★☆★☆★☆輕小說文庫(Www.WenKu8.CN)☆★☆★☆★ <乙一作品集> 只有你聽到 calling you 一卷全 《只有你聽到》乙一 「CallingYou」「ザ.スニーカー」2000年4月號刊登 *1* 我恐怕是這學校裡唯一一個沒有手機的高中女生了。而且,我沒唱過卡拉O.K.,也沒拍過貼紙照,連我自己都覺得我這樣的人真是罕見極了。 雖說校規禁止,但是校園裡幾乎是每個人都有一部手機。老實說,每當同學在教室裡亮出手機時,我的心就平靜不了;每當在教室聽到來電音樂時就覺得自己被拋棄了;一看到大家都衝著那小小的通訊器講話,我就再次意識到:我沒有朋友,連一個也沒有。 教室裡所有人都通過手機網絡互相聯繫著,而我卻被摒之於外,好像大家正手拉手圍成一個圈在開心笑,只有我在圈外,無聊地踢踢小石頭。 我也想跟他們一樣擁有手機,只是知道世上任何一個角落都不會有人給我打電話,我不用手機也是這個原因。世界上已沒人跟我一起唱卡拉O.K.,也沒人跟我一塊拍貼紙照。 我口齒笨拙,只要有人跟我說話時,我的態度就不期然生硬起來,我會冷淡地敷衍他,以免別人看穿我的軟弱。我不知道該怎樣去回應對方的話,所以只是含糊地笑笑,讓人沒趣。為怕重蹈覆轍,我只好與人保持距離,儘量少跟別人談話。 我曾分析過造成這一切的原因,最後認為:也許我把別人的話過分當真,明明白白是開玩笑的話,那還好說,若對方說的並不是真心話而只是社交客套時,我就不能立即反應過來。無論跟誰講話,都只會一板一眼地回答。待周圍的人失聲而笑時,方才明白原來對方是在開玩笑。 「你這個發行可真漂亮啊!」 小學時,短髮的我曾被一個女孩稱讚,我很開心,還有一種幸福的感覺。之後的兩年,我都維持著同一個髮型。 升上中學以後,我才知道,她的話只不過是奉承話。有天在學校的走廊裡,她領著幾個朋友,與我擦肩而過,就在那瞬間,他瞥見我的臉,就跟他的朋友耳語: 「這個人兩年前就流著這個髮型,其實一點都不適合她。」 我不想刻意去聽,可還是被我聽到了。一直為自己的髮型欣喜的我,原來是一個笨蛋。類似的事情遭遇多了,跟別人說話時,內心就不禁緊張起來。 由春天升讀高中以後,我也不能跟誰親密起來,最後,我成為教室裡非常特別的人,誰都小心謹慎地對待我,雖然共處一室,卻有一種唯我在外的感覺。 最難熬的是休息時間,同學成群湊在一起嘻哈玩笑,而只有我一個繼續呆坐在椅子上。教室裡鬧得越歡樂,我越不是味兒,只覺得自己周圍的空間被割離,充斥著正在膨脹的孤獨感。 那麼,沒有手機就順理成章地表明我沒有朋友,我一直很在意這件事情,認為不能跟人順暢交流是一種病態,覺得自己腳不成朋友是個廢人。 在教室裡我經常裝出一幅若無其事泰然處之的樣子,不介意沒人跟我說話。倘若這樣的自己真能不知不覺間變得無所謂的話,那該多好啊。 在手機貼上貼紙的女孩子們一旦搖晃著那可愛的手機吊飾,我就受不了。想必他們肯定有很多朋友,手機的電話簿上也滿是電話號碼吧!這樣一想,自己總會又羨慕又難過,心想要是自己也可以這樣就好了。 午休的時候,我經常待在圖書館,因為教室裡沒有我可以容身的地方,整個學校只有圖書館才能容納我。 管內很安靜,空調設施齊備,如今是冬天,暖氣從牆壁旁的暖爐裡冒出來,對於怕冷又容易感冒的我而言,可真是該感激流涕了。 我儘量不往有人的地方去,選在暖氣附近的桌子坐下。在距離下午課堂開始前的幾十分鐘裡,我會反覆讀那些雖喜歡但已經翻了不知幾遍的短篇小說,或者打個盹來消磨時間。 那天,我伏案閉上眼睛,突然想到了手機。 最近我常在想,如果我有權利擁有手機的話,要什麼款式才好呢?只是想像的話就不會給人添麻煩,不存在失敗,還能天馬行空一番,叫我樂此不疲。 白色的就很不錯,摸上去滑溜溜的更好。 不知從何時起,只要幻想一下自己獨有的手機,我的嘴角就會向上彎,心情愉快起來。對我來說,能夠按自己的想法來幻想是非常重要的。 一天的課堂活動結束後辦理最早離校的總是我。這並非我腳步快,而是因為我既不參加課外活動,也沒有一起玩的朋友。一上完課,在學校就沒什麼事幹了。我一個人兩手插在衣袋裡,垂著頭回家去。 途經電器商店的話,就拿幾張手機的宣傳單。在巴士上出神地看著。看了看最新手機機型的介紹,就沒完沒了地想:啊……有很多方便的功能啊!不知不覺就到站了。 父母經常很晚才回家,我又是獨生女,所以就算早回家,家裡也不會有任何人。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把宣傳單放在桌上,然後托著下巴一邊凝神,一邊想在圖書館那樣,在腦裡想像自己的手機。 我儘可能真實地勾畫這支手機,他儼然就在我面前一樣。在我想像的領域裡,這支手機的小巧,螢幕有液晶時鐘顯示,內置綠燈,以便在光線不足的時候派上用場。至於來電時發出的旋律嘛,就選我喜愛的電影音樂吧!影片《巴格達咖啡屋》裡那首動聽的曲子就很不錯,我要收集用美妙的和弦鈴聲來呼喚我。 當兼職的母親回家後,開門的聲響最終把我從天馬行空的世界裡帶回來。不知不覺間,兩個小時就溜走了。 無論是在上課,還是在吃飯,我腦子裡都在想著這個夢想中的手機。白色流線形的機身宛如陶瓷般光滑,拿起來格外輕巧,握在手裡恰到好處。可是我這支有血有肉的手還是無法握住腦海裡的手機,我只可以想像手觸摸到它時的那種感覺。 不久,我發覺自己無論睜開眼還是合上眼,腦裡都有一部手機,即使在看著其他東西時,在另一個與視覺區域不同的地方裡,也能看得見那潔白而小巧的物體。不知什麼時候開始,他的存在勝過周圍所有的一切,它是那麼的清晰,輪廓是那麼地鮮明。 因為大部分時間我都是一個人獨處所以可以不受干擾,盡情地在腦海裡想像它。我一想到他不屬於其他人,而是惟我獨有的手機時就快樂透了。在虛幻中,我好幾次撫摸它光滑的表面,它既不用充電,液晶的文字屏幕也不會被弄髒,鐘錶的功能也能好好運作。 這個實際不存在的物體已深深地刻在我的腦海裡。 一月份的一個早上。 天氣很冷,隔著窗看到的景色冷冷清清的,天陰沉得很,迎接渾濁的一天。我被鬧鐘吵醒,睡得迷糊的腦袋勉強整理思緒。呆在屋子裡還是口吐白氣,我一邊發抖,一邊把散放在床邊的書翻了一遍,「我的手機放到哪裡去了?」我怎麼也找不到,已經到了下樓吃早餐的時間了,我卻在發悶,剛剛在被窩裡做的夢現在變成一片片零散的薄霧,籠罩著整個腦袋。 聽到有人上樓的腳步聲,直覺那是母親。 「涼子啊,天亮啦,還不起床?」 「嗯……等一下,手機不見了,我在找……」 我這樣應著門外敲門的母親。 「你什麼時候有手機了?」 母親那奇怪的嗓音「砰」的一聲敲醒了我迷糊的意識。 對了,我到底在幹什麼?我的手機在現實中根本不存在,我怎麼會在床邊四處找尋它呢?我完全忘記了他只是我在腦海裡恣意拼湊的東西。 「涼子啊,你今天忘了戴手錶上學吧!等巴士時很不方便吧?」 夜裡,做兼職的母親一回來就對我說。 「我忘了戴手錶?」 整天我都沒發現,不可思議的是,就算不知道時間,我也不覺得怎樣。那是怎麼一回事呢?我很疑惑,但瞬間即恍然大悟。 雖然沒有手錶,但我看到了腦海裡的手機,無意識地通過那液晶時鐘來看時間。 可是,虛構而成的東西會指示正確的時刻嗎? 我看了一下腦裡手機的液晶鐘錶,此刻是八時十二分。 我又看了一眼掛在牆上實實在在的鐘,分針動了一下,與時針一起剛好指向八時十二分。 我只覺心跳加速腦裡幻想的手輕輕地彈了彈同是幻想出來的手機那光滑的表面,發出「叮咚」一聲,很輕,很細,卻在腦裡迴蕩。 放學回家途中,巴士上有手機響了,使鬧鐘般的鈴聲。坐在我前面的男生慌忙翻著袋子,關掉吵遍車廂的電子鈴聲,把電話貼著耳朵說話。 因為車廂內置暖氣設備,車窗蒙上了一層白霧,看不見外面的風景。我一邊讓思緒亂飛,一邊茫茫地環視車廂,車廂內除了我和那個男生外,就只有一位兩角跨著通道,手抱購物袋的阿姨,她似乎不太高興地注視著那個正在通話的男生。 我那複雜的心情難以言喻,在車廂和店內用手機也許會給人帶來不便,可另一方面,我卻對此有一份近乎憧憬的感情。 那男生一掛電話,司機就對著喇叭說道: 「為免給乘客造成不便,請儘量避免在車內使用手提電話。」 其實那不過是雞毛蒜皮的事而已。之後巴士一直安靜地走了十分鐘左右,溫暖的空氣讓人感覺舒適,我半打著瞌睡。 電話鈴聲又響了起來!最初我還以為又是前座那男生的電話,合上眼沒在意。不一會,我發覺情況有點不對勁,睡魔也隨即消失得無影無蹤。 正鬧著的鈴聲跟剛剛的不同,這一回是和弦的旋律,是似曾相識的電影曲子,那聲音竟與我想像過的來電鈴聲不謀而合。 是誰的電話? 我環視車廂一遍,尋找電話的主人。司機,男生,阿姨,除我之外,車裡只有這三個人了,可是他們誰都沒有動靜,樣子也不像聽到那不絕於耳的來電旋律。 他們不可能聽不到的,我滿腦子疑惑,也有點不安。此刻我已預感到些什麼,下意識地緊緊握住膝蓋上的書包。掛在書包把手上我最喜歡的鑰匙扣發出輕微的聲響,嚨嗒嚨嗒…… 我戰戰兢兢地以視覺以外的神經窺視自己的大腦,我的預感應驗了!那支由我幻想出來的白色手機竟然受到電波。此刻正在我的大腦裡奏響鈴聲,告訴我有來電! *2* 近乎恐怖的感覺襲遍全身,這事是不可能的!一定是什麼地方出了問題! 即使世界萬事萬物皆離棄我,腦裡這個通訊儀器也不會離開我半步,我覺得電話已經遠離我的掌心,正在到處橫衝直撞。 但是,我也不可能永遠不接電話,我雖然感到恐懼,卻也不能把手機拋棄。因為對我而言,我腦裡的電話比任何事物都要真,都要美。 我想像用手顫顫巍巍地拿起了那不真實的手機,按停了一直作響的音樂。我猶豫片刻,在腦裡開始對著白色電話發問: 「……喂喂?」 「啊!這個……」是一把年輕男性的聲音,從虛幻的手機那一頭傳來。 「真的接通了」 他感嘆地嘟噥道,我缺發不出任何聲音。這意想不到的事情令我非常恐慌,禁不住掛了電話。我一邊思索著大概有人在惡作劇,一邊前後左右看看車廂,可是沒看到有那把聲音特徵的男主人。乘客們絲毫沒發現我腦裡有電話打來,只是隨著車輛在搖晃。 大概我的腦袋真的有什麼不對勁。 到達巴士站,我給司機看過月票,正要從暖和的車廂踏出寒冷的門外,那一刻,音樂又在我大腦裡奏響了,我被它弄得措手不及,更差點滑倒在車梯上。 我沒有馬馬上接電話,我需要時間來讓心情平靜,車輛撇下我開走了。寒風颯颯,冷得要命,我深呼吸了一口足以讓肺凍僵的冷空氣,那躍動的好奇心驅使我去接電話。 我在大腦裡按下接聽鍵。 「喂喂……」 「請不要掛電話!或許你在驚恐這突如其來的事,可這絕不是惡作劇電話來的!」仍舊是剛才的那個人。 我不禁覺得『惡作劇電話』這個詞有點意思,必須說點什麼才合適,於是提心吊膽地對著電話一問一答。大概因為情況異常吧,平日與他人僵持時所襲來的磨人緊張感並沒有出現。 「……我不知道說什麼好,我現在是用腦裡的電話在跟你說話……」 「我也一樣啊,用腦裡的電話在說話。」 「你很清楚我的電話號碼呀,可我明明沒有在電話本裡記下過。」 「我試播電話號碼常用的數字,試了十次都沒接通,想著這次再不行就放棄了,沒想到接通你了。」 「你第一次打來的時候,我無意中掛掉了,對不起。」 「沒關係,手機本來就有重播功能嘛,我簡單地重播就行了。」 從車站到家要走三百米左右,街上冷冷清清,天空披著灰色的云,顯得特別灰暗。路旁一排排矮房子,窗戶沒折射出燈光,看不到裡面是否有人。樹木乾枯,修長的樹枝隨風亂舞,看起來像手骨在向人招手。 我用圍巾包著半張臉,慢慢地走,整個人都在想那把來自大腦深處的聲音。 他自稱是野崎真也,跟我一樣,也是每天在腦子裡思考收集的事。他說他意識到這本來該是虛幻的電話,卻給人一種甚為強烈的存在感,在好奇心的驅使下,他就試撥電話。 「難以置信……」 我失聲嘀咕道,沒料出了自己以外,居然還有靠想像手機來自得其樂的怪人。 一到家門口,我就從袋裡掏出鑰匙來。 「不好意思,發生了這麼多事,我想好好整理一下,可以先撥電話嗎?」 「嗯,我也是這樣想。」 老實說,好久沒跟人聊天了,他讓我感到充實,不過再說下去的話,頭腦就會更混亂了。 掛掉腦裡的電話,踏進家門,無人的家一片寂靜,黑暗似是一頭怪獸猛然撲嗤過來。要是在往日,自然不會在意,可不知為什麼,此刻卻覺得只有我孤零零一個人的家,空洞得像一個不寒而慄的怪獸,孤寂的感覺在體內迅速擴散,我趕緊開了客廳和廚房的燈。 我泡了咖啡,躲進被爐裡,雖然開了電視機,卻沒有看。 我一直在想真也這個人物,是否真有其人呢?一定是我過於渴望有個說話的伴兒,於是無意中虛構出一個人來。 與其說是跟誰的腦海相通了,不如說是自己生病了才會這樣,病到會想像出另外一個人來。同時,我也從新意識到自己原來是這麼強烈地渴求知心朋友。在教室裡即時裝作若無其事,心靈深處還是在無休止地討厭孤獨。沒有人在身邊是多麼痛苦,可是現在,我卻想把自己關在腦海那個唯我的世界裡。 太可怕了,太令人不安了。這虛幻電話到底是什麼怪物啊!不知不覺連自己也糊塗了,我一定要弄清楚真相,這回我要打給他。 可是,我不知道真也的電話號碼,糟了!那傢伙把號碼設置為隱藏狀態,我要和他通話,唯有等他打過來。 我放棄了原先的想法,試著撥了『117』。聽到的會不會是天氣預報呢?我神經高度緊張地聆聽著腦裡的手機,那邊傳來的是一把女子的聲音。 「這個號碼目前尚未有用戶登記……」 接下來我試撥了詢問時間的號碼,結果還是一樣。警署,消防署,現實世界裡種種電話號碼統統撥了一遍,但全都不通。接著我就撥自己喜愛的號碼,每一回都收到留言,表示號碼仍未登記。到底說這話的女子是誰呢? 聽了約十五條留言後,心想如接著的號碼也行不通的話,那就放棄,我有選撥了幾個號碼,不抱任何期望地聽著大腦深處。這次居然沒收到短訊,而是聽到接通的鈴聲,好像已經接通了某個地方。面對事情突然的進展,我雖看不見附近有人,卻還是不經意地端正了坐姿。 「喂喂?」 不一會,手機那頭傳來一把女聲,我不知怎麼回事,所以不太說得出話來。我不禁判定這女子大概又是我想像出來的人。 「對不起,突然給你打電話。」 「不,沒什麼,反正也是閒著,你叫什麼名字?」 我報上自己的名字。 「噢,是涼子嗎?我叫由美,是大學生。呀,你好像很困惑呀,是不是還沒適應用大腦的電話講話呀?」 我向她坦然,並向她說明剛剛還有一位叫真也的男生打來。 「你為這突發的事情而感到迷惑嗎?不過沒什麼大不了啦。」 由美又通過腦裡的手機說。她今年20歲,好像是一個人住在單身公寓。跟我說話時聲音溫柔沉著,讓滿腦子混亂的我安心不少,感覺自己被暖意包圍。 「我也是這樣,所以能理解你的心情,你現在也在懷疑吧,那個真也和我是不是你自己幻想出來的人吧?」 她讀懂了我的心。她告訴我這種想法是不對的,還叫我證明的辦法。 「下次真也打電話來時,試試我現在教你的方法,就可以證明她是個真實存在的人。」 「真的要用這麼複雜的方法嗎?」 「實際上還有更簡單的方法,但我不告訴你。」 我暗中嘆了口氣。 「不過它可能不再打來了。」 「一定會再打來的!」 她自信滿滿地說,接著又告訴我那些無形電話線路的一些事情。 例如我真實地開口說的話,不管聲音有多大,周圍空氣震動所產生的聲音是傳不到大腦電話那邊的。至於使用大腦電話時,只有心中想著要說的話,說話才能傳遞給對方。 另外,很多時候,電話的主人是不知道自己的電話號碼。既沒有電話本,有沒有電話查詢,所以要給陌生人打電話,只有依賴偶然。當然我也不知道自己的號碼。 「電話號碼總是被設定在隱藏狀態,即使改變了設定畫面,功能也改變不了。」 一邊聽著由美的說明,一邊想起剛才真也的號碼也是設定為隱藏狀態的。 倘若真也是真實的人物,那麼他撥了哪個號碼來接通我的手機呢? 「明白了嗎?好好聽著。有時候電話這頭和那頭會出現時差。你那邊現在是何年何月何日?」 回答了他的提問,才知道我們之間有好幾天的時差。相對於我現在的時間,由美似乎是在數日後的未來世界裡跟我說話的。 「時差總是固定不變的,所以沒必要啦!即使電話被掛斷了,這一邊要是過了5分鐘,電話那頭也同樣會過了5分鐘的。」 至於為什麼會產生這種時差,她好像也不知道。也許是因為與時間有關的因數包含在號碼當中,或者是因為打電話的人不同而引起差異吧。 「真也可能會再打電話來的,我先掛斷了。呀,沒有什麼好顧慮的,你下次再打來吧!按一下重播就可以了。我還想再跟你聊呢。」 結束了與由美的電話,她對我說的「我還想再跟你聊呢」,讓我著實高興了好一會。接到突如其來的電話還能鎮靜地應對,她可真是個成熟的人,我跟她實在相差十萬八千里。 真也打電話來是在兩個小時後,這回我多多少少可以從容應對了。 「上次思考之後我稍稍思考了一下,覺得你可能是我幻想出來的人。」 他說了這樣的開場白。不管是剛才的由美,還是這個人,他們的想法都不謀而合。我一邊重新泡咖啡,一邊解說從由美那裡聽來,有關大腦電話的資料。即使現在父母在身旁看著我,想必也看不出我在跟別人通話吧。因為我只是拿勺子在攪著杯裡的咖啡而已,嘴巴卻一動不動。 「現在我的手錶指向7點整。」 「我這邊是8點。」 我跟真也之間也有時差,只是不向由美的那般大。雖然活在同年同日裡,可電話那頭的他卻比我晚60分鐘的世界。 「那麼,為了確定我們各自都是真實存在的,來試一試那個女孩所說的方法吧?」 十分鐘後,我把自行車停在便利店旁。四周漆黑一片,便利店內被日光燈照得燈火通明,腦裡的電話一直處在通話狀態。 兩分鐘後,真也告知他也到了便利店。就是說,在我到達前約58分鐘,他就走進什麼地方的店裡了。 我站在擺放雜誌的地方。 「今天好像是新一期週刊《少年星期天》的出版日呀,你那邊的便利店裡也有這種雜誌嗎?」 「有。」 我坦白承認,我不是它的讀者。 「我也是,那麼我們都完全不知眼前這雜誌的內容了。」 「因為今天才剛剛上市發售,所以不可能事先看過嘛!那我問你,本週《少年星期天》第149頁上刊登著什麼漫畫?」 我說的是有據可尋的頁碼,當然,我並不知道答案。 「我現在就察看一下。」 由美交給我的所謂『方法』,就是指這個:讓對方去查自己根本不可能知道的事,然後對照答案,根據對方答案的正確與否,就能判斷對方是否真的存在。 「149頁是……《MemoryOff》這漫畫,是安達充的連載漫畫,而且是後續篇呢!」 真也說出答案。如果答對的話,那麼,電話那頭就不是我體內的幻想世界,而是廣闊而活生生的一片天空。 我拿起面前一本《少年星期天》,翻到真也說的那一頁。 真也確是一個活脫脫的人!他正活在這個世界的某個地方! 這次輪到他向我發問,我得回答他的提問,一次證明自己是個有血有肉的人。 「355頁第3個畫面上寫了什麼?」 我找出他指定的頁碼。 「上面畫有衣著怪異的人,還有古怪的對白呢!」 那是不堪入目的對白,我難以啟齒。 「什麼呀!回答具體一點吧!稍等,我翻看一下。」真也說道。之後,傳來高昂的聲音:「真的,就是跟你答得一模一樣!你也是個真人!」 我抒懷地笑了。雖然我的臉上沒有流露出來,可是心聲卻直接傳達給真也。發覺他聽到了我笑,只覺得紅暈爬上臉頰。依靠大腦電話來談話,要掩飾情感不容易,這個以前與他人接觸的方式實在無法相提並論。 這樣一來,我也證明了自己的存在。不過,這種相互驗證的遊戲太好玩了,所以我們幾度輪流發問。一脫口說出不知所謂的話,我們就笑個沒完,腦海裡就一直縈繞著兩人的笑聲。 此後,真也經常給我打電話,剛開始是簡短的聊天,不久就能聊上1,2個小時。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會熱切盼望他的來電。每逢課間休息,我獨自在教室凝視著大家開心地喧鬧時,就熱切期待大腦裡奏響那熟悉的旋律。電話一響,我就迫不及待去接聽,像被長期關押在牢裡,終被允許到鐵窗外走走的犯人。當然,所謂的犯人只不過是打個比喻,我還是很慶幸自己不曾嘗過牢獄之苦。 真也17歲,比我大一歲。從我這裡去他住的地方,坐飛機和巴士約需3個小時。 「我性格很內向。」 他親口說,但我無法相信。至少從跟他用大腦電話交談的印象來看,他不是這樣的人。 「我也是。」 「是嗎?看不出來啊!」 「不過話說回來,自從通過大腦聯絡交流以來,我覺得自己好像健談很多。除了重要的事外,我們好像什麼也能滔滔不絕呢!」 他也跟我一樣,沒有能親密談心的朋友。 「我可不是自誇,我平時從早上進校門,到傍晚放學,都經常沒說過一句話。」 果然不值得自誇。 「那個時候,就覺得以後每一天都會這樣過。世間如此之大,竟沒有與我並肩而行的人,就好像被遺棄在荒漠裡一樣淒涼。老實說,我不知道你能否體會這種恐怖感……」 我一個人在學校前的車站等車,一面聽著他訴說。冷冽的寒風刺痛雙頰,呼出白濛濛的氣息,彷彿把靈魂也凍結了。 「我很明白的……」 不久,我們的大腦每天幾近24小時都在連線。反正不用花電話費,腦裡的手機就像經常處於免費的通話服務狀態。我也常跟由美聯繫,亦問過她,但似乎直到現在從未收過電話賬單。 我跟真也無所不說,以前讀過的小說,暗瘡的煩惱,連自己現在用的牙膏牌子也告訴了他。跟他分享我喜歡吉布力的電影,收集龍貓的小物品。說真的,我房間裡就有30多只毛毛龍貓。 我也聽他提及很多自己的事,例如兒時玩的遊戲,曾經骨折的回憶,還有那貼在摩托駕駛證上的大頭照被人拍得多麼醜。 「真是糟糕透了的照片,完全不可以用來做身份證明文件。有次打算加入影帶店的會員俱樂部,給店員看駕駛證時,人家可是一臉狐疑,不相信證件上的人就是我。」 接下來提及他經常流連的垃圾站。 「說是垃圾站,也不過是附近一塊用來丟棄電器廢物的空地罷了,由於人跡罕至,所以我呆在那裡覺得非常寧靜。我想個鏽跡斑斑的冰箱似的,抱膝而坐,心情就變得非常愉快。在那裡不時會找到一些還可以使用的東西,之前我撿了一台還能放映的銀幕電視機。」 「真是寬銀幕電視機?」 「那倒不是,其實是普通的電視機,只是插上電源,畫面扭曲,看起來就比較寬,連瘦得過分的女演員也顯得很臃腫,但卻是一台性能很好的電視機。」 「撿到不要太興奮,壞了人家才會丟掉的嘛!」 他考英語時,我隔著電話給他查辭典提供參考意見。高二的英語對高一得我來說有點棘手,不懂的語法頻頻出現,但辭典方面還是可以幫他一把的。 這種作弊不用擔心有人告密,因為從表面上看,他只不過是在鴉雀無聲的教室裡拚命解題而已。在大腦裡一問一答互相呼應,是不會被人揪住的。 然後在我應考令人頭痛的理科時,真也就在電話那頭跟我一起解題。 「互相幫助真的很好啊!」 在得到高分之後,我們互相感嘆。 我經常想像真也坐在垃圾站裡時的模樣,他不回家,卻流連那種地方,究竟他在垃圾站裡想什麼呢? 「下次在垃圾站替我找一部錄音機吧!輕巧型的,我很久以前就想要了。」 我說完了,我就笑著回答『O.K.』。之後他還說跟我聊天很愉快。 「愉快?」 「嗯。」 「……第一次有人跟我說這樣的話,真的就讓我很吃驚,因為一直以來,我都相信自己有無法與人溝通的性格缺陷。」 「缺陷?」 我告訴他過往因屢次過分認真對待別人的社交辭令而別人嘲笑。 「也許你認為我是個膽小鬼……我再也不想面對失敗而遭人嘲笑了!」 因為內心恐懼,我就心情沉重,深信自己永遠也不會像他們一樣開朗,健談。 「我明白。」 真也聲音很溫柔。 「被人嘲笑是一種煎熬,可這不是缺陷,因為週遭實在有太多違心話了。」 「違心話?」 「你總是很認真地聽他們說的每一句話,並且想對那些話作出積極的回應,所以被那些氾濫的謊言弄得遍體鱗傷。但這不是你的錯,事實就擺在眼前,現在的你不是跟我很談得來嗎!」 他的話像一股清泉,我只覺得一直以來折騰我內心的冰塊漸漸在融化,實在太高興了,高興得淚流滿面。 我也經常跟由美通話,她是一個很成熟的人,她願分擔我的苦惱,也跟我分享自己大學裡的生活,並且還有獨居生活的酸甜苦辣,甚至介紹我強力去痘的洗臉乳。她說的話總是讓我覺得安心。不可思議的是,我覺得他的聲音似曾相識,宛如清水辦讓人心裡痛快。 「我好像在哪裡聽過由美的聲音,會不會在什麼電視頻道里出現過呢?」 「怎麼可能啊!」 他慌忙否認。 此外,我們的興趣還非常相近。我們都喜歡看書,她推薦給我的書,我全都覺得有趣。 由美總是那麼易於親近。她似乎沒有討厭的人,在她的字典裡沒有『歧視』這個字眼,不論是宇宙火箭還是腳邊的小石頭,她都以同樣的態度對待。她從不會把他人的失敗和缺點當成笑柄,倒是常拿自己失敗的經驗來逗人家笑。她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對於她那寬厚的性格,我充滿敬意,同時更明白了自己的不成熟。我暗暗期望自己要成為她那樣的人。 「由美有沒有喜歡的人呀?」 基於好奇,我這樣問過她。 「那是幾年前的事啦。」她一句話就含糊帶過,好像那是讓她痛苦傷心的回憶,不願提及。 *3* 真也住得很遠,但我老是有跟他很接近的感覺。他是我的知己,使我傾訴的對象,他讓我知道自己並不是孤獨的。現在的我會為一些小事忐忑,一時興高采烈,一時心如死灰,在不知不覺間,跟真也通話後,我的內心變得很脆弱。 真也要乘飛機過來。 「我們見面談談。」 像往常那樣,當我們聊著對我們而言相當重要,實際卻並不重要的話題時,這個念頭就乘虛而入,揮之不去。大腦手機固然不錯,不過大家若能一邊喝咖啡一邊談心,肯定別有一番滋味。 即使我們大腦相通,可實際卻天各一方。高中生要克服距離見面並不容易,不過他還是用自己的積蓄買了張機票。 我打算當日乘巴士到飛機場迎接他。不可思議的是,我們之間居然不曾互送過相片。因此,我們將在機場第一次看到對方的樣子。 在見面前的一天,我用了家裡安裝的真實電話,在沒有時差的情況下跟他商量了細節。這還是第一次,卻令我很高興。 先通過大腦手機問他家的電話號碼,之後就用家裡客廳那扁平烏黑的真實電話打給他。 握緊實實在在的聽筒,聽著他家電話發出的嘟——嘟——聲音,我幾乎要懷疑眼前的一切。其實,那時我大腦的手機還是一直連通著一小時前的他。 「喂喂,是涼子嗎?」 從他拿起聽筒的那一刻起,一直以來只有在大腦裡才聽見的聲音,就從那條真真切切的電話線,確確實實地傳送過來。 「不好意思,請你忠告一小時前的我要『留意腳下!』」 他哭喪著說,於是我以為發生了什麼大事。 「怎麼了?」 「剛拿電話時,小腳趾撞倒柱子上了,很痛……」 我忍住笑,跟落後一小時的他說了這件事。對我而言,已經屬於過去式的真也這樣說: 「請你告訴一小時後的我說:『為什麼你老是這樣?這可是你懶惰的罪證哦!究竟你的物理作業完成了沒有?』」 真是個大傻瓜嘛。我愕然之際,注意到一件事。 「對了……」我對著聽筒喊。 「怎麼了?」 「由美說的簡單方法就是這個嘛!我怎麼沒想到!」 我跟處於同一時間裡的真也解釋道: 「要確認互相的存在根本用不著去便利店,只要實際打個電話就行了!」 我想著出其不意的發現一定會讓聽筒那邊的他吃驚不已,可他卻顯得很冷靜。 「什麼?就是這件事?」 「你早發覺了?」 「一小時前你不是在大腦電話裡說了嗎?」 跟真也商量好後,我掛斷了大腦電話,重撥給由美。她一接電話,我就提及自己終於發現簡單方法來證明我跟真也的存在。 「其實實際打個電話就可以真相大白了,你怎麼不早些告訴我啊?」 她淡淡地回應到: 「不過,那樣的話就沒意思了,是吧?」 停了一下,彷彿有點遲疑,他又補充說:「……明天要加油啊!」 翌日。 因為堵車,我坐的巴士遲到了。車廂裡擠得連蒼蠅都飛不進去,全部是去機場的人。坐在我旁邊的是一位穿淡紫色外套的女孩,年齡與我相若,只是化了妝,看上去較我成熟許多,但長得很漂亮。坐著時,把大包包放在膝上。 「早上電視報導,今天是幾年來最冷的一天呢!」 我對大腦電話裡的真也說。一小時前的他現在已經在飛機上了。我想像著他坐在位子上,眺望腳下遙遠的廣闊大地,不禁喜上眉頭。 我們的對話不可能發出聲音,所以我鄰座的女孩也只不過以為我在凝視窗外發呆而已。 我喜歡把被暖氣烘熱的臉緊緊貼在冰冷的玻璃窗上,我用手拭去一些蒙在窗上的霧氣,看到一小片天空,漂浮著低沉的云海,彷彿要下雪了。沒有太陽的街上行人寥寥可數,只有凜冽的寒風。外面的風景灰濛蒙的,就想備剝沒了所有的色彩。 「原本這時候已經到機場了,可是因為堵車,巴士沒法前進。你那邊會不會遲到?」 「云層上好像不會擠塞的,從剛才開始也沒有閃過紅燈,所以飛機會正常飛行。再過2小時就到你那邊的機場了,我現在看手錶是10:20,預定到達時刻是12:20,我們有一小時的時差,現在你那邊時間是11:20吧!也就是說,再過一小時,我就會出現在你的世界。」 「但不知道我這部車會不會早到啊。」 「那樣的話,我倒是就反過來在巴士站接你吧!」 「車站是在機場前面的,找不到的話就問人好了。」 巴士向前蠕動著,我從窗口往下看,車旁邊的小車也蠕動得很慢,大口大口吐著白色廢氣。 「不過,我們怎樣才能找到對方呢?」 他一下子冒出這句話。我也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不過我覺得既然我們大腦相通,總會見得到吧! 「這個嘛,如果機場裡有個最漂亮的女孩跟你說話,那就是我啦!」 「你這麼一說,我倒覺得永遠都找不到你……」 說我能夠坦然地跟他見面,那肯定是說謊。我已考慮過千萬遍了,不過最後得出的結論是我們必須見面,實際地傾談。 不久堵塞疏通了,巴士開始移動,窗外的景物一個勁兒地往後跑,好像要挽回之前的耽擱一樣。剛才還在一旁慢吞吞地挪著的小轎車,現在焦急地加快速度,轉眼連尾巴也不見了。也許是有人在機場等著他們,以至要超速行駛。 時間已到12:13,看來我是趕不及在她的飛機到達之前先到機場了。我在大腦裡向他說明了情況。 12:20,按計劃,真也乘的飛機應該已經著陸了,我一邊撥弄膝上的小袋子和掛在提手上的鑰匙扣,一邊呆呆地回想著我們的點點滴滴。以前我們說過的每一句話,現在想起都叫人很愉快。想著想著,竟連小學,中學時代的痛苦和悲傷的片段也在腦海裡浮過,真有點莫名其妙。 我把額頭靠在冰冷的玻璃窗上往外一看,原來已經來到機場了。此刻是12:38。現在的真也已經下了飛機走進了候機大堂裡了吧!更說不定已出了機場正朝著巴士站走去呢。 突然,司機一踩剎車,整部車就晃了一下,一直靠著窗的額頭『咚』地小碰了一下,充當播音員的司機宣告到站,乘客們站起來。我打算最後一個下車,所以繼續坐著不動。乘客從車門魚貫而下,不一會嘈雜聲變小,車內漸漸空起來。鄰座身穿淡紫色外套的女孩也站起來,拿著她的大包包向車門走去。 「我坐的巴士到機場了,現在下車。」 我用大腦電話說到。 「知道了,如果我沒在車站等你的話,你就用大腦手機告訴我你要去的地方。我這邊的一小時後就去哪裡找你吧!」 大部分乘客都走了,我慢慢起身,一邊掏出錢包一邊走向出口。付了錢走下車,冷風迎面撲來,讓不勝寒風的我直發抖。飛機轟隆隆的巨響從天而來,這風是不是飛機飛過時造成的呀?我直髮楞。那麼,沒有飛機的時代是不是沒有風呢?真也是不是正趕來車站迎接我呢?我一看手錶,時間已經差不多了,也許他還在機場裡。 我離開巴士,走在人行道上,聽到什麼地方傳來哀號,卻分不清是男聲還是女聲。接著我發現那不是哀號,而是急速剎車的車胎摩擦柏油路面的聲音。 我轉過身,剛剛還覺得是空蕩蕩的路面上,不知何時冒出一輛形狀臃腫的黑色小車直向我衝來,不過我很快就明白了——小車失控了。車窗後面的司機瞪大滾圓的眼睛,與我對望,慌忙中,我竟然糊塗地想伸手去攔住那輛車,但只是憑細細的手臂去阻擋車的全部衝力,簡直是天方夜譚。 突然,有個人衝出來把我撞到,我倒在行人道上,身後的金屬巨物爆發出巨響,玻璃碎片四處飛濺,那碎片飛到眼前的路面,有的還從我頭頂的上空撒落。 頃刻間,我腦海一片混亂,當我確認不再有東西落下來時,才拚命地站起來。我抬起頭,看見了意外的全景。小車越過行人道撞到建築的牆壁上,給裝置嚴重損毀。 有一個男子倒在我身邊,恐怕就是剛從一旁撞翻我的那個人了。如果不是他,我必定被夾在小車和牆壁之間變成肉球。 人們圍攏過來,在人群中,我看到剛才坐在我身邊的那個女孩。 我慢慢站起來,沒怎麼受傷,只是跌倒時右手擦傷了,左手則仍然捏緊小包包。 撞開我的恩人仰臉躺著,他定睛地看著我的一舉一動。兩片嘴唇在顫動,想說什麼,他流出的血躺在路面上,流了開去。 我拖著踉蹌的腳步靠近他,感覺呼吸困難,發不出聲。我忘掉剛才的恐怖感,步履蹣跚地走到他跟前。 我跪在她身旁,這個男生艱難地呼吸著,可是臉上還浮現出令人難以置信的笑容。她的年齡跟我相若,或者稍稍大一點吧。她的神情一臉滿足,然後拼盡最後的力氣抬起右手,輕輕地撫摸我的臉頰。那一瞬間,我知道他是誰了。 「涼子,保險櫃的號碼是……445……445……」 ……是真也…… 真也吐著血說完這句話,最後閉上眼睛,一動也不動。 *4* 我們被抬進同一輛救護車,駛往醫院。途中,他死了。 就好像做夢一樣,眼前的一切洶湧而來。不斷有人在拽我,推我,試圖讓呆若木雞的我有點反映。 車裡一個救護員一邊察看我右手的小傷,一邊問個不停。她一定也問過我這個年輕男子是誰,跟我有什麼關係,可是我沒啃半句聲,完全沒任何反應。 後來,救護員從他口袋的錢包裡找到駕駛證,念出了他的名字。我知道這就是真也說過的摩托車駕駛證,貼著一張拍得很醜的大頭相。猛然間,濃重的悲傷湧上心頭,痛得我幾乎要窒息。 救護車抵達醫院,救護員沒有發現我一直在默默流淚,直到其中一個喊我。 我被扶下救護車。「你得檢查一下才行。」救護人員說著就拉了我一把。他們也給我預備了一副擔架,不過我精神狀態已經恢復,不用人扶也可以走動。 我掙脫開好幾個人的手跑出去。 我往醫院無人的地方跑去。這是一座戰爭的古老醫院,可能是不斷在擴建吧,路一直往裡鑽,看不見盡頭。通道兩旁儘是一排排的病房,天花板佈滿裸露出來的水管。 我往後看。確認沒有人追上來。拐過角,就到盡頭了。天花板的日光燈壞了,沙發背人拋棄在這裡,背上積了厚厚的灰塵,大概很久沒人來過了,亦沒人打掃了,蜘蛛網縱橫交錯。我坐在沙發上,心情總算平靜下來,腦裡卻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 透過過去可以改變現在嗎? 倘若真也沒救我,也許他就不會死。 我想起大腦手機,沒錯,還一直在與一小時前的他連通著。事發之前我看過表,那時是12:30,現在是13:05,電話那頭是落後一小時的12:05,離事故發生還有30分鐘。 我原以為是輕傷的右手在流血,嘀嗒嘀嗒往下淌,我痛得渾身麻痺。這角落寂靜陰暗,由剛才起,我的身體便不停地顫抖。我蜷縮在沙發上,開始對著那個想像出來的白色通訊一起講話。 「……喂喂,是真也嗎?」 「這30分鐘你沒聯絡我啊,是怎麼回事呀?你能不能好好見我一面?」 落後一小時的他還不知道自己會死,也許還在飛機座位上看著窗外的云兒。我覺得心中像插進了一塊沉重又冰冷的大鐵塊,真也溫柔的聲線讓我覺得更悲傷。 「飛機還有多久才著陸?」 「還有20分鐘左右,我做得好累了。涼子,你怎麼了,聲音和往常不同……」 他疑惑不解,一本正經地問:「聽起來很不高興嘛,發生什麼事了?」 我狠狠地罵自己,喝止自己流露感情。此刻,再悲傷與愛情的哀鳴中,我整顆心都要撕裂了。 「真也,拜託你,飛機一到,不要出機場,即刻買回程票回家吧!」 頓時,他一言不發。 「為什麼?」 「你還不明白嗎?我說我討厭你!不想見到你!我想刪除30分鐘前看到你的記憶!」 在醫院的沙發裡,我蜷縮著身體,忍受著寒冷與疼痛的折磨。心要滴血了。這樣也好。我咬緊顫抖的嘴唇以免自己哭出來。 他不救我,就會活著回去。或許她會厭惡我突然改變態度。不過之後被車撞到的就會是我,最後也許會死掉。不過這樣也好。 「你真的這麼想?」 「……嗯。」 雙方沉默,時間像禁止了一樣。不曉得這局面持續了多久,我只是緊閉雙眼,身體如石頭般僵硬。 這裡陰冷黑暗,宛如深海一樣的醫院角落裡,遠方隱約傳來人們的笑聲。 「你再說謊。」不一會,真也打破沉默。「我不知道為什麼,可你是不向我靠近巴士站。」 「為什麼你這麼想?」 「在我下飛機時,你就用大腦電話聯絡我,不過那時最後一次,之後的30分鐘內你都沒說過一句話,儘管我呼叫你好幾次,可是你都沒回應,好像把手機扔到什麼地方一樣。那次聯絡之後,下了車的你發生了什麼事情而讓你這樣對我?」 「不是的!」 「聽著,你不跟我見面,是想把已經發生過的事當作沒發生過。但是時間不可倒流,發生了就是發生了。無論我怎麼做,對你而言,最後都是一種經歷。我要去車站接你,你阻止不了。」 真也的話讓我想哭,想像孩子一樣大聲痛哭。我束手無策,難道只能接受他死亡這個事實? 「……飛機就要著陸了,扣緊安全帶的指示燈亮了。」 我一看表,下午13:10。我們剩下的時間越來越少。我腦海裡浮現出看到他遺體的那一幕。只要我不在,他就不會死,一想到這裡,我就發狂地咒罵自己。 「不行的,你不能來……」我向大腦的手機傳達了我的話,「真也,來了會死的……」 我只覺得自己為了挽救他,正作出最後的掙扎。 「死?」 他在那頭倒抽了一口涼氣。如果那時他怕得逃跑就好了。我在心裡期盼著。 「我剛下巴士,那輛小車就闖進了人行道。小車直直地朝我衝過來,我來不及躲避。有人從旁邊撲了出去,那就是真也你啊,你替我送了命……」 一陣鬱悶的沉默。 「你下車時是12:38吧?」 我要去巴士站,他說。 悲傷與歡喜同時襲來,感覺要窒息了。 「那樣真的無所謂嘛?」 「只要知道你不是討厭我就放心了。涼子,我要去救你,只是我還沒見過你,你告訴我你穿什麼衣服吧。」 我撒了最後一個謊。 「那著大包包的,穿淡紫色外套的就是我了……」 飛機在他的時間12:12著陸了。12:30,真也已站在入境大堂裡。 期間,我們像被什麼追趕著一樣滔滔不絕,我們回味以往談過的話題,為昔日的歡欣對話而開心大笑。這本是高興的事,但淚水卻如決堤的河,流個不停。我們超越時間和空間。依靠大腦手機替我們傳情達意,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是那麼珍貴。 不久,彼此的話少了,我們明白,時間已經迫近。 多想時間可以停頓下來。想說的話本來很多很多,卻說不出來。我們之間蕩著淡淡的沉默。我抱緊雙肩,強忍顫抖。 「距離車禍只剩8分鐘了,我要往車站去。」 真也像下定決心地說,我點了點頭。 我一閉上眼睛,腦海裡就出現他丟開行李大步往前走的畫面,就好像自己在一旁觀眼目睹。 「真也,現在離開還來得及……」 他沒聽進去,趕著步出機場。機場的人多得混亂不堪,他推開人群往外走。 「我現在向人打聽車站的位置,想到你可能會說謊,讓我去不了。」 從入境大堂到巴士站有一段距離,距離車禍又少了5分鐘,我們只剩下3分鐘。 「一直以來都很感謝你。」 我脫口而出,那一直是我想說的。我滿心謝意,心酸極了。 他對我說過,和我聊天很愉快,我每次想起,都覺得內心很甜。我要真也活下去!我委實這麼想。 「我出機場了,外面真冷啊,比我家那兒低很多啊!」 看時間,是13:37。在電話那頭落後1小時的時空裡,巴士馬上就到了。 我靜靜地呼吸,醫院裡冷颼颼的空氣被吸了進來,我無法控制手腳在瑟縮發抖。 如果他堅信巴士上坐我旁邊的女孩就是我,那該多好啊!只要他的注意力在她,他就不會遭遇車禍而死。他不知道我的裝扮,即使要救我,也不可能從那麼多的乘客中將我分辨出來。 「車站就在前面30米左右,現在正好有一輛巴士停下,吐出白色的滾滾廢氣。你坐在上面嗎?」 是真也的聲音。 在寂靜的醫院一角,我向上天祈禱。 電話那頭,要是被撞死的人是我,在那一瞬間,現在這裡的我會是怎樣的呢?過去的我死了,現在的我,也應該死亡吧! 我無法想像那一瞬間自己的身體會變成怎樣,只知道一件事情,那就是與真也的死別。 「我靠近了車旁等你下來。車門開了,人們開始下來,先下來的是一個束著領帶的男人,不可能是你吧。」 真也說。這種時候他還在開玩笑。 乘客們逐個而下,剩在車裡的人越來越少了。 我忍受著不斷襲來的絕望感,過不了多久,這個蜷縮在醫院角落裡的軀體會因為一個小時前的車禍,被撞至重傷倒下。 「……現在穿紫色外套的女孩子下來了……」 我很希望他相信那就是我,我想起坐在旁邊的她,我亦曾希望變成她那模樣。 車禍發生,知道有個女孩子死了,他這才意識到那就是我。真也,對不起,我欺騙了你,對不起。 但我只能這樣做。一想起他。死亡的恐懼消失了,只有無限的暖意在我冰冷的身體內擴散。 「對不起,謝謝。」 我痛哭流涕。 「……不是!」 「什麼?」 「那不是你!」 我沒弄懂她那一刻說了什麼。 大腦電話本來就只能傳遞聲音,但是我覺得自己看到電話那頭的他邁出了腳步。 「現在真正的你才下來站在人行道上。」 有一個最後才下車,不勝凜冽寒風的女孩,正抬頭仰望飛機在天上翱翔,思量著要見面的男孩是否已經到來。 他很堅決走向那個女孩。 「有車……」 是真也的聲音。 車輛直迫近女孩,讓人絕望的速度令人難逃一死。他從她身邊衝了出去…… 爆炸聲響徹雲霄,還夾雜著玻璃散落聲,明明不可能聽得到,卻感覺刻骨銘心。 我在心裡呼喊著他的名字,手錶的指針正指著車禍發生後剛好1小時。發生了的事已無法改變,他說過的話又在耳邊迴響。 在被人遺忘的醫院角落裡,只有我的嗚咽聲在迴蕩著。 「為什麼……為什麼?」 我呼叫大腦手機。 「你犯了一個錯誤……」聲音很痛苦,「……包包上不掛著龍貓鑰匙扣的話,還可以把我騙倒,可惜……」 他的話漸漸虛弱起來,好像去了無法接收到電波的遠方。 「……嗯,我現在是仰面躺著,還能看見被我撞到的你站起來……」 「嗯……」 「你一臉茫然。被我撞倒後有沒有受傷?」 「沒你傷得嚴重……」 「你看著我走過來,搖搖晃晃的,隨時都會倒下的步伐……」 「然後你跪在我的旁邊……」 「我伸手……」 閉上眼睛時,他指尖的餘溫還殘留在我的臉頰上。 「……你的暗瘡沒那麼糟糕……」 通話中斷了,只聽見那空虛的電流聲。 嘟——嘟—— *5* 在醫院裡被護士發現時,我已經冷得快不行了,右手流淌的血已經凝固。 聽說這個車禍的肇事者,也就是車輛的司機當場就送命了,我沒興趣問事故的起因,接下來我卻還要一口氣跟警方和父母親交待情況。我疲憊不堪,如一團爛泥。 我沒跟任何人說起大腦手機的事。 參加完真也的葬禮後,我就去了他常提起的那個垃圾站。 那是個下雪的日子,我迷路了,不過最後,我還是找到了。 垃圾站裡有很多大件的垃圾被丟棄,任憑風吹雨打。 我找到了一個櫃子,是一個隨處可見,放打掃用具的櫃子,上面口上了一個3位數字的密碼鎖,445,我轉到了他說的數字,開了鎖。 櫃子已鏽跡斑斑,還走了形,櫃門卻還能開關自如,裡面放著一個輕巧的錄音機。原來他一直都記得我們曾幾何時的約定。 在細雪風飛的垃圾站,我抱緊錄音機站了很久。 「說什麼我和你只有數日的時差,原來是撒謊!」 我問由美是不是這樣,她沒有否認。 在真也死去的前一天,我給由美打過電話,想起那時她囑咐我要加油,彷彿早已知道意外發生。 「一直以來很感謝你,我常常想:要能成為你那樣的人該多好啊。」 在大腦電話那頭,她點點頭。我真的成為了她那樣的人。 「你要加油啊!」 那是我最後一次給他的電話。 幾年過去了,我經歷了很多,也結交了朋友,進入大學後,我就買了真的手機。 那是一段一個人也能活得很瀟灑的日子。當我兩手沾滿泡泡在洗餐具時,不經意間,塵封了好幾年的大腦電話奏響了久違的來電旋律,是電影《巴格達咖啡屋》的主題曲『callingyou'。 來了!我閉上眼睛,在大腦裡接聽那灰塵厚積的手機。 「喂喂。」 「請問……」 電話那頭是迫切的女聲,交織著焦急和不安。 我百感交集,眼眶發熱。 「不,沒關係,反正閒著……」 然後,我報上了假名字。 電話那頭的女孩說話軟弱無力,她還沒意識到自己撥的這個電話號碼就是自己未來的電話號碼。 我從心裡想對她說。 現在的你也許為很多事情而受傷,感到孤單寂寞。也許沒有可以借來肩膀依靠的朋友,還要獨立走在攪人悲傷落淚的冷風之中。 不過,沒關係,不用擔心。即使再痛苦,也還有那部錄音機永遠在身旁給我們勇氣! (完) 阿原 一卷全 1 我比約會的時間晚了一些,木園進了茶館裡。很久沒有跟木園約會了,都覺得有點兒難為情了。 一週前,我接到好友木園淳男的電話。 「快到阿原的週年忌了。買束花去他死去的地方拜祭一下吧。」阿原因事故死亡整整一年了。他乘坐的汽車過橋的時候與卡車相撞,汽車從橋上掉下,大部分乘客遇難。 唯一的奇蹟是一個小孩生還下來。發生事故的那座橋我很熟悉。一座很古老的橋,欄杆很低,汽車很容易掉進橋下了。我至今還保留有當時的報紙簡報。死亡者的名單中,阿原的名字赫然在目。 「一旦發生什麼意外,我非正常死亡了,也不必因此而過於悲傷。」平時,阿原總是這樣說。 2. 我與阿原初識於小學4年級的時候。我小學時代是個「旮旯小孩兒」。所謂「旮旯小孩兒」,就是一個沒事總喜歡躲在旮旯裡的小孩兒。我喜歡坐在窗邊,偶爾因為換座位挪動到教室的中央的時候,就渾身不舒服。照相的時候,走路的時候,我總是遠離中央,不喜歡引人注目。 在老師的眼裡我就是一個過於老實的小孩兒。小學時代,我在校的成績也不是很引人注目,從來也不曾入老師的眼。周圍的朋友也都把我當作一個老實蛋。 現在回想起來最不可思議的就是:周圍的人那樣看待我,當時的自己竟然從來不曾想過要振作起來,我依然保留著一個孩子的特別單純的思想。那時候的我就想著平平靜靜地,每天費神地想如何不引起老師的注意,而度過每一天。 然而,畢竟地球是圓的。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什麼「旮旯小孩兒」之說。終於有一天,我站到了教室的正中央。 那是小學4年級的時候,當時我所在的班級負責照顧學校飼養的小雞。具體就是每天晚上喂食,每週打掃一次小雞窩等。還有比較麻煩的就是放假的時候需要來學校,給小雞喂食。 班級分成6個組,一週交替來分別照顧小雞。同學們都嚷嚷著「髒髒」的,討厭這種工作。小屋的地面上落滿了小雞的糞便,女同學都不願意進小屋。所以,基本上都是男生在照顧小雞。而女同學們對那些從小雞屋裡走出來的男生,總是嫌惡地嚷嚷著:「臭死了,別過來。」 我認真而努力地做這件工作。因為我本來就喜歡動物,並不是奢望老師對我刮目相看。在我一絲不苟地照顧小雞的過程中,我逐漸對小雞產生了感情,可以很自信地說,那時候,對剛剛生出來的小雞仔兒來說,我傾注了最大的愛心。班級一半多的孩子根本就沒有注意到小雞出生這件事。 有一天,我被逼著去掃雞窩,這種工作應該是全體同學一起來做的,可是大部分同學都不做回去了。打掃雞窩是一件十分殘酷並且骯髒的工作。每當這個時候,連我也想哭。可是並不是大家全走了,還有一個男同學留下來幫我打掃,他就是木園淳男。 木園和我,在那一年,第一次成為一個班級的同學。他戴著黑色的框架眼鏡,齙牙,小個子。你活脫脫就是美國人想像中的日本人。我向幫我打掃房雞窩的木園致謝。那之前,我和他幾乎沒有正經地交談過。僅僅有一次我把作業本借給他看。 木園去拿清洗雞糞用的水管,我一不小心把那隻可愛的小雞仔兒踩死了。這絕對算是一次危機事故。我把雙手捧著氣絕的小雞仔兒,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就塞進了衣兜裡。木園回來以後,看著我說:「你怎麼了?」我現在已經不記得當初是怎麼回答的。清掃結束以後,向班主任老師匯報完,站在放在教室裡的自己的背包前,心懷一種奢望,也許只是一個夢而已,把手伸進口袋裡,觸到的是已經冰冷的小雞仔兒,心裡萬分失望。 木園已經回家了,教室裡只剩下無所適從的一個小學生——我。 這時候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說:「扔掉。讓它隨著下水道溜走吧,一定不會有人發現的。」這個狠毒的聲音與我老實的外在是多麼地表裡不一。 我所居住的小鎮的地下有一條用石頭砌成的老式下水道。很龐大,大人可以站著小心地行走。現在已經沒有人利用了,只殘留著蟻穴一般的地下通道。但是還具備一定的歷史價值,不久前好像還搞過一次內部調查。當年在我還是小學生的時候,沒有進行過調查,據說修路以後,將下水道打通了,已經沒有人知道入口在哪裡。不過。既然要進行內部調查,小鎮的某個地方肯定存在著入口,只不過是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任何記錄。儘管客觀存在,但是實際上幾乎沒有被發現。於是大家都將這無人知曉入口的地下巨大水路簡稱之為「下水道」而已。 我把筆記本的最後一頁撕下來,用紙緊緊裹著那隻小雞仔兒,經過一番冷靜思考之後,當時年幼的我無從判斷下水道和排水溝之間的區別。就把小雞仔硬塞進了廁所的下水道裡,趕緊往家裡跑。半路上,既沒有停下來,也沒有回頭。心裡萬分恐懼。 第二天,雖然不想去學校上課,但是連請假的勇氣都沒有,步履沉重地邁進了教室的大門。那隻小雞仔兒連同我那撕破的筆記本一起都被發現了,同學們嘰嘰喳喳地圍在僵硬不動的小雞仔兒的周圍。 我儘量裝做一幅若無其事的樣子。 「真殘忍,誰幹的?!還扔到廁所裡。」一個同學的聲音嚇了我一跳。過了一會兒,班級裡的中心人物——一個既有威望,體育又好的很突出的男生提出來要「捉拿兇手」。周圍的同學都一致贊同。我心裡「咯噔」一下。 班級裡幾個生活態度惡劣的同學被列入了「兇手候補」名單裡。最終結果是昨天最後照顧小雞的我和木園被定位「最終的嫌疑犯」。 「耕平君不可能殺死小雞仔兒的。」不知誰說了一句。因為我的性格公認的是「正直而老實。」而木園淳男卻有惡習,經常打瞌睡,連續幾個月不把運動服拿回家,都臭了。學習成績很差,體育不好。所以大家一致認為殺死並扔掉小雞仔兒的兇手就是木園。 「淳男君,是你幹的吧。」 一個女生說道。 與此同時,班級同學開始一致聲討道「可惡!小雞仔兒真可憐。」 有個女生流著眼淚悲天憫「雞」了。 在大家這樣的大的狀態下,我當然不能承認是自己幹的了。 不過,雖然我和木園又不是鐵桿朋友,卻為他現在的窘境而於心不忍。 沒想到在群情激憤的時候,木園卻不停地撓著頭,說道:「你們平常都不願意進小雞屋,這時候反倒喜歡起動物了。」 接著,班裡的一個比較冷靜的同學建議,木園淳男的證據不充分,暫緩公開處刑。讓我和他去班主任老師那裡,在教師辦公室進一步聽取處理。 在去辦公室的路上,他問我:「是你幹的吧。」 「你說什麼啊?」 「我以前不是借過你的作業本嗎。包裹小雞仔兒的筆記本與當時耕平君的筆記本很像啊啊。」 「那又怎麼了。」 「那你把筆記本給我看看。我查查看現在有沒有破。」 於是我和盤托出全部實情。 木園像聽電視節目解說一樣既不悲傷,也不生氣,甚至有點百無聊賴地聽著我敘說。 說完,我對他發誓說自己會向老師坦白全部的罪行。 我覺得木園不會向同學們散播這件事,這樣的話我自己坦白並和盤托出,能減輕處罰,老師也會理解的。在作為小學生的我眼裡,老師就是一個大人。 「木園淳男!是你殺了小雞仔兒吧。為什麼這麼做!」一進教師辦公室,班主任三田老師就嚴厲地質問道。 三田老師深受學生愛戴,是一位喜歡動物的女教師。 原來三田老師的觀點是這樣的。 昨天最後照顧小雞的是我和木園,而我是一個老實巴交的喜歡動物的人。不可能殺死小雞仔兒的。所以,一定是木園殺死了小雞仔兒的。其實,老師的推測和同學們的推測是一樣的。原來我眼裡的大人老師所說的話跟小學四年級學生的水平相同,年少的我因此受到些許打擊。 三田老師繼續說:「耕平不會殺死小雞仔兒的。快交代實情吧,淳男!」 三田老師口口聲聲地稱我不會殺死小雞仔兒,把正準備坦白實情的我推進了窘境之中,我只能無言地瑟瑟發抖地站在那裡。 木園拒不承認。 我當時想自己也不能坦白。 未曾想木園繼續說道:「也不是耕平干的。」 「哦?!」 三田老師和我同時大吃一驚。 木園繼續解釋:他出校門的時候,看見另一個人進了小雞屋。 「那個人不是耕平君。我想一定是那傢伙殺死了小雞仔兒,然後扔到排水溝裡的。」 我立即明白他是為了保護我而說謊的。 一股感激之情湧上心頭:活了這10年,每遇到這麼好的人。 三田老師半信半疑:「這這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我也看見了,一定是那傢伙干的。」 聽見我也這麼說,三田老師開始相信了。 她繼續詢問我們殺死小雞仔兒犯人的特徵。 我們倆兒實際上並沒有看見所謂的「那傢伙」,所以只好斟酌著回答胡亂編造出來的兇犯特徵。 短髮。穿著白襯衫。西式短褲。個子跟我們差不多高。 老師繼續問道:「你認識那傢伙嗎?知道他在哪個班級嗎?」 「不認識。好像不是我們學校的。在我家附近經常看到的一個孩子。」 「你知道他的名字嗎?」 木園回答道:「好想是叫『阿原』。對阿原,一個女孩子。」 殺死小雞仔兒的犯人竟然是一個女孩子。 這個駭人聽聞的真相立即在學校成為熱門話題。 大家誰都不知道真相併非如此,是我和木園說謊了。 真相到底是怎樣的呢?整個事件刺激著當時小學生們的好奇心。沒想到殺死小雞仔兒的犯人不是男生,竟然是一個女孩子。並且,兇犯阿原並沒有被抓(這是理所當然的) 當時,有關謎底的各種說法在小學校裡流傳著。有一說法是阿原是吸血鬼,殺死小雞仔兒是為了吸血。 伴隨著各種謠言,不知不覺中阿原已經長成了一幅尖銳獠牙的怪傢伙了。 一開始,我和木園作為阿原的目擊者,被周圍的同學們所吹捧。不過,每當朋友和高年級同學問我們阿原的事情時,我們總是更正其時阿原根本就沒長著獠牙。阿原只是大家想像出來的而已,有沒有獠牙都無關緊要的。我們承認有一點就是:阿原的牙齒確實有那麼一點與眾不同。 「我也見過阿原的。」有幾個學生瞎起鬨,到處散播謠言。 他們到處說:阿原無惡不作。跑到別人家的院子裡,割盆栽植物啦;在車上胡亂塗抹啦;搬弄是非啦,簡直無惡不作。 割盆栽植物啦;在車上胡亂塗抹啦這些惡作劇當然不是阿原作的,是淘氣的孩子們害怕被責備,都推到阿原身上去。我自己也這樣做過。 然而,隨著這樣的事情的不斷增加,阿原很快就惡名遠颺了。不僅在我們小學生中間,甚至是整個小學區域內的大人們,對阿原的昭著惡行也都有所耳聞。學校老師和家長都拚命打聽這個叫阿原的女生,結果,誰都沒有見過她。 「阿原這傢伙總會給人帶來不安。」木園總算放下心來,舒了一口氣。 因為這件事,不知不覺地,我和木園成了好朋友。 在這個叫阿原的不良女生出現一個月後,學校總算是歸於平靜了。我和木園作為目擊證人的英雄光芒也逐漸平淡下來,我我又恢復到以前那樣,成為班級一個默默無聞的學生。 可是,關於阿原的傳聞沒有消失。經常會聽到又在哪些地方做什麼壞事啦,這次又作了這樣的壞事啦等等。總之,阿原這個淘氣的問題少女對那些想嫁禍於人的壞孩子來說,是一個很好的存在。 暑假一到,我總希望愜意而慵懶地度過。躺在床上看動畫片,製作塑料組合模型,看著怪獸木偶,作這些事情多半會被媽媽訓斥。這時候,我就會騎上自行車,飛奔至木園家。 木園家很漂亮,也很大,四處瀰漫著香味。木園的母親很漂亮,比我媽媽要漂亮很多。木園的房間裡有很多照片,他說都是他自己拍攝的。我簡直羨慕死了。 我和木園都是獨生子,但是在零花錢等的生活水準上他明顯要優越於我很多。我窩心於每件事情上都遜於他,總算找到了點勝於他的地方。 「你沒有養寵物啊。」 我問道。 「以前楊國一隻貓,後來死了。」 那時候,我家裡養了一隻狗。我想這一點上我贏了。稍微滿足一點虛榮心。 我所居住的地方整體上雖然是一個古老的地方小鎮,但是面積很大。多雨天,故小河也多。今天已經是混凝土了,在我們出生之前,也就是江戶時代據說總是氾濫成災。 位於地下的古老的下水道,據說也是為了防止河水氾濫而修建的。最終的結果很難斷定,也不知道誰為了什麼而修建的。也有推測說是為了防止小鎮的人口增多的時候,為了處理污水而修建的。關於家鄉的歷史也就僅存這一點記憶了。 關於這條下水道存在的理由,對一個小學生而言,怎麼解釋都無所謂。令人感興趣的是,那條下水道的確還殘存於地下,總會有這樣令人恐怖的傳言說一些外地人偶然發現入口,而在其中迷路出不來了。下水道的入口肯定是在小鎮的某一個地方。然而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從來也沒有聽說有人發現過這個入口的。不過,我們看見了。 那天,我和木園一邊遠眺著河水,一邊聊著阿原。 「阿原很熟悉這條下水道,她知道入口在哪裡。她腦子裡裝著整個下水道的地圖。即使在黑暗中也不會迷路,這條下水道簡直就是阿原的秘密基地。」 這個時候,阿原這個人物形象的大部分都是我們親手描繪出來的。 最初無非是打發無聊的時間,漸漸地我們開始認真地想像這個「阿原」了。 「阿原一定冬天也穿半截短褲。」 「不過上衣是毛線的西服,毛線密密實實地,經常用衣袖擦鼻涕,都皺皺巴巴的。」 「成長的環境造成了性格乖張。一定讓父母操盡了心。」 其他的,諸如阿原是元旦出生的。總是喜歡吃烏飯樹紫黑漿果。年紀與我們一般大,只是按照預想擬定的元素去思考,想像中的阿原呈現出一種立體的厚重和質感。 「阿原喜歡打棒球,總是帶著個棒球帽。」這是我自己假想出來的。這些假設與想像中的阿原驚人地吻合。已經在我腦海中定型了。 我正想告訴阿原這個想法,驀然發現他已經不在身邊了。我四處尋覓他,原來阿原正沿著河邊向下流走去。我喊他停下,然而他回了句:「等一下。」繼續向前走。 我有點擔心就跟在他後邊,一看,原來他好像在追一個漂浮在河上的箱子。 那隻箱子漂了大約50米,停在一座橋的橋墩處。那雖然也稱得上是橋,但是不是很大,有些寬度。周圍很殺風景,沒有啥人氣,估計很少有人走過,雜草叢生。 我們來到橋下。下橋的台階隱藏在雜草之中,難以辨別。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到橋底下去,木園好像很想要那隻箱子似的。這件事情極其不可思議,漏聽了,能夠揭開謎底的是上高中以後。 橋下有一個混凝土製的腳手架。我們在那裡發現了一個箱子。木園開啟箱子的手瑟瑟發抖,他一定很期待箱子裡裝著什麼令人恐怖的東西。然而,打開一看,他長舒了一口氣,,擦去額頭的汗水。原來,箱子裡什麼也沒有。 要是阿原在這裡的話,一定會灰心喪氣失望之至地說:「我還以為裡面裝著屍體呢!」 「我以為裝的是屍體什麼呢。」木園小聲囁嚅道。 我剛才還想著,如果阿原在這裡的話,一定會灰心喪氣失望之至地說:「我還以為裡面裝著屍體呢!」想到這裡,我重新又四處觀望著,儘管是大白天的,橋下卻微暗,許是貼近水面的緣故,明明是夏天,卻十分涼爽。 橋的正下方,混凝土製的橋壁上突然破開了一個半圓形的碩大的洞孔。我立即鑽進去,洞孔一直延伸到盡頭,因為太暗了,什麼也看不見。我摸索著走了幾步,我們又折回來了。 我們倆一致認為那是常說的下水道的入口,不需要太多的時間。於是乎,我們倆意猶未盡地在橋下終於找到下水道的入口了。 這件事情對誰也沒有說,這裡是我們的秘密之地。 從此以後,我離開家,在附近的點心店隨便買些點心的時候,自然地就會來到橋下。木園睡在橋下,他衝我揚了揚手說:「噢。過來了。」整個暑假,我都是這麼度過的。 我進了下水道,裡面漆黑一片。打開手電筒照照了四周,裡面比較寬敞,也相當高。兩三個大人可以在裡面並排走。下水道一直延續到小鎮的中心,呈一條筆直的半圓狀的隧道狀。 正如老師所說,家鄉的歷史可以通過牆壁上堆砌的石頭呈現出來。 破舊得搖搖欲墜,但依舊毫無損壞地一直保留至今。 下水道裡面很涼爽,不知什麼東西總發出一種奇怪的「噢噢」聲音。底下薄薄地鋪了一層乾燥的沙子,時不時會有灰塵掉落下來。 「河的水位一上漲的話,水就會從入口處浸入,下水道裡面就被水淹沒了。垃圾就在此時隨之漂流而去。」木圓說道。 小鎮總是多雨,所以河的水位也經常在上漲。經常先是一條道,然後就出現左右而分的岔道。回頭一看,入口處已經變成了一個小小的光點了。 「這樣的情景時有發生。」我感嘆道。木園立即跟我賣弄起他的學識來了。 「巴黎有一條2000公里的地下水道,其歷史長達百年以上。咱這條下水道與之相比,簡直小巫見大巫了。並且人家那裡根本就沒有污水流過的痕跡,從這種意義上來說,把這裡稱之為『下水道』也許不太適宜。」 我聽了他這話,心裡思忖道:「這傢伙,為什麼不能真誠而淳樸地感動一回呢?!」 木園這傢伙在學校不好好學習,腦子裡竟是些課外知識。 由於缺乏在下水道中自由穿梭的工具裝備,還不是穿越的時機,當時,我們拿的只有手電筒。一旦出現岔路口,就會有迷路的危險。 於是,我們倆決定重新返回入口處。我們倆一致而默契地達成共識。如果阿原在現場的話,也許會說「懦夫!」不過,沒有辦法,只能如此。 我們朝著入口走去,我的腦海中揮之不去阿原的聲音「懦夫!」 那是我多次反覆想像出來的阿原的聲音。 顯然,是一種幻聽。 如果真是阿原的話,一定會認為我是個大傻瓜。這種想法愈益強烈,漸漸感覺到能聽到她的聲音了。可是,阿原的聲音反射到下水道的牆壁上,發出「噢噢噢」的回音。 這種回音一定也就成了幻聽的一部分。 「吵死了!」我和木園一邊走,一邊叫道。估計木園也感覺到了阿原聲音的幻聽。 「哈哈!你們很害怕吧。」 幻聽再一次像我們想像中的那樣,響起來。 「沒頭沒腦地亂走地話,就會迷路的。我們倆制定拿下下水道的作戰攻略吧。」 我想著,不如把幻聽當作語言傳遞的義務工具得了。 「這樣我就放心了。我很熟悉這裡。閉著眼睛走也不會迷路的。」 下水道的入口處的光芒漸漸亮堂起來。 一會兒,我們倆就出來了。 原以為橋下會一片陰暗,沒想到卻亮得耀眼。 回頭望一下下水道裡面,那一瞬間,裡面出現了我想像中的阿原的身影。 腳穿破爛不堪的旅遊鞋,膝蓋上貼著白色的膠布,雙手插進短褲的口袋裡,歪著個腦袋,笑嘻嘻的。短髮,戴著棒球帽。完全跟我和木園想像中的一模一樣,站在下水道裡。揮著手,對我們說「拜拜。」就消失在下水道裡了。 我大腦一片混亂,並非剛才發聲的阿原現形了,而是我幻覺她現形了而已。 我腦海裡頻繁而清晰地浮現出她的樣子。感覺自己已經很見過她很多次了。 當然,這只是幻覺而已。 然而,木園說話了。 「剛才,我好像看到阿原了。她戴著個棒球帽。」 阿原戴著棒球帽這種話,當時,我沒有告訴過木園。 預先什麼也不知道的木園竟然看見了棒球帽,實在有一點不可思議。 只是當時那一瞬間我們看見了阿原的身影,以後,只是偶爾能聽到阿原的聲音,也就是幻聽。我和木園一步步地向前走著。 一天,我和木園一起去駄點心鋪,那天阿原也在那裡。 當然,當時並不是站在我們身邊,而是站在我們的大腦之中。 要是阿原在的話,此時此刻會說什麼呢?我又胡思亂想起來。十分明確地,很細節性的一些東西。聲音的感覺,發音等等。簡直像是真的阿原在那裡說話似的。當然,那只是我自己的想像而已,抑或是阿原依舊停留在我的頭腦深處,反正我自己的也搞不清楚。 與此同時,木園也和我一樣出現異樣的狀況。是他頭腦中出現的阿原在說話,還是他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很沒有自信的。 除了我們倆之外的其他人不能聽到阿原的聲音。我和木園卻能適時地同時聽到相同內容的幻聽。 仔細凝視的話,就能看見阿原的身姿。簡直就像是觸手可及的活生生的現實一樣。她的手感覺很熱,釋放出一股能量. 駄點心鋪的老奶奶沙啞的嗓音笑聲嘟囔著:「最近經常聽說阿原又偷東西了。」 一個眼睛看不清,嘴巴不靈光,滿臉褶子的老人平常總是坐在店裡。據說他的視力已經喪失殆盡了。「我給你的錢正好。」木園這樣一說,從他身後就傳來阿原的聲音。 說是身後,其實只是聲音從後面傳過來而已。 「討厭!沒有錢就不能付錢了。」 不是「不能支付」,而是「不打算支付」吧。我暗自思忖道。當然只是想想而已。 阿原厲聲說道:「耕平君,你現在在想什麼啊?」 然後我們又買了一些東西。 把錢遞給駄點心鋪的老奶奶的時候,老奶奶盯著門口道:「那個小姑娘,怎麼什麼都不買?」 「嗯?什麼?!」門口傳來阿原那不可思議的聲音。但是我卻什麼也沒有看見。 「啊呀!真奇怪。剛才我以為有個女孩子在那裡。原來沒有人呢!最近眼神不太好,上了年紀了。」 就在暑假即將結束的時候,我們開始吧唧吧唧地走在下水道裡,並畫出它的地圖。學校的作業已經對付完了。 我們在帆布包裡放進城市的地圖還有圓規之類的,為了以防萬一,還準備了在非常時刻食用的小點心。我覺得反正城市的地圖還有圓規也用不著,只是為了製造那種氣氛而已。手電筒也給自己新買了一個,是個黑色的,圓筒型,樣子還算不錯。 在下水道裡面雖然還不至於迷路,不過岔道很多,相當複雜。有一天,除了從半路原途返回別無他法。我想,如果不詳細地制定好行動計劃就貿然闖進,一定很快就迷路的。 說到具體的行動計劃,是由我適當地選擇一條路,走在前頭,木園緊隨其後。我在轉彎的時候開始數著腳步數,然後在下一個拐角將數字報告給木園。木園只按這個步子數字在坐標用紙上畫出線來。也就是說,那些線就是我們走過的路。我拐來拐去的話,線也就拐來拐去。即使有那種前行不了的岔路,也在坐標紙上標出記號來,改天再去探索那前面的道路。大概就這樣進行。 另外,在岔路口轉彎的時候,都會在下水道的牆壁上用嘜頭筆作出記號。用箭頭來表示從哪裡走來,要到哪裡去。為此,我一般都在口袋裡裝著嘜頭筆。 最終,用我的步幅測量出下水道全部的距離,這樣地圖就可以完成了。策劃整個事情的,是木園,還有個總在旁邊搗亂的,就是阿原。 我在非常謹慎地數步數的時候,那傢伙就在旁邊說著毫無關聯的數字(有種幻覺,能聽得到旁邊有歡天喜地的聲音),以此來擾亂我。就因為這個,弄得我好幾回都忘了數字,只能大概地對木園說一個數字,糊弄過去。當然,阿原的聲音木園也是能聽見的,就是他恐怕不會想到那能真的把我弄糊塗吧。戴著頭燈的木園只是專注地盯著坐標紙。 在我照亮的燈光中,下水道四通八達,無所不至。 「那麼個地圖,交給我好了。不就像個花園麼。 「能信得過你才怪。」 我這麼一說,就覺得阿原突然沉悶下來。不,這種感覺實際上是我們的腦袋作出的騙局。比起這個,更引人注意的,是在下水道裡走路時鞋的回音。不知怎麼,三個人的鞋就能造出回音。當然實際上只有兩個人的鞋在發聲,但對我而言,怎麼聽都是三雙鞋。 連續走一段時間後,突然,看到前方有亮光。從頂棚到下水道的地面,形成一道筆直的光柱。在此之前下水道裡總是一片漆黑的,於是我立刻興奮起來,就要報告給看著坐標紙的木園。 「前方發現有光!」 報告的是阿原。聽見的木園猛地抬起頭。這正是一個證據,說明聽到阿原聲音的不僅有我,同時還有木園。儘管如此,被搶了台詞的我又覺得遺憾極了。 光亮的來源,是頂棚的一個四方的洞。向上看去,洞裡嵌著鐵製的格子,那一側是天空。能聽見洞外傳來微弱的車的聲音。這時我馬上意識到,格子是嵌在馬路兩邊的某個地方。這樣想著,我向下水道的地面看去,似乎有雨水流過的痕跡。 「阿原,這是城市的哪個位置?」 木原在坐標紙上作出標記,問道。 「不知道,沒有從那向外面看過。不過,這樣的地方也僅此而已吧。」 雖然不知道這種幻聽的話可以相信到什麼程度,不管怎麼我們還是支了個人梯向外面確認了一下。我在下面,木園在上面。 「不行,我又不熟悉,而且手也夠不到頂上。」 放棄了的木園用鞋的前尖在地面上寫了兩個字:「淳男」。字寫得歪歪扭扭的。 暑假結束,新學期開始。 早會上校長第一個發言。在暑假期間,阿原惡名遠播,好像都傳到附近的學區了。這真是正經兒了不得的事情,我也著實吃了一驚。對於當時的我來說,其他的小學就好像是國外一樣,與我風馬牛不相及的。 還有,校長是一個完全沒有人氣的傢伙。除了自己感興趣的釣魚,什麼都不會說,而且,還沒耐性。有那麼一個班級,忘記關掉教室的螢光燈就回家了,校長僅為這個就讓他們正座了一天。全班一起。那個班的班主任貌似也沒跟校長說什麼,只是誠惶誠恐的樣子。於是每個人都很害怕這個校長。 九月第一週的週六,上完了課,我和木園去照顧小雞。那天只需要喂食就行,所以工作很快就完成了。 在我們給雞舍的門掛上掛鎖,馬上要回去的時候,看見這個校長正在自己的自行車旁半蹲著。因為不想和他有什麼牽扯,我們兩個人只在遠處觀察著。只見校長的臉一片赤紅,大叫「見鬼!」,還用力踢花壇。大概是自行車爆胎了吧,我正想著,校長卻不知到哪兒去了。 我們倆立刻向車的方向走去。自行車爆胎讓校長憤恨不已,真是再沒有比這更好玩的事兒了。可是,並沒有爆胎啊。 「這是什麼!耕平,看這兒!」 和校長一樣曲著膝蓋的木園手指的,是嵌在柏油路面上的鐵格子。由於是白天,太陽幾乎從正上方照射下來,所以能夠真切地看到格子的正下面。那是校長掉的錢包。就是說,校長在從口袋裡掏鑰匙的時候,一不留神把錢包掉了。掉落的錢包很不湊巧地穿過了鐵格子的空隙。應該是這樣的吧。 「你說裡面放了多少錢啊。」 「笨蛋,不是錢包,更右邊!」 我很快就明白了木園的話。我看見了「淳男」兩個字。那是木園的名字。 這時校長拿著一把掃帚出現了。他伸出掃帚的把柄,想要夠到錢包,可是無論如何都做不到。好像也沒有辦法把鐵格子提出來。 不久校長可能是放棄了,棄錢包不顧就走掉了。 我們互相對視著,想的好像是同一樣事情。 我們馬上向三田老師報告了已經喂養過小雞的事情,趕緊跑回家去。我把嘜頭筆放進口袋裡,抓起手電筒就騎車趕到那座橋旁。若是早些時候,還會準備一下塞滿各種東西的的帆布包,不過我們已經習慣了進入下水道,所以覺得大概是沒什麼必要,就沒帶上包。 在下水道的入口,木園已經整裝待發了。手裡拿著製作中的地圖。 「肯定能走到錢包的地方吧?」 「那當然。好了,出發吧……咦?燈不亮了。」 木園搖晃著自己的頭燈,嘭嘭地擊打著,很納悶的樣子。大概是沒電了。 「沒什麼,我拿來了一個呢。趕緊走吧。」 我們拿著一個手電筒,就衝著校長的錢包去了。腦袋裡已經開始設想,得到了錢包要怎麼花那麼大一筆錢。裡面一定放著好幾張一萬日圓呢。把它交出去什麼的,壓根是沒有考慮的。 在這個階段,地圖已經非常地大了。起初想要用一張坐標紙搞定的,實際卻已經用了十張以上的紙,而且並沒有就要完成的架勢。只憑這些就知道下水道是多麼大了。此外,下水道還相當立體而錯綜複雜,所以製作地圖的木園一直頻頻低頭研究著。 並且,因為已經多次地進出下水道,我們已經習慣了在下水道中行走。不過還是只能憑藉地圖才能知道出口的方位。因為總想著不要迷路,一開始還有的注意力和危機感似的東西逐漸就淡化了。 「好了,再拐過下一個彎,就能看見錢包了!」 木園喘著粗氣說道。我也一樣,拿著手電筒的手好像在顫抖。對於當時的我們來說,一千日圓就是很大的票子,什麼都能買。而且,那還是校長的錢包。我們無比激動地,拐過了這個彎路。 這裡應該能看見陽光從頂棚照射下來的。但是,什麼都沒有。和走過來的路一樣,還是一條漆黑的通道,僅此而已。 「咦?難道是下個拐角?」 沒有。下一個拐角也是,下下個也是。連在岔道處用嘜頭筆作出的標記也沒有。不久我們就明白過來,為什麼到達不了目的地了。地圖就是錯誤的。在此之前的下水道探索,都只是按原路返回的重複而已,所以根本就沒發覺地圖是錯的。 突然,木園用地圖來敲打我。 「耕平,你把步數給數錯了!笨蛋!這麼簡單的工作都不會做!」 他滿臉通紅地揪著我的衣服,呼啦呼啦地晃著。事發突然,我也慌了。 「啊,怎麼就不是淳男你把地圖畫錯了呢?怎麼辦!到不了錢包的地方了!」 我們打起來。這中間,亮著的手電筒落在了地上,我們因此暫時休戰。在這麼昏暗的地方連架都打不了,就算打架,也要去一個亮點兒的地方。其實我是害怕漆黑一片的,不過在木園的前面,我只能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來。 「我吧,並不是因為要把錢包怎麼樣才發火的。就是這作的地圖是錯的,覺得太可惜了……唉…唉」 木園這麼說著,把掉落的地圖撿起來。我也想把在互相推慫時掉的手電筒撿起來。可是因為手指受了傷一下子抓空,圓筒形的手電骨碌骨碌地滾了起來。 「……這是個坡。」 木園說。我慌裡慌張地撿起滾動的手電。只有這麼一個電燈了,要是它沒了,我們可就要深陷於黑暗之中了。 之後,我們朝著手電筒滾動的方向走去。儘管和來時的路是相反的,不過因為木園一聲不吭,沉默著往前走,我也只能跟著。我擔心地問:「這個方向對嗎?」。那傢伙回答:「反正已經不知道在地圖的哪個位置了。」我們就這樣,在不知延伸到何處的下水道裡,迷路了。 到了岔路口的地方,我們就轉動手電,選下坡路走下去。雖然就身體上的感覺而言,這坡度很平緩,可是走得久了,就令人覺得已經走到了很深很深的地方了。 最後,我們終於到達了下水道的最底層。不對,說最底層是不正確的。下水道本身還是在一直向低處延伸的,只是這裡有水積著,讓人走不下去罷了。之前因為道路塌陷而走不下去的時候我們也碰上過,遇上水還是第一次。 這個地方,是一個比來路更加寬闊的隧道。而且,走到這裡後,角度也更加傾斜了。 上方的下水道是不是全都通到這裡啊,我推測。就好像最開始很小的水流最終會蓄積成一條大河一樣,下水道也最終全部集中在這個地方。 在這條大的通道中間水開始彙集起來。因為路是傾斜的,所以流向前方的水量逐漸增多。下水道的前方則淹沒於水裡。 我用手電筒探照四周。這兒好像是個地下湖一樣。寂靜無聲。沒有風,水面紋絲不動。像已經死了似的。被手電照到的水面像昆蟲的脊背一樣發出冷光。我不知怎麼突然覺得不妙,害怕起來。我想世界的盡頭恐怕就是如同這樣的地方吧。 在離腳下不遠的地方落著一個鐵罐。在這種地方還有鐵罐兒?真不可思議。 「這是河流的水吧。下大雨後,河流的水位上升,下水道的入口就浸在水裡,河水便流入下水道。流進來的水一直向下向下,最終積蓄在這裡。被扔在河裡的垃圾,也跟著流到這種地方。這個下水道,說不好就是為了防止河水氾濫修的。是一個把漲出河面的水暫時儲存起來的地方吧。」 我們用放在口袋裡的嘜頭筆,在牆壁上寫下了名字。「管耕平」「木園淳男」,因為還在吵架中,兩個人的名字之間留出了空隙。 然而,怎麼從下水道走出去呢?木園提出了下列建議。 「因為我們只選下坡路才走到了最底層,這回我們若是只走上坡路,是不是就能出去了?」 可是,這個計劃在第一個岔路口就碰壁了。與剛才所想的完全相反。就好像枝幹生出無數分支一樣,上方的所有的道路,都是由最底層的道路延伸出去的。在下水道裡有幾處塌陷不能走的地方,除了來時的橋旁的出口,以前肯定還有其他的出入口吧。這樣想來,從最底層的大路要向上走,會有很多備選的道路。因為其中的每一個都是上坡路。可是,那可不一定就能走到平時那個橋的出口位置。 我們還是走下去了。反正不管怎麼樣都要走,再說我們想從下水道出去。只要走下去,就一定能發現嘜頭筆作的標記,我們想。所謂的標記,就是標示著來路與去路的箭頭。就是說,按照箭頭的反方向走下去,就能到達出口。只要一個就可以,只要一個,找出標有箭頭的拐角就行。可是,就連這樣的希望,不久也破滅了。 手電筒的光亮逐漸變暗,最後滅了。電池沒電了。我無法相信,幾次把開關重新打開。還是不行。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 我離開家的時候,還判斷並不需要那個有備用電池的背包。想不到竟然會迷路。而且,木園的頭燈也沒有電了。此時,哪兒都找不到能用的電池了。 即使這樣,我們仍然在黑暗裡走著。雖然還為吵架的事生悶氣,可是為了不分裂,我們彼此握著手。在沒有光亮,沒有一切,完全漆黑的狀態下,向著有可能的方向走下去。 在持續走了很長一段時間之後,到了體力的極限,我就地坐了下來。黑暗中只迴響著呼吸的聲音。 到了這個階段,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真切地預感到了自己的死亡。 我想得太天真了。一直以為,在黑暗裡憑感覺走下去,也許就能回到出口。可是下水道比想像的大多了。腦袋裡裝著下水道的地圖,在黑暗之中不迷失方向地走下去,能夠做到這一點的人,據我們所知只有一個人可以。可是必然,即使那個傢伙在也無濟於事。那傢伙只有聲音是人類的。可要把我們兩個體力皆失的人帶出去,只靠聲音簡直是不可能的。 我們已經筋疲力盡,心裡想說不定就要死了,兩個人都無精打采的。 很長時間,我累得不能動彈,睏意襲來。這裡一片漆黑,而且對睡覺來說,溫度也剛剛好,於是我的意識逐漸模糊了。 就在此時,不知是誰抓住了我的右手,就那樣用很大的力氣把我拽了起來。之後,我就被拉著走了起來。我睡得正迷糊,還以為是已經恢復了的木園把我弄起來,帶著我向外面走呢。 「耕平?是耕平嗎?」 是木園的聲音。 「是耕平在牽著我的手嗎?」 「不是不是,應該是淳男在拉著我的手在走啊,不是嗎?」 我在一瞬間睡意全無。牽著我的手如果不是木園的,那麼在這黑暗中似乎還有別人。 有偷笑的聲音,我更加確定了。 就在只需再走幾步的地方,我們看見了外面的光。也隱約聽到了電車行駛過的聲音。是麼,都已經走到了出口附近了。 「你們兩個人,在那種地方幹什麼哪?」 外面的空氣好新鮮。儘管四周還是昏暗的,可是已經能夠辨別出站在面前的阿原的樣子了。她顯得很高興的樣子。 我和木園,是被她用手牽引著,才走出了下水道的。 「要是說起來,都是因為你在旁邊亂數數,才弄得一塌糊塗的。」 「是的,都是阿原的不是。阿原最不好了。」 「那當然是了。」 她抱著胳膊說。 我看著自己的右手。因為剛才被用力地握過,已經變成了黃色。 後來聽人說,校長用魚鉤把錢包給釣了出來。那本來應該是我們的東西的,可惜極了。 後來,對於阿原究竟是什麼這個問題,當時的自己還偷偷地想過。所謂的阿原,是我們自己設想出來的,並不是實際存在的人類,這是顯然的。然而,我們卻看得見,聽得到,甚至還親手觸摸到了。 然而說起來,阿原其實是幻覺。只不過是我和木園才能看見的,一種極為特殊的幻覺罷了。 比如說,還發生了這樣的事情。 和阿原成為朋友不久之後的某天,學校課程結束以後,我和木園並肩走出校門。正是晚間的回家高峰時段,周圍有很多學生在走。就在這時,身後傳來非常響亮的聲音,把我們叫住。 「喂!耕平!淳男!」 聲音極大,好像連飛鳥都被喊得落下來了。我和木園嚇了一跳,回頭看去,阿原正向我們搖著手。 可是,聽到阿原的聲音只有我們倆。所有的人都毫無反應,好像沒事兒似的照常走著。實際上,周圍的世界確實什麼都沒發生。作為證據來說,停立在電線上的麻雀對這麼大的聲音完全沒有反應,而且好像並沒受到什麼驚嚇。 也就是說,能看到阿原的身影,能聽到她的聲音的人,在這世界上只有我和木園。因為這是我們的幻覺,那當然。 冬天,車站點心鋪的老太太死掉的時候,我們到店裡當了一回強盜。當然,把這消息帶給我們的,正是阿原。 「聽說,車站的點心鋪,馬上就不做了呢。真的,是聽我奶奶說的,反正這個鋪子也要不做,把剩下的點心偷出來也不要緊。」 阿原的家在隔壁的城裡,可這傢伙禮拜六會一個人到奶奶家裡。因為和奶奶感情很好,所以每週六都在奶奶家過。她奶奶家就在我家附近,我們三個人基本上就趁週六聚在一塊兒玩。 這一切,都是木園在幾個月前就作好的設定。可是我們倆並不認識阿原的奶奶家。只設定在我家的附近,卻沒有特定出具體位置。所以,到了晚飯時間時,和我們分開的阿原究竟跑到哪裡去,我們對此感到不可思議。 不過,我們還是被阿原哄騙著,掉進了去打劫點心鋪的圈套。 根據阿原的建議,我們決定在那天夜裡行動。半夜偷摸離開家,在離車站點心鋪不遠的地方會合。那是一個冬天的寒冷夜晚。 我第一個到了集合的地點,然後到的是阿原。這傢伙不知道什麼時候偷偷靠近我,把冰冷的手放在我的脖子上。我忍不住大叫起來。面對發火的我,她邊吐著白氣邊笑著說「我錯了我錯了」 她穿著帶毛球的毛衣,雖然是冬天卻穿著半截的褲子。耳朵和鼻子凍紅了。 在木園來之前,我和阿原緊緊靠在一塊兒忍耐著嚴寒。這傢伙在那天夜裡嘴裡還嚼著藍莓口香糖,所以吐出的氣都是甜的。當然,那種甜味兒也是幻覺。 順便說一下。阿原的手放在我的脖子上,我確實感到了涼意。然而,那也是我的幻覺。那傢伙吐出的白氣也是幻覺,在路燈下的影子也是我的幻覺。她真的不存在。在那裡一個人都沒有。可是,我的五官感覺卻全體一致贊成,認可了阿原的存在。眼睛、耳朵、鼻子、全都湊在一塊兒出了錯,都看見了所謂的阿原這個幻覺,就和她存在一模一樣。實際上,我們緊貼在一起的時候,就不覺得冷,而是暖融融的。雖然這可能也是錯覺吧。 木園到了以後,我們三個人就偷偷走進車站的點心鋪裡。點心鋪裡只住著老奶奶一個人,她的兒子兒媳住在附近。所以在這天夜裡,沒有人能夠阻止我們闖入沒人的鋪子。 結果,我們拿到了大量的點心還有玩具什麼的,塞得兩隻手滿噹噹的。 不過,阿原只是看著這一切。正確地說,是眼睜睜地看著。在我和木園雙手滿是獵物的時候,阿原只是空著手。 我們並沒有去問阿原,為什麼她兩手空空的。答案是顯而易見的。那傢伙僅僅是我們的幻覺罷了,所以即使是十日圓的點心的重量,她也根本搬不動。就是說,阿原對於除了我們以外的所有物件,都是無能為力的。這個事實理所當然,卻也非常重要。幻覺,是只有我們感覺得到的幻覺。因為我們看得見聽得到,阿原才得以存在,可她卻根本不能觸摸到任何物理法則。 那天,被阿原握住,變黃了的我的手,那也是我的身體出現錯覺,感到痛才出現的。不知過了多久,我在電視上看到有一個人,被沒有點燃的煙頭戳到手,卻出現了燙傷的痕跡。好像是一個介紹催眠術的節目。那個燙傷,是利用催眠術讓人相信煙頭帶火,從而造成的。我的情況,也與此類似。肉體,是依靠精神而運作。人這種東西,只要認定了什麼,往往就真的變成那樣。 關於這事兒,那晚阿原沒說什麼。可是,自己作為一種幻覺存在,並且與我們不太一樣這個事情,我想在那時她已經有所察覺了吧。 在點心鋪得到的東西,我們都藏到了下水道入口的附近。這個地方成了我們三個人藏起來的家。 在點心鋪發生的事情瞬間就被傳開了。而據說大人們之間流傳的是,這八成又是阿原搞的鬼吧,阿原做這種事情也不奇怪,因為她就是壞孩子的代名詞,就是那個阿原干的。大概是這麼說的。 小城裡的所有人,對所謂阿原這個女孩子的存在深信不疑。不,不僅如此。平時就覺得阿原可惡至極的人,據說還「像是看過形似阿原的女孩子」。 比如說媽媽就這麼說過。不過,當我反覆地追問「什麼時候?在哪兒?」之後,媽媽又很疑惑似的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哎呀,究竟在哪兒呢,不過,確實看到過啊。就像傳言說的一樣的模樣,沒有錯。隔壁的石橋家的媽媽就說見過她。不過耕平啊,你不會是和阿原交上朋友了吧。那可不行啊,不能和那樣的壞孩子交朋友,也不能講話。你要是看見她,要馬上和媽媽說的哦。」 我懷著一種很複雜的心情,點了點頭。 我們三個人結著伴兒成了中學生。我和木園在同一個中學,阿原去了鄰近城市的中學。說是這樣,可是實際上阿原並沒有去上學吧。從來沒聽說過幻覺也可以去上學的。可是,她給我們看的學生手冊看起來像是真的,而且她的校徽也確實是臨近城市中學的校徽。不過我想,這一切其實都不存在。校徽也好學生手冊也好全都是幻覺。 在當時,比起這件事情來,還是身高不如阿原更讓我覺得憤恨。我們三個人已經在一起玩兒了快要三年了,在此之前我的身高一直是三個人中最高的。阿原說:「贏了你啦」,然後故意在我面前挺了挺後背,就超過了我。 就是這段日子裡的某天。平時都聚在橋下下水道入口附近消磨時間的我們,不知怎麼決定那天之後到我家裡去玩。事情是怎麼發展到這一步的我已經忘記了。反正就變成了這樣。 對於我們來說,下水道這個地方很容易打發時間,所以幾乎沒有過在誰家裡集合一起玩兒的先例。下水道不熱不冷也沒有熟人,所以阿原來我家應該還是第一次。 我養的狗在院前叫了一陣子以後,他們就脫了鞋進到家門裡,兩個人都沒有我懂規矩。而且,此時阿原脫掉的鞋,當然也是幻覺。我和木園都能看見,也有觸覺。和真的感覺很類似,不過別人看起來應該是和空氣沒什麼兩樣的。 他們的眼睛迅速地把我的房間掃了一圈,然後開始擺弄裝飾在架子上的怪獸塑料人偶。其實,這一類的玩偶我還有很多,只是放在下水道以後就不見了。正如那時木園說過的,下起大雨後,下水道裡溢滿了水,所以我的玩偶就這麼隨著雨水流到了下水道的深處。因為都是些不怎麼樣的玩偶,所以我也沒放在心上。 過了不久,媽媽打開了房間的門。當然,媽媽是看不見阿原的身影的。 「哎呀,你好淳男,難得到我們家來啊。耕平,你來一下。」 媽媽向我招手,在房間前面跟我說話。房門只有一扇,所以屋子裡的兩個人(實際上是一個人)應該也能聽得到這對話。 「耕平,你剛才是和淳男,還有阿原在一起說話吧?你們在偷偷和阿原交往?」 我猛地一下,感到大事不妙。我知道,媽媽只聽著那些不好的傳言,所以總認為阿原不好。可是,我沒有辦法回答說:「並不認識阿原這個人」。因為,就在身後的房間裡,這個阿原可正在聽著呢。 如果我站在阿原的立場上,若是聽到她對媽媽說:「並不認識耕平這個朋友」這種話,我一定會覺得被朋友背叛,而傷心不已吧。 所以我對媽媽這樣說: 「啊,嗯,是朋友啊。」 「朋友!?你說什麼呢?就跟那個阿原?不是跟你說過不准和她講話的嗎?」 「……可是,她並沒有那麼壞阿。」 我說完這句話,媽媽再次用很大的聲音,向我說明了阿原做了多麼不好的事情跟大人過不去,還說她是個沒救的傢伙,並還命令我,再也不能和阿原講話。 我很少反抗媽媽的命令,通常只要媽媽一發火,我就害怕得立刻屈服了。可是,只有那天,我的自尊心不允許我屈服下去。 倒不如說,是因為房間裡的阿原能夠聽到我和媽媽的對話,想到這個,我心痛了。 媽媽總算走了,我戰戰兢兢地回到了房間。我想聽到談話的阿原肯定正生著氣呢。然而,阿原卻是一副很尋常的表情,只是說了一句:「好久的談話啊。」 木園只用口型對我說:「你這個笨蛋」。 他倆回家的時候,我也確實有這種感覺。 進家門時木園胡亂脫掉的鞋,現在被整齊地擺放著。應該是媽媽留意到了之後重新擺的,可是阿原的鞋卻被媽媽忽視,仍然散亂地放在那兒。 媽媽是不應該看得到阿原的鞋的,而且我終於明白,不管看不看得見,這個問題是以前就存在的。不過,我還是很微妙地覺得阿原有點兒可憐。阿原一定是故意作出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的。 怎麼可能一點兒都不在乎呢。從那天起,凡是一提起要去誰的家裡,阿原就會說:「我還有點兒別的事兒。」這樣子迴避開,一下子就離我們遠遠的。我想,阿原也一定想了很多很多事情吧。 有次,我為那天家裡的事情,特意和阿原道歉。 「啊,不用了,我什麼都沒想哦,倒是我應該謝謝你呢。」 我不知道為什麼要感謝我,覺得很奇怪。這時的阿原看起來有些羞愧似的。 阿原並不像周圍的大人們說得那麼壞,無非是稍微不同地有些敏感,而且感情非常細膩罷了。對這一點,創造出她的我和木園,都非常清楚。然而,她卻能和我們做那麼久的朋友,這確實令人吃驚。畢竟,幻覺這東西一般都會瞬間消失的,猛地搖一搖也就沒了。而阿原卻真的和我們在一起那麼久。 自從那回在下水道裡迷路之後,我們就再也沒去過下水道深處。想要一個人呆著的時候倒也進過裡面,不過只在能夠返回的範圍內活動,其他地方一概沒有去過。 我們已經到過下水道的終點,那個積水的地方,這就足夠了。我和木園都這麼覺得。作為到達過那裡的證據,我們已經把名字留在了那個城市的秘密文化財產上。 我每次回想起那個地方,都會感到莫名的不安。那條在昏暗的水流裡延續下去的道路,多次出現在我的夢裡。 木園也說,他也再不想去那兒了。 「那裡沉睡著太多東西的靈魂。你想想看,由於大雨,河水漲潮,那部分水都流到下水道裡了吧。這樣的話,許多魚也跟著河水一起被吸進去了。不久雨停了,溢滿下水道的雨水就不知流到哪裡去,可是被吸進去的魚卻再也出不來,就死在那裡。我可再也不想去那種地方了。」 我又想起下水道最底層那寂靜的水面。沒有波紋,靜止無聲。那是如此昏暗,難免讓人想到死了以後魂魄是不是會來到這裡。 有一天,我家裡養的狗死掉了。起初並沒有覺得特別悲傷。要說曾經疼愛過它,也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而整整過了一天之後,我才變得想要哭出來。 「說起來,那條狗最近一直被拴著,也沒有帶著它去散過步。它這是在無言地反抗呢。」 就這樣從糊裡糊塗的感情開始一發不可收拾,漸漸回憶起那些已然忘記的事情來。 它還是一隻幼犬的時候,我就瞞著爸媽把它帶到自己的房間裡。那時它好像很開心似的圍著我轉個不停。啊,究竟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和你之間的關係變得如此冷冰冰的呢? 嘀嗒,水滴落下,與此同時我的腦袋裡浮現出一幅畫面來。那是小狗戴著一個投射燈,正向著下水道的最底層前行的身影。是的,在那個水彎的對岸,就是來世啊。 懷著這個古怪的猜想,我鑽進下水道裡,偷偷地哭起來。 很不走運,我這個樣子被阿原看見了。在我的生命裡,這真是最糗最糗的回憶了。一個中學生哭喪的臉被女孩子給看到,真是沒有比這更讓人後悔的事情了。 「我可不會因為小狗死就哭鼻子。」 阿原這麼一說,我嚇了一跳。然後不自覺地,我脫口而出: 「那是因為你本來就是幻覺。」 「……是是,是這樣。那好吧,就當作我沒看見。」 不久我平靜下來以後,就對自己說:「我簡直是壞透了。」不過,那傢伙的舉止言談卻好像真的忘了這回事兒似的,所以最終我也沒能馬上道歉。 在中學的期間我和木園是在不同的班級。我雖然也交了新的朋友,卻並非是木園和阿原那樣讓我交心的人。新朋友們也知道阿原的事情。不管怎麼說,他們住的地區也一樣流傳著阿原的謠言。她為什麼這麼眾所周知的啊,我就想。那轟動的程度,就和那個殺死雞雛的女生事件一樣。 我就沉默著,聽朋友們的談論。 「有關阿原的傳言,都已經傳到我讀書的小學那兒了。而且,據說還是我哥哥朋友的老師親眼見到的呢。」 「看過成長為中學生的阿原的人大有人在,說是跟我們差不多年紀,一定長成了個肌肉惇厚的大壯女了吧。」 我大吃一驚。 「哦?是壯女?!」 「不是說小學的時候,她把附近的中學生都給弄到醫院去了嗎?」 「不對笨蛋,是把看不上眼的老師的鼻子給咬掉了!」 這時,在旁邊聽著的女生們又接上話: 「我看到的阿原可是很瘦的哦,個子也是很普通的,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子呢。」 「你見過?」 「之前我出去買東西在街上走的時候,有那麼一個短髮的女孩很像。那人肯定是阿原沒錯!」 哇!這麼厲害!大家異口同聲地喊道。 「喂,咖啡罐沒有阿原的情報嗎?」 朋友問到我。「咖啡罐」是他們給我起的暱稱,是從我的名字「管耕平」加工出來的。 「我對阿原的事情知道得不多。」 還有,在別的班裡,木園淳男好像被叫作「畿野鰹」。(日語中「淳男」與魚類「鰹」同音。) 那個冬日,阿原一個人鬱悶地呆在下水道裡。 在離下水道入口處不遠的地方,每年冬天都會有火爐搬進來,風吹不進來,所以有這個就足夠暖和的了。 那天,我到下水道裡時,看見木園和阿原被火爐圍著,兩個人都沉默不語。 「阿原的奶奶去世了。」 木園向我解釋道。 阿原的眼睛看起來紅紅的。 「真是差勁啊,耕平的小狗死的時候,我還說過自己不哭的。在那種難過的時候,我還讓耕平生氣,真是對不起。」 她把手舉到火爐上,繼續說。幻覺也是會冷的東西嗎?我想。 「可是那個時候耕平的話也好過分!說什麼『你不是幻覺麼?』啊,我覺得很傷心呢。」 「抱歉。」 「我好像是映射到你們視網膜上的幻影,反正。就好像是只有你們才能看得到的白日夢一樣。我確實不存在。可是,我的奶奶卻是真的存在的。也許你們並沒有看到過,可是我也有家的。我經常留宿在奶奶家裡,進了家門,奶奶就會給我做飯吃。雖然說討厭我,但還是會拿出醃菜來。我也有自己用的被縟,房間也有。還放進去很多換穿的衣服。我討厭別人隨便動房間裡的東西,所以有時候還會對清理房間的奶奶發火。那個時候奶奶的表情好像很孤單。儘管我全都能想得出,可是我確實是你們倆的幻覺,對此,我也感到很不可思議。」 說起自己是幻覺這件事,這還是第一次。那個時候的阿原,讓人覺得心裡很沒底。沒戴棒球帽,也沒穿沾著鼻涕的毛衣。就是一個到處都有的,穿著極為尋常的女孩子。絲毫不像過去那樣活潑,而是很安靜的樣子。 那天開始,阿原在和我們告別之後,就坐公車回到鄰近城市的父母家裡。她的奶奶過去一直一個人住著一棟房子,這回阿原的父母好像決定要把這房子給賣掉。 我和木園好幾次把阿原送到巴士車站。我們三個人在車站等一陣子,不久巴士就來了。車門打開,阿原邁著輕鬆的步子登上車裡。我和木園向車裡看去,這時司機把視線投過來,好像在問「不上嗎?」司機是看見我和木園站在車站等候,才把巴士停下來的。他並不知道阿原已經上了車了。飛馳而去的巴士裡,阿原在最後一排向我們擺手。就像個孩子。 我家附近住著一家姓石橋的。石橋家有一個四、五歲左右的男孩子,名字叫做伸寬,我總是叫他小伸。 小伸和我關係交好,是中學三年級的時候。中學三年級正是升學的一年,而當時我特別討厭學習,成績突然一落千丈。木園很早開始對學校的課程就失去興趣,成績始終就不怎麼好,可是他只是努力學習了一陣子,成績就飛快提高了。另外,木園真正痴迷上拍照也是那個時候。就在我苦著個臉向阿原請教功課的時候,他就邊說「真可憐真可憐」邊給我照了很多照片。 在我們三個人中學習最好的人,反而是阿原。我和木園解不出來的問題,作為我們幻覺的阿原卻能麻利地解出來,這感覺真的很奇妙。 有一天,我在橋下向阿原請教功課,疲憊不堪,於是就到百貨商場裡的玩具屋去逛。我從小就最喜歡玩具屋,所以這天一到這裡,就感覺日常積壓在胸的壓力還有鬱悶彷彿得到了恢復。在那裡我偶然遇見了小伸。小伸正在店前盯著電視遊戲裡的演示畫面。我因為正好有這個遊戲,所以把幼兒園的小朋友當成對象美美地炫耀了一番,全當是消散一下功課的壓力。看著小伸極為羨慕的表情,我的心情好極了。 也不是說從那以後我和小伸的關係就好起來了。只是那天以後小伸經常到我家裡玩。當然,是為了打遊戲。 木園和阿原知道這件事情後一直笑話我。可能是覺得中學三年級的學生和幼兒園小孩一起玩遊戲是件稀奇的事兒。 我可笑不出來,正愁著呢。小伸吃點心撒的到處都是,還流鼻涕,還把房間擺設的塑料玩具的腦袋揪下來。雖然不是說想把他趕走,不過我的房間已經一天天地被變成小伸的兒童房了。 有一天,下水道入口處的地方被小伸給發現了。我和木園正在橋下水泥地的空地打撲克時,小伸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了。追問起來,好像是跟在我身後來的。小伸看看我,又看看木園,會心地笑了。 阿原也呆在那個地方,而且就站在突然現身的小伸旁邊,她看見小伸完全是一副沒看見她的樣子,不由得悲哀地垂下了眼睛。發現我正看著她,她又縮了縮腦袋,很為難地笑著。 我對小伸說這可是個秘密啊,可是還是擔心。木園也說,他不會轉眼就去跟別人亂講吧。可過了好幾天也沒聽到關於下水道的傳言。小伸確實保守了秘密。與此同時,小伸開始經常到橋下跟我們一起玩。 之後,我和木園又到了同一個高中。到底還是高中,在這裡,幾乎沒有人聽說過有關阿原的傳言。偶爾與過去的朋友見面提起阿原的事情,他們也只是說:「啊,以前是有過這麼一個人啊。」好像很懷念的樣子。 只有阿原自己,到了一個和我還有木園都不同的高中去了(好像是這樣)。有幾次偶然在街上遇到過穿著制服走路的阿原。她穿著茶色的夾克衫,畢恭畢敬地怪怪的。我跟她擺擺手後,她就好像很高興似的,像貓一樣走過來。 「我正在找打工的地方。」 阿原這樣說。一個是幻覺的女孩子想要找一個工作的地方,我覺得不是說找就能找到的吧,然而沒過幾天,我就聽說她已經找到了打工的地方。 「在車站前不是有個書店麼,我就在那裡做收銀。」 問起書店的名字和地方,好像在車站那還確實有那麼一個書店。書店的名字,還有裡面的裝修,我都有印象。地址也確實不是不存在的地方。可是,真的想要去的時候,有好幾次都走錯了路,最終也沒有一次是成功到達那裡的。 「對了,阿原穿著什麼樣的制服?」 我把書店的事兒和木園說了以後,他對制服倒是表現出極大的興趣來。其實,阿原究竟進了哪個高中讀書,我們毫不知情。每回問起是哪個學校的時候,都被她搪塞過去了。 我把記憶範圍之內的所有有關制服的樣子跟他說明之後,木園的表情有點吃驚。按他的話說,那制服屬於一個特別聰明的學生才進得去的學校。問了學校名後,我也很吃驚。那個學校的層次可比我們正在上的學校高很多呢。 有一天小伸在下水道的入口處撒尿了。從那之後阿原就討厭起小伸來,叫他「小臭鬼」。成為高中生以後,我們再也沒有做什麼探險之類的事情,可是我們都把下水道當作是自己的家一樣。 小伸從一開始,就對我向著阿原講話這件事情表現出很不可思議的樣子。在他看來,我是對著一個空無一人的空間在講話呢。 所以木園就跟他解釋了有關阿原的事情。 「也許你看不到她,可是在這兒有一個可怕的姐姐哦。」 到底還是小孩子,小伸馬上就相信了。而且小伸朝著阿原所在的方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笨-蛋!」。接著,又唱出:「阿原你這個笨-蛋!傻-瓜!」 阿原當即用拳頭去打小伸的腦袋。可是她是幻覺,小伸根本看不見她,她是不存在的,所以小伸根本不疼。感到疼的,反而是去打小伸的阿原。就算作的再好的幻覺,也不可能移動得了有質量的東西。阿原用拳頭去打小伸,就好像我們用拳頭去打水泥一樣。 「阿原現在像個凶老太婆一樣怒火衝天的,你還是別說為妙。」 我這麼一解釋,小伸很高興地故伎重演,再次把阿原給惹怒了。不過這回,阿原用拳頭來打我了。非常非常疼。因為我是能看見阿原的。 然後又過了幾個月,冬天到了。那年冬天真的很冷。 「怎麼搞得,那個小臭鬼今天也不來嘛?」 阿原作出很冷的樣子,問道。我想可能年末正是很忙的時候吧。 小伸不到橋下來已經有大概兩個星期了。在那之前,他是經常到橋下來玩的,而現在連我家都不去了。「可能是得了感冒,在家睡覺呢吧。」我回答。 「嗯,清靜一點也好。」 阿原這麼說。我在那天晚上才知道了小伸不來的原因。 當時,在我們家附近,每天夜裡都有暴走族出現。說是附近,可是我們家倒也不在路邊,而是稍離開一段距離。不過,小伸睡覺的時候,耳邊摩托車的噪音還是特別大的。暴走族經過的時候,小伸就會哭,然後因為睡眠不足就變得有些神經過敏了。 「說小伸睡眠不足,不過耕平就能睡著麼?」 「這傢伙本來就遲鈍嘛。」 阿原和木園說完這些話,兩個人又單獨說了些什麼。 兩個人商量的結果,就是我從木園的手裡拿過藍色塑料水桶,並且要我在深夜到某個地方去潑水。究竟怎麼回事兒我也不知道,好像是阿原的命令。 地點是在郊外某條有急轉彎的馬路。那是一條緩坡的路,我遵照命令,在深夜把那裡潑滿了水。 第二天,我聽人說,暴走族的人在那裡出了事故。好像是在冰上滑倒了。基本上所有的人都被送到了醫院,所幸的是都是骨折或者磕傷而已。 「有『請減速行駛』的標牌,不過他們沒減速。」 木園說。 不久,又有傳言說,肯定是有人故意潑水讓那些暴走族滑倒的。 「肯定是阿原干的,她可真行啊!」 還沒過幾天,大人們就在私下悄悄議論。 3 高中一年級的新年我們是在橋下迎接的。元旦是阿原的生日,然而我們卻一次生日都沒給她過過。即使準備蛋糕,身為幻覺的阿原也是吃不了的,同樣,蠟燭她也吹不滅。所以我們什麼都不做,三個人總是打牌而已。 撲克牌是阿原拿來的,所以儘管它是並不存在的幻覺,我和木園倒是都能看得到,也能用手抓牌。 假如,我們玩那撲克牌的樣子被別人看到,他們一定會大吃一驚吧。我們的姿態,看起來正是那種緊盯著一無所有的空間,有時還會突然大叫出來的樣子。 可是,那一年阿原一點精神都沒有。好像是工作太拚命,累到了似的。 「她家裡,好像用錢很緊張。媽媽住院了。」 木園悄悄告訴我。木園總是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和阿原談話。我再一次真切地感覺到,這個男人真是靠不住,難免有些黯然。 「所以說,她就打更多的工?」 我和木園過去設定的是:「阿原會因為雙親而吃苦」。我開始後悔,為什麼當初要說這麼草率的話。所以,我們又嘗試著作出了「阿原是資本家的女兒」這種設定。但之後,阿原並沒有因此而得救。 「我想知道更多,關於自己是幻覺的事情。」 有一天,阿原說道。 「比如說,我無法觸摸到你們所在的這個世界,就是無法移動事物。即使是觸摸小伸的臉頰,它也像石膏一樣堅硬。可這樣,還能稱為『我摸過』麼?因為我像是你們做出的夢一樣,一旦從物質角度上干涉了別人,就會造成很壞的現實中的影響。真的很不可思議。我去上學,卻能夠很正常地和別人講話,在打工的地方也能很好地應對客人。可是,在我世界裡的『學校』也好,『打工點』也罷,卻都是你們做出來的,為了構成『阿原』才讓它們出現的一部分。『奶奶』也是。儘管你們並沒察覺,潛意識裡一定是這樣想的。如果不見你們,也許我自己會覺得自己就是一個普通的人,可是我究竟為什麼要這樣和你們玩呢?」 聽到這,我這樣說。 「可是這一輩子總會有一回,我所在的世界,和你所在的世界,二者之間的隔膜是會消失的吧。」 「不會的,絕對不會。在物理性質上。」 木園這樣說。 阿原不置可否,只是呆呆地擺出一副為難的表情。 高中二年級梅雨季節裡,連續多日都是瓢潑大雨。這個城市本來降水量就很多,不過那一年的梅雨季節很特別。也許我會終身難忘。 下雨後河水增多,在我們經常聚會的那座橋下,到處都被淹沒在水裡。下水道也是一樣。這一會兒下水道的入口處,一定像個無底洞一樣咕嘟咕嘟地吞吸著雨水吧,一個雨天裡我看著窗外,瞎想著,突然抖起來。腦袋裡想到那裡,我就不禁渾身發冷。 某個週日的傍晚,我正在客廳裡看電視,媽媽臉色蒼白地進來了。剛才還在嘩嘩下的雨,已經要停了。 「隔壁的石橋說他家的小小伸寬從白天起就沒看見他。好像也不在家,這種雨天,能跑到哪裡去啊?」 我那時想,怎麼還會有這樣的事兒。外面昏沉沉的,但是還不到一片漆黑的時間。那以前應該能回來吧。小伸畢竟已經小學一年級了,在此之前也發生過幾次讓身邊的人擔心的事兒。 比如說,在夜裡八點還沒回到家裡,他的父母都要給警察打電話了。我抱著萬一如此的心理到橋下走了一趟,發現他正在下水道的入口處睡得正香。 「沒事兒的,肯定是藏在抽屜裡了之類的。」 「可是,到處都找遍了呢。」 「就算找好幾遍,也還是會有發現不了的地方。他一定會出現在你們意想不到的地方。」 「這個城市,水災事故很多,所以才很擔心。小伸寬可千萬別掉到河裡了。」 到了夜裡,小伸也沒有出現,結論性的證據卻出現了。在附近居住的大爺說,他在白天送板報的時候,在河邊看見一個很像小伸的男孩子。 媽媽的表情顯得更擔心了。小伸掉到河裡的傳言,馬上就在周圍傳開了。 雨在夜裡停了。我睡也睡不著,向河的方向走去。說到的目擊到小伸的河,正是有下水道入口的河。 迷迷糊糊的小伸,是不是像平時一樣想走到橋下,結果掉到了河裡了呢。他是不是不知道這段時期那個地方因為漲水所以已經在水下面了,還跟平時那樣去那裡玩了?我的腦袋裡浮現出這樣的想法。 在河的岸邊,很多大人們都拿著長棒在河裡撥弄。手電筒的亮光沿著河岸連成一片,看起來像是祭祀節日。 在那裡我遇到了木園。木園好像已經知道了大概的情況。 「你覺得他還活著麼?」 我這麼問道,木園回答得冷冰冰的。 「最後看見他的時候不是還在白天麼?可能性很小不是麼?該死的時候也就死了。」 我再也不想看見你這張臉了。木園說。木園陰沉著臉什麼都沒說,咔嚓,把四周的光景都拍了下來。無論如何,一旦出什麼事情,我也再也不想看你的照片了。我也這樣說。 第二天我有課,不過還是在家休息無所事事地呆著。天空陰沉沉的,卻並沒有雨。最終,昨天晚上小伸也沒有回來。 白天的時候,有一個找我的電話打來。媽媽說「是淳男君哦」,我聽了以後,拿起話筒直接就掛掉了。 「我去散步了。」 媽媽說完就出了家門。我很自然地就向河邊走去。昨晚的那些大人們已經都不在了。從媽媽那裡聽說,他們正在搜索河的下游。大人們好像並沒有察覺到下水道的入口處。 河的水量只比平時稍稍多一點。這樣的水量應該不會有水流入下水道裡。 在橋附近我遇見了阿原。 「哎呀,好久不見啊。」 阿原笑著向我招手。因為連日下雨,我們已經有一陣子不在橋下會合了。所以一到梅雨季節我們就很少見面。當然,阿原到我和木園的家裡來就另說了,不過她從不來。 「怎樣?還好嗎?……怎麼了?怎麼哭了?」 我把小伸的事兒跟阿原說了。起初的時候,她還覺得我在惡作劇似的玩笑,不久知道我是當真的時候,她的臉上血色全無,也像松鼠或者什麼似的不安起來,束手無策。 我剛向阿原講完小伸的事情,就聽吱地一聲,一輛自行車在面前停下。是木園。我看到那傢伙的臉就不高興,索性扭過頭去。 「你怎麼在這個地方,我給你打電話了。」 木園向阿原的方向瞥了一眼,大叫「正好!」 「小伸的事,是真的?」 阿原揪住木園問道。說是揪住,其實並沒有揪住木園的衣服。 「不管怎麼說,掉到河裡應該是真的。不過,有一件事情,我才知道。是個好消息。」 木園的眼鏡閃爍了一下,語氣很自信。此時此刻,我和阿原期待的表情就像是窮人家的孩子在聆聽聖人的神諭一樣吧。 「今天,在小學的早會上,校長好像專門說到小伸的事情了。哎呀不行,現在沒有時間慢慢說了,現在必須抓緊一切時間。」 木園看著我們的眼睛,繼續說道。 「也就是這麼回事兒。小伸的幽靈在小學出現了。說是幽靈,其實僅僅是聲音。身旁明明沒有一個人,卻聽到一個微弱的聲音在喊『救我……』。聽到聲音的是小伸的同班同學,小學一年級的一個女孩子。她說確實是小伸的聲音。那個小姑娘嚇壞了,好像當時就忍不住吐了出來。可是,在四周怎麼找都沒找到小伸。這事兒在學校裡傳得可凶了。」 救我……。這聲音我似乎也聽到了,在頭腦中揮之不去。木園到底想說什麼? 「耕平,現在不是站在這不動的時候!阿原,帶路的事兒就交給你了!真的,阿原在這兒真是好極了!」 木園把手電筒握在我手裡。 蹬的一下,阿原開始跑了起來。 「還不明白嗎?那個女孩子聽到小伸聲音的地方,正是錢包掉過的地方啊。掉到河裡的小伸,奇蹟般地被吸入到下水道裡。不對,說起來可能是他正要到裡面去也不一定。不管怎麼說他還活著!然後,在被衝進去的途中,被什麼掛住了還是怎麼的,就在那個頂棚有鐵格子的地方,小伸叫出了聲音。而且,正好有女生聽見了。這麼多幸運的事兒湊到一起真是個奇蹟啊,該活著的時候就活著!」 我們幾個以阿原為首,急衝沖地趕往下水道深處,那個頂棚裡嵌著鐵格子的地方。 可是,小伸並不在那裡。 「一定是,被沖走了。」 那難道,我們要把整個下水道都找遍嗎?!我擔心地想。 「如果是被沖走了……。會不會在最底下那個,積水的地方呢?」 木園話音剛落,阿原就扔下我們,飛速地跑掉了。不管怎麼樣,阿原很拚命地努力著。那種架勢讓我都開始懷疑,我們認識以來她是否如此拚命過。 沒有辦法,我和木園只好讓拿著的手電筒滾起來,一直一直向下走去。這樣的話,應該能夠到達那裡。 如此這樣要到下水道的深處去,還是小學以來第一次。下水道裡面,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一定是因為剛下過雨的原因。潮濕,還發出一種生臭的氣味。可能是魚什麼的腐爛掉的味道吧。然而不可思議的是,空間的大小卻好像沒什麼變化。我們的身高應該已經有所增長,難道在這一片黑暗之中,我們又回到了童年? 「阿原,這個名字,是貓的名字。」 一邊走著,木園一邊說。 「耕平在我的房間裡也看過貓的照片吧?那是阿原一世,現在的阿原是二世。是小學四年級發生殺死雞雛事件時,突發奇想編出的名字。阿原本來是我幼兒園時養過的貓的名字。」 「那時,不知為什麼,我跟老師說阿原是一個女孩子,這真不可思議。因為根本就沒有必要撒謊說是個女孩子的。」 「……最開始時,阿原一世是一隻公貓,在肚子大起來之前,我並沒察覺到它是只母貓。可是,它在交通事故中死了。就在馬上要生小貓之前。我老爸把死掉的阿原裝在紙箱裡,在雨天裡讓它順著河水飄走了。可是,就在漂走之前,我好像聽見,在箱子裡有什麼東西作出很微小的聲響。說不定,就是小貓仔。我想,阿原雖然死了,可也許肚子裡的貓仔卻活著,於是就在箱子裡出生了。不過,壓根就沒有確認的時間,老爸就讓它順河漂走了。當然,那條河,就是那裡的河。」 「你說是在雨天,那麼,那隻貓也許被吸入下水道裡了。然後,也許就沉入了我們現在要去的那個地方。」 「所以我才覺得有點害怕,對那個地方。」 說這話的時候,我冷不丁地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木園的貓的故事,和我把小雞雛放到排水溝裡漂走的故事非常相似。 那天,我們還是小學生,木園像在聽以前看過的電視節目的解說一樣,很不耐煩地聽我講述自己的罪過,他那時大概是把自己和我交疊在一起了吧。 這麼想來,我覺得似乎能夠理解庇護自己的木園的心情了。當時的他,應該是借助庇護我,而想要拯救自己吧。 對木園而言,創造阿原這件事情,其實是為了讓小貓重生吧。阿原並不是貓的化身,她是個不折不扣的幻覺。而且,她大概也是木園對貓們作出的一種贖罪行為也說不定。 而我,只不過是在木園和阿原這樣的關係中,橫插了一腳罷了。但我並沒意識到這點,並像讓小雞雛重生一樣,對作出阿原一事舉手贊同。 ……還是我想得太多了吧。 與此同時,我們已經走出了最下層那條很大的隧道。我們忽地緊張起來。 和以前一樣,水積蓄在那兒。應該是昨天流入下水道的水,都彙集到了那裡。不過,水位卻和以前來時沒有太大的變化,這又是怎麼樣一種構造呢?漂浮在水面上的垃圾,也格外地少。用手電筒向水面照去,如同汽油一般的黑色水面,搖曳著反射出光來。是搖晃著的,雖然應該是沒有風的。 他在那。輕飄飄地,小伸仰面漂浮著。在他旁邊,是腰部以下泡在水裡的阿原。她像是在游泳,連頭髮都浸濕了。阿原用手拍著小伸的臉頰,很憐愛地凝視著他。真的就像母親一樣,即使現在我也能回想起當時的情形。 那之後,我們確認小伸還在呼吸,於是由我背著他回家了。木園不停地摁著快門,把周圍的樣子拍成照片。 因為已經失蹤有一天以上,所以大家對小伸生還已經不抱希望了。就在這種狀況下我們還能把他帶了回來,於是我和木園都成了英雄。小伸的媽媽熱淚盈眶地感謝我們。被大人們如此對待對我來說還是第一回,所以我還想是不是趁此機會索要些什麼。 被問起在哪裡發現小伸的時候,我們回答說「他被關在小學的體育倉庫裡了」。至於被看到在河邊,則解釋為那是正走向學校的途中。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河裡已經被到處找過了,而且我們也不想讓人知道下水道入口那個地方。 這樣聽著的大人們,只是說了句「是嗎,這樣啊」就適可而止了。好像並沒發現小伸的衣服都濕了。當然,我和木園成為英雄的事情也不了了之,本來還想跟父母要個電腦的,結果他們聽了就說「說什麼呢」,拒絕了我。 那之後一個月左右,我把電腦的事情跟阿原講了,她這麼說道:「哎呀,真是沒用啊,你撒謊也不撒個能讓自己成為英雄的謊嗎?比如說,從阿原手裡把被誘拐的小伸給救出來,之類的。反正我已經有過殺害雞雛的前科了。」 「關於這件事情真的過意不去!我再也不會讓你替我背負罪名了!」 「我可沒在意呢!」 這麼說著,阿原笑了。從下水道回來後總是發呆的阿原,能這樣很自然地笑出來,我看著真的很開心。 這段對話,是和阿原兩個人邊走路邊說的。阿原向著公車站走去。四周很昏暗,天已經黑了。這之後阿原將要一個人回家了。當然,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任何一處的那個家,只存在於並不存在的阿原心裡,這個家,其實是非常靠不住的。 四周雖然昏暗,公車站的路邊卻有路燈,地面上阿原的身影模模糊糊的。當然,那影子也是幻覺。 不久巴士來了,正好我們的對話也剛剛結束。我想這正好。司機看見了我,把門打開了。阿原回頭又看了我一眼。她看起來真小。啊,是的,我這才發現,很久以前我的個子就超過她了。她已經上了高中,卻還戴著紫色的棒球帽,雖然起初就戴著,不過和最開始比起來,這傢伙已經完全變了個樣子。我這樣想。 「……小心啊」 實際上很短暫的時間,我卻覺得像是花了好久才說出分別的話來。阿原邁著輕快的步伐,噔噔地上了車,巴士發動了。她坐在最後一排,笑著跟我擺手。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阿原。 第二天的早上,看電視的時候,裡面播放了交通事故的新聞。事故發生在非常近的地方,是超越了三、四個車站之後從一座稍大的橋上掉落的事故。不知怎麼一輛巴士和一輛大型貨車在橋上相撞,巴士就那樣掉到了河裡。 司機和大部分的乘客都死了。只有一個小孩子,奇蹟般地得救了。 死者的名字顯示在屏幕上。「死者,共計六人」,最後的第六個人,是阿原的名字。 咦?我想了想,又看了報紙。發生事故的巴士,正是昨天阿原乘坐時間的那輛巴士。 看電視的媽媽說道: 「哎呀,一點兒都不知道啊,不就在附近麼,唉,死了五個人呢。」 五個人?我又盯著電視看了看,顯示出的,還是「六個人」。啊,是這樣,我很快就理解了,這個仍然是幻覺而已。 在媽媽看來,就是「死者,共計五人」吧。並沒有錯。實際上,顯示屏也好,報紙也好,也都是這樣寫的。只是對我來說,第六個死者,是特別給我看到的…… 那之後的幾天,我和木園一直在橋下等阿原。不論如何我們還是不能相信,這種心情,總也揮之不去。不管怎麼說,阿原是幻覺啊,怎麼可能死於事故呢?我們總覺得,當我們心情沉悶地在下水道入口處等待的時候,她會悄悄地出現,再突然喊著「我來了!」,重新出現在我們面前。 可是,不知等了多久,阿原也沒有來。 「……她真的消失不見了呢。」 從木園說這句話起,我開始慢慢接受了阿原的死。不,我不知道用「死」這個字究竟對不對。阿原原本就是幻覺,所以也許用「消失」這樣的詞可能更合適。可是,對我們來說,還是覺得她就像「死」了一樣,所以覺得很悲傷。 「阿原的媽媽,也會很傷心吧?」 我這麼說完,木園就用一種前所未有的嚴厲語氣說道: 「怎麼能想到阿原的母親!根本就不存在這麼個人!還想要更多的人難過嗎!?」 不久之後,他就從高中退學,到很遠的一條街上進修學習照相機。 我呢,繼續心不在焉地學習,就這樣送走了漫長的高中生活。看到最後的成績單時,媽媽都要氣暈了。不過沒什麼,我不在乎。 然後,事故過去了一年…… 木園比約定的時間晚了一些才走進咖啡屋。他看見坐在我身旁的小伸,多少有點驚訝。之前我沒有告訴他,要把上小學二年級的小伸也帶來。 在橋上,已經放了很多花束。 事故留下的痕跡畢竟已經被修復過了,不過看到了壞掉的扶手,還是可以想見,哦,巴士就是從這跌落下橋的。向下俯視看去,這裡很高。不知阿原是不是沒有痛苦地死去的呢,我想。不過,我又想到,對於阿原來說,「沒有痛苦」或者「快樂」這樣的詞彙可能並不恰當,於是不再想下去。因為她畢竟是個幻覺。 風嗖嗖地吹著。放好買來的花,我們合上了雙手。小伸模仿著我們。 我閉上眼睛回想起阿原的事情來。儘管已經時隔一年,可是關於她,事無鉅細我都記得起來。她的姿態,她的聲音,她的一切。那麼,這種感覺……,就像又看見她一樣。 我就這樣,痴迷於這種幻想,覺得好像一睜開雙眼,就能看見頭腦中描繪出的阿原正站在面前。心中默默地期待著,我睜開眼睛,她當然不在眼前。 「回去吧。」 木園說。小伸和木園的手牽在一起。啊,我點點頭,轉過了身。 風把襯衫吹得呼啦啦作響。 正要返回的我們面前,站著一個孩子。戴著紫色的棒球帽,穿著半截短褲。 我大吃一驚,心臟都要停止跳動了。 「……阿原?」 不,不是她。仔細地看著孩子的面孔,那並不是阿原。是個不認識的男孩子。 「不好意思,認錯人了。」 我道了歉後,男孩子疑惑地說: 「莫非,那個阿原,是死在巴士裡的那個戴著帽子的女人嗎?你認識那個人?」 我和木園互相對視了一眼。這個孩子怎麼會知道阿原的事情? 詳細地詢問之後,那個孩子原來就是在那場巴士事故里唯一倖存下來的少年。在整整一年以前,他好像就坐在巴士裡的最後一排。 「最後一排的位子……那時,阿原坐的,也是最後一排……」 「嗯,一開始我還以為最後一排沒有人呢。」 少年點了點頭,繼續說: 「可是,在事故發生的一瞬間,不知何時坐到我身邊的一個女人,把我抱緊,這樣我才得以沒受重傷地活了下來。大家都說,沒有死真的是個奇蹟。那個人戴著一個紫色的帽子,所以從那以後,我也開始戴同樣顏色的帽子。那個時候,姐姐真是緊緊地抱住了我呢。我還聞到一種口香糖的甜味兒。可是,那個姐姐大概就這樣死掉了吧。媽媽說要去登門道謝來著,可是很奇怪的是,好像在巴士裡死掉的都是男的。」 我們走進了咖啡屋。 我的腦子裡反覆回味著少年說的話。 傷心的心情並沒有改變,可是,之前我一直對阿原的死耿耿於懷,現在瞭解真相後,心裡多少舒服了些。 「我有空要去學習潛水。」 我對木園說。 「然後,我要被衝到下水道深處,把過去的那些玩具重新撿回來。你知道麼,被衝到那兒的怪獸塑料玩偶,現在這個時候正能賣個好價錢呢。」 「哎?要這麼說,還得再重新做張下水道的地圖呢。如果沒有領路的東西,你就算到了裡面也回不來了,還是像以前那樣,數著步子數走吧。不過,在那裡面可能會發現更了不得的東西呢。」 「更了不得的東西?」 「謠言說,在這周圍好像埋著金礦呢。就是說,建設這個下水道,就是為了隱藏這龐大的寶藏。這樣想來,不就能明白,為什麼在地下會有那麼長的一條隧道了麼?唉,只是謠言而已。」 「好啊,現在就去找它吧!」 這時,兩杯咖啡和冰點剛好被端上來。 「啊,對了。你曾經說再也不想看我的照片,所以我一直沒給你看。瞧!」 木園從口袋裡掏出幾張照片遞給我。阿原被照到了相片裡。對於不認識的人看來,是肯定看不見阿原的,一定以為是景物照。這是只對我和木園才有意義的照片。 照片的最後一張裡,一個人都沒有。只有牆壁而已。 「那個,是下水道最底層的牆壁。大概一年前,把小伸救出來時我照的。」 牆壁上,在「耕平」和「木園淳男」兩個名字之間,用嘜頭筆寫著——「阿原」。 「啊,從小學四年級開始她就在我們身邊了呢,這個阿原。這個文字也一樣是幻覺吧?」 聽見這句話,小伸從冰點上抬起頭來。 「阿原姐姐,我還記得呢。」 「啊,你可不能忘了她呢,小子。不過,阿原的樣子你是沒有見過的吧,因為你看不見她。」 聽見木園的話,小伸搖了搖頭。 「不啊,見過的。」 「撒謊!」 「可是我確實在一個昏暗的地方見過她。我漂浮在一個像是水的地方裡,四週一個人也沒有,我很害怕。阿原姐姐這時來到我身邊,我才不哭的。反倒是阿原姐姐看見我的樣子,表情像是要哭出來似的。」 我立刻意識到這是去救小伸時的事情。原來那個時候的阿原,小伸是能看見的啊。 「那個時候,我們也都在那兒呢,小子。你還記得嗎?」 木園這麼說完,小伸擰著眉頭回答道: 「騙人,你們不在的。」 「這傢伙,竟然把我們的事兒給忘了。」 木園聳了聳肩膀。 如此說來,我們與阿原竟然相處了有八年之久。雖然,幻覺都是轉瞬即逝的東西。 要說我們的關係,阿原如果不和我們一起玩的話,恐怕會在那個世界裡永遠呆下去吧。阿原不也這麼說過麼:「去了學校,我和誰都能正常地交談,在打工的地方也能很好地應對客人。」而如果我是幻覺的話,我認為還是幻覺的世界更快樂。幻覺和居住於現實世界中的人一起玩,大概只有承受接連不斷的孤獨和疏遠感吧。就算她是我們多麼絞盡腦汁才創造出來的人,她也沒有理由和我們在一起。 我向木園問起這個事情後,木園也只是說:「啊,還是有很多理由的吧?」 正要離開咖啡屋的時候,我說: 「知道嗎,阿原這傢伙,以前喜歡我哦。」 我只是想開個小玩笑而已,可是木園卻相當吃驚。 「什麼,你知道了?」 「啊?」 「不是,我一直猶豫要不要告訴你。是阿原一直不讓我說的,因為如果告訴你,她死了耕平會很傷心的。我呀,很早以前阿原就跟我商量來著,她說我喜歡耕平,應該怎麼辦。時間大概是中學時,在你家裡,你護著阿原那時候,在那之後吧。這個問題可複雜了,因為是幻覺喜歡上了人。她在喜歡上你的時候就應該知道,接下來是不可能怎麼樣的。作為旁觀者來看,這個事情本身就不正常吧。所以,我只對她說,只要你自己幸福就好。最終,她還是沒有選擇向你表白這條路,而是選擇了作為朋友而長久地在一起這條路吧。」 我一下子明白過來了。 為什麼這八年的時間阿原都沒有消失過。這是因為,她不想消失。 夏天、花火與我的屍體 一卷全 *** 第一天 我九歲,夏天。 祭祖神明的神社裡,深綠色的樹木枝葉繁茂,在鋪滿沙礫的地面投下樹陰。從彷彿要捕捉夏天的太陽而朝天伸展的樹枝當中,蟬鳴聲傾注而下。 「哥哥他們還沒講完嗎?五月你覺得呢?」 彌生問我。她的指尖搓弄著長長的黑髮,眉頭深鎖,聲音有些怒意。 「你問我,我也……」 橘彌生是我的同班同學。她和我最要好,我每天都和彌生還有她哥哥阿健一起四處玩耍。 我們兩個人坐在神社樹陰下的木造社殿〔注2〕的樓梯上。阿健去參加幾天後村裡即將舉行的小型煙火大會的討論,我們伸長著脖子等待討論結束。 「真的好慢,讓我們也一起上去那裡就好了說……啊—啊,好無聊——」 ———————————————————————————————————— 注1:此為日本傳統兒童遊戲『竹籠眼(かごめかごめ)』的歌詞。玩法為做鬼的人矇住眼睛蹲在中間,假裝籠中鳥,數人在周圍牽著手,一邊唱歌一邊轉圈圈。歌唱完畢的時候,中間的人要猜出背面的人是誰,被猜中的人要代替原來的人當鬼。歌詞的起源不明,其中的意義也有諸多說法。 注2:神社當中,用來祭祀神明的神殿建築。 ———————————————————————————————————— 我們望向神社寬廣的土地中的石造建築物,大約倉庫大小、以石頭堆積而成,就像一個只剩下石牆的小城堡。它的上面以前一定蓋著宏偉的建築物,可是現在石牆上什麼也沒有,只看得見幾個男生坐在上面。它的高度和住家的屋頂差不多,聽說最近有個鄰村的小朋友想要爬上去,卻摔下來受傷了。現在,村裡的高年級男生們正在上面討論著煙火大會。 「真好,男生都可以上去那裡。」 我羨慕地望著石牆呢喃。石牆周圍生長著高大的樹木,看起來很涼爽。爬上去的話一定相當舒服吧,可以看到很遠的地方吧:可是女生不可以上去。要是女生想爬上去,村裡的男生就會生氣。「讓我上去」,我們不可以對高年級的男生說這句話的。可是,我曾經從阿健那裡聽說過,知道爬上石牆的話,可以看見我家的屋頂。石頭很冰很舒服。石牆上有一個洞,小孩子都把零食的碎層丟進裡面。還有那個洞相當大,他們會警告低年級的男生不要掉下去。我從阿健那裡、知道關於那道石牆的所有事情。 「就是啊。彌生好想當男生。要是男生的話,就可以上去石牆,也可以跟哥哥一起玩了呢。」 村裡的男生不讓女生跟他們一起玩。 我們無聊地望著男生,等待他們開會結束。神社裡有單槓跟鞦韆,還有溜滑梯,可是我現在不想玩。因為高掛在天空的夏日豔陽,把那些東西烤得熱呼呼的,碰上去又燙又有鐵鏽味。與其那樣,我更喜歡坐在涼爽的樹陰。 可是彌生好像不這麼想。彌生彈跳似地站了起來,像要發洩之前的不暢快似地伸了個懶腰,對我說: 「喏,我們來玩好不好?彌生快無聊死了啦!」 「可是樹陰外面很熱耶,我喜歡涼爽的地方。」 「那樣的話,要玩什麼好呢?」 被彌生這麼問,我想了一下。 「我想玩『竹籠眼』。」 「那個兩個人不能玩啦……」 彌生一臉傷腦筋地又坐了下來。 我們坐下來的地方是社殿的木頭樓梯,是道約有五、六階的老舊樓梯。這是神社舉行夏季煙火大會,或是在廣場圍繞著巨大篝火的冬季「咚咚燒」〔注1〕時,會擺上香油錢箱的木頭階梯。社殿是用老舊而乾燥的木頭蓋成的,位於村子中心的神社,只有在一年數次的節慶時才會成為主角,盛裝打扮。 可能是油蟬〔注2〕就停在附近,光是「唧—唧—」的聲音,就教人悶熱難耐。只是用手指在沙礫上畫圖,也熱得渾身冒汗。藍天裡,堆積如山的積雨云形成動物的形狀飄浮著。 「哇,好厲害。你在畫狗對不對?跟那個云的形狀一樣。」 彌生交互望著天空和地面,感動地對我說。 「猜對了,要是舶也有這麼可愛就好了呢。」 我說道,兩人一起笑了起來。66是定居在這個村子裡的狗,是只兇猛、愛偷鞋子的白色雜種狗。 就在這個時候,彷彿聽見了我們的笑聲傳來了狗的低吼聲似地、那聲音好像在責備我們的笑聲一般。 「哇!是的!」 一隻白狗就站在那裡。在近處一看,它的體型相當碩大,露出的利牙及兇狠的眼睛,光看就數人背脊發涼。 「彌生,我們快逃……」 這是被66盯上的村裡的小孩會採取的行動,可是彌生沒有跑。不,她是動彈不得。就連提議要跑的我,也像被蛇瞪住的青蛙一般無法動彈。我覺得只要一動,66瞬間就會飛撲上來。 彷彿叫我們從這裡滾開似地,66一步步地逼近過來。 我和彌生的腦中浮現被「咬傷的高年級生的傳聞。傳聞的內容是那麼樣地生動逼真,煽起子我們的恐怖戚。 可是這個時候,一顆大石頭突然砸上了的。被那顆石頭打到屁股,66哀叫了一聲。 「哥哥!」 站在那裡的是阿健。阿健溫柔地望著66,卻再一次朝它扔石頭。66瞪著阿健,發出宛如從墓地裡傳出的低吼聲,不甘心地不斷回頭望著阿健離開了。66難得地成了喪家之犬。 「你們沒事吧?」 —————————————————————————————————— 注1:咚咚燒(どんど燒き)為每年一月十五舉行的火祭•燃燒門松、竹枝、注連繩等祈福。有些地方會配合火勢,吆喝著『咚咚』聲,故稱『咚咚燒』。 注2:油蟬,學名為Graptopsaltrianigrofuscata,是日本及朝鮮的一種大形蟬。體長約五~六公分,軀體為黑色或深褐色。於盛夏出沒。 —————————————————————————————————— 阿健露出安撫小女孩的溫柔笑容。和他溫柔的舉止相反,阿健擁有擊退66的勇氣。他比我們大兩歲,是彌生引以為傲的哥哥。 「嗯,不要緊!煙火大會討論完了嗎?那我們回家吧,或許綠姐姐帶冰淇淋到家裡來了呢!」 彌生說著,撲上阿健。 可能是從66的恐怖中解放而鬆了一口氣,我羨慕地望著彌生,癱坐在木頭階梯上。 「是啊,要是綠姐姐去家裡就好了。話說回來,五月你不要緊吧?」 阿健看著我問道。我朝著那張笑容滿面的臉點了點頭。 阿健跟彌生的家離神社相當遠。稻田被夏季強烈的陽光染成一片鮮綠色的地毯,我們彎彎曲曲地走過它所包圍的石子路,來到橘家。田裡沒有引水。這叫曬田,是故意讓稻子口渴,好等待它把手伸進泥土中吸水。曬田會在夏季的炎熱日子中進行幾天,每當看到乾涸得龜裂的地面,我就覺得稻子好可憐。可是為了讓根變得強壯,這是很重要的步驟。 如同大家期待的,綠姐姐來了。 「哇,是冰淇淋!謝謝綠姐姐!」 「不客氣,彌生。來,趁著還沒融化,大家快吃吧。」 綠姐姐笑著對我們說。 這裡是橘家的客廳。我和阿健、彌生、綠姐姐還有橘阿姨,一起圍在活躍的時期已經過去,拿掉上頭棉被的暖爐矮桌旁。一到夏天,暖爐矮桌也換季成了矮飯桌,上面正擺滿了堆積如山的杯狀香草冰淇淋。 「小綠,每次都讓你拿這麼多來,真不好意思呢。」 「阿姨,不用客氣,反正這跟免費的沒什麼兩樣。不過要買冰淇淋的時候,請記得惠顧我們公司!」 綠姐姐這麼地對阿姨宣傳。聽說綠姐姐是阿姨姐姐的女兒。純白色的衣服和白皙的肌膚,讓她有一種村裡的女人罕見的清潔感;彷彿把外頭的陽光就這樣帶進來似地,即使在有些陰暗的屋子裡,她看起來也光彩奪目。綠姐姐高中畢業後,今年開始在冰淇淋工廠上班。她也住在這個村子裡,一到假日,有時候就會帶著工廠的冰淇淋來拜訪橘家。 我們就像狗一樣不停地舔著冰淇淋,直到舌頭冰得麻痺為止。橘家的人待我就像自己家的人一樣。 「喏,開電視嘛,要播卡通了。」 彌生對阿姨說。阿姨沒對女兒說什麼,為她開了電視。在我們家,要是吃飯的時候說要看電視,肯定會被念上一大串。我好羨慕彌生有個這麼溫柔的媽媽。 按下電視機上面的開關後,「滋滋」的聲音響起,電源打開了。畫面暗了一會兒,不過影像一下子就出現了。 出現在上面的是一張男孩子的照片。 「又是這個新聞呢。真可憐……」 綠姐姐看著男孩子的照片,哭泣、哀傷似地低語。這個男生是一星期左右前失蹤的小學生。加上這個孩子,已經有五個小孩失蹤了。大人們都在傳說,他們會不會被綁架了。 「是啊。咦,這孩子住的地方不是離我們村子蠻近的嗎?」阿姨說。 不只這個男生,其它疑似被綁架的小孩也都是附近縣市的男生。 「阿健,你也要小心點。你長得很可愛,很可能被綁架。」 綠姐姐像炒熱氣氛似地笑著對阿健說。她做出飛撲上去的動作時,長及腰部的纖細髮絲輕飄飄地搖晃。 阿健聞言,紅著臉點點頭,他在綠姐姐面前常常都這樣。 客廳裡掀起一陣笑聲,彌生卻反抗似地大叫: 「喂,快點轉台嘛!卡通要開始了啦!」 「是、是。真是的,這孩子只要有吃的跟卡通,就會乖乖閉嘴了。」 離電視最近的阿姨一副拿她沒辦法的模樣,轉動電視機的旋鈕。 到六點之前,電視接二連三地播放卡通節目,在那之前我們就把大量的冰淇淋一掃而空了。六點以後不曉得為什麼就只剩下新聞節目,我們一下子就覺得無聊了。 所以我們決定到橘家後面的大森林去玩。 夏日的午後六點還很明亮。森林的樹木枝葉形成天花板,從隙縫間灑下來的光束在裸露出石頭和樹木根部的地面形成花紋。四周充滿了森林的氣味,好像只要深深吸氣,就會嗆到。 阿健說要送綠姐姐回去之後再過來森林,因此我們兩人先爬樹。這是每次來到這個森林,我們都一定會做的事。 順著森林的上坡走去,有一個梢微開闊的地方。對面是一個斜坡,可以從南側一眼望盡整個村子。那片廣場長著一棵高大的樹木,那棵樹木南側的樹枝從頗低的地方生長出來,最適合爬樹了。是阿健發現它的,從那個時候開始,樹上就成了我們三個人的秘密基地。 「哦,五月家吃飯的時間不可以看電視啊,彌生家都不會說什麼耶。」 「真好,我也想生在彌生家。」 「……彌生想生在別人家。」 不曉得為什麼,彌生收起了笑容這麼說,然後她跳到擺在樹木旁邊的大石頭上,這樣一來就能輕易爬上最下面的樹枝了。那塊石頭是為了讓個子還小的我們容易爬上樹,阿健從附近搬過來的,我想那應該是件辛苦的大工程。 「彌生為什麼想生在別人家?」 我也用石頭當腳墊,開始爬樹。阿健曾經教過我們,要以什麼樣的順序、從什麼樣的路線爬,才能輕易地爬上去。上面長著一根粗壯的樹枝,它就是目標地點。從那裡俯瞰的村子風景,比從底下的廣場看起來要更美麗得多,遠處可以看到小小的神社和石牆。恰好可以三人並肩坐下的那根樹枝,是只屬於我們三個人的秘密。 「喏,為什麼嘛?」 「唔……,因為……和哥哥……」 「和阿健……?」 聽到意外的名字,我仰望彌生。先開始爬的彌生,已經坐上目標的大樹枝了。 我也一伸一屈地動著手腳,就像爬樓梯一樣輕易地抵達了那裡。 坐上大樹枝後,我深呼吸了一口氣。和森林裡隱密的空氣不同,這裡的空氣非常涼爽。 擴展在底下的碧綠稻田當中,看得見反射出光線的紅色與銀色的帶子,還有黃色的眼珠子,田裡偶爾也會豎著「稻草人」。它們都是用來從麻雀嘴下守護稻田的。有時還會聽到撞進腹底一般、在腦內留下震動般的爆炸聲。那是稱為「驚雀」的裝置發出的聲音,是使用定時器的空氣式機械。阿健說,那是用聲音來嚇跑麻雀的。 我俯瞰著這樣的世界,問彌生: 「難道你足因為不能跟阿健結婚,所以才想生在別人家嗎?」 彌生把原本就圓滾滾的眼睛睜得更圓,轉向一旁的我,然後她沮喪地點了點頭。 「……彌生也想叫哥哥阿健……」 她嘟著嘴巴,晃著腳說道。 這根樹枝位在相當高的地方,不過我想不會有人從這裡掉下來去。因為粗糙的樹皮一點都不滑,小孩子又很輕巧靈敏。 「可是阿健喜歡綠姐姐,不是嗎?」 「彌生知道啦……」 我心想,她的長發是學綠姐姐留的嗎?彌生是一年前左右開始留頭髮的,而彌生和我都喜歡綠姐姐。綠姐姐對於其實足外人的我也一視同仁,也會請我吃冰淇淋。她還稱讚媽媽買給我的花拖鞋很可愛,難怪阿健會喜歡她。 因為是兄妹,所以不能結婚。即使如此,我還是很羨慕總是能夠在一起的兩人。 「你知道啊。……那,你知道我也喜歡阿健嗎?」 我後悔揭露了彌生的心事。覺得這樣實在太不公平,所以也紅著臉告白了。 「咦!?」 彌生發出微弱的尖叫般的聲音,吃驚地看我。現在還不到夕陽西下的時刻,彌生的眼睛卻變得赤紅。 「我也……宣口歡阿健……」 我自我陶醉般地再一次悄聲呢哺。 此時,我看見阿健從遠方定來。他送綠姐姐回去之後,正前往這裡。 「喂!喲喝!」 我大聲呼喚阿健,用力揮手。阿健也注意到我,活力十足地揮舞雙手回應。我高興極了。 可是,阿健的影子卻被森林的樹葉形成的天花板遮住,看不見了。接下來這段時間應該都看不到他的人影,即使如此我還是采出身子,想從樹枝和樹葉的隙縫間看到一點阿健的影子。 「啊,看見了!」 我瞥見阿健跑過來的身影。 就在這個時候。 隔著薄薄的上衣,我的背後感覺到一雙灼熱的小手,是彌生的手掌。當我這麼想的瞬間,那雙手用力把我推了出去。 我失去平衡,就這樣從樹枝上滑落。簡直像慢動作一樣,四周的景色緩慢地向上流去。我劈哩啪啦地壓斷了好幾根剛才爬上來的樹枝,不停地往下掉。身體結結實實地撞上一根樹枝,我聽見自己撞壞的聲音。身體往奇妙的方向扭曲,我吐出不成聲的吶喊,更繼續往下掉。我最喜歡的拖鞋在半空中掉了一隻,令人傷心極了。 最後,我的背部撞上拿來墊腳的大石頭,然後我死了。 從鼻孔、耳朵、還有總是流出眼淚的地方等等,全身的洞穴流出了赤黑色的血液。雖然量只有一點點,但是一想到阿健會看到我這樣的臉,我就難過起來。 折斷的樹枝沉重地掉到附近,從更高的地方紛飛下來的樹葉撤落到我身上。 「喂——那是什麼聲音?好像樹枝折斷……」 這麼說著跑過來的阿健,看到我的屍體,停下腳步。 彌生哭著爬下了樹。墊腳石被死掉的我佔據,她為了不踏到我,從最後的一根樹枝高高地跳下地面。接著她哭喊著緊緊地抓住了阿健的胸膛。 「彌生,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阿健就像哄小孩別哭似地,對著彌生和我的屍體溫柔微笑地問道。然後他一邊走近我一邊說: 「五月怎麼死掉了?彌生,你光是哭我怎麼會知道呢?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吧?」 阿健簡單地確認我死掉之後,面帶笑容地對彌生說。看到他的笑容,彌生停止哭泣,卻依然痛苦地、結結巴巴地哭著說: 「那個……我們坐在那根樹枝上說話……結果五月就掉下來了……」 「這樣啊,她掉下來啦。那樣的話就沒辦法了。彌生又沒做什麼壞事不是嗎?所以別哭了。」 阿健就像大人說服小孩般地說道,然後他再次轉向我。 「總之,我們先去告訴媽媽吧。彌生,走吧。」 阿健說完,想要丟下我,拉著彌生的手離開。可是彌生不願意地拚命搖頭,不肯離開原地。 「彌生,怎麼了?」 「可是……可是,媽媽要是知道這件事,一定會很傷心的!彌生不要!」 彌生叫道,又開始哭了。 她的哭聲中有著恐怖與不安,那是擔心她把我推下去的事實可能會曝光的感情,現在的我清楚地察覺到這一點。 「……說的也是,綠姐姐一定也會傷心的……」 阿健呢喃道,接著彷彿想到什麼好主意似地,臉上綻放光芒。 「對了,把五月藏起來吧!只要不被人發現她死在這裡就行了!」 聽到這個提議,彌生悲傷地、卻又高興地仰望阿健。 我一直睜大著的雙眼,只是羨慕地凝視著這樣的他們。 「可是要怎麼做呢?就算要埋起來,這裡也沒有鏟子啊?」 「我知道,所以才搬到這裡來的啊。交給我就行了,彌生什麼都不用怕。」 面對害怕著什麼似地擔心的彌生,阿健露出融化掉一切擔憂的溫柔笑容回答。他慎重地背著我,小心不讓我流出的血沾到身上。 這裡是森林的邊緣,是通過森林旁邊的荒涼道路與進入森林中的道路相連接的地方。 「哥哥,你要在這裡做什麼?要怎麼樣把五月藏起來呢?」 像是回答彌生的疑問似地,阿健把我放到地上,然後輕輕拂開附近的地面。出現在底下的是被水泥蓋蓋住的水溝。 阿健半蹲著使力,打開一枚彼此相連、如砧板大小的蓋子。出現在森林泥土底下的那條水溝,應該與田地旁邊縱貫的溝渠相連接。可是現在裡面已經乾涸,水溝裡只有一片空蕩蕩的空間。阿健再打開幾個蓋子,露出來的溝幅相當寬闊,恰好可以容得下我。 阿健把我放進水溝後,想要照原樣蓋上蓋子。水泥做的蓋子一片就應該相當重了,然而阿健卻默不吭聲地上作著。 「啊,哥哥,等一下!」 聽到彌生的叫聲,正要蓋上最後一枚蓋子的阿健停下了手。 沒被蓋上的最後一枚蓋子的開口處,露出了我的腳尖。一隻腳上穿著拖鞋,另一隻腳光著,沾上了泥土。光著的那隻腳被這樣目不轉睛地盯著看,令我覺得有點難為情。 「……說的也是。得把不見的另一隻拖鞋找出來才行呢……」 阿健若無其事地呢哺後,把我關進黑暗當中。他也沒有忘記在關起來的蓋子上鋪好泥土,好讓它看起來根本沒有水溝這種東西。 太陽幾乎西沉的時候,阿健和彌生兩個人合作,把那裡佈置得和四周圍的土地一模一樣了。 一家人齊聚在橋家客廳的時刻。代替矮飯桌時暖爐矮桌上擺著晚餐,小小的客廳裡充滿了香噴噴的味道。阿健的爺爺跟奶奶做完田裡的工作,好像才剛回來。橘叔叔穿著無袖內衣,一邊吹著電風扇強風,一邊看電視棒球實況轉播。 「爸,轉台啦!<宇宙飛船薩吉塔流斯>〔注〕已經做了不是嗎?那是彌生每個禮拜都要看的節目耶,對不對?」 阿健說,向彌生徵求同意。<宇宙飛船薩吉塔流斯>是個卡通節目,是三個可愛的角色同心協力,搭乘薩吉塔流斯號在宇宙旅行的故事。彌生不曉得是不是沒在聽,她嘴裡含著飯,慌忙點頭。 「好啦好啦,知道啦。反正老爸的意見總是沒人理。」 叔叔鬧彆扭似地轉動電視機的旋鈕。 「還有讓電風扇的頭轉啦,我們也很熱耶。」 叔叔什麼也沒說,按下電風扇的旋轉機能開關。這台老舊的電風扇是那種按下旋轉風扇馬達部位像栓的地方,頭就會開始轉動的機型。 —————————————————————————————————— 註:原名『宇宙船サジタリウス』,為朝日電視台於一九八六年至一九八七年間所播放的動畫節目。以外層空間為舞台,描寫主角與週遭人物的日常生活與冒險,在當時受到很高的評價。 —————————————————————————————————— 聽到轉頭,彌生的肩膀倏地一震。她想到我往奇妙的方向扭曲的頭了。 不理會那樣的彌生,卡通開始了。爺爺跟奶奶聊著稻田的事,西瓜田裡的西瓜已經長大的事,還有家裡的草蓆已經舊了該丟了的事。 就在這個時候,橘家的玄關傅來「有人在嗎?」的叫聲。阿姨高聲應道「來了」,走出客廳。 聽到玄關傳來的聲音,彌生猛地顫抖。阿健應該也知道那個聲音是誰的,卻絲毫沒有動搖的樣子。他只是默默地看著卡通,吃著飯。 一會兒之後,阿姨回到客廳來了。她好像讓客人在玄關等著,簡短地對兩人詢問: 「欽,五月的媽媽來了,她說五月還沒有回家耶。你們知不知道五月去哪裡了?」 聽到阿姨的問題,彌生握著筷子的手發起抖來。阿健像要止住她的顫抖似地回答: 「嗯,不曉得耶,我們跟五月在森林裡就分手了,平常都是這樣啊!」 「咦,這樣嗎……」 阿姨暫時保留想說的話,折回玄關,向我媽媽報告去了。媽媽聽到回答,無力而遺憾地,快要哭出來似地說了句「這樣啊」,回去了。她的背影看起來好小,跟平常像魔鬼一樣大吼「吃飯時不要看電視」的媽媽簡直判若兩人,讓我好難過。 目送媽媽離開之後,阿姨回到客廳,開始對家人說起剛才的事。 「真令人擔心呢,天色都已經這麼暗了,五月是去哪裡了?最近綁架案又那麼多,真的好讓人擔心呢。」 阿姨說,夾了一口白飯送進嘴裡。每當阿姨一說「好擔心呢」,彌生的頭就無力地、彷彿要躲開阿姨的視線似地逐漸往下垂。 「五月她媽媽在整個村子裡面找嗎?」 發問的人是阿健。 「嗯,好像。五月是獨生女,所以更是擔心呢。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媽媽跟五月媽媽說,去報警比較好。」 「報警!?」 兩人異口同聲地轉向阿姨。彌生用絕望的眼神、阿健用有些高興的眼神看著阿姨。 「喏,搞不好跟最近的綁架案有關,不是嗎?你們最後看到她,是在森林裡面吧?搞不好明天左右就會去搜索森林,也有可能是被困在森林裡了。五月媽媽也說,她接下來要去森林找找看。」 聽到森林,兩個人大吃一驚,確實最可疑的地方就是那裡。說到這一帶有人可能會遇難的場所,就只有橘家後面的大森林了。 聽到我媽媽接下來要去森林找,彌生的表情僵住了。我的屍體不可能會被發現,流出來的血跡也被兩人確實湮滅了。只是他們怎麼找都找不到我掉了的一隻拖鞋。阿健爬上樹木,仔細地調查有沒有勾在樹枝上;彌生也在地面四處尋找,找得腰都痛了。 如果拖鞋就這樣沒被找到的話,警察或許會把它當成綁架案,而不會去搜索森林。但是如果我媽媽找到拖鞋的話會怎麼樣?大家會認為我就在附近,進行搜山嗎?媽媽不可能會認錯我的拖鞋。因為媽媽看到我高興的臉,也露出一副欣喜的模樣……。 「真的讓人好擔心呢。媽媽要不要也一起去幫忙找五月呢……」 不曉得是不是沒聽見阿姨的話,阿健愉快地看著卡通。 阿健跟彌生睡在同一個房間裡。八張榻榻米〔注〕大的房間,對兩個人來說是太寬廣了一些。 ———————————————————————————————— 註:兩張榻榻米為一坪大小。 ———————————————————————————————— 今晚是個悶熱的夜晚,為了涼爽一些,窗戶大大地開著。這裡是個不會有小偷要來的地方。只點著電燈泡的橘黃色燈光中,房間中央並排著兩床被子。阿健在被窩裡發出安靜的呼吸聲。但是彌生似乎一閉上眼睛,腦海裡就浮現出黃昏發生的事,讓她無法成眠。房間裡吊著綠色的蚊帳,覆蓋住兩個人,保護他們免於蚊蟲叮咬。 「喂,哥哥……」 忍耐著悶熱鑽進毛巾被裡的彌生,用哭泣股的聲音喚道。她的前發被汗水粘貼在額頭上。 「……嗯?」 阿健睏倦地呢喃,坐了起來。可能是嫌熱,蓋被和毛巾被都推到一邊去了。他站起來想要打開電燈。開關的拉繩上加繫了一條細長的繩子,平常可以躺著直接開燈,但是現在被蚊帳擋著,抓不到。阿健想要拉動盤繞在蚊帳上頭的繩子,但是隔著蚊帳,滑溜溜地抓不著。 「不用了啦,哥哥,不用開燈……」 「彌生,怎麼了嗎?」 阿健睡眼惺忪地說。他好像還有一半沒睡醒。 「……我好怕。哥哥……我可以去你那邊嗎?」 流汗流得幾乎要冒出蒸汽的彌生,泫然欲泣、難為情地這麼說。 「……嗯,好啊……」 阿健冷淡地說,又倒向墊被。在悶熱當中,彌生就這樣捲著像要從什麼東西隱藏住自己似地披在身上的毛巾被,爬進阿健的被窩裡。然後她把變得熱呼呼的額頭貼上阿健的背,閉上眼睛。 不久後,房間裡的兩道呼吸聲混合在一起,消失在夏夜當中。 阿健和彌生、被藏在水溝裡的我的屍體、還有哭泣著在夜晚的森林裡尋找我的媽媽,全都被黑暗的帷幕覆蓋了。 第二天 隔天還足清晨的時刻,阿健和彌生去參加暑假期問神社舉行的廣播體操〔注〕。早晨的神社清新無比,愈是吸進依然清涼的空氣,就愈讓人感覺有如重生。剛才還只有零星幾隻在叫的蟬,隨著太陽升上空中,也開始了大合唱。 做完體操之後,村裡的小學生裡最年長的一個會幫大家在卡片上蓋印章。六年級的那個人好像對我沒來做體操的事說了些什麼,阿健卻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充耳不聞。不過與其說是這樣,其實他是在傾聽別的聲音。 在後面,村裡的小學生家長們正壓低了聲音竊竊私語著,話題是我跟我媽媽的事。媽媽好像一整晚沒睡,到處找我。阿姨嬸嬸們憐憫地拿這件事當話題。昨晚的事已經傳遍了整個村子,所有人連警察今天中午就要搜索森林的消息都知道了。可是因為沒有任何的線索和證據,大家都對於是否能夠在森林裡面找到我,感到半信半疑。也有阿姨說我是被捲入那樁連續綁架案裡面了。 ——————————————————————————————————— 註:廣播體操原為一九二八年遞信省(現日本郵政公社)簡易保險局所制定的國民保健體操,透過NHK(日本放送協會)的廣播普及到全國。暑假中,日本全國各自治區皆龠於清晨舉辦廣播體操會,讓學童參加,亦有指導者巡迴全國舉辦的體操會等,為日本夏季的風情畫之一。 ———————————————————————————————————— 阿健聽著這些聲音。他在蒐集自己不知道的情報,結果阿健得知了警方要進行搜索的事,還有完全沒有人提到拖鞋這件事。 阿健靜靜地凝視遠方,思考著什麼。而彌生緊抓著他的手,不安地仰望那張臉。 做完廣播體操的回程中,兩人立刻前往森林。這是從神社回到家裡的途中,踩著彼乾涸的水田包圍的石子路時,阿健提議的。 「拖鞋好像還沒被找到,我們先把它找出來吧!」那樣的話,就完全沒有我在森林裡的證據了。大家應該會認為我是被綁架,被帶到別的地方去了。阿健想把我的失蹤偽裝是綁架犯所做的勾當。 兩個人一面調查拖鞋有沒有掉在地上,一面進入森林裡頭。今天阿健打算調查陡峭的坡地那裡,所以他不是穿平常的草鞋,而是穿著打棒球用的釘鞋。調查斜坡之前,他先調查藏著我的水溝附近。可是還是找不到拖鞋,所以他盯著地面,和昨天相反地朝我死掉的樹木方向走去。阿健在想,拖鞋會不會是掉在把我背到水溝的途中了。 「斜坡很危險,彌生可以先回去沒關係。接下來交給哥哥就行了。」 阿健體恤地說,但是彌生搖頭,緊緊抓住阿健的手臂。 「彌生要跟哥哥一起去!」 她這麼說,不肯離開。 「……那,彌生再去檢查一次五月死掉的那個地方吧。彌生記得那個拖鞋長什麼樣子吧?要加油!」 阿健把視線放到與彌生同高,教導小孩似地說。他的表情很溫柔,彌生的臉頰轉眼間就染得一片通紅。 「……可是,彌生叫的話,哥哥就要趕快過來。一定。」 她叮嚀阿健說。阿健露出足以平撫他人顫抖的笑容,「好、好」地點頭。 兩人說著這些,依然沒有找到拖鞋,就這樣來到了我死掉的地方。俯瞰南側的斜坡股聳立、只屬於三個人的秘密樹木,彷彿昨天的事只是一場夢似地靜靜佇立著。用來墊腳的石頭也沒有血跡,昨天已經擦掉了。折斷落下的樹枝和樹葉也沒有散落一地,昨天阿健跟彌生已經清理乾淨了。照常理來看,剩下來的危險因素就只有不應該出現在森林裡的花拖鞋了。 或許是掉到這個斜坡下面了。阿健想著,俯視南邊的斜坡。村子的神社和小學,還有遠方小鎮的屋子看起來好渺小。 彌生也抱著同樣的想法凝視下方。對於沒有穿釘鞋的彌生來說,這個斜坡可能太吃力了。就算不會送命,也有可能滑倒而受重傷。 兩人決心開始搜索。 但是這個時候,彌生發出了叫聲。 「不好了!哥哥,那個!」 她伸手指的是斜坡上的細長馬路。馬路朝這裡延伸,正好通過我藏身的地方旁邊。那條路平常幾乎不會有車子經過,但是現在卻有兩台褐色的轎車往這裡開過來。 兩個人立刻就想到了,那恐怕是警察的車於。阿健以為搜查從中午過後才會開始。 阿健盯著一下子就接近那裡的車子,狀似愉快地動著腦筋。 彌生不安地扭曲了表情,緊緊抓住正要下去斜坡的阿健。 就在這當中,兩台轎車離開馬路,開進了森林。偶然的是,車子從我藏身的位置的正上方通過了。這個時候,泥土從水泥蓋的隙縫問灑落到我的身體上。可是我沒有辦法避開它,也無法閉上張開的眼睛和嘴巴。車子在連接森林小徑的廣場停了下來。 從車於上下來的是幾個登山打扮的男人。從那些人的對話,可以得知他們足前來尋找我的搜索隊。偶爾傳來的笑聲,也可以知道他們對於我在森林裡遇難的事感到半信半疑。 阿健和彌生身處的斜坡看不見這個情景。 阿健豎耳傾聽,確定搜索隊的車子停在森林,他好像已經預測到車子會停在森林的廣場。不曉得是因為猜中了,還是對於我所在的水溝上方的輪胎印感到諷刺,阿健的臉上浮現笑容。 「彌生,變更作戰。我們躲起來,然後從樹陰下偷看警察的行動。」 阿健想要藉由這麼做,儘可能多知道一些搜索隊的調查結果。 阿健溫柔地握住彌生不安地發抖的手,定進平常不會進去、沒有道路的地方。 阿健注意不讓彌生跌倒、受傷,讓她容易行走,同時又不讓搜索隊發現地,小心地選擇方向前進。 通曉森林一切地形的阿健,十幾分鐘就掌握到搜索隊的人數和行動,甚至他們現在的位置了。 當然,搜索隊的人沒有發現他們正被偷偷窺伺著。 熟悉調查的搜索隊所進行的搜索行動,以及熟悉森林的兩個人所進行的跟蹤行動,在蟬鳴聲迴蕩的夏季森林中層開了。 然而到了黃昏,搜索隊依然什麼都沒能發現。大家愈來愈懶散了。這也難怪。因為誰都不曉得我是不是真的在這個森林裡?自己在做的事是不是有意義?在一片有些倦怠的氣氛當中,搜索就要結束了。 阿健有點遺憾地望著這個情景,緊挨在阿健身邊的彌生吐出放心的嘆息。 四散在森林裡的搜索隊,聽到無線電對講機裡傳來作業中止的指令,都非常高興。他們前往集合地點的廣場聚集。 「大家都去集合了,我們也去看看吧!」 阿健低聲呢喃,拉起不安地縮起肩膀的彌生的手。目的地是看得見廣場的地方。他想順利的話,或許可以聽見什麼重要的情報。 但是,阿健在來到藏著我的水溝附近的樹陰時,停下了腳步。 我所在的水溝附近,被森林的泥土巧妙地偽裝的那一帶,兩名搜索隊員正在對話。 彌生的臉色逐漸變得蒼白。阿健摟住彌生的肩膀,兩個人一起藏進草叢。他們屏住呼吸,聆聽兩人的對話。阿健甚至沒有滲出半點汗水,聽著對話聲。 「喂,別管那些了。今天已經收工了,快點回車上吧,不是約好了接下來要去喝酒嗎?」 「不能這樣啊,搞不好那個女孩子……是叫五月嗎?或許她真的被綁架,不在這裡了,但是你不覺得只有這一帶特別不自然嗎?」 一名搜索隊員指著森林的一角。毫無疑問,那裡正是我所在的位置。 那裡應該完美地偽裝得和森林的地面一樣了,阿健在心裡面這麼說。那張臉看起來也依然從容不迫。 另一個人一副沒什麼興趣地抽著煙。 「有嗎?哪裡啊?」 「你看,只有這一帶,釘鞋的腳印相當密集。是小孩子穿的釘鞋,棒球用的。」 做完廣播體操回來之後,兩人首先從那一帶開始尋找拖鞋。阿健為了下去斜坡而穿了釘鞋過來,這似乎造成了反效果。阿健默默地聽著接下來的對話,他露出了像是在盤算著什麼的眼神。 「喂喂,我們在找的是女孩子耶?而且聽她媽說,她穿的是拖鞋不是嗎?」 無視於毫無幹勁的搭檔,搜索隊員走近我藏身的地點,然後開始調查地面。 彌生懷著隨時都會被恐怖壓垮的心情望著這一幕。 終於,隊員開始用手拂開地面,在他身後的搭檔一臉受不了地搖頭。 「喂,今人的搜索已經結束啦。反正明天還要再來一次,到時候再來挖洞就行了吧。大家都在等我們欵?」 對這番話充耳不聞,逐漸靠近我的男人感覺到水溝的存在。 「喂,是水泥。是水路嗎?藏在地面裡。」 「那個不是啦。是泥土長期堆積,成了森林地面的一角,那是自然而然變成這樣的。」 即使如此,這名隊員似乎仍然無法滿足。 他緩緩地掀起砧板似的水泥蓋。 彌生發出只有氣息的微弱尖叫。 「喏,什麼都沒有啊?喂,走啦,我想早點擺脫這種土氣的工作!」 打開蓋子一看,裡面只有空洞而乾燥的空間,那裡稍微偏離了我被擺放的位置一些。要是他掀起來的是再往左邊三個左右的蓋子,我的腳尖一定會映入他的眼簾。 「何必這麼急?到死之前還得活上好幾十年呢!」 隊員在話語的最後使力,又掀開了左邊的一個蓋子。更靠近我一格了。 「落空。」 「囉嗦!給我記住,我再也不借你錢了。」 男人對同伴的奚落聲感到憤慨,手繼續抓住更左邊的蓋子。只差一個了。 「哥哥,我們快逃!跟彌生一起逃走吧!」 彌生似乎終於承受不住恐怖了,她哭著用力拉扯阿健的手臂。可是阿健沒有打算移動的樣子。目不轉睛地瞪著兩個人的那雙眼睛,不是軟弱的小孩子的眼神。 「真可惜,下一個蓋子也照這樣加油啊!」 「什麼照這樣……」 隊員抬起手中的蓋子,陽光斜斜地照上我的腳拇趾。我變得冰冷的身體的一部分,被注入有如生命的體溫一般的夏天熱度。如果男人的視線再稍微低一點的話,他應該就看到我的腳尖了。但是遺憾的是,他似乎沒發現我。不過只要掀起下一個蓋子,不管再怎麼樣遲鈍的人也一定會發現我的。 「哥哥!」 彌生剛不讓周圍聽見,卻有如懇求般的聲音叫道。 阿健無視彌生,靜靜地撿起地上約拳頭大小的石頭。彌生不曉得他要做什麼。 「隨便你啦,可是下一個就最後囉!大家真的都在等了。」 「嗯,知道啦。這個就最後了,接下來的明天再弄……」 男人說,用手掰開水泥蓋。如果他的手的位置放個不對,應該就碰到我冰冷的腳尖了。 彌生全身的血液唰地倒流而去。 此時,阿健做出了只能以異常來形容的舉動。 他把手裡的石頭使盡全力往自己的臉上砸去。從正面,一次又一次毫不手軟地砸上自己的臉。 隊員的手使力,就要掀開我上面的蓋子了。 鼻血從阿健的鼻子泉湧而出。血流如注,一下子就滴滴答答地從下巴滴落了。 「哥哥!」 彌生忍不住發出連兩個搜索隊員都聽得見的驚叫聲,那是有如裂帛一般的尖叫。 突然響徹四周的聲音,使得被掀開到一半的水泥蓋從搜索隊員的手中滑落回去了。 兩個大人猛地轉向尖叫的方向。 被大人目擊到的阿健,整張臉染滿了血,偷偷地朝彌生使了個眼色後,慢吞吞地走出來。 阿健裝出大聲號哭的模樣,來到兩名隊員面前。彌生也緊緊地抓著他。 「哇!好嚴重的鼻血!」 「小朋友,你怎麼了?過來這裡,我幫你看看。」 看見滿臉是血的阿健,和我只相距十公分左右的搜索隊員往那邊走過去了。 此時,掛在隊員腰帶上的無線電對講機單方面地傳來「快點回來」的聲音。兩名搜索隊員苦笑。看樣子,今天真的得就此打住了。 「我記得車子裡面有急救道具。我帶這孩子去車子那裡,你把那些蓋子蓋回去。不蓋好的話,車子就過不去了。」 隊員說道,牽著哇哇大哭的阿健和不安地哭泣的彌生,走了出去。 「喂、等一下!為什麼我要幫你收拾殘局啊……」 被不理會搭檔叫聲的男人牽著手,彌生開始害怕了。她擔心會不會就這樣被帶到警察局去,不安得要命,一邊走一邊不斷地回頭。 在我旁邊,被留下來的隊員一面嘟噥抱怨著,一面蓋回頗重的水泥蓋。 「小朋友是在哪裡做什麼,才會受了這樣的傷?」 搜索隊的人溫柔地對假裝號哭的阿健問道。 阿健稍微止住哭聲,半帶嗚咽地回答: 「我在斜坡、滑倒了……」 然後他用一隻手捏住血流不止的鼻子。 男人似乎接受了阿健的答案,沒有再追問下去。 阿健的鼻血把衣服染成了赤黑色,卻依然流個不停。 紅色的血流沿著捏住鼻子的手,從手肘滴滴答答地掉落。 血跡也濺到靠在一旁的彌生身上,被她因為想要努力變成綠姐姐而留長的頭髮吸收了。 梢早一些的時刻,綠姐姐正坐在神社社殿的木頭階梯上。那是底下數來第二階,從上面數來的第三階。 今天要開始進行搜索我的行動,所以綠姐姐似乎正想去拜訪橘家,順便幫忙些什麼。 在途中,她一時興起來到了神社。 長發從她寬帽簷的白色帽子裡垂下,白色的裙子只要有一點微風也會隨之擺動。裙襬很長,幾乎快碰到地面,所以綠姐姐用纖細的手指壓著裙子坐著。她仰望鳴叫不休的蟬,想起煙火大會就在兩天之後。 村裡的小孩挨家挨戶各募集三百圓所得到的錢,全部用來購買煙火。雖然都是些商店買得到的小型煙火,但是大家都很期待這場煙火大會。每年的這天晚上,村裡的大人們也會一起來享受、觀賞煙火,或者是來參拜神社祭祖的神明。 我記得現在坐的這附近還會擺上香油錢箱呢,綠姐姐回想起這些事,望著從樹葉間灑落的太陽光。不停地變化,模樣絕不重複的地面的樹陰花紋,讓綠姐姐的心底充滿了複雜萬分的思緒。 「小時候也常在這裡玩呢。」 綠姐姐自言自語地說,用手撫摸老舊乾燥的木頭階梯。木頭的紋路浮現出來,觸感粗糙。 我曾經聽綠姐姐說,她也是這個村裡的小孩。她也告訴過我,她喜歡上住在附近的男生,最後卻沒有結果。綠姐姐笑著說,那個男生長得很像阿健。 「哎呀,這是在畫狗嗎?」 凝視著搖晃的樹葉剪影的綠姐姐,發現畫在自己腳邊的圖案。是我死掉的那天畫的狗。 「啊,好懷念呢。那個時候一點都不怕被泥土弄髒,總是像這樣畫畫圖呢。」 綠姐姐把臉靠近地面,想要看個仔細,及腰的長發輕柔地搖晃。 此時,傳來了狗的低吼聲。 綠姐姐一驚,抬起頭來。眼前是一條蓄勢待發,隨時都會撲上來的白狗。 「哎呀,好久不見,這不是66嗎?」 原本戒備的筋,搖著尾巴撲上綠姐姐。它在白衣服上塗上泥巴,舔著綠姐姐的臉。 「話說回來,還真的好久不見了呢,66。我好像都是在這附近喂你吃東西吧?我那時很壞心,老是把餌丟到這個樓梯後面呢。」 66對綠姐姐擺出服從的姿勢。 我知道,這條狗的怪名字是綠姐姐取的。 「這麼說來,你的風評很差呢。」 綠姐姐用素淨的美麗指尖戳了戳66的鼻子。她的表情是遇見了兒時玩伴一般高興、有如太陽般的笑容。 「人家說你是鞋子小偷,你都把偷走的鞋子藏到哪裡去啦?」 66可愛地「嗚」地一叫,繞到綠姐姐原本坐的樓梯後面。因為側面沒有用木板封住,所以如果是狗的話,就可以繞進後面去。 綠姐姐瞭然於心,望向裡面。 「哦,有耶有耶。……虧你蒐集得到這麼多呢!」 來自全村、只有半邊的鞋子,在樓梯後面堆積如山。鞋子的數量讓綠姐姐目瞪口呆到了佩服的地步。 66就這樣趴倒在那裡了。 綠姐姐一臉拿它沒辦法的樣子,準備抬起頭來。差不多該去橘家了。之後的調查有了什麼發現嗎?她想著這個問題。 但是,她正想抬起來的頭在途中停住了,有個令人在意的東西勾住了她的眼角。 那是「堆積如山的收藏品的一角。綠姐姐也不在乎會弄髒衣服,把手伸進裡面的鞋堆。66也沒有吼叫,只是一臉不可思議地歪著頭。 指尖勾到目標物,手從樓梯後面抽了回來。 從黑暗當中被拉出來的東西——是單腳的拖鞋,綠姐姐知道穿著上頭有花的拖鞋的女孩是誰。 綠姐姐眯起的眼睛掠過一絲陰影。宛如窺伺著未來似地,她瞳孔深處的知性光輝增加了亮度;形狀姣好的眉間詫異地隱約皺出直紋,望向橘家的方向。 然後,她把我的拖鞋還給66,回去了,回自己家去了。 今天不去了,明天再去橘家吧。這麼說來,冷凍庫裡應該有工廠做的冰淇淋的試作品。今天午飯就吃那個,順便看看八卦節目連日報導的連續綁架案的後續發展吧。綠姐姐想著這些,穿過神社的廣場。 夏季的陽光炎熱刺人,即使隔著鞋底,沙礫的熱度似乎依然透了進來。 白天那樣吵人的蟬鳴也銷聲匿跡的夜晚。 浮在空中的星星和月亮淡淡的晈潔光芒照亮了夜晚,四周被有如深海般的深深睡眠所籠罩。 隱藏著我的屍體的水溝蓋被阿健的手抬起來。在他旁邊,是一臉不安、一臉恐懼地望著我的彌生。 我移動的時間到來了。到了隔天,搜索隊又會來找我了。然後那個敏銳的隊員一定會找到我吧,阿健警覺到這件事情。 那之後,阿健被帶到兩台轎車停放的地方,接受鼻血的治療。他用大石頭毆打鼻頭,所以鼻子留下了很大的傷痕。接受治療後的阿健,被問到住址和名字等問題。他們好像知道阿健跟彌生是最後看到我的人,一報出名字,就有許多疑問等待著兩人。 有沒有看見可疑的人?面對這樣的問題,阿健也老實地回答「沒有」。彌生覺得隨便回答,讓他們以為我是被捲入綁架案就好了,但是她也配合阿健回答。阿健直覺到不要拿謊言鞏固周圍,而是只在最重要的部分說謊才是最安全的做法。他害怕說得太多的謊言會愈滾愈大,最後一口氣崩坍。 在彌生手裡的手電筒燈光當中,阿健架著我,把我從水溝裡抬起來。他的臉的正中央貼了個大大的絆創膏。 「彌生好怕、彌生好怕……」 彌生微弱地重複著這句話,環顧夜晚的森林。阿健在半夜爬起來的時候,緊貼著他睡覺的彌生也跟著起來了。阿健叫她待在家裡,但是比起夜晚的森林,被阿健丟下,一個人待在家裡一事更讓她覺得恐怖。他們一起穿過蚊帳,慎重地走過老舊得發出有如鳥叫般傾軋聲的走廊,小心地不吵醒家人,帶齊了幾樣道具過來。 從水溝裡被搬出,比夜晚寒冷的戶外空氣更加冰冷的我,就這樣被阿健抱著,放倒在鋪在地面的草蓆上。我邁遢地往奇妙的方向扭曲的脖子和手腳,被阿健幫忙整齊地擺好了。我在草蓆上成了「歪」的姿勢。 「草蓆是不是剪得太小了?」 不曉得是不是為了給彌生打氣,阿健這麼說,微微苦笑。 昨天背過我之後,阿健可能發現到我很難背這件事,也或許是受夠了我無力地搖晃的手和腳。這次他用草蓆把我捲起來,打算累的時候,就和彌生兩個人一起搬。 阿健以裁縫用的剪刀把被丟掉的舊草蓆剪成我的身高大小,可是因為剪得太小了一些,被捲成海苔卷一般的我,腳尖和頭髮從兩端跑了出來。 接著,阿健從上面牢牢地綁住草蓆,好讓它不會自然而然地打開。 離開家的時候,彌生找不到合適的繩子,焦急萬分。阿姨老是說「總有一天會派上用場」,總喜歡把去商店買東西時包裝用的紙和繩子留起來,可是兩個人都不曉得收在那裡。又不能把阿姨叫起來問,好不容易可以派上用場的商店繩子,就這樣錯失了難得的機會。阿健想了一會兒,決定用系在他們房間螢光燈開關拉繩上的繩子。就算不能躺在床上直接關燈也無所謂了。如此這般準備好的繩子,綁緊了裹住我的草蓆。 然後阿健蓋上水溝蓋,像擔木材似地抬著我,彌生戰戰兢兢地問他: 「哥哥,你要把五月搬到哪裡去?」 阿健一邊往自己家走去,一邊回答: 「我們房間啊。看到今天的搜索,我覺得那裡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被草蓆包裹著,所以手腳也沒有四處亂晃,安分地被搬運著。 「把五月藏在壁櫥裡,明天一整天都待在房間裡看著吧。 可是也不能永遠放在那裡,得趕快找到下一個藏匿的地方才行。」 彌生的手電筒照亮阿健的腳邊。在光圈當中,阿健的表情看起來異樣地快活。 回到房間後,兩個人把我藏進壁櫥裡。 阿健彷彿藏匿寶物似地,就像企圖惡作劇的頑童一般,把我塞進去。 彌生彷彿藏匿恐怖與不安似地,就像要從神明的注視中隱匿自己的罪惡一般,把我塞進去。 然後,壁櫥的紙門靜靜地關上了。 第三天 早上做完廣播體操回家之後,阿健跟彌生嚇了一大跳。阿姨準備早餐的同時,也為兩個人做好了上學的準備。 「你們兩個,在那裡發什麼呆?今天是返校日吧?快點吃飯啊!」 她要兩人快吃早餐。 兩人完全忘了返校日這回事。 夏季早出的太陽已經熾烈地散發熱度,外頭充滿了眩目的光亮。 「媽,你要去哪裡?」 阿健把飯倒進海帶加青蔥的濃稠味噌湯裡吃著,看見阿姨就要定去他們的房間,這麼問道。 「去折你們的被子啊!還有蚊帳。你們自己的話,構不到掛在天花板上的蚊帳吧?」 聽到阿姨的話,彌生害怕地望向阿健。因為平常用來收棉被的櫃子裡,現在正裝著我。要是阿姨打開那裡的話,他們做的事就會曝光了。這種不安浮現在彌生臉上。 可是,阿健沒有特別驚慌的樣子,一臉平靜地回答: 「不用了啦,偶爾我們會自己弄。凡事都要經驗不是嗎?所以媽也來一起吃飯吧!」 「你這孩子怎麼突然說起這種老氣橫秋的話來了。」 雖然嘴裡這麼說,但阿姨似乎高興少了一樣工作。 然後她走進廚房裡去了。 阿健和彌生扒完早餐,回到自己房間。 「哥哥,怎麼辦!我們去學校的時候,媽媽或許會打開櫃子啊!」 彌生對著踩著椅子,靈巧地解下吊在房間天花板四角的綠色蚊帳的阿健說。那張臉隨時都會哭出來。 「彌生,不要緊的。只要把折好的被子蓋在五月上面,不會那麼容易被發現的。」 阿健笑容滿面,打氣似地說。 綠色的蚊帳被折得小小的,收進壁櫥裡。壁櫥分成上層跟下層,被草蓆裹住的我放在平常用來收棉被的上層,上面再擱上蚊帳。 壁櫥的下層放著舊的坐墊和冬季衣物,還有以前使用的舊吸塵器等等。 「可是、可是……」 「不要緊的。」 雖然毫無根據,但是阿健微笑著這麼說,真的就讓人有種沒問題的感覺,不可思議。 彌生抹掉眼眶裡的淚水,折起睡覺時總是拿來卷在身上的毛巾被。那條黃色的毛巾被足人家送的東西。 阿健折好兩條墊被,搬進壁櫥裡。最近彌生都和阿健睡在同一張床上,所以實際上沒有這個必要,不過還是兩張床都鋪了。 墊被沉甸甸地壓到我上面來。墊被相當沉重,我感覺到壓迫感。要是我還活著的話,在這種悶熱無比的季節,一定會難受到快要死掉吧。 「哎呀,腳跑出來了呢。」 壓在我身上的墊被似乎沒辦法連我的腳都遮住。剪得太短的草蓆也無法包裹住我的全身,所以我的腳——一隻腳穿著拖鞋,一隻腳光溜溜的——裸露在外面的狀態。我覺得有點難為情。 「哥哥,用這個。」 彌生遞出自己的黃色毛巾被。 阿健接過被子,蓋上我露出來的腳。 「嗯,剛剛好。」 阿健確定毛巾被完全藏住我的腳之後,高興地說。阿健高興,彌生也跟著高興。她的臉變得有點紅。 兩個人再一次確定沒有露出來的地方後,關上紙門。 然後他們把聯絡簿和寫到今天日期的暑假作業,裝進一個星期都沒有動到的書包裡。 「返校日只有早上,所以五月被發現的危險性應該很小的。」 阿健對彌生說,迅速地做好上學的準備。 然後兩個人一起出了玄關。蟬鳴聲已經響徹四周。依然持續曬田的稻子承受著滿滿的太陽恩澤,轉成了深綠色:樹木伸展手臂,想要抓住晴朗無云的藍天。 早晨來到除了我之外的一切事物上頭,除了我之外的大家都活著。 我們的小學裡,一個年級只有一班,所以同歲的我和彌生是在同一班。現在是早上的班會時間。 「老師,五月還沒有來。」 看到我的座位空著,隔壁的女生向老師報告。我不見之後,今天才第三天而已。班上的小朋友們什麼都還不知道——除了一個人之外。 彌生一臉蒼白,不住地發抖。她拚命地從那個女生、從我的座位別開視線。 「……五月她感冒,今天請假。大家也要小心,不要在夏天感冒羅。」 級任導師強作笑容這麼回答。看樣子老師已經從我媽媽那裡聽說了事情原委。 班上的同學活力十足地合唱著:「是——」。每張臉上都洋溢著天真的笑容,燦爛得宛如他們的將來已經獲得保證、讓人想要保證他們的未來。 「哥哥……」 彌生不讓任何人聽見地、有一半在心裡面呼喚,微弱地哭泣。她縮起身體,雙腳抖個不停。她覺得只要叫「哥哥」,阿健就會來救她。 不要緊的,不會有人發現,也沒有人知道的——彌生的腦裡迴響著阿健的話。她凝視著桌上的塗鴉,急促跳動的心臟靜靜地平息下來。 只要撐過早上就行了,彌生這麼告訴自己的時候,突然發現老師一直在看她。 接著,老師朝彌生這裡慢慢地定了過來。 被發現了嗎!?難道自己打了個連旁人都看得出來的猛烈寒顫嗎?被發現了嗎? 彌生的心臟又開始怦怦亂跳,全身滲出汗水。 老師在彌生的旁邊站住了,手放到她細小的肩膀上。 如果可以的話,好想當場逃走,好想跑到阿健的教室去。 一定是曝光了!彌生會被抓住,被抓去警察那裡!——這個想法浮現在彌生的腦海,揮之不去。 老師把嘴湊近彌生耳邊,不讓其它小朋友聽見地低喃: 「你知道五月失蹤的事對吧?真可憐……你們兩個最要好了說。 可是,能不能先不要告訴其它的小朋友?你明白老師說的意思嗎?」 憐憫、安撫似地,老師的臉上佈滿了悲傷的神色。 彌生吃了一驚,掹地轉頭看老師。她理解了老師話中的意思之後,拚命地點頭。 「……彌生……」 老師輕輕握住她的手打氣,然後在其它小朋友還沒有注意到之前向她道別,離開了教室。接著,進入了第一節課開始前的短暫休息時間。 在彌生眼中看來,朋友們好像在周圍跑來跑去、手舞足蹈地繞著圈圈。 然後她發現自己得救,高興起來。 涼爽的風吹來,她知道全身的汗消退了。 「我回來了。」 彌生說道,穿過玄關。阿健跟在後面。 後來,時間平安無事地過去,雖然彌生比較早放學,但是她為了和阿健一起回家,不安地等了好幾十分鐘。然後兩個人一起回家了。 「媽媽,你在哪裡?彌生肚子餓了。」 她和阿健一起定進自己的房間。 「媽!」 彌生短促地驚叫。 阿姨在兩個人的房間裡。她打開房間裡藏著我的壁櫥,好像在找什麼東西。 「媽,你在幹嘛?」 阿健若無其事地說。雖然是同一個壁櫥,但是阿姨把東西拿進拿出的不是藏著我的上層,而是下層。不過只要稍微動一下上層的棉被或毛巾被,就會看到我的頭髮或腳趾了吧。 「哦,現在在用的吸塵器怪怪的。難得想幫你們打掃房間,所以我想拿以前的舊吸塵器來用,我記得不是放在這裡面嗎?」 「不用了啦,我們自己的房間自己會掃,媽去看<當然可以笑了>〔注〕啦。對不對,彌生?」 彌生嚇了一跳似地,圓滾滾的雙眼轉向阿姨,一次又一次地點頭。 「哎呀,這樣?那媽媽就樂得輕鬆了呢。拜託你們羅!」 阿姨說道,關上壁櫥的紙門站起來,定出房間了。 彌生鬆了一口氣,放下心來。阿健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把書包放到桌上。 彌生想要詢問阿健今後要怎麼處理我而開口: 「喏,哥哥,我們……」 此時,房間的紙門冷不防地打開,阿姨的臉從門縫裡采了出來。 「媽,還有什麼事嗎?」 代替張著嘴巴僵掉的彌生,阿健問道。 「午飯已經好了。打掃吃完飯再弄,快點下來吧!」 「好,好,知道啦。」 即使阿健回答得敷衍,阿姨似乎也感到滿意,她關上紙門。 彌生的僵硬解除了。 ———————————————————————————————————— 註:「當然可以笑了」(笑っていいとま)是富士電視台自一九八二年開播,由塔摩利(夕モリ,在此節目用的是本名森田一義)主持的長壽綜藝節目,在中午時段播放。 ———————————————————————————————————— 「啊,嚇我一大跳!」 此時紙門又打開了。不死心地再度出現的還是阿姨。 「幹嘛嚇一大跳?」 彌生彈也似地回過頭來,一臉快要哭出來的模樣,整個人又僵掉了。 「真可疑。算了,放你們一馬。」 「媽,你又要幹嘛啦?你纏人得簡直跟蟑螂還是喬卡〔注〕一樣耶!」 —————————————————————————————————— 註:喬卡(JOKER)為特攝電影「假面騎士」(仮面ライダー)系列的搞笑短劇「仮面車士」(ノリダー)當中登場的邪惡軍團。 ————————————————————————————————— 「那是什麼啊……?我說啊,阿健,你最近異常地乖巧呢。棉被自己收,打掃也自己來,簡直就像NHK一樣。」 「你才是在說什麼啊……?」 阿健難得露出詫異的模樣。 「總之,你跟彌生最近感情好得奇怪,簡直就像偷偷瞞著媽媽什麼一樣。媽只是想說這個而已。」 紙門關上了。阿健豎起耳朵,確認阿姨離開。 「……媽媽走掉了嗎?」 彌生戰戰兢兢地問阿健。 阿健默默點頭,轉向彌生,對她微笑。 兩個人內心玩味著阿姨最後的一句話,打開壁櫥,確定我沒有逃走。 吃完午餐之後,兩個人回到房間,然後舉行作戰會議。 「哥哥,接下來要怎麼辦?不能一直放在這裡啦……」 彌生為難地、快要哭出來地說。 但是阿健似乎已經早一步想到這個問題的答案了。阿健對彌生露出一種「沒什麼難事」的表情回答: 「我之前就在想了。彌生應該也注意到了吧?只要把五月丟進神社的石牆的洞穴裡就行了。那樣一來任誰都找不到,也可以讓大家認為五月真的是被捲入連續綁架案裡面了。」 彌生點頭同意阿健提出的作戰。 神社土地裡的那座石牆。在我死掉之前,一面等著阿健,一面和彌生一起抬頭仰望的那個像城堡基座的地方。 在那上面,有個石頭被拿掉,在石牆上開了一道深井般的空間。那是個因為小孩子都把零食殘渣或空袋往裡面丟,變成垃圾筒的洞穴。阿健說要把我丟進那個洞裡。 看樣子,兩個人似乎從很久以前就覺得這麼做就好了。 「嗯。那,什麼時候把五月搬過去呢?」 「說的也是,快一點比較好。天氣這麼熱,不曉得五月什麼時候會臭掉呢。」 我會腐爛,發臭。彌生可能是想像起那種情景,繃起了臉。 再過幾個小時,我死掉之後應該就過了整整兩天了。 「今天半夜去吧。明天晚上是煙火大會吧?明天晚上的話,神社到很晚應該都還有很多人。」 一年一度的煙火大會。那是村子規模的小型活動,但是應該會有將近村子人數一半的人來參加。 「彌生知道了。那今天也得早點睡覺了。得睡個午覺才行呢。」 有了計畫之後,彌生似乎有些鬆了一口氣。 看到那樣的彌生,阿健好像也有些高興的樣子。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那張表情也像是覺得可惜。令人意外地,阿健在享受著這個狀況。 昨天那個第六感異樣敏銳的搜索隊員,現在是否也在調查已經空了的水溝呢?然後是不足被那個沒口德的搭檔嘲笑了呢?阿健想著這些事,一把撕起搜索隊員為他貼在臉上的絆創膏。傷口癒合,結成了痂。他把撕下來的絆創膏丟進垃圾筒,打開壁櫥,準備進行跟阿姨說好的打掃。舊型吸塵器應該收在那裡面。 「喏,彌生,午睡前先打掃吧!不打掃的話,會被媽媽懷疑的。」 「嗯。打掃對吧。」 「那,我也來幫忙吧!」 紙門突然打開,看見走進房間的來人,兩個人吃了一驚。他們眼睛睜得老大,身體僵硬了。 「綠姐姐!」 「喲喝,今天的冰淇淋是新產品!是還沒上市的商品,感謝我這個綠姐姐吧!」 綠姐姐搖晃著掛在雙手上的白色塑膠袋,挺胸說道。袋子上沾著水滴。 「那我們去客廳吃吧,綠姐姐。」 阿健在背後關上壁櫥的紙門,這麼提議。彌生也用力點頭。但是綠姐姐不讚成。 「可是,阿姨她……你們媽媽在客廳睡得很熟呢。所以我們在這裡吃吧。綠姐姐免費大放送,還可以教你們暑假作業!」 彌生不安地仰望阿健。阿健一臉無奈地點點頭。 「……這樣,那就在這裡吃吧。等一下,我拿坐墊出來。」 阿健說,打開壁櫥。彌生的呼吸都快停了。阿健從我下面,壁櫥的下層拉出坐墊,交給綠姐姐。他也拉出自己和彌生的份,在榻榻米房間裡鋪上三張坐墊。 怱地,綠姐姐仰望螢光燈。 「咦,開關上怎麼沒有繩子了?之前不是還在嗎?」 「斷掉了,用了很久了。」 「這樣嗎?那種繩子,一般就算小孩子掛在上面也應該不會斷的啊?」 三個人坐下,拿起放在中央的冰淇淋新產品。 「哇啊……」 彌生發出感動的嘆息。 那些冰淇淋是她第一次看過的種類,裝在透明的高杯子裡,簡直就像餐廳裡的巧克力百匯一樣豪華。 三個人用也是初次見到的長型木湯匙吃了起來。 「好好吃!」 「是啊,我們工廠的冰淇淋,每一樣都很好吃的。彌生也要跟班上的小朋友多宣傳! 可是這個冰淇淋是特別的。再怎麼說,它的價錢都比一般的冰淇淋貴多了。」 三人聊著這些話題,吃完了豪華的冰淇淋。 彌生吃完之後,意猶末盡地用湯匙一次又一次刮著杯子的內側,還用舌頭去舔。 之後三個人又聊了一會兒,講到阿健跟彌生的暑假作業。 「哦,『暑假之友』〔注〕啊。這個從以前就教人頭痛的朋友,真是一點都 —————————————————————————————— 註:日本小學、中學的暑假作業簿的名稱。寒假則有「寒假之友」。 ——————————————————————————————沒變呢! 我看看……」 綠姐姐說道,首先看起彌生的作業。作業簿的名字叫『暑假之友小3』。第一學期結束的那天,我也拿了一樣的東西離開學校。它現在應該也還擺在我的書桌上面。 「哎呀,做得不錯呢!彌生真優秀呢! 十年前的我啊,這種東西早就拿去喂狗吃了——開玩笑的啦。」 「綠姐姐是明年成年嗎?」 阿健望著綠姐姐說。綠姐姐難為情地搔了搔頭,「嗯」地點頭。 「你比彌生更優秀呢……」 綠姐姐打開阿健的作業簿,發出讚歎的聲音。 三個人像這樣聊著天,阿健和彌生開始寫功課。有不懂的地方就問在背後休息的綠姐姐。 大概就這樣經過了約三十分鐘的時候,無聊的綠姐姐開始提起我的事。 「說真的,五月到底是怎麼了呢?要是她平安無事就好了呢。」 與其說是看著,她更像是觀察地注視著兩個人做功課的背影。 與紋風不動的阿健相對照,彌生的肩膀微微震動了一下。 綠姐姐沒有漏看。她漆黑的瞳孔毫無表情地對兩個人施加壓力。 「真的呢,要是沒被綁架犯殺了就好了。」 聽到阿健這句話,綠姐姐以饒富興味的表情和聲音發問了。不曉得為什麼,她形狀姣好的嘴唇泛出覺得既有趣又好玩的笑容。 「哦?阿健覺得五月是被綁架啦?電視什麼都還沒說啊?」 「可是不就只有這個可能性了嗎?搜索隊也什麼都還沒發現,不是嗎?五月一定是被捲入之前電視也有報的連續綁架案裡了。電視還說,其它的綁架案也找不到任何線索。那個事件不是發生在這附近的縣嗎?媽媽也說,只有我們住的縣一直沒事,很不可思議呢。」 「唔,說的也是呢。或許犯人是故意不在這個縣裡綁架小孩呢。 話說回來,阿健真的好聰明,我好吃驚。」 綠姐姐率直地稱讚,阿健難得地羞紅了臉。然後他可能是感到難為情,說了聲「啊,我去泡咖啡」,離開房間了。 綠姐姐有些輕浮地笑著目送了阿健一會兒,轉向彌生。 「哎呀,這孩於怎麼睡著了?是累了吧……」 她望著趴在桌上沉沉地睡著的彌生t輕聲微笑。然後她小心不吵醒彌生,讓她睡到榻楊米上。 看到鉛筆寫的計算式子倒印在彌生的臉頰上,綠姐姐忍住聲音微笑起來。 她一臉懷念地注視著彌生的睡臉好一會兒,突然想到了。 「對了,不蓋點什麼的話會著涼的。這麼說來,應該有一條黃色的毛巾被。記得是我用舊給她的。」 綠姐姐站起來,緩緩不發出腳步聲地走近壁櫥。當然,她是在小心不吵醒彌生。 接著她打開壁櫥的紙門。慢慢地,安靜地打開。 「有了。」 她一下子就看到毛巾被了。 彌生總是拿來蓋的黃色毛巾被就擺在綠姐姐的正面。正確地來說,是為了藏住我從草蓆中露出來的腳才擱在那裡的。作為藏住我的牆壁,它實在是太過單薄、脆弱了。 綠姐姐抓起毛巾被的一角,慢慢地拉起。 毛巾被緩緩地滑向綠姐姐,蓋在我的腳上的微弱壓力徐徐地減輕了。 然後在最後的最後,毛巾被勾住了我的腳尖。 綠姐姐感到訝異。她更加用力拉扯的時候,毛巾被終於被整個掀起,我的腳露了出來。就在這一瞬間—— 「哇!」 阿健撞上綠姐姐似地跌倒了。綠姐姐就這樣順勢被推倒在榻榻米上。阿健也倒了上去,手裡的圓型托盤和上面的冰咖啡灑了一地。玻璃杯沒有破,咖啡也沒有潑到三個人,卻搞得慘不忍睹。 彌生被聲音吵醒,從睡夢中的世界回來了。 她揉著眼睛,映入眼簾的卻是我蒼白的腳。 彌生的呼吸停住了。她瞬間睡意全消,內心吶喊著如果這才是夢就好了。 「好痛……。啊、啊,榻榻米都濕掉了。噯,我沒被弄濕就該偷笑了嗎?不過你也太笨手笨腳了吧?我也不是不瞭解你熱得想游泳的心情啦……」 綠姐姐掃視周圍這麼說著,一副有點生氣又有點好笑的模樣。看她的樣子,似乎沒有看到我。 趁著綠姐姐集中在楊楊米的慘狀時,彌生迅速地走近壁櫥,拉上紙門。綠姐姐好像沒有注意到她的動作。 「對不起,我的腳絆到了……。真是會惹麻煩的腳……」 阿健撿拾托盤、杯於還有冰塊,然後背著綠姐姐對彌生做出「幹得好」的手勢。 彌生的表情瞬間變得開朗。 「彌生去拿抹布來!」 彌生說完就要跑出房間,卻被綠姐姐叫住了。 「等一下,彌生……」 被叫住的彌生凍住,不安地望著和阿健一起撿冰塊的綠姐姐。 「……你啊,不要吵醒阿姨喔。要是被她看到這樣子,肯定會被罵的。」 綠姐姐豎起雙手的食指擺到頭上。 「嗯!」 彌生跑下去了。 夜深人靜,來到了有生命的萬物進入睡眠的時間。 路上完全沒有人影。確認這一點之後,兩個人開始移動我。不能被任何人看見。不能讓任何人看見,這是最重要的。 「哥哥,現在幾點了?」 彌生揉著睡眼惺忪的眼睛,回味著夢鄉的餘韻,這麼問阿健。 扛著我的阿健以與夢鄉毫無關係的清醒聲音回答: 「已經三點半了。彌生,不快點的話就天亮了。」 兩個人——加上我是三個人,才剛離開家門而已。 阿健和彌生住的橘家離神社相當遠。一想到要扛著我走完這趟路,似乎連阿健也覺得吃不消。 不管言談再怎麼老成,阿健和我也只差了兩歲。扛著我移動,對阿健而言是一種沉重的粗活吧。 「還好嗎?要不要彌生幫忙搬腳?哥哥,還可以嗎?」 一邊用手電筒照亮石子路,一邊緊挨在阿健身邊走著的彌生問。 在手電筒渾圓的燈光照射下,石子路兩邊的稻子那綠色的細長葉子朦朧地浮現出來。 距離神社還很遙遠,兩個人的步伐卻是那麼樣地緩慢。 「好吧。彌生,拜託你了。」 阿健說,把我的腳伸向彌生。彌生把手電筒交給阿健,害怕用雙手抬起我伸出的腳。 早知道就用種田用的一輪小推車了,阿健難得地後悔了。 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發現前往神社的路竟是如此漫長,而我的屍體竟是如此沉重。 月光和星光都很微弱,兩個人在黑暗中緩慢地前進。偶爾休息,彼此打氣,繼續行走。 來到距離神社只剩下一百多公尺的地方時,又休息了一下。 「哥哥,彌生累了……。剩下的明天再搬好不好……」 「明天啊……。明天有煙火大會,不過和今天差不多的時間的話,神社應該也不會有人了吧。可是,要把五月藏在哪裡好?」 聽到阿健的話,彌生那張童稚的臉露出了傷透腦筋的表情,沉思起來。阿健也一邊揮去聚集到手電筒燈光上的蟲子地思考著。阿健趁著今晚搬運我,把我丟進石牆洞穴裡的最初想法依然沒變。 「喏,彌生,神社就在眼前了。再加油一下,就可以讓五月完全失蹤羅。」 阿健說,打起精神。攤坐在地上的彌生也站了起來。 只要把我丟進神社的石牆裡,就真的沒有人會知道我的行蹤吧。和倉庫差不多大小的石牆相當大,裡頭廣大的漆黑空間,不管再怎麼丟進垃圾也不會被填滿。在相當長的歲月裡,它一直曝露在風吹雨打中,建造它的人死掉之後,它也依然將村裡孩子們的回憶封閉在當中。 但是就在兩個人振作起來,就要將我抬起的時候。 「哥哥,那個!」 阿健也同時注意到了。遠方道路的另一頭,有人家的那裡出現了一道燈光。是手電筒的燈光。可能是有人拿著手電筒在走路。只看得見燈光逐漸靠近,還無法看出拿著燈的是不是人,不過如果不是人的話,那會是什麼? 休息的時候就這樣擺在地上的手電筒從底下照亮了兩人。來人恐怕也注意到這裡了。即使看不出人影,手電筒的燈光應該也傳到那裡了。 「哥哥,怎麼辦!?哥哥!」 彌生陷入恐慌,哭叫著問阿健。阿健一副思考著什麼的模樣,沒有回答彌生的問題。 「哥哥!」 就在這當中,燈光也繼續往兩個人靠近。就像發現了來自地面的手電筒燈光的夏季蟲子一樣,靠了過來。 阿健掃視四周,迅速地確認自己的想法有無疏漏。 靠過來的燈光當中尚未浮現人影。而這裡沒有任何可以躲藏的地方。石子路的周圍儘是廣闊的稻田……。 「彌生,那裡!」 阿健推了彌生一把,把她推下擴展在他們身後黑暗當中的綠色地毯。接著阿健也抱住我,小心不遮到手電筒燈光地逃了進去。 接著阿健跟彌生一起在田地裡跑了一陣子,在隱約看得見自己留下的手電筒的地方坐了下來。彷彿要從夏季的陽光當中獲得生命般伸展的稻子,正好成了藏住兩個人和我的屏障,只是理所當然地輕輕搖曳。 兩人屏息觀察靠近的燈光。這是個悶熱的夜晚,兩個人的全身都被熱氣籠罩,汗水逐漸滲透而出。稻子鮮嫩的氣味令人幾乎窒息。 幸好現在正是稻田露出地面的曬田時期。如果是像平常一樣,不讓稻子口渴地吸滿了水的話,或許腳會陷進泥濘當中,無法奔跑。在那之前,或許根本就不會想到要逃進田裡。 「哥哥……」 「噓!」 彌生微弱地呼喚,阿健豎起食指。 走近的燈光當中浮現出人影。 那是因為經常斥責玩得過火的小孩,又長得像漫畫裡被稱做「雷公」的角色,因此被孩子們叫做「雷公爺爺」的老爺爺。他是每天一大清早都會在廣播體操開始前的神社廣場玩槌球的老年人之一,我記得他是那個槌球俱樂部的代表。 那個老爺爺走近兩人留下的手電筒,一副納悶的模樣。腰上的鑰匙串發出吵雜的聲響,那是神社倉庫的鑰匙。倉庫裡塞滿了槌球的道具和農業器具等各式各樣的東西。 兩個人祈禱似地望著老爺爺。彌生把身體緊貼在阿健身上,好止住發抖。今晚也沒有風,因此變得更加悶熱,汗水沿著身體滴落下來。兩個人的汗水混合在一起,滴到乾燥的田地上包裹著我的草蓆上面。 彌生一副隨時要哭出來的樣子。 雷公爺爺撿起掉在地上的手電筒,臉上充滿不可思議的表情。為什麼這種地方會有開著的手電筒?他的表情就像這種感覺。 從他的表情,阿健知道他們還沒有被發現。不出所料。就像阿健他們一樣,對方也只看到了手電筒的燈光而已。 可是不能大意。 老爺爺關掉遺落的手電筒開關,用自己的手電筒掃視周圍。慎重地、就像追捕逃走的老鼠一般。雷公爺爺走近掉落的手電筒時,覺得好像看見了逃進田裡的小人影。他仔細地調查人影逃進去的那一帶。兩個人僵著身體,重 疊在一起似地覆蓋在我身上。他們止住呼吸,拚命裝成死人。每當燈光鮮明地照亮眼前的稻子,就擔心自己會不會形成黑影,浮現在稻田當中。燈光不曉得為什麼儘是在這裡反覆掃射,簡直就像追捕逃獄犯的采照燈一樣。每當曝露在燈光下,彌生就覺得好像被警察追趕一般。 不久後,雷公爺爺發現到一件事。他覺得有人逃進去的那一帶,只有那裡的稻子微微地搖晃著。他想:好奇怪,明明沒有風……。 於是雷公爺爺打算調查看看,踏進了田裡。他分開稻子,走下田裡,鞋底感覺到被踏碎的乾燥泥土變成粉末的觸感。 發現到老爺爺定近,兩個人的身體變得更是僵硬了。阿健拚命地動腦。 就算自己和彌生被找到,只要屍體沒被發現就好了吧?可是要是被爸媽知道,要怎麼說明才好……。 就在阿健尋思的時候,雷公爺爺也筆直地往兩個人所在的方向走來。然後他終於來到只要再撥開一次稻子就會發現他們的地方。 彌生的眼眶湛滿了淚水,她拚命地咬住嘴唇,好不發出哭聲。 要做的話就是現在。要站起來,騙說自己是惡作劇被發現的話,就是現在。 阿健這麼決定好想法。若問為什麼,因為這裡沒有凶器可以殺死老爺爺,堵住他的嘴巴……。 就在他正要站起來的時候,有人出聲叫住了雷公爺爺。 「你在做什麼呀?不快點準備槌球的話,大家就要來羅,爺爺。」 那是老爺爺的太太。老爺爺回過頭去,難為情地搔著頭。 「沒有啦,有點……」 然後他遠離了兩個人和我,回到石子路上。 「喏,我撿到這個。」 老爺爺說,把撿到的手電筒交給老奶奶。 「哎呀,這是誰的東西呢……?」 老奶奶雖然覺得訝異,卻依然拉著老爺爺的手往神社走去。雷公爺爺儘管一次又一次回頭望向兩個人和我藏身的地方,但也一起走了出去。已經是大家集合的時間了。不快點準備槌球,開始練習的話,暑假期間因為舉行廣播體操,神社的廣場就不能用了。兩個人聊著這些,離開了。 「嚇死我了……」 確定兩個人影離開之後,彌生放下心來。緊張的絲線一口氣鬆弛下來,讓人有種忍不住要笑出來的感覺。阿健也一樣,意料之外的發展讓他忍俊不禁。 然而,他怱地皺起眉頭。 「……可是接下來該怎麼辦呢?」 阿健輕聲呢哺。打槌球的老年人們或許已經聚集在神社了。那樣的話,把我搬上石牆丟進洞穴的時候或許會被看見。看樣子移動花掉太多時間了。 「哥哥……」 彌生不安地仰望阿健。 「噯,算了。五月就這樣放在這裡好了。反正曬田的期間不會有人關心田裡的。」 阿健為彌生打氣似地說道,露出微笑。雖然手電筒被拿走了,又身處在早晨來臨之前的黑暗當中,但是彌生很清楚地知道阿健在笑。 曬田期間不會有人來巡視稻田。堵住田裡的水源的地方不是這裡,而是位在更上面的調節水流的設備。在那裡,所有的稻田的水都被一口氣堵住了。 「所以今天就先回去好了。煙火大會之後,或者是後天,我想應該還有時間的。」 然後兩個人把我移動到更難發現的地方,回家去了。 連手電筒都沒有,一想到得摸黑走回家,彌生覺得有些吃不消。 可是東方的天空逐漸變得明亮了。宛如光芒射進深海當中,也像是在為他們照亮回家的歸途似地。 「哇……」 彌生感動地仰望新生的早晨天空,自然地流露出發自心底的嘆息。 兩個人和我離開橘家之後一個小時半,隨著太陽逐漸染紅天際,兩個人行走的道路也慢慢地變得狹窄了。 第四天 早上平安無事,彷彿未曾發生過任何事地過去了。 後來,兩個人回到自己家的房間再睡了一覺。然後被阿姨叫起來,他們佯裝若無其事,就像平常一樣重複的普通早晨,出發去做體操。他們經過數小時前搬著我通過的道路,路過藏著我的稻田旁邊,也裝作漠不關心的模樣。阿健一裝出蠻不在乎的樣子,就讓人覺得好像真的和他沒有關係,非常不可思議。彌生抓著阿健的衣角不肯放開。 「彌生可以先回家啊。反正你待在這裡也沒事做吧。」 做完廣播體操,在卡片上蓋章之後,就可以回家了。可是今天不一樣。高年級的男生要留下來,準備今晚的煙火大會才行。所謂準備,只是把沉睡在神社倉庫裡的木頭長椅和香油錢箱搬出來,還有確認用募款買來的煙火之類的簡單事項。應該也不會花上太多時間,所以彌生打算和阿健兩個人一起回去。 「不要,彌生也要一起。」 彌生跟在四處尋找神社倉庫鑰匙的阿健後面,微笑著說。她的脖子上搖搖晃晃地用繩子掛著兩人份的廣播體操卡片。 不久後,阿健走近聚集在神社一角的老年人集團,是槌球俱樂部的人。 「對不起,我想借用一下倉庫的鑰匙。」 阿健大聲說。彌生躲到阿健背後去。 「哦,準備煙火大會是嗎?這麼說來是今晚呢。 鑰匙的話,田中先生,在你那裡吧?交給這些孩子吧。」 福態的老爺爺聽到阿健的話,點了點頭,催促一旁的老爺爺交出鑰匙。 只露出一點頭來偷看情況的彌生看到被稱作田中先生的人,嚇了一跳,緊抓住阿健的背。 被稱作田中先生的老爺爺,白髮濃眉,正是今早差點發現他們的那個雷公爺爺,可是雷公爺爺本人根本不曉得這件事。 「我知道、我知道,倉庫的鑰匙在我這兒。既然要去,小林先生,要不要順便把槌球的道具也一起收進倉庫裡?」 「說的也是。那麼各位,就在這裡解散吧!」 小林爺爺這麼說,於是大家各自拿著打槌球的槌子回家去了。然後雷公爺爺跟小林爺爺抱著幾個讓槌球的球穿過的門字型道具,和阿健一起過去。那是叫球門的東西吧。那些道具都收在神社的倉庫裡,槌球俱樂部的老人家們每天早上都會拿出這些道具來練習。 即使面對雷公爺爺,阿健也絲毫不為所動,但是彌生卻緊張得連旁人都看得出來。她抓住阿健衣服的手更加用力,不斷地移動,讓阿健擋在她和雷公爺爺中間。 「你是橘先生家的兒子吧?叫什麼名字去了?」 「我是阿健。她是彌生。喏,彌生,打招呼啊?」 被阿健催促,彌生向雷公爺爺行禮。一副戰戰兢兢,隨時都怕會被咬的模樣。 看到那樣的彌生,老爺爺們臉上露出笑容,可是笑容立刻就被陰霾籠罩了。 「我記得小妹妹是最近失蹤的小朋友的朋友吧……?」 小林爺爺看著彌生說。他是在說我。彌生的臉色一暗、變得僵硬地點點頭。那陰沉的表情是出於不安和恐懼,但是兩個老人家似乎不這麼以為。 「這樣啊……讓你想起難過的事了。可是小妹妹也要小心,別被綁架犯拐跑羅。阿健也要好好保護彌生!」 「是的!」 看見阿健強而有力的回答,兩個老人家滿足地點點頭。雖然明知道那是演戲,彌生還是忍不住有點高興,羞紅了臉。 就在聊著這些事的時候,阿健和彌生還有兩個老人家來到了倉庫前。老舊的倉庫只有門是用堅固的金屬製成的,看起來相當沉重。雷公爺爺把手中的幾個球門放到地上,解下掛在腰問的鑰匙串。然後他從鑰匙串當中找到寫著「倉庫」的鑰匙,插進鑰匙孔中旋轉。 「喏,鎖開了。」 可是即使阿健使盡全力把門往旁邊拉,沉重的門也文風不動。 「這個倉庫的門一動也不動啊,是怎麼了嗎?」 「這個門有的時候會很難開,剛才拿道具出來的時候明明還很順的。或許是滑輪怪怪的,之前就一直有人拜託要檢查看看了。」 小林爺爺說著,把球門放到地上,然後和阿健一起用力扳動門扉。彌生跟雷公爺爺也加入行列,大家同心協力想要打開門。但是門板雖然喀嚏搖晃,但卻似乎還需要更大的力氣才能夠打開。 「喲喝!大家怎麼啦?你們在努力做什麼呀?」 綠姐姐說著這種話,定近漲紅著臉使力的四個人。她穿著牛仔褲,一臉悠哉地跑了過來。 「綠姐姐也過來幫忙啦!就像你看到的,大家都在加油啊!」 阿健不客氣地對旁觀的綠姐姐說。 「哦哦,這樣啊。阿健今天要準備煙火大會呢,辛苦你了。 大家好像在加油,那我也來幫忙好了。要感謝我喲!」 綠姐姐說道,也加入打開倉庫的隊伍。 或許是由於綠姐姐的加入而使得大家的力量超越了倉庫堅持的力量,倉庫沉重的門終於發出刺耳的聲音打開了。 「綠姐姐真是蠻力驚人……」 聽到阿健的呢喃,綠姐姐輕輕敲了一下他的頭,走進裡面。大家也跟著走進去。 裡面很陰暗、潮濕。不曉得是不是因為放置了種田用的鋤頭和犁具,裡頭充滿了稻草的味道,令人窒息。太陽光從好不容易打開的門口照射進來,浮現在四周的塵埃就像水中的微生物般礙眼極了。 「有好多東西呀……」 彌生興致勃勃地呢喃道,四處張望。農業用具、不知道里面裝了些什麼的紙箱、還有細長的木材等等,雜亂無章地堆積著。空間相當大。 「田中先生,既然都來了,就趁現在換一下門的滑輪吧?」 小林爺爺把藍色油漆快要剝落的球門放到倉庫的角落,對雷公爺爺說。不等雷公爺爺回答,就把堆在上面的木箱子搬了下來。 裡面裝著好幾個散發出暗淡銀色光輝的新滑輪。那些滑輪格外地巨大,上面的部位有可以插進金屬零件的洞穴。 兩個人從倉庫裡拿出滑輪和工具,走近倉庫門。為了更換滑輪,他們打算把門拆下來。 阿健看也不看那樣的老人家們,正要把木頭制的小香油錢箱從裡面拖出來。即使這是個只有在這類活動才會拿出來使用的小香油錢箱,也大得讓阿健無法一個人拾起來。 「我也來幫忙。今天可真是綠姐姐萬萬歲的日子呢!」 綠姐姐也一起把香油錢箱從裡面拖出來,然後抬起一邊,搬出倉庫外頭。彌生沒有可以搬的地方,只能黏在阿健旁邊定。她無事可做、慌張地望著兩人。 「喂喂,很危險晴。現在要把門放下來了。」 雷公爺爺這麼叫道,三個人向他道謝之後,就這樣定向祭祀神明的木造社毆。只要把香油錢箱擺到木頭樓梯上,阿健的工作就完成了。這樣一來,就可以跟高年級的人說再見,回家去了。 「喂喂,煙火大會是幾點開始啊?阿健跟彌生也會來吧?」 兩人點點頭。煙火大會的期間,他們打算把我的事給忘了。反正那段時間裡,也不能把我搬到神社的石牆去。村民會聚集在那裡,兩個人想做的事情極可能會被看到。因為我現在被安全地藏在田裡,他們希望至少在這段期間裡忘了我的事。 「那樣的話,我也來參加好了。 你們知道嗎?其它的小朋友好像要做好玩的事!」 「好玩的事?」 彌生對綠姐姐的話起了反應。 「對。他們把買來的普通煙火用繩子串起來,要同時點火。他們說要做尼加拉瓜大瀑布。」 綠姐姐露出有如向日葵般燦爛的表情,發出笑聲。彌生閃爍著眼睛,一次又一次地問:「真的嗎?真的嗎?」她在想像。想像美麗的光之花朵一口氣發光綻放,有如瀑布的光之洪水傾瀉飛舞的情景。想像那迫力十足、如夢似幻,卻只有十幾秒鐘、短暫而虛渺的夏季之花。 「真的,所以要趕在那之前來!」 彌生用力地一次又一次點頭。 「喂喂,會頭暈的,別點啦!」 被這麼制止的彌生表情開朗,甚至無法讓人想像她最近完全消沉下去的模樣,以季節來比喻的話,就像夏天一樣。 綠姐姐俯視著那樣的彌生,露出像是高興,卻又有些憐憫的眼神。 阿健搬著香油錢箱的一邊定著,為了在綠姐姐問他問題時能夠立刻回答,他一邊聽著兩人的對話。但是他腦中在想的卻是完全不一樣的事。 要怎麼樣把五月搬到石牆上——阿健一面把香油錢箱放到木頭樓梯上,一面想著這個問題。 「那,阿健也一定要來!少了煙火就沒資格談論暑假羅!最重要的是,或許可以看到我穿浴衣的模樣晴!」 聽到綠姐姐的話,阿健留下靦腆的笑容,望向神社角落的石造建築物。 至今為止他一直覺得總會有辦法,但是重新審視它,這座石牆實在是高到不可能抬著我爬上去。 可是非上去不可。非把我丟進開在上頭的洞穴不可。若問為什麼,因為這是他們所想得到的最不會被發現的藏屍方法。 然後阿健愉快地、一副期待著今晚的煙火大會的模樣,對綠姐姐回以微笑。 把香油錢箱放到樓梯後,阿健爬上石牆。高年級生們聚集在那裡,阿健是去報告工作完成的。報告完畢之後,在「可以回去了」以及「要照時間來!就算阿健沒來,我們也會自己開始!」的聲音送行之下,阿健和彌生回家了。阿健爬下石牆的時候,確認了周圍。 石牆上鋪著木板。那是為了不讓低年級生掉進底下的洞穴改採取的措施。一個高年級生挪開那塊木板,把寫著「大豬排」的零食空袋丟進洞穴。再過不久,我也會像那樣子被丟進去吧。 仰望上方,石牆上伸展著粗壯的樹枝。托它的福,夏天的陽光變得微弱,石牆上形成了樹陰,十分涼爽。 「媽,你不是有收集繩子嗎?繩子放在哪裡?」 剛回來的阿健,對躺在客廳看電視的阿姨問道。 「繩子?找繩子幹嘛?」 「系在電燈拉繩上的繩子不是斷掉了嗎?我們要自己挑新的繩子啊,繩子在哪裡?」 休息的時間被打擾,讓阿姨的心情有點不好,但是她或許是接受了阿健的說詞,站起來往儲藏室走去。一會兒之後,她拿著寫著「TIROLIAN」〔注〕的金屬餅乾盒回來了。那個餅乾盒的空盒子在橘家是裁縫箱的象徵。有一次綠姐姐帶了那個牌子的餅乾來訪,看到那個盒子的彌生甚至說「什麼,原來是裁縫箱啊」,失望不已。 —————————————————————————————————— 註:「TIROLIAN」為日本點心老店「千鳥屋」的代表商品,取名自奧地利提洛爾「Tirol」的一種捲心酥。自推出後已有四十多年的歷史。 —————————————————————————————————— 「喏,從裡面挑吧。挑好了再放回這裡。 話說回來,這些繩子也是會派上用場呢!」 「雖然是好幾年一次的比例。」 自豪的阿姨聽到阿健的話,目瞪口呆。 「……你才五年級吧?已經學到比例這個字了嗎?」 「呃,這些繩子我全部拿去房間。要是擅自決定的話,搞不好彌生會生氣。」 阿健沒有回答阿姨的問題,把整個盒子拿回房間去了。從重量來看,裝在盒子裡的繩子數量應該不少。阿健拿著好幾年都沒有使用,累積在那裡的「去店裡買東西時用來綁的,相當堅固的繩子」,動起腦筋來。 有這麼多的話,應該勉強可以把五月拉到那上面去吧……。 他似乎打算明天付諸實行。在那之前,他想試試看自己想到的簡單機關定否能夠順利運作。 阿健的腳步停了下來,阿健的爺爺跟奶奶在向他招手。 「什麼事?」 「阿健啊,煙火大會是今天晚上吧?」 「思,是啊。」 「這樣、這樣。我們也去看看好羅,是吧,奶奶?」 爺爺轉向奶奶說。看樣子,爺爺似乎只是想要確定這件事而已。爺爺跟奶奶沒有再問他什麼。 「嗯,爺爺跟奶奶也一起來吧!一定很有趣的。」 阿健留下這句話,再次往房間走去。 爺爺跟奶奶悠閒的說話聲從背後傳來。 「這麼說來,是今天晚上吧?」 「是啊。明天早上去看看情況好了。」 「好啊。」 「上頭開始放水,正好是煙火大會開始的時候吧。要流到這邊的田裡來,得花點時間呢。」 看樣子,今年似乎無法悠哉地觀賞煙火了……,阿健一面走進房間一面想。 就這樣,時間朝我們的最後一個晚上流逝而去。 四周染上夜色的時候,阿健和彌生手牽著手跑過石子路。 神社那裡,煙火大會應該已經開始了。距離水流進曬田的稻田裡,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兩個人為了把我回收,朝今天早上的那片稻田跑去。他們打算就這樣把我搬到石牆的洞穴,為一切劃下句點。 「彌生,快點!」 阿健叫道。他背著一個黑色的背包,每當阿健奔跑,它就激烈地搖晃。彌生不曉得裡面裝了些什麼。她只知道里面有連接起來之後變得相當長的繩子。因為直到剛才為止,他們兩個都還在房間裡綁著無數條繩子。他們把餅乾盒裡的繩子全部系在一起,弄成一條長長的繩子。這個作業花了相當長的時間,讓兩個人心急如焚。 就算水流進田裡,把我浸濕,兩個人也不會蒙受多大的損害。即使如此,他們似乎還是想要阻止我沉入水裡。 神社那裡傳來衝天炮的聲音。它飛到天空的高處,「砰」地爆發了。 「哥哥,我記得是在這附近,五月應該是在這附近的。」 「是啊……」 兩個人從石子路上望著我這裡,但是他們似乎都不知道我確切的位置。 手電筒由彌生拿著。彌生擔心會不會又發生像今早一樣的事,但是阿健說不要緊。就算被別人看見,只要說是去參加煙火大會,應該都能夠輕易矇騙過去。 「……在更前面嗎?」 彌生困窘地呢喃。阿健也露出同樣的表情,掃視稻田。兩個人看著和我完全不一樣的方向。 「到底藏在什麼地方呢,我忘記正確的地點了……」 這次神社的天空一帶散發出帶有些許顏色的朦朧亮光。好像是點燃了像噴泉般發出光芒的煙火。 就在這當中,水流也宛如命運的沙漏股不斷地流進水路。 「彌生,走吧!進去裡面找五月。」 阿健說著,走進田裡。彌生也跟著下去。 兩個人忘記把我藏在哪裡了。稻田是這麼樣地遼闊,對小孩子而言太過廣大了。 他們把手電筒的光朝著地面,不放過任何一點蛛絲馬跡地尋找我。兩個人分頭撥開綠色的稻子搜尋。 即使如此還是遲遲無法找到我。好幾次他們就經過我身邊,卻絲毫沒有發現我。 就在這個時候,焦急的叫聲傳進阿健的耳裡。 「哥哥!水開始流進田裡了!」 彌生的腳被水浸濕,有一半埋進了變軟的泥土裡。我所在的位置泥土還是乾的,但是水確實地漫延到整片稻田了。 「彌生,快點找出五月!地面變得泥濘不堪的話,會很難走,就更難找了!」 充塞著黑暗的夜晚。承受著夏季的烈日,成長到足夠隱藏一個小孩子的深綠色稻子。這些稻子覆蓋住彌生的四周,彷彿不讓她逃跑似地團團包圍住她。 那種壓迫感,以及從鞋底逐漸滲透進來的水的觸感,讓彌生感覺到恐怖感從腳底竄爬上來。 「哥哥!」 彌生發著抖,發出哭泣般的叫聲,奔向阿健那裡——為了抱住阿健,好止住顫抖。 這段時間裡,我冰冷的背被水濕透了。看樣子流進田裡的水已經淹到我這裡來了。再過幾分鐘,我就有一半沉進泥濘裡頭了吧。 彌生彷彿被猛獸追趕似地跑了起來。她的心底似乎確實看見了追趕著她、或總是責備著她的猛獸形姿。 阿健把手電筒的光照向彌生,傷腦筋地搔著頭。 跑過來的彌生浮現在圓形的光圈中。可是,她的身影卻突然消失在稻子裡頭了。 「彌生!?」 阿健焦急地叫,往彌生那裡跑去。 在那裡,彌生趴倒在地上,連稻子也一起壓倒了。她在哭。絆到而跌倒的時候,恐怖的絲線似乎也一起繃斷了。阿健一走近,彌生便拚命抓住他,嗚咽起來。 「不要緊的,彌生,幹得好。」 阿健安慰彌生,然後稱讚她。他指向絆倒彌生,害她跌倒的地方。 被彌生用力踢了一腳,我的身體歪掉了一些。即使如此,我還是沒有半句怨言,從像海苔卷般裹住我的草蓆的兩端露出腳尖和頭髮。 「喏,彌生,把五月搬到神社吧。田裡進水之後,大家會對水田的狀況很敏感,不能把五月就這樣放在這裡。」 然後他搬起我來。彌生也支援似地,擦掉眼淚,抬起我的腳。 我被搬起來的時候,水滴從背後滴了下來。水已經流滿了田裡,加上我的體重,兩個人的腳陷入泥濘。 然後他們往石子路走去。深深地吸滿了水的泥土,就像要抓住他們的腳、不讓他們逃跑似地纏繞上來。 即使如此,稻田完全沉入水中,符合水田之名地佈滿了水的時候,搬著我的兩個人已經從田裡逃脫了。可能是差點滑倒,兩個人的身體渾身是泥,就像剛下完田似地慘不忍睹。 儘管如此,兩個人還是沒有停下腳步,總算來到圍繞住神社的圍牆邊了。從人口處到石牆有相當的距離,他們決定直接越過石牆附近的混凝土磚牆。 來到這裡之後,就能夠清楚地聽見神社裡的煙火聲,也看得見色彩鮮豔的煙火煙霧,連參觀的人群的說話聲都能聽見了。可是這些說話聲也只是更加深了彌生的不安。因為人愈多,被發現的危險性就愈大。 「越過這裡就是神社的境內了,彌生。進去以後,就一起抬著五月跑到石牆那裡。要小心別被來看煙火的人看見喔。」 聽到阿健叮囑般的忠告,彌生以認真的眼神不安地點頭。 阿健看見彌生回應之後,重新轉向混凝上磚牆。牆的高度約在阿健的頭上,以彌生的身高來看,就算伸手也構不到頂。 「那,一開始哥哥先把彌生推上去,彌生先進去神社裡。然後我把五月丟進去,最後哥哥再進去。」 阿健這麼對彌生說明,他可能是判斷彌生一個人沒辦法越過圍牆。彌生一樣老實地點點頭。 「好,那就快點。在這裡不被人看到是最困難的。從牆上眺下去的時候,小心彆扭到腳羅!」 阿健說完,抬起彌生,讓她爬到磚牆上。 此時煙火大會已經進入中盤,孩子們一一點燃比拿在手裡的一般煙火更加昂貴的機關煙火或升空煙火等,綻放出花朵。他們還得接待前來參拜社殿的人,也必須把煙火分給跟著父母親一起來的年幼小孩。這是村子的習俗,是為了不讓人們忘記對社殿裡祭祖的神明的崇敬之心。 爬到混凝上磚牆上的彌生就這樣眺下另一側,進入神社上地的彌生,鼻子嗅到了煙火刺鼻的火藥味。 但是,那不過是微不足道的衝擊罷了。 距離彌生剛跳下來的場所沒有幾步遠的地方,有許多人聚集成一道人牆。雖然人們的視線都盯著神社中央綻放的煙火,但是難保什麼時候會突然轉過來。要是那個時候我的屍體被看到的話就糟糕了。 彌生對抗著爬上背後的冰冷恐怖,按住抖個不停的雙腳,她想告訴應該在圍牆另一邊的阿健這件事。不能過來,這裡有人,不能把五月丟進來。她想這麼叫。 但是應該從顫抖的口中說出來的這些話,卻因為看到了從天而降的我,沒有化成聲音。 色彩豔麗的光之洪水從彌生的背後湧了上來。在溢出看煙火的人群隙縫問的桃色及綠色的光芒照耀下,被草蓆包裹的我的屍體「咚」地掉到地上。 「哥哥……!」 觀眾和阿健並沒有聽見沙啞而細微的那道叫聲。 我掉到地面的聲音或許也傳到人牆那裡了。彌生染上絕望與恐怖的臉沾滿了淚水,仰望正要跳下磚牆的阿健。 阿健從磚牆上俯視觀眾形成的人牆,微微皺眉,然後他在我的身旁著地。 「彌生,不要哭……」 阿健安慰彌生,想趁著看熱鬧的人還沒有注意到這裡之前前往石牆。事情就發生在這個時候。我掉下去的聲音果然還是被人聽見了。 「哎呀,這不是阿健跟彌生嗎……」 人牆當中的一個人發出聲音,回過頭來。彌生全身僵直,緊抓住阿健的乒。 那個人的臉在煙火的光亮中化成黑影,看不太清楚,但是兩個人都認得那個聲音。凝目望去,那個人的表情陰沉,充滿了悲傷。 「阿姨……」 阿健向我媽媽出聲。他的音色有著憐憫和安慰,但是我知道那是演戲。阿健還沒有放棄要把我隱藏到底的念頭。 「阿姨……五月呢?她沒有來參加煙火大會嗎?還沒有找到嗎?」 我的媽媽搖了搖頭——沉痛地、隨時都會崩潰地。唯一的一個孩子行蹤不明,她只能懷抱著回憶,前來參加這場煙火大會,好看看記憶當中的我的笑容。 每年夏天的這個晚上,我都會讓媽媽帶著我來參加煙火大會。然後和阿健還有彌生一起看煙火,放煙火,製造炫目得讓現在的我無法直視的回憶。 然後今年,我們也像這樣三個人一起來了。 「這樣……。要是五月趕快被找到就好了……」 阿健謹慎地措詞。電視還沒報導我失蹤的事。因為不管怎麼找都找不到我,警方才剛開始調查與綁架案相關的可能性。恐怕明天左右,這個村子裡就會塞滿了電視台的人吧。 「……阿健,謝謝你……。阿姨看著煙火,就好像想起了五月。然後覺得五月就在阿姨身邊……」 彌生的手用力緊抓住阿健的手臂。彌生在發抖,因為我就躺在她的背後。雖說黑暗被煙火映照得淡薄了些,但是依然籠罩四周,所以媽媽還沒有注意到我。可是不曉得她什麼時候會發現,彌生緊張得都快瘋了。 媽媽一直在尋找的我,就躺在她的旁邊。 「阿姨,五月一定會被找到的。你要打趄精神來呀!」 阿健說,露出微笑。那是有如拭去我媽媽的不安、甚至讓人覺得我明天就會突然跑回來般的笑容。 看到那樣的阿健,媽媽沒有出聲,只是靜靜地流淚哭泣。周圍的人群都沒有注意到我們,綻放在神社中央的煙火讓他們發出感動的嘆息及驚呼。 「謝謝你……,謝謝你阿健……」 沭浴在彩色的光芒下,媽媽不停地對阿健道謝,她的眼裡充滿了感謝。 彌生也快要哭出來了。她是想起了和我一同遊玩的日子,還有一起觀看的煙火嗎?或者是明白了自己的罪孽有多麼地深重? 即使被這樣的兩個人前後包圍,阿健依然窺伺著把我搬到石牆的機會。 「阿姨,不可以哭。就算哭,五月也不會回來呀。 喏,快看,豪華的煙火就要放了。」 阿健伸手指向煙火說。在那裡,高年級的男生把巨大的筒子放在地面。那是從店裡買來的數百圓的升空煙火,相當昂貴。看熱鬧的人都注視著它,期待著它開出美麗絕倫的花朵。 「真的呢……,阿姨真不該哭的……」 媽媽也望向那裡。 村裡的男生正戰戰兢兢地在那個筒子上點火。 就在那一瞬間,阿健沒有錯失媽媽的視線轉向那裡的瞬問。 他甩掉彌生的手,抬起躺在地上的我的頭。接著他小聲指示彌生抬起我的腳。兩個人的姿勢正好從媽媽那裡遮住我露出草蓆兩端的頭髮和腳尖。 「阿姨,那我們走了。」 阿健這麼對我媽媽說。如果默默離開,就太不自然了,彌生拚命地藏住我的腳尖。 「……嗯,阿健,真的謝謝你……。對了,你們搬的那個是什麼?」 媽媽回頭望向兩人。她看見阿健和彌生抬著莫名奇妙的草蓆筒子,有點吃驚。因為兩端被遮住,媽媽只看得見覆蓋住胴體的部分。隔著草蓆,她似乎沒辦法看出那就是我。 「是煙火。高年級的叫我們把這個搬過去。」 不曉得是聽信了阿健的謊話,或者是沒什麼興趣,媽媽沒有再繼續追問。 「那,阿姨再見。不可以放棄! 彌生,我們定吧。」 接著兩個人就要往石牆那裡定去—;一面藏住我從草蓆露出來的頭頂和腳尖,慎重地。彌生的身體僵硬得不像話。 可是或許是受不了緊張,彌生把抬在手上的我給掉下去了。 腳部掉落到地面,我更從草蓆裡滑了出來。從腳尖到腳踝都裸露出來,夜晚的戶外空氣從我的腳底爬了上來。 彌生見狀,發出輕聲尖叫,同時阿健也回過頭來。 「彌生,快點藏起來!」 還不一定被看到了。在阿健這麼說之前,彌生把我藏起來了。她幾乎哭出來了。 阿健窺探我媽媽的反應,同時媽媽對兩個人說話了: 「……喏,阿健。」 被看見了!?兩個人僵著身子,用彷彿接受死刑宣判的罪人的表情,傾聽我媽媽說出來的話。 「……我說啊,阿健。五月喜歡你呢,你知道嗎?」 彌生表情突然開朗起來。沒有被發現,沒有被看到。 「……嗯,我知道的。」 阿健的表情柔和了幾分,回答我媽媽。 聽到阿健的回答,媽媽又哭了一下,和兩人道別了。 阿健和彌生更加慎重地遮著我,前往石牆。 接下來只要把我搬上石牆,丟進洞裡,阿健就能夠贏得這場遊戲了。終點就近在眼前。 煙火大會似乎就要進入高潮,射上天空的煙火愈來愈豪華。孩子們捨不得把買來的煙火一下子就用掉,總是把豪華的留到最後。 如噴泉般的煙火從簡口噴發出光的粒子。它發出金色與銀色的光輝,把神社、石牆及木造社殿照耀得如夢似幻。這片情景有如夢境一般烙印在人們的眼底,它將化為漫長人生中的回憶,永存心中。隨著時光流逝,更增添光輝,鮮豔地、永遠留存……。 阿健和彌生終於來到了石牆邊。如果沒有被我媽媽叫住的話,應該會更早到達的。 就在一旁的石牆高高地聳立,幾乎要觸碰到天上的繁星,要把我搬到上面去,看來的確是不可能的。 看熱鬧的人不容易看見這裡,但是雖說被黑暗所覆蓋,也不能夠保證不會有人經過,盤問兩人。 「哥哥,接下來要怎麼辦?」 兩人把我放到地上,彌生以不安的顫抖聲音詢問。 「聽好了,彌生。我們要把五月搬到這上面。我現在開始說明順序,你仔細聽好。」 彌生點頭。阿健確認之後,簡略地說明作戰。 他從背上的背包取出趁白天連接好的繩子。好幾條繩子被牢固地綁在一起,形成了一條長長的繩子。阿健打算用它穿過綁在草蓆上的繩子,再拿著折成一半的繩子兩端爬到石牆上。爬到上面之後,再拉起尚未與地面道別的我。繩子的長度足夠他這麼做。 所以才需要綁那麼多的繩子啊,彌生好像有點瞭解了。 「聽好了,接下來我要爬上去,彌生在下面監視有沒有人過來。」 阿健說,腳踏上石牆的隙縫問。他的背上背著背包,手裡抓著繩子,靈巧地登上去。這是村裡的男生都做得到的事。若說為什麼,因為這上面是所有的男生的秘密基地。 大小只比人頭稍微大一些的石頭,堆積到與神社倉庫的屋頂相同的高度。阿健爬上四處生長著苔蘚的那片老舊石牆,而彌生仰望著他。她淨是注意著上面,結果絆到附近的樹根,差點跌倒。然後她想起阿健的吩咐,開始監視有沒有人經過。 煙火的光輝照不到石牆的背後,那裡陰森潮濕得似乎會有幽靈出現。 不久後,阿健爬上了石牆。夜晚的那裡荒涼無比,石頭的寒意傳到阿健身上。從那裡可以一眼望盡神社,遠處的煙火美麗到了極點。 阿健拉扯手裡的繩子,確認它確實可以吊起我。然後他放下背上的背包,從裡面取出兩樣道具。 那是打槌球用的門字型鐵球門,還有倉庫的門使用的新滑輪。滑輪上面有個可以固定在門上的洞穴。阿健把鐵球門的一隻腳插進滑輪的洞裡,另一隻腳勾在粗壯的樹枝上。鐵球門和滑輪,都是他在今天早上佯裝和雷公爺爺他們說再見的時候從倉庫裡拿出來的。 然後他把那條長繩子穿過滑輪。接下來只要阿健吊在那條繩子上,跳到下面去的話,和跳下去的阿健錯身而過,被阿健的體重拉起來的我應該就會被吊上去了。 跳下石牆俊,再回到上面把我回收,扔進洞裡。接下來就只剩下這樣了。 底下的彌生儘是在意著我媽媽。她很害怕我媽媽會定過來,然後一切的罪行都會曝光。 阿健結束上頭的作業,就要跳下來的時候,那道聲音從彌生的背後傳了過來。 「咦,這不是橘先生家的小朋友嗎?你們在這裡做什麼?」 彌生一驚,回望身後。聲音也傳到了阿健那裡。 站在那裡的是雷公爺爺跟小林爺爺,他們一臉不可思議地仰望阿健。如果他們望向地面,應該就會看到被草蓆包裹住的我了。 「……晚安。」 阿健從石牆上打招呼。他的手裡拿著繩子,一副就要往下跳的姿勢。看起來相當滑稽。 可是老人家們沒有停下腳步。在這裡遇見認識的人並不是什麼稀奇事,好像也沒有什麼特別的話要說。彌生在心底不斷地祈禱,希望什麼事都不會發生。 「阿健,你要爬上石牆是沒關係,不過小心一點啊。我記得今年不是有個小朋友在那裡受了傷嗎?」 兩人說著,就要經過彌生旁邊。看樣子他們似乎正要穿過這個石牆後面,走到人群那裡。 彌生在心裡發出歡呼。就在這個時候。 「哇!……噢噢、什麼東西?」 小林爺爺踢到我,踉艙了一下。彌生全身凍結,發出不成聲的尖叫。 阿健也從上面望著這一幕。 「到底是什麼東西啊?在這種地方……」 小林爺爺說著,瞪向差點害他跌倒的我。石牆背後沒有什麼光線,躺在地面的我有一半沒入黑影,小林爺爺似乎看不太清楚。但是,他發現我也只是時間的問題而已。 彌生好想逃走。但是她不曉得離開阿健,能夠逃到哪裡去?能夠逃到阿健以外的什麼地方去? 小林爺爺摸索著想要確認我。 「……嗯?草蓆嗎……?」 只要再定睛一看,就會看見我露出草蓆兩端的身體的一部分了吧。 彌生止不住顫抖,幾乎就要放聲大哭。 就在這個時候,阿健從上頭出聲了: 「喏,爺爺們不快點的話,大家做的煙火瀑布就要開始放囉!」 「咦!?田中先生,快走吧!那是孩子們的苦心之作啊!」 聽到阿健的話,正要朝我伸手的小林爺爺迅速地反應,縮回了手,和雷公爺爺一起望向煙火那裡。 阿健沒有放過這一瞬間的機會。 兩個人的視線栘開的瞬間,阿健從石牆上跳了下來。他的手裡抓著連接成一條的繩子,人掉了下來。被他的體重牽引,我沒有發出什麼聲響地被拉了上去。繩子看起來很脆弱,不曉得什麼時候會斷掉。只是不安定地勾在樹枝上的鐵球門承受著兩個小孩子的體重,隨時都會滑開掉落。 就在這樣的狀態當中,我被拉了上去。每當繩子的接頭卡到滑輪,就一陣搖晃,夏季的樹木葉子因為這股振動,紛紛掉落下來。 「那我們去看煙火了。阿健也小心別受傷羅。」 老人家們這麼說,再次轉向這裡的時候,阿健已經站在底下了。他的手裡握著繩子。這次他從底下拉著繩子,好讓我不會掉下來。 「阿健什麼時候下來的?咦?本來在這裡草蓆怎麼不見了?要是有人絆到跌倒就糟糕了,我本來想把它給移開的……」 老爺爺覺得納悶。彌生連大氣都不敢吭一聲,聆聽著這段對話。 「等一下我會仔細找找,把它收起來的,小林爺爺。」 阿健的話,在我聽來就像惡劣的玩笑一般。我想起差點被綠姐姐發現時,他也說了這樣的玩笑,害我的屍體差點笑廠出來。阿健露出一點都不像是裝出來的笑容這麼說,老爺爺似乎也被他的笑容騙了。 「嗯,拜託你啦。」 老爺爺說完,就要離開的時候。 從草蓆上綁著我的繩子發出了不穩的聲響,九歲的我雖然體重很輕,卻也讓繩子發出了悲鳴。 緊接著,過去用來延長電燈開關的繩子靜靜地斷掉了。 我落向空中,「咚」的一聲掉下來。草蓆有一半掀開了。 「什麼聲音……?」 老爺爺一瞼不可思議地仰望上面。 我掉到石牆上了。要是稍微偏離一點的話,就會掉落到數公尺底下的地面,我的屍體就會被發現了。 「……沒什麼啦。不管這個,不快點去的話,就要錯過煙火瀑布羅!」 我的體重從手裡的繩子消失,阿健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即使如此,他的臉色依然毫無變化。彌生感謝神明,鬆了一口氣。 「說的也是。田中先生,我們走吧!」 他們往石牆的正面定去了。 確認兩個老人家遠離之後,彌生吐出放心的嘆息,真的是千鈞一髮。 「好驚險呢,哥哥!」 「嗯,是啊。」 危機消失之後,彌生恢復了原本的快活表情,阿健看到那樣的她,也高興地回話。 已經結束了,石牆上應該沒有人。彌生這麼一想,臉上便自然而然地浮現笑容。終於可以向戰戰兢兢的日子道別了。能夠只留下和我在一起的璀璨回憶,與我道別丁。彌生內心雀躍不已。 「喏,上去吧。接下來只剩下把五月丟進洞裡了。彌生也要來跟五月說再見嗎?」 聽到阿健明朗的提議,彌生活力十足地點頭。 接著他們爬上石牆。就像第一次爬樹的時候那樣,彌生聽著阿健的指揮,攀了上去。 彌生第一次來到石牆上,阿健也站在她的身旁。 從這裡看見的煙火更加地美麗光輝,現在正好就在點燃那個煙火瀑布。 串在繩子上的煙火一口氣被點燃,進發出紅色、藍色、粉紅色和綠色等五顏六色的光彩。它就宛如光之洪水一般,光的水流化成瀑布傾瀉而下,倒映在眼裡。以小孩子的作品來說,它做得相當不錯。來參觀今天的煙火大會的人,恐怕也不會忘掉這令人眩惑的情景吧。 「……為什麼你會在這裡……」 阿健不甘心又悲傷地呢喃。最不想在此時看到的人竟然在這裡……他的表情這麼吶喊,阿健難得地顯露出這樣的激動模樣。 「我不是叫你們不要遲到嗎? 我一直在等你們呢!等著給你們看看我穿浴衣的模樣。」 綠姐姐搖著團扇,輕聲一笑。 石牆上,綠姐姐坐在它的邊緣,手裡抱著被草蓆包裹的我看煙火。她的嘴唇塗了鮮紅色的口紅,在夏夜的黑暗中顯得赤紅無比。 像瀑布般的機關煙火只剩下一半了,但是在它的光芒照耀下,綠姐姐美麗、妖豔得彷彿不是這個世上的生物,正露出微笑。 阿健和彌生陷入呆然,驚愕地睜大眼睛,望著那樣的綠姐姐。 「我一直想從這裡看一次煙火。從我還小的時候就……」 「綠姐姐,把那個給我……」 阿健用全身疼痛得四分五裂般的聲音擠出話來。 綠姐姐瞄了一眼阿健,視線又回到煙火上。 「我知道。你們想把五月丟進這個洞裡對吧?」 綠姐姐對阿健跟彌生說。 然後她眺望點綴著夏夜的光流。彷彿回憶著自己的孩提時代似地,刺眼地眯上眼睛。 在死掉的我所知道的範圍內,綠姐姐的童年似乎過得相當艱辛。她死了爸爸,又被媽媽虐待。綠姐姐的笑容或許是克服、接受了那些艱辛與痛苦的悲傷笑容。 然後,綠姐姐不理會阿健的話,就要打開懷裡的草蓆包裹。綁在上面的繩子剛才已經斷掉,草蓆掀開了一半,但是她想要再打開另一半,確認我的臉。 「不行!綠姐姐不能打開它!」 阿健大叫。彌生看到那樣的阿健,終於大聲哭了起來。 但是綠姐姐的手溫柔地打開了草蓆。彷彿要安慰死掉的我、讓我的屍體觀賞煙火一樣。 在輕輕地被掀開的草蓆裡,我以仰望綠姐姐的姿勢露出臉來了。 綠姐姐窺看我已經開始腐敗、醜陋地變色的臉。從死掉的時候就一直睜開著的我的眼睛,捕捉到飄浮在夏夜中的星星和月亮。 綠姐姐溫柔地闔上我的眼皮,「辛苦你了。」她對我說出曾經也對阿健說過的話。 將這樣的我們從夜裡照亮的煙火瀑布也已經接近尾聲。然後唐突地,宛如一種生命態度、一種虛幻而激烈的人生終將結束,最後的光之花朵散去了。 就這樣,光的洪水消失,只在人們的心中留下它的餘韻。 迫不及待地,夏夜的黑暗在我們的上方展開羽翼。 在只有星光的黑暗當中聆聽著遠方傳來的崩壞聲響的阿健與彌生,他們的耳朵裡溫柔地潛進了綠姐姐「咯咯」的可愛笑聲……。 *竹籠眼* 田裡的稻子染上金黃色,被碩大的稻穗壓低了頭的時候,神社的石牆要被拆除了。 在石牆的周圍,現在推土機和穿著作業服的大人們正在進行工程。 「喂,來這裡一下,有好玩的東西!」 正在進行作業的一個人說。男人指的方向,是被打掉一半,就像被切開的蛋糕般露出中間壁面的石牆。只有那一部分形成了一個像水井般直立的空洞。 「這是什麼啊……?簡直就是個大垃圾坑嘛……」 另一個男人插嘴。就像那個人說的,塞滿了裡面的垃圾足足有大人的身高那麼高。垃圾積蓄、凝固在那裡,彷彿它就是石牆的歷史。 即使如此,上面的垃圾相較起來還沒怎麼腐爛,因為是塑膠製的零食袋嗎? 「喂,還有面具跟貝殼陀螺呢!真浪費……」 不曉得是不是誰不小心掉下去的,或者是為了與童年的自己道別而主動丟下去的,那些玩具都裝在袋子裡。 更下面的地方有不少腐爛的紙。用毛筆寫的什麼東西、變成黃色的紙張等等,被雨水淋得不成原形,沾黏在一起。就像孩子們所丟棄的回憶被塞進裡面,花上變成大人、直到死亡的漫長時間,被凝縮為一體似的。 一個男人在裡面發現了奇怪的東西。 「喂,你們看……」 那個東西看起來像頭髮。從它的長度推測,就像有個小女孩被丟在洞裡一樣。 發現的男人戰戰兢兢地拉扯那些頭髮。 頭髮毫無抵抗地從垃圾中被拉出,底下約兒童大小的半腐爛的臉和身體,也跟著滑落到男人們的面前。 「哇……!」 那異樣的形姿讓其中一個男人發出膽怯的叫聲,當場癱坐下去。另一個人嘲笑那個男人: 「喂喂,要是真的也就算了……」 出現的是一個日本人偶,被丟棄之前應該相當地美麗精緻。雖然在漫長的歲月中腐壞了,卻依然看得出那是個女孩子的人偶。 秋季裡悠閒的小事件,讓原本應該成為我的棺材的地方,被兩名作業員開朗的笑聲包圍了。 「喏,幸好你們有照我說的做吧?阿健,你不覺得嗎?」 望著拆除作業進行,彌生和綠姐姐挾著阿健,並坐在社殿的木頭樓梯上。就像我還活著的時候,三個人一起坐在樹上的秘密基地時的情景。 遮蔽夏季強烈陽光的樹葉也換上了黃色的衣裳,飄然落下。延伸在三人面前的神社石板路已經被點綴成褐色及黃色的點描風景。 「是啊。要是沒有聽綠姐姐的話,現在或許已經鬧翻天了。」 聽到這句話,綠姐姐高興得笑逐顏開。 「就是啊,不能小看十九歲的情報蒐集力!說起來,要拆掉那個石牆蓋村子的公民館的計畫,很久以前就有了。可是因為那是戰時燒燬的社殿難得留下來的遺蹟,所以才沒有拆掉的。不過今年不是有個小朋友掉下去,事情鬧得很大嗎?所以才突然決定要拆掉的。 大人真是自私的生物呢。破壞小孩子們遊玩的珍貴場地,又抱怨『現代的小孩子都不去外面玩了』。」 綠姐姐說著,俯視一旁的阿健。再過個五、六年,他應該就會長得和自己差不多高了。綠姐姐想著這種事,愛憐地注視著阿健。 「綠姐姐,你真的幫了我們大忙。被發現的時候,我還真的不曉得會變得怎樣呢。沒想到你竟然還幫忙我們處理五月。」 阿健由衷感嘆地說,眼裡充滿了尊敬的神色。 被那樣的眼神注視,綠姐姐覺得愉快極了。 「交給我吧!處理秘密的屍體,這種事我習慣了。我不會把你交給警察或任何人的,放心吧。」 綠姐姐的紅唇露出微笑的形狀,溫柔地用手指撫摸阿健的臉頰。塗上紅色指甲油的指甲猥褻地滑過阿健的臉頰。 接著,她引誘下一句話似地凝視阿健的眼睛。 「我好尊敬綠姐姐。」 阿健開朗地說出這句話。 綠姐姐既感動又高興地摟過他的身子。讓阿健幾乎無法呼吸地,把他的臉按進自己的胸口。 綠姐姐自己也知道體內的深處熱了起來,然後她思考。 ——這樣一來,我也能跟我的壞習慣說再見了吧……。 彌生默默地閉著眼睛,聆聽兩個人的對話。彌生終究還是沒有說出是她殺了我。只要騙說我是從樹上掉下來死掉的,彌生或許就不會被問罪。但是彌生是因為心虛、害怕,所以連這種謊言也無法告訴父母,因為她擔心是她殺了我的事實可能會因此曝光。 秋風吹過神社境內。已經是冬天了嗎?那道風感覺有些寒冷。風捲起秋色的樹葉,撒落坐在樓梯的三個人身上。 綠姐姐撿起勾在阿健頭髮上的枯葉,溫柔地露出天使般的微笑——一面回想起自己至今為止罪孽深重的種種行為,一面用身體感覺著這個肖似沉睡在自己心底的小惡魔的男孩。 那個洞穴,是以前的工人偷工減料所留下的嗎?戰前上面曾建築著宏偉社殿的石牆,此刻大致已被拆除;如今,一個時代就要過去。 應該與石牆共同沉眠的各個時代的孩子們的回憶,被秋風包圍著,宛如夏季的虛幻夢物語般地消失了。 在依然藏著我的拖鞋的木頭樓梯上,坐在社殿裡祭祖的神明面前,三個罪孽深重的人們望著這副情景,靜靜地微笑著。 對著他們應該會到來的未來、對著他們已逝的孩提時光……。 我被綠姐姐搬運,來到這個寒冷的地方。 這裡是冰淇淋工廠附有冷凍設備的倉庫,我被帶到了似乎不會有任何人過來的倉庫底部。 事實上,會到這裡來的人,除了綠姐姐之外沒有別人了。 這裡一整年都是寒冬,沒有季節流逝。有生命的物體若是在這裡待上一天,一定會被凍死吧。 可是,我一點都不寂寞。 若問為什麼,因為來到這裡之後,我交了許多新朋友。 他們全都是男生,長相都和阿健有點相似。然後他們都和我一起玩「竹籠眼」。 雖然大家都一臉慘白,我還是和他們玩得很高興。 我,還有被綁架並帶到這裡來的朋友們所唱的「竹籠眼」的歌聲,在工廠的倉庫裡荒涼地、寂寞地迴響著。 -END- 平面狗 一卷全 1 我的胳膊上養著一隻狗。 這隻狗長3釐米,毛是藍色的。它的名字叫波奇,是一隻公狗。波奇雖然長得並不帥,但臉蛋很可愛,嘴裡還銜著一朵白花。 波奇並不是一隻真狗,它只是畫在我皮膚上的一幅小小的畫。 我跟波奇的結識是我的朋友山田提供了機會。山田是個聰明的美女,當著年級委員,不過她跟我一樣,朋友很少。依我看來,她朋友很少的原因在於她後背上刺的櫻花。但山田似乎沒有意識到這個原因,那一天她又在懶洋洋地讀著一本叫「月刊TATTOO」的雜誌。 我們當時並排坐在宿舍裡一個微暗的、不易被發現的角落。水泥的冰冷透過裙子傳來,連我的腰都覺著涼。明媚的陽光下,遠處有一幫正在打排球的女孩子們,不時能聽到她們的叫喊聲。 我並不討厭這種陰鬱的感覺。 「我高中畢業以後,準備學習手藝,繼承我家的家業。」 山田嘴裡咕噥了一句。她的語氣很隨意,我差一點沒聽到。 明年我們就升高三了,可我還從來沒想過以後的路怎麼走。 我張大了眼睛看著山田,結果她連頭都沒抬,眼睛仍然盯著鋪在膝蓋上的那本怪怪的雜誌,我只能看到她嘴角有著一抹清涼的微笑。 「也就是說你要學做扎青師了?」 山田點了點頭。 「最近女扎青師增加了,爸爸那裡也來了一個女人,學刺青的。對了……」山田合上雜誌,看了看坐在她身旁、把手放在額頭上的我。「鈴木你還沒來過我家的店吧?今天放學後來我家店裡玩吧。喂,你怎麼了?臉色好蒼白啊。」 「沒事,就是因為你突然說起這樣的大事,弄得我有點想吐。」 「想吐?吐什麼?吐掉剛才吃的炒麵面包?」 山田的父親是一個扎青師,主要做日本畫的刺青,把龍、花鯉等形象刺到客人的背上。 在我看來,山田家的店風格有點像理髮店,非常幹淨,這讓我感到很意外。 「我本來還想像著廣告牌上有某某書法高手寫的潦草筆跡呢。」店的門前給人的感覺很好,門上寫著金色的「TATTOO」字樣。 「好像也不是如何放蕩不羈呀。」 我這樣對山田說,於是她看了看我,抱著胳膊嘆了口氣。 「客人不都是你想的那樣的,噢,因為我們店主要是從事的是日本畫的刺青,所以這個行業裡的人也會來。也有不少年輕人來扎刺青哦。」 「客人是不是都刺些觀音圖什麼的帶回家呀?」 「才不是呢,圖案有各種各樣的。有的人從目錄裡面挑選,還有的人事先自己設計好圖案然後拿到我們店裡來。」 推開玻璃門走進店裡,迎面就是等候室。等候室裡放著一盆賞葉植物,還有一張樸素的黑色沙發。牆壁是白色的,給人很乾淨的感覺,就像是牙醫的候診室。 山田讓我坐在等候室裡,自己則走到了店的裡間。我從備置的架子上取下一本書,我還以為是本雜誌,原來不是。書上登著很多刺青的照片和解說圖,好像是本刺青目錄。 有火焰、星星、心等很多種類的圖案。 忽然有個人影投到我手裡的雜誌上。我抬起頭一看,原來是一個個子很高、我不認識的女人在低頭看我。兩人的視線碰到一起,於是她微笑著打了個招呼。 「你好。」 她嘴裡說出的是生硬的日語,原來是個外國人。 她的旁邊站著山田。 「這個人現在在我們店裡學刺青,是個中國人。」 我一下慌了神,這倒並不僅僅因為這是我第一次和一個外國人面對面,更重要的原因是她長得很美。這個女人穿著黑色的套裝,戴一副有色的眼鏡,耳朵上戴著許多耳環。 這個中國人豎起無名指,說了一句「請多關照」。就在這個瞬間我完全成了她的fan。我一面用緊張的語調做著自我介紹,一面心裡想著:如果我是個男人的話,一定要把她弄暈然後帶回家。 「實際上她就要離開日本了。」 好失望啊。 「您要回中國了嗎?」 她搖了搖頭,據說她想到美國去研究激光技術。我有點不明白她為什麼要學什麼激光,不過聽她說去掉刺青的時候要用激光,只是在日本這項技術還不太發達。 「我今天是來跟師傅告別的。」 這個中國人用結結巴巴的日語解釋道。 「這個人扎的刺青可漂亮了。對了鈴木,你好不容易來一趟,就讓她給你扎個刺青吧。」 對於山田的提議我要是在平時的話肯定會拒絕的,但是十五分鐘之後我已經坐在了店的裡間,堅定地挽起左胳膊的袖子。誰讓我迷上了這個中國人呢,沒辦法呀。 店的裡間放著床和椅子,真的很像醫院的診室。估計準備在背上扎刺青的客人要俯臥在這張床上吧。 我準備把刺青紮在左胳膊的上部,所以被命令坐到了椅子上。 「很多人第一次扎刺青都是在左胳膊的上部呢。」 山田坐到床上,晃著腿對我說道。 「喂,山田,我身上沒帶錢,沒問題嗎?」 「沒事,她今天好像也沒準備要你的錢。」 我看了看那位中國姐姐,她正在為閃著銀光的針等器具進行消毒,聽到山田的話之後,面帶微笑地點了點頭。本來扎個刺青好像要花五千到一萬日元。 房間被日光燈照得如同白晝,看不到一粒灰塵,看來是間無菌室。窗戶邊放著一個花瓶,裡面插著白色的花,遮光簾只拉下了一半。牆壁上掛著貓頭鷹掛鐘。 椅子的旁邊是一個垃圾箱。我往裡邊一瞅,發現了一些捲起來的、沾著血跡的面巾紙。我突然感到不安起來。 「會不會疼呀?」 山田不懷好意地眯起眼回答道: 「可疼了呢。」 「真的嗎?」 「事實上可能每個人情況都不同,有人覺得疼,也有人扎的時候竟然睡著了。鈴木你嘛,應該沒事吧,我們就姑且這麼認為吧。」 那位中國姐姐坐到我身邊的另一張椅子上,開始了扎刺青的工作。 我為了讓自己平靜下來,長長地呼了口氣。 至於刺個什麼圖案,我在被帶到這個房間之前就決定好了。我只對那位中國姐姐說了一句:「你給我刺只小狗吧。」而她也爽快地回答了一個「OK」,然後給我看了看插圖集,上面有很多狗的圖案。我在等候室裡已經自己決定了刺哪種圖案。 我嘩嘩地翻著插圖集的時候,忽然在其中一頁感受到了一種宿命般的緣分。那一頁上畫著狗的圖案,它久久地留在了我的腦海裡。我當時想道:如果把這隻狗作為我的幸運符,讓它一輩子陪著我該有多好呀。於是我一瞬間就決定了要刺這個圖案。我記下那頁紙的頁數,告訴了中國姐姐。她豎起大姆指,說了句「交給我吧。」 好像要先在扎刺青的地方臨摹出圖案。這項工作中國姐姐似乎輕車熟路,她用的是描圖紙。原理好像是這樣的:用複寫紙把底稿複寫到描圖紙上,在我的左胳膊上部塗上藥物來接收圖案,這樣圖案就被臨摹到我的皮膚上了。 雖然山田這樣解釋給我聽,不過我根本沒聽進去。每次中國姐姐那張美麗的臉靠近我的 雖然山田這樣解釋給我聽,不過我根本沒聽進去。每次中國姐姐那張美麗的臉靠近我的時候,都會傳來一種香味,我哪有心情聽山田的解釋呀。實際上連畫出來的圖案我都沒看一眼。 接下來要用機器來穿線。中國姐姐拿出一個三根針構成的器具,在我的皮膚上穿起線來。膽小的我把臉別到一邊,閉上眼睛,不過好像也沒那麼疼。這種感覺就像用鑷子拔毛似的,一秒鐘內有幾次連續的疼痛。 我稍微放下心來,看了看胳膊上狗的圖案。 這時貓頭鷹掛鐘響了起來,貓頭鷹的那種叫聲聽起來特別傻。 「鈴木,你要不要看本書?只用右手也可以看呀。」 山田細心地為我考慮。 「嗯,我想再看看剛才那本插圖集,想看看那隻小狗。」 中國姐姐又拿來其他的器具,這次的器具好像是一排針,比剛才的那個器具多了兩三根針。這個好像是用來涂影的。 我一邊翻著插圖集,一邊擦了擦額頭上滲出來的汗。 「果然還是疼?」 「嗯,有一點。」 其實不太疼,不過我還是這樣回答山田。 接著中國姐姐用一束捆起來的針來上色。針的數量增加到了十四根左右。 一共花了一個小時左右才最終完成。 「雖然現在顏色看起來怪怪的,不過幾天以後就會變成漂亮的顏色了。」 我看了看左臂上部刺的藍色小狗的圖案,向中國姐姐道了謝。 她似乎很滿意自己的工作,點了點頭,十分鐘以後她離開這裡去做渡美的準備了。我感到很遺憾,剛才要是拍張紀念照就好了。 「她的手藝真好,狗的圖案這麼小,她卻畫得這麼可愛。」 「我已經想好了,這隻狗就叫波奇。」 波奇現在老老實實地面朝我坐在我的左臂上。它好像想問什麼問題似的,歪著頭,嘴裡銜著一朵白色的花。波奇長得很小巧。 「對了,我剛才一直沒好意思說出來,那個中國人是不是會經常把別人說的日語聽錯?」 「這個嘛,偶爾是會聽錯。不過她才學了一年日語,會說就已經很厲害了。你怎麼想到這個了?」 我把狗的插圖集拿給山田看。我翻到的那頁紙上畫著一隻很凶的狗,似乎要把人吃掉似的。它嘴裡流著涎,看起來很真實。 山田皺了皺眉。 「這幅圖好棒啊。」 「我應該告訴那個中國姐姐這一頁的頁碼了呀。」 我就是這樣半偶然地和遇到了波奇,不過我還得忍受接下來幾天的奇癢。扎刺青的地方癢得不行,不過山田告訴我不能用手撓。 三天之後,刺青的地方就不再癢了,波奇的藍色也變得鮮豔起來。我感覺刺青與我融為 了一體,這種感覺真好。雖然不是我原來想要的那幅,不過這個也不賴。我常常看著左臂上部的小狗,臉上不由得想笑。 「你最近是不是買什麼好東西了啊?」 美莎繪把冰咖啡的杯子放下,這樣問我。 當時我們在一個咖啡店裡,我和美莎繪面對面坐在一張桌子旁,漫不經心地聊著天。店裡放著輕柔的音樂,開著空調。玻璃窗的外面陽光很強烈,很多穿著西裝的上班族來來往往。 「你為什麼會這麼問?」 「我看你剛才一直在哼著莫名其妙的歌,就是像出故障的錄音機發出的聲音的那首歌。你一哼那首歌一般就表明你得到了好東西,所以我還以為你買了手錶什麼的呢。」 我和美莎繪在一起生活了這麼長時間,她好像都把我看透了。 「是呀,恩,我得到了一個好東西,跟那感覺差不多。」 我隔著校服摸了摸刺青的小狗,小狗緊緊地躲在我的袖子裡,從外面根本看不出來。 美莎繪並沒有繼續追問下去,而且把眼睛轉向杯子裡的冰塊。 那天在街上碰到美莎繪其實挺偶然的。我正在從學校往家趕的路上,她當時沒看到我,正要從我面前走過去。我叫了她一聲,她回過頭來,在看到我的那一瞬間臉上浮起一種曖昧的笑,那種笑是一種無法用語言描繪出的複雜表情。 美莎繪看起來很疲憊,聽她說她剛從醫院回來,問了自己丈夫的診斷結果。我竟然一直都不知道她丈夫生病這回事。 美莎繪出神地望著杯中的黑色液體,一動不動,好像已經忘了面前的我。 從她那沉重的表情可以推斷出她丈夫的診斷結果並不如意。 「喂,你沒事吧?」 聽到我跟她說話,美莎繪好像吃了一驚。她抬起頭來,強做微笑地回答道: 「這家店空調開得有點大了哦。」 聽到美莎繪的話,我點了點頭,摸一下胳膊,發現早已起了雞皮疙瘩。我想到雞皮疙瘩的下面住著一隻小狗,忽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對了,狗……」我驚訝於美莎繪會突然提到「狗」這個單詞,也許我們確實有點 惺惺相惜,心有靈犀。「你不知道,我有時候會聞到狗的臭味,可能是鄰居家養的吧,我們的公寓可是禁止養寵物的呀。」她深深地吸了口空氣,「你覺不覺得這家店裡也有狗的味道?」 「哪有狗的味道呀?肯定是你想多了。」 出了咖啡店,早已被我淡忘的炎熱又一次襲來,出了一身汗。我不曉得刺青部分會不會也出汗呢? 我點的巧克力冷糕、蘋果派和奶茶,美莎繪也幫我一併付了錢。 我無聊地在店的外面等著她結完帳出來。店門的旁邊有一個小花壇,裡面的葉子綠得十分鮮豔。我坐到花壇的邊上,故意大大咧咧地把腿伸出去。美莎繪生氣地訓了我一句:「注意形象!」 「今天醫生告訴我說『你丈夫患的是癌症』。他得的是胃癌,只能再活半年了。」 在電車裡,美莎繪身體靠在扶手上,眼睛一直看著窗外不斷後退的風景。對我說道。 那一天難得全家聚到了一起。我最怕家族聚會了,也很少跟大家一起吃飯。我在飯桌上一直盯著我父親繁男,我和他的關係不太好。他好像對他女兒做的事沒有一件感到滿意,最近我們連話都很少說了。 父親繁男本來就是個不苟言笑的男人,他從不張開嘴大笑,也不會專門哄誰高興。他也沒發跡,我就不明白為什麼他的頭髮會掉光了。我對父親真是一點也不瞭解。 他喝著啤酒,悠閒地吃著飯。終於吃完了,這時他摸著肚子說道: 「最近胃潰瘍好像嚴重了。」 看來美莎繪還沒把真相告訴他。 2 一週以後,刺青的上小狗已經完全與我融為一體了。 每次看到我的胳臂,我都會高興起來。我經常在鏡子前擺pose。這只小狗波奇對我來說已經不僅僅是一個刺青,它讓我感到一種真實的存在。我無法用語言表達清楚,不過我經常有種奇妙的感覺,似乎我的手臂上養了一條真的小狗。 不過我還沒告訴我父親繁男和母親美莎繪關於刺青的事,也沒告訴弟弟。 可能我覺得沒有義務非要告訴他們吧,而且我覺得父親知道這件事後一定會生氣。 一天早上,我被狗叫聲吵醒了。一大早的,也不知道是哪裡的野狗!我揉揉眼看了一下鬧鐘,離鬧鈴響只剩下三分鐘了,再睡一覺的話也來不及了,不過我還是迷迷糊糊又睡了過去。 「今天早上好像有狗叫呀。」 今天的早飯是米飯和醬湯,我為了給飯桌上添道菜,於是提起狗的話題。 「果然有人在這個公寓裡養狗。」 美莎繪回答道。我認為是什麼地方的野狗,不過她的說法是狗的叫聲好像就在附近。 那天她的身體好像不太好吧,聲音常常是啞的,聽起來都不像她的聲音了。可能她一直在憂慮丈夫的重病吧。 「我吃東西的時候會卡在喉嚨裡,難道是感冒了嗎?」 「要不要給你點含片?」 弟弟薰提議道。 「美莎繪,你去醫院看看吧」,父親繁男說道,「雖說只是個感冒,可也有死人的情況。你可要當心點啊。要是在這個年紀就死了,把孩子們丟在世上,那可怎麼得了?」 美莎繪表情很複雜,她只答了一句「噢……」。 去學校的路上,我在電車裡發現狗的樣子有點奇怪。 我最近總是這樣坐在電車的座位上,盯著左臂上的波奇。我得到一樣喜歡的東西后,最開始的一兩週經常會這樣。這段時間過去後就會覺得喜愛的東西存在也是理所當然的。雖然之後取而代之依戀會逐漸增大,但我還是很喜歡這段時間,連看著都覺得幸福,所以總是想儘可能多地看著它們。 但是那天早上的波奇好像有些奇怪。 藍色、孤零零地正對著我的坐姿、要詢問什麼似的歪著的腦袋、嘴裡銜著的白花。我只看了一眼,就覺得好像跟那位中國姐姐扎的時候有些不一樣。 我在擁擠的電車裡,把臉湊近自己的左臂,然後大叫了一聲,估計當時周圍的人都用奇怪的眼光看著我這個奇怪的女高中生吧。 對了,小狗的頭以前是歪在右邊還是左邊的?現在它的頭正歪在左邊,但我總覺得方向跟以前相反,可能是我記錯了吧。 我決定不再去想這個問題了,不久便下了電車。 我在車站去學校的路上,與一個溜狗的中年婦女擦肩而過。她牽的狗很小,身體是茶色的,眼珠是黑的,原來是只約克夏豬小獵狗。我激動起來,這時小獵狗嗅著我的氣味向我走了過來。 難道我身上有什麼吸引這隻狗的氣味嗎?總之我已經做好了摸摸它的心理準備,可是此時從別處傳來另一隻狗的叫聲。簡直像專門對著小獵狗叫似的,我向四周看了看,一條狗都沒看到。 小獵狗好像被嚇壞了,急忙從我身邊跑開。狗的主人也好像對剛才聽到的狗叫聲感到奇怪,在那四下張望著。 這下我沒法摸摸小獵狗了,真是可惜。 我看了看手錶,然後加快步伐向學校趕去。這時候陽光已經很強了,估計今天又是一個大熱天,我感到很不爽。我看了一下刺青上的狗,馬上停下腳步。 難道刺青上的狗也會叫嗎?如果剛才是波奇叫的話,就會變成現在這樣。 藍色的小狗依然歪著腦袋,坐在那裡。唯一不同的是,它嘴裡銜著的白花現在掉到了它的腳下。 哪有這種事?肯定不是我看錯了!我冷靜下來,接受了這個事實。 我之前就一直從刺青上感受到一種不可言喻的真實感,好像就算有人說刺青狗正生活在我的皮膚上,我也會覺得有這種可能。這在我的接受範圍內,比起半年後將有一個親人離開我,我更能接受這個。 但是山田卻不這麼認為。我告訴她刺青狗動了的事,她卻不相信。 「鈴木,要不要我幫你預約、你去醫院看看?」 她看著我,一副擔心我是不是得了腦溢血什麼的樣子,這樣向我提議。 在課間那很短的休息時間內,我和山田爬到學校的房頂上。有一絲微風,吹起鋼筋混凝土反射出來的太陽熱能。 「山田,我今天沒帶保險卡呢。」 我捲起袖子,讓她看了看我的胳膊。如果她看到狗的圖案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應該會大吃一驚吧,這樣她就不會懷疑我生病了。 果然,山田看了我的胳膊後驚訝地說不出話來。 「怎麼樣?你看它嘴裡銜的白花真的掉在腳下了吧?」 「不,不只這個……」她一副呆然若失的樣子看著我,歪著頭。 「不見了,哪都沒有。」 一下子我明白不過來她的話是什麼意思。 我自己看了一下胳膊,刺青還在,不過只剩下那朵白花了。 最關鍵的狗卻不知跑到哪去了,只留下了這朵花。刺著波奇的那部分皮膚,又恢復到沒扎刺青前的漂亮模樣了。 狗失蹤了,這讓我感到恐慌。 不過我們馬上就找到了波奇。它正躺在我肚臍以上三釐米的地方睡大覺呢,它閉著眼,一臉幸福的模樣。 我把襯衣掀起來,露出肚臍,於是山田把耳朵貼近那裡。 「刺青小狗正在打呼嚕呢。」 她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這樣咕噥了一句。 在那之後波奇又有好幾次改變地方,在我從學校放學回家的時候它又回到了我的左臂上,乖乖地坐在那裡。它好像知道那裡才是它的固定位置。 我那天拚命地盯著波奇,最終我發現這樣一個事實,那就是它絕對不會讓人看到它動的場景。就在我眼睛離開的一眨眼工夫裡,波奇就換了地方,還變了個pose。我一直都在想像它像動畫片裡那樣動來動去的情景,所以這樣的發現讓我感到很意外。從這個意義上講波奇不像動畫片,更像是漫畫書。 剛才還是睡覺的圖案,下一刻就變成了伸懶腰的樣子。中間的圖案肯定不存在,而且有人看著它的時候它會一直表現得像一副圖案。上帝好像給了波奇自由,讓它可以在沒人看到的時候自由活動。所以在我眨眼的一瞬間裡,圖案上的狗就翻了個身。 不可思議的是波奇好像也認識我,不僅如此,它對皮膚以外的廣闊世界的認識也好像跟普通的狗一樣。 我想到今天早上小獵狗那件事,那時候聽到的狗叫聲應該就是波奇發出來的吧。它面對著走過來的小獵狗,不小心叫出了聲。結果嘴裡銜著的白花掉了下來。 那我早上睡醒前聽到的狗叫聲又是怎麼一回事呢?這個肯定也是我胳膊上的波奇干的。 我站在車站的月台上等著電車,一面盯著紮在皮膚上的波奇。月台上還站著正在回家路上的高中生和幾個上班族。天空已經被染成了紅色,這時響起不易聽清的廣播聲,接著一輛減速了的電車駛進站內。 波奇剛剛一直躺在那睡覺,可是我眼睛剛離開幾秒鐘,它就開始在那舔自己身上的毛了。 我走進一個車廂,在身邊的座位上坐下。我輕輕地用食指的指肚摸了摸正在整理身上毛髮的波奇的頭,當我被自己的手指擋住視線看不到狗的圖案的瞬間,波奇已經幸福地眯起了眼睛。 我突然有種奇怪的想法,我會不會跟刺青上的狗結婚呀? 我回到家裡,發現母親的兒子薰正不高興地吃著碗裝方便麵,我一下子感覺回到了現實。 「美莎繪呢?不在家嗎?」 「她留了張紙條,好像去醫院了。」 薰用下巴指了指桌子上的便條,便條是用鋼筆寫的。 「看來還是為癌症的事啊。」 薰聽到我的嘟噥,轉過頭來。看來他還不知道母親的丈夫患了癌症的事。 我跟他是姐弟的關係,但這段歷史卻有一些駭人的成分。我第一次看到他好像是我一歲半的時候,那時候我還不懂事,不知道剛來我們家的這個傢伙是個什麼玩藝兒。如果能回到那個時候的話,我一定會把美莎繪抱在胳膊裡的他塞進紙箱然後扔掉,不過現在已經太遲了。 薰奪走了本該屬於我的父愛和母愛。我曾經為了報復他對他施加過暴力,不過事與願違,我倒挨了父親繁男的打。現在想來,父親開始討厭我可能就是因為那件事。 薰現在長大了,頭腦清晰,生活態度也很嚴謹,跟我這個姐姐很不一樣。父母的期望都放到了他的身上,而且事實上他也不負眾望,今年考上了一所只有聰明的學生才能進的高中。 我上的是比他那個低幾個級別的高中,當時是在父母的嘆息聲中走進那所學校的。從那個時刻開始我和他的鬥爭似乎已經結束了。 累了半天從學校回到家裡,還要對著弟弟那張臉,我才不干呢,所以我想趕快回自己的房間。 「我借了錢給一個人,還沒還給我。你也應該知道吧,你能不能幫我催一下那個叫優的女孩?你不是認識她嗎?」 「知道啦,我會幫你說的。」 「你不是認識她嗎?」他說話這種語氣讓我非常生氣。 就在這個時候薰咳了起來,看他咳嗽得那麼厲害,肯定是很多方便麵的湯跑進了氣管裡,我這樣猜測著,心情也高興起來。 「難道是美莎繪的感冒傳染給我了?」 咳嗽停止以後,他痛苦地捂著胸口說道。 「哎呀哎呀,去一趟醫院真是累啊。」 美莎繪坐到椅子上,這樣說道,好像累壞了。我發現她的聲音跟平時有點不一樣,難道是感冒加重了? 美莎繪他們兩人好像在外面吃過飯了,順便買了個蛋糕回來。 趁著美莎繪洗澡的當兒,父親繁男把我和薰叫進起居室裡。薰好像感到了事情的非比尋常,我也隱隱地知道接下來父親會說什麼事。恐怕父親已經從妻子那聽說了自己患了胃癌的事了吧。 父親表情嚴肅地讓我們坐下,我又一次明白自己讓他感到頭疼,我記憶裡自己經常這樣惹他生氣。即使我覺得自己做得很好了,但父親似乎還是要挑我的毛病。 「今天我去醫院了。」父親開始說話了。「本來是讓你們的媽媽自己一個人去醫院,檢查一下感冒的。但是傍晚的時候醫生把電話打到了我的公司,說有重要的事要談,讓我去一趟。」 我感到困惑了,竟然跟我想的情況不一樣。隱隱地傳來母親在浴室裡洗澡的聲音。 「醫生說你們媽媽喉嚨里長了腫瘤,也就是咽頭癌,只能再活半年了。」 我說不出話來。 「媽媽知道這事嗎?」 薰問道。 「現在還不知道,我去醫院迎她的事,醫生也幫我撒了個謊,跟她解釋說感冒比較嚴重,所以讓我過去。」 父親從胸前的口袋裡拿出煙,準備抽一根,不過拿到一半就把煙捏碎了,他自言自語道: 「要不要從今天起戒煙呢?」 我在心裡小聲反駁道:現在才想到要為健康戒煙啊? 母親好像還沒告訴丈夫胃癌的事。 家裡一下子竟然有兩個人患重病,實在是太偶然了,而且據說癌症的死亡率很高。我覺得父母同時患癌症的幾率簡直太小了,簡直是天文學範圍內才能想像的事。 難道是藍色的刺青狗帶來這些不幸嗎?但怎麼考慮都覺得太不可能了。 當美莎繪洗完澡,濕著頭發出現在起居室的時候,薰故意把電視頻道調到非常輕鬆的綜合節目。他像剛才那樣劇烈地咳嗽著,但仍裝作什麼也不知道的樣子。 第二天,薰也去了醫院,因為他持續咳嗽。診斷結果出來了,竟然是肺癌。殘餘的生命跟父母一樣短。 3 星期六學校不上學,於是我去了山田家。事前我已經打電話讓她幫我準備三萬日元,所以她很容易就籌集到了錢。 店的裡側是山田的家,還帶著一個小院子。 山田經常來鈴木家,所以跟我家人都認識,到最後跟我弟弟說話簡直比我還親。 我還是第一次來到山田的房間。 她的房間在一層,打開窗戶的話就可以直接下到裡院。山田的房間裡統一裝潢成黃色,立體聲響上面放著一個小丑八音盒,牆上掛著一副七巧板。 房間裡還有一台電腦,聽山田說還可以上網。 裡院裡有一個狗圈,原來山田她也在養狗。我以前就聽說這是一種叫馬賓的雜種狗,不過這還是第一次親眼見到。這可不是刺青,而是真正的狗。 我趿上放在窗戶邊的涼鞋,瞧了瞧躺在狗圈的陰影裡的馬賓,沒想到它一副「你要幹嗎?」的神情,不耐煩地回看我一眼。 我的左臂上響起恐嚇般的狗吠聲,這是波奇的習慣,只要有別的狗靠近它就會叫。這可能不是挑釁,只是告訴對方這是我的地盤吧。它把我的身體表面當作自己的地盤,只要有其他狗想靠近,它就想把它們趕走。遺憾的是波奇的聲音好像不夠大,當然它只有三釐米長,這是原因之一,不過它那種吠聲就像是小孩子在逞強。 馬賓完全不理會波奇的叫聲,懶洋洋地閉上眼睛。 「那麼說他們三個人都一直沒發現自己患了癌症?」 我對山田點了點頭。父親繁男一直以為自己真得了胃潰瘍,而美莎繪和薰都以為自己只是感冒了。但他們三個人都知道自己以為的兩個人患了癌症,只剩下半年的生命。 薰知道父親繁男患了胃癌以後,他痛苦地抱著頭說道: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呀?難道半年以後我要跟姐姐兩個人一起生活了嗎?」我當時都想告訴他「其實不會變成那樣的,你放心吧。」 而父親繁男好像也認為半年後要跟我一起生活了,美莎繪也是這麼想的。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他們三人都患了癌症。 「我聽說我奶奶是因為患子宮癌去世的,爺爺患的是腦溢血,伯父是直腸癌,叔母患的是乳腺癌。好像我們家的血統裡患癌症而死亡的概率很高。」 「那鈴木你沒事嗎?」 「現在還沒事,要說身體哪兒不好的話,那可能就是幾年前皮膚上長了紅色的斑點吧。」 「那個好像叫痤瘡,跟生活在皮膚上一隻狗比起來,那算不了什麼。看來沒心沒肺地生活是不得病的秘訣呀。」 「那山田你也不用看病了哦。」 山田站起來走開了,回來的時候手裡拿著罐頭和碟子,好像是給馬賓的午餐。她開始用罐頭起子開罐頭,她那條耳朵很尖的狗聽到這個聲音,已經搖著尾巴走到了窗戶邊,嘴裡還流著口水。 說不定它就是巴浦洛夫做實驗的那條狗呢,我胡亂地想道。 我在回家的路上,走進一家書店。猶豫了半天,最後只買了一本書,然後走出了店。 在家裡,大家都用複雜的眼光打量著別人,不過週六的下午總算是過去了。我雖然不知道具體情況,但聽說他們三個人的癌細胞都擴散到了內臟器官,很難治好。不過我還是猜想他們最近會住進醫院做手術吧。 我又看了看左臂的上方,沒有看到波奇的身影,它難道跑到我的後背、或者指甲裡面散步了嗎?他們三個人死了以後,只有波奇陪我了。 我沖了一杯甜得膩人的咖啡,然後坐到起居室的桌子旁,翻起我剛買的書。美莎繪和薰都好像想說些什麼,不過最後跟我打招呼的卻是父親繁男。 父親盯著我,似乎在看著一個可怕的東西。我本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他這樣的表情,但沒想到還是覺得難受。我以前就經常想父親他是不是很討厭我,我學習又不好。其實我內心一直偷偷地為辜負父母的期望而感到悲傷,每次被父母責備,我就會感覺我怎麼老是因為這件事被訓斥啊。 就連我弟弟輕易就能做到的事,我竟然都做不到。例如,寒暄話,柔和的微笑,令人愉悅的交談,寫一手漂亮字,每次美莎繪和繁男因為這些小事而用失望的眼光看我的時候,我都會感到很受傷。 「你看的那本書是什麼書呀?」 「這跟你又沒關係,你不要管我的事。」 可能這句話讓父親大為生氣,他伸手奪了我手裡的書。他看了看封面,原來書的名字叫「讓我們一個人生活吧」。美莎繪和薰站在一步遠的地方,靜觀其變。 「喂,你們看到了嗎?」 父親瞥了一眼妻子和兒子,沒繼續說下去,不過我已經知道他想說的意思了。他想說的是「半年後就她跟我兩個人一起生活了」。在他們面前說這樣的話,就等於告訴他們都剩下半年的壽命了,所以他沒有說下去。不過我說道: 「半年以後就只有我一個生活了,沒辦法,只好先學一學,因為你們三個人半年後都會死的。」 他們一下子沉默下來,互相望著。 我趁機從父親繁男手裡奪回我的書。 繁男、美莎繪和薰都知道了自己的病況和病症,那一晚他們一直聊到很晚,而我則先去睡覺了。 第二天早上,我還以為他們一定都陰沉著臉呢,事實卻不是這樣,他們已經像往常那樣比我先起來,正在吃早飯。 窗簾早已拉開,已經升得老高的太陽照了進來,房間裡顯得很亮堂。 薰一面往刷得很乾淨的玻璃杯裡倒牛奶,一面偷偷地瞥了我一眼。他應該已經知道自己半年後會因癌症而死去,可是從他現在的表情一點也看不出來。 「昨晚聊到那麼晚,到底說了些什麼?」 我問薰,他愉快地回答道: 「就是關於剩下的半年怎麼過唄。爸爸準備辭職,然後一直讀書直到死,媽媽她不得不繼續做家庭主婦,我嘛,明天以後開始休學。」 「休學?那不錯嘛。」 我這樣想道,然後一不小心說了出來。不過薰並沒有為此感到生氣,反而開心地笑了。他的開朗也感染了父母。 「這些夏天的衣服,我今年要全部穿一遍。」 美莎繪看著自己的衣服,有些可惜地說道,她好像已經做好活不到明年夏天的心理準備了。 他們三個人之間好像有一種奇妙的連帶感,甚至已經都接受了死亡這個事實。在這個家裡,只有我一個人漂著,我有一種被他們排斥在外的孤獨感。 「你們不做手術嗎?做了手術的話,說不定還能治好。」 父親繁男回答了我的問題: 「做手術也不一定能治好,具體情況我也不太清楚,但感覺現在已經太遲了。而且做手術要錢,三個人的手術要花好大一筆錢呢。」父親皺起眉頭,繼續嚴肅地說道:「半年後只有你一個人活在世上了,不管做什麼都要用錢。我們不能把錢花在機會渺茫的手術上,而且是三個人的手術。」 他們昨晚商量的原來是這件事。 我現在終於為自己的將來感到不安,這當然比自己被宣告死亡的不安要輕得多,但如果讓他們為我這個令他們反感的人,操心以後一個人生活時的財產管理、住宿、吃飯等問題,我情願去死。 我真的能一個人活下去嗎?不,正確地說不是我一個人,我還有波奇。 這時候波奇的叫聲在整個房間裡響起,它很少在家裡亂叫,這還是它第一次在其他人在場的情況下亂叫。我還沒把它的事告訴家裡人呢。 那三個人不可思議地看了看四周,最後得出結論是電視的聲音。 我偷偷地看了看左臂上部的刺青,波奇好像要訴說什麼似的回望著我。它嘴裡一直銜著白花的,可我一眨眼的工夫它就把花吞下去了。白花的刺青從我的胳膊上消失掉,只剩下狗咀嚼東西的圖案。 我終於明白了,它應該是餓了。我這才想起來自己完全忘了給它喂食,直到現在一次都沒給過它東西吃。 我告訴家人自己要去一趟山田家,然後準備出門,這時薰站在門口跟我搭話: 「我最近一直沒看到山田,她還好嗎?」 「山田好像正在學習,準備以後當刺青師。」 我這時發現薰在一個勁地盯著我的臉。 「你以前眼旁邊不是有顆小黑痣的嗎?直徑大概有一毫米,我以前還嘲笑說像鼻屎的呢。」 我跑到梳妝台的鏡子面前,觀察起自己的臉。黑痣確實不見了。 把黑痣弄走的罪魁就是波奇,在去山田家的路上,我親眼目睹了它的新罪行。 我一個勁地盯著波奇。可就在我眨眼的一瞬間,它可能是肚子餓壞了,竟然吃了我胳膊上的一顆小黑痣。 很可能是我昨晚睡著的時候波奇跑到我的臉上來散步,為了填充一下空肚子,就把我眼角的黑痣給吃了。 聽到我說的這些事,山田強忍著笑,在我的皮膚上給波奇刺了一大塊肉。她還正在學習中,不過已經掌握了扎刺青的知識,於是這次我成了她的試驗品。 山田完成了肉的刺青,那是經常在漫畫書裡出現的帶骨頭的肉。這塊肉比波奇還大。我還擔心波奇會不會吃呢,沒想到是杞人憂天。波奇像普通的狗那樣大口地吃著肉,30分鐘沒看它,它已經跑到我的右腿做飯後散步了,一幅心滿意足的樣子。波奇散步的路線是這樣的:先從左臂的上部到右手的指甲,然後再南下(如果把我的頭當成北的話),在後背上繞一圈最後回到原來的地方。 「它竟然願意吃我這個外行人做的菜,真是只好狗啊。」 山田好像很感動,可我卻有點不高興。 「你下次可不要畫帶骨頭的啊。」 波奇並沒有把骨頭吃下去,結果皮膚上只剩下了白色骨頭的刺青。過了不久,波奇好像把骨頭搬到別的地方了,它肯定是為了不讓自己的零食被人拿走,把它藏到我皮膚的某個地方了。 我只能暗暗祈禱它別把骨頭藏到我的臉上,還有別在我身上拉屎。 第二天我們全家四個人去開車兜風。由於是星期一,我應該去上學,不過父母允許我不去上。記得以前有一次,因為我無故不去上學,父親狠狠批評了我散漫的生活態度,現在他竟然允許我不去上學! 聽說我們要去的是海邊,不過我根本高興不起來,因為跟三個被宣告了死亡的人在一起兜風,本身就是件灰暗、難受的事。而且說不定他們假裝說是去兜風,事實上是想把我一起帶出來,然後一車四個人直接沉到海裡。如果他們準備自殺的話,那他們三個一起自殺好了,不必帶上我。 但是我這種擔心並沒發生,他們像平時那樣享受著兜風的快樂,眼睛盯著隨處可見的風景,為並不有趣的話題說著笑著。車內一直不停地持續著快活的交談,總有一個人在說話。 我為了不破壞這樣的氣氛,也一直保持著微笑。我甚至忘掉了他們即將死去的現實,真想這次兜風能永遠繼續下去。 四個人一起走在海灘上,陣陣海風,吹得我們的衣服呼呼作響。 他們一直久久凝望著大海,似乎永遠也看不夠,過了兩個小時,他們三個人還是沒有離開的打算。別人肯定看不出我跟他們是一家人。父母和薰是如此惺惺相惜,他們被同一樣東西吸引著。 我無聊之至,於是半睡半醒地坐到長椅上喝起果汁,。 「你不看大海嗎?」 不知什麼時候弟弟已經坐在了我的旁邊。 「我不覺得海有什麼值得看的。」 「這就是人跟人的不同。」 我並沒有生氣,反而笑容可掬,我的心情很好。 「到最後父母的愛還是都被弟弟你奪去了呀。」 「是嗎?我認為恰恰相反呢。」 「你為什麼會這麼想?你看爸爸從來都在批評我。」 「他們不批評我,這主要是因為我聰明啊。」 在回去的車裡,我的大腦仍然不停地重複這段對話,我對弟弟的話未置可否。 但除了這件事,我也挺享受這次兜風的。自從知道家人患了癌症以來,我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希望他們不要死。我的心好痛。我像個傻瓜似的說著搞笑的話,逗他們笑。就連平時很少笑的父親繁男竟然也一直在笑,為什麼我的心反而更痛了呢? 我們是一家人啊,這種感覺我已經遺忘了很久。 途中我們停下來,在一家路旁餐館吃飯。 你們做手術吧,雖然可能治不好,但也有可能治好呀。我的心裡很想這麼說,但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我感覺如果我說出來的話,我們之間的魔法就會消失。 半年以後我將一個人孤零零地生活,這跟現在的場景相差太大了,我簡直無法想像。說實話,我感到很害怕,腿都快抖起來了。 4 父親繁男說不管做什麼事都要錢,就算我一個人生活,如果要過得很充裕的話,也會有很多花費。所以他們不能把錢用到沒什麼希望的手術上。 如果我的口袋裡裝著大把大把鈔票的話,我肯定不管三七二十一讓他們都做手術。但遺憾的是我的口袋空空如也。 我開始在便利店打工。我知道想賺夠三個人的手術費是不可能的,但想到將來我要一個人生活,就覺得必須找點事做。在這之前我都是向美莎繪要零用錢,這就是我的收入,但以後就不可以這樣了。 「我高中畢業的話,不準備上大學,直接工作。」 我這樣告訴山田。她正在往我的胳膊上扎肉塊的刺青,聽到我的話只是點了點頭。她好像把精力全都集中在了刺青上,看也沒看我。 胳膊上持續著一陣陣的疼痛,終於貓頭鷹掛鐘敲響了八點。房間裡迴響著貓頭鷹那傻瓜般的叫聲。 我經常來找山田為我刺波奇的食物。又不付錢,而且她父親允許她七點半以後隨意使用器具。我每次來找山田扎刺青,都會聽到貓頭鷹那傻瓜般的叫聲。 剛刺完的肉應該還是生的,不過波奇全然不管這些,肉的刺青一完成它就會撲上去。肉塊的圖案被它吃到肚子裡以後,就跟從來沒存在過似的,就那樣消失了。連扎的時候的痛楚也一併消失得無影無蹤。 波奇並沒有拉屎,這讓我放了很大的心。 照顧一隻狗是很花功夫的,它非常喜歡玩,經常想吸引我的注意。我在打工的便利店裡收錢的時候,或者正在上課的時候,它都會忽然叫起來,把我嚇一跳。如果我看一下左臂上的波奇的話,它就會滿眼誠意地看著我,似乎在說「求求你跟我玩玩吧」。這時我周圍的人就會環顧四周,感到很奇怪,到底是哪兒來的狗叫聲呢? 有一次波奇叫得太大聲了,那時我正在便利店裡擺放商品。我小聲地訓斥它:「你給我安靜點!」不過它卻叫得更歡了。店裡的顧客好像發現了這件怪事,他們覺得這家店裡一直有狗叫,真是太奇怪了。 我用手捏著皮膚,想把波奇抓起來,不過沒什麼效果。我眨眼的空兒它已經逃到別處了,看來想抓住刺青上的狗是不可能的。 讓波奇呆會再吃東西,它做不到,就連把前腿搭在人的手上也不會。偶爾它會聽我的話,乖乖坐在我的左臂上。但如果我命令它做什麼動作的話,它只會歪著腦袋,呆呆地看著我。我嘆口氣再看它的話,它在一眨眼的工夫裡已經躺倒了,還打著呵欠。 如果把名犬拉斯的聰明程度當作1的話,那依我看來,波奇只有拉斯的1/100聰明。而且波奇是個膽小鬼,打雷或者有其他很大聲響的時候,它就會不安地四處張望,發出吼叫聲。 波奇簡直一無是處,它一直過著懶散的生活,除了吃食,就是撒嬌地向我叫幾聲。我卻要在學校上課,在便利店打工。 儘管如此,波奇卻有一次讓我看到了它的另一面。 那天我陪美莎繪去了醫院。她的檢查要花上幾個小時,於是我到醫院的四周閒逛,這是家大醫院,周圍又有書店,所以也不是特別無聊。 我拿著剛買的漫畫書,在病房樓的屋頂上看起來。這裡陽光很好,還很安靜。有幾條洗得雪白的床單晾在這裡,隨風擺動著。 突然波奇尖聲叫起來,剛開始我還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看一下周圍,發現有一個老人倒在了入口處。從他的穿著來看,應該是住院的病人。要不是波奇用叫聲提醒我,我還沒發現呢。 我扔下手裡的漫畫書,跑過去打招呼,原來老人的胸口疼。我急忙跑下樓,叫來護士。心裡卻在想著波奇。 沒想到波奇還會幫助人啊,挺厲害的嘛! 在護士趕來之前,我一直呆在老人的身旁。他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但仍然繼續說著感謝的話。我當時完全沉浸在波奇的世界裡,於是捋起袖子給老人看左臂上的刺青。 「你要感謝的話就感謝它吧。」 看到狗的刺青的老人,睜大了眼睛,然後被護士運走了。 5 我和家人之間產生了一道奇怪的鴻溝,被宣告死亡的人和被宣告活著的人,似乎對世界的看法也不一樣。 他們三人好像感受到了彼此之間強烈的聯繫,會看一個東西,然後產生同樣的想法。他們三個人在一起愉快地聊著天,看起來像是在互相安慰。 他們三人像是一個緊密團結的家庭,事實上也根本沒有我加入的空隙。 不知為什麼,父母對我一天天地嚴厲起來,無論是父親繁男,還是母親美莎繪,都努力讓我改掉懶散的生活態度。 「今天天氣不錯,你把窗戶打開來,做一下掃除吧。」 「我知道啦,這種事不用你說,你有必要一件件地說嗎?」 「我不說的話,你會做嗎?」 我現在已經沒法向美莎繪撒嬌了,只要有一點懶散的地方讓她看到,她就開始不停地批評我。 父親繁男也一樣。他帶著我到處走訪親戚,想趁著自己還能動的時候,把我託付給他們,讓他們照顧一下即將一個人活在世上的女兒。 親戚們聽了父親繁男的解釋,都同情地看著他。真是一點意思都沒有,我想我更值得同情吧。我本來就不記得這些親戚的面孔和名字,跟他們相處只會讓我覺得煩。而且因為我很冷淡,笑臉都沒有,在親戚中的評價肯定是出奇地差。 父親繁男和親戚阿姨正在聊天,我無聊地打著呵欠,這時父親生氣地摁著我的頭向阿姨說道: 「真是不好意思,雖然這個傢伙很差勁,還是請您多費心關照。」 我的頭被他摁著,被迫低下頭來。偏偏在親戚前這麼出醜,我就算不生氣,也感覺自己的臉紅了。 「對爸媽兩人來說,唯一擔心的就是你那吊兒郎當的性格。」 薰這樣對我說道。 「他們真夠笨的,像我這樣生活習慣良好的女孩怎麼會讓他們不放心?」我用腳操作著遙控器,對薰說道。 一天傍晚,我跟父親吵架了,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事。 這時我已經到暑假了,過著晝夜顛倒的生活。晚上我起來的時候,他們三人正在吃晚飯,於是我坐在旁邊吃零食。 我把裝煎餅的塑料袋不小心丟在了可燃的垃圾裡,父親繁男好像對此很不滿,又開始像往常那樣教訓我。在我們這個地方,居民有義務把塑料垃圾分開放。 「有必要嗎?不就是把垃圾分個類嗎?」 我回嘴道。於是父親一副不可理喻的表情,似乎在說「真受不了你」,然後繼續說道: 「為什麼你連這麼簡單的事情都不原意做?垃圾要是不分類的話,清掃局就不會上門來取的。你認為你這樣能一個人生活下去嗎?薰從來都是分好類扔的。」 父親搬出弟弟的大名,這讓我感到莫名地生氣。或者可以說是悲哀,我似乎已經分不清到底是哪種了。 「為什麼你現在又提到薰的事?」 當時的薰對於自己名字突然被別人提到這件事,露出了複雜的神情。 「你老是這樣!什麼事都拿我跟弟弟比!反正我又沒有他聰明!」 我的聲音出奇得大,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我往後退了幾步,結果手臂把桌子上的杯子弄掉了。杯子破了,裡面的牛奶四處飛濺開來,於是我的情緒更加控制不住。父母為此感到很吃驚。 「即使我死了,你們只要有薰一個人就夠了,難道不是吧?」 「你在說什麼呀?」美莎繪出聲了。「我們怎麼可能這樣想呢?」 「那為什麼把我一個人留下來?作為父母不是有義務撫養我嗎?你們竟然把我一個人留下來,實在是太過分了!我要是也得了癌症就好了,就不用一個人活在世上了!」 屋裡響起清脆的響聲,父親繁男給我了我一記響亮的耳光。 不知什麼時候,我已經坐到了車站前的中國料理店裡,面前擺著一碗乾筍面。這時我似乎剛從睡夢中醒來,很奇怪的感覺。 我什麼時候跑出家門的?我經過了哪裡?為什麼要點幹筍面?對於這些我完全沒有記憶。我看了看腳,原來穿著鞋,於是放下心來。我走到洗手間去照了照鏡子,發現臉紅腫著,臉上還有哭過的痕跡。 突然一陣想嘔吐的感覺襲來,我吐了。悽慘的心情,還有湧上來的後悔,我抑制不住地嗚嚥著。 我跑出來的時候錢和手機都沒帶,於是我向店主借了十元硬幣,用店裡的公共電話打給山田。 在等山田的時間裡,我坐在座位上,對自己生起氣來。 左臂上部的狗可能是聞到了面的香味,這時叫了起來。波奇完全不理會我的情緒,一副天真的表情繼續叫著。快別叫了!會給店裡人添麻煩的!我小聲地提醒波奇,可它還是繼續叫。我用力摀住自己的左臂,努力不讓四周的人聽到,可是狗的叫聲依然響徹整個店內。 快別叫了!我求你了!為什麼你不能聽我的話呢?我弓著背向刺青上的狗懇求道,可是依然沒用。清水般的鼻涕流了下來,這對我來說是流淚的前兆。 擔心和困惑一起向我湧來。 我發現我根本照顧不了一隻狗,我連自己一個人生活都害怕,還要再用心養一條狗,我根本做不到! 給它喂食,它鬧人的時候要哄它開心,要保證不讓它叫出聲,在它無聊的時候要陪它玩。 我對著藍色的波奇,告訴它道: 「對不起,波奇,我沒法養你了,我沒這個信心,我會馬上給你找新主人的。」 波奇好像聽懂了我的話,發出一聲悲哀的叫聲。 趕來的山田看到我的樣子很是驚訝,原來我竟然還穿著睡衣。 「我決定不要這隻狗了。」 我哭泣著對山田說道,然後看了看自己的左臂。波奇已經不在這裡了。 它可能是聽懂了我的話,害怕被我扔掉,於是逃到身體表面的其他地方了。 6 山田幫我付了帳之後,我們就出了那家中國料理店。兩個人商量的結果是我到她家住一段時間,我順便還跟她提到我跟父母吵架以及準備扔掉寵物狗的事。我以前一直不明白扔寵物那些人的心情,今晚似乎能夠理解了。這一天我心情極其焦躁,而且非常沮喪。 去山田家的話必須坐電車,離最後一班電車還有點時間,不過車站裡等車的人還挺多的。我當時還穿著睡衣,感到很不好意思,但現在也沒辦法了,我只好揀了一節人少的車廂。 「我想把波奇、連同那塊皮膚移植給別人。」 但是山田卻面露難色。 「這種事真的可以嗎?」 我們兩個人都不知道關於皮膚移植的知識。 「而且你覺得會有人要一塊紮了狗的刺青的皮膚嗎?如果有人喜歡狗的刺青的話,他也不會要別人的皮膚,而是自己直接讓人紮在自己身上了。」 山田繼續小心翼翼地說道。 「如果你非要把波奇從你的身體上弄掉的話,還不如把刺青去掉呢,這倒是有辦法。」 我搖了搖頭,我不忍心殺了波奇。如果是自己養的狗,我會把它轉交給保健所。 「總之我們先到網上查一查皮膚移植的事,再看看有沒有人願意接受狗的刺青。」 山田說完,拉著我的手站了起來。電車門開了,我們到站了。我從座位上站起來的時候,感覺自己的身體像灌了鉛一般沉重。 「你住到我家倒沒什麼關係,不過你還是打個電話回去吧。」 我們剛到山田家,她就把話筒塞到我的手裡。我雖然表示同意,不過我現在根本沒有心情跟父母說話,即使是隔著電話。我為了讓她放心,就隨便撥了一個號,然後裝作跟父母說話的樣子。 走進浴室脫光衣服,我馬上開始尋找波奇。要是以前的話,我叫它的名字它就會哈、哈地答應著,然後出現在我的左臂上。不過這次它沒有出現。 我又用鏡子照了照後背,還是沒有波奇的蹤影。可能它又像往常那樣躲著我了吧,這樣的話我是找不到它的,我現在能想像到它鼓著腮幫子的樣子。 我決定不去管波奇了,反正它又不能從我的身體上跑出來。 第二天,我得到允許在山田的屋裡擺弄電腦,上網尋找願意接受狗刺青的人。我雖然自己沒有電腦,不過山田教了我一點,我意外地發現操作特別簡單。 「老實說,你不要抱什麼希望哦。」 山田這樣跟我說,然後就上了一個刺青相關的主頁,主頁的名字叫「TATTOO之家」。 我問山田:「為什麼叫『家』呀?」 山田這樣告訴我: 「反正就像說『什麼什麼之家』那樣,用了個『家』字罷了。」 那裡好像是個很不錯的主頁,一站到門口就響起柔和的音樂。我說的是站到門口,其實意思是進入主頁的首頁,音樂也是從電腦的音箱傳出來的。不過由於我就是痴迷這些東西的人,所以我感覺自己好像成了這個主頁的居民。 背景是明亮的藍色,緊接著出現一個「歡迎光臨」的廣告牌,還有幾扇門。說是門,其實只不過是圖案,每個門下面都解釋了門的後面有什麼。 山田告訴我這個主頁的管理員是個年輕的OL,管理員也就是這個主頁的主人。 「那我把信息寫到留言板上了哦。」 山田這樣對我說,然後把手掌形狀的光標放在一扇寫著「留言板」的門上,輕輕點擊,就進了這個主頁。我對裡面的很多東西就覺得好奇,在裡面到處溜躂了一番。對這個地方習以為常的山田向我投來目光,意思是:你也就是這種人了。 那扇門的後面當然是留言板了,這裡有來過的人留下的信息。我瀏覽了一下以前的留言,發現有很多跟刺青有關的信息。 我看到想扎刺青的人留下了各種各樣的問題,然後一個叫「山田」的人耐心地給出建議。 「這個『山田』是誰呀?」 「當然是我了。」 山田摸了摸下巴回答道。 「你就沒想過起個其他的名字?」我再看其他人的名字,其中有很多有趣的名字。在這裡可以用假的名字。 「你看這裡正好沒有『山田』這個名字,所以就直接用了自己的名字?」 「這個你別管了。」 山田說完,就在留言板上寫下留言,內容是問有沒有人願意要一個狗的刺青。 「……名字叫波奇,雄性,身長三釐米,毛是藍色的……」 看起來就像那些貼在大街電線杆上的小廣告。 寫完留言後,山田馬上想去其他跟刺青有關的主頁。我問她是不是有很多類似的主頁,她點了點頭,把那些主頁的地址都告訴了我。 「不過我還想在這個主頁上再看看呢。」 我已經喜歡上了這裡。 「那要不點一下其他的門吧。」 我又一次回到首頁,點擊了一扇叫「畫廊」的門。進入裡面一看,發現有幾張刺青的照片。這好像是那位主頁的主人OL皮膚上扎的刺青,一張張照片下面都寫著解釋和有關的回憶。有一張照片下面這樣寫道:「這個鳳蝶的刺青是我自己設計的,是失戀第二天刺上的……」我又讀了讀其他的註釋,發現這個人很喜歡自己的刺青,而且為此感到自豪。 「能建一個這樣的主頁,說明這個OL很喜歡刺青。」在旁邊抱著胳膊觀賞照片的山田說道。「接下來到『聊天室』裡看看吧,不過裡面大多數時候都沒人。」 山田點擊了一扇寫著「聊天室」的門,門的下面寫著簡短的註釋:我們一起圍著桌子聊天吧。山田簡單地對我解釋說「聊天室」就是跟人同步聊天的地方。 到裡面一看,跟山田說的並不一致,聊天室裡有人。那個人叫「手錶兔」,好像是個男的。不,與其說是人,還不如說是戴著手錶的兔子。 我按照門下面寫的註釋那樣,想像這裡有一張桌子。我想像著桌子放在房間的中央,手錶兔正把胳膊肘放在桌子上,盯著自己得意的懷錶。就在這時山田走了過來。 山田說了一句:「你好,好久不見了。」 手錶兔回答說:「哎呀哎呀,能在這裡碰到你,真難得啊。」 他們兩人愉快地聊了一會天,可能他們都通過這種方式來收集信息、擴大人際關係吧。我也想坐到桌子前聊天,可是用來說話的鍵盤只有一個。 過了不久,山田正打算結束這次聊天,這時手錶兔說了一件讓人吃驚的事。 手錶兔說:「對了,你知道刺青狗的事嗎?好像有個人正在找那個紮著刺青狗的女孩。」 在電腦屏幕面前,我和山田對望了一眼。 手錶兔繼續說道:「好像說是那個人上個月在醫院差點死了,結果被一個女孩救了,不過他忘了問那個女孩的名字。那個女孩身上好像扎一個狗的刺青,現在那個人的手下正在刺青相關的主頁上收集與刺青狗有關的信息呢。這個話題可風靡一時哦。」 山田問了收集信息的那些人的情況,原來紮著刺青的女孩救的那個人是一家著名公司的社長,連我都知道他的名字。那個社長想找到救命恩人,對她表示感謝。 手錶兔說道:「肯定是一份大禮啊。」 山田:「可能是一百根胡蘿蔔呢。」 手錶兔:「胡蘿蔔?才不是呢,肯定是錢呀,錢!所謂的謝禮肯定是錢!」 那個扎刺青的女孩很可能是我,我想到對方可能給的謝禮,坐立不安起來。如果我把家人的情況告訴給波奇救的那位老人,他可能會幫我們出昂貴的手術費。 我和山田馬上坐上電車,往老人經營的公司趕去。那家公司就在我們居住的這個市,從那個老人住在我家附近的醫院這個情況看來,公司應該離得不遠。 我看了看周圍的大廈,發現有一座特別高。進出大廈的都是上班族,要進去需要一定的勇氣。 我們跟負責接待的女人說了刺青的事,她一副不相信的樣子,瞥了我們一眼,然後拿起電話,好像在喊某個過來。 不久, 我先準備用食物來誘捕,並且開始執行。我準備讓山田在我的左臂上方刺一塊肉,然後等著波奇的出現。那個饞鬼波奇,它看到肉肯定會出來的。 山田像往常一樣,在我的左臂上刺了一塊不帶骨頭的肉。 我坐到椅子上,把左肘搭在桌子上,調整姿勢使左臂上的肉容易看見。 但是,肉的刺青完成之後,過了好長時間,波奇也沒有出現。我盯得有些累了,注意力開始分散。 我又看了肉一眼,波奇還是沒有出現。於是又把眼睛移開,然後再重複相同的動作。 二十分鐘過去了。我眼睛剛離開幾秒鐘,胳膊上的肉圖案就消失得乾乾淨淨了。糟糕!我想到的時候已經晚了。 波奇好像已經發現了我搜捕它的意圖。 於是瞅準我沒盯著左臂的空兒,把肉銜著逃走了。 這種感覺就像在釣魚的時候,沒釣到魚,餌卻被魚叼走了。 「但是它到底什麼時候跑到肉的旁邊的呢?」我疑惑不解,它的腿並沒那麼快呀,它不可能馬上出現,又馬上消失的。它一秒鐘只能移動十釐米。 「它會不會利用了我們沒注意的胳膊內側了呢?把肉帶走的話,最有效的逃跑路線就是銜著肉躲到胳膊內側。對它來說,先躲到我們看不見的地方,然後逃走是再簡單不過了。悄悄地潛伏到我們看不到的地方,躲進胳膊的內側,然後瞅準我們都沒盯著的空兒,跑到胳膊表面把肉銜走,再躲到內側。獲得食物的最短距離是胳膊的一圈。」 這時從我身體的某個地方傳出狗的「汪汪」聲,聽起來似乎在嘲笑我們。 這個混蛋!竟敢戲弄我們人類! 接下來我們決定刺一個假波奇,只要左臂上端有一隻藍色刺青狗的話,即使不是真的,也應該能瞞過那個社長吧。 山田在我的左臂上刺了一個假波奇,連很細微的地方都跟真波奇一模一樣。但是扎到皮膚上以後,顏色看起來怪怪的。等它變成穩定的顏色,估計要幾天時間吧。 不知什麼時候假波奇從左臂上消失了。找都不用找,假波奇就在我的大腿上。我穿著短褲,可以看到兩隻藍色的狗並排坐在我的左邊大腿上。可能是波奇咬住那隻畫在左臂上、跟自己一模一樣的狗,把它拖到了我的大腿上。 即使我把大腿上的刺青狗給他們看,他們也不會相信我是社長的救命恩人。我們沒有把跑到大腿上的刺青再弄回左臂的辦法。 波奇好像理解我們的苦惱似的,盯著我,露出牙齒笑了起來。 美莎繪的電話打到了山田家。雖然我沒跟家裡聯繫過,不過看來他們猜到了我會在這裡。 「她說薰馬上就要住院了。」 我把電話裡的事情告訴給山田,她正在為自己養的狗開罐頭。 我開始焦躁起來,如果我能證明自己是他的救命恩人的話,那個社長或許會替我們付手術的費用,這樣就可以給家人實施治療了。如果這樣的話,父母也肯定會對我刮目相看的。 但是怎麼才能把波奇引到左臂上邊來呢?而且還有必要讓它固定呆在那,不能再讓它跑了。如果不眨眼的話,波奇就不會動。即使兩個人想這麼做,也不可能眼都不眨地盯著波奇呀。走路的時候,或者坐電車的時候,視線肯定會從波奇身上離開的。 而且更重要的是,現在根本不知道怎麼把波奇引誘到左臂上。它肯定已經發現我們在拚命引誘它出來。 我又一次意識到隨心所欲地駕馭一隻狗是件多麼困難的事。我自己是沒法馴好一隻狗的。我想像了一下自己飼養真狗的情景。散步的時候在狗的脖子上繫上項圈,然後牽著繩子,即使這樣狗肯定也不會按我要求的方向走。 山田還在用罐頭起子吭哧吭哧地開著罐頭,馬賓聽到這個聲音,已經流著口水,在繩子允許的範圍內儘可能地靠近山田。馬賓脖子的項圈上面繫著一條黑色的繩子,繩子連到狗圈裡。 啊!我仔細地回想著給波奇喂食時候的情況。扎刺青的器具每天七點半以後才可以自由使用,所以每次扎完都會聽到那個聲音。 我看了看表,快要到五點了。暫時不能讓馬賓吃食物了,真是對不住它,不過我還是拉著山田的脖頸把她拖到了店裡。 「你要幹什麼呀?」 「我想到把波奇引誘出來的辦法了,我相信狗的學習能力。」 我坐到椅子上,讓山田做幫我扎刺青的準備。 貓頭鷹掛鐘的長針指在十二上的時候,裡面的機關動了起來,從裡面走出來一隻白色的貓頭鷹。貓頭鷹發出傻瓜般的叫聲,就是每次給波奇喂食時它聽到的那種叫聲。 我看了看自己的左臂,此時波奇已經流著口水坐在那了。一聽到貓頭鷹的叫聲,它連逃避主人追捕這件事都給忘了,終於又出現在我的左臂上。 巴浦洛夫做實驗時的那條狗,你真是棒極了!我請求山田在我皮膚上扎一個刺青,那是種很簡單的刺青,短時間內應該可以完成。在那期間我們為了不讓波奇逃走,輪流著眨眼。 7 第二天,我和山田又來到那家公司。昨天那個矮個子的男人看到我們,臉上一副「你們怎麼又來了?」的表情。我把左臂上方的刺青給它看了以後,他爽快地把我們帶到大廳深處的電梯。 「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 在往最高層上升的電梯裡,那個男人這樣問我們。 「按我聽說的情況,刺青狗身上應該沒有項圈呀繩子什麼的呀……」 波奇現在戴著項圈。系在項圈上的繩子被綁在了它旁邊豎著的木樁上,這樣一來它就沒法再動了。波奇一副慪氣的神情。 「是的,刺青上的繩子是最近加上去的。」 「為什麼要加繩子上去呢?」 「……為了不讓狗逃走。」 他挑了挑一邊的眉毛,似乎想說「真不明白你們這些女高中生在想些什麼」。 這個地方應該是社長室吧。我們被帶了進去,並坐到了沙發上。沙發簡直太軟了,似乎下面是個深不見底的沼澤。一個秘書模樣的女人給我們拿來蛋糕和咖啡,我們還是第一次看到真正的秘書,於是私底下商量著要不要讓她給我們簽個名。 房門被打開了,一位老人走了進來,是那天我在醫院救了的那個老人。他一看到我,臉上就擠滿皺紋地露出微笑,然後坐到了我們的對面。 「您還記得我嗎?」 他點了好幾遍頭。 「嗯,能記得。當時我還沒向你道謝你就走了,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唯一的線索就是那個刺青狗。找你可不容易啊。」 他並沒有大公司社長的架子,可能也因為這個吧,我們開始輕鬆地閒聊起來。 他為了做心臟的手術住進了那家醫院,他說如果不是我當時喊人來幫忙的話,他就活不到現在了。社長好像還有一個跟我們一般大的女兒,看來他的實際年齡比他的外表要年輕。 我告訴了他我家人的事。雖然希望不大,但如果有做手術的錢的話我想讓他們馬上做手術,不然的話肯定半年以後只剩下我一個人了。社長認真地聽了我的話,並且答應幫我承擔手術的費用。 我感到很滿足,如果把這事告訴父母的話,他們一定會吃驚得不行。說不定他們高興起來,就會開始喜歡我。 「對了,胳膊上扎刺青的事你父母知道嗎?」 他說完把杯子送到嘴邊。他的手腕上戴了一隻看起來很重的手錶,我吃了一驚。 「我還沒告訴他們。」 社長搖了搖頭,臉上有一絲微笑消失了。 「這樣可不行啊,你的身體是父母給的,要愛惜,不能隨隨便便刺個東西在上面,這個我不讚成。」 他的口吻簡直像是老師的說教。 「是的,確實是從父母那得到的寶貴身體,不過同時也是我的身體。確實我刺這個狗的時候有些草率了,不過現在覺得這樣也挺好的。」 「但是我不希望你的身體被這種狗的圖案弄髒,你的父母肯定也是這麼想的。」 山田似乎一直想說些什麼,不過可能因為現在這個話題讓她很不高興,於是她繼續保持著沉默。房間裡的空氣一樣子有種硝煙味,心情也沮喪起來,讓人很不愉快。 「確實像您說的那樣,我的父母可能會為此生氣,但我卻在努力地為刺青上的狗負起責任。我從來沒覺得狗的圖案弄髒了我的身體,請您不要把刺青說得這麼不好(糟糕)。」 他的表情更加陰沉了。 「你現在可能為了時髦紮了刺青,不過幾年以後,你肯定每次看到它都會感到後悔。我沒想到你年紀輕輕竟然說出責任這些話。」 我感到不甘心,他每次說到波奇的不好,我都拚命地辯護。他根本不瞭解我胳膊上的這隻狗,誠然,波奇沒什麼好的教養,又是個膽小鬼、饞鬼,有時會叫得我沒辦法,但是它不還是救了你的命嗎? 「請您不要說我的狗的壞話。可能您並不瞭解扎刺青這件事的意義,但我是想扎才扎的。即使後悔,又怎麼樣?」 我的聲音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帶著哭腔,不知為什麼,我一想到波奇,就有些控制不住。如果沒有它的話,我可能會被不安壓垮,害怕半年以後只剩下自己一個人。它雖然是個淘氣的傢伙,但卻給了我勇氣。它哪也不去,乖乖地呆在我的皮膚上,經常看著我。 我一下子明白過來,原來我是喜歡波奇的。我現在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從它那得到了很多,可我竟然想把它扔掉,我真是個笨蛋!我差點輸給了飼養狗的責任。 「我是真心真意地喜歡這條狗,所以請您不要說它的壞話。」 想扔掉波奇的想法已經消失了,從今以後不管遇到什麼事,我都要把波奇繼續養下去。在別人的眼裡它可能只是一隻刺青狗罷了,但是對我來說卻是不可替代的。我想到這些,淚腺一下子決堤了。 我現在終於感到自己明白了美莎繪和繁男的心情,我和波奇一樣,不是個好孩子,但就像我對波奇抱著一份沉沉的感激一樣,他們對我可能也有著同樣的感情。 「你沒事吧?」 山田把手放到我的肩上,我一面嗚嗚地哭著,一面擦著鼻涕。 我為什麼要對父母說那麼過分的話?說什麼「你們有責任養我,卻拋下我一個人,太過分了」!我在下定決心不把波奇扔掉(繼續飼養波奇)的時候,終於理解了父母的心情。雖然表面上他們不太喜歡我,但把我一個人留在世上他們肯定也很難受。我這個白痴,竟然沒意識到這些。 拿錢回家,讓他們對我另眼相看,簡直是天大的蠢事!我應該做的是呆在不久將離開人世的家人身邊,儘可能地多陪陪他們。 可能社長看慣了我這樣哭得稀里嘩啦的人吧,他冷淡地說道: 「一不如意就知道哭!」 山田把蛋糕扔到他的身上,幾乎同時我也把咖啡潑到了他的臉上。 可能是被周圍的喧鬧弄得緊張起來吧,這時我左臂上的波奇也吼了起來。我覺得被釘在樁上的波奇好可憐。吵架已經結束了。 被趕出大廈的時候,我向接待處的女孩問道: 「你們有裁紙刀嗎?」 她用不信任的眼光看著我哭花的臉,不過還是把刀子借給了我們。我在當場把刀刃弄出一寸長,然後用它把綁在波奇身上的繩子割成了兩段。這也就意味著在我左臂的皮膚上割一個口子。胳膊上馬上出現一道紅線,於是刺青上的繩子被分成了兩段。 我向接待的女孩道謝並把刀子還給她,這時她的臉已經失去了血色,馬上用手指把刀子抓了過去。 眨眼功夫之後,波奇已經拖著割斷的繩索,高興地又蹦又跳。 8 半年以後。 那三個人都死了,我沒有能力給他們建一座氣派的墓。 這半年,我非常平靜。我感受到了以前沒感受到的親情,不管他們怎麼批評我,我都不會生氣。 「喂,這件事我沒法當面跟她說,所以來拜託你。你能不能幫我轉告你的朋友小優?」薰生前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對我說道:「你告訴她我並不討厭她。」這是跟他說的最後一次話。 一天,我和山田坐在咖啡店裡。 我跟她提起薰最後說的話,她似乎覺得很奇怪,眯著眼對我說道: 「那你要做的事可真複雜呀。」 「對了,你身上的紅斑點治好了嗎?」 她從包裡拿出一本厚厚的書。 「什麼紅斑點?」 「你以前不是跟我說過嗎?說你皮膚上長了紅色的斑點呀。我當時還說這是痤瘡的呢。」 「噢,你說那個呀,那個已經被波奇吃掉了,這個傢伙把我皮膚上的那些東西,包括身上到處都是的黑痣也一塊都吃了。」 我用手指肚摸了一下躺在我右手指甲上的波奇,它高興地發出聲音。 山田翻著那本厚厚的書,翻到某一頁,然後指著上面的一幅照片讓我看。看來這是一本關於皮膚病的書,她最近開始學習皮膚了。說是要當一個扎青師,需要學些基礎知識。 「是呀是呀,我幾年前皮膚上長了這張照片上這種紅斑點,不過已經被波奇吃掉了,早就沒影了。」 我讀了一下照片下面的說明:「蘑菇狀真菌病:這種病可能會好幾年都停留在皮膚上,但最終會轉移到內臟器官。」 「這可是皮膚癌的一種哦,好險哪,鈴木,你本來也是要死的,這下可要好好感謝波奇。」 我點了點頭,把臉貼到若無其事地打著呵欠的波奇上。 去了美國的中國姐姐又回到了日本。 我現在終於適應了一個人的生活,現在我要去山田家見那位中國姐姐。誤聽我的話、刺了一隻錯誤的狗圖案後我的無奈,還有很多的感謝的話都告訴她。 「你好。」 她向我打招呼道,依然是那麼美麗。 我和山田告訴她,她扎的刺青狗會動,以及它特別纏人的情況。她並沒有怎麼驚訝,只是點了點頭。 不久她對我大腿上的刺青狗感起興趣來,那是山田刺的假波奇。雖然這個圖案跟波奇一模一樣,不過好像沒什麼魔法。它一直一動不動地呆在我的大腿上。 「能不能讓我來修改一下這個圖案?」 我是她的fan,當然不會拒絕了。我被他們安排在床上,大腿處傳來已經習慣了的那種疼痛,在這期間我問山田: 「干筍面的錢我還你了嗎?」 「不用了,這點小錢,不過以前借給你的三萬塊倒是希望你快點還我。」 中國姐姐修改後的假波奇一眼看去,好像跟之前沒什麼不同,不過不可思議的是我知道了它是只母狗,估計是平衡稍微改變了吧。而且我感受到了一種之前沒有的嫵媚。 「這個是波奇的女朋友對吧?」 中國姐姐滿足地點了點頭。 三天以後她又回到了美國。聽說她已經過世的祖父曾在美國經營古董店,她自己也是在美國長大的。 一天早上,我被兩隻狗的叫聲吵醒了。這時我再想跟中國姐姐抱怨也沒用了,她已經不在日本了。 尾聲 拜啟 最近持續是初春的好天氣,從我開始一個人生活算起,現在已經過去了一輪春夏秋冬。 剛開始我一個人生活的時候,感到特別寂寞,不過現在跟波奇它們兩個一起過,挺自由自在的。 我公佈了自己紮了刺青的時候,爸爸好像沒怎麼生氣。雖然有點不太樂意,不過還是原諒我了。為此我感到特別高興,直到現在還心存感激。 不過刺青狗為什麼會動呢?難道是扎刺青的扎青師會魔法?直到今天我都沒好好考慮過這件事。 不過我最近開始這樣想:可能波奇是上帝派來的,來告訴我我會沒事的。我一直因為對弟弟抱有自卑感,和以為沒得到爸媽重視的錯覺,感到很寂寞。謝謝你,上帝。 不過不久之前,波奇有了自己的女朋友,名字叫做奧萊歐。 這個名字是照搬我第二喜歡的甜點名字。我最喜歡的甜點是……。你們應該已經知道了吧? 好友山田正在跟她父親學習刺青,比起她家周圍的那些普通扎青師,她的技術已經很不錯了。 還有很多話想寫,不過今天就寫到這吧。 我一直不能跟親戚們很好地相處,做飯的手藝也很差,早上也不能按時起床。我常常自怨自艾:為什麼我老是失敗、這麼沒用呢? 不過,沒關係。我還會繼續努力的,謝謝你們在生前當我的家人。到鬼節的時候你們一起回來看看我吧。 2月五5日敬啟 鈴木優 鈴木繁男 美莎繪 薰 補充:我現在左臂上可熱鬧了,最近波奇夫婦生了狗仔,真是吵死人了…… -End- F先生的口袋 一卷全 那個心願——可能實現嗎? 是否擁有過很多——不一樣的夢想? 如果全部全部全部——通通實現的話? 乙一的「不可思議的口袋」裡頭,有這無限寬廣而清澄的世界! —Prologue— 可能是因為建立在山丘上吧,我的房間通風良好,在夏天只要打開門窗戶, 就不需要電風扇。即使地板有灰塵,只要打開陽台的窗戶,以及另一邊的氣窗,就會 有風吹過室內帶走塵埃。剛洗完澡站在窗戶旁,風就會咻地一下子把我的頭髮吹乾。不過這並非只有好處,問題也相當多。 要是在窗戶旁邊掛風鈴,就會因此響個不停而造成鄰居的困擾。如果遇上強風的日子,風會直撲房間窗戶而來,令我擔心窗戶玻璃可能會破掉。而在強風過後,陽台上就會滿是被風吹來的樹葉。 會被風吹過來的還不只是樹葉。像是上頭沽滿泥巴,不知道是誰的上衣,裙子或褲子等等也會混在裡頭,一起落在陽台或是掛在窗邊,我房間的陽台就像一面魚網。就像漁船會用網子捕捉大量的小魚,格子狀的陽台會回收被風吹過來的各種東西。早上拉開窗簾,就看到男用運動短褲掛在自己眼前,就一個女高中生的生活住處而言,這是個很大的問題。 這些飛過來的衣物如果要丟掉也很可惜,所以我會把它們洗乾淨,再用熨斗燙過,然後將男性的衣服全部送給父親。父親不知道這是撿來的,所以很高興地穿上別人的運動短褲。這些衣物裡頭有些是名牌貨,送給母親也頗能討她歡心。有時我也會全身上下都穿著撿到的衣物出門,沒有人發現我穿的衣服是被風吹來的。 在冬天即將來到的十一月六日晚上,還沒有上幼稚園的弟弟希望能跟我一起睡。我在被窩裡頭摸著熟睡弟弟的頭,聆聽窗戶被風吹得顫抖的聲音。風勢隨著夜深逐漸強勁,從外頭傳來的呼呼聲也越來越大。 隔天早上醒來,我靜靜地下床避免吵醒弟弟。站在陽台前面,放眼望去是山丘下方遼闊街景,雖然此刻的天氣晴朗到彷彿昨天的狂風像一場夢,不過陽台一如往常積了厚厚一層樹葉。 我在樹葉堆中發現奇怪的東西,因此停止打呵欠。那是個黃色的物體,形狀是每邊各二十公分的T字形。撿起來仔細一看,T字形橫向的部分是螺旋槳的形狀,縱向部分前端有個半球狀的東西,可以像豎燈一樣立在桌上。 乍看很像是竹蜻蜓,我馬上就想到某個著名漫畫裡出現竹蜻蜓的道具。在那部漫畫裡頭,有個來自未來,看起來實在不像是貓的貓型機器人,以各種道具協助不成材的少年主角。其中名為竹蜻蜒的道具,就是貓型機器人要飛到空中時所使用的著名道具。 以觸感跟重量來看,無法確定是金屬製還是塑料製品。回到屋內,我心想原來最近市面上有這樣的玩具,今天在陽台拾獲的東西還真奇怪。 在那個時候,我還沒有察覺到那塊掛在屋簷旁的白布。如那東西在我察覺之前就被吹到其他地方,井上京子就不會讓整個市區陷入恐怖深淵了。 —1— 十一月七日星期五。 放學後被冢本導師叫去打堆。我跟男級任委員倉木同學一起完成工作後就離開學校。從學校走到住處大概是十五分鐘。回到家跟媽媽及弟弟說聲我回來了,隨後把放在房間的竹蜻蜒玩具塞進側背包裡,再度出門。 「今天早上因為……所以有個竹蜻蜒玩具掉在陽台上。」 午休時間我在教師提到這件事,喜歡漫畫書的井上京子就迫不及待地表示她想看看。 「松田,你不能把它帶到學校來嗎?」 「放學後我再回家拿,你就在老地方等我吧。" 「你人真好呢。" 「因為你有借我看《千面女郎》啊。」 我抵達位於商店街一角的廢棄大樓時間剛好下午四點。那是棟蓋在水果行跟玩具店中間,老舊的三層樓建築。由於站前開了間大型百貨公司,使得商店的客源頓時減少許多,數年前大樓裡的店家通通消失了,如今只盛下內部空無一物的外牆,在夕陽餘暉下染出成紅色。 我避開他人的注意,穿越廢棄大樓入口進入裡頭。一樓有裸體的服裝模特兒人形,二樓有空框子。三樓則是放著辦公桌。井上京子一如往常拉了張椅子坐在三樓光線充足的窗邊。雖然因為她那副俗氣的眼鏡使我看不清楚她的臉,不過從她流到制服胸口的口水,我猜她應該在打瞌睡吧。 周圍飄著似乎能深入鼻腔的柑橘清香。井上京子說這裡實在太剎風景,所以去買來放這裡的芳香劑。 就是井上子告訴我商店街有一棟廢棄大樓的。她說在認識我之前,只要放學總會來這裡午睡。對她而言,這棟廢棄大樓就像後山之於大雄是一樣的意思。 「井上,醒一醒。我把午休聊到的東西拿來了。」 我搖晃著在柑橘香味中做著清夢的她的肩膀手背擦去口水之後,像是貓一樣伸了個懶腰。 我從包包取出今早在陽台撿到的東西,井上把眼鏡扶正,並以認真的表情看著我的手心。 「你看,怎麼看都像是竹蜻蜒吧?」我邊說邊將玩具送給她。 「每當強風過後,陽台常會有一些奇怪的東西。還曾經有中國的紙鈔混在樹葉堆裡頭。大概是被風吹到渡海而來的吧。不只如此喔,之前還有明年的報紙被吹到陽台上呢。" 「是明年的啊,因為上頭的日期是明年的。」 就算我這麼說,井上也沒有露出驚訝的樣子,只是輕聲說著,是喔,或許曾有這樣的事情吧。偏著頭看我送給她的竹蜻蜓。 「上頭有製作公司的標誌,不過沒聽過……」 「是仿冒的玩具嗎?要重視著作權喔.如果沒有經過小學館允許就製造出這樣的東西,說不定會被送上法庭呢!」 「的確,得小心一點。」 「一點也沒錯,真得小心一點,我好想大聲喊出來呢。要重視著作權!我們當然很重視這件事情吧?" 「是啊。咦……" 井上摸著竹蜻蜒的底部並露出奇妙的表情,所謂的底部,就是漫畫裡的角色在使用這個道具時跟頭頂接觸的部分.這個通常在漫畫裡沒有說到的部分,她正以指頭不斷按著又放開。 「只要摸到這個地方,就會像吸鐵一樣吸住皮膚,這是什麼構造啊。啊,這個地方有按扭。」井上指著竹蜻蜒下方如此說著。 正如她所說,內部有一個小小的按扭。按下那個按扭之後,螺旋槳忽然轉起來,旋轉速度有點超出玩具的範圍。 好棒,原來真的可以動呢。雖然我如此心想,然而驚訝卻在稍後變成疑惑。 「咦?」我不由得輕聲說著。 井上拿著竹蜻蜒的那隻手,就像被隱形的釣魚線往上拉一樣開始舉起。她也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拚命要把手拉下來。然而她的手繼續上升,終於使身高本來就不高的她墊起腳尖。 「這,這是什麼啊!"很少在教室裡頭出聲的井上京子,這次也喊了出來,她的手指再度按下竹蜻蜒的按鈕,螺旋槳隨即便停止旋轉,要把她向上拉的神秘力量也消失了. 井上一屁股坐在地上,手握的竹蜻蜓也摔到水泥地上滾到一旁。 我朝竹蜻蜒走去,像是要摸毒蛇般,謹慎地把它撿起來。即使被摔到水泥地上,黃色的材料也毫髮無傷,在透過窗口的夕陽下,散發著平滑的光澤。 「井上,我看到了……」我轉身看著就這麼坐在地上扶正眼睛的井上。「我應該……沒有看錯……" 我所說的是井上關掉竹蜻蜓之前墊著腳尖直立的狀態。被竹蜻蜒向上拉的她,鞋子前端大概浮在空中五公分高。 其實直到一個月之前,我都沒跟井上京子說過話。我們只是在同一間教室上課的同班同學。高中畢業之後彼此也毫無交際,變成跟路人差不多等級的登場角色。 我平常擔任二年A班的級任委員。我並不是喜歡以級任委員的身份為大家效力,只是覺得這樣就可以跟老師打好關係,將來可以請他們在寫推薦函的時候幫忙多說點好話。所以我在念高中的時候,就想過至少要當一次級任委員。 在漫畫裡頭會有那種將擔任級任委員當成責任跟義務,而自願參選的年輕人。不過我身邊並沒有這樣的奇人異士。 「有人要當級任委員嗎?」在高二上學期的第二天,擔任導師的冢本這麼問著。 果然沒有任何人舉手。在安靜無聲的教室中,我筆直地舉起手,隨即造成教室裡的一股騷動。 「那個人是誰啊?" 「是松田啦,松田梢。" 同學對我而言只是佔據視野一角的背景。聽到背景的一部分洩漏到我耳際的騷動聲,我不禁覺得好像有風在搖動著枝葉一樣。 就這樣成為級任委員的我,從那天開始變成老師的走狗,努力執行勤務。我所做的事情無論怎麼形容都像是狗在做的。比方在教室裡頭發現煙蒂,就撿起來拿到教務員給冢本導師看。 「幹得好啊松田,我給你一些犒賞。想要什麼就說出來吧。」冢本滿足地點點頭之後說著。 「我不需要犒賞,請在我的升學推薦函裡幫忙美言幾句就可以了。" 「沒問題,這你就不用操心了。」 「謝謝老師。" 「回去吧。" 「是!」 看到我們像是扮演黑心官員跟手下的戲碼,有幾名女學生出現反彈的聲浪。名為冢本的導師是位教學男老師,長得蠻帥的,因此很受女生的歡迎。我是基於想自己的推薦函變得更好看這樣純粹又崇高的目的,而成為冢本導師的僕人,不過在暗戀冢本導師的女生眼中,我跟冢本導師就像是在調情。 我從沒聽過這些背景的一部分所說的反感話語,只要教室裡頭發生什麼問題,我就會前往教務員室,向坐在桌子前敲著筆記型電腦鍵盤的黑心官員報告。一開始愛慕著冢本導師的女學生叫我「走狗",接著在學校裡頭抽煙被發現而遭到停學的男學生則叫我"奸細"。 冷血奸細,警犬,老師直撥專線。我被取的綽號滲透到整個校園,不知何時已經沒有人要跟我說話了。 有一天,我的書桌被寫上猥褻的字眼,那連講談社都禁止出版的色情文「貼了也沒用。只要打開窗戶,就會被風吹走了。」 「放在房間角落的那根掃把是做什麼用的?」 「那個從剛剛就一直黏在我腳邊的小弟弟是?」 只要有客人來,裕也一定會抱住那個人的腳,他的前世大概是無尾熊吧。井上京子拖著他,很好奇地環視我的房間。我打開通往陽台的窗戶,瞬間,開始變冷的十一月強風拍打我們的臉頰。井上撥著她被風吹拂的劉海,驚訝地說著。裕也交到我懷裡就出門了。距離爸爸下班回家還有好一段時間,所以家裡只有 我們三個人。 「松田覺得剛剛那件事怎麼樣?」井上看著陽台上堆積的樹葉問著。我馬上就知道她在說什麼了。 我開始思考關於放在我書包裡頭黃色T型物的事情。現在仔細回想,就感覺那時看到井上的身體浮起或許是眼睛的錯覺。雖然只要再按一次按鈕就可以確認,不過我跟井上都已經不敢再按了。 此時忽然從陽台窗戶吹進一陣強風。我連忙按住制服裙邊,不過井上已經來不及了。她的裙子就這麼蓋住她的腿的裕也腦袋。掉在陽台上的樹葉有三分之一被風颳進室內,樹葉被刮到天花板附近,浮在空中,然後旋轉著落到房裡。雖然有強風吹進來並不稀奇,不過井上輕聲說著,貓巴士經過了。而且表情相當驚訝。 隨後我聽到陽台傳來固體掉落的聲音,好像是掉到份量稍減的樹葉堆上。我跟井上同時朝陽台看去,有個像是手電筒的東西掉在那裡,不過由於顏色很鮮豔,所以我看來是個玩具。 「幾秒鐘前那裡應該還沒有東西……」 我這麼說著。感覺那個手電筒是從黑暗中誕生的。我跟井上不禁靠在一起,面對這無法解釋的狀況,是我心生恐慌。只有裕也面露亳不在乎的表情,繼續拖著井上京子的腳。 「不覺得這看起來像縮小燈嗎?」 井上表情緊張輕聲說著,並且試著讓裕也放開她的腳。不過裕也一直搖頭,所以她放棄了。所謂的縮小燈,是著名漫畫裡頭出現的一種秘密道具,擁有可以把燈光照到的東西縮小的兇殘特性。 我為了撿起那個燈而走向陽台。在我蹲下身伸出手的時候,我有一種不祥的感覺。 「松田!" 我聽到了井上的叫聲。由於四周忽然變暗,因此我抬頭仰望,一個像是巨大板子的東西正從我頭項落下。我連忙向後翻了一個觔斗,那扇紅色的門就咚地掉了下來。如果反映慢一步的話,我就死了。真沒想到小學時期被逼練習的地板運動居然會救了我一命。 我仰望著陽台上方的屋頂前端,有一塊白布被勾在那裡隨風搖曳。那塊布呈直徑大約三十公分的半圓形,仔細一看是口袋的形狀,似乎因為剛剛的強風把口袋吹開了。在我觀察的時候,又有東西正要從口袋出來。 一瞬間,一個電話亭掉到陽台上。並不是玩具尺寸的,而是跟路邊所擺設的尺寸一樣大的電話亭,從小小的半圓形口袋中掉了出來。這麼巨大的東西不可能被取進小小的口袋,然而我跟井上京子,以及抱著她的腳的裕也,確實目睹了電話亭從口袋裡頭掉下來的情形。 —2— 我跟井上京子第一次的交談,是在十月份的校外教學。我們高二學生搭乘新幹線前往京都,不過那時全班分成了六組。每組有六到七個人,在自由行動的時間必須整組行動。由於是班上同學自行決定分組,因此在大部分的場合,感情好的都會自動成組。 正如當初所預料的,沒有朋友的我跟井上京子最後沒有分到組別,因此我們必須是被只有四個人的那一組所吸收。他們露出笑容歡迎我們的加入。而在京都的第二天,分組進行自由活動的那一天,他們依舊是笑容跟我們告別。那是在金閣寺所發生,令人難忘的事情。 「我去上個洗手間。" 「我也去。」 「我去看一下土產。」 「等等,我也要去。我們馬上就會回來,松田、井上同學在這裡等吧。」 四人各自說完之後就散開了。我跟井上京子眺望著建立在池中的金閣寺,等待他們回來。但經過了三十分鐘,他們依舊沒有回來。 「原來是這樣的計劃。」 我輕聲說著,站在我身旁的井上京子小小的肩膀顫抖了一下,似乎是因為我忽然出聲而嚇到了。 「計,計劃……」她有點語無倫次地問著。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她的聲音,她的聲音還算不錯。不過在校外教學的時候,她那俗氣的感覺還是存在著,就像是從昭和時代搭乘時光機來到現代的女高中生。 「看來我們被放鴿子了。一直待在這裡也沒用,所以我要走了。井上你呢?」 「被放鴿子……」 井上子輕聲說完,就站在滿是觀光客的池邊陷入沉默。我心想一個人在京都觀光也不錯,就把井上京子留在原地後離去了。不過走著走著回頭看來,不知何時井上京子保持著一定的距離跟在我身後。 我只好帶著她依照之前在教師所計劃的行程進行寺廊巡禮。走在寺廊的境內或是坐在公車的時候,我們經常都是默默不語,有時我們會遇見穿著相同制服所組成的小團體。 他們以開朗的表情歌頌著青春,從我們的面前經過。在他們離去之後,我跟井子之間隔著某種沉默。感情並不是很 好的兩個女高中生,在寺廊境內什麼事情都不做,只是默默站在原地,真想,請讀者們閉上眼睛想像這樣的光景。 低頭看著跟在我身邊,戴著俗氣眼鏡的女學生,我心想這就是被放鴿子的討厭二人組。然後只要換個地方,「討 厭二人組,站在本廊寺前面」,或是「討厭二人組,在嵐山沒有買土產就走了」,或是「討厭二人組,默默吃著麥當勞的漢堡」之類,像是報紙會出現的標題就會在腦中浮現。 跟她一起吃完午飯之後,我也繼續創作著報紙標題。 「討厭二人組,在清水寺的土產店跌倒,而惹火其他高中的不良學生。」 「討厭二人組,道歉了卻不被不良學生的接受。」 「討厭二人組,狂奔著要擺脫不良學生的追趕。" ……在我跟井上狂奔的時候,看到前面的站牌旁停著一輛公車。染著金發或棕髮,有點可怕的男生正在後面追著我們。幾乎哭出來的井上京子上了公車,我也跟著衝進車內,對公車司機喊著:」請趕快開車!」司機關上門把車開走之後,透過後照鏡可以看見那群似乎很不甘心的不良男高中生,看著他們逐漸消失在遠處,我才安下心來。 「討厭二人組,平安擺脫危機。」 我試著說出這句話。彎下身子激烈喘氣的井上仰望著我,嘴邊也露出滿滿的笑容。 之後我們就開始有交談了。從校外教學回來之後,我也繼續和她來往,不知何時開始,放學時間就會一起回家了。 雖說是一起回家,也只是她跟在我的身後;午休時間會在一起,也只是她跑到我所坐的位置。我這個人是即使獨自一人也無所謂,不過她應該不一樣吧。 跟她聊過後我才知道,井上京子比想像中還要脫線。不寫作業,上課睡覺,而且不跟我以外的同學說話。 身邊的同學認為,我跟井上只是兩個受排擠的人混在一起進行愚蠢的交流,不過這畢竟都是背景在想的事情,所以我絲毫不以為意。 「松田好厲害。沒有其他學生可以像她一樣跟本老師對等交談喔。」井上在午休時這麼說著。依照她的說明,本老師雖然滿帥的,不過他銳利的眼神很可怕,讓人難以接近。 「並沒有什麼對等不對等的,我也沒有好好跟他聊過。我只是去報告教室裡頭發生的事情而已。我現在就要去找本 老師,你要一起去嗎?」 「我不要。" 「為什麼?」 「因為我看到他會變成石頭。"井上認真地說著。 井上京子的手一滑,正在搬動的電話亭隨即開始傾斜。上面的部分一下撞到吊在天花板上的日光燈,室內光線頓時搖曳著。合力把陽台上放在一起的電話亭跟紅色門板搬進室內之後,我們吐了一口氣。其實這些東西都跟竹蜻蜒一樣。以很輕的材料製成,不過要是掉到頭上,一定也會受重傷,在把電話亭跟紅色門板搬進屋內的瞬間,房間變得狹窄到無法動彈。 「松田,趁現在沒有東西掉下來的時候,趕快把四次元口袋……」 井上京子伸直身子想拿下來掛在屋頂的那塊白布。不過個子矮的她碰不到口袋。我讓她退到一旁,小心翼翼地抓住了那塊布。 「井上,你剛剛說這是四次元口袋,對吧……」 這塊布有著我至今未曾體驗的觸感。指尖傳來的舒服感受,足可匹敵我在台隆手創館寢具中心第一次抱著丹普枕頭時的感動。仔細觀察上頭看不到織維的網紋,優點像是金屬或是塑料。不過事實上並不是這兩種材料製成的。 「這一定是那個著名的四次元口袋。這裡不就有好幾個證據嗎?" 井上京子指著電話亭跟紅色門板表示著。依照她的說明,這分別酷似某部著名漫畫裡所出現,名為「如果電話亭」以及「任意門」的秘密道具,我當然也察覺到這一點,不過卻很難馬上相信她的意見。我道出了我此刻的心情。 「很難馬上相信這種事呢。」 「要不要把手伸進這個口袋確認一下……」井上指著我手中的白布說著。 雖然她說這是口袋,不過這是兩塊半圓形的布重疊起來,圓周部分是相連的,直線部分沒有黏合,因此也可以形容這是個半圓形的袋子,會生出門板或電話亭的神秘袋子。 我躊躇好一陣子之後,將右手手指伸進袋口,緊張地將手慢慢伸進去,等待指尖碰觸袋底。不過即使把手腕伸進去,甚至手肘都伸進去了,指尖還是沒有碰觸袋底的感覺。 井上像是很不舒服般摀住嘴看著我,往窗戶玻璃的方向看去,上頭映著我右手臂到肩膀都被白色布袋吞滅的樣子。肩膀以下的部位完全看不到。就像是我有一雙手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在袋子裡頭,右手似乎接觸到某種懷念的溫暖空氣。不,與其說是空氣,倒不如說像是溫水。從整個右手到指縫之間,所有地方都被一股深沉的黑暗溫柔包裹著。我開始感到害怕。因為我得知這個袋子看似如此,裡頭卻有著無限寬廣的空間。 「肯定沒錯。」井上京子以確信的語氣說著。 「這是藤子‧F‧不二雄老師的著名國民漫畫《哆啦A夢》的四次元口袋!」 我拔出左手坐在床上。把口丟出去之後,因為好奇心,使得表情一亮的井上一雙手接了過去。 由於腦袋有些混亂,所以我在心中想著南極大陸。藍色的天空以及南極大陸白色的冰。真棒,我陶醉了。因為心中浮現出像是NHK節目結束之後在深夜播放的風景,所以我的心稍微鎮靜下來。 四次元口袋,那是來自未來的藍色圓滾滾機器人收納無數秘密道具的倉庫。雖然外表只是個小口袋,卻因為裡頭是四次元空間,所以可以放入無限量的物品。平常總是黏在機器人的肚子上,不過似乎可以自由裝卸,記得在看動畫的時候,好幾次看到口袋被拿下來清洗的場面。這東西為什麼會掛在我家窗戶旁邊呢?我當然知道原因,因為是從某個不知名的地方被風吹過來的。 井上京子打開四次元口袋的袋口,探頭往裡面看去。 「好像一口井呢。」她有點感動地說完,便朝著口袋裡喊著,連我也聽到她的聲音就像在深邃的洞穴中迴蕩。 『好想進去看。咦?松田,怎麼了嗎?」 「南極大陸啦,南極大陸。我的腦中正在播放這個影像,可以先不要跟我說話嗎?" 「南極大陸?」 「可以讓內心鎮定下來喔。不過這次似乎沒辦法。裕也,過來這邊。」 在南極大陸不管用的時候,就只能抱著裕也了。雖然平常我在教室裡被稱作是「冷血的打小報告魔人」,不過在家裡則會變成」驚異的龍弟弟魔人",而且滿腦子都是裕也。裕也很驚訝地看著鏡中自己的模樣,洋洋得意操縱著電視遙控器的模樣,或是門鈴聲響起時嚇一跳的模樣,看著這樣的他,就會讓我的臉上不自覺露出微笑。 「咦?裕也……」 我發現他不見蹤影了。雖然仔細看過井上京子的腳,不過他並沒有抱著她的左腳或右腳,也沒有抓著我的雙腳或是書桌的桌腳。大概是因為沒有理會他,所以跑到別的房間去了。我離開房間驚慌地尋找裕也時,樓下傳來了電話鈴聲。 「我去接電話。井上,幫我找裕也。」 「我知道了。」 我走到一樓,拿起客廳的電話。 「啊……是小梢嗎?」 話筒另一邊傳來的,是住在九州的外婆聲音。上次跟她說話是在三個月前中元節全家返鄉時。還沒感到懷念之前,我的內心開始不安,因為外婆叫我名字的語氣中帶有一絲疑惑。 「有什麼事情嗎?」 我問之後,外婆有些猶豫地說著:「媽媽在家嗎?」 「她不在。」 「那個,小梢,仔細聽我說喔。現在啊,裕也他人在我這邊……" 「裕也?」 「是啊。剛剛外婆正要跟外公吃飯的時候,他就從走廊那邊走過來了。我真的嚇一跳呢。我問他是怎麼過來的?跟媽媽一起來的嗎?可是裕也只是歪著頭不說話。他也不可能自己搭新幹線過來,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外婆說到這裡就忽然不講話了。話筒另一邊似乎發生了什麼事情,有種慌張的感覺。外婆好像摀住話筒在跟某人說話,我想她應該是在跟外公講話吧。因為九州的家裡只住著外公,外婆兩個人。不過斷斷續續從話筒傳來的聲音有些年輕,或許並不是在跟外公說話吧。 「喂?」 話筒傳來女性的聲音。由於不是外婆的聲音,讓我吃了一驚。 「松田?你有聽到嗎?」 這個聲音很耳熟。 「嗯,聽得很清楚。不過為什麼你會在我外公外婆家,井上京子。剛剛你不是還在我家二樓嗎?」 「剛剛任意門開了一個小縫。我想應該是裕也糊裡糊塗走進門,然後沒有把門關緊吧。我跟著進門之後,就來到這裡了……」 「任意門」是F老師所畫漫畫中的一個道具。只要心中想著想要去的地方,轉開門把,就可以前往那個地點的神奇之門。這個道具很受歡迎。在小說《SUBARU》十一月號中,有一個「尋問一O六位名人」的問卷調查,有很多名人必須回答「如果要去無人島,你想帶什麼東西過去?"這個問題。結果馳星周先生的答案就是「任意門」。不過,「任意門」這種東西當然是跟帶骨肉塊或牛奶瓶眼鏡一樣。只會出現在漫畫裡頭,現實生活應該是不存在的。應該是如此的…… 「啊,現在裕也正抱著腳喔。"井上在電話另一頭說著。 我穿過房間內紅色的門,來到外公外婆家的走廊。跟好久不見的外公外婆打過招呼後,他們要吃完晚飯再回去。我跟裕也以及井上京子吃完晚飯後,回到了位在東京的家。在準備穿過走廊的門回到東京時,外公外婆還目送我們離開。 「最近發明的東西真是方便呢。」 外公看著這扇門感動地說著。外婆將她自己的醬菜給我們當土產,之後我們就回到東京。 「已經很晚了。」井上看著時鐘說道。 「我送你到車站,因為從我家到車站不好走。」 井上把俗氣的眼鏡扶正之後,嘴角露出一絲微笑。 「沒問題。」 她打開紅色的門,門的另一側是個陌生的房間。 「這是我的房間。」井上說。 「還蠻大的呢。」 我把頭探進門內,環視著房間。不大像是女孩子的房間。沒有看到任何布偶,整體色調統一,相當樸素。 「這是什麼香味?" 跟放在廢棄大樓裡的柑橘芳香一樣。 「應該是昨天燒精油留下來的味道巴。" 「那個大水槽是什麼?」 「我有養熱帶魚,不過已經死光了。不要再看了啦。" 井上京子不好意思地遮住我的視線範圍。她穿過門之後,就揮手跟我道別。只要門一關起來,正扇門就會在空氣中消失。任意門的本體似乎會移動到使用這扇門的人所在的地方。過沒幾分鐘,井上又隨著門出現了。 「我把鞋子忘在這裡了。" 她拿回放在我家玄關的鞋子後,馬上又回去了。之後我們每天都在玩四次元口袋裡頭的道具,用任意門跑到國外,參觀金字塔,企鵝或蒙娜麗莎的微笑,入侵白宮時差點被抓到,不過還是平安回來了,井上京子從白宮拿了一些紙張回來,好像是國家的重大機密文件,不過因為她看不懂英文,所以沒有看就去了。真正的南極大陸實在太冷了,根本沒辦法讓內心鎮靜下來。 我們用「客廳釣魚池」在房間裡釣魚。用「適應燈」讓身體不管在哪都能生存,之後進入深邃的海底。用」西瓜吸管"把西瓜果肉吸出來吃。在廢棄大樓屋頂排列空罐當作靶子,用」震撼槍射擊」。因為總是打不到,所以改拿」空氣炮」裝在手腕上發射,結果五個並排的空罐一起飛走了。 口袋裡好幾個竹蜻蜓,我們各自把它戴在頭上練習飛行。這竹蜻蜓讓人頗不好意思的。把竹蜻蜓裝在頭頂,感覺自己像個笨蛋,總會心想這樣不就跟(小松君)漫畫裡頭那個頭上插國旗的傢伙一樣嗎! 在按下按鈕的瞬間我很緊張。螺旋槳高速旋轉之後,感覺整個身子都被抬起來。我跟井上的身體從重力中解放,從地面浮了起來。感覺並不像是利用風壓上浮的,比較像是螺旋槳旋轉所產生像是電風扇程度的微風,對重力起了某種作用。 不過我不敢飛到超過兩公分的高度。人類是在地面生活的生物。腳下空空的狀態比想像中來得恐怖,而且也會擔心 竹蜻蜒不知何時會跟頭項分開。如果竹蜻蜓在幾十公尺高的地方掉了,我就會摔到地上,骨頭破裂的全身是血吧。因此我幾乎沒用過竹蜻蜓,就這麼放在側背包裡頭忘了它的存在。 我在學校仍然以本老師僕人的身份檢舉好幾個同學。井上京子繼續以那副俗氣的眼鏡及蠢樣,過著逃避不良學生注意力的生活。 井上京子沒對任何人說四次元口袋的存在,她將口袋藏在家裡。雖然撿到口袋的人是我,但她對於那個神秘口袋的愛卻遠勝於我。 基本上聊到神秘道具的時候,井上似乎都比我還興奮,就像實現夢想的孩子一樣,開心使用這道具。我眺望著井上南極快樂追逐企鵝的身影,不禁心想,只知道她在學校那一面的人,要是看到現在的井上一定會很驚訝。 在我們得到四次元口袋之後,經過二十天左右的十一月二十五日早上,井上京子的室內鞋被某人藏起來了。 井上因為戴著俗氣的眼鏡,所以別人看不出她的表情,不過當她看到自己的室內鞋不見之後,似乎很習以為常地前往教職員室,借訪客用的拖鞋來穿。雖然不知道是誰搞的鬼,不過教師裡頭有五個女生的臉上都露出笑容看著井上。她們是在教室製造許多問題的小團體。我站在本老師的面前,表示犯人應該就是那些人。 「沒有證據。」V本導師以冷靜的語氣如此說完,便以細長的眼睛凝視著我。「真是稀奇呢,你居然會說這種未經 證實的話。是為了朋友,對吧?」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隨即他的嘴角浮現出微笑。 「算了,你這樣的變化是值得高興的。」 變化。我在心中反覆著他所說的這兩個字。 「沒事的話,那麼我先離開了。¨ 我低頭示意後,離開本老師所在的教職員室。 「用秘密道具來尋找證據吧。」 回到教室之後,我對井上京子提議,不過她只是好像有些困惑般露出暖昧的笑容。 隔天的十一月二十六日,其中兩個嘲笑井上的女生沒來上學。次日五個人通通沒有來學校。我想可能是蹺課,或者是因為流行性感冒吧。最近似乎很流行感冒,電視新聞也報導不少學校已經讓班級停課了。 我在午休時間才知道原來不是這麼一回事。在教室跟井上吃完午飯之後,我被本老師叫到了教職員室。 「雖然消息還沒公佈,不過這五個人都失蹤了。」本老師撐著下巴說著。 離開教職員室後,我穿梭在談笑的學生們之間,我想要盡快聽聽井上京子怎麼說。走廊邊的窗戶外頭因為昨晚就烏云密佈而陰暗,寒冷的空氣讓人察覺到不到五天就要進入十二月了。 五名女學生半夜在房裡消失了。據說她們的鞋子還在家裡,只有穿著睡衣躺在床上的她們忽然消失。究竟是遭到綁票還是離家出走,目前還無法確定。如果是綁票的話,犯人要怎麼潛入屋內呢? 我想起四次元口袋裡出現的各種道具。既然連白宮都可以入侵,要進入密閉的室內應該也是易如反掌。 我在樓梯的轉角處遇見了級任男委員倉木同學。 「失蹤的傳聞是真的嗎?」他一看到我就問道。 「你怎麼會知道?」 「教室裡的同學都在說啊。」 依照他的說法,失蹤學生的家長似乎有在今早打電話給其他學生。 「大概是真的。」我回答倉木同學之後就連忙離開。 回到教室的時候,午休時間正要結束,趁著休息時間不知跑到哪裡的同學們也回到教室了。井上京子獨自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還是沒找到室內鞋的她依舊穿著拖鞋。 通常如果要聊天的話,她都會到我的座位旁,所以這是我第一次到她的座位旁跟她說話。 「V本老師找你有什麼事嗎?」她一看到我就問。 「那五個女生昨晚失蹤了。" 「這樣啊。」 她從眼鏡後方凝視我。厚厚的鏡片使她大大的眼睛變了形。 是你做的嗎?我沒能說出這句話。至今我向老師報告過很多同學的罪狀,當時應該都是毫不猶豫的。然而在井上京子面前,我卻只是站在原地說不出話來。 上課鈴響,同時國文老師走進了教室。學生們開始回到座位上,我也只能離開井上的座位。即使已經開始上課了,我也無法不去在意這整件事。我想確認是不是她做的好事。往井上京子的方向看去,好幾次都和她四目相對,看來她似乎也很在意我。 這是在上課後不久的事情。雖然不知道國文老師是怎麼發現的,不過她察覺到了塞在講桌抽屜裡的東西。 「這是什麼?"國文老師將手伸進講桌抽屜,把裡頭的東西拿出來。老師拿在手中的是雙小小的室內鞋。」是誰把鞋子放在這種地方的?」 老師環視著教室,幾個同學立即轉身看著井上京子。 井上站起身來,在眾人的視線中前去領取國文老師手中的室內鞋。她連耳根都變紅了。當她回到座位後,老師便繼續上課。我沒有聽課。而是朝著她的方向凝視。井上把鞋子放在腳邊,就把手放在桌子上,撐著臉頰看向窗外。她的座位在窗戶旁。凝視著窗外的她,所看到的是冬天即將來臨的微暗景色。 下課鐘聲後,我走向她想跟她說話。 「對不起,我要去洗手間。」井上一說完就穿著從教職員室借來的拖鞋離開教室。 我彎下腰看著她放在桌子底下的室內鞋,上面清楚留著幾個被踩過的痕跡。 掛在教室牆上的時鐘秒針不斷前進,井上京子一直沒有回到教室。這是我從校外教學以來第二次被別人藉口放鴿子。我回到教室用手機撥打電話給她。從她留在桌上的書包裡頭,傳來了她的手機鈴聲。 休息時間結束。上課鈴響,井上就這麼把所有東西留在教室,沒有回來。 過了一晚的十一月二十八日,我一到學校,就發現有一半的同學都不見了。 —3— 早上班會時間,冢本老師在通風變得良好的教室裡頭,對大家宣佈暫時停課的消息,不過卻沒有任何人感到高興。來到學校的同學們,環視著缺席同學的座位,試著推測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井上京子也沒有來上課,她的東西以及室內鞋依然放在原地。 「如果有人知道失蹤的同學在哪裡,等等就來找老師一下,另外,警察可能過一陣子會來問你們一些問題,到時記得要把知道事情通通說出來。」冢本導師站在講台上環視著大家說道。 聽到傳聞的別班學生跑到走廊的窗戶外面偷看,競有一半學生消失的教室是很異常。 「有記者來了!」 一個同學看向窗外喊著,包含我的所有人都站起來朝窗外看去,校門口附近站著幾個人,而且其中一個卻拿著像 是攝影機的東西。 「動作蠻快的嘛。」 在同學們的騷動之中,我隱約聽到冢本導師如此說著,雖然遠處的攝影機感覺很小,不過在看到這一幕的瞬間,我重新體會到這就是俗稱重大事件吧。 結束班會時間後,冢本導師就走出教室,不過學生們似乎都不想回家.他們跟比較熟的朋友聚集起來,彼此交換情 報,就是沒有人知道失蹤的人在哪裡,看來只是徒增不安罷了. 「對了,你們知道嗎,C班的佐藤跟藤原也沒來上課喔……」 在教室正中央圍成一圈的學生裡有人說著。我沒有加入他們的討論,不過因為教室人很少,所以聽得到他們說的話。 「不是因為感冒嗎?」 「誰知道。」 他們的對話到此為止,不過我的心中起了反應。 「我在國中時期常被那些人丟橡皮擦。」我回想起井上的聲音。 之前有一次走在校園內的時候,井上忽然跑到販賣機旁縮起身子,似乎是因為從前面走過來的兩個女生。在那兩個人走遠後,我在井上的背後問她是不是認識那兩個人,得到就是剛剛的答案。 「佐藤跟藤原,記得她們現在在C班……」 她從販賣機旁走過來,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塵。 「這次是警察來了……」看著校門口的同學,發現進入校內的警車之後說著。 我離開教室,前往教職員室。我覺得必須把井上跟四次元口袋的事情告訴冢本導師,要像只忠誠的警犬,把事情 真相跟兇手報告給主人知道,這是我在校內的工作。如果我在昨天就以奸細的身份完成任務,或許事情就不會變得這 麼嚴重了。 我咬緊嘴唇打開教職員室的門,隨即被老師們接不完電話的樣子震懾住。平常總是很安靜的教職員室,就像颳起龍捲風一樣慌亂。平常總是傻笑著在走廊上閒逛的訓導主任,也露出沉重的表情拿著話筒在講話。 我想找冢本導師,不過他不在教職員室。我低頭看著無人的辦公桌,心想應該是我來的時間不對,也猜測他大概 正在別班上課吧。 「松田同學。」剛剛還在接電話的田村老師叫住我她是擔任一年級導師的年輕女老師,學生之間都在傳說她對冢 本導師有意思。田村老師看到我之後哼了一聲,看來她似乎也誤會冢本導師對我有好感了。 「請問有什麼事情嗎?」我才剛問完,她就遞給我一張紙條。 「冢本老師給我一張紙條,要我看到你的時候交給你。」 冢本導師的紙條上寫著」我去井上京子家一趟」。他似乎也察覺到這件事跟井上有關了,仔細想想這是很有可能的。 「我認為是那五個人把井上的室內鞋藏起來的。」 我在二十五日曾經向冢本導師報告過。如果這五個人不見了,井上根本擺脫不了嫌疑。 我覺得必須到她家一趟。雖然不知道她家住址,不過冢本的桌上一定有記載學生地址的名冊。在我翻找著桌上的 資料時,田村老師再度叫住我。 「冢本老師說,如果你開始弄亂他的桌子,就把這個給你……」 她遞出的紙條上,寫著井上京子家的住址。 我回到教室拿起書包就離開學校。校門口前面的攝影機已經增加到三台,拿著麥克風的記者們朝我走來,我則是甩開他們趕往車站。 井上京子的住處位於學校搭電車十五分鐘可以抵達的地方。整個房子比我家還要大上兩倍,連門都比我家大兩倍。她從來沒有提到家裡的事,不過看來她是有錢人家的千金。戴眼鏡的美少女,又是千金小姐,我不禁心想她用掉太多好運了。 寫著」井上」的門牌旁有門鈴,不過就算按了也沒有回應。我逕自打開巨大的黑色大門,幸好並沒有上鎖。眼前 出現的是跟我的房間差不多大的玄關,旁邊擺著好幾雙鞋子,其中一雙我有印象,是冢本導師平常穿的運動鞋。我緊 張地倒吸一口氣。 「松田,你把我的事情告訴老師了,對吧?」有人在走廊前方對我說著。 一個嬌小的少女從屋子深出靜靜走了過來,一瞬間我認不出這是我所認識的少女。 「……你是,井上京子?」我小心翼翼地詢問,這名少女微微點頭。「你在家裡都戴隱形眼鏡?」 她拿下了俗氣的眼鏡,身上穿的衣服很可愛,也不會像平常一樣縮著身體走路。她沒有穿高中制服的時候,看起 來就像只有國中或國小的年紀。 「我在家裡都是這樣。」 她筆直挺著身子那個又蠢又俗氣的井上京子根本就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站在我眼前的這個人,就像是想要做出世界上最美麗事物的神所誕生的少女。她可愛的樣子甚至充滿高貴的氣質。如果她在學校也戴隱形眼鏡的話,大概所有人都會為她屏息,為她傾倒,而且會讓路給她吧。 「為什麼只有在家裡不戴眼睛?出外一條蟲,回家一條龍?」 「不是啦。我比較喜歡在學校的樣子,因為不惹眼,不會引人注目,心情也會比較鎮靜。」 井上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她的馬桶蓋髮型一如往常沒有改變,然而不可思議的是她身上那股讓人忍不住想吐 槽」你會不會太過時啊」的氣氛消失了。現在她的髮型就像時髦的法國電影裡會出現的髮型。 「我國小的時候曾經被綁架過,之後外出時就會打扮得很不起眼,我可不想再碰到那麼可怕的事情了,現在我 的原則就是「絕對不要跟別人的眼神相對。」 「所以並不是天生就那麼畏畏縮縮啊……」 如果有人說她曾經被綁架過,一般而言都會欠缺點真實性,不過以井上現在的樣子看來,就讓人覺得有可能。 「在家裡爸爸會讓打扮成這個樣子,因為這樣比較有面子。爸爸常常招待部局到家裡來,每次我都要跟他一起 出席。」 「井上,老師在哪裡?還有大家在哪裡?」 她宛如彈珠的眼睛凝視著我。她的眼晴沒有隔著層鏡片時有股力量,使我的腋下冒出汗水。 「……在這裡。大家都在喔。」 井上京子說完對我招手,這等於是她承認自己是犯人了。我脫下鞋子走進屋內,來到像是客廳的地方。這豪華的客廳讓我深刻感受到自己只是平凡的老百姓。不過我並沒有看到冢本老師,以及那些下落不明的人。 「大家呢?」 「在這裡面。」 她朝著一張矮桌走去,桌上放著一個巨大的水槽,是之前任意門通往她房間的時候,我曾經瞄到的東西。 從遠處看來水槽是空的,近看才發現底部到處都有小小的黑點。看那些黑點各自動來動去,我一開始以為裡頭放 的是螞蟻。 「來,請用這個。」 井上京子給我放大鏡,讓我用來看那些黑點。我以為是螞蟻的東西,其實是身高不過五釐米的人們,放大鏡的透 鏡中,映出身穿睡衣用力揮動雙手求救的人。這曾經看過的長相,是平常被我當成背景的同學之一。那個同學腳踩透 明塑料制的大地筆直站著,我見狀差點滑倒,不過我忍住了。 「松田,你看那裡……」 井上也拿出另一個放大鏡觀察水槽內部,並且以筆尖指著水槽的某個區域。那個區域聚集了許多黑點,不過在 井上以筆尖指過去的瞬間,黑點就像鳥獸散一樣全部散開,大概是以為會遭到攻擊吧。只有一個黑點絲毫不為所動。我將放大鏡移過去一看,映在透鏡裡的是冢本導師的身影。他仰望著我這個方向舉起雙手,像在打招呼。 「老師!」我不由得大聲喊著,隨即水槽裡的人們同時摀住耳朵,露出我很吵的表情。 「我用這個把大家變小帶回來了。」 井上京子拿出像是玩具的手電筒說明。這是未來世界發明的道具之一縮小燈。 「我爸爸也在裡頭……因為被他發現了……」 以放大鏡仔細觀察,有很多人我都不認識。井上京子拿起水槽旁的面包,剁下一塊放進去。那是變小的人們三天 三夜都吃不完的份量。接著她用滴管把水滴下去,似乎很渴的人們聚集在水滴旁邊。 也有人拿出手機想要打電話求救,大概是手機在變小的時候剛好放在口袋裡吧。不過比芝麻還要小上許多的手 機,似乎是因為訊號太弱所以打不通。水槽裡設有好幾個像是帳篷的東西。那部漫畫有所謂「大長篇」的劇情,登場角色們前往各地冒險,而這就是劇情裡的臨時住處,帳篷裡頭應該有廁所跟浴室之類的設施,可以得知他們有獲得最底線的生活保障。 「你想對大家做什麼?」 井上京子坐在沙發上嘆氣沉思。她以細長的手指玩弄髮梢,思考過後如此回答。 「……要怎麼辦呢?」 她露出極為困惑的表情。 「不是因為什麼重要目的才綁架他們的吧?」 「嗯,只是一時興起就……」 這個蠢蛋!我很想這麼臭罵,但還是把話吞了回去。身為旁觀者的我知道她為什麼會這麼做,所以我沒辦法痛斥 她。 「先把口袋還我吧。」 井上搖搖頭,取出縮小燈對準我。我跟縮小燈對峙了幾秒鐘,不過最後她並沒有把我縮小。在她收起縮小燈的時候,我安心地吐了口氣。 「我知道松田遲早會來到這裡,不過我希望你不要把這件事告訴別人,請你守住這個秘密。」 「我怎麼可能保密啊。我很愛打小報告的,所以要跟新聞媒體告發你。」 「……我就知道你會這樣,所以我準備好人質了。」 美麗的少女就這麼坐在沙發上,伸出修長的手指向水槽。 「人質?」 「請你自己找吧。」 我以放大鏡尋找著她所說的人質,不過黑點實在太多了,而且一直動來動去,所以我很難找到類似人質的人,感 覺就像「大家來找茬」的遊戲一樣。 「還沒找到嗎?」經過五分鐘之後,井上忍不住問。 「等等,不要說出來,我會自己找。」 我這麼說的時候,放大鏡透鏡映著冢本導師。他仰望著我喊著某件事情,不過因為聲音太小所以聽不清楚。我對 他搖搖頭後,他就不再大喊,而改成指著自己的腳,有個小小的東西抱著他的腳。我的爸媽,還有裕也都在水槽裡頭。 之後我留在井上京子的家裡,跟她輪流做飯,洗碗還有晾衣服。我想要趁機搶走她應該藏在懷裡的四次元口袋。不過她把震撼槍掛在腰上,以便我如果有什麼可以的行動,隨時都可以攻擊我。 震撼槍是從四次元口袋裡出現的未來道具,形狀像古老科幻電影裡的雷射槍,按下扳機就會發射奇怪的光線,雖 然威力不足以殺人,不過肯定可以讓對方昏迷。 美少女四肢張開躺在沙發上打盹的時候,也把武器放在身邊。我如果想硬搶口袋肯定會被攻擊,等我醒來的時候,就會被放到水槽裡面,如此一來就沒有人知道她的犯行,因此我並沒有朝她撲過去。 我跟井上整天從水槽上方俯瞰著裡頭的人們。裡頭聚集著許多人,每一個人都露出不安的表情,各懷心思,等待 時間流逝。裕也受到水槽內所有人的疼愛,每次看到他都是抱著不同人的腳。 「對不起,爸爸……」 井上京子對被關在水槽裡的父親道歉。並且對他說明自己為什麼要將同學縮小.以及撿到四次元口袋的經過。 她的父親很有派頭。他對水槽裡的所有人低下頭.似乎是因為自己女兒的所作所為造成大家困擾而道歉。然而欺 負井上的學生們.都只是露出做錯事的表情。並沒有責備她的父親。順帶一提.井上京子的母親在她一歲的時候就生病 去世。在父親忙於工作的時候,她在寬敞的家裡總是一個人看著漫畫。 雖然聽得到我們的聲音,不過水槽裡的人講話聲音太小了,我聽不到。因此變小的人們獲得了只以動作跟手勢,就能讓我理解他們希望我可以幫忙做什麼的特殊技能。 我變小的爸媽指著電視,做出希望我可以轉台的動作時,我就會拿起客廳巨大電視的遙控器開始操作。由於水槽 的材質是透明塑料的,只要打開電視,水槽裡的人就可以看節目。為了看電視聚集到水槽邊坐下的人們,就像被磁鐵 吸過來的砂鐵一樣。 把電視轉到新聞頻道,正好在報導神秘多人失蹤事件。不只我跟井上,水槽裡的人們也屏息看著電視,只有螢幕上播放的調查進度是他們一切情報的來源。 電視新聞裡頭報出至今下落不明的人員名單,跟發生墜機意外造成嚴重傷亡的時候一樣,許多名字被打在螢幕上。水槽裡的人們看到自己的名字被打出來時,都露出複雜的表情。 新聞節目以警察們進行搜索的影響和失蹤者家屬的訪問所構成。那是在看下午獨家專訪時候發生的事情。電視台採訪附近的鄰居,詢問許多青少年失蹤當晚的事情。映在畫面裡頭的是車站前面的書店,店裡一個戴著眼鏡像是店長的中年男性朝麥克風說著:「那天晚上有個女孩抬頭看著那一家人的窗戶,或許跟這件事有什麼關係吧。」 他所指的地方,似乎是某個失蹤者的家。那個女生長什麼樣子呢?記者詢問之後他這麼回答:「記得是個戴著厚眼鏡的女孩吧。」 井上從沙發上站起身子,離開客廳。過了幾分鐘她就回來了,並且將小心捧在手中的某個東西放進水槽。以放大鏡仔細一看,是剛剛在電視上講話的書店店長。 在失蹤人數超過四十人的時候,整個市區就已經相當混亂了。失蹤人數之所以會這麼多,就是因為只要有人在電視上提供目擊情報,井上京子就會把他通通變小帶回來。 『接受採訪的人也接連失蹤!』 『看不到終點的神秘失蹤事件!』 寫著這種標題的新聞週刊並排在便利商店裡頭,為此已經沒有人會接受媒體記者的採訪了。 『事件背後有一名戴著眼睛的少女?』 某份報紙為目擊情報加上了這樣的標題。在這份報紙發行當天的下午,井上京子以任意門起程,把變小的報紙記者跟編輯帶了回來。 犯人是某個國家,目的是悄悄把居民擄走培養成間諜。有人是這麼主張的。還有人主張是發生了超自然現象,把居民帶到另一個宇宙。各種論點爭相交錯,使得新聞跟報紙都相當熱鬧,不過真相卻是被女高中生變小養在水槽裡頭。 井上跟我開始著手整理水槽的環境。我們覺得水槽裡的裕也很可憐,希望讓他的日子過得好一點。最初我們在水槽底部鋪上草皮。草皮是井上家院子裡的東西。井上用縮小燈拿了其中一塊過來。除了草皮之外,她借來了公園的鞦韆、長椅或樹木,為水槽添色彩。男孩子們玩著縮小的足球,大人們下圍期或將棋打發時間。不知何時,水槽裡頭變成了綠草如茵,四十個小人可以各自生活寬廣空間。 只有新聞記者在水槽裡依然監守工作崗位,採訪著周圍的人們。他們好像指著拿放大鏡觀察水槽的我或井上,詢問冢本導師那兩個巨人在班上是什麼樣的人。 我每晚天黑之後就會回家。 「不能讓松田住在我家,因為你可能會趁我睡著的時候偷走四次元口袋。」井上京子張著惺忪睡眼說著。 她平常上課一定會打瞌睡。不過現在事情變成這樣,只要我還在她家,她就絕對不打瞌睡。我依照她的命令,每天在山丘上空無一人的自宅過夜。上床關掉電燈,窗外強風捲起的呼呼聲清楚傳入耳中。我每晚都聽著風的呼聲,直到很晚才睡。被關在水槽裡的裕也、爸媽、冢本導師跟同學,記憶其他許許多多的人,仰望天花板的我滿腦子都是他們的事情。 我後悔我們不應該獲得四次元口袋這種東西。如果擁有那個口袋了一頭的未來道具,別說是日本,要征服全地球肯定都不成問題,我查過漫畫之後,得知那個口袋裡頭似乎還放著可以破壞整個地球的炸彈。 我回想起把手放進口袋所感受到懷念又溫暖的黑暗。她已經將那個口袋納為己有了,然而如今察覺到這件事情已經太遲了。我仰望著天花板,回想起白天所目睹的街道光景。 巡邏警察攜帶手槍,注意著所有路人的長相跟行動。走在接近有人消失的市區裡,保持警戒狀態的他們似乎也很害怕。整個市區進入緊急狀態,全日本的視線都集中在這個市區。 居民記憶談到這個事件的人們接連失蹤,神秘消失的公園鞦韆跟樹木。這所有的怪現象都出自於名為井上京子的嬌小少女手中。知道這件事的大概只有我。無論如何我都要從她手中拿回那個口袋。我閉上了眼睛。 十二月三日中午,兩名警察拜訪井上京子的家,使整件事的發展急轉直下。那是出現第一個失蹤者後一個禮拜發生的事情。 —4— 我醒來後從窗戶眺望外頭。十二月三日天氣晴朗,就像搟面皮一樣薄的云貼在高空。我拉上窗簾,換好衣服準備外出。看看時鐘已經接近中午。由於昨晚直到很晚都還在井上京子家,所以比較晚睡覺,也比平常還要晚起床。 我將包包側背之後走出家門。氣溫比上週還要冷上有大截,即使穿上厚外套依舊感到寒冷。葉子落光的樹木冷風吹過,宛如針一樣細的枝條前端不斷顫抖。 我快步走向井上家。我擔心水槽裡的裕也可能會遭遇危險,想像過那個美麗的蠢蛋可能會一時發作,把水槽裡的東西衝進排水口,所以我必須在她身旁監視她不要做這種事。 我抵達門前按下門鈴,不過感覺不到井上京子會出來迎接,或許是用任意門外出了吧,於是我自行進入屋內。我已經找到放大門鑰匙的地方了,不過井上京子人在家裡。 她躺在客廳沙發上睡覺,還流著口水。似乎是我太晚來,不小心鬆懈下來之後就睡著了。從玻璃窗外照進來的陽光灑在她的臉頰上。 水槽跟昨晚一樣被放在沙發旁的矮桌上。以放大鏡看去,大家似乎都還很有精神,好幾個男生的視線被躺在沙發上熟睡的井上京子所吸引。我找到了冢本導師,指著井上子好像要說什麼。 我再次觀察在沙發上熟睡的井上,她的上衣口袋露出白布的一小角。我知道冢本導師想說什麼了,不能放過井上京子睡著的機會。我不動聲色地將手伸向她的上衣,水槽裡身高五釐米的人們也站起來注意著我的行動。 我的指尖抓到白布的一角了,手中傳來那種無法形容的神秘觸感,肯定是四次元口袋。井上京子熟睡的嬌小臉龐就在眼前,我一點一點將白布從上衣口袋裡頭拉出來。 此時門鈴響起,悅耳的電子鈴聲響遍屋內,但沒有吵醒她,反倒是我嚇了一跳,朝玄關轉過身去,因此我背在肩上的包包碰到她的手,使得井上京子張開眼睛。 「哇啊!」她喊著,並且慌張從我手中搶回四次元口袋,還手忙腳亂拿出震撼槍指著我。 她的動作實在是相當危險。之前我們曾在廢棄大樓玩震撼槍跟空氣炮,當時她也差一點打中自己的腳。 「竟然趁我睡著的時候偷襲,我看錯你了!」 她似乎是真的很驚訝,說話的時候震撼槍的前端在顫抖。 「有訪客哦,怎麼辦?」 只要有人打電話進來,井上京子都會好好應對,並且表示自己沒有失蹤。她從新聞報導裡頭得知媒體記者會主動尋找失蹤人口附近的鄰居做訪問,為此她對外強調自己並沒有 失蹤,有訪客的時候,井上京子也有必要前往大門口做出應對。 門鈴又響了。 「……松田請留在這裡吧,絕對不可以跟過來。」 井上京子說完,就以震撼槍指著我,緩緩後退消失在走廊。 我避開她的注意力,站在客廳門口往玄關看去.走廊前方可以看見她的背影。 「請問是哪位呢?」井上京子隔著大門問著。 「午安,我有些事情想要請教一下……」玄關大門的另一側傳來女性的聲音。 「有事情要問我?」 井上將大門打開,站在外頭的是一對男女,他們都穿著套裝,看來應該都是二十幾歲的人。 「你就是井上京子嗎?我是在學校問到住址之後過來的。太好了,因為你比較晚應門,我們還以為已經來不及,你就這樣消失了呢。」那名男性說著。 我在心中重複著他「已經來不及」這幾個字。 他們從胸口口袋取出手冊給井上看,此時我才終於察覺到他們是警察。 「那是什麼?」女性指著井上京子的手邊如此詢問。井上京子的右手還握著震撼槍。 「這是……玩具。剛剛我還在跟朋友玩遊戲……」井上京子說完便將震撼槍放在鞋框上。 她面對警察似乎很緊張,放開震撼槍之後,就再也沒有往我這個方向看過來了。 我感覺到胸口深出的心臟開始加速跳動。 「你知道最近這附近經常發生失蹤案件吧。」 井上點頭作為回答。 我做了一個深呼吸,不動聲色地做著暖身運動,然後開始拉腳筋。 「經過調查,似乎有一半的失蹤人口都是你班上的同學,所以才會像現在這樣,對這個班級沒有失蹤的人打聽一些線索。」 井上京子靜靜聆聽著警察的說明。 在充分拉過腳筋之後,我離開客廳往走廊上前進,細心地注意不要發出腳步聲,然後朝井上的背後接近。 男警察發現我的存在,並且詢問」這位是?」井上京子回過身來,跟我開跑朝她撞去幾乎是同一時間。她猛地跟站在玄關的兩名警察摔成一圈,我也是因為褲子容易在地板打滑而差點跌倒,不過還是勉強維持住重心,以右手抓起放在鞋框上的震撼槍。 我將震撼槍的槍口指著想要起身的井上京子,並且按下扳機。光在我的手邊凝聚之後釋放出去,井上因為恐慌而緊繃的表情在一瞬間發出白色光輝。 不過震撼槍放出的光束沒有命中她的身體。剛剛井上京子的鞋子滾到倒在地上兩名警察的鼻尖,光束就只有打中那雙鞋。發出電光之後,鞋子就像鞭炮爆炸一樣被彈飛。撞到牆壁 掉到地上的鞋子有燒焦的痕跡,還冒出裊裊白煙。 我再度按下扳機。不過在那之前,井上京子已經站起身子,沒有穿鞋就跑出玄關。震撼槍的第二發光束燒焦了她飄揚裙子的一角。 我跳過倒在地上的兩名警察,一樣沒穿鞋就衝出玄關。現在不可以被井上京子逃掉,必須用震撼槍把她打昏,奪回她藏在懷裡的神秘口袋。警察們似乎也察覺到我手上的東西並不 是玩具,後方傳來了」站住」的叫喊聲。 我追著井上京子在住宅街奔馳。雖然我朝著她奔跑的背景使用震撼槍,不過因為是邊跑邊瞄準,所以實在是打不中。往身後看去,警察也在追我。我在他們的眼中似乎是壞人,不過我沒有空跟他們說明。 井上京子終於轉彎了,我也跟在她的身後。我一轉彎就舉起震撼槍,想開個幾槍威嚇她一下,不過我卻因為驚訝而沒有按下扳機。 轉角前方是左右架著籬笆的小徑,而且前方是死路。沒有看到井上京子的身影,她就像消失在空氣中。 我聞到了撲鼻而來的清香,那是放在廢棄大樓裡的柑橘芳香劑的味道。我馬上理解她使用了任意門,她所去的地方肯定是廢棄大樓。任意門把兩個空間連接在一起,因此香味才會滲透到這邊,並且殘留在空氣中吧。 兩名警察追上我了。他們看到前方是死路之後,便露出了安心的表情。兩人的視線相對,確定我已經無處可逃。 我發現我還背著包包,難怪跑起來這麼不順,不過很感謝自己如此幸運。拿出之前一直放在包包裡的竹蜻蜒,將它放在頭上,按下按鈕。已經不是恐慌的時候了。兩名警察露出訝 異的表情看著我。 螺旋槳開始旋轉,因此捲起了風。全身被飄浮的感覺籠罩。腳底地面的觸感消失了,頭頂的電線朝我逼近,好不容易避開之後失去平衡,只得借用旁邊屋子的屋頂當作踏板。警 察們驚訝的表情在腳下逐漸變小,並排的房屋也逐漸變成迷你尺寸。 回過神來我才發現自己浮在天空,每個方向的視野都是一無所有的遼闊。我的周圍只有風在吹,看不見牆壁或柵欄。市區的嘈雜聲位於遙遠的下方,傳入耳中的只有自己的呼吸 聲。在我腳底的低處飛行的燕子一口氣上升,擦過我的鼻尖繼續飛向高空,我也學著它飛向更高的地方。 未來的道具不怎麼需要控制,只要在心中想像就可以了。我緊握著震撼槍,避免它掉下去,並且讓身保持水平飛行。螺旋槳造成的風籠罩全身,因此感覺身體就像融化在風中,成為天空的一部分。 我降落在廢棄大樓的屋頂時,雙腳傳來麻痺的感覺。由於還不習慣,因此無法拿捏著地瞬間的速度。我按下竹蜻蜓的開關,並且從頭上拿下來,收進我的外套口袋裡。從井上京子的住處搭電車到廢棄大樓,大約有十五分鐘的路程,不過用竹蜻蜓只需要一眨眼的時間。 我沿著老舊樓梯走到三樓,大樓內部像冰箱一樣冷。由於沒有穿鞋子,水泥地的冰冷透過襪子傳進腳底。我握緊震撼槍走進樓層內部,裡頭飄著柑橘的芳香。 裡頭擺著辦公桌跟椅子,就像某司公司的一個房間。少女坐在窗戶旁的椅子上,正凝視著窗外。看她剪得整整齊齊的馬桶蓋髮型後腦袋,這個人肯定是我平常在教室所看到的井上 京子。由於只披著一件單薄的上衣,因此她看起來好像很冷。看來她並沒有察覺到我,只是眺望著因為她而陷入混亂的市區。 我舉起震撼槍以槍口指著她,在我按下扳機的瞬間,她舉起手揉了揉眼角。雖然只看到她的背影,但也無法確認,不過她似乎是在擦淚。從震撼槍射出的光線,燒焦了她身旁辦公 椅的靠背。之所以會失去準頭,是因為我猶豫了一下。 井上京子站起身來面向我。 「為什麼你會在這裡?」 大樓裡響起她困惑的聲音。她躲到了辦公桌後面。 「因為要追你啊!」 「為什麼?」 「為了打倒你!」 我手握震撼槍,橫越樓層,前往她的躲藏處。然而她似乎已經在辦公桌後面移動了,當我發現時她並不在原地。 「打倒我?」 井上京子的聲音從原出的辦公桌傳了過來。 「我不容許做錯事的人被放任不管!」 「怎麼這樣!」 井上京子站了起來。我認為這是個機會,因此以震撼槍瞄準她。忽然我察覺到她套在右手的筒狀物體而終止攻擊。那個物體的形狀像是截取戰車大砲前端的部分而成。 「轟隆!」 在她喊的瞬間,套在右手那個圓筒的開口搖晃著。我撲到地上緊貼地面,剛剛我所站的地方,有一顆空氣彈劃開原本寧靜的氣息。隨即周圍「轟」地一聲開始震動,玻璃破掉的 聲音以及辦公椅下的聲音灌進我的鼓膜,趴著的我背上跟頭上灑下某些細小的碎片。我知道從她右手發射的空氣彈,在打中牆壁之後,對周圍造成了衝擊。 那是盛空氣炮的未來道具。乍看之下只是普通的圓筒,不過只要套在手上喊出」轟隆」這個關鍵詞,圓筒就會發射破壞力驚人的空氣彈。之所以要說出這個關鍵字,大概是因為它 沒有扳機吧。漫畫裡記載著並沒有足以殺人的威力,不過破壞力卻足以打斷好幾根肋骨。我開始對井上京子感到憤慨。 「如果受重傷該怎麼辦!」 我在辦公桌後面匍匐前進。我覺得在同樣的地方很危險。 「到時我會用『時光包巾』把你恢復成受傷之前的狀態。轟隆!」 聽到她這麼喊之後,我剛剛用來躲藏的辦公桌炸開了。變成奇怪形狀的辦公桌飛到空中,隨著轟隆聲,一股壓倒性衝擊朝我而來。而滾到地上,再度移動到其他桌子後面。 「你還不懂吧!我們不應該使用未來道具啊!」 拖著背包,背帶已經沾滿灰塵。我趴在水泥地上,混有泥土的汗水滑落臉頰,流進我的嘴裡。我朝地上吐了口口水後大喊: 「放開口袋!不然我就跟你絕交!」 這時,我從桌子縫隙中看到井上京子蹲在後面的身影。她白淨的臉頰滿是汗水跟灰塵,應該是因為跟我一樣在地上爬吧。 我以震撼槍瞄準她,並按下扳機,飄著灰塵的樓層一瞬間變成白色。光束通過時不知道有沒有擦過她的肩膀,井上只有幾根頭髮被燒斷,在空中飛舞。 在我射出第二槍之前,她就已經以空氣炮瞄準我了。雖然我想逃開,不過背包勾住桌角使我慢了一步。井上蠕動嘴唇輕聲說出發射的關鍵字。 我面前的辦公桌爆發開來,把我跟椅子一起帶向後方飛去。我就像是被扔掉的破布一樣,飛越樓層的半空中。視線整個上下顛倒,震撼槍也離開了我的手。 我以為會撞上牆壁,然而在這一瞬間,我撞破窗戶玻璃,被震到外頭,視野頓時從灰色的樓層轉為一片藍天。之後撞破窗戶的辦公桌,有一半以上露在外頭。我的身體跟辦公椅 以及玻璃碎片一起在空中飛舞。底下有三層的高度。 要摔死了。忽然間,有東西拉住我的身體,使我不再往下掉。跟我一起在空中飛舞的辦公椅以及玻璃碎片,以恐怖的速度在腳下逐漸變小,紛紛落在路面上。我們發出的吵鬧聲 響似乎傳到了外頭,廢棄大樓周圍就像螞蟻聚集到糖果旁邊一樣擠滿人群,他們被掉下來的辦公椅以及玻璃碎片嚇得散開來。 是依舊勾住桌角的背包拉著我。我目前只靠著勾住前端的包包背帶系吊在空中。 「松田!」 井上京子從隔壁的窗戶探出頭來俯瞰地面。她的表情十分蒼白。 「松田你這個笨蛋!我不要你就這樣死掉啦!」 從窗戶探出身子的她朝地面大喊。我抓著包包的背帶,從外頭口袋取出竹蜻蜓。 「主角不會這樣輕易死掉的。」 「松田?那不是松田嗎?真的是松田!打小報告出名的松田!」 井上京子露出高興的表情。 「井上京子,你惹我生氣了。就憑你井上京子!」 在我對她露出惡性惡狀的瞬間,辦公桌開始紮紮作響。金屬窗框跟桌子底部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音。 「不要再動了!桌子好像要掉下去了!」 「你以為這是誰造成的啊?」 我把竹蜻蜓裝在頭上。我對井上京子的憤怒,似乎要害我的胸口燒起來了。 「井上京子,我要跟你絕交!像你這種做人又蠢,個性又差的膽小鬼給我滾!」 她收起笑容緊閉嘴唇,但我還是要把情緒發洩完才甘願。 「混帳。你的所作所為根本就是丟臉的報復行為。呆子!笨蛋!你用錯方法了!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 我的鼻子發出聲音,原來搞不清楚我怎麼會突然流這麼多鼻水,不過看來我似乎是在哭。 「喂,你有在聽嗎,我已經對你厭倦了。我不再同情你了,我討厭你。讀者們一定也很討厭你,不希望有這樣的登場角色!」 我擦著眼淚如此喊著。原來以為她會回嘴,不過井上京子只是保持沉默,什麼也沒說。從窗戶探出身子看著我的她,頭髮在冰冷的風中搖曳著。 「像你這種傢伙,我光是看到就覺得不舒服,讀者們也一定比較喜歡我可愛的弟弟,或是我這個個性大而化之的女主角。這麼一來,我們只能拆夥了,真可惜,本來還想寫成長篇連載,不過現在就算拜託編輯也不可能了,也無法再受讀者歡迎了。小畑先生也已經不想再畫你了,像你這樣的傢伙,一定會孤單到死的。我討厭你這種人!」 按下竹蜻蜓的按鈕之後,螺旋槳開始旋轉。身體所背負的重力消失,因而變得輕盈,使我慢慢浮在空中。如此一來,桌子何時掉下去應該都無所謂了。 此時某個力道勒住我的脖子,使我在空中失去平衡,因為背包依舊被桌子勾著。 我嘖了一聲在空中靜止,試著解開勾住桌腳的背包。我拉了幾下包包的背帶,隨即再度響起金屬的摩擦聲。 「危險!」井上京子大喊著。 或許是因為我胡亂使力,有一半以上露在窗外的辦公桌大幅晃動著。不過辦公桌現在已經不成形,只能說是一個我張開雙手也抱不住的金屬塊。這東西在浮在空中的我面前逐漸傾倒。 因為空氣炮的威力而變形的金屬塊.發出刺耳的聲音滑出窗外。從我的肩膀穿過腋下的包包背帶還勾在上頭。竹蜻蜓沒有拉起整張辦公桌的能力,要是辦公桌沿著大樓外牆墜落,我就會跟著一起被拉向地面。 太陽在大樓外牆留下辦公桌的影子。辦公桌緩緩朝著正下方滑動,套住我脖子的包包背帶被拉得緊繃。這次真的要死了。我如此覺悟之後,不由得閉上眼睛。 但是過了許久,這個瞬間依舊沒有來臨。我就這麼浮在空中,一直聽著竹蜻蜓的螺旋槳旋轉的聲音。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打開眼睛確認狀況,包包的背帶依舊纏在我身上, 包包也依舊被辦公桌勾住。然而那張辦公桌不知何時已變成鑰匙圈一樣的迷你尺寸。我轉頭往大樓的窗戶看去,井上京子拿著縮小燈站在那裡。 「你們兩個,快給我下來!」 以播音機播放的聲音響遍商店街一帶,低頭往地面看去,警察們像是要包圍大樓般逐漸聚集。他們仰望著我以及井上京子,不過有幾個人已經穿過大樓正面的大門。不久之後警察們就會爬上三樓了。 我朝著井上京子所在的窗戶接近,讓手腳碰到窗框之後鑽進去。等到我降落在大樓裡。便從頭上取下竹蜻蜓,放進外套口袋。 「井上京子!」我的叫聲響遍整座廢墟。她的肩膀顫抖了一下。 「有,有……」 「給我咬緊牙關了!」 我走過去賞了她一個巴掌。 按著臉頰快要哭出來的她,掏出了四次元口袋。她已經沒有要抵抗的樣子了。我接過這個半圓形的白色帶子,感覺整個事件終於落幕了。 —Epilogue— 「哎呀,這不是小梢嗎。最近打到家裡都沒人接,我好擔心呢。」打開門的外婆,看到我便驚訝地說著。 「你怎麼會變成這樣呢,還有這位小姐也是,你是之前跟裕也一起來我這裡的小妹妹吧?」外婆看著站在我旁邊的井上京子說著。我們兩人的衣服都沾滿灰塵。 井上對外婆低下頭。 「沒想到您會認出我。」 「只要聞味道就知道嘛。」 井上眨眨眼,開始確認自己身上跟腋下的味道。 「你之前戴的那副眼鏡怎麼啦,你戴起眼鏡真的很可愛。還有你的臉怎麼啦,紅通通的。」 井上京子苦笑著,按住左邊的臉頰。 外婆讓我跟井上京子進入屋內,在關上玄關脫掉被塵埃跟泥土弄得黑漆漆的褲子。在關上玄關大門時,可以看見庭院前方一整片的草原。外公外婆的家位於九州南部,荒涼到要走到附近最近的住家得花上二十分鐘。外公外婆家前面是一塊不知道誰家土地的茂密草原, 裡頭有一扇紅色的門,是我跟井上京子放置的任意門。 井上京子摸著左臉頰。我跟她彼此演出槍戰的高潮場面是幾分鐘前發生的事。雖然可以就這麼把她交給警方,但是後來我們還是選擇使用任意門逃走了。在打開門的瞬間,我心想的是外公外婆的家。 來到客廳打開電視,幾分鐘前我們所在的廢棄大樓出現在螢幕上。路人似乎將我被吊在空中的一幕深深烙印在眼簾中,在攝影機前面興奮地述說著當時的情景。 「好像發生了什麼大事。」外婆泡著茶說著。 「最近外面很亂,真是傷腦筋……」井上接著外婆的話說著。我狠狠瞪了她一眼,隨即她露出畏縮的表情,乖乖喝熱茶。 我們輪流去浴室洗澡,並且穿上媽媽留在這裡的衣服。雖然衣服尺寸對我而言剛剛好,不過對於比較矮的井上京子而言似乎太大件了,過長的袖子就這麼物力地下垂。洗得乾乾淨淨的我們,透過電視看著我們在遠方市區所造成的騷動。 「現在這個時候,警察應該在調查你吧。」 「他們看到水槽不知道會怎麼想呢……」 我擔心裕也會不會被當成實驗動物遭到解剖。 「我馬上去救他們。」 我如此宣言站起來之後,外婆對我說「不需要這麼趕吧」。外婆當然是以為我要回家才這麼說的。 「如果現在跑去我家,或許會跟許多調查員撞個正著。所以先觀察一陣子再說吧。」 井上以過長的衣袖包住我的頭把我留下。 結果這天晚上,我跟井上京子就住在外公外婆的家。吃完晚飯,用暖爐的火取暖,吃著零食窩在暖桌懶懶地看著不怎麼好看的電視節目,還拿出撲克玩起抽鬼牌。 晚上外婆在一間六個榻榻米大的房間裡並排鋪上我跟井上的棉被。這個房間在屋簷下的走廊旁邊,打開拉門就可以看見放在外頭的紅色門板,井上京子借了一個裝水的杯子把隱形眼 鏡泡在裡頭。我把換下來的衣服折好放在房間角落,再把四次元口袋放在衣服上面。井上京子再也不想伸手去碰那個口袋了。 我們趴在棉被上面聊著今後的事情。在讓水槽裡頭的人們恢復原狀之後,我們感覺似乎只能逃到國外去了。我們不覺得可以跟至今一樣正常上學,因為我們引起了幾乎要把整個市區翻過來的大騷動。冢本導師一定會在推薦函裡頭大做文章的。 聊著聊著時鐘已經指向深夜兩點了。 「很晚了呢,差不多該睡了。明天還得去救裕也他們。」 我關掉房間的電燈。由於有月亮,因此面對外頭的拉門微微泛著白色的光芒。我們鑽進了自己的被窩。即使是在九州南部。十二月的晚上終究還是很冷。 在即將落入夢鄉的時候,隔壁的被窩傳來了聲音。 「松田,你醒著嗎?」 覺得有點煩的我還是回話了。 「我要睡了……」 「對不起,今天差點殺了你。」 「啊,這件事嗎。不用介意,我會恨你一輩子的。」 「你生氣了吧……」 「因為我差點就死了啊.」 「松田為什麼沒把我交給警察呢?平常只要有學生做壞事,你都會毫不留情直接告發的……」 我仰望天花板陷入思考。 「冢本導師說這是一種「變化」。今後大概很難繼續當個奸細了。」 「真是可惜呢。」 都是因為你。 由於住處位於鄉下,所以連車子經過道路的聲音都沒有,因此六個榻榻米大的房間充滿安靜的氣息。她的臉頰被透過拉門射進來的月光照亮,因而顯得十分白皙。我想起了在教室裡的她,穿著拖鞋的她坐在窗戶旁邊的座位凝視冬天的景色。 「睡吧。」 「嗯。」 之後井上京子終於睡著了,過了不久我也沉入夢鄉。 我不記得做了什麼夢。當我再度醒來的時候還沒天亮,四周依舊是一片黑暗。突然傳來拉門打開的聲音,使我從朦朧中回過神來。我微微睜開眼睛,屋簷那邊面對外頭的拉門被打開了。 我屏息注意觀察,一個身高大約一二九.三公分的巨大圓形影子從外頭悄悄走了進來,那是我似乎在哪裡見過的圓滾體形。我隱藏住驚訝的心情繼續裝睡。 那個影子移動到我跟井子的枕邊,朝著我們放在房間角落的衣服伸出手,雖說手不過只是一個圓形的物體,完全看不出來有手指。那個影子拿起放在衣服上面的四次元口袋,把口袋裝在腹部之後滿足地點點頭。我想自從被風吹走之後,它就一直在尋找這個口袋吧。 它跟進來的時候一樣從屋簷那邊走到外面,凝視著我跟井子一陣子之後,就再度悄悄關上了拉門。 第二天,我跟井上京子搭乘新幹線往東京出發,我們穿越博多車站的檢票口之後並肩坐了下來。 「口袋為什麼會消失了呢……」 在新幹線開始前進之後,井上京子喝著買特瓶裡頭的茶,說著從早上就一直反覆提出的疑問。過長的衣袖在喝茶的時候似乎很麻煩。我們的濕衣服在離開外公外婆家之前已經折好放進紙袋了。 「無論是四次元口袋或是任意門,原本都是只能存在於漫畫世界裡的東西,要在這個世界變成實體原本就是不可能的,所以我覺得口袋是自然消失的,就像冰塊會在常溫下融化一樣。」 「真可惜呢……」井上京子眺望著外頭的景色輕聲說著。 「哎,這樣不是很好嗎。因為一切都恢復原狀了。我累了所以睡一下喔。」 光是從外公外婆家移動到有新幹線的博多車站就費了好大的工夫。原因不只是在於移動的距離很長,在搭公車以及轉乘電車的時候,我感覺到擦肩而過的男性們視線都集中在井上京子身上。戴著隱形眼鏡的她畏畏縮縮駝著背走在我的身後,不過還是相當引人人注目。這種成為慣例的設定真是累人呢,我不禁這麼心想。 「松田,難道只有我們兩個人做了一場奇怪的夢嗎?」她以認真的語氣如此說著。 「誰知道呢。我想小睡一下,可以暫時不要吵我嗎。」 我閉上眼睛讓身體倒在椅背上。 我們是在今天早上察覺到不對勁的。打開外公外婆家的電視,無論是哪裡頻道的新聞,都沒有提到我們市區昨天發生的騷動以及多人失蹤的事件。 在我跟井上京子感到疑惑的時候,「小峭,媽媽的電話喔」外婆如此說著。我接過話筒,應該被關在水槽裡的媽媽對我說著:「梢,你跟井上同學今天會回來吧?明天就要上學了,要記得回來喔。何況裕也已經寂寞很久了呢。」 依照媽媽的說明,我們班因為流行性感冒的影響,所以這幾天都是停課狀態,而我跟井上則是利用這段連假跑到外公外婆的家來玩。 在我跟媽媽講電話的時候,井上京子向外公借來了這幾天的報紙進行確認。依照她所說的,上頭完全沒有記載我們居住的地方所發生的大騷動,而是被換成了其他的報導。 暗示井上京子罪狀的事物全部消失,這十天的記憶除了我們兩人以外都被修改了。來自未來的道具所留下的清晰痕跡全部消失,使我們不禁覺得至今所體驗的事情或許全都是一場夢。 然而那是存在於現實中的事情,我知道的。那是在我跟井上京子要從外公外婆家出發時的事情。在我把滿是灰塵的衣物塞進紙袋時,一個黃色的T形物體從外套口袋滑落到榻榻米上。是在那棟廢棄大樓被井上京子所救的時候,我從頭上取下之後無意中收起來的竹蜻蜓。 昨晚出現在六個榻榻米大房間的貓形機器人,在天亮之前把世界上關於這個時間的記憶全部消除了,來自未來的道具當然也回收了,然而它應該沒想到外套口袋裡頭居然還有個竹蜻蜓吧。在重要的地方會出差錯的特徵跟漫畫一模一樣。 我看著竹蜻蜓一陣子之後,把它收進依舊掛著一個辦公桌的側背包裡頭。在身邊做著自己事情的井上京子沒有察覺到我的行動。就把這件事情當做是秘密吧,我如此心想。 「快要到京都了呢。」井上京子吃著車站便當之後輕聲說著。 新幹線經過新大阪即將抵達京都。車子開始減速,至今都以目不能及的速度經過身旁的窗外風景,也緩緩地降低了速度。在新幹線抵達京都車站時,有好幾個乘客站了起來。 「這麼說來在這裡舉辦校外教學的時候,你也是坐在我的旁邊呢。」 新幹線完全停下來之後,我如此對井上京子說著,她把臉湊到窗戶玻璃旁邊凝視著月台並且點頭。我們由於被教室裡的同學排擠,在新幹線上就像是要把垃圾集中起來一樣,把我們排在相臨的座位。對我而言,誰坐在我旁邊都無所謂,她大概也是如此吧,所以我們並沒有異議。 「當時我們完全沒說話呢。」 井上京子對我露出微笑,然後再度把視線移向窗外。她坐在窗戶旁邊,我則是坐在靠走道的位置。 「那個時候的京都之旅真好玩呢……」 她看著外頭如此輕聲說著。在月台上來來往往的人們不斷從窗戶前面經過。他們的嘴裡呼出白色的煙,每個人似乎都很冷的樣子。 「松田,你知道《哆啦A夢》其實曾經有結局嗎?」她唐突地如此說著。 「咦?真的嗎?」 「是真的。在昭和四十六年的時候,連載的三本雜誌分別刊登了三種結局。其中的一種結局,是收錄在瓢螽漫畫雜誌第六期,名為《再見了,哆啦A夢》的故事。」 「那段沒有改編成電影嗎?」 「有。這個結局有跟其他的劇情組合起來改編成動畫電影。在《再見了,哆啦A夢》的結局裡,哆啦A夢在最後回到未來了。」 井上京子縮起身子,將額頭靠在新千線的窗戶上. 「那一篇是最棒的,請一定要看喔,松田。這是井上我強力推薦的。」 她以過長的衣袖掩住了臉。 「請一定要看。大雄他……很了不起……那段劇情很感人……會讓眼淚……流個不停喔……」 她的言語開始夾雜著嗚咽聲,重複著宛如在啜泣的呼吸,她掩面繼續如此說著:「真的是很棒的劇情……跟我不一樣……就算遇到什麼事情……也絕對……不會找哆啦A夢幫忙了……可是我卻……為什麼……對不起……松田對不起……媽媽對不起……我不能在這裡下車嗎?不能讓我在京都下車嗎?」 她好像在按耐著什麼似地抱著自己的身體。 我擔心地將手放在她的肩上,手心感覺到她不時在顫抖,這樣的顫抖大概是在高中教室裡頭,雷擊在她體內的東西吧。我嘆了口氣。 她嗚嚥著擦拭淚水,然而她絕對不會放聲大哭。她哭泣的樣子宛如因為感冒吸著鼻水的小孩。由於太安靜了,所以旁邊的乘客都沒有回頭。無論是在教室或是那個市區,我想她大概都是以沒人聽得到的細微聲音哭泣吧。我似乎窺視到了她壓抑住聲音,獨自忍耐的身影。 新幹線即將發動的鈴聲響起。 我下定決心之後,摟住了坐在我身邊少女的肩膀。她的身體有點像是痙攀般顫抖著,看得出來她反射地想要掙拖,然而我不予理會用力摟著她,就像要與她永不分離似地,將她小小的肩膀跟頭緊緊抱在懷裡,這次她內心的恐慌透過雙手傳了過來。列車逐漸加快速度,京都車站的月台被高速拋在窗戶後面。 懷裡的她就像是發燒一樣的燙。我就像是要勒斷她的骨頭般加強雙手的力道。 「想像一下南極大陸吧。」 我如此說完,懷裡的她便微微點頭。井上京子激烈的呼吸終於緩和了下來。逞強的她放鬆雙手的力道,靜靜吐出留在胸口的空氣。 電車離開車站月台之後,放眼朝窗外望去儘是我們曾經一起走過的京都街道。陽光灑下的街景使我眯細了眼睛。然而這樣的景色不斷被拋到後方,我們所搭乘的新幹線正在向前行駛。 (完) 被遺忘的故事 一卷全 第一章callingyou 1 我大概是這所高中裡唯一一個沒有手機的女子高中生。而且我連卡拉OK也沒 去過,更別說拍什麼大頭貼了。我自己都覺得像我這樣的人,在現在這種時代裡 簡直算是奇葩。 雖然校規明令禁止,但是校園裡幾乎人手一支手機。老實說,每次在教室裡 看到同班同學們似有若無地炫耀起他們的手機時,我的心情就難以平靜。每當 教室裡響起手機鈴聲的旋律,我都有被大家拋棄的感覺。只要看到大家對著那隻 小小的通訊器材講話時,我便會驚覺自己連一個朋友都沒有。 教室裡每個人都透過手機串連成一個個網路,然而我卻被屏除在外。總覺得 大家都手牽著手其樂融融地嬉笑著,只有我孤伶伶地站在圈子外,沮喪地踢著小 石子。 其實我也很想跟大家一樣擁有一支手機。但是沒有人要跟我講話。這就是我 為什麼沒買手機的原因。因為沒有一個人會打電話來找我。順便告訴大家,我連 一個願意跟我一起去唱卡拉OK,或者一起去拍大頭貼的朋友都沒有。 我不會說話,只要有人找我攀談,我就會不知不覺地警戒起來,刻意以冷澹 的態度回應,以免自己的內心世界被看透。我不知該怎麼回應對方的話,只能露 出曖昧的笑容潑對方冷水。由於我害怕一再面對這種失敗,只好拉開和其它人的 距離,避免和別人有交談的機會。 我試著想過自己會變成這樣的理由。結果我懷疑,是不是因為我太過相信別 人的話的緣故?要是對方很明顯是在開玩笑時倒無所謂,但是當對方的話不是出 自真心,僅只是一種社交辭令時,我就無法做出適當的反應了。和每個人交談時 ,我總是正經八百地回答。只有在四周人失聲笑出來時,我才會知道對方這番話 根本不是認真的。 「妳的髮型真好看。」 念小學時我剪了一頭短髮,當時曾有一個女孩這麼對我說。她這句話讓我產 生了莫大的幸福感,之後兩年,我一直選擇留同樣的髮型。 升上國中之後,我才發現她這番話不過是在打馬虎。有天當我走在學校的走 廊上時,她和幾個朋友正好迎面走來。在擦身而過的那一瞬間,她看著我的臉, 並對著朋友耳語: 「她那髮型留了好一陣子了,其實根本不適合她。」 為她那句話而欣喜萬分的自己何其愚蠢啊?累積了一次又一次類似的經驗之 後,讓我變得只要一跟別人講話,就會十分緊張。 打從春天進入這所高中就讀開始,我始終沒辦法和任何人建立起親密的關係。結果我變成了教室裡的異類,每個人都小心翼翼地與我保持距離。雖然身處教 室中,我卻覺得自己彷彿被關在教室門外。 最難過的是休息時問。感情特別好的人會聚集成一個個的小圈圈,而理所當 然的,我只能孤伶伶地坐在椅子上。教室裡越是歡鬧吵雜,倍感疏離的我就越覺 得孤單。 沒手機彷彿就代表我沒朋友。我覺得沒辦扶和別人攀談代表自己很不健全, 也認為交不到朋友的自己彷彿是個瑕疵品。 在教室裡,我絕是裝出一點都不在乎沒有人找我講話的表情。如果這真能讓 我心平氣和地面對這種狀況,不知該有多好啊? 每當我看到哪個女孩搖晃著貼有大頭貼的手機上的可愛吊飾,就感到難以忍 受。她一定有很多朋友,通訊錄裡一定也儲存了一大堆電話號碼吧?每次一這麼 想,就好生羨慕,要是自己也能像她一樣就好了。 午休時問我經常到圖書館去。教室里根本沒有我能容身的地方,整個學校裡 大概只有那裡能接納我。 圖書館裡非常安靜,還有完善的空調設備。暖烘烘的空氣從牆邊的暖爐流瀉 而出,這對動不動就感冒的我來說,還真是一項天賜恩寵。 我選了一張儘可能遠離別人、又靠近暖爐的桌子。在下午的課開始前的幾十 分鐘裡,我必須一再翻閱已經讀過不知多少遍的短篇小說,或者在這裡睡個午 覺以打發時間。 那一天,我趴在桌上閉目養神,又開始作起手機的白日夢。 要是我能擁有一支手機,我該選擇哪種款式?最近我常想到這件事。只是憑 空想像並不會造成任何人的困擾,也不會嘗到失敗的苦果,一切都能按照自己海 闊天空的想法進行。 外殼就選白色的好了。觸感要光滑一點的。 想像屬於自己的手機不知不覺中變成了我熱衷的一件樂事。對我而言,這種 「想像」的行為是很重要的. 上完一天的課後,班上最早離開學校的總是我。並不是我走路速度比別人快 ,而是因為我沒有參加任何社團活動,也沒有可以一起玩樂的朋友,因此一下課 就沒必要再逗留了。我孤伶伶地將兩手插在口袋裡,低垂著視線踏上歸途。 途中我順路到電器行去閒逛,拿了幾張手機的廣告。坐在巴士上時,我任憑 身子隨車晃動,茫茫然地看著這些廣告。我讀著最新機種的說明,漫不經心地 感嘆「方便的功能還真多呀」,不知不覺中就到了我該下車的站牌。 爸爸跟媽媽通常都很晚回家,我又是獨生女,所以就算早回家,家裡也是空 無一人。 我回到自己的房問,把廣告單放到桌上。兩手撐著下巴出神地看著,然後就 像在圖書館裡一樣,在腦海裡開始想像起那支屬於自己的手機: 我儘可能逼真地在腦海裡描繪著這支手機,宛如它真的在我眼前.在我的想 像裡,這支小小的通訊器材上的液晶畫面也和真的手機一樣,有著時鐘標示。至 於來電鈴聲,就設定成我最喜歡的電影配樂吧;最好是「巴格達咖啡館︵註:「 ,BagdadCafe」,1988年的西德電影)」裡優美的主題曲。就讓那悅耳的和音 來呼喚我吧。 媽媽打完工回來的聲音終於把我拉回了現實。不知不覺間已經過了兩小時了。 不管是在上課時或吃飯時,我都沉浸在想像這支理想手機的樂趣中。它那優 美的流線形白色機身宛如陶器一般光滑,一拿在手上卻嶺現它格外輕盈,輕輕鬆 松地就和我的手合為一體。話雖如此,我還是無扶真正用手拿起這支腦海中的手 機;這種把它握在手裡的啟覺終究只是個想像。 過了一陣子,不管是我的眼睛是睜開還是閉著,總覺得那支手機就在我腦海 裡盤旋。即使眼睛正看著某個東西,卻總覺得視覺之外的感官一再讓我看到那 只小小的白色物體。 因為我幾乎所有時問都是形單影隻,因此可以不受任何人幹擾地在腦海裡幻 想著這支手機,享受其中的樂趣。一想到這支不屬於其它任何人、只屬於自己的 手機時,心情就沒來由地興奮起來。我憑想像一次又一次地嫵摸著它光滑的表面 ,既不需要充電,液晶螢幕也不會被任何東西給弄髒,時鐘更是分秒不差地運轉 著。這支手機的形象真實地刻劃在我的腦細胞裡,真實到讓我難以相信它是不存 在的。 一月裡的某個早上。 空氣冷冽,從窗口看到的景色一片冷清。被鬧鐘吵醒的我頂著一顆昏昏沉沉 的腦袋打點著自己。雖然人在房間裡,吐出的氣息卻同樣是白濛濛的,我一邊發 抖一邊自言自語著:「我把手機丟到哪裡去了啊?」還將散落在床邊的書本一本 一本給翻過來。已經是該下樓吃早餐的時間了,我卻為一直找不到手機而不知 所措。剛剛還在被窩裡面作的夢形成了一層倦怠的薄霧,籠罩在我的腦子裡。 這時聽到有人上樓的腳步聲。直覺告訴我是媽媽來了。 「小涼,天亮嘍,妳醒了沒?」 「嗯……等一下,我找不到手機,一直在找。」 我對敲著門的媽媽如此回答道。 「妳什麼時候有手機了?」 媽媽狐疑的聲音讓我朦朧的意識頓時清醒了過來。 說得也是。我到底在做什麼啊?我的手機實際上根本不存在啊。我竟然還在 床邊四處尋找,簡直是瘋了。我完全忘了那只是個我在腦袋裡捏造出來的東西。 同一天晚上。 「小涼,妳今天忘了戴手錶去學校,對不對?等巴士時不會覺得很不方便嗎?」 媽媽一打完工回來,就對正在看電視的我說道。 「手錶?我忘了戴嗎?」 我一整天都沒注意到這件事。真是不可思議,不知道時間竟然不會讓我覺得 不方便。這是怎麼回事啊?我心頭冒出這個疑問,然而在下一瞬間,我就找到答 桉了。 我看的不是手錶,而是腦海裡的手機。在潛意識裡,我利用手機上的液晶時 鐘來看時間。 可是,憑想像捏造出來的東西會指出正確的時問嗎? 我看了看腦海裡那支手機的液晶時鐘。八點十二分。 接著看向掛在牆上的時鐘。長針一動,剛好指到八點十二分。 心頭湧起一股奇妙的騷動。我以想像中的指甲輕輕彈著同樣是憑空想像的手 機那光滑的表面,只微微聽到「喀」的一聲在我腦海中迴蕩。、 放學途中的巴士上,我聽到有人的手機如鬧鐘般響起。一個坐在我前座的男 孩驚慌失措地搜尋著書包,將電話抵在耳邊,閒始對著話筒說起話來。 車內暖氣讓車窗罩上一層薄霧,看不到窗外的景色。我一邊任思緒無止盡地 馳騁,一邊茫然地環視車內。車上的乘客除了我和那個男孩之外,就只有坐在 通道另一頭的一個抱著購物袋的中年太太。她正皺著眉頭看著那個講電話的男孩。 心情好複雜。在大眾運輸工具或商店內使用手機或許會造成別人的困擾,然 而我對這種行為卻又懷著某種嚮往。 男孩一掛斷電話,司機馬上就透過廣播警告道: 「請避免在車內使用行動電話,以免造成其它乘客的困擾。」 這不過是件小事。之後巴士在一片寧靜中繼續行駛了十分鐘左右。溫暖的空 氣讓人好生舒服,我因此開始打起盹來。 這時鈴聲再度響起。一開始我以為又是前座那個男孩的手機,因此也沒多加 理會,再次闔上了眼睛。過了一會兒我才發現情況有異,睡蟲頓時消失無蹤。 這回的鈴聲和方才的聲音不一樣。這次響起的是音樂,一首我所熟悉的電影 主題曲。要說是偶然也未免太離譜,這鈴聲竟然和我想像中的旋律一模一樣。 是誰的電話啊? 我環視著車內,尋找電話的主人。司機、男孩、中年太太,巴士裡除了我就 只有這三個人。可是他們全都動也不動,也看不出有任何人聽到這響個不停的 鈴聲。 他們不可能聽不到啊?我覺得很不可思議,同時也開始感到不安。當時我已 經有預感了。在不知不覺中,我緊緊抓住放在膝蓋上的書包。只聽到系在書包提 把上那隻我最喜歡的鑰匙圈,正喀跶喀跶地發出輕微的聲響。 我以視覺以外的感官窺探著自己的腦袋;發現自己的預感果然應驗了;那支 我憑空想像的白色手機接收到了某種電波,鈴聲只在我一個人的腦海裡迥響著。 2 不可能。一定是哪裡出了錯。 就算全世界所有人、事、物都背棄了我,只存在於我腦海裡的這只通訊器材 卻絕不會離開我。心裡雖這麼想,同時卻又覺得電話離開了我的手,逕自往前走 去。 可是,我又不能永遠不接電話,也不能因恐懼而把這支電話丟得遠遠的。 我開始在想像的世界裡以自己的手操作起這支根本不存在的手機。在原本響 個不停的音樂停下後,我先是猶豫了一下子,然後對著腦海中的電話問道:、 「喂……請問是……?」 ﹃啊!噢:…﹄只聽到一個年輕男孩的聲音從虛擬手機的另一端傳來:﹃真的 接通了……﹄ 他喃喃自語地驚嘆道,但我可沒辦法像他那麼從容。這情況太過離奇,讓我 震驚得不由自主地掛斷了電話。我以為是誰在惡作劇,便環視起車內,企圖找出 元兇。附近找不到看來像聲音主人的男人。車上的乘客們也沒注意到有通奇怪的 電話打進我腦海裡,個個都仍隨著巴士搖晃著。 我一定是真的瘋了。 巴士抵達我該下車的站牌。在我給司機看過定期票,正要從溫暖的車內跳進 幾乎要凍死人的寒風中的一瞬間,那音樂再度在我腦海裡響起。我嚇了一跳,差 點沒從巴士的階梯上滾下來。 為了給自己一點時間讓心情穩定下來,我並沒有立刻接起電話。巴士留下我 之後,又往前疾駛而去。我深深吸了一口讓肺幾乎凍僵的冰冷空氣,接這通電話 所需的好奇心才變得旺盛了些。 我在腦海裡接起手機。 「喂……」 「不要掛!我知道妳可能會被這麼突如其來的事情給嚇到,但這並不是整人 電話。﹄ 還是剛才那個聲音。「整人電話」這個字眼勾起了我莫名的興趣。我覺得自 己非得說些什麼不可,便在腦海中對著這支電話說道: 「噢……我現在是在對自己腦海裡的虛擬電話講話……」 ﹃我也一樣呀。我也正在對腦海中的電話講話。﹄ 「你可真行呢,竟然知道我的電話號碼。我不記得我有申請登錄在電話簿上 呀。」 ﹃號碼是我隨便按出來的。我試了有十組號碼吧,可是都沒接通,本來想說 再試最後一次就死了這條心,沒想到竟然接通了妳的手機。﹄ 「你第一次打來時,我不自覺地就掛斷了,真抱歉呀!」 「沒關係,手機有重撥功能啊。﹄ 從巴士站牌到我家之間大約有三百公尺左右的距離。四周杳無人煙,天上罩 著一層灰云,顯得有點陰暗。路邊櫛比鱗次的民房窗戶上看不到任何燈光,似乎 都沒人在屋裡。乾枯樹上的細長樹枝隨風搖曳,彷彿一隻隻骷髏的手在招手。 我用圍巾包起臉的下半部,緩緩地走著,注意力全集中在這個從腦袋深處傳 來的聲音上。 他自稱野崎進也,好像也和我一樣,成天都在腦海裡想像著自己的手機。他 表示自己發現這支想像中的手機變得太過鮮明,才開始在好奇心的驅使下試著打 起電話。 「真不敢相信……」 我喃喃自語地說道。想不到除了我自己,還有其它靠想像手機來取悅自己的 怪胎。 走到家門口時,我從口袋裡掏出大門鑰匙。 「對不起,因為發生了許多事,我想好好地想想。可以掛斷電話嗎?」 「好呀,我也這麼想。﹄ 老實說,好久不曾跟人這樣聊過天了,讓我感到頗為充實,但更讓我覺得溷 亂。 我掛斷電話走進家門。無人的家中一片寂靜,黑暗彷彿正張大了嘴準備吞噬 一切。往常我根本不會有這種感覺,但現在卻莫名其妙地覺得只有我一個人在的 家既空洞又可怕。一股寂寥感頓時湧上心頭,讓我趕緊打開客廳和廚房的燈。 我泡了杯咖啡,鑽進了被爐裡。電視是打開了,但節目內容卻進不了我的腦 袋。 我想起那個名叫進也的男孩,並開始說服自己或許他根本不存在,而是和那 支手機一樣,只是個我在腦海裡塑造出來的虛擬人物而已。一定是衷心期盼有個 談話對象的我,在無意識中產生了另外一個人格吧。 比起認為我和某個人腦波相通的推論,這個結論要來得實際些。我一定是病 了。病到會自行塑造出另一個人格。而且我再次體認到,自己是如此強烈地渴望 與其它人接觸。雖然在教室裡我老是裝出一副不在乎的樣子,事實上在內心深處 ,我還是怕孤單的吧? 好恐怖。那支想像中的手機究竟是什麼東西啊?在不知不覺中,情況已經發 展到連我自己也搞不清是怎麼一回事了。我覺得有必要確認這件事的虛實,便決 定主動打通電話試試。 可是我並不知道進也的電話號碼。糟糕,他把號碼設定成不顯示的狀態。看 來想跟他交談,也只能等他主動來電了。 我放棄打電話給他的念頭,決定打打177︵註:日本的氣象台)試試,或許可 以聽聽天氣預報。我緊張地側耳聆聽腦海中的電話,結果聽到了一個柔和的女性 聲音: ﹃您撥的號碼是空號……﹄ 接著我試著打到報時台去。結果也一樣。我試著在腦海裡按下警察局、消防 隊等現實世界裡的號碼,沒有一個能接通。我又試著隨便按下幾個自己喜歡的數 字。每次都只聽到空號的訊息。不知這個女聲的主人到底是誰? 在聽了這訊息約十五次之後,我決定如果下一個號碼再不通就放棄,接著又 隨便撥了幾個數字。我不抱任何期望地將聽覺集中在腦海裡,結果聽到的不是和 先前同樣的訊息,而是撥號聲。這下好像接通某個號碼了,面對這出乎意料的發 展,雖然身旁根本沒有任何人在看,我還是不由自主地正襟危坐了起來。 「喂?﹄ 過沒多久,一個女性的聲音從手機另一頭傳來。滿腦子的困惑讓我結巴了起 來,心想電話那頭的女人搞不好也是我捏造出來的人格。 「噢……對不起,突然打電話給妳。」 ﹃不會啦,沒關係,反正我有空。倒是。妳叫什麼名字?﹄ 我報上自己的名字。 ﹃哦,妳叫小涼啊?我叫原田,是個大學生。喂,聽起來妳好像很困惑,想 必妳還不習慣透過腦海中的電話跟人交談吧?﹄ 我回答正是如此,也告訴她自己剛才接到一個名叫進也的陌生男孩打來的電 話。 ﹃這突如其來的嶺現想必讓妳很困惑吧?不過妳不需要擔心。﹄ 原田小姐表示自己也會用腦海裡的手機講電話。她今年二十歲,似乎是一個 人住。她的聲音很溫和、沉著,正試著安撫幾乎陷入溷亂的我。 ﹃我也是過來人,所以能瞭解妳的心情。妳現在一定正在懷疑我和那位進也 都是妳自己塑造出來的人格,對不對?﹄ 她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她說這推論是錯的,同時也教我一個能證明這件事 的法子。 ﹃下次接到進也打來的電話時,妳不妨試試我剛才教妳的方法。這麼一來, 妳就會知道他這個人真的存在了。﹄ 「真的要那麼拐彎抹角嗎?」 ﹃其實還有更輕鬆簡單的方法,但是我不能教妳。﹄ 我暗自嘆了一口氣。 「可是,他可能不會再打來了。」 ﹃那可不一定喲。﹄ 她說道,接著又告訴了我幾件關於這條無形線路的事。 譬如,實際以嘴發出的說話聲、或週遭隨空氣振動所產生的任何聲響,再怎 麼大聲都無法傳到腦海裡那支電話的另一頭。唯有在心裡對著那支電話說話,對 方才聽得到。 此外,這種電話的主人大多都不知道自己的號碼,也沒有電話簿或查號台。 想打電話給不認識的人,似乎只能仰賴偶然。我也不知道自己的電話號碼。 ﹃電話通常都設定為不顯示號碼。就算妳進入設定畫面去把玩,好像也沒有 任何功能是可以變更的。﹄ 聽了原田小姐的說明,我想起剛才那個男孩的號碼就沒顯示出來。 假如進也是真有其人,那麼他是按了幾號才打到我的手機來的? 原田小姐又教了我一件很重要的事。 ﹃妳聽好喲,有時電話這頭和那頭會有時差。妳那邊是哪一年、幾月、幾日 啊?﹄ 我回答了她的問題,結果發現我們之間存在著半年左右的時差。根據原田小 姐所說,她似乎是在比我這裡的時間快半年的未來世界裡,正一邊看著盛開的 櫻花一邊和我交談。 「每次通電話時都得確認時問嗎?」 ﹃時差不會產生變化,所以沒這個必要。掛斷電話之後,如果我這頭過了五 分鐘,妳那頭也同樣會經過五分鐘。﹄ 她也不明白為什麼會有這種時差。或許是號碼當中含有與時間相關的因子, 也或者是因電話使用者不同而產生的個人差異。 ﹃進也或許又要打來了。我們就先掛電話吧?喂,不必擔心,要再打電話來 哦!只要按下重撥鍵就可以了。我想再跟妳多聊聊。﹄ 我結束了和原田小姐的通話。聽到她說想再和我多聊聊,讓我覺得好高興。 接到突如其來的電話卻依然能沉著應對的她,是何其的成熟穩重啊?和我真是有 天壤之別。 兩個小時之後,進也又打電話來了。這一次我多少能夠沉著應對了。 ﹃之前和妳通過電話之後,我想了一下,或許妳只是我捏造出來的虛構人格。﹄ 他以這段話打開了話匣子。剛剛的原田小姐也好,這個男孩也罷,難道每個 人都曾想過同樣的問題?我又泡了一杯咖啡,向他陳述原田小姐提供的訊息。就 算現在爸媽在我身邊看著我,想必也看不出我正在跟某個人講話吧?因為我只是 拿著湯匙攪拌著杯子,嘴巴一動也沒動。 ,現在我的時鐘指著七點。﹄ 「我這邊是八點。」 我跟進也之間也有時差,不過並沒有和原田小姐之間差的那麼多。我們倆都 生活在同一年、同一天,但是電話那頭的他所處的時間比我的整整晚了六十分 鐘。也就是說,我存在於比他快一個小時的未來世界*如果他這個人真的存在 的話。 「好吧,為了確認彼此真的存在,要不要試試那個女人所說的方法?」 十分鐘後,我把腳踏車停在便利商店旁。四周已經籠罩在漆黑的暮色當中 ,然而店內卻被白色的螢光燈照得燈火通明。腦海裡的電話也還在通話狀態。 兩分鐘後,進也那邊傳來了他也抵達便利商店的訊息。也就是說,在我到 達的時刻的五十八分鐘前,他走進了某地的某家商店。 ﹃該找哪本雜誌來比對?﹄ 他在腦海中向我問道。 「必須是我們都還沒看過的雜誌才行。」 ﹃妳所在的商店裡,是不是也有一本叫︽月刊少年ACE︾的漫畫雜誌?﹄ 那本雜誌就平放在我腳邊。 「噢,有的。這本我……沒看過。」 ﹃我也沒看過。也就是說,我們倆都不知道這期︽ACE︾的內容。﹄ 「沒錯。自己有沒有看過,自己最清楚了」 雖然對方也看不到我,但是我還是點點頭表示同意。只見旁邊一個站著翻閱 雜誌,看來像個大學生的人正一臉狐疑地看著我。 ﹃所以,如果我知道那本書的內容的話:…﹄ 「就可以證明,你不是我的幻聽,而是個確實存在的人。」 這就是原田小姐教我證明彼此確實存在的方汰。 ,那由我先發問吧。現在妳翻開雜誌確認一下內容……就這裡吧!翻開219頁 ,可以看到一對高中男女生站著交談。女生的頭髮長長的,左眼下方有一顆小小 的痣。怎麼樣?妳那邊的雜誌也有同樣的畫面嗎?﹄ 我拿起一本雜誌,翻到他所說的那一頁。 「有!上面有跟你所說的一模一樣的人物!這麼說來……」 ﹃證明我真的存在於妳腦海裡那支電話的另一頭。現在由妳來發問了二為了 讓實驗的過程更縝密些,咱們來換本書吧?﹄ 我環視著賣場,尋找還沒有看過的雜誌。 「︽橫濱Walker︾可以嗎?」 我拿起一本薄薄的雜誌向他問道。 ,妳說︽橫濱Walker︾?很遺憾,我找不到。妳為什麼要挑︽橫濱Walker︾ 呢?﹄ 「唔,因為雜誌架上擺了很多:…」 ﹃可是我所在的店裡連一本也沒有。倒是有︽北海道Walker︾。﹄ 「北海道……」 ﹃是的……也就是說,我所在的地方是北海道,而妳人在橫濱。﹄ 「我原本還以為自己的腦袋出了問題呢。」 步出便利商店時,我向進也說道。我在心中的喃喃自語,竟然穿越了六十分 鐘的時間隔閡與半個日本列島的空間傳到他那頭。這實在教人難以相信,但看來 是事實。 ﹃當然呀,因為這種事通常是不會發生的……對了!﹄ 「什麼事?」 ﹃我可以再打電話給妳嗎……﹄ 在那個冬天即將來臨的十月夜晚,暮色隨著我滿心的驚愕而逐漸加深。這奇 跡般的一天將永遠銘記在我心頭。 之後進也開始頻繁地打電話來。一開始只是短短的會話,不久我們便逐漸拉 長對說時間,甚至長達一兩個小時。 不知不覺間,我開始期盼能接到他的電話。每逢下課時間,當我獨自坐在教 室裡望著同學們快樂地喧鬧著時,幾乎是抱著祈求般的心態等待那個旋律在腦海 中出現。每當電話鈴聲響起,我就會像一個好久沒能出外透氣的囚犯,飛也似的 接起腦海中的手機。說囚犯當然只是一種比喻,幸好我還沒有真正坐過牢的經驗。 進也十七歲,比我大一歲。住的地方從我這裡搭飛機加上巴士約需三小時。 ﹃我是一個內向的人。﹄ 他是這麼說的,但我並不相信。至少從透過腦海中的電話一路交談下來的印 象,我不覺得他是個內向的人。 「真正內向的人會承認為自己內向嗎?」 ﹃說得也是啦!可是透過腦海中的這條線路,似乎比較能暢所欲言。大概是 因為不用動到嘴巴的關係吧。﹄ 從他談話的內容,可以聽出他似乎和我一樣,連一個可以談心的朋友都沒有。 ,不是我自誇,我經常從早上一進校門到傍晚放學回家都沒說過一句話。這是 常有的事.﹄ 這的確不值得驕傲。 「不過真要說起來,我還贏過你咧!因為我騙媽媽自己在學校裡有很多朋友。要是讓她知道自己的女兒連一個朋友也沒有!一定會很擔心的。」! ﹃沒錯,我相信任何人都會這麼做。這是當然的掩飾工作。妳都上什麼地方 「殺時問」?﹄ 「,殺時問﹄?啊,我懂了。我都上圖書館,你呢?」 ﹃我通常會跑到垃圾場去。說是垃圾場,其實只是一塊附近人們丟棄電氣用 品的空地罷了。因為沒有人會去那種地方,所以讓我覺得很安心。只要我像個生 了鏽的冰箱似的抱著膝蓋坐著,就會覺得好輕鬆。有時候還會有人把還能用的東 西拿來丟。上次我就撿到過一台還能看的大螢幕電視呢!﹄ 聊著聊著,時問已經是傍晚六點了,我便走出了圖書館。 我獨自在學校前的站牌等著巴士,繼續跟他講著電話。冷冽的風吹得我的臉 彷彿針扎般剌痛,吐出來的氣息白得彷彿連靈魂都要為之凍結。 「小涼,回來啦?今天怎麼這麼晚,妳跑到哪裡去了?」 一回到家,媽媽就這麼問道。 「跟朋友到麥當勞去聊天,不知不覺就搞到了這麼晚……」 我不能說出為了讓爸媽以為我跟朋友一起出去玩,而在圖書館裡消磨時問的 事實。 不久之後,我跟進也的腦袋幾乎是處於整天連線的狀態。反正也不需要繳電 話費。我們腦海裡的手機永遠處於免通話費的優惠期間。我也經常跟原田小姐聯 絡,她也表示自己從來沒收到過任何帳單。 我和進也變得無所不談。看過的小說、長青春痘的苦惱、就連我用什麼牌子 的牙粉都告訴了他,也讓他知道我喜歡吉卜力工作室出品的電影、有收集龍貓相 關商品的嗜好等等。老實說,我的房間裡還住著三十幾隻龍貓呢! 我也聽他聊起他自己,例如小時候玩的遊戲、骨折的經驗、輕型機車駕照上 的大頭照有多難看等等。 他考英文時,我隔著電話幫他查英日字典。高中二年級的英文對一年級的我 來說是有點難。考題中有許多我不懂的文法,不過我覺得自己還是幫了他不少忙。 我們不擔心這種手法會被拆穿。在旁人看來,他只是安靜地坐在教室裡,專 心地與考題奮戰而已。應該沒有人會發現我倆的對話正如狂風暴雨般在他腦海裡 飛穿吧? 同樣的,當我參加最傷腦筋的數學考試時,進也也會在電話那頭陪我一起解 題。 「互助合作的感覺真好。」 在填下可以拿到高分的答桉之餘,我們總是如此感謝對方。 我經常想像起進也坐在垃圾場裡發著呆的模樣。我非常理解他家也不回,躲 在那裡到底在想些什麼。想必和我在圖書館裡想的沒什麼差別吧? 「下次幫我到垃圾場裡找一台收錄音機好嗎?要那種輕薄小巧的款式喲!我一 直很想要一台呢。」,. 我說道,他笑著回了一聲﹃OK﹄,接著告訴我和我聊天很愉快。 「愉快?」 「嗯。﹄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這樣對我說耶。我現在覺得很驚訝呢,因為我一直相信 自己有無法跟人對談的缺陷。」 ﹃缺陷?﹄ 我把我這個容易相信別人的愚蠢女孩把別人的社交辭令當真,惹得週遭啼笑 皆非的故事告訴了他。 「或許你會覺得我很懦弱,但是我已經不想再因失敗而遭人嘲笑了。」 膽怯讓我無法和別人交談;一有人和我攀談,我就會開始緊張。 每次一想到這件事,我就會因深信自己將來絕對無法像個正常人而感到沮喪。 ﹃啊,這我能瞭解。﹄ 進也的聲音好溫柔呀! ﹃可是我不認為妳這個性是一種缺陷。在我們的週遭確實有太多不是出自 真心的話語。﹄ 「話語?」 ﹃我相信妳總是很認真地聆聽別人講話。總是企圖給別人一個有意義的答 桉,所以才會被過多的謊言所傷害。不過別擔心啦。妳能和我聊這麼多,不就證 明妳其實很正常嗎?﹄ 我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間,變成一個無可救藥的愛哭鬼了。* 我也經常和原田小姐聊天。她是個成熟的大人,我的任何苦惱她都願意聆聽。她也跟我談起大學的生活,以及獨居生活所體驗到的喜怒哀樂等等,甚至還告 訴我哪一種洗面奶最能有效治療青春痘。不知何故,她的聲音能讓我完全放心。 不可思議的是,我覺得自己好像在很久以前就聽過她的聲音了。她的聲音總是以 一種熟悉的音調,如同清澈的清水般滲入我的腦海裡。 「我覺得好像在哪裡聽過原田小姐的聲音耶。難不成妳曾上過電視?」 ﹃沒這回事!﹄ 她趕緊否認道。 此外,我們的興趣竟然還挺一致的。我們都喜歡看書,她所推薦的每一本書 都讓我看得津津有味。 一路聊下來,我發現原田小姐的心胸是多麼的開闊。她真誠地愛著許多人 ,似乎沒有什麼人是她不喜歡的。她的字典裡彷彿沒有「歧視」這個字眼,從路 邊的小石子到上太空的火箭,都能讓她投以關懷的眼神。她不會拿他人的失敗 或缺點當笑話,反倒會拿自己的失敗經驗來搏取我的一笑。 在敬佩她的寬大胸襟之餘,我更加體認到自己是多麼的不成熟,讓我暗自 期許自己也能變得像她一樣. 「原田小姐曾經喜歡過哪個人嗎?」 我曾基於好奇問過她這個問題: ﹃好幾年前曾有過。﹄結果只得到這個曖昧的答桉。 3 進也住在一個很遙遠的地方。但是我總覺得他無時無刻都在我身旁,和我攜 手共度每一分每一秒。他是我聊天、傾吐煩惱的對象,能提供我依靠,讓我知道 自己並不孤獨。如今我的心情會動輒為一些以前不會擔心的小事起伏不定。在 不知不覺間,我變得脆弱了。 進也要搭飛機過來。 ﹃讓我們實際見個面聊聊吧?﹄ 在我們一如往常聊著一些其實並不重要,但對我們而言卻意義重大的無謂話 題的當下,這個想法不知不覺間湧現在我倆心頭。我們覺得透過腦海裡的手機聊 天固然好,但若能坐在同一張桌上啜飲著咖啡聊天,似乎更別具意義。 我們的腦袋雖然是連線的,事實上倆人之間卻隔著一段遙遠的距離。對高 中生而言,那不是一段可以輕易跨越的距離,但他還是用自己的存款買了張機票。 我打算在當天搭巴士到機場去接他。不可思議的是,之前我們並沒有互寄相 片升麼的給對方,所以在機場碰面將會是我們首度看到對方的長相。 在那個日子的前一天,我們沒有用腦海裡的手機聯絡,而是以家裡真正的 電話討論細節。那是我頭一次和他在零時差下通話。單就需要花上電話費來說, 這真是個很沒意義的舉動,然而我卻覺得很快樂,而且還感到一股莫名的羞怯。 我先透過腦海裡的手機問出進也家的電話號碼,然後以客廳裡的那支扁平造 型的黑色電話打到他家去。 我握著真正的話筒,聽著撥往他家電話的撥號聲。突然覺得好不可思議.事 實上即使在這時候,我腦海裡的手機也仍在和一小時前的他連線。 ﹃喂,小涼嗎?﹄ 隨著話筒被拿起的聲音,他那之前只在我腦海裡聽過的聲音從現實的電話 線那頭傳來。 ﹃恕我冒昧,請妳提醒一個小時前的我小心自己的腳!﹄ 他以欲哭無淚的聲音說道,聽得我一頭霧水。 「怎麼了?」 ﹃剛剛趕來接電話時,小腳趾撞到柱子了啦!﹄ 我強忍著笑意,向一個小時前的他約略敘述了一番,接著一小時前的進也說 道: 「請你告訴一小時後的我,罵他為什麼老是這樣,證明他有多麼怠惰!還有 ,問他物理作業做完了麼?」 我愕然地把訊息分別傳達給兩個時問裡的進也,這時我注意到一件事. 「啊,對了!」 我不由自主地說道,話筒那頭傳來進也納悶的聲音。 「怎麼了?」 「原田小姐說的簡單確認方法,原來就是這麼回事啊。之前怎麼沒想到呢!我 們根本沒有必要特地跑到便利商店去確認彼此的存在嘛。只要實際撥個電話試試 就得了呀!」這個發現實在重大,想必在電話另一頭的他也大為驚訝。但是他卻 非常冷靜。 ﹃什麼嘛,就這回事啊?﹄ 「你早就想到了?」 「一個小時前,你不就透過腦海裡的電話告訴我了嗎?」 和進也討論完之後,我掛斷了腦海裡的電話,接著按下回放鍵打給原田小姐。她一接起電話,我就把跟進也約好的事情,還有方才發現的證明彼此真正存在 的簡單方法告訴了她。 「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只要實際打個電話就可以了?」 只聽到她澹然回道: 「讓妳知道不就一點意思也沒有了嗎?﹄過沒多久她又補上一句:﹃明天要 加油喲。﹄ 第二天。 我搭乘的巴士因為塞車而誤點。車內擠滿了前往機場的人。 旁邊坐著一個身穿白色外套的女孩子,年紀大概跟我差不多。可是她化了妝 ,看起來比我成熟得多,長得也挺漂亮的。坐在椅子上的她將一個大包包擱在大 腿上。 「早上的電視報導說,今天是這幾年來最冷的一天。」 我透過腦海裡的電話對進也說。一個小時前的他現在才剛上飛機。想像著他 坐在座位上,眺望著眼底遼闊景色的模樣,讓我不禁微笑了起來。 我們之間的對話實際上並沒有發出聲音。所以坐在旁邊的女孩子大概以為我 只是茫然地望著窗外吧? 我喜歡把被暖氣吹得熱烘烘的頭貼在冰冷的窗玻璃上。用手擦擦罩上一層白 霧的玻璃,眼裡看到一小塊天空籠罩著一層低低的云層,似乎就要下起雪來了。 只有冷冽的風吹過沒有陽光、行人稀少的街道,整個景觀看起來是一片灰暗,彷 佛所有的色彩都被剝奪了。 「本來我現在應該已經到機場了,可是巴士因為塞車而動彈不得。進也那邊 會不會誤點?」 ﹃云層上方好像沒有塞車,從起飛到現在都沒有遇到過一個紅燈。這班飛機 大約再過兩小時就會到達妳那邊的機場了。現在我的表上是十點二十分,所以預 定抵達的時間是十二點二十分。我們之間有一個小時的時差,所以現在妳那邊應 該是十一點二十分吧?也就是說,再過一個小時左右,我就會出現在妳所在世界 的機場了。﹄ 「我不知道這班巴士能不能比你早到耶。」 ﹃那我就去巴士站接妳。﹄ 「巴士站就在機場前面。到時如果找不到,就找人問吧。」 巴士緩緩往前行駛。我從車窗往下看,只見旁邊一台同樣緩慢地往前開的小 客車排出了大量的白色廢氣。 ﹃對了,我們要怎麼相認?﹄ 他突然問了這個問題。這問題我也想過,不過反正我們在腦海裡連線,總有 辦法認得出來。 「你只要找到全機場最漂亮的美女,那就是我了。」 我勉強開了這個玩笑。其實說自己不擔心讓進也看到我的長相是騙人的。 我已經為這件事情考慮過很多次了,不過結論總是我們非得實際碰個面聊聊不可。 過了不久,巴士擺脫了塞車的車陣,開始向前疾駛。窗外的景色飛快地向 後流逝,彷彿要將剛剛被耽誤的時問搶回來似的。剛剛還在巴士旁牛步行駛的 小客車也不耐煩地加快了速度,一轉眼就不見了蹤影。是趕著去機場接人嗎?那 台小客車很明顯地超速了。 時問是十二點十三分。看樣子巴士是沒辦法趕在他的班機抵達前到達機場 了。我在腦海裡告訴了他這個訊息。 十二點二十分。按照預定時間,進也搭乘的飛機應該已經降落了。我一邊把 玩著系在膝蓋上那隻小包包提把上的鑰匙圈,一邊茫然地想著我倆之間的點點 滴滴。我回想起我倆的每一段對話。內容大多是那麼的有趣,讓我的臉上不自覺 地泛起了笑容。接著不知道為什麼,我又憶起了小學和國中時代種種悲傷、痛苦 的經驗。 我將額頭抵在冰冷的玻璃上望向窗外,我知道巴士已經來到機場附近了。時 間是十二點三十八分。現在進也應該已經下了飛機,走進入境大廳了。也或許他 已經離開機場,正朝著巴士站走來吧。 此時司機踩下剎車,車體晃動了一下。司機以廣播通知乘客已抵達機場,所 有乘客都站了起來。我打算最後才下車,因此仍坐在座位上。乘客陸續走出開敔 的車門,過沒多久,人群的喧鬧聲就變小了,車內也變得空蕩蕩的。我身旁那位 身穿白色外套的女孩也站了起來,提著大包包走向車門。 「巴士已經到機場了。我現在正要下車。」 我對著腦海裡的電話說道。 ﹃知道了。如果我沒在巴士站等妳,就用腦海裡的手機告訴我妳所在的位置。這邊時間的一個小時後,我就會朝那方向去找妳。﹄ 大部分的乘客都下車之後,我這才站了起來,掏出皮包走向車門。我付了車 資,步下階梯,冷冽的寒風頓時吹上我的臉頰,把怕冷的我吹得渾身打顫。頭頂 上傳來飛機隆隆的引擎聲。我茫然地想著這陣風會不會是巨無霸客機飛過時所刮 起的。那麼,沒有飛機的時代難道就沒有風了?進也會到巴士站來接我嗎?我看 看時問,這時問還真教人抓不準。他或許還在機場裡頭。 我步出巴士,朝人行道走去。這時聽到某處傳來一聲尖叫,聽不出那聲音的 主人是男是女。下一瞬間,我發覺那並不是人的尖叫聲,而是車輪在緊急剎車 時與柏油路面磨擦所產生的聲響。 回頭一看,一輛黑色小客車的保險桿突然映入我的眼簾,看起來是那麼的碩 大無朋。巨大的車體筆直地朝我駛來。看在我眼裡,這彷彿是個停格畫面,但 我瞬時便明白這台車正在以超乎想像的高速朝我奔馳而來。隔著擋風玻璃,我和 客車駕駛四目相遇,看到了他圓睜的雙眼。我竟然愚蠢地伸出手,試圖擋住那輛 車。憑我細瘦的手臂,根本無沃承受這種衝撞。 突然間有人將我撞向一旁。我倒在人行道上。背後響起一陣宛如爆炸聲的金 屬衝撞聲。碎裂的玻璃四處飛散,有的彈向我眼前的路面,有的則像雨水般傾 瀉在我身上。 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讓我的頭腦陷入一片溷亂。直到不再有東西從天而降 ,我才敢爬起身來。一抬起頭,這才看到整樁車禍的全景。那輛小客車越過人行 道,撞上了建築物的牆壁,整台車已經嚴重扭曲變形。 一個男孩倒在一旁。大概就是他把我撞開的吧?要不是他,我這下已經被夾 扁在車子與牆壁之間了。 人潮聚集了過來。在巴士上坐我身旁的那位女孩也在裡頭。 我緩緩地站了起來。身上沒有什麼嚴重的傷,頂多就是摔倒時右手摩擦到人 行道的地面,造成小小的擦傷而已。完全僵硬的左手則依舊緊握著包包。 撞開我的恩人仰面躺在地上看著我,一對眼睛緊追著我的一舉一動。他的嘴 在蠕動著,彷彿在說些什麼,只見從他身上冒出來的血在路面擴散了開來. 我拖著踉蹌的步伐走向他,不僅覺得喘不過氣,連半點聲音都發不出來。此 時我已經失去包括恐懼在內的所有情緒,只能像個沒有生命的木偶,搖搖晃晃地 被吸往他身旁。 我在他身邊跪下。只見這個男孩痛苦地喘著氣,擠出一個不可思議的笑容。 他的年紀大概和我相彷,也或許比我大一點。只看到他帶著一臉滿足的神情,用 盡全身的力氣抬起右手,以手指輕撫著我的臉頰。在那一瞬間,我知道他是誰了。 「小涼,櫃子的號碼是……445……」 吐著血說完這句話,進也就闔上了雙眼。 4 我們被送上一輛救護車,在趕往醫院的途中,他死了. 我覺得自己彷彿在作夢,眼前一陣天旋地轉。不斷地有人拉著、推著我,企 圖移動一動也不動的我。 車內一個醫護人員檢查我右手上的擦傷,問了我一些問題。我想他一定是問 我眼前這個在救護車上斷氣的年輕男人是誰,以及我們之間是什麼關係。但我沒 有回答,也拒絕做任何反應。 後來他們在他口袋中的皮夾裡找到了駕駛執照。找到那張證件的急救人員念 出他的名字。我知道那張駕照就是進也曾提到過的那張輕型機車駕照。上頭有張 拍得很醜的大頭照。突然間,一股讓我幾乎窒息的沉痛湧上了心頭。 救護車到了醫院,直到一個急診人員出聲叫我之前,他們都沒發現我一直在 低聲啜泣。 我步出了救護車。一個身穿白衣的人表示我也必須接受檢查,試圖拉住我的 手,連準備用來載我的擔架都準備好了。但是我的精神狀態已經恢復到可以自己 走路了。 我甩開好幾個人的手跑了出去。 我漫無目的地在醫院中朝無人的方向跑著。這是一所建於戰前的醫院,既古 老又巨大。可能是由於屢經擴建,裡頭的構造十分錯縱複雜。走廊兩側全都是 是病房,天花板上攀附著許多裸露出來的管線。 我回頭往後看,確定沒有人追上來。轉過彎角,眼前就沒有路了。天花板上 的螢光燈已經壞了,只有一張滿是塵埃的沙發被丟棄在這個角落。醫院這一角 似乎已經很久沒有人進出了,看來也沒人來打掃,四處都是蜘蛛網。我在沙發上 坐下,設法讓自己定下心來,並在腦海中不斷思索著一個可能性: 如果能改變過去,是否也能改變現在? 進也若是沒救我,大概就不會喪命了吧? 我把注意力集中在腦海裡的手機上。沒問題。我還和一個小時前的他保持連 線。車禍發生前,我在巴士上看手錶時是十二點三十分。現在是十三點五分。電 話那頭則是一個小時前的十二點五分。距離那場車禍還有三十分鐘以上的時間. 血從我以為只受了點輕傷的右手滴了下來,疼痛讓我開始發麻。這個靜悄悄 的地方頗為陰暗。打剛才起,我的身體就不斷在發抖。我在沙發上蜷起身子,對 著那支憑空想像的白色通訊器材說起話來: 「……喂,進也嗎?」 ﹃妳有三十分鐘沒和我聯絡了。出了什麼事嗎?見到我了嗎?﹄ 一個小時前的他還不知道自己即將喪命。想必他現在還坐在飛機的座位上 ,眺望著窗外的云層吧?這下我覺得彷彿有塊巨大而冰冷的鐵塊沉甸甸地壓上了 我的心坎。我懊侮地聽著進也那溫柔的嗓音,並向他問道: 「飛機還要多久才會降落?」 ﹃大概還要二十分鐘左右。我已經坐累了。小涼?怎麼了?妳的聲音跟平常不 太一樣……﹄他的聲音變得既困惑又嚴肅:﹃聽起來妳不太高興耶,發生什麼事 了?﹄ 我一再提醒自己強忍情緒,否則澎湃得嚇人的感情將會衝向這條看不到的電 話線路。此時我整顆心彷彿要被悲傷與關愛交雜的哀號給撕裂了。 「進也,拜託你。待會兒飛機降落後別離開機場。立刻買一張回程的機票回 去吧。」 他頓時沉默了下來。 ﹃為什麼?﹄ 「聽不懂嗎?這表示我討厭你,也不想見你!我想刪除掉三十分鐘前見過你的 那段過去!」 我在醫院的沙嶺上蜷著身子,強忍著寒冷與疼痛,整顆心彷彿在淌血。這樣 就可以了。我緊咬著顫抖的雙唇,以免自己號啕大哭起來。 他若是不用救我,就可以活著回去。或許他會因我突然改變心意、將他趕回 去而恨我。而被小客車輾過的將會是我,也可能會因此喪命,但我已經不在乎了。 ﹃妳真的這麼想嗎?﹄ 「……嗯。」 一陣彷彿時問靜止的沉默。我不知道這沉默持續了多久,只是閉著雙眼,全 身像顆石頭般動彈不得。 好冷、好暗。我坐在醫院裡這宛如深海般死寂的一角,只能隱隱約約聽到遠 處傳來的笑聲。 ﹃妳騙我的,對不對?﹄最後進也終於開口:「我不知道理由何在,但妳是故 意不想讓我靠近巴士站吧?﹄ 「為什麼這麼想?」 妳下車前一直用腦海裡的電話和我聯絡。可是打從那次聯絡之後,妳就沉默 了大約三十分鐘之久。我叫了妳幾次,可是妳好像將還在通話中的手機丟到什 麼地方似的,完全沒有回應。在那次聯絡之後,下了車的妳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 ,才會讓妳做出這個決定的。﹄ 「並不是!」 ﹃妳是打算不見我,好避免這樁已經發生過的事吧?但這是行不通的。因為 不管我採取什麼樣的行動,發生過的事都是無怯改變的。我會到巴士站去接妳的 ,就別再阻止我了……飛機準備降落了,系好安全帶的警示燈已經亮了。﹄ 進也這一席話讓我悲慟得想像個孩子似的號啕大哭。難道我做什麼都沒用, 只能無力地接受他死亡的事實嗎? 我看看手錶,十三點十分。我們的時間越來越少了。我想起自己親眼看到的 那具他的遺體。如果沒有我,他就不會死了。一想到這裡,我就不由得想咒罵 我自己。 「不行,你不能來……進也,你來了會死的……」 腦海中的手機終於把這件事傳達了過去。 ﹃我會死?﹄ 他在電話那頭倒抽了一口氣。我衷心期盼這句話能把他嚇跑。 「我下車後,有一輛車沖上人行道。車子筆直地朝我衝過來,當時有人一把 將來不及閃避的我推開。那個人就是進也。你替我……」 一陣沉重的沉默。 「妳下車的時間是十二點三十分吧?﹄ 他和我確認時間後,接著又以堅決的口吻喃喃說道: ﹃我會到巴士站去的。﹄ 悲傷與喜悅同時湧上心頭,讓我幾乎窒息。 「這樣真的好嗎?」 ﹃只要知道妳不是真的討厭我,我就鬆一口氣了。小涼,我會去救妳。可是 我還不知道妳的長相。告訴我妳穿什麼衣服?﹄ 我撒了最後一個謊。 「提著一隻大包包,穿著白色外套的就是我……」 飛機在他時問裡的十二點二十二分降落。十二點三十分,進也已經在入境大 廳裡了。 在這段期問當中,我們彷彿被什麼趕著似的不斷交談著。我們反芻著以前聊 過的內容,為當時的幽默哈哈大笑。這原本應該是很快樂的,但我的眼淚卻已經 決堤。腦海裡的手機穿越時問和空問,將聲音傳達給彼此,每一字、每一句都是 那麼的珍貴。 不久之後,我們的話就越來越少了。我知道那時間已經迫近。 我真希望能讓時間靜止。明明還有很多話想說,但我卻說不出口,倆人之 問只瀰漫著一股澹澹的沉默。我緊緊抱住自己的肩膀,強忍著顫抖。 「距離車禍發生只剩八分鐘。我要走向巴士站了。﹄ 進也毅然說道。明知道他看不到,我還是點了點頭。 我閉上雙眼,腦海裡浮現他拋下行李飛奔而出的光景,彷彿我就站在一旁親 眼目睹這一切。 「進也,想打消念頭就趁現在……」 他也不聽我的勸便穿越了機場。機場裡人群雜杳,他一邊推開人潮,一邊賣 力地跑著。 ﹃我現在要去問巴士站在哪裡。因認妳可能會說謊,好讓我到不了。﹄ 從入境大廳到巴士站還有一段距離。距離車禍嶺生只剩下五分鐘了;這也就 是我們倆僅存的時間。 「謝謝你這陣子的照顧。」 我終於把這句一直想說的話說出口,心中滿懷感激。 他也告訴我和我聊天很愉快。我聽了好高興,一想到他這句話。臉上就忍不 住露出笑容。我說什麼也要讓進也活下去。 ﹃我走出機場了。外頭好冷呀,氣溫比我家那兒還低得多呢!﹄ 我看看手錶。十三點三十七分.在電話那頭一小時前的世界裡,巴士已經到 站了。 我靜靜地呼吸著。醫院裡冷冽的空氣灌進了我的肺裡。我的手腳始終無汰停 止顫抖。 希望他真的相信巴士上坐我身旁的女孩就是我。只要進也把注意力集中在她 身上,就不會死於這場橫禍。他並不知道真正的我穿的是什麼衣服,就算想救我 ,大概也無沃從眾多乘客裡認出我來吧?、 ﹃三十公尺前有個巴士站。現在停著一輛吐著大量白煙的巴士。妳就坐在上 頭。﹄ 進也說道。 我坐在靜寂的院內一角,心裡不住地祈禱。! 在電話那頭的我被輾死的那瞬問,現在的我不知會變成什麼模樣?過去的我 若是死了,就代表現在的我也會死吧。我無法想像自己的身體在那一瞬問會變 成什麼樣子。唯一知道的是:那將是我和進也的死別。 ﹃我已經來到巴士旁等妳下車了。門開了,乘客們開始下車。頭一個下車的 是個打著領帶的男人。這應該不會是妳吧?﹄ 乘客相繼下車。還留在車內的乘客越來越少了。 我強忍著對自己即將毀滅的恐懼。過沒多久,這副現在縮在醫院一角的身 體,馬上就要被一個小時前遭受的撞擊輾得粉碎了。 「……現在穿著白色外套的女孩子下車了……﹄ 他心中期盼那就是我。想起當時坐在我旁邊的她,我真希望自己也能變成 像她那樣的人。 待車禍發生,他知道有個女孩子死亡之後,才會發現那才是我。進也,對 不起。請原諒我騙了你。 可是,這是我唯一的選擇。一想到他,面對死亡的恐懼就煙消云散了。只 覺得一股難以言喻的溫暖在我冰冷的體內擴散開來。 「對不起,謝謝你。」 我幾乎泣不成聲了。 「……不對!﹄ 「啊?」 ﹃那不是妳。﹄ 在一瞬間,我無法理解他在說什麼。 本來腦海中的電話只能傳達聲音。可是我卻覺得自己好像鮮明地看到他在無 形的電話線路那頭飛奔的模樣。 ﹃真正的妳現在才剛剛踏上人行道。﹄ 有個女孩最後才步出巴士,在車外冰冷的氣溫中直打咚嗦。那女孩抬頭仰望 ,眺望著飛機飛過,心裡想著約好碰面的男孩子是否已經到了。 他毫不猶豫地朝她跑了過去。 ﹃有車……﹄ 只聽到進也喊道。 車子的保險桿已經朝女孩面前逼近。令人絕望的速度、與無怯逃避的死亡。 他從旁一把將那女孩推開。 那爆炸般的撞擊聲音、以及玻璃碎落一地的聲音。原本應該是聽不到的,現 在的我卻覺得清晰可聞。 我在心中呼喊著他的名字。現在的時間距離車禍發生正好一小時。我想起他 說過的那句話:發生過的事是無法改變的。 我的嗚咽聲在被大家遺忘的醫院一角迴響著。 「為什麼……?」 我對著腦海中的手機吶喊。 ﹃妳犯了一個錯……﹄電話那頭響起他痛苦的聲音:「……要是妳不在包包 上繫著龍貓的鑰匙圈,就可以騙過我了。妳不是說過嗎?妳喜歡收集龍貓的西… …﹄ 他的聲音越來越微弱,彷彿正朝著電波傳送不到的地方遠去。 「……喂,現在我仰面躺在地上,但是可以看到剛剛被我推開的妳站了起來 ……﹄ 「嗯……」 ﹃妳一臉茫然。我推得那麼用力,但是妳並沒有受傷……﹄ 「是沒有像進也那麼嚴重啦:…」 ﹃妳看著我,走到我身旁。搖搖晃晃的,腳步很不穩。一一…﹄ 「然後我跪在你身邊……」 ﹃我伸出手……﹄ 我閉上眼睛,臉頰上感受到他手指的溫度。 「……痘痘並沒有嚴重到值得妳放在心上的程度嘛……﹄ 此時通話斷了,我聽到那個空洞的聲音。 嘟……嘟…… 5 當一個護士在醫院的角落發現我時,我差一點就要被凍死了,右手流下來的 血也已經乾涸。 據說出車禍的小客車駕駛當場死亡。我沒打聽是什麼原因釀成這起意外,因 為我一點興趣也沒有。而且光是向警察和父母說明事情的原委,就已經讓我精疲 力盡了。 我沒對任何人提及腦海裡的手機的事。 參加過進也的葬禮後,我想到他經常提到的垃圾場去看看。 那天下著雪。我迷路了好一陣子,最後才找到那個地方。只看到許多大型垃 圾被棄置在那兒,任憑風吹雨打。 我找到一個櫃子。那是一個隨噓可見、大概是用來存放掃除用具的櫃子,上 面有一個三位數的密碼鎖。445。我轉了他告訴我的數字,鎖打開了。 那是在我的時間裡進也第一次打電話來的時間。四點四十五分……、 櫃子上佈滿鐵鏽,形狀也被擠得歪七扭八的,但是門卻輕輕鬆鬆地就打開了。只見裡頭放了一個輕巧的收錄音機。想不到他還記得我們倆的這個約定。 在細雪紛飛的垃圾場中,我抱著收錄音機,茫然地佇立良久。 「妳說我們倆之問只有幾天時差,其實是騙我的,對不對?」 我這麼問道,原田小姐並沒有否認。 那是我們在進也死亡的前一天通的電話。當時她所說的最後一句話,讓我終 於發現了她的真實身份。 「謝謝妳長久以來的關照。我常覺得自己如果能成為像妳這樣的人,不知會 有多好。」 我可以確定電話那頭的她正點著頭。 ﹃加油囉。﹄ 那是我最後一次打電話給她。 經過了幾年。我經歷了許多事,也交到了朋友。進大學唸書之後,我買了 一支真正的手機。 那是我已經習慣獨居生活後的事。當時我滿手泡沫,正在清洗餐具。當時 那支已經有好幾年沒有響過的虛擬手機突然響起,我又聽到了那令我懷念的旋律 :電影「巴格達咖啡館」的主題曲CALLINGYOU 來了。我心想。我閉上雙眼,在腦海裡接起那支塵封已久的手機。*. 「喂?」 「噢……」、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交雜著困惑與不安的女孩嗓音。 我的心糾了起來,眼眶也一陣濕熱。 「不會啦,沒關係,反正我有空……」 於是我捏造了一個假名字。 電話那頭的女孩子語氣十分怯弱,完全沒發現自己撥下的號碼正打給未來的 自己。 我衷心地想對她說。 現在妳或許為許多事所傷害,日子過得既孤單又寂寞。或許妳連個可以促膝 長談的朋友都沒有,只能孤伶伶地走在冰冷得令人落淚的寒風中。 但是不要怕,也不要擔心。因為不管碰到多麼令妳難過的事,那台收錄音機 都會帶給妳勇氣,永遠陪伴在妳身旁。 被遺忘的故事 1 我太太在結婚前是個音樂老師。她是個美人胚子,很受學生們歡迎。即使 在婚後,她不時還會收到以前教過的女學生寄來的賀年卡,或男學生寄來的情書。她總是把這些信件小心翼翼地保存在臥室的書架上,每次整理房間,就會讀起 那些信件,臉上不時泛起愉快的笑容。 她從小學鋼琴。從大學的音樂系畢業後,她的演奏聽起來已經和職業鋼琴家 沒什麼兩樣,讓人不禁好奇她為什麼沒有成為一名職業鋼琴家。我曾問過對琴聲 十分挑剔的人,根據他們的意見,她的演奏其實有某種瑕疵。婚後她也常在家裡 彈鋼琴。 我沒什麼音樂素養,最多只能舉出三個音樂家的名字。她常當著我的面演奏 鋼琴,但老實說,我根本聽不出古典音樂有哪裡好。對我來說,實在很難理解一 首沒有歌詞的曲子到底該如何鑑賞。 認識她三年之後,我送給她一枚戒指。結婚之後,我搬進了她的娘家。我的 父母俱已雙亡,也沒有堪稱家人的親人,不過在我結婚的同時,一下子就增加 了這三個家人。婚後一年,家人又添了一個。 生下女兒之後不久,我和太太之間的爭吵開始多了起來。我們都算是擅於言 詞的人,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反而造成負面的影響;我們都極力主張自己的意 見。經常為一些芝麻大小的事爭論到深夜。 起初這種爭吵似乎也有某種樂趣。我覺得聽聽對方的意見、表達自己的想汰 ,在接受與否定之間似乎能窺見彼此的心長得是什麼模樣,也有助於拉近倆人的 距離。不過後來這種議論就變成了一種意氣之爭,倆人都非得贏過對方才能服氣。 我們夫妻就這麼爭吵不休,絲毫不理會在一旁安撫哭號外孫女的岳母。在婚 前的交往裡,人們大多只看到對方的優點,就算看到缺點,也一樣能敞開心胸愛 其所愛。然而到了婚後,兩人隨時保持零距離,這些缺點就變得很礙眼,讓雙方 越發排斥彼此。 為了壓制對方,我們說過很傷人的話;為了凌駕對方,我們甚至還會在不知 不覺間昧著良心互相謾罵。 但是我也沒因為這樣就討厭她。看到太太戴在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時,我總 感覺她似乎也懷著同樣的想扶。所以我總是為我倆為何無法一步步拉近彼此的距 離感到好奇。 只有在彈奏鋼琴時,她會為了避免分心而取下戒指,把它放向一旁。以前看 到她這個舉動,我並不會有什麼特別的感覺,但是自從我們閒始爭吵,有時候 我會在一瞬間把那當成她無言的抗議——要是沒結這場婚,我就能繼續教鋼琴了。 我是在和她吵架的隔天出車禍的。在從車庫裡駛出車子,準備到公司上班時 ,映入我眼簾的是樹上茂密的嫩葉。在那個五月裡的晴朗早晨,一滴滴的朝露仍 在葉子上綻放著光芒。我坐上駕駛座,發動引擎,踩下了油門。我家距離公司約 有二十分鐘車程。途中我在一個十字路口的紅燈前停了下來。在等著紅燈轉換時 ,赫然發現駕駛座旁的車窗突然變暗,轉頭一看,只見一輛卡車頭遮蔽了陽光, 已經衝到了我眼前。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醒過來的。我甚至懷疑自己還在睡夢中。週遭一片 漆黑,既沒有任何亮光,也聽不到任何聲音,讓我好奇自己到底身處何方。我試 著活動身體,但是連轉個脖子都做不來。只覺得渾身無力,甚至感覺不出自己是 否還有皮膚。 只有右手臂的手肘以下有麻痺的感覺!手臂、手腕、和指尖的皮膚彷彿都覆 蓋著一層靜電,手臂的側面則有接觸到床單的觸感。在一片黑暗中,這是來自外 界的唯一剌激。這個觸感讓我明白自己可能躺在一張床上。 我不知道自己身處什麼情況,內心飽受溷亂與恐懼的侵襲。但是我既不能尖 叫,也無法脫逃。眼前是一片前所未見、看來永無止盡的絕對黑暗。我等待著光 線射進來,打破這片黑暗,然而那一刻始終沒有到來。 在一片靜寂中,連時鐘秒針移動的聲音都聽不到。因此我沒辦法確定時間過 了多久,直到右臂的皮膚開始感覺到一股溫暖。那是陽光照射在肌膚上所感受到 的溫暖。可是,為什麼我看不到陽光照耀下的世界呢? 我懷疑自己被禁錮在某個地方,也試著移動身體逃離這個地方,但是我的身 體就是動彈不得,彷彿全身除了這只右臂,全都融化在這片黑暗裡了。 我想試試右臂還能不能動,便把力量注入右臂。這下我發現右臂有試圖活動 其它部位時所感受不到的回應。肌肉微微地伸縮著,也感覺到只有食指在活動。 在這片濃密的黑暗中,也看不到是否真的如此。但是從食指指腹與床單相互磨擦 的觸感裡,我可以感覺到這支手指正在微微地上下活動著。 我在寂靜的黑暗中不停地動著食指。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也不知道已經過 了多久,感覺上自己好像已經反覆做這個動作好幾天了。 突然有人碰觸到我的食指。感覺上那隻手相當冰冷,彷彿才剛洗過碗似的。 我之所以知道那是一隻手,是因為我可以感覺到幾支纖細的手指頭握住了自己的 食指。我甚至聽不到那個人的腳步聲,這隻手的觸感就這麼唐突地出現在黑暗中。這令我感到驚訝,同時又因有其它人在身旁而感到高興。 這個人似乎正驚慌失措地緊握我的食指,也感覺到一隻手掌放上了我的右臂。我想這個觸摸我手指的人可能把另一隻手也放了上去。在右臂所承受的壓迫感 中,還可以感覺到某種金屬物體堅硬冰冷的感觸。 我推測這個把手放在我手臂上的人指頭上戴著一枚戒指,這枚戒指正接觸到 我的皮膚。我的腦海中立刻浮現一個左手戴有戒指的人,這才發現這個觸摸我手 臂的人可能是我太太。我甚至聽不到她的說話聲、腳步聲、以及衣物摩擦的聲音。由於週遭是一片黑暗,我連她的臉都看不到,只能感覺到她的手不時碰觸著我 右臂的皮膚。 這時她的手的觸感消失了,我再度被遺棄在黑暗中。我開始想像她是否不會 再回來了,拚命地上下活動著食指。也不知何故,我看不到任何東西,但她似乎 看得到週遭的景物,而且正在來回走動著。我想,她或許看得到我的食指在動吧 ? 過了一會兒,有人再度觸摸起我的右手臂。我馬上就知道這不是我太太的手 ,而是一隻堅硬、有著皺紋的老人的手。這隻手好像在調查著什麼似的,觸摸著 我的手指頭和右手掌,似乎在為我的食指按摩。我拚命地把力量集中在手指頭上。那隻衰老的手握住我的手指頭,彷彿在測量我的力量。這下子我便沒辦法再和 那隻衰老的手比力氣,手指頭也動不了了。這時我自覺到,即使有人要我活動手 指,恐怕也只有指根以上的一公分左右能動,因此只要稍稍被固定住,我這支手 指就完全動彈不得了。 過了一會兒,有人拿像根針似的尖東西抵在我食指的指腹上。一股疼痛讓我 的手指頭反射性地動了起來。接下來針的觸感消失了,但緊接著又輪到手掌心 挨刺。在死寂的黑暗中突然產生的陣陣疼痛,讓我彷彿遭到突襲般的驚愕。我略 表抗議地上下活動起手指頭,於是針就被移開了。我想這遊戲的規則大概是只 要我活動食指,針就會被移開吧? 這支針在我右手上隨處刺著。大姆指和中指、手背和手腕等處也都竄過一陣 刺痛,每被刺一下,我就得努力活動我的手指。針刺下的位置從手腕沿著手臂一 點一點地往上移動。當我開始害怕接下來會刺向我臉上時,從手肘開始突然不 再感到疼痛。一開始我以為那支針不再刺我了,但是我感覺不到自己的右手肘以 上還有皮膚。就算這支針刺在我的肩膀、左手臂、脖子、或腳上等部位,我大概 也不會有什麼感覺。 我發現自己似乎只有右手肘以下的部位有痛覺。一陣宛如靜電竄過般的麻痺 覆蓋了我的右臂,在這片無聲、無光的黑暗中,只有這個觸感是明晰的。 過了一會兒,有人握住我的右手。這次我感覺這隻手的肌膚並不一衰老,是 只年輕稚嫩的手。從那纖細的手指觸感,我馬上察覺那是我太太的手。 她持續撫摸著我的右臂。為了讓她知道我感覺得到她的手,我死命地動著食 指。我無法想像這個動作看在她眼裡是什麼模樣,也擔心她會以為這只是單純的 痙攣。要是辦得到的話,我馬上就會出聲,但是我並不覺得自己是靠著自力在呼 吸的。 過了一會兒我感覺到自己的右臂被抬了起來。抵在手臂上的床單觸感也隨之 消失。之後,我感覺到手掌心碰觸到一個柔軟的東西。我馬上就想起那是她的臉 頰。我的手指感覺到她的臉頰是濕的。 我的手臂被她的手支撐著,似乎有什麼尖尖的東西抵在我手臂內側的皮膚上。我想那很可能是她的指甲。 她的指甲像是在畫圖似的在我皮膚上游移著。一開始我不懂她想幹什麼。她 一再重複著相同的動作,隔了一會兒,我知道她是在用指甲寫字。我將注意力 集中在手臂的皮膚上,試圖瞭解她的指甲在畫些什麼。 「手指YEs=1No=2」 她的指甲在我手臂上寫著這幾個簡單的字。我瞭解她的意思,便將食指上下 移動一次。這下原本反覆寫著那幾個字的指甲觸感消失了。隔了一會兒,老婆以 略帶猶疑的速度,再度在我手臂上描了起來。 「YEs?」 我又上下襬動了一次手指。就這樣,我跟老婆開始過起以這種笨拙的方式溝 通的生活。 2 我身處一個週遭一片漆黑的裡一暗世界。這裡一片靜寂,連一丁點聲音都聽 不到,一顆心也寂寞到了極點。即使有人在我身邊,只要他沒碰觸我的皮膚,就 和沒人在沒什麼兩樣。我太太就這麼天天陪著處於這種狀態的我。 她在我的右臂內側寫了很多字,為置身黑暗中的我傳送訊息。在習慣這種溝 通方式前,我再怎麼把精神集中在皮膚的觸覺上,也很難判斷她寫了什麼。當我 無法判別她所寫的字時,就上下襬動兩次食指表示否定,這下她就會從頭再寫一 遍。在如此溝通一陣子後,我已經能以和她在我皮膚上寫字同樣的速度判讀出她 在寫些什麼了。 如果她寫在我手臂上的內容屬實,我現在正躺在病房裡。她透過我的右臂 告訴我,四面是白色的牆壁,只有床的右邊有扇窗戶,她正坐在一把椅子上,介 於病床和有扇窗的牆壁之間。 那天在十字路口等紅燈時,一個打瞌睡的卡車司機開著車朝我撞來,將我撞 成了重傷。我全身骨折,內臟也悉數損毀,連腦部都因重傷而失去了視覺、聽覺 、嗅覺、味覺、以及右臂以外所有部位的觸覺。就算骨折痊癒,這些感官好像也 無按再恢復了。 在知道這個事實後,我動了動食指。不管心裡有多絕望,我也已經沒辦法哭 泣,只能靠活動手指向她傳達自己的悲嗚。但我相信在她看來,頂著一張宛如面 具、毫無表情的臉躺在病床上的我,一定只是微微動了動手指頭而已。 我無法親眼看到早晨的來臨。只能靠著右臂感受陽光的溫暖,藉由皮膚上感 覺到的溫度得知天明。從黑暗中初醒時的麻痺不知何時已經消失,至少皮膚的感 覺已經和以前沒什麼兩樣了。 天亮後不久,我突然感覺到我太太的手碰觸著我的手臂,讓我知道她今天又 來到病房探視我了。她先在我的右手臂上寫了個「早安」。我動了動食指,算是 對她的回應。 當她在天黑後準備回家時,會先在我手上寫著「晚安」,接著她的手的觸感 就消失在黑暗中。每一次我都懷疑,自己是不是被拋棄了?我太太是不是不會再 來了?每當我在半睡半醒中度過一夜,在溫暖的陽光中再度以右臂感覺到她的觸 摸時,都會有股強烈的安全感。 一整天她都在我的皮膚上寫著字,告訴我當天天氣好壞、以及女兒的狀況。她告訴我她已經申請到保險金和貨運公司的理賠金,生活暫時無虞。 我只能等待她向我傳遞形形色色的訊息。即便我想知道現在是什麼時間, 卻沒辦法向她告知我的需求。不過,當她早上來到病房時,一定會在我的右臂上 寫著今天是幾月幾日。 「今天是八月四日。」 某天早上,她用指尖這樣寫道,這下我知道車禍至今已過了三個月了。當 天中午,有位訪客來到了病房。 太太的手突然離開我的手臂,我頓時被遺棄在一個黑暗與靜默的世界裡。 過了一會兒,一個小小的溫度碰觸到我的右臂。那是一種汗涔涔般的濡濕感,同 時也有點溫熱。我立刻察覺那是女兒的手。我太太的指尖在我的右臂上游移,告 訴我她的父母帶女兒來探望我了。她拉起才一歲的女兒的手,放上了我的右臂。 我將食指上下襬動,和丈人及丈母娘、女兒打招呼,原來他們已經來探望 過我好幾次了。只感覺到不同於我太太的手的觸感相繼觸摸著我的右臂,想必是 她父母以觸摸來代替寒暄吧。他們撫摸著我皮膚的感覺各有各的特徵。皮膚的軟 硬、粗細的感覺都有不同。有時從接觸皮膚的面積與速度,可以窺見對方心中的 恐懼。 從女兒的觸摸中感覺不到一絲恐懼。那種觸摸的方式如同在表明,她不知 道躺在她眼前的是什麼東西。想必在她面前,我大概已經不是一個人,不過是一 團躺在床上的肉塊吧?這個想法帶給了我一股強烈的衝擊。 女兒被丈人他們帶回家了。可是一想起女兒那隻手的觸感,內心便不禁一 陣刺痛。我所知道的她還不會說話,在我發生意外之前,她甚至不曾叫過我一聲 「爸爸」。然而現在也不必在乎她說起話來是什麼聲音了,因為我就連聽她說話 的能力都已喪失。我不僅看不到她開始學走路的模樣,也永遠聞不到把鼻子抵在 她額頭上時所聞到的味道了。、 我僅剩右臂的表面還有知覺,因此甚至曾懷疑自己的全身是不是只剩下右臂 了。我的右臂可能因為這場車禍被截肢了。身體和右臂分離後,也不知是什麼原 因,自己的靈魂就集中到了右臂上。我似乎是整個人躺在醫院病床上,但感覺和 只有右臂靜靜地躺在床上沒什麼兩樣。想到自己這情況,想必女兒是不可能認得 出我這個爸爸的。 我太太的指尖在我右臂上游移,問我沒能看到女兒成長會不會覺得難過。我 將食指動了一下以示肯定. 「很難過?」 她在手臂上寫著?我再次給了一個肯定的答覆。 「想死嗎?」 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肯定的答桉。根據她傳遞給我的訊息,我似乎是靠著人 工呼吸器和點滴維生的。她只要一伸手,關掉人工呼吸器的開關,應該就能從痛 苦中將我解放。 我太太的手從我的手臂上抽離,再度將我遺棄在黑暗中。我雖然看不到,但 也能推測她現在大概正從椅子上站起身來,接下來她應該會繞過病床,走向人工 呼吸器吧? 然而,我太太再次觸摸起我的手臂讓我知道那些推測是錯誤的。她似乎並沒 有離開椅子,而是一直坐在我身旁。 從接觸面的形體來判斷,我知道她用來觸摸我手臂的可能是左手的手掌。但 是那種觸感有個地方和以往不同。在她左手的手掌撫摸我的手臂時,我並沒有感 覺到往常皮膚感受到的冰冷戒指觸感。她可能把戒指拿下來了。還來不及思索原 因何在,我就感覺到她開始敲打我的皮膚。 她似乎是以手指頭敲打的。說是敲打,力道卻不似整個手掌打下來一般強, 感覺上她只是豎起一根手指頭輕輕地往我皮膚上敲。她似乎略帶猶豫,以手指一 次又一次地敲打著同一個地方,也讓我覺得這似乎是要做某件事之前的準備運動。 一開始我以為我太太是在向我傳達什麼訊息,可是連續敲打的手指觸感似 乎並沒有在等待我的答覆。 一開始只有一根手指頭在敲打我的皮膚,不久便增加為兩根。感覺上像是 一對食指和中指在交互敲打。隨著我承受的觸感漸漸加強,我感覺到她開始在手 指頭上加注力道。 手指敲打的次數持續增加,一個個指頭的觸感這下串連了起來。最後十根手 指頭一起在我的手臂皮膚上彈跳著。感覺上像是皮膚上發生了一連串的小爆炸。 待她的力道一減弱,我手臂上又感覺宛如雨水滴落。我知道了,她在把我的手臂 當鋼琴彈。 靠近手肘的部分是低音鍵盤,靠近手腕的部份則是高音鍵盤,以這個原則 感受她帶給我的刺激,我發現她手指彈跳的觸感果然就像串連起來的音樂。一根 手指頭在皮膚上彈跳時的刺激只是單純的一個點。可是當這些點串連起來之後, 手臂上的刺激就變得宛如一道道波浪。 我的手臂彷彿變成了一個遼闊的熘冰場。一下覺得我太太的手指彈跳的觸 感從手肘一帶筆直地滑向手腕附近,沒想到下一瞬間,手指又彷彿跑下樓梯似的 從手腕回到了手肘。有時複數的手指像引發共嗚似的敲打在我皮膚上;有時十根 指尖則宛如窗簾擺動似的輕輕從我手臂上掠過。 從那天起,我太太每次來到病房,都會在我的右臂上演奏。原本寫字的時 問變成了音樂課。演奏前和演奏後,她都會把曲名和作曲者的名字寫在我的手 臂上。我立刻把它們記了起來,遇到有我喜歡的曲子時,我就動動食指。我想 為她拍手喝采,但是我無法肯定她會如何解讀我這個動作。 我置身於比不見陽光的深海還要深邃的黑暗裡,一個連耳鳴都不存在的絕 對靜寂中。在這個世界裡,她在我手臂上彈奏的音樂,就是囚身獨房的我唯一的 明窗。 冬天降臨了。車禍發生至今已過了一年半。 不知道是不是我太太打開了病房的窗戶,我的右臂似乎接觸到了屋外吹進 來的冷風,讓我嚇了一跳。在無聲的黑暗世界裡,我無從得知是否有人走近或打 開窗戶,因此完全無法預測手臂會接觸到冷風。想必我太太是想讓病房內的空 氣流動一下吧。我右臂上的皮膚可以感覺到室內的溫度開始下降。 隔了一會兒,一個冰冷的東西抵上我的右臂。可能又是我太太的手指頭吧。接下來她以手指在我的手臂上寫了幾個字。 「嚇了一跳嗎?」。 我擺動一次食指表示肯定。我無法知道她看到我的答覆後露出的是什麼樣 的表情。 她的手指再度寫起字來,告訴我接下來要開始演奏了,但在演奏之前先讓 她暖一下手指頭。 一股濕暖的風吹上了我手臂的皮膚。我猜想她可能正在用自己的氣息為手 指取暖,而那股氣息也在同時吹上了我的手臂。這陣暖風一消失,演奏就開始了。 我已經完全記住她的手指頭彈奏的順序、位置、與時機等。就算她沒有告 訴我曲名就直接彈起來,我也能馬上分辨出那是什麼曲子。當我以皮膚感受著她 手指的動作時,總覺得自己彷彿在黑暗的另一頭看到了什麼;有時是一團模煳的 色塊,有時則是昔日曾親身經歷的幸福景象。 同樣的演奏一聽再聽,我卻從來不覺得厭倦;因為她的演奏在不同的日子 裡會有微妙的差異。在我完全熟記這些曲子後,手臂的皮膚對些微的時機誤差等 就變得十分敏感了。這些誤差會帶來不同的想像,因此在黑暗的另一頭所看到的 景象,也會和前幾天聽到同一首曲子時有異。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發現那些微妙的差異正是我太太內心的表徵。在 她心平氣和時,手指帶給我皮膚的觸感柔和如熟睡時的鼻息。而當她感到不安時 ,就會出現彷彿從樓梯上滾下來般的短暫溷亂。在演奏時,她無法掩飾自己的任 何感情,讓我感覺到她赤裸裸的本性就潛藏在我手臂所感受到的刺激中。 這時我太太的演奏突然中斷,一股溫熱的氣息再度輕撫過我的手臂。我彷 佛可以在黑暗的另一頭看到她那凍得發紅的修長手指。在吹過我手臂的氣息停止 後,演奏再度開始。 她的手指從我的手肘輕飄飄地彈跳到手腕。我覺得自己彷彿被帶到了海邊 ,任憑海裡打上來的波浪輕柔地拍打著我的手臂。 我想起自己在出車禍前,我們夫婦曾以許多言語傷害彼此。這種種讓我侮恨 得心痛不已。我想向她道歉,但如今已經無法表達這種情感了。 3 我幾度痛罵上蒼為什麼不乾脆讓我死了算了。我注定要在這種狀態下變老 ,在我逐漸哀老、直到死亡為止的幾十年當中,我都得在黑暗和寂靜中度過。 每次想到這裡,我就覺得自己不如瘋了算了.要是我能瘋到不在乎時間、也忘了 自己是誰,心情不知會有多舒坦啊? 可是自己既沒辦法動,也沒辦法說話,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思考。但不管腦 海裡的思緒再怎麼波濤洶湧,我都無法表達自己的所見所聞和心境思緒,只能終 日苦苦懷唸著光線和聲音。 我無法向可能在黑暗的另一頭來回踱步的太太或其它人傳達自己的想法。 雖然我能以食指對她寫在我手臂上的問題表示肯定或否定,但光這樣是不夠的。 在外人眼裡,我應該只是一具躺在床上、面無表情的人偶。事實上,我的腦海裡 卻經常是波濤洶湧。 儘管如此,要想傾吐我的想法,上下襬動食指實在是個太小的宣洩口、即 使心中湧起各種錯縱複雜的思緒,我還是不能笑、也不能哭。這情形常讓我覺得 自己如同一個水位已高漲到極限的水庫,沒炸開來還真讓我感到不可思議。 我到底算不算活著?我這副模樣充其量不過是一團會思考的肉塊。一個活 人和一團肉塊之間的界限到底在哪裡?而我又站在哪一邊? 我以前活著是為了什麼?難道我從母親肚子裡出世、到學校唸書、就業上 班,就是為了變成如今這團肉塊?人到底是為了什麼來到這個世界,從在地上爬 開始,一路活到死亡呢? 我真希望自己從來沒來到這個世上。現在我就連靠自己的力量自殺的能力 都沒有了。如果我的食指下方有個可以讓毒液流進我血管的開關,我一定會毫不 猶豫地按下去。但是沒有人會體貼到為我準備這麼一個機關,而且我連想拜託別 人為我做這個準備都辦不到。 我很想停止思考,但是腦袋卻在無聲的黑暗中不斷蠢動。 車禍發生至今,不知不覺間已經過了三年。我太太每天都會到病房來陪我。她在我手臂皮膚上寫字,告訴我今天的日期、家裡發生的事情、以及世界新聞 等外界的訊息。她從來不在我手臂上寫出任何退縮或畏怯的字眼,言詞當中不時 夾雜著往後仍會陪在我身邊的訊息,總是能帶給我莫大的勇氣。 從她帶來的訊息得知,我女兒已經四歲了,現在已經能跑能跳,也會說話 了。但是我根本無從判斷那究竟是不是事實?就算女兒已經染上感冒而死亡,我 也無從得知。即使她弄錯了日期,即使家裡發生火災付之一炬,甚至即使世界已 經毀滅;我也只能把我太太所寫的一字一句當真。 儘管如此,有天我終於知道她在撒謊了。事情就發生在她在我右臂上演奏 時。 她彈跳的手指頭所帶來的一連串刺激,讓我彷彿看到了各種不同的景象。 或許應該說,那就是浮現在她腦海裡的想像。從中隱隱約約可以窺見她的情緒, 或許比她寫在我手臂上的文字還要真實得多。 有一次,我一如往常地專心傾聽她以手指彈奏的無聲音樂。她以手指彈奏 著我已聽過數百次的曲子。剛開始聽時,她的指尖那微微跳動的觸感,讓我覺得 這首曲子教人聯想到一隻活蹦亂跳的小馬。但那天從她的演奏中,我卻完全無汰 想像一隻小馬蹦蹦跳跳的模樣。或許是演奏中微妙的紊亂使然吧?透過她的手指 頭,我只能想像一匹疲累的馬低頭跺著沉重步伐。 我在猜是不是發生了什麼讓她不高興的事。但是從她寫在我手臂上的字裡 ,卻感覺不到一絲陰鬱,儘是些樂觀得一如往常、賦予我勇氣的內容。我無法詢 問她的狀況,也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只能任由她的演奏與言詞之間的予盾在我 心中堆積。 但這並不是她唯一一次在演奏中夾雜著倦怠。之後,不論她演奏什麼曲子 ,在我皮膚上交織而成的旋律中都感覺不到一絲開朗色彩,相反的,卻潛藏著一 股教人窒息、沒有未來的絕望。那差異非常微妙,要是在平常,我根本就不會察 覺。想必連她自己都以為自己的演奏和平常沒什麼不同吧? 我知道她累了,很明顯的,原因就是我。我不能變成一道伽鎖將她綁住。 她還年輕,再怎麼說人生都還有機會重來。一定是因為我變成這副要死不活的模 樣,才讓她覺得自己完全沒有未來可言吧。 她若是和別人再婚,週遭的人不知是會指責她,還是會認為這也是不得已 ?總而言之,她就是沒辦法拋棄我這個已經變成行尸走肉的肉塊丈夫,每天都得 到病房來,拿我的右臂當鍵盤做虛擬的演奏。 然而她內心深處一定是苦不堪言。即使用再開朗的言詞來偽裝,她的指尖 卻總是毫不隱藏地透露出她的情緒。藏身在她演奏中的那匹倦馬,或許就是她現 狀的投影吧。 她那原本應該還充滿機會的剩餘人生,將會在陪伴我這團肉塊度日中耗盡。我因為遭逢意外而失去了人生,但為了探病而不得不來到病房的她又何嘗不是 如此?想必是她那顆善良的心,讓她無法拋棄我這團肉塊吧。 我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我得放她自由。但是,一旦她消失,就意味著我 將孤獨地被遺留在這個黑暗寂靜的世界裡。此外,不管我想到什麼,都沒有辦法 把這個想法傳達給她,一切只能交由她的決心去決定。 時間匆匆流過,距離那場車禍已經過了四年。隨著時間累積,她演奏中的 沉痛與苦悶也與日俱增。一般人大概無法感受到這微小的變化。但是對我而言, 她的演奏如今已等同於我的全世界,因此能強烈感受到她的痛苦。 二月裡的某一天。 她在我的手臂上彈奏著一首輕快的曲子。指尖輕輕敲打在皮膚表面的觸感 ,讓我聯想起蝴蝶乘著微風翩翩飛舞的景象。乍看之下,那是一幅沉穩的景緻。 但仔細看那隻蝴蝶,我卻覺得它的翅膀上似乎染著血。那是一隻背負著無處可停 歇的命運,再痛苦都得不停振翅飛翔的蝴蝶。 持續演奏了一陣子之後,她停了下來,趁休息時間在我手臂上寫起字來。 那當然又是和演奏的感覺背道而馳的開朗應酬話。 「指甲長長了,我得剪剪指甲才行。」 她寫完這幾個字之後,為了讓我確認她的指甲長度,便摸了摸我的食指。 我拚命地動著手指,企圖讓我的手指頂在她的指甲上。我想讓她戳破我的皮膚, 讓我流出血來,好把希望她殺了我的訊息轉達給她。 我希望她能殺了我這團悲慘的肉塊。我期盼她可以結束我的生命,讓我獲 得安適。但是我的食指力道實在太孱弱了,根本沒辦法頂住她的指甲。我既沒辦 法將她的手指頭推回去,也沒辦法發洩我充滿詛咒的心情。 然而,我的訊息似乎透過指尖稍稍傳達出去了。當她再度閒始演奏時,我 知道了這個事實。 她那落在我手臂上的指尖彷彿刮著胸口似地在我皮膚上彈跳。她在我手臂 的鍵盤上開始彈奏的並不是剛才那種輕快的旋律,而是一首彷彿墜入無底深淵的 曲子。 她的演奏方式很單純,我覺得她正藉由手指頭誠實地迸發出潛藏在內心深 處的情緒。我的皮膚甚至可以感受到她的指甲刮搔所造成的疼痛。那種疼痛想必 就是她必須將自己的人生與一個行尸走肉般的丈夫放在天秤上衡量的苦惱。每當 她的指尖觸及我的皮膚,我那對聽不到任何聲音的耳朵便彷彿聽到了她的哀號。 她此時在我手臂上進行的演奏,比我至今接觸過的任何東西都更狂烈淒美。 過了一會兒,這場演奏彷彿過度緊繃的琴絃繃斷般地中斷了。我的皮膚上 有十處感覺到銳物刺戳的疼痛,可能是我太太的十根手指頭的指尖豎在我的手臂 上。接著幾滴冷冷的液體滴了下來,我知道那是她的淚水。 隔了一會兒,手指頭的觸感消失了,她消失在黑暗的另一頭。或許是離開 病房到什麼地方去了吧?有好一會兒,她的手指頭並沒有回到我的皮膚上來。雖 然她的指尖離開了,但是指甲造成的疼痛依舊殘留。當我獨自被遺留在無聲的黑 暗中時,我終於想到了一個自殺的方法。 4 突然問有一個東西觸到我的右臂。從接觸面積的大小,我立刻察覺那是一 隻手。那隻手上有皺紋,表面是堅硬的,從它對我手臂的觸摸裡,感受不到我太 太那份愛意。我這才發現那是醫生的手。那隻打從我在四年前從黑暗中醒來後, 不知已經感覺過多少次的手。 我想她是去叫醫生吧。可以想像她現在可能同樣在病房裡,緊張地等著醫 生下診斷。 我的右臂被醫生抬起來,床單的觸感從手臂側面消失。我感覺到醫生的手 握住了我的食指,接著彷彿在幫我按摩似的彎起我的關節。從醫生動作上判斷 ,他可能在確認我的食指骨頭是否有異狀。、 接下來我的右臂再度被放回床單上,醫生觸摸的感覺也消失在黑暗中。隔了 一會兒,食指前端穿過一陣針刺的刺痛。不過這並不出乎我的意料。我忍住疼痛 ,絕不讓食指動一下。 昨晚我便下定決心。在夜晚結束,皮膚再次感受到從窗口射進來的朝陽時 ,我就要開始展開我的自殺行動。我太太一如往常地來到病房,以指尖在我的皮 膚上寫了「早安」,但我的食指絲毫沒有動彈。 我太太一開始可能以為我還在睡覺。她的手離開了我的右臂,消失在黑暗 深處。她可能打開了窗戶,外頭的空氣吹拂著我的手臂。外頭似乎很冷,我的皮 膚所感受到的空氣冷得幾乎讓人麻痺。我太太每天都會告訴我當天的日期,所以 我知道現在是二月。我開始想像起她眺望窗外,吐著白霧的模樣。 除非有人碰觸我的手臂,否則失去視覺和聽覺的我根本無從得知有人在病 房裡。但那天早上,我卻能憑直覺感受到她打開窗戶,坐在床邊等著我醒來。我 的食指感受到了她朝我投注而來的視線。但我的食指依舊動也不動,繼續保持著 沉默。 過了一會兒,我太太似乎把我的靜止不動解讀成一種異變。她輕拍我的右 臂,接著開始在上頭寫起字來。 「老公,起床了。已經快中午了。」 這四年來,她所寫的字在複雜度和速度上已經和用嘴說沒什麼差別了。透 過我的皮膚,我也可以用如同用耳朵聽到般的效率理解她的話。 我不理會她,沒做出任何回應,於是她再度開始等我醒來。過了一會兒, 她拍拍我的手臂試圖叫醒我。她一再重複這個動作,直到接近中午時,她才把醫 生叫來。 醫生不只用針扎我的食指,也試過右手掌、小指關節、以及手腕等部位。 但是我必須忍耐。我不能在這時候忍不住痛,或者嚇得動起食指。我必須讓醫 生和我太太認為我已經沒辦法再動手指,也感受不到皮膚的刺激了。我必須讓他 們認為我已經成了一團完全無法與外界溝通的肉塊。 過了一會兒,醫生用針扎我的疼痛感覺消失了。我終於可以完全不活動食 指,像塊石頭一樣保持沉默。 有一陣子,右臂上感受不到任何人的觸摸。我想大概是醫生在向我太太做 說明吧?經過了一段漫長的時間,一個溫柔的手掌觸感壓上了我的右臂。無需尋 找戒指冰冷的觸感,我也知道那是我太太的手。 她把我的右手向上翻轉,將兩根手指頭戳在我的皮膚上。從位置和觸感來 判斷,我知道那是她的食指和中指,我覺得這兩根手指頭彷彿從黑暗深處浮現的 兩點亮光,指尖造成的兩點觸感十分模煳。我感覺到這兩根手指正沿著我的手臂 表面從手肘滑向手腕 這時一陣毛髮般纖細的觸感落在我的手臂上,接著一大片輕柔的觸感覆蓋 了上來。我的手掌感覺到一股濕濡柔和的壓迫感,我立刻就明白,她將她的臉頰 貼上了我的手臂。在黑暗中,我彷彿看到了她跪在床邊,將臉龐貼在我右手手掌 上的模樣。 從她口中吐出的熱氣輕輕地吹拂在我手腕錶面,彷彿在手臂上攀爬似的輕 撫過我的皮膚。然而氣息一過了手肘,就消失在黑暗中了。 「老公,動動你的手指頭好嗎?」 這時臉頰的觸感從我手上消失,只感覺到她的指尖在我的手背上寫著: 「難道你真的如醫師所說,連手指都沒辦法動了嗎?」 她如此詢問道,接著停頓了一下等待我的反應。我繼續保持沉默。於是她 又繼續在我手臂上寫起字來,內容是從醫生那邊聽來的診斷報告。 醫生似乎不想再去考慮如何讓我用食指回話了。他無法判斷我是不是已經 惡化到全身麻痺的狀態,抑或只是手指頭無法動彈,而皮膚的感覺仍然存在?醫 生對她說,也可能我的心已經被黑暗給打敗,因此對來自外界的刺激不再有任何 感覺了。 「老公,其實你還是有感覺的,對不對?而且你的手指頭也還可以動。」 我太太顫抖不已的指尖緩緩在我手臂上寫著。我在一片黑暗靜寂的世界裡 凝視著這些字。 「你在騙我。」 幾滴可能是淚水的東西滴落在我手臂表面,讓我憶起從屋簷上滴落的雨水。 「你只是裝死而已,對不對?老公,如果你再繼續忽略我的感受,我就真 的不再來了。」 她的手指離開了我的手臂,彷彿在靜待我的答覆。我的食指可以感受到她 投射過來的視線。看到我的手指依舊一動也不動,她又開始在我手臂上寫起字 來。她的指尖漸漸加速移動,從中可以感受到她死命祈求上蒼的真誠。 「求求你,請回答我。否則我就不再當你的老婆了。」 她的指尖如此寫道。在黑暗的另一頭,我彷彿看到她在哭泣。我沒有擺動 我的食指。在這片靜寂的世界裡,這下甚至能鮮明地感受到一股瀰漫在我們夫婦 之間的沉默。最後她的手指無力地擱在我的手臂上。 「對不起。謝謝你。」 她的指尖在我的皮膚上緩緩游移,最後離開了我的手臂,融入一片黑暗當 中。 之後我太太還是繼續到病房來探望我,在我的手臂上演奏。但是不再是每 天,而是兩天才來一次。不久之後就變成三天一次。到了最後,她變成一個星 期才來探望我一次了。 沉重的痛苦從她在我手臂上彈奏的音樂當中消失了。接連跳躍的指頭,讓 我感覺彷彿有只小狗在我的手臂上跳舞。 有時我可以從她的演奏中感受到一絲罪惡感。我立刻就發現到她似乎覺得 對我有所虧欠。我並不希望她有這種感覺,但不可思議的是,這種感覺卻加深了 她演奏的深度。我隱約可以從手臂上演奏的無聲音樂中,窺見她向命運乞憐的美 麗倩影。 演奏前後,她依然會在手臂上寫字和我溝通,但是我完全沒有回應。她似 乎一點也不在意,依舊一個勁兒地用指尖向我這團不發一語的肉塊報告近況。 某天,我的右臂感覺到有個人正戰戰兢兢地觸摸著我。我在黑暗中集中起 精神,試圖辨識出這個人的身份。這隻手比我太太的要小很多,而且非常柔軟, 我感覺到這隻手旁邊還放著我十分熟悉的太太的手。這下我頓時發現,這是我女 兒的小手。 在我的記憶裡,女兒還只是一個必須讓媽媽抱在胸前的小嬰兒。但她在我 的手臂上觸摸的方式並不是嬰兒那種沒有個人意識的碰觸,而是一種對一團不發 一語、躺在床上的肉塊抱持某種恐懼,同時又夾雜一絲好奇的觸摸方式。 「最近我開始教這個孩子彈鋼琴了。」 我太太在手臂上如此寫道,接著她的手就離開了我的皮膚,只剩下女兒還 在觸摸著我。 和大人的手指相比,女兒的指頭似乎比較纖細,指尖也比較尖。她的手指 戳在我皮膚上的感觸,讓我覺得彷彿有只小貓豎起爪子站在我的手臂上。 這些手指開始笨拙地演奏起來。感覺像只豎起指尖的小貓在我手臂上或跳 或滾。她彈的曲子簡單得不足以與我太太彈的比擬,但我的腦海裡卻不由得浮 現出她認真彈奏的模樣。 之後她們母女倆仍然經常到病房來探視我,在我的手臂上演奏。隨著歲月 流逝,她的演奏技巧也越來越高明。透過在我手臂表面躍動的指尖觸感,我可以 感覺出女兒的個性十分開朗,有時她那充滿野性並喜新厭舊的性格也會流露在她 的演奏當中。透過女兒在我手臂上編織出來的世界,或許比親眼目睹更能深入觀 察到她的成長。 不久女兒上小學了。她尖尖的指尖戳在我的手臂上,小心翼翼地緩緩寫下。 「爸爸。」 那是孩子特有的歪七扭八的字跡,但女兒確實是這麼寫的。 又過了一段漫長的時間。不再有人告訴我過了多少年月,我也無從得知正 確的日期。記不得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太太也不再來探望我了;同時我女兒也沒 再出現了。 我不知道我太太發生了什麼事,或許她只是忘了過來而已。沒有人告訴我 她的情況,我也只能憑想像猜測。在她忙著討生活的當兒,如果還能想起我這個 變成一團肉塊的丈夫,我就很高興了。我最希望的,就是她能將我完全遺忘,不 再和這團不發一語的肉塊有任何牽連。 最後一次聽到女兒在我手臂上演奏的時候,她的程度已經好到跟我太太不 相上下了。她已經很久沒來病房了,我相信她應該已經長大成人,也或許已經結 婚,生下我的外孫了。我無從判斷已經過了多少時間,因此也無法知道女兒現在 已經幾歲了。 我連自己有多老都不知道了。我甚至在想,說不定我太太已經老死了。 我置身一片黑暗靜寂的世界裡,陽光也不再照上我那被擱在床單上的手臂 ,或許我已經連床被移進一間沒有窗戶的病房裡了。儘管如此,我至少知道世界 還沒有毀滅,因為自己還靠著人工呼吸器和點滴過活 我想像著自己可能像個被遺棄的贅物般被棄置在醫院的一角。這裡大概是 個類似倉庫的房間,而我的週遭或許堆滿了各種滿是塵埃的東西吧? 再也沒有人來觸摸我的手臂了。醫生和護士都忘了我的存在,而我自己也 認為這樣也無所謂。偶爾我會使一下力,我的食指還是可以上下活動。 我的手臂上還殘留著老婆和女兒演奏時的觸感。我在黑暗中回想著那種感 覺,想像著如今外界可能正在發生些什麼事。人們依然在唱著歌吧?依然在聆賞 著音樂吧?在我被視為一團沉默的肉塊而被棄之不顧後,時間依然一分一秒地不 停流逝。我雖然身處一片靜寂的黑暗,然而在這段日子裡,世界是否依然充斥著 聲音與光亮?我夢想著那永遠無法再看到的光景,靜靜地委身於黑暗之中。 傷 1 我就讀的小學有個特教班,裡頭都是一些有問題的學生o天生弱智的孩子 、已經好幾年沒開口說話的孩子、以及因某種障礙而無法適應普通班級的孩子, 全都齊眾在這裡上課。 特教班的教室位於校內某個角落,彷彿悄悄地躲在一個其它孩子都看不到 的地方。這個班級由曾經學過特殊兒童教育的老師負責帶領,看顧分不清楚鈕釦 和糖果的學生,以免他們誤食而哽住喉嚨。這個班級是不分年齡的;一旦被判斷 為無法適應普通教室裡的生活,就會成為這個班級的學生。 某天體育課時上游泳課。我在更衣室裡脫掉上衣,裸露出上半身時,班上 一個同學說道: 「聽說那個瘀傷是你老爸打的?」 他指著我的背,似乎很以引起在場每個人的注意力為樂。 我背上有一個老爸在多年前留下的傷痕。當時老爸喝醉了酒,用電熨斗砸 我,在那個地方打出一塊醒目的黑褐色瘀傷。我不喜歡讓人看到那個傷痕,所以 平常總是把它遮起來。 「喂,說幾句話嘛!是你老爸干的吧?」 那傢伙指著我的瘀傷說道。在場的男同學們全都看向我的背,偷偷地竊笑 著。 更衣室一角擺著一把清洗游泳池用的刷子,那是一根有著長長握柄的綠色 刷子。我一把抓起那把刷子,使勁朝那指著我背部的傢伙揮去。他的鼻血噴了 出來,哭著一再向我道歉,但是我還是不斷揮打著。 第二天,週遭的大人們開始調查我的家庭環境,懷疑我精神方面有缺陷。 結果,他們決定將我轉到特教班去。 特教班的老師是一個戴著眼鏡的中年太太。我每天都和班上的孩子們用剪 刀剪色紙,用這些五顏六色的漂亮色紙做成紙圈煉,特教班教室的天花板和牆上 總是掛著這些毫無意義的東西。 「光是照顧我們班上現有的孩子,就已經快讓我力不從心了,而且我也沒 有自信能照顧好這種孩子……」 當初她曾這麼對校長說。她已經聽說過我之前的種種暴力行徑,或許因此 擔心我會威脅到特教班裡的其它孩子吧?結果她的要求並沒有被校長所接受。 在我轉進特教班後的第一個星期裡,她總是戰戰兢兢地緊盯著我。彷彿很 擔心我這座火山哪天會爆發。 但是自從被編入特教班之後,我就沒再行使過暴力。當年幼的同學打翻了 我的營養午餐,害我沒東西吃時,我也不曾生過氣。 「你不生氣嗎?」 老師問我。 「一開始是很生氣啊,因為我肚子很餓。可是,他才一年級,而且也不是 故意的,我能有什麼辦法?」 老師驚訝地看著我說:) 「你和資料上的敘述好像有點不符呢。」 我很快就喜歡上這個班級。在這裡沒有人對我有敵意,也沒有人會嘲諷我。沒有一個特教班的同學會刻意找我麻煩。 班上有將近一半的孩子無法自行上廁所。有的孩子不會說話,也有孩子隨 時隨地都處於恐懼狀態。儘管如此,大家還是盡全力過日子,沒有人有多餘的時 間嘲諷其它人,大家都在拚命學習當個正常的孩子。 在這間教室裡,有的只是在其它地方難以生存的孩子們的笑容,以及一般 孩子隨著快速成長而迅速流失的稚嫩與單純。 到了四月,一個男孩轉到特教班來,他跟我同樣是十一歲,打從其它小學 轉來後就沒跟任何人講過話,因此被轉到這個班級來。這個皮膚白哲、個子瘦小 的傢伙牽著老師的手,戰戰兢兢地走進教室。他穿著一身黑色的長袖長褲,有著 一張宛如瓷娃娃般的美麗臉孔。 他名叫朝戶。 在特教班裡,老師每天都會分發打印出來的講義。講義的難易度視學生頭 腦的好壞而有不同,而朝戶拿到的是程度最高的打印講義。但是他很難跟大家打 成一片。老師交代的事情他做得比誰都好,卻從來不跟任何人講話。每到休息時 間,他就躲在教室的一隅,蜷起他那小小的身子看書。 有天我被叫到老師的辦公室去。一進辦公室,就看到一個手臂上印著齒痕 的老同學和他媽媽在裡頭。幾天前我在他手臂上咬了一大口,讓大人們極為震 怒。、 大人們問我為什麼要幹這種事,我解釋是因為他欺負特教班的同學.結果 我被迫在辦公室裡罰跪,那對怒不可遏的母子才一臉釋然地離開。 老師們和剛好到辦公室來的學生們目不轉睛地看著跪在地上的我。只有特 教班的老師為我辯護,但是我並不放在心上. 在我罰跪時,聽到老師們談起朝戶的家庭。我裝做沒在聽,實際上卻豎起 耳朵傾聽著。 「那個剛轉到特教班的,就是家裡發生那件事的孩子吧:一……?」 一個年輕的女老師問道。 結果我還是沒搞清楚「那件事」究竟是什麼,不過卻知道了許多朝戶家的 事。 他沒有父母。爸爸好像在幾年前就過世了,媽媽則在坐牢。我猜想朝戶的 媽媽可能和老師所提到的那件事有關。 失去了父母之後,他像個皮球似的四處被踢來踢去。現在好像是住在一個 幾乎沒有血緣關係的親戚家裡。 我對朝戶懷有一股親切感。因為我也是寄人籬下。 直到老爸在一個月前住院為止,我一直和父母一家三口住在一起。老爸一 喝酒就發酒瘋,總是對我跟媽媽大吼大叫,而且還會暴跳如雷地亂扔或打壞東西。他曾經很努力工作,但是從前一陣子開始就成天賦閒在家。他高舉的手臂總是 掄緊拳頭,常對我們母子拳腳相向。我們母子倆甚至曾被暴怒的老爸嚇得赤腳逃 離家門。記得當時週遭一片黑暗,媽媽拉著我的手走著,在外頭等待老爸的情緒 平靜下來。 據說以前老爸在公司上班時人緣很好,但現在人人都對他敬而遠之。老爸 自己似乎也嶺現了這個事實。 媽媽一直忍著他,直等到他住進醫院,她整個人才鬆了一口氣。因為老爸 得的是無藥可救的重病。本來以為往後我們母子倆就能過著平靜的生活了,但就 在那個時候,媽媽出門去買東西。 「我順便去郵局一趟,晚點才回來。」 媽媽說完便穿著涼鞋出門了,從此再也沒回來過。她丟下我一個人逃到遠 方去了。當時還被蒙在鼓裡的我一直等她等到了深夜,直到知道她不會再回來了 ,才自己鋪好床睡覺。 後來伯父和伯母知道家裡只剩下我這個孩子,便跑到家裡來。表面上是好 心要收養我,讓我過正常孩子的生活。但其實他們只是想侵佔我們的房子,因此 老是把我當成一個絆腳石。 這就是朝戶為什麼會帶給我一股莫名的親切感的理由。 放學之後,班上的同學都歡天喜地的回家去。特教班的很多學生沒辦法自 行回家,不是不知道回家的路,就是一沒人陪伴就會不知所措。因此很多同學都 得由父母來接送。 彷彿在刻意拖延回家的時間,我和朝戶總是在天黑之後才踏上歸途。 隨著人越來越少,教室回歸一片靜寂。校園被夕陽染成橘紅色,把球往校 園裡一丟,只聽得到那顆球彈跳的聲音靜靜地迴蕩,然後逐漸消失。空無一人的 校園被孩子們所遺忘,只剩下單槓熘滑梯孤寂的影子映在地上,讓人有種白天的 喧囂彷彿從來沒發生過的錯覺。每到這個時問,空氣就變得近乎透明般澄淨。記 得媽媽失蹤的時候,世界正好也被染成一片血紅。 教室裡只剩下我和朝戶兩個人。他總是靜靜地看著書,而我則在一旁做勞 作、或邊畫圖邊看電視。 就在這種時間裡,朝戶初次展現了他的神奇力量。 有一天傍晚,我用美工刀削著木頭。我對課業一竅不通,但是卻很喜歡做 勞作;上次我照著書刻出來的貓頭鷹就受到老師的讚賞。她當眾稱讚我,並且將 這件作品裝飾在教室裡。這幾乎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受到這種待遇,讓我高興萬 分。這次我打算凋一隻狗,便用刀子一刀一刀開始削了起來。只見木屑朝桌子 四周飛散,一回過神來,才發現連我身上也沾滿了木屑。 當天教室裡一如往常地只剩下我和朝戶倆人,他依然專心地看著書。和同 年齡的孩子相比,他的體格相當瘦小,彷彿強風一吹就會飄起來。他的額頭上覆 蓋著宛如絹絲般纖細的頭髮,一對美麗的眼睛動也不動地直盯著國語課本。 突然間,我手上的刀子卡在木頭上動彈不得。我用力一推,霎時只見從木 頭上鬆脫的銳利刀片折射出從窗口射進來的夕陽。我持刀的手隨即反彈撞向桌上 ,一聲巨大的聲響在教室裡響起。 一陣尖銳的劇痛從我握著木頭的左腕竄過。只見手腕上冒出一道約十公分 長的紅線,緊接著血便開始流了出來。 我起身去拿急救箱,很擔心老師會因為我受傷而沒收我的刀。 過了好一陣子,我才發現朝戶不知在什麼時候走到了我身旁。他幾乎不曾 主動走到任何人身邊,我一直以為即使身處同一間教室裡,他也從沒意識到我 的存在。 他看著我手腕上的傷,臉上一陣鐵青,眉頭也皺了起來,一臉彷彿即將窒 息的痛苦表情。 「還好吧……」 那是我第一次聽到朝戶的聲音;他的聲音是那麼的纖細,還夾雜著些許顫 抖。 「沒什麼大不了啦,這種事我早就習慣了。」 朝戶一把抓住我的左腕,從兩側使勁按住傷口。我無法理解他想做什麼, 但這下他卻彷彿驚覺到什麼似的,勐然放開了我的手。 「對不起。我在想這樣做會不會讓傷口闔起來。」 他似乎認為只要將兩側壓緊,傷口就會癒合。這讓我覺得很好笑。我覺得 這和「手指扭傷只要拉一拉就會復原」的迷信還真有幾分類似。 我覺得他很好玩,便輕輕拍拍他的肩膀;但他只是莫名其妙的看著我,我 從教室的架子上拿下了急救箱,準備為手腕上的傷口消毒,這下我注意到有個地 方不對勁:不知是不是心理因素,和剛才相比,我的傷口似乎變淺了。 我帶著一股不可思議的預感回頭望向朝戶,發現他也正在凝視著我的左腕。那天他依然穿著長袖和長褲,不過這下他卻歪著腦袋撩起了袖子,露出那看來 有好轟年沒曬過太陽,白得嚇人的肌肩。 在朝戶的左腕上,在和我被刀子割傷的同一個部位也有一道類似的傷口。 那是一道很淺的傷,乎沒流什麼血,但長度和形狀筒直就是我那道傷的翻版。 「那道傷是以前就有的嗎?」 我問道,只見他不停搖頭。這情況筒直就像我的傷口變淺的份轉移到了朝 戶的身上。 不會吧?我否定了這個推測。但朝戶似乎也做出了同樣的推測,直盯著我 的眼睛說: 「能不能再試一次?」 別開玩笑了,我笑著道,但一抹好奇心卻催我伸出了流著血的左臂。 朝戶又像剛才一樣從兩側按住傷口。 只聽到啪的一馨,一滴血滴到地上,形成了一個紅點。但這滴血不是從我 的手臂上滴落的。朝戶左臂上的傷不知在什麼時候明顯地變深,血就是從那裡滴 下來的。依舊按著手臂的朝戶看起來彷彿在祈禱。我甩開他的手,看起自己的手 臂。被刀子割傷的傷口只剩下原本的一半深,想也不用想就猜得出消失的另外一 半跑到哪裡去了。朝戶驚訝地看著自己的左臂,半開玩笑地說: 「傷口的深度和疼痛都是一人一半。這就叫﹃半斤八兩﹄吧?」 從那天起,我和朝戶就變成了好朋友。我們沒有把他這特殊的能力告訴任 何人。只要用力按住別人身上的傷,傷口就會轉移到他自己身上去。這是一件很 不可思議、卻也很有趣的事,我們為此做了許多次同樣的實驗。 我們在保健室前面埋伏,一看到哪個低年級生受了傷,朝戶就會開始試驗 他神奇的力量。由於怕把太大的傷口轉移到自己身上,我們只把對象鎖定為受了 小刀傷的孩子們。 「你過來一下。」 我們在保健室門口逮到一個因跌倒而擦傷手肘的一年級小男孩。朝戶在樓 梯下用力按住那個孩子手肘上的傷口,將傷口壓攏。男孩一臉不安地看著我們, 接著就一熘煙地跑了。朝戶將長袖一往上卷,我就看到他手肘上也出現了一個和 男孩手肘上一樣的傷口。 朝戶轉移傷口所需要的時間漸漸縮短,最後只需要一眨眼的功夫就能辦到 了。而且我們還發現他根本不需要按住傷口,只要碰觸對方身體的任何一處,就 可以發揮這個超能力。 後來保健室的老師發現我們老是在保健室前徘徊,懷疑我們是不是在打什 麼壞主意,因此禁止我們接近保健室好一陣子。 「喂,你為什麼到特教班來?」 有天朝戶向我問道,我猶豫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把上游泳課時在更衣室打 人的事告訴了他。也讓他知道我背上的傷痕是怎麼來的。 在我說話的這段時間裡,朝戶的臉上浮現出不安和恐懼的神情,同時也隱 約帶著幾許悲傷。 「我很可怕嗎?」 他似乎有點驚訝地搖著頭回答: 「一點也不可怕。」 我的自尊心受到了嚴重的傷害。於是朝戶開始手足無措地解釋起來: 「把人打傷是很過分的事:…光聽你說就覺得很恐怖。但是……」 此時朝戶沉默了下來,彷彿在沉思著什麼事。過了一會兒,他回過頭來握 住了我的手。朝戶的視線彷彿可以將我看穿,直接看到我背上的傷疤。一聞始我 還搞不懂他這個動作是什麼意義。 「剛剛你做了什麼?」 「我只是在想,我是不是可以……」 一回到家,我就換下了衣服。在媽媽留下來的鏡子裡看到自己的背部時, 我終於理解朝戶當時在做什麼了。 我背上的傷痕已經不見了。想必是朝戶在握住我的手時,把我背上的傷痕 偷偷轉移到他自己身上去了。 他能移動的不只是傷口。 「把傷痕還給我。」 第二天一早我向他要求道,但朝戶只回了我一個微笑。後來,朝戶甚至 連灼傷或舊傷疤等等傷痕都能轉移了。 2 我家位於市郊,是個貧窮人家居住的地區,說是家,其實不過是一楝小小 的鐵皮屋。屋內在夏天比戶外更悶熱,在冬天則比屋外更寒冷,就連躲在棉被裡 都覺得會被凍死。從家與家之間穿越的馬路沒鋪柏油,因此碰上天乾物燥的日子 ,窗框上都會覆蓋一層塵土。 一輛生鏽的三輪車倒在地上,雖然它已經在這裡一個多月了,卻始終沒有 人想把它清理掉。 一個年約三歲、身穿短褲的小男生蹲在路邊,用石頭在地上畫畫。一個肥 胖的中年太太幾乎只穿著內衣褲,脖子上掛著一條毛巾,大刺刺地走在路上。這 一帶總是瀰漫著一股惡臭,每個人經過這裡莫不蹙眉快步通過。但我從小就住這 裡,因此並不覺得那味道真有那麼難聞。 即使碰到不用上課的日子,我也不喜歡待在家裡。於是我跟朝戶總是在城 裡漫無目的地遊蕩。我們走過每條縱橫交錯的小巷子,也鑽過每一條房子之間的 細縫,積極地在讓人懷疑這究竟算不算一條路的暗巷裡亂竄。這一帶有座髒亂到 沒人想去的公園,我們常上那裡打發時間。裡頭的遊樂設施只有鞦韆和蹺蹺板, 而且上頭全都生滿鐵鏽,公園裡雜草叢生,看仔細點還會發現四處散落著破裂的 啤酒瓶。裡頭也有觀車族留下的塗鴉,以及散落一地的鐵絲網碎片。角落裡堆滿 廢棄的輪胎,裡頭還積滿了臭臭的雨水。 某個星期天,我和朝戶坐在那座公園裡的鞦韆上。這時一個年輕媽媽帶著 一個幼童從我們眼前走過,我們漫不經心地看著他們的背影。只見這對母子手牽 著手,一副幸福的模樣。 這時那孩子不小心跌倒了。膝蓋上流出了血,開始哭了起來。年輕的媽媽 溫柔地安撫著孩子,但看來一點用也沒有。 這下朝戶站了起來。 「別管他們吧。」 我對他說道。但朝戶仍然朝這對母子走去。 他走到嚎啕大哭的孩子身旁,面帶溫柔的神情摸摸孩子的頭。我知道在那 一瞬間,孩子身上的傷已經被轉移到他身上去了。孩子的膝蓋沾著血跡,看不清 傷口到底有沒有合攏;朝戶穿著長褲,也看不到他的膝蓋;但可以想像長褲下一定 已經是皮開肉綻了。 疼痛是會隨著傷口轉移的。膝蓋上的疼痛突然消失,讓那孩子驚訝地停止 了哭泣。 那個媽媽似乎發現是我們讓孩子停止哭泣的。 「真是謝謝你們。我該怎麼報答你們才好呢?」 最後她決定請我們吃冰淇淋。 放學回家的路上有家店的冰淇淋很好吃。但是我和朝戶都沒有零用錢,因 此都只能隔著玻璃流口水。那是我們倆相信世上真有神的唯一一天。 那家店是楝磚造的建築。店內擺了幾張圓桌椅,備有讓客人享用冰淇淋的 空間。我們望著玻璃櫥裡形形色色的冰淇淋,每一種都被裝在看似水桶的容器裡。 我們倆完全不知道該點什麼,覺得這簡直就是個人生分歧點上的抉擇。我 們左思右想了好一會兒,才把自己的決定告訴女店員。帶著孩子的年輕媽媽付了 錢後,這對母子便向我們揮揮手,離開了店裡。 在那家店打工的女店員在孩子之間相當有名。她像個花粉症患者似的,總 是戴著一隻白色的四方形口罩。 她從來沒脫過口罩,所以關於她的長相,孩子們曾做過形形色色幼稚的臆 測。 我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看到她。她依然戴著一隻四角形的口罩。但對我 們來說,冰淇淋要比她的口罩重要多了。 我們坐在店裡吃冰淇淋,我幾乎在一瞬間就將冰淇淋給消化掉了。朝戶也 試著配合我的速度拚命往嘴巴塞,但他吃得實在太慢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打發等朝戶吃完的那段時間,便開始看起玻璃櫥裡那排水 桶裡的冰淇淋。戴著大口罩的女店員皺著眉頭,隔著大老遠直盯著我瞧。仔細一 看,我發現她的口罩一角隱約露出了一點嚴重灼傷的疤痕。「唯」 我叫了她一聲,她似乎吃了一驚,眉毛攸地往上揚 「妳們怎麼處理賣不完的冰淇淋?丟掉嗎?還是保存到第二天?如果連續幾 天都賣不完,也會過期吧?」、 「……嗯,對呀。」 她一臉困惑地點點頭。 「既然如此,那就給我吃吧!」 我要求道。 「不行。」 「喔,好吧。」 這時朝戶終於吃完了他的冰淇淋。我轉過身去背對著她。 「那就再見嘍,志穗。」 「你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 「不是寫在名脾上嗎?」 她胸口名牌上印著「SHIHO」幾個字。 「沒想到你也會念羅馬拼音。」 「別瞧不起人好嗎?」 我說道,志穗看著我微笑了起來。她雖然戴著口罩,但我還是看得出她在 微笑。 「有時候,我們也不是不能把賣剩的冰分送出去啦。」 她說完就請我們幫忙打掃店內。志穗只是個打工的店員,但在我們打掃完 畢之後,她給了我們一些比較賣不出去而剩下太多的冰淇淋。 我們是一對有如對喂食者百般溫馴的小狗般卑微的孩子,因此很快就喜歡 上她了。 從那天起,我跟朝戶就常到她上班的店裡去,藉幫她的忙換取報酬。 志穗是個很體貼的人,總會認真聆聽我們兩個孩子講話。她那大大的口罩 上有著一對漂亮的眼睛,一笑就眯成一條細縫。為了看到她的笑容,我們經常絞 盡腦汁編一些無聊的故事來逗她。 自從和我講話後,朝戶也漸漸開始和特教班裡的同學們交談了。當然,他 也會和志穗講話,大家都覺得這是個好徵兆。 每幫別人分擔一次傷,朝戶身上的傷也會增加。當他捲起長袖時,就可以 看到那白哲的皮膚上留有尚未痊癒的,或是已經結成痂的傷。我很好奇他的肚 子不知是什麼樣子,曾想掀起他的衣服,沒想到他的抵抗強烈得出乎我的意料。 看到他那狼狽至極的模樣,我就更為好奇。他在別人面前是絕對不脫衣服的。 我不認為朝戶身體上的傷不斷增加是件好事,所以勸他儘量避免使用那怪 異的超能力。 有天我們倚在冰淇淋店的櫃檯上和志穗聊天。店裡開著冷氣,吹得我倆好 舒服。不喜歡我們種髒兮兮小孩的店長多半都把店交給志穗照顧,自己則跑去打 柏青哥。 個子較矮的朝戶墊起腳尖站著,把下巴擱在櫃檯上。 志穗抓起他的手。 「朝戶,你的手是不是受傷了?」 志穗似乎很擔心,一再問他要不要緊、痛不痛什麼的。 我原本沒注意到,這下才開始猜想在他到店裡來以前,是不是又治好了某 個人的傷。他把別人的傷轉移到自己身上後,多半不會對依然淌血的傷口做任何 處理。 志穗趕忙在全身上下的口袋裡翻找了一陣,最後掏出一塊女孩子常會帶在 身上的OK繃,將它貼在朝戶的手上。她完全不知道朝戶具有轉移傷口的超能力。 朝戶兩眼發光地望著那塊OK繃,並道了聲謝。幾天後他依然貼著那塊繃帶 ,還不時寶貝地望著它,一臉喜孜孜的表情。 幾年前在學校裡有個很討厭的傢伙。那傢伙個子很高,總是像只惡犬般眼 露凶光。他年紀比我大,總是和幾個狐群狗黨溷在一起。在走廊或馬路上和他擦 身而過時,對這群以他為首的惡徒都得特別小心。由於我遭他們敵視,因此常擔 心哪天會不會被他們持重物從背後偷襲。 我很清楚自己遭他們敵視的理由。很久以前,他曾拿我老爸的事對我百般 嘲諷,因為講得實在太過分,結果被生氣的我從學校的二樓給推了下去。 因為附近鄰居全都討厭我老爸,因此連我這個兒子也為眾人所疏遠,大家 都認偽我是一個天生的壞胚子。 但那傢伙如今已經畢業了,所以我這陣子還算是過得比較安穩。 事情發生在我和朝戶去找志穗時。 當時我原本渾然不覺,回過神來,才發現眼前站著一個身穿黑色制服的男 生。他就是那個已經小學畢業,目前就讀國中的壞傢伙。他渾身依然散發著一股 凶氣,因此我是不可能認不出來的。他上了國中之後,關於他的負面傳聞依然不 絕於耳。 我裝作沒看見他,企圖就此蒙溷過關。但事情可沒那麼簡單。 就在我經過他身邊的那一瞬問,他在我耳邊嘀咕了一些關於我爸媽的過分 言詞。一場鬥毆於是爆發。 我的反應大概正中那傢伙的下懷吧?他身上藏了一根鋁棒,看到他揮棒的 姿勢是如此完美,我這才想起曾聽說過他是個棒球隊員。 我用手臂擋住他揮出的球棒。這下只聽到一聲骨頭脆裂的聲響。 看到我痛苦的模樣,那傢伙滿足地眯起了雙眼。 朝戶原本驚駭地在一旁觀望情勢發展,卻突然變得一臉恍惚,搖搖晃晃地 走到我身旁,伸出他瘦弱的手輕觸我的手臂。我還來不及阻止,他便已經吸收了 我手臂上的劇痛。在痛楚從我的臂消退的同時,朝戶的手臂也發出喀的一聲,但 他臉上依舊沒有一絲表情,這更讓我感到恐怖。 「朝戶……」 我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叫著他的名字。但他似乎完全沒聽到。 朝戶踩著踉蹌的步伐,走向那握著球棒的中學生。站在那高大的傢伙身旁 ,讓朝戶看起來更像個小孩。他輕輕伸手觸摸那納悶地皺著眉頭的傢伙手臂。 我不知道他想幹什麼,或許朝戶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吧?然而不出一會兒, 那傢伙欲發出一聲慘叫跪倒在地上。黑色制服長袖下原本筆直的手,這下整個都 歪了。 我這才發現骨折已經從朝戶身上轉移到那傢伙身上去了。結果就如同他的 手是被自己揮棒打斷的。 朝戶也能將自己身上的傷轉移到別人身上。 我終於發現朝戶的神奇力量存在著這麼一個的法則。 看到那個國中生直喊痛,朝戶這才發現自己做了什麼。他瞪大眼睛呆立在 原地。自己讓人受傷的事實,似乎帶給他莫大的衝擊。 我拉著朝戶的手逃離現場。要是繼續在這裡耗下去,他一定會再將那國中 生的骨折轉回自己身上,白白幫助一個不值得幫助的人。 這時,一個念頭在我腦海裡浮現。 若是他能將傷轉移到對方身上,就代表他也可以將自己身上的傷丟給其它 人。這麼一來,他的身上的傷痕就不會再增加了。而且我知道誰最適合當這些傷 口的「垃圾場」。 我們來到老爸住院的醫院。那是一所徒步就能走到的大型醫院。醫院大門 玄關旁有一座吹喇叭少年的銅像。一群小鳥懸集在銅像腳底,彷彿在崇拜著這個 少年。我告訴朝戶那座銅像看起來好像他,他聽了只是一臉害羞的模樣。 明明是骨肉至親,我卻不知道老爸住哪個病房。這還是我頭一次來探望他。 我向護士報上老爸的名字,找到了他的病房。來到門口時,我還在猶豫著 該不該進去。一想到老爸是不是還會掄起胳臂修理我,我兩腿就動彈不得了。 從門縫往裡頭窺探,只見插著管子的老爸正蓋著毯子沉睡著。醫生說他很 可能再也不會醒來了。這還真是求之不得呢。 「剩下的工作就交給朝戶處理吧。」 我決定站在門口把風。我擔心朝戶能否順利把傷轉移到別人身上。連素不 相識的人受傷時,他都能哭得死去活來。但事實證明我這擔憂是多餘的。 他一個人走進病房,輕輕地碰觸著沉睡中的父親。只需要一瞬間,朝戶便 能將身上所有傷都轉移掉。 找到拋棄傷口的地方後,我們開始盡情治療人們形形色色的傷。醫院裡有 一大堆人身上有著一輩子都治不好的傷,我們主動找上這些人,要他們發誓嚴 守這個秘密,接著朝戶便會用手去碰觸他潤 我們找的只限小孩。大人不會相信孩子們所說的話,而且也較不願乖乖保 密。 就連一開始對我們半信半疑的人,一看到自己一直很在意的手術傷疤或燙 傷的傷痕消失,個個都是又驚又喜,接著就會付給我們一些微不足道的零用錢。 朝戶對把某個人的傷轉移到自己身上沒有任何抵抗。他似乎認為傷與其在 別人身上,還不如在他身上要好些。一看到別人痛,他也會一臉痛苦。 但是朝戶沒辦法轉移疾病。因此看到為疾病所苦的人,朝戶便會因為自己 的無能為力而沮喪不已。 有時我們會得到人們的酬謝。我們將得來的些微報酬全用在冰淇淋店或點 心店裡。 我們每天和志穗聊天。朝戶只有對我、特教班裡的同學、以及志穗才會露 出笑容。 有天傍晚,我們等著志穗打完工,三個人便一起到那骯髒的公園去。朝戶 坐在鞦韆上,志穗從後頭推著他。我已經十一歲了,所以沒有和她手牽著手,但 朝戶卻一點也不在乎,依舊纏著志穗的手臂晃來晃去。他也十一歲了,但在生理 和心理上好像都還不滿十歲,所以做這動作看起來一點也不唐突。 我們經常漫無邊際地聊著天,譬如到目前為止說過的謊當中最過分的是哪 一個、最難吃的是什麼菜、或者最理想的死亡方式是哪一種。 「我想跟心愛的人跳海殉情。」志穗回答道 我則認為在空無一人的車站月台上,躺在長板凳上孤獨地死去最理想。 「我……」只聽到朝戶的語尾越來越小聲。 我抬頭仰望漸漸昏暗的天空。 志穗曾經有個和朝戶很像的弟弟,但是在一場火災當中身亡,因此她非常 疼愛朝戶。只是她仍舊不肯把口罩拿下來。 從公園回家的路上,我們在轉角處分道揚鑣。站在街燈下,我鼓起勇氣對 她說: 「我想看看志穗的臉。」 她點點頭,一根手指伸向口罩,作勢要拿下來。但接下來她的肩膀微微一 顫,說了聲對不起,又拒絕了。 當時,朝戶企圖去碰她的手,我趕緊制止他。一看就知道他想幹什麼;他 想把志穗的灼傷轉移到自己臉上。 但目前暫時不宜做這件事。 之前之所以沒有提議要將志穗的燙傷移除掉,是因為燙傷的位置在臉上。 傷會出現在和被轉移者同樣的位置。要是可以自由決定轉移傷口的部位,那事情 就簡單多了,遺憾的是朝戶似乎沒辦法做到這一點。 把傷丟到我老爸身上是沒什麼大礙。因為他的棉被一直蓋到脖子上,所以 大概沒有人會注意到他身上有傷。但他的脖子以上是裸露在外頭的。如果把臉上 的傷丟給他,事情馬上就會敗露了。我們不想讓大人知道朝戶的超能力、以及 我們把傷口丟到哪裡,所以決定先找到一個適合丟棄傷疤的對象,再治療她的燒 傷 我們沒讓志穗知道朝戶有這個超能力,所以她無法理解我們在街燈下的互 動代表什麼。不過,我想盡快找個時間告訴她。 3 有天朝戶因感冒而請假在家休息,我因此得以到他寄宿的親戚家探望他 「能不能幫我跑一趟朝戶家,把這份表格交給他?」 放學後我正要離開教室時,老師叫住了我這麼說道。那份表格是將在三星 期後舉行的教學觀摩出席調查表。 特教班的教學觀摩和普通班級的有著不同的意義。我曾經問過老師: 「大家幾乎連上課都沒辦汰,為什麼還要舉辦教學觀摩呢?根本沒什麼好 讓父母看的嘛。」 老師邊看著意見箱裡的信邊回答我的問題。所謂的意見箱,其實只是一隻 設置在教室後方的箱子,供學生每天將想到的意見或感想寫在紙上投進箱子裡。 不會寫字的孩子則由會寫字的孩子代筆。 「我們希望家長能看到有問題的孩子們在教室裡是多麼努力學習。不會念 書也沒關係呀,只要看到這些沒辦法和一般孩子打成一片的孩子,也能在教室裡 努力舉手發表意見,不也是一件很讓人高興的事嗎?」 她表示教育有問題的孩子是件相當困難的事。有些孩子即使教了又教,還 是沒辦法自己上廁所,或者沒辦法停止哭鬧。在面對這種情況而一再感到絕望的 生活當中,能看到孩子們在教室裡努力學習的模樣,對養育者來說很可能就是一 種救贖。 「可是老師,我和朝戶的家長一定不會來的啦。」 我如此說道。老師聽了只能回以一個哀傷的表情。 我拿著表格前往朝戶家。事實上我從來沒去過他家。我知道他住在哪裡, 也曾從他家門前經過,但朝戶似乎不想讓我進他家。我並沒有問過他理由。 我拿著老師交給我的表格按下了門鈴。這是一楝很普通的民房。外頭掛著 門牌,但上頭並不是朝戶的姓。玄關的門一打開,他伯母便探出頭來,一看到我 便歪著腦袋問: 「找哪位?」 「我是朝戶的朋友,幫他送一份表格來。」 她一聽點了點頭,接著便招呼我進門去。我想起朝戶的反應,猶豫是否該 進去,但最後還是走進了玄關。 屋子裡跟一般家庭沒什麼兩樣。起居室裡有沙發和電視,還開著冷氣。朝 戶住在二樓一間單人房裡。那是一問毫無特色的房間,他躺在床上,看起來不像 在睡覺。知道進門的人是我之後,朝戶雖然有點困惑,但還是發出了一聲歡呼: 「你是來看我的嗎!?」 這個家裡有一對就讀國中和國小的兄妹。我聽到房間外頭有小孩子跑上樓 梯的腳步聲。 我把當天學校發生的事和老師說過的話告訴朝戶。這時房門打開了,他伯 母走了進來 「你也留下來吃晚飯吧?」 反正在伯父母家寄人籬下的我回去也吃不到什麼,便接受了她的招待。 「朝戶能下樓嗎?」 「可以。」 「既然有朋友來了,還是把身體擦一擦吧一?」 伯母彷彿打了一場勝仗似的向朝戶說道。她向我解釋: 「我想用濕毛巾幫他擦擦汗,但也不知道是為什麼,這孩子說什麼也不肯 把衣服脫下來。」 伯母說完便走出了房間。 「你在感冒生病前,是不是又從誰的身上轉移了一些傷?,」 朝戶想了一會兒,然後點了點頭。他身上還殘留著轉移過來的傷痕,想必 這就是他不肯脫下衣服的原因吧。 吃飯時我和朝戶坐在一起。家裡其它人好像都已經吃過飯了。桌邊上只有 我們兩個。 朝戶在這個家裡顯得格格不入。其它的家人彷彿完全沒發現有我這個訪客。 朝戶沒有和任何一個家人講話,他的家人也沒人和他交談。他看來就像一 塊墨漬,一滴滴落在色彩鮮豔的風景水彩畫當中的黑色斑點,在畫裡顯得特別唐 突。 「你知不知道,這孩子有過一段不尋常的遭遇?」 伯母在我面前坐了下來。她的家事大概告一段落了。這時我發現坐我身旁 的朝戶肩膀開始不住顫抖。 「不尋常的遭遇?」 「嗯,對啊。噢,你不知道嗎?他曾動過手術,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呢, 因為他媽媽用菜刀刺了他一刀。」 伯母談起這件事時彷彿在講什麼八卦,聽起來就像在敘述某個家庭主婦刺 殺了丈夫,連兒子的命都想一併取走的社會新聞。 朝戶就坐在我身旁,但她依然滔滔不絕地講著,告訴我這件事有多恐怖、 多悲慘。她也告訴我,朝戶的母親原本只是個普通的家庭主婦。 我一把勒住她的脖子,用恐怖的聲音警告她今後不准再談起這件事。 我幾乎是被趕出了那個家。我一路想著朝戶的爸媽是什麼樣的人,走回了 伯父母家。四周是一片陰暗,只有零零落落的幾盞街燈。這裡有間經營者已經卷 款潛逃的工廠,我正從工廠後頭的巷子走過。幾天前那條巷子裡躺著一條死狗, 沒有人想去清理。天上看不到星星,只有帶著濕氣的風吹來陣陣水溝的臭味。 不知不覺問,我想起了老爸。為了丟掉傷疤,我幾次前往他住院的醫院。 每次我都儘可能與在醫院裡沉睡的老爸保持三公尺以上的距離。 朝戶帶著別人的傷忍痛走進病房,觸摸著老爸從棉被底下露出來的臉頰。 一離開病房,朝戶就不再喊痛了;疼痛和還沒癒合的傷口通通被轉移到了昏睡中 的老爸身上。 沒有人喜歡老爸。他常打壞東西,濫用暴力,而且還常啜泣,並說些怯懦 的話勐灌酒。沒有人願意接近他,大家都說他最好早死早超生。 我不會唸書,也沒什麼過人之處,再加上有個這副德行的老爸,因此常被 那些沒安好心的人找麻煩。每次遇到這種人,我就會打架,但是我絕對不會掉一 滴淚。就連媽媽離家出走的那個漫漫長夜,我也是忍著淚一個人度過的。但是從 老師、學生、到家長,沒有一個人喜歡我。 老爸就是一切不幸的根源,因此我一直憎恨著他。 但是我隱約記得開始對母親和我大吼大叫之前,老爸還是個很溫柔體貼的 人。在他還在公司上班時,他常會摸我的頭。我還記得他曾蓋過一間狗屋,當時 我就在一旁看著。可笑的是,我完全不記得我們曾養過狗。那是以前所住的家的 景象,院子裡鋪著宛如地毯的綠色草坪。記得老爸當時用鋸子鋸著木板,在滿 天飛舞的木屑中向我和那隻狗微笑。但我還是記不得我們曾養過狗。 或許那是我憑空捏造出來的幻想吧?每次想到這裡,都會覺得很遺憾。我是 不是睜著眼睛作夢,騙自己過去真的曾發生過這件事?每次一想起現在住的房子 和老爸凶暴的模樣,我都只能告訴自己那段回憶是不曾存在的。若果真如此,還 真是教人憂鬱至極呀。 我在黑暗中伸手觸摸背上曾有過疤的地方。每次這麼做,我都會莫名其妙 地難過起來。 那是老爸用熨斗朝我背後砸時烙下的疤痕。這個疤痕後來轉移到了朝戶身 上,現在又轉移到老爸自己身上了。 那天,下班後的志穗顯得很沮喪。她一坐上公園裡那座佈滿鐵鏽的鞦韆上 ,便低低垂下戴著口罩的臉。我問她出了什麼事,但是她依然不發一語。 「世上有些壞事是超乎你們想像的。」 她難過地眯著眼含煳地說道,接著便輕輕撫摸起朝戶那頭柔軟的頭髮。 志穗所說的內容恐怖得讓人差點失聲驚叫。 朝戶試圖為她打氣,便把自己具有移轉傷疤能力的事告訴了她。一開始她 把這當玩笑,但是在親眼目睹了舊傷被轉移之後,她大驚失色。 「我也能把志穗的灼傷轉移掉。」 聽朝戶這麼一說,她的臉上頓時露出一片光芒。 「求求你,只要幫我移開三天就好了。把我臉上的灼傷傷疤吸走吧。我想 像個正常人,頂著正常的臉在街上走走。」 她說三天過後,會再把傷疤轉移回去,因此這不過是「寄放」而已。朝戶 答應了她的要求。 志穗坐在鞦韆上,視線和朝戶的視線等高。他輕輕觸摸著志穗口罩旁的臉 頰,頓時傳來一股焦臭味。下一瞬間,朝戶的下半邊臉便出現了難看的灼傷傷疤。, 志穗一臉惶恐地看著眼前這孩子的臉,她緩緩脫下了口罩。露出一張美麗 的臉孔。 我不敢正視朝戶那轉移了灼傷的臉。但是我知道他為自己將承受三天志穗 所受的痛苦感到自豪。總之,他一直很想看到志穗開心的模樣。 三天過去了。但是朝戶的灼傷依舊在他臉上。志穗就這麼從城裡消失,從 此沒再出現過。 朝戶原本有張漂亮的臉孔,很多人都很疼愛他,但是自從轉移了志穗的傷 疤之後,大家就變得對他避之唯恐不及。連那些曾被他治好一輩子都治不好傷疤 的人,也都對他視而不見,之前的感激彷彿不曾存在過。我只好為朝戶戴上一個 口罩。就如同志穗曾做過的,遮起那難看得教人無法正視的傷疤,好讓自己心 安。 收養朝戶的親戚又是如何看待突然出現在他臉上的傷疤呢?他們曾問過他 原因,但總是得不到任何答桉。 傍晚的太陽開始西沉時,我們跟老師道過再見後便踏上了回家的路。 被夕陽染紅的天空、樹木和建築物在陰影的襯托下顯得更加漆黑,看來宛 如皮影戲的佈景。街燈亮了起來,溫熱的空氣中莫名其妙地夾雜著一股教人心 浮氣躁的氣氛。 突然間,朝戶在一楝平日走過時毫不留意的房子門前停下腳步。那是一楝 看來沒什麼特別的民家,也不知道里頭住的是什麼樣的人。 燈光從那楝房子的窗戶透了出來,毛玻璃的另一頭似乎有人在準備晚餐。 只聽到餐具碰撞聲和年幼孩子的笑聲。通風扇吹出了可口的飯菜香,讓我突然想 起了媽媽。 朝戶默默地哭了起來。 「我問你,媽媽是不是不要我了……」 我覺得這個地方太危險了,便拉著他的手往前走。 「別這樣,你怎麼講這種話呢?等你媽媽出獄了,你們就可以在一起生活 了呀。」 「志穗為什麼不回來?」 「沒辦法呀,她沒辦法承受那種痛苦。」 我轉頭看向朝戶,只見他一臉彷彿忘了我就在他身旁的呆滯表情,帶著茫 然的眼神落寞地說道: 「為什麼會這麼痛苦呢……?」 在漸漸加深的夜色中,我不發一語,只是默默握著朝戶的手。只覺得他的 呢喃不斷在我腦海裡響起。 一回到家,伯父伯母就給了我一個瓦愣紙箱,裡頭全是我老爸的東西。伯 父說這些都不要了,叫我拿去丟掉。箱子很重,在緩緩走向垃圾場的途中,我幾 次放下箱子喘喘氣。 說得好聽是垃圾場,其實不過是在雜草叢生的空地上挖的一個大洞。也沒 有人會來回收這些東西,大家不過是把不要的垃圾扔到這個不妨礙自己過活的地 方來罷了。洞穴裡堆滿垃圾,並瀰漫著一股異樣的臭味,一群小蟲直往我的耳朵 和脖子上貼。 我站在洞穴旁,把箱子裡的東西唏哩嘩啦地倒了下去。老爸以前常穿的衣 服和破舊的鞋子全都掉進了洞裡,但有一些沒見過的東西卡在洞穴邊沒掉下去。 我雖然有點不放心,但為了逃離成群小飛蟲的攻擊,還是趕緊離開了現場。 回到家鑽進被窩時,丟掉老爸的東西這件事一直沉重地壓在我的心坎裡, 讓我久久無法入眠,只能一個勁兒聽著呼呼作響的風聲。 第二天,我和朝戶一起前往老爸住的醫院。一早天氣就不好,天空中密佈 著宛如工廠排出的裡一煙般黝黑的云層。離開家時,伯父收聽的收音機還在報導 午後將下大雨。 朝戶依然一副無精打彩的模樣。那天他仍舊穿著長袖長褲,一副避免露出 肌膚的裝扮;遮掩著灼傷的巨大口罩,彷彿將他小小的臉蛋整個包住。 距離醫院大門銅像不遠處,有一道坡度不算陡的斜坡。治著鋪著草坪的斜 坡往上走,有一塊停放救護車用的空地。除非有緊急病患被送進來,否則是不會 有人來這塊地方的,正好適合我們討論事情。 我在草坪上坐下,對朝戶說: 「把你臉上的傷疤轉移到我老爸身上吧。」 我急著想解決朝戶臉上的問題。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就只能把傷疤轉移給 我老爸了。大家可能會納悶他臉上為何會突然出現這個灼傷,但我們只要裝傻就 沒事了。 「可是……」! 朝戶十分猶豫。看到他這個樣子,連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我別開臉 對朝戶說: 「也只能這麼做了,不是嗎?你必須擺脫那個灼傷,把它轉移到別人身上 才行!我們不能再繼續吃虧了!」 我拉著朝戶的手,走在醫院的走廊上。在這段時間裡,我們倆都不發一語。 我們跟一個身穿白衣、看起來像醫生的男人一起搭電梯。可能是樓上病患 的情況有了什麼變化吧?只見他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在到達樓上前那段短短的 時間裡,我都在想著老爸。 就算他身體健康,大概也不會來參加教學觀摩吧?老師說希望讓家長們看 看孩子在學校努力生活的樣子。但在這個世界上,有誰會想看我和朝戶是怎麼生 活的呢?再過幾天就是教學觀摩了,我已經聽說朝戶的伯母將不會出席。對任何 人而言,我們在哪裡出生、長大、以及在哪裡唸書,都是無關緊要的事。 電梯門閒了。一來到老爸病房的樓層,電梯裡的醫生便跑了出去。朝走廊 上望去,一個護士站在某間病房門口向他招手。我有一股預感,醫生即將進去的 很可能是老爸的病房。 我站在病房門口往裡頭窺探。圍在老爸病床邊的醫生和護士都回過頭來看 著我。 「你是哪位……?」 我沒回答醫生的問題,逕自走進病房裡。我還是頭一次這麼近看著老爸的 臉。只見他的臉頰削瘦無比;我從來沒看過他如此憔悴。 躺在床上的,是一個我所不認識的老爸。之前的憤怒和憎恨靜靜地溶化。 我知道,老爸死了。 一股莫名的衝動湧上心頭,讓我顯得好狼狽。就連死了也沒人同情的老爸 ,還真是可憐到了極點呀。 這傢伙生前就不是什麼好東西,我的人生也因他而一敗塗地。但仔細想想 ,邊泣訴不想活下去邊灌著酒的老爸也實在很可憐,若是連我都這麼拋棄他的話 ,這傢伙的身邊就真的連一個人都沒有了。 我心想,即使只剩下我這個兒子,也該有人為這傢伙哀悼一番。我抱著老 爸的遺體哭了起來。我應該恨他的,但是心卻好痛。 我對一旁的朝戶說: 「把你之前轉移到我老爸身上的傷,全轉到我身上來吧。」 以他的能力,這是難不倒他的。我不想讓老爸渾身是傷地死去。 朝戶一臉困惑地呆立在病房門口。 「對不起,我做不到。」 他搖搖頭跑了開去。 老爸的手臂露在棉被外頭,醫生可能曾把過他的脈搏吧。看到這個景象, 我這才瞭解朝戶為麼要飛也似的跑開。、 老爸的手臂乾淨無比,沒有一道傷。之前朝戶明明把很多傷都轉稱到老爸 身上,現在我卻看不到任何傷疤。 我拉下棉被,撩起父親的睡衣。就連我聽說過的那道原本在他腹部的手術 傷疤,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我追上朝戶。我一直都被朝戶的演技騙了。他老是穿著長袖長褲,而我也 從來沒什麼興趣去看朝戶身上的傷。所以長期以來,我都被蒙在鼓裡。 朝戶打一開始就沒把傷轉移到老爸身上。他到醫院來裝出轉移傷口的樣子 ,其實是將大家的疤和傷口轉到自己身上;包括身上的痛、心裡的苦、以及一切 的一切…… 4 朝戶就站在醫院門口的少年銅像前頭。他正觸摸著一個手臂上綁著繃帶 ,年紀與我們相彷的女孩的手。轉移她身上的傷後,只聽到喀的一聲,他的手臂 便奇怪地扭曲了。從那對澄澈的雙眼看來,他一點也不在意骨折的劇痛。 少女驚恐地回頭看了看朝戶就離開了。什麼時候她才會發現這發生在自己 身上的奇蹟呢? 一滴冰冷的東西滴在我臉頰上,轉眼之間開始下起一場傾盆大雨。除了我 和朝戶,週遭沒有任何人。 他一臉倦容地倚在少年銅像上,呼吸十分急促。他脫下口罩,深深地吸了 口氣。他臉上依然有著從志穗身上轉移過來的灼傷疤痕,但現在除了這個疤,朝 戶臉上還佈滿其它難以計數的傷疤和腫脹。我費了好大的勁,才讓自己不把視線 移開。 從我們開始出老爸的病房至今,我親眼目睹一個又一個異樣景象。幾個為 了療傷而到醫院來的患者突然間不再感到疼痛,難以置信地看著不知在什麼時候 癒合的傷口。有的女孩為了原本以為一輩子都不會消失的嚴重傷疤消失而欣喜 異常。我也看過有些媽媽發現孩子的胎記消失後鬆了一口氣的模樣。大家都一臉 喜悅,完全沒注意到那個從他們身邊走過、渾身是傷的孩子。朝戶用手觸摸醫院 裡所有傷患,一視同仁地承受了他們的傷痛。 他倚在銅像上,閉上了眼睛。由於臉腫得很嚴重,使他的眼睛無怯完全閉 起。 「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不希望朝戶身體上再增加任何傷口了。 「如果要別人承受痛苦,我還寧可這樣……」他猶豫了一會兒,又繼續說 道:「我一定是人家不要的孩子……」 「你說這什麼話?」 「……你看。」 朝戶在雨中脫掉了上衣。他的身體真的可以用慘不忍睹來形容。無數的疤 痕、瘀傷、手術後的疤以及變色的皮膚,讓他的身子已經不成人形;上頭佈滿紅 、藍、黑的斑點,看來彷彿全世界的所有苦痛都凝聚到他的身上。只要側耳傾 聽,彷彿就能聽到他身上發出無數的悲嗚,讓人不忍卒睹。 他的腹部有一道長得嚇人、非常醒目的傷疤。和其它佈滿他身上的傷比起 來,那道傷顯得特別大。朝戶指著那道傷說: 「在我媽殺了我爸那晚……」他皺著眉頭痛苦地說著,雨水淋濕了他柔軟 的頭髮;「媽媽很溫柔地把睡在被窩裡的我搖醒。她手上握著一把菜刀,然後… …」 我想起他伯母說過的話。朝戶被他媽媽刺傷,差點就沒命了;原來這道傷 就是當時留下來的。他之所以總是穿著長袖,不想讓別人看到自己的身體,或 許就是因為他下意識地想遮掩那道傷吧? 遠處傳來救護車的警笛聲,教人聽了緊張不安。 他的左手彷彿神經被切斷似的無力晃動著,右手捧著左手肘,看來彷彿在 擁抱著他自己。他搖著頭低聲哭著說: 「我不想再活下去了:…」 當時我才醒悟朝戶原來是打算自殺。所以他企圖在死前儘量讓許多人的傷 轉移到自己身上。 原來他打算藉由為別人療傷,讓自己代替他人受苦,並就此死去。 我費了好大的勁才擠出幾句話: 「朝戶,我不知道你媽媽為什麼要殺你,但當媽媽的也有她們的苦處。就 像志穗沒回來,或者我媽媽沒回來一樣,她們都有各自的理由。我們只是當時運 氣比較差而已。你哪可能是沒人要的孩子……」 雨勢越來越大。朝戶一臉哀傷地看著我。 救護車的警笛聲越來越大,幾乎要震破我的耳膜。閃爍的紅燈在視野當中 出現,我知道救護車已經來到醫院了。載著傷患的救護車從我們面前駛過,在上 坡處停了下來。 我們不約而同地望過去。只見身穿白袍的大人們在弧度平緩的坡道上等著。旋轉的紅光反射在濡濕的石板地上。 朝戶踉踉蹌蹌地開始移動。他背對著我,朝救護車走去。想必他是轉移了 好幾個人的腳傷吧,看他幾乎沒辦法好好走路,光要站起來就已經十分費力了。 我看到他裸露的背上的疤,那是老爸朝著我丟熨斗時造成的。 保持一定間隔旋轉的光芒覆滿了我的視野,將朝戶小小的身軀映照成一道 黑影。 「朝戶!」 我呼喚著他的名字。朝戶依然朝救護車走去。我可以正常走路,所以很簡 單就能追上他。為了阻止他,我一把抓住他的肩膀。 「對不起。」 朝戶充滿歉意地向我道歉。在那一瞬間,一陣劇痛從我雙腿竄過」接著我 的人便倒了下來。從他身上轉移到我腿上的劇痛,讓我連站都站不起來。 朝戶已經可以正常走路了。要是在平常,他是絕不會讓任何人去背負他的 傷的。我瞭解他的決心,這種感覺比腿上的疼痛更讓我害怕。 我倒在雨滴滴落的石板地上,抬頭看著坡道前方。救護車中抬出一具擔架 ,上頭躺著一個看似出了車禍的孩子。我想那渾身是血的孩子可能已經死了。 朝戶朝那孩子走去。我知道他想做什麼。以他現在殘破不堪的身體,如果 再承受那孩子的傷,絕對只有死路一條。 「……住手!」 我狂喊著,以雙臂匍匐前進。抬擔架的大人們一臉納悶地回頭看著我。這 時朝戶已經走到他們身邊了。 他輕輕地碰觸那個渾身是血的孩子,眼神異常溫柔。 頓時他的身子彷彿遭到嚴重擠壓般地扭曲了起來。宛如無數樹枝被踐踏般 的骨折聲,夾雜在雨聲中傳進了我耳裡。 我發出近乎尖叫的吶喊,朝戶像塊破布似的倒了下來。 我再也顧不得兩腳的劇痛,朝動也不動的朝戶走去。我彷彿連腦袋都痲痺 了似的,感覺不到任何疼痛。 週遭的大人們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麼事。全都遠遠地看著這個赤裸著上半身 、渾身是傷地倒在地上的孩子。 我跪著靠向他身旁,把他抱了起來,這才發現他的肩膀瘦得可怕。想到這 個瘦小的身軀已經承受了不知多少人的痛苦,我不禁潸然淚下。 「朝戶……?」 我呼喚著他的名字,只見他勉強睜開雙眼;他連這個動作都孱弱到雙眼彷 佛隨時就要闔上。 我握緊他瘦小的手。 「還記得一人一半、半斤八兩嗎?把你身上的傷分一半給我吧!這麼一來, 傷勢就會只剩一半,痛苦也只剩一半……」 我抱著朝戶的腦袋哀求道。 朝戶那對受了傷的眼睛凝視著我。他的身體流著大量的血。地面被不斷下 著的大雨給淋濕,將紅色的鮮血化為一道紅線流走。 我們都經歷過殘酷的人生,也同樣無力逃避不幸。可是我認為朝戶的媽媽 也是一樣。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試圖殺死朝戶,但是她一定和大家一樣無力承受悲 痛,所以才會這麼做。本來不該做出這種事的,但她就是無法承受。 希望沒有人會受傷害的世界能早日來臨。我在祈禱中閉上了雙眼…… 5 「不能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老師嗎?」 前來探望我的特教班老師問道。 「說了妳也不會相信,而且那是我和他之間的秘密:…」 我回答道。 我在醫院的病床上清醒時,已經是五天後的事了。我渾身包著繃帶,到處 都被上了石膏。我想站起來,但肌肉卻無法活動,護士趕緊將我壓在床上。 「伯父伯母有來看過你嗎?」 「哦,有,來是來了。還真把我嚇了一跳呢。倒是老師,妳的教學觀摩怎 樣了?還順利嗎?」 她點了點頭。 一開始醫生抱著強烈的好奇心檢視我的傷口,護士們也對我投以好奇與同 情的眼光。警察來問過一次話,但在判斷不是犯罪事件之後便回去了。 「班上的同學都很想你。要趕快回來上課哦。」 別騙人了。他們怎麼可能會想我? 老師露出驚訝的表情說道: 「唉呀,是真的呀!你不是常照顧大家嗎?大家都很崇拜你呢。」 老師站起身來,準備回去了。 「那麼我走了,記得幫我和朝戶問好喲!」 我看著旁邊的床。朝戶正在洗得一塵不染的白色被縟中熟睡著。 還好右手能動。左手雖然打著石膏,但指尖是露出來的,所以我還是可以 拿起木塊。我用刀子削著木頭,開始刻起那座還沒完成的狗凋像。已經好久沒刻 它了,現在突然想起,便決定把它完成。木屑散落在床上,隨著窗口吹來的風飛 舞,護士看到滿地的木屑,嘆了一口氣。我的手無法用力,因此工作遲遲沒有進 展。不過我還是慢慢地削著木頭。 完成狗的凋像那天,我想起一件讓我很在意的事。醫生雖然交代我還得乖 乖躺著,不過當時我已經恢復到多少可以活動了. 「我出去一下。」 我對躺在旁邊床上的朝戶說。 「啊?我也要去。」 「別說傻話了,你留在這裡乖乖睡覺。」 我確定走廊上沒有護士,便獨自熘出了醫院。雖然多少可以活動,但我還 是需要拄著枴杖。每走一步,就得承受一陣劇痛,痛得我額頭上滲出了汗水。 當我抵達垃圾場時,天色已經泛紅。那東西還卡在我把老爸的東西倒掉時 掉落的洞穴邊。我趴在地上,忍著手術傷口的疼痛伸出手,好不容易才構到它。 在倒垃圾時我曾瞄過它一眼,好奇它到底是什麼東西,之後就一直掛在心上。看 到狗的凋像時,我突然湧現一股預感。 我緊握好不容易才構到的狗用項圈,茫然地眺望著漸漸變深的暮色。這只 破爛不堪的狗用項圈,原本一直躺在老爸的行李中。 我依然想不起我們到底養過什麼狗。但是還很努力工作時的老爸確實曾為 我和小狗蓋過一間狗屋。我一直希望這件事真的發生過,這下我發現那果真不是 我的幻想。 回到醫院後,我被狠狠罵了一頓。 第二天,天氣非常好。 朝戶堅持要上醫院的屋頂去看看,因此我繼前一天的不良記錄之後,今天 又帶他熘出了病房。這麼一來,我們鐵定會被貼上壞小孩的標籤。我不由得開始 想像起護士憤怒的表情。 通往屋頂的樓梯既陰暗又潮濕,我們倆拄著枴杖慢慢爬著;那是一件非常 吃力的事。爬到屋頂上時,我們倆已經滿頭大汗,繃帶幾乎都要鬆掉了。 採光的窗戶非常小,我們勉勉強強只能看到眼前那佈滿鐵鏽的笨重鐵門。 我把手伸向門把。 一打開通往屋頂的門,突如其來的刺眼陽光照得我眯起了雙眼。前面是一 片遼闊的空問,讓我不由得痛恨起自己還無法恣意狂奔。天空既蔚藍又澄澈,一 呼吸,胸口就充滿一股單純的喜悅。屋頂上曬滿了清洗乾淨的床單,隨風飄揚時 散發著一片片白色的光芒 屋頂上可以眺望到很遠。學校、志穗曾打過工的冰淇淋店。我們三個一起 嬉戲過的公園、一切看來都是那麼的淼小,讓人難以相信自己曾在那兒生活過。 「哇!」 朝戶喜孜孜地環視著四周。風輕輕地吹拂著他柔軟的前發。往下俯瞰,還 可以看到醫院大門那座少年銅像。、 我們拆掉鬆脫的繃帶,在風中盡情嬉戲。因為心情太好了,我脫掉了上衣。在無數的傷痕當中,有一道特別大的傷口。這原本是朝戶的媽媽留下的傷, 現在已經澹得只剩一半了。我們倆等於是在同樣的部位接受了同樣的手術,分擔 了同樣的疤痕。 傷口轉移那瞬間的劇痛是無可言喻的。但那不過是原本凝聚在朝戶那小小 身軀上的一半疼痛罷了。 「這個給你。」 我把完成的狗凋像遞給他。他頓時瞪大了雙眼,把它接了過去。他把凋像 湊近鼻尖定定地看著,以纖細的手指感受著木頭的觸感,露出了喜悅的表情,但 隨後又突然哭了起來。 我問他為什麼哭。 「不知道。」朝戶紅著雙眼搖頭回答:「我又不覺得難過,怎麼會流淚呢?」 為什麼獨獨朝戶具有轉移別人傷口的能力呢?那是一種唯有不畏犧牲自我 的純淨靈魂才配享有的神力嗎?這種能力能讓他活下去,也能致他於死地。但我 卻能瞭解神明之所以賦與他這種能力的理由。 「謝謝你。」、 我說道,但朝戶只是不解地歪著腦袋。 謝謝你當時把傷分給了我。該道謝的人是我。以前你曾說自己是個沒人要 的孩子,其實那是錯誤的。 當媽媽離家出走時,我一個人躲在漆黑的家裡,以為世界就是這麼一回事。人生不管走到哪裡,到處都有污穢的巷子,每次一轉個彎,死狗與臭水溝教人 難以忍受的惡臭便會迎面撲來,讓人幾乎發狂。所以當志穗失蹤時,我也只覺 得「啊!又來了。」 認識了你,讓我發現世界並不完全是那麼黑暗。以前環視這個城市時,總 覺得到處都是生滿鐵鏽的破銅爛鐵,但事實並非如此;世上也有像你這麼純潔無 瑕的人。如同我原本認定是壞人的傢伙身上多少也會有些優點,神在這個世上也 創造出了像你這樣擁有一顆澄淨心靈的人。 因為你是如此純潔,因此可能會一再遭人背叛、受到傷害而深感絕望。但 我只希望你瞭解一點:你拯救了許多人。我不是單指你治好了他們的傷;你永遠善 良體貼、為他人著想的個性,將多到數不清的人從黑暗中拯救出來。所以你不可 能是個沒人要的孩子。如果你死了,我一定會痛哭流涕的。 儘管兩人各自分擔了一半的傷痛,但我們身上依舊殘留著嚴重的傷痕。不 過這讓我引以為傲。或許有一天我們將這些傷疤轉移出去,讓它們從我們倆身上 消失。但是我希望你記住,在這個世界上,有個人願意和你分擔痛楚 我緊緊握住口袋裡老爸遺留下來的項圈,望著眼前一望無際的城市,茫然 地想著不知身在何方的媽媽。希望她也在這片晴空下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我心 裡已經沒有一絲遭人背叛的憤怒或傷痛,只有一股思憶起某個懷念的人的平靜。 我已經可以告訴自己,痛苦已經過去,今後一切將會更美好。 握手小偷的故事 1 事情發生在伯母和她女兒投宿的古老溫泉旅館房間裡。我並不是刻意去看 那東西的。伯母離席去洗手間,而伯母那位我從來沒有見過面的女兒也外出了。 隻身留在房間裡的我,盤著腿茫茫然地坐著。我碰都沒碰,伯母放在桌上的皮 包卻在我眼前掉了下來。 一條鑲有寶石的項鍊和一隻厚實的信封,從掉落在榻榻米上的皮包裡摔了 出來。伯母的先生是某家公司的社長,據說累積了不少財富。我從父母那邊聽說 ,伯母是不會配戴廉價飾品的,那條項鍊的價格就可想而知了。而且那隻信封的 開口剛好正對著我,所以我看得出來,裡面似乎放了一疊她們為了這次旅行所准 備的萬圓大鈔。 我搖搖晃晃地走近滾落在榻榻米上、吐出珠寶的皮包。我兩手抓起項鍊和 信封,本想放進自己的口袋就此回家去。 但此時我又清醒了過來。伯母一定很快就會從洗手間回來吧?而且當她發 現皮包裡的東西不見時,馬上就會知道犯人就是單獨留在房間裡的我。 我把寶石項鍊放回皮包裡,將它擺回桌上原本的位置。就在那一瞬間,房 間的門打開,伯母回來了。我呈半蹲的姿勢,手剛好離開皮包,因此顯得有點慌 張。我為了掩飾自已的行為,趕緊站起來。一邊說「這個房間的視野真好啊!」 一邊走向窗口。 我已經好久沒見到伯母了。她住在比這裡更偏遠的豪宅裡,這幾天突然帶 著女兒來到這個小鎮旅行。我在幾天前接到這個通知,今天才會來旅館探望她們。我父母在一年前過世,所以,跟我血緣最親的人就只剩這個伯母。既然她們人 都來了,不來探望一下實在說不過去。 面對這個房間的外牆上,有一扇距離榻榻米大約四十公分高的凸窗。整體 的色澤已經泛黑,連木紋都變模煳的老舊木質窗框上貼著窗紙,外頭則鑲著玻 璃制的窗戶。窗戶底下的牆往前凸出,上頭可以放置花瓶之類的東西。凸出部 分裡頭好像是一個小小的櫃子,上頭有一扇往兩邊開的門。 「視野好?你真的這麼覺得嗎?」 伯母端坐在桌旁皺著眉頭說道。我再度望向窗外,發現視野其實並沒有多 好。 這一帶擠滿了溫泉旅館,距離窗口不到五公尺處就是另一楝建築物,像一 堵牆壁般擋在眼前。順便解釋一下,我跟伯母所在的這個房間位於一樓,而如一 扇牆般擋在這房間正面的,是一棟三層樓高的建築物,因此視野其實很糟糕,再 加上窗邊就有一塊巨大的石頭。這麼大一塊石頭如果擺設在廣大的和式庭園裡, 想必會很有看頭,但像這樣擺在窗邊,就只會讓人覺得礙眼。 不只是這樣,只要把身體往外探,就可以看到建築物與建築物之間停放著 一台四輪推車。它之所以放在這裡,唯一可以想到的理由就是為了掃投宿客人的 興。 站到窗邊時,我又發現牆壁原來有多單薄。依這厚度看來,可能只要碰到 輕微的地震,這扇牆就會比其它地方都早崩塌吧?不,就算沒碰到地震,或許遲 早也會化為一堆瓦礫。 「跟我所住的公寓比起來,視野當然是好得多啦。對了,為什麼突然想到 要出門旅行呢?」 「我們是來看人家拍電影的。」 「拍電影?」 伯母愉快地點點頭。聽說是某個有名的導演來到這個溫泉小鎮拍電影。我 問演員是哪些人, 伯母便開始念起一大串演員的名字。我對藝人不熟,不過倒都是一些好像 在哪裡聽過的名字。一個年輕的偶像演員擔綱演出女主角,也造成了一股熱門的 話題。我問了那個演員的名字,不知道為什麼伯母並沒有提到她的姓,只說了她 的名字。我要求她把姓告訴我,她說那是一個沒有姓,單純以漢字構成的藝名。 伯母還嘲笑我竟然不知道那個無聊的偶像叫什麼名字。 「你可不能不知道這個名字喲!」 「是嗎?」 「當然囉!你就是因為這樣才交不到女朋友,工作也做不好,連穿著也這 麼邋遢。」 伯母看著站在窗邊的我的腳。我跟隨她的視線看向自己的腳尖,發現襪子 上破了一個洞,這讓我頓時沮喪了起來,彷彿自己的沒出息透過這個襪子上的洞 儼然成為不言而喻的事實• 「那種工作你打算做到什麼時候?和朋友合夥開的設計公司不是做得不順 利嗎?聽說你設計的手錶都賣不掉,全都堆在倉庫裡。」 公司業務發展得很順利,我逞強地對伯母撒了一個小謊•然後將左手伸向 伯母眼前說道:「請看看這個」 什麼嘛?伯母帶著輕蔑的表情看著我的手。我手腕上戴著一支手錶。我向 伯母解釋這是我設計的產品,幾個月之後就要大量生產,在市場上出售。 「這是樣品,目前全世界只有這麼一支。」 這支手錶上有著言語難以形容的劃時代設計。 「那只會增加更多的庫存而已。」 房間裡有一個高度及膝的櫥櫃,寬度正好和窗戶相彷。打開拉門,裡面是 個只有約三十公分深的空間。伯母將皮包放向那個空間的右下角,接著再度把門 關上。 看著那個皮包,我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這家旅館的牆壁是那麼的薄, 裝置在窗戶下方的櫥櫃雖然略微往前凸出,形成了一定的空間,但是後牆確實還 是很薄。萬一發生地震而裂了一個洞,不就任人從外頭把皮包拿走? 伯母回到桌邊啜飲著茶。這時我才想起自己沒茶可喝,但是我並不在意。 「我打算今晚和我女兒去看他們拍片。」 「要我開車送妳們過去嗎?」 「不用了,你的椅墊看起來好髒。」 我嘆了一口氣,對她的女兒產生無限的同情。有個這樣的母親,日子想必 不太好過。伯母的女兒算來是我的堂妹,但是我從來沒看過她。聽說她今年十八 ,那就是,小我五歲了。 我曾從一年前過世的母親口中聽說過這個堂妹,據說她是個對母親言聽計 從的孩子。 「妳強迫女兒一起到這種地方來嗎?」 「你真是失禮啊,那孩子也很想來啊!」 「現在她不是正好面臨升學的緊要關頭嗎?她要上大學嗎?」 伯母露出很得意的表情。 「我會讓她進一所好學校的。她應該很快就會回來了,你就等著見見她吧。」 「不用了,我要回去了。」 我看看戴在左腕上的手錶,確認了一下時間之後站了起來。伯母並沒有挽 留我,只是說了一聲「啊!真可惜!」,但開朗的語氣中卻聽不出一絲遺憾。 我打開門,走到走廊上。門上裝著一隻和這楝老舊的旅館不相稱的笨重門 鎖,鎖頭的重量給人一種小偷應該進不來的安全感。 我向伯母輕輕點頭告辭,便來到了走廊上,地板發出軋軋的聲音。這裡的 燈光很微弱,在陰暗中只看得到兩邊一扇緊接著一扇的房門。 眼前出現一道人影。由於燈光陰暗,一開始我看不清楚對方的臉孔,不過 從輪廓隱約可以判斷出是個年輕的女孩子。她可能有看到我離開房間。 擦身而過的那一瞬間,她的臉在燈光中隱隱浮現。她定定地看著我的臉。 從那不自然落下的視線我可以知道,她就是我第一次見到的堂妹。她一身樸素的 打扮,給人一種很清新的感覺。 但是我裝作不認識她,逕自走出了旅館。 夏天一過,這溫泉小鎮的路上就會吹起清涼的微風。被吹得滿天飛舞的枯 葉越過櫛比鱗次的旅館和土產店的磚瓦屋頂,一路延伸向遠方佈滿晚霞的空中。 一股獨特的香味從販賣土產點心的店裡飄送出來。 走向停車場的途中,我遇見一群提著大型行李的人,人數約在十個左右, 服裝和性別不一。 「打擾貴寶地了,請多多包涵。」 其中一個人向土產店的老婆婆說道。我直覺推測他們就是來拍電影的那批 人。 我的上衣口袋裡放著一封必須要寄的信。中途剛好有郵筒,我便打算把信 封投進裡頭去。那是一個造型十分古老的郵筒,但當我企圖把信投進去時,才嶺 現洞口是封死的。 「那不是真的啦。」 一個外景隊的人走了過來說道,並輕輕地把眼前的郵筒抱走。原來這只是 個電影道具。 我環視四周,尋找真正的郵筒,這時我才發現有很多拿著相機的觀光客。 想必他們也和伯母一樣是衝著那些藝人來的吧?要拍的當然不是我。 在我五歲生日那天,我戴上了有生以來第一支手錶。那是當時還健在的父 親送我的。可能是把兒子的生日忘得精光、喝酒喝到三半更夜才回來的父親對特 地留了一半的蛋糕、一副無精打采模樣的我感到很愧疚吧?於是他把從不離身、 一直戴在手上的手錶拿下來戴在我手上。 父親平常不會買什麼東西給我。與其說是對孩子管教嚴苛,不如說是覺得 太浪費錢吧?母親幫我買了一台掌上型遊戲機,我欣喜若狂;不知道是不是看不 慣我那滿臉的喜悅,父親一怒之下,竟然將遊戲機丟到浴缸裡去了。 那支手錶可說是這樣一個父親留給我的唯一東西。那是一支沉甸甸的金色 手錶。錶帶是金屬製的,原本摸起來是冰冷的,但當時還殘留著父親的體溫,因 此還是溫熱的。對當時還小的我來說,那支手錶戴在手腕上實在是太大、也太重 了。儘管如此我還是很喜歡那支表,因此經常戴在手上。 從此以後,我把零用錢全都花在收集手錶上,我滿腦子都是手錶。要問塞 到有多滿,我想大概多到錶帶幾乎要從耳朵或鼻孔裡溢出來吧? 規律地標示著時間的手錶,是一種蘊藏著光陰法則的機械。在不知不覺間 ,我開始在筆記本上嘗試設計理想的手錶。 我從旅館所在的溫泉小鎮開了約三十分鐘的車,來到我朋友內山的住處。 高中畢業時,我不顧要求我繼續上大學的父親反對,執意到學習設計的專門學校 唸書。內山是我就讀專門學校時的朋友,畢業之後,我們聯手開了家設計公司, 交情非常深厚。我們持續著海報或雜誌封面的設計工作,勉強在社會浪濤中存活 下來。 半年前,我們的公司開始販賣手錶。由我負責設計,機心則直接跟廠商購 買製作。目前已經預定要推出第二款了。 我將車子停在內山家兼公司所在地那棟破舊兩層建築物的停車場裡,打開了公司 的門。 身為社長的內山個子很矮,長得活像一隻老鼠。一看到我進公司,他馬上 開始泡咖啡,並避免和我的目光接觸。由於時機實在太微妙了,讓我直覺情況不 大對勁。 「伯母大人如何了?」 內山將裝了咖啡的杯子放向我桌上。 「很好啊!」 我這樣回答道,我們就這樣默默地整理著桌子過了好一陣子,直到再也沒 什麼東西好整理之後,他開口了: 「對了……這次原本計畫要發售由你設計的手錶,已經決定不做了。」 哦,我點了個頭回答: 「好冷的笑話。」 「不是笑話。」 他懇切而慎重地解釋,我設計的第一款手錶銷路太差,公司的財務已經沒 有餘力去生產並推出第二款了。現在戴著我左腕上的就是第二款手錶的樣品。 「我也曾絞盡腦汁籌措資金,但是實在沒辦法。那些賣不出去的手錶其實 是製造者的問題。」 內山是唯一懂得欣賞我設計功力的朋友,但他對我把這項才華浪費在手錶 上卻滿懷質疑。 建立手錶的生產線需要相當的資金。我想製造的手錶並不是在百圓商店販 賣的廉價手錶,因此建立生產線就變成了一種賭注。下賭注需要資金,但是我們 公司並沒有。 「……沒關係,連公司的存續都已經不穩了,不是嗎?停產我的手錶根本 不算什麼。」 老實說,這是一個相當大的打擊。我已經將計畫推出的手錶樣品拿給很多 朋友看過,而且也跟生產手錶的工廠的人做過多次協商。我還打算到一直取笑我 、說我不會被社會所認同、開什麼設計公司絕不可能成功的父親墳前放話:「等 著瞧吧!」 「我說沒關係,我明白。雖然遺憾,但是也沒辦法。所以內山,你不用放 在心上。」 「我沒放在心上啊?」 「我明白。問題癥結在身為社長的你經營手腕不好,導致公司出現危機, 但是這是沒辦法的事,所以你別放心上。」 他一臉愕然。 「……但是,難道沒什麼辦法嗎?即使少量生產也好,要多少資金才能生 產?」 「如果能有個兩百來萬,或許就可以了。」 「是嗎…」 我哪來這麼多錢?我把手肘支在桌上,思索著經營中小企業的難處,腦袋 好重。再這樣下去,別說是我設計的表了,就連這家公司都岌岌可危。不,我本 來就不在乎這家公司怎麼樣,只是想生產自己設計的手錶。第一次販售的手錶其 實並不差,只是運氣差一點罷了。我把一切賭注都下在這次的手錶上。事實上, 看過樣品的人都對我的設計讚譽有加。當然那些讚賞很可能都是應酬話。 我真正想聽的,是手錶上市後買來戴的人的讚美。我想製造的是能獲得這種好評 的成品,至少,只要能籌措到少量生產的資金,我的手錶就有機會問世了吧? 我茫然地想著,不知不覺間,內山所說的兩百萬在我的腦海裡變了形。說 得具體一點,這數字突然變成了伯母皮包裡的項鍊和信封。 我環抱著雙臂,開始反思我想到的點子。 2 籠罩著天空的云層讓月亮顯得朦朧不明。從溫泉小鎮正中央穿越的道路每 隔一定的距離就亮著一盞街燈。櫛比鱗次的旅館和土產店的招牌被燈火照耀得一 片明亮,抬頭望去,彷彿無限綿延到這條路的遠方。 伯母和她的女兒投宿的旅館,位於旅館林立的街道中建築物最密集的一區。也不知道是多久以前建造的,四周的建築都已經改建成高大的水泥建築,唯獨 這家旅館依然保留著又小又老舊的風貌。 我環視四周,確定沒有人注意我之後,跨出街道緊貼著旅館牆壁前進。四 輪推車仍然停放在伯母她們所住宿的旅館和隔壁旅館之間的空地上。牆壁和車子 之間的空間非常狹窄,我得側著身子才能走過去。 白天從伯母的房間窗口看到的那個巨大的石塊,在黑暗中看起來更像是一 道黑影。拜這塊石頭之賜,我可以輕易地得知在石頭旁邊的那扇窗,正是伯母和 她女兒投宿房間的窗戶。 房間的燈已經熄了。伯母和她女兒應該不在裡頭吧?白天她曾告訴過我, 晚上她們要一塊兒去看人家拍電影的。 我站在目的地的窗前,將從內山家借來的工具箱擺在地上。 我回想著白天所看到的房內配置。伯母的房間裡有一個設置在窗戶底下的 小櫥櫃,記得伯母把裝有項鍊和塞滿了鈔票信封的皮包擺在裡頭。要是我能拿到 那些東西,就可以委託工廠生產我設計的手錶了。 我雙膝跪地,打開工具箱。接著打開螺絲起子組與鉗子,伸手拿起電鑽。 電鑽的形狀很像手槍,相當於扳機的部分裝有控制刀刃旋轉的開關。 我右手緊握電鑽,隔著牆探尋櫥櫃所在的位置。 我在腦海中描繪著白天看到的房間配置。櫥櫃設在窗戶底下。從外側看進 去,皮包應該是放在窗框左下角下方約四十公分的地方。只要在那個地方鑽個 洞就成了。 我抬頭看著窗戶,確定窗戶是否開著。伯母好像是關好了窗戶之後才出門 的。窗戶上了鎖,內側的紙窗也緊閉著。從外頭看起來,因為建築物的地基有一 定的高度,因此窗戶是位於相當高的位置。窗底剛好就在我胸口的高度。我從那 高度再往下算了約四十公分。跪在地上時,我的鼻頭剛好就對準目標位置。 我將電鑽的鑽頭抵在牆上,按下了開關。或許是因為這道牆年代久遠,鑽 頭輕而易舉地便鑽了進去,感覺宛如將一根螺絲戳進豆腐裡。鑽開一個洞之後, 我在旁邊又鑽了另一個洞。反覆鑽了約十分鐘後,便鑽出了一個由小洞連結而成 的圓形。 最後我用口袋裡的刀子挖開洞與洞之間的空隙。刀刃快速地突刺著。待這 個作業結束之後,牆上已經挖出了一個直徑約十五公分的圓形。只需輕輕一推, 就能感覺到被鑽開來的牆壁往內鬆脫。 慢慢地往內推了五公分後,指尖感受到的牆壁觸感突然消失了。只聽到牆 壁對面傳來一小塊東西掉落的聲響。 洞打開了。瞬問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開在牆上的陰暗洞穴那頭,應該就 是伯母和她的女兒離開前上了鎖的密室。原本有一牆之隔的內外空間因為開了一 個洞而連成一氣,連空氣都相通了。牆的對面已經不能說是「屋內」,而是變成 了「屋外」的一部分。 我環視四周。街道上排列整齊的街燈和招牌的燈光朦朧地照亮著夜空。但 那台四輪推車正巧形成了一道屏障,從街道那頭看不到我的身影。看來我毋需擔 心被任何人看到。 我將左手探進牆上的洞中,並將洞穴挖成剛好可以適合我握住寶石的拳頭 進出的大小。我的左手頂著圓洞邊緣鑽了進去,這隻手就這麼從屋外伸入房間裡 的小櫥櫃當中。 我並沒有立刻摸到皮包。我雙膝跪地,左手在牆的另一頭移動著,右手掌 則抵著牆壁支撐身體。位置或許有些偏差,但皮包應該就在附近。 櫥櫃裡的空氣十分陰涼。這時我的左手指尖似乎碰到了什麼東西。這應該 就是我想要的皮包了。但因為皮包太大,沒辦法穿過圓洞,因此我只能拿出項鍊 和裝錢的信封。 但我的左手臂好像被什麼給卡住了,似乎有什麼東西勾到了我的手腕。 我想起我還戴著那支樣品表。大概是手錶的錶帶勾到皮包的一部份或什麼 了吧。我在牆壁的另一頭用力甩著,試圖讓手掙脫。 這下手腕勾到東西的感覺消失了。我鬆了一口氣,但就在下一瞬間,我發 現我犯了一個天大的錯。 鬆脫的是原本戴在我手腕上的手錶。只聽到牆壁另一頭傳來了一個硬物落 地的小小聲響。我的手錶掉到櫥櫃底部的木板上了。 我差一點叫出聲來,但還是閉上了嘴,做了個深呼吸。沒關係,不要急。 只要用手摸索,沉著地把表找回來就沒事了。 我幾乎將整隻左臂都伸進了洞裡,只剩下肩膀還露在外頭。我閉上雙眼, 聚精會神地搜尋著我的手錶。當我連肩膀也伸進去時,半邊的臉頰就貼到了牆上。老舊牆壁的泥土味不斷傳進我的肺裡。 我的左手在牆壁的另一頭游移,在櫃子底下的木板上摸索著。在指腹和手 掌感覺到一陣粗糙的木紋觸感後,我的左手摸到一個教人納悶的東西。 一開始我還搞不清楚那是什麼,只覺得它既柔軟又溫熱•下一瞬間,牆壁 那頭出乎意料地傳來一個人倒吸一口氣的聲音。 我立刻抓著那個東西,並用左手將它從洞里拉出來。 原本遮蔽著月亮的云層在一瞬間散了開來,朦朧而白哲的月光頓時照亮了 建築物之問的空隙。被我的手從洞裡一把抓住拉出來的,竟然是一條白哲而纖細 的女人胳臂。 「哇!怎麼了!這是怎麼一回事?」 一個女人的尖叫聲從牆壁的另一頭傳來,我自己也是一陣錯愕。 被我從洞穴里拉出來的胳臂曝露在半空中。我下意識地在抓住對方手腕的 手上多用了點力,但她的胳臂仍舊不斷掙紮著。 「別、別動-……」 我對著牆壁的另一頭喊道。出乎意料地,才這麼一喊,一個可能性便宛如 滲入地表的水般掠過我的腦海;我碰到一個始料未及的狀況了。 我一直以為伯母和堂妹一起去看人拍片了,但看來情況並非如此,想必伯 母還是她女兒一定還留在房間裡。而我竟然愚蠢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誰啊!?」 牆壁對面響起一個女人驚恐的聲音。我想起剛才在月光下看到的那隻白哲 的胳臂。從肌膚判斷,這應該是個年輕人的手。現在我的左手就緊緊握住她的手 腕,我想這應該不是伯母的手吧?對面響起的聽起來也不是伯母的聲音。 我想起白天在走廊上擦身而過的堂妹長相。 「安靜一點!否則•-•…」 否則我想怎樣?我自己也不知如何是好.這下牆上那條不斷掙扎的膠臂安 靜了下來。在等待我繼續說下去的那一陣子,四周變得一片死寂。兩個人都動也 不動,等著我說些什麼──連我自己也在等待。 「……否則,我就剪斷妳的手指頭。」 「真的嗎?」 「真的。」 她的手臂慌慌張張地試圖縮回房裡,但又被我用雙臂拉了出來。由於力量 上的先天差異,我得以阻止她的手縮回牆上的洞裡。只要我抓住她的手腕,她就 只能任憑自己的手伸在牆外,完全無法動彈。 「好痛,放開我。」 「不行,忍耐一下。」 說到這裡,我突然想到房間裡除了堂妹之外,伯母可能也在裡頭。 「……除了妳之外,房間裡還有其它人嗎?」 「有啊,很多人。」 「那為什麼沒被妳的聲音吵醒?」 她開始支吾其詞。我推斷她在說謊,伯母應該不在,可能獨自外出了吧? 這出乎意料的狀況讓我開始動搖。我好想就這樣一熘煙跑掉。但我不能這 麼做,有件事我還是非做不可。 「你是誰?」 牆壁那頭的聲音顫抖著問道。 「別大聲嚷嚷!」 「我剛剛的聲音並不大呀…」 我不理會她微弱的抗議,再度看著那隻從牆上的洞裡伸出來的手臂。在一 片陰暗中看得不是很清楚,但整隻手臂連同肩膀已經裸露在外頭了,看來應該是 她的右手臂。我試著想像房問裡的堂妹現在是什麼姿勢,很可能她上半身也貼在 櫥櫃後方的牆上,就如同我剛才的姿勢,半邊臉頰也貼在牆上吧?我知道自己現 在的舉動對她實在很過意不去,但是我必須扮演一個無情的小偷才行。如果我不 保持嚴肅,她可能就會出聲求救了。 「妳聽好,要是妳敢大聲叫,我就剪掉妳的手指頭。」 我朝她伸出牆外的胳臂說道,於是牆壁那邊回道:「•-•…我知道了。」我 雖然握住她的手腕跟她說話,卻看不到她的臉孔。我的眼前只有一道老舊的牆壁。 「…可是,我真的不懂。你是什麼人啊?」 「我是個小偷。」 「騙人…哪有承認自己是小偷的笨蛋啊••-•••?」 這算是對我的諷刺嗎? 「你有什麼目的…?」 「錢,把妳那邊值錢的東西都給我。」 「值錢的東西?」 「沒錯…」 說到這裡,我考慮著要怎麼跟她說明伯母的皮包的事情。我怎麼能直接了 當地要她交出皮包裡的項鍊和裝了錢的信封呢?要是我這麼做,日後大家就會討 論起這個小偷為什麼會知道皮包裡裝了什麼東西吧。我是在偶然的情況下知道皮 包裡裝了什麼的,想必伯母並沒有發現,但大家還是很可能懷疑這是熟人犯的桉。 「反正就是把妳行李裡頭的東西都拿給我…」 「行李?我的行李裡頭只有牙刷跟換洗的衣物啊…」 「不,不是妳的…」 說到這裡,我終於想到一個幾乎要讓我窒息的事實。 外出的伯母會把皮包留在屋裡嗎?不,她帶出去的機率應該很高吧?她不會 把皮包留在房裡出門的。也就是說,我竟然連這麼簡單的事情都沒想到,就這麼 輕率地在空無一物的房間牆上鑽洞,結果,我現在抓到了什麼?不過是一隻女孩 子的胳臂而已。 她趁我沉默不語的當兒,企圖將手臂縮回房問去.我使勁制止了她。 「總之什麼東西都無所謂,把妳的錢包給我。」 我真是欲哭無淚。很明顯的,我的計畫已經失敗了。 「錢包?我的錢包:…放在棉被旁邊。我這樣子根本拿不到,你得放手才行。」 我無從判斷她的話是真是假,因為我很難在控制住她的手的情況下伸長脖 子窺探窗內的狀況。房間裡的燈沒開,紙窗也關著,窗子也上了鎖。再說,我要 她的錢包做什麼? 「喂,就算我肯交出錢包,你要我怎麼交給你?你辛辛苦苦在牆上鑽了個 洞,但現在洞不是被我的手臂給堵住了嗎?」 「妳不能用一隻手打開窗戶嗎?只要把皮包丟過窗戶就行了。」 「不行啦,我的手構不到鎖,所以你還是死了這條心,放了我吧。什麼都 別做,趕快回去。」 「不行,我怎麼能空手回去?」 我萬分苦惱地說道。 現在我的手錶應該掉落在牆的那一頭。她沒有打開電燈,現在可能還沒有 發現到,但手錶很可能就掉落在她的面前,我得將那支表拿回來才行。 因為我在白天曾讓伯母看過那支表,也曾告訴她那是全世界獨一無二的樣 品。 如果我就這樣留下那支表逃回家去,想必到了明天早上,穿著黑漆漆制服 的警察就會找上門來吧?警察會向我出示裝在塑膠袋裡的證物──手錶,一臉猙 獰地問我這是不是我的東西,教我完全無法洗刷自己的罪嫌。 可是她說得也沒錯,現在牆上的洞被她的手給堵住了,這麼一來,我也沒 辦扶拿回那支表。但若是我放開她的手,重獲自由的她想必會跑出房間去求救。 在救兵趕來之前,我有足夠的時間找回手錶嗎? 可是,或許在我鬆開她的手的那一瞬間,她會點亮電燈,打開窗戶看清 我的長相。這麼一來,我就算想逃都沒機會了。想必她會告訴警察,我是她母親 的朋友,白天曾和她在走廊上擦肩而過吧? 我用力地握住她的手,事態就這麼陷入膠著。 3 我環視四周,確認這一陣子應該還不會有人來。月亮再度隱身於飄動的云 層中,讓我所在的建築物和建築物之間罩上一層濃濃的夜色。面向著右手邊道路 的方向有四輪推車和牆壁,左手邊則剛好有著一塊巨大的石頭。 白天從房間裡眺望窗外時,還覺得這塊石頭很礙眼,但現在它不但是供我 從外頭鎖定伯母房間窗戶的標的物,還是能避免讓靠牆的我被來自左手邊的視線 發現的遮蔽物。我很想抱住這塊大石頭好好謝謝它,但是它摸起來一定只有冷冰 冰的觸感。再說很遺憾的,要抓住這只從牆內伸出來的胳臂就已經夠忙的了,根 本沒有閒暇去做那件事。 話又說回來,我實在不明白為什麼會發生這種進退兩難的狀況?當然,原 因多半出在已在牆上打洞的我身上,但是她也難辭其咎。她明明該跟母親一塊兒 出去看人家拍片的,為什麼要留在房間裡呢?而且為什麼要讓一個小偷抓到她的 手臂呢? 「都是妳的錯。就因為妳在房間裡,所以才會變成這樣。」 我對牆壁另一頭的她說道。 「早知道就出門去,就不會碰到這種事了。真是倒霉…」 她在牆的另一頭嘆著氣,我隱約可以聽到她從肺裡面吐出來的氣息聲。她 所說的出門,指的就是跟伯母去看人家拍片吧?從她的語氣裡聽來,那好像是一 種義務似的。 「為什麼不開房裡的燈,還把手伸進櫥櫃裡?」 「我在睡覺啊。可是聽到櫥櫃裡有聲音,所以就醒來了…」 她似乎已經死了心,不再扭動從牆壁中伸出來的手,只是冷靜地解釋著。 照她的說法,她大概是以為放在櫥櫃裡皮包中的行動電話響了。所以她才會在半 睡半醒之間,連燈都沒開就打開櫥櫃,企圖找出行動電話。 我一直認為那個皮包是伯母的。沒想到運氣竟然這麼差,我和她的手就這 麼不巧地在黑暗中碰到了啊。 「咦?」 我跟她隔著牆壁同時發出聲音。在跟我提到這件事之前,她自己似乎也沒 想到這個點子。 牆壁對面,而且或許就是在她可以自由活動的左手可及的範圍內有一個皮 包,而且裡頭有支行動電話。 「喂!喂!別打電話哦。」 我焦躁地說道。要是讓她發電子郵件偷偷搬救兵的話,我可就完了。牆的 對面沒有回應。我聽到她用另一隻手翻找皮包,將裡面的東西翻到外頭的雜音。 「妳在找電話,對不對?」 「我沒有!」 她明明在說謊。 「把電話交給我!」 「哼,怎麼個交法啊?」 她的語氣變得很得意。光是她的一隻手臂就把洞整個堵住了,根本沒有空 隙可以讓其它東西再通過。她表示也沒辦法從窗戶丟出來。 「妳、妳聽著,要是再讓我聽到妳找電話的聲音,我就把妳的右手指頭剪 斷。」 我再度恐嚇她要剪斷她的指頭。每次這麼威脅她,我都覺得自己根本做不 出這麼恐怖的事。我平常連恐怖電影都不太敢看,一想到那種景象,我就嚇得連 腿都軟了 她沉默了一陣子。汗水從我抓住她手腕的手上滲出,不知道那是我的掌心 冒出來的,還是從她的手腕冒出來的。我們都默不作聲,只能隔著牆壁聽著彼此 的呼吸。 隨後她開口說道: 「……你下不了手的。」 「妳怎麼知道?」 「你應該是個好人。」 我用左手抓住她的手腕,用右手從工具箱中拿出了鉗子。我把鉗子的尖端 抵向她的指頭。感受到一股尖銳而冰冷的刀刃觸感之後,她略感困惑地說道: 「好、好啦!我不打電話就是了。」 「把行動電話丟到房間的角落。」 此時響起一陣衣物摩擦聲,以及某種東西落在遠處榻榻米上的聲音。 「丟過去了。」 「妳丟的不會是吹風機什麼的吧?」 「你以為我有耍這種小技倆的勇氣嗎?」 這時牆的另一頭響起一陣電子音樂,我幾乎可以確定那是行動電話的來電 鈴聲。我猜得沒錯,剛剛她丟的果然不是行動電話。 「不准接電話!」 來電鈴聲持續響著。面對響個不停的電話鈴聲,她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從被我緊握著的手腕上,可以感覺到她的不知所措。 「……我知道了。」 她沮喪地說道。電話持續在房間一角響了一陣子,我們都屏氣凝神地聽著 那個聲音。過了一陣子,打電話的人可能死心了吧?四周又回覆到一片寂靜。 「……喂,你為什麼不放閒我的手趕快逃啊?很明顯的,你偷東西的企圖 已經失敗了呀!」 她說中了我的痛處。 「……要是我鬆手,妳一定會大喊救命,對不對?可是,只要我拿妳的手 指頭當人質,妳就沒辦法這麼做了。」 「但是,趕快逃命,對你來說應該是比較好的選擇吧?」 要是我的手錶沒有勾落,或許就會這麼做吧?有沒有什麼方扶可以在控制 住她的情況下拿回我掉落在牆壁另一頭的手錶呢? 我實在不該做出這種小偷行徑的。偷錢或許根本就是一件愚蠢的事情。要 是這一次能全身而退,我就會乖乖聽內山的話,認真工作了吧? 我默不作聲地自我反省著,依然用力抓著她的手。透過她的皮膚,我可以 感覺到她手腕下的脈動。 我垂下頭,無意識地用右手去觸摸丟在地上的電鑽。我檢起鑽子,倏地抬 起頭來。 我想到一個能在不被她察覺的情況下拿回手錶的簡單方法了。 我將電鑽的鑽頭抵在距離已經打出來的洞穴四十公分左右的位置,按下了 開關。電鑽輕而易舉地就鑽進了老舊的土牆,鑽出了一個小小的洞穴。 太可笑了。其實只要再開一個洞就可以解決問題了。我的左手緊緊抓著她 的右手,因此只能用右手鑽洞。現在我只要把手探進去,撿回掉落的手錶之後就 可以逃命了。 這個動作似乎引起了她的懷疑,只聽到她隔著牆壁問道: 「那是什麼聲音?」 「妳別吵。」 我必須先鑽出一個小洞,然後再鑽幾個小洞,將之串連成一個大洞。 「你在鑽牆嗎?」 「小心不要碰到鑽頭,受了傷我可不負責。」 「你果然不是什麼壞人。」 我猜想牆壁另一頭的她可能正在微笑,但我不予理會。 我鑽了第二個洞,接著移開電鑽的位置,開始鑽第三個洞。 我企圖引她說話,讓她把注意力從我這個動作上移開。 「…妳為什麼不去?」 「嘎?」 「我剛剛不是說過嗎?妳應該出門的。」 根據伯母的計畫,她原本應該被母親拉著去看人家拍片的。 「這關你什麼事?」 「怎麼會沒關係?要不是妳在,我早就得手了。」 有好一陣子,黑暗中只聽得到電鑽的聲響。和這個溫泉小鎮極不相稱的 馬達聲在建築物和建築物之間的狹窄空間中迴蕩著;我握著電鑽的右手也隨振動 而顫抖著。又鑽了一個洞,我移開鑽頭,準備再鑽另一個洞。 「……你父母還健在嗎?」 「一年前死了。」 「是嗎•-•…我的父母對我有好多要求,我好累…」 「他們把自己的期望強加在妳身上嗎?」 我想起白天見過面的伯母。伯母在提到女兒的升學問題時曾說過:「會 讓她進一所好學校。」伯母這是在控制她女兒的人生吧? 「所以我今天試著反抗,其實我應該要去的。」 「去拍片現場?」 「沒錯•-•…你怎麼知道?」 她很訝異地問道,大概是在懷疑我是不是事前調查過她的行動,鎖定了房 間之後才破牆而入的吧。 「不是有很多觀光客都去看人家拍片了嗎?我只是瞎猜的。我對妳的事一無 所知。」 說得也是,我姑且讓她相信了我的說詞。 結果她選擇了抗拒母親的強行邀約而留在屋裡? 「我喜歡母親,所以不想辜負她的期望,因為我喜歡看到她高興的樣子。 但最近情況不一樣了,或者應該說,事實並非如此…」 她的聲音好脆弱,聽起來像個小孩子。或許正因為如此,讓我不由得同情 起她這種一絲不苟的生活方式。她正身處於服從和反抗母親的夾縫中。對她而言 ,反抗父母是一件多麼嚴重的事情啊? 我一邊鑽著第十五個洞,一邊想起自己還在她這種年紀時的事情。 強迫我進大學的父親和希望進專門學校學設計的我,大部分的時間都處於 敵對狀態。到最後我漠視父親的意見,和朋友合夥創立了這家設計公司。 父母親都在一年前過世了。當時他們搭乘的車子和一台闖紅燈的卡車相撞 ,兩人當場死亡。 我們一家三口原本住在一起,當然也一起開伙。父親在過世的前一天,還 曾對拒絕念大學的我大發牢騷。我把自己想設計手錶的理想告訴他,但他只是不 斷地嘲諷,於是我火大地說道: 「你自己又有多了不起?」 父親是個平凡人,在一家小工廠裡上班。既沒有很高的學歷,在公司裡的 地位也不是很理想。在別人眼裡,他的人生是那麼的寒酸;這樣的他有什麼資格 對我說教?當我這麼說時,父親便沉默地垮下了肩膀。於是我懷著悲傷的心情離 開了家,前往便利商店。 小時候也曾經和父親吵過架,但是我們之間的代溝絕會在不知不覺當中填 平。是我還小不懂事嗎?反正我總是很快就忘了先前曾吵過的架,不知不覺就又 和父親說起話來了。然而,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已經無法和父親好好溝通了。 我用父母的保險金和內山合組了設計公司。每次一想到父親,就有一種幾 近窒息的感覺。有時連我自己都搞不懂那種情緒到底是憤怒、還是悲哀? 不知不覺當中,我停下了手上的動作。可能是想得太投入了,我這才注意 到鑽出來的小洞已經串連成一個半圓形。只要再鑽出十個小洞,大概就可以連成 一個足以伸進一隻手的圓孔了。 「我既不反抗,也不聽從父母的命令。」 我對她說。 「這樣人生就能順利嗎?」 「要是順利的話,現在就不會在這裡握住妳的手了。」 有道理,她似乎挺能理解地如此回道。 「你不後侮嗎?」 「事實上我會,但是我不想向父親認輸,所以決定不讓自己後侮。」 「你跟你父親發生了什麼事?」 我把父親的事情說給她聽,當然極力避免暴露自己的身份。她則在牆的另 一頭靜靜的聽著。 過沒多久,我鑽完了所有的洞,將電鑽放到地上,拿起刀子。 接下來只要稍事清理,就可以打通圓形的洞孔了。我將切下來的牆壁往內 一推,一小塊牆壁就掉進了另一頭。我已經鑽出足以把手伸進去的第二個洞了。 這時我已經沒有什麼話可以對她說了。倆人都默不作聲,我則依舊在一片 詭異的靜謐中,握著她從牆內伸出來的手。在這個烏云蔽月的漆黑夜裡,四周盡 是靜默而黝黑的建築物,讓我的心情也益嶺沉靜。我無法想像不遠處的路上羅列 著許多溫泉小鎮的土產店,還有熙來攘往的行人。一切的一切彷彿都融入了週遭 的黑暗中,只有我握著的這隻手殘留在世界上。 「…你鑽了另一個洞吧?」 她從牆內伸出來的右手動了一下。她反過來輕輕地握住我抓住她的手腕的 左手臂。可能是一直裸露在外頭的關係,她的手變得很冰冷。 「不好意思了。」 我說道,並將右手伸進剛打出來的洞裡。我在櫥櫃裡摸索著,發現裡頭散 落著形形色色的東西。可能是剛剛她為了找行動電話,將包包裡的東西都翻了出 來吧?我只得在那些東西當中找著我的手錶。我逐一在櫥櫃底部的木板上摸索著 ,一抓到某個東西,便試著憑觸感確認那是不是自己的手錶。 不久我的右手摸到了一個重量和觸感都和我的手錶相彷的東西。要是我兩 隻手都能自由活動的話,可能會在此時摸著胸口鬆一口氣吧? 就在這個時候,我抓住手錶的右腕在牆的另一頭被緊緊握住。可能是被她 用仍然可以自由活動的左手抓住了吧? 另一方面,我的左手也發生了變異。剛剛她那輕輕反握著我手的冰冷右手 突然使了勁。原本她一直是被我握住的,現在卻輪到我被她制伏了。 我的兩手被用力地抓著,右臂深深被拉進洞穴裡,完全動彈不得,和牆壁 另一頭的她原本的狀況一模一樣. 「喂,現在我們扯平了。這樣你就不能剪掉我的手指頭了吧?」 她在牆壁另一頭不懷好意地笑了。事實上我根本看不到她,但腦海中卻浮 現她現在的表情。 右手被她固定在牆壁的另一頭,我就沒辦法撿起可以剪掉她手指頭的鉗子 了,這下等於是原本用來脅迫人質的刀子被人奪走。 「妳…」 完了。我動彈不得,在心中暗自說道。 「真是遺憾。」 她說完,突然大聲叫起來。 「來人啊!有小偷!」 她的聲音大概方圓五十公尺都聽得到。尖銳的叫聲撼動了寂靜的夜空和老 舊的旅館。 我焦躁地環視四周。背後一棟建築物的窗戶亮了起來。隱約照亮了我藏身 的位置。待會兒可能就會有人打開窗戶探出頭來看個究竟了。 「放手!」 我隔著牆壁大喊,但左手依然抓著她的右腕,頓時我發現情勢對自己真是 不公平。 「我才不放手呢!」 她說道。儘管如此,我還是使勁縮回右手臂。這下連同她那抓著我的手的 左手臂都穿過洞穴被拉到外頭來了,但她仍不肯放開我的手腕。 兩隻白哲的手臂從牆中伸了出來,而我正被這兩隻手臂給牢牢抓著。她遲 早會精疲力盡的吧?但是我可能在這之前就被趕來的人給逮個正著了。 牆壁那一頭響起有人在走廊上奔跑的吵雜聲。有人咚咚咚地敲著門。她大 概把門給鎖上了吧,對我而言還真是幸運呀。 我張開大嘴,朝她緊抓我右臂的手上咬去。 「好痛!」 雖然不至於讓她流血,但是我想一定會留下咬痕的。 當她大叫的同時,抓住我手臂的力道頓時鬆了開來。我沒有漏掉她這短短 一瞬間的退怯。 我用力將兩手一拉,她鬆開了手,一陣反彈讓她順勢摔得往後翻滾。這下 我們的手同時被解放了。 我一放手,從牆內伸出來的兩條胳臂也立刻消失在另一頭。在背後窗戶所 透出來的光線照耀下,我看到那兩條白蜇的胳臂被吸進洞穴裡。牆上只看得到殘 留的兩個黑洞。 我右手緊抓著手錶。我無暇親眼確認這是否就是我的手錶,但從觸感判斷 應該沒錯。我把手錶往工具箱裡一丟,再將掉在地上的工具放在手錶上頭。 我從小巷子跑向自己的車子,還好似乎沒有人追上來。我坐上車,發動引 擎,往前開了一會兒。我駛過國道,把車開進便利商店的停車場裡,這才終於松 了一口氣。 便利商店裡的燈光隔著擋風玻璃照亮坐在駕駛座上的我,終於逃過一劫的 安心感讓我鬆了一口氣。我想看看時間,便打開放在駕駛座旁的工具箱,打算拿 出手錶。這時我才發現自己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 放進工具箱時我並沒有仔細看清楚手錶。所以我之前一直沒發現,在洞穴 另一頭摸到的手錶並不是我設計的表,而是市面上販售的普通手錶。觸感和重量 確實是很相近,但是很明顯的,那不是我的表。 也就是說,我拿了她的手錶,卻把自己的手錶丟在那兒了。 4 過了一年。 「我總算知道為什麼你設計的手錶可以賣得那麼好了。」 內山說著,倒了杯咖啡放到我桌上。 當時我正看著辦公室牆上的月曆,想著距離那晚竟然已經過了一年,時間 真是不可思議啊!在旅館牆上打洞的那晚至今回想起來還宛如一場惡夢。幸運的 是,警察並沒有上門來抓我。 那晚之後的一星期裡,我過著安安靜靜、避人耳目的生活。在內山眼中看 來,他大概也以為我只是因為手錶停產而感到沮喪吧。 經過半年,公司的營運狀態微幅改善,這樣一來就有資金可以少量發售我 所設計的手錶了。幸好我那晚沒被抓到,若是我被逮捕,手錶的計畫就得再延 遲半年,甚至可能永遠無法敗部復活也說不定。 於是我的手錶就這樣賣出去了。一開始的銷售情況就跟以前的一樣不是很 樂觀,但是過了幾個月,銷售數字卻急速攀升。 「喂,你有沒有在聽啊?」 內山站起來,擋住我正盯著看的月曆。 「內山,銷售數字上升,是因為我的才能終於獲得大家肯定的緣故啊!」 我說道,他則一臉愕然。 「……對了,你看過那部電影了嗎?」 「電影?」 我不解地反問道,他點點頭開始說明。他說的是最近蔚為風潮的電影,就 是那出在這個溫泉小鎮拍攝的電影。 「啊,就是那部嘛,女主角是那個取了一個只有兩個漢字的奇怪藝名的女 演員。」 我很得意地炫耀我從伯母那邊聽到的知識。 「別用奇怪來形容她的藝名好嗎?」 內山憤慨地說道,表示自己從來沒有錯過那個女演員演過的每一出連續劇。我很少看電視,所以甚至不知道她曾演過什麼戲。 「這一次她要辦握手會,帶你去見識見識吧!」 「不必啦,聽起來就很可笑。」 「你腦袋有問題嗎?竟然不認識她。好吧,我知道了,我有她的CD,你就 聽聽看吧。」 我還來不及阻止,他就從自己桌子的抽屜裡拿出CD。我很驚訝那個偶像演 員竟然還會唱歌。而買了她的CD放在公司裡的內山也讓我感到驚愕。倒是他為什 麼會突然談起那部電影?原本不是在討論我的手錶為什麼會熱賣嗎? 放了CD的音響響起一陣清脆的歌聲,於是我強制停止了自己的思緒。 「怎麼樣?」 內山滿臉笑容地看著我,然後頓時臉色一變。因為我嚇得踢倒了椅子,人 整個站了起來,保持這種狀態動也不動。 我一邊聽著那首歌,一邊想起一年前的那個晚上… 那個晚上… 我總算在沒有發生任何事故的情況下,開著車回到了自己所住的公寓,就 這樣把那支重要的手錶留在那個洞裡。 我整理了身邊一些瑣事,拔掉電視和錄影機的電源,並處理掉冰箱裡即將 過期的食品。這麼一來,即使在被捕後有一陣子無法回來,也沒什麼好擔心的了。 我睡也沒睡,等著警察上門,但到了早晨卻仍然平安無事。十二點左右突 然有電話響起,我接起電話,聽到的是伯母的聲音: 「你到旅館來一下。」 我就知道早晚會被叫去。 我驅車前往昨晚度過一整夜的旅館。一走進房問,就看到伯母坐在桌子旁 邊,已經好整以暇地等著我了。我尋找堂妹的蹤影,卻沒看到她的人。昨晚我做 了那麼罪大惡極的事,想必她也不會想再看到我了吧?我一邊這樣想,一邊坐到 伯母面前。 「你來得正好。」伯母說道。「我女兒很快就會回來了,在這裡等一下吧 !」 「……我知道了。」 「啊,真的嗎?」 「我已經不想再抗拒了。我死心了。所以,請您結結實實地罵我一頓吧。」 「罵你••••?真是個奇怪的孩子。我只是想去觀光一下,才請你開車過來 的,你竟然說什麼死心了,真是太過分了,好像要逼你做什麼壞事似的。」 觀光?我不由得大吃一驚。我臉上的表情大概很可笑吧?只見伯母皺起了眉 頭。 「昨晚我去看人家拍電影,但並不怎麼有趣,所以今天我打算四處觀光一 下。」 背後的門打開了,堂妹走了進來。那是昨天在走廊上擦身而過時看到的臉。她一看到我坐在房裡,便點點頭對我打了個招呼: 「你好。」 她的聲音有點陌生。 她從我面前走過,在窗戶下方的櫥櫃前跪了下來。她打開了拉門。 我差點叫出聲來。櫥櫃後面的牆上應該有洞,昨晚我確實是鑽了兩個洞, 但現在那兩個洞卻不見了。我站了起來。 「怎麼了?」 堂妹一臉納悶地看著我。我知道自己剛才為什麼會覺得陌生了。堂妹的聲 音和我昨晚聽到的完全不一樣。她穿著半長袖的黃色T恤,左臂從袖口露了出來。只見她的手臂非常幹淨光滑,上頭並沒有我留下的齒痕。 我踩著踉蹌的腳步走近窗邊。往外一看,窗外的景色和記億中的有點出入。昨天還在這塊大石頭!現在已經不見蹤影。 「這裡原本不是有塊石頭嗎?」 「石頭?啊,你是說那塊假石頭••••?」 「假石頭?」 伯母告訴我拍片的外景隊有很多人都住在這家旅館裡。他們好像也曾把後 院當外景拍過戲。之前確實是有一個巨大的石頭道具,但是因為怕小孩會跑去玩 ,今天早上就被抬上外景隊的車子載走了。 我這才恍然大悟,趕緊跑到外頭去,從外頭確認旅館的牆壁。昨天的地方 果然還開著洞,而且是兩個洞,但並不是伯母她們投宿的房間,而是隔壁房間的 牆壁。 那塊大石頭是假的,很輕,是連孩子也搬得動的假道具。我一直以為它是 塊真的石頭,甚至還以它為目標,藉以從屋外鎖定伯母房間的窗戶。 但是,在我昨天白天拜訪伯母之後,那個假道具可能不知在什麼時候被移 動過了。渾然不覺的我竟然逕自把隔壁房間誤認為伯母寄宿的房間,還在牆上鑿 了洞。昨晚那隻白哲的胳臂,原來是寄宿在隔壁房間的女人的。 仔細一看,四輪推車也不見了,難道那也是外景隊帶來的嗎?不難想像外 景隊的工作人員將那塊道具巨石搬上推車的模樣。 「對了,聽說昨晚有個小偷潛進這家旅館。」 回到房間,堂妹正在跟伯母說話。只見伯母滿臉驚訝,似乎是第一次聽到 這個消息。 「…今天我沒辦法開車。」 說完我就離開了旅館,昨天晚上那個女人搞不好還在。如果被她聽到我的 聲音,或許會讓她發現我就是昨晚那個小偷。 我默不作聲地迅速逃離旅館。過了幾天,伯母又打了電話來說:「女兒不 肯去上我所說的那所大學。」她表示想跟我商量商量,但這件事與我何干? 握手會在距離車站徒步五分鐘的一家大型唱片行一樓舉行。店裡原有的商 品架都被挪空,整理出一個寬敞的會場,正中央還搭起了一個舞台。 「人真多…」 我喃喃自語道,內山聽了高興地點點頭。 「證明她人氣有多旺呀!」 主角還沒出現,但會場在握手會開始之前三十分鐘就陷入一片溷亂。前來 採訪的電視台攝影機拍下了會場人山人海的景象。 她依然用那個奇怪的藝名,會場內到處都可以看到那兩個漢字,以及她的 新專輯海報,不曾出席這種場合的我不禁感嘆,原來當紅藝人是如此受歡迎。 平常我走在路上時,總是刻意選擇人少的地方。然而四周都擠滿了這個女 藝人的戲迷,讓我無處可躲。不管往哪個方向看,看到的都是一顆顆的腦袋。 旁邊有一群人一臉嚴肅地在講話,我側耳傾聽,聽到他們正在討論她所擔 網演出的連續劇會有什麼結局。我覺得自己來錯了地方,只得向內山問道: 「我可以到外頭抽根煙嗎?」 「你想用抽過煙的手跟她握手嗎?」 內山氣憤地說道。我已經事先被灌輸了她討厭煙味的訊息,但是看看四周 人的反應,想必她厭惡煙味的程度一定遠超過我的想像。恐怕我若是抽了煙,她 就會死吧? 這時舞台邊的人群發出一陣歡呼。原本一直豎著眉毛的內山,這下突然露 出一臉興奮的表情,回頭看著舞台。 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女孩,在如雷的歡呼和掌聲中走上舞台。她有著一 張和海報和CD上一樣漂亮的臉孔,只見她朝手拿麥克風的主持人走去。 身高大概只比我矮一點吧?在宛如雷嗚的喧鬧聲中,她面無懼色地站上了 舞台。挺直、優美的站姿霎時烙印在我的腦海裡。會場中所有視線全都投射到她 身上,但她只是露出澹澹的微笑,那副大將之風完全吸引了我的目光。這下我似 乎可以理解她為何如此受歡迎了。 她的聲音透過麥克風從擴音器裡播放出來,原本喧鬧不已的會場頓時安靜 了下來,大家莫不豎起耳朵拚命想聽清楚她的聲音。她成了會場內所有人的關注 焦點。她先是向在場的戲迷們寒暄問暖。我在辦公室裡聽到內山播放她的歌曲時 ,就覺得她的聲音似曾相識。 我覺得自己似乎聽過那張CD所播放出來的聲音。不過仔細想想,她是當紅 的藝人,我當然可能覺得她的聲音很熟悉。儘管我不常看電視,但是應該也有可 能在哪裡聽到過吧?一開始我只認為,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不過是自己的心理因 素使然。 然而,在聽到內山關掉CD之後所說的那段話,我才知道原因並非如此。 「你所設計的手錶銷量之所以大幅上升,是因為她在那部電影的最後一幕 ,戴了一支款式很相近的手錶。」 他說,看過這部電影的女孩子們都是衝著這點而買我的手錶的,再上設計 款式佳,購買者似乎都相當滿意。但那部電影無疑才是大家購買的原始動機。 「我已經看過那部電影了,那支手錶的款式真的很像,但是應該不可能是 同一支吧?電影拍攝時,你才讓大家看過樣品而已吧?」 身為她的影迷的內山理所當然似的告訴了我許多關於她的資訊,譬如她聽 從母親的話進入演藝圈,就連藝名、接的通告、甚至造型,她母親都全程參與等 等。 還有一年前,她在電影拍到一半時躲了起來,帶給工作人員不少困擾的流 言… 「那當然是流言,但是打那時候起,她的形象卻有了些許微妙的改變。我 覺得事後她的表情反而變得比較開朗了。」 他喜孜孜地談論著她。 「還在發什麼呆?快去排隊啊!」 內山拍拍我的肩膀說道。我環視四周,舞台上的寒暄問候不知在什麼時候 結束了,很多人為了和她握手開始排起隊來,穿著店內製服的工作人員大聲麼喝 ,引導大家依序排隊。 現場有一個通往舞台的小台階。在舞台上和她握過手之後,就從她前面走 過,從另一邊的階梯走下舞台,直接走出店外。 我在內山的逼迫下排起隊來。我並沒有抗拒,現在只覺得偶爾和名人握個 手留念也不錯。 越過人群的頭頂,我可以看到站在舞台上的她。人們逐一從她面前走過, 每個都緊緊握住她的手,然後帶著一臉感動離開了會場。 我遠遠地眺望著她的臉龐,注意到她有一對柔和的眼眸。當我看到她戴在 左腕上的東西時,週遭的喧鬧嘈雜頓時從我的腦海裡消退。 那天之後已經過了一年了,但是她仍然戴著我的手錶。她沒有交給警察, 甚至還戴在手上拍片。是因為她喜歡我所設計的手錶嗎?若果真如此,那我還真 是個無可救藥的人。但即使想感謝她,我又該採取什麼樣的方式來傳達我的感激 呢? 隊伍不斷往前推進,我和內山也越來越接近舞台。只覺得一顆心越來越志 怎不安。 不知何故,我突然想起父親。是因為那晚和她的言談之間,曾讓我想起父 親的緣故嗎? 以前我一直打定一個主意,那就是只要我設計的手錶獲得認同,便要去向 長眠墓中的父親報告,讓他知道我的決定是正確的。否則我對一直反對我的選擇 、不斷將我斥為一家之恥的父親將一輩子忿恨難消。 現在,雖然只是小小的認同,我的成就算是獲得了大家的肯定。就算向父 母親報告我的工作成果,我也不再覺得有什麼可恥了。但是,我為什麼還是沒有 終於爭了一口氣的感覺呢? 排在我前頭的內山走上通往舞台的階梯。我就跟在他後頭,她距離我已經 是近在咫尺了。 小時候父親送我的那支金色手錶,現在仍放在我辦公室桌的抽屜裡。日後 我發現那只是一支廉價的手錶,但對當時還是孩子的我來說,又重又帥氣的它就 像支貨真價實的金表。 最近,每當我獨自留在辦公室裡,我都會戴上那支已經不會動的手錶。也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覺得那支手錶已經不再是那麼大、那麼重了。 我沒辦怯毫無大腦地朝父親的墳墓大罵:「你看吧!」因為那件事讓我發現 一個事實 每當我被問到為什麼喜歡手錶,我都不得不回答因為手錶是父親曾送給我 的禮物。 不知不覺中,內山已經在我眼前和她握起手來。只見他緊張得幾乎不敢正 視她。 近距離看到的她更加美麗,讓人覺得她活在一個完全不同的空間裡。彷彿 是個並不存在於世上,只活在電影或電視裡的生物。 內山依依不捨地放開了她的手,並從她面前走過。我配合他離開的步調, 往前踏出一步。排在我後面的隊伍也跟著往前進一步。 我和她四目相接,右手握住了她的手。 這張那晚隔著牆壁完全無橘看到的臉龐,如今就近在我眼前。在這張嬌小 得幾乎可以用兩手包覆起來的臉上,一對美麗的眼睛眯了起來。 我想,要是不說點什麼表示自己是她的影迷,似乎太不自然。每個人好像 都說了這樣的話。 這時原本面帶微笑的她突然變了臉。 她的笑容不見了,眼睛睜得大大的,活像只被吵醒的貓。她低著頭,目不 轉睛地看著我的手,接著原本只以右手同我握手的她,用左手抓住了我的右腕。 她的手緊緊一握。 我倒吸了一口氣。 她似乎在思索著什麼,就這麼沉默了二十秒鐘之久,時問長得足以讓原本 順暢地往前推進的隊伍為之停頓。在場的人們都以為發生了什麼事情,紛紛開始 喧鬧起來。排隊的人們、店裡的工作人員、以及舞台上的主持人,都對她的失態 大惑不解。 過了一會兒,她放開了我的手,原本停頓的隊伍這才再度動了起來。 手被放開後,我走向離開舞台的階梯。回頭一看,發現她也在看著我,而 且臉上帶著莫名其妙的得意笑容。 週遭的人和舞台下等著我的內山都一臉錯愕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她。 我驚慌失措地逃離會場。因為以一個藝人對一個素昧平生的人所展露的表 情來說,她的笑容實在是太特別了。 形似小貓的幸福 1 我之所以離開家、一個人過日子,純粹只是因為我想一個人獨處。我迫切 地希望前往一個沒有人認識我的陌生地方,孤獨地死去.念大學時我刻意選擇一 家距離老家很遠的學校,就是基於這個理由。但這麼一來形同拋棄了自己出生的 故鄉,讓我對父母親很過意不去。但是家裡兄弟姊妹那麼多,我想他們應該不會 因失去一個沒什麼出息的兒子而感到心痛吧? 為了開始過獨居生活,我得先找到一個住處。伯父名下有一棟老舊的房子 ,因此我決定跟伯父租這楝房子。三月的最後一個禮拜,我便和伯父兩人去瞧瞧 那棟房子。 之前我從來沒有跟伯父說過話。我坐在他開的車子上前往目的地,但是兩 人之間的對話一直有一搭沒一搭的.理由不只是因為我們沒有共同的話題;主要是 因為我沒有閒聊的天分,不是那種三兩下就可以跟任何人打成一片的人。 「聽說一個月前有個大學生溺死在那座池塘裡,好像是喝醉酒之後落水的。」 伯父一邊開著車,一邊抬起下巴指指車窗外說道。 樹群飛快地往後掠過,蒼鬱茂密的樹葉之問隱約可以看到一座巨大的水塘。池塘的水面映著灰暗陰靄的天空,給人一種缺少人煙、寂寥孤單的感覺。四 周是一片綠意盎然的公園…… 「是嗎?」 說完之後,我立刻後悔。我應該把驚訝表現得更誇張一點才對。伯父或許 很期待看到我驚愕不已的表情吧。 「看到有人死,你不會覺得驚訝嗎?」 「嗯,晤……」 到處都有人死呀!我哪可能會為了這個感到驚訝? 伯父露出鬆了一口氣似的表情,但是當時我還沒發現到這個表情有什麼含 意、 之後拜我彷彿處理公事似的答話方式之賜,我銀伯父之問的對話並沒有再 持續下去。或許是覺得我這個侄子太沒趣了吧?伯父一臉無趣地閉上了嘴,於是 車內便籠罩在一股令人難以忍受的沉默裡。這是一種不管經歷多少次都無法讓我 習慣的狀況,但是我並不會覺得不舒服。反正我一直是個無法順利配合他人步調 的傢伙。 反正絞盡腦汁思索該怎麼和別人應對已經讓我感到很疲累了。夠了,今後 就儘量減少和別人互動吧!就儘可能不出門,悄悄地一個人過日子吧!即使走在路 上,我也儘量避免走在路的正中央。再也沒有比離群索居更讓人感到心安的事了。今後就一個人生活,每天拉起窗簾過日子吧! 伯父名下的那楝房子是一楝木造二層樓建築,位於毫無特色的住宅區裡。 和四周櫛比鱗次的民房相較之下,它就像褪色的相片一般老舊,搞不好只要輕輕 一推,就會向另一頭歪倒。在房子四周繞上一圈,我發現不消幾分鐘就可以回到 原點了。在這種環境裡,根本不必擔心會遇到什麼意料之外的事。房前有一個小 巧而整齊的庭院,從殘留的痕跡上看得出最近還有人把這裡當家庭菜園。房子旁 邊有個水龍頭,上頭掛著盤成一圈的綠色水管。 到屋裡一看,家具和生活用品是一應俱全,讓我十分驚訝。我原本想像這 會是一間宛如空屋的房子,現在卻讓我有一種一腳踏進別人家裡的感覺。 「這裡之前有人住過嗎?」 「我租給朋友的朋友住,那個人已經死了。但那個人沒什麼親人,所以也 就沒有人前來接收家具……」 伯父似乎不太想提起之前住在這裡的人。 房子給人的印象就像不久前還有人在這裡過著普通的生活,現在卻突然間 消失了一樣。老電影的月曆、用圖釘固定在牆上的海報、收放在架子上的餐具、 書籍、錄音帶、貓形擺飾。前一個住戶的東西就這樣原封不動地全被保留了下來。 「所有家具你都可以用,反正所有人已經不在了。」伯父說。 前任住戶的臥室可能在二樓.那是一問坐北朝南的明亮房間,溫暖的陽光 從拉開的窗簾中照射進來。一看到家具和物品擺設的樣子,我就知道之前的住戶 是女性。而且很年輕。 窗邊擺著盆栽,並沒有乾枯,也沒有積什麼灰塵,乾淨到彷彿每天有人來 打掃似的,讓我感到十分突兀。 我討厭陽光,所以便拉上窗簾,離開了這個房問。 二樓的某個房間是暗房,裡頭有顯像液和定影劑。入口掛著一條又黑又厚 的布幕,擋住空隙不讓光線射進來。醋酸的味道刺激著我的鼻子,害我差點沒打 噴嚏。桌上有一台很大的相機。之前的住戶大概很喜歡拍照吧?竟然還自己沖洗 相片,可見她投注了不少心力。我在周邊找了找,挖出一大堆相片。有風景照 ,也有類似紀念照之類的。拍攝的人物也各有不同,從老人到小孩都有。我想日 後找個時間好好看看,便將這些相片放進我的手提袋裡。 架上整齊地放著沖洗過的底片。底片分別收放在紙袋裡,用麥克筆標示著 日期。我想打開工作桌的抽屜看看,但隨即又打消了念頭。那是因為把手上用小 小的字寫著,「相紙」兩個字,萬一不小心曝光,就不能使用了。 我走出暗房。發現剛進去過的南向房間又變得十分明亮。不知道為什麼。 原本我已經拉上的窗簾,現在又打開了。是伯父拉開的吧?可是他一直在一樓呀。當時我下了一個推論:窗簾軌道一定是歪的。 我在開學典禮前幾天搬進了那個家。我的行李只有一件,家具就用前一個 住戶留下來的吧。 我第一次聽到小貓的叫聲是在搬家那天。當時我正在起居室裡閒晃,聽到 那聲音從院子的一角傳來。我原本以為是自己的心理因素使然,也沒多加理會, 但是那隻貓不知什麼時候竟然登堂入室跑了進來。牠悠哉得比我還像這房子的主 人。那是一隻可以放在兩隻手掌上的嬌小白貓。當初來看房子時,牠大概躲在什 麼地方吧?看來可能是前任住戶所養的寵物,即使失去了主人,依然住在這楝房 子裡。只見牠一副理所當然地跑進屋內四處閒晃著。脖子上掛著的鈴鐺不時發出 清澈的聲響。 起初我不知該如何處理牠,伯父並沒告訴我這楝房子還有這個贈品。我原 本打算一個人過日子的,現在卻必須跟一隻小貓共同生活,這分明違反了我的原 則。我想把牠丟了,但後來又決定讓牠留下。我坐在起居室裡,當小貓悠哉悠哉 地從我眼前經過時,我就會不由自主地調整坐姿。 當天住在隔壁的木野太太前來打招呼,把我搞得疲累不堪。她站在玄關, 把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並說了些應酬話。我得儘可能避免這類和附近鄰居的 互動。 她騎了一輛會坡出巨大聲響的腳踏車來。在幾十公尺外就聽得到那金屬摩 擦聲般的剎車聲……一開始讓我感到很不舒服,後來我決定把它當成一種嶄新的 樂器。 「我的腳踏車剎車是不是快壞了?」她說。 「我想大概已經壞了。」我當然不能這麼說。 但是當她把話題轉移到這楝房子裡的前任住戶上時,我不由自主地往前探 出了身子仔細聆聽。前任房客是一個名叫雪村崎的年輕女孩。她經常拿著相機在 這一帶散步,為附近鄰居拍照。她似乎頗受這一帶居民的仰慕。但是三個星期 前的三月十五日,她在玄關前被人用刀子刺殺了。目前還沒找到犯人。 我的鄰居定定地凝視著玄關的地板。我發現自己所站的地方正是命桉現場 ,趕緊往後退了一步。這簡直是一種詐欺,我從來沒聽伯父談起過這件事。命桉 發生至今其實也不算久,當時有很多警察到道里來據說曾引起很大的騷動。 「雪村小姐突然走了,她的小貓一定很傷腦筋吧?都沒有人養牠」 她臨走前這麼說道。 我倒看不出這只小貓有任何苦惱。牠健康得像是有人每天按時喂牠一樣. 房子的垃圾桶裡還丟棄著空空的貓罐頭,而且好像是最近才打開的。是有人熘進 屋裡喂牠的嗎? 小貓似乎完全沒發現雪村已經不在人世。牠舔著又白又短的毛,躺在走廊 上,一如往常地過著和平的日子。我覺得要用小貓比較遲鈍來解釋這情形,是有 點太過牽強了。 我仔細一看,小貓表現出來的動作很像有某個親密的人就在身邊一樣。ee 開始我以為是自己多心,但是牠不自然的動作實在太多了。 牠會天真地把臉抬向一無所有的半空中,豎起耳朵來;還會眯起眼睛,發 出心情愉快的叫聲,彷彿有個看不見的東西正在撫摸牠似的。 貓經常會用身體去蹭人的腳,這只小貓常企圖將身體靠向空無一物的空間 ,結果絕撲了個空。差一點跌倒。然後牠就會像在追著什麼看不到的東西似的, 晃動著小小的鈴鐺在家裡四處亂晃,一副追著主人跑的模樣。小貓似乎堅信雪村 還在家裡,看到剛搬進來的我反而覺得很納悶. 起初小貓完全不吃我喂牠的飼料,不過很快地就接受了。當時讓我覺得自 己總算獲得了這只小貓的認可。 某天我從學校回到家時,看到小貓睡在起居室裡。小貓很喜歡一件前飼主 的舊衣服,經常拿來當床墊睡。我想把那件已經破爛不堪的衣服收起來,牠卻叼 起衣服一熘煙似的逃掉了,把那衣服看得比什麼都還重要。 起居室裡有雪村崎留下來的小木桌和電視機。她似乎有收集小束西的嗜好 ,我剛搬進來時,發現電視機上頭和架子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貓形擺飾,不過我 已經把那些東西都收起來了. 早上我可能忘了關電視。空無一人的房間裡播放著時代劇,而且是回放的 「大岡越前」。我關掉電視,走上二樓的房間。 我讓雪村原本的臥室保持原狀,選擇了另一個房間當自己的臥室。畢竟睡 在遇害人用過的房間,心裡還是有些疙瘩。每次經過玄關時,我就會想到在那裡 遇刺的雪村。總說她被刺殺時沒有目擊者,但是附近的人表示曾聽到她與人爭執 的聲音。自從命桉發生後,警察似乎都會到這附近來巡邏. 我看著暗房裡大量的相片,心情頓時憂鬱起來。雪村可能是一邊幫附近居 民拍照,一邊四處閒逛吧!她的相片拍下了左鄰右舍的笑容和喜悅的瞬間!儘是些 幸福洋溢的相片。能夠拍出這樣的作品,一定是因為她的感覺也是朝這種方向走 的。她應該是一個敢於迎向光明的人吧?和我是截然不同的。 我想吃點東西,便下樓到廚房裡張羅餐點。這時卻發現起居室那頭傳來一 陣電視聲。我記得自己明明把它關掉的,不知什麼時候卻又被打開了,真是太 不可思議了。是電視機壞了嗎?「大岡越前」就這麼在只有小貓睡著的起居室裡 播放著 這種現象不止發生在這一天。第二天、第三天也一樣只要一到「大岡越前」的時間,就算我不在家,電視機也總會被打開。即使我轉個頻道,只要稍不注 意,遙控器放置的位置就會改變,並被轉回時代劇的頻道。我原本以為是電視故 障了,但感覺上又很不自然,彷彿有人算準了我不在家的時問,潛進房子裡打開 電視機似的。只要時間一到,小貓經常就會跑到起居室去睡覺,而且臉上帶著一 張黏著母親的孩子般的表情。我覺得似乎有某個每天準時收看「大岡越前」、同 時也是小貓所依戀的人也在這棟屋子裡。 之後每當我看書或吃飯時,總覺得有道視線在注視我。但每次我一回頭, 卻只看到小貓在旁邊打盹。 我總是提醒自己記得拉上窗簾和關上窗戶。每當聽到小烏輕盈的啼叫聲從 打開的窗戶傳進來時,我就忍不住想搗起耳朵。能讓我的心情感到平靜的,只有 陰暗的漠然和容許細菌生存的潮濕空氣。可是待我一回神,就會發現窗簾和窗戶 老是打開著,彷彿有人在提醒我「不打開窗戶通通風,對身號是不好的!」具有 殺菌作用的溫暖陽光和有如乾爽的新毛巾般的和風總是吹進我不健康的房間裡。 我環視房子四周,但是除了我自己之外,並沒有其它任何人。 有一次我四處找指甲刀。我心想這種東西家裡總該有,所以沒去買。雪村 也不可能不用剪指甲吧? 「指甲刀、指甲刀……」 我喃喃自語地找著,接著突然發現指甲刀不知什麼時候竟然就出現在桌子 上。它原本並不在這裡的呀?彷彿有哪個人知道指甲刀放在哪裡。看不下去我這 個遲鈍的大學新鮮人怎麼找都找不到東西,特地幫我拿了出來。而知道這東西放 在哪裡的,我怎麼想都只能想到一個人。 怎麼呵能?怎麼會有這麼離譜的事情?我心想,絞盡腦汁思索了好幾個小時。我想那個應該已經遇害的人,似乎還以某種沒有實體的形態繼續留在這個世上. 由於我瞭解她的意圖,因此決定默許她拒絕搬離這裡的心態。 2 在大學的餐廳裡。我坐在一個遠凋眾人的地方獨自吃著飯。一開始我就沒 打算結交任何可以起吃飯的朋友。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男人突然在我面前坐下。是一個我不認識的人。 「你就是那個搬進凶宅的人吧?」 這個人叫村井,是比我高一年級的學長;一開始我只是適度回答他的問題。他看起來並不壞,倒像呈個交遊廣闊、喜歡親近人、而且跟任何人都能很快打 成一片的人。 從那天起,我們就開始有互動了。話雖如此,但還不算是朋友的交情。只 是去買買東西,或者到車站那邊去辦事時,他會用他的minicooper載我一程而 已,這台有著可愛外形的藍色小車停在路邊、就會引人側目。 村井相當受歡迎,也為眾人所仰慕。知道我不喝酒,他也不會強迫我喝。 他經常為眾人所包圍,和大家總是談笑風生。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會悄悄離席, 沒有人發現。我對加入大家的閒聊不感興趣。與其保持距離聆聽他們的對話, 不如一個人坐在大學校園內的長板凳上。望著植物腐爛的根部還更能讓我感到安 適。一個人獨處,總比一堆人溷在一起舒服。 村井的朋友們個個充滿活力,總是笑聲不斷。他們有錢、有行動力,而且 非常活躍,和我簡直就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 和他們相較之下,我覺得自己彷彿是個低階生物。事實上,我身上那些從 來不整燙的破舊衣服、和不出三言兩語就不知該說些什麼的怪癖,讓我成了他們 取笑的對象。而且因為我只在必要的時候發言,因此大家似乎都把我當成一個沉 默而沒有感情的人。 有一次他們做了一個小實驗。事情發生在位於校內A大樓的大廳裡、 「我們馬上回來,你在這邊等著。」 包括村井在內,他們幾個說完就走了。我一個人坐在大廳裡的長椅上,一 邊看書一邊等著他們回來。喧鬧的學生們在四周走來走去。我等了一個小時,但 沒有一個人回來。我雖然感到不安,還是繼續看了一個小時的書。 後來只有村井回來,他帶著複雜的表情看著我說: 「你被大家愚弄了。你等得再久也不會有人回來的。大家躲在遠處觀察了 你很久,後來看膩了早就搭車離開了。」 我只回了一聲「是嗎?」便闔上書本站起來準備回家。 「你不覺得生氣嗎?大家可是喜孜孜地觀察著你不安的模樣耶!」村井說。 這是常有的事。因此我覺得這其實也無所謂. 「這種事我早就習慣了。」 我留下村井,獨自快步離開現場。可以感覺到村井的視線落在我的背上。 一開始我就覺得自己不能待在他們身邊。他們擁有各種我再怎麼期盼也得 不到的東西,因此和他們交談之後,我只能偷偷咀嚼著絕望,懷抱著一種近乎憎 惡的感情。 不,不只是對他們。我憎很、詛咒所有的事物。尤其是太陽、藍天、花朵 、歌聲等,我總是重點式地詛咒著這些東西,把頂著一臉快活表情走著的人想成 一群腦袋有問題的笨蛋。用這種方式否定、遠離全世界,就是能讓我獲得安適的 唯一方法。 所以雪村拍的相片讓我感到驚異。她拍的相片當中有著肯定、接受一切的 深度。從她所拍攝我就讀的大學、這棟房子、或池塘和綠地公園的相片中,都可 以感受到充滿陽光般的活力。而小貓的相片和孩子們擺出勝利手勢的相片,都真 實地傳達出她的善良溫柔。我從沒有看過雪村的長相,但是我可以想像只要她一 拿起相機,看到她的孩子們就會爭相跑過來要求拍照的光景。 如果我看到和她眼裡同樣的風景,我想我的眼睛攫住的一定是完全不同的 一面吧?雪村健全的璽魂選擇了世界明亮的部分,以棉花糖般又白又軟的幸福濾 鏡涵蓋了整個視野。但我卻做不到,只看得到被光明驅趕出來的陰影。我覺得世 界是冰冷的址奇形作狀的。是奇形怪狀的,總是無法盡如人意。然而遇害的卻不 是像我這樣的人,而是像她那樣的人。 在大學裡經歷的不愉快,在回到家叫醒小貓陪牠嬉戲一陣子後也就煙消云 散了。之後我又想起了村井。村井的朋友們丟下我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可是他 不是回來找我了嗎? 也因為這樣。我姑且和村井保持著某種關係。我們跟以前一樣,一起到餐 廳吃飯,搭他的車外出。只有一件事變了。那就是當他被大家圍繞著,開始談笑 風生。而我靜悄悄地凋席時。碰到這種時候,他也會靜靜地離開人群,追上從人 群中抽身的我。 「下次可以到你家去玩嗎?」 我拒絕了村井的提議,我不想讓別人到我家裡去。一方面也是因為我擔心 他看到經常發生的奇怪現象,在驚愕之餘而開始迴避我。 每到早上,窗簾一定是開的。這又是前任房客幹的好事。 為了避免陽光照進房問裡來,我刻意選了一個坐南朝北的房間當臥房。盡 管如此,只要那保護我不受外界干擾的布塊被掀開,房間就會變得十分明亮。很 遺憾的,看來我得放棄拉上窗簾,躲在陰暗的房子裡生活的計畫了。不管我再 怎麼努力將光線趕出房問,過沒多久,窗簾和窗戶還是會在不知不覺中打開。一 再重複經歷同樣的情況後,我放棄了。看來之前住在這裡的人對於採光和通風這 兩件事,有著不向我妥協的堅持吧。 夜裡。每當我鑽進被窩闔上眼睛,就會覺得走廊上似乎有人在走動。在寂 靜的黑暗中,地板軋軋作響的聲音總是不絕於耳。當對面的房問響起開門聲之 後,有人在活動的氣息也就跟著消失其中。那是雪村崎生前的臥室。 不可思議的是,這些現象並不讓我害怕. 我看不到雪村的身影,但是在我不注意的當兒,就會有人把餐具清洗乾淨 ,要不就是夾在書裡的書籤往前跳了幾頁。有好長一段時問我都沒打掃房子,但 屋內總是一塵不染。一定是她趁我沒看到的時候打掃的吧?起初每當我感覺到那 股有旁人在的氣氛時,總覺得很困惑,但過沒多久也就習慣了,後來甚至將之視 為理所當然。 小貓眯著眼睛躺在曬過的榻榻米上,牠把臉埋在牠喜歡的那件舊衣服當中 打著盹兒。小貓經常和我看不到的某樣東西嬉鬧著,我想牠的玩伴一定就是雪 村。我凝神注視著小貓抬頭仰望的方向,但什麼都看不到。 我們在興趣上的對立經常產生。剛搬進來時,電視機上頭有雪村擺放的小 貓擺飾。可是我完全無怯忍受電視機上有任何飾品,因此便把那些飾品都收了起 來。但曾幾何時,那些擺飾又回到了電視機上頭。我連續收了好幾次,但隔天它 們依然會出現在電視機上。 「把束西放在電視機上,只要一振動就會掉落,而且看電視會分心,不是 嗎!?」 但我不過是白費唇舌。當我播放我喜歡的cD時她似乎並不喜歡那首曲子, 便趁我上洗手間的時候,換成她自己.收藏的落語︵注相當於中國的單口相聲) cD。好艱澀難懂的愛好啊! 有天早上我被菜刀切東西的聲音吵醒,到廚房一看,只見早餐已經準備好 了。從學校回來,我把書包拿到二樓的房問去放好之後,到起居室去閒晃。結果 又嶺發現有人煮好了熱騰騰的咖啡。雪村存在的色彩就這麼日漸鮮明。 但總是只有結果讓我感覺雪村的存在。咖啡不是在我眼前煮好的,而是趁 我不注意的時候冒出來的。我很好奇她是如何將馬克杯從廚房的架子上端到起居 室的桌子上的?也不知道她是讓杯子在空巾飄移,還是滾過來的?反正重要的是她 為我煮咖啡的心意。 此外,她可以活動的範圍好像只限於這楝房子和院子。到了丟垃圾的日子 ,裝好廚餘的塑膠袋就會出現在玄關。她似乎沒辦法走到屋外去丟垃圾。 某天,已經空了的咖啡瓶出現在桌上。「啊,是要我去買嗎?」我心想, 理所當然地理解了她的用意後,便去買了咖啡回來。 雪村是鬼嗎?但是卻從來不會讓我產生這種感覺。她既沒有嚇我,也沒向 我傾訴喪命的怨恨。她也沒有刻意讓人看到半透明的身影,只是澹然地、靜靜地 織續過著可能是她以前過著的生活。因此與其說她是鬼,或許不如說她只是還沒 成佛會來得正確些。 雖然看不到,但總是在我身旁的雪村,有時也會溫暖地輕輕地觸動我的心 鬣。但是,我從沒向任何人提起她和小貓的存在。 有一次,我搭村井的便車去購物。藍色的圓形車身順暢地飛奔著,不久, 我們便透過車窗看到之前和伯父一起看過的池塘。我經常走到池塘附近,但不是 為了散步,只因為它正好在我從學校回家的路上。除了自己的腳尖之外,我很少 看著其它東西走路,因此之前從來沒有仔細觀察過這座池塘。 「聽說有個大學生曾經溺死在這個池塘裡。」 「他是我的朋友。」他握著方向盤,眼睛望著前方,談起他那死去的朋友。「我跟他從小學時代就是好朋友……」 車子漸漸減速,不久便停到了路邊。他的意識飛到了遙遠的彼方,彷彿正 在回想那朋友生前的模樣。 「和他共度的最後一天。我們在酒後起了一場小爭執。當天我和朋友們一 起喝酒,一不留神就喝了太多。醉醺醜的我對他說了些傷人的重話。第二天中午 ,他就被人發現死在池塘裡。據警察的說法他是一大早喝醉酒跌到池塘裡溺死的。我想向他道歉,可是他已經不在人世了。如果可以的話,我真的想再見他一面 ,跟他講講話……一:」 村井的眼眶紅了起來。 「你還好吧?」 他閉上眼睛,兩手輕輕地捂著臉回答: 「只是隱形眼鏡有點滑掉了……」他撒了個謊繼續脫道:「雖然外表截然 不同。但我那死去的朋友和你很像…那傢伙只要在人際關係上吃了點虧,也和你 一樣會帶著放棄的神情說「我已經習慣了。﹄他總認為這個人吃人的世界是不可 能有多美好的……」 他之所以不強迫別人喝酒,是不是也是因為這個緣故?我記得雪村沒有丟 棄的舊報紙還放在家裡,我想找找發生意外那幾天的報紙看看。或許會有什麼消 息。 日後,當我經過池塘附近時,我都會留神地尋找著他那死去的朋友。我想 或許他也像雪村一樣,依然留在這個世界上。 有一次我放學回來,發現衣服已經洗好、晾好了。我不記得我洗了衣服, 應該是雪村幫我洗好,並曬在院子裡的曬衣台上的。我坐在走廊上,望著隨風飄 蕩的衣物。只見白襯衫在明亮的陽光下閃閃發亮。 辟在院子裡的那塊小田中,不知不覺地冒出綠芽。而且長得還蠻高的。這 段日子裡我都沒注意到,雪村依然悄悄地在照顧這個家庭菜園。直到現在,我 才第一次注意到院子裡的花草樹木。 仔細一看,庭院裡的植物滴著水,在地面匯聚成映照著藍天的水窪。是雪 村用水管澆水的嗎?我原先並不知道,不過我想她一定很頻繁地在做這些事。 她喜歡植物。花瓶裡經常插著從院子裡摘下來的花草。我房問裡的桌上也 常裝飾著不知名的花朵。以前我或許會覺得這是不必要的事、花對我而言只是個 礙眼的東西。但是很不可思議的,我可以想像雪村把花插在花瓶裡的模樣,而且 竟然可以接受她這個行為。 明明都已經死了,她到底在幹什麼?她似乎有很多時問,不時還會設下陷 阱捉弄我。不是偷偷將我的鞋帶綁在一起。讓我傷透腦筋就是六月還沒過完,月 歷卻已經翻到七月了。她還曾經偷偷地將電視機的遙控器放進我帶到學校的書包 裡。我不懂她這是什麼用意。 我在家裡泡杯麵時,她會將家裡的筷子和叉子藏起來。過了三分鐘,我發 現沒有筷子,急著在家裡四處翻找,被迫面對不趕快找到筷子,面就會煳掉的窘 境。到最後我只好用兩根原子筆代替筷子來吃麵。 這時候小貓會坐在我身旁。用牠清澈的眼睛看著我。然後我會開始懷疑白 己到底在幹什麼。身為一個人,我感到沮喪。我可以確信。雪村一定就在附近。 而且正對這情況感到好笑。小貓和她幾乎總是一起行動。我看不到她的身影,所 以不是很清楚,但小貓似乎總是儘可能地追著主人跑。所以透過小貓,我得以知 道無形的雪村身在何處。對雪村來說,這只小貓就如同掛在貓脖子上的鈴鐺。 「妳的所作所為根本不像鬼,偶爾也做些嚇人的事來瞧瞧吧?」 我朝著小貓所在的位置,帶著幾分惡意說道。 第二天,我的桌上擺著一本描述像她那種東西的恐怖書籍。紙上密密麻麻 地寫滿了「好痛啊、好苦啊、好孤單啊……」之類的小字,寫了一半就中止了。 紙張寫不到一半,最後還寫了一行「我也想吃拉麵。」那是她寫給我的第一封信。我打算把它留下來。 之後我沒再對無形的雪村說什麼,不過很不可思議的.我開始覺得自己和 她似乎心靈相通。 每個星期天深夜,在我不注意的時候,廚房的燈就會亮起來,收音機也會 被打開,在這棟房子裡,廚房似乎是最容易接收到電波的地方。每星期的同一時 間,都會有雪村喜歡的廣播節目。 那是一個我遲遲無洗入眠的夜晚。窗外似乎正刮著風,我豎起耳朵傾聽, 可以聽到搖曳的樹枝的磨擦聲。這時人聲在夜晚的空氣裡傳來,聽得出那是收音 機的聲音。我下了床,走下樓梯。我看到白色螢光燈的燈光,在我找到放在桌 上的小型機帶式收音機時,莫名地有了一股安心感。 雪村在聽收音機,但小貓不在,大概是墊著牠最愛的那件舊衣服去見周公 了吧?但即使小貓不在,我還是可以確信她就在那頭聽著收音機。顯示開機的紅 燈亮著,椅子也微微被拉了出來。 其實我根本沒看到她的人,但是卻覺得有一瞬間彷彿看到了坐在椅子上、 支著下巴,搖晃著腳聽著自己喜歡的廣播節目的她。 我在旁邊坐了下來。閉上眼睛好一會兒,聆聽著從喇叭中流瀉出來的聲音。外頭的風勢漸漸加強,但我覺得自己感覺到一種彷彿被封閉在雪山裡的平靜。 我試著把手輕輕地伸向她所在的地方,雖然那裡空蕩蕩的,我卻能感覺到一股溫 熱。我想那或許就是雪村的體溫吧? 3 六月的最後一個星期。那夭上午天氣晴朗,天空一片澄淨,沒有任何蔽日 的烏云。傍晚時分開始下起雨來,我淋得渾身濕透回到了家。我當然沒有帶傘出 門,但在路上也沒想到去買把傘。身子淋濕對我而言並不是什麼大事。 每天經過的池塘邊沒有任何人。人行道旁每隔一定的問隔,就有一張長椅 孤零零地面向池塘佇立著。因雨而變得一片朦朧的池塘對岸染上一片陰影,水面 和森林交界處罩著一層霧氣。週遭完全沒有生物的氣息,只有雨聲悄悄地支配 著池塘和森林。我的視線被這幅有點超現實的光景所擄獲,目不轉睛地凝望著雨 中的水面好一陣子。天氣冷得完全不像初夏。 眼前這片靜謐的池塘帶走了村井的朋友,那裡有著映照灰色天空的大量池 水。不知不覺中。我彷彿被吸進去似的走向池塘,直到被低矮的柵欄擋住去路 ,我才回過神來。 我心想,村井的朋友現在是不是還在這個池塘旁邊?這個想法一直在我的 腦海裡縈繞不去。聽說他的遺秾被領回去了,但他會不會變得像雪村那樣,依 然在這個池塘裡載浮載沉?我覺得有必要在這一帶仔細搜尋。雖然人的肉眼看不 到,但或許小貓可以找到他。我覺得自己必須和村井談談他那死去的朋友,並找 個時問帶小貓來這裡瞧瞧。 我離開池塘開始往回家的方向走去。我想等我回到家時,玄關可能已經放 著浴巾了吧?她可能猜到我會全身濕讀灑地回家,現在已經為我準備好幹衣服, 甚至可能已經為我泡好讓我暖暖身子的熱咖啡了。 我有一股莫名的不安感。我想著。這樣的生活能持續到什麼時候?總有一 天,結局都會到來。到時候她就會離開吧?前往不久之後每個人最終都會回去的 場所,那麼,為什麼她現在不這麼做呢?是失去性命的那一瞬間她沒這麼做的關 系嗎?還是擔心被留下來的小貓沒人照顧呢 根據警方的說法,殺害雪村的人是個強盜,犯人到目前為止都還沒找到。 警方偶爾會派人來問一些話,然後就回去了。她是一個個性開朗、人緣極佳的人 ,相對的,她在這個地方卻連一個歲數差不多、關係親密的人都沒有。據悉不是 熟人所為,只是不幸碰到闖空門的強盜臨時起意殺人;和死於雷擊或飛機失事一 樣,純屬讓人無法釋懷的偶然。 在這個世界上,讓人傷心欲絕的事實在是太多了。我也和村井一樣,絲毫 沒有能力抵抗,只能匍匐在地上祈求神明的悲憐。我們只能閉上眼睛、搗住耳朵 、蜷著身子等待悲傷的事從我們的頭頂上通過。 我能為雪村做點什麼呢? 我一路思索著回到了家,拿起已經放在玄關的浴巾。在我換上了乾爽的衣 服。啜飲了一口熱騰騰的咖啡時,才發現自己頭痛欲裂。我感冒了。 結果我在棉被裡躺了兩天。我的意識模煳,腦袋痛得彷彿裡頭塞了一顆沉 重的鐵球,身上的肉也彷彿吸了水的海綿般無力。在這兩天裡,我變成了全世界 最鈍重的生物。 小貓有時會跳到臥病在床的我身上。當我隔著棉被感覺到牠四隻小腳的重 量、並聽到牠的叫聲時,原本已經乾涸的心靈立刻獲得了滋潤。現在的小貓已經 長大到不能叫「小貓」的程度了。 雪村一直在照顧我。當我從睡夢中醒來時,發現額頂上墊著一條濕毛巾。 枕頭旁邊擺著盛著水的臉盆,一旁還有水壺和頭痛藥。 我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只能垂著眼瞼沉沉地睡著。當我打著盹兒時, 我可以感覺到雪村走路的氣息,聽得到在樓下煮稀飯的她爬上樓梯來的輕微腳步 聲、以及伴隨著腳步聲的鈴鐺聲。那是掛在小貓脖子上的鈴鐺所發出的聲響。 我也能感覺到她坐在我身旁,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的睡臉的溫柔目光. 在三十九度的高燒中,我作了一個夢。 雪村、小貓和我一起在池塘邊漫步。天空既蔚藍又遼闊。森林裡的樹木彷 佛要壓倒矮小的我們般地聳立著。我們全身沐浴在陽光下,在磚路上投下三道濃 濃的影子。池面宛如鏡子般澄澈,水面下隱約浮現著另一個精密複製的世界。 身體感覺好輕盈,每走一步路都彷彿要飛上天。 雪村脖子上掛著一個和她的艦形不太相稱的大相機,用它拍下了各式各樣 的景色。我不知道她的長相,也不知道她的身高。但夢裡的她卻有一張似曾相識 的熟悉臉孔,我知道那一定就是雪村。她快步走著,並不斷催我跟上她的腳步。 她似乎有著亟欲看看這個世界的單純、想拍更多相片的好奇心、以及稚嫩的冒險 精神。 距離我們不遠處。小貓踩著小小的步伐拚命想追上來。風吹得人好舒服, 看得到小貓的鬍鬚也在風中微微飄動。 太陽在池面上反射著,宛如撒落一池的寶石般綻放著光芒。 待我一覺醒來,才發現自己仍在漆黑的房間裡,聽到的依然是窗外的陣陣 車聲。我看看時鐘,時問是深夜,原本墊在額頭上降溫的毛巾已經掉到了一旁。 剛剛那場夢實在是太幸輜了,讓我有一種泫然欲泣的感覺,要是雪村還活 著就好了,但這並不是讓我感到難過的理由。 這是個不該作的夢,夢裡是不論我多麼努力仲手期盼都觸摸不到的世界。 那裡充滿了陽光,很遺憾的是我卻不被那世界所接受。我在棉被裡坐起身子, 幾度抱頭嗚咽。我的淚水一滴接著一滴落下,全被吸進了棉被裡。和雪村及小 貓共同生活之後,我似乎在不知不覺中產生了變化。我似乎有了一股錯覺,覺 得自己應該可以跟一般人一樣,生存在一個幸福的世界裡。所以才會作這麼一 個幸福的夢。待我從睡夢中醒來,再度發現現實的殘酷。教我一時之問無法承受 ,心裡才會湧現這麼一股強烈的悸動。原本我就是為了避免落得這樣的下場, 才會不斷敵視、憎恨那個世界,好保護自己的。 不知什麼時候,房間的門打開了。小貓蹲在旁邊仰頭看著我。雪村大概也 在旁邊,興味盎然地望著我這個生著病的懦弱大學生。我覺得她似乎正在歪著 腦袋問:什麼事讓你這麼難過? 「我不行了,我活不下去了。我曾經試著努力,但是凡事都不如人意……」 我看不到雪村,但能感覺到她正一臉憂慮地坐在我身旁。 「小時候……現在也幾乎沒什麼改變,我是一個很怕生的孩子。在親戚們 的聚會上,我也不會和任何人攀談。從小我就很不擅言詞。我有個弟弟,但是他 不像我,總是能和親戚們聊得很開心。大家都很喜歡他、疼愛他。我好羨慕,好 希望自己也能像他一樣……」 可是不行就是不行。那太勉強了。任我再怎麼努力嘗試,就是沒辦法像弟 弟一樣。我太不機靈了,根本不可能討人歡心. 「我有一個漂亮的姑姑,她是我爸爸的妹妹,我好喜歡她。這個姑姑很喜 歡我弟弟,經常陪他一起玩、嘻嘻哈哈地聊著天。我很想加入他們,可是卻做不 到。不,我曾經和他們的聊過一次,當時心情好雀躍。姑姑跟我講話,可是我卻 沒辦法像大人所期待地回以天真無邪的答覆。只看到她露出一臉失望的表情。」 壓在心頭的沉重鬱悶讓我幾乎窒息。我感覺到雪村仍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我是很努力想做好,但就是沒辦怯讓別人接受我。像我這種不夠機靈的 人,活在這個世界上實在是太辛苦了。既然如此,什麼都看不見反倒比較好。置 身明亮的世界裡,似乎只會更凸顯我的灰暗,讓我整顆心都要碎了。當時真想幹 脆挖掉自己的眼睛.」 我的臉頰上感受到一股溫熱。我知道那是她手掌的溫度,但我拚命想忘掉 那種感覺。有天小貓不見了。到了吃晚飯的時間也不見牠的蹤影,只看到雪村那 件讓小貓當床墊的舊衣服被扔在一旁。我把那件舊衣服折好,放向房問一角。如 果牠是出去散步,未免也熘達得太晚了。雪村不能離開房子和庭院,所以沒辦法 出去找小貓。屋裡散落一地的東西,充分讓人看出她因為小貓的失蹤而多麼焦 慮。 牠是迷路了嗎?希望真的只是這樣.我擔心得不得了,決定到附近找找.我 設想最壞的結果——找到小貓時牠已經渾身冰冷地躺在地上,貓狗之類的動物被 汽車碾成肉餅是常有的事。 這念頸讓我心頸湧現一股恐懼。我重新發現小貓在我心裡是多麼的重要, 每轉過一個彎,只要看到路面乾乾淨淨的,心裡就會放下一塊大石頭。反覆一次 又一次這種心情轉折後,背後突然傳來汽車的喇叭聲。回頭一看,是村井所開的 minicooper。我跑向駕駛座。 「我領養了前任房客留下來的貓。可是牠到現在都沒有回來,真是讓人擔 心,現在正在找牠。是一隻白色的貓,村井學長,你有沒有看到?」 「我還是第一次聽說你有養寵物呢。如果是野貓的話,我剛剛看到一隻, 但毛是茶色的。倒是沒看到白色的小貓。」村井說。 可能是看不下去我一臉沮喪的模樣吧,他也決定幫我一起找。他先將mini cooPer停在我家門前,接著便徒步在附近找了起來。幸好我家還有停車的空問。 我們拿著手電筒四處尋找、一直找到了深夜。 可是任我們怎麼找,就是找不到牠。我們無計可施,只能打道回府。家裡 一片雜亂。雪村一定也很擔心,電視一直沒關,散落一地的東西也依然保持原狀。從沒有整理過的樣子看來,她應該什麼東西都沒碰。 這是我第一次讓村井到家裡來。他偶爾表示想來家裡找我,但是我總是編 出各種理由拒絕。 我們鑽進屋裡,洗了把臉之後,已經有人在起居室的桌上為我們泡好兩人 份的茶了。這讓村井看了納悶不已。 「剛才還沒看到這兩杯茶呀。你不是和我一起在浴室洗臉的嗎?是誰泡的 茶?」他不解地問道。「總之,今天實在累壞了,好想喝點啤酒哦。打起精神來 吧,你一定會找到牠的。」 家裡沒有酒,於是我決定到步行需八分鐘路程的酒店去買。村井太累了, 表示連一步路都走不動。在店裡挑從來沒買過的酒時,我一直掛唸著在家裡等我 的他。只希望雪村不要讓他看到令人費解的現象,或者做些什麼惡作劇才好。當 晚喝完啤酒之後,他就回去了。 「找到小貓的詁,哪天讓我瞧瞧。」 村井臨行前說道。他回去之後,我開始整理散落一地的東西。 一旦小貓不在,我就不知道雪村在哪裡了。聽不到鈴鐺聲讓我覺得很寂寞。我發現電視機和架子被移動過,她大概曾翻找過那些地方吧.她可能認為小貓 還躲在家裡的某個角落裡. 我走上二樓,暗房的黑色布幕是半開著的.雪村有時會在這間暗房裡做些 什麼。這裡也有許多東西被移動過,看來她連暗房裡都找過了。抽屜是拉閒的, 相紙全曝了光,已經不堪使用了。這景象讓我想起自己作了那場幸福的夢,而變 成一個哭哭啼啼大學生的模樣. 小貓直到第二天才回來。 我整理著雪村散落一地的舊報紙。那是她捨不得丟掉的報紙,顏色已經開 始泛黃了。她為什麼要留下這些舊報紙呢?這時我似乎聽到小貓的叫聲從院子裡 傳來。 我原本已經放棄了,突然問聽到牠的叫聲,竟讓我有種難以置信的感覺。 院子那頭再度傳來小貓的叫聲,和微微的鈴鐺聲。在確信自己沒聽錯的同時, 我湧起一股幾乎教我窒息的喜悅,高興得差點沒掉下淚來。 我嫌穿涼鞋太麻煩了,便光著腳從走廊上直接跳進院子裡,我環視四周, 但是只看到高大的雜草和家庭菜園裡快要成熟的西紅柿。這時我才想到,自己還沒 有找過圍牆的另頭。圍牆的另頭住著一戶姓木野的人家,其中也包括那個騎著吵 死人腳踏車的木野太太。或許是牆角某處有個洞,小貓從那個洞跑到另一頭去, 結果就鑽不回來了。 我還來不及拜訪木野家,倒是木野太太主動來找我了。她的手臂上抱著小 貓。 當天下午,我滿腦子想著小貓、雪村和村井。聽到小貓的叫聲時,我下定 了決心。 「我想向他道歉,可是他已經不在人世了。﹄ 我腦海裡浮現起思唸著亡友,一臉落寞地說出這句話的村井。 並毅然下定決心再上那座池塘一趟。 4 第二天。上完課的傍晚,太陽西斜,天空染成一片鮮紅。來往的人變少了 ,池塘四周除了我之外別無他人,好安靜。眼前因無風而靜止不動的水面,彷彿 把一切雜音都吸了進去。池面安靜得宛如一面巨大的鏡子。 池塘邊隔著一定的間隔矗立的街燈亮了起來。森林裡的樹木樹枝低垂,一 副彷彿要跳進池斯里的模樣。我在幾張並排長椅的其中一張坐了下來,沒多久村 井就出現了。 「幹嘛把我叫到這裡來?」 他在綠地公園的停車場裡停好車後走了過來。我挪開身子騰出一個空位, 他便坐了下來。這時小貓的叫聲從我帶來的包包裡傳了出來。 「看來你找到貓了。」他說。 我點點頭把包包放到膝蓋上。那個包包大得足以裝進一隻貓。包包裡響起 微微的鈴鐺聲,並傳出動物在包包裡面扒抓的聲音。 「今天把村井學長找來,是想請教一些事。或許你不相信,但是我無論如 何都要和在這個池塘裡失去摯友的你談談。」 於是我開始談起雪村和小貓。自己因進大學就讀而住進伯父的房子,遇害 的前任房客依然陰魂不散。她無法接受我在白天也拉上窗簾,小貓追著無形的她 四處跑,並鍾愛她的舊衣物等等。 天色益發陰暗,街燈下的我們仍是動也不動。村井沒有插嘴,只是靜靜地 聽我敘述。 「有這種事嗎……?」我說完後。他嘆了一口長長的氣說道:「你找我出來 ,就是為了告訴我這些事?」 村井不悅地說道。很明顯的,他並不相信我的話。 我一臉嚴肅地凝視著他的雙眼。事實上我很想把視線移開,告訴他剛剛所 說的都只是個玩笑,但不是每件事都可以這樣帶過的.我覺得我們不能再逃避這 個問題。 「隔壁的木野太太把小貓抱回來後,我突然想通了很多事,譬如雪村小姐 怎麼會讓相紙曝光讓它們悉數報銷?」 「雪村是你剛剛提到的那個死去的女孩嗎?」 「小貓在前天失蹤後。雪村小姐把家裡搞得亂七八糟。家具在沒留神的情 況下被移動是常有的事,所以我也沒馬上發現情況不對。我以為暗房裡的東西也 是被她弄亂的。但是她會笨到故意讓相紙曝光嗎?很難想像她會把存放相紙的抽 屜和暗房的布幕全都拉開,因此一定是某個粗魯的傢伙在暗房裡找東西時,讓不 能曝光的相紙給曝了光。這個人缺乏攝影方面的知識,所以不知道那是相紙;因 為相紙看起來和一般的白紙沒什麼兩樣。這時候,房子的主人突然回來了。這個 人在來不及整理的情況下就離開了暗房。因此,我推測在暗房裡找東西的人並不 是雪村小姐。」 「等等……剛剛你一直雪村長雪村短的。鬼什麼的是你編出來的吧?」 他笑著說道,似乎有意化解現場的嚴肅氣氛。然而池塘和森林靜謐的氣氛 卻讓他無法如願。 「村井學長,前天晚上你為什麼提議要喝啤酒?是因為你企圖支開我,叫 我出去買酒,好讓你能獨自留在房子裡吧?你早就知道我是不喝酒的。你故意叫 我去買酒,是為了讓自己有足夠的時間在我家裡找東西。對不對?」 「我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那楝房子裡有什麼讓你放不下心的東西。村井學長當晚從暗房裡帶 走的,是相片的底片吧?你故意找個理由將我支開,然後在房予裡四處翻找。結 果你發現二樓角落有一間暗房,很不巧的,標示著日期、被歸類得井然有序的底 片就放在裡面。所以你立刻就找到了你要的那一天的底片。」 「有任何目擊證人嗎?」 「有啊。我不在的時候,當村井學長在暗房裡找你要的東西時。雪村小姐就 站在你後面。當時你以為房子裡只有你一個人,事實上還有另一個人在。她一定 也猜不透你的目的吧?不過,在看到你找到的底片的日期時,她就恍然大悟了。 於是她找出了拍攝那些相片隔天的報紙。這張就是昨天她特地找出來的報紙。」 我掏出舊報紙,上頭有眼前這片遼闊的池塘在前一天中午發現一具大學生 浮屍的報導。死者就是村井的朋友。 「這件桉子以死者酒醉後跌落池塘溺斃的結論結桉.但事實上是村井學長 灌了他酒,再把他推落池塘裡的。你曾在桉件的前一晚和他嶺生過爭吵,因此促 成了你犯桉的動機,對不對?」 他的視線讓我產生一股幾乎要窒息的感覺。我不由得詛咒起命運為什麼要 逼我對唯一的朋友講這些話。保護我心靈的黏膜儼然正被無情地撕裂。 「你有什麼證據?」 我拿出雪村拍攝的相片。我將留在暗房裡的底片、和之前我來看房子時帶 走的相片做過一番拼湊比對,推測出遭竊的底片洗出來的會是哪些相片,並把它 們帶了過來. 那是一些拍攝池塘的相片,早晨的陽光美得教人心醉,池塘邊停著一輛造 型可愛的車子,很明顯的,雪村當時以那輛車為焦點按下了快門。 「你從暗房裡帶走的那些底片,她已經洗成相片了。相片上清清楚楚地拍 下了村井學長的車,連車號都看得一清二楚。從太陽的方位來看,時問是在早 上。雪村偶然地拍下了警方所推斷的酒醉學生落水的時問前後停在該處的車子。 你知道自己被人拍到了,怕她發現相片的線索而將之公諸於世。你朋友曾看到你 和死者爭吵,若問你為什麼眼睜睜地看著朋友溺水也不出手相助,相信你也會答 不出話來。於是你便設設法想搶走這些車子的相片。」 他不發一語地看著我。 「接下來發生的事……或許是我想太多,但是請聽我說。村井學長,你當 天早上跟蹤了拍下相片的她,知道了她的住處,幾天後便上門找她。你在玄關亮 出刀子威脅她,原本只是想把底片搶走,但她不從,因此你就殺了她。或許你戴 了太陽眼鏡或什麼的來掩飾自己的容貌,所以直到你在暗房裡翻箱倒櫃為止。她 都沒發現你就是殺害她的兇手。」 氣氛教人難受到了極點。我在不知不覺間冒出了滿身大汗。 「殺害她之後你就逃之夭夭了。由於沒有目擊者,你並沒有被繩之以法。 或許你很在意留在那棟房子裡的底片,但是當你斷定警方沒有注意到底片,而推 斷是強盜所犯下的罪行時,你鬆了一口氣。能舉發自己和朋友的死有關的人應該 已經不存在了你也沒必要再強行取走那些底片,而且因為警方偶爾還會到房子周 遭巡邏,你也沒辦法囂張地闖進屋內拿走底片。就在這時候,我搬進了那楝房子 ,一開始你可能純粹基於好玩而接近我。但是你應該想過,要是能夠進入我的房 子,在裡頭四處活動,就可以找到底片了吧?底片所代表的意義被發現的可能性 或許很低,但是你終究無法抗拒完全抹消自己犯行蛛絲馬跡的誘惑。」 我覺得口乾舌燥。 「我不知道村井學長對那個死去的朋友到底有著什麼樣的感情。至少在車 上聽你提到這件事時,你看起來確實是很悲傷。我想,要是你覺得後侮的話,那 我勸你去自首,所以今天才會跟你說這些話。」 「別再說了。是你想太多了。」 他嚷嚷道。並作勢要站起來. 這時小貓的叫聲從我膝蓋上的包包裡傳來。 「村井學長,你還記得那晚曾和我一起四處找貓吧?我曾問過你,我領養 了前任房客留下來的貓,牠是一隻白色的貓,你有沒有看到?﹄當時你是這麼回 答的﹃倒是還沒有看到白色的小貓﹄。」 「那有什麼不對勁嗎?」 「我也沒有馬上就發現有哪裡不對勁.因為我養的貓雖然已經長得很大了 ,但是在我心裡,我還是叫牠小貓﹄。可是,那時候我只是說我的貓﹄,沒有說 小貓﹄,可是你卻用,小貓﹄來形容那隻不見了的貓。這是為什麼?要是最近你 確實在某個地方看過我的貓,你就不應該會說成﹃小貓﹄,然而你卻說了小貓。因為你曾經在貓還小的時候看過牠一次,就是三月十五日的事。因認當你刺 殺雪村小姐時,那隻貓就在她身旁;因為你牢牢記著當時小貓的摸樣。所以才會 不知不覺中用『小貓』來形容牠。」 村井以悲哀的眼神看著我,彷彿企圖甩掉心中的不愉快似的直搖頭。 「就算相片上的車子是我的車,也沒有證據顯示是在我朋友死亡那一天拍 的。那些相片上沒有日期。就算底片上有日期,也不見得就一定是當天拍攝的。 記錄的日期可能是錯誤的。難道你真的相信鬼或幽靈那類東西嗎?」 貓的叫聲伴隨著微弱的鈴鐺聲,再度從包包裡傳來。 「幸好貓已經找到了。」 我打開包包,遞到他眼前,讓他可以清楚地看到裡面。包包裡頭空無一物 ,乍看之下似乎什麼都沒有。我把手仲進包包裡,手心上可以感受到一團小小的 體溫。 那不是一種觸感,而是一股活生生的小小熱氣。 看似空無一物的包包裡傳來小貓的叫聲和鈴鐺聲,裡頭沒有任何能發聲的 東西。 「哪,出來吧!」 我說完,無形的小貓便搖著鈴鐺從包包裡跳了出來。牠走到長椅旁邊四處 走動,彷彿要一掃先前行動受限的鬱悶.這一切是看不到的,只能靠叫聲和鈴鐺 聲察覺這只無形小貓的位置。 聽到小貓的叫聲在腳邊四處奔竄,村井又坐了下來。他深深地低垂著頭, 以雙手捂著臉。 昨天隔壁太太把死去的小貓抱在胸前到我家來,坦承自己剎車失靈的腳踏 車沒來得及閃避突然跳到路上的貓。 我和雪村都很傷心,但這時一件不可思議的事發生了.雪村那件小貓鍾愛 的舊衣原本被我折好放在房間角落裡的,但也不知在什麼時候,那件舊衣服竟然 像被小貓銜著嬉戲過後般的攤了開來。我立刻就發現到貓叫聲和看不到的鈴鐺聲 從舊衣旁傳來。小貓回來了,雖然也和雪村一樣,看不到身影…… 5 村井已經一個禮拜沒來上課了。 早上一直睡不醒,當我注意到原來是因為窗簾沒被拉開時,心裡頓時湧起 一股悲傷的預感。 我掀開棉被,在家中四處走動,赤腳走在冰冷的木板上。在一片靜寂的家 中,只聽到冰箱的馬達低沉的運轉聲。 突然響起小貓的叫聲。牠就像失去父母的孩子似地,一邊發出困惑和不安 的叫聲一邊在家中四處游晃。我聽著小貓悲哀的叫聲知道她已經不在這裡了。 小貓是看不到雪村才四處找人的吧?對小貓而言,今天牠才真正和主人分 開了。 我坐到椅子上,那是雪村半夜聽收音機時錄下的錄音帶。我坐著,靜靜地 思唸著她。 我知道這一天遲早總會來臨。我原本也預想得到,屆時我一定會有一股強 烈的失落感。 我明白,一切只是恢復原狀而已。這麼一來,我就可以按照當初預定的計 畫,關上窗戶,躲在如盒子一般的房問裡了。 這麼一來,就不會再碰到如此悲哀的事了。 就因為和外界扯上關係,才會這麼痛苦。只要不跟任何人見面,就不會有 羨慕、嫉妒、或憤怒等情緒了吧?若是我一開始就不跟任何人建立親密的關係, 也不至於因分離落得這麼痛苦。 她被殺害了。死後她到底抱著什麼樣的心情在過日子的呢?她曾經為自己 的遭遇感到絕望而哭泣嗎?一想到這件事。我的心就幾乎要碎了。 我總是在想,如果能把自己剩餘的壽命分一點給她就好了。如果她能因此 復活,我就算死也在所不惜。只要能看到她跟小貓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我就別 無所求了。 我活著到底有什麼價值呢?為什麼死的是她,而不是我? 經過一段很長的時間之後,我才發現桌上放著一封沒見過的信封。我一躍 而起,一把抓起這只信封。那是一個有著簡單圖桉的綠色信封,她的字跡在收 信人的欄位上寫著我的名字。寄信人是雪村崎。 我用顫抖的手拆開了信封。裡頭是一張相片和信紙。 相片上是我跟小貓。我跟小貓一起躺著,帶著非常幸福的表情沉睡。那張 臉大概比我有生以來所看過自己的任何表情都要來得安詳。這在鏡子裡是看不到 的,而是透過她的眼睛、以特別的視窗拍下來的相片。 我開始讀起信紙。 「對不起,我擅自拍下了你的睡臉。因為你睡著時的表情是那麼可愛,所 以我便忍不住把它拍了下來。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這麼規矩正經地寫著信,感覺有點不可思議。我覺 得我們的心靈在不知不覺問已經可以互相溝通。根本用不著寫信。回頭想想,我 們兩人一貓竟然就這麼相依為命地了過了一段日子。 可是我也該離開了。我很想永遠待在你和小貓身邊,可是我做不到。對不 起。 我相信你一定沒注意到我有多麼感謝你吧?我雖然已經不在人世,但每天 依然過得很快樂; 所以,真高興能認識你。神明真是好心,送給我這麼一件美好的禮物。謝 謝。我們之間並沒有任何施捨或分享。純粹是靜靜地廝守,但這樣就足夠了。對 於沒有親人,而且已經死了的我來說, 這已經是一件再幸福不過的事.而且你從來就不會來偷偷窺探我的房間。 或是把房子弄得亂七八糟的。 小貓死了,真的好遺憾。或許牠直到現在都還沒發現自己已經死了.因為 我一開始也沒有發現自己被殺了,仍舊像以前一樣繼續過活。 可是,過不了多久,小貓也會發現自己死亡的事實,而且牠也會想離開你 身邊。不過,當那時候來臨時,我希望你不要太悲傷。 我和小貓都不會覺得自己有多不幸。這個世界上的確有很多讓人絕望的事。我曾想過,要是自己沒有遇到這種事,該有多好啊? 然而,世上還是有很多美麗得讓人動容的事物。我看過讓人感動不已的東 西。我為自己存在這個世界上。至少曾經與這個世上的人事有過關係心存感激。 當我拿著相機按下快門時,總是有這種感覺。我雖然遇害身亡了,但是我依然喜 歡這個世界,並且無可救藥地熱愛著它,所以請你不要憎恨這個世界。 我想在這裡向你說,看看信封裡的相片,你有一張表情美麗的臉。你是這 個無限美麗的世界的一部分,不就也是我衷心喜愛的人、事、物之一嗎? 雪村崎」 在房子裡四處徘徊的小貓始終找不到她,只好黏向我腳邊來。我陪著小貓 玩了一會兒。聽著牠快樂的叫聲。 現在已經放暑假了,因此我不用上學。今天就來個大掃除,洗洗衣服吧! 在這之前,先把窗簾拉開,打開窗戶讓屋裡透透氣吧! 我站在走廊上朝院子裡望去,夏天的陽光照耀得草木照熔生輝。又高又遠 的天空裡,太陽在云層間若隱若現。家庭菜園裡的西紅柿已經紅透了,上頭的露水 正閃閃發光。 半年前,她還活在這個世界上. 她的脖子上掛著一台碩大的相機,漫無目的地走在漫長的小路上。兩邊是 寬廣的草原,放眼望去儘是一片盎然綠意。風是溫暖的,吹來的味道讓人滿心雀 躍。她的步伐宛如空氣般輕盈,嘴角自然地綻放著笑容。眼底潛藏著童稚的天真 浪漫,頭抬得高高的,等待著即將展開的冒險之旅。道路是如此地遙遠,無止盡 地綿延到藍天與綠地交接之處. 我衷心地感謝她。 雖然時間短暫,但是很謝謝她曾在我身邊陪伴我。 瑪利亞的手指 prologue 「恭介,我現在該怎麼辦9」 「在這裡等我回來.我想會花一點時間,可以嗎?」 「好吧。」 結束對話之後,我從輕型汽車駕駛座旁的座位下了車。 我穿過停車場,走在大學的校園裡。對身為高中生的我來說,穿越大學校 園是一種很讓我緊張的行為。研究室所在的白色建築物位於校園的一隅。我搭電 梯上到三樓,走向研究室.一到門前,便敲了敲門。 「請進。」 室內傳來的聲音便是我要找的人。雖然省去我找人的時間,但是一想到待 會兒非談不可的內容,就讓我意志消沉. 我打開門走進研究室。那個人正打開筆記型電腦,一看到我,便面露微笑 說了聲「你好」。 我看了看室內,確定沒有旁人在場。能夠一對一私下談是最好不過了。他 請我坐上一張辦公椅,於是我便坐了下來。 他一邊幫我泡咖啡,一邊問我今天為什麼會來。 「我有事要和你談談。」 我說道。那個人露出了訝異的眼神,或許是因為我的聲音太過緊張,而變 得有點奇怪吧?他似乎覺得我很可疑。 那個人問,非現在談不可嗎?因為他好像得立刻到教授那邊去。 「可是,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我調整了一下呼吸,立刻切入正題: 「請你聽我說。鳴海瑪莉亞小姐的死因不是自殺!而且我也知道是誰下的 手……」 我一說完,便目不轉睛地凝視著眼前他的雙眼。 我記得非常清楚,九月十七日。那個夏天快要結束的夜晚。那天傍晚,我 發現佐藤在棒球社的活動室裡哭著。他是小我一歲的學弟,我們畢業於同一所國 中。我在極難為情的狀況中脫下制服時,他慢慢地站起來說「鈴木學長。今天晚 上去放煙火吧?」我同意了,先回家一趟,等到晚上八點再前往大原陸橋。 大原陸橋位於只能看到水田和堤防的偏僻地方。JR的線路貫穿整座城市, 陸橋從這座山丘橫跨到另一座山丘。大原陸橋旁有一片空地,在那邊放煙火最適 合不過了。 在陸橋上和佐藤會合之後,我打行動電話怨把姊姊叫來。看現在這時問姊 姊應該剛下班、正州著輕型汽車駛在回家的路上。 「姊姊也來一起放煙火吧!」 但當我正準備把地點告訴她時,姊姊卻態度強烈地拒絕了我,還把電話給 掛了。夜裡到大原陸橋去,對姊姊來說可能是非常愚蠢的。原因可能就是幾年前 有個年輕人從那兒跳鐵軌自殺吧? 自殺的年輕人被高速通過的電車輾成一條條地四處飛散。大原陸橋四周沒 有民房,也沒什麼車輛往來,所以這確實是一個沒有人會前來勸阻的最佳死亡場 所。之後因為傳出鬧鬼的傳聞,因此入夜後就沒人敢靠近這一帶。 可是事後想想,姊姊不願意來放煙火是個正確的判斷,因為佐藤帶來的煙 火全因受潮而沒辦法點著。我跟佐藤死了心,便並肩坐在大原陸橋上,兩腿懸空 地抬頭望著天空。天上烏云密佈,完全看不到星星和月亮,四週一片漆黑。因為 來往的車輛不多,所以我們倆坐在陸橋上也不會有什麼問題。 「那個從這裡跳下去的人,死時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心情呢……」 看了約一個小時的星星後,佐藤喃喃說道。四周沒有街燈,所以我看不到 他的表情。 「學長,那件事不是我幹的。可是老師說因為那傢伙很有前途,所以就干 脆由我來頂罪……」 「大家都知道。」 「是嗎……」 他的聲音就彷彿在說,那就更讓人無法接受了。 棒球社活動室因為有人抽煙而引起騷動,最後把罪過歸咎到佐藤身上。與 其找其它人預罪,不如找曾是不良少年的佐藤,看來較有說服力,而且也不會毀 了棒球社的名聲。因此老師嫁禍給佐藤,以保護前途看好的二年級王牌選手。 「學長,我原本是那麼喜歡老師的……」 他痛苦地呻吟道。我無言以對,交抱著雙臂,背對著他躺了下來。我不想 再聽他說什麼了。閉上眼睛,十年前的自己就會掠過腦海。佐藤的呻吟聲,聽起 來和媽失蹤時我對姊姊哭訴的聲音好像。 「學長,我想我以後再也不會相信任何人了。」 「我想那是最好的方法。」 我把臉頰貼在陸橋冰冷的地面上回答。不相信人也是我最擅長的技巧。遠 在他還沒有發現這個最有效的策略之前,我心中的外交官就已經一直大力鼓吹不 信任人的政策了。 在黑暗中,感覺到佐藤站了起來。 「要回去了嗎?」 我起身問他。遠遠地可以看到鐵軌上逐漸接近的燈光。大原陸橋的四周只 有遼闊的水田,因此就算距離電車還有一段距離,也一樣可以看得見。佐藤站在 扶手旁,凝視著光點。 從車窗透出來的燈光連成一串,讓電車看起來宛如一串在黑暗中移動的夜 光數珠,發出轟隆轟隆的聲音從我跟他的腳底下穿過。電車車窗裡的燈光在陸橋 下忽隱忽現,在黑暗中將佐藤的臉映得時暗時明。 佐藤這個學弟和鳴海瑪莉亞之間並沒有任何關連。若要勉強扯上關係,那 就是當時通過的電車在約一分鐘後,將鳴海瑪莉亞的身體輾成無數的碎片。 1 「瑪莉亞是個很特別的女孩子。」 姊姊緊緊握著手機和飯勺喃哺說道。 「那個孩子只要一站起來。或者只是打個噴嚏,四周人的視線就一定會集 中到她身上。不只是男生,連女生和老師也都會回頭看她。」 「這是國中時的事吧?」 「嗯,因為升上高中之後,我們就沒在一起了。」 姊姊這麼說道,那對失去血色的雙唇還顫抖著。 我回到家時,姊姊才剛從朋友那兒聽到嗚海瑪莉亞的死訊。接著我便從心 情激動的姊姊口中,得知了她死亡的消息。 ﹄我很平靜,恭介。」 姊姊可能是在打算做晚飯時接到電話的吧?她緊握著杓子和手機說道,打 算前往嗚海瑪利亞死亡的等等力陸橋。 「姊姊現在最好別去!」 我向正在玄關準備穿鞋的姊姊說道。 「剛剛我在回家的途中也看到了……當時我並不知道那個人就是嗚海……」 我想起自己目睹的光景,覺得絕對不能讓姊姊靠近那個地方,而且就算去 了。她也幫不上任何忙。姊姊聽從了我的勸告,回到廚房去。我企圖從坐在椅子 上的姊姊手中拿過飯勺,但是她遲遲不肯放手,彷彿那支飯勺就黏在她手上似的。 在我知道嗚海死亡的消息之後一個小時,多少平靜了一些的姊姊閒始談起 她的過往。 「我們在課堂上時,總會跟感情比較好的同學形成一個小圈圈。教室裡不 都會有派系一類的小圈子嗎?但是她並不屬於任何圈子。並不是大家都無視於她 的存在,只是她就像一顆浮石,同樣地在每個圈子之問游移,像個在每張桌子都 會短暫駐足的宴會主人。她總是來來往往於同學所形成的小圈圈之間。如果聽到 有人聊起她感興趣的話題,她就會停下來,但若是引不起她的興趣,她就會繼 續移動。總之,你可以說她屬於所有的圈子,也可以說她不屬於任何一個圈子。 這種事我做不來,因此總覺得老是跟朋友固定棲身於一個地方的自己,簡直就像 一塊笨重的石顛。相較之下,她就像在石塊的空隙之間流動的液體。」 根據姊姊的說法,每個圈子都期盼鳴海瑪莉亞能加入他們的話題。因此, 當她加入某個圈子時,大家就會緊張得沒辦法好好說話。 「真是個不簡單的人物。」 「只要她一出聲,大家就會閉上嘴巴,側耳傾聽她說些什麼。因為我們是 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所以她經常會找我講話。拜此之賜,大家總是很羨慕我。」 我挖掘著關於嗚海瑪莉亞的記憶。關於她的最古老記憶是小學時的事。因 為我們兩家距離很近,每次放學,我們都會一起回家。鳴海瑪莉亞會走在前頭, 我跟姊姊則跟在她後頭走著。 有一次隨路隊放學時,鳴海瑪莉亞指著河川,示意要大家一起走進河裡。 在她看來,那不過是個玩笑,可是一個一年級的孩子卻真的走進了河裡去。我到 現在都還記得他的表情——他臉上完全看不到任何不安和恐懼。那孩子聽從嗚海 瑪莉亞的話而走向河中心,不久之後就整個人被水淹沒只剩下一顆頭露在水面上。 還好姊姊在緊要關頭跑上前去救起了他,要是再晚一步,只怕他早就沒命 了吧?嗚海瑪莉亞臉上沒有任何特別的表情,只是定定地望著全身濕透、從河裡 走上岸的孩子和姊姊。那是我讀一年級,姊姊跟嗚海瑪莉亞讀六年級那年的事。 我從廚房的椅子上站起來,走向冰箱。 「啊,恭介.」 傳來嗚海瑪莉亞死訊的手機在一小時之後,終於從姊姊手中獲得解放,被 放到桌上去了。 「幹嘛?」 我打開冰箱,拿出麥茶反問道。 「沒什麼我只是想提醒你,牛奶已經過期了,最好別喝。如果是麥茶就無 所謂。」 姊姊將勺子抵在嘴邊小聲說道。她臉上帶著一股濃濃的悲傷,但我想她應 該不會再從家裡飛奔而出了吧?我離開廚房,鑽進自己位於一樓的房問。我整個 人倒在床上,並把枕頭壓在嘴巴上,發出在姊姊面前強忍住的慘叫。 九月二十日的傍晚,社團活動結束之後,我走出校門,在走向車站的路上 遇到了佐藤。他被踢出社團後,在學校里根本沒什麼機會見到他,所以這是我們 在嗚海瑪莉亞死亡的十七日晚上之後的首度交談。 「……這麼說來,那位死者是鈴木學長的朋友囉?」 抓著電車吊環的佐藤擺盪著身體喃喃說道。雖然有空位,但是我們寧願站 著,透過車窗眺望窗外的景色。只見一片片宛如綠色地毯的水田在眼前無止盡地 擴散著。 「我沒跟她說過話,她是我姊的朋友。」 「但是總是見過面吧?」 「是啊,不過只有念小學的時候。」 電車因為駛過規律的車軌接縫而發出聲響。一聽到那個聲音,讓我不禁湧 起一股濃濃的睡意。那聲音蘊藏著一種宛如母親搖晃搖籃般的安穩。我覺得就奪 走鳴海瑪莉亞生命的電車而言,這聲音未免太溫和了。 有那麼一瞬間,車窗外整個變暗,然後又倏地明亮起來。大概是經過大原 陸橋了吧? 「就快到了……」 佐藤緊張地說道。我把視線望向電車前頭。從車廂連結處的通道朝電車內 看去,相連的車體個別晃動著,讓人覺得自己彷彿站在一條蠕動的腸子裡。 距離我們之前打算放煙火的大原陸橋十幾公里處的住宅區裡,還有一座等 等力陸橋。如果把水田比喻為大海,那麼大原陸橋就位於海的中央,而等等力陸 橋則矗立在一座海島上。這兩座陸橋都是寬敞得足以讓車子通行的堅固陸橋。 電車宛如一根又細又長的針,穿過針孔般的等等力陸橋下。此時窗外倏地 變暗,然後又再度亮了起來。在那一剎那間,我就站在鳴海瑪莉亞喪命的地點。 我的鞋底下有電車的地板,地板底下有車輪,而車輪底下則有鋪著鐵軌的地面。 她就在那邊被輾得體無完膚。 等等力陸橋的扶手只有下半身那麼高,因此要越過那道扶手欄杆往下跳一 定很簡單。聽說她的鞋子和遺書就留在等等力陸橋上。市內兩座陸橋因為嗚海瑪 莉亞的死,這下全都成了曾經死過人的地方。我抓著吊環,想起她喪命的那天晚 上。 從半夜直到第二天早上,人們火速進行撿拾她的遺體的作業。穿著工作服 的男人們在鐵軌上來回穿梭。等等力陸橋附近兩側張起了高高的鐵絲網,禁止人 們進入鐵軌。我隔著鐵絲網看著他們進行作業,結果站在附近的警察勸我們趕快 回家。 「沒想到竟然是自己認識的人……」 「嗯。……」 窗外的民房和住辦兩用大樓快速地飛掠而過。等等力陸橋附近感覺比較繁 榮,有很多便利商店和柏青哥店。這些商店全都背對著鐵路沿線的鐵絲網,櫛 比鱗次地排列著。 到今早為止,原本都還是純白色的錄影帶出租店的牆面,二樓有一半已被 改刷上藍色的油漆,剩下的部分可能明天也會刷好吧。聽說鐵路沿線的這些建築 物上,都濺滿了嗚海瑪莉亞的血跡。現在如果仔細檢查牆壁和屋頂。或許還能找 到她的血跡也說不定。 我位於鐵路旁邊的家在此時掠過窗外。之後不到一分鐘,電車開始放慢速 度。待車子一停。我便跟佐藤道聲再見,下了車。 我走出出口,朝著回家的方向走在鐵路沿線的路上。途中立著幾根生了誘 的道路標幟,上了鎖的腳踏車不知道放了幾個月了。將鐵路和道路分隔閒來的鐵 絲網影子,在夕陽的映照下彷彿被印刷在路面上似的。那道影子就像一片片的 蛇鱗,讓這條筆直的道路看來宛如一條蛇。 我經常在回家路上和嗚海瑪莉亞擦身而過。距離我家步行不遠處有一所理 工大學,她總是從她家徒步到那所大學上課。從車站走回家裡的我,跟從大學 走回家裡的她,每天都可能在路上的某個地方碰頭。 鳴海瑪莉亞可能沒有發現經常和她擦身而過的我,就是她的朋友鈴木響的 弟弟。念小學時我們經常在放學後一起回家、一起嬉戲,但是過了幾年,我的長 相應該已經有所改變了。 一年前的夏天。我還在念高一;那是我初次和她在路上擦身而過,當時我 立刻就發現她是嗚海瑪莉亞。她蹲在鐵絲網的旁邊,撫摸著一隻白色的野貓。那 只白貓出了名的怕人,但是當嗚海瑪莉亞纖細的手指搔著牠的脖子時,牠總是很 舒服地眯起眼睛。我默不作聲地打她背後走過。走了一陣子之後再回頭一看,她 已經不見身影。彷彿整個人都消失在空氣中。只有白貓還坐在路邊,抬頭望著 她消失後的空氣. 在她從大學回家的路上。只要看到那隻貓就一定會跟牠講話。這一年來, 我親眼目睹了那種場景好幾次了。只要在我家旁邊看到那隻白貓,我就會想起嗚 海瑪莉亞,也會不由自主地拿東西喂牠。 回到家門前,正準備從口袋裡拿出鑰匙時,我發現玄關門是開著的。走進 屋內,玄關處擺著姊姊的鞋子,我知道姊姊可能已經下班回來了。 「恭介,別急著換衣服。你穿制服去就可以了。」 我到廚房去喝口水,看到身穿喪服的姊姊走了過來。 「妳今天回來得真早.」 「嗯。」 姊姊緩緩地在椅子上坐下。 「今天要幫她守靈……」 姊姊的臉色和聲音都像染了病般地無精打采,細瘦的身驅整個癱倒在椅子 上 「恭介,你也要一起去哦。」. 「嗯。」 我邊回答,邊將杯子裡的水倒進水槽裡。 我穿著制服,跟姊姊一起走路到嗚海瑪莉亞家去。太陽已西下,四週一片 陰暗。 這是我在小學時代和姊姊到她家玩之後首度進入她家。當時姊姊不管到什 麼地方都會帶著我,因為爸上班時是不能把我一個人丟在家裡的。媽離家出走後 ,爸也沒有再婚。我跟姊姊都很愛爸,但是兩年前他因為交通事故而過世了。當 他穿越馬路時,被一輛闖紅燈的車子給輾死了。這是爸死後,我們首次哀悼某 個人的死亡。 嗚海瑪莉亞的家是一楝很雄偉的獨楝房子不過當我走進好久不曾進去過的 房子之後,覺得天花板好像比記憶中的矮了一點,我們跟許多穿著喪服的人們擦 身而過、向嗚海瑪莉亞的雙親致意。裝著她的棺木就放在和室裡。 坐到棺木前面時,我莫名地產生一種不舒服感。 嗚海瑪莉亞就放在這個箱子裡嗎? 我心中產生這樣的疑問。我給提出這個疑問的自己投了一張贊成票.我沒 辦法看到棺木裡面,無扶確認裡面的她是什麼狀態。 三天前的夜裡,隔著鐵絲網看到鐵軌時,完全看不出她原來的模樣。很難 想像散落一地的她是怎麼被裝進眼前這只小箱子裡的.屍塊有沒有撿齊呢?會不會 有哪些部分沒撿回來?這問題在我腦海裡縈繞,但可不能向她傷心欲絕的父母問 這種問題。 「鈴木小姐?」 離開鳴海家時,一個女人的聲音叫住了我們。我跟姊姊不約而同地回頭望 去,看到三個身穿喪服的人從漆黑的路上走了過來,共有兩男一女,這些人我不 認識,不過姊姊似乎認識他們。 這三個人的臉色都很蒼白,其中一個男人的臉色難看得好像就快死了一樣。姊姊一臉沉痛地走近他,對他講了一些話.我直覺地相信,包括姊姊在內的這 四個人是經常跟嗚海瑪莉亞一起行動的朋友。 「我先回去了。」 說完我便準備離開姊姊一夥人。姊姊制止了我。企圖把我介紹給他們。但 是我毅然拒絕,便先行回家了。我坐在起居室裡看著電視。後來姊姊回來了。原 以為她進了自己的房間,沒想到她換個衣服又出門了。大概是跟守靈時遇見的朋 友一起去吃東西吧。 我一個人留在家裡,開始唸書。唸完書時,已經接近最後一班電車的時間 ,但是姊姊還沒有回來。我從窗戶望著後院,那是一個只有幾裸樹和雜草的小小 空間。可以看到對面那彷彿沿著鐵路張起的銀色鐵絲網。 她死亡的等等力陸橋距離我家只有一公里。陸橋旁邊的鐵軌被染紅了,聽 說熱氣讓鮮血蒸發成煙。但是她的血並沒有飛濺到我們家附近.身穿工作服撿拾 嗚海瑪莉亞屍塊的人們也沒有到這裡來、 後院的樹葉晃動著,涼爽的風吹進了起居室。我側耳傾聽著漣漪似的樹葉 摩擦聲,突然間,我聽到了貓叫聲。 和嗚海瑪莉亞非常親密的白貓來到我們家的院子裡。每次看到牠,我都會 喂牠吃東西,所以牠時而會出現在我家的後院裡。白貓宛如一條蛇,扭動著纖細 的身叢,穿過草叢進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覺得那隻白貓就像嗚海瑪莉亞 的孩子一樣。白貓在得到她的疼惜時也會露出彷彿和母親共處時的安適表情。我 本以為牠會為她的死感到悲傷,然而白貓卻一副事不關己的表情,依然活得好 好的。 望著這隻貓浮現在黑暗中的臉,我想起姊姊曾提及一個關於嗚海瑪莉亞的 回憶。某個夏天早,當姊姊醒來望向外頭時,看到起居室的窗邊放著一個大西 瓜。西瓜上頭還貼著一個信封,姊姊拿起信封一看,才發現那是鳴海瑪莉亞所留 下來的信。這是姊姊念國中時和嗚海瑪莉亞吵架後隔天所發生的事情。信的內 容似乎是要求重修舊好。 我在很久之後才從姊姊那裡馳說了這件事。原本我不知道曾發生過這件事 ,不過回想起來,我記得以前家裡都不吃西瓜的,偏偏某一天餐桌上卻出現了 西瓜,讓我感到莫名其妙。 從起居室的窗戶可以通到後院去。我穿上拖鞋走向這只白貓。我踩在草地 上。白貓也沒有想逃的樣子,只是瞪大了眼睛抬頭望著我。據我所知,這只難以 親近白貓只會對她跟我露出親切的表情。 窗內亮著燈的電車正駛過鐵路。因為轟近車站了,因此速度放慢了下來。 相連的窗內燈光從鐵絲網對面照射過來,照得這隻貓兩眼閃閃發光。貓的眼球是 濕潤的,看似正閃著金光. 我經常想像著國中時代的鳴海瑪莉亞夜裡抱著西瓜來到我家的情形。她是 一放下那個大束西就立刻熘之大吉嗎?我並沒有看到當時的情景,然而她的身影 卻總是無法從我的腦海裡消失。彷彿某種詛咒,這兩年來她一直盤據在我心頭. 對自己重要的人總是會從眼前消失。我俯視著白貓這麼想著。我的臉頰上 再度感覺到沒理會佐藤所說的話,躺在大原陸橋上時的冰冷觸感。嗚海瑪莉亞為 什麼要自殺?我連她尋死的動機都不知道。 在電車的燈光當中,白貓垂下了眼睛。牠吐出鮮紅如血的舌頭,舔著一個 落在牠前腳邊的東西。那隻白貓常會把不知從哪裡撿來的東西帶到後院來給我看 ,不知道牠今天又帶來了什麼東西;我隨即蹲下來往這隻貓的腳邊察看。隨著閃 爍的燈光,我聽到喀咚喀咚的電車聲。貓以鮮紅的舌頭小心翼翼地舔著的,是一 個細長的白色棒狀物體。在我發現那是一支手指頭的瞬間,電車已經駛過,後院 迅速回覆一片漆黑。 隔天是九月二十一日。上課時我完全聽不進老師的聲音。到了傍晚,結束 一天的課程之後,我沒有參加社團活動,直接前往理科教室。 確認四周沒有人之後,我悄悄走進教室裡。角落有一個老舊的架子,上頭 擺著大大小小的玻璃瓶。我從中挑了一個最小。那是一個大小如罐裝果汁的圓 柱形玻璃瓶。 瓶子裡裝滿了透明的液體,一隻青蛙沉在當中。青蛙的肚子被剖開,內臟 全露了出來,看起來不像地球上的任何生物,而像是一團奇形怪狀的肉塊。青蛙 的內臟之所以沒有腐爛,依舊保持鮮麗的色澤。是因為牠浸泡在這透明液體裡的 緣故。這種叫做為福馬林的液體是用約40%的甲醒水溶液加上酒精所製成的。我 雖然不是很愛唸書,但多少還有這種在圖書館裡就能查到的知識。 我將浸泡在福馬林中的青蛙標本放進書包裡,在沒有被任何人看到的情況 下離開了校園。在搭上電車回家的路上,睡意讓我不斷打著呵欠。昨晚我滿腦子 都是那支手指頭,遲遲無法入眠。 當我從白貓面前撿起手指頭時,應該立刻向警方通報的。那一定是嗚海瑪 莉亞的手指頭。她搔著貓脖子的手指頭深深地烙印在我腦海當中,我曾注意到 她有著一手漂亮的指甲。 但是我遲遲無沃下定決心打電話報警。後來姊姊回來了,情急之下,我把 這支手指頭塞進了抽屜裡。 待姊姊睡著之後,我用鋁箔紙包起嗚海瑪莉亞的手指頭放進冰箱裡。之後 我沒有回自己的房間,只是蹲在廚房裡聽著冰箱發出的低沉聲響。 可能是機械老舊的關係吧?只聽到冰箱裡傳來鏗鏗的聲響。雖然這聲音以 前就曾聽過,但當時在我聽來,彷彿是她的手指頭在冰箱裡敲。 結果我沒有報警。如果我打了電話。只怕那根手指頭也只會跟其它的部分 一起被火化成灰燼吧。與其這樣,不如讓我多點時間好好欣賞她那既白皙又美麗 的手指頭。 我回到家時,姊姊還沒有下班回來。我走進廚房,從書包裡拿出從學校裡 偷來的玻璃瓶。我想在姊姊回來之前做好這件事。可能是太著急的關係吧,我的 手一滑,玻璃瓶掉到了地上。結果瓶子邊緣摔出了一道小小的白色裂痕,還好沒 有破掉。 我把瓶子拿到流理台,打開了瓶蓋,頓時一股膠水般的刺鼻氣味迎面撲來。福馬林是一種揮發性的液體,因此我得盡快完成作業才行。我用湯匙將青蛙挖 出來,避免用手直接碰觸到液體。 青蛙一被我丟到流理台上便摔得粉碎。福馬林似乎有凝結蛋白質的特性, 大概讓青蛙的身體脆化了吧。拿出青蛙之後,瓶子裡只剩下透明的液體。為了避 免裡頭的液髖揮發掉。我先將瓶蓋栓緊,然後從冰箱裡拿出嗚海瑪莉亞的手指頭。 我打開鋁箔紙,這支白哲的手指頭頓時映入我眼簾.放在手掌上幾乎感受 不到重量,只覺得它冷得像塊冰。我凝望著放在手掌上的白哲手指。意外發現四 天后,手指頭表面光滑依舊,並沒有明顯的腐化。 我無法辨別那是右手的手指頭還是左手的手指頭,可以確定的是它不是大 姆指或小指頭,但是我不知道是其餘三根手指頭中的哪一根。它宛如樹枝般細長 ,關節的部分微微地彎曲著。前端輕輕地覆著杏仁狀的指甲,指根的斷面露出了 肌肉組織和骨頭。 指頭的側面有著深藍色的污垢。仔細一看。我發現它似乎沾到了油漆,不 知道是在哪裡沾到的,不過我用指甲一摳,油漆就立刻剝落,變得很乾淨。 看著嗚海瑪莉亞的手指頭,使我想起了媽.不知道是為什麼,也想不到任 何明確的理由,她們倆長得一點也不像.或許鳴海瑪莉亞有著讓人想起母親的某 種特質吧? 我曾聽姊姊說她在念國中時,有一次和嗚海瑪莉亞走在路上,看到了一個 在路上哭泣的迷路小孩。好像是一個還沒進幼稚園的小朋友,那個孩子一看到嗚 海瑪莉亞,就邊問「媽媽?」邊走過來。後來,姊姊跟嗚海瑪莉亞帶著那孩子去 找孩子的母親,這段時間小朋友就一直緊抓著嗚海瑪莉亞的手不放。後來雖然找 到了那孩子的母親!但那母親長得和嗚海瑪莉亞一點也不像。 後院傳來電車飛馳而過的聲音。我輕輕握起鳴海瑪莉亞的手指頭,覺得自 己的手彷彿握住了她的全身。 我媽在十年前和情夫一起離家出走了。可是兩年前爸過世時,她再度出現 在家裡。 媽似乎有意和我們重修舊好。她流著淚說會反省自己十年前犯下的錯,並 不斷向我們道歉。但是面對好久不見的媽,我只能做禮貌上的寒暄。擁抱或握 手對我來說都太困難了。由於十年前的悲傷還殘留在心中,我實在沒辦法相信自 己的媽。 她的淚是出自真心的嗎? 面對潸然淚下的媽,我腦中質疑人性的迥路發出了這個疑問。還好這些話 只在我心頭迥響,並沒有轉換成實際的聲音。 我之所以沒把嗚海瑪莉亞的手指頭交給警方,是不是因為這個緣故?我也 是個和母親走散的孩子,就像那個迷路後緊緊握著她手的小孩。雖然我很瞭解自 己這種心態,但卻始終無法放開她的手指頭。 我再度打開玻璃瓶。福爾馬林有強烈的殺菌效果,只要泡在裡頭。她應該 就不會腐敗,永遠保持光滑白哲。在我將她丟進瓶子裡之前,我發現了她的指甲 上浮現著一小道白色線條。 那是一塊形狀怪異的白色線條。從左到右筆直地橫越她的指甲表面,看起 來像是用原子筆畫的。我把臉湊上去看個仔細,結果發現那不是任何東西畫上去 的。似乎是某種插進半透明指甲側的東西。 我蓋上瓶蓋,從縫紉箱中拿出一根針,刺進她的指甲內側。我巧妙地挑動 針尖,將看起來像道白線的東西給挑了出來。我挑出來的是一條自色的線屑。 我納悶這條線屑怎麼會留在指甲裡。如果線屑是在她生前跑進去的,想必 會非常疼痛。我推測它很可能是在她從等等力陸橋上跳下去的那一瞬間跑進去的。 我將鳴海瑪莉亞的手指頭放在桌面上,為這條線屑納悶不已。或許是在跳 下陸橋之前。嗚海瑪莉亞曾因恐懼而緊握某種紡織品。有可能是手帕,也可能 是衣服。什麼都有可能。當她用力地握住時它時,指甲可能勾住了那個布製品的 纖維,線屑便剛好吃進了指甲裡。我覺得這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 可是。真的是這樣嗎? 不信任人的迥路再度提出質疑。這個好起疑的迥路不只不信任外人,就連 我自己都不相信。 一個決意自殺的人,會因恐懼而緊握某種東西!這種假設難道沒有任何矛 盾嗎? 我心中有一種自以為是的解讀,那就是自殺者因為對死亡懷有一種解放感 和安心感,所以才會選擇死亡。因此總覺得這其中存在著某種矛盾. 那麼。線屑是在什麼樣的情況下跑進指甲裡的? 我打開玻璃瓶蓋,將宛如一根輕盈小樹枝般的手指丟進液體裡。只見它靜 靜地往下沉,在瓶子的圓形底部著地。我已經選了一隻最小的玻璃瓶,但是和 手指頭比起來,瓶子還是顯得太大了。日光燈的白色光芒透過透明的液體,映照 著嗚海瑪莉亞橫躺在瓶底的一部分肉體上。想必她將永不腐敗,永遠以這種形態 指著某個不存在的方向吧。 我凝視著瓶中的她,心裡浮現一種假設。 假設她可能是被某個人推下去的。在跌落的那一瞬間,她抓住了某種東西 ,線屑就在那個時候跑進了她的指甲裡…… 2 鈴木,今天又不參加社團活動啦?昨天你不是也沒來嗎?你在幹什麼啊? 正要走出校門時,我被棒球社的朋友給逮個正著,還滔滔不絕地說個沒完 沒了。我當然不能說昨天我蹺了社團活動,結果跑去理科教室偷走福馬林。我曖 味地笑了笑,和他道了聲再見。 我之所以參加棒球社是因為姊姊喜歡榛球。練習並不是那麼辛苦,而且只 要一運動,就可以忘掉不愉快的事情。但是,我對棒球這種運動一點感情都沒有。我所需要的是一門可以打發時間又可以和姊姊溝通的社團活動。對了。自從撿 到鳴海瑪莉亞的手指頭之後,我都沒有好好跟姊姊講過話。是因為覺得自己做了 壞事嗎?我告訴自己,行為舉止必須更自然一點才行。 我穿過入口,搭上電車時,太陽已經開始西沉了。我從電車的窗戶往外看 ,只見水稻形成的波浪在夕陽的映照下閃爍著光芒。到處都有引了水的水田,映 照在水面上的紅色太陽一直緊跟著電車跑。不久之後,電車穿過大原陸橋,慢慢 朝鳴海瑪莉亞死亡的等等力陸橋駛去。 據說鳴海瑪莉亞當時落到了鐵軌上。有個湊熱鬧的人表示曾聽到司機在意 外發生後,接受警方偵訊時這麼說過。警方判斷她可能是從鐵橋上跳下來時頭部 撞到地面,立刻氣絕身亡,接著來不及剎車的特快電車便以高速輾碎了她的軀體。 難道她果真如警方分析,是自殺的嗎?或者是如我昨天的推測他殺?這問題 在我的腦袋裡盤據了一整天。 我試著重新思索,只因為線屑跑進指甲裡就認定是他殺,未免也太草率了。天才剛亮,我就覺得一切或許都只是我的妄想。 話說回來,警方又為什麼斷定她是自殺呢? 我在心裡向自己問道。 那還用說?因為有親筆所寫的遺書。 我在心中如此回答. 可是我還是不知道那封遺書裡寫了些什麼。 難道遺書沒有可能是其它人代筆的嗎? 我心想,在找出犯人之前,我得先查出那封遺書的內容。當我能在遺書裡 窺見其它人的影子時,應該就可以斷定是他殺了. 在電車駛過等等力陸橋後,我在車窗外發現一個很眼熟的男人。當我背著 書包,抓著吊環時,在快速掠過的車外風景中看到了他。他就站在鐵絲網旁邊, 凝視著嗚海瑪莉亞死亡的場所。他是在為鳴海瑪莉亞守靈的前天晚上,跟姊姊 談過話的三個人其中之一。因芻這個男人的臉色比其它人更難看,因此我印象很 深刻. 未免太順利了,我心裡想著。如果是嗚海瑪莉亞的朋友,或許會知道她的 遺書內容或自殺的動機。我想找出她死因的正確答桉。 我的心情跟十年前一樣。當時我曾問離家出走的媽:「為什麼要丟下我們?」媽沒有回答,就默默地消失了。我想,下次一定要問出一個答桉才行。 待電車一到站,我立刻下了車走出車站出口。我走在鐵路沿線的路上,經 過我家門前,繼續走向等等力陸橋。與鐵路和道路垂直交接的陸橋從鐵絲網上方 跨過,我從電車內看到的那個男人仍站在原地,手依然扶在鐵絲網上. 真的要問他嗎?他會不會懷疑?。 心裡那不信任人的迥路,基本上很討厭我和陌生人接觸。 少囉嗦,給我閉嘴。 我暗自罵了自己一句,接著便朝他走去。 他的個子高高瘦瘦,身穿襯衫和牛仔褲,配上一雙破舊的高筒運動鞋。衣 服和鞋子都又破又賘,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寒酸。下巴長著雜亂的鬍鬚,在他身 上完全看不到年輕人應有的活力,看來他已經好幾天沒好好吃飯了。 在我看著他的當頭,他開始爬上鐵絲網。鐵絲網的高度大概有五公尺。不 過他三兩下就爬了上去。而當他越過鐵絲網,跳進鐵軌那一頭時,銀色的鐵絲網 鏗鏗作響地晃動了起來。 他的行動讓我嚇了一跳,錯失了和他說話的時機。他低著頭,開始在鳴海 瑪莉亞喪命的鐵軌上走了起來。鐵絲網與軌道之間的空間並不寬,電車一來他就 危險了。 我下定決心,走近鐵絲網和他攀談: 「你也想自殺嗎?」 他大吃一驚地抬起頭來。只見他的臉上毫無血色,面頰削瘦無比,看來活 像個不治之症的末期患者。他凝視了我數秒鐘之後,這才彷彿發現了什麼似的 說道: 「你是恭介。……」 「你認識我嗎?」 「前天你到過瑪莉亞家。」 他的聲音虛幻得宛如從洞穴中傳來。 「你呢?」. 「我叫YoshikaNu,是瑪莉亞同一問研究室的同學。」 「Yoshikazu先生?」 「那是我的姓,不是名字。」 漢字寫法應該是芳和吧?我的腦海中浮起幾種可能的漢字組合,同時勸告 他: 「你在那裡很危險的。」 站在軌道上的他眯起了眼睛,孱弱地笑著說: 「萬一電車來了我會逃命的,我還不想死呢!」 他再度把視線落向鐵路,開始在軌道上走著。我也配合著他的腳步,隔著 鐵絲網和他並肩走在一起。 「陸橋上的花束是芳和先生放的嗎?」 「我準備了一些瑪莉亞喜歡的花。」 說著他便抬起頭來。這時一列電車從遠方緩緩駛來,但還有一段距離,看 起來還只是一個小黑點。 「前來參加告別式的其它兩個人,也是和鳴海小姐同一個研究室的同學嗎?」 「是的,我們四個人是同班、同一個研究室的朋友。請轉告妳姊姊,即使 瑪莉亞已經不在了,我們還是歡迎她到研究室來玩:…」 突然芳和先生在鐵軌之間蹲了下來。電車接近的聲音越來越大了,但是他 完全不放在心上,直望著枕木和軌道之間的縫隙,好像在找著什麼東西。 「你在幹什麼?」 「我找一下東西。」 「……找什麼?」 「瑪莉亞的手指頭。」 芳和先生就著蹲踞的姿勢凝視著我。臉色像被下了毒一樣慘白。 「手指頭?」 他沒有回答,站起來開始爬上鐵絲網。一等他凋開鐵軌,電車便發出轟然 的聲音通過了。 「走在鐵軌上果然很危險啊!」 他哺喃地說著這個連小孩子也知道的常識,開始往前走。陸橋下停著一輛 小汽車,他正朝那輛車走去。 「你說的手指頭到底是……?」 「瑪莉亞的手指頭少了一根。警方對她母親說,可能被車輪輾過,所以找 不到完整的屍體了。但是我在想,可能是掉在哪個地方吧?」 芳和先生站在車子旁邊,視線望向鐵軌。 「如果要找,應該利用晚上……」 「找手指頭?」 「沒有電車的時候應該會比較方便找。對了,恭介,你在附近有沒有看到 一隻白貓?」 「沒有……」 「瑪莉亞好像會在這附近跟貓玩。我帶了貓食來,本來想說如果找到貓想 順便喂喂牠。」 他拿出鑰匙,打開駕駛座的門。我往車內窺探,看到後座上放了似乎裝有 貓食的購物袋。 「你跟鳴海小姐很親密嗎?」 芳和先生猶豫了一會兒之後回答。 「嗯,算是吧一一…」 「能和那種人有近距離往來不是很讓人羨慕嗎?聽我姊姊說,她是個很搶 眼的人。」 「任何人走在校園裡頭,都會停下腳步看她……其實我真的想不通她為什 麼要和我交往。」 「嗚海小姐在大學裡給人什麼樣的感覺?」 芳和先生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怎麼了?」 我問道,他便搖搖頭。 「我要走了。」 他坐進駕駛座,關上了車門。結果我還沒問到遺書的事情,他的車子就開 走了。 他離開之後,我仍然留在原地思考了一陣子。突然出現一個尋找手指頭的 人,讓我感到心浮氣躁。這時我看到警車從前方緩緩駛近,於是便朝著回家的方 嚮往回走。 吃晚飯的時候,我告訴姊姊我遇到那個名叫芳和的男生。姊姊邊吃著我做 的簡單料理邊說:「咧,是嗎?」我們現在約法三章,每三天由我做一次飯。 「他說那天來參加告別式的人,都是研究室裡的朋友。」 「大家都受到很大的打擊。」 理工科的學生只要一升上四年級,就會以幾個同班同學為單位,分別配置 到各自的研究室去。姊姊經常到嗚海瑪莉亞的研究室去,她在那邊似乎也跟芳和 先生等人溷得很熟。我常聽姊姊說,理工科的課程常忙到讓人連睡覺的時間都沒 有。 在很偶然的情況下姊姊高中時代的同學也在那問研究室裡,所以她雖然是 外人,待在那邊卻完全沒有隔閡感吧?雖然她在高中畢業之後就立刻就業了,不 過對我們附近大學的內部情形卻知之甚詳. 「芳和先生看起來怎麼樣?」 姊姊一邊吃著飯一邊問道,我說他看起來相當憔悴。 「那不叫憔悴。我覺得他本來就是這個樣子。不是跟那個人很像嗎?」 「啊?跟誰?」 「那個在《奇天烈大百科》(註:藤子不二雄的漫畫)當中出現的重考生。叫什麼名字來著?不是小世,也不叫小尖……」 「勉三?」 「對對對,就是他。我覺得他們那種陰沉的感覺好像哦!就連離開鄉下過 著重考生活的特點也一樣。」 根據姊姊的說法,芳和先生的年紀比姊姊跟嗚海瑪莉亞都大上兩歲。我猶 豫著要不要告訴姊姊他正在找嗚海瑪莉亞的手指頭,結果我選擇保持沉默。 「我吃飽了。」 姊姊說著,就把餐具拿到流理台去,那裡在二十四小時前還散落著青蛙的 屍塊。姊姊把杯子放到流裡台裡,回頭對我說:「對了。」 「芳和先生以前是鳴海的男朋友,很意外吧?」 那天晚上,我查出了大學研究室的電話號碼。我本來以為不會有人在。沒 想到大家全都在裡頭。為了查出遺書的內容和鳴海瑪莉亞的個人資料,我必須找 跟她親近的人問話。因為我覺得努力打聽是判斷出嗚海瑪莉亞是自殺抑或他殺 最妥當的辦徒。 「是老天的懲罰吧!」 三石小姐隔著鐵絲網凝視著鐵路哺喃說道。雖然時值深夜,但是拜月光之 賜,鳴海瑪莉亞喪命的地點被照耀得一清二楚。 「老天懲罰?」 「唔,這樣說或許有點錯誤吧?因為嗚海無法承受那種罪惡感,所以才自 行了結生命的。」 我輕輕地搖搖頭,於是她又這樣更正道。她的身高跟我差不多,但身材十 分纖細,看起來簡直像條鐵絲。她環抱著雙臂、凝視著鐵軌的眼神,像個數學老 師一樣冷峻。她跟嗚海瑪莉亞及芳和先生隸屬於同一個研究室。 時間已經接近凌晨四點了。 「就三石小姐來看,嗚海小姐是個什麼樣的人?」 她帶著很慎重的表情慎選措詞。 「一個扭曲的神……她就是一個這樣的人。你在你姊姊那邊看過嗚海的相 片了吧?她是個美得很可怕的女孩,對不對?光是看著她就會讓人感到害怕,連同 樣身為女人的我,在研究室跟她擦身而過時都會有這種感覺。普通的美女到處都 有,但鳴海是獨一無二的。」 三石小姐環抱著自己的手臂說道。夏天才剛過,迎面吹來的風並不冷,但 是她看起來卻好冷的樣子。 「一般人看到美女都會目不轉睛,對不對?但是很多人看到嗚海都會把目 光移開,彷彿看到了什麼不該看的東西似的,而且還會直冒冷汗。看過她之後, 每個人的反應各不相同。有人祟拜她。也有人覺得恐怖而逃避她,不知道這種不 同的反應究竟代表什麼意義。為什麼會怕鳴海呢?這是我個人的想像,我想那種 感覺可能跟做了壞事的孩子不敢正稅父母的臉是一樣的吧?我……覺得好害怕」 「對了,聽說她跟芳和先生交往,是真的嗎?」 姊姊提供的這個八卦聽起來一點也不真實,但是三石小姐卻點了個頭。 「好像是。他們是很特別的一對,對不對?你看芳和先生長得那副德行。他 們是對比非常強烈的一對,對我們班上造成的衝擊足以媲美原子彈爆炸呢。因為 在他和鳴海交談之前,這四年來甚至沒有人聽過芳和先生的聲音。」 聽說芳和先生自從進大學以來,就幾乎沒和任何人交流過。他是為了唸書 才進大學的,一下課立刻就回家去了,根本不跟任何人講話。 「根據我個人的判斷,芳和先生是我們班上最不受歡迎的男生。沒有同學 想和那樣的人講話。去年度接近尾聲時。也不知道鳴海是哪根筋不對勁,竟然主 動找他搭訕,之後他好像才終於成為班上的一員,但是我不認為嗚海對他是認真 的。在我看來,我覺得那個女孩子是無法愛上任何人的。我這麼說,對芳和先生 是有點不好意思啦。」 她隔著鐵絲網凝視著在軌道上游移的手電筒燈光。兩簇燈光中有一道是芳 和先生的。在末班電車已經通過,首班電車尚未開出的這段時間,軌道上是安全 的。 「嗚海是個不該來到人世的女孩。因為中問某個環結弄錯了。所以才會被 一個人類的母親生了下來,在很偶然的情況下,寄宿在一個人類的形體裡。不知 道對她來說,這個人世問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地方。想必是個很無聊的地方吧?所 以她才會做出那種事……」 「什麼事?」 一那件事發生在她大學二年級時。當時她為了打發時間。熱衷地把身邊的 男人拿來當棋子玩。她根本不需要說什麼,那種美女只要有意無意地靠近身邊, 任何一們男人都會心花怒放。她沒有任何目的,她並不喜歡男孩子。就算有人買 飾品送她,她也會立刻就轉送給其它朋友,她連一天都不肯把收到的禮物留在自 己身邊。她臉上連愉快的表情都沒有,就玩著耍弄人的遊戲,結果終於搞得一個 男孩子上吊自殺。你相信嗎?因為他沒有留下遺書。所以唸書唸得太累了竟然成 了結桉的理由。但知道內情的人都曉得。是嗚海的毒傷害了那個男孩,最後把他 給逼死了。他拜倒在嗚海的石榴裙下。什麼都給了她,最後卻只得到鳴海瑪莉亞 無情的拒絕。」 從語氣判斷,三石小姐和嗚海瑪莉亞的關係並不是那麼親近。雖然算不上 是露骨的敵對,但兩人之問似乎也從沒滋生過友情。據我所知。小學六年級時的 嗚海瑪莉亞,從來就沒跟朋友相親 「自從那個男孩自殺後。她就不再玩棋子的遊戲了。可是她的罪並沒有因 此被洗清。剛剛我說的老天懲罰,指的就是這件事。我想可能是因為自己做過的 事在一段時問後醞釀發酵,在她心中產生了巨大的罪惡感吧?於是她終於選擇從 陸橋上跳了下來。」 「那個上吊自殺的男孩,就是鳴海小姐自殺的理由?」 「是啊。因為在她留下的遺書裡,有短短幾句關於他的訊息。」 請告訴我遺書的內容。 正當我要問這個問題時,一道手電筒的燈光從鐵絲網的另一頭照了過來。 三石小姐跟我眯著眼睛回頭望著光線的來源。待適應這燈光之後,我們看 到了手持手電筒站在鐵絲網另一頭的土屋先生。 「沒辦法啦,不可能找得到啦,」 土屋先生疲憊至極似的說道。 「好刺眼別照人啦!」 三石小姐露出氣憤的表情,於是土屋先生便將手電筒朝下照。他有著健壯 的體格,比我跟三石小姐高出兩個頭之多。 「你們在談什麼?」 「談嗚海。」 「談她?」 「我正告訴他鳴海是個多可怕的人。」 土屋先生不發一語,開始爬上鐵絲網,鐵絲網因他的體重嚴重扭曲了起 來,讓我不禁懷疑這道鐵絲網是否會被他壓垮。 「鳴海小姐真的是一個可怕的人嗎?」 我問著跳到地面上的土屋先生。三石優小姐告訴我的那些鳴海瑪利亞的事 ,姐姐之前都沒告訴過我。或許姊姊是不願說朋友的壤話吧? 「嗚海確實有一股奇特的氣質,不過她也有她的優點。做實驗時。她經常 會幫大家倒咖啡。她都會像這樣,小心翼翼地用兩手捧著杯子拿過來。」 土屋先生以深沉的嗓音說道。他以兩手做出捧著蛋的動作說:「我從來沒 有看過有人這麼慎重地端咖啡杯。」說完他回頭望向鐵絲網,以手電筒照著還在 軌道上的芳和先生。 「我要回學校去了。」 「好吧,手電筒請放在那邊。」 芳和先生嫌刺眼似的回答道。又把視線移回地面,開始走了起來。看來他 似乎打算在首班電車發車之前繼續尋找嗚海瑪范亞的手指頭。 「要回去了嗎?」 土屋先生上下晃動著他那張棱角分明的臉說道。 「明天輪到我主持研究發表會,得回去做點準備。」 他把手電筒放到地上,回頭看著三石小姐。 「妳呢?要走回學校嗎?距離這裡約需三十分鐘。」 三石小姐可能是搭他的便車,從大學來到等等力陸橋的。 「妳沒有駕照嗎?」 我問她。 「有啊,只是沒有車子,因為缺錢,所以就把車給賣了.這個月卡刷太多 了,我也要回去了了,讓我搭個便車吧。不過先等我一下,我要到那邊去買包煙。」 她指著上方說道。等等力陸橋越過軌道和鐵絲網,高架在夜空當中,在橋 的盡頭有家營業到深夜的便利商店。治軌道旁的路走呵以拾級上到陸橋,應該就 能到達那家便利商店。只見三石小姐朝那頭跑了過去。 「三石小姐說嗚海小姐不像個人,是真的嗎?」 我向倚在鐵絲網上的土屋先生問道。 「別太相信那傢伙說的話。嗚海瑪莉亞再怎樣也是個人。……至少有一半 是。」 「一半……」 「她是個很特殊的人,接二連三地做出讓人無法預測的事,譬如阻止黴菌 繁殖。」 「黴菌?」 「我們曾做過這種實驗啊。我們在扁圓形的容器裡鋪了一層薄薄的洋菜粉 ,等於在上面佈置一片黴菌田,可是只有嗚海的洋菜粉沒有長出黴菌。實驗的 條件都跟其它學生一樣啊,唯一不同的是她曾把容器放在手上,定定地凝視著那 層洋菜粉。」 他一臉彷彿想起什麼可怕事的表情,告訴了我這件事。土屋先生是姊姊高 中時代的同學。姊姊在偶然的機緣下。在大學的研究室這個邊陲地帶,與國中時 代的同學嗚海瑪莉亞、以及高中時代的同學土屋先生巧遇。 「你姊姊還好嗎?」 「現在應該已經熟睡了。」 「我經常聽響提到你。聽說你是棒球社的候補球員9」 「真是多嘴。……」 我一邊想著姊姊的臉孔一邊喃喃說道,土屋先生露出一個微笑。那笑容隨 即變成孱弱的表情。並隔著鐵絲網凝視著芳和先生。 「你真的認為嗚海的手指頭掉了嗎?」 聽土屋先生的語氣,他似乎不希望手指頭被找到。 「要是掉了的話,是哪一根手指頭?是右手?還是左手9」 「這個嘛……軀體損壞的情況很嚴重,根本搞不太清楚,因為她的屍塊散 落一地。不過,少了一根手指頭倒是真的。我聽芳和先生跟鳴海家的人都這麼 說。覺得很奇怪。電車的車輪可能會將一根手指頭輾到連原形都看不出來嗎?而 且就算撿回那種東西,又能怎樣?不過,芳和先生一直認定她的手指頭一定掉落 在某個地方。」 「……我可以問你一個奇怪的問題嗎?」 「什麼問題?」 「她的遺書上寫了些什麼?」 土屋先生沉默了一陣子之後,以低沉的嗓音回答道: 「只有一句話;我承認自己的罪孽。鳴海瑪莉亞﹄,就只有這麼一句話, 簡單地用原子筆寫在備忘紙上。我覺得這很像是她的作風。」 「這封信是寫給那個上吊的男孩的吧?」 「大概是吧……」 土屋先生露出了複雜的表情。 「怎麼了?」 他本來想說些什麼,但似乎突然問又改變了心意,便閉上了嘴。 「讓你久等了。」 三石優小姐回來了 土屋和她一起走向停車處,鐵路沿線的路寬僅能容納兩輛車交會。土屋先 生的車子停在距離等等力陸橋稍遠一些的鐵絲網旁路邊,她開的是比姐姐的輕型 汽車大上一號的車子。 目送他們兩人離去時,我在腦海裡反思著遺書的內容。因為很短,內容很 容易記起來。以這麼簡短的內容而言,我覺得這封遺書很可能不是鳴海瑪利亞自 己寫的,而是有人逼她寫下來的。待土屋先生和三石小姐離去後,我再度回到等 等力陸橋。 芳和先生手上的手電筒燈光在黑暗中晃動著。我撿起土屋先生先前使用 的手電筒,越過鐵絲網跨進鐵路上,我經常看到這道鐵絲網,今天卻是第一次進 入網內。我覺得自己彷彿正站在一條視野兩側都緊貼著牆的無盡走廊上。 「你不回去睡覺嗎?明天還要上學吧?」 我走近芳和先生,他看著地面問我。聲音跟白天一樣憔悴沒有活力. 「我來幫忙找。」 我將手電筒的燈光朝向地面,開始發揮尋找手指頭的演技。芳和先生停下 了動作看著我,大概覺得我是一個奇怪的傢伙吧? 守靈時我不想跟與生前的鳴海瑪莉亞有任何往來的人扯上關係,但是我一 直掛唸著為了找她的手指頭而在鐵軌上來回搜尋的他. 「聽說你曾和嗚海小姐交往?」 我一邊演著戲一邊問他。 「算有吧……我想瑪莉亞應該也可以接受這樣的說法吧?」 芳和先生停下腳步,抬頭仰望天空。他的視線望向沒有月亮的漆黑夜空。 「我們一邊用玻璃滴管將藥品滴進試管裡,一邊聊著各種話題。我們兩個 人都是比較孤僻的人,不懂得該怎麼玩,一個月看一次電影就已經很夠了,而且 以我的經濟能力來說,太多次也負擔不了。這一直讓我引以為恥。」 「跟鳴海小姐說話不會緊張嗎?」 「沒有跟她說過話之前會緊張,甚至只要跟她在同一問教室裡就會冒冷汗。但是在某一天之後,很不可思議的,我就不再緊張了。」 「不再緊張了?」 「或許是她解除了我的心防吧!當時我還在猶豫到底要選那一個研究室, 也就是去年底的事吧。我爸從鄉下上來,我帶他在市內逛逛,結果遇見了瑪利亞。之前我沒有跟她說過話,不過,她好像認識我。我覺得她好像把連班上的聚會 都沒參加過的我記得挺清楚的,不過我還是覺得很難為情。因為我是那種不想讓 別人看到自己父母的人。」 「令尊是什麼樣的人?」 「他一輩子務農,幾乎從來沒有離開過九州島的鄉下,所以滿口都是九州島腔。我很擔心被瑪利亞嘲笑,一時之間感到很緊張。她跟我及我爸打過招呼之後, 不知道為什麼竟然跟在我後面。我覺得她真的是一個莫名其妙的人。我帶著我爸 去參觀了舊城和大文豪投宿過的旅館,她則在一旁仔細聽我講解。事情就發生在 我們三個人準備找個地方吃飯的時候。」 紅燈變成綠燈,他們正要跨越馬路,突然有一輛車闖了紅燈,朝三人衝來。 「爸和瑪利亞都站在我面前,情急之下,我從我爸的背後一推,將他推到 在地上,避免他被車子撞到。瑪莉亞則是一動也不動,呆呆站在原地。」 「你沒有幫鳴海小姐嗎?」 「是的,因為事故發生在一瞬間,我根本來不及多想就選擇救我爸爸,我 棄她於不顧。她之所以沒有發生意外,純粹是因為車子在最後關頭勉強避了開來。事後聽說車子掠過了瑪利亞的衣角。等車子離去之後,我依然保持著推到爸時 的姿勢回頭望去。我心想,她一定會很輕是對他見死不救的我,可是,不知道為 什麼,她只是看著我臉上露出滿足的笑容。我不明白,她才剛剛與死神擦身而過 ,怎麼可能露出那樣的表情?總之也不知道為什麼,從那天起,我就能毫不緊張 地和她交談了。」 之後,分配研究室時,她就像緊跟著芳和先生似的,選擇了和他同一間的 研究室。 「我跟她的故事就到此為止。」 說完他再度望向地面,開始往前走。我學著他,也開始佯裝在找手指頭. 我們將手電筒的燈光射向地面走著,金屬製的軌道和枕木在燈光中掠過。 「你為什麼堅信她的手指頭掉了?」 我看準時機問道。 「因為沒找到那枚戒指。」 「戒指?」 「沒錯,在所有找回的遺骸當中,找不到我送她的戒指.」 「你送她戒指?」 「雖然我的經濟狀況不許可,可我還是這麼做了。我四處都找不到那枚戒 指。我問過她母親,她的房間裡好像也找不到那枚戒指。唯一可能的推論就是戴 著戒指的那根手指頭還掉落在某個地方吧?」 「嗚海小姐死時也戴著那枚戒指嗎?」 「我不知道。但是,如果找不到戒指,那就只能推測那支戴著戒指的手指 頭掉到其它什麼地方去了……」 他又沉默了起來,彷彿躲進了自己的內心世界,從此一直到首班電車發車 之前,他都沒有再說過話。我們默默地在軌道上來回走著,天亮之前,我們離開 了她死亡的地點。分道揚鑣時,不知道是不是因芻過度疲累的關係,芳和先生的 眼睛看起來是溷濁的。就如三石小姐所說,他應該不是那種受人歡迎的類型。我 一路打著呵欠回到了家,準備去學校上課。 放學回來吃晚飯時,姊姊問我「聽說你今天凌晨去陪芳和先生找手指頭?」我想,在這十二小時當中,她應該跟那三個人當中的某個人通過電話或傳過簡 訊吧? 「夜裡我想到便利商店去一趙。結果發現他們全都在軌道那裡,我只是去 跟他們聊一下而已。對了,姊姊也知道芳和先生在找手指頭嗎?」 「嗯,大致上知道。」 「芳和先生為什麼那麼執意要找到手指頭?」 「也不是不能理解他的心情啦!」 姊姊將筷子尖端含在嘴裡。陷入了沉思。 「芳和先生好像打算在大學畢業後和瑪莉亞結婚。」 「結婚?」 對我而言,結婚是一件非常遙遠的事情。因此不免大吃一驚。原來到了大 學四年級,這件事就已經進入射程範圍了? 「因為他們兩個人都鮮少提到自己的事,旁人根本也不知道他們交往得投 不投機。不過,芳和先生送戒指給瑪莉亞好像是事實,雖然沒有人看過。」 雖然傳聞他們兩人在交往,可是卻沒有人知道他們的感情發展到什麼程度 ,或平常都聊些什麼。看來姊姊或研究室裡的其它人,都是在嗚海瑪利亞死後, 才聽說芳和先生送過戒指的事. 「是訂婚戒指嗎?」 「聽說他們曾做過這麼一個約定:下次約會時,如果瑪莉亞戴上那枚戒指 ,就表示答應結婚。要是沒戴戒指。就表示不想結婚。」 但是,原本要約會的那一天卻成了嗚海瑪莉亞的忌日。芳和先生晚上十點 在某家店裡等她,但她卻在一個半小時前命喪黃泉。 「在告別式上,我聽他提起戒指約定的事情。他說,基於這個理由,他必 須找到瑪莉亞的手指頭。」 芳和先生深愛著嗚海瑪莉亞。但是如果沒有找到戒指,會讓他對她的愛產 生質疑. 因為嗚海瑪莉亞有前科。 「對芳和先生來說,找手指頭的行為就等於是找嗚海瑪莉亞的愛。他找遍 所有的地方,都找不到那枚戒指。要說還沒有找過的地方,就只剩下她遺失的手 指頭上了。」 「萬一那根手指頭上也沒戴著戒指的話……」 「那可能是送給某個人,或者賣掉了吧。三石小姐也曾對他說,她一定把 戒指送給其它人了。嗚海瑪莉亞就是個這樣的女人,你還是快醒醒吧。﹄ 「姊姊認為呢?」 姊姊垂下目光,把筷子放到桌上。 「……我不像三石小姐那麼肯定,嗚海也有很多優點啊。不過,我可以確 定的是,我所認識的嗚海瑪莉亞是不會愛上任何人的。那個女孩甚至連自己都不 愛,可以面不改色地做出危險的事情。她曾經面無表情地走在一失足肯定沒命的 橋欄杆上。就算那枚戒指如今戴在別人手上、或者在垃圾場裡,甚至被賣給了當 鋪,我都只會覺得果然不出所料。我覺得嗚海瑪莉亞無法接受人類的愛情,因此 讓自己的肉體從地球上消失。」 我想起今天早上看到的芳和先生的臉孔,一陣心疼頓時油然而生。 和姊姊談過話之後,我懷著憂鬱的心情回到了房間。身飢感到無比的慵懶 ,使不出什麼力氣。我沒有打開電視,也沒有放任何音樂,只是躲進無聲的房裡。從抽屜裡拿出了玻璃瓶。 日光燈的燈光穿過透明的液體,映照著橫躺在圓形瓶底的她。她的肌膚白 得耀眼,彷彿自己會發光似的。手指頭的關節微微彎曲,彷彿正在敲打著電腦鍵 盤。或是輕輕按著鋼琴鍵,彈出聲清澈的聲響。 嗚海瑪莉亞在和芳和先生見面前自殺了。一個自行了斷生命的人,為何刻 意選擇那樣的時機尋死?難道她是以突發的自殺來拒絕芳和先生嗎?還是她的死和 那約定完全無關? 但是。如果是他殺的話怎麼辦?或許是某個在事前捏造遺書的人,在她和 芳和先生見面之前,把她約了出去,然後把她推下橋的? 確切的證據在哪裡?一切都是你的猜測吧? 這個疑問在我的心頭浮現。沒錯,我自問自答道。我沒有任何證據,那隻 是在總了別人的流言後產生的想像罷了。 我根據許多人的話,一點一滴地開始拼湊出嗚海瑪莉亞的形象。但絕是欠 缺個中心點。對我而言,她依然是個如朝霧般朦朧的人。 在一切都模煳不清的狀況當中,我只擁有她的手指頭。存在我眼前的一根 手指頭。遠比大家口中所提到的她,更具有不可撼動的存在感。 我凝視著玻璃瓶,對她提出形形色色的問題:妳為什麼理由而死?那枚戒指 在哪裡?妳死時心中有愛著任何人嗎?但是,嘴巴和喉嚨都被車輪輾碎的她。只能 默默地沉在瓶底。 我望著沉默不語的她。決定把一個推論擱在心裡。那就是如果她的死亡是 他殺的話,那麼和她的關係親近到足以偽造遺書的人犯桉的可能性就很高。 也就是說。我問過話的每一個人都是嫌犯。 3 和姊姊一起吃過晚飯後,躲回自己的房問睡覺成了我每天固定的行程。 我家跟鐵路之問僅隔著一道鐵絲網。因此可以聽到外面電車的噪音,而且 常常會被噪音從睡夢中吵醒。 到了深夜未班電車經過後!一切就回覆了寧靜.但一到那時候,鬧鐘就會把 我給吵醒。 末班電車發車之後的深夜成了我活動的時問。 每晚我都會熘出家門,前往等等力陸橋幫芳和先生的忙。他幾乎每天一到 深夜兩點左右就會離開大學的研究室,開著小汽車來到等等力陸橋。短則一小時 ,長則三小時,他會四處尋找鳴海瑪莉亞的手指頭,然後再回家去。我只在第一 天看到土屋先生和三石小姐,之後他們兩人並無意幫他。倒是在大學熬夜做實驗 的土屋先生,有好幾次在回家途中會帶著果汁順路過來看看。 我之所以接近芳和先生,陪著他找手指頸,是因為我想從他口中打聰到更 多關於嗚海瑪莉亞的事。但是,就算沒有這個理由,我對他也相當在意。 我對曾經是嗚海瑪莉亞男友的他懷著一種複雜的心情。或許是因為他的身 影和自己重疊在一起的緣故吧。為了尋找她的手指頭而四處徘徊的他,讓我想起 了十年前的自己。 媽失蹤之後那一陣子,我遲遲無法相信這個事實。我四處尋找媽,在家裡 走來走去。打開紙門看不到媽時,心情便整個沉了下來,我會再去打開另一扇紙 門。 「從今以後,你就把我當成媽。」 當時念小學六年級,已認清現實的姊姊這麼說道。聽到這一席話之後,我 就下定決心不再找媽;但我至今依然記得當時的心情。 搜尋手指頭的作業從等等力陸橋的正下方開始,朝嗚海瑪莉亞屍骨四散的 方向進行.芳和先生將手電筒照向鐵軌和枕木之間的縫隙,每次看到有東西亮起 小小的反光。他就會急急忙忙把它撿起來,但撿到的儘是些破碎的鏡片或空罐 的拉環。這時他會把那些東西丟到鐵絲網外,然後帶著疲憊的表情再度往前走。 嗚海瑪莉亞的屍塊不可能從等等力陸橋散落到幾公里之外,但是芳和先生 為了謹慎起見,從陸橋開始一路搜尋三公里以上的範圍。他還想到,她的手指頭 或許滾到鐵絲網外頭去了,所以不但疏濬陸橋四周的水溝、也撥開草叢,甚至跑 進別人家的院子裡。 在一般人眼裡,我們的行為實在太異常了。夜裡拿著手電筒走在死過人的 鐵路上,這種行為實在太偏離正軌。再加上芳和先生的外表一天比一天憔悴消瘦 ,下巴長出來的鬍子更增添了他的落魄,讓他原本看起來就不甚健康的外表更顯 頹廢。不知不覺當中,彷彿變成了一具穿著衣服的行尸走肉。 還好附近的居民沒有人嚴重看待這件事。萬一有人把我們視為可疑人物而 去報警的話,要進入鐵路就不容易了。不過曾經有一次差一點有人報警,那一次 是在我不注意的情況下發生的。 要找手指頭就得先越過鐵絲網,但是握著手電筒攀爬鐵絲網並不是一件容 易的事,於是我企圖從路邊將手電筒先丟進鐵路里。 憑我在棒球社鍛練出來的臂力,要做這種事實在是綽綽有餘,再加上鐵路 與鐵絲網之間的寬度比我想像的還要窄。 手電筒越過兩道鐵絲網,敲到鐵路另一頭的民宅牆上,此時響起一陣巨大 的聲響。窗口的燈亮了,看來屋內的住戶被吵醒了。 我跟芳和先生互相凝視了好一會兒。之後我們的行動真是迅速無比。原本 在鐵路上的芳和先生驚慌失措地越過鐵絲網,坐上停在路邊的車子一熘煙地逃離 現場,我也立刻跑回家去。 還好沒有人報警。第二天晚上,我們依然默默找著手指頭。我們之間甚至 連一句「昨天真是驚險啊!」都沒說。之後,要越過鐵絲網前。我總會把手電筒 插進褲腰裡。 「恭介,雖然在守靈那天才第一次看到你,其實我從瑪莉亞那裡聽過一些 關於你的事情。」 趁著找手指頭的空檔,芳和先生這麼對我說。當時我們坐在鐵軌上。我坐 在他的斜對面,透過長褲司以感覺到鐵軌堅硬冰冷的觸感。 「我的什麼事?」 「聽說念小學排路隊放學時,你曾經迷迷煳煳地一路跟著瑪莉亞回家。」 「啊,那件事啊……嗚海小姐一定都是在前面帶頭的。所以我絕搞不清楚 是要回家呢,還是要跟在鳴海小姐的後面走。」 我想起當時的情景,不免覺得好笑.可是一想到她,突然又感到一陣悲傷。」 「怎麼了?」 芳和先生擔心地望著我。 「你臉色很不好呢。還是趕快回家去吧。哪,站起來吧.」 他拉著我的手讓我站起來。我可不想讓你說我臉色難看。我在心裡這樣嘟 噥著,但還是被他拉著手朝我家走去。這陣子我的身體狀況變得好奇怪,甚至只 要走幾步路就會感到量眩。 不知延伸到何處的鐵路融入遠方的黑暗中。我無法用暈眩的腦袋判斷自己 的家在哪個方向.不過芳和先生似乎知道方向,並很篤定地帶著我走。他的手是 溫暖的,在黑暗中一樣有著明確的存在感。 我聽他說過,鳴海瑪莉亞解除對他的防備那天,正是他帶著他爸閒逛的時 候。我想或許這個叫芳和的人也是排路隊放學時走在前頭帶隊的類型。 一開始我只是打算假裝幫忙他找手指頭。可是當我和芳和先生一起爬上位 於鐵路沿線的車庫屋頂時,我竟然在黑暗中定睛凝視,企圖找到她不可能在這裡 出現的部分身體。我不由得覺得或許她就站在深深的黑暗彼方. 「有嗎?」 扶著我的芳和先生滿懷著期待問道。 「不,沒有……」 當我必須給他這樣的答覆時,我們共同嘗到了遺憾的滋味。芳和先生將我 放了下來,關始找別的地方。 「你要繼續這樣找到什麼時候?」 我朝芳和先生撥開路邊草叢的背影問道。 「土屋也這樣問過我。」 「反正就算找到,她的手指頭也已經腐斕了。」 「但是不會連戒指都腐燜。」 「不是還不確定她是否戴著戒指嗎?」 「她一定戴著。」 他的語氣充滿了肯定。 「萬一嗚海小姐送給其它人了呢?以前她不也曾做過這種事嗎9」 「她後來變了。」 說完芳和先生回頭看著我。由於夜色太深,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他的 語氣中隱含的怒氣直教我喘不過氣來。 可是。她的手指頭上並沒有戴著戒指! 我差點脫口而出,但還是趕緊住了嘴。他對她的盲信實在是太可怕了。 「她後悔了。研究室就像一問懺侮室。對她而言,我就像個神父。她甚至 沒辦法直視土屋。」 「沒辦法直視土屋先生?」 「那個上吊的男孩,是土屋高中時代的好友。」 難怪當我問起遺書的內容時,土屋曾露出複雜的表情。這就是原因嗎? 白天的生活也出現了變化。我不再參加社團活動,也不再跟同學們一起玩。我心中對學校生活已經沒有任何眷戀。一天當中真正有價值的,是太陽西沉後 的時光。 等姊姊睡著之後,我會從自己房問的櫥櫃裡拿出玻璃瓶凝視一陣子,之後 再去幫芳和先生找手指頭。只要一回到家,就可以看到我們一直在尋找的手指頭 ,然而我卻依然靠著手電筒的燈光。認真地在黑暗中尋找著她. 我失去了告訴芳和先生我撿到手指頭的機會。我不想看到他知道手指頭上 沒有戴著戒指時的表情。 他無疑就是另外一個我。雖然立場和年紀不一樣,然而當我們一起走在鐵 路上時,有些時候我能理解他在想些什麼。 早上照鏡子時,我發現自己的臉在不知不覺當中變得跟芳和先生一樣憔悴。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的,茫然的腦袋裡彷彿始終罩著一層薄霧。不知不覺當中, 肌肉從我的身體上消失,讓我連站著都覺得累。是因為這樣的緣故嗎?某天晚上 ,姊姊竟然叫我「芳和先生」。 「芳和先生,請你喝咖啡吧。」 當我正在玄關穿鞋準備去找手指頭時,被出來上洗手間的姊姊發現了.姊 姊跟到了等等力陸橋,看著我跟芳和先生一起找手指頭。然後她到便利商店去買 了三罐罐裝咖啡,遞了一罐給我。 「姊姊,是我呀。」 「啊?是恭介啊?天色這麼暗,我看不清楚。」 姊姊驚訝地說道,然後便靠向了鐵絲網上。我們並肩站著喝咖啡。 「喂,你有沒有聞到爛柿子的味道啊?」 姊姊的視線射向路邊並排的圍牆上。院子裡的樹越過圍牆,黑漆漆的樹葉 朝著夜空茂密地生長著。 「我公司前面的路上種的是柿子樹。一到秋天。熟透的果實就會掉到地上。腐爛之後。路上就會瀰漫著一股難以形容的甜味。我一直很怕那種甜味,覺 得柿子明明都斕得看不出原形了,為什麼還會有這麼甜的味道啊?那是→種又濃 又甜、讓我頭昏反胃的香味。每次聞到那種味道,我都覺得那一定就是死亡的味 道。」 說完姊姊凝視著我,然後又把視線投向繼續在鐵絲網另一頭找著手指頭的 芳和先生。 在開始幫芳和先生之後十天的那個晚上,我坐上姊姊所開的輕型汽車到大 學去玩。那所理工大學位於距離我家徒步不到三十分鐘的地方。姊姊在嗚海瑪 莉亞生前借了很多CD給她,這些CD似乎全都放在大學的研究室裡。姊姊計瀏去拿 回CD,顯便跟大家吃頓很晚的晚餐,而我也要求參加。 我對大學這種地方很感興趣。以前就一直想來看看。高中二年級的我也該 開始決定自己將來的前途了。我知道就經濟上的考慮,要繼續升學是困難了點 ,不過我姑且也把進大學唸書列為考慮之一.此外,我也想看看鳴海瑪莉亞唸書 的地方. 坐在駕駛座旁時,我的身體穿過一陣惡寒。我搏了排鼻水,姊姊便說「我 才剛剛裝上椅套可別沾到鼻涕哦!」太遲了。我一邊回答一邊用手擦掉滴到椅套 上的鼻水。 不明的細菌侵入了我的身體,體力一天一天迅速衰退,連坐在椅子上都覺 得痛苦。待在自己房問裡時,我甚至可以聽到耳嗚。耳洞深處迥蕩著女人撥頭髮 的聲音。我覺得自己一步步接近死亡,彷彿玻璃瓶裡的她隨時要把我帶往某個地 方。 姊姊的輕型汽車開進了大學校園,在高大繁密的樹木背後,是一群巨大的 建築物。時間已經是晚上九點多,週遭已是一片漆黑,不過建築物的窗戶亮著一 盞盞的燈,看來仍有許多人在裡頭。姊姊將車停在停車場裡,熄掉了引擎。 「三年前,我在這裡的餐廳和瑪莉亞重逢。」 姊姊一邊在校園內走著,一邊向我解釋。 「那是自從國中的畢業典禮之後第一次見到她,所以我有點害怕。雖然之 前就聽說她進了這所大學。」 姊姊一邊看著在校園內熙來攘往的大學生們,無限懷念地眯起了眼睛。 在夜晚的校園裡行走的學生很少,但不是完全沒有。我想,大學跟高中畢 竟是不一樣的。大學似乎沒有晝夜之分。 那是一棟全新的校舍裡頭還有電梯,看來活像個醫院。嗚海瑪莉亞隸屬的 研究室就位於這楝巨大校舍的三樓。我擔心外人是否可以擅自進入,但姊姊一點 也不在乎,逕自打開門,把頭探了進去. 「打擾了。」 「啊,今天恭介也一起來了啊?」 我跟在姊姊後頭窺探著室內,只見身穿白袍的三石小姐在研究室裡向我們 招手。她坐在辦公椅上,忙著敲打筆記型電腦。研究室裡只有三石小姐一個人, 芳和先生和土屋先生好像到別的地方去數動實驗裝置。 三石小姐幫我們泡了咖啡,於是我一邊喝著咖啡一邊環視研究室內部.大 約十個榻榻米大的房間裡擺滿了辦公桌和實驗裝置,當中還有咖啡機和冰箱。三 石小姐打開冰箱,搜尋著可以招待客人的東西。冰箱裡存放的淨是一些貼了標籤 的試管,看不到任何可以給人吃的東西。 排在研究室裡的辦公桌當中有一張是空著的。 「這是瑪莉亞生前使用的桌子。」 姊姊一邊說明一邊站到我身邊來。並俯視著辦公桌。桌上堆放了大量的CD 、我想那大概就是姊姊打算拿回去的CD。我把手擱在桌面上,只覺一股冰冷。我 閉上眼睛,想起嗚海瑪莉亞尖尖的手指頭。 「恭介,以後想念這所大學嗎?」 三石小姐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嗯,那要看今天觀察後的感覺了。」 我把手從桌上移開回答道。 「我衷心地給你一個忠告,別念理工科。如果你想嫗歌人生的話。」 三石小姐舉起手在眼前揮舞說道。研究室的電話突然響了,她抓起話筒。 講著電話的三石小姐的旁邊擺著筆和便條紙。 我想起嗚海瑪莉亞的遺書是寫在便條紙上的。聽說經過筆跡鑑定的結果, 遺書的字確實是她親筆所寫的。此時我想到,眼前那些便條紙就是用來寫遺書的 東西嗎? 「恭介,怎麼了?你的臉色好難看,沒事吧?」 姊姊很擔心地問道。我搖搖頭,拿起備忘紙。 「這個東西一直放在研究室裡嗎?」 我問講完電話的三石小姐。她露出不明所以的表情。 「這個?嗯,一直都放在這裡。對了,鳴海她……」 研究室的門打開了。芳和先生和土屋先生站在門外。 「嗚海小姐怎麼了?」 「我只是想到她常在那上面塗鴉。沒什麼。只是這樣而已。」 三石小姐說著,回頭看向走進室內的兩個人。芳和先生穿著白袍,而土 屋先生則穿著便服。這間研究室因為進行化學相關的研究,經常要用到藥品,因 此基本上在實驗時必須穿上白袍。土屋先生說自己之所以穿著便服,是因為白袍 在不久前弄丟了。 於是我們五個人一起前往營業到深夜的餐廳。姊姊和土屋先生都有開車 ,其它三人就分別搭乘這兩部車。在餐廳裡主要都是我和芳和先生以外的三個人 在交談。 我不時望著店內的時鐘看時間。待我回過神來。才發現芳和先生也直盯著 時鐘瞧。在我們四目相接時,他那總是一臉倦容的臉上露出了微笑。 原來你也一樣啊…… 他當然不可能說出口,然而他的心聲已經透過眼神傳了給我。我們倆不約 而同地想到了經過等等力陸橋的末班電車時問。 離開餐廳後,我們分乘兩部車一同前往等等力陸橋。時間很晚了,大家已 經可以在鐵路上四處遊走。土屋先生的車一停在鐵絲網的旁邊,芳和先生就拿起 手電筒,開始爬上鐵絲網。 三石小姐抓著陸橋正下方的鐵絲網一角說:「難道不能從這裡打開嗎?」 鐵絲網那角設有一道門。當初負責撿拾鳴海瑪莉亞屍塊的工作人員就是穿過那道 門進入鐵路的。平常這鐵絲網都有鐵絲固定,要打開門可要大費周章。土屋先 生和姊姊回到放著工具箱的車上,分別拿了鋼剪和鉗子過來。 用工具剪開鐵絲之後,我們便打開門鑽了進去。這是我們五個人首度在深 夜跑進鐵路里。我們站在嗚海瑪莉亞喪命的地面,默默地俯視著軌道.此時,連 在餐廳裡曾表現得十分開朗的三石小姐也沉默了下來。明亮的月光照亮了五個人 的臉。週遭氣氛既冰冷又沉默,電車在白天駛過時的轟然巨響彷彿不曾存在過. 芳和先生拿著手電筒一邊照著腳遷一邊開始在鐵軌上走著。他一如往常地 凝視著地面尋找嗚海瑪莉亞。我們被他所影響,也開始一邊找著她的手指頭,一 邊在鐵軌上漫步。每個人都心事重重的樣子。我心想,嗚海瑪莉亞的聲音是否在 沉默的彼方響起。而大家都在聆聽她那靜默的聲音? 孩子們被美麓的笛聲所吸引,消失在黑暗深處。我一邊默默走在鐵路上, 一邊想像著那幅光景。我們就像傳說中那些跟在吹笛人身後走著的孩子們。也像 是跟在牧羊人身後的羊兒。鐵路前方被深夜的黑暗所吞噬,什麼都看不到,但是 我覺得嗚海瑪莉亞彷彿就站在裡頭,我專心地移動著腳。彷彿要被鳴海瑪莉亞帶 到什麼地方去似的。肉體已經消失的她雖然只剩下一根手指頭,但是我想知道她 到底指向何方? 我是在十月六日才發現鳴海瑪莉亞的真正想法以及她的死亡真相。當天是 平日,我一如往常必須去上課。當時姊姊正沐浴在從窗口射進來的晨光當中,將 橘子果醬塗抹在面包上。我離開家走向車站,搭上了電車。但是那一天,我從起 床的那一刻起就覺得很不舒服,不時想吐。 從前一天傍晚開始,我的身體狀況和腦袋就有點奇怪。或許是因為在等等 力陸橋附近的便利商店遇到媽的緣故吧。 十月五日的傍晚,我受下班回家的姊姊之托,到便利商店買東西。由於早 餐的面包已經沒有東西可以塗了,所以我將一小瓶橘子果醬丟進購物籃裡。這時 我聽到背後有人叫著我的名字。 回頭一看,只見媽喘著氣站在眼前。可能是不敢直接上門找人,看到我進 了便利商店才趕快追過來。我已經好久沒跟媽面對面談過話了。 媽似乎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是看看放著小瓶橘子果醬和其它東西的購物 籃又看看我。我們就這樣動也不動地隔著商品架對望。一陣沉默之後,媽說我又 長大了一點,還表示對自己十年前的所作所為十分後悔。媽的聲音微弱得幾乎聽 不見,但是我卻像觀察著昆蟲似的凝視著她。 就算她一步一步按照程序離了婚,對我跟姊姊而言,我們被拋棄仍然是事 實。而現在她卻說自己很後悔,讓我感到十分困惑。我已經把姊姊視為母親一路 成長過來了,現在親生的母親卻又突然出現在我面前,我實在無法相信她對我們 還有任何感情。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所以,我絕不會相信媽。 姊姊有時會這麼對我說,而我也有同樣的感覺。我對媽行了一個禮。將裝 有橘子果醬等東西的購物籃提到結帳台去。一付完帳,我就離開便利商店,往回 家的方向走去。回頭一看,媽還站在商店門口凝視著我。在回家的路上,嚴重的 頭痛襲來,我想到剛才看到媽的臉龐和身影。母親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變得比我矮 了,而且肩膀也比我窄。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她摻雜在頭壯裡的白髮。 我晚飯也沒吃就躲進了房間。大概是感冒了吧,只覺得全身慵懶,腦袋一 片茫然。頭一直抽痛著,彷彿被皮帶緊緊綁住。我滿身大汗地走到書桌前,從抽 屜裡拿出玻璃瓶來凝視著。嗚海瑪利亞細長白哲的一部分身軀依舊沉在瓶底。 我輕輕拿起玻璃瓶,裡頭的透明液體隨之晃動。沉在瓶子裡的她也像個有 自我意識的生物般搖晃著。她在瓶底轉了半圈,指向一個不確定的方向。 要是她戴著戒指的話,那不知道有多好啊?我一邊凝視著她一邊想著。要 是這根手指頭上戴著戒指,讓我知道她愛著芳和先生,或許我就可以相信這世上 所有的一切了吧?我一定也就可以接受媽的眼淚了。 而現在。戒指的有無似乎測試著鳴海瑪莉亞的心。 事情的真相只有我知道。 一想到這件事就覺得呼吸困難。芳和先生得到的結果好像不只跟他有關。 我是一個心靈扭曲、連自己的媽都不相信的人。要如何才能知道別人隱藏 了多少心思呢?是表情嗎?聲音嗎?還是視線的游移?還是話語?如果那一切都是虛 假的話怎麼辦?萬一被背叛。心裡淌血到無怯治癒要怎麼辦?我已經受夠在家中四 處遊蕩尋找媽的身影了。打開紙門或木門確認房間裡有沒有人,是一件很可怕 的事。對其它人抱持懷疑,就是一個避免遭遇這種下場的交際手段。 但是芳和先生不一樣。他的想法之所以讓人覺得可怕,是因為他毫不懷疑。堅信戒指就在某處,所以一次又一次地在鐵路上走著。他為什麼會無條件地相 信她呢?為什麼明明沒有任何確切的證據,他卻可以如此相信一個人呢? 知道自己遭到背叛的時候,他會變成什麼樣子?我想起十年前的自己,同 時也想起為了嗚海瑪莉亞而上吊的男人。她的手指頭上沒有戴著戒指。在知道這 個事實之後,他還會在黑暗當中游移嗎? 我凝視著玻璃瓶中的白色手指頭。這支手指頭沒有任何情感的主人依然晃 動著,企圖將我帶向死亡的世界。她細長白哲的部分身體指引著一個黑暗憂鬱的 世界。那一定是錯覺,可是我突然聞到一股腐斕的柿子味。一股揪緊我心頭的不 祥氣味。 我拿著玻璃瓶走出房間,坐在玄關裡穿鞋。在廚房裡洗碗的姊姊問我要去 哪裡,我自己也不知道回了什麼話。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已經來到了等等力陸 橋,被裝在瓶子裡的她也一起來了。我用力甩了甩裝著嗚海瑪莉亞的瓶子,準備 從扶手處丟下去。 我心想,不能再將她留在我身邊了。再這樣下去,我一定會被她帶往死亡 的世界。對當時的我來說,她的死亡是自殺或是他殺已經不是問題了。我不能再 擔心芳和先生找到那根手指頭會怎麼樣,我只是一味地想忘掉嗚海瑪莉亞、忘 掉尋找她的男人,逃向一個不跟任何人的情感交錯的安全地帶。 但是我不能像丟棒球一樣將她丟出去。我跪在等等力陸橋上,抱著裝了她 的瓶子蹲下來。常時腦袋罩著一層薄霧,視野朦朧地晃動著。這個世界的所有一 切都像海面一般歪斜著。我拚命地抓住玻璃瓶。避免它被丟出去。在旁人眼中, 我的樣子一定像是緊依在母親懷中的嬰兒吧? 路過的警官拍拍我的肩膀,問我怎麼了?我抱著裝有嗚海瑪莉亞的瓶子搖 搖頭站起來.回到家。我再度將玻璃瓶藏進抽屜裡,鑽進棉被忍受著竄上來的惡 寒。 第二天是十月六日。 當天是平日,我一如往常必須去上課。當時姊姊正沐浴在從窗口射進來的 晨光當中,將橘子果醬塗抹在面包上。我離開家走向車站。搭上了電車。但是那 一天,我從起床的那一刻起就覺得很不舒服,不時想吐。 電車內的人又多又擠沒有空位可坐,我只好站著。我死命地以朦朧的意識 ,凝視著窗外。看著車內擁擠的人頭。我幾乎要吐出來了。 形形色色的惡夢在我鈍重慵懶的腦海中浮現。在一片閉上眼睛後的黑暗裡 ,我看到那支細長白哲的手指頭像只蛆般蠕動著。把手伸進口袋,嗚海瑪莉亞不 該在裡頭的手指頭又勾上了我的手指。我聽到貓叫聲,低頭一看,看到那隻白貓 用牠鮮紅的舌頭憐愛地舔著嗚海瑪莉亞的手指頭。可是電車內不可能有貓,一眨 眼,牠就不知道消失到哪裡去了。 我試圖忘掉這些惡夢,專注地看起窗外的景色。通過等等力陸橋之前的景 色掠過窗外,各式各樣的建築物背對著鐵絲網櫛比鱗次地徘列著。刷著深藍色 油漆的建築物外牆也從窗外掠過。那楝房子應該就是錄影帶出租店吧。藍色的 牆一下子就從我眼前掠過,但卻突然讓我想到了什麼. 藍色的牆壁…… 映在眼中的那個顏色讓我感到緊張。 藍色的牆壁又怎麼了? 我敲醒朦朧的腦袋向自己問道。我努力挖掘著記憶,催自己的腦袋從薄霧 深處拉出了一段記憶。那是將鳴海瑪莉亞的手指頭浸泡在福馬林裡以前的事。 她的手指側面沾著的,是和剛剛看到的同樣顏色的藍色油漆。 是電車輾過她身軀的那一瞬間。手指頭飛向半空中碰到那面牆所造成的嗎 ?當時牆壁才剛刷上油漆。尚未乾涸,所以油漆才會沾在手指頭上。 果真是這樣嗎? 我再度向自己問道。 那是不可能的嗎? 是的,沒錯。 當時發生的就是這麼不可能的事情。 電車通過等等力陸橋。電車進入陸橋下的陰影,瞬時窗外變暗了。玻璃窗 變成了一面鏡子,映出了我跟一個站在我背後的女孩身影。那個女孩緊靠著我 站著,很奇怪的是,我看不到她左手的無名指。之後窗外的景色又變成早晨的光 景,她也不見了蹤影。我回頭想確認背後的人,突然一陣強烈的暈眩感襲來,我 便倒了下來。視野變成一片白,四周的騷動也漸漸遠去。在我昏過去的那一瞬間 ,我還可以聽到身體底下傳來的喀當喀當的聲音,並感覺得到電車的震動。 4 發現身邊好像有人的感覺,我微微睜開了眼睛。外頭的光線透過窗簾射進 來,覺得好刺眼。我躺在陌生的床上,蓋著幹爽單薄的被子。從室內的樣子看 來,我知道這裡可能是醫院的病房,覺得身邊有人可能是心理作用,室內其實只 有我一個人. 我叫來護士問明來龍去脈,原來我在電車當中昏倒,被送到醫院來了.不 久醫生進了病房,將聽診器抵在我的胸口上。醫生問我,什麼時候開始覺得暈 眩的?三餐正常嗎? 「最近是不是才搬到新蓋好的房子?」 醫生拿開聽診器問道. 「我沒有搬家.」 我一邊扣著被敞開的制服鈕釦一邊想著,醫生為什麼要問這種問題? 「那麼你房間裡是不是有膠水或油漆之類的東西?或是把開著蓋子的容器 放在屋裡?」 瞬間我想起裝了一福馬林的瓶子。 「經你這麼一提,我想起來了,我弄倒了膠水,滲進了榻榻米。」 醫生沒有發現我撒了謊,一臉找到答桉的表情點著頭說: 「我想你是患了SlckHouse斗症候群吧?只要保持室內通風,應該就會好 了。」 診察完畢之後,醫生和護士離開了病房。我被留在病房裡,思索著醫生的 話。 我曾經聽過竺sickHouse症候群這個名詞。這是因為防腐劑、油漆溶劑、 膠水、木材保存劑、防蟻劑等當中所含的化學物質所引發的疾病。尤其新蓋的 房子裡充滿了這種化學物質,最容易罹患SiCkHOuse症候群。症狀是異常發汗、 不安、憂鬱、氣喘等等。 在撿到嗚海瑪莉亞手指頭的第二天,我就到圖書館去查了化學相關的書籍 ,也看了福馬林的介紹。上面寫的就是這個病名。屬於甲醛的福馬林是引起Sick House症候群的原因物質之一。 我把青蛙標本帶回家時,曾把瓶子掉到地上。當時瓶口產生一道裂痕,因 為不影響密閉的效果,因此我一直沒多加理會。我想。一定是福馬林一點一點地 從裂縫中揮發出來了吧。因為揮發的量很少,我才沒有注意到,但是我每天看著 瓶子的同時,也一直在吸入那個物質。 「恭介,你沒事了吧……?」 病房的門打開,姊姊一臉擔心地走進來。護士從我隨身鎗帶的東西里找到 學校的電話,學校則打電話到姊姊的公司找她。 「聽說你在電車上昏倒,是真的嗎?」。 「嗯。唉,實在不值得驕傲。」 我一邊穿著鞋子一邊回答道。護士說,如果覺得好一點了就可以回去。 離開醫院來到外頭,外面的光線讓我頭昏眼花。時問好像才剛過中午。雖 然找到身體不適的成因了,但是腦袋裡還是罩著一層薄霧。我拖著搖晃的身軀走 到姊姊的輕型汽車旁。 姊姊等我坐上駕駛座旁後便發動引擎。 「待會去哪兒?」 「那還用說?我先送你回家,你給我乖乖躺在自己的房裡休息。」 姊姊並不知道我生病的原因在於我那瀰漫著一福馬林的房問。 「姊姊,能不能帶我到大學去?」 「幹嘛?」 姊姊一臉狐疑地歪著頭,我還沒想到可以說服姊姊的回答。 「我有很多事想問大家。」 「很多事?像是什麼?」 「還沒想到……」 姊姊露出訝異的表情凝視著我。 我很在意昏倒之前想到的事情。詳細的狀況我還不是很清楚,但是我心中 已經確信她不是自殺的! 我必須前往研究室再銀他們詳談。我想從他們身上打聽出情報,從中找出 殺害嗚海瑪莉亞的犯人。 姊姊踩下油門,輕型汽車開始敔動。駛出醫院的停車場後,姊姊打了方向 盤,朝著大學的方向前進。 「怎麼了?還在發燒嗎?」 姊姊一邊開車一邊問道。我搖搖頭,兩眼望向窗外。車子經過醫院座落的 繁華地段,不久便駛入四周都是水田的地帶。視野寬廣的縣道筆直延伸。飛奔在 路上的車子除了姊姊的小車之外,沒看到其它任何車輛。把稻穗照耀得金光閃 閃的陽光逼得我眯起了眼睛,心裡不住想著自己為什麼得扮演這樣的角色? 為什麼我會撿到她的手指頭。追查沒有人質疑的死因,現在還企圖去追查 兇手? 白貓將她帶到我面前來是主要的原因。可是仔細想想,那並不是事出偶然 ,背後一定有某種因果關係。 白貓在某個路邊找到她的手指頭是有原因的。牠一定知道,那根手指頭以 前曾經疼愛過牠。 而白貓將手指頭銜到我家後院也是有原因的。因為我經常在那邊喂牠吃東 西。 那麼,我為什麼要喂白貓吃東西呢? 因為那是她的貓。 我覺得是我內心深處對嗚海瑪莉亞的迷戀,讓我被賦與了這個任務。鳴海 瑪莉亞彷彿發現了我對她的迷戀,所以死後仍操控著白貓,命令我去找出殺害她 的兇手。這麼一想,我就覺得自己彷彿獲得了救贖。 那麼…… 我的身子深深陷入駕駛座旁的座位,神經也緊繃了起來。大學離醫院並沒 有多遠,不出五分鐘就可以抵達目的地。我得分別對研究室裡的三個人提出問題。為了避免溷亂,我應該先在腦海裡整理一下想問的問題,待車子一抵達大學的 停車場,就叫姊姊留在駕駛座上,隻身下車前往研究室。一對一的交談應該是最 方便的方式。 這是當務之急,我決定重新整理自己所知道的線索。至於我所知道的事情 ,目前也僅只有「嗚海瑪莉亞的死因不是自殺」而已。 為什麼我可以斷言她的死因不是自殺? 我在心中這樣問自己。 因為,她的手指頭上沾著油漆. 我在心中這樣回答著。 在放進玻璃瓶之前,嗚海瑪新亞的手指頭上沾著深藍色的油漆。我記得自 己還用指甲幫她把油漆摳乾淨。 那是和鐵路旁鐵絲網另一頭的錄影帶出租店牆壁。同樣顏色的油漆。 「姊姊。」 我對開著車的姊姊說。 「幹嘛?」 「開車經過鐵路沿線時,除了錄影帶出租店之外,妳還看過其它漆有藍色 牆壁的建築物嗎?」 「幹嘛突然問這種問題?」 姊姊雖然感到疑惑,不過還是露出搜尋記憶的表情。 「好像除了錄影帶出租店之外就沒有了。……」 「那麼地面呢?有用藍色的油漆畫出來的道路標示嗎?」 「道路標示?大部分不都是白色或黃色的嗎9二 「我知道了,謝謝。」 說完我再度望向窗外。 在夏天即將結束的那個夜晚,嗚海瑪莉亞的屍塊飛散而出,散佈的範圍很 廣,在櫛比鱗次的民房牆上淀出紅色的血跡。錄影帶出租店位於距離等等力陸橋 約五十公尺處,所以她的血飛濺在店家的牆上並不足奇。事實上。當晚四處飛散 的屍塊或許還曾經飛濺到那道牆上。接著才落到了地上。 但是,嗚海瑪莉亞的手指頭是不可能沾到藍色油漆的。 錄影帶出租店的牆壁被塗成那種顏色。是在她死亡那晚的三天後,也就是 我撿到手指頭那天的事。和佐藤一起搭電車時,我隔著窗戶看到那道還沒刷完油 漆的牆壁。早上還是白色的牆犧。到了傍晚時分。也還只有二樓的部分被塗上藍 色油漆。也就是說,她死亡的那晚,牆檗應該還是白的。 那麼,手指頭是在什麼時候沾到油漆的呢? 一定是在油漆被塗上到漆完全乾涸之間那段短暫的時間裡.總而言之,在 我撿到手指頭的那天,她的手指頭是沾著藍色油漆的。 她的手指頭為什麼會在被電車輾過的三天後才被弄髒?我為什麼只憑著這 一點點的情報,就直覺地認為她的死因不是自殺,而是他殺?我這結論是不是下 得太倉促了? 我內心深處不信任人的回路向自己質疑道。 手指頭上的藍色污垢難道不是被白貓沾到的嗎?難道不是白貓發現掉落的 手指頭。在銜到後院來的半路上,碰到剛刷上油漆的牆壁時弄髒的嗎? 或許不過是這樣罷了…… 果真如此,那就沒有什麼可疑之處了.她果然是自殺的,認定是他殺純粹 是我想太多了. 不,不對! 當天只有二樓的部分塗上油漆。白貓是不可能銜著手指頭跳到漆著油漆的 二樓去的。牆上沒有凸起處,也沒有可供貓攀爬上去的立足點。 那麼,油漆又是怎麼沾上去的? 或許是曾有其它人碰過這支手指頭。 其它人?是路過的人發現了掉落在路上的手指頭,便將它撿起來,並且對 著錄影帶出租店丟過去嗎? 有可能是這樣。除了這種可能,實在想不出手指頭為什麼會碰到二樓的牆 壁。如果不是因為電車的掩擊而飛散到牆上,那麼就是有人將手指頭扔了出去, 碰巧撞到了刷了油漆的牆上。 這個人為什麼要把手指頭扔出去?話又說回來,這個人發現了手指頭,甚 至將它撿了起來,為何卻沒有報警? 之所以沒有報警,或許是…… 或許……是因為這個人就是殺害嗚海瑪莉亞的兇手。是不是非得假設有個 犯人存在,才能說明手指頭為什麼會沾到油漆呢? 我望著窗外一望無際的田園風光,不由得吐了一口氣。陷入沉思的我,有 好長一段時問都忘了呼吸。 「喂,恭介,要開冷氣嗎?」 姊姊邊說邊開敔車內的空調。不知不覺中,我的額頭上滲出了汗水。 我一邊擦汗一邊點點頭,再度在心裡自問自答起來| 有一個人在嗚海瑪莉亞死後三天,把手指頭扔向牆壁。這個人可能就是凶 手。以上純屬我個人的推論,其中還是有些疑點。 兇手是基於什麼理由,要將嗚海瑪莉亞的手指頭朝錄影帶出租店的牆壁扔 去? 我想了一會兒,接著又如此向自己回答: 不對,不是朝著牆壁扔的。兇手是為了將手指頭丟回鐵路里,所以站在鐵 絲網外往裡頭丟。可是因為用力過度,讓手指頭越過了鐵絲網和鐵路,撞到鐵路 另一頭的錄影帶出租店牆上。和之前我在丟手電筒時發生的情況是一樣的。 可是,兇手自己檢到掉落的手指頭,未免也太偶然了吧。難道嗚海瑪莉亞 的手指頭原本就乏人問津地躺在地上。足足三天都沒有被人發現?而兇手是在路 過時偶然棱現了這支手指頭,才企圖將它丟回鐵路上的嗎? 不對……或許在這三天裡,手指頭被保存在一個只有兇手知道的地方. 這是怎麼一回事? 也就是說,在這之前,犯人一直保有她的手指頭。從殺了鳴海瑪莉販那晚 開始算起的三天裡,犯人一直把手指頭帶在身邊。在算準了警方清理完鐵軌,並 斷定為自殺之後,再企圖將手指頭丟回鐵路上。 犯人為什麼要保留這支手指頭?為什麼鳴海瑪莉亞七零八落地散落在鐵軌 上,兇手卻只把手指頭藏起來呢? 搞不懂…… 其它地方也還有疑點。為什麼在嗚海瑪莉亞喪命那晚,犯人可以在四處飛 散的屍塊當中找出她的手指頭?當時現場應該是一片漆黑才對。 犯人會不會並不是刻意找出手指頭的? 什麼意思? 比方說,兇手是否有可能在嗚海瑪莉亞的身禮被電車輾碎之前,就剪斷了 她的手指頭?這樣就不必在散落一地的屍塊當中搜尋了。 剪斷?為什麼? 我知道了,一定是這樣的。嗚海瑪莉亞用力地握緊兇手的衣服,所以白色 的線屑才會跑進她的指甲裡。兇手為了擺脫她,便直接把她的手指頭剪斷了。 那是發生在兇手將她從陸橋上推落的那一瞬問嗎?事前應該無法預測嗚海 瑪莉亞會緊握住衣服的咧?而且為什麼就那麼剛好,手邊有著可以剪斷手指頭的 工具?難道兇手可以未卜先知? 不,是工具剛好就在手邊。 但陸橋上怎麼會有工具? 不是這樣的。也就是說……手指頭不是在陸橋上被剪斷的。 什麼意思?難道嗚海瑪莉亞不是被人從陸橋上推落的時候,為了避免掉下 去而緊握住犯人的衣服的? 結論是,之前的推論是錯的…… 她是在陸橋以外的地方握住兇手的衣服的?那會是在一個什麼樣的地方? 譬如,如果假設她是被勒死的,能做出什麼樣的推論?假設鳴海瑪莉亞在 陸橋以外的地方就被人勒斃。由於當時很痛苦,因此她抓住了兇手的衣服。氣絕 之後,她的手就這樣僵住了,由於無法掙脫。兇手只好剪斷她的手指頭。 或許兇手是為了掩飾線索,才讓她的身值被電車輾得七零八落。兇手在某 個地方將她殺害,剪斷她的手指頭之後,將她的遺體搬到等等力陸橋上,再往 下拋到鐵軌上!如果是將她勒斃的,就會將她的頭部放在鐵軌上;而如果是用刀刃 將她刺死的,也會故意將有傷口的地方放在車輪會經過的地方?她被剪斷手指頭 的手,當然也會被放在鐵軌上。之所以讓她的身體被電車的車輪輾碎,是為了避 免讓人看到殘留在屍體上的外傷吧? 嗚海瑪莉亞之所以被電車輾碎,是因為兇手企圖掩飾他殺的罪行嗎? 是的……兇手為了佈置出鳴海瑪莉亞自行跳下鐵路的假象,所以將她的鞋 擺在陸橋上,還留下一封她親筆寫的遺書。以前也有人從陸橋上跳下去自殺;凶 手模擬自殺者的作法,企圖讓大家認為這次的犧性者也是自殺…… 車子穿過田園地帶,進入縣道沿線民房散佈的地區。 「可以順路去一下便利商店嗎9」 姊姊將車子開進便利商店的停車場。 「我想去買果汁,你也要下車嗎?」 我搖搖頭,告訴姊姊我想留在車內。姊姊下了車之後,我把額頭抵在座位 旁的車窗上望著外頭,看到電車細長的車身正穿越遠方的田園。 那就是把鳴海瑪莉亞輾碎的電車嗎?聽說輾過她的電車在清洗過後,又會 回到軌道上奔馳。想到輾碎她軀體的交通工具竟還會載著大量的人群通勤、通學 ,就讓人覺得不可思議。 過了一會兒,姊姊帶著兩罐果汁回到車上來了。她一坐進駕駛座,就將一 罐果汁遞給我。 「覺得舒服點了嗎9」 「嗯,好很多了。」 我一邊打開罐裝果汁一邊回答道。 「你在想什麼?」 「鳴海小姐的事讓我有點……我在想,她的死因不是自殺。」 姊姊咳了一聲,差一點將果汁噴了出來。待她重新調整好呼吸後,臉上露 出了嚴肅的表情。 「假如瑪莉亞不是自殺,那是怎樣……」 「她是被人殺死的。」 「被誰?」 我搖搖頭,這正是我想問的問題。 是誰將她殺害,剪斷她的手指頭,讓她橫屍鐵軌上的? 如果沒有向大家問清楚,這個謎題是永遠解不開的。姊姊訝異地盯著我看 ,然後發動了車子的引擎。離開便利商店的停車場之後,姊姊的車就開始朝著大 學的方向前進。 是誰將她殺害,剪斷手指頭,讓她橫屍鐵軌上的? 是誰將她殺害,剪斷手指頭,讓她橫屍鐵軌上的? 我一直反覆問著自己這個問題。 不可能馬上就能找到答桉的! 我向腦海裡那個好發問的自己回答道。這是在問過研究室裡的單人,並收 集更多的資訊之後才能問的問題。現在只要儘可能做出各種假設,好方便到時向 大家詢問就好了。 那就問別的問題吧! 謝謝合作。 嗚海瑪莉亞是在什麼地方遇害的? 不知道,不過應該不是在陸橋上,而是哪個有可以剪斷手指頭工具的地方. 殺害她之後,因為剛好身邊就有工具。所以兇手才能將她的手指頭切斷。 殺害她並剪斷她的手指頭之後,兇手是如何把嗚海瑪莉亞搬到等等力陸橋 上的? 不太可能是背著去的,可能是用車子載去的。 那麼,兇手為什麼把嗚海瑪莉亞載到等等力陸橋? 剛剛應該已經回答過了。因為兇手想藉電車的車輪抹去他殺的痕跡。 那麼,為什麼刻意選擇陸橋?如果用意在此,平交道或者普通的鐵路上不 也都可以? 能不能不要一再問同樣的問題?我再說一次。那是因為犯人想佈置出死者 跳下電車鐵軌自殺的狀況。因為幾年前曾有人在大原陸橋自殺,住在這一帶的人 聽到陸橋上死了人或許只會說聲「啊,又來啦?」兇手企圖將嗚海瑪莉亞的死布 置成又一樁大原陸橋的自殺.﹄ 兇手想徹底讓嗚海瑪莉亞的死亡被解讀成自殺? 沒錯。不能是任何可疑的意外,而是非把她的死佈置成自殺不司。因此凶 手沒讓她躺在平交道或鐵路上,而是讓她躺在陸橋的正下方。 那麼為什麼要選擇等等力陸橋呢? 當我內心提出這個問題的那一瞬問,我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喂,恭介……」 姊姊凝視著前方說道。 「瑪莉亞真的有那枚戒指嗎?」 我回頭望向駕駛座,凝視著姊姊的側臉。 「芳和先生雖然死命地在鐵路上來回尋找,但是好像沒有人真正看過戒指。土屋和三石小姐也都說沒見過。你不覺得,搞不好她根本沒什麼戒指?」 兇手為什麼選擇等等力陸橋? 「啊,對不起,冷氣太強了嗎?」 姊姊瞄了我一眼說道,因為我正在躇著自己冒出雞皮疙瘩的手臂。 「沒關係,倒是妳為什麼會說她沒有戒指?」 「因為戒指一直沒找到啊…………我覺得你每天晚上陪芳和先生不太好。 勸你別再管那麼多閒事了。今晚你可別再給我外出了。」 姊姊一臉擔心地看著我,然後又把視線移回前方的道路上。 兇手為什麼選擇等等力陸橋?為什麼不選大原陸橋? 沒錯。如果我是兇手的話,我很可能會把鳴海瑪莉亞放在大原陸橋底下。 而不是等等力陸橋。大原陸橋是幾年前發生過自殺桉件的地方。如果想讓嗚海瑪 莉亞的死被解讀成自殺的話,利用那個地方應該是最合理的,不是嗎?再加上大 原陸橋幾乎沒有人往來。是市內所有的陸橋當中最適合用來自殺的地方。 而兇手卻選擇了等等力陸橋,那實在是個天大的錯誤。這四周有民房,還 有便利商店。將車子停在鐵絲網旁邊,再把嗚海瑪莉亞的身饅搬出來的時候, 很可能會被人看到。把她放到鐵軌上之後,還必須爬上階梯將她的鞋子擺在陸 橋上,這麼做不是太危險了?萬一被人撞見了,一切就功虧一簣了。 兇手為什麼不把鳴海瑪莉亞拋到大原陸橋下,而是等等力陸橋下呢? 或許兇手有非得冒這個險的理由。 理由何在? 兇手知道: 知道什麼? …… 「姊姊,停車。」 我對姊姊說。大學的白色校舍已經近在眼前。只見校舍在陽光的照耀下閃 爍著刺眼的光芒。 「可是大學就快到了。」 「沒關係。」 姊姊只好把車子停上路肩。她回頭看著我,一臉訝異的表情。 「怎麼了?」 或許是我的表情悲愴到讓她覺得不可思議。 「……我知道兇手是誰了。」 我對姊姊說道… [兇手知道那天晚上大原陸橋有人在,所以只好把嗚海瑪利亞載到等等力 陸橋去。姊姊,我已經沒必要到大學去了,也沒什麼事好問研究室裡的人T.妳知 道嗎?在原陸橋的人就是我跟佐藤,殺害鳴海瑪利亞的兇手就是知道我們在大原 陸橋的人。」 姐姐熄掉了車子的引擎,輕型汽車內變得一片寂靜,我們連彼此的呼吸 聲和衣服摩擦聲都聽的一清二楚。 「我當時打T電話給姊姊,問妳要不要來大原陸橋放煙火。當晚事先知道 大原陸橋有人在的.就只有姊姊一個人。殺了鳴海瑪莉亞的就是姊姊。」 epilogue 我在教職員辦公室跟老師打過招呼之後,離開校園準備回家。我在鞋櫃前 換上鞋子,將剛剛穿著的室內鞋塞進手提袋裡。我應該不會再回到學校來了。 「鈴木學長。」 回頭一看,原來是佐藤。不記得從什麼時候起,我就沒再和他說過話了。 我記得撿到鳴海瑪莉亞的手指頭那天,在電車上的對話是我們最後一次的交談。 「你不用上課嗎?」 「我蹺課了,有件事想在學長離開之前向您報告。我好像可以回棒球社了。」 香煙事件所引發的軒然大波被歸咎到他身上。但是只有棒球社的成員知道 真正的犯人是前途一片光明的二年級生。 「我沒去社團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麼事?」 「栗木學長主動向其它老師白首了。他說:『是我做的。佐藤是無辜的, 請讓他回來。﹄」 說這番話時,佐藤臉上已經沒有以前那種鬱悶了。太好了,我說道,只見 他露出淺淺的笑容點了點頭。 因為被某人背叛而不再相信人,卻又因為被另一人所救而決定相信人,我 覺得眼前這個小我一歲、名叫佐藤的人已經走完人生的旅程了。 我跟姊姊或許這段路才走了一半,就再也回不來了吧? 「學長,你姊姊有消息嗎……?」 佐藤帶著嚴肅的表情問道。我搖搖頭,想起一個星期前的事情。十月六日 出院之後,我在姊姊的輕型汽車裡揭發了她的罪行…… 姊姊殺了嗚海小姐。 姊姊一臉悲哀地看著說這句話的我。她並沒有笑著罵我胡思亂想,也沒有 口出惡言、矢口否認。聽到我的舉發,姊姊只是默默地低垂著目光。引擎被熄掉 了,狹窄的輕型汽車內靜得幾乎可以聽到自己的耳嗚。我用力握住罩著椅套的汽 車前座邊緣。 「你為什麼這麼說…………?」 姊姊低著頭說道。直順的頭髮傾瀉而下,從肩頭畢落下來,臉上的表情彷 佛被一塊黑布擋住似的看不清楚。 「如果有人殺了鳴海小姐,為什麼不選擇大原陸橋?我在想,兇手當時應 該知道我和佐藤就在那裡吧?」 「如果只因為這樣就認定我是兇手,那就太過分了。兇手或許看到你們在 放煙火,所以才折回等等力陸橋的啊,從遠處就可以看到有人在放煙火呀!」 一陣劇痛從我胸口竄過。那不是肉體上的痛。而是為自己即將勒住姊姊脖 子而產生的心痛。 「那是不可能的,當時因為煙火受潮沒辦法點著,所以我們只能坐在黑暗 中聊天。除非兇手來到大原陸橋邊,否則是不可能知道我們在那裡的。當天晚上 ,人在距離很遠的地方,卻知道我跟佐藤在大原陸橋的人,只有姊姊。」 我看著汽車前座的椅套,然後凝視著放在後座的工具箱。大家在鐵路上來 回搜尋的那晚,為了打開鐵絲網的門,姊姊曾從車上拿出一把鉗子。 「妳是在這裡剪斷嗚海小姐的手指頭的吧?」 那晚用來剪掉鐵絲的鉗子,拿來剪斷她的手指頭應該是輕而易舉。 我打開車門下了車。車子停在大學前方的寬廣道路上。路旁種著一排美麗 的行道樹,刺眼的陽光也照耀在柏油路上。 我站在車外,再度看著汽車前座。椅套是淺茶色的,是那種罩上座椅後再 用繩子固定的款式。嗚海瑪利亞死前,椅子上並沒有椅套。我把手伸進座椅底下 ,搜尋著椅套的繩予。我的手指頭不住地顫抖著,費了好大的勁才摸到繩子,解 開繩子之後,我從套子的邊緣用力一扯,看到了椅套下附著在座椅上的紅褐色污 點。污點的直徑大到遠遠地就可以看到。 「姊姊,這是——」 我用手指頭撫摸著座椅上的污點。 「那是………」 姊姊用微弱的嗓音喃喃說道: 「那是她的血……」 姊姊終於承認自己殺了嗚海瑪莉亞。 「她的血沾到了座椅,我只好去買椅套遮起來。」 一發現眼前的斑點是什麼,我的膝蓋頓時軟了下來。也就是說,到剛剛為 止,我一直坐在嗚海瑪莉亞被殺害的地方。我沒有發現這個事實。還一直坐在上 頭,反覆問著自己是誰殺了她。 為什麼……? 我甚至搞不清楚自己是真的出聲了,還是只是在腦海中問話。 我記不清楚了。 姊姊沮喪而了無生氣的聲音從駕駛座傳來。 姊姊將視線從我身上移開,望向駕駛座的窗外。我只看得到她的後腦杓, 不知道她現在是什麼樣的表情。和灑滿陽光的外頭相較之下,車內就像洞穴般陰 暗。 「三年前,我為了去見高中時代的朋友而前往那所大學。這件事我跟你說 過了吧……?」 我站在車外,動也不動地聽著她說話。 「我說的朋友也就是從高中時期就認識的土屋的好朋友。」 姊姊和土屋先生就讀同一所高中,另外那個人也是…… 「聽到他上吊身亡,我真的很難過,我一直很喜歡他,他的死讓我感到難 以置信。但是,既然他為鳴海瑪莉亞瘋狂,所以我也覺得這或許是可以理解的。 對她那種人來說,死一兩個人根本不足為奇。」 所以在他死後,姊姊也將自己的感情隱藏起來,兩年來一直和嗚海瑪莉亞 保持著親密的朋友關係。 [我對她幾乎沒有任何憎恨。這實在很不可思議,但是直到勒住她脖子以 前,我真的一點都不恨她。」 「九月十七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她打手機給我,告訴我:﹃有事情要跟妳說,希望妳來一趙。』」 姊姊下了班便把車開到大學的停車場。然後她從鳴海瑪莉亞的口中聰說了 她和芳和先生之間的約定。 嗚海瑪莉亞戴著芳和先生送她的戒指。如果她戴著那枚戒指去見芳和先生 ,就表示願意跟他結婚。 「她很迷惘,所以找我商量。她好像沒有跟任何人提起過。還說絕對沒在 別人面前戴過他所送的戒指。可是,當我到大學時,她已經下定決心了……」 我從口袋裡掏出戒指給芳和先生看。放在我手掌心上的戒指是銀製的,幾 乎沒有任何裝飾。戒指的邊緣在日光燈的照耀下閃爍著光芒。 「芳和先生,這個束西放在姊姊房間的桌子上。你送給嗚海小姐的戒指就 是這個吧?」 當我把戒指交給他時。他坐著的椅子發出一聲巨大的聲響。身穿白袍的芳 和先生凝視著戒指點了點頭。 「沒錯,這就是我一直在找的東西……」 我凝視著他拿在手指頭上的銀製小戒指。看著中心空無一物的戒指、我又 想起了原本應該戴著它的嗚海瑪莉亞。我拚命試圖知道她是個什麼樣的人,企圖 靠她僅存的一支手指頭髮掘她的真面目。在我親自褐髮身兼母職照顧我長大的姊 姊就是犯人的同時,我也瞭解了鳴海瑪莉亞的真正的心意。 「我姊姊說,嗚海小姐遇害時是戴著戒指的。而那枚戒指就成了她的犯桉 動機。」 姊姊坐在輕型汽車內總嗚海瑪莉亞表示自己想結婚,然後看著她從口袋裡 掏出戒指,戴到手指上。鳴海瑪莉亞看著自己戴上戒指的手,宛如一個收到花束 的少女般露出了幸一福的微笑。我只能憑想像猜測姊姊聽她說話時懷的是什麼樣 的心情。對姊姊而言,鳴海瑪莉亞是把自己喜歡的人當成棋子耍,甚至害死那個 人的元兇。 「那一瞬間,姊姊發現自己是恨著她的……當她回過神來……」 發現汽車前座上坐著的是被自己勒斃、一動也不動的嗚海瑪莉亞。 芳和先生默默不語地凝視著戒指。他對我所說的話沒有反應,表情也沒有 任何變化但是我很肯定他正在仔細聆聽。 「姊姊坐在車上思索了一陣子,想著該怎麼將她佈置成自殺的樣子……」 就在這個時候姊姊的手機響了。打電話的人是我,當時打算約她到大原陸 橋放煙火。 「因為我的一通電話,讓姊姊想起以前曾有人在大原陸橋自殺。於是她想 到將嗚海小姐佈置成被電車輾過的點子。」 這下芳和先生終於把視線從戒指上移到我臉上。他不發一語,臉上卻是一 副驚訝的表情。 「是我的電話給了姊姊點子的。因為我跟朋友在大原陸橋,所以她才把鳴 海小姐的遺體載到等等力陸橋。她讓鳴海小姐橫臥在鐵軌上,將她佈置成從陸橋 上一躍而下氣絕身亡的樣子,而且奇蹟似的竟然沒被任何人看到……」 「照你這麼說,在桉發前,她就剪掉了她的手指頭?」 「她把剪掉的手指頭帶回去了。當然是戴著戒指的那根手指頭。」 「為什麼要帶回去?」 「姊姊說她想把戒指拿下來。」 我邊回想著在輕型汽車中聽到的自白邊回答道。 姊姊藉著抹殺戒指存在的證據,來賦與死後的嗚海瑪莉亞一個和事實有出 入的形象。以鳴海瑪莉亞一貫的行為模式來看,找不到戒指就會讓人聯想到她又 把它送給了別人。那就意味靈魂也一塊殺掉。 姊姊陰沉而空虛的聲音再度在我耳畔響起,頓時讓我感到一陣毛骨悚然。 我一直把姊姊當成媽一般崇拜著,所以她那從陰暗的輕型汽車中傳來的聲音更讓 我覺得恐怖。 「當場沒辦法拿下戒指嗎?」 芳和先生問道,我點點頭。 「所以她就連同手指頭一起帶了回去。姊姊將手指頭以外的身體擺到鐵軌 上,戒指則被拿了下來,放在抽屜裡頭。」 「但是,警方會光憑軀體被電車輾碎,就排除他殺的可能性嗎?只要整理 過那些散落的屍塊,應該就能發現她在陳屍前就遇害了吧?」 芳和先生喃喃說道。 我猶豫著該不該說出來,後來決定把我問過姊姊的話告訴他。 「聽說姊姊把鳴海小姐扔到鐵軌上的時候,她還一息尚存。」 他定定地看著我。 鳴海小姐死後還死抓著衣服不放的推斷被姊姊給否定掉了。她雖然曾用力 拉扯姊姊的衣服,但是沒想到事後才輕輕一扯,她的手就鬆開了。也就是說,我 的推理摻雜了太多的妄想。姊姊剪斷手指頭的理由,就只是想拿走戒指而已。 看著汽車前座上一動也不動的她,姊姊以為她已經被自己勒斃。為了將嗚 海小姐佈置成自殺而將她移到陸橋邊後,姊姊為了取下戒指,剪斷了嗚海小姐的 手指頭。但是,常姊姊把她放到鐵軌上打算離去時,她卻聽到嗚海瑪莉亞橫臥的 暗處傳來陣陣呻吟…… 「姊姊也沒有確定她是否還活著,就離開了。」 姊姊似乎認定那呻吟聲是自己心理作祟。 她認為鳴海小姐已經死了。身體已經冰冷,也聽不到心跳了。如果那個聲 音是她發出來的話……那一定就是她從死後的世界回來了…… 姊姊是這麼說的。 「瑪莉亞活生生地被電車輾死……?」 芳和先生捂著嘴,發出痛苦的哭聲。我一邊點著頭,一邊想起沾在汽車前 座上的斑點。就從死後的肉禮所流出來的血跡而言,那些斑點未免太大了。 「她是怎麼處理那根手指頭的。」 「……好像在冰箱裡放了三天。」 聽到姊姊供出這段犯行時,我只覺得很諷刺。嗚海瑪新亞的手指頭竟然被 我們姊弟兩人輪流冰進冰箱過。 鳴海瑪莉亞死亡的那晚。冰箱里根本沒有什麼過期的牛奶。當我走近冰箱 時,姊姊一定是擔心手指頭會被發現,而慌得差一點要窒息了吧? 「守靈之後,姊姊打算把嗚海小姐的手指頭丟到鐵路上。後來沒丟准,而 丟到了鐵路的另一頭,但是姊姊並沒有發現。詳細情況我是不知道,不過我猜 想在守靈之後,芳和先生告訴大家你決定要去找戒指,所以姊姊才決定把沒有戴 戒指的手指頭丟回鐵路上。因為如果芳和先生找到這支戴戒指的手指頭,鳴海小 姐對你的愛就會受到質疑……」 守靈之後,姐姐曾回過家,接著又立刻外出了。原來她說要和大家聚會, 其實是個謊言,她只是回家拿手指頭罷了。 「可是手指頭並沒有掉在鐵軌上……」 芳名先生不自覺地握緊了戒指。 我提起放在一旁的書包,回頭看看研究室的門,以確定土屋先生或三石小 姐不會進來。 「她的手指頭在這裡……」 我打開書包,從裡面拿出玻璃瓶,不是那只有裂痕的瓶子,而是我到店裡 頭買來的新玻璃瓶。芳和先生往前探出身子,凝視著裡面的東西,瓶子裡裝滿了 透明的液體,底部沉著鳴海瑪利亞細長白皙的手指。 喂。恭介…… 以上就是姐姐做過的事…… 姐姐坐在汽車駕駛座上這樣告訴我,眼前通往大學宿舍的道路上來往的車 輛十分稀少。當我聽得正出神時,經過我們身旁的車子咻的一聲閃了過去,似乎 在嫌姐姐把車停在路旁妨礙交通。我一邊擦著汗。一邊凝視著小車裡頭。 陽光照不進去的車內微微亮了起來。因為在我聽著姊姊說話的當兒,太陽 已經在不知不覺間西斜,只看到姊姊那張似乎已經淚流滿面的臉從黑暗中浮現。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姊姊時而會這樣對我說。那語氣彷彿是在否定十年前背叛我們的媽,並為 此逼迫自己接受這個邏輯。如果嗚海瑪莉亞不對自己的過去有所反省,也沒有愛 上任何一個男人,那麼姊姊一定也不會很她。姊姊完全不相信人是會改變的,所 以她勒住了嗚海的脖子。 「今後有什麼打算?」 我問姊姊。 「不知道。」 姊姊定定地看著沒什麼車輛往來的道路遠方。太陽剛好朝那方向慢慢西沉。我聽到姊姊摒鼻子的聲音。 「姊姊,我是不會原諒妳的。如果姊姊因為自己喜歡的人之死而心生憎恨 ,並因此殺了鳴海瑪莉亞,我應該也有殺害姊姊的權利。」 「對不起,你說得沒錯我也知道你在想些什麼了。」 「我要去警察局舉發姊姊的罪行.」 「那麼,要我送你去警察局嗎9」 「嗯。啊。不行。」 「為什麼?」 「坐在姊姊旁邊,我的心會靜不下來……」 在夕陽照耀下。姊姊那泫然欲泣的臉上浮起了微笑。 「傻瓜,都什麼時候了,還講這種話。」 「我先走到警察局去,姊姊隨後再跟來。」 「我可能會逃走哦。」 「我是個凡人,不知道未來會棱生什麼事情,不要連姊姊都問我這麼困難 的問題好嗎?」 我一關上汽車前座的車門,仍在車內的姊姊就發動了引擎。我想起有件事 忘了問她。趕緊再打開車門。 「喂,那封遺書是怎麼來的?」 我把頭探進車內問道,正準備換檔的姐姐聳聳肩回答: 「就是貼在西瓜上的那封信呀。那是念國中的時候她寫給我的道歉信函。 信封裡面只放了一張便條紙。西瓜那件事是她做過的極少數有人情味的事情之一。因為太稀奇了,所以我連同相片一起保存了起來。那天晚上,我到等等力陸橋 之前先回家一趟,再把那封信帶了過去。」 我得到了滿意的解釋,正待關上車門。 「啊,等一下!」 姊姊突然叫道,我也停了下來。 「什麼事?」 「你要保重峨。來日再見,恭介。」 姊姊眯起眼睛說道,我點點頭關上車門。接下來姊姊的輕型汽車便朝著和 警察局相反的方向前進,隨即不見蹤影了。她再也沒有回家,連手機都關掉了。 我不知道姊姊到哪裡去了。 結果我並沒有去報警,決定讓別人裁定姊姊的罪行。因此,四周的人都認 定姊姊是失蹤了。 我把嗚海瑪莉亞的手指頭,還有那枚戒指一起留給芳和先生,離開了研究 室。走在走廊上時,我看到兩個抱著文件的人影。一個是高大的男人,另一個是 如鐵絲般纖瘦的女孩。我認出他們是土屋先生和三石小姐,便朝著他們走過去。 「待會兒要去研究室嗎?」 我在打過招呼之後問道,土屋先生搖搖頭回答: 「老師叫我們去,說要開會,倒是你姊姊有聯絡嗎?」 「沒有。」 「真讓人擔心。會不會出了什麼事情?喂。今天你來這裡有什麼事9」 三石小姐問我。 「我來跟芳和先生談事情.剛剛我跟他談了姊姊和鳴海小姐的事。」 「待會兒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到餐廳去吃飯?」 「停車場有人在等我,我先回去了。」 我說完跟他們兩人道了別,便離開了大學校舍。嗚海瑪新亞曾經就讀過的 大學校園,今天依然有許多大學生來來往往。我一邊從他們身邊走過,一邊搜尋 著不可能會在人群中出現的她。雖然確定她已經不在了,但是我心中已經感受不 到彷彿心頭開了個洞般的遺憾感。 我來到停車場,坐進輕型汽車駕駛座旁的座位。 「恭介,事情辦完了?」 「嗯。」 我對著坐在駕駛座上的媽點點頭。媽發動了引擎,小心翼翼地滑動車子。 「哇!」 媽發出驚愕的叫聲,同時緊急剎車。隔著車前窗往前一看。一隻白色的貓 在停車場的出入口舔整著毛髮。 「怎麼會在這種地方……」 我不由自主地喃喃說著,同時打開了前座的車門。我下了車確認過後,知 道那正是叼來鳴海瑪利亞手指頭的白貓。大學距離我家徒步不到三十分鐘,要說 這裡屬於白貓的活動範圍或許也不為過. 「要把那隻貓帶走嗎?」 坐在駕駛座上的媽問道。 「可以嗎?家裡經濟狀況不是很拮鋸嗎?」 「無所謂,不過是隻貓。」 我一把將白貓抱了起來,這下我又多了一個夥伴。由媽開著的輕型汽車在 大學內緩緩前進,朝著校門駛去。我一邊撫摸著放在膝蓋上的白貓,一邊想著嗚 海瑪莉亞的手指頭。 那根手指頭真的是白貓叼來的嗎? 我的心裡浮現出這個疑問。 會不會是嗚海瑪莉亞僅存的一根手指頭,為了拿到放在姊姊房問裡的戒指 ,而自行匍匐到後院來的? 沒錯,這是有可能的。 我一邊用手指頭搔著白貓的脖子一邊望向窗外,看到剛剛還身處其中的研 究室所在的建築。 我想起打開玻璃瓶蓋的芳和先生,那是幾分鐘前我離開研究室之前的事情。 玻璃瓶蓋一打開,研究室內的空氣就瀰漫起一股福馬林的味道。身穿白袍 的芳和先生從架子上拿出一個空的塑膠容器,將瓶內的福馬林倒到容器裡。當 透明的液體從玻璃瓶中消失時,就只剩下嗚海瑪莉亞那細長白哲的手指頭沉在瓶 底。 我連呼吸都忘了,和芳和先生一起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這支白哲的手指頭。 芳和先生臉上長滿了雜亂的鬍鬚,看起來很憔悴,臉頰凹陷得幾乎變成皮包骨, 看來簡直像個在沙漠裡徘徊的旅人。他將手伸進瓶子當中,慎重地取出嗚海瑪莉 亞的無名指。她的手指頭因為泡在福馬林裡而閃爍著水光。 「請小心一點,那是致癌物質。」 我提出忠告,但是他似乎一點也不在意。我不知道他是否知道浸泡過福馬 林的肉體會脆化,不過他倒是小心翼翼地處理著她。他將手指頭放在手掌上。 踩著安靜的步伐走到窗邊。 從窗口射進來的陽光,將被福馬林濡濕的嗚海瑪莉亞照得閃閃發光。她擁 有這個世上最白最細的特質。他拿起放在桌上的銀製戒指,靜靜地將戒指套入那 根白皙的手指頭中。 我一離開研究室,便靜靜地將門關上。 研究室所在的建築物已經離開了我的視野,母親開著的車駛出了大學校門。來到大馬路之前,車子在十字路口停了下來。 「結果你來這裡做什麼?」 等綠燈的時候,母親問道。 「這個嘛,失戀……」 我這樣回答道,母親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那個表情跟姊姊頗為神似。還 想再開開玩笑時卻覺得很緊張,但是我覺得總有一天,我跟母親的關係應該會變 得蠻親密的。 「……或許不是。」 我下了這樣的結論。 貓安穩地盤踞在我的膝蓋上,母親伸出手想要搔搔白貓的脖子。我突然有 點不安,因為白貓只跟我還有嗚海瑪莉亞親近,我想牠一定會抓傷第一次見面人 的手指頭。 但是白貓並沒有攻擊母親的手指頭。牠把眼睛眯成一條細線,彷彿很舒服 地任母親搔著牠。過了一會兒,燈號變綠了,母親停止搔弄白貓,將輕型汽車 駛了出去。 後記 「輕小說」在出版業界的地位是非常特殊的。和我合作過的編輯幾乎沒有 一個在閱讀「輕小說」,就是一個證據。同樣是文學,但「輕小說」和一般書籍 之間卻存在著一道很深的鴻溝。連一向以囫圃吞棗地閱讀推理、科幻、小說等所 有種類書籍而自豪的人,也把「輕小說」排除在閱讀範圍之外。 本書是將我先前以「輕小說」形式發表過的作品,重新編纂成適合一般人 閱讀的版本而成的。只閱讀一般書籍的人。或許根本就不知道這世界上有「輕 小說」這種東西吧?簡單說明,「輕小說」指的就是以漫畫或動畫風格的插畫為 封面,並附有插圖的小說。我不知道以「輕小說」稱呼這種書籍算不算正式, 但是在本篇文中姑且這麼稱呼它吧。我不打算陳述這個領域的成立過程或文化 ,但是「輕小說」在業界不被視蕩正統的文學形式,卻是個不爭的事實。 在我個人的閱讀經驗裡,「輕小說」佔有很重要的地位。我偏好漫畫或電 玩勝過純文字書籍,因此起用有名的漫畫家或插畫家繪製插圖的「輕小說」是 我絕對不會錯過的書籍。但是我對以漂亮的圖桉掩飾陳腐內容的書籍則敬謝不敏 ,因此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就不再購買「輕小說」了。以讀者的身份而言 ,我雖然疏凋了「輕小說」,但是仍如同孩子傾慕父母一般,對「輕小說」的動 態一直很注意。創作「輕小說」比寫作一般書籍要快樂,而且困難。將作品從「 輕小說」的形式回覆成一般書籍的本書,對我而言是一種敗北的象徵。這是無 法掩蓋「輕小說」的形式找不到市場的證明。 現在讓我以執筆的順序簡單介紹本書的內容。收錄於本書中的(Calling you)和(形似小貓的幸福﹀是我很重要的兩篇作品。因為(Callingyou)、(形 似小貓的幸福)、以及由幻冬舍所出版的《在黑暗中等待》三部作品,在我心中 一直佔有很重要的地位。有別於其它作品,我對這三篇作品的主角抱持著特別的 感情。我個人覺得這是定義我這個作家最簡單的方法。我不認為除了靠定義之外 ,還有其它更有意義的分類怯來論斷一個作家。不管是以種類、或者以黑白二分 法來判別,站在作者的角度來看,都是一點也不重要的。 本晝中並沒有收錄的(在黑暗中等待),是這三部作品中最後完成的一篇。這部作品是為了配合(Callingyou)、《形似小貓的幸福》的主題而創作的。因此內容與(形似小貓的幸福)頗為類似。完成這部作品後,我個人覺得自己 目前只能拿同樣的題材來改寫,因此有一陣子不該再以這種主題來寫小說了。 (Callingyou)曾經被改編成有聲書。所謂的有聲書,就是類似只以聲音 、音效、和音樂敘述故事的廣播劇,上市時標題也改成了《只有你聽得見》。撰 寫這部有聲書的劇本前,我已有很久沒改寫既有作品中的故事了。希望喜歡本 書中(Callingyou)的讀者也務必聽聽這部有聲書,保證能從中觀察出現在的我 如果專心耕耘這個主題。可以創作出什麼樣的作品。當時我決心把它修飾成一部 截然不同的作品,結果雖然還是有缺點,但我認為完成度已經比小說版的 (Callingyou)更高。請別告訴我你只想看看有聲書的劇本喲! 關於(傷)這部作品,我覺得說起來很難為情,所以姑且就不談了。最後 的部分我並沒有重新看過。在創作這篇作品的時期,我一度為該怎麼把故事接下 去而苦惱不已,所以幾乎是在摸索的狀態下執筆寫出來的。 我喜歡(握手小偷的故事)讀完後的感受.我原本擔心發表這篇作品會不 會讓自己被當痴,但是這個故事竟然被拍成網路電影在網路上流傳。電影版經 過改編的內容和原著有相當大的差異。我並沒有參與劇本的編寫工作,不過變更 部分蘊含的衝擊,卻讓它成為一部值得一看的佳作。 (被遺忘的故事)只讓我想起一邊苦惱一邊多次修改的痛苦回憶。寫完( 在黑暗中等待)之後,我不再執筆寫同樣的主題.因此在寫小說時,我必須避免 和過去的登場人物重疊、不去過度思量只能靠著技術寫小說。有時候會寫出無 可救藥的爛作品,但是有時候也會寫出彷彿失控的變態作品。我認為(被遺忘的 故事)就是一部失控的佳作。 最後我想談談新完成的(瑪莉亞的手指),這是我的最新作品。或許會有 讀者是衝著這部作品而購買本書的。我很擔心會讓各位的期待落空,以下請容我 約略說明(瑪莉亞的手指)的梗概: 主角的男子高中生,某天在自家後院撿到一根人的手指頭。那根手指頭是 他曾喜歡過女性的手指頭。他把撿來的手指頭浸泡在福馬林裡,打算保存下來, 卻在無意中發現了一個秘密…… 一如往常。我並沒有打算透過小說暗喻什麼想法。只要大家能夠輕鬆閱讀 ,獲得一些樂趣,就是我的榮幸了。這次描寫這個女主角讓我感覺非常快樂。 因為她已經死了,只剩下一根手指頭,讓我能在人物造形上盡情發揮。女主角的 名字瑪莉亞,可是我苦思良久才定下來的。 我從以前就很喜歡有特攝手法的電影。光是為了欣賞電影特效。我就租了 大量科幻片和恐怖片的錄影回家看。其中最喜歡的是「大白鯊」和「從地心竄出」等敘述人類消滅怪獸的電影。我也喜歡「科學怪人」或「吸血鬼」等怪物電影。不久之前我曾寫過一本叫(GOTH斷掌事件)的獵奇殺人小說,但是對我而言, 那是一本描繪怪物的小說。在這本小說當中,我並無意表現人類的心理或價值 觀。創作(GOTH斷掌事件)的理由,純粹是因為我喜歡看怪物電影。 除了(GOTH斷掌事件)之外,我也以露骨的形式在小說裡創造幾個怪物。 神是我現在關心的怪物,因此我試著在(瑪莉亞的手指)裡描寫出這個最偉大 的怪物。雖然這和小說本身大概沒什麼關係,不過我還是略做說明。 最後我要感謝編輯青山真優小姐,以及繼(GOTH斷掌事件)之後繼續負責 幫我設計封面的帆足英里子小姐。(註:中文版封面與日文版不同) 2003/11/07乙一 附紀:讀完全書後。倒發現現自己的作品裡還挺多車禍的。 天帝妖狐 一卷全 神啊,你存在嗎? 我跋涉過無窮無盡的黑暗之途, 隱藏在不見光明的角落, 找踽踽獨行,沒有人敢靠近我。 找是不祥的、受阻咒的、永生的一頭半獸人 我被棄絕在這荒荒人世‧無所歸伙‧ 然而,在櫻花花瓣在風中飄落的那個季節‧ 我與你相遇, 所有的憎恨、悲傷與恐懼都因你得到救贖‧ 再見了,謝謝,願意觸摸我的人, 乙一 天帝妖狐 夜木 鈴木杏子小姐。在你閱讀這封信的時候,我們應該已經完成道別了。以這樣的形式匆促地與你辭別,我感到無比遺憾。如果辦得到,我想親口向你說明我不得不逃也似地離開你身邊的理由,但是請允許我以書信代言。 並不是因為有什麼迫切的危險,時間逼人,我才選擇了這樣的做法。的確,我對兩個人做出了非人道的殘虐行為,使得我現在成了逃亡之身。但是我並非害怕遭到逮捕,才想要盡快離開的。一切都是我懦弱的心靈,讓我不願在你面前多待一分一秒。而若以文章述說,或許就不會被你看出我扭曲醜陋的外表了。 我也曾經懷抱著幻想,期待著如果是你,或許即使看到我現在的形姿,也不會發出尖叫,與厭惡地皺眉。事實上,每次與你交談,我都想要向你坦白我所背負的命運。但是機會這種東西,為何總是如此的稍縱即逝?每當我想道出少年時代的可憎過去,就有如被什麼東西勒住了脖子,話語卡在喉間,就在我痛苦不已的時候,機會就這麼溜走了。 現在,我覺得我能夠以較為平靜的心情來告訴你了。那樣燒灼著我的身體的憎恨、悲傷與恐懼,也會全被封進了箱中似地寂靜無聲,允許我將所有的一切告訴你吧。 這令人憎恨的一切,它的源頭要回溯到我的少年時代。 我的家位於北方,一到冬天,視野所及之處就會變得一片雪白。那個村落位於狹隘的山間,連續下個幾天雪,便會積到大人的腰部那麼高,除了凍結的旱田以外,一無所有。我沒有兄弟,家中只有我和雙親、祖父及祖母五個人。那個時候的朋友當中,有些人的家裡兄弟姊妹多達七、八個,那樣熱鬧的家庭,令我羨慕萬分。 事情發生在我十一歲的時候。體弱多病的我那天沒有去學校,在家躺著休息。其實應該沒有什麼大毛病,但是因為我是獨生子,所以遠比一般的小孩更被呵護得無微不至。因此,只要我稍微咳嗽或受傷,母親和祖母就會臉色大變地操心不已。這是個居民不多的荒村,家人對我的保護過度眾所周知,也曾經遭到附近的鄰居以令人不太愉快的形式嘲笑。那種時候我總是不由得心想,如果自己的身體健康強壯的話,那該有多好。 感冒臥床的我,在被窩裡無聊得發慌。放在暖爐上的茶壺咻咻地吐出蒸氣。一閉上眼睛,就可以聽見雪塊從屋頂上掉落的聲音。 那時如果能有任何排遣寂寞的單人遊戲,是否就不會演變成今天這樣的局面?這個問題折磨著我,每當想起當時的事,我就對已逝的光明人生惋惜不已。 狐狗狸大仙——厭倦了無趣的時間流逝的我,突然想起殘留在耳底的這個詞。這是當時的朋友皆為之瘋狂的遊戲。就是在白紙上寫下五十音的平假名,滑動十圓硬幣串連成文字,那樣神秘而詭異的遊戲。 我知道朋友為這個遊戲著迷,但是我裝作興趣缺缺,沒有參與。然而「無聊」這個可恨的魔法,卻讓我興起了試試這個遊戲也不壞的念頭。 就像朋友在教室裡做的一樣,我有樣學樣地在白紙上寫下五十音的平假名,以及「是」、「不是」的文字。我也畫上了鳥居模樣的簡單圖案。這個遊戲要在鳥居上擺上十圓硬幣做為出發點,再以數人的食指按住。於是,小學生的頭腦無法理解的不可思議力量便會移動十圓硬幣,無視於按上食指的人的意志,挑選紙上的文字。據說是這樣的。 教室裡,朋友對於在遊戲中擅自移動起來的十圓硬幣感到興奮無比。但是我對這個遊戲抱持著懷疑的態度,覺得移動十圓硬幣的力量不是來自於什麼神靈,應該只是按上去的手指力量分佈不均所致。 這天,因為感冒而沒去上學的我,沒有可以一起玩狐狗狸大仙的對象。 要大人來陪著玩這種遊戲又令我猶豫,所以也沒有叫家人來。 於是,我決定自己一個人玩。我把羅列著平假名的紙張攤在榻榻米上,擺上十圓硬幣。我跪坐著,把食指放到銅板上。 在教室裡玩的人,這個時候好像還會唸誦疑似咒文的詞句,但是我對它的內容記得不是很清楚。因此,我沉默了一陣子。十圓硬幣就這樣一直擺在鳥居的圖案上,也就是出發點上。 維持這樣的狀態一動也下動,想像起來或許相當滑稽。實際上,在進行準備的階段,我就已經禁不住苦笑,對自己的幼稚感到吃驚了。 然而,用手指按著十圓硬幣的狀態當中,我不知為何開始呼吸困難,覺得自己的呼吸違背自己的意志,愈變愈快。遠處的母親走動的聲音、祖父打開紙門的聲音等等,全變得聽不見,只有自己所在的地方變質成了無聲的空間。我緊張起來,感覺到脈搏加速。我想把食指從十圓硬幣上移開,卻彷彿被吸住了似地無法動彈。皮膚不知不覺中佈滿汗水,鼻頭也冒出無數的汗珠,視野突然變得狹窄,我只能盯著硬幣,無法動彈。房間裡應該有來自窗戶的足夠照明,然而奇妙的是,我卻覺得自己的周圍是一片黑暗。我唯一看得見的,只有寫滿了文字的紙張和十圓硬幣,與自己按著硬幣的手指而已。難道真的有什麼超越人類理解的東西在我的身邊?在教室裡被朋友們按住的十圓硬幣,也是被那個東西所誘導的嗎?想到這裡的瞬間,我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匆地站到了我跪坐的身體背後。但是我沒有回頭確認。我不曉得是身體無法動彈,還是我害怕回頭去確認。我當時唯一辦得到的,只有勉強擠出聲音而已。 「有誰在嗎……」 那一瞬間,原本充斥房內的不可思議苦悶感煙消霧散,被定住似的僵硬的肌肉也鬆弛了。房間恢復明亮,一旁暖爐上的茶壺吐出蒸氣的聲音也復活了。我把手指從十圓硬幣上移開。直到剛才都像被吸住一樣無法動彈的手指,彷彿沒有發生過任何事地變得自由自在。 突然,房間的紙門打開,祖母探頭進來。她好像剛從外面回來,鼻子跟臉頰凍得紅通通的。她詢問我的身體狀況後,很快就離開了。 我再度一個人被留在房間裡,思索著剛才的不可思議緊張感。剛才到底是怎麼回事?是玩狐狗狸大仙造成的催眠狀態嗎?恐怕是這樣吧。一定是因為依照有如儀式的步驟進行,而陷入了這類錯覺。我這麼解釋,讓心情平靜下來。 玄關那裡傳來母親叫我的聲音。此時已是黃昏,我推測是放學回家的朋友,順路到我家來轉達一些明天的事。 就在我起身想要前往玄關的時候,看見剛才食指還擺在上頭的十圓硬幣,竟然不在出發點的鳥居圖案上。我感覺到從指尖到手臂、肩膀,彷彿有小蟲子「唰」地成群竄爬過去。然後,我想起剛才在玩狐狗狸大仙的時候自己問出口的問題。 有誰在嗎…… 我不曉得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十圓硬幣在我未察覺之際,從鳥居圖案上移動到「是」的文字上了。 杏子 杏子邂逅夜木,是在放學回家的路上。並不是什麼特別的狀況。那天不熱也不冷,是個陰天。鎮上有許多工廠,白煙從煙囪冉冉升起。 從什麼時候起,自己開始拒絕朋友的邀約,一個人回家?杏子一邊走,一邊想著這件事。課程結束,教室裡的同學收拾東西準備回家時,一個綁著兩根辮子的朋友叫住了杏子。 「大家想要一起去店裡吃涼粉耶。」 杏子很感謝朋友邀自己一起去,但是她沒有一起去涼粉店。 她拒絕朋友的邀約,並非有什麼不得已的理由。雖然她和祖母及哥哥三個人一起生活,有得早點回家幫忙家事的念頭,不過這並不是讓她拒絕邀約的原因。 最近,她和別人交談時,往往會陷入窮途末路。和朋友之間的對話,有時候會讓她覺得有些格格不入。 例如她沒辦法贊同關於某位老師的外表和習癖的笑話,與別人一起歡笑,也無法配合大家一起嘲笑不在場的某人的糗事。每當對話發展成那樣,她就有種喉嚨被塞進硬物般坐立難安的感覺,想逃離現場。逐漸地,杏子的話變少了,不知不覺中,她成了只聆聽別人說話的存在。 即使如此,從以前就很要好的朋友依然會邀杏子和大家一起回家。老實說,不曉得是否杏子多心,她跟那個朋友也變得聊不起來了。對話的時候,會在某一瞬間突然感到疏離。 杏子有時會想,或許朋友出聲邀她,也只是表面工夫而已。因為朋友要約大家,所以也不得不約杏子,如此而已。若不是這樣,朋友不可能會來找她這種不怎麼喜歡說話,而且無趣的人。對於那些她無法理解為何要笑的話題,杏子只能為了大家都在笑這個理由而一起微笑點頭。 拒絕邀約的話,看在別人眼裡,似乎就像是只有她一個人規矩地遵守校規。學校老師不喜歡學生在放學途中穿著制服走進商店,而杏子平常就是會去遵守那些規定的個性。因此她曾經被朋友說:「你簡直就像故意裝乖一樣。」 當時,她看到朋友在書包裡偷偷藏著項鏈。校規裡規定,禁止學生配戴首飾。 「我在街上的酒吧打工,那邊的店員全部要戴這個。」 問她店名,是一家杏子看過幾次招牌的店。店內播放著西洋音樂,似乎是一家氣氛很舒適的酒吧。 「可是,學校不是規定不可以打工嗎?」杏子吃驚地問,然後得知了朋友對店家謊報年齡。 朋友似乎覺得杏子是個偽善者,只想讓老師看到她連半條首飾都沒有、是個遵守校規的好學生模樣。杏子想要辯解其實並不是這樣,她只是對那些東西沒有興趣。 但是,杏子沒能這麼做,時間就這麼流過了。 杏子往回家的方向走去,不久後就來到河邊的道路。河道的側面以石頭堆疊而成,河川潺潺流過密集的人家之間。道路兩旁種著成排櫻花樹,花瓣在風吹中四散飄落。浮在河面的薄花瓣乘著水流,越過杏子而去。 少年們拿著棒子從路邊俯視河川。接近河面的石頭黏著田螺的卵,他們好像正用棒子戳破那些粉紅色的卵塊來取樂。 遠方巨大的工廠煙囪冉冉升起幾條白煙。在夕陽照射下,白煙有一半成了黑影。並排在河邊的櫻花樹,以及聳立在另一側的工廠,這個組合總是讓杏子感到不可思議。 事情就發生在快到家的時候。杏子注意到有一名男子定在自己的前方不遠處。雖然只看得見背影,但是他全身裹著黑衣,一副剛穿過戰場而來的骯髒風貌。他一隻手扶在屋舍的石牆上,看得出他每跨出一步,就痛苦地喘息。 一開始,杏子想要避開那名男子。男子的背影有種不能夠靠近的奇妙邪惡感。雖然無法明確地說明是哪個部分讓杏子有如此印象,但是他散亂的長發、沾滿泥土的衣袖、以及全身散發出來的氛圍,都讓人感到一股難以抹滅的污穢。 男子走得很慢,杏子想要穿過他身旁。就在這個時候,男子筋疲力竭似地倒下,在地上蜷縮起來。這不像是計算好在有人通過的瞬間做出的行動,而是切實地、支撐著身體的氣力就在剛才那一瞬斷了線。 男子伏倒在地,覆藏著臉,肩膀起伏著,幾乎長及腰部的頭髮披散在地。他看起來很痛苦。杏子不曉得該如何是好。她覺得該出聲叫他,扶他一把才是。 杏子回想起剛才從男子身上感覺到的異樣氛圍。她俯視蜷縮在腳邊的男子,心態轉變成認為不可以和這個人扯上關係。他是流浪漢嗎?或者是遭逢意外,正在尋找醫院?但是,他看起來也像是走過了漫漫長路,終於筋疲力竭的樣子。 匆地,杏子注意到自己對這名男子懷有一種近乎嫌惡的感覺。接著她為此感到羞恥。明明不曉得這個人的來歷,只憑感覺,杏子甚至在不知不覺中嫌惡得扭曲了表情。明明有人倒在眼前,卻想視而不見地離開。杏子對於竟如此無情的自己感到失望。 「要、要不要緊……」杏子出聲。 男子的肩膀一震,一副這時才知道有人在身邊的樣子。但是他沒有抬頭,反而把額頭更深地靠近地面,姿勢看起來像是在隱藏著什麼。 「……請你快走。」 男子的聲音意外地年輕,與他的背影散發出的邪惡氛圍相去甚遠。但是當中包含著一種害怕著什麼、想要避開什麼的恐懼音色,這讓杏子感到胃彷彿被揪緊了。「你看起來不太舒服。我家就在附近,請你進來休息吧。或者是,我幫你叫醫生好嗎?」 「請不要管我。」 「不行,把臉抬起來。」 杏子想要把手放上男子的肩膀,一瞬間卻猶豫了。明明才剛訓誡過嫌惡該男子的自己,靈魂深處卻拒絕去觸摸他的肩膀。就算是隔著衣物,心裡也吶喊著「住手」。但是,杏子壓下來自靈魂底部的警告,輕輕地觸摸了男子。 男子抬起頭來,一雙眼睛睜得老大,凝視杏子。看起來不像是單純的吃驚,而是因為恐怖、畏懼以及悲傷,就快要一口氣哭出來的表情。 男子看起來還很年輕,大約二十歲左右。但是無法明確地判別。男子的臉從眼睛底下到下巴,被纏繞了好幾層的繃帶所覆蓋。杏子心想,這個人受了重傷。 因為男子十分憔悴,一副可能就這樣倒在路邊死掉的模樣,杏子決定讓他到家裡休息。男子什麼也沒說,點頭聽從杏子的話。 杏子的家離男子倒下的地點不遠。男子勉強站起,踩著和剛才一樣虛弱的腳步前往杏子家。杏子說肩膀可以借他靠,但是男子彷彿害怕什麼似地拒絕了。 「謝謝你的好意,但是拜託你,請不要看我的臉。」 男子垂著頭懇求。他的聲音顫抖,聽起來像在哭泣。他的聲音裡不帶有絲毫危險之意,只讓人聯想到脆弱的小動物。這麼一想,杏子開始覺得這個男人就像一個遭人狠狠地欺凌、受了傷的小孩子。 來到家門前,男人仰望透天厝的二樓,躊躇著不敢踏進。這是一棟古老的木造建築物,只是略微寬敞一些,是個隨處可見的普通人家,應該沒有任何奇異之處,但是男子要穿過玄關,似乎需要一些決心。 屋子前面擺著許多盆栽,是祖母出於嗜好栽種的。杏子想打開玄關時,發現門上了鎖,祖母好像出門了。她從生鏽的信箱裡取出鑰匙。信箱原本是紅色的,但是現在已經生鏽,成了褐色的金屬塊。 身為屋主的祖母,把二樓的房間出租,收取租金。儘管二樓租給了一對姓田中的母子,但是還有多出來的房間可以給男子休息。 杏子帶男子經過玄關,來到裡面的房間。走廊的木板擦得非常幹淨,反射出濡濕的光澤。擦洗走廊是杏子最近的樂趣。 男人被帶到一樓西側的房間後,一副不知所措的摸樣,杵在原地。 杏子「喀吱喀吱」地搖著木製的窗框,打開窗戶。若不這麼搖,窗戶使會中途卡住,動彈不得。流過屋旁的河川映入眼簾,潮濕的味道飄進房間裡。因為杏子一有空就打掃,所以塌塌米應該是清潔的,沒有髒污。 家裡沒有人在。哥哥俊一,還有租借二樓房間的女房客田中正美出門工作不在。祖母跟正美的兒子阿博應該在家,但是他們似乎也外出了,可能是去買晚餐的材料了吧。 杏子把茶倒進茶杯裡,端去給男子。拉開紙門時,杏子注意到男子渾身一震,全身警戒,害怕地望著杏子。這讓杏子聯想起被人類毆打的狗。那是恐懼著別人的一舉一動,卑微度日的可悲習性。 「身體的情況怎麼樣呢?」 「我只是累了而已……」 男人說完,垂下頭去,別開視線。 這候杏子才發現到,男子不只是臉的下半部,連雙手、雙腳,每一個地方都被繃帶覆蓋了。他穿著黑色的長袖上衣和長褲,但是繃帶從衣擺裡面露了出來。 杏子想問他理由,但是一想到問這種事或許很失禮,就問不出口。杏子放下盛著茶杯的托盤。 「請問你叫什麼名字……」杏子問。 男人遲疑了一下,小聲地回答:「……夜木。」 杏子暫時讓夜木一個人在房間休息。有多出來的棉被,所以借給了他。 杏子俐落地鋪床時,夜木便坐在窗邊,眺望外面。 不久前,屋簷下築起了麻雀的鳥巢,幼鳥正吵鬧地討食物。杏子看過好幾次母鳥為小鳥送食物來的模樣。夜木也是在看這個嗎?這個男的到底是什麼人呢?杏子思索著。完全未經梳理的長發、彷彿穿了好幾年的黑衣、覆蓋住全身的繃帶,沒有提包或任何行李。臉上的繃帶尤其可疑。從鼻子到下巴,彷彿要藏住整張臉似地纏繞著繃帶。 但是,不輸給外表的異樣,男子的影子更加黑暗而陰冷。黃昏時分,偏紅的陽光從窗戶斜射進來,夜木的黑影彷彿形成一個深不見底的空間。杏子覺得似乎會有什麼莫名其妙的恐怖東西從那個洞裡爬出來,全身感到一陣寒顫。 「對不起,很臭吧。」唐突地,夜木轉過頭來說道。杏子不明所以,感到納悶。 「我已經好幾天沒有洗澡了,身體應該很臭。」 夜木語音困窘,難為情地搔了搔頭。 那個模樣看起來有些孩子氣,杏子的心情稍微緩和了一些。 「請不要介意。」這個人一定不是壞人。杏子想。 「等一下我會準備晚飯。」 「我不需要。」夜木搖頭。 「可是,你一定餓了吧?」 「我,不吃也沒關係的。」 「你?」 夜木支吾起來。 杏子做了晚餐,送到夜木的房間去。夜木希望可以獨自一個人用餐,因為嘴被繃帶包著,要吃飯就得把它解開。夜木可能不希望底下的臉被別人看見吧。 搞不好這個男人是個罪犯,正被通緝。所以他才要藏住自己的臉嗎?杏子的猜測又增添了一項。或者,他真的是受了重傷?那樣的話,就該找醫生來才是。 「真的不需要醫生嗎?」飯後杏子再問了一次。 「不要緊的,待會兒我就離開了。這樣會給你添麻煩的。」 「你要去哪裡?」 夜木沉默了。 這個男的似乎沒有去處。察覺到這一點,杏子憐憫起夜木。看到他在房間角落坐立難安的模樣,杏子不忍心就這樣任由他去。想起他剛才走路的樣子,似乎一下子就會力盡死掉。雖然有一半的臉被繃帶包住,無法確認他的表情,但是從他的雙眼中可以清楚地看出憔悴之色。杏子認為現在不能夠讓他勉強自己。 然而另一方面,杏子卻毫無來由地有股愈來愈強烈的不安感。那是一種不能夠再更靠近這個男人的感覺。杏子壓抑了下來。 「你就暫時住在我家吧。」 夜木一開始拒絕,但是在杏子不斷勸說下,終於答應只滯留五天。 夜木 究竟是什麼樣的力量移動了十圓硬幣?是榻榻米傾斜了嗎?或者是屋子本身不是水平的?但是不管哪一種假設,都遭到否定,最後留下來的,就只有「某個看不見的人回答了我的問題」這種童話故事般的可能性。 怎麼可能有這種事?即使這麼懷疑,在我心中的一小角似乎還是無法完全否定它。要是我就這樣忘了狐狗狸大仙的事,像之前一樣認為它只是一種遊戲,我的未來是否會與現在不同?但是,我當時只是個少年。愈是不去思考把手指放上十圓硬幣時的異樣緊張感和硬幣的不可思議移動現象,意識就愈是在不知不覺中往那裡傾斜。在學校算算數時,或者是走在田問小徑上時,一回過神來,我腦中想的總是狐狗狸大仙。 是人家說的愈怕愈想看嗎?第一次玩狐狗狸大仙之後,過了幾天,我懷著一絲不安與期待,開始了第二次的狐狗狸大仙遊戲。 像上次一樣,我把十圓硬幣放在寫有五十音的平假名和「是」、「不是」的紙張上。食指一放上硬幣,和那時相同的駭人壓迫感便充滿整個房間。原本存在的一切聲音都被吸到某處去,房間搖身一變,化為無聲的極致。 身體—無法動彈,我立刻感到身邊有什麼東西出現,卻無法回頭。但是那個東西的氣息反覆著時遠時近,有時好像還會「呼」地朝我的脖子吹氣。我在按住十圓硬幣的手指上稍微使力。我以為自己把它壓在手指正下方,但是硬幣卻彷彿在冰上滑行一般,往右往左地開始移動了。 「……有誰在嗎?」 我這麼發問,硬幣移動的速度便徐徐慢了下來,在一個地方靜止。那裡寫著「是」的文字。 果然有什麼東西在。我一切的感官已無視常識,想要承認那個東西了。 「你是誰?」 十圓硬幣移動的方向顯露出那個東西猶豫的模樣,但依然一個一個地選出字來。一開始是「SA」,接著是「NA」,最後是「E」,然後動作停止了。 「早苗」,我把它變換成這個漢字,是女人嗎?「你的名字叫早苗嗎?」 「是」。早苗用看不見的手挪動十圓硬幣,把它移動到這個字上面。 說起我當時的心情,究竟該如何表達才好?畏懼、驚愕、恐怖,就好像這些情緒剎那間同時湧了上來,從手指貫穿了我的背脊。我想,這恐怕就是感動吧。 後來,我開始透過狐狗狸大仙遊戲,時時享受與早苗的對話。 「早苗,明天會是晴天嗎?」 我在無聲的世界裡,對一定就在我身邊的早苗發問。她移動十圓硬幣,一個一個地選著字。 「晴天」。頓了一下之後,她繼續說下去。「你在想如果明天下雨就可以不用賽跑了對吧」。 就像早苗說的,隔天是個大好晴天。她所說的這類預言百發百中,她可能有一點預知未來的能力吧。話雖如此,我所問的事,幾乎都只是明天的天氣、風向、溫度這類的問題。每當確認她的預言說中,我就感到驚奇,愉快無比。 「早苗的天氣預報今天也說中了呢。」 「哎呀這樣啊」早苗高興地這麼回答。雖然只是十圓硬幣在選取字母,我卻隱約知道她似乎在高興。不只是這樣。早苗感受到的些微的困惑、一點點興奮,這些感覺似乎也全部傳達給我了。 「木島老師是不是討厭我啊?」 「都是因為你不寫作業啊」。 「就算是這樣,也用不著打人吧?」 「真是拿你沒辦法」。 我也曾在學校參加過朋友舉行的狐狗狸大仙遊戲,但是卻沒有自己一個人在家玩的那種不可思議的感覺。在學校時,早苗既不會來,十圓硬幣也不會帶著不可思議的意志在紙上滑動。即使如此,大家似乎還是玩得很盡興,這讓我感到失望。我覺得這根本就是小孩子的遊戲罷了。 「你明天會受傷」。 早苗用十圓硬幣組合出這句話。 「真的?」 「是」。 隔天,我被跑過走廊的人撞到,膝蓋受傷了。 「就像早苗說的,我受傷了耶。」 「就說吧」。 她的預言是多麼地牢不可破啊!我開始覺得只要聽從早苗的話,就不會再受任何的傷了。而且,雖然真的很愚蠢,不過當時的我覺得只要照著早苗說的去做,就能夠操縱全世界的一切。 我的心已經被早苗的話給填滿了。我問她功課上的疑問,向她抱怨家人的事,我完全仰賴這個沒有形體的朋友。 與她對話的時候,我總是留意不讓任何人進入房間。要是有除了我之外的人在場,十圓硬幣就不會移動,早苗會陷入沉默。一旦變成那樣,我就覺得遺憾極了。 你能夠相信嗎?當時我最要好的朋友,竟是個以十圓硬幣發聲的不可思議的存在。現在回想,我怎麼會做出這麼恐怖的事呢?我竟對一個莫名其妙的東西完全敞開心扉。事實上,我連對任何朋友都沒有坦白的心事,都告訴早苗了。 我怎麼可能會知道呢?早苗所說的話、甚至我自以為感覺到的情感,全部是虛偽的。她是多麼地狡猾。她藉由對話探索我的心扉,調查它的鎖孔,最後終於打開了鎖,進入裡面。 「明天弘樹會死掉唷」。 一天,早苗這麼說。 當時,我有一個叫弘樹的朋友。 「弘樹會死掉?」 「對」。 我感到困惑。即使聽到這個預言,也彷彿並非現實,而是在聆聽書本背誦一般的感覺。我很清楚早苗的天氣預報一定會說中,但是我覺得天氣預報和朋友的死是不同的兩回事。 隔天,我在學校跟弘樹玩要,他朝氣十足地四處奔跑,我覺得早苗一定是搞錯了。但是,弘樹在放學的歸途中跌進凍結的河川裡,受凍、溺水,死掉了。 我告訴早苗這件事。 「就跟早苗說的一樣。」 「哎呀這樣死掉了啊死掉死掉死掉了……」她一次又一次重複「死掉了」。從這個時候起,我覺得早苗的樣子突然變得不對勁。我沒辦法明確地說明,但是她的口氣就像變了調,十圓硬幣以瘋狂的速度移動,選擇不成意義的字排列。我無法抵抗。這時我的手簡直就像被某個強而有力的人給抓住一般,右肩底下的整隻手臂都被十圓硬幣拉著走。 「你不能救弘樹嗎?」 「他不要靠近河邊就好了」。 現在想想,我的心是多麼地膚淺啊。你會輕蔑我嗎?醜陋的我,比起失去朋友的悲傷,更為自己有早苗跟在身邊而感到安心。在那之前,我似乎一直以為自己是個勇敢、深情、優秀的人。我深信即使站在死亡的邊緣,自己也具備有接受並克服它的力量。 但是,實際上的我是多麼地渺小啊。我害怕死亡。不僅如此,還想要利用早苗的預言,迴避神明決定好的命運。 死亡,總有一天一定會降臨到每個人身上。對於這種絕對的、無法逃避的局面的恐懼,推動我定向扭曲的方向。 為了開口問一個問題,我煩惱、沉默了多久?在一番掙扎之後,我從顫抖的嘴唇間擠出話來:「……我……什麼時候會死?」 十圓硬幣毫不迷惘的滑行動作,讓人感到它完全看透了這個世界,以及預言是絕對不變的。 「還有四年你就會死掉會痛苦地死掉」。 我整顆腦袋彷彿燒了起來。還有四年,這遠比我自己預期的壽命要短暫得太多,我無法接受。 「我要怎樣才能活命?」 我祈求似地問早苗。十圓硬幣以瘋狂的速度在紙上滑動。 「不——告訴你」。 燒灼般的焦躁感讓我全身顫動起來。至今為止,早苗從來沒有任何不肯告訴我的事。 「拜託你,告訴我。」 我哀求地詢問活命的方法。 「你什麼都肯做嗎」。 我點頭。 「那就變成我的孩子」。她停頓了一下之後,繼續這麼說。「那樣我就給你永遠的生命」。 我做了何等恐怖的事啊!不知道祈求永恆生命背後的真正恐怖,也不去思考早苗的真面目,我只是被死亡的恐懼所束縛,接受了她的要求。 「你說了你說要變成我的孩子了」。 十圓硬幣興奮無比地選著字。我從食指底下那個薄薄的金屬片上,感受到一股深不見底的冰冷。但是我的腦海裡,一次又一次反覆浮現朋友掉進河裡,在痛苦與絕望的最後變得冰冷的形姿。不久後,朋友的臉變成我的臉,我的心終於為了逼近四年後的自己的死相而狂亂。 「沒錯,沒錯。我要怎樣才能變成你的小孩?」我急切地問。 「把身體交出來把人類的身體人類的身體交出來我會給你更強壯的身體那樣你就不會老也可以永遠活下去了」 我想我哭了。我一面嗚咽,一面懇求似地點頭。 明明是大白天,房間卻一片陰暗,被寂靜所籠罩,成了我與早苗對話時總是感覺到的、脫離現實的異質空問。這種時候,雖然實際上看不見,但是我總是覺得同一個房間裡站著另一個完全不同的東西。它像是以年幼小孩般的小巧身體,悄悄地站在跪坐的我背後。同時,它也像是巨大到無視於房間的大小,無邊無際地擴展在虛無的空間裡。那一定就是早苗吧。 我覺得她輕輕地把手放在嗚嚥著顫抖的我的肩膀上。那一瞬間,原本幽暗的房間恢復了明亮,外頭的冷風呼嘯聲也復甦了。一開始,我感到猶如自黑暗生還般地舒適,就如同從死亡的恐怖中被拯救了一般。以某種意義來說,這並沒有錯:但是那個時候我還沒有發現到,為了逃離死亡,我選擇了比死亡更殘酷的道路。 從此以後,就算我用狐狗狸大仙遊戲呼喚早苗,她也絕不再出現。以她來看,應該是覺得沒有回應我的義務吧。因為那個時候,她和我的契約已經完成了。 杏子 至今為止,杏子家有兩個家庭共同生活著。身為屋主的祖母和兩個孫子,還有租借二樓房間的田中正美和她的兒子。杏子覺得兩個家庭之間幾乎沒有分別,吃飯或買東西都是一起。杏子把正美當成姊姊一樣仰慕,對方似乎也把她當成自己的妹妹。洗衣服也一起,杏子有時候也會替工作回來的正美揉肩。 做飯的人也不一定。大多時候是祖母或杏子煮飯,但也有正美準備,或哥哥俊一做飯的時候。 一開始讓夜木在家裡休息的時候,祖母和哥哥以及住在二樓的正美似乎都感到相當不安。有個來歷不明的人待在家裡,這或許是理所當然的反應。杏子感到很抱歉;但是,日子毫無問題地一天天過去了。邂逅當初,夜木的臉色有如死人一般。不過到了隔天,雖然臉部有一半被繃帶遮住而看不太出來,但是感覺得出他的氣色好多了。 夜木大多數的時間都待在房間裡,很少主動外出。此外,他也不會積極地對任何人聊知心話。杏子覺得這不是因為夜木討厭人、不想看到人,相反地,他是一副即使想親近人也辦不到的樣子,一臉悲傷地待在房間裡。 對於這個風貌奇特的男人,似乎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看法。但是,幫助倒在路邊的人是件值得稱許的行為,這一點大家意見一致。 杏子向哥哥俊一和房客正美說明夜木倒在半路的事時,俊一環抱雙臂,露出不甚高興的表情。俊一在離家步行一段距離的水果店工作,剛下班回來。 「又不是撿小貓小狗。那傢伙真的不要緊嗎?」 「他全身都纏著繃帶耶。那樣的人會有危險嗎?」 「叫醫生了嗎?」 杏子跟哥哥說夜木拒絕看醫生。哥哥露出更加狐疑的模樣,但是結果還是照著杏子說的,暫時讓他在家裡休息。 「可是,那個人來路不明吧?教人擔心。」田中正美說。她的丈夫在數年前失蹤,目前母子兩個人住在杏子家裡。她不化妝,是個樸素的人。為了維持家計,她白天在纖維工廠工作。她剛從工廠回來,正要抱起留在家裡的兒子阿博。 「會不會危害到阿博呢?」 杏子無法回答。和夜木交談後,杏子不認為他是個會傷人的人。但是也不能就這樣斷定不要緊。 「噯,有什麼關係?」 祖母從旁插口,要正美放心。支持杏子的善行的,只有祖母一個人。 杏子和祖母分擔家事,原本就受到大家的信賴,所以夜木才沒有被不講情面地趕走。大家把夜木當成客人留在家裡。 夜木以全身繃帶的模樣在屋子內走動之後,看到他的人全都皺起了眉頭。 「那個叫夜木的真的不要緊嗎?」 哥哥用彷彿見到殺人犯的表情對杏子耳語。 但是,夜木異樣的部分只有包裹住臉和手腳的繃帶,以及他的影子散發出來的奇妙氛圍。只要稍微和他交談,便知道他是個心地不壞的人。 曾經,杏子聽見祖母和夜木的對話。祖母詢問夜木的出生地等問題,他卻儘是含糊其詞。當祖母說起二十年前的某個事件的回憶,夜木也彷彿親眼目擊似地述說那時的情景。但是他的外表看起來實在不像超過二十歲。 杏子詢問祖母對夜木的印象。 「好像這個世上的某種邪惡化成了形體呢。」祖母說。可是,她接著又加了這麼一句:「不過實際上一聊,還蠻普通的。」 但若說他普通,夜木的行動又太過於奇特了。 「我來幫忙你換繃帶吧。」 杏子這麼問,夜木拒絕了。可能還是不想被人看見繃帶底下的模樣吧。 他拒絕時的表情,並不是責備杏子多管閒事的嚴厲神情,而是打從心底感激的眼神。這不知為何,讓杏子感到悲傷。 杏子身邊的人,全部是一些把隨處可見、不值一提的親切,用一副天經地義的態度去接受的人。但是夜木完全相反。他對於杏子認為理所當然而說的話,每一句都感到猶豫,甚至是一副自己沒有那種權利的樣子。至今為止,他從來沒有被別人親切地對待過嗎?從此處可以窺知,他不幸的人生使得他變得對一點微不足道的小事都感到幸福無比。 某天黃昏,杏子從學校回來時,看見田中正美的兒子阿博走進夜木的房間裡。阿博是個才剛滿五歲的孩子,正美到纖維工廠去工作的時候,便由祖母充當他白天的玩伴。杏子覺得阿博就像是個年紀相差甚遠的弟弟一樣。杏子想要拉開夜木房間的紙門時,聽見兩個人的聲音從裡面傳來。阿博似乎正稀奇地不停地問夜木問題。為什麼包著繃帶?為什麼會在這個家裡?夜木在回答這些問題,但是阿博的腦袋裡似乎裝滿了無邊無際的疑問,怎麼問都問不完。 杏子悄悄地拉開紙門,看到夜木被阿博目不轉睛地注視,一臉困窘地坐在房間裡。他看到杏子,露出救兵終於來了的表情。 「喂,阿博,不可以問那麼多問題讓人家傷腦筋。」杏子本來想這麼說,卻打消了念頭。 「大哥哥陪你玩,真是太好了呢。」 她改這麼對阿博說,更助長了他的發問攻勢。被孩子親近,感到不知所措的夜木,看起來令人莞爾。杏子想讓這樣的狀態再持續久一點。她把兩個人留在房間裡,離開之後對此感到不可思議。阿博對夜木似乎沒有任何敵意或嫌惡感,他感覺不到杏子在夜木身上感覺到的不祥氛圍嗎?後來杏子詢問阿博這件事。小孩子的話很抽象,需要時間去理解,但是他似乎明確地感覺到夜木異於常人的氛圍。 「那個人好像墳墓。」阿博說,接著又補上一句:「有狗的味道。」 「哎呀,怎麼可能呢?他好好洗過澡了呀。」 即使杏子這麼說,阿博也只是笑著搖頭。 收留夜木之後,第四天的黃昏。 放學回家的途中,杏子在河畔看到夜木。小河穿過人家之間,最後流人郊外寬廣的大河裡。從土堤俯視,眼下是一大片約有人那麼高的蘆葦原。河川對岸有工廠,並排的煙囪緩緩地吐出煙霧,天空的云和煙有如相連在一—起。根據風向和強弱,偶爾工廠排出的煙會覆蓋住整個小鎮。另外,工廠卜出的像沙子般細微的粉塵也會乘風而來,弄髒晾曬的衣物。 夜木似乎只是佇立著眺望對岸。杏子出聲叫他,他一瞬間露出戒備的動作,但是一確認出聲的人是誰,他便解除了警戒。杏子想,這個人究竟是怎麼樣活過來的?他活在那種只要被別人叫住,就必須嚇得肩膀一震的悲傷地方嗎?蘆葦原裡籠罩著一片蟲鳴。對岸的工廠傳來低沉的金屬聲,斷斷續續地震動著開始轉紅的大氣。 「我買了繃帶。」 杏子把手裡的包裹拿給他看。放學路上去店裡買東西是違反校規的,但杏子也不是死板地遵守著規則。 「我沒有錢。」 「不用在意。」 依照一開始的約定,明天夜木應該就要離開家裡了。但是杏子提議他盡情待下去。或許哥哥會不太願意,但是祖母對夜木的印像似乎不差,搞不好她會答應也說不定。 「可是,我付不出房租。」 杏子點頭。杏子的家境並不富裕,不可能讓夜木一直免費住下去。她自己也曾經想過是不是要和朋友一樣出去工作。 杏子告訴夜木她在酒吧工作的朋友的事。那家店位在市街的中心,她把店名以及店員的服裝也詳細地說給夜木聽。 「夜木也到那裡工作看看怎麼樣?」 「服務業有點……」 杏子再次審視夜木的繃帶模樣。 「我們一起尋找你可以工作的地方吧。一杏子向他說明。哥哥的朋友裡有一個叫秋山的富家少爺,他家有好幾問工廠,向他拜託的話,應該可以給夜木安插一個職位。 夜木很困惑。雖然他說很高興,卻是一副不曉得是否可以接受這種提議的模樣。 「我想大家都希望夜木再待久一點。就算你離開我們家,也沒有可以去的地方吧?」 夜木落寞地點頭,好幾年都未留心過的黝黑長發隨風飄動。這個時候,杏子看見了他纖細的肩膀。那是與夜木擁有的異樣黑影完全格格不入的、依然是少年的肩膀。 夜木接受杏子的提案時,杏子自己也在不知不覺間鬆了一口氣。她對夜木有一點依依不捨的心情。與他交談的時候,沒有和朋友談話時的那種距離感。夜木不會輕蔑任何人,他看起來像愛著一切。或者說,他就像是因為絕症而被宣告將死之人,把每一天都視為有價值的事物珍惜似的。他的動作當中,處處帶著有如哀傷的感情,讓人嚴肅以對。 兩人邊聊天邊走回家。夜木不喜歡聊自己的事,所以只有杏子一個人在說話。她提到失和的雙親、以及陪伴母親臨終時的事,儘是些陰沉的話題。「是不是該說些愉快的事比較好?」杏子在意地問。 「不,陰暗一點的話題比較好……」 夜木這麼說,所以杏子放心地說出小時候被欺負的回憶。不知為何,夜木很適合這類不幸的話題。 兩人經過數天前杏子遇到夜木時的道路,這時杏子正說到孩提時代的恐怖體驗。那是哭泣的杏子被父親丟在夜晚的森林裡的事。 眼前出現一隻野狗。是褐色的短毛公狗,杏子平時常撫摸它。 杏子走近它,想要搔它的脖子;但是今天它的樣子卻不太尋常。平常它總是會眯起眼睛,一副幸福的模樣,現在卻警戒地看著兩人。正確地說,它是在瞪夜木。它把重心壓低,開始低吼。 杏子訝異著它怎麼了,更往前靠近一步。那隻狗似乎再也無法忍耐,翻身逃跑了。那一瞬間,狗兒露出彷彿被強大的野獸追逐般的驚恐模樣。 「它平常都很乖的說。」 杏子目瞪口呆地呢喃,望向夜木。她倒抽了一口氣。 夜木面對狗跑掉的方向,露出陰沉的眼神。杏子無法詢問理由,因為她覺得夜木的那個部分,就像拒絕所有的接觸、被挖開的傷口一般。 夜木 早苗不再回答我的問題之後,一段時日之間,我每天都懷著不安的心情度日。但人心是那麼地不可解,一開始我雖然滿腦子都想著突然消失的無形的朋友,不久後卻漸漸覺得那或許只是一場夢。 我注意到身體的異變,就是在那時,在小學裡製作狐狸面具的時候。我用鑿子雕刻木頭,讓它一點一點地接近狐臉的模樣。很多朋友都雕刻般若的面具,但是我卻不知為何被狐狸的面具所吸引。那應該是因為我的腦中記得朋友所說的「狐狸附身」的事吧。 那個時候,流傳著其他鎮上的小學生在玩狐狗狸大仙時被狐狸附身,突然狂舞不止,或是說起莫名其妙的話之類的恐怖傳聞。因此,害怕遭到狐狸附身,玩狐狗狸大仙的人逐漸減少了。當時的我並不明白所謂的狐狸指的究竟是什麼,卻感到一股莫名的不安。 事情發生在我用鐵錘敲打鑿子柄的時候。反覆進行相同作業的獨特枯燥感讓我疏忽了,我沒有仔細看著鑿子的刀刃方向,結果我的左手食指的前端被削掉了。 霎時之間,紅色的液體四處飛濺,也噴上了就要浮現出狐臉的木塊。周圍的人哄鬧起來,老師馬上就趕了過來。我嚇得驚慌失措。但不可思議的是,起初傷口雖然痛得要命,疼痛卻有如煙霧散去般地逐漸消失。我覺得這並不是心理上的刺激而使我忘掉了疼痛,而是那個部分一開始就可以捨棄,被削掉了反倒自然一般。 我在染滿血的鑿子前端,看見我被削掉的指甲附著在上面。雖然覺得害怕,但是我在要被帶去保健室時,拾起那片指甲,藏進口袋裡。保健室的老師幫我消毒,不過他說去醫院比較好,所以我馬上被帶去看醫生了。到了那個時候,不曉得為什麼,不僅是疼痛,連出血都停止了。血是這麼容易就止住的嗎?我感到不可思議。但是我下了結論,認為自己的傷勢可能沒有想像中的嚴重,悠哉地鬆了一口氣。 醫生檢視我的傷口好一陣子,確認傷口已經快癒合了。那時醫生的表情,我到現在還忘不了。那是一副目擊到未曾見過的傷口的表情。 為了防止化膿,醫生為我打針。但每當醫生用針筒刺上我的皮膚,就不可思議地失敗,針不知為何在中途折斷了。就像其他小孩一樣,我討厭打針。我閉著眼睛忍耐,而醫生則生氣地頻頻叫我放鬆力氣。 我從學校早退,一回到家,母親便一臉擔心地迎接我。可能足老師先聯絡過家裡了吧。我秀出纏著繃帶的左手手指,開著玩笑要母親放心。不要緊的,沒什麼大不了的。而實際上,對於幾乎已經完全不痛的手指,我確實一點都不擔心。 一回到自己的房間,我便端詳起藏進口袋裡的指甲。說來奇妙,這種東西會讓人捨不得把它當成垃圾輕易地丟掉,所以我用衛生紙把它包起來,裝進收藏玻璃珠的罐子裡。 事情發生在那天晚上。我覺得繃帶變得很緊,從睡夢中醒了過來。而且,受傷的部位也異樣地癢了起來,就像恆齒跟在掉落的乳牙後面生長出來時,牙齦的那種痠疼感——這麼說明的話,你能夠瞭解嗎?就有如被壓抑在身體內部的東西解開束縛,總算開始伸展時的疼痛。 出現在自己身體上的異常感覺讓我吃驚,我認為它是種不祥的徵兆。繃帶裡好像開始變熱了,就像有個看不見的人用手抓住了我的傷口,把身體內側的東西向外拉。 我戰戰兢兢地解開繃帶。當繃帶的厚度消失時,一種可以說是不祥的氣息充塞我心中。我把醫生白天幫我纏好的繃帶全部解開之後,出現在裡面的東西,是我重生的指甲。話雖如此,新的指甲卻和以前不一樣了。如果是人類的指甲,應該是淡淡地透出體內的血色,呈現淡粉紅色才對。但是我新的指甲卻是既黝黑又銀亮,與其說是生物的身體,更像是金屬一般。而且還是那種被棄置在工廠旁邊、生了鏽的金屬片。 形狀也十分異樣。它不像以前那樣渾圓有弧度,而是一開始就是為了撕裂什麼東西而生長般的形狀。那是為了傷害、破壞、殺戮的形狀。 我感到害怕,別開了視線。我忍耐著嘔吐感。 我想起早苗說的話。我要拿走你的身體,取而代之地給你新身體——她是這麼說的。我有種不好的預感。打開藏在玻璃珠罐裡的衛生紙,我確實把自己的指甲放進裡頭了,然而裡面卻看不見任何類似的東西。 我發出尖叫。我知道早苗的意圖了。離開我的身體的部分,她用看不見的手拿走了。取而代之地,給了我新的身體彌補缺損的部分。 父親拉開我房間的紙門,問我怎麼了。 我藏住變了質的左手手指,竭力地佯裝平靜。 我無法出示給任何人看。我在家人、朋友的面前隱藏著指尖生活,也不能讓醫生診療,堅拒去就醫。因為我如此頑強地抵抗,家人和老師都開始對我的行動起疑了。隨著時間流逝,到了能取下繃帶時,我也絕對不把它解開。 我害怕被別人看到我的指甲,怕遭到異樣的眼光看待。我逐漸地遠離人群,也漸漸地養成了不引人注目地行動的習慣。我總是害怕著什麼,因此也變得不笑了。 我想像著老師或父親看到我的指甲,生氣地問我「這是怎麼回事?給我解釋!」的情景,害怕不已。若是現在的話,我便能夠瞭解事情絕對不會變成那樣,但是當時還是個孩子的我,深信自己一定會遭到責罵。 縱使有人問我纏繃帶的理由,我也無法回答:就算被嘲笑為何連一點小傷擔怕得要死,我也無法說明理由。我儘可能避免激烈的運動,減少受傷的可能性。即使如此,有時還是會跌倒,或是被尖銳的東西勾到而受傷。受傷的部分就像指甲重生的時候一樣,疼痛很快就消失了,然後彷彿從內部浮現出來似地,表面被生了鏽的金屬般物質所覆蓋。 新生的部分很堅固,既不會受傷,也不會裂開流血。摸起來很硬,卻能夠確實地感受到冷熱。用鉛筆的尖端施予一定的壓力,在某個程度之內會感覺到痛,但是一旦超過一定程度,就會變得麻痺,就像真正的、單純的金屬片貼在皮膚上一樣。 每當受傷後,非人類的部位在我的身體增生,我就把那些部分包上繃帶藏起來。我害怕被別人看到,這樣的舉止在他人眼中看來一定相當病態吧。走在外頭的時候、與人面對面的時候,我在意的總是繃帶。繃帶會不會鬆掉?會不會在說話的時候掉下來?我滿腦子淨是擔心這些事,怎麼可能認真地去和人交談呢?我曾肋骨骨折過。那是我在通往神社境內的石梯上踏空,跌倒時所發生的。那一瞬間我無法呼吸,痛得幾乎要暈過去。石梯的棱角狠狠地撞上我的胸口,我直覺到肋骨斷掉了。 四周沒有人。我坐在石梯上鎮靜心神的時候,一如往常,疼痛感像罩上一層霧,人逐漸變得舒服了。 我覺得我快要瘋了。我的體內進行著破壞與再生。折斷的肋骨被早苗看不見的手拿走,取而代之地,體內另一個莫名奇妙的身體被拖了出來。 我把手伸進衣擺,確認新的肋骨所在。外側皮膚的部分就像以前一樣:但是,我馬上就知道內側產生了變化。被石梯撞到的肋骨,形狀扭曲、棱角分明,因此皮膚變得被拉緊了一樣。確實,它摸起來不像人類的肋骨,而是別的生物的骨頭。 這麼一想,與早苗交換契約之後,我再也沒有生過病。就算受了重傷,也馬上會被體內的另一個身體取代、再生吧。若問這是否讓我感到安心,事實上是完全相反。就算只是輕微地擦傷,也讓我覺得又失去了一點人類的身體。我哭了出來,大聲嘶喊,對自己的將來感到恐懼。這樣的我,即使全身包裹著繃帶,被別人以白眼看待,四年之間卻依然像個普通人一樣地上學,這簡直就是個奇蹟。 一切的喜悅消失了。此外,我在不知不覺中開始散發出可稱之為瘴氣的異樣氣息。那似乎是從爪子或肋骨等等,變化之後露出表面的部分所發出的。沉睡在我的體內某處,今後就要顯露到外頭的生物,它的身體具備著如此不祥的氣息。 許多敏感的人似乎感覺到只要掀開我表面的一層皮,底下其實潛藏著另一個生物。因此他們只是看到我的形姿,就皺起眉頭,嫌惡不已。這類敏銳的人不會去思考為何會對我抱有如此的感覺,只是無意識地躲避而已。 不被任何人理會,我經常是一個人悄悄地藏身在黑暗當中。伴隨著孤獨。比起被看到、被害怕接近,或因為被厭惡而遭到拒絕,這麼做至少讓我覺得自己還屬於人類。 我和早苗交換契約四年之後,決心離開家裡。我覺得不可能再像這樣繼續用繃帶隱藏全身,不在他人面前脫下衣物了。朋友、老師,就連家人都已開始懷疑我的精神不正常。對於從某一天起,再也不肯裸露身體的理由,我被問了好幾次,但是我只能用快要哭出來的表情,懇求他們不要追問這件事。某天夜裡,我把衣物塞進袋子裡,從母親放在廚房的束口袋裡拿出錢包。偷錢讓我感到內疚。但是對於將我生下,一直對我傾注關愛的雙親,連道別也不說一聲就突然消失的內疚感,更深深地責備、折磨著我。 我也想過,當時或許應該老實地向家人坦白以告才對。但那是現在才可能會有的念頭。當時的我,更恐懼著會因為坦承事實而遭到雙親的拒絕。與其那樣,倒不如什麼都不說,默默地消失更好。當時的我是這麼想的。 夜晚,空中沒有云朵,月亮高掛。視野被星辰淹沒的夜晚,天空看起來比白天的時候更加遼闊。連續下了幾天的雪覆蓋了整片大地。我想暫且搭上火車,而前往車站。寒風從穿了好幾層的衣服外,或是手套的隙縫間,掠奪了我的體溫。我一邊走在夜路上,一邊想著早苗的事。 早苗到底是什麼樣的存在?依據早苗的預言,原本在這一年我會死掉。 若是沒有遇見早苗,它或許已成真。或者是,那是為了恐嚇我,讓我簽下契約,才編出來的謊話?事到如今,我已無法求證。 但是,離家那時的我這麼想。 我在今晚死掉了。 這種想法,正是讓我保有自我的最後救贖。 體內那個不祥之物的氣息,似乎與日俱增。不僅是我,即使連路過的人都能夠感覺得到。那異樣的感覺,就像污黑混濁的水。你一定也從我當中看出這種令人不快的印象了吧。彷彿接觸到我的皮膚的空氣都變得污穢、淤塞、混濁一般。 我覺得,有關早苗真面目的線索就在這裡。她這麼對我說過:變成我的孩子。那樣的話,我就給你永遠的生命。 假使早苗的孩子是個渾身充滿褻瀆神明般的穢氣的怪物,那麼她本身一定也是個人類的智慧無法想像的巨大黑暗的支配者。我因為想要活命,和絕對不該扯上關係的存在締結了契約。 原本,我的心被對早苗的詛咒燃燒殆盡,但是到了離家那一天,就僅只剩下對自身愚昧的絕望了。一切都是我不成熟的靈魂所造成的。聽到朋友的死,害怕自己的死,想要違逆神明創造的自然的運行,這才是一切的根由。 早晨,在太陽還沒升起時,我就在車站等待火車。除了我之外沒有其他人,一盞微弱的燈光照亮了站內。 我搭上火車,沒有去向地流浪著,不知不覺間經過了二十年。實際上,我的年齡應該超過三十歲,身體的成長卻以二十歲為界停止了。這段期間,我潛入黑暗,遁入山中,藏進森林度日。懷念人群的喧囂時,也曾經潛身在市街的大樓之間的黑影中。 我的內心未曾有過片刻安寧。我好幾次想要自殺。但是我確信不管是上吊或是投海,我絕不會死掉。 那是我進入深山裡的時候。我帶著自暴自棄的心情,連食物也沒帶就進入山中,飢餓感卻在我覺得終於要餓死了的時候便突然消失了;以為終於要被凍死了的時候,感覺就被截斷了。我知道就算我掙紮著想要赴死,卻連前往另一個世界都不被允許了。 我的腳踩空,摔下了懸崖。下巴和肩膀等處骨折了好幾個地方。這些部分也被早苗取走,現在已經替換成了醜陋的怪物的身體。我會用繃帶覆蓋住臉的下半部分,原因就是當時的傷。若是看到我重生的牙齒,不可能還有生物能夠保持冷靜。若是狼之類的生物,它們的下顎顯然亦有著被神明賦予的、可以說是生命之美的光輝。但是我的下顎卻遠不同於那些,形成連神明都不忍卒睹的扭曲形狀,並呈現出鏽鐵色,用來撕裂肉體自是猶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認為嘗試自殺必然徒勞無功,因此只能在無止境地流逝的時間中度日。我學到了什麼叫做孤獨。不管是走在路上,還是進入森林,沒有人出聲叫我,連鳥兒和動物都遠遠地逃開。過去快樂的孩提記憶總是浮現在我的心中,讓我發出悲鳴。我撓抓胸口,抱住頭,或是仰望夜空,為自己的愚昧招來的寂寞命運痛苦不堪。 我沒有一天不想起我的家人。離家之後過了十年左右,我曾經回到故鄉一次。我的頭髮任意生長,全身包裹著繃帶,事到如今實在無法開口說出我就是你們的兒子。但是,我想見母親一面。 然而,我家不見了。我曾就讀的小學和車站還是老樣子,卻只有住過的家消失了。雖然可以詢問附近的鄰居,我卻沒有這麼做。我只是抱著一切都想開了的心情,離開了。對於突然消失的孩子,母親和父親是做何想法呢?之後的歲月,他們足以什麼樣的心情渡過的?我被孤獨的毒素侵蝕的時候,遠處的雙親是否擔心著我呢?家沒有了。是搬走了,還是燒掉了,這都不是問題。只是,我親眼明白地確認了我再也沒有可以回去的家。離開家的時候,原本的我就已經死了。我流著淚,我得不停地這麼說服自己。 我帶著死不了的身體繼續走著。因為不想被任何人看到,我經由沒有人煙的地方。至少想要與社會比臨而居時,我會潛藏在市鎮的陰暗一角。但是看著普通的走在路上的人,對我也是一種痛苦。路人親密地談笑的模樣,讓我既羨慕又悲傷。 當繃帶不能用了,我就用碎布遮掩臉龐;若想要洗澡,就到乾淨的河裡淨身。我翻撿垃圾得到衣物,從丟棄的書本上獲得知識。 縱使也會感到飢餓,卻不會餓死,更不可能被野獸襲擊而死。我只是無為地,以不知是人類還是野獸的身體渡過近乎永恆的時間。 杏子小姐,我遇見你,恰巧是我來到這個鎮上,就要被今後永不會消失的孤獨悲傷所壓垮的時候。 雖說不會死亡,但是不眠不休地行走,身體終究會疲憊。我已經走了好幾個月,腦中已然一片空茫了。漫長的時間裡,我思考著漫無邊際的事,終於連思索的材料都用盡。 不曉得為什麼,我有一種不能夠在同一個地方多待一分一秒、接近強迫性行為的念頭。我只是不斷地踏出腳步,在茫然迷惘的狀態下行走,直到我因為蓄積的疲勞而突然倒下為止。 當時,偶然的你就在身旁。你把手放上我的肩膀時,那種驚訝令我難忘。長期以來只有孤單一個人徬徨行走的我,對於被他人觸碰這件事,早就已經死了心。自出生以來,我曾經有過像這樣真心去感受手掌溫暖的時候嗎?我只是茫然失措,分不清是恐怖還是欣喜,開始了在你家的生活。 在那裡我遇見的,是我在過去捨棄,早已想開,認為再也不可能獲得的理所當然的生活。與人對話、打招呼,這樣的場景,我在就連聲音都被吸入的深邃森林裡夢見過多少次?有榻榻米、有屋頂、有窗戶,當察覺人們到這些致力於儘可能舒適地渡過每一天的人性空間,我才驚覺到自己差點踏入人類之外的世界。 在你家遇到的每一個人,都令我感激不已。在那裡渡過的短暫時日,每一件事都那麼輕易地令我淚流不止。 但是,我有預感不能夠繼續待在杏子小姐的家裡。那個渴望我的身體、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東西,它可憎的影子逐漸變得清晰。這種污穢會帶來死亡和絕望,讓接近我的人變得不幸。 你知道你讓我使用的房間屋簷底下,有個麻雀的鳥巢嗎?我剛住進房間的時候,母鳥會為小鳥送來食物。但是,注意到我的氣息的母鳥,丟下餓得哭泣的小鳥逃走,就這樣一去不回了。不僅如此,小鳥當中有三隻,明明還不會飛翔,卻為了逃離我而爬出鳥巢,掉下來摔死了。而剩下的無法逃離我、也沒有食物吃的小鳥,等到我發現的時候,也已經餓死了。 我再也沒有像這個時候那麼樣地憎恨我被封閉在黑暗中的命運。 我不能待在這裡。雖然懷抱著這樣的想法,但每一天的幸福卻讓我在不自覺當中有了天真的念頭。或許我可以像這樣和平常人一樣活下去,只要身邊有人能夠理解我的痛苦。 如果沒有去處的話,留宿我家怎麼樣?我會接受你這樣的提議,也是出於這樣的心理。你拜託令兄美言,請令兄的朋友為我在工廠安排工作的事,再多的感謝都不足夠。 但是,結果卻令人遺憾。咒罵我的種種話語和憎恨的聲音,也傳進你的耳中了吧。 就在數日前,我突然銷聲匿跡的事,被人們怎麼樣地述說呢?昨晚發生在秋山邸的事件,被怎麼樣地處理了? 杏子 哥哥俊一和秋山以及井上三個人,過去是國中同學。他們現在也維持著朋友的情誼,偶爾會來杏子家,在哥哥房間聊上好幾個小時。 秋山的父親是鎮上十分有名的大富豪。井上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他們兩個人總是一起行動,以主人與跟班聞名。在街上經常可以看到纖瘦而穿著體面的秋山,和體格高大壯碩的井上兩個人走在一起的模樣。 他們兩個人的風評不好。秋山似乎是個喜歡尋樂子的人,老是面露不懷好意的笑容,在街上物色有沒有什麼可以消磨時間的事物。也曾聽說過他從背後襲擊黃昏時回家的工人,或是掏出錢來要乞丐跳進河裡。 據說以前有個流氓在背後說秋山的壞話。然而那個流氓現在已經被趕出鎮上——不在了。聽說是因為秋山的父親在黑道也很吃得開。 這是夜木在杏子家住下之後,過了一個星期後的事。哥哥帶秋山跟井上到家裡來。他們在俊一的房問裡聊著些什麼。 杏子端茶過去的時候,豎耳傾聽。話題是預定在兩週後舉行的祭典的事。每逢祭典,從神社到車站的馬路便擠滿了攤販,到處可見親子出遊的人群高興地逛著。俊一受工作地方的水果店老闆之托,在祭典時擺攤。因為秋山很吃得開,若拜託他的話,可以有比較好的位置。 三個人在房間正中央面對面坐著。秋山打扮得很瀟灑,盤腿而坐。 井上穿著紅色襯衫,一身褐色肌膚。他的體格很壯,脖子上掛著一條銀色的十字架項鏈。那條項鏈和杏子朋友的一樣。杏子心想,他們是在同一家酒吧工作嗎? 「杏子要不要也坐下來一起聽?不要再談什麼無聊的祭典了,我正想跟你哥說說我去國外時的事呢。」 秋山向杏子搭訕。杏子表示有事,婉拒了。她就是不擅長跟大家圍在一起聊天。而且她也擔心,要是自己露出覺得無聊的樣子,壞了秋山的興致就糟了。 好一段時間,房間裡傳來男人們的笑聲。杏子注意到沒看見阿博的身影,便在家中尋找。阿博在夜木的房間裡。 杏子去上學的時候,他們在家裡似乎混得相當熟了。看起來雖然不是聊得很起勁,卻像熟稔的朋友,隨性地坐著。 「帶阿博出去散散步怎麼樣?」 杏子對夜木提議。她覺得這句話有點家庭的味道。夜木坐在窗邊,聳了聳肩。 「會被當成變態的。」 的確。杏子同意。 「令兄的朋友來訪是嗎?」 「是一個叫秋山的人,在這一帶無人不知。」 杏子也在房間裡待了下來。她講故事給阿博聽,陪他玩瞪眼遊戲。夜木一直望著外頭,偶爾看看杏子和阿博。從窗外照射進來的陽光溫暖了榻榻米。非常舒服。 即使跟夜木交談一兩句,也不會因此就發展成一場愉快的閒聊。夜木似乎不是會開玩笑娛樂別人的個性,總是很木訥。即使如此,杏子卻不可思議地不會感到沉悶,比起加入秋山他們的對話更要感到舒服多了。 房間的紙門被拉開,哥哥探頭進來。看樣子,他似乎繞遍了家裡在找杏子。俊一微微蹙起眉頭,他好像不喜歡看到杏子跟阿博待在夜木房間裡。「可不可以去買酒來?」 俊一遞出數張紙幣。杏子接下錢。 「這些錢是從哪裡……」 「是秋山的。」 杏子拜託夜木照顧阿博,離開房間。俊一就要折回秋山他們那裡,杏子叫住了他。 「請秋山幫忙夜木找個可以工作的地方,拜託。」俊一點頭。好幾天以前,杏子就跟哥哥提過這件事了。 酒販就在離家不遠處。杏子用收下的錢買完東西,把酒拿到俊一房間去。他們正好在談夜木的事。 「那個男的是個怪人……」 俊一正以插科打諢的方式形容夜木。用繃帶藏住臉,幾乎不到外頭走動,也不肯說明詳細的來歷。俊一半開玩笑地這樣說著。 「原來如此,好像很有意思呢。」秋山感興趣地探出身子。「他在你們家裡嗎?」 杏子放下買來的酒,隨即離開房間。她莫名地有種不安的情緒。她來到夜木的房問,那個還是一樣一身黑的男人,正和五歲的孩子悠閒地坐著。他好像在說故事給阿博聽。 「你回來了。」夜木說。故事因此中斷,阿博鼓起了腮幫子。 「快點說下去嘛。熊的故事。」他這麼催促。杏子納悶著是什麼事。 「剛才我在跟他說在深山裡遇到熊的事。」夜木說明。她想,那八成是吹牛的吧。 杏子懷著不安的心情坐在阿博旁邊,心神不寧地擔心秋山何時會拉開紙門進來。雖然就算那樣,也沒有哪裡不對,但是她怕秋山等人抱著參觀珍奇動物的心態闖進這個房間。 至今為止夜木表現出來的舉止,讓人感到他近乎病態地害怕別人的視線。紙門拉開了,進來的是俊一。接著他轉向夜木「我拜託你在工廠工作,他說從後天開始上工。」聽說那裡是在製造掘削機前端所使用的金屬零件,夜木的工作是搬運為了鑄鐵使用的鐵礦石。這個工廠會產生大量的粉塵,據說工人的肺很快就會被搞壞。杏子很擔心這一點。 「我不會死的。」 夜木這麼說,要杏子放心。夜木雖然顯得有點不安,不過那似乎不是擔心身體受損。 夜木待在家裡時,還是一樣關在自己房間的時間比較多。三餐也是,若杏子不說什麼,他就不吃。必須把盛著飯菜的托盤端到他的房間去才行。夜木總是說他不需要吃飯,杏子生氣地說「要是不吃就把你趕出去」,夜木才總算進食。這讓杏子忍不住思忖,自己做的菜餚有這麼難吃嗎?第一次前往工廠工作的早晨,夜木把空掉的早餐餐具送到廚房去。看他的眼神,似乎為了第一次上工而變得膽怯。夜木在自己的房間換上了前天俊一給他的作業服,繃帶還是沒有拆下來。 「就說臉上的繃帶是為了防止吸人煙霧跟灰塵就好了。或者說是為了遮蓋燙傷比較好?」 杏子這麼提議,夜木點點頭。 目送大家出門之後,杏子去上學。課堂上她一直無法專心聽課,她很擔心在工廠工作的夜木。 他可以好好地工作嗎?夜木身上有一股獨特的氛圍,看到他的影子,心便會不安地騷動,並為之恐懼,致使見者在還沒有感覺到疑問之前,就先嫌惡他了。 杏子不曉得夜木為何會具有那樣的氛圍。而且正因為這個緣故,常常使得夜木在什麼動作都還沒有做之前,就先引起不快吧。這也令杏子擔心。她希望夜木在工廠裡的人際關係能夠順利一些。 杏於回想起大家對夜木抱持的種種情感。 田中正美因為夜木經常照顧她的兒子,特別地感謝他。祖母也說實際聊過之後,夜木其實是個好人。哥哥好像不太喜歡夜木。那麼工廠的人怎麼樣呢?晚上,看到從工廠回來的夜木,杏子總算放心了。一般人應該會一臉疲憊,他的眼神卻像個高興的孩子。夜木說,今後應該也可以勝任下去。 夜木開始出門工作以後,白天又像從前一樣,只剩下祖母跟阿博了。阿博每天都很無聊的樣子。 一星期過去了。杏子早上送夜木跟哥哥、田中正美出門之後,到學校去。回家後便幫忙祖母,等待大家回來。杏子過著這樣的生活。 雖然夜木還是一樣話不多,但他會把工廠的事和杏子分享。他似乎享受著勞動。因為他述說的模樣實在太高興,甚至讓杏子開始覺得工廠似乎是個很有趣的地方。夜木說他的同事裡有個眼神兇殘的男人,而夜木正是擔任他的助手。夜木與社會接觸,並回家告訴杏子工作時的這些事,這讓杏子感到幸福。 事情發生在星期六。學校只上半天就放學了。杏子中午回到家一看,阿博正一副無聊的樣子。祖母在洗衣服,好像沒空理他。 夜木還沒有從工廠回來。工廠即使在星期六也要工作一整天。 「跟姊姊一起去散步吧。」 杏子向阿博提議。她想順便到工廠去,看看夜木工作的情況是不是順利。 天氣很溫暖,但是空氣中摻雜著微量粉塵。雖然是幾乎感覺不出來的程度,但是用手指撫摸窗戶玻璃,就會留下痕跡。陽光照射到大氣中的塵埃,輪廓變得模糊,化成了柔和的光線。 穿過住家密集的地區,越過流經郊外的河川後,工廠就在那裡。在路上,阿博說走累了不肯動,杏子只好背著他走。 那是條石子路。一側是樹林,另一側是視野良好的田地。另一頭看得見一座工廠的煙囪,頂端正吐出煙來。那不是杏子要去的工廠,這個地區有許多工廠密佈。 被粉塵模糊的遠方,孤伶伶地聳立著一棟櫻花樹。它的根部有一尊地藏石像,一個男人走過它旁邊。杏子凝目一看,那正是夜木。這時還不到工廠下班的時間。杏子舉起一隻手,出聲招呼。她靠近到看得見夜木表情的地方時,發現夜木的眼神一片陰沉。一股不安突然湧上心頭。夜木的樣子不對勁。他搖搖晃晃,腳步不穩。杏子察覺到他必然在工廠裡發生了什麼事。 「今天回來得好早呢。」 「發生了一點不好的事……」 夜木面無表情地說。那雙眼睛是麻痺了一切感情、野獸般的眼睛。 杏子感到傷心。她不希望夜木露出那樣的眼神。她想立刻就問夜木理由,卻又覺得要他說明發生的壞事是種殘酷的行為,無法問出口來。 阿博在背上睡著了。杏子告訴夜木,她本來打算散步到工廠去的。並肩走回家的這段期間,兩人沒有交談。 他們穿過神社境內,抄近路回家。這是座當地知名的神社。境內空氣涼爽,似乎沒有什麼粉塵,或許是籠罩在周圍的茂盛樹木靜靜地從不潔的空氣當中守護了神社。仰頭一看,伸展的枝椏形成頂篷,覆蓋住天空。他們穿過本殿和社務所旁邊,經過石燈籠並排的地方。 杏子想起祭典將從星期二開始,會有許多攤子,許多人都會來參拜神社。她告訴夜木這件事。 夜木在境內的入口,鳥居的地方停下腳步。那是一座鮮紅色的鳥居。 「你相信神明的存在嗎?」 夜木的眼神化成一種分不清是憤怒還是悲傷的複雜神色。 「我不知道。」杏子納悶。「可是……,啊,對了,我想起一件好笑的事。」 「什麼事?」 「小的時候,我自己做了一個神,向那個神祈禱。」 那是雙親還在的時候,杏子與父母及哥哥四個人一起生活。 雙親頻繁地吵架,杏子非常害怕這樣。每當那種時候,她就不想待在家裡,會和剛上小學的俊二起到外面去。但是哥哥總是自己一個人跑掉。哥哥有朋友,他都和他們出去玩。如果妹妹在的話會妨礙到他們,所以他總是禁止杏子跟過去。 杏子沒辦法,只能自己一個人。然而就算待在外面,父母對罵的聲音還是會從家裡傳出來。她又沒辦法遠行,只能蹲在屋子旁邊,心中充塞著寂寞。每當有親子手牽著手經過,總讓她羨慕萬分。 這樣的時候,她就會向神明祈禱。附近有神社跟地藏,但是杏子自己敞了一個和這些不同的神明。她沒有想像神明的形體,也沒有想出神的名字和象徵。以這個意義來說,很難說是做出了神明,祈禱也不曉得是傳到哪裡去了。 逐漸日暮,杏子蹲在家門旁,只是雙手合十地祈禱。希望雙親和睦,希望哥哥對自己好一點。杏子幻想著,如果真的變成那樣的話該有多好。在快樂地想像的時候,就聽不見父母的爭吵,飢餓跟寂寞也消失了。 「不久後,父母就離婚了。我跟哥哥歸母親扶養,搬到現在的家來。」 夜木什麼都沒說,只是聽著。 杏子覺得自己做出來的神明總是陪伴在她身邊。自己的感覺會和常人有落差,是否也是因為這個關係?即使杏子覺得自己只是普通地生活,別人卻好像覺得她太一板一眼了。 「不知道為什麼,每次看到有人在咒罵著什麼,我就覺得難以忍受。有誰恨著別人、嫉妒別人,就讓我覺得呼吸困難。」 可能是因為雙親不和的緣故吧。杏子這麼想。 夜木一臉嚴肅地沉默著。然後,他代替杏子背起她背上的阿博。 回到家之後,杏子才聽說那天中午,夜木對秋山施暴了。不是從本人口中,而是從俊一那裡聽說的。 聽說俊一是直接從工廠的人那裡聽到夜木對秋山的所做所為。 為什麼秋山會在工廠?是什麼樣的經過,讓夜木去攻擊他?沒有人完全把握住狀況。 白天,秋山帶著井上到工廠來。這是很稀奇的事,不過那是他父親經營的工廠,因此也不是什麼不可能的事。許多人看見了他們兩個人的身影。據說沒多久,就傳來了秋山的慘叫。好幾個人趕忙跑過去,卻看見秋山的身體已有一半幾乎就要被推進滿足熔鐵的熔礦爐裡。夜木正要把他給推下去。 他們出聲制止,夜木露出一副這才回過神來的表情,放開秋山。一旁,秋山的朋友並上倒在地上,呻吟著。 「看你搞出來的好事!」俊一雙手揪住夜木的前襟大叫,氣得臉色發青。惹秋山生氣並不是件好事,因為惹到秋山的人,沒有一個有好下場。哥哥原本就不喜歡夜木,這種情緒爆發出來,讓他對夜木破口大罵。放開夜木之後,他一副碰到什麼髒東西的模樣,甩了甩手。 「介紹你過去的我麻煩大了。」 哥哥說要去工廠道歉。 夜木想要說什麼似地張了張嘴,但終究沒有出聲。他垂下視線,露出悲傷的神情。 「沒有多餘的行李,真是太好了哪。」哥哥對夜木說。「去找下一個住處的時候輕鬆多了。」 「一定是有什麼原因的!」 哥哥瞄了杏子一眼,無視於她。夜木也沒有任何辯解,這讓杏子更加難過。 隔天星期日,工廠休息。夜木關在房間裡不出來。杏子去探視他。 「在工廠發生了什麼事?」她這麼問,夜木卻不發一語,只是默默地思考著什麼事。「哥哥說的是真的嗎?」 杏子希望夜木說不,她在心中這麼祈禱。她希望在工廠發生的暴行是出於某些差錯,但是夜木把視線從窗外移開,轉向杏子,冷淡地點了點頭。紙門被拉開了。阿博站在房前,想要和夜木玩耍。 「阿博,現在……」 杏子心想夜木現在應該沒那個心情,正想替他回話的時候…… 一雙手從阿博的背後伸了出來。是正美。她驚慌地抱住兒子,對房間裡的夜木說:「請你不要再接近我家的小孩。」 她的眼神裡帶有責難。她抱著兒子上樓,前往二樓自己的房間。在這當小,阿傅始終—臉莫名其妙地望著母親的臉。 杏子感到一股心臟被揪緊般的苦悶,而夜木只是默默承受著適才那來自旁人充滿敵意的視線。 他開口了:「不要緊的……,我一開始就知道會變成這樣的。」說得彷彿受了傷的不是夜木本人,而是杏子似的。杏子直到這個時候,才發現自己露出一副快要哭出來的表情。 奇蹟似地,夜木並末被工廠解僱。星期日中午來了一封電報,要他星期一繼續去上班。夜木望著那份通知,感到困惑。 「為什麼沒有把我從工廠開除呢……」 星期一早上夜木去了工廠。 「打起精神來。明天開始就是祭典了,一起去參加吧!」 杏子送夜木出門的時候,這麼鼓勵他。祭典是從星期二開始,總共舉行三天。 夜木有一半的臉被繃帶藏住,所以看不太出來,不過他似乎微微地笑了。杏子看出他的眼睛稍稍眯了起來。但是,那天晚上不管杏子再怎麼等,他都沒有回家。 杏子詢問在同一家工廠工作的鄰居,他說夜木工作到黃昏,應該已經回來了。夜木在工廠算是知名人物了,他說的話應該不會錯。 杏子很擔心,對哥哥說是不是去找找看比較好。 「不用管他。」俊一不屑地說,又加了一句:「死心吧。」 夜木 我工作的工廠,主要好像是製作與金屬相關的製品,聽說總公司在別的地方,這裡則是分散各地的工廠之一。早上,穿著作業服的人從周邊聚集過來。到了一定的時間,一天兩次,載滿了鐵礦的卡車就會抵達工廠。 說是工作,不過我做的都是不需要專門知識的簡單雜務。有時候在工廠內灑灑水,拿刷子刷洗,或是搬運裝在大袋子裡的黑礦石。 為了檢查鑄成的鐵的成分,必須切斷這些鐵塊,有時候我也負責拆卸這個時候所使用的機械,再仔仔細細地清洗。這具機械上有個薄薄的圓盤狀砂輪,使其旋轉並筆直地壓到金屬塊上,就能夠削也似地把金屬切斷。被切斷的金屬產生的粉末與作業用的切削油,混合成漆黑黏稠的狀態附著在砂輪上。只要一洗,水就會變得黑濁,表面被油膜包覆成彩虹的顏色。切削油的溫熱臭氣,使人連呼吸都覺得困難。 工廠的工作一開始是很愉快的。身為眾多工作者當中的一名,進行勞動,讓人覺得自己的身體好像成了一個無名無姓的齒輪,彷彿自己消失了一樣。這或許是一般人想要迴避的感覺,然而我卻為此感到平靜。我只想埋沒、消失在多數人當中,這樣就好了。 此外,勞動者之間齊心協力的感覺也讓我覺得喜悅。一開始看到我的繃帶,工廠的同事都感到困惑。我說明繃帶是「為了掩蓋燙傷」,但是他們可能感覺到潛藏在我體內的早苗的孩子的氣息了,露出了那種我始終無法習慣、彷彿看著怪物般的表情。 但是,在同一個職場一起工作到把作業服弄髒的勞動過程中,開始有人會微笑著對我說「辛苦了」。那一瞬間,我彷彿看見了救贖——對於一直逃避著社會、對融入社會已經完全絕望的我而言,這似乎隨處可見的同伴意識就像福音。 就這樣住在杏子小姐的家裡,平日在工廠揮汗工作,假日陪伴阿博。我心想,或許我也能夠獲得這種任誰都可以擁有的平凡生活吧。我好想哭。時間啊,請不要再走得更快了。我在心中這麼吶喊。 但是我自己也注意到了。我的吶喊將成為徒勞的空響。 那是我開始在工廠工作,過了一個星期的時候。也就是不久前的星期六。 上午,我在小型熔礦爐附近搬運貨物。工廠很陰暗,天花板很高,我搬動貨物的聲音在廣大的空間裡迴響。沙塵覆蓋地面,放在角落的鐵板廢料等都生鏽了。說是熔礦爐,也不是多大的東西,直徑大概比我的雙手張開還要小吧。 我一個人在二樓工作,從那裡可以看到底下的熔礦爐裡面赤紅灼熱的液體,周圍只有簡陋的扶手。大家靠近它旁邊的時候都會很緊張而且小心翼翼,因此聽說目前為止還未發生過事故。 熔礦爐裡頭是個無法想像的世界,望著它,我感受到如同窺見地獄一角般的衝擊。我目不轉睛地盯著被高溫熔化的金屬自內部灼亮地發光的模樣,既恐怖又美麗。那種高溫拒絕所有的生命,我想,乾脆跳進裡面,或許我也能夠死掉。 實際上,我想過要進入熔礦爐,斷絕自己的性命;但是如果即使如此我還是活了下來,一想像起將完全成為野獸的自己,我不敢胡亂嘗試。我絕對不能連大腦這個靈魂的位置部拱手讓給早苗。 我默默地工作的時候,背後傳來叫喚聲。我回過頭去,兩個男人站在那裡。 「你就是夜木嗎?」 我點點頭。出聲叫我的人穿著體面,他的打扮與工廠格格不入。他們兩個人對看了一眼。我請教他們的名字,叫我的人自稱秋山。這是我第一次實際見到他,但是我知道自己是托他的福才能夠在這裡工作,所以我為了他把我安插在這裡工作的事道謝,向他行禮致意。 另一個人與秋山相對照,是個高個子而強壯的男人。他的臉上帶著冷笑,自稱井上。 「聽說你絕對不會拿下身上的繃帶。為什麼啊?」 秋山問。我支吾起來。 「喏,告訴我理由嘛。讓我看看繃帶底下是什麼樣子,我一個人就好。 是很嚴重的燙傷嗎?還是長相醜得無法見人?怎麼樣?讓我看看。」 我一拒絕,他頓時露出不愉快的表情。 之後好一段時間,秋山一直拜託我讓他看看繃帶底下是什麼樣子,但是都被我回絕了。不,站在他的角度來看,那並不是在拜託吧。我想那些發言恐怕是命令。在他的人生當中,他的命令過去可曾遭到任何拒絕?我愈是拒絕,他的表情就愈是兇殘。 不知不覺中,井上站到我旁邊來了。秋山對我的態度感到憤怒。起初他還面帶笑容,此刻卻是一臉遭受到侮辱的神情。 「我可是為了你安排了這樣一個工作的地方耶?你多少也應該感謝一下吧?沒想到竟然會被這樣恩將仇報!」 井上抓住我的手臂,扭了起來。我開始感到害怕。至今我一直熱切地渴望死亡,應該連對生命結束瞬間的恐懼都已經麻痺了。可是一想到要是再繼續受傷,身為人類的肉體會繼續被早苗奪去,我不禁無法保持冷靜。 我很快地就理解秋山他們想做什麼了。他們想要按住我,好探看我的繃帶底下的面貌。一想到他們的行為將引發的混亂與迫害,我急了起來。一思及在快要獲得原以為不可能降臨在自己身上的平靜生活的時候,身上那怪物的獠牙卻將被揭露,而被迫回到孤獨的世界,這讓我絕望。 秋山的手伸向被架住的我的臉。我反抗。他們在笑。看到我拚命的抵抗,他們似乎感到喜悅。 那一瞬間,有如濁水般的狂暴情緒充塞我的體內,那恐怕就是極度的憤怒吧。 不曉得到底是怎麼了,那一瞬間的事,我記得不是很清楚。架住我的男人碰到被燙熱的扶手,瞬間鬆了鬆手。回過神的時候,我已經逃離井上,踢開了他。 過去摔落懸崖時,我腳的肌肉組織的一部分已經不再是人類,而被置換成了不倫不類的野獸的一部分。感覺上那新的肌肉組織似乎正感到歡喜。井上是個體型壯碩的男人,而我的體格並不怎麼好,稍微想想,就知道他不可能被我這種人一踢就退縮。但是井上卻蜷起身子,痛苦地倒下了。我從自己體內感覺到大量的無處發洩的力量。 看到痛苦難當的井上,秋山露出啞然的表情。我揪住他的脖子,把他吊在熔礦爐上。只要我一鬆手,他就會掉進沸騰的熔鐵當中。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會做出這種事,此際我寫著這封信,感到胸口因強烈的悔意而燒灼疼痛。但那一瞬問,秋山哭喊的慘叫聲只是讓我痛快得不得了,全身湧出近似喜悅的感覺,它化為力量,讓我用一隻手吊起秋山的身體。那股力量是異常的。不,不只是力量。真正異常、真正令人嫌惡的,是我的靈魂才對。 秋山的臉漲得通紅,哀求我原諒他。 這時工廠的同事趕了過來,我突然意識到自己所做出的駭人行動。我把秋山放到安全的地方後,他和他的嘍囉都露出一副不曉得自己發生了什麼事的表情,盡以驚懼的眼神望著我。 我被帶到工廠裡職務最高的廠長的辦公室。工廠內很陰暗,充滿了金屬聲和鐵鏽味,但是那個房間鋪著地毯,擺著泛出光澤的木桌和扶手椅。空氣中蕩漾著一絲暖意,讓人覺得此處是工廠內唯一具有人性的空間。不曉得是不是廠長的興趣,牆壁上掛著一排面具。在鬼與貓的面具當中,也有眼睛細長的狐狸面具。 廠長看起來已經是個老人,卻以堂堂的站姿注視著我,對我說明我做了不該做的事。他的聲音顫抖,聽得出他內心的怒意遠超過他所說的話語。他的眼神冰冷,輕蔑地看著我。 回家的路上,我遇到背著阿博的你。我的表情一定相當恐怖吧。我一直回想我抓起秋山時的事。 可怕的是,我覺得那一瞬間的我陷入狂喜。想像起秋山掉進熔礦爐裡,連骨頭部被融化的模樣,我覺得我似乎也露出了笑容。秋山那個時候的尖叫,聽在我的耳裡就像輕柔的樂聲。只要稍有差錯,或許我已經見識到他掉進爐中的地獄景象了。 我到底是怎麼了?我不斷地自問。 阿博的母親叫我不要再接近她的小孩。或許能夠平凡地活下去的希望破滅了,我也被推人了永無止境的黑暗當中。然而另一方面,我卻也有一種這樣就足夠了的心情。 我不是人類。折磨秋山取樂的時候,或許我陶醉在強大的力量當中,覺得自己就像個打倒壞人的英雄。或者,我只是在享受而已。這樣的我,是不能夠接近小孩子的。 我覺得我不能夠再去工廠了。人家也叫我不用去了。 可是經過兩天,工廠又通知我星期一繼續去上班。 雖然我對平凡的生活已死心,然而實際上,內心的一隅依然相信著一縷希望吧。那是祭典的前一天,也不過是前天的事而已呢。我去了工廠。那天早上,成了我見到你的最後一個早晨。 星期一我去到工廠,大家都避著我,或是露骨地表現出敵意或嫌惡。和我擦身而過時,也有人發出咋舌的聲音。視線偶然對上的話,也會被警告「看什麼看」。 我只是默默地,躲避著每一個人的眼神工作著。這是件多麼淒涼的事啊。無數的視線近乎刺痛地貫穿我的身體,即使在行定之際,我也好想就這樣蜷縮起來。 那是在工作時間結束,我正要回家的時候。街上的霓虹燈亮起,工廠排出的煙霧迷漫,看起來就像罩了一層粉紅色的霧氣。近在明天的祭典,似乎大致準備完成了。 事情發生在一側下方遍佈著蘆葦的河岸道路上。 前方的黑暗微微地轉淡,我知道後方有亮著車燈的車子接近了。引擎聲逐漸加劇,我讓到路邊去。車子應該會從我身旁通過才對。 但是,我聽見旋轉的輪胎彈飛沙礫的聲音逼近背後。我就要回頭的瞬間,身體受到沉重的衝擊。車子的白色燈光覆蓋了我的視野,一切都像那道閃光一般,發生在一瞬之間。 倒在地面的我的視野中,一輛前面撞扁了的轎車停了下來。車門打開,兩名男人走了出來。是秋山跟井上。 接下來的事,我還是不要寫得太詳細比較好。他們對我動用了私刑。 不,那應該是處刑吧。秋山的雙眼因為憎恨而染得一片血紅。但是現在回想,任何人都不能夠責備他們吧。若說這場暴力有其原因,我無法斷言我本身不屬於原因之一。因為在工廠失去自制力,丟臉地失控而引發他們的恐懼的,不是別人,正是我自己。 我被車子撞到的時候,全身的骨頭碎裂,血流如注,無法動彈。事後想想,或許因為那些血,秋山他們並未看清我的真面目。因為,最後他們終究還是沒有解開我的繃帶。 到了這個時候,我才終於瞭解到為什麼即使發生過爭執,他們星期一也叫我照常去工廠上班。他們在窺伺。窺伺著對繃帶男復仇的機會。 我被踢、被打,最後被吐了口水。疼痛很快就消失了。但是,就在秋山那看似昂貴的鞋子跳上我的頭的時候,脖子一帶的骨頭發出奇妙的聲響,我的意識陷入了黑暗當中。 地獄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呢?是像熔礦爐一樣,灼灼熔化的金屬滾滾沸騰的世界嗎?我在黑暗當中,覺得自己好像一直注視著如蠟燭微弱燃燒般的火焰。我彷彿漂浮在虛空,也彷彿虛空本身就是我。這一刻,我覺得那微弱燃燒的火焰正是地獄的一角,它從一絲裂縫中流進了我的意識裡面。 我醒了。好一陣子之間,我不曉得自己置身何處。包裹住全身的壓迫感,讓我知道自己被埋在泥土當中。此外,當時的我也不曉得時間經過了多久。從現在書寫著這些的時間往回推算的話,我似乎被埋在土裡整整一天了。 我一直沒有呼吸。或者是,我已經成了不需要呼吸的肉體。我嚥下跑進喉嚨深處的泥土,站了起來。我好像被埋在很深的地方,但是站起來並不費多少力氣。 四周是河岸,生長著高至胸部的蘆葦。他們是嫌把屍體搬到深山裡麻頃嗎?不,他們一定是覺得不會有人來到這蘆葦叢生的地方,只要把屍體埋進這裡,就幾乎不會被發現了。而且,就算一動也不動的我被發現,秋山也有自信能夠逃掉吧。 我的全身被奇妙的異樣感支配。衣服破裂,繃帶也快要掉光了。我身上穿的所有衣物,全吸入了大量的血液,變黑了。 奇怪的是,明明是夜晚,四周看起來卻是那麼樣的鮮明。豎起耳朵,我能夠數出蟲鳴的數量。簡直就像以前被封閉在體內的神經纖維成長到皮膚外側,伸出觸手,覆蓋了周圍一帶似的。 我望著自己的身體,觸摸、尋找變成了可憎怪物的部位。我沒有能力去表達當時我所感覺到的絕望。我只能對著倒映出月亮的河面尖叫而已。那一瞬間,或許我已經瘋掉了。 我的頭蓋骨似乎變形了。頭與脖子連接的地方變得異常,使我無法像常人一樣直立。就像狗之類的四足動物硬是要站起來似的,頭部往前突出。我可憎的新肉體就像遍佈鐵鏽、報廢了的鐵屑一樣。這是神明不承認存在於這個世上,原本絕不該有的肉體。像我這樣的新肉體,真正令人嫌惡、在真實的意義上扭曲的形體,這個世上究竟有多少?我的肉體看起來就像是把人類和怪物縫合在一起,像地圖上的陸塊一樣。有白色的人類肌膚的部分,也有著非人類的部分。我把那些可憎的部位,用同樣是怪物的手一把抓住,用力拉扯。然而受了傷而被替換成怪物的部分,卻完全無法弄傷,從接縫的人類的肌肉部分一起被拉扯下來了。我出於恐懼,一個接一個撕下全身化為怪物的部分並丟棄。我把變形的手臂骨頭扯掉,把手指拔下,想要趕走散發出腐臭般的嫌惡感的早苗的孩子。 但是,不管我如何撕扯自己的肉體,怪物的身體也不斷地再生。原本是人類的部分也一起被拉扯掉,怪物的部分逐漸擴大了。 我仰望天空吼叫。我想起用車子撞我、毆打我、殺害了我的秋山等人的臉。我憎恨得慟哭,發出絕望的嗥叫直到嘴巴進裂。那的確是動物的吼叫。秋山用金屬棒毆打我的頭。那個時候,我的腦一定壞了一半。憎恨讓我渴望秋山的死相。血液彷彿被熔礦爐裡的熔鐵給替換了。我被火焰燒灼,近乎痛苦地凝望秋山的心臟。 就在那個時候。我的耳朵確實聽見了。聽見了早苗的笑聲。現在回想,我覺得那是幻聽。因為我應該不知道早苗的聲音的。然而奇怪的是,在那一瞬間,被憎恨俘虜的我毫無來由地確信那就是早苗的聲音,不僅如此,還不覺得有絲毫不對勁。 我決心前往秋山那裡。但是我不知道他的家,又不能回去你的家,也無法去問任何人。 那個時候,我想起處決我的另一個人——井上。他在工廠的時候,還有處決我的時候,脖子上都掛著一條銀色的項鏈。那是個反射出光芒的銀色十字架。 不久之前,杏子小姐曾經對我說過,你的朋友打工的酒吧裡的店員,都戴著銀色的十字架項鏈。 我記得你告訴我的話,知道那家店的名字還有大概的位置。那天夜裡,我首先到那家店去,逮住了井上。 夜木 即使對殺害我的人們吐出詛咒的話語,我胸中的羞恥心還是想要蔽體的衣物。因為我非常清楚地認識到自己改變了一半以上的肉體,在別人的眼中看起來就是個怪物。這是我僅存的人類部分的唯一顯露哪。 前往市街之前,我先到工廠去。因為我想起自己平常工作的地方,有一塊被棄置的大黑布,能夠充當衣物。 明明是夜晚,街上卻熱鬧無比。現在回想,當時似乎是連續三天的祭典第一天的夜晚。我選擇沒有人的道路,一察覺到腳步聲便匿跡隱形。我的聽覺變得更加敏銳,遠遠地就能夠分辨出腳步聲。 前方和後方都有人定來,我情急之下,跳到房子的屋頂上。我在無意識當中辦得到這種事了。屋頂有我的身長三倍之高,然而我卻能夠像爬樓梯一樣,瞬間就跳上屋瓦。我的身體到底怎麼了?就算是遠處的房屋屋頂,我也能夠像跳過細小的裂縫般移動過去。 我感覺到全身因為破壞本能而抽痛,想要啜飲人血。接二連三地泉湧而出的力量,讓我覺得甚至能夠跳上空中的月亮,抓住星星。 夜晚的工廠沒有人,偌大的土地沉浸在一片寂靜當中。 我找到想要的布塊,像外套一樣披在身上。工廠裡有鏡子,我確認自己的臉,鏡裡卻是一張完全無法想像的半獸的臉。你做過自己的臉崩坍碎裂的夢嗎?平常的話應該會驚醒,然後在被窩裡伸展倦怠的身體,慶幸這只是一場夢,並安心地嘆息吧。但是我的惡夢卻永無休止,扭曲而不成人形的面孔成為現實之物且不斷地持續著。唯一幸運的是沒有人聽見迴蕩在工廠內的恐怖號叫,前來一探究竟。 我把鏡子砸得粉碎,為了藏住可能連神明都不忍卒睹的臉,偷走了掛在廠長辦公室裡的狐狸面具。雖然也有其他的種類,我卻選擇了這張臉。這當中有著少年時代雕刻狐狸面具時的記憶,並不是什麼不可思議的事。 面具是木製的,眼睛的部分開了洞。狐狸的臉塗成白色,只有眼睛處畫上一圈鮮紅色。我的眼睛在黑暗中也看得一清二楚,所以我把房間的電燈關掉,好不讓人發現。塗在面具表面的漆的光澤,反射出從窗外溜進來的月光。我把繩子綁在頭上,覺得自己既非人類,也非早苗派遣到地上的怪物,而是成了一個無名的存在。用狐狸面具遮掩臉孔,拿黑布隱藏身體,我在那天夜裡,究竟成了什麼人?我離開工廠。夜色淺得還不足以稱為深夜,街上聚集了許多人,呈現熱鬧的景象。大馬路上並排著攤販,我看見一臉高興的孩子拉著母親的手,其中也有戴著貓或狗的面具的小孩,或是變裝成七福神的藝人的身影。 我在石磚造的高聳建築物上俯視著喧囂的人潮。藍色及粉紅色的霓虹文字高掛在這個屋頂上,時明時滅,照亮了狐狸面具。你曾告訴我的那家酒吧「羅莎利亞」很快就找到了。正面的建築物一樓就是它。 我挑選沒有人的小路跳到地面,不理會人們的視線,朝店裡前進。錯身而過的人最初的一瞬間雖然睜大了眼睛,但或許以為我是賣藝的人之類的,並沒有發出尖叫。 我推開時髦的店門進到裡面,聽見外國的歌曲。裡面有吧檯,另一頭的櫃子裡陳列著瓶裝洋酒。我確認到店員的脖子上掛著那條銀色的十字架。客人們吃驚地轉頭望向我這裡。 我無視於制止的聲音,朝店裡前進,看見了一張認識的臉。是穿著店員制服的井上。 連短短的三十秒都不到吧。留下尖叫聲和玻璃碎裂聲,我抓住恐懼得整張臉扭曲了的男人的脖子,消失在夜晚的黑暗中。 我在黑暗中問出了秋山邸的位置。我一告訴他自己就是被他們殺害並掩埋的夜木,井上便一臉慘白,立刻招出來了。 我想起自己被處刑時,秋山臉上露出的笑容,便覺得全身有如遭憎恨之火燃燒。雖然也想乾脆殺了前這個男的,但是我覺得把這些憎恨全部發洩在秋山身上,會更加地喜悅。因此,最後我沒有奪走井上的性命。 但是現在寫著這封信,我對我自己厭惡得想吐。我不寫下詳情,但是我瘋狂的報復心和擁有力量的傲慢,讓我對井上做出了極為殘酷的事。我在井上的身體留下了無數的傷痕。而那段期間我無比歡喜,就像個孩子般哼著歌。如今一想起當時做的事,我甚至後悔沒有自斷性命。 我丟下暈過去的井上,前往他告訴我的秋山家。 秋山家位在遠離鬧區的地方。那裡有許多上流人士居住的豪華建築。當時夜已深,沒有人在外頭行走。祭典的第一天夜晚也已經結束,街上變得寂靜;但是縱使街上依然熱鬧,閑靜的這一帶應該也聽不見太鼓的敲擊聲吧。秋山邸確實就在那裡。內側懷抱著廣闊的庭院和宅第,土地周圍圍繞著一道圍牆。我越過圍牆,穿過庭院。宅第的燈火熄滅,聽不見人聲,屋子裡的人都入睡了。不知道秋山家的家族成員為何、屋子隔局為何,什麼都不知道的我,不曉得自己要找的人睡在哪裡。因此,我必須踏入屋子,查看每一個房間才行。 每當我要打開紙門,月亮便將我的身影映照在拉門上。房間裡幾乎沒有人在,不過也有鋪著被子的房間。我確認正在沉睡的臉孔,卻都是我不認識的人。 那是秋山的弟弟嗎?有一次,我打開了一個年幼的少年睡覺的房間紙門。他敏感地察覺到我的氣息,揉著眼睛爬起來了。我在面具前豎起食指,要他安靜。他在月光下似乎也看得見我的模樣,露出彷彿還在做夢的表情點了點頭。即使在關上紙門之後,少年也沒有發出叫聲。 我要找的房間,就在屋子的裡側。我在被窩裡發現了那張在工廠看過的瞼。我的全身高興地顫抖,口中不知為何溢滿了唾液。我的下顎的骨頭歪曲,牙齒的形狀也變得怪異,以致無法緊緊地闔上嘴巴。唾液因此從唇間溢出,沿著狐狸面具的內側滴滴答答地淌到榻榻米上。 秋山沒有發現拉開紙門進來的我,半開著嘴巴,置身於夢鄉。我在他的枕邊跪坐,好一陣子之間,只是凝視著那張睡臉。那是種不可思議的感覺。接下來要掐他的脖子嗎?還是要挖出他的眼珠?我在腦中思考著種種方法。即使如此,眼前的男人依然什麼都沒有察覺,幸福地發出鼾聲。實在滑稽。實在愚蠢。 不一會兒,我把手伸進秋山微張的口中。我用扭曲的食指和中指挾住他露出的白色門牙。要使力將它拔出,實在是易如反掌。 他從睡夢中醒來了。他痛得雙眼圓睜,在被窩上打滾,彷彿連呼吸都困難無比似的,半點悲鳴也沒有發出。 如果有永遠的牢獄這種東西,我會主動踏入裡面吧。我望著疼痛得痛苦不已的秋山,笑了。 他發現我坐在旁邊,停止了在床鋪上翻滾。但是他似乎也沒辦法站起來逃走,只是面對著我,在榻榻米上挪動臀部,逃到房間的角落。 他的恐懼有如棉花糖般甜美。更悲慘地逃躲吧!然後發出丟人現眼的尖叫,愉悅我吧!那個時候我在心中這麼吶喊,享受著。 我丟掉在兩根手指之間搓弄的他的門牙,站起來抓住他。 「你殺了我。記得嗎?」 我把狐狸面具貼在他的臉頰上出聲。秋山驚懼,用不解的眼神看著我。 「你很想看我的真面目吧?我現在就讓你看看吧。」 聽到我這麼說,他似乎醒悟到我是誰了。他的尖叫聲聽起來是那麼樣地悅耳,讓潛藏在我內心暗處的野獸歡喜無比。 他掙紮著想要逃走,於是我抓住他的下巴,強制他轉向我。 你曾把凝固的泥土捏碎過嗎?輕輕觸摸的話,感覺像石頭,但是只要稍微用力,它便會應聲破裂變得粉碎。 秋山的下巴就像那樣子,破碎了。秋山發出有如青蛙被踏死時發出的叫聲。 我感到滿足。然後我迷上了捏碎骨頭那有趣的感覺。我抓住秋山的右手,仔細地觀察他的食指。纖細而柔軟的指腹,渾圓的指甲。我輕輕壓迫那些地方,感覺到穿過其中的骨頭觸感。我徐徐地增加壓力,到了某個臨界點,骨頭便「波」地爆裂了。 接著我用力握緊他的中指和無名指,感覺到骨頭碎裂的觸感。確認一看,手中只剩下一根鮮紅柔軟的肉塊了。原本是兩根的手指從兩側被壓碎,黏成了一根。 我從手指的骨頭開始,一根根地照順序來,讓他飽嘗痛苦地慢慢將之捏碎。 秋山瘋狂地掙動手腳,但是我不放開他。再也沒有比那張滿佈淚水和口水懇求著我的臉更令人愉快的了。 我聽見有人跑過來的聲音,於是抓住他的脖子去到外面,爬上了屋頂。 秋山邸的屋頂很大,我想像著他的血液化成濁流,流遍屋瓦的模樣。 秋山已經幾乎要失去意識了,每當他快暈厥,我就笑著鼓勵他「加油」、「不要輸給疼痛」。 不久後,就沒有可供捏碎的手指,手腳和肩膀也全被我弄壞了,於是我想到要剖開他的肚子。我把疲於懇求饒命、露出空洞眼神的秋山橫放在屋頂上,扯開他的衣服,露出肚皮來。秋山那白皙地浮現在月光中的腹部,是多麼的平坦啊。想像起塞在內側的新鮮內臟,我的心似乎正無比歡喜。 我打算用指尖——我尖銳的爪子割開他的肚子。那是我還是少年的時候,雕刻狐狸面具時被鑿子削掉的指尖。我把爪子的前端稍微刺人他的皮膚。一顆紅色的血珠在白色的肚皮上膨脹,化成一條線流了下來。接著只要像用菜刀劫魚肚一樣,劃下來就行了。 此時,秋山微弱地呻吟了。 「神啊……」 我懷著不可思議的心情聽著這句話。那聲音就像來自一千年之遠的吶喊一般,微弱到了極點。他的下顎已經毀壞了,然而不知為何,只有這句話清清楚楚傳進我的耳朵。 以秋山這個人而言,這是個多麼令人意外且不自然的句子啊。關於秋山,我所知不多。但是從他對我露出的刻薄笑容,以及知道我惹他生氣時,那狼狽的模樣,我可以想像出他大概的形象。他不是那種會仰賴神明的人。 我忘了要割開他的肚子,望著頹軟無力的他。牙齒被拔掉,碎裂的下巴上那可憐的嘴巴染得鮮紅,血泡從嘴角流下。 我感到原本血脈沸騰的身體急速冷卻下來。我不曉得究竟是什麼讓我如此。是我僅存的人類的部分嗎?這或許是神明給予我的第二次的救贖。我內心的某處聽著秋山的呻吟,他咒罵神明似地叫囂著。但是我卻感到一種不可思議的困惑。 人。我忘了要割開他的肚子,望著頹軟無力的他。牙齒被拔掉,碎裂的下巴絲的光明。 秋山的嘴裡呢喃著那個東西的名字,我覺得好像當面被掌摑了一般。他也依賴著神明。他的內心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為了加諸於全身的痛苦而意識矇矓的同時,他正懺悔著殺害並掩埋我的事嗎?這和同樣需要神明的小時候的你是一樣的嗎?聽著雙親對罵的聲音,靜靜地待在家門旁的你,與出於憎恨而輕易殺人的秋山,為什麼知道同樣的這個詞句呢?被巨大力量支配,淪為污穢動物的我,環顧了四周。高掛在夜空的月亮,冷冽的光芒照亮了放眼所及的所有屋頂。我此時的不安,就有如初次被丟到這個世界當中。夜晚空氣的冰冷滲入我的肌膚,至於聲音,惟有那聽見尖叫聲而趕來的人群的喧嚷從屋子底下依稀傳來。 驅策我的憤怒在不知不覺中消失了。不,在不久前,它就已經不見了吧。我一直以為是憎恨驅策著我,然而不是的。 將秋山的骨頭一塊塊破壞的時候,我的心中有憎恨嗎?存在於那裡的,只是單純的狂喜吧。我有如玩玩具一股,在遊戲中傷人。這真的是復仇嗎?這個時候我發現了,我所做的並非復仇這種人類的行為,不過是野獸在欣賞人體壞掉罷了。世界彷彿崩潰了。我看見不斷墮入深淵的自己。不知不覺中,我忘了憤怒與憎恨這種人類的情感,成了一頭只知道在破壞中獲得歡愉的野獸。神啊。只有這句話不斷地在我內心反覆。沉睡在體內的破壞衝動,是多麼地罪孽深重啊。我仰望天上的明月,祈求原諒,然後不得不這麼問:我是哪一邊?我是人嗎?還是別的生物?我抱著一息尚存的秋山下了屋頂。好幾個人聚集過來,看到我的人都露出驚愕的表情。我把秋山放到地上,離開了。 回過神時,我已佇立在工廠的黑暗當中。我的指尖沾染著秋山的血,他的骨頭被破壞的觸感依舊清晰。工廠內的寂靜讓我感激,我把背靠在生鏽的金屬管上,就這樣靜坐良久。我的腦中浮現的儘是秋山痛苦地呻吟的模樣,以及望著他笑的我。那種可以說是自己內側的非人之心的殘酷,是多麼的駭人啊。這是早苗灌輸到我的腦中的嗎?或者是從一開始就存在於我當中呢?我進入廠長辦公室,拿了白紙和鉛筆。至少,我得向你說明我這具被詛咒的身體。然後,我必須向你懺悔。出於這種心情,我開始寫下自己的事。在過去,我能夠預想到有這樣對別人坦白的一天嗎?就連寫字這個習慣,我都幾乎快要遺忘,剛開始寫的時候,我拿著筆的手是多麼地不安定啊。光是寫下最初的一行,就不知道讓我猶豫了多久。但是我才將我的內心寫成數行的文章,接下來就有如行云流水一般,心境轉化成了文字。到了人們來到工廠的時間,我便移動場所繼續書寫。太陽在空中一巡之間,我已經喚回了少年時期的記憶,想起流浪的孤獨,以及懺悔暴力的罪惡了。 杏子 夜木在星期一的夜裡消失之後,過了兩個夜晚。星期四,祭典的最後一天。杏子想著夜木,只是靜靜地在家裡等他回來。 祭典的喧嚷聲依稀傳來。杏子的家在穿過攤販並列的大馬路後側。太鼓聲和笛聲從空中遠遠地傳來。家裡只有杏子一個人,其他人都去了路上,觀賞藝人跳舞了吧。 杏子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她聽見了不好的傳聞。 據說前天深夜,睡在家裡的秋山被人襲擊了。雖然勉強保住了一命,傷勢卻非常嚴重,現在依然陷入昏迷,還未回到現實的世界。根據看到犯人的人說,犯人的容貌被面具所覆蓋,散發出完全不像人類的詭異瘴氣,輕易地跳過約有一個人高的圍牆,消失在黑暗當中。 不只如此。杏子昨天在祭典上和在酒吧工作的朋友碰面了。她一手拿著棉花糖,提到某個事件。 她說星期二晚上,在她上班的店裡,出現了一個戴著狐狸面具的人。一名同事被那名怪人帶走後消失了。然後今天早上,那名同事被人發現昏倒在橋下,模樣慘不忍睹。所有的指甲都被拔掉,頭髮也被硬扯掉了,全身遍佈細線狀的傷痕,看起來像是被釘子狀的尖銳物體所弄傷、折磨。聽說那個人已經恢復了意識,卻還無法正常說話。 「那個人怎麼會變成那樣呢?」 杏子提出疑問。朋友也感到納悶。 「我不曉得耶。不過那個同事跟秋山很親近,警察說會不會是因為這個關係?可能是對秋山懷恨在心的人下的手。」 聽見認識的名字,杏子吃了一驚。朋友應該不知道杏子的哥哥跟他們很熟。 「杏子也知道吧?秋山跟井上這兩人組。那個被害者就叫井上。他會向別人炫耀他跟秋山做過的壞事,是個討人厭的傢伙。可是遇到這種事,又讓人覺得他有點可憐。」 身在祭典的喧囂中,杏子卻覺得四周的聲音彷彿消失了。胸口騷亂不安,她被一股莫明的不安侵襲。她無法置身事外地說「社會上危險的事真多」。她無法單純地為認識的人遇襲的不幸感到悲傷、或對驅使犯案者做出殘忍行為的人類感情的黑暗面感到恐懼。她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想起了銷聲匿跡的夜木。 匆地,傳來敲門的聲音。 杏子中斷思考,應著「來了」,前往玄關。經過廚房側門的時候,隔著磨砂玻璃,她看見站在玄關另一頭的黑色人影。杏子拉開門確認延誰。那裡有著一張狐狸面具。一個全身包裹著黑布的人站在那裡。 杏子瞬間瞠目結舌。彷彿現實世界開了個洞,掉進了裡面似的。狐狸背對外頭的明亮,擋住了玄關。他背後的馬路上,幾個精心打扮的女子發出笑聲經過。 杏子很快就察覺這個人是夜木。她記得狐狸面具後方那頭任意生長的頭髮。除此之外,還有即使想要隱藏也會散發出來的、訴說著他內心深沉黑暗的氛圍,那也已經成了一股過去完全無法相較的、令人眩暈的不祥力量。「……請問,鈐木杏子小姐在家嗎?」 來人以沒有表情的聲音說。不是以前的聲音。而是皸裂,有如空氣震動金屬管般的聲響。 「杏子就是我。」 杏子一邊回答,然後發現了。夜木有如初次見面般地對待自己。她不曉得夜木為什麼要這麼做。但是杏子認為夜木身上可能發生了什麼悲慘的事,使得他躊躇退縮、無法面對面與她交談。會以狐狸面具和黑布偽裝自己,恐怕也是想以別人的身份與她對話吧。 「一個叫夜木的人托我把這個交給你……」 他從懷裡取出紙張。稿紙上寫滿了細小的鉛筆宇。杏子收下它。是信嗎?以信來說,量非常的多。 紙張的表面有血跡附著的痕跡。杏子注意到包裹在他手上的繃帶被血液沾得泛黑。她混亂得幾乎要暈厥過去。那是誰的血?他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杏子想要追問他,一時之間卻發不出聲音來。 好一陣子,狐狸默默地凝視杏子的臉。但是他隨即轉身就要離去。杏子慌忙挽留他。 「都勞煩您送東西來了,請進來家裡聊一聊好嗎?一瞬間,狐狸露出猶豫的模樣,但是他點了點頭。 和一開始見面的時候一樣,杏子帶他到裡面的房間。也就是夜木住過一段時日的那間房間。 兩人面對面跪坐著。這麼一看,便看得出對方的身體似乎有些扭曲變形,背部就像貓一般弓起,脖子的連接處渾圓地向後彎曲。杏子不曉得為什麼他會變成這樣。 時間在狹小的房間裡靜靜地流逝。說到四周的動靜,只有偶爾乘風傳來的祭典喧囂聲,但是就連那些也像是發生在另一個世界的事。窗外的亮光,更讓人注意到房裡一片陰暗。 「夜木他過得好嗎?」杏子也裝作不認識眼前的男人。「幾天前他突然不見,我一直很擔心。」 「你最好不要再掛心他的事了。」 聲音裡不帶一絲感情。 「這些留言,是夜木寫的吧?你是在哪裡認識他的?」 「我從很久以前就認識他了。」他回答,頓了一下之後繼續。「你知道秋山這個人嗎?」 他說明秋山在前幾天夜裡被人襲擊的事。他想知道後來事件被怎麼樣處理,以及秋山是否保住了一命。 雖然杏子只從哥哥那裡聽說了一點情報,但是她說出自己知道的一切,還有昨天從朋友那裡聽說的話。然後,杏子確信傷害了他們的正是眼前這個人。 「為什麼要襲擊秋山?」 狐狸沒有否認,無言地坐著。房間的空氣瀰漫著緊張。 狐狸面具眼睛的地方開了兩個洞。被狐狸面具細長的眼睛所混淆,乍見之下看不出來。杏子從那兩個洞穴裡面,感覺到她所熟知的夜木那雙寂寞的眼睛。 就在這個時候,她理解了。夜木為了傷害他人而苦。他後悔、苦惱,即使被狐狸面具所掩飾、即使聲音改變了,杏子也知道他正在心中像個孩子般地哭泣。她看得見夜木被丟棄在黑暗裡,孤單一個人徬徨的模樣。 杏子感到悲傷。胸口被揪緊。即使如此,說出口來的卻是見外的客套話。 「這麼說來,我跟夜木約好了要一起去看祭典的。」 為什麼非得裝成別人不可?如果能夠一起哭泣的話,那該有多好。隱藏感情,裝成陌生人交談,是件多麼令人悲傷的事啊。 狐狸晃動身上的黑布,站了起來。 「我得走了。」 杏子想,如果他離開的話,可能就再也見不到面了。為了逃避離別的悲傷,夜木才裝出陌生人的模樣嗎?「請讓我送你到祭典舉行的地方。」 杏子說,狐狸點頭。杏子在玄關套上車鞋,一起走在路上。 風帶來工廠的煙。遠處看起來一片模糊。沿著穿過建築物的小河,櫻花樹散見在各處。是從祭典回來的人群嗎?他們與手裡拿著麥芽糖和棉花糖的孩子,以及插著紅色髮飾、身穿和服的女子擦身而過,大家都好奇地望著戴狐狸面具的男人。有些人還是表現出嫌惡的態度。 接近大馬路的時候,傳來了熱鬧的氣息。河川的流水聲與孩子的歡笑聲混合在一起。從攤販散發出來的小吃味道變得鮮明了。過去,杏子可曾對這種甜蜜的氣味感覺到怨恨?它告訴了杏子離別的時刻逼近了。 杏子對走在旁邊的狐狸問了:「我對夜木做的事,真的是好事嗎?」 他露出誼異的模樣。 杏子像在話家常似的,以不帶感情的口吻說下去。 「為他找到工作、送他去上班。結果他卻被大家討厭,終於消失了。我做的淨是些壞事。要是我什麼都不做,放任他的話,他應該可以平安無事的。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我真的是討厭起自己來了。夜木他一定很怨恨我吧。」 無法哭泣,讓杏子難受極了。要是聽見充塞在自己胸口的哭泣聲,眼前的人一定會搗上耳朵吧。 「當然是好事了。」對方開口了。「雖然夜木無法親口告訴你,但是如果他見到你,一定會這麼說的:『你賜給我的生活,是多麼地燦爛啊!』」 杏子停下腳步,他也停止前進。 「那麼,如果我遇到夜木,一定會這麼問他吧:『真的?可是,我什麼都無法為你做不是嗎?』……」 狐狸搖頭。 「『你不是教給了我,我是個人類這件事嗎?而且你傾聽了我的話,和我一起並肩行走。你為我這個沒有任何生物願意接近的人著想、為我哭泣。能夠像你一樣為他人哭泣的人,能有多少呢?』他一定會這麼說的……」 杏子忍住哭泣。 「謝謝你。……夜木,我不會忘記你的。」 兩人來到攤販並列的熱鬧大馬路。他們在轉角停步,望著人潮好一陣子。有人前往神社的方向,也有人往反方向走去,每個人都同樣地露出快樂的表情。 分不清是櫻花花瓣還是彩紙的華麗物體在空中飛舞。前方走來吹奏著笛子和擊打太鼓、舞蹈著的一群人。 狐狸再一次回頭,走了出去。他橫越熙來攘往的人潮。被黑布包裹的背影消失在走近的吹笛者和太鼓演奏者的人群當中。隊列通過之後,已經不見狐狸的蹤影了。那情景猶如夢境一般。 夜木 出乎意料地,寫了一封長信。再寫上一張,我就會停筆,到你那裡去。現在寫著這些,支配著我的腦海的,是今後該如何活下去的問題。以我現在的形姿,要與人比鄰而居是不可能的吧。居住在我當中的污穢動物的氣息,會使人混亂,從內心的暗處勾引出負面的情感。 本來,一死了之,任其腐朽歸土是最好的解決方法,但是早苗的孩子絕對無法做到這一點。今後我將帶著這具扭曲的身軀,活在永恆的時間當中嗎?這曾經想過無數次的問題,每當自問,我就對自己不得不走上的黑暗入來,發出絕望的嗚咽。在無人的深山,或森林的暗處,我不得不與孤獨相伴。動物都會出於本能避開我吧。就在日出日沒當中,或許人類將會從地上消失,但縱使如此,我還是必須一個人活下去嗎?孤獨也好、絕望也罷,我以為自己都已經飽嘗,卻絕對不會對它產生耐性,只能任由它侵蝕著我的靈魂。 我的心中猶如地獄。但是,即使在這乍見之下如同完全的黑暗之處,神明也隱藏了希望。即使是對我這種不見容於世上的存在,神明也準備了小小的救贖。在無止境地墮入無底的虛無黑暗之中,我能夠勉強地觸摸到那道光芒,就如同奇蹟一般。神明的慈愛,是多麼地溫暖啊。 那是我淪為野獸,傷害秋山的肉體的那一瞬間。為暴力而恍惚而瘋狂的野獸之心,究竟是被什麼樣的力量所阻止了?穿過我的胸口,拯救了秋山的性命以及我的心靈的神聖力量的真面目,究竟是什麼呢?那一瞬間,洋溢在我胸中的,是少年時代的回憶。雪花覆蓋地面,一片雪白的大地是多麼的美麗。祖母種出來的白蘿蔔是多麼的可口。和朋友一起釣鯽魚的小河川,現在也還在嗎?讓父母牽著手一起去的照相館,現在還開著嗎?不,不只是故鄉的事。和杏子小姐、老奶奶、阿博一起渡過的短暫時日,是多麼的安詳。你有如和睦的親姊弟般為阿博講述故事的情景,正是讓化為野獸的我重回人類的關鍵。 我流浪了令人幾乎發狂的漫長時間。今後,我也必須永遠和孤獨相伴。 但是,你是否發現到了?你對我說過的每一句話,就像照亮黑暗的一盞明燈。你對我說出的每一句平凡無奇的話語,是這麼樣的溫暖了我的心。每當想起竭力地把我當成一個人對待的你,我就不會忘記自己是一個人。即使身處無盡的永恆黑暗,關於你的記憶也一定會成為一道光明,把我從迷惘救出。 現在,我以誠摯的心情寫著這篇文章。 杏子小姐,我深深地感謝你賜給倒在路邊的我的一絲慈悲。你親切地想要為我安排一個棲身之處的體恤,讓我不得不為你獻上祈禱。 我曾經是個祈望永恆的生命,使家人悲傷,並傷害了他人的愚昧小孩。 在往後漫漫無盡的歲月裡,我會因懊悔自己的罪過,終致無法忍受痛楚而仰望夜空吧。但是那個時候,你的溫柔一定會拯救我、一定會撫慰我這頭悲傷野獸的孤獨。 如果我是個人,我想永遠待在你的身邊。再見了,謝謝,願意觸摸我的人。 GOTH 斷掌事件 一卷全 CHAPTERⅠ暗黑系Goth 1 暑假已經過了二十日、回校日那天我看見了久違的森野。 早上的可前活動還沒開始、到校以後,她穿國教室裡吵雜的人群,走到我的桌旁。 我們從來就沒有相互問候的習慣。森野來到我面前,從口袋來取出一個筆記本、並把它放在桌上。那是一本陌生的筆記本。 這是一本手掌般大小的筆記本、封面用茶色の合成革製成。一看就是文具屋有賣的那種常見類型。 「這是我撿的」 她說到。 「這可不是我的哦」 「我知道」 不知為何她拿出筆記本後顯的有些興奮。 我哪起放在桌上的筆記本。合成革製成的封面手感十分光滑。 隨便翻開一看,它的前半部分寫滿了蠅頭小字,而後半不則是一片空白。 「你從開頭讀讀看」 我聽她說的,開始閱讀那些不知道是誰謝謝的文字。文章裡換行的字句特多,倒像是一些羅列條目。 五月十日 在車站前認識了一個叫楠田光惠的女孩。 年齡為十六歲。 一跟她搭訕,她就上了車。 就這樣一直把她帶去T山。 女孩一邊眺望窗外、一邊說她母親現在樂中於在報紙中新聞的投稿欄之類的話。 把車停字T山的山頂附近。 從行李箱中取出藏著的刀和釘子的提包。女孩見壯,笑著問我那是什麼。 …… 文章到這裡還未結束。 我對楠田光惠這個名字有點印象。 ……三個月前、有一家人到T山遠足。那是一個小男孩和雙親組成的三口之家。由於連日的工作,父親一到山頂就躺下來休息。儘管小男孩想叫醒父親和自己一起玩,但始終為能如願。 中午過後,小男孩獨自跑到樹森中去散步。 正當母親發現小孩子不見了的時候。一聲慘叫從樹林深出傳來。 夫婦二人衝進樹林中找到了小男孩,只見他微微的抬起腦袋。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好像在注視著什麼似的。 父親和母親順著孩子視線的方向望過去,還發現那裡的樹幹佈滿了黑紅色的污跡。而且上面還有一個古怪的小東西被釘子固定在與視線水平的方向。再往周圍一看,周圍的樹幹上也有用釘子掛起來的東西。 這些東西就是屬於楠田光惠的。她的身體在秘森中被人解剖。眼球、舌、耳、手指、肝臟……所有的都被釘子固定在樹幹上。 其中一棵書上,從上到下依次訂著左腳的腳趾、上唇、鼻子、胃,而在另一棵書上她的其他器官也被刻意的排列起來,如聖誕樹上的裝飾品一樣。 這個事件震驚全國。 森野拿來的筆記本上,清晰的記錄著楠田光惠被犯人殺害後、從哪個部位開始肢解屍體,並將其訂在樹上,以及在這過程中使用了哪個類型的釘子等等,這些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描寫,篇幅足足有好幾頁。 我曾經從電視、雜誌和互聯網,看過不少關於這一案件的報導,所以十分瞭解事件的來龍去脈。 不過,筆記本裡的記述對我來說卻是陌生的,如此詳盡的細節從未在任何媒體上出現過。 「依我看來這個筆記本是殘殺楠田光惠的兇手遺失的」 楠田光惠是隣の県的女子高中生。最後見到的人是她的朋友,兩人是在車站前的大廈分手的。如今,這一獵奇殺人案件在日本鬧的沸沸揚揚,而楠田光惠就是「最初的」被害者。 除此之外,還發生了另一個犯罪手法類似的案件、極有可能是同一殺人犯的連續作案。 「第二被害者的情況也有些在這啊!」 六月二十一日 跟一個抱著購物袋、站在路邊等車的女孩搭訕。 女孩說她叫中西香澄。 我提議用車送她回家。 當車駛向H山的時候、她發覺不是回家的方向,便開始吵嚷起來。 停下車來,用訂錘砸了她才安靜下來。 把她任H山深處的一間小屋裡。 …… 一個月前,中西香澄,這一專科學校學生的名字傳遍了全國。各種新聞報紙大肆報導、而我在放學回家的路上知道已經出現了第二個被害者。 他躺在H山的小屋中。這個屋子已經閒置很久了。屋主是誰也無從得知,整個屋子大概長3米、寬3米,牆壁和地面均有木版拼和而成,屋頂嚴重漏手,屋內滿是雨水滲透的痕跡,空氣中瀰漫著一股酶味。 H山的麓住著一位老人、一天早晨、老人上山採摘野菜,發現以前一直緊閉的小屋大門開著。他覺的很奇怪,於是決定去看個究竟。可剛一走近一股惡臭撲鼻而來。 老人站在門口向屋裡張望。他完全看不清裡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中西香澄被排列在小屋的地板(床)上。和第一被害者一樣,她的身體被切割了,沒塊肢體相隔10mm左右整齊的鋪開,屍開在地板上形成10乘10的點陣,就是說她的身體被分成了100個小塊。 筆記中記載了這次解剖情況。 兩個事件都沒有目擊證人、殺害她們的兇手仍然逍遙法外。 媒體把這兩件慘按稱為連續獵奇殺人事件,至今議論紛紛。 「我很喜歡看有關這個事件的報導呢!」 「為什麼?」 「因為案件很奇特啊!」 森野淡淡的說。 其實,我亦處於同樣的心理,非常關心這個案件的報導。因此,我明白森野想表達的意思。 殺人和碎屍,世界上真的有人這樣做,而且真的有人成了犧牲品。 我和森野對這種陰暗的事情特別趕興趣。還喜歡收集一些悲慘、恐怖,聽後讓人魂不附體的奇聞逸事。 進攻沒有說出口,我兩卻能憑著一種默契,彼此感覺到對方都擁有這不可思義的癖好。 或許,普通人不盡會對會對這種事皺起眉頭,但我兩的感覺確實異常於人。因此、當我們談論世界各地的拷問器具以及執行死刑的各種方法時我兩總是把交談的聲音壓的很低。 合上筆記本抬頭一看,森野正望著窗外。我知道,此刻一定在想像中西香澄各個部位被排列在地板上的情形。 「這個筆記本是在哪裡撿到的?」 聽我這麼一問,她就說起了撿到筆記本的經過。 昨日傍晚,森野坐在一家經常光顧的咖啡室裡。這個店的老闆沉默寡言,店內光線昏暗、環境幽靜。 她一邊喝著老闆為她沖的咖啡、一邊翻看著『世界殘酷物語』。 忽然、她聽到了雨聲。往窗外一看,原來下起暴雨來了。 森野看見一些正準備離開的顧客回到座位。或許他們想在咖啡店裡多坐一會,待暴風雨停止後再離開。這時,除了她以外,咖啡店裡共有5位顧客。 森野站起來往洗手間去。走了幾步,覺的腳底的感覺怪怪的。低頭一看,原來不小心踏到黑色的木地板上一本不知道是誰掉的筆記本。於是她撿起筆記本把它放進自己口袋。絲毫沒有想起失主將其歸還的意思。 從洗手間走出來的時候,顧客的人數依舊,他們正在窗前觀察雨中的景緻。 只需看看外邊歸來的店主的服裝,就可知道外邊暴雨的厲害程度。只消一會工夫,他全身都濕透了。 森野又重新開始看書,彷彿把筆記本的事忘一乾二淨。 暴風雨停後,外邊依舊陽光燦爛。 有幾個客人已經離開座位,消失在窗外的人流之中。 夏日的陽光很快就把路面曬乾了。 森野是回家之後才想起口袋裡的記事本,在家裡開始閱讀裡邊的內容。 「我去了兩趟洗手間。第一次去的時候地上還沒有筆記本。後來下起了暴雨,店內的顧客人數也沒變化。等我第二次去洗手間的時候,筆記本出現在地上了,犯人當時應該就在店內,犯人一定是住在附近的人。」 說著,她胸前緊握拳頭。 二具屍體的發現地點,距離我們居住的鎮只要兩、三個小時的車程。當然不能否認犯人就住這個鎮裡的可能性。 可是這件事似乎不大現實。 這個案件,也許今後會一直流傳下去。雖然目前尚未破案,但刻度非常引人入勝。現在舉國上下對這一案件議論紛紛,來年小學生也非常關心各種後續的報導,整個案件已經到了人盡皆知的地步了。 很難想像這個犯人就住在我們附近。 「這個筆記本,可能是根據媒體的報導,再加上自己的想像編造出來的吧?」 「你不防繼續讀下去」 森野說話的情形就像推銷某種商品似的。 八月五日 將一個叫水口奈奈美的女孩叫上了車。 在S山附近的蕎麥麵館認識的。 山的南邊的樹森裡有個神社。 領著女孩子進了樹林。 …… 在秘林深處,筆記本的主人將刀子捅進了這位叫水口奈奈美的女孩子的腹部。 根據筆記本裡的記述,她的身體被肢解了。筆記本裡詳細記述了她雙眼被挖出時的情形,以及她子宮的顏色。之後水口奈奈美就被遺棄在樹林的深處。 「你以前聽過水口奈奈美這個名字嗎?」 森野問道,我搖了搖頭。 目前,還沒有關於發現水口奈奈美屍體的報導。 「明天,我們一起去吃[面]吧。」 在沉默了一陣子之後,我說道。 2 我討厭惹人注目,因而總是極力迴避同學們的喧嘩,把自己隱藏在教室的一角,過著悄無聲息的生活。不管是課間休息的時候,還是經過走廊的時候,我總是與別人保持一定的距離。換句話說,我是別人口中的不合群的學生。 神山君卻和我截然相反。 他會跟同學聊那些我覺得無趣的話題,什麼電影啦,遊戲啦,有時甚至會講上一兩個笑話。 他笑著的時候,眼裡總是流露出一種毫無掩飾的冷漠。 我們是同一類人,只是他不輕易將自己的性格表現出來。 大概班裡只有我,才能捕捉到這種目光吧。因為覺得很有趣,我主動跟他答話了。 只有在跟我閒聊的時候,神山君才會撕掉自己臉上的偽裝。換上毫無表情的臉,即使是半點微笑也欠奉。不過這些對我來說是無關痛癢的事。 第二天,我們在車站會合後,轉乘開往S山山麓的火車。 這是我第一次在校外和神山君見面。我依舊選擇了暗色調的服裝,而我也發現神山君竟然也穿著一片深沉顏色。 火車裡非常安靜,絲毫沒有擁擠的感覺。我們各自看書,並沒有交談。我在看一本關於虐待兒童的書,而神山君所讀的則是某著名少年犯的家人所寫的。 下車後,我們走到車站附近一處破舊的煙攤,詢問那裡的老婆婆S山一帶共有多少家蕎麥麵館。老婆婆說蕎麥麵館只有一家。並且離這裡不遠。 我們從蕎麥麵館的方向走去。腳下的道路慢慢變成了上山的斜坡,並順著綿延的山勢向遠處彎曲地延伸開來。 蕎麥麵館位於S山麓的一條飲食街上。這裡並不熱鬧。沒有多少車輛。也看不到多少人。感覺有些冷清。雖然蕎麥麵館的停車場裡一輛車也沒有,但店舖門口仍然掛著一塊[營業中]的牌子,於是我們走進去了。 「犯人就是在這裡遇到水口奈奈美吧?」 我在店內環視了一週,好像來到某處名勝古蹟一樣。 「目前只能說,他們有可能在這裡見面,而我們正是為了確認這一點才來這裡的。」 神山君認真地看著筆記本,沒理會我。 筆記本上的字跡是用藍色的圓珠筆寫成的。 筆記本中所記載的內容並不僅是三位女性被害的經過。除此以外,還有好幾個山名。而且這些山名均被寫在筆記本的第一頁上,似乎是犯人在殺害那些女性前寫的。 山名前面還有◎、○、△、×這樣的符號。三名受害者遭遺棄的山名處都有◎這一符號,由此可推斷犯人在這裡所列的山名,應該是他認為適用於棄屍的地方。 筆記本內找不到任何顯示其主人身份的文字。 我們由始至終從沒有想過要把筆記本交給警方,反正即使我們袖手旁觀,犯人也會落網。 警方要是看到了這個筆記本,也許可以更迅速地逮捕犯人,而受害者的樹木也可能會相應地減少。按理說,我們是有義務將筆記本交給警方的。 可是,很遺憾,我們是如爬蟲類般冷血的高中生。我們已經決定要保持沉默,不會承認自己曾撿到什麼筆記本。 「要是出現了第四名受害者,那她一定是被我們所殺的。」 「我真受不了你!」 我們一邊吃著蕎麥麵,一邊談論起這些事情。然而,眼下最讓我感興趣的是蕎麥麵,所以我只隨便敷衍了一句。 我們在蕎麥麵館打聽了神社的方向。 我一邊走一邊注視著筆記本,並不斷用指尖撫摩封面,想像著殺人魔是如何執行這些行動的,也許我對這個犯人充滿了敬畏之情也說不定。 神山君也有一點這種感覺吧。我知道這是不應該的。毫無疑問,犯人應當受到懲罰。我們不應以一種崇敬革命者或藝術家般的目光來注視他們。 而且,我還知道有一些特殊的人,常常很崇拜臭名昭彰的殺人犯。我知道,我們不能變成這樣子的。 然而,我們的心早已被筆記本主任犯下的種種罪行俘虜了。犯人在日常生活的某個瞬間,越過法律所規定的界限,肆意踐踏別人的人格和尊嚴,並將別人的身體破壞得面目全非。 這就像噩夢一樣,不知不覺間牽制著我們。 若前往神社,必須從蕎麥麵館沿著一段長長的石階繼續往山頂攀登。 我們對運動都抱有一種莫名的厭惡,所以既不喜歡斜坡,也不喜歡台階。 當我們好不容易終於到達神社的時候,兩個人都已經累得快不行了。我們在神社中的一塊石碑上坐下,梢事休息。種植在神社內的樹木高大,繁茂,盛夏的陽光從樹葉的縫隙間照射下來。 我們並排而坐,耳畔迴蕩著從頂上空傳來的蟬鳴。我的額頭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不一會,我擦了擦汗水站起來,開始尋找水口奈奈美的屍體。 「犯人和水口奈奈美曾經在這裡走過吧?」 我一邊和神山君並肩而行,一邊低聲說道。 從神社的盡頭,我們朝樹林方向走去。 我們並不知道犯人當時是朝哪個方向走了多遠。因此我們只能試探地搜索。 不知不覺地胡亂尋找了一個小時。 「啊,可能是那一邊呢。」 說完,我就轉到另一個地方繼續搜尋。 沒走幾步,我就嗅到濃郁的草味裡參雜著一些奇怪的腐臭味。再繼續往前走了幾步,我馬上停住了,眼前的景象讓我的腦袋霎時間空白一片。 我就站在她的旁邊。 水口奈奈美就在那裡。 在樹林與山崖問的一棵大樹的陰影下,在夏天微暗的光線之中,她一絲不掛地坐在那裡。 她腰部著地,背靠著粗大的樹幹。雙臂和雙腿無力地張開。 頸部以上什麼也沒有。頭被放在剖開的肚子裡。兩個眼球已經被割下,放在她緊握著的左右兩隻手裡。 空空的眼窩中塞滿了污泥,她的嘴裡也填塞著腐葉和泥土。 她背靠的樹幹上還纏繞著一些東西。那是本該在水口奈奈美腹中的內臟。 整個地面上殘留著發黑的血跡。稍這一點的地方散落著她的衣服。我們呆呆地站在她的面前,靜靜地看著。 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只是靜靜地看著這具屍體。 第二天,森野用手機發給我一條短訊。"把筆記本還給我。" 她的短訊向來合潔精悍,絕對不會有多餘的只言半語。這一點與她憎惡叮咚作響的鑰匙圈和手機繩的性格也是相通的。 筆記本由我帶了回來。離開水口奈奈美所在的地方時,我沒有還給森野。 在回程的火車上,森野呆呆地盯著遠處,好像還未從強烈的刺激中恢復過來。 她離開那個地方的時候,把水口奈奈美的衣服從地上撿起來塞進了自己的袋子裡。雖然衣服大多被撕開了,但帽子、手提包,以及裡面的東西則倖免於難。 水口奈奈美的手提包裡有化妝用具、錢包及手絹等物品。我在回程的火車上仔細把它們看了一遍。 放在錢包裡的學生詛:顯示水口奈奈美是鄰縣的高中生。此外,手提包裡還有一個貼滿貼紙相的筆記本。從學生證上的照片和貼紙相中,可看到她生前的樣子。 水口奈奈美和許多朋友在一張張小小的貼紙相上露出燦爛的笑容。 收到短訊的那天下午,我和森野約好在車站前的麥當勞餐廳見面。 今天的森野與往常不同,沒有穿灰暗色調的衣服,所以起初我還沒有認出她來。她頭上的帽子跟昨天從水口奈奈美遺體旁撿來的那頂一模一樣。據此我可以斷定,她這樣打扮的目的,是為了模仿死去的水口奈奈美。 連髮型和化妝,森野也極力模仿貼紙相中的水口奈奈美。由於原本的衣服已經破爛,她身上穿的大概是自己買的類似款式吧。 她興高采烈地接過筆記本。 "遺體在樹林裡的事,要不要告訴水口奈奈美的家人?"我問道。 她想了一想後,最終還是宣佈放棄。"警方什麼時候才能找到她呢?" 森野打扮成水口奈奈美臨死前的樣子,講了許多關於她被殺的事情。 水口奈奈美的家人現在怎樣呢?是不是以為她失蹤了呢?她有男朋友嗎?在學校裡的成績好嗎? 森野跟平時有些不同。聊天的時候,不管是說話的語氣還是手勢動作,都不像平常的她。她開始注意自己額前頭髮的式樣,甚至還把坐在遠處的一對情侶的觀感作為話題。這一切都是以前從未在森野身上看過的舉動。 水口奈奈美與我素昧平生。然而,森野現在的舉手投足,使我覺得真正的水口奈奈美可能就是這個樣子。 森野將手肘放到桌上,臉上浮現出興致高昂的表情。身旁放著曾屬於水口奈奈美的手提包,而且拉鏈的提紐上還掛著一個卡通人物的鑰匙圈。 "這段時間,你就穿這一身?" "對啊,挺有趣吧?" 這便是森野的模仿遊戲。不是簡單地模仿笑容,或照鏡子時反覆打量自己睫毛那一類高中女生的普遍行為。我感到水口奈奈美已經開始侵蝕森野,並成為她本性中更深沉的部分。 從麥當勞走出來的時候,森野非常自然地牽著我的手,而她自己對此卻毫不察覺,直到我向她示意,她才把手鬆開。握住我手的一定是已經死去的水口奈奈美。 在車站前與森野分手後,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開啟電視機。 電視裡仍然播放著有關這獵奇殺人案件的報導。 焦點都集中在第一和第二名受害人,所有消息都曾經反覆提及,完全沒有新意。 根本看不到水口奈奈美的名字。 報導首兩個受害者的情況時,電視上播放了她們朋友和親屬痛哭流涕的情景。 電視螢幕上出現了兩位受害者的照片…… 這時,我想起森野,心中不禁湧出一股不祥的預感。可是,這樣的事情幾乎沒可能發生。想到這裡,我否定了剛才的想法。 照片中兩位受害者的髮型和服飾,與水口奈奈美的頗為相似。 即是說,現在的森野也正是一個合平殺人惡魔口味的獵物。 在麥當勞會面後的第三天傍晚,我的手機收到一條短訊。 這條短訊是森野發過來的。 "救救我!" 液晶畫面上出現了這短短的一句話。我趕緊回了一條,詢問情況。 "發生什麼事?" 等了一會兒,還是沒有回覆。 我又試著打電話給她,可是她的手機無法接通。可能是關了機,亦有可能己經被毀壞。 到了晚上,我打電話到森野家裡。以前她曾告訴我她家的電話號碼,不過,當初我記下這個號碼,並不因為將來有可能會打電話到她家。森野曾告訴我,她家電話號碼的諧音,正好可以組成一個饒舌的句子,因此我便把它記住了。 接電話的是她媽媽。聲音很刺耳,且語速極快。 我說我是森野的同學,老師有事要我轉告她,能不能讓她接電話。 她還沒回來。 森野應該不會遭到不測吧。 既然那個筆記本上所記載的都是事實,那麼,殺人犯極有可能曾與她同在一家咖啡室裡。當然,犯人亦有可能在街上偶然看到森野的這副打扮,疑惑怎麼會有人穿著與前幾天被自己殺害的水口奈奈美完全相同的衣服,於是起了邪念。 即使如此,犯人加害森野的可能性也很小。因為大街上有許多女孩都穿著類似的衣服。 如果犯人真的要加害森野的話,那麼唯一的可能性,就是森野與犯人的生活圈子存在著重疊——他們兩人曾去過同一家咖啡室。假設犯人往咖啡室的那一天並沒有離家走得太遠,而是處於日常的活動範圍內的話,森野就極有可能會再次與他相遇。 半夜裡,我陷入了沉思。 或許,森野現在已經慘遭毒手。某處的山裡可能埋藏著四分五裂的屍首。 我一邊想像著那景象,一邊進入了夢鄉。第二天,我又給她家裡打了一通電話。她還是沒有回來。她媽媽很擔心,說這還是女兒第一次事 前沒告訴她就在外面過夜。 "順便問一下,你是她的男朋友嗎?"聽筒中傳來了森野母親的聲音。 "不,不是不是。" "你用不著一口否定。我可什麼都知道啊。" 森野的母親堅定地認為我就是她女兒的男友。她的理由是森野根本就沒有能夠稱得上是"朋友"的朋友,而且自從小學畢業以後,還沒有哪個同學給她們家打過電話。 "而且,最近她穿的衣服也比以前鮮亮多了,我想她一定是交了男朋友。" 我開始為手機的通話費心痛了。 "她房間裡有沒有一本啡色的小筆記本?" 她媽媽一聽這話,馬上開始為我尋找。聽筒的楊聲器隨之沉默了一會兒。不久,又傳來了聲音。 "她桌上倒是有一本,只是不知這是不是你要找的。" 森野外出的時候似乎沒有把它帶在身上,否則,就不能排除犯人碰巧看到她在翻看筆記本,為了殺人滅口而對她下毒手的可能。 我對森野的母親說自己準備到她們家去拿那個筆記本,並請她告訴我住址。 我掛了電話,隨即趕往森野家。雖然以前就知這她家住在離車站不遠的地方,但這次還是我第一次登門拜訪。 她家在車站背後一棟公寓的三樓。 剛按下門鈴,在電話裡聽過的聲音便招呼我進去。開門後,一位主婦從房裡走出來。毫無疑問,她就是森野的媽媽。"來來來,快進來!" 森野的母親穿著圍裙,一看便知這是普通的家庭主婦。森野給人的感覺與她媽媽的實在相差太遠。我想,這樣的母親怎麼會有一個像森野那樣的女兒? 森野的母親雖然邀我進去,但我拒絕了。我只想在門口把事情解決。當我提到筆記本時,她好像事先早有準備,立刻給我拿了過來。我一邊接過筆記本一邊問她,有否看過裡面的內容。她搖了搖頭。 "字太小,看不清楚。" 跟那個筆記本相比,她似平對我更感興趣。 "那孩子自上了二年級,每天都乖乖地上學,看來是:另有原因呢。" 我這才知道,森野念高一的時候覺得上學沒什麼意思,所以經常不返學校。她的興趣愛好本來就有點特殊,再加上不懂與人相處,所以很難與周圍的人打成一片。 我向森野的母親打聽,她最後見到自己的女兒是什麼時候。 "大約是,昨天中午之後。那時我看到她正要出門。" "你有問她要去哪裡嗎?" 森野的母親搖了搖頭。"你能幫我找找她嗎?"當我準備離開的時候,森野的母親這樣問我。 我點了點頭。 接著又補充了一句:不過,可能不是活著的。她媽媽以為這是開玩笑,對我笑了起來。 步向車站的路上,我翻開合成革封面的筆記本,翻到寫滿一連串山名的那一頁。 這裡所列的山名很可能是犯人準備用來棄屍的地方。標有"◎"符號的山名一定是犯人覺得最容易毀屍滅跡的地方。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標註有"◎"符號的山名共有四個,而目前發現屍體的地點全在其中。那麼,最後剩下的這個山名,應該就是犯人將要帶森野前往的地方了。這便是N山。 詢問了火車站的工作人員,得知如何乘坐火車前往N山後,我買了車票。 在離N山最近的車站下車,須轉乘巴士才能到達。N山的山麓種有許多葡萄,一路上招攬遊客採摘葡萄的廣告牌頻頻從車窗邊掠過。 乘車上山的時候,我在想,犯人會在什麼地點遺棄屍體呢?罪惡的儀式恐怕應該在聽不到受害者慘叫的深山老林中進行吧。我倒是看不出哪裡有這樣的地方。 巴士裡只有我和司機兩個人。查看過車內張貼的遊覽路線圖和詢問過司機後,我對犯人在N山裡有可能選擇的地方已經心中有數。 附近有一條縣級公路通過N山的東側。據說,從我和森野所居住的地方出發,駕車來N山遊玩的人大多使用這條公路。經過N山的道路本來就不多,除了這條縣級公路以外,再沒有哪條路可以通往我們所往的地方了。 犯人若要帶森野來N山,必定會通過這條縣級公路。司機告訴我,巴士現在行駛的道路就是這條縣級公路。 我在巴士站下了車。車站旁有一條大路可直抵山頂附近,如果要駕車進入深山的話,這條路再好不過了。我所在的巴土站是離這條路最近的一個車站。 我踏上了通往山頂的大道。這是一條柏油路,路上鮮有汽車經過。 一路上可以看到好些岔路,這些小路朝著樹林深處延伸。說不定犯人和森野就是經過其中的某一條岔路進入森林的。行走在上坡路上,山高不斷增加。從樹林的間隙處隱約可以望見山下的小鎮。 就快到山頂附近了。這裡有一個小小的停車場,旁邊還有一座類似瞭望台的建築物。汽車無法從這裡再往前開了。由於只走了一小會兒,我還不覺得累。 我開始搜尋森野的屍體。 林問的小這和途中所見的岔路都被我走遍了。 天空灰濛蒙的,缺少陽光的樹林愈發顯得陰鬱。各種樹木的枝葉錯綜複雜地交織在一起,從枝條的間隙望去,可看見一片片綿延不斷的密林。 空氣中沒有一絲微風,周圍彷彿被包裹在永不停息的蟬鳴之中。 要在廣闊的N山上找尋一具遭人肢解的屍體,比大海撈針還要難。最終,我還是放棄了這不切實際的計劃。 當我回到巴土站時,我已是渾身大汗、疲憊不堪了。 星星點點的民居點綴在巴士駛過的縣級公路旁。通往山頂的道路旁也有一戶人家。我問院內一位老人昨晚有否車輛上山。老人搖了搖頭。隨後,他又找來自己的家人,跟他們一起認真地討論我提出的問題。最終,大家確信昨天晚上並沒有車輛通過這裡。 昨晚,森野是在怎樣的狀況下發迭短訊的呢?犯人是在森野頭腦清醒的狀態下將其拐走的嗎?我倒覺得森野是一個不會輕易上當的人。 莫非,是我想多了?也許森野根本就沒有落人魔掌。 我在巴士站旁坐下,再次翻開筆記本。我並不擅長心理分析,還未能從那三段描寫犯罪過程的字裡行間,判斷出犯人的性格。 滴落到筆記本上的汗水令那些用墨水寫成的文字變得模糊,有些地方甚至已經無法辨識了。看來犯人在書寫時所使用的墨水是水溶性的。 筆記本裡的記述究竟是在什麼地方寫的呢?是犯罪後不久,坐在自己的車裡寫成的嗎?還是回家以後再寫呢?恐怕不會是在犯罪的過程中寫吧。總之,犯人在記述這些細節的時候,一定回憶起當時的情景,並自我陶醉於豐富的想像之中。巴士來了,我站起來。一看表,已經過了下午三時。 我準備下山。 或許犯人現在還沒有殺害森野,而只是將其鎖在家裡。要證明這樣的假設是否成立,唯一的辦法就是直接質問犯人。如果此時的森野已這殺害,那也要從犯人口中問出棄屍的地點。 原因很簡單,因為我想看看屍體的樣子。 不管怎麼樣,當務之急就是下山去見犯人。當然,我己決定了這樣做。 從車站前面的酒吧街一直往裡走,就能找到森野常去的那家咖啡室。這個地方我早就知這,只是以前從未來過。 正如我聽說過的那樣,室內的燈光幽幽的,客人們都被包裹在舒適的昏暗之中。店裡還播放著柔和的音樂,似有還無的音符彷彿已融入空氣裡。 我在吧檯的位子坐下。 大廳裡有一個洗手間的指示牌。我看了看那裡附近的地板。據森野說,當時筆記本就是落在那裡。 店內除我以外,還有一位顧客,一個身穿套裝的年輕女性。她坐在靠窗的座位上,一邊喝咖啡一邊看雜誌。 店主來問我需要什麼,我順便問這:"坐在那邊的人是否經常來的?" 店主點了點頭。臉上浮現一絲疑惑。 "啊,沒別的意思……那麼,能和我握握手嗎?" "握手?為什麼?" "啊,我想留個紀念……" 店主是一個看似很老實的男人。雖然已不年輕,但還不算是中年人。他的皮膚很白,身上穿著一件到處都買得到的黑色T恤。 鬍鬚剃得很乾淨。 起初,他可能覺得我是一個古怪的顧客,因為我一直盯著他。 我點的咖啡一會就端來了。 "認識一個叫森野的女孩嗎?我是她的朋友。" "她可是這裡的常客。" 我又試著問,她還活著嗎?店主僵住了。 他把端來的咖啡輕輕地放到桌上,從正面注視著我的臉。他的眼珠黑實實的像洞穴一樣,看不到半點光亮。 我早就覺得與那天傍晚在店裡的任何一個顧客相比,這個人更有可能是犯人。這時,我知道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 "……到底是怎麼回事?"他佯裝不知。 我把筆記本拿了出來。一見到它,店主的嘴角上便浮現了微笑,露出了一顆尖利的白色犬齒。 "這是森野前幾天撿到的。"他拿起筆記本翻了起來。 "沒想到你能看出這是我的。" "其實有一半以上是我猜的。" 我把自己到N山尋找屍體的經過,以及在山上想到的事情,原原本本向他說了一遍。 犯人到底在想什麼? 首先,我開始想像遺失筆記本的犯人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犯人為什麼要製作這個筆記本?是為了留個紀念嗎?是為了備忘嗎?我想犯人一定是希望通過反愎的閱讀,使自己能夠沉醉於過去的回憶之中吧。 正因如此,犯人沒可能不察覺遺失了筆記本。 最初筆記本放在哪裡的呢?一般來說,不是衣袋裡,就是放在提包裡。要容易掉的話,可能就是放在衣袋裡。當時的情形或許是犯人在洗手間洗手後,從衣袋裡掏手絹擦手時,不小心順勢把筆記本也帶了出來。 那麼,犯人是在什麼時候發現了這個問題呢?也許是幾十分鐘以後,也有可能是幾個小時之後……反正應該不會超過一天吧。 接下來,犯人可能會回想,自己最後一次使用筆記本是在什麼時候,由此便可以確定遺失筆記本的大致時間。換句話說,跟自己當天的活動範圍相對照,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確定遺失筆記本的大致地點。 而且,當然這是我自己的猜測,說不定犯人可以將遺失筆記本的地點,限定在一個狹小的範圍之內。為什麼這樣說呢?因為他很可能每天都會非常頻繁地使用這個筆記本,每當腦內產生黑暗而混亂的念頭時,他都須要將筆記本拿出來讀一遍,才能使自己的心情恢復平靜。犯人愈是頻繁地使用筆記本,遺失筆記本的時間和地點就愈清唰明了。 再後來,犯人便四處尋找起床。檢查一下地板,看看筆記本是不是掉落在地上。可惜沒有。 這樣的話,犯人就會想,筆記本可能已經被別人撿到了。筆記本的內容要是被人發現了的話,那就完了。警方可能會對第三名受害者展開搜索,並最終發現屍體。如果只是這樣,那還沒什麼關係。關鍵的問題在於,警方很有可能從筆記本上提取到自己的指紋,還會暴露自己的筆跡。 想到這裡,如果我是犯人的話,我會怎麼辦呢?恐怕暫時不會對第四個目標下手吧。 說不定警方正在附近進行調查,因為筆記本是在自己平時的活動範圍內遺失的,警方據此會認為犯人就在這一帶出沒,所以不能輕舉妄動。 可是,過了一段時間,第三名受害者水口奈奈美的屍體仍然沒有被找到。這是因為我和森野並沒有將筆記本交給警方。犯人或許在等待電視裡播放發現屍體的新聞。如果是我的話,我也會耐心等待,直到風平浪靜後再著手襲擊第四個目標。 然而,這時森野卻不見了。 我認為森野的失蹤,應該不是她自導自演的惡作劇。我努力地思考這一矛盾的成因。 如果我是犯人,我會在什麼時候對第四個目標下手? ●無法控制內心衝動的時候。 ●過於相信自己,蔑視警方破案能力的時候。 ●無懼被警方拘捕的時候。 ●認為筆記本並沒有被別人撿到,任何人都不知曉其中內容的時候。 ●覺得拾到筆記本的人,不會相信裡面內容的時候。 要不然,犯人或許根本就沒有發現筆記本遺失這件事情。以上的每一種可能性都不能完全否定。不過,我還是把賭注押在另一種可能性上。犯人會不會是這樣想的呢? ●筆記本雖然被某個人檢到,但其中的內容卻沒有被破解。結果便是,警方沒有得到任何通報,水口奈奈美依然未被發現。 咖啡室的店主一面聽我分析,一面興致勃勃地點了點頭。"那後來又怎麼知道犯人就是我呢?" 我從他手裡把筆記本要了過來,並翻到其中一頁。由於上面的文字被汗水浸濕,已經無法辨認了。 "你知道墨水是水溶性的,一旦弄濕文字就會消失。我估計,犯人可能以為筆記本不是在店裡而是在外面遺失的。森野曾告訴我,犯人遺失筆記本的時候,外面正好下著暴雨。想必犯人也考慮到了這一點。" 按照一般的邏輯來看,假定筆記本是在店內遺失的,那麼抬獲者將其交給警方是最合乎情理的做法。然而,電視裡卻遲遲沒有發現水口奈奈美遺體的報導。 "因此,我猜犯人得出了這樣的一個結論。那就是,筆記本是在暴雨中遺失的。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沒有誰能從那個被大雨淋濕的筆記本裡找到任何犯罪的痕跡。" 而據森野說,那天只有店主一人曾在暴雨期間到外面去。當我把這一番空中樓閣似的、有如走鋼絲一般的推理講完之後,店主露出了微笑。 "是的,我確實以為筆記本是在大雨裡掉的。"森野在我家裡。他這樣說這。 這家咖啡室的二樓和三樓就是他的家。 店主小心翼翼地把筆記本放入自己的衣袋內然後轉身走到咖啡室的入口處將門打開。 夏日的陽光從云層中照射下來,陰沉已久的天空變得豁然開朗。由於已經習慣了店內昏暗的光線,外面的世界讓人感到有些刺眼。這時,他已經到店外朝大街上走去,不久便消失在茫茫一片白光之中。 那位常來這裡的女顧客從桌邊站了起來,走到收銀台準備結帳。她在店內環顧一週後,向我問這:"老闆呢?"我搖了搖頭。 由於樓梯設在屋外,要上樓就必須跑到店外。 在三樓找到了被綁著的森野,身上打扮還是水口奈奈美的樣子,她橫躺在地上,手和腳上都綁著繩素,不過看來並沒有遭到侵犯。 一見到我,她的眼睛便微微地眯了一下,這是她高興的樣子。由於嘴裡塞著毛巾,這時的她還不能說話。 當我把毛巾取出來後,她重重地喘了一口氣。 "那個店主裝作骨折的樣子,讓我幫他搬運行李。等我醒來的時候,自己就變成這樣了。" 捆綁在她手腳上的繩索似乎不易解開,我暫且沒去管她,而是將注意力轉到了屋內的陳設上。從家裡的樣子看來,店主好像是一個人居住的。 桌上有幾張白色的便條,上面畫著許多小十字架。 架子上攏放著一套刀具,顯然它們就是用來殺人的工具。筆記本的記述中常常出現"刀"這個詞語。 躺在地上的森野,手腳還不能活動,她開始對我抱怨起來。 我從架子上的刀具中挑選一把合適的刀子,並用它割斷了繩索。 "快走,不然就會被店主發現了。" "他不會來的。" 恐怕再也不會在這一帶出現吧。我對這一點深信不疑。也許他會為了殺人滅口而幹掉我和森野,但不知為何,我覺得他不會這樣做。 因為在咖啡室的櫃檯前交談的時候,我發現自己和那個怪人有某種心靈相通的感覺。 或許,他憑自己的直覺,知道我不會將他從這裡悄然離開的事情告訴別人。 當我告訴她店主不會再回來的時候,森野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目光打量著我。她一邊站起來,一邊整理衣服。 "我只給你發了一條訊息,就被你找到了……" 森野的手機就放在桌上,只是電源已經被切斷了。水口奈奈美的手提包也在那裡。當時,森野一定將其帶在身邊。究竟犯人有沒有發現,即將成為第四名受害者的森野隨身攜帶的手提包,曾經是第三名受害者用過的物品呢? 橫躺在地上的森野被囚禁了整整一天。她邁著顫顫巍巍的步伐朝樓梯走去。 離開房間的時候,我拿走了架子上的那套刀具,還有桌上的便條,為著留作紀念。當警方查明真相,搜查這間屋子的時候,或許會因為找不到凶器而大傷腦筋。對此,我當然不會在意。 來到地下,我望望店裡的情況。空無一人的店內正播放著輕柔的音樂。 我將掛在門上的牌子翻轉過來,把"0PEN"換成了"CLOSE"。 森野站在我身後,一面撫摸著自己的手腕,一面觀察眼前的景象。她的手腕上留下了繩索的勒痕。 "這回可受罪啊。"她喃喃地說。 "以後再不來這家店了。" "不過,不是也挺好嗎?能和那個人見面。"森野的臉上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那個人……那個店主究竟為什麼會這樣對我呢?" 她好像還沒有發現那個店主就是殺人魔。 拿起手裡的便條,書在上面的許多小十字架又一次映入了我的眼簾。 ————01暗黑系GOTH‧END CHAPTERⅡ斷掌事件Wristcut 引子 放學之後,教室裡變得清靜起來。我正收拾東西準備回家,突然覺得好像有一個人站在自己的身後。回頭一看,原來是森野。 "回家前,我有一點事要跟你談談。" 她先跟我打了個招呼。由於今天一整天都沒有和她說話,所以上一次聽到森野的聲音應該是二十四小時前的事了。 "昨天我從錄影帶出租店借了一部很古怪的電影……" 森野的語氣顯示一種強烈的衝動:她似乎非常想讓其他人瞭解這部電影。可是全班上下,她只跟我說話,而且總是選擇在我沒有和其他同學談話,獨自一人坐在座位上的時候。因此今天,直到見我要回家了,她仍然沒有機會把這件事說出來。教室的角落裡還有一群女生,她們目睹了我倆談話的情景。我知道,她們正在小聲地議論著我和森野的關係。 起初甚至有人懷疑我們正在交往。然而,我們交談的時候並不顯得親熱,相反,臉上多半是一副瞧不起對方的表情。因此,大家至今仍搞不清我和森野的關係、到底發展到什麼階段。 其實,對於周圍的人來說,森野跟任何人說話,都是一件稀奇的事。自從上了高中以後,她就很少在校內和別人說話。教室裡的她總是極力將自己隱藏起來,一到放學的時候,她便會悄然離開。總之,她所喜歡的生活方式,就如同深潛在海底的潛水艇一樣。 除夏季穿著的校服外,她的衣服都是清一色的黑色。由頭髮至鞋尖,她的整個身體都包裹在一片漆黑之中。由此看來,她應該不喜歡光亮,而且似乎很主動地把自己融入到黑暗中去。 我曾問過森野,當初填寫志願時選擇這所學校的動機是什麼。 "因為這間高中的校服是黑色的,看上去很酷,所以就選了。你剛才說志願動機,倒使我想起了這個。" 她用粉筆在黑板上寫了四個字:"死亡動機"。這時,從她校服裡露出來的纖細手臂引起了我的注意。她的皮膚責在是太白了,以至讓人懷疑它是否接受過日照。 由於森野容貌端莊,以前好像也有人追求過她。不過,自從不久前發生了那件事後,情況慢慢開始變化了。學校裡有一位老師欲對她作近乎性騷擾的行為,森野便用藏在身上的防狼噴霧器,冷靜地將其制伏,進而又揮動旁邊的椅子,把那個老師痛打了一頓。整個過程都被我暗中看到了,從那以後就再沒有哪個男生敢接近森野。 接下來將要講述的事,雖然不是促成我與森野相識的原因,但當我在教室裡看到她那潔白的手時,我就想起了這件事。 發生在今年初春的連續斷掌案件,各種媒體都曾連篇累牘地對這一案件佗細緻的報導,而我也秘密地捲了進去。 那件事發生在五月末的某一天,那個時候我還沒有和森野說過話…… 筱原看著自己的手掌,陷入了沉思。所謂手掌,當然是指脊椎動物的前足未梢。人的手掌是為了抓取物件而不斷進化而成的,五隻手指既可以用來敲擊電腦鍵盤,又可以用來使咖啡杯產生一定的傾斜,把手掌視為一個人的全部也許並不為過,正因如此才會有掌相之說。掌相就是通過觀察手掌紋路所形成的圖案,來占卜這個人的性格或運程。換言之,手掌是反映一個人的過去和未來的鏡子。 筱原從小就喜歡手。他不但很在意別人的手,每次被父母牽著外出的時候,嗜雜的街這在幼小的筱原眼中,與其說是各式行人所構成的一個集團,倒不如說是由無數隻手形成的組合。上小學之後這種感覺也沒有變化。那些圍繞在自己身邊、被稱為"同學"的人,筱原看來不過是一種兩手下垂的生物而已。 手以外的部分都不能反映人的本質。例如,筱原就不認為臉上的表情和嘴裡冒出的話裡能有半點真實感情。而與此相反的,手卻代表著無庸置疑的真理。顯露出筋脈的手背,舒展的五根手指,位於手指尖端的指甲,以及裡面的白色半月,還有指紋這一專門用來識別個體的重要部分。 小學低年級的時候,筱原試著用剪刀悄悄地剪下姐姐丟掉的玩具娃娃的手。娃娃的小手在筱原的掌中翻來滾去,他把小手放進自己的口袋,然後扔掉了已經變得殘缺不全的娃娃。從此以後,只要一有時間,筱原就會用大拇指輕輕撫弄娃娃的小手。這種微微有些凹凸不平的觸感,對於筱原來說,簡直比媽媽和老師的話語還要溫柔。這只小手似乎有許多話要向筱原訴說。 筱原亦曾經利用園藝用的修枝剪,剪下貓狗的前足。再沒有什麼工具比修枝剪更適合剪切小手了。筱原也挺喜歡貓狗,人的手掌沒有它們的肉墊,形狀古怪的肉墊表面長有毛髮,只要用力一按,爪子就會伸縮。它們雖然不能像人的手那樣抓握東西,但也有自己獨特的進化方式,煞是有趣。 手是人的全部,這樣的概念還沒有被人們普遍接受。對於這一點,筱原卻有清楚的認識。通過觀察周圍的人,筱原發現原來操縱整個世界的東西竟然是產生於大腦和口腔、其實卻空洞無物的語言;尤其長大成人工作以後,更不能讓別人知這自己有這樣的想法。 偶爾,關於手的念頭會從腦中一瞬閃過。具有五根手指的絕妙設計,只有神才能創造出來。 這個春天,筱原第一次切斷了人的手腕。那是一隻嬰兒的手。筱原趁孩子母親一時不在身邊,就用修枝剪切去了躺在嬰兒車裡一個嬰兒的小手。 胖胖的小手熱乎乎的。就在切斷的一瞬間,本已熟睡的嬰兒突然哭叫起來,而筱原手中的那隻小手則漸漸喪失了熱力。筱原把嬰兒的手放人衣袋,回家後放進冰箱內冷藏。 嬰兒的手並不能讓筱原滿足。筱原又設法使一個小學生昏迷,然後在黑暗中剪斷了他的手腕。此外,筱原還曾切斷過高中生和成人的手。不過,成年人的手腕太粗,很難用修枝剪剪切,而使用鋸子的話又會使切口變得不規整,這就完全不符合彼原的審美原則。用斧子雖然利落,但不便攜帶。最終,筱原選擇了切肉用的菜刀來完成自己的工作。用菜刀對準陷入昏迷的人的手腕猛地劈將下去,就可以連骨帶肉、乾淨利落地把手砍下來。 沒有人因此而要命。筱原雖然想獲得人的手,但壓根兒沒有殺人的念頭。手以外的部分是死是活,對筱原來說並不重要。只要自己的身份沒有暴露,筱原不會進一步危害昏死過去的受害者。 報紙和電視上的報導說,躺在病房裡的受害者都沒有看到犯人的長相。每每看到這樣的消息,筱原都會如釋重負般長舒一口氣。儘管每次作案都是在夜色的掩護下小心進行,不免還是會害怕被警方逮捕。 筱原既喜歡手,亦覺得切斷手腕的過程是一種享受。手與身體的其他部位分離的那一瞬間,筱原的體內就會產生一股解放感。或許,此時的筱原會認為自己是一個英雄,通過自己的努力,"手"終於可以從操縱這個世界、扭曲了的價值觀中解放出來。 筱原也曾在工作場所切下小偶人的手。這是一種用布料縫製而成、手掌內填塞了棉花的偶人。即使如此,偶人的手也是手,只不過那是一種為了適應偶人的製作而進化出來的沒有手指的手。只須用剪刀輕輕地將其剪下,外界與自己之間的那種緊張感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所有切下來的手都被筱原裝進了冰箱。即使是用布料製成的偶人的手,以及貓狗的前足也不例外。沒有一樣是可以扔棹的。 原本一個人居住的筱原家裡一下子變得熱鬧起來。冰箱裡陳列著各種各樣的手掌。筱原逐一撫摸它們,似乎可以瞭解手的主人們所體驗過的過去,以及將要面對的將來。在筱原看來,每一種感觸,都化作各自不同的語言,分別向自己娓娓道來。那些從父母處得到的關愛和從外界受到的傷害等等,都是手掌想對筱原傾訴的。 連日來,報紙和電視都跟蹤報導筱原的罪行。不知從同時起,媒體開始把它稱為"斷掌事件"。當然,對筱原來說,別人怎麼稱呼都無所謂。 只是,讓筱原感到不快的是,自己竟成了受人痛恨的犯人。筱原覺得那不過是他們把自己的價值觀強加於人罷了。筱原一邊看著電視裡的報導,一邊將自己的這番牢騷說給一隻小孩子的手聽。這是一隻剛從冰箱裡拿出來的小孩子的手,這隻手到現在還保持著握拳的姿勢。 "的確如此,你說的沒錯!" 小孩手上的凹凸以及皮膚的彈力透過手掌向筱原說這。筱原頓時覺得有一股勇氣從心底湧出,剛才的不安和憤怒隨之消散。 "化學用具室要作全面的清理,希望午休時有空的同學過來幫忙。"化學老師在今天上午的課上這樣說這。 話雖這麼說,不過看他的樣子好像根本就沒有抱希望會有學生來幫忙。教室裡的大多數學生也確實把他的這番話當作耳邊風。因此,午休時當我出現在化學用具室的時候,這位化學老師著實吃了一驚。 窗外天氣晴朗、萬里無云,春日溫暖的陽光灑遍了大地。化學用具室裡的環境與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裡黑暗、陰冷,隱約地可以聽見學生們在外面玩耍的嬉笑聲。 化學用具室空間狹小,卻擠滿了架子,擺放著化學試劑、分子構造模型,以及浸泡在福馬林溶液中的動物內臟。窗邊有一張木桌,桌上是一些有關植物、宇宙等內容的理科書籍和單張。室內還有一台古舊的電腦,電腦旁邊的另一張桌上則放著一台印刷機,堆積如山的書本快要把它淹沒了。外面的光線從百葉窗的縫隙間透進來,條紋形的光影照亮了懸浮於空氣中的塵埃。 "讓我想想,這樣吧,你先把房間裡的垃圾箱搬到化學實驗室去吧。" 化學老師用手指了指那個裝滿了紙屑團的藍色塑膠垃圾箱。我點了點頭,隨後抱著那個垃圾箱走進了化學實驗室。"鬼才有那份閒心白白浪費自己的午休!" 化學課上當老師招募幫手的時候,一個坐在我身旁的同學對我小聲說這。我已經忘了當時我是怎麼回答他的。不過,由於那個同學聽到我的回答後高興地笑了起來,我想當時自己說的話應該是挺機靈的。 說話時要迎合性格開朗的同學們其實是一件很簡單的事,只要大致看一下電視裡的綜藝節目和連續劇,再輔之以恰當的附和及笑容,基本上就可以跟他們步調一致了。我便由此博得了大家的認閭,他們都公認我是一個開朗活潑的高中生,從而避免了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所謂的麻煩,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還是上幼稚園時發生的事。那時腦子裡有一種無法擺脫的念頭,那就是必須用水彩筆塗黑玩具娃娃的臉,然後再切斷它的四肢。在這種念頭的驅使下,我真的付諸了實踐,周圍的人都替我擔心,到現在我還記得,當時母親和幼稚園的老師看著我的那種充滿了不安的眼光。 從此,我學會了掩飾自己。就拿繪畫用的蠟筆來說,以前只有黑色的臘筆會變短,而從那以後,我故意地使各色蠟筆都均鎂勻變短。我已不記得當時是怎樣描繪自己的夢境了,反正都應該是一些彩虹、鮮花之類的東西。看到這樣的作品,周圍的大人們都感到放心了。 瞭解一般人所崇問的價值觀,並以之為標準把自己偽裝起來,我便能夠以正常人的姿態開始生活了。即使是與同學聊自己並不感興趣的話題,我也會興高采烈地積極參與其中。 我沒有告訴班裡的同學自己要去化學用具室幫忙整理。因為在同學眼中的我,性格並不樂於幹這種事,而且我也不想讓別人覺得自己在假裝好人。 加之,我自己也不是為了做好事而去幫忙收拾化學用具室。其實,我是別有用心的。 有傳言說,教我們班的化學老師就是在化學用具室裡的書桌上出考題的。若他將試題的草稿扔進垃圾箱的話,我正好可以利用整理房間的機會把試題弄到手。 一年級的時候,我曾和這位老師一起收拾過用具室,所以事先就知道整理房間的先後次序。 首先,要把化學用具室中的垃圾箱搬到隔壁的實驗室裡去。接下來便整理用具室,完了以後就要和老師一起處理垃圾。由於在整理的過程中會不斷出現新垃圾,所以倒垃圾的時候多半是二人同行。這就是去年的工作流程。 這裡就產生了一個問題。照這樣幹的話,就沒有時間仔細檢查垃圾箱裡的內容。因此,我覺得事先要有所安排。 整理用具室前,先從別的教室找來一個垃圾箱,並將其藏在化學實驗室裡。一切就緒以後,再到用具室開始幫助整理。如果流程和去年一樣的話,老師會指令我把用具室的垃圾箱搬到實驗室裡去。如果老師沒有那樣的指令,我就伺機將垃圾箱偷偷搬運到實驗室。 學校裡的垃圾箱都是統一配備,每個教室的都一樣。也就是說,化學用具室裡的垃圾箱和其他教室的垃圾箱完全相同,都是藍色的塑膠箱子。因此,即使我將原本在用具:塞裡使用的垃圾箱,以及事先從其他教室搬來並藏好的垃圾箱:在實驗室悄悄對調一下,老師也不會看出什麼破綻。 利用幫助老師整理的間隙,可以把可能裝有試卷草稿的用具室裡的垃圾箱藏到實驗室的桌下。收拾完畢以後,再和老師一起將那個從其他教室借來的垃圾箱搬到焚燒爐處理。 待跟老師一起處理完垃圾、大功告成後,我就可以大搖大擺地來到化學實驗室,認真地檢查垃圾箱裡的內容了。 前往化學用具室前,我已經從隔壁教室找來一個垃圾箱,並將其隱藏在實驗室的桌下。一切準備就緒。化學老師跟去年一樣,著我把用具室的垃圾箱搬到實驗室去。計劃進展得很順利。 為了不暴露自己的計劃,我若無其事地執行著老師的命令,抱著垃圾箱來到實驗室。兩個房間只相隔一道門,從用具室到實驗室無須穿過走廊。 就在這時,意外的情況發生了。直到剛才還是空無一人的化學實驗室裡,忽然冒出了一個人。這個人坐在角落裡一張六人桌旁,正獨自安靜地看書。由於是一個留著長發的女生,再加上她又坐在實驗室昏暗的角落裡,所以看上去像個鬼影。我認出她就是今年春天才和我成為同班同學的森野。 她抬起頭來,看了看從用具室的門裡走出來的我,遙遙相望的視線在教室裡幾乎構成了一條對角線。隨後,她再次把注意力集中到桌面的書本上,看樣子對我的事情並不感興趣。起初我還以為她也是過來幫忙的。看來並非如此。我相信她並不會妨礙我的計劃。 我雖然沒有和森野說過話,但常常覺得她是一個很特別的存在。儘管她不是一個很出眾的學生,可正是因為她不顯眼,反倒引起了大家對她的關注。班裡有一些人很活躍,具有領袖般的號召力,而森野卻是相反的我行我素。若有同學笑容滿面地跟她打招呼,她通常是不予理睬,似乎很喜歡這一份孤獨。我沒有理會坐在實驗室一角看書的森野,把手裡的垃圾箱換成了事先早已藏好的垃圾箱。我將那個從用具室裡搬來的垃圾箱放到桌下藏起來。森野似乎沒有注意到我的這一連串動作。 我把垃圾箱留在森野所在的化學實驗室,然後裝作什麼也沒有發生的樣子回到用具室。 "那邊有個女生吧。幾乎每天午休的時候她都來實驗室的。"化學老師說道。 化學實驗室裡光線昏暗,是全校最安靜的一個地方。我能理解她來這裡的原因。化學實驗室裡的氣氛顯然跟平時的教室不同,這裡的靜菽讓人感沉不到時光的流逝,陰暗的環境更是沒有什麼生氣。而且,就在這間實驗室,我們還親眼目睹了無數個生命的終結。我想,一定是瀰漫在空氣中的血腥味吸引著她。 按照化學老師的吩咐,我從架子上取下放在上面的紙箱,開始察看裡面裝的是什麼化學品。 老師將高壓噴氣筒拿到用具室裡的那台電腦的旁邊,並用它來吹走積在鍵盤按鍵縫隙間的灰塵。看來化學老師是一個一絲不苟的人。 結果,我在化學老師身邊幫忙,一直沒有時間去檢查垃圾箱裡的東西。完成用具室裡的工作,我和老師抱著一大堆垃圾從實驗室走了出來。 "最近,像她那樣沒有染過的黑色長發的,真是很少見啊。" 老師回頭看了看實驗室裡的森野說道。她的頭髮既黑又漂亮。我對老師說,我妹妹也有一頭像這樣的黑髮。 森野用她那纖細、潔白的手翻動著書頁。在稍為昏暗的實驗室中,她的白色肌膚好像能從內部散發出光芒似的,看上去竟有些耀眼。 跟老師一起將垃圾搬到焚燒爐後,我的任務就完成了。然後,我快步奔向化學實驗室。此時離下午的上課時間只剩下十分鐘。 當我走進實驗室的時候,森野已經離開了,大概到教室去了吧。這正是我執行計劃的好機會。 我拿出藏在桌下的垃圾箱,確認沒人在場後便開始在箱子裡搜尋起來。然而遺憾的是,我想得到的東西並不在裡面。不過,我卻在垃圾箱的底部發現了一個被揉得皺皺實實的紙團。打開一看,裡面有一個被切除了手掌的偶人。 這是一個用布製成、可以放在手上把玩的小偶人,有腳而無手。偶人的形狀很簡單,從它的造型看來,被切下的手上應當沒有手指等細小部分。 但是,這個無手的偶人讓我聯想起一樁案件。 那就是近來電視上一直在報導的斷掌案。犯人不分男女也不論年齡地從身後襲擊路上的行人,使其失去神志之後,再殘忍地切斷他們的手腕。最近亦有人發現一些貓狗的前足也被人切掉了,對此人們紛紛議論說,兇手很可能就是同一個人。所有案件都發生在離這裡不遠的地方。 這麼說,是化學老師……筱原老師本人將偶人弄成這樣的嗎? 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呢?難道只是為了好玩? 我想,老師有可能是斷掌案的兇手。或許僅僅發現這樣一個偶人,還不足以作出這樣的判斷,但是犯人的確存在於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而他到底是不是生活在我們身邊,只是一個機會率的問題。如果老師是疑犯的話,那他為什麼要切取偶人的手呢?依我看來,這很有可能是出於他的興趣。 自從發現了無手的偶人,我幾乎每天都在教室裡思考斷掌案,就連一天天臨近的期中考試也被我拋諸腦後了。在最近發生的案件中,我對這樁離奇的案件最感興趣。一想到犯人對手抱有驚人的執著,我心中就會產生極大的好奇,而且還會產生這樣的想法——這世上竟有我的同類! 當然,在一些細節的處理上,我和犯人的做法可能是不同的。不過,不知為何,我對這樁案件的犯人抱有一種說不出的親切感。 每逢休息時問,我的腳步就會自然地朝著化學實驗室的方向邁去,目的就是為了能在路上與筱原老師擦肩而過。由於他認識我,所以每次碰到的時候都會舉起一隻手和我打招呼。筱原老師是一位留著短髮的年輕教師,身形瘦削。他到底是不是斷掌案的兇手呢?這個我在教室中反覆思考過的問題再次從我腦侮中閃過。 有一次,我看見筱原老師和森野站在化學實驗室的門口說話。筱原老師看見森野手裡那本描寫精神意識薄弱者的現實小說後,說自己也有一本,不過是這套書的下一冊。與平常一樣,森野面無表情地說了一句:"是嗎?" 教室裡的我仍然過著偽飾自己的生活。對我來說,要作一個普普通通、不引人注意的高中男生並不是什麼難事。可是,這些日子自己的腦內全是連日來在新聞裡見到的,受害者被罪犯切斷了手。在這種狀態下,還要使用流行的詞彙和周圍的人一起談論明星們的話題,並不時作出一副很興奮的樣子,實在是一件挺辛苦的事情。有時,我甚至覺得自己這種做法真的很傻。 正如筱原老師所說,森野好像頻頻出入化學實驗室。午休的時候到實驗室一瞧,空蕩蕩的教室裡只有她一人坐在裡面。森野一直都是獨來獨往。這倒不是因為別人欺負她,正好相反,應該說是她自己主動跟周圍的人保持一定的距離。她每天就是以這種態度坐在座位上。無形中,她的舉止傳達出一種訊息,那就是她的興趣和愛好跟大家都不一樣。 "聽說森野上初中的時候曾經想自殺!" 有人說過這樣的話。我常常一邊想著這一點,一邊注視著她那雙白白的手。雖然我不知這是什麼原因讓她產生輕生的念頭,但可以肯定這個世界對森野來說,一定是難以生存的。假如我不再繼續偽裝下去,今後大概會變成現在森野這副樣子吧。 要是有一天,別人知這我實際是一個冷漠無情的人的話,可以想像在這個世上苟延殘喘下去,是一件多麼困難的事。如果把我現在的境況,與那時所處的生存狀態佗比較的話,很難說到底哪一種方式會更為孤獨。 在發現偶人後的第三天,我決定實行一個計劃。 筱原老師的家位於安靜的住宅區內,房子是一棵極普通的兩層小屋,看上去有點單薄的白牆在夕陽的照射下泛起了黃光。四周人影斑駁,從樓房上空掠過的飛機偶爾會稍稍打破區內的寧靜。 筱原老師現在擔任二年級某班的班主任,我從這個班上的一個朋友處打聽到老師的住址,而且還知這他是一個人住。我看了看手錶。今天是星期四,老師現在應該在教員室內開會,一時半刻還不可能從學校回來。 我看見四周沒人,便繞過大門來到房子後面。這裡有一個小院子,院子裡別無他物,只有一個晾曬台,看起來有點肅條。地面上連雜草和昆蟲都沒有,只是一整塊平地。房屋朝院子的一側開有一扇大窗,由於窗戶是鎖住的,於是我便在手上纏好毛巾,用力敲碎了玻璃,確認沒有被人發現後,我打開窗鎖,脫掉鞋,溜了進去。 斷掌案的犯人總是在切斷人的手腕後將手拿走,沒人知這此後他會怎樣處理受害者的手。有人推測,犯人的目的是將其作為陳設來觀賞,更有人認為犯人會把它們吃掉。雖然真實的情況誰也說不清楚,但不管怎樣,犯人都極有可能把證物遺留在家中,而我此次來筱原老師家裡搜尋的目的,也正是如此。剛才被我砸碎的是起居室的窗戶,破碎的玻璃碎片散落在地板上,為了不便自己的腳被割破,我只得步步小心。老師的家裡收拾得乾乾淨淨,桌上整齊地放著雜誌和電視機、錄影機的遙控器。 我躡手躡腳地在屋內搜尋,心裡最擔心的是筱原老師會不會突然提前回來。我時刻注意著門口有沒有開門的聲音,因為必須在被發現之前逃離這裡。 我來到走廊,地板十分光滑。由於沒有開燈,走廊裡有些昏暗,但從窗戶射進來的陽光還是斜跨過走廊照射到牆上。找到樓梯後,我順勢走了上去。在樓梯上我也非常小心,生怕自己的身體會接觸到牆壁或扶手。要是房間裡留下我的指紋,而筱原老師也確是斷掌案的兇手,我也不會將此事告知警方。即使如此,我還是不想留下自己闖入這裡的任何蛛絲馬跡。 來到二樓一看,這裡有間臥室,裡面放著一台電腦,一塵不染的書架上整齊地排列著各種書,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證明老師就是我要尋找的罪犯。 我將右手的中指和食指按到左手手腕上測試自己的脈搏。心跳比平常更快了,這是說明自己很緊張。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想盡力使自己的心跳平和。 這時,我想到了手腕。醫生在判斷一個人是否活著的時候常常為病人把脈。今後,斷掌案的受害者們去看病的時候,醫生會怎樣判斷他們的生死呢?他們已經失去了手腕。 我又看了看手錶。此時,學校裡的會議大概剛剛結束。如果筱原老師不往別的地方而直接回家的話,所剩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我必須抓緊時間。 我接著環顧了二樓的其他房間,其中有兩問是放著衣櫃和架子的日式房問,可是還是沒有發現能夠證明筱原老師就是犯人的線索。 走出房間的時候,我仔細地確認有沒有遺下任何物品。學生證、校服的紐扣、課本、襪子……要是在無意間把這些東西遺留在現場的話,自己的身份就會完全暴露了,那可就成了一大敗筆,因為這些細節只須稍加注意就可以避免。 確認自己並沒有留下闖入的痕跡,穿好了襪子後,我又回到了一樓。 這次我來到廚房。 不知筱原老師平時自己做不做飯呢?餐具不多,而且擺放得很整齊,水槽裡也沒有堆滿待洗的食具。廚房裡陳列的杯子和廚具都是全新的,它們更像一種擺設,從商店買來以後似乎未曾用過。 餐桌上放著一個電飯煲。對於獨身生活的人來說,它的尺寸顯得太大了。我對老師的家人及其歷史一無所知,或許幾年前老師是跟家人同往的,要不然就是我想得太多,電飯煲的大小根本說明不了任何問題。 不鏽鋼水槽被擦拭得光潔如新,屋外的陽光透過窗戶照射到水槽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隨著時間的流逝,沒開燈的屋內愈發昏暗,從水槽處反射過來的有色光線成了目前唯一的光源。屋子裡靜悄悄的,只聽見冰箱的壓縮機發出低沉的聲音。我忽然覺得這裡的靜寂,與學校的化學實驗室頗為相似,此時,我已經不那麼緊張了。 我站在廚房中央,再次測了測自己的脈搏。血管在左手手腕的皮膚下,以一定的頻率緩緩地跳動著,反覆的膨脹與收縮一直傳遞到我的指尖。現在的心跳跟平常一樣。 然而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心跳又突然加快了。手腕裡的血管幾乎要裂開似的激烈地跳動起來。 鼻子嗅到了一股異樣的臭味。這是一種不知什麼東西在腐爛以後所發出的,是用來招引細菌蠶食的臭味。就是它的刺激,使我的心跳大大加快了速度。 我開始尋找臭味的根源,架子後面和抽屜裡都沒有異常的東西。這時,我的目光轉移到冰箱上。 我用手絹包裹著冰箱的把手,使自己在打開冰箱時不會留下指紋。當冰箱的門被打開時,那打開密封的門扉的聲音震撼著我。異樣的臭味變得更強烈了。此時,我知這自己的猜測是正確的,筱原老師就是斷掌案的兇手! 在冰箱內的燈光照射下,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些擺放在冰冷空氣中的手。這些手都是指尖朝外地趴在隔板上,手指和前端的指甲整齊地排列在一起,看上去就像是鋼琴的鍵盤。 靠裡的地方放著好幾個小碟,上面的東西似乎是貓狗一類動物前足的尖端,而化學用具室垃圾箱裡的那個偶人的手則被放在冰箱的門盒裡。儘管只是一個小小的布團,但從所用布料的顏色來看,可以認定它就是前幾天我在垃圾箱裡發現的偶人的手。 我以前就曾估計斷掌案的犯人會將他切下的手保存起來。我沒有具體的根據,只是覺得如果換了是我的話,我肯定會這樣做。看來,這一推測是正確的。 我從冰箱裡拿出一隻手。這是一位女性的手,指甲上還殘存著開始剝落的紅色指甲油。頓時,我感覺自己手上這個冰冷的東西是沉甸甸的。 我觸摸到死人的皮膚。不,其實並沒有死亡,受害者都仍然活著,他們正過著沒有了一隻手的生活。可是,被切割下來手腕以下的這個部分,應該說已經死了。 冰箱裡的手既有右手又有左手。有的手指甲己經變色發黑了,而另一些手的皮膚尚未失去彈性,顏色十分潤澤。 我仔細撫摸著這隻手,感覺自己好像能夠理解筱原老師的心理。一般人恐怕很難體會這種感受,而且筱原老師自己可能都不會相信世上會有他的知音。即使如此,我還是可以輕而易舉地想像,筱原老師獨自一人在空蕩蕩的廚房裡,撫摸著這些手,以此慰藉心中孤獨時的情景。 毫無疑問,冰箱中的手說明筱原老師就是犯人。然而,我卻沒有將此事通報警方的打算。本來是應該這麼做的,可我卻沒有興趣。 不過,話又說回來,我也不會白跑一趟。 其實,我自己也想得到從人身上切下來的手!來到這裡,直接觸摸過筱原老師的收藏品之後,我這種慾望變得更強烈了。 我對冰箱裡的東西打量了一番,裡面的手可謂千姿百態。現在,這些手都是任由我處置的物品。當然並不是每一隻手都能令我滿意。我心中早已有了目標,不過最終我還是將眼前的一切都裝進了事先準備好的袋子裡。 筱原從學校下班回來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穿過大門,回到家中後,筱原來到了起居室,在這裡他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 窗戶被打碎了,玻璃的碎片散落在起居室的地板上,一陣陣涼風從開著的窗口處吹進屋來。看來有人曾從這裡闖了進來。 腦子裡閃過的第一個想法,就是去檢查冰箱裡保存的手是否安全。筱原立刻來到廚房,打開了冰箱。 眼前的景象把他嚇呆了!今天早晨還是滿滿噹噹的冰箱,現在卻是空空如也。保存在冰箱裡的人手、貓狗爪子,還有從偶人身上剪下的手都不見了蹤影,冰箱裡幾平是空無一物!所剩的不過是與手存放在一起的少許食品。 筱原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讓他感到窒息。筱原知這,現在自己必須把散落在起居室地板上的玻璃碎片收拾乾淨,但消失的手掌又久久地在腦海中迴旋,使他不能正常地思考。 他來到二樓,打開了電腦,跌坐在椅子上。 不知是誰闖進屋裡奪走了那些手。彼原開始擔心那些被拿走的手了。 電腦桌上出現了透明的水滴,筱原這才發現自己哭了。淚水順著臉龐流到下顎,最終落到桌上。 到目前為止,觸摸那些被切下的手,是筱原一生中與他人最親密的交流。也許在旁人看來,彼原的舉動完全沒有任何意義。但筱原自己卻能通過那些冰冷的手的凹凸和觸感,來與這個世界進行真實的對話。 一股幾乎使筱原無法呼吸的怒氣湧上心頭。雖然他也害怕事情敗露後被警方逮捕,但目前對筱原來說,更重要的是如伺報復那個從自己手中將手奪去的人。 奪去那些手的小偷必須接受相應的懲罰。目前為止,還沒有一個受害者因筱原的襲擊而要命,不過這個小偷說不定會成為第一個例外。 筱原發誓要親手抓往那個小偷,然後,切斷他的手腕。把手拯救出來。完事以後再以勒脖子或刺心臟的方式,把他送上西天。 那麼,到底怎樣才能找到這個小偷呢?筱原雙手撐在電腦桌上陷入了沉思。 鍵盤上的灰塵映入了他的眼簾。筱原正要伸手拿起旁邊的高壓噴氣罐,突然,他的動作凝住了。他發現鍵盤上有一樣東西,沒錯!這一定是小偷留下的,除此以外,不會存在第二個可能性,而這個險些被他忽視的小東西,卻能夠清晰地揭開許多謎題的答案。筱原甚至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發現了它,這可真是大奇蹟! 然後,他又想起了冰箱裡的景象,這時他才明白剛才自己為什麼會覺得有些彆扭。想到這裡筱原不禁笑了起來。那個將手掌走的小偷犯下了一個錯誤,一個令人惋惜的致命錯誤。他因此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第二天的大清早,筱原提著裝有菜刀的皮包到學校上班。那把刀是他用來切割手腕的工具,皮包剛好能裝下它。教員室裡的老師們都跟他打過了招呼,但沒有人發現隱藏在他皮包中的秘密。 早晨的校園裡一片熱鬧,學生們一邊聊天,一邊從教員室門前的走廊快步走過。由於馬上就要舉行期中考試了,幾位老師的桌上放著設計好的試卷。 有同事問筱原老師的考題出得怎麼樣了,對此,枝原並不作答,只是微微一笑。筱原覺得自己的人生就是建立在這樣煩瑣的工作上,其實內心早已煩躁不安了。手!就是手!與其說是自己的同事,倒不如說是手。先有的應該是手,而同事以及筱原認為是人的身體,是後來才與手結合上的。因此,類似剛才與這些所謂"人"的對話是毫無意義的。 因為整個上午都有課,所以筱原還未能去找那個盜走了手的小偷。不過,他已經知道那個人是誰了。筱原覺得自己必須儘早抓住那個人,再追問那些從冰箱裡盜走的手的下落。 事發至今,僅僅過了一個晚上。他希望小偷將盜走的手安全地保管在某個地方。 一旦知道了藏手的地方,筱原會毫不猶豫地用菜刀砍下小偷的雙手。至今,他還沒有讓手及身體的其他部分一起死去。畢竟,自己更想得到的是那隻手。 上午的最後一節課是筱原教授自己班上的學生。教室裡有無數隻手將他寫在黑板上的文字一一抄寫到各自的筆記本裡。筱原的班上有四十二個學生,因而共有八十四隻手。 筱原一面向學生說明考試的範圍,一面惦記著冰箱裡被盜走的手。 小偷在冰箱裡留下了食品,只帶走了手。起初,自己還沒有特別注意到這一點,現在想來似乎很不可思議。 不一會兒,下課的鈴聲響了。上午的課就此結束,整個學校轉到午休時間。 下課後,筱原走出了教室。裝有菜刀的皮包放在教員室裡,因此得先去一趟教員室。 剛剛進入午休時間的教室走廊,是學校一天之中最熱鬧的地方。當然,這一切對於筱原來說只不過是噪音而已。 在教員室裡呆了一會兒後,假原朝化學實驗室走去。 午休時我去了化學實驗室一趟。打開門一看,只見裡面一個人也沒有,於是我就走進去並把門關上。與校園裡的嗜雜不同,實驗室安靜得讓人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 我摸了摸手腕,此時的脈搏競和百米衝刺後的頻率一樣。不僅如此,全身的肌肉也有些僵硬,這都是緊張所致。 筱原老師昨天回到家後會有什麼感受呢?當他發現手被盜走的時候,又會有什麼反應呢?也許會因為生氣而作不出任何判斷吧……所有這一切都只能憑想像猜測。 今天上午一直沒有見到筱原老師,要是碰到了的話,我就裝作什麼也不知道。但一定得小心。如果言談舉止不夠得體,很可能立刻被他拆穿。不過,我想他現在還不知道手是我偷的吧。當然,這僅僅是我的希望。 ……或許,昨天在現場留下了什麼蛛絲馬跡,而我自己卻沒有發現。關鍵的問題是我現在並不知道那是什麼。假設昨天的行動不夠完美,且報復心切的筱原老師又識破了我的身份的話,我的生命安全就很難保證了。 正當我在化學實驗室裡專心思考的時候,門口突然出現了一個人影。 筱原打開了化學實驗室的房門,他看到了一個學生。就在他看清那個學生的長相時,筱原的情緒一下子衝動起來。 雖然此時非常想狠狠地揍那學生一頓,但筱原還是按捺心頭的怒火,輕輕地點頭打了個招呼。筱原打算先裝作一無所知的樣子,接近那個學生再說。 那個學生也看著筱原。"老師好!" 跟平常一樣,還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不過,筱原覺得學生的內心正在嘲笑自己。這個學生一定在施展著自己的演技,並以此為樂吧。小偷會主動來到實驗室的目的恐怕只有一個,那就是想要看看我在手腕被盜後的表情! 筱原一邊掩飾心底的憤怒,一邊走到學生的身旁。這個學生還不知道危險已逼近,絲毫沒有想逃跑的樣子。這只能說明對方還沒有料到我其實已經知道了其小偷的身份,沒想到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大搖大擺地站到學生的背後去! ……小偷在盜竊的時候,連偶人的手也沒有放過。有誰能夠認出那是一隻手呢?那可是袖珍偶人的一隻小手啊!而且,製作的時候並沒有設計手指,被切下來的偶人的小手不過是包裹著一點棉花的半球形布團而已。儘管如此,小偷還是將它與其他手一起拿走了。 能夠識別那是一隻手,並將其帶走的人……那當然只可能是碰巧發現了無手偶人的人,而這個人發現偶人之後,便猜到了自己的老師就是斷掌案的兇手。 筱原將自己的右手放到了眼前這個學生的肩上。肩膀隨之顫抖了一下,學生緩緩回過頭來,看了看筱原的臉。 "……怎麼了,老師?" 筱原心想,這個學生的演技簡直是無懈可擊! 無手偶人被自己扔進了化學用具室的垃圾箱裡,幾乎沒人能有機會看到垃圾箱裡的東西。 換句話說,那天午休整理用具室的時候,有時間查看放實在實驗室裡的垃圾箱的只有一人,那就是經常來實驗室看書的女學生森野!因為幫助自己進行整理的那個男學生一直都在身邊,應該沒有時間查看箱中物品。 "老師,請把手拿開!這樣妨礙我看書了。" 這個和平常一樣坐在化學實驗室一角獨自看書的這個少女,忽然有些不耐煩地對筱原說道。 在筱原的記憶中,今天還是第一次看到這個少女的表情變化。 昨天,在家清理鍵盤上的灰塵時,偶然發現了一條線索。按鍵的縫隙間竟然有一根烏黑的長發。能在偌大的屋子裡找到小小的一根頭髮,這不能不說是奇蹟。筱原的頭髮很短,長發肯定不會是他的。由此便可以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人室盜竊的人留著一頭長發。 還有就是書架。筱原的畫架上有一本眼前這個少女正在閱讀的叢書的下一冊,而奇怪的是,這本書的位置與以往有些不同,所有書的書脊原本都是被排列在同一條直線上的,只要它們稍稍有所挪動,哪怕只有五毫米的距離,筱原都能發現。也許在看到這本書的時候,這個女生無意間用手摸了一下吧。毋庸童疑,盜走那些手的小偷就是眼前的這個學生!筱原使出更大的氣力,用手死死地捏住森野的肩膀,他打算就這樣將森野的骨頭捏碎!森野的臉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說,把手藏到哪兒去了?" 筱原盡力保持著自己的紳土風度,向森野命令道。而森野此時已是疼痛難忍,一心只想著如何從筱原的手中逃脫,根本就沒有答話的氣力。混亂中,桌上的畫也掉到地上。 "手在哪兒?" 筱原稍微鬆了鬆手,放慢語逮重新問了一遍。平時不管被筱原問什麼總是面無表情的森野,現在則不住地搖晃著腦袋,好像在說自己什麼也不知道。 筱原覺得森野在裝傻。不知不覺間,他已將自己的雙手移向少女纖細的頸部,並開始用力捏緊。 森野睜大了眼睛注視著筱原,臉上是一副十分驚愕的表情。筱原的手指在她那柔軟的脖子上愈陷愈深。此時彼原在想,一定要把眼前這個少女殺死,這也是沒有辦法選擇。 照此下去,再過一會兒的話,這個女生就再也不能動憚了。就在這個時候,筱原忽然瞟到森野的手裡拿著一個細長的筒狀物。筱原的第一反應是想這應該是某種噴霧器,但當他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噴嘴已出現在他的眼前了。 只聽見一陣噴射壓縮氣體的聲音。筱原的眼睛開始劇痛起來。 森野好像隨身帶著對忖色魔用的噴霧器。不消說,筱原老師被噴得淚流滿面,還被森野用椅子打得頭破血流。 森野大聲呼喊起來。不過,並不是哭嚎,而只是冷靜地、大聲地叫人過來幫忙。 不一會兒,聞聲而來的學生和老師趕到了實驗室。在一大幫看熱鬧的人群當中,筱原老師狼狽地趴在實驗室的地板上,用手捂著疼痛的眼睛。 等到化學實驗室裡擠滿了嘈雜的人群後,一直藏在講台背後的我才有機會走出來。 尾聲 筱原老師被警方逮捕了,但不是因為斷掌事件,而是因一種性質更惡劣的犯罪而受到法律的制裁。直到現在還沒人知道他曾犯下的真正罪行。 如今,他被開除了教師的公職,搬到很遠的地方居住了。此後,斷掌事件再也沒有新的受害者。 從老師家帶回來的手都被我埋進自家的後院。我並不太需要這些東西,因為我沒有筱原老師那麼熱衷。 那天,是我設下圈套,使老師誤以為森野是小偷的。 打開老師家的冰箱時,我發現所有的手都完好地保存在裡面。準備破窗而入前,我就計劃好要利用這一點和偶人的小手,將老師的注意力引到森野身上去。老師是個聰明人,只是,他並不知道我早就使用調包計在垃圾箱上做了手腳,而且事後也有充足的時間來查看裡面的東西。 除此以外,我還在老師家裡留下了一根和森野一樣、既黑又長的頭髮。這根頭髮是從我妹妹頭上得到的,這次正好派上用場。為了能夠更容易被老師發現,我回想起老師整理化學用具室時,曾用高壓噴氣筒清理鍵盤灰塵的情景,於是我最終還是決定把頭髮放到鍵盤上。 另外,挪動書架上與霖野有關的書籍,也是我為了保險而追加的一條線索。 "能教教我怎樣才能作出你這種表情嗎?" 放學後在教室裡,當森野第一次跟我說話的時候,她問了我這樣的問題。 不管和誰說話,我的臉上總是帶著微笑。可不知為何,森野似乎看穿了我的偽裝,她知道我的內心其實是沒有任何感情的。我沒想到自己從未被人看破的演技,競往她面前現出原形。 從那以後,我倆便彼此找到了談話的對象。或許,這種冷酷的談話還不足以使我們的關係被稱作朋友,但只有與她交談的時候,我才能夠脫掉面具,以自己本來的面目,說自己想說的話。因此,我臉上的肌肉也隨之放鬆。由於森野抱有一種對他人漠不關心的處世態度,所以她能接受那隱藏於我心中麻木不仁、沒有人性的部分。 一段日子過後,斷掌案逐漸被人遺忘了。學校的暑假已經結束,新的學期又重新開始。 放學後,傍晚的斜陽將整個校園染成黃色。一陣微風從開著的窗戶吹進教室,吹動了站在我桌前森野的長發。 "……導演在那部電影裡,起用了天生崎形的人來當演員,而且故事情節也很另類。在電影裡,那些崎形人還抬著類似神轎的東西。" 我一邊聽著森野的描述,一邊隨口說出這部電影的名稱。她一聽,臉上露出一絲驚訝的神情。由於森野平時不怎麼變換表情,所以這種幅度的表情變化,說明她內心己到了驚愕的程度。 "說對了。" 那是一部德國女導演的作品。據我所知,能對這樣一部另類電影產生興趣的,恐怕只有我和森野兩人。 "對了,還記得斷掌案嗎?"我轉換了話題。 "好像是今年春天發生的吧。" "假設你也是其中一個受害者,現在會變成什麼樣子呢?"森野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自己的兩隻手掌。 "……也許,會困惑該如何戴錶吧。怎麼了,幹嗎突然問這個?" 森野顯得有些不解。 直到現在她還不知道,當初被她當作色魔猛打的筱原老師,就是斷掌案的兇手。 "沒什麼,隨便問問。"我這樣回答道。 CHAPTERⅢ犬Dog 鮮血一滴一滴的滴落在地面上,對手企圖逃進草叢裡去。 然而,對我來說,站在前面阻止它逃跑是一件極其輕鬆的事。這個身負重傷的四足動物,已耗盡了自己的體力,行動起來已經非常遲緩了。 我覺得該是解除它痛苦的時候了,對方似乎已經完全喪失了奮力反抗的意志。 我用自己的上顎和下顎夾住了這只動物的脖子,對方的頸骨在我口中折斷了。這種感觸伴隨著聲音從我的顎間擴散開來。這動物渾身乏力,身體無力地吊掛在我的顎部。 冷酷而無情。我本來並不想做這樣的事,可是由香喜歡這樣。因此,我殺死了它。 當我張開自己的雙顎時,動物的屍體立刻從口中掉下來。然後了無生氣地橫躺在地上。瞳孔裡已經沒有光芒。它徹底地沉默了。 我叫了起來。 這四足動物是剛才被我和由香帶到橋下來的。經過某戶人家時,由香停住了腳步,仔細觀察著門裡的東西,好像正在進行某種鑑定。視線前的東西就是這動物,當時它正歪著腦袋注視著我們。 就把它作為我們今晚的獵物吧。由香對我說道。 雖然我聽不懂由香的語言,但是,怎麼說好呢,總之我隱約懂得她的意思。 這種儀式通常是在夜裡舉行,我也記不起已經有過多少次了。我和由香先把在路上發現的獵物,帶到只有我們才知道的橋下秘密空地,然後由香就讓我和那些獵物在那裡廝殺。 我服從她的命令,在由香的指揮下,我拚命奔跑,朝對方身上猛撲過去,用力將其掀翻。被選為獵物的四足動物個子都比我小,所以只要我認真起來,對方就會輕而易舉地被我撞倒受傷。接著,它們的皮毛上會沾滿血漬,身體各處也將遭遇骨折。 看到我取得勝利,由香會綻放快樂的微笑。儘管語言不通,但她的情緒卻能像河水一樣流入我的心田。因此,我可以十分真切地體會到她那種喜悅。 由香是我從小認識的朋友。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我和自己的同胞兄弟們在一起。那時,我和兄弟們正躺在母親的懷裡,由香則用充滿好奇的目光俯視著我,直到現在我還記得這件事。 我的叫聲,有一半消失在夜空裡,而另一半則由於橋底的反射而形成TE大的聲浪。從頭頂不遠處跨過的大橋遮住了大半個天空,抬頭望去,橋的背面是一片黑暗。 大橋架在寬闊的河面上,橋邊的河堤下有一大片茂盛的草叢,必須撥弄身旁的雜草才可走進去。不過,橋的正下方卻有一塊沒有長草的小空地。可能是由於缺乏陽光的關係,才形成這樣一片圓形的空地。現在,我們就位於這裡。 夏季的某一天,我和由香發現了這空地。身處其中,四周的草叢就像一圈嚴實的牆壁,自此這裡就成了我們秘密的遊樂場。 然而,現在空地是由香觀看我搏鬥的地方。 其實,我並不想咬死其他動物,可是由香卻希望我這樣做。由香每次下命令時,我都覺得她的眼睛有如看不到一點光線的黑夜。 觀戰的時候,由香坐在圓形空地的一邊。這時,她站了起來。 回去吧。 我感覺她是在叫我回去了。我們之間的交流並不需要任何語言。 我叼起戰敗者的屍體,準備將其扔到一個洞穴裡去。那個洞穴就在不遠的草叢裡。 我輕輕一鬆口,只見對手弱小的身體在洞口的邊緣撞了一下,然後就順勢無力地滾到洞裡去了。這個洞並不太深,但洞底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一種聲響從洞裡傳出來了,由此我便知這它的身體已經到達了洞底。 洞穴原本就在這裡,大概是有人為了埋藏什麼東西而挖的吧。雖然看不清楚,但洞底應該堆積著由香指使我殺死的無數動物屍骨。只要稍稍靠近一點,難聞的惡臭就會撲鼻而來。第一次在橋下進行這種儀式的時候,由香就命令我將對手的屍首扔進洞裡。起初,我還不怎麼擅長搏鬥,每次都會落得遍體鱗傷,簡直跟對方的屍體差不了多少。跟對方交手時,也不知這該怎麼辦,腦子裡總是一片空白。不過,現在我已經習慣戰鬥了,可以十分從容地將對方置諸死地。看到我日益強壯,由香也覺得很滿意。 嘴裡還有許多撕咬對方時咬下來的毛髮。我一邊做著吞嚥的動作,一邊朝有水的地方走去。在茂密的草叢裡穿行了一會兒後,眼朗的視野突然開闊起來。 滾滾的流水從上游沖瀉下來,在茂密的雜草旁停住了腳步。水的顏色實在是太黑了,與其說是一條河,倒更像是一片巨大的烏黑色塊。大橋從頭頂跨過,橋上的電燈星星點點地映照在河面上,一直延伸到對岸。用河水洗去嘴上的血污後,我又回到由香所在的空地。 好了,我們走吧。 由香一邊朝混凝土台階的方向走去,一邊從嘴裡發出這樣的聲音。台階是順著堤壩的坡度建造的,從河岸的草叢一直通往大橋旁邊。由空地出發走到有恰階的地方,必須在前行的過程中不斷撥開四周的雜草。我跑勖由香身邊,跟她一起向台階進發。 登上台階的時候,我回頭望向身後的草叢。 細長草葉的尖端在微風中左旨搖晃。忽然,草叢裡出現了可疑的動靜!我立刻緊張起來,睦忙擺好迎敵的姿勢。可是待我豎起耳朵仔細一聽,又覺得好像是風在作怪。 由香此時已經爬完所有台酬,站在上面等我。我開始在台階上奔跑起來,那個秘密的地點則被我甩在身後。 結束了一整天的課後,我離開學校,來到車站與森野會合。車站前有一個大型巴士總站,這裡既有噴泉又有花壇,成為了一個小小的廣場。廣場裡安放著許多長椅,坐在椅子上的人們正悠閒地打發時間。 森野坐在離公路較遠的一刑長椅上。樹的枝葉遮擋了陽光的照射,濃濃的樹蔭籠罩著整制椅子。沒事千的時候,森野總喜歡拿本書來讀。可是,今天的情況卻不一樣。她身旁的書是合著的。 她俯身坐在椅子上,身子有些前傾。這樣,她的頭髮就像面紗一樣,遮住了自己的臉龐。 當我走到森野面前的時候,她抬起頭來,把目光轉向了我。如瓷器般潔白的面龐似乎劇未接受過日曬,一顆小黑痣就在她左眼的下方。森野的長相蒯像偶人一樣,幾乎不能讓人感覺到任何生氣。只要她不動的話,就可以當人體模特兒。 她一言不發地用手指著地面。行慫菠卜鋪著白色的石板,在她腳下有一點看似垃圾的細小東西。仔細一瞧,那東西還在移動。 一群螞蟻正在肢解蝴蝶的屍體,並準備把它運走。螞蟻用前顎咬住蝴蝶的翅膀,在石板路上前行。直立起來的翅膀就像遊艇的風帆一樣,在陽光的照射下,石板上出現了清晰的投影。森野似乎聚精會神地觀察著它們。 其實,我們完全沒有必要把見面的地點設在車站附近。從行程的角度出發,放學後一起走出校門的方式應該更為簡便。然而,她在學校裡可是個小有名氣的人物,不管是容貌還是整體給人的感覺,有關她的議論可說是層出不窮。因此,當森野走在學校裡的時候,經常會有人回頭看她。正因如此,我才不願意和一個這樣顯眼的人物出雙人對地出現在校園裡。 當然,森野對周圍的閒話根本不會在意,因為她腦子裡完全沒有注意他人言行的意識。或許,她絲毫沒有察覺自己受到別人的關注。森野身上的確有一些反應遲鈍的地方。 "那就走吧。" 說完,她站起身來邁開步伐,我連忙跟了過去。今天,森野要帶我到她經常光顧的一家舊書店。 "那家店很小,說不定只有我一個顧客。" 我曾在教室裡聽森野說過那家店的名字,但我從沒去過。她還把大致的方位告訴我,但如果不親自去一趟的話,實在很難弄清具體的位置。 森野在黑板上給我畫了一張地圖,但她的畫圖技術實在不敢恭維,上面的古怪地形恐怕睞有在外星才會出現。森野一邊用白色的粉筆描繪著線條,一邊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連她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麼那家舊書店拿建在河裡,故我們約好今天由她親自帶我到那裡去。 穿過商舖林立的鬧市,她帶我來到一處住宅區。天氣十分晴朗,我感覺到照射在背上的陽光。腳下的道路筆直地向前延伸,兩旁是獨門獨戶的民家。怛許是因為熟悉的關係吧,森野不假思索地走在路上。 "你知道最近這一帶髮生的寵物誘拐案件嗎?"我向她問道。 "籠物誘拐?" 森野顯得有些迷惑。看樣子,她還沒有聽說過。我一邊走,一邊向她解釋。 據說一大清早起來,我們象鄰居就發現自己養的小狗突然消失了。這件事是吃早飯的時候聽我爸媽說的。 "最近,這種事挺多呢。" 媽媽自言自語地說道。我雖然經常看電視,收集一些有關異常犯罪的具體資料,但說到隔壁發生的案件,還是媽媽瞭解得清楚。 聽媽媽說,平均每週兩琳,即每逢星期三和星期六的早晨,附近院子裡飼養的動物就除不翼而飛,所有消失的寵物都是狗。這段期間,愈來愈多的家庭提高警惕,一到晚上就把自家飼養的狗只從後院牽進屋裡。 森野饒有興趣地聽我講述案情,當我說完,她還意猶未盡地問:"除此以外,還有沒有其他的情況?"我搖了搖頭。接著,森野擺出了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沒想到她會對寵物誘拐案件感興趣。自認識森野以來,我還沒有從她口中聽過狗、貓、倉鼠等辭彙。我原以為她不喜歡動物。 "把那東西拐走之後,犯人下一步會幹什麼呢?" "那東西?" "我指那些臭燻燻、令人討厭的四足動物呀,而且還會不停地狂叫。" 她說的動物大概是狗吧。森野看著前方,接著嘟嚷道。 "這可是件怪事!把那種動物聚集起來究竟想幹什麼呢?難這是想組建一個軍團嗎?真是搞不懂!" 由於她像在自言自語,所以我沒有吭聲。 "等等!" 在前往舊書店的路上,森野突然停往了腳步,我自然也跟著停了下來。 這條路一直通向遠處一個T字路口的盡頭,我疑惑地看了看森野,正準備叫她解釋突然停止前行的原因。 "別說話!" 她在嘴前豎起了貪指。 我不過是給她一個眼神,她立刻就有這樣的反應,看來森野現在還相當興奮。我豎起了輯朵,極力搜尋四周的異常情況。 不過,我倒沒有聽到什麼特別的聲音,剛才只是有一聲狗的叫聲而已。除此之外,所有利一切都在說明這是一個寧靜的下午。我站在原地不動,只覺得照射在背上的陽光暖烘烘。"不行了,前面的路走不過去。" 不一會兒,她作出了這樣的判斷。 我仔細看了看前面的路況,好像並沒有因為工程而禁止通行,只有一個老人騎著自行車慢慢地從我們身旁擦過。 舊書店今天是去不成了本來這條路是可以過去的…… 我問她理由,但森野沒有回答,只是不往地搖頭,好像很沮要的樣子。然後,她開始順原路折返了。 不管別人如何議論自己,森野向來都是我行我素的。她從不受其他同學的影響,也不會列意別人的任何一句話。大部分時間森野都是獨自一人,且毫無表情地度過。從剛才她臉上那種懊惱的神情來看,我感到這冽一定非同小可。 我又查看了一下道路。馬路兩旁是緊密相連的住宅,從前面一戶人家的大門望進去,還硎以看到一個全新的狗屋,可能是最近才開始飼養的吧,站在門口隱約可以聽到狗的喘氣聲。接著,我開始尋找其他聲音,暫且把狗的事情放下。 過了好一會兒,我終於有蒯的發現。 此時,一路急行的森野已經折返了二十多米。我剛要追上她,不料她卻再次停下腳步。森野抬起一隻手來,示意我要當心。 "危險!不能再往前走了!" 她呆呆地望著前方,用牙齒咬著自己的下唇。"我們被包圍住了。" 森野用一種緊張的語調說道。 道路的前方出現了一個牽著狗的女孩,她和她那頭大狗正朝我們這邊走來。 那是一頭金毛尋回犬,渾身披著厚厚的毛髮,女孩手裡的皮帶就套在它的項圈上。那個女孩個子細小瘦弱,看來年紀不大,大概是小學三年級的樣子,披肩的頭髮在她走路時有節奏地跳動著。 女孩和她的狗從我身邊經過的那一瞬間,我與她牽著的那頭狗打了個照面。每當邁出前足的時候,狗的眼睛都會自然地上下抖動,而我的形象則映在它的瞳孔之中。 她的眼睛帶有一種深邃的黑色,看上去很有智慧。我注視著它那極具吸引力的眼睛。 映照在它瞳孔表面的我的身影逐漸消失了。狗從我身上撤回了視線,抬頭去望她的主人。 不一會兒,牽著狗的少女從我身邊走過,走進了旁邊一棟有著紅色屋頂的平房。 "我回來了……" 我聽到剛才那個女孩的聲音!金毛尋回犬也經過大門跑到屋裡去了。屋外沒有狗屋,女孩何能在屋裡飼養它吧。 女孩和狗消失後,我看了看森野。她站在靠牆邊的小路上,好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似的準備往前走。我本以為她還有什麼話要說,但她卻一聲不吭。她的態度和表情又回到了從前,由此看來,剛才的那一幕對森野來說似乎很輕鬆平常。"我以前完全沒有發現這條路竟是如此危險。" 她說話的語氣有些懊侮。我問她其他的路是否可以通往那個舊書店,她回答要是那樣的話,就要走很多彎路,太麻煩了。看來她現在已經沒有心情為我帶路了。 我快步追上森野,腦子裡還柱想著寵物誘拐案件。犯人為什麼每週作案兩次,而且分別選擇在星期二和星期五的夜裡下手呢?被帶走的小狗又會遭到怎樣的待遇呢? 我和森野對那些離奇的案件及犯人有著強烈的好奇。有些案件中受害者的死有如撕心裂刪一股悲慘;而另一些案件裡, 受害者的死又顯得荒誕不經,沒有邏輯。我喜歡將報紙上的有關報導都剪下收藏,並透過這些描述去窺測那些犯人心中的黑暗深淵。 對這些事物產生興趣,在斗般人看來只能叫怪癖吧。然而,這種怪癖卻像魔法一樣,把找和森野都俘虜了。 這次發生的案件並不怎麼奇異,只不過是家大的誘拐而已。不過,讓人放心不下的是,案件就發生在自己身邊。跟外國某處的大火相比,還是隔壁發生的小火災更能引人注意。 "你對連續誘拐家犬案件的犯人不感興趣嗎?"我問森野。 "等你查清楚再告訴我吧。" 地面無表情地說,言外之意顯示她不願瞭解這個案子……準確地說,應該是狗……我們家裡有我、由香和媽媽。不過,媽媽總是不在家,她每天一大早就出門,有時候到了傍晚還不回來。其間,家裡就成了我和由香的天下。 我和由香從小就在一起,我生下來不久就和自己的兄弟們分開了,而一直在身邊陪伴我的就是由香。 由香平時以睡覺和看電視來消磨時間,我則躺在鋪開的報紙或雜誌上,依偎在她身旁。在她熟睡的時候,我還會把自己的下顎枕在她的背上。 如果由香厭倦了電視裡的節目,我們就一起站起來伸伸懶腰,然後由香便會在廚房和洗手間裡忙碌一番。而我則緊跟在她後面,寸步不離左右。 接著,我們一起外出散步。我也喜歡散步,和由香總是形影不離,一條專供散步時使用的皮帶把我們連接在一起。若是我走錯了方向,由香就會雛著眉頭對我說:"不是那邊。" 有時,會有陌生人到我們家來。那是一個魁梧的男人,是媽媽從外面回來的時候,把他帶來的。 每次他到來,家裡的空氣立刻就變得渾濁起來,我和由香之間的快樂時光也會因此而大打折扣。 那傢伙一進門,首先就撫摸我的腦袋,而且總是一邊滿臉堆笑地看著媽媽,一邊摸我的腦袋。他根本不看我的眼睛。當他摸我的頭時,我心裡真想咬他一口。 我和由香都討厭那個傢伙。因為,他經常趁媽媽不在的時候,暗地裡毆打由香。 第一次目睹這種情況的時候,我還以為自己眼花了。那時,媽媽離開了一會兒,起居室裡只剩下我、由香和那個傢伙。 他先用手肘抵了一下身旁的由香,由香自然是不知所措地看著他。 然後,那傢伙微笑著把頭低下來,在由杏耳邊低聲嘟嚷了兩句。當時,我正趴在房間的角落裡,聽不到他到底說了些什麼。可是,我看見由香的臉色全變了。 我感到非常不安。由香和我雖然坐在房間裡不同的地方,但我們的心靈是相通的,所以我完全感受到她內心的不安和困惑。 媽媽回到房間的時候,那傢伙裝作什麼也沒有發生的樣子。由香雖用憂鬱的目光注視著媽媽,但媽媽卻看不出任何不對勁的地方。 由香又看了看我,臉上是一副求救的表情,而我能做的只是在房間裡漫無目的地走來走去。 那傢伙對待由香的態度愈發惡劣起來,有時甚至會用腳踢她的肚子。由香痛苦地倒在地上不住地咳嗽,我趕緊跑到她身旁,一邊做出保護的姿勢,一邊抬起頭來盯著那個傢伙。他見狀對我打了個舌響。 那個男人在固定的晚上來這裡,我和由香為了不受傷害,只得蜷縮在房間的一角。每到這樣的夜晚,家裡的氣氛總是很恐怖。因為我們不知道那傢伙什麼時候會開門進來,所以由香經常因為害怕而不能入睡。 受不了的時候,我們就悄悄從家裡跑出來。 自從那個男人到家裡來以後,由香就開始讓我咬死動物。他來了之後,由香變得愛哭起來。她的眼睛也變成可怕的黯淡。 我覺得這是一種悲哀。 "我是在夜裡十二時左右發現的……" 一位年輕的主婦抱著孩子說,懷裡的孩子合著眼睡著了。剛才聽這位主婦說,自己的嬰兒只有三個月大。 "老公本想在睡覺前去看耆巴普諾夫,結果走到拘屋一看,裡面是空的……" 巴普諾夫是一頭狗的名字,它於兩週前的星期二深夜在主人家的院子裡失蹤了。這頭狗的品種很特別,而且還具備專門的血統證書。 我和這個主婦交談的位置正是她家的大門口,她家是一棟歐美風格的獨立住宅。這裡離我家只有兩公里的距離。 放學後在回家的路上,我順便走訪了一下痛失愛犬的住戶。我稱自己是校刊的記者,想對最近頻頻發生的寵物誘拐案件進行調查。一聽說我的採訪可能有助於案件的偵破,那個主婦就熱心地給我解說了許多情況。 "事後我才想起來,那天晚上十時左右,巴普諾夫好像叫得很厲害。不過,它倒是經常衝著行人亂叫,我便沒去管它…… "這麼說來,那是你最後一次聽到巴普諾夫的叫聲嗎?"聽完我的提問,主婦點了點頭。 我從大門口往旁邊一看,發現屋前是一個小巧的庭院,空蕩蕩的狗屋現在仍然在院子裡。這個狗屋比較大,頂棚下掛著套狗用的金屬構件。 "犯人是從那裡解開繩素將狗牽走的Ⅱ駟"聽我這麼一問,主婦搖了搖頭。 "繩索還在原處。另外,地上還有剛吃了一半的炸雞肉。"據她估計,炸雞肉可能是犯人喂的。我問她這種炸雞肉是不是市面上能夠買到的食物,主婦回答說不能確定,不過看樣子好像是在家裡自己調製出來的。 這麼說來,犯人所使用的伎倆是,先從家裡帶來小狗們喜歡的食物作為誘餌,通過投喂使目標溫順之後再將其拐走。從投喂炸雞肉這一點來看,犯人的手法是相當平民化的。由此可以推斷,這個罪犯既沒有什麼高招也不是誘拐的老手,不過是一個極平凡的普通人而已。 我朝主婦點了點頭,感謝她積極配合我的"採訪"。可能是想起自己的愛犬吧,她一邊望著狗屋,一邊說這。 "謝我幹什麼,如果能抓到犯人的話,我就謝天謝地了。"語氣雖然不重,但我能感受到她的話語裡帶著一股殺氣。這時,她懷裡的孩子睡醒了,並開始在主婦的手臂裡鬧騰起來。我跟她道別後,轉身離開了。 沒走兩步,我忽然發現對門的一家也在養狗。從大門往裡面望去,可以看到一頭長著黑毛的大狗。這頭狗大概跟我的腰差不多高。 "它叫巧克力。" 背後又傳來了剛才那個主婦的聲音。我對她說,之前自己還沒有發現對門也有一頭狗。 "是啊,可能是因為這頭狗不怎麼愛叫吧。" 仔細一看,這家的狗屋所處的位置比巴普諾夫的位置更為明顯。不過,也許是因為比較文靜的緣故吧,它沒有被犯人發現。 回到家中,妹妹小櫻正和媽媽一起準備晚餐。媽媽站在鍋前,攪拌著鍋裡的東西。妹妹則一手拿著刀,正在切菜。 妹妹比我小兩歲,馬上就要考高中。如果是平時,這個時候她應該去補習班上課,不過今天好像休息。直到今年春天,妹妹一直留著長發,不過夏天的時候,她把頭髮剪短了,現在的髮型跟男孩子差不多。 妹妹的性格正好和我相反,她經常幫媽媽做家務。如果別人求她幫忙,她一般是不會拒絕的。 譬如。媽媽常常坐在電視機前一邊吃著雩食,一邊央求妹妹。 "小櫻,那些未洗的餐具就拜託了!""啊,我不干。你自己洗嘛!" 起初,妹妹不同意。 這時,媽媽便低下頭來,裝出一副悲傷的樣子,灰暗的表情像在預示世界末日的來臨。妹妹見狀,立刻慌了手腳,彷彿遭受到心靈上的打擊一樣。 "好吧好吧,別哭了!" 結果媽媽得到了力量和安慰,而妹妹自己反倒差點流下了同情的眼淚。之後,妹妹便義不容辭地站了起來,走向廚房。等到這一系列的勸說工作勝利完成以後,媽媽又把自己的注意力重新集中到電視和餅乾上了。如此這般地對媽媽的話言聽計從,真不知小櫻到底是懂事還是不懂事,或許是她太笨拙吧。照這樣發展下去,今後她可能要代替我給父母養老送終了。 我妹妹具備一種特殊的才能。在這一點上,我不得不讓她三分,而她自己則將它看作是對自己的詛咒。但如果像現在這樣普通地生活的話,倒顯現不出她的特別。 "是不是又打遊戲機去了?" 剛一到家,媽媽就一邊嘆著氣一邊問道。其實我對電子遊戲這個東西並沒有太大的興趣,只是從學校回來晚了的時候,經常拿它來作藉口。 我在廚房的椅子上坐下,從後面看著忙於做菜的兩個人的背影。這兩個人真是絕佳的組合,正在用平底鍋炒菜的媽媽剛伸出一隻手,二話沒說,妹妹就把裝鹽的調味瓶遞了過去。只有妹妹才知道媽媽在炒菜的某一階段具體需要什麼。快起鍋的時候,媽媽嘗了嘗菜的味道,就在她說出"把調味酒給我"這句話之際,妹妹已經開始往鍋裡倒調味酒了。 做菜的時候,兩個人都不停地問我這問我那,我只好一一敷衍著。我說的笑話讓她們都笑了起來。小櫻肚子都笑痛了,對我說道:"不要再說了,我快笑得不行了。再笑,盤裡的菜就要瀉出來了!後來,那個老師怎麼樣了?" 小櫻這麼一問,我才發現自己給她們講了一個學校裡的事情。有時,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跟家裡人說了一些什麼事情,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會發笑。因為,我說的這些事情,大多都是在被家人問到以後即席編造出來的謊話,說話時幾乎沒有經過大腦,完全是一種無意識的條件反射。這些感想根本不具有任何意義。 的確有些不可思議,但也並不讓人覺得齷齪。在旁人看來,眼前的情景是母女間的攀談中夾雜著一些我的發言。而實際上,家裡人都覺得我雖然成績不好,但總算是一個能夠給人帶來歡笑的活潑年輕人。 然而,在我自己看來,情況完全不是這個樣子。我和父母、妹妹之間根本就不存在任何對話。因為,所有的談話內容剛一出口,立刻就被我遺忘了。也正因為如此,一直保持著沉默的我,在別人眼裡卻是一個滑稽可笑、經常處於夢遊狀態的人。 "小桐家養的狗到現在還沒有找到呢。" 小櫻一邊清洗著餐具,一邊說這。我只覺得直到剛才都很模糊的對話,一下子變得清晰起來。 "原以為它過一段時間後會自己回來的……"我豎起了耳朵。 據小櫻說,上星期二,她同學家養的狗不見了。大家都說這是寵物誘拐犯干的。 那為什麼一定要選便於搬運的小狗呢?值得考慮的一種可能性,是犯人沒有汽車等可以搬運大型犬種的交通工具,所以才會選擇小狗,而不是大狗。根據我目前掌握的情況來看,丟失愛犬的住戶都分佈在一個不大的範圍之內。很難想像一個擁有汽車的犯人會在如此集中的範圍內反覆作案,而不去更遠的地方進行誘拐。 這時,我想到了適用於無動機殺人案件的心理分析法,它可以幫助我找出犯人選擇獵物的判斷標準。 一般說來,犯人會無意識地選擇比自己弱的對手來作為獵物。假設,被害人的身高都不足一點五米,亦沒有一個人超過一點六米,那麼就可以推斷犯人的身高應該是一點五米至一點六米之間。也許,類似的判斷方法在家犬誘拐案件中也可以適用。 當我再次回到家裡的時候,爸爸已經下班回來了。一家人正在享用晚餐,我對他們解釋說自己去了一趟便利店。我順勢加入他們的交談中,並若無其事地問哪些住戶在院子裡養狗。"對了,那家的小狗真是太可愛了!可不知為什麼主人卻不願把它放到家裡飼養,怪可憐的。" 在接二連三地說了一大串附近的住戶之後,小櫻這樣說道。 "在家裡養可能太吵了吧。" 爸爸回應了一句。我又問了這戶人家的具體位置。今天是星期二,晚上,犯人也許就會出現在這家門前。 那家住戶的房子位於一個拐角處,是一棟古色古香的日式住宅。從院子周圍的矮牆向內裡望去,庭院面積很大,狗屋就建造在院子邊上。這個狗屋好像是自己動手做的,看上去跟木箱子沒什麼分別。狗屋旁邊釘有一根木樁,主人就用繩子將狗拴在這根木樁上。這頭狗眼睛很大,一看到我這個陌主人便激動地跳躍起來,而且在路燈下一直叫個不停。這頭狗體形小巧,即使是小孩也能把它抱走。 我離開這棟房子,來到遠處的一個雜木林中藏了起來。旁邊沒有路燈,周圍是一片無盡的黑暗。 我看了看時間。四周雖然伸手不見五指,但只須按動手錶側面的按鈕,表內的燈光就可以照亮液晶顯示幕。已經是晚上十時了。剛好是兩週前的這個時候,那個主婦最後一次聽到了巴普諾夫的叫聲。如果犯人盯上了這一戶的話,應該不久就會在這裡出現。 雜木林的地面上積滿了厚厚的落葉,稍微挪動一下身體,就聽見周圍的樹枝發出了折斷的聲音。夏天剛剛過去,白天天氣還很暖和,到了晚上就覺得有些涼了。 將手伸進上衣口袋一摸,自己的手碰到了裡面的刀柄。這+是我準備的武器,以防萬一。 即使發現了犯人我也不會報警。我此行的目的只是想在不被發覺的前提下,從遠處觀看整個作案過程。因此,這把武器多半是派不上用場的。 不過,出門的時候,我未作大多考慮,只直接從整套刀具中抽出一把帶在身上。為防止劃傷,我還給它套上了一個另外單買的套子。 我喜歡觀察那些進行異常犯罪的罪犯。我曾經發現一個殺害了許多女性的兇手,從他的房間裡,我搜出一套共二十三把用以作案的刀具。我把它們帶回家中,藏到了書架裡。在家的時候,我常常把它們拿出來,放到燈光下仔細觀賞。銀色的刀面反射出白亮的光芒,就像濕透時一樣。 有時,映照在刀面上的我,形象會突然變成一張張己經做了刀下鬼的女人的臉。這當然只是一種錯覺,但我覺得無數次痛苦和絕望的慘叫,一定都浸透到這刀裡去了。 我控制不了自己內心對刀所產生的感情。這絕對不是應該帶到家裡來的紀念品。每當看到這些纏饒著一層光澤的刀具,我就會想自己也許應該實際使用一下這些東西。 我準備再次確認一下時間。按下夜光按鈕之後,開始讀取液晶顯示幕上的數位。此時,已經是星期三了。在我藏身於雜木林中的這段時間,沒發現任何人從面前的路上走過。 犯人到底住在什麼地方呢?如果能瞭解到這一點的話,就一定可以縮小設伏的範圍。不管怎麼說,看來今天犯人是不會在我面前出現了。 十分鐘以後,我走出雜木林回家。 雖然爸媽都已經睡了,但小櫻好像還在做考前複習。發現我回來之後,她一邊問我到哪裡去了,一邊從二樓下來。我的解釋是去了一趟便利店。 都是我不好,明明知道今天是那個傢伙要來的日子,卻自己睡著了。由香的慘叫把我從睡夢中驚醒,聲音是從起居室傳來的。 我趕緊從熟睡的房間裡飛奔出去。 我和由香本來都躲在最裡面的一間房裡,但不知什麼時候那傢伙把由香拖到起居室去了。媽媽好像出門了,起居室裡只有那傢伙和由香兩人。 由香倒在地板上呻吟著,悽慘的叫聲說明她正強忍著疼痛。 那傢伙站在由香頭部的旁邊,正面無表情地俯視著她。從我的角度來看,那高大的傢伙簡直就要碰著天花板了,與之形成對比的由香實在是太弱小了。她無力地癱在地上,只能在劇痛的折磨中艱難地喘著氣。 由於氣憤的關係,我覺得自己的腦子快要炸裂了! 我使出全身的氣力,高聲地咆哮起來。那傢伙回頭一看,嚇得睜大丁眼睛。他連忙向後退了一步,從由香的身邊閃開了。 正躺在地上呻吟的由香看到了我。那是一種充滿憐愛的眼神,我從心底裡覺得自己必須承擔起保護她的職責。 這時,外面傳來了開門的響動和媽媽的聲音。手裡抱著購物袋的媽媽回來了。她好像是先把那個傢伙扔在家裡,然後自己獨自出去的。 就在我正想要咬那個傢伙的手時,媽媽從後面拽住了我。我的牙齒還差一點點就可以夠著了。 然而這時,由香站了起來。在怒氣衝衝的媽媽衝著我大喊大叫當兒,由地不顧一切地朝大門口跑去。我跟著由香,與她一起衝了出去。 來到外面以後,我們拚命向前奔去,身後傳來站在門口大聲呼喊的媽媽的聲音。對此,我們完全不作理會,只是一個勁地向黑夜的深處逃去。 安靜而昏暗的小巷裡安裝了一排路燈。光線只照射在燈柱腳下的一小塊範圍裡,地面看上去像是漂浮不定的。我倆各自拖著一個小小的身影,從每盞路燈下走過。 不管我們走多久,前方總是漆黑的夜晚。不過,我並不害怕,因為自己現在正和由香在一起。可是,我一想到她就覺得作咸儘管由香沒有哭泣,但她卻是抱著極大的痛苦在路上行走。對此,我知道得很清楚。可能是由於身體的疼痛,一路上由香常常停下來休息。雖然我也很心痛,可是自己除了緊緊跟上她的步伐外,別無他法。 就把白天發現的那戶人家養的動物作為今晚的獵物吧。 由香說這。今天我們出來散步的時候,發現了一個比較容易上釣的動物。我們朝那戶人家的住宅走去。 最近,要搜尋合適的獵物變得愈來愈難了。由香也注意到了這一點,愈來愈多家庭把他們飼養的動物收進了家裡,人們已經對我們的存在起了戒心。 我的心一直都很不安,不能讓任伺人知這我們的所作所為……此外,我的心裡還有一個揮之不去的陰影。這個陰影既不是我和由香,也不是媽媽和那個討厭的男人,而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在我和由香進行誘拐的過程中,這個像影子一樣的人物一直在跟蹤著我們。還有,我們在橋下那些可怕的事情,總有一天也會被人發現吧。 一想到這樣的後果,我就覺得害怕。要是我和由香干下的事情都被大家知道了的話,我們或許會被強行拆散。如果我不在由香的身邊,那就沒有誰來保護她了。這樣的結局是絕對不能接受的…… 馬路前方的那棟房子就是我們今晚的目的地。在路燈的幫助下,可以非常清晰地看到屋簷。由於沒有光線,房子的其他部分則消失在一片黑爸的背景之中。此處位於街這的拐角處,白天散步的時候,我們發現院子裡有一頭體格玲瓏的小狗。走吧。說著,由香朝那個住宅走去。 正在這時,我忽然用餘光瞟到了什麼東西。我停下了腳步,並小聲地叫住了由香。她無言地望瞭望我,好像在問,怎麼了? 剛才,從前方一處漆黑的雜木林裡閃出一點光亮。僅僅是一個光點,而且不一會兒就消失了。 好像有人。我小心翼翼地注視那一片黑暗。雖然還不很清楚,但我感到似乎有人藏在裡面正監視著我和由香準備下手的那戶人家。或許是我多疑了,說不定樹林里根本就沒人,但這卻是我的直覺。 ……今天還是回去吧。我看著由香,用眼神向她表達了自己的想法。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所房子,最後還是同意了。 那天晚上,我和由香沒有下手。我們在橋下呆了一會兒之後就回家了。由香很想看我殺生,不過那天我什麼也沒做。可是,心中的不安卻久久不能消散。 我覺得一直跟蹤我們的人影,今晚終於在我們面前露出了端倪。 我並沒有杞人憂天,這個人物應該是確實存在的…… 在我蹲點設伏的那個星期二的晚上,最終犯人還是沒有出現。羿日是星期三,我又若無其事地問了問同學和家人,看有沒有哪家養的狗不見了。結果,我發現星期二晚上犯人什麼也沒幹。當然,如果犯人那天帶走的是一頭野狗,或者其作案的地點不在我的消息網絡範圍之內,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你知這犯人是什麼人了嗎?" 星期三午休的時候,坐在化學講義室一角看書的森野向我問道。 我搖了搖頭,告訴她自己對此還一無所知。 "犯人到底為什麼要拐走那些動物呢?難這是為了賣給寵物店,以換取錢財嗎?" 聽她的口氣,森野好像對竟有人會盯上那些動物而感到費解。 "犯人的目的應該不在於經濟利益。因為,即使是擁有血統證書的純種狗,只要超過了一定的年齡,寵物商店都不會出售。我想被拐走的那些狗恐怕賣不出去吧。" 再退一步說,如果真的有人要的話,買家也不會是寵物店,只可能是一些科研機構。它們也不再是寵物,而變成以研究為目的的試驗動物了。相對於野狗來說,豢養的狗與人類更加親近,可能進行起來比較方便吧。因此,據說在試驗動物的黑市裡家犬非常受歡迎。 "將狗拐走的目的只可能是一個,那就是用來虐待。有的人為了滿足這樣的願望就從互聯網上的流浪貓流浪狗網站裡物色對象。" "這麼說來,犯人會在某個地方將拐來的寵物殺死,並以此取樂?這樣的人腦子真是有問題!" 聽森野這麼一說,我突然產生了一個疑問。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犯人會在哪裡虐待這些動物呢?應該不會在自己的家裡吧。電視節目程也討論過虐待動物的相關問題,有報導說公園裡常常發現被害動物的遺體。可問題是,我們這一帶還沒有發現過動物的死屍。 星期三和星期四的傍晚,從學校回來的路上,我專誠到丟失了寵物的住戶家走訪了一下。跟上次一樣,我還是自稱是小記者,前來調查情況。每一戶居民似乎都對我的身份深信不疑,並樂於為我提供相關線索。我為自己安排的工作量是每天調查一戶。 然而,忙活了一陣之後,還是沒有收集到能夠識別罪犯的有力證據。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所有被拐動物的體形都不大,而且是混血品種。至於用食物進行引誘的作案手法,有的地方可以看到,而另一些地方則看不出來。 星期五放學以後,我坐著巴士趕往一處遺失寵物的住宅。根據我掌握的情況來看,這裡是最早發生家犬丟失案件的地方。這是一個沿河修建的住宅區,離學校和家都很遠。 依照地圖,我找到了這所房子。這是一棟嶄新的住宅。我在大門口按了好一陣門鈐,可就是沒人出來開門,看樣子主人外出還沒有回來。 小小的庭院中建有一個種植鬱金香的花壇。直到現在還可以在院子裡看到空蕩蕩的狗屋和喂實用的盤子。盤子是用塑膠製成的,已經被泥土弄髒了,上面還有一行小孩的塗鴉:"馬布林的盤子"。 我轉身離開了這所房子,又回到巴士上,並在自家附近的車站下了車。 今天是星期五。晚上,不知什麼地方又會有一頭小狗要倒楣了。我正在路上考慮誘拐案件的事情之際,就聽見有人叫我。回頭一看,只見身穿初中校服的小櫻正推著自行車向我走來。她又連忙小跑了兩步,追上了我。 平時,學校放學後,她總是要到補習班去學習幾個小時才回家的。我就問她,今天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在這裡出現。"今天沒去補習班是有原因的……" 她有氣無力地說道。小櫻臉色很難看,老是低著頭,沒精打采地推著那輛自行車。 "……難道又看到什麼了?" 我接過她手裡的自行車,幫她推了起來。她輕輕地說了一聲謝謝,然後對我說,對,看到了。 小櫻具有一種天生的特異功能。我視其為她的才能,而她自己卻很是忌諱,認為那是一種詛咒。 最初是上小學的時候,學校舉行郊遊去爬山。當時還是一年級學生的小櫻和大家走散了,結果迷路來到一個湖邊。在那裡,她發現了一具漂浮在水面上的人的屍體。 第二次發生在四年之後。她和朋友的家人一起去侮邊,這次不知是什麼原因她又和其他人走散了。當她沿海岸走到一必盡頭的時候,一具隱藏在礁石縫中的男屍被她發現了。 第三次則又過了一年。小櫻上初二的時候,參加學校排球隊的高原集訓。訓練跑步時,她又陰差陽錯地走岔了路線,獨自跑到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後來又一不小心,被腳下的什麼東西絆了一跤。爬起來回頭一看,讓她摔跤的東西不是別的,竟是一個人的頭蓋骨。 每次發現屍體,小櫻都被嚇得臉色鐵青。回到家後,不一會兒就會發熱,然後她便要整整睡上一週。 "為什麼總是我呢……" 一次次夢魘的到來常常令她哭泣。 然而,小櫻發現屍體的頻率正在逐漸縮短。照此計算的話,今年或明年之內,她就會發現第四具屍體。而當她達到一定的年齡之後,或許就會每隔一分鐘發現一具。 "那麼,今天看到了什麼呢? 我問了問她。手裡的自行車的車胎嘩啦嘩啦地旋轉著。 "剛才,在去補習班的路上,看到了令人嚷心的東西……所以,心裡不舒服,就沒去……" 學校和補習班之間有一條河。河面很寬闊,河裡水量豐沛,水流緩慢。河上建有一座混凝土大橋,每天有許多車輛在橋上來來往往。除汽車追以外,橋面上還專門頊劃有供行人和自行車通過的行人道。那時,小櫻正騎著自行車走在橋面上的行人道上。 "自行車的籃子裡裝著我的書包和毛巾。" 那條毛巾是她最喜歡的藍白直條相間的款式。一輛卡車從身旁駛過的時候,猛的一陣風把籃子裡的毛巾吹到了空中。就這樣,毛巾從小櫻的面前飛舞著,隨風飄落到橋下去了。 小櫻用手扶著欄杆把頭探出橋外朝下面望去,從她背後傳來了各種汽車從橋面上交替駛過的聲音。還好,毛巾並沒有落進河裡,而是掉落在河邊的一片茂密的草叢上。 "於是我就決定走到堤壩上去撿回我的毛巾。" 橋下有一處通往河岸邊的混凝土台階,小櫻就從那裡再往下走。走完台階之後,下面是一片雜草的世界。尖尖的綠葉幾乎與人等高。她一邊撥開身旁的雜草,一邊朝著毛巾的大致方位前進。雖然野草長得很茂筆,但好像還是可以讓一個人穿過。 "在橋上的時候沒怎麼注意到,來到河灘上才發現原來橋下有一個不怎麼長草的廣場。" 聽小櫻說,那個廣場其實是一處圓形的乾燥地面。由於四周都是密密麻麻的雜草叢,所以身處其中頗有點蹲監獄的感覺。 巨大的橋身懸於頭頂。整個橋面就像房簷一樣遮斷了陽光的直射。抬頭望去,頭上的天空有一半都被橋底擋住了。 "我開始四處尋找自己的毛巾……" 就在這時,她聽到了昆蟲飛舞的聲音,就是蒼蠅高頻振動。翅膀的那種聲音。仔細一看,雜草的上空,有一個區域聚集了無數的蚊蠅。 "我試著朝那個方向靠近了一點……因為正好是毛巾掉落的方位……" 當她邁出步子的時候,某種腐爛的臭味飄蕩過來。小櫻撥開兩邊的野草,一路前行,終於靠近了那個蚊蠅聚集的地方。突然,在她腳下出現了一個黑漆漆的洞穴。其實,那個地方與其說是洞不如說是個坑。半徑、深度大概都在一米左右,當時小櫻差一點就踏了進去。難聞的腐臭撲鼻而來,小櫻戰戰兢兢地往下面望去,她在這個洞裡看到了…… 洞穴裡層層堆積著無數個類似塊狀物的東西。從外觀來看,大多是支離破碎的,很不成形狀。起初,我也沒看出到底是什麼東西,只覺得是一些黑壓壓的,又帶有紅色的塊狀物。我強忍著難聞的氣味,蹲到洞口邊近距離地仔細觀察了一番。 看樣子,洞裡的東西好像有狗的嘴巴以及尾巴,還有就是項圈。密密麻麻的白色蛆蟲從這些動物的皮毛下邊和腐爛組織的縫隙間擴出來,在屍體的表面不停地蠕動著。一層層的死屍和一層層的蛆蟲反反覆愎地重疊在一起,那些動物本來的面貌就這樣一點點地消失在洞底。很難想像,這些塊狀物也曾經是有生命的,並在陽光下活蹦亂跳的生物!也許這就是死亡和破壞所具有的魅力吧。 一個充斥著腐敗和惡臭的洞穴。看著洞裡的景象,不由得使我想起了二次世界大戰時的紀錄片和照片。我覺得這個死亡的洞穴與戰爭中的殺戮具有某種共通之處。 不斷有蒼蠅飛到我的校服和臉上來。快要下山的太陽把這裡的一切都染成了紅色。 聽了小櫻的描述,我的大腦馬上把這個洞穴和寵物誘拐案件聯繫了起來。我當時就認為她發現的東西極有可能正是我要找的。 我讓她獨自回家,自己則趕往橋下。順著堤壩上的混凝土台階向下走,不一會兒就找到了小櫻所說位於雜草叢中的圓形廣場。從那裡可以看到不遠處有一個蚊蠅密集的地方。 我俯身看了看腳下的洞穴,巴普諾夫和馬布兒應該都在裡面吧。轉身離開洞穴之後,我登上了河堤。 回到家中,什麼事也沒幹,只等著深夜的來臨。當時鐘的時針指向十時的時候,我將刀具裝進口袋裡,走出了自己的房間。 小櫻面容憔悴地坐在起居室的沙發上,好像還沒有從發現動物屍體的打擊中回過神來。我從她面前經過,朝門口走去。正在看電視連續劇的媽媽回過頭來問我去哪裡,我回答說要去一趟便利店。小櫻聽了嘟嚷了一句:"你也屬於半夜泡便利店一族……" 我再次往槁下去。今天是星期五,犯人很有可能會在橋下出現。 我一邊走,一邊想像著犯人的樣子。一個殘害動物並以此為樂的人。腦子裡還浮現出這個人將死狗扔進坑裡的情景。如果可以的話,真想身臨其境見識一下這個過程。另外,令我感興趣的問題還有,犯人是進行了什麼樣的儀式後,才將動物的死屍扔掉的呢? 獵奇而殘酷的事物總讓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能讓我激動不已的既不是同學問愉快的交流,也不是家庭裡溫暖的親情。這些東西對我來說,就好像收音機裡的雜音一樣,沒有任何意義。 到了晚上,大河變成了一抹濃重的黑色,看上去就像覆蓋在地面上沒有星光的宇宙。橋上的路燈勉強將周圍的地方照亮。四周靜悄悄的,犯人應該還沒有來。 一步步走下堅硬的混凝士台階,眼前立刻變成了草的海洋。我一邊撥開身旁的野草,一邊想起了在家裡和森野通話的情景。 "我呆會兒就要去見識那個喜歡狗的人,你去嗎?" "……喔,我也真的很想去,可是不做作業又不行。" "什麼作業?今天好像沒派發作業呀!" "……媽媽得了重病,就要死了。" "你不必到處找藉口了,我是不會勉強不喜歡狗的人跟我一起去的"。 沒想到,聽我這麼一說,森野給出了一個超平我想像的回答。 "什麼,你說什麼?我怕狗?可別把人看扁了……那種東西,我才不怕呢……" 從她說話的聲音聽來,她可能真的生氣了,況且我也不是沒有風度的人,所以我只好暫時先向她道歉,然後為了不傷害她的自尊,裝作若無其事地掛掉了電話。 我在雜草深處隱藏起來。 雙膝跪在地上,從袋裡掏出了數碼照相機。由於橋上的路燈是唯一的照明,所以我也不知這到時能否拍出清晰的照片。我把光圈調到最大,然後又把快門速度設定為最長的時間,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為了在不使用鎂光燈的情況下也能夠柏攝。要是使用鎂光燈的話,一定會被犯人發現。這一點可得小心。 我並沒有報警的打算,也不想讓犯人察覺到我的存在,自己絕不能被牽扯到案件裡去,這些都是我給自己訂下的準則。我只想以第三者的身份做一個純粹的觀眾。由於我不去報警,最終的結果可能會導致更多寵物失蹤,使更多人傷心、哭泣。然而,我的良心卻不會因此而感到愧疚。我就是這樣的人。從草叢中的藏身之處望去,可以觀察到通往河灘的混凝土台階以及橋下的圓形廣場。如果犯人要到那個堆放死屍的洞穴去的話,廣場所在的位置應該是必經之路。當其經過廣場的時候,對我來說,就是按下快門的最佳時機。 河裡的流水潺潺作響,即使在我藏身的草業深處,也能聽到流水的聲音。腦海中浮現那條漆黑的河面,一派死氣沉沉的景象。 夜晚的涼風從河上吹來,周圍的雜草在風中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尖尖的草葉碰到我的臉頰。 當手錶液晶螢幕上的數位變成了午夜十二時的時候,河堤上面出現了黑影。影子正順著台階向下移動。為了不被發現,我屏住自己的呼吸,並把頭埋德更低。 那影子下完台階後,一度消失在草叢中。憑籍從橋上投射下來的昏暗燈光,可以看到黑影的移動,令雜草不停晃動。草尖的搖動愈來愈近了,不一會兒,那個影子便出現在圓形廣場上。當影子從雜草中顯現出來的那一瞬間,昏暗的光線揭去了籠罩在其身上的面紗。 從草叢裡鑽出來的是女孩和狗。女孩個子矮矮的,留著一頭齊肩的頭髮,身形格外消瘦。狗是一頭金毛尋回犬。我這才發現,他們就是曾經在路上與我和森野擦肩而過的女孩和狗。女孩的懷裡抱著一隻小狗。雖然小狗正一邊叫著,一邊在她懷裡掙扎,但那個女孩似乎很熟悉對付小狗的辦法,由始至終都沒有鬆手。 這時,我舉起手裡的照相機。 在一個非常炎熱的夏日裡,我和由香第一次發現了橋下的廣場。那天天氣晴朗、萬里無云,高懸在空中的太陽使橋下。 我和由香散步來到這裡。當時,我們正在玩一種遊戲。這種遊戲就是用盡全力急速前衝,直到喘不過氣來。我們經常玩很多遊戲,這只是其中的一種。不一會兒,當我們感到呼吸困難,跑不動的時候,不知不覺中我們已來到河邊的一條路上。我們一邊在混凝土河堤上坐下來休息,一邊望著橋下的那片草海。微風撫面而來,就像一隻看不見的手一樣,輕輕地撥動著茂密的草叢。 由香叫了我一聲。我回頭一看,她正注視著大橋旁邊的一處台階。 到下面看看去。 我能夠感覺到她那種期待冒險的興奮。台階下面是一片雜草的世界。我們在散發著濃烈的野草氣味的草叢中前行。 也許是覺得普通的前行方式缺少情趣吧,由香回頭瞟了一眼跟在她身後的我,突然向前跑了起來。這是一個信號,表示,追逐遊戲開始了。我們在草叢裡不知疲倦地追逐、嬉戲。夏日的暑氣立刻把我們變成了兩團火球。 我不停地追著想在草叢中逃跑的由香。有時,會因為沒有跟上而找不到她的背影。就在我不知這該怎麼辦才好的時候,不這處突然傳來了由香的笑聲。我立即朝聲音的方向衝去,沒想到等我趕到那裡的時候,由香又逃到別的地方去了。 就這樣跑來跑去的,忽然,眼前出現了一塊空曠的地方,使我們頓時產生了豁然開朗的感覺。剛才那種濃厚的草香味在這裡變得稀薄起來,颯颯的涼風包裹著我們的身體。這是一處沒有長草的圓形廣場。 跑在前面的由香呆呆地站在廣場的中央,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她朝四周望一下,接著便看到從草叢中跳出來的我。起初,由香還沒有回過神來,不過她馬上就意識到自己發現了一個好地方。她眼睛裡閃爍著快礫的光芒。 從那以後,到現在不知經過了多長的時間,但我總覺得那是在很久以前發生的事情似的。 我們發現橋下的廣場後不久,那個傢伙就開始到家裡來了。我還記得從那時開始,我和由香就經常在夜裡出去散步。晚上的風一天比一天冷,我們再也沒有享受到像那個夏日一樣的溫暖的陽光。 即使是白天散步的時候,我們也不再做衝刺跑和追逐跑的遊戲了。走在路上,唯一的工作就是到各家各戶物色合適的家犬。只要事先做好這樣的準備,晚上散步時就不愁找不到獵物了。 由香命令我這麼做。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讓我這麼做。但是,我總覺得這不是她自己的樂趣。由香的眼裡一直沒有歡笑,有的只是強烈的悲傷和憎恨。我只有對她言聽計從。 夜裡的風比上次吹得更冷了。由於時間還不算太晚,橋上的汽車仍然是絡繹不絕。當我和由香走到路燈下面的時候,地面上出現了我倆細長的身影。苘當我們從旁邊走過之後,長長的影子則畫著一條弧線,漸漸消失在夜色之中。 我們從台階上向下望去,俯視著橋下的那片草海。它大多隱藏在漆黑的夜裡。風吹草動的聲音像濤聲一樣從橋下的黑暗中傳來。只有被橋上路燈的昏暗光線照亮的部分,才隱約看出雜草的外形。 我和由香走下台階,穿周密密的草叢,來到了圓形廣場。我仔細地打量四周的草牆,裡面有沒有藏著什麼人?風裡有沒有陌主人的氣昧? 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提高了警惕。這時,由香已經在叫我了。 準備開始吧。 由香將我們帶來的狗放到乾燥的圓形地面上。這頭狗雖然已不是小狗,但從體形來看也還沒有達到成年的程度。應該說,這是一個剛剛結束了幼年期的年輕人。它驚恐不已地注視著我和由香。我們是在來這裡的路上,將其誘拐過來的。 帶走動物的時候,如果任其大聲呼喚自己的主人的話,情況就不妙了。這種時候,我和由香會把食物放到它們的鼻尖,以此放鬆它們的警戒。 由香把我和那頭狗留在空地裡,自己則退到廣場一邊。她總是坐在那裡觀看我們的殺戮,一會兒看看我,一會兒又看看那頭狗。 我已經做好撲過去的準備。降低自己的重心,並用眼睛緊盯著對方。此時,我的注意力高度集中,只等由香發出指令。而那頭狗卻不知這馬上將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它一動不動地注視著我,臉上充滿了不安的神情。它發出了柔弱的聲音,一定是在呼喚自己的主人。 夜裡的涼風吹動周圍的雜草,發出像海潮一樣的聲響。風停後,無聲的寂靜重又降臨到橋下。橋上的汽車似乎也不見了蹤影,現在就連隱隱約約的輸胎聲都聽不到了。萬籟俱靜之中,我開始緊張起來。四周的空氣已經凝固了。我在等,等待空氣中出現一個小洞,等待冰一樣的空氣破裂開來。我聚精會神地等候著開始的那一瞬間。 也許是被這樣一種異常的景象所震懾住了,眼前這條六神無主的狗又一次發出了呼喚主人的哀號。 就在這時,由香短促而尖癘的聲音傳人了我的耳朵。撲過去! 我用力蹬了一下地面。馬且就縮短了我和那條不知所措的狗之間的距離。我猛地撞到它肩上,將它從原地彈了出去,重重地摔到了地上。它的嗓子裡雷出嗷嗷的嚎叫。對方雖然對目前的狀況並不十分瞭解,但也本能地露出了尖利的牙齒。它的眼睛裡充滿了困惑和敵意。 心跳明顯加快了。我能感覺到腳下的地面和空氣的流動。腦子裡正在計算需用多長時間才能縮短自己和對方之間的距離。對手的每一個小小的動作都成了我推測它移動方向的具體依據,憑籍多次拚殺所積累的矧驗,我對這些事情已經是胸有成竹。 然而,我的內心卻一直充滿聲悲傷。這種事情,由香還會讓我幹多久呢?其實我本不想進行殺戮。有生以來,到現在為止,我還從未想過要用自己的嘴巴來幹這種事情。 那條狗想朝右邊移動一下。我發現以後,立刻先它一步撲了過去。它的毛髮在空中四散開來。對手遭此一擊後,幾乎無法站立,而且鮮血也從它身上流了出來。它那踉踉蹌蹌的身影在黑暗中晃動著。 我繼續攻擊了一陣之後,由香站起來。咬它! 她高聲叫道。這是一種充滿了仇恨、極不耐煩的聲音。這樣的感情或許原本是衝著那個男人來的。因為,那個男人到家裡來之後,由香才叫我這麼做的。積壓在她心中的痛苦只有在這裡,通過觀貫我的殺戮才能得以發洩。 看著眼前這頭受傷的狗和從心底發出慘叫的由香,我不禁狂吠起來。高亢的聲音在橋底迴蕩,響徹了夜空。我的頭腦開始發熱。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嬉戲、歡鬧? 對方的身體在顫抖,它已將半邊身子隱藏在昏暗的草叢裡,眼中已經沒有任何繼續抵抗的鬥志。遍體鱗傷的它好不容易才站起來,對即將到來的死亡充滿了恐懼。 馬上,就讓這一切結束。 我一邊在心中嘀咕著,一邊按住了那個四足動物的軀體。我以最大限度張開了自己的上顎和下顎,一口咬住對方的後頸。隨後,牙齒刺破了皮膚,並深深地嵌入它的脖子。噴湧而出的血液濕潤了我的口腔。 那個夏日,充滿了幸福的陽光。我和由香在雜草中的圓形廣場裡跑來跑去。我撲到由香身上,把她撞倒。這時,我忽然擔心這樣做是不是太過分了,可是由香卻躺在地上發出了愉快的笑聲。然後,我們躺在一起,或是在地上打滾,或是仰望遙遠的天空。太陽溫暖著我們的身體,鼻子裡聞到了青草的氣息和身上的汗味…… 在我口中發出陣陣痙攣的動物不久便安靜下來。動物體內流出的鮮血從我的嘴角滑落。它迅速失去了體溫,之前的喧囂戛然而止,四周又變成了一處寧靜的空間。 我已經對殺戮習以為常了我不知這這到底是不是一件好事。不遇,由香的命令教會我把自己的牙齒變成武器…… 口中那服熱氣完全消失了,剩下的僅是一個冰冷的塊狀物而已。 是她教我的…… 我又想到了這一點。 把嘴裡的動物放到那兒後我看了看由香。此時,她也正靜靜地注視著我。 我明白了由香的意思。她的內心思想都清清楚楚地傳遞到我的腦海裡。 她為什麼要我殺害這麼多的動物? 以前我一直想不通這個問題,不過現在,我注意到她的想法。由香一定是在讓我進行練軻。 先讓我殺死許多動物,進而積累起"殺戮"的經驗。這樣一來,由香就能使我心中某一重要部分逐漸靈敏起來。通過無數次與死亡的接觸,我就不會在正式搏殺的時候因驚慌或猶豫而導致失敗。 由香對付不了那個男人,所以我的尖牙足以代替成為她的護衛。 由香點了點頭。她可能是感覺到我的想法吧,由香一直在等待我自己悟出她的心情。 已經沒必要再進行練習了。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由香。那個男人今夜會來我們家留宿。 明天早晨,我們就做一個了斷吧。由香說這。 將咬死的動物扔進坑裡後,我用河水沖洗嘴巴,那些黏在嘴裡的動物毛髮都被我嚥下去了。之後,只須回家等待明天的來臨即可。 我和由香準備離開橋下的圓形廣場。正要鑽進草叢的時候,我突然停住了腳步。我叫住已經進入草叢的由杳,接著回頭看了一下。 怎麼了? 她用一種疑惑的眼光注視著我。 我看了看由香,又看了看身後的草叢。剛才,我感覺身後有一叢草不自然地搖擺起來。 ……沒什麼,走吧。 我轉撾身來,一邊跑到由香的腳下,一邊回答道。 那裡說不定有什麼人。不,應該說肯定有人!對此,我確信不疑。那一定是以前一直跟粽我和由香,並想把我們抓住的人。這個人今晚終於偷窺到我的所作所為。 直至剛才,我還一直擔心被人發現。不過,現在已經不必擔心了。只要於了自己該於的事情,心中的不安自然會煙消云散。 今後我們再也不會殺害動物了。練習期已經結束,所以我們己經不怕有人跟蹤了。 我們走在台階上,向河堤頂部進發。最後,我又回過頭來,俯視那快要為黑夜所吞沒的一片草海。 我想把我和由香做這種事的本意告訴那個潛伏在草叢中的人,我想讓那個人知道由香是在怎樣的情況下才做出這樣的決定的。 雖然有些不可思議,但我現在就是這麼想。 "喂?" 手機的另一端傳來了森野昏昏欲睡的聲音。言下之意,對我一清早給她打電話的做法表示不可理解。 窗外天剛濛濛亮。我雖然只睡了一個小時,但由於具備能夠自由調節睡眠時間的特異功能,所以對我來說,早點起來並不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情。 我告訴她昨晚查明了誘拐寵物的犯人。 "喔,是嗎……" 說完,她單方面地掛斷了電話,我還沒有來得及向她說明犯人其實就是以前曾經在路上碰到過的女孩和金毛尋回犬。在森野看來,與誘拐寵物的犯人相比,可能睡覺更具有吸引力。我剛想到這裡,手機就響了,是森野打來的。一接電話,她連一句寒暄都沒有就直接問我:"犯人的樣子,你拍下來了嗎?" 我對她說,昨晚雖然想拍,但結果卻失敗了,僅憑橋上的燈光根本無法正常拍攝。由於光線太暗,拍攝的照片都很模糊。 "是這樣啊……" 她再次掛斷了電話。 換了衣服後,我走出了房間。父母和妹妹似乎還沒有起來。家裡非常安靜,在門廳穿好鞋後,我走到室外。東邊的天空被朝霞染成了紅色,一排排的電線杆在這樣的背景下都成了黑色的影子。 "明天早晨……" 我想起了昨晚,女孩在那座橋下所說的話。殺戮儀式過後,身形瘦小的女孩對身旁那頭體形碩大的金毛尋回犬竊竊私語起來。 當時,隱藏在草叢深處的我無法聽清楚整句話。明天早晨,也就是說,星期六的早晨;一定會有什麼事情要發生。 還會做相同的事情嗎?我決定帶照相機到女孩家去看看情況。我知道她家的地址,前些來,我曾看到她和那頭狗走進一所房子,那個地方應該就是她的家吧。我計劃從那裡出發秘密跟蹤他們進行誘拐的全部過程! 離開家後,沒走多遠,忽然覺得忘了帶什麼東西。錢包和照相機都在身上,我又檢查了十下口袋,然後抬頭望瞭望位於身後我們家的二樓。那裡有一扇我房間的窗戶。我發現自I己把刀留在房間裡了。 為了去取那把從未使用過的刀而返回家裡,還是直接:基女孩家呢?兩種選擇被我放上了一嶺中的天秤。我想儘量避免做一些徒勞的事情,而逕自去女孩家可以省回自己的體力。 我一面用手指確認口袋裡刀柄的存在,一面走出了家門。不知為何,突然感覺有點口渴。刀刃就像沙漠裡滾燙的沙子一樣,不住地向我訴說它的乾渴。 此時,東方的天空已經被朝霞染得像血一樣紅了。早晨來臨了。 刺眼的光亮使我和由香同時睜開了眼睛。外面的光線從窗簾的縫隙處照射進來,正好從中間把整個房間一分為二。地毯、床、被子,還有緊緊抱在一起的我和由香的臉龐,都在白色的光線中顯得熠熠生輝。我們一動不動地在被子裡對視了一會兒。 我很高興能和由香一起醒來。我們各自用腳踢著對方的身體,彷彿正快樂地討論今天玩什麼遊戲。我絕對不會忘記現在的幸福時光,此後,就算是相隔萬里,我也會將她永遠銘記在心中。 看了看漂浮在空氣中的小灰塵後,我們下定決心,從被窩裡鑽了出來。 由香打開臥室的房門,偵察了一下周圍的動靜。 從媽媽的房間裡傳出那傢伙熟睡的鼾聲。那傢伙到我們家來總是和媽媽睡在一個房間裡,不過,媽媽每天都會早早地出門,所以多數情況下,那傢伙會一個人在房間裡睡上一個上午。 我和由香小心翼翼地從走廊上走過,來到媽媽的房間門口,這房間位於家裡的最裡面。 走廊和房間是用拉門隔開的。但今天早晨,可能是媽媽外出時沒有關好,拉門是半開著的,我可以通過這個不窄的門縫進入房間裡。 我先將鼻子伸進房裡,對裡面的情況打探一番。 榻榻米上鋪著一床被子,那傢伙正躺在那裡仰面酣睡,嘴是半張開的,喉嚨也露在被子外面。這麼高的一個人若是站著的話,根本無法碰到他的喉部不過,只要像現在這樣睡著,那他喉嚨的高度就比我的鼻子還要低了。 小心地穿過門縫,我悄無聲息地進來了。走在榻榻米上。有輕微的響動從腳下傳來。由書留在房間的門口,注視著裡面的情況。看樣子,她好像很為我擔心。 我慢慢靠近那傢伙的腦袋。那傢伙合著雙眼,完全沒有察覺我的到來。他把被子蓋在自口的肚子上,伴隨著他呼吸,被子也有節奏地上下起伏著。 突然,我用眼睛的餘光看郅了什麼東西在窗戶後郁動著。我回頭看了一下,好像有個影子隔著窗簾從外面閃過。由香發現了我的躊躇。她拉門的縫隙問向我投來關切的目光,好像在問:"怎麼了?" 窗外有什麼人嗎?不,或許只是窗簾的一點晃動,要不然就是外面的樹木在風中搖曳的影子。我搖了搖頭,決定不再想它。現在,必須把全部的注意列都集中到眼前這個男人身上。我看了看他的睡相,一想刮他欺負由香的樣子,我心中就充滿了憎恨。 我又回過頭來看了看由香,注視著她的眼睛。 不需要任何語言,只需看看她的眼睛就可以知這她想要什麼,希望我為她做什麼。 我慢慢地張開了嘴巴。 沒有絲毫的猶豫。這不過是重複以前在橋下練習過的動作而已。 我一口咬了下去。 牙齒刺進了男人的喉嚨,皮膚破裂,鮮血直流。我要把他的喉嚨上的肉咬碎、撕爛!可是,出平我意料的是,人的喉嚨比我想像的堅韌,在沒有咬斷的情況下,我的利齒在途中停頓了。 那傢伙已經醒來,並直立起自己的上半身。儘管如此,我仍然咬往不放。伴隨著那個男人的動作,我的身體也被他拽動了。 那傢伙看見我,立刻大驚失色,發出了痛苦的慘叫,但他的聲音並不大,因為喉嚨的重要部分已經被我破壞了。他開始用拳頭向我臉上砸來,我還是沒有鬆口。接著,他又站了起來,這樣我的整個身體便吊在他的脖子上了。那傢伙發瘋似的想要把我甩掉。 我摔倒在榻榻米上。 這時,寂靜又降臨到這個房間裡,時間彷彿已經停止了。我趴在那個男人的腳邊,鮮紅的液體啪嗒啪嗒地滴落在我的身上。抬頭一看,那傢伙目光呆滯地站在原地,用手觸摸著自己的脖子。部分喉嚨已被我挖了出來,紅通通的東西從他的傷口處不住地往下流。儘管他一直用手捂著自己的喉嚨,但不斷湧出的血液還是從他的指縫間滲透出來。 我站起身來,從嘴裡吐出剛才咬下的東西。那東西滾落在被子上的血泊裡,那是從他喉嚨上咬下的肉塊。 一看到它,那男人立刻以非常痛苦的表情雙膝跪倒在地,連忙將它撿了起來。之後,他把那個肉塊按到自己的喉嚨裡,不過即使如此,也不能止住喉嚨的血。不久,那傢伙的手開始發抖,被我咬得破爛不堪的肉塊艮順勢滾落下來。這次,他沒有再去撿它。那個男人轉而以一種複雜的表情注視著我。這種表情既像是憤怒,又像是哭泣。那傢伙張開自己的大嘴,他也開始大叫起來了。大量的空氣從他那敞開的喉嚨洩漏出來,所有的吼叫都混雜著呼呼的怪音。然而,這聲音卻大得使房間震動起來。 那傢伙向我撲來。他的氣力極大,我的肚子被他踢中,差點昏迷過去。 站在房門口的由香也有些驚慌失措了,她不停地尖叫著。快跑! 我對她喊這。可是,由香不願扔下我獨自逃跑。 那個男人雙手卡著我的脖子,把我按倒在血跡斑斑的榻榻米上,嘴上還說著一些恐怖的話浯。混合著唾液和血液的液體接連不斷地從他嘴裡滴下來,搏在我的臉上。我用力咬住了那個男人的手。 趁他畏縮的那一瞬間,我超緊姑起身來,穿過拉門的縫隙和由香一起逃走了。 雖然流了許多血,但那傢伙還沒有什麼要死的跡象。如果是狗的話,現在應該已經喪失了戰鬥的意志。然而,那傢伙只要還沒有倒下,就會不顧一切劃朝我們撲來。 我和由香在走廊上飛奔。身後傳來了巨響,是那個男人從房間衝出來時撕破拉門的聲音。 我感到非常害怕,完了,沒把他殺死。力量的懸殊還是太大,不管咬他多少次,那傢伙還是能站起來揍我。要是他殺了我的話,接下來肯定不會放過由香。到底該怎麼辦才好呢?我的大腦陷入了一片混亂。 我們朝大門口衝去,那傢伙對我們窮追不捨,腳步聲一步步向我們逼近。 從媽媽的房間出來只須在走廊上拐一個彎即可到達大門口。應該說,從屋裡跑到門口僅僅是眨眼的事情,但這短短的時間卻讓人覺得無比漫長。 再走兩步就是大門了。可就在這時,身旁的由香哎喲一聲滑倒了,她一下子蹲在走廊上。 由香! 我大叫了一聲,試圖停下自己的腳步,但由於沖得太急,我無法使自己的身體馬上停下來。最後,我掀翻了門廳擺放的鞋,並重重地撞在門板上後,才可停下來。 我趕緊站起來,準備衝回去營求由香,可是回頭看到的景象把我嚇呆了。 那傢伙正站在由香的旁邊。他面目猙獰地俯視著我,喉嚨處的流血還沒有止住,嘴裡似乎一直在嘟嚷著什麼,但始終發不出清晰的音節。 那個男人朝我走近了一步。他張開雙臂,擺出決不讓我逃走的姿勢。 我站在門廳裡,此時已無法動彈,我也不可能拋下由香獨自逃到外面去。 如何是好呢?不管我怎麼思考,就是想不出任何答案。此刻,懊惱和氣憤在胸中激盪起伏,而自己又要失了伺機猛撲過去的勇氣。 乾脆放棄吧,我已變得心灰意冷。 以前,由香被那個傢伙討厭,遭到了殘忍的對待。我雖有心幫她,但自己的力量太過弱小。無論怎樣掙扎,我們還是太無力了,所有的事情都憑他的心情來決定。假如我更強大一點的話,本來是可以好好保護由香的…… 男人伸出了雙手準備把我抓住。躺在走廊上的由香一直注視著我。對不起…… 我在心裡默默地說了一句。除了把頭低下,我找不出任何能做的事情。我將自己的目光從可憐的由香身上移開,只等那男人用手把我抓住。 雖然室內沒有閒啟燈光,但早晨的光線從窗照射進來,同樣使屋裡變得光亮起來。在俯視的目光下,我看到那雙手的影子已經從走廊移到了門廳。他與我的距離正一點一點地在縮小。 不能救你,對不起…… 隨著手影的靠近,從那傢伙喉嚨中滴下的血液在地上形成了一條斷斷續續的線條。鮮血滴落在門廳的台階處,接著又滴落在門廳裡的鞋上。 要是還能一起玩就好了…… 那雙手的影子終於和我的影子重疊了。我耷拉著腦袋,一動也不動,臉頰旁邊就是他的兩個手掌。我用眼睛的餘光看到他那雙被鮮血染紅了的手。男人的身影從我的頭頂降落下來,頓時,我感覺四周進入了一片日落後的黑暗世界。 由香…… 我的眼中噙滿了淚水。 正在這時,我突然覺察到身後有什麼動靜,可我的後面除了一扇門以外全無他物,門的後面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嘎吱……我聽到了一聲怪響。緊接著,某種堅硬的金屬物品叮噹有聲地落在門廳的地上。 原本只看著腳尖的我,忽然看到有些東西掉了下來。那東西在男人的黑影中閃爍出耀眼的寒光。 臉頰兩旁的那雙手不動了。那傢伙似乎還沒有從剛才的突發事件中回過神來,四周的靜寂讓人忘記了時間的流逝。 這時,門後再次響起一陣腳步聲。不過,這次好像是遠去的聲音。門上有一個接收報紙用的小窗,眼前的那個東西似乎就是從這裡投進來的。剛才那一聲怪聲應該就是小窗開合的聲音。 我馬上意識到腳步聲應該就是一貫跟蹤我和由香的那個人發出的,當時我在窗外看到的黑影也一定就是這個人。我之所以能夠比那個男人更快地反應過來,是因為一直以來我就隱隱地覺察到這個人的存在。差別就產生在作出判斷的速度上,而這,恐怕就是決定命運的關鍵所在吧…… 不一會兒,女孩和狗從門裡衝出來,朝著與我藏身的拐角處相反的方向逃走了。因此,他們沒有發覺我的存在。 待他們離開後,我走向那所房子。大門沒有上鎖,開門一看,一具男人的屍體橫躺在地上。他仰面朝天,心臟處的一把刀柄清晰可見。鮮紅的血跡從走廊深處一直延伸到門口,地上到處都是血污。 我一邊注意不要在現場留下自己的痕跡,一邊察看著周圍的情況。雖然我不知道地上的男人是誰,但可以推測應該是小女孩的父親。孩子的母親可能不在吧。我用數碼照相機照了一下那個男人,然後就離開了現場。儘管自己對那把刀很有興趣,但我還是決定把它留在現場。我覺得它應該矗立在那個地方。 離開的時候,我用衣袖擦拭了一下大門的把手。決不能留下自己的指紋。 我暫時回到家中。小櫻正一邊看著電視,一邊做家庭作業。 "到哪兒去了? 對她的提問,我回答了一句:便利店。之後,就去吃早飯了。 午飯過後,我又去了一次小女孩的家。還沒到那裡,我就感覺到一種異樣的氣氛。拐過一處街角,遠遠地望見她家時,果然不出所料,只見門邊儘是警察和看熱鬧的人。看來,是有人報了警。 巡邏車上的紅色警燈忽明忽滅地照射在住宅的外牆上,滿街的人都用手指著女孩的家,三三兩兩地竊竊私語著。他們應該是附的近的人,其中既有穿著圍裙的主婦,也有身穿睡衣的中年男人。我站在他們身後,眺望著現場的環境。在一片嘈雜聲中,我聽到他們的談話內容。 據一位穿著圍裙的主婦說,這家的女主人回家時發現她認識的一個男子在門口被人用刀捅死了。由此看來,那個男人並不是女孩的父親。 我若無其事地問剛才那個主婦,關於女孩家裡的具體情況。儘管有些唐突,但那個主婦還是很熱心地為我解釋起來。也許是案件所帶來的興奮使她變得口沒遮攔吧。 她告訴我,女孩和自己的母親,以及一頭狗住在這裡,沒有父親大概是離婚導致的。小女孩一直不願意去學校,每天就和她的那條狗一起呆在家裡。 據說,現在女孩和狗都下落不明,沒有人知這他們到哪裡去了。 我轉身離開了嘈雜的案發現場。途中,我與一個騎著自行車的小孩擦肩而過。那個小孩使勁地踩著踏扳,目標明確地朝女孩家的方向衝去,興奮得就像過節日一樣。 大橋旁有一處延伸至河邊的台階。台階下面是一片雜草的海洋。 天氣十分晴朗。一邊下著台階,我一邊注視著投射在混凝土牆上自己的黑影,青草在太陽的照耀下發射出翠綠的光芒。每當風吹來的時候,草叢裡就會泛起層層的波浪。 下完台階後,高大的草叢便遮住了我的視野。野草的尖端幾乎達到人眼的高度。抬頭一看,能夠望見的東西只有從頭頂跨過的大橋的背面,以及萬里澄澈的藍天。 撥開草叢沒走多遠,眼前的景象便豁然開朗起來。這裡有一處沒長草的圓形空間,金毛尋回犬就坐在裡面。 女孩不在這裡。 狗並不是被什麼繩索之類的東西栓在這裡的。它像雕像一樣,靜靜地在這處綠草掩映的地方等待著什麼。看樣子,它事先就知這我的到來。這條狗的姿態很優美,眼睛裡充滿了智慧。我覺得它很漂亮。 我原以為女孩和狗都會在這裡。現在看來,自己只猜對了一半。 我來到狗的旁邊,把手放在它的頭上。狗沒有什麼反應,溫順地任由我撫摸。 項圈上夾著一張紙條。我將它取了下來。致給我的人。 開頭是這樣寫的。看來,這是那個女孩寫給我的信。也許她已經發現了我的存在,而且她也猜到我會到這裡來。 信是用鉛筆寫在一張撕破的筆記紙上的。可能是在混凝士台階上寫成的吧,紙上的文字大多歪歪扭扭的。 我拿在手中讀了起來。雖然這封信寫得不怎麼流暢,但信的內容我還是能夠看懂。女孩在信中對自己為什麼要誘拐動物,以及橋下那些事情作瞭解釋,並說明繼父經常使用暴力。她還感謝我把刀扔給她。雖然這些文字都透露出孩童的稚嫩,但可以看出寫這封信的時候女孩是非常認真的。 在信的結尾處,她寫這希望我能替她照顧那頭狗。我想在寫這句話的時候,她一定花了很長時間吧。紙上有一些反覆擦拭的痕跡,可以看出她是很猶豫的。也許她覺得狗再也不能跟著她了。因為如果把它帶在身邊的話,當警方抓住自己的時候,一定會把那頭狗處理掉。 我把信裝進袋裡,然後看了看那頭正襟危坐的狗。它脖子上只有一個項圈,上面並沒有套上皮帶。我心裡在想,應該怎樣把它牽回家呢。要不然,就讓這頭狗呆在這裡,不去管它?昨晚,在橋下的時候,女孩是用手勢招呼這頭狗的。我也試著招了招手,結果它順從地來到了我的身邊。 我們就這樣回家了,那頭狗一直跟在我的後面。要是它在途中去了別的地方,我也就不去管它了,但狗自始至終都沒有離開我半步。 到家的時候,爸媽都出去了,只有妹妹小櫻一個人在電視機前做作業。當我把狗領進屋的時候,她回頭一瞧,發出了一聲尖叫。我向她宣佈從今天起我們家開始養狗了。儘管小櫻對我的舉動感到吃驚,但她還是表現得非常克制。應該說,與發現屍體相比,這件事對她的刺激要小很多吧。她竟然想給狗起名字,我馬上制止她,因為我曾在橋下聽它的主人呼喚過它,而且那封信裡也提到他的名字,所以我就把它的名字告訴小櫻。它的名字叫由香。 我想起今天早晨從女孩家的小窗窺望時所看到的景象。當時,女孩正要咬那個男人的喉嚨。起初,我還沒有弄清楚到底發生什麼事情,讀完那封信以後我才明白。女孩在那座橋下與偷來的狗互相扭打,最終將其咬死,目的就是為了殺死繼父而做準備。 我把由香交給小櫻,自己則坐在沙發上拿出那封信重新讀了一遍。用鉛筆寫成的文字下筆很重,看上去稚氣未脫。當我一字一句仔細讀這封信的時候,突然發現字裡行問流露出:女孩對由香的無限崇拜之情。 我由此想起了昨晚的情景。有時,那個女孩會一直盯著金毛尋回犬。也許是怕衣服被弄髒吧,她是先脫掉衣服再去撕咬動物的。 就好像聽到某種神諭似的,女孩盡心盡力地服侍那頭狗。她在信中甚至還明言自己能聽懂由香的語言。 "為什麼決定要養它?" 小櫻一邊用手指著那頭狗,一邊問道。 我的解釋是,由於朋友的繼父不喜歡這頭狗,經常欺負它,所以她就暫時把它寄養在我們家。其實,事實也大致如此。女孩用含混不清的文字在那封信中,記述了她對由香遭繼父虐待的恐懼和將繼父殺害的全部過程。 "竟然有人會虐待這麼可憐的狗!" 小櫻義憤填膺地說道。由香則歪著腦袋,用濃黑的眼睛望著她。我不知道由香是否如信上所說,能夠對各種問題進行思考。或許那個女孩一直跟映照在由香眼中的自己對話。 就在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是森野打來的。我扔下妹妹和狗,獨自一人跑到二樓接通了電話。她告訴我附近發生了一宗殺人案件。 "前幾天,我們不是從一條路上走過嗎?案發現場就在那條路附近。據說是一個主婦推開家門,突然發現自家門口躺著一個男人。" 喔,是嗎。我回應了一聲。接著,我向森野描述了一番現場的情景。那個男人的喉部有被撕咬過的痕跡,血跡從臥室一直延伸到門廳。另外,被害者的致命傷是由刺入胸部的尖刀造成的,而那把刀則是案發當時,犯人從一個神秘人物那裡得到的。 "你怎麼連這些事情都知道?" "你沒有發現犯人其實就是那天從我們身邊走過的女孩嗎?" 我只說了這麼一句就掛斷了電話。 我喜歡觀察那些罪犯。但是,我有一條自己訂下的原則,那就是決不牽扯進去,只站在第三者的立場上做一個觀眾。 不過,這次我違反了這條原則。我從窗戶看見女孩和狗逃往大門方向,而那繼父則一直窮追不捨。因此,我無意中便將那把刀遞了進去。 我覺得這不是什麼壞事。因為我的良心並沒有感覺到絲毫的疼痛,而且那或許也不是我的本意。現在想來,我覺得這一切不過是那把刀在數日之前,就預見了自己未來的命運罷了。幾個小時後,失蹤多時的女孩在郊外遊蕩時被人找到了。據祝,她的嘴角和衣服都佔滿了鮮血。當時,她就以這副樣子獨自走在四下無人的荒野裡。 我坐在昏暗的房間裡,從森野發來的短訊知道了上述消息。由於沒有播放音樂,在寂靜的房間裡可以清楚聽到小櫻和狗在樓下嬉戲的聲音。 我合上了自己的眼睛,極力想像女孩和狗在橋下玩耍的情景。那是一個炎熱的夏日,他們周圍的草叢在太陽的照射下。正閃耀著翠綠色的光芒。 CHAPTERⅣ記憶Twins 我常和班裡的一個同學聊天。這位同學姓森野,名夜,姓和名連起來讀就是森野夜。她的頭髮和眼睛都是烏黑的,我們學校的校服和她腳下的鞋子也是黑色的,校服上的紅色披肩是她身上唯一帶有顏色的東西。 我覺得對於一身漆黑的森野來說,夜這個名字是再適合不過了。她對黑色的偏好極為徹底,有時甚至讓人覺得如果黑夜能幻化成人形的話,大致的樣子就應該和森野差不多。 然而另一方面,她的臉卻白得像月亮一樣,似乎從來就沒有見過陽光。由於她幾乎沒有什麼生氣,所以給人感覺是她整個身體彷彿是用陶瓷製成的。森野的左眼下面有一顆黑痣,這使她具有占卜師一般的魔幻氣息。 我曾在電影裡看過與她氣質相似的少女。那部電影講述一對溺水身亡的夫婦對死後的陌生世界的困惑。夫婦倆變成幽靈以後,自然就成了不為常人所知的存在,但一次偶然的事件使他們認識了一位可以看見他們的少女。這個少女就是名叫Rydia的女主角。 "因為我已經是半生半死的人了……" 當被主人公問及為什麼能夠看到死人的時候,Rydia是這樣回答的。 "我的內心是一片黑暗。" 森野常把這句話掛在嘴上,穿著一身黑色的衣服,而她的臉色卻是一種病態的蒼白。她的生活習慣極不健康,與戶外活動相比,更樂於呆在家裡看書。 有些人把像她這樣的人稱為GOTH。所謂GOTH,其實就是一種文化,一種時間,一種方式。只須在網上輸入"GOTH",就可以搜索到許多相關的網頁。GOTH雖然是GOTHIC的簡略說法,但它跟歐洲的建築風格幾乎沒有什麼關係。英國的維多利亞時代在倫敦曾流行過諸如《科學怪人》、《吸血鬼德古拉》這樣的小說,而這裡所說的GOTH就是源於此類哥德小說中的GOTHIC。 如果要分類的話,我想森野就應該被歸為GOTH這一類吧。她經常對處決罪犯的刑具和各式各樣的拷問方法表示極大的興趣,這無疑是GOTH特有、對人性的陰暗面所抱有的興趣。 森野很少和人說話,她與那些充滿健康活力的同學們根本談不來。 即使有同學微笑著主動跟她說話,她頂多愛理不理地板著面孔說一句:"喔,是嗎?"說罷,她便再也不發一言。因此,大多數情況下,主動上前搭訕的人都會在森野面前碰一鼻子灰。以前,我曾聽到班上的女生在聊天時,談及她們吃合門羹的種種經歷。從那以後,她們再遇到森野的時候,都不約而同地向她投以輕蔑的目光。 大家對她的印象逐漸達成了共識,慢慢地,森野周圍便形成了一道拒人千里之外的壁壘。在充滿歡笑的教室裡,惟獨森野的座位四周出奇地安靜,讓人覺得那裡是另一個世界似的。整個教室中,也只有這裡被一片昏暗的陰影籠罩。 然而,在森野本人看來,她似乎並不認為自己無視他人的存在。這一點是我跟她聊天後才發現的。我覺得,她對待別人的那種愛理不理的態度並非出自任何惡意,只不過是她的秉性使然罷了。其實森野並不討厭別人,因為她對任何人都是同樣地冷淡。 通過對森野的觀察,使我感受最深的就是她的"困惑"。當別人談到某事的時候,由於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她只能輕描淡寫的說一句"喔,是嗎?"……因為她無法在自己與他人之間找到一個恰當的聯繫,所以除了這句話以外,森野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話可說……當然,以上都只是我的推測,她到底是怎麼想的,目前還無從知澆。正是由於她不會把自己的真實表情顯露在臉上,因而想窺測她的內心世界是一件極其困難的事情。 自從第一次與森野交談之後,有一段時間我一直覺得她像個偶人。我也說不清到底是為什麼,反正總覺得她的存在與房屋裡的擺設似乎具有共通之處。 十月的某個星期三。樹木的枝葉漸漸褪棹了綠色,與此同時,枝頭的紅葉正與日俱增。 早晨,當森野低著頭走進教室的時候,原本喧鬧的教室一下子變得鴉雀無聲起來。烏黑的長發從面前垂下,遮住了森野的表情。她以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方式拖動著腳步,緩緩地向自己的座位走去。 幾乎所有在場的學生都覺得面前的森野活像一個幽靈,而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則讓火聯想到負傷的野獸,令人有種危險的感覺。 環繞在她四周的壁壘平時總是呈一個透明的球形,可如今這幢壁壘的表面卻突然冒出了尖利的刺狀物。若是有人膽敢靠近的話,誰也不知道森野會幹出什麼樣的事情。跟平常一樣,森野一言不發地走進了教室,向學中也沒有人跟她說話。不過,坐在森野旁邊的那些同學似乎近距離地感受到了某種反常的氣氛,嚇得他們戰戰兢兢地上了一整天課。 我對她的神情倒沒怎麼在意,只是覺得她今天可能心情不好。那天,我沒有和森野說話,因而無法知這真實的原因。森野是絕對不會在其他同學正和我交談的時候來找我聊天的。第二天放學後我才知道其中的原因。 傍晚的課後活動結束後,學生們爭相衝出教室。不一會兒,教室裡就變成一個空空蕩蕩的地方,周圍的寂靜讓人不敢相信剛才這裡竟是一個熱鬧非常的場所。除了桌椅之外,教室裡就只剩下我和森野了。 習習的涼風從窗戶吹了進來。隔壁的教室好像還沒有下課,坐在這裡能夠隱約聽見從走廊傳來老師的授課聲。 森野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兩手無力地垂在椅子兩邊,看上去身體十分疲憊。 "我最近睡眠不足。" 話音剛落,她便打了一個哈欠。眼睛下面的皮膚微微有點發黑,就像蒙上一層影子一樣。眼皮已經落到了眼睛的中央,她就這樣半睜著眼睛呆呆地眺望著遠方。 我正在自己的座位上忙著收拾東西回家。我坐的地方離她很遠,我倆的座位剛好處於相反的方向。由於教室裡沒有別人,她說的話我聽得很清楚。不過,我完全沒有走到她旁邊去聊天的意思。 "所以,昨天你的樣子才會反常?" "有時會這樣。自己想睡,可就是睡不著。可能是得了失眠症吧。" 森野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只見她昏昏欲睡地,拖著搖搖晃晃的步伐走到了黑板前面。 教室前面的牆上有一處插座,上面的插頭直接連著旁邊的黑板擦清潔機,森野從插座上慢慢地拔下那個插頭。插頭的電線足有五米長,它的另一端就是放在教室一角的黑板擦清潔機。森野把電線纏到自己的脖子上,並紋絲不動地將這姿態保持了一段時間。 "這個也不行,一點也不合適。" 之後,她搖了搖頭,把電線扔到地上。 "每當失眠的時候,我都要在脖子上套一根繩子睡覺。當我合上眼睛的時候,我就幻想自己是一具被人勒死的屍體。這樣一來,我就能人睡了,而且感覺自己的身體像沉人深海一樣。" 她好像不是在說夢話。我有些失望。 "既然你能想出這樣的辦法,那為什麼不在失眠以前就如法炮製呢?" "我所用的繩子可不是隨便就能找來的。" 看來,森野的要求還挺高。剛才那根電線似乎不能讓她的頸部感到舒服。難這真有什麼適合用來勒死自己的繩子嗎?"上次失眠時用的那根繩子找不到了,現在我正重新搜尋一根與我的脖子相配的繩子……" 森野打了個哈欠,接著用她那不健康的臉龐在教室裡環顧了一圈。 "可是,我目前還不清楚自己要尋找的到底是一根怎麼樣的繩子,我覺得只要我弄清了這一點,失眠症的問題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不知道。原本就是撿來的,而且克服了失眠之後我馬上就把它扔了,現在根本想不起它到底是什麼樣了。" 她合上了雙眼,用力地拍打自己的脖子。 "那種感覺我倒是沒有忘記……" 突然,森野睜開了眼睛,從她的表情來看似乎是想起了什麼。 "對了,我們現在就去買繩子吧。你最好買一根放在身邊,這樣比較方便。你也應該用得著吧,自殺的時候。" 隔壁教室裡的課好像結束了。一陣躁動不安、拖動椅子的聲音從那邊傳了過來。 離開學校後,我們準備前往一家位於郊外的大型雜貨店。雖然路途不算近,但由於所處的位置交通便利,很多巴士都經過那裡,所以我們在路上並沒有花太多時間。巴士的座位有一半是空著的,我握住車內的吊環看著坐在身旁的森野。她低著頭,好像一直想努力使自己睡上一會兒。然而,遺憾的是,巴士內舒適的震動也沒能將她帶入夢鄉。我們就這樣到達了目的地。 寬敞的店內陳列著建築用的木材、金屬零件及各種工具。我們璉遊走在琳瑯滿目的貨架之間,一邊搜索著繩狀的物品。這店不僅有連接電視和錄影機的AV纜線,而且還有用來晾曬衣物的繩索和風箏線等東西。總之,林林總總,應有盡有。森野一一把它們拿在手上,用她那纖細的指尖撫摸了一遍。她取放這些東西的手勢就像在挑選身上的衣服一樣,反覆欣賞,非常謹慎。 森野似乎對上吊自殺應該用怎麼樣的繩子很有心得。她一臉憔悴地闡述自己的觀點。 "首先,那種一看就覺得不結實的細繩是不行的。電線倒是不錯,但不夠美觀。" "塑膠繩怎麼樣?" 架子的底層擺放著一卷卷白色的塑膠繩。我偶然發現了,就順便問了一句。森野面無表情地搖了搖頭。 "那種東西是有伸縮性的,用它是肯定會失敗的,只能讓人掃興。" 工具櫃檯的貨架上擺放著種類繁多的鎖鏈,其中既有兩兩釐米左右粗笨的傢伙,也有粗幼僅有幾毫米大小的工藝品。每一種都像捲筒紙一樣被捲好放在架子上面,顧客可以用旁邊的專用工具,按照自己的所需剪不相應的長度,最後拿到櫃檯處計算價格。 "你看這種,據說這樣的粗細程度可以承受五十公斤的重量。" 森野用拇指和食指輕輕地捏了捏一根銀白色的細鏈,接著,她順勢把這根鏈子拉到自己的頸部試了一下。從她手裡滑落下來的部分在燈光的照射下閃閃發光。 "顏色也不錯。上吊後屍體看起來一定很漂亮……不過,把脖子套進去的那一瞬問,也許會把皮膚夾痛。" 說著,她將手裡的鏈條鬆開了。看來,這種鎖鏈跟森野的理想也存在一定的距離。 她一直考慮自己願意被什麼樣的繩子勒死,而我則正好相反,如果我要將人勒死的話,應該選擇怎麼樣的繩子呢?我一邊思考著這個問題,一邊在店內溜躂。 "我討厭那些會刺痛脖子的東西。"見我指著一捆稻草繩,她這樣說道。"以前我住在鄉郊的時候,家裡有很多這種舊式繩子,幹農活的時候經常要用到它。" 聽說,森野在讀小學四年級以前,一直住在別的地方。那個地方位於山裡,離她現在的家約有兩個小時的車程。 "媽媽生在那裡,長在那裡。祖父和祖母在家種地,爸爸則每天都要坐很長時間的車到公司上班。" 考慮到交通便利的因素,他們一家搬到現在的住處。這些事我還是第一次聽她說起。 "對了,你自殺的時候為什麼不選擇上吊而是去割腕呢?" "你是說這個嗎?" 森野的手腕上有一道像蚯蚓一樣的白線,皮膚微微隆起,一看便知是割破手腕後留下的痕跡。以前,我從未向她提過傷口的事情,也不知道導致她割腕的具體原因。 "這可不是企圖自殺時留下的,不過是一時衝動割破而已。" 她總是面無表情地度過每一天,然而,內心深處卻似乎隱藏著足以引發如此後果的衝動。看來,她冷漠的外表就好像暖水瓶不會發燙的外殼一樣,僅從外觀來看,根本猜不出裡面到底盛著的是什麼東西。 可是,當一個人的感情到達無法抑制的程度時,就必須找某種方式來宣洩。有些人通過遊戲或運動來達到放鬆心情的目的,而另一些人則從破壞中得到滿足。在後者的情況下,如果宣洩情感的方式是外向型的,那麼便極有可能做出如損毀家具一類的事來。但由於森野的宣洩方式並不是向外的,因此她所要破壞的目標便只能是她自己。 "哥哥?" 突然,一把熟悉的聲音傳送了我的耳朵。我回頭一看,只見妹妹小櫻就站在不遠的地方。她歪著腦袋,在密集的貨架中發現了我。她手裡抱著一個大大的口袋,那是裝狗糧的袋子,看來今天她也碰巧來這裡購物。 本已是昏昏欲睡的森野,一看到印刷在袋子上的狗圖案,臉上就開始輕微地抽搐起來。 小櫻先是驚訝此時此地竟然能碰到我,接著便將目光轉向了森野。 森野把頭別向一邊。這樣做,倒不是因為她不願意跟小櫻對視,而是因為她不想看到袋子上的圖案。商店中凡是與狗有關的商品,森野都儘量避開。 "這位漂亮的小姐是……" 小櫻滿懷好奇地問道。我耐心地向她解釋,不過是一個同學,叫她不要想到別的地方。可是,她臉上還是一副懷疑的表情。 "算了算了,媽媽叫我出來買東西。首先就是買狗糧,然後呢,去洗衣店取衣服……" 小櫻拿出一張紙條,不厭其煩地讀了起來。她跟我不一樣,性格比較好,雖然處於備考的關鍵時期,但對別人的請求仍然是來者不拒。 "……另外,隔壁阿姨還叫我順帶給她買點豆腐和橘子,回家之後還得去溜狗。" 說罷,小櫻準備離開。這時,她微笑著朝森野揮了揮手,而森野只顧躲避小櫻手裡的口袋,所以沒有看到。她一面用手顫顫巍巍地支撐在貨架上面,一面調動全身各個部分極力躲開那個狗圖案。 等到小櫻走遠了後,我對她說:"沒事了,把頭抬起來吧。" 聽我這麼一說,森野這才把身體舒展開來。隨後,她又將目光投向貨架,開始查看上面的鐵絲來。看她的樣子,好像什麼也沒發生似的。 "剛才那個是你妹妹?"我點了點頭。 "……我也有個妹妹,我倆是雙胞胎。不過,她很早以前就死了。" 這我還是頭一次聽說。"她名叫夕。夕……" 她一邊解釋,一邊用指尖撫摸著微微泛著銀光的鐵絲。說話間,森野蒼白的嘴唇上下震動,不時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她那平靜的話語就是從這些牙齒的後面傳出來的。 夕是上吊自殺而死的……森野夜這樣說道。 在雜貨店裡,森野試著將各種各樣的繩子套在自己的脖子上,儘管如此,卻仍找不到一根能夠解決她失眠問題的繩子。最終,我們什麼也沒買,從店裡走了出來。 我們橫穿過大型雜貨店的停車場,朝公路的方向走去。眼圈黑黑的森野拖著疲憊無力的步伐,如果這時吹來一陣強風的話,或許可以把她吹倒。 四周除了大型雜貨店巨大的建築外幾乎空無一物,有的只是旱田和長著枯草的荒地。空地上有口條新鋪設的柏油馬路,路面非常寬闊。這一帶經過開發一定會逐漸繁榮起來吧。 道路旁建有巴士站,站台上安放著長椅。森野在椅子上坐了下來,她可能準備乘巴士回家。 我家所在的位置與她正好相反,而且也不是很遠,可以走路回去。我雖然沒有坐巴士的打算,但還是在森野身旁坐下了。 太陽快要不山了。儘管天空的顏色還是藍的,但浮云的下緣己經被夕陽染成了淡淡的紅色。 "能說說你妹妹的事嗎?" 她瞅了我一眼。然後,就像個啞巴似的一聲不吭了。 面前這條馬路,交通流量不大,偶爾能看到一輛車從路上駛過。呈現在我們眼前的是平坦的瀝青路面和護欄外枯草遍野的荒地,在廣闊的視野中,遠方聳立的鐵塔看起來就像沙粒一樣。 "……嗯,好的。" 過了一會兒後,森野這樣說這。 "夕是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死的,所以我記得的還是她未滿八歲時的樣子……當時,我們一家住在只有水田和旱田的鄉郊……" 聽森野說,她以前的家位於山腳下。房子背後有一片森林,林子裡經常傳來鳥兒拍打翅膀的聲音。 "我和夕並排睡在同一間屋裡。躺下剛要睡著,就會聽見貓頭鷹的叫聲穿透黑暗從樹林裡傳來。" 森野家是一棟用黑亮木板和樑柱建造的老房子。屋頂的瓦上生長著綠色的青苔,經常有破碎的瓦片散落到房屋周圍的地面上。家裡的面積很寬,除了後來增建的廚房外,所有房間的地板都鋪著榻榻米。房子裡住著夕、夜兩姊妹以及她們的父母和祖父母。 森野的父親每天早晨去城裡的公司上班,上路要花兩個小時。祖父和祖母則經常外出查看水田的蓄水情況,並從倉庫裡拿出農具到旱田裡去幹活。從家裡出發,步行五分鐘左右就可以看到旱田和水田。一家人吃的蘿蔔和白菜都是在那裡種出來的。 "不過,家裡種的蘿蔔跟商店裡出售的相比,不但形狀不好看,而且顏色也偏黃。" 院子裡栽著好幾棵樹,地上的泥土裸露在外,每逢下雨的時候小院就成了一個稀泥潭,泥水會在地面上形成無數的水坑。雨後的小院,可以說是泥濘不堪,寸步難行。 房屋左側有一間倉庫。倉庫很小,與主屋形成鮮明的對比,就像一個依偎在母親身旁的小孩。裡面存放著各種農具,倉庫的屋頂自被颱風毀壞後,一直就沒有修葺,只是用藍色的膠布蓋著。雖然有些漏雨,但裡面只有一些農具,問題倒不大。 "小時候,我經常和妹妹一起玩的。" 上小學後,姐妹倆總是手牽著手一塊兒到山腳的學校。崎嶇的山路非常狹窄,一邊是陡峭的山坡,坡面上長滿了各種各樣的樹木。山路的另一側也生長著繁茂的林木,從樹葉的縫隙之問可以望見山下的廣闊的景色。茶色的落葉堆積在道路的兩旁,經過雨水的浸泡已經變得很柔軟了。由於高大樹木的枝葉遮擋了陽光,所以一路上不僅光線昏暗,而且空氣潮濕。 "上學時因為走的是下坡路,所以有一種輕鬆的感覺。可回家的時候,情況就不一樣了。由於是上坡路,因此每次都覺得很鬱悶。" 夜和夕這兩姊妹,無論是長相還是臉上痣的位置都是一模一樣的。而且,兩個人都留著齊腰的長發,平時也穿著相似的衣服。我腦侮中浮現出這樣一對姐妹攜手走在樹林陰鬱的山間小道上的情景。 "……我倆就像從一個模子裡倒出來的,僅憑外觀,就連媽媽也不能把我們區分來。記得有一次,我倆在洗澡前脫光了衣服,一言不發地站在一起。" 據說,森野的母親當時就分不清到底哪個是姐姐,哪個是妹妹。 "……當然,兩個人在動作和表情上還是有區別的。只要聽一聽說話的語氣,家裡人就能將我們辨認出來。" 看見被她們弄得一頭霧水的母親,儘管只是小孩子,夕還是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起來。而媽媽聽到這樣的笑聲,馬上就能叫出她們的名字。 "你是夜,你是夕!" 看來,與姐姐夜相比,妹妹夕是一個感情更加外露的孩子。當父母跟她說話的時候,夕總是報以甜甜的微笑。 "那時,我們最喜歡的遊戲就是繪畫和裝死人。"每逢暑假,學校的游泳池就會免費給學生開放。"我們的學校很小,所有學生加起來也不過一百人左右, 每個級別的人數還不到二十人。不過,放暑假的時候,游泳池裡幾乎天天擠滿了人。" 亮晃的陽光和孩子們嬉戲時濺起的水花成了暑期的主要景觀。漂浮在游泳池的水面上可以清楚聽到從附近山上傳來,有如排山倒海一般的蟬鳴。 "泳池邊每天都有一兩個大人充當看管小孩的救生員,有時是學校的老師,有時是輪班上陣的家長。由於基本上不會出現什麼問題,所以這些救生員總是坐在太陽傘下的長椅上聊天。" 一天,孿生姐妹決定假扮成淹死的人來嚇唬岸上的救生員。 四肢放鬆的兩個人同時趴在水面上比賽。她們要比試一下誰能夠漂浮得更久,而且更像一具溺水的屍體。 在充滿喧囂的泳池當中,姐妹倆的安靜顯得格外異樣。她們的頭髮像海澡一樣漂蕩在水裡,背部以外的身體至都淹沒在水中,只要氣息尚能維持,她們便儘量保持固定的姿勢。如果實在憋不住的話,還可以偷偷仰起頭來換一口氣,然後馬上恢復到原先的樣子。 "……出平意料的結局正等待著我和夕。" 那天,負責看管泳池的求生員是姐妹倆班上兩位同學的媽媽。當她們其中一人發現了長時間漂浮在水面上的雙胞胎後,立刻從椅子上站起來發出了尖叫。這一聲尖叫吸引了泳池內所有小孩的注意,不管是在水裡打鬧的低年級孩子,還是正做著游泳練習的六年級學生,他們都不約而同地把目光集中到岸上的長椅上。這時,剛才沒有發出尖叫的另一位母親,為了救助漂浮在水面上的兩姐妹,從椅子上站起來後飛快地跑了起來。 然而,在光滑的泳池邊奔跑是一種非常危險的行為。 "那個人摔倒後陷入了昏迷,而剛才大聲叫喊的那位母親此時卻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已經離開游泳池叫救護車去了。當我和夕玩累了後重新浮出水面時,周圍己經亂成一鍋粥。此時的泳池完全是一處人間地獄,低年級的小孩嚇得哭了起來。在那位不省人事的母親旁有一個男孩,正一邊搖晃著她的肩膀,一邊呼喊著媽媽。那是我和夕的同學。" 離家不遠的一個拐角處是曾經發生過交通事故的地方。當時一個正在上幼稚園的小男孩就是在這裡喪命在車輪下的。這次,夕毅然決定仰臥在這個地方,併合上了自己的眼睛。 "姐姐,好了。聽她這麼一說,我便在她的額頭上將裝有肉醬汁的罐頭翻轉了過來。醬汁滴落在她的臉上,正如我們預期那樣,那東西看上去就像是從頭顱裡迸出來的腦漿。我命令夕不管遇到什麼事情都必須呆在原地不動,她點了點頭。為了不讓醬汁流進去,她的眼睛一直合得很緊。" 夜鑽到旁邊的樹林中藏了起來。她躲在一旁欣賞由此經過的路人們的表情。一般,大人們都會嚇得驚叫起來,而年幼的小孩則不同,他們會大膽地靠近夕,然後近距離觀察這到底是什麼遊戲。 "從旁邊經過的路人起初都會大吃一驚,但一會兒後,他們就會識破肉醬汁的把戲,並哈哈大笑起來。因為我們經常在附近玩類似的遊戲,所以來往的行人都已經見怪不怪了。""沒有汽車從路上駛過嗎?" 既然是發生過交通事故的地方,那就肯定不時會有一些車輛經過那裡。躺在路上的夕的處境不是很危險嗎? 聽完我的提問,她面無表情地說道。 "車,當然來了。不過夕的眼睛是閉著的,對此她一無所知。一陣急剎車之後,汽車在眼看就要軋著她的地方停了下來。聽到刺耳的剎車聲,夕抬起了自己的上半身。她擦拭掉臉上的肉醬汁,睜開眼睛一看,汽車的保險槓就在她的鼻尖……銀色的保險槓上映出了她的臉龐……" "你當時沒有向你的妹妹叫喊,提醒她有危險嗎?" "……對啊,沒有。我只是在旁靜靜地觀看,因為這也挺有意思的。" 在她的話語當中,我察覺不到任何的罪惡感。或許,她內心深處根本就沒有這樣的概念。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森野的確是我的同類。 她接著說道。 "我們是雙胞胎,不僅外貌長相一模一樣,而且平時腦子裡思考的問題也是大同小異。但是,在性格上我們卻有一點差別。妹妹是一個膽小鬼……" 巴士在我和森野坐著的長椅前駛過。剛才曾有一輛車在此停下,等我們上車,可森野卻絲毫沒有乘坐的意思,於是那車便開走了。車離開以後,只有氣喉發出的臭味依然留在這裡。太陽幾乎與地平線相接了,東方的天空變得黯淡。晚風撫過路面,護欄下的枯草隨風搖擺起來。 森野癱坐在長椅上,緊握的雙拳放在膝頭上。 "我們常常思考關於死亡的事情。人死了之後會到哪裡去呢?會變成什麼樣子呢?類似這樣的問題使我們最感興趣。不過,與夕相比,我瞭解得更多有關死亡的知識。我覺得自己是一個殘忍的孩子……" 我經常命令夕幹這幹那。森野面無表情地說道。 "那時,倉庫裡飼養著動物。一種四隻腳的,流著口水的,臭烘烘的動物……總之就是那個。" 她指的恐怕是狗吧。想不到她以前曾經養過狗。 "我曾命令夕在它的食物中加入漂白劑,倒不是因為想讓它變白,而是想看它痛苦的樣子,僅此而已……" 據說當時夕曾求她放棄這個計劃。 "但是,我裝作沒聽見,借夕的手把漂白劑摻進了狗糧裡。夕雖然不願意這樣做,可我卻沒有放過她。" 儘管加入了漂白劑,但狗並沒有死,只是難受了兩天,父母和祖父母都非常擔心它的健康。飽受痙攣折磨的狗不時發出陣陣哀號,從早到晚都可以聽到從倉庫裡傳來的狗叫,它那尖利的叫聲響徹了山頂的天空。 夜觀察著它的樣子。受到驚嚇的夕則蜷縮在家裡,一直用手捂著自己的耳朵。 "夕哭了。" 夜看著自己的妹妹,目光跟觀察狗時的狀態一樣。因為是她親手將漂白劑放入狗糧,夕的內心那一刻正承受著巨大的痛苦。通過這次試驗,夜成功地同時觀察到狗和妹妹的反應。夜和夕還曾經玩過一次上吊的遊戲。 "準確的說,這種遊戲就是模仿上吊自殺的整個過程,在快要被吊死的那一瞬間打住。記得那是個雨天。由於無法外出,我們便在倉庫裡做這個遊戲……夕好像就是在數月之後死的。" 姐妹倆各自在倉庫的地上豎首堆放起兩個木箱,然後站到了箱子上。接著,她們把頭套進了從屋樑上垂下的繩套裡。這樣一來,只須從箱子上跳出去,就可以完成上吊的動作了。"我們數一二三,數到三便一起跳下去,我當時是這樣說的。不過,這是騙她的,我並不準備跳下去,只是想看一看夕吊在空中瀕死掙扎的狀態。" 一、二、三。兩個人同時發出了信號,然而什麼事也沒有發生。姐妹倆誰也沒有跳,倉庫裡一片寂靜。 "夕似乎察覺到我的計劃,所以她也沒有跳。我責問她為什麼不跳,她身體僵直地站在箱子上,好像被嚇呆了。" 夕並沒有指責姐姐不講道理,只是默默地忍受著夜的責罵。 "你是不是經常欺負妹妹?" "也可以這麼說吧。不過,當時自己並沒有這方面的意識,兩個人平時關係很好。況且,夕自己也幹出許多壞事,譬如裝死人去嚇人這種事,她就比我還要在行。" "家人發現你們兩人之間的這種較量了嗎?" "沒有。" 她沉默了一會兒,呆呆地望著前方的道路。一輛汽車從路上駛過,由於四周的光線已經暗了下來,所以司機開了車的前燈。因此,剛才她的半邊臉龐融入了車燈造成的光環裡。風吹散了她的頭髮,把其中的幾根掛到她的臉頰上。 "夕是在小學二年級的暑假裡死的。那天早晨天氣本來很好,可天上的烏云愈聚愈多,中午的時候就開始下起雨來了……, 中午十二時過後,母親出門買東西了。父親不在家,祖父和祖母也在外面。家裡只剩下一對孿生姐妹。 起初,雨下得不大,窗戶上只有一些細小的水滴。然而,不一會兒,雨就下大了。窗戶上的水滴逐漸聚集在一起,不斷往下滴落的水珠形成一根根透明的線條。 "大概十二時半,我看見夕走進了庫房。她沒有對我哼聲,我覺得她可能想單獨做點什麼事情,便沒有跟去。" 當時,夜一個人回房間看了一會兒書。 大約一小時過後,從大門口傳來了開門的聲音。夜跑到門日一看,原來是祖母回來了。祖母手上提著一大包梨子。她一面將雨傘摺好,一面說這:"這是鄰居送我們的,我馬上給你們削。" "我這就去把夕叫來。說罷,我丟下站在門口的祖母,朝倉庫跑去。" 她打開了倉庫的門。 接著,夜便看到了那景象。立刻,一聲刺耳的尖叫打破了周圍的寧靜。 "夕的身體懸垂在空中,脖子上套著一根從天花板上垂下來的繩子。我馬上又跑回門口,手裡抱著梨子的祖母用詫異的目光看著張惶失措的我。" 夕死了!她就是這樣向祖母解釋的。 她是上吊自殺的。同時,這也是一件意外事故。 除了吊死夕的那根繩索以外,她身上還有一根幹農活時使用的草繩,正好套在夕的胸部。它一端纏繞在夕的身體上,另一端則從空中垂下。 此外,天花板的屋樑上也垂下一根同樣的草繩。看來,這根和纏在夕身上的草繩原本是連接在一起的,直到事發的時候才在中間截斷。 "妹妹並沒有自殺的念頭。她本想利用那根套在胸部的草繩掛住自己的身體,本來可能是想裝成吊死鬼的樣子來嚇唬嚇唬大家。然而,當身體被吊起來的瞬間,草繩卻承受不了她的體重,斷成兩戳……" 據說夕的葬禮辦得很簡單。至此,她的故事說完了。雖然還留下一個疑問,可是我沒有再問。森野長長地嘆了 一口氣,表情有些疲憊。 這時,太陽沒入了地平線以下,馬路旁的行人這上已是華燈初上。巴士站裡,印有巴士時刻表的燈箱也亮了起來。柔和的白光照射到長椅上,也照在我們的身上。 車燈的光亮從遠處傳來。從它四方形的正面輪廓來判斷,這應該是一輛巴士,帶著引擎的轟鳴,它在車站前停下。 森野站起來,鑽進了開啟的車門。我也離開了長椅。既沒有道別,也沒有回首,我們就這樣分手了。 森野夜給我講述了她死去的妹妹的故事。兩天後的星期六,早上起天空中就佈滿了烏云。這天,學校沒課,我早早地來到車站坐上一列火車。 離開中區以後,車窗外的景色逐漸蕭瑟起來。搖搖晃晃的車廂裡本來坐滿了乘客,但他們都一個接一個地消失了,最後車內僅剩下我一個人。朝窗外望去,只見缺少陽光的田園風景一幅幅灰暗的圖畫一樣,快速地從我眼前滑過。 我在一處人煙稀少的小站下了車。接著,從站前的巴士站轉乘巴士繼續前行。不久,道路便開始緩緩上升,樹木植物也漸漸多了起來。不知不覺中,我已經來到一處可以俯視山下小鎮的地方。山路愈來愈狹窄,幾乎到了只能一輛巴士通行的程度。道路兩旁的林木長得枝筆葉茂,越過護欄的樹枝與巴士的玻璃窗摩擦,發出了輕微的聲響。 巴士來一個林中的車站停了下來,我在這裡下了車。巴士開走後,路上看不到任何車輛的蹤影。我查看了一下站裡的時刻表,這裡的巴士每小時只有一班,到了傍晚好像就沒有回程的巴士了。看來,我必須盡快趕回車站。雖然車站的四周全是樹木,但走了幾步後,眼前的視野就突然開闊起來。此時,星星點點的民房屋頂映入我的眼簾。 這就是森野出生的村莊,她在這裡度過了孩提時代。 我停下腳步,朝四周環視了一番。如果天氣好的話,茂密的紅葉一定會使整座大山呈現一片紅色的。只可惜今天是個陰天,想來的確有些掃興。 我邁步向森野曾住過的房子走去。一邊走,我一邊想起了昨天在學校裡和森野談到的事情。 星期五午休的時候,圖書室裡人影稀疏。四面的書架上放滿各類書籍,除此以外的空間安放著供人閱覽時使用的桌椅。森野就坐在一個四周無人的角落裡。我看到她後,走到旁邊對其說道。 "我想參觀一下你原來的那個住處。" 她從正看著的一本書上把頭抬起來,皺了皺肩頭。"為什麼?" "你忘了嗎?去遊覽死過人的地方可是我的愛好。" 森野把目光從我身上移開,又將注意力集中到手裡的書上。從我的角度向下看去,只能看到一個圓形的後腦勺。她沒有理睬我,繼續看她的書。 這時,我注意到她手中的那奉書,頁面的一角上寫著這樣一個標題:"第3章:你並不孤單……樂觀向上的生存之道"。 看到這樣的標題,我不禁吃了一驚。她依然埋著頭不肯理我,不過從她的動作來看,似乎很擔心書上的標題會引起我的誤解。 "我認為這本書的內容可以讓人打瞌睡。" 不知所措地沉默了一會兒後,森野再次抬起頭。 "我現在後悔把夕的事告訴你了。要是想去的話,你就一個人去吧。" 據她說,當年居住的房子和使用過的庫房都還在。森野的祖父母至今仍在當地務農。我問她為什麼不一起去,她的回答是因為睡眠不足身體欠佳。 由於第二天是星期六,學校不用上課,因此我決定獨自到她鄉郊的老家去看看。森野把具體的地址和交通路線都告訴了我,從距離來看,應該可以即日往返。我拿出隨身攜帶的筆記本,讓她給我畫一張地圖。 "突然有一個不認識的高中男生來訪,你家裡的人一定會很吃驚吧。" 聽我這麼一說,她點頭說這,這個不用擔心,她答應跟老家打個電話,把我要去的事通知他們。至於此行的目的,對外就說是到鄉村,拍攝一些大自然的美景。 "沒事了吧?" 還跟平常一樣,森野面無表情地問道。我看了看她畫在筆記本上的地圖。 "唉,又是一張讓人看了起難皮疙瘩的地圖。" 我留下這麼的一句話,就轉身離開她的座位。直到走出圖書室,我感覽到她的視線一直沒有從我身上挪開,那是一種欲言又止、含蓄而躊躇的視線。 天上怖滿了灰色的云層,黑色的鳥兒從云端飛過。在森野所畫的地圖上,公路竟然會從寸個托兒所的正中間穿過。如果真有這樣的托兒所的話,哪位家長願意把自己的孩子迭到那裡呢? 我一邊揣摩著地圖,一邊朝森野家的大致方向走去。由於我已經把她家的門牌號碼及路止的標誌物——記在筆記本上,所以即使不看地圖也應該能夠找到。 走著走著,腦海中回想起前天坐在巴士站長椅上聽森野說的事情。那是一個關於生性殘忍的少女及其孿生妹妹的故事。夕是上吊死的。 可是,森野的話中有一個疑點。那就是當其發現妹妹遺體時的所作所為。 夜打開倉庫的門後,立刻發出尖叫。然後,她跑到門口,把夕的死告訴姑在那裡的祖母。 那麼,她是怎麼當即判斷夕已經死了呢?要知這,她和妹妹兩人經常假扮死人來嚇唬別人。從這個角度來說,難道她當時一點也不懷疑這又是一場惡作劇嗎? 或許,當她目睹這一切的時候,立刻大聲驚呼起來是人的本能反應,也有可能那具真正的屍體確實擁有無法模仿的震撼力,以致讓人不會對它的真實性產生任何懷疑。 然而,在我看來,完全不考慮惡作劇的可能性,當即作出死亡的判斷並跑去通知祖母這一連串的行為卻顯得不自然。我反覆比對著地圖和腳下的道路,面前出現了一條從山谷間流過的小溪,按照地圖上的標誌,這裡應該是一家洗衣店。我於是想,真的是那樣的話,好不容易洗淨的衣服在這裡又會被弄濕。 我一邊從橋上走過,一邊仰望著天空。低垂的雲霧繚繞在附近,形成了一幅騰云駕霧的圖畫,而山上的林木則像是畫中的一個個黑點。 最俊,費盡周章終於找到森野以前住過的房子。這是一個群山環抱的地方,正如她所說,屋頂的瓦上長著綠色的青苔。一看便知,這是一棵日久年深的老房子。房屋周圍只有樹木和旱田,除此以外別無他物。到了晚上,這裡便會籠罩在黑夜之中。屋子周邊既沒有大門也沒有柵欄,走著走著竟不知不覺地進入了院子裡。 我朝大門走去,不經意間看到位於房屋左側一問破舊的倉庫,那裡一定就是夕上吊的地方。牆壁是用乾燥的白色木板拼成的,屋頂上覆蓋著一塊三色的膠布,布的四角用塑膠繩固定在上面。也許因為過於陳舊,整個小屋看起來有些傾斜。 我一面斜視著那間倉庫,一面來到大門前。這裡的門是由縱橫的格子框格和推拉式玻璃窗構成的,通過橫向的滑動就可以控制門的開合。當我正要按門鈴的時候,身後忽然有人叫我的名字。 "是××嗎?" 回頭一看,只見一位拿著鋤頭的駝背老婦站在院子裡。她穿著便於下m-r作的褲子,脖子上還圍著一條毛巾,這位應該就是森野的祖母吧。手裡的鋤頭沾滿了泥土,雖然與我尚有一段距離,但即使如此,從她身上我已經感受到農田的氣息。"小夜給我打過電話了,等了很久都不見你來,我正擔心著呢。" 滿臉雛紋的臉龐上露出了微笑。不過,老人這副表情很難讓人相信她與森野具有血緣關係。森野平時給人的印象總是死氣沉沉的,她的氣質跟眼前這位老人身上的生沾氣息和臉。匕的笑容完全是格格不入。 我行了禮,對老人說自己已經拍了許多照片,馬上就得回去。然而,森野的祖母卻不由分說地將我強行推進了屋內。大門裡有一個存放木屐的鞋箱,箱子上放著一大堆東西, 好像都是些地方特產。大門正面有一處樓梯,進屋後明顯嗅到一種類似芳香劑般的陌生氣味。 "肚子餓了吧?""不,還沒呢。"我的話被她當作耳邊風。我被安排到廚房裡坐下,眼前的 桌上擺滿了飯菜。不一會兒,_位個子很高的白髮老人在我的面前出現,看上去像是森野的祖父。就這樣的場面來看,兩位老人可能把我錯當成森野的未婚夫。 "今後,我們家小夜就拜託你了!" 廚房裡的碗櫃上放著一張照片。 照片上有兩個長得像玩具娃娃一樣的小姑娘。她們都留著一頭既長又直的黑髮,兩個人表情嚴肅地正對著照相機的鏡頭。她們身穿黑色的衣服,手牽手並排站在一起。這張照片好像就是在家門口拍的,背景是剛才的那個門廳。 "這是小夜,和小夕。" 祖母見我在看照片,便對我解釋這。"她倆是雙胞胎,這你知道的吧?"對於她的提問,我點了點頭。 "這是她們六歲左右的照片。" 森野的祖父從旁插了一句。除此以外,他們兩人沒有對照片再說什麼。 吃完飯,我雙手合十地在家裡的佛龕前拜了拜。這樣做主要是考慮到,只有給兩位老人留下注重禮儀的印象,之後的調查才會比較容易開展。 看著安放在佛龕裡夕的照片,我心中在想,也許她的死對於祖父母來說還是記憶猶新吧。她是九年前死的,九年的時光,對於我和森野來說是人生一半以上的時間。然而,對於像她祖父和祖母這樣上了年紀的人來說,九年前發生的事情或許恍若剛剛過去的一年半載。 在佛龕前拜過後,森野的祖父和祖母邀我到起居室坐下,開始向我詢問他們的孫女在學校的具體情況。在回答這樣的問題前,我先和他們聊起了往事,問他們森野小時候喜歡做什麼遊戲。我還在想說不定他們對這個話題並不感興趣。 "啊,對了,我還收著她上小學時畫的畫呢。" 祖母興高采烈地姑起來,跑到裡面去了。祖父看了看她離開的背影,轉而向我追起歉來。 "她整天就這麼手舞足蹈的,你可別見怪。"我搖了搖頭,淡淡地說了一句,怎會呢。"……夜這孩子以前從沒有把朋友帶到家裡來。我們家老 太婆一聽說你要來;從昨天就開始興奮了。" 森野的祖母從屋裡抱出一個紙袋,把它放到桌上,取出裡面的東西。裡面裝著好幾張陳舊的圖畫紙,這些是森野上小學時用顏料和蠟筆繪製的作品。早在讓她畫地圖的時候,我就隱隱感覽到她完全不具備繪畫的才能。 圖畫紙的背面寫有名字和班級。 夕的作品也在其中。看來,她們兩人的成果並不是分開保存的。署有夜的名字的畫作從一年級一直延續到六年級,保存得相當完整,而署名夕的畫作則只有一年級和二年級時的作品。從這一點來看,似乎也可以說明以前確有一個叫夕的女孩曾住在這裡,而且她不久就離開了。 我比較了她們兩人在小學二年級時所作的圖畫。"根本就看不懂她倆到底畫了些什麼。" 說看,祖母笑了起來。兩姐妹的繪畫技術可謂不相上下。不過,她們兩人似平就同一題材畫了類似的圖畫。 兩張畫裡都有一個簡化了的家的切面圖。畫中的房子裡都有兩個並排站立的長發女孩。我想這應該是她們的自畫像吧。"真不知到底表示的是什麼意思。" 聽祖母這麼一說,祖父答道。"不就是兩個人姑在屋裡嗎?"這就誰也看得出吧!" 說完,又笑了起來。 我默默地看著這兩幅畫,逐漸領會到圖畫所要表達的意思。畫中人物的脖子上分別繕有一根延伸至天花板的紅線,由此可見,這兩幅畫所描繪的情景,應該是在倉庫裡進行的上吊遊戲。 "這兩張畫是她們上二年級那年暑假的家課。本來小夕是準備開學後把畫帶到學校去的……畫完沒幾天,她就死了…… 祖母眯著眼睛,似乎陷入了往事的回憶中。 雖然兩張畫大同小異,但夕畫得更為細緻一些。纏饒在屋樑上的紅繩,堆積起來的木箱,高懸在屋頂上的太陽,還有兩個女孩腳下穿的鞋都被她一一描繪了下來。 而夜所作的畫裡,這些東西卻沒有被仔細地描繪出來,可以說夜對畫面的處理更加簡單、大膽。畫面上的人物從頭到腳都是肉色的,而且作者似乎也沒打算要給它們穿上鞋子。整幅畫的背景是暗淡的灰色。 我注意到夕所畫的鞋子有些不同。畫上有一個女孩穿的是黑鞋,而另一個女孩穿的則是白鞋。雖然目前還不知道這樣的區分到底有什麼意義,不過這一點的確值得注意.我把手裡的圖畫放到桌上。 "也是時候出去拍一下森林的景色了……" 就此打斷談話後,我拿起審己帶來的數碼相機走到屋外。打開大門向外望去,整個視野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起初,我還以為是起霧了,仔細一看原來下起了小雨。微小的雨粉漫天飛舞,覆蓋了整座大山。這種天氣倒不必打傘,我拿著數碼相機在四週一邊閒逛一邊拍照。 雨漸漸地愈來惑大了。一會兒後,我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靠近了住所旁邊的倉庫。 倉庫的房門是木板製成的拉門,門是開著的,看不到裡面的東西。雨滴接連不斷地從屋環的薄板上落下。我用手指橫向拉了一下倉庫的房門,儘管有些吃力,但門還是打開了。 從門口射人的光線隱約照亮了裡面的陳設。我嗅到一股枯萎的植物氣味。 這個房間高兩米,長寬各三米。地上好像是黏土地面。 天花板附近有一根橫樑,從下面可以望見已經有些破損的屋頂背面。房頂上到處都有空洞,從這些地方可以看見覆蓋在頂棚上的藍色膠布。一盞小小的電燈從天花板上垂吊下來。據說以前倉庫裡養著一頭狗,不過現在已經不見了,可能是死了吧。入口的牆上靠近地面的地方有一個正方形的小口,我想這可能是專供狗進出的通道吧,可能狗以前就栓在這附近。 我邁開步子走了進去,倉庫裡的空氣好像因我的造訪輕微地震動了一下。屋子裡有點陰冷。 這裡曾經留下夕的身影,她的身體就懸掛在天花板下的屋樑上。一想到這裡,我彷彿覺得小女孩的屍體仍舊在空中搖盪。 房屋的入口處有一個開關。按下這個開關後,從天花板垂下附有燈罩的電燈便亮了起來。燈光很昏暗,勉強可以照亮整個屋子。 我想起夜曾經提到的種種事情。在這裡,姐妹倆搬來兩個木箱玩上吊遊戲在這裡,她們把漂白劑摻進了家犬的狗糧裡。對於夕的死,我懷疑夜脫不了關係。 夜打開倉庫門的時候就已經知道妹妹死了,但她卻在家人面前裝作剛剛才發現的樣子。 那麼,她為甚要這樣做呢?到底在什麼情況下,她希望掩飾真相呢?一旦考慮到這些心理因素,就不得不讓人懷疑夜對其妹妹的死負有重大責任。 "小夕就是在這裡被發現的……" 回頭一看,森野的祖母此時正站在倉庫的入口處,她表情嚴肅地望著半空。 "聽說她是在搞惡作劇的時候不小心死的。" 我順著她的視線朝半空中望去,可能當時夕就吊死在那裡吧。 這時似乎下起了暴雨,外面響起了雨點撞擊地面的聲音。不過,身在倉庫裡,屋外所有聲音都像包裹著一層膜一樣。不管是風聲,還是雨滴打在屋頂薄板上的聲音,都顯得有些沉悶。 據說屋頂的天花板自從遭颱風毀壞以後,就再沒有進行過修繕,現在雨水就從這個破爛的天花板上不住地滴落下來。不過倉庫內並沒有什麼貴重的東西,所以也不用擔心這裡會遭受任何損害。 倉庫的一角堆放著種植用的鋤頭和鏟子,牆壁上還掛著鐮刀等農具。此外,屋裡還有修楝剪和成捆的稻草繩。 在供家犬進出的小口旁,棘著不同種類的繩素。在顏色各異的繩子當中,紅色的繩子特別顯眼。 "那天的事情我至今還記得很清楚。"森野的祖母平靜地說道。 "我從鄰居家回來,剛把傘收好,就看到小夜來到門口……" 事情的經過跟夜的敘述完拿一致。她看見祖母手裡的梨子後就說自己去叫妹妹,然後便打開倉庫的門。之後,就聽見一聲尖叫。森野祖母的話中有一介地方我還不是很清楚,正想上前詢問,忽然覺得鞋底的感覺有些怪怪的。 不知什麼時候,自己的鞋底與地面緊貼在一起。地上的土似乎是黏土,每當下雨的時候,從天花板落下的雨滴就會把地上的泥土潤濕,從而使其變軟。因此,地面的黏度也就隨之升高。 試著把腳抬起來後,鞋底與地面逐漸脫離,地上便留下一個淺淺的鞋印。 夕死的那一天也下著雨,地面的狀態應該和今天一樣吧。可是,我如今留在地上的鞋印很淺,當時還是小女孩的夜跟我現在的體重相比,肯定要輕很多。那麼,以她那樣的體重能夠在地面留下鞋印嗎? 我從開著的大門向外望去,雨還在下。如果當時,倉庫的地面因漏水的關係比現在更為柔軟的話,說不定可以留下鞋印。 夕死的那天,雨是從中午開始下的。之後,夕走進倉庫,夜回房間看書。即使是發現屍體的時候,夜也只是站在入口朝裡面望一望,而沒有走進倉庫。 假如森野的祖母那天在倉庫的地上發現了夜的鞋印的話,那麼兩天前她在巴士站給我講述的故事就是編造的。因為,只要有夜的鞋印存在,就可以證明她在發現屍體之前就已經進入過庫房。 "發現小夕的時候,地上有鞋印嗎?" 我不敢奢望老人現在還能記得這些瑣碎的事情。不過,我還是試著問了一下。 "倒是有小夕的鞋印。" 森野的祖母這樣說這。當時摯腳用的箱子翻了下來,在收拾這些東西的時候,老人在地面止發現了孩子的鞋印。 我覺得有些可惜。如果僅僅是夕的鞋印的話,這說明不了。任何問題,完全是情理之中的事。 "你一眼就可以認出那是小夕的鞋印嗎?" "她們兩個長得一模一樣,我們都是通過鞋來進行區分的。小夜穿黑鞋,小夕穿白鞋。因此鞋印也各不相同,那天倉庫的地面上確實只有小夕的鞋印。" 這時我想起夕畫的那幅畫,會心地點了點頭。看來,事實是當時地上只有夕的鞋印。那天夕是將白鞋放在地上,光著腳上吊的。據說很多自殺者都有特意將自己的鞋擺放好的傾向。"地上沒有夜的鞋印吧?" 我又確認了一遍。森野的祖母滿臉疑惑地點了點頭,表示沒有。夜發現屍體後確實沒有進入倉庫,所以地上沒有她的鞋印。換句話說,倉庫中只有一講小孩的鞋印。 接著,我查看了供狗出入的小口。它的結構很簡單,就是用活頁向下掛著一塊木板。只爵推動它,既可出也可進。這個小口附近的地面是乾燥的,也籽是考慮到下雨時狗比較可憐吧,主人家選了一處淋不到雨的地方來栓狗。如果人從這個小口鑽出去的話,應該是不會留可腳印的。 "小夕當時套在胸部的繩子還能找到嗎?" 森野的祖母搖了搖頭。現在就連那是什麼樣的繩子都已經。 記不得了。 "先別說這些了,今天你就在我們家裡住一晚吧,外面雨又大。" 我想了想,答應了。 我們一起離開倉庫,返回家裡。森野的祖母一面向我介紹適合攝影的地方,一面打開了大門。 "但願明天天氣會好起來。" 在門廳脫鞋的時候,我突熱發現鞋箱上堆放的土產當中,有一個塑膠製成的小玩具。用手指拿出來一看,這東西好像是購買糖果時附迭的花形小胸針,從顏色和設計都可以看出這是一件便宜貨。 也不知這個胸針當時是誰的,看到這樣的東西,讓人又感受到,確實有年幼的女孩曾在這裡生活過。 我把胸針放在手掌上,目光又移向從門口一直延伸進去的走廊。森野的祖母先走進屋,已經從我的視野裡消失了。 我站在門口想像起來。 照片中長得像玩具一樣的孿生姐妹,如今手牽手地出現在我的面前,她們正並肩從走廊上經過。她們表情嚴肅地竊竊私語著,不知道這次又想出什麼裝死嚇唬人的新招兒。想像中的姐妹倆在走廊的盡頭拐彎離去了,我趕緊脫棹鞋子追過去。我跑到她們消失的地方一看,當然,那裡什麼也沒有,只不遇是黑漆漆的走廊裡一處安靜而昏暗的空間而已。 星期一,我注意到森野一直准注視著我。顯然,她很想知道我在鄉郊做了些什麼。不過,逸一整天我都沒有對她的視線作出任何回應。 傍晚,負責課後活動的老師交代了明天的具體安排,待同學們離開座位以後,我才叫往了麻野。雖然有幾個同學邀我一道回家,但我沒搭理他們。當然,話雖這麼說,我也不是什麼反應都沒有。自己只不過是在無磚之中不知從大腦的什麼地方找來一個較為合適的藉口,很自然地拒絕了他們。可要說自己當時到底使用的是什麼藉口,這個問題連我自己都不清楚。說老實話,我對班上的同學其實是溪不關心的,但由於我的大腦具有自動解決這些問題的能力,所以我的學校生活可以說是風平浪靜。 不一會兒,同學們的腳步聲漸漸從教室移動到走廊,並最終在遠處消失了。這樣一來,便只剩下我和森野。她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起來就像是一條即將沉沒的小船。森野正一動不動地看著我。 我從寂靜的教室中橫穿而過來到她的座位旁邊。森野的座位位於教室倒數第三排的窗邊第三列。 "聽說你好像在那邊住了一晚,奶奶已經打電話告訴我了。" 跟平常一樣,森野還是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眼睛下面的黑眼圈顏色更深了。 "那邊的飯很好吃。" 我在她面前的椅子側著臉坐下。眼前正好是一排窗,外面的光線還很亮,天空中稍稍帶有一點黃色。遠處傳來了吶喊助威的聲音,不知哪個學生社團正在比賽。燈光已經熄滅了,教室裡充滿了從窗戶照射進來的柔和光線。 "在你住過的地方,我打聽到許多事情。" "……譬如說?" "譬如,小時候你們姐妹倆一起發明的種種惡作劇,還有就是,你挨罵是不會哭的,而夕一遭到責罵,馬上會哭著躲到姐姐的身後。" "沒辦法,她總是依賴我。" 我們都沉默了一會兒,教室裡靜悄悄的,空氣中醞釀著緊張的氣氛。 "我認識了許多關於森野夕的事情。當然,在細節上可能多少有些出入。"我看了看她,說道。 她的眼神突然產生了改變。森野慢慢地將視線從我身上移開,然後閉上了自己的眼睛。只見濃黑的眼圈上面,睫毛似乎正在顫抖。 "……以前我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她以自我解嘲似的語氣說這。接著,便催促我往下說:你知道些什麼了? "夕死的時候只有八歲,到今天己經過了九年的時間。"我對著雙目緊閉的她說道。 "九年前的那天,你在倉庫發現了她的屍體,並把這件事告訴你的祖母……然而,你早知道那裡有一具屍體。其實,你一直在門口等待著家人的歸來!然後在親人面前裝出一副剛剛發現的樣子……" 講到這裡,我稍作停頓,想借此觀察一下她的反應。森野沉默了一會兒後,又催促我繼續說下去。 "你事先就知道了妹妹的死,可你卻施展演技意欲將其掩飾起來……到底在怎樣的情況下,人會產生這樣的心理呢?想來想去,結論只有一個。那就是對於妹妹的死,你有重大嫌疑。" 森野點了點頭。我接著說下怯: "夕從天花板上放下兩根繩子,分別用它們來套脖子和支撐身體。一根纏繞在她的頸部,另一根套在她的胸部。" 八歲大的小女孩從箱子上跳礦出去。就在脖子馬上就要被勒住的瞬間,套在其胸部的繩索將她的身體支撐在空中。 這時,倉庫裡出現了另一個容貌相同的女孩,她悄悄取下掛在牆壁上的修枝剪,來到了懸掛在空中的女孩身邊。然後,她就用修枝剪剪斷了套在女孩胸部一頭連著橫樑繃得緊緊的繩子。 支撐身體的繩子截斷之後,懸掛在空中的女孩便真的被吊了起來。 "你,就是兇手。" 森野微微地睜開了眼睛。不過,她並沒有看我,目光顯得有些游離不定。 "你沒有問鞋印的情況嗎?倉庫裡並沒有我的鞋印……"腦侮中浮現出了女孩赤足上吊的身影。當時從天花板上滴下來的雨水使倉庫的地面變得柔軟起來。 "不,倉庫裡清晰地留下了你的鞋印,只不過大家都沒有察覺到事實的真相而已。切斷繩索將那個女孩殺害之後,你注意到地面士留下的鞋印。如果就此離開現場的話,事後極有可能會招致別人的懷疑,所以你便決定要掩飾…00t$ 抬頭看著被自己吊死的屍體,低頭又看了看地面上留下的鞋印。此時,小女孩忽然發現自己已陷入了窘境。不過,就在這時,擺放在地上的一雙鞋映入了她的眼簾。由此,她下定了決心。 女孩脫下自己腳上的鞋子,將其暫時放到滾落在地上的木箱上。然後,她一面小心翼翼地挪動著腳步,儘量避免在地面上留下自己的腳印,一面換上那雙擺放在地上的鞋。接著,她又把自己剛剛脫下的那雙鞋從木箱上移到原先死者放鞋的位置。這樣一來,地上的鞋印就不是自己的了。 "然後,再從供狗進出的那個小口鑽出去便可大功告成了。因為那邊的地面是乾燥的,不會留下任何腳印。" 她終於完全睜開了眼睛,把目光投向了我。 "我殺她是出於什麼動機呢?" "憎恨。" 聽到這一簡單明了的回答,森野的臉上浮現出痛苦的表情。 "……你剛才說瞭解到許多關於森野夕的事情的時候,我就知道已經瞞不過你了。" 我點了點頭。 開始時我一直覺得不可思議,為什麼祖母肯定地說,當時開門後自己見到的是夜。姐妹根本是長得一模一樣的雙胞胎,怎會一眼就能作出判斷呢?可剝轉念一想,假如門口那個女孩當時穿的是一雙黑鞋的話,那麼家人應該立刻就可以將其辨別出來。 "九年來你一直保守著這個秘密,心裡一定不好受吧。森野夕。" 這才是她真正的名字。 幾個女學生有說有笑地從走廊上跑過。森野夕沉默了一會兒,似乎正在傾聽她們的歡笑。不久,笑聲逐漸變成了迴蕩在走廊裡的回聲,並最終消失了。 "你說的沒錯。" 她終於閒口說話了。 "其實我才是妹妹。以前姐姐老是命令我幹這幹那,還經常把我弄哭……" 她歪著腦袋,向我投來了疑惑的視線。"你是怎麼知道的?" "夕並不知這上吊自殺的時候有人會有脫鞋的習慣,我正是注意到這一點。以前在玩上吊遊戲的時候,也許夜曾經教過她這些東西,但她肯定記不往……" 我又向她解釋在她家看到的圖畫,那張描繪姐妹倆在倉庫進行上吊遊戲的畫作。 "那兩幅畫是你們在九年前的暑假時畫的吧?而且就是夜死亡的前幾天。如此說來,畫面所體現的作畫者的人格,完全可以與事發當日的兩個人的人格相對應。" 夜和夕雖然描繪的是同一個場面,但兩人的作品卻存在一些差異。 在夕的作品中,兩個女孩都穿著鞋;而夜所畫的女孩卻是光著腳的。起初,我以為這樣的差別只是因為夕作畫時更為細心,可是後來我改變了自己的想法。 我猜想夜憑著自己的記憶忠實地記錄了現實中的情況,與畫了太陽的夕不同,夜的作品是以灰暗的顏色為背景的。由此也可以看出我的推論很可能成立,因為那天在巴士站,森野曾告訴我,她們是在雨天玩上吊遊戲的。夜之所以不穿鞋,不是由於她不想畫,而是由於當時的情景原本就是赤腳的…… "你在巴士站不是跟我說嗎,與夕相比,自己更是一個擁有豐富死亡知識的殘忍女孩。既然已經習慣扮演夜的你說出這樣的話,那麼那個叫夜的女孩當時也一定知道,上吊自殺者普遍都採用脫掉鞋子,赤足上吊的古怪方式。" 孿生姐妹在做上吊遊戲時可能也脫下她們的鞋子,並將其整齊地放在一旁。因為夜擁有這方面的知識,所以在做上吊遊戲的時候她或許會對這些細節表現得一絲不苟。可以說,畫中清晰地反映出夜的知識程度。 然而,夕卻不是這樣。恐悄即使在遊戲的時候,她也記不住先要把鞋脫掉,然後還要將共放好這些煩瑣的規矩。正因為沒有這些知識,所以她才會繪釁裡的女孩都穿上鞋子。 如此一來,便出現了矛盾庫房裡發現的屍體是光著腳的。假如夕那天想獨自去倉庫裝死人,結果卻因繩索中途截斷而不慎死亡的話,那麼她的屍體就應該是穿著鞋的。 夕一直沒有說話,專心地聽我講述推理的過程。不過聽到這裡,她慢慢地張開了嘴唇。 "穿黑鞋的姐姐,死了。確實,我可能有些恨她,但是你的推測稍稍有些偏差……" 聲音很平靜。 "可能你沒有找到那根套在她胸部的繩子。那不是我剪斷的,是自然截斷的……" 那天中午十二時,姐姐夜向她提出建議。我們扮作吊死鬼的樣子,嚇唬嚇唬他們。夕接受了這個建議,兩人使一起跑到倉庫裡忙活起來。 下起雨來,當時倉庫的狗還在,它以莫名其妙的眼光注視著姐妹倆。 "姐姐把木箱堆得高高的,站在上面將繩素系到了屋樑上,我則在下面用腳抵住箱子,不讓它們晃動。" 在雨水沒來得及浸潤倉庫的地面前,夜就已經站到木箱上去了。因此,地上沒有留下她的鞋印。 夜是裝扮吊死鬼的主角,而夕的任務則是把家人騙到倉庫裡來。一切準備就緒,夜將從樑上垂下來的兩根繩子分別套到自己的身體上。 "然後,姐姐就跳了下來……" 夜把腳下的木箱踢落到地上。就在脖子將要被勒往的瞬間,套在胸部的繩子把她的身體穩往了。 她若無其事地俯視著下面,臉上還帶著笑容。 "姐姐的嘴角微微上翹,這是她騙人時特有的微笑。平常跟家人說話時,她總是面無表情,只有在這種時候她才會露出高興的神情。" 可是,就在這時,繩子突然斷了。 "這與我無關,繩子是因承受不了姐姐的體重而自然截斷的,斷口出現在靠近天花板的屋樑附近。如果你仔細察看過那根繩子的話,我想你一定會修正你的猜測,因為這麼高的地方我根本不可能觸到。" 夜的脖於一下子就被勒往了。 "我馬上趕去救她,我用雙臂袍往姐姐的身體想支撐著她,以免她從半空中落下來……" 倉庫裡便出現了這樣一幕:一個女孩懸吊在空中,而她的身不是另一個與其長得一模一樣的,試圖支撐著她的女孩。空中的女孩極力地掙紮著,雙腿胡亂地在半空中蹬來蹬去。被主人栓在一旁的狗聽到異常的唰動之後,更是狂吠不止。頓時,倉庫裡充滿了幾乎可以把耳劂震破的狗叫和女孩痛苦的哀號。此時,夕覺得時間彷彿已經停止,這樣的狀態似乎永遠也不會有盡頭。 "我努力支撐著,試圖挽救姐姐的生命。雖然當時已經沒氣力了,但還是從後面緊緊抱住姐姐的身體……可是耳朵裡只聽見姐姐的慘叫……胡亂折騰的腳跟一次又一次把我踢開……" 森野坐在椅子上,始終保持著同一個姿勢。視線則一直停留在比教室牆壁更遠的地方。也許那天倉庫裡的情景現在又浮現在她的眼前吧。對她來說,那是一場噩夢,一場塵封在她記憶深處的噩夢。 當夕體力不支的時候,姐姐的身體便從上面垂落下來。這時候,姐姐的脖子被繩子勒得緊緊的。夜瞪著自己的妹妹,拚命地對她吼叫,但嘴裡說的並不是鼓勵夕堅持下去的話。 "姐姐對我喊道:給我站穩,你這個廢物……" 她死死地閉上自己的眼睛,皺緊了眉頭,彷彿正承受著某種羞辱。 "在聽到這句話的那一瞬問,一直試圖解救姐姐的我雙臂便失去了力量……" 夜的身體一點一點地緩緩落下。 夕看見姐姐的腳尖降落到快要接觸地面時停住了。夜沒有穿鞋,光著雙腳。她的大腳趾特二腳趾分得很開,就像被人刻意掰開了一樣。起初,腳趾還咯咯地抽動著。狗的叫聲變得更大了,那聲音幾乎可以把人的耳朵撕裂。狂暴的狗叫連同一陣輕微的痙攣一起向夕的大腦襲來。 "不一會兒,在用盡了最後一點氣力後,姐姐的腳尖在空中漫漫靜止下來……" 夕下意識地朝後面退了一步。這時,鞋底和地面的黏土剝離開來,讓她感覺到一絲阻力……地上留下了一個鞋印。 "我覺得如果僅僅是自己一個人的體重的話,肯定不會在地面上留下鞋印。" 姐姐脫下的鞋子就放在她的身旁。 "看到那雙鞋後,我便決定在家人面前撒一個謊。當時的情景我記得很清楚。在那間小小的倉庫裡面,姐姐的身體還輕微地晃動著,就像座鐘的鐘擺一樣……" 年幼的女孩在她的小腦袋中拚命地找尋著出路。最後,她決定換上地上那雙黑鞋,把自己腳下的白鞋作個交換。 她選擇乾燥的地面摸索前進,並從供狗出人的小口處鑽了出去。現在她腳上穿的是一雙黑鞋,這個顏色代表了一個新的身份。從今往後她只能以夜的姿態出現在別人面前了。 "在家裡只須收起以往的笑容,整天擺出一幅面無表情的樣子就行了。由於以前總是形影不離,所以我對姐姐的行為習慣瞭若指掌,模仿起來更是駕輕就熟。九年來,沒有一個人看出我的破綻……" 說到這裡,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神情顯得有些疲憊。 年僅八歲的她,竟親眼目睹自己的葬禮。自己的真名從那場葬禮起便一直塵封至今,她的內心隱藏著常人無法理解。,甚至是通過割腕才能宣洩的激烈感情。其根源無疑來自於她的姐姐以及那個已經被人深埋了的榴字。小女孩選擇的這條這路,充滿了孤獨和悲壯,她必須不惜一切把它走完。 從窗戶照射進來的陽光愈發柔和起來,光線中逐漸增添了幾分金黃的色彩,斜陽的餘暉透過半開半合的淡黃色窗簾傾瀉到整個教室裡。棒球隊隊員的金屬球棒與球相撞擊發出的高音響徹雲霄,頃刻卻又消失得無影無蹤。寂靜的教室裡,時間正悄無聲息地逝去。 過了一會兒,她略帶猶豫地說道: "……你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是什麼時候,在哪個地方嗎?" 我記得是是高中二年級,就在這個教室,便這樣回答了她。聽我這麼一說,她的臉上流露出一絲遺憾的表情。 "初中時,在博物館參觀川體切片標本的時候,第一次見到你。此後,升上高中的那年春天,我在圖書館發現一個人正在閱讀關於屍體解剖的醫書。當時,我一下子就認出你了。"所以,在教室裡她輕而易舉地識破我的偽裝。我終於把這件事弄明白了,看來,我們彼此都往暗中洞察到對方本來的面目。 "我真不敢相信,聽說你小時候竟會不時開懷大笑。" "的確如此,以前就是這樣的。不過,從那間倉庫裡出來後,我就擔心一旦笑起來就會暴露自己的身份,所以這九年來,我都一直極力使自己面無表情。由於長期模仿姐姐的關係,現在我已經無法爽快地笑起來了。" 她的語氣中包含著與常人沒有區別的寂寞。將視線從我身上移開後,她接著說道: "我一直覺得能第一個叫出我名字的人就是你……"我站了起來。 "我有一樣東西要送給你,是我從你老家偷偷拿回來的。"說著,我從桌上的袋子裡把東西拿了出來。 "什麼東西下" 她保持著自己的坐姿,向我問道。 "就是你一直在尋找的繩子,我想應該適合你的脖子吧。我給你套上,你把眼睛合上。" 森野坐在椅子上,合上了自己的眼睛。當我來到她身後時,她似乎有些緊張,窄小的肩膀也變得僵硬起來。 我輕輕地在她脖子上套上一根紅繩。這根繩子很破舊,到處都有綻開的地方。這是我在那間倉庫裡找到的,是原先用來栓狗的繩子。 "我還明白你厭惡狗的原因。" 我將她那白而細的脖子連同長長的頭髮一起套人繩圈中,開始輕輕地勒了起來。體會到壓迫的感覺後,她稍稍抬起了自己的肩膀。在這種狀態下,我鬆開了雙手。 接著,我在她脖子上打了結,並把剩餘部分的繩子拉到她的面前。 "對,就是這種感覺……" 她一邊嘆氣一邊說道。看得出,這根繩子緩解了長期積累起來的緊張感,同時積蓄於她心底的感情也緩慢而平靜地得到了釋放。 夜就是被套狗的繩子吊死的……這件事或許已經被她塵封在記憶的深處。她竟然沒有發麵自己所需要的,正是當年和姐姐一起玩上吊遊戲時使用過的纏子。 "我告訴你吧,其實我根本就沒有恨過姐姐……雖然經常被她欺負,但對我來說姐姐是光法替代的……" 我一隻手拿起書包,準備回去了。 離開教室前,我經過她座位旁的時候,回頭看了看夕。坐在椅子上的她,雙腿伸到了前排椅子的下面。兩隻手交叉在胸前,纏繞在她脖子上的紅繩的那端一貫拖到教室的地板上。眼簾已經輕輕的垂下了,睫毛的影子淡淡地投射在眼睛的下面。臉頰上長著汗毛,看起拳就像兔子的背部一樣。在夕陽的照耀下,臉上的汗毛反射出絲絲光芒,每一根都像被傍晚的餘暉包裹著一樣。淚水經過她的臉頰,從下巴處滑落到校服上。 我輕輕地關上教室的門,把她一個人留在裡面。 CHAPTERⅤ土Grave "哥哥,哥哥……" 浩介衝著佐伯喊道。浩介是住在附近一個剛上幼稚園的小男孩,平時這孩子說話總是天真無邪、高高興興的,不知為何今天卻顯得沒精打采。 "……怎麼了?" 佐伯正在庭院裡欣賞牽午花,花瓣上細小的露珠在夏日的清晨裡閃閃發光。趕去做廣播體操的小學生們從庭院的圍牆外經過,圍牆大概有佐伯的胸口這麼高,雖然看不見孩——Tqf_1的身影,但仍可以聽到無數雙小腿跑步的聲音。 "哥哥,你說爸爸還在生我的氣嗎?" 昨天旁晚的時候,他哭著來到佐伯的家,之後,他一直沒有回家。佐伯一問原因,他便哭著說,爸爸珍藏的古董陳設被他不小心打碎了,平常家裡的人一直叫他不准碰那些東西,可他最終還是沒有戰勝自己的好奇心。"我想他肯定已經消氣了。1 他把小孩的父母昨晚來這裡找人時的情況告訴了浩介。兩人滿臉焦慮地姑在門口向佐伯|、啊道:"看到我們家浩介嗎?"當時,佐伯搖搖頭裝作不知道,而且還和他們一起在附近四處尋找。 "你真的覺得他沒有生氣?" "嗯……" 眼前是一片盛開的牽牛花,牽牛花的藤蔓纏滿了插在地上的竹竿,乾燥的竹竿略帶一點淡茶色。 佐伯住在一棵獨立的老房尋裡。家中庭院比周圍鄰居家的大,在呈正方形的住宅範圍內,房子和車庫並排修建在東面,剩下的空地就被各種各樣的樹琳佔據。如今正值夏季,一棵棵大樹長得枝筆葉茂。 佐伯從小就對植物抱有濃厚興趣。牽牛花就盛開在這個庭院裡的牆邊。 今天又是個晴天。太陽逐漸升高,天上沒有一朵云彩。從圍牆和樹木的縫隙間照射下來的陽光,使纏繞著牽午花藤的竹竿在地上投下了一這這筆直的黑線。 浩介哭了起來。 昨天傍晚,浩介來到這裡矧求佐伯趕快把自己藏起來。佐伯立刻答應了他的要求,並將他領進家中。接著,他又來到路上四周張望了一番,確信沒有被人發現的情況下,關上了大門。 "你到哥哥這裡來,真的沒有告訴任何人嗎?" 為慎重起見,佐伯又問了一次。小男孩擦著眼淚,點點頭示意沒有。孩子的話到底有多大的可信性呢?可是,此時的佐伯己經顧不了這麼多,他認為不能放過這次機會。 以前和浩介一起捉蟬的時候,以及看他用空盒子作手工的時候,一個念頭曾從腦海中閃過。那是一個自己絕對不能靠近的妄想,一個可怕的計劃。由於總是擺脫不了這樣的念頭,佐伯甚至厭惡自己起來。然而在昨天,腦子裡卻好像籠罩著一層雲霧…… "哥哥,我,是不是最好還是跟爸爸這個歉呢?" 佐伯的心快要碎了。浩介還沒有弄清自己的處境,而佐伯已對他做出了可怕的事情。 其實佐伯並不恨他。對於失去了家人獨自一人生活的佐伯來說,浩介就像他的親弟弟一樣。浩介父母外出的時候,常常由佐伯擔當照顧他的任務,他們還常常一起去散步。應該說,佐伯對他的感情不亞於浩介的親生父母。既然如此,那為什麼又會做出這樣的事來呢?可惜,時間是不能倒流的。 "……你已經回不了家了。"佐伯的聲音有些顫抖。 在園中綻放的牽牛花各自選擇了一根竹竿作為它們的棲身之所。在這些竹竿中,有兩根的直徑比旁邊的要粗一些。 聽到佐伯顫抖的聲音,浩介覺得有些奇怪。 "哥哥,怎麼了?" 他的聲音從安插在地面上的粗竹竿尖端傳了過來。中空的竹竿可以將埋入地底的棺木中的聲響傳到佐伯的耳邊來。浩介現在還不知道自己己經被埋到地底去了。這讓佐伯感到非常可憐。 昨天,浩介來到佐伯家裡席,佐伯狠心地把他帶進裡面的房間。 "你藏到那個箱子裡去吧。 說著,他指了指放在房間革的箱於,那個立方形的箱二子大小剛好能容他在裡面躺下。 浩介一向都很聽佐伯的話,從來沒有懷疑過他。一想到父親發怒的樣子,他更是乖乖地躲到箱子裡去。 浩介沒有注意,這個箱子其實就是以前他自己親手製作的棺材。佐伯蓋好了蓋子,並用對於將其固定起來。棺村的蓋子上預留了兩個換氣口,分別位於躺在棺村裡面浩介的頭部和腳部。因此,即使被封在箱子裡,至少呼吸還不成問題。 佐伯把裝著浩介的棺村留在房間裡,然後朝庭院走去。昨晚,他在遊廊的正對面,靠近鱗牆的地方挖了一個坑。只須用鏟子再將其擴大一點就可以放甫裝有浩介的箱子了。 完成這項工作後,佐伯再次回到屋內,把那口棺材運到土坑裡。在這過程中,他對箱子裡的浩介解釋說,要把他轉移到一個他爸爸絕對不會發現的地對。佐伯費了很大的氣力,才將棺材從屋外的遊廊挪到庭院裡裂。接著,他把這個笨重的箱子放進了坑裡。 然後,再往棺村蓋上的通氣孔裡插人中空的竹竿,所有的工序就基本完成了。最後只須用鏟子將泥土蓋到棺材上,浩介就徹底地被掩埋了。 佐伯覺得孤雩雩的兩根竹竿立在地上顯得很不自然,因此他就把生長在別處的幾株牽牛花,連同供它們攀爬的竹枝一起移植到矮牆這邊來,其中兩株牽牛的藤蔓更被他小心地從先前的竹枝上解下,並重新纏繞到那兩根維持浩介呼吸的竹竿上。對於毫不知情的人來說,眼前這些竹竿不過是輔助牽牛花生長的工具而己。 "哥哥,怎麼了?喂,我想回家了……"竹筒說話了。 被活埋了的浩介實在可憐。儘管如此,佐伯依然有條不紊地拿起一根根竹竿,把它們筆直地插入地面。 自己到底是怎麼了?其實,自己對那個孩子充滿關愛。曾經有一次,浩介差點在佐伯面前被汽車撞倒。當時,他光顧著跑去追一個球,根本沒有注意飛馳而來的汽車。車在就要撞到的那剎那停了下來,佐伯見狀竟嚇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可是現在,自己對小孩做出這些事情,究竟應該怎樣解釋呢? 佐伯自小就住在這所房子裡,那時,他和父母,還有祖母一起生活。由於父母都有工作,所以年幼的佐伯和祖母更為親近。記得小時候,當其他孩子在打棒球,或玩塑膠模型時,自己總是和祖母一起在庭院裡栽花種草。先用小鏟子將黑色的泥土裝入花盆裡,接著再把花的種子埋進土裡。當時,班上的同學都瞧不起他,說他的樣子像個女孩。事實上,細心敏感的佐伯在生活中倒是常常被別人誤以為是個女孩子,而他也經常為此受到傷害。 不過,祖母看到佐伯用灑冰壺給一排排的花益澆水時,總誇獎他是一個乖孩子。每當自已遇到挫折的時候,佐伯就會想起祖母這句話,從新振作起來,以不辜負祖母對他的期望。然而,也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一種想掩埋生物的妄想侵蝕了他的大腦。當他察覺的時候,突然發現自己腦子裡已經充滿正在進行活掩的種種幻覺。 佐伯喜歡在庭院裡灑水,秀氣晴朗的時候,他常常這樣做。先將橡膠軟管展開,再用哥指壓住軟管的管口,這樣強大的水壓使管子裡噴出來的水柱可以沖得更遠。呈扇面狀展開的水流噴射到庭院裡的樹木上後,又反射著太陽的光輝,從那些茂密的枝條和葉子彈開來。每每看到這樣的情景,或者是看到祖母微笑的時候,佐伯就覺得型個世界充滿了光明,自己的心情也變得格外舒暢。 與此同時,在內心深處,剎那塊光線永遠也照射不到的黑暗地方,卻潛藏著想將祖母關瀏箱中埋掉的念頭。當這樣的想法從腦子裡一晃而過時,佐伯州法原諒自己。為什麼腦海中會產生這種像惡魔般的念頭?有日廿,他甚至不敢正視祖母的眼睛,因為他擔心祖母會從他的眼睛裡看出自己的邪念。 難這是某種內心的傷痛,把自己變成現在這副樣子嗎?雖然目前還找不出具體的根源,但可能只是一時忘記了吧。要不然,這個根源或許存在於另一種可能性之中。當然,這樣的可能性是令人害怕的:莫非自己天生就是具有惡魔品性的人?佐伯成年後沒過幾年,父母和祖母就因車禍去世了。這消息,佐伯是在上班的時候得知的。 以前,他一直與家人生活在同一所房子裡,通過與他們的接觸,佐伯可以找到自己在社會中的正確位置。然而,當家裡只剩下他一人,佐伯就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想像。每天下班回來,在沒有人交流的狀況下,佐伯滿腦子就只想著一件事,便是從小就不斷浮現在他腦海中的那個妄想。對於這些他根本不願思考的問題,佐伯一直試圖從自己的腦袋中抹去。也許是由此產生的反作用吧,他對營造庭院的熱情一天高過一天。 家人在世的時候,他最多擺弄一些盆栽,或修整一下樹木而已,可是現在,他不但要做以前這些事情,而且還要從別的地方運來腐土,以改善庭院裡的土質。漸漸地,矮牆內的樹木愈來愈多了。 佐伯全年都在用鏟子挖坑種樹,這是他下班後唯一的樂趣。他對同齡人喜歡的任何事物都提不起興趣,每天總是一個人在庭院裡不停地挖著。挖好之後,便種上花木。 不久,房子周圍和矮牆內側的空地都披上綠裝。從牆外向裡面望去,密集的樹木把房屋遮擋得嚴嚴實實。由於怕影響到遊廊前面的景緻,所以只有一個地方沒有種植樹木,因此這裡的圍牆與住房之間沒有任何視覺上的障礙物。佐伯在這一帶建了一個花壇,並在裡面種上時斜的鮮花。 當初,佐伯覺得自己挖坑的目的是為了栽樹。然而,在不斷挖掘的過程中,他逐漸體會到自己之所以種樹,不過是為挖坑找一個合理的理由而已。最後,他乾脆先把坑挖好,然後再將其填回。庭院裡大部分地方都種了花木,由於幾乎找不到能夠讓樹木伸展枝條的地方,現律已經很難再增添新樹了。即使如此,佐伯還在繼續挖坑,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通過不斷的挖掘,來打消自己想要埋人的咎頭。事實上,挖坑的動作的確能使佐伯忘卻頭腦中一切煩惱,但這樣的效果只會出現在鏟子插入泥土的那一瞬間。 挖完以後,什麼東西也不埋,僅僅按原樣填回的做法,。總是讓佐伯感到很空虛。他覺得愈是拋開腦子裡的妄想挖一些毫無意義的土坑,事後縈繞在自串腦裡的慾念就愈為強烈。即使如此,佐伯還是抵受不了挖坑席帶來的快感,所以當他掩埋浩介的時候,前一天晚上挖好的士坑還沒有填回。 附近的鄰居早已熟悉佐伯的癖好,他們對每晚都會響起的挖地聲不會感到絲毫的奇怪。平時碰到佐伯的時候,大家都會點頭打個招呼,偶爾還有人向他討教植物的栽培方法。在這一帶,佐伯對園藝的熱中是人盡皆知的,有人可能認為他是個怪人,不過認識佐伯的人大多對他的現狀表示同情,覺得他:失去親人後,就只能把自己的精力沒人於僅有的一點愛好。 失去親人兩年後,佐伯逐漸和浩介熟稔起來,兩人相識的契機是一年前浩介在佐伯的庭院裡迷了路。互相認識後,他倆成了很好的朋友,有時佐伯還會和他們一家外出遊玩。 他們認識了十個月後,佐伯忽然在車庫裡發現一塊和浩介身高大致相當的木板。這時,他的第一個想法就是:這塊木板用來做棺材正合適。 當時,佐伯曾用力搖晃腦袋,甚至對自己這個想法感到惱怒,但是第二天,他便開始製作棺材了。他也不知這自己為什麼要做這麼傻的事情,只能暗自苦笑,對自己說這樣的東西永遠也派不上用場。可即使這樣,自己的雙手還是不聽使喚,幾乎是半自動地將一根根的釘子釘到木板上。不一會兒工夫,一個箱子就成形了。 "哥哥,我要回家了,你讓我出來……" 竹筒的頂端傳出了哭喊聲。筆直的竹筒裡除了陰暗以外別無他物,一把稚嫩的聲音從裡面通過,並伴隨著沉悶的回音來到了地面。 佐伯現在已經不知道該如何回應浩介的呼喊了。可憐……真可憐……他只能反覆這樣嘀咕著。自己的手已經不知不覺地拿起了橡膠軟管,軟管的另一頭連著房屋旁邊的一個水龍頭。夏日的陽光愈發毒辣起來,頭頂上充斥著蟬的叫聲。暑氣逐漸從頸部傳遞到至身,乾燥的地面已經被太陽曬得發白了。一道水流從佐伯腳下的涼鞋邊掠過,在地上伸展開來。水流源於掩埋浩介的地方,汩汩的流水從一根竹筒的口部溢出,澆濕了纏繞在竹竿上的牽牛花,並在地上形成一個水坑。那是用作通氣管的竹筒。 另一根竹筒上套著橡膠軟管。看到這樣的情景,佐伯總算回憶起剛才自己所做的事情。且說如此,之前的行動也不完全是無意識的。 自己將軟管套在竹筒上,然後擰開水龍頭把水灌進地底的箱子裡。佐伯感覺自己就像身處夢境一樣,普通人都應該具有的良知,在自己的身上已失去爿作用。 當棺材注滿水後,強大的水壓將多餘的部分通過另一根竹筒噴湧出來。夏日的驕陽照射列有如噴泉一般的筒口上,不停湧動的水花折射出耀眼的光芒。佐伯忽然覺得眼前的景觀十分漂亮,伴隨著蟬兒的叫聲,牆列傳來孩子們做完早操回來的聲音。這次,孩子們的聲音從與州前相反的方向由遠至近地通過圍牆。這時,已經聽不到浩介的叫喊了。花瓣上出現了皺紋,牽牛花開始調謝了。 一晃眼三年過去了。 期問,警方沒有來找過他的麻煩。浩介的父母悲傷地從這裡搬走時,佐伯是唯一為他們送行的人。誰也不會懷疑佐伯是殺害浩介的兇手,附近的居民都認為孩子的失蹤讓他感到萬分悲痛。 佐伯的悲傷是發自內心的,沒有半點偽裝。然而,良心上的譴責使他無法面對痛失愛子的柄位家長。看著他們臉上的淚水,佐伯才發覺自己的行為竟如此可怕。 三年的時間,佐伯是在恐懼和不安中度過的,他怕被人發現,整天提心吊膽。這些年來他從不敢靠近掩埋浩介的那塊土地,久而久之,那裡便長滿了雜草。牽牛花枯萎以後,散落在地上的種子又再孕育出新芽,它們和其他的雜草一起再次在這塊土地上生長。浩介一家以前居住的地方,如今已搬來新的主人了。 今年初夏,一位主婦拿著傳閱板來到佐伯的家,他們在大門口談到最近在電視節目裡炒得沸沸揚揚的連續殘害少女案件。然後,話題又轉到失蹤的浩介身上。 "浩介失蹤已經有三年了吧。以前你跟他關係不錯,如今他不在,覺得挺寂寞吧?" 佐伯有些緊張,但想到浩介那稚嫩的笑容,便不由得悲傷起來。明明是自己親手將他埋入地底並用水掩死的,可現在卻又為不能與他見面而感到傷感。佐伯非常厭惡這種扭曲的情感。 佐伯心情沉重地點了點頭。然而,不經意間,當他抬頭看那位主婦的時候,忽然覺得有點奇怪。她的臉上並沒有什麼特別悲傷的表情。不一會兒,話題又轉到進入夏天后逐漸開始嗚叫起來的蟬。佐伯這才明白,原來浩介的事對於世人來說已經成為過去。 幾天後,當他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重新買來了木板和釘子,正在製作一個能裝入的木箱。由於製作箱子的過程不能讓路上的行人隔著矮牆窺見,所以佐伯把工作的場所選在屋裡。一間日式房間成了他的工作室,現在榻榻米已經被鋸斷板材時產生的木屑所覆蓋了。 佐伯的心中再次燃起了犯剝的慾望。即使在掩埋了浩介後的日子裡,那種想將活人埋入刪底的慾望仍舊在他的腦海中揮之不去。然而,這三年佐伯沒利將腦裡的幻想付諸實踐。究其原因,除了良心上的譴責外,副主要的還是出於一種強烈的恐懼,他怕浩介的事被別人知道。 可是,當佐伯看到送傳閱棚來的主婦那表情後,那一直潛伏在他內心深處、面目猙獰的剽色怪物便再也按捺不住了。這個暫時隱藏在佐伯體內的動物,已經從睡夢中醒來。為了執行一個恐怖的計劃,它睜大了眼唰,再次控制佐伯的身體。佐伯在木板上釘上釘子,繼續進行鍘子的製作。在這過程中,他覺得自己體內那個黑暗而醜陋的倒物已經張開了大口。 窗戶全都緊閉著,不僅屋子_裡充滿了暑氣,佐伯的體內更是熱氣沸騰。他一直埋頭工作,汗水從鼻尖上滾落下來。 不久,一口新的棺材完成了,它比原先裝浩介的那口棺材要大一些。這時,棺材裡空空蚓也,不過,佐伯的腦海裡很快就浮現有人躺在裡面的景象。 接下來,要在院子裡挖個蜊。地點就選在遊廊的正面,靠牆的位置。這裡離浩介的葬身龍地僅有一米的距離。從那天起,佐伯每天早晨站在遊廊朝那個方向望去的時候,都覺得那個能容納一口棺材的士坑,就倒充滿了陰影的黑洞。 誰是埋進地底的第二個目標呢?佐伯花了幾個月的時間,思考這慎重的問題。開始製作硎材的時候,季節還是初夏。那時,他總是和同事一起談論日剎攀升的氣溫,而現在他們的話題已經變成了夜裡的寒氣。不知不覺,平常穿著的衣服也逐漸由短袖換成了長袖。 也不知炎炎的夏日是如何逝去的,佐伯只覺得內心正進行一場激烈的戰鬥,交戰的雙方,一方是試圖阻止自己繼續行兇的良知,另一方則是積極搜尋獵物的黑影。然而,這種內心的掙扎是絕不會流露在外的。在旁人的眼裡,此時的佐伯與平常並沒有什麼分別,和以前一樣,他駕輕就熟地處理著各種日常的事務,就像一台能夠自動運轉的機械。 十月末的某個星期五晚上,佐伯下班後來到停車場。他開動汽車,踩上油門,逕自向家中駛去。天色已經暗了下來,亮起前燈,融人長長的車流之後,佐伯將視線投向路旁的行人。不久,他發現自己竟是以評頭品足的目光來審視他們。這時,車內的鏡子所映出的臉沒有任何表情,佐伯覺得自己的黑眼珠就像小洞一樣。 在工作單位內,大家都覺得佐伯是個平和、理智的人,他經常把自己栽培的鮮花從家裡帶來美化環境,面對上司吩咐的任務也毫無怨言。由此,佐伯逐漸建立起良好的人際關係,並得到同事們的信賴。沒有人會想到他曾殺害一個男孩。 快到家的時候,佐伯往左一拐把車開進一條僻靜的小路。在這裡,他看到那個女孩。 她在路邊走著,車燈照亮了她的背影。身上穿著黑色的校服,背後垂下一頭長發。 從女孩身旁經過的時候,佐伯下意識地降低車速。女孩的頭髮給他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佐伯感覺整個身體都被眼前的黑髮所吸引。 從擋風玻璃的斜上方向外望怯,可以看見高懸在夜空中的一輪滿月。天上沒有烏云,銀白恆的月光靜靜地照射在四周的地面上。這裡靠近住宅小區中的卜個公園,林蔭這上的樹木大多掉光了葉子。 佐伯在十字路口處向右拐了個彎,馬上把車停了下來。他關掉了車燈,眼睛直盯著車上的腳後鏡。他在等待那個少女的到來。 如果女孩逕首穿過十字路口,或朝左拐走掉了的話,自己就發動汽車回家。明天是休息日,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覺,好好放鬆一下身體。 不過,要是她朝自己這個方向走來的話…… 一片枯葉從樹上掉下,滑過佐伯面前的擋風玻璃落到地上。這時,他想起前些天看到的傳閱板,上面記錄的好像是這條路上落葉的清掃問題。如果沒有記錯的話,今天傍晚應該安排了一場大掃除。雖然眼前的路止到處都散落著枯葉,但今天早上從這裡經過的時候,地上更是鋪滿了樹葉。由此看來,這條路的確已經被清掃過了。正想到這裡,又有一片枯葉從空中飄落下來。這次,葉子落到擋風坡璃前的水撥上。 周圍靜悄悄的,坐在車裡等候的佐伯用手抓緊面前的方向盤。鏡中反映出剛才那個十字路口,在淡淡的月光下,少女的身影在那裡出現了。 把車開進自家的車庫後,佐伯放下了車庫的捲簾門。金屬捲簾門所發出的刺耳聲音在寂靜的住宅區裡迴蕩。他看了看堆積在車庫正面那層厚厚的落葉,院內栽種的樹木密密麻麻地一直延伸到車庫旁邊,它們各自舒展著自己的枝條,濃密的枝葉已經快要把車庫包裹住了。因此,每到樹葉調落的季節,車庫就幾乎被掩埋在落葉堆裡,看來得用掃帚打掃一下。 自從父母和祖母去世,家裡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之後,打掃和洗衣服等這些事情都必須由佐伯親自來做。在做這些生活瑣事的過程中,佐伯真切地體會到自己的孤獨。 前幾天,有一個已婚的同事穿著熨得筆直的襯衣上班。佐伯還發現自己上司辦公的時候,不時會看看放在桌上那張與兒子的合照。 "佐伯先生不結婚嗎?" 在同一個部門裡工作的年輕女職員曾這樣問過他。 佐伯覺得這種事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戀人、好友、家人,這一切對自己來說都是遙不可及的。上班時,他可以和同事們暢所欲言,可是,佐伯卻沒有信心和他們建立更加深厚的關係。 一旦把那個慾望當成心中的秘密,在與他人接觸的過程中,便無意識地形成一堵排斥他人的高牆。佐伯不可能將這個可怕的心魔向世上任何一個人傾訴。 一陣涼風從脖子上滑過,氣溫比昨天又下降了。佐伯一邊打著冷顫,一邊看著風中的枯葉在地上滾動。此時的寒意:不僅來自即將到來的冬天,佐伯還發現自己已經脫下西裝上衣!看著身上這件皺巴巴的襯衣,他想起新婚不久的同事那張笑臉,他的襯衣從來都是熨得筆直的。 他搖晃一下自己的腦袋,決定不再考慮別人的事情。想到這裡,佐伯從側牆上的小門進外了車庫。來到車旁,打開後面的車門,然後將放在那裡的西裝上衣拿了起來。這時,他發現了衣服內的污漬,看起來像是血跡。佐伯看了看橫躺在後排座位上那個少女,她的鼻子和嘴都流著鮮血。當車子駛到家的附近,說不定會碰上什麼人,所以為以防萬一,佐伯用自己的西裝上衣蓋住躺在後排座位上那女孩的身體。 少女一動也不動地躺在那型,看樣子問處於昏迷狀態。她蜷縮著身體,長長的頭髮一直捌到車的地上,長發就像面紗一樣遮往她的面容。佐伯一邊摸剖自己的手背,一邊想:如果女孩當時不反抗的話,自己也不劊傷害她。他的手留下了女孩用手指劃出的紅痕。 扭打起來的時候,她大聲地怏叫起來,聲音在整個夜空中迴蕩。要是周圍有人的話,所有在場的人都能聽到。 之後發生的事情,佐伯一時想不起來了。當他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在女孩的臉止打了好幾拳。此時少女已經暈了過去,一動不動的,全身沒有氣力。可佐伯還是掄起拳頭,一拳打在女孩的臉頰上。然後,他把女孩塞進後座,並用上衣遮蓋她的身體。接著,佐伯發動引擎,踩上油門。 佐伯從小就沒有對任何人施過暴力,看到電視上播放虐待兒童的新聞時,他胸中總是充滿了厭惡。可是如今,自己卻毆打一位少女並使她受傷,直到現在,手上還留有剛才打人的那種觸感,這種感覺就像有無數隻不停蠕動的小蟲爬滿了自己的手掌。佐伯感到害怕,他揮動著雙手,想將這種異樣的感覺甩掉,可是無論他怎麼用力,手上的感覺始終沒有消退。 佐伯把女孩從車裡抱出來,朝家中走去。為了不讓自己抱著女孩的身影被燈光照射到窗上而被人發現,佐伯沒有開燈。少女的雙臂和頭髮在月光下來回晃動,來到滿是木屑的房間後,佐伯將女孩放進問未完工的那臼棺材裡。 長方形的空間剛好可以安放少女的身體,從頭到腳一絲不差,彷彿這個箱子原本就是特地為她量身訂做的一樣。但是,佐伯始終不敢正眼看女孩青腫起來的臉,女孩的口鼻處仍然流血不止。正是由於自己內心的黑暗深深地烙在女孩這張臉上,所以佐伯根本無法坦然面對。他趕緊蓋上棺材,並在木板上釘好釘子。蓋板上預先留有兩個小洞,佐伯要在這兩個孔洞上安插換氣用的竹筒。 在掩埋浩介的地面附近,為女孩準備的土坑正張口以待,它似乎早就預料到今天的到來。在月光的照射下,這個黑洞洞的土坑顯得有些追不及待。先前從洞裡挖出來的泥土,在旁邊形成一個小丘。 佐伯從屋里拉出棺材,從遊廊直接搬到庭院裡,慢慢向這裡靠近。裝有一個人的棺材,沉甸甸的。 將棺材放到坑裡後,佐伯拙兩根用來通風的竹筒插到棺蓋上的小洞裡。然後,他便用鏟哥把旁邊的泥土一鏟一鏟地蓋到棺村上面。開始的時候,泥土落到棺村的蓋板上會發出啪拉啪拉的聲響。不久,當棺材完全被泥土覆蓋後就再也聽不到什麼聲響了。想不到,填埋這項工作還挺費時間,佐伯渾身都冒汗了。由於回來後還沒有換衣服,所以上班時穿著的西褲此時已沾滿了泥土。過了一會兒,完成了填土的工作後,佐伯又用鏟子平整了一下地面。 掩埋浩介的時候正是夏天,當時佐伯將牽牛花的藤蔓纏到竹筒上,可是現在的季節裡卻辦不到。牽牛花是熱帶植物,耐寒能力差,如今,矮牆旁邊的雜草叢中就只能突兀地立著幾根用途不明的竹竿。不過,即使是這樣,恐怕也不會有人覺得奇怪吧,到時只須向別人解釋,說這是夏天種牽午花時遺留下來的東西就行了。 為了掩蓋挖掘時的印痕,倒伯又把花壇上覆蓋著的稻草挪過來鋪在竹筒周圍。經過這樣一番設計之後,就看不出土方填回的痕跡了。 佐伯放下手中的鏟子,來到遊廊邊坐下。他呆呆地看著牆邊的竹筒好一陣子。現在,女孩完全被埋入了地底。 只有遊廊與外牆間的庭院阜沒有種樹,裡面只有幾個花壇、一個晾曬衣物的曬衣台和幾根竹竿。不過,朝遊廊的兩端望去就可以看見成排的樹木,晚上這些樹木就形成一道黑色的高牆。當風吹來的時候,地上的黑影便開始各自扭動自己的身體。佐伯摸了摸帶有指甲劃痕的手背,毆打女孩面部的感覺已經從手上消退了。佐伯把手貼在臉上,突然發現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的嘴角已綻放著笑容。 從遊廊走進家中,佐伯查看了女孩隨身攜帶的提包。他找到防身用的催淚噴霧器,還有學生證。翻開證件一看,照片上的女孩長得很清秀。 照片下記載著年級、班級和學號,姓名欄裡寫著"森野夜"三個字。佐伯站在遊廊上,一邊看著豎立在矮牆旁的竹筒,一邊在心中默念這個名字。 原來剛才自己掩埋的那個人也有名字的,佐伯這才注意到這樣理所當然的事情。躺在地底的女孩也有父母的,父母給女兒取了名字,並用愛心將其撫貪成人。而就在剛才,自己活埋了這個愛的結晶。 腦子裡充滿了甜美的陶醉,這樣的狀態就好像糖水滲入棉花一樣擴展開去。當那個遭毒打而受傷的女孩還在地面的時候,予人的感覺只有恐怖。然而,不可思議的是,將她埋人泥土裡,使其從地面上消失的時候,之前的恐怖競變成美妙的心情。 這時,佐伯的耳畔傳來微弱的聲音,幾乎一陣風就可以把它吹走。 佐伯看了看矮牆旁邊的幾根竹筒,銀白色的月光在黑暗中勾勒出那一排竹筒的輪廓,地止有它們的影子,都朝著佐伯這個方向伸展開來。在這幾根竹筒中,只有四根相對較粗。 剛才聽到的聲音好像從這幕中兩根的頂部傳出來的。佐伯站起身來,穿著鞋直接從遊廊來到庭院,並朝矮牆邊走去。佐伯並不是來院裡做運動活動身體,他現在的狀態就像一個身處非現實世界的夢遊者。在這樣+個除了月光以外別無他物的夜晚,庭院裡栽種的樹木拖著長長的黑影正從兩側俯視著佐伯。佐伯來到跟自己胸口差不多高的竹筒旁邊,踩在地上的稻草,從筒口上面向下望去,裡南黑漆漆的。大概有拇指粗幼的竹筒裡是一片虛無的黑暗,從邀裡可以聽到少女時斷時續的喘息聲。從筒口傳出來的聲音微弗得猶如一縷輕煙,不一會兒就被風吹散了。 兩根竹筒傳出的音量是不鬥樣的。插入棺村的兩根竹筒分別位於女孩的腿部和面部,因此當女孩在棺材裡呻吟的時候,更多聲音從那根靠近面部的竹筒傳出來。 "……有人嗎……" 少女的聲音有些嘶啞,也講是因為破裂的嘴唇疼痛難忍的緣故吧!她發不出太大的聲音。 "……讓我出去……" 佐伯跪倒在地,將雙手手剝放到插著竹筒的地面。因為是剛剛埋進去的,所以覆蓋著稻割的地面還很柔軟。聲音的確從這下面傳出來的,可能由於心刪作用的關係,佐伯覺得自己的手掌微微有些溫暖,就像感受到幢入地裡的少女體溫。 女孩實在是太無助了,她只能在比佐伯的拖鞋更低、一個幾乎密閉的空間裡喘息。想到這裡,佐伯覺得她挺可憐的。看著被自己埋入地底束手無策的少女,佐伯體會到自己的優越。對於佐伯來說,此時的感覺就像在注視一隻小狗或小貓。 "能聽到我的聲音嗎……" 佐伯站起來問道。他的聲音通過竹筒中的空氣震動傳到少女的耳朵裡。 "誰……誰在外邊……" 簡口傳來少女的回應,佐伯暫時不說話,少女接著說道。 "是你把我關在這裡的吧……還把我埋入地底……" "……你,知這你現在所在的地方?" 佐伯覺得不可思議,便問道。如果女孩是剛剛才醒來的話,應該只會發覺自己被關在一個密閉的黑暗空間裡。女孩沉默了一會兒。 "……我聽到蓋土的聲音。" "剛才的昏迷狀態是你假裝出來的?" 佐伯本以為女孩在路上昏迷後就再沒有醒來。她到底是什麼時候甦醒的呢?佐伯並沒有用繩索將女孩綁起來,如果是在被裝進箱子前醒來的,那她為什麼不試圖逃跑呢? "……你的腳是不是受傷了?所以你才沒有逃跑?"佐伯問她,但女孩沒有回答。也許推測是正確的。 "……快放我出去!" 女孩的聲音中帶著憤怒。佐伯對她這種態度感到吃驚,心裡為之一震。因為,她並沒有爽著哀求,而是以強硬的語氣下達一個命令。雖然被埋入地底而看不到具體樣子,但佐伯還是透過聲音,體會到這個少女心講的自尊。不過,即使如此,現在女孩仍然是無力的弱者。 "……啊,對不起。真的很抱歉。" 儘管地底的女孩根本不可能看見,佐伯還是搖了搖自己的腦袋。 "要是把你從裡面放出來,那我幹的事情不就公諸於世了嗎?所以這肯定是不行的。" "你到底是什麼人?為什麼會這麼做?"女孩的問題在佐伯的心中翻騰。 自己為什麼要把她埋了呢?就像掉進一個迷宮似的,佐伯一時還想不出答案。可是,他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沒有必要回答,便不再思考這個問題了。 "這些事情不用你多管。" "這是哪兒?是山裡嗎?" "不,在我家的庭院裡。到把你埋葬在這裡。" 女孩又沉默了一會兒。佐伯正想像身處這個黑暗而狹小的空間裡,她到底是怎樣的表情。 "埋葬……別開玩笑了,我還活著……" "我對埋死人可沒有興趣。" 佐伯覺得自己說了句理所當然的話。少女稍稍停頓了一下,然後低聲說這。 "再不把我放出來,你可別後侮……" "難這你覺得會有什麼人來救你嗎?" "我的朋友一定會找到我的!" 女孩突然提高了說話的語調,看樣子好像是傷口的疼痛又發作了。她呻吟了一聲後,陷入了沉默。筒底傳來急促的呼吸聲,少女可能傷到肋骨,因而即使是小聲說話也會覺得疼痛。憑著自己的直覺,佐伯從女孩的話語中感受到一種奇妙的熱平平感覺。 "你信任的朋友是個男孩子嗎?" 對,是的。女孩只能說出簡短的話語,語氣中讓人覺得那個人肯定是她的男朋友。 "能告訴我他的名字嗎?" "為什麼想知道這個?" "比較感興趣。" 女孩停頓了一下,說出了那個名字。佐伯一面將其記下,一面覺得女孩可能是在騙他。也許這樣的人根本就不存在,只是現在還沒辦法瞭解真相。 "我準備在這段期間去買一個雙筒望遠鏡……" 夜空中出現了云朵,隨風飄動的云層擋住月亮的光線。說不定,明天是個陰天。 "想知道為什麼嗎?" 佐伯問了一句,女孩還是不說話。 "有了它,我就可以從遠處觀察他失去你之後的哀傷……" 這句話應該傳到少女的耳邊,但她依然是一聲不吭,沒有做出任何回應。佐伯又大聲喊幾次,可是地底始終沒有反應。竹筒裡只有一片寂靜的黑暗。 佐伯覺得自己可能讓她生氣了,便從竹筒邊走開。等到早上,她的心情自然會好轉吧。 來到車庫後,佐伯開始清抻汽車的後排座位,決不能留下女孩的痕跡。佐伯的車裡放有小巧的坐墊,將女孩塞進車中後,佐伯就把坐墊鋪到她的臉節,多虧這個坐墊才使女孩的鮮血沒有沾到座位上。佐伯取出沾滿了暗紅色血污的坐墊,並清理了掉落在座位下的長頭髮。 打掃完畢後,佐伯回到家砷,看看牆上的掛鐘,已經是深夜二時多了。他朝二樓的臥室走去,準備上床睡覽。從閉上眼睛到進入夢鄉這段時間,在佐伯的腦海裡只想到那個女孩正孤單地躺在庭院裡黑暗的地底。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已經快剎中午了。雖然是星期六,但佐伯工作的地方並沒有固定的休假日。星期六和星期天都得去上班,不過還好,今天倒是放假。 佐伯打開房間的窗戶向外望去。小時候,從這扇窗可以看見廣闊的街景,可是現在,這些景觀都被樹木的枝葉遮擋了。從樹木的頂端望出去,可以發現天空的顏色是灰色的,寒風使眼前這些樹枝搖擺不定,其中斗些枝條更撫過佐伯的臉頰。佐伯懷疑女孩的事情是否發生在昨晚的夢裡。他下樓朝遊廊走去,姑在遊廊上朝矮牆的方向望了一下,原來這不是夢,的確在現實中發生。 四根較粗的竹筒和一些細長的竹竿一起立在地上。四根就意味著是兩個人。看來,自己昨晚確實在浩介的旁邊又掩埋了一個少女。確認了這一切後,佐伯便放心了。 不知公園旁邊那條馬路現在怎樣了呢?當時,四周都能聽到女孩的慘叫,附近的居民會不會聽到後打電話報警呢?另外,這個被自己埋人地底的女孩的家長,發現自己的女兒徹夜未歸後會不會報警呢?或許,警方會把這兩方面的情況綜合起來,然後得出少女正是在那個公園附近遭綁架的結論。 佐伯穿上拖鞋來到庭院裡。現在肚子有點餓了,他打算和女孩交談一會兒就去吃飯。佐伯覺得有些奇怪,因為平時如果遇上這樣的特殊情況,自己是不想吃東西的。可是不知為何,證明自己活著的飢餓感現在卻是如此強烈。 佐伯來到竹筒的正前面。 他沒有立刻上前去打招呼,而是安靜地聽著地底的動靜。本以為竹筒下面應該有一些聲音,可佐伯卻什麼也沒聽到。如此一來,他只好先開口了。 "……已經是早晨了,你醒了嗎?" 昨晚離開的時候,女孩沒有理會自己的聲音。佐伯擔心今天如果情況還是這樣的話,不知該如何是好。一會兒後,就聽見地底傳來少女的回應。 "我知這已經是早上了。雖然這箱子裡是一片黑暗……" 這聲音穿過竹筒內部傳到地面,首立在地上的竹筒竟輕微地搖晃了一下。竹筒插入棺材的蓋板後,/有一部分進入了箱子的裡面。剛才女孩可能碰到那個部分吧! "有個管子一樣的東西從上方冒出朱,透過撫摸感覺到它就在我臉旁。這是為我呼吸而準備的嗎?從下面往上望可以看到白色的亮光。看來是天亮了吧?"/ 竹筒並沒有被固定,只是簡單地插入蓋板上的小洞裡。如果想要將其抽掉的話,輕而易舉地就可以把它抽出來。同樣地,只要握住棺材裡的那一部分用力搖晃,露在地上的那部分竹筒就像鐘擺一樣左右搖擺起來。 "能不能麻煩你老實一點?請倒不要搖晃那根管子,要是被別人看見的話,會引起懷疑的。如果你再不安分一點,我就把管子拔掉。這樣的話,你就無法呼吸了。" 等佐伯把話說完,晃動的竹筒便靜止下來了。 "……你叫什麼名字?" 女孩突然問起這個問題。 "我姓佐伯。你,是森野小姐肥?" 沉默了一會兒後,少女以一種厭惡的語氣小聲地說道: "佐伯先生,我不知道你把我關到這種地方,到底是出於什麼理由……不過,這是不對的。現在把我放出來,一切都還好商量……不然,不祥的黑烏就會落在你的肩上……" 到現在女孩還是不肯屈服於佐伯,反而擺出巫師的樣子說出咒語來。她清楚自己的處境嗎?佐伯有些生氣了。 "在這種地方,你還能玩出什麼花樣?可能今天你就會被水淹死!" "淹死?" 佐伯向女孩解釋用橡膠軟管灌水的殺人計劃。為了打消她求生的念頭,佐伯還特意說清楚每一個細節。 也許是感受到死期的臨近,也許是喪失了保持威嚴的氣力,女孩用發抖的聲音堅持說道。 "在被你殺害之前,我會自行了斷的……你沒有查看我校服上的口袋吧……這可是個致命的錯誤……以後,你會知道事態的嚴重程度……袋裡有一支自動鉛筆,我準備用它割破自己的頸動脈……" "你或許覺得在我殺你前自殘是維護尊嚴的做法,如果是這樣的話,你就想錯了。兩者的結局是一樣的。自殺後你的屍體會在這裡腐爛,沒人會發現你,你會永遠孤獨地躺在地底。""不,你錯了。我決不會永遠不被人發現。警察也不是吃閒飯的,短則幾天,長則幾年,反正總有一天你的所作所為將會大自於天下。而且,我還有一個預感,我決不會獨自一人死去。" "不會一個人死去?" "對,不會孤獨地死去。" "……你的意思是會和別的什麼人一起死去嗎?你指的是昨天提到的那個男孩子?" "他不會讓我一個人就這麼死去。" 不知她是否是在箱子裡哭泣,佐伯覺得雖然女孩的說話中含著水分,語言的背後卻潛藏著某種不可動搖的堅定信念。起初,佐伯根本就沒有把女孩的這個男友放在眼裡,覺得他們倆的感情不過是高中生之間幼稚的初戀而已。可是現在,自己的心中卻隱隱感到一絲不安。這種感覺就像落人水裡的一滴墨汁,黑色的陰云逐潮在佐伯的胸中擴散。 "我就想不通……你在這樣的環境裡怎能說出這種話?森野小姐,你在這裡……在地底一個人慢慢地腐化,最後變成泥士……除此以外,你別無選擇……" 說完,佐伯轉身離開了。 聽到女孩所說的話後,佐伯想起辦公室的年輕女職員問他的那個問題:你不結婚嗎? 自己的存在,完全孤立於裂友、家人等相互維繫著親密關係的群體之外。否則,自己便利法生存。雖然表面上也會笑著和他人隨便閒聊一陣子,但真謝的交心是絕對沒有的。女孩的說話使佐伯想到這些,擾亂了他的心緒。 佐伯決定先吃飯穩定一下自己的情緒,儘管此時已經完全喪失了食慾,但只要多少吃一蒯東西,也許心情就會好起來。佐伯把手伸進西裝的口袋,拿出錢包準備外出吃飯。當他穿上上衣,來到門口換鞋的時側,忽然有一種異樣的感覺襲上他的心頭。 佐伯有一個隨身攜帶的工俐證,套子是用茶色的人造皮革製成,他平時總是把它和錢包蒯在一起,無論到哪裡都隨身攜帶著它。可是從昨晚起,這個工作證卻不見了。 剛換好一隻鞋的佐伯趕緊又把鞋脫掉,返回屋裡。他來到用衣架掛在牆上的西裝前面,再次把手伸進先前裝著錢包的上衣口袋。確定裡面什麼也沒有後,他又查看了其他衣袋……還是找不到工作證。接著,佐伯把注意力投向四周,以確認是否有茶色封面的物體。他拿起桌上的雜誌,掀開暖爐的被子,四處找尋工作證的蹤跡。可是,最終證明一切努力都是徒勞的。佐伯開始回憶自己最後一次把它拿到手上是在什麼地方,他清楚記得上班的時候工作證還在自己身上。難這是在哪裡遺失了嗎? 想到這裡,佐伯得出了一個結論,而這個結論讓站在屋裡的他感到一陣暈眩。愈是想否定它,那念頭便愈是確定無疑地浮現在腦海裡。 如果工作證已經遺失了的話,那麼它會不會是自己和女孩發生激烈扭斗的時候被碰掉的呢?昨晚,在那個公園旁邊的路上,就在女孩的尖叫響徹夜空的時候,慌亂中她的手肘撞到佐伯的腹部。一定就是那個時候,工作證從西裝的口袋裡掉了下來。 庭院裡傳來鳥兒拍打翅膀的聲音,經常有小鳥聚集在那些環繞房屋周圍的樹木,每天早晨都可以聽到它們的嗚叫。當佐伯走過院裡有時候,它們又會驚慌地振翅逃走。然而,對於如今的佐伯來說,剛才那種聲音就像一個象徵著毀滅的可怕。 據說,昨天傍晚那條街道已經被打掃過了。今天早晨,要是工作證被人發現了,這就說明工作證的主人在昨天傍晚至今天早晨曾經在那裡出現過。 要弄清工作證的主人是一制非常簡單的事情,因為工作證裡記錄著佐伯的相關情況。雖然還不清楚有多少人會把自己在現場這一事實,跟昨晚少女的尖叫及失蹤聯繫起來,但是為了慎重起見,還是趕緊去把工作詡找回來。 他慌慌張張地穿上鞋逕直朝門外面去。公園旁邊的馬路離家不遠,用不著開車,他是跑剩去的。 出門前,佐伯想先跟女孩說一聲。他穿過一塊種滿樹木的綠地,從門口繞到遊廊前面的劇院。正要走近矮牆旁邊的竹筒時,他突然停住腳步。 筒口處傳來少女肆無忌憚酬笑聲。 昨晚談話的時候,少女的利經一直處於緊張的狀態,她沒有尖叫,只是用一種十分壓抑的口吻和佐伯交談。 可是現在,她卻笑了起來。可能是由於傷口還很痛吧!笑聲中還不時摻雜著痛苦的呻吟。怛即使如此,她還是忍不住大笑起來。 地下的恐怖情況把躺在箱到的女孩迫瘋了嗎?以前悄無聲息的這個地方現在卻變得有些謝異。最終,佐伯放棄了與女孩說話的念頭,轉身就朝昨晚那剩馬路跑去。 來到公園旁邊的馬路時,剛好是中午十二時。如果是晴天的話,此時的太陽恐怕正高懸在天上。可是現在,它卻被厚厚的云層遮蓋了。四周有些陰暗,路上還颳起了冷風。 公園位於住宅區的中央,建造得精巧別緻。為了防止小孩子從公園衝到馬路上來,路邊還設有金屬防護網。佐伯一邊走在行人道上,一邊透過金屬網眺望公園裡。公園中間有一個廣場,裡面有一些遊樂設施。 秋遷上有一個坐著的人影,影子位於公園的另一頭。由於那個人背對著馬路的方向,所以佐伯只能看到他身上的黑色衣服。 除此以外,周圍沒有別的人。佐伯見狀,暗自鬆了一口氣,原以為警方已經接到舉報,並對這一帶展開搜查。不過,現在看來似乎相安無事。如今,佐伯最擔心的事情,就是有人在自己來這裡前就已經拾到那個工作證。 馬路被劃分為行人道和車道,兩旁以一定的間隔種植著樹木。現在,路上幾乎看不到汽車。筆直的這路靜靜地向遠方延伸。 一陣風吹來,吹落了樹上的枯葉。乾燥的葉子在空中完全沒有隨風舞動的姿態,而是像雨點般劈里啪啦地不斷飄落下來。昨天傍晚,這條路應該已經給掃清潔了,可是紛紛飄落的枯葉如今又重新覆蓋行人道上。可能是由於有車子行駛的緣故,車這上的落葉明顯少一點,但道路兩旁卻堆積得厚厚的。佐伯開始回憶昨晚的停車地臆。當時,他就是在這裡和少女扭斗的。佐伯粗略地搜尋了一市,沒有在地上發現自己的工作證。地面上除了枯葉還是枯葉,或許落葉遮蓋工作證的套子,因而路上的行人也不容易發現它。 佐伯彎下膝蓋,用雙手翻刮著散落在瀝青地面上的枯葉。這樣的工作不必在整條路上進行,工作證要是遺失了的話,只可能掉在自己曾經和女孩拉扯劃的地方。因此,佐伯認為應該很快就能找到。 乾燥的樹葉輕飄飄的。剛刮撥那些堆積在一起的葉子,它們就碎裂了,有的碎片甚至立刻被吹來的風颳走。佐伯看著這樣的情景,忽然想起那個女孩。 她所在的箱子裡是一片茫剁的黑暗。從插入蓋板裡的竹筒向上望去,或許還可以看見一可點的光亮。然而,所有的光源就只有這些。女孩躺在狹小而烈暗的空間裡,被迫直接面對自己的死亡,並作出活下去的努力。即使如此,她仍然宣稱自己的男友決不會讓她一個人孤獨地死去…… 剛才知這這一切的時候,鏈伯的內心動搖了,一種不可名狀的不安在他心中萌動起來。難道一個人真的可以在孤單無助、靜靜等死的狀態下依然相信別人嗎? 從昨晚到今天早上,佐伯的腦子裡充滿了美妙的幻覺。一想到被埋入地底的女孩那種無助,莫名的興奮便湧上心頭,他覺得有如蜂蜜般甜美的感覺在自己的口腔裡擴散。然而,自從聽到女孩的說話,這種感覺就迅速地消退了。就像被別人拍了拍臉頰似的,有一種如夢初醒的味這。 如今,他想起自己對少女干下的所有事情,還回憶起曾經對她說過一些恐嚇的說話。 腦中一陣暈眩使他雙膝跪倒在落滿枯葉的地上。視野裡的景物開始歪斜,層層疊疊的枯葉像海面般泛起了波浪。佐伯感到呼吸困難,為了吸入足夠的氧氣,他急促地喘著氣。 自己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如此殘忍,以至竟能從殘忍的行為中品味出甜點的味道?以前的自己一直試圖做一個善良的模範市民,上班時認真敬業,誠懇待人;走在路上也經常和認識的人打招呼,並跟他們姑在路邊閒談。 每當腦裡產生妄圖將人活埋的念頭時,自己總是極力把它忘掉。雖然告誡過自己決不能干這樣的事情,但又忍不往在庭院裡挖起坑來。自己是人,決不是將別人埋入地底並以此為樂的惡魔…… 然而,自殺害浩介並將其掩埋的那一天起,佐伯便覺得在自己體內某種重要的齒輸出現了故障。從地底那個動彈不得的少女身上所體會到的優越感,竟成了證明自己還活著的唯一證據。這樣的自己還能夠被稱作是人嗎? 儘管仍然感到暈眩,但佐伯一刻也沒有停止搜尋工作證。他依然跪在地上,用手翻動著枯葉。從鼻尖滑下的汗滴落在乾燥的樹葉上。 工作證還是沒有找到。為慎重起見,佐伯還在搏鬥現場一帶的路上搜索一番,可是仍然一無所獲。心中就更加焦急了。一張彼風吹來的報紙貼到佐伯的腳上,他站起身來想將其撥開。這個時候,他突然發現有一個人隔著公園的金屬網正注視著自己。剛才一直想著工作證的事情,竟沒有注意人影的靠近。 空蕩蕩的秋遷在遠處來回巔晃動著,可能是先前那個坐在秋遷上的人走到這裡來了。 與佐伯隔著一層金屬網站桂對面的是一個高中生模樣的少年。他身穿黑色的校服,兩手放在袋裡,一動不動地看著佐伯。看來,今天學校只上半天課,下課後這個學生便逕自來到公園。 佐伯看了看他的臉。四目相對的時候,兩人之間出現了尷尬的沉默。也許是意識到這一點,少年在防護網的對面朝這邊點了點頭。 "……對不起。我只是奇怪你在這裡做什麼。"看來,自己的行為的確有些顯眼。 "你掉了什麼東西嗎?" 聽到這樣的問題,佐伯支支吾吾地應了一句:"啊,有點事情……" 到底應該怎麼回答才好呢?實際上,自己希望這個年輕人立刻從眼前消失,但顯然不好這樣直說。佐伯覺得自己或許應該先暫時離開這裡一會兒,待少年走後再回來尋找工作證。 "你住在這附近嗎?" 見佐伯沉默不語,少年接著問這。 "對,是的。" "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佐伯沒有多想,直截了當告訴了他。 "喔,是佐伯先生啊……其實,我想向你打聽一件事。這個問題有些奇怪,希望你不要介意。" "奇怪的問題?" "對,不會耽誤你太多時間,就是一些與昨晚尖叫有關的事情。你知道吧?" 佐伯感到不寒而慄,彷彿有人突然將冰塊貼到自己的心臟。 "尖叫?什麼尖叫?" "據說昨晚九時左右,有人在這附近尖叫,我是從一個住在這裡的朋友處打聽到的。看來,這個聲音好像沒有傳到佐伯先生的家裡……" 少年看了看佐伯的反應,得出這一個結論。既然他這樣說了,乾脆就來個順水推舟。佐伯點了點頭,表示認同。 "是這樣啊……我有一個同班同學昨晚沒回家,而且今天雖然只有半天課,也沒來學校上課。" 佐伯幾乎不敢正視少年的眼睛了。這個比佐伯大概小十歲的年輕人的眼神讓他感到害怕,衣服內的身體已經開始冒汗。 少年所說的人是不是那個女孩啁? "那個人每天都走這條路去學校,我想昨晚的尖叫說不定就是我的同學發出的……" 看來,果真就是那個被自刮埋人地底的少女。 "你和那個女孩子關係很不錯嗎?" "啊,還行。" 少年的回答顯得有些勉強,女孩所說的那個好友難這是這個人?從他回答的語氣來看,似平不像。年輕人說話的語氣很平靜,談到女孩的時候也是一刺輕描淡寫、事不關辟己的語氣。佐伯實在看不出兩人之間有什麼特別的關係。 "你因為擔心同學出事,所以就到公園這裡來?" "不,你誤會了。我來這裡只是為了觀光。" "觀光?" "警察局裡不是貼有一種標註著紅色符號的市區地圖嗎?" "就是那種顯示命案發生地的地圖?" "說對了,你知道得不少啊,我還以為除了我之外再沒人知道這回事呢。我的愛好就是到這些標往了紅色符號的地區散步,看一看曾經有人喪命的地才。我常常雙腳併攏站在死過人的地方,並用自己的腳底去感受瀝青地面的彈力……今天,來這裡其實也是興趣所致,我喜琳觀察案件的發生地!因為說不定可以在那些地方碰到作案的罪犯呢,不是嗎?" 少年把雙手從袋裡伸出來,順勢抓住了網子。搖晃著的金屬防護網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兩這咄咄逼人的目光朝佐伯直撲而來。 聽了這一番話,佐伯覺得自己的心跳彷彿快要停頓了。難這說,少年已經知道自己就是那個將女孩帶走的人?佐伯再三思量,最終還是否定了這種可能性。世上決不會有這麼離奇的事情! 不過,內心深處還是有些放心不下,一種不祥的預感縈繞在佐伯的心頭。 耳邊傳來鳥兒拍動翅膀的聲音。抬頭一看,一隻烏鴉從寒氣逼人的空中落到不遠的電線上,黑色的鳥喙正對著他所在的方向。 莫非…… 一種假設突然在佐伯的腦侮中閃現。 ……這個男孩或許在這裡撿到工作證,並把這個工作證跟少女的尖叫聲聯繫起來。進而,他又估計犯人會在短期內可能會回來尋找…… 那麼,這個男孩已經把工作證藏了起來,正在試采我的反應?可是,真會發生這種事嗎? "你說,我那個失蹤的同學現在會在哪兒呢? 少年歪著腦袋注視著這邊。佐伯在這種懷疑的眼神中感受到一道冷光。 趁對方現在還在防護網裡,不如一走了之。佐伯這樣想,他要是追來的話,還得繞到沒有設置金屬網的公園人口才行。但是,萬一撿到工作證的人就是他,而他又把自己目擊的可疑舉動向警方報告的話,那該怎劊辦呢…… "你知這一些相關的資料嗎" "不,不知道。" "是嗎?可我總覺得你應該知道些什麼。" "為什麼?" "啊,可能是我想得太多了杷!你剛才說自己沒聽見有人尖叫。" "是啊,這有什麼問題嗎?" "正因如此,我才覺得有些奇怪。當時我只是說有人尖叫,可是你談及那個失蹤的同學時卻問我你和那個女孩子關係很不錯嗎?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你的確使用了那個女孩子這個詞。然而,在先耐的談話中,我從未對性別作過任何的描述……佐伯先生,那俐怎麼會知道失蹤的學生一定是個女生呢?" "啊,這個嘛,是有原因的我每天都會在這條路上碰見一個女孩,可不知為何今天卻測有看見她,僅此而己。所以我剛才便猜想,你所說的那個失蹦的同學或許就是她……" 少年點了點頭。 "是一個頭髮長長,身形瘦削的女學生嗎?" "對,左眼下面還有一顆痣,而且皮膚挺白的。" 佐伯一面回想學生證上的照片,一面回答道。可是,這樣的對話還要持續多久呢?看樣引,那個男孩還在懷疑自己,他的提問肯定是別有用心的。佐伯感到有人在自己的脖子上,套了一根不斷勒緊的繩索。 "沒事吧?你臉色看起來不大好啊。" "……是,身體有點不舒服。" "你稍等一下,我馬上過來。" 說完,站在防護網對面的少年朝公園入口的方向走去,途中他順手拿起放在鞦韆旁邊的書包。來到馬路邊後,他走到佐伯的身旁。"你沒事吧?"少年這樣問道。 佐伯用衣袖擦了擦因緊張而從額頭冒出的汗水。"其實……從昨天開始就有點感冒……" "儘管說過不會佔用你大多時間,但在你生病的情況下還纏著你不放,真是對不起。你看是不是先到什麼地方休息一下較好呢?" "對啊……" 佐伯裝作略有所思的樣子,不過接著要說的話他已經想好了。 "……我這就準備回家。" 佐伯打算向前走幾步後假裝摔倒,要是那個男孩跑來幫忙的話,就順勢請他送自己回家。之後,再趁其不備找個機會把他幹掉,最後只須翻看一下他的衣袋,所有問題便解決了。然而,出平佐伯意料的是,這些麻煩的表演都是不必要的。 "我擔心你的身體支撐不住,如果回家的話,那我就送你回去吧。" 少年皺了皺眉頭,一副不願讓佐伯為難的樣子。這可正中佐伯的下懷。 "……那就麻煩你了。我割在那邊。" 兩人並排著逼出步子。佐伯聳著自己的肩膀,故意作出怕冷的樣子。由於他現在的感覺的確不佳,所以要裝出感冒的症狀也不是太難的事情。 一路上,佐伯一直在想這個男孩到底是什麼人。之前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現在又和自出走在一起。到家以後,又該怎麼辦呢?應該怎樣殺死他呢? 想到這裡,佐伯覺得頭又暈得厲害了。不知不覺地,自己己經如準備工作安排一樣,準備謀害那個少年的計劃了……此時雖然也有一顆純潔的心告誡自己不能再作恐怖的事了,但假如撿到工作證的就是那個男孩,並且他己經發現了女孩和自己的關係的話,目前放在自己面前的選擇只有一個,那就是把他殺掉。 不然,自己所犯下的罪行就會被公諸於世。要是讓自己的同事知這真正的佐伯其實是一個讓人毛骨悚燃的變態者的話,他們會有什麼反應呢?當他們知道那個從家裡帶來鮮花插進花瓶放在窗邊的男人,實際上是鬥個殺人不眨眼、應該遭受眾人唾棄的傢伙時,他們會覺得悲哀,還是憤慨呢?在一片喧囂和失望的議論中,自己可以對自已的所作所為作出怎樣的辯解呢?除了羞愧得低頭不語外,自己的眼前也會變成一片什麼也看不見的黑暗吧!那時,羞恥的烈焰定會在自己的胸中熊熊燃燒。 決不能陷人那樣的窘境,殺死這個男孩是不得己的事情。佐伯合上眼睛以一種近平悲痛的心情在心裡對自己這樣說道。很快就到家了。佐伯已經忘記了一路上兩人說了些什麼,印象中都是些無關痛癢的事情。 "你家可真氣派啊!" 少年站在矮牆前面,抬頭望著屋簷說道。"不過已經很舊了。來,請進。" 兩人一起穿過大門。為了方便汽車進出,大門一直是開著的。少年在半路停下了腳步,仔細打量與住宅並排修建的車庫。裡面可以看到一輛黑色轎車的前半部,昨晚佐伯已經把後排座位上女孩遺留下的痕跡都打掃乾淨了,如今車上已是空無一物,既沒有血跡也沒有頭髮。銷毀證據時打開的捲簾門卻到現在還沒有放下來。 "只有一輛車嗎?這麼說,佐伯先生你是一個人住?" "對。" 接著,少年又把目光投向周圍的庭院。 "這麼多樹啊!" "這是我的興趣,看起來像個森林吧!" 得到佐伯的許可,少年朝庭院中央走去,佐伯則尾隨其後。 在陰沉的天空下,佐伯栽種的植物呈現濃綠的色彩。走在並列的樹木中間,少年發出感嘆的聲音。 "好大的庭院啊!" 不一會兒,少年穿過種植著樹木的區域,來到一處寬闊的地方。這裡位於住宅的南面,兩邊分別是遊廊和矮牆,中間有一個用石頭圈起來的花壇。這裡沒有栽種櫝物,地上全是干燥的灰土。 矮牆旁還有一排竹筒,以前曾用來種植牽牛的地面上鋪滿了稻草。在這下面…… "只有這邊沒種樹吧。" "啊,在這裡種的話會影響從遊廊望過來的景緻。" ……下面埋著女孩和那個可能已經變得不成樣子的浩介。竹筒筆直地挺立在矮牆旁邊,一動也不動。少年還沒有對竹筒的存在產生特別的興趣,只把它當作一個背景的組成部分。可是,如果地底的女孩握住插入蓋板內的竹筒搖晃起來的話,覺得不可思議的少年一定會靠近竹筒去看個究竟吧! 在此之前必須下手。佐伯讓男孩坐到遊廊邊緣上。 "我去倒茶。" 說罷,佐伯從遊廊直接進入房中,準備朝屋裡走去。"可是森野究竟跑到哪兒去呢?" 這時,佐伯聽到少年的嘟嚷。他停住自己的腳步,轉身看著坐在遊廊上:少年的背影。 "我也不知怎樣說,反正她體內似乎能分泌一種吸引變態的的荷爾蒙。" 少年回過頭來看著佐伯。顯然,剛才那句嘟嚷是故意讓佐伯聽到的。 "由於走在路上的時候會散發出這樣的荷爾蒙,所以經常有一些不正常的人會盯上她。" "……請等一下,我去泡茶。" 佐伯只說了這些便離開那個少年。雖然不知這少年到底是不是故意想讓佐伯聽到剛才那些話,不過可以肯定的是,他語氣中帶有令人不快的成分。 佐伯一邊在廚房煮一人份量的茶,一邊拿出了菜刀。要說殺人的凶器,目前他能想到的就只有這一種。 煤氣爐上的藍色火焰正在給壺裡的水加溫。茶盤上擺放著勺子、茶壺,以及菜刀。看著銀光閃閃的刃,佐伯在想一會兒自己就必須用它從身後向坐在遊廊旁邊的少年劈去。刀刃上反射出跳躍的爐火光芒。由於煮的只是供一個人喝的茶水,量比較少,所以水壺裡的水很快就開始沸騰,並發出了咕嚕咕嚕的聲音。 佐伯兩手放在水槽裡支撐著身體。如果不這樣做的話,他恐怕已經站不住了。當初把少女埋入地底所產生的美妙感覺早己不復存在。現在的情況正好相反,沉重的心情幾乎使佐伯喘不過氣來。一切就像一場噩夢,他覺得自己所看到和觸摸到的所有東西,都無一例外地散發著腐臭,而最為醜陋的生物就是自己。自己不僅殺害了浩介,掩埋了女孩,現在又準備用菜刀向少年的身上砍去。與那個信任男友的少女的精神相比,自己的內心是何等可惡!自從殺害浩介之後,這場噩夢就己經開始了。 不,或許從出生以來,這場噩夢就猶如上天安排般和自己的命運聯繫在一起。也許自來到這個世界的一刻,自己的靈魂深處便已經注入無可避免的殺人衝動。 水燒開了,蒸氣不斷地從壺嘴噴出來。正準備關火的時候,佐伯突然發現了一件事情。 浩介…… 水蒸氣向上升騰著,滾燙的開水在壺裡咕咚作響。浩介是一個長得什麼樣子的男孩呢? 佐伯對於自己殺害的幼童模樣,已經完全想不起來了。以前他們曾一起去公園玩耍,是極要好的朋友。儘管如此,小孩的長相卻像一種消耗品一樣完全從記憶裡消失了。 自己當時到底為什麼這樣做呢?就是現在也不清楚。佐伯在一方面有一種善待他人,力圖成為模範市民的心願;而另一方面,他又有想將人埋人地底,並以此為樂的惡魔般的心理。這種情況就像人的雙重性格一樣,儘管彼此矛盾,卻不是各自獨立的東西,而是相互聯繫在一起的整體。 然而,活到現在一直自認為是"自己"的人到底是誰呢?無法信任自己的人,活在這世上又到底應該相信什麼呢? 佐伯拿起放在茶盤裡的菜刀,拿刀的那隻手不停地顫抖著關掉爐火後把開水倒進茶壺,佐伯端著茶盤朝少年那邊走去。 佐伯輕輕地走著,穿過走廊來到可以看見遊廊的位置時,他看到少年的背影。少年面向庭院的方向,獨自坐在遊廊邊上。 少年正單手拿著手機打電話。這時,佐伯有些心慌了。他打電話給警察嗎? 佐伯輕手輕腳地朝少年的身後靠近。 少年打電話的聲音傳到佐伯的耳邊,他的語氣似乎不像報警,而是和朋友通話。 當佐伯站到少年身後的時候,地板發出一聲響動。少年突然轉過身來,掛斷了電話。 "佐伯先生,你去了這麼久啊……"少年這樣說道。 "而且,你的臉色好像比剛才還要差……"佐伯把茶盤放到少年的身旁。 "啊,有一點……頭暈得厲害……"佐伯拿起茶壺往杯子裡倒了茶。自己必須和心中的惡魔進行鬥爭…… 佐伯一面把茶杯遞給少年,一面暗下決心。 菜刀還留在廚房裡。當他發現自己竟想不起浩介的容貌時,佐伯覺得自己必須把菜刀放下。這樣做是將自己從噩夢中解脫出來的唯一辦法。 少年接過佐伯遞來的茶杯。白色的煙氣從淡緣色的液體中升騰出來,飄到空中消失了。少年拿著這杯茶端詳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沒有喝下就把它放到地上。 "佐伯先生,我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微笑著的少年臉龐上浮現出放鬆的表情。他嘆了一口氣,說這: "聽說,昨晚失蹤的森野剛才已經回家了。" 當牆壁掛鐘的時針指向深夜十二時,佐伯關掉電燈,蜷縮在自己房間的一角。黑暗中,他抱著自己的膝蓋,屏住了呼吸,身體的顫抖久久不能平息。從太陽剛下山的時候起,他就一直處於這種狀態。現在,他既分不清寒暑,也不知自己到底是死是活。 掛鐘的長針移動了一格,剛好反射了窗外照射進來的月光,今指針閃耀著銀色的光輝。佐伯見狀,終於下定決心站了起來。走下樓梯後,他先來到車庫。從車庫裡取出鏟子和打開箱蓋用的撬棍,然俊朝庭院的方向走去。 佐伯一直在等待黑夜的降臨。因為他覺得如果在白天活動的話,自己的行動可能會被別人窺見。然而,在等待的過程中,各種各樣的想像都出現在佐伯的腦侮裡,這使他無法平靜下來。恐怖的感覺在黑暗中不斷膨脹,佐伯感覺自己幾乎暈過去好幾次了,而當自己有所知覺的時候,卻發現自己整整六個小時,一直蟻縮著身體。 穿過栽種著樹木的地方,佐伯來到位於遊廊和矮牆之間的庭院。他注視著牆邊的竹筒,一步一步向那個方向靠近。此時,他的手背疼痛不已。昨晚,女孩在那裡留下了深深的抓痕。 佐伯來到幾乎和他胸口一樣高的乾燥竹筒前。這根竹筒連接著女孩的棺材。手上的疼痛加劇了,感覺就像傷口還流著血一樣。 他先朝地底的女孩喊了一聲。不過,沒有任何反應。佐伯用顫抖的手將竹筒從泥土中拔出來放到一旁,撥開地面上的稻草一看,先前插著竹筒的小洞像蟬蛹挖出的洞穴一樣出現在眼前。 佐伯把鏟子的前端插到地裡,開始挖起來。 為了不引起別人的注意,院內沒有使用任何照明設備。白天覆蓋在天上的云層,此時已被風吹散了。和昨晚一樣,白色的月光照亮了四周。矮牆外面的路上也聽不到有人經過的聲響,寂靜的院中只聽見鏟子的前端不斷插入土壤的聲音。佐伯的頭暈依然沒有好轉,身體遙搖晃晃,好像正在發熱。在這樣一種狀態中,他一邊不停地挖著,一邊回想起白天時少年在遊廊說的那些話。 "她好像傷得不輕,不過沒有生命危險,剛才我還和她通了電話。那麼,我就告辭了。耽誤你這麼多時間,真是對不起。" 說著,少年點了點頭,從遊廊邊站了起來。這時,杯裡的茶還沒有變涼。他到底說的是什麼呢?佐伯無法理解少年所說的話。女孩不可能從地裡鑽出來的。 少年卻連頭也不回,拿起放在腳下的書包逕自朝大門方向走去。儘管有些不知所措,但佐伯還是從遊廊上跑下來,穿上鞋追了過去。在密集的樹幹中間,佐伯趕上了少年的腳步。"回家……你說她已經回家了?" 這種情況是不可能出現的。雖然內心是這樣想,但佐伯還是忍不住問起來。 "對,是這樣的。電話裡的她,看來受到精神上的刺激,她的情況挺讓人擔心,還不知道能不能從陰影中走出來。" 出門後,身穿校服的少年提著書包朝公園的方向走去。佐伯則在門口停下了腳步,單手支撐在門柱上,目送少年遠去的背影。 忽然,在離門口不遠的一個丁字路口處,少年停往了腳步。他舉起一隻手來,好像在和將要從街角對面、一個佐伯看不見的地方出來的人打招呼。不一會兒,從街角處走出來,來到少年身旁的是一位看上去眼熟的長發女孩。 佐伯定睛一看,女孩的臉龐清晰地映入自己的眼簾。這個女孩面容清秀,膚色潔白,正是已被自己埋入地底的那個女孩。此時,她正在跟少年說著什麼話。 自己在做夢嗎?大腦的暈眩使房屋和電線杆上所有直線在佐伯的眼中都柔和地彎曲起來。不僅如此,在他的視覺中,馬路和牆壁士還泛起沼澤一股的波浪…… 佐伯看了看掩埋著女孩那個插有竹筒的方向,他跑了起來。就在佐伯將目光從丁字路口處的兩人身上移閒的時候,少年回頭朝這邊望了一眼。然而,關鍵的問題卻在竹筒下面。 佐伯站在掩埋女孩的地方。他對著通向棺村的竹筒喊了一聲。地底沒有任何回應,完全察覺不到有人存在的跡象。從筒口向下望去,裡面也是一片漆黑,猶如裝著一筒黑水。 看來,女孩從泥土裡跑出來了。 等一下,不對!佐伯否定了自己剛剛得出的結論。地上沒有翻刨的痕跡。 這麼說來…… 自己到底把什麼埋進了地裡呢? 從少年回去後到天黑的時間,佐伯衝著竹筒喊了好幾次,但是始終沒有任伺聲音從地底傳出。佐伯無論怎麼想也想不出其中的弔詭,最後他只得待夜深人靜後把箱子挖出來查看。月光下的庭院靜悄悄的,只聽見翻土挖坑的聲音。佐伯全神貫注地忙著手裡的工作,兩旁的樹木就像黑色的高牆一樣俯視下來。夜晚的露水使樹木的葉子散發出濃郁的氣味。 淡淡的白霧在聳立的樹幹間飄蕩,並籠罩了整個庭院。樹木也要呼吸的,佐伯覺得這些白霧就是自己栽種的植物所呼出的氣體。 鏟子前端插入士裡的觸感不斷傳到手上。佐伯一面將鏟子裡的泥土翻到旁邊,一面覺得自己似平已陷入了一場噩夢。也許是因為挖坑的勞動過於單調了吧!佐伯感到自己與其說是一個活在這個世上的人,倒不如說是一個沒有生命的木偶,一個在黑夜中反覆挖坑刨土的木偶。過去是這樣,現在是這樣,將來也是這樣。 手又痛了起來。手背上的紅色抓痕,或許就是女孩留下的詛咒。 地底下埋的到底是什麼呢?隨著士坑愈挖愈深,佐伯競莫名其妙地流下眼淚。每當用鏟子挖出一鍬土時,佐伯就會用肩部的衣服擦一擦眼角,因為如果不這樣做的話,眼裡的淚水會令他什麼也看不清楚。地底埋著一個恐怖的東西,自己所犯下的罪行應該就隱藏在這片泥土下,那東西一定會像鏡子一樣映照出自己毫無人性的本質。 本以為會永遠進行下去的工作終於結束了。位於庭院一角的士坑裡,出現了自己親手製作的木箱。籠罩在白霧中的箱子還帶著泥土的氣息,靜靜地躺在月光下。蓋板仍被牢牢地釘在箱子上,板子上沒有任何開啟的痕跡,大拇指般粗幼的兩個換氯孔看起來黑漆漆的,整個箱子給人不寒而慄的感覺。箱子裡有一種類似妖氣的寒氣,佐伯抽噎著用撬棍攘開了蓋板。 首先嗅到的是一股嗆人的血腥味,接著佐伯便看到躺在箱裡身穿校服的少女。她仰面躺著,雙手交叉在胸前。她的臉上、箱子的內壁,以及蓋板的下方都是紅色的。箱子的底部更有幾釐米高的深色液體。 那是從女孩頸部流出的血液。在女孩交叉的手中握著一支自動鉛筆,看來正如她告訴佐伯那樣,女孩可能是用它割破自己的脖子。 也許當時血液的噴濺太過激烈吧,現在箱裡呈現這樣的景象。佐伯用手捂著嘴離開了土坑,總之,他想離這個女孩遠一些。順著矮牆向前走了一段,來到一棵樹下,佐伯脆倒在地嘔吐起來。由於一整天都沒有吃東西,嘔吐出來的全是胃液。正如你所看到的,她並不是森野…… 正當佐伯嚇得肩膀發抖時,忽然傳來這樣的一聲音。起初,佐伯還以為是自己大腦的幻聽,可是接著又傳來同樣的聲音。這次,佐伯聽得很清楚,這是白天那個男孩的聲音。 "佐伯先生,你一直把她當作了森野。" 身旁傳來鞋子踩踏地面的聲響,佐怕抬頭一看,白霧中出現了一個人影,這個人就站在樹木的旁邊,正背對月光俯視著佐伯。由於是逆光的緣故,臉上形成了黑影,所以看得不大清楚,但佐伯想這個人應該就是那個少年吧。 忽然,稍遠的地方又傳來另一個腳步聲,樹木問的霧氣裡好像還有一個人。這個人也邁開步子,正朝佐伯挖出來的棺村走去。他身材魁梧,個子比佐伯和少年都要高,年紀大概跟少年相若。在月光的照耀下,佐伯看清他的面容,是一個從未見過的男孩。 陌生的男孩正一步步地靠近那個被自己埋葬了的陌生女孩。接下來到底會發生什麼事呢?佐伯想不出來,他甚至連現在自己處於現實中,還是在做夢都不是很清楚。佐伯抬起頭來,滿臉疑惑地看著身旁的少年,使勁地搖了搖腦袋。少年向淚流滿面、不斷搖頭的佐伯解釋道。 "他也是我的同學,就是被你埋入地底那個女孩的男朋友。他叫……" 少年說出那人的名字,這個名字佐伯好像曾在什麼地方聽過。 "啊啊……這麼說他就是……"少女提過的那個人。 那人來到坑裡彎下了腰。從佐伯所在的位置望去,只能看到他的背部。坑裡傳來悲痛的呼喊,每喊一次那個男孩的後背就會晃動一下。看來,他正在搖晃少女的肩膀。 他對著女孩述說著什麼。開始的時候,聲音還很小。當他發現地底的女孩始終沒有回話的時候,一下子大聲地呼喊起來。 "剛才你看到那個女孩的臉上有黑痣嗎?"少年問道。佐伯一聲不吭地搖了搖頭。昨晚的毆打令女孩血跡斑斑的臉龐浮腫得厲害,但就剛才見到的情況來看,她臉上確實沒有黑痣。 "每天都會碰到一個女孩,不知為何今天早晨卻沒有見到……今天白天你告訴我那個失蹤的女孩左眼下方有一顆痣,這正是我懷疑你的原因。那時,我便知道你混淆了森野和那個女孩。" "可是,那女孩的袋裡裝著學生證……" "因為她們家住得比較近,那個女孩正準備把森野遺失的物品送還給她。今天上午,我在學校從森野那裡知道了這件事,所以當你談到黑痣的時候,我就在想你可能是看到學生證的照片。起初,我以為你開車撞死了那個女孩,女孩變得面目全非,因此你便認為學生證的照片就是女孩本人……" 佐伯凝視自己的雙手。把她塞進車廂前,因她反抗而瘋狂地毆打她,後來卻不敢正視她那腫脹得面目全非的面孔,匆忙地把她放進箱子,並蓋上蓋板,完全沒留意她的樣子。因此,以為學生證的相片上的那人就是她…… 佐伯一點點地明白自己所犯下的錯誤。今天白天,女孩在地底笑了起來,她並沒有瘋,只不過是發現佐伯竟用別人的名字和她打招呼而已。那時,女孩察覺到佐伯的錯誤,並覺得滑稽,所以笑了起來。 佐伯又看了看土坑。女孩的男友此時就在被自己埋入地底的女孩旁邊,兩人的愛慕到底達到什麼程度呢?具體的情況佐伯不太瞭解,不過,在自己和女孩的簡短對話中,女孩曾提到那個男孩的名字,從這一點來看,兩人的關係當非一般。雖然身處在四面都被封合的黑暗之中,女孩絲毫沒有表現出任何屈服於佐伯的態度。可是,地底的恐怖情況應該是超乎想像的。正是在這樣的環境下,女孩想起了自己男友的名字,認為只有他才能夠趕來營救自己。 他靜靜地蹲在女孩的身旁。現在已經不說話了,只是一言不發地注視棺材裡的女孩。 "佐伯先生,今天白天分手的時候,我覺得你一定把那個女孩藏在自己的家裡。那時,你是站在門口的吧,說老實話,其實當時我並不知道她到底在哪裡。不過,當你看到活生生的森野時,臉色蒼白地朝庭院裡望去,接著又跑了起來,所以我就推測女孩肯定被你埋在庭院裡的什麼地方。" 佐伯這才意識到,少年打電話給那個叫森野夜的女孩,目的原來是為了讓自己產生疑惑,最終,少年便將目標鎮定:在這個庭院裡,並開始監視自己。 "你是……" 佐伯抬頭看著少年,不知該說什麼才好。眼前這個男孩究竟是伺許人?他的出現只可能是為自己的同學復仇。可是,從他的話語中卻聽不到一點對罪犯應抱有的輕蔑和憤怒,他的語氣一直是平靜而溫和的。 假如沒有跟這個少年相遇的話,自己的罪行也許就不會暴露出來。自己為什麼會和他扯上關係呢? 想到這裡,佐伯終於記起自己那個工作證。自己正是為了把它找回來,才出門和少年相遇的。 "我的工作證在哪兒呢……" 佐伯問道。可是,少年歪了歪腦袋。 "你沒有在公園旁邊撿到剝的工作證嗎……" 佐伯對工作證的事解釋了一番,少年會意地點了點頭。"所以,你就在地上找尋?" 不過,他說自己並沒有看見工作證。 "如果不是你撿到的話,那我的工作證到哪兒去了呢…… "你最後一次見到工作證是在什麼地方?" "上班的地方。平時一直是放在上衣袋裡的……" 難道說…… 佐伯的腦中閃現了一個想法。 "……請你幫我檢查一下那個女孩的身體。拜託!" 佐伯用手指了指女孩那邊,向少年請求這。過度的恐懼使他不敢靠近女孩和其男友所在的土坑。 "說不定在那個女孩那裡。" 當時在車上,佐伯用自己的上衣遮往女孩的身體,而女孩在被掩埋之前就已經甦醒過來…… 少年從佐伯身旁走開,來到土坑處。繞過女孩的男友,下到坑裡彎下腰來查看少女的衣服。 "有了。是這個吧?" 不久,少年手拿著一個證件站了起來。 "另外,還有這個,她的學生證就裝在她裙子上的衣袋裡。" 少年拿著兩個證件再次來到佐伯的身旁。 佐伯的工作證果然在女孩那裡。也許她是想在有機會逃跑時帶上一些線索,以便今後能抓到犯人。箱子被封住以後,即使女孩死在裡面,身上攜帶的工作證將來也有可能幫助破案。對於佐伯來說,少女的這種安排,就像一隻不祥之鳥,足以讓他走向滅亡。 自己竟然輸給被自己埋在地底的女孩。實際上,在掩埋她的時候,自己就已經落入一個陷阱。 少年一邊看著工作證,一邊說道。佐伯知道對方接看想說什麼,他雙手觸地,低下了腦袋。 "對……沒錯……" 這正是他最不願為人所知的地方。 佐伯不敢再次正視少年的眼睛,眼球的疼痛使他只好俯視地面。由於極度的羞恥,整個身體像火燒一樣,連肌肉都有些痙攣了。 少年拿到月光下的工作證是一個有著茶色人造皮套的警官證,封面上豎著寫有一行燙金的警局名稱。翻開一看,裡面的第一頁貼著佐伯的照片,照片市面清楚地註明他的警銜和姓名。 這真是讓人難以首信。佐伯平時工作認真,在同事中挺有人緣,大家都覺得他是一個有愛心的人。在商業街巡邏的時候,認識他的商店老闆還會向他微笑。浩介的父母把幼子託付給佐伯,完全是出於對他的信任,就連佐伯本人以前也毫不懷疑自己天生就是做這種純潔職業的人。然而,背叛了法律,背叛了人權,背叛了讚揚自己是好孩子的祖母的人,不是別人,而正是自己。自己背叛了這世上的一切…… "求求你……我也知這……請你什麼也不要說……" 佐伯以哀求的語氣對少年說道。他雙膝跪在地上,耷拉著自己的腦袋。少年走到佐伯的身旁。 "請把頭抬起來。" 佐伯戰戰兢兢地按照少年的話做了,眼前是少年遞過來的警官證。看來,他是要佐伯自己收好吧。想到這裡,跪在地上的佐伯接過了證件,但他還是站不起來,現在只能擺出一副正襟危坐的姿勢。 "佐伯先生,還有一件事想問問你。當我發現你把森野和那個女孩混淆了的時候,曾考慮遇交通意外的可能性。因為我覺得這樣比較容易解釋為什麼女孩的面容無法辨認……" 佐伯一面用兩手緊緊地握著警官證,一面聽少年提問。 "可是,不但地面上沒有留下血跡,而且你的車上也沒有發生意外的痕跡。剛才觀察那個女孩的時候,我發現她身上有遭到毆打的傷痕以及好幾處骨折的地方。不過,除了自殺所導致的脖子上的傷口外,好像沒有一處傷疤是致命傷。看來,她並非死於車禍,而你也不是為了掩蓋肇事事實才把她埋人地底的吧?" 佐伯點了點頭。接著,少年將雙手放到膝蓋士,蹲下身把臉靠了過來。 "那麼,你為什麼要把她活埋呢?" 少年的話語中並沒有責難佐伯為何要將女孩殺死的語氣;從他的口吻來看,似乎瞭解整個事情的真相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對於少年的問題,佐伯根本想不出明確的答案。想來想去,最後只得一言不發地望著少年搖了搖頭。 "……完全搞不懂。就是想埋,所以就埋了。"這是佐伯的心裡話。 自己為什麼要殺害浩介呢?腦子裡為什麼會反覆出現想把活人埋人地底這樣恐怖的妄想呢? 彷彿自己天生就是這樣一種生物,完全找不到任何理由。佐伯已經埋葬了兩個人。 "就是想試著埋下,所以就埋了……" 佐伯再次似哭非哭地嘟嚷礦一遍,他感覺自己的胸膛已經被挖空了。最終,他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自己的確不是人。想到這裡,佐伯的手開始抖動起來,手裡的警官證隨即趺在地上。 "我……" 今後應該怎樣活在這個世上呢?原形畢露的自己竟是如此的可怕!這樣的自己今後該怎樣活在這個世上呢? 為什麼自己生來就擁有這個骯髒的靈魂?為什麼自己不能和別人一樣呢?此時,佐伯的心中充滿這些疑問和悲哀。 其實,自己也想像普通人一樣地活著,不去殺人,也不以殺戮為樂。自己不願意腦子裡再出現想要將人活埋的妄想。自己也不想以夜裡一個人挖坑的方式來放鬆自己的心情,只希望悄無聲息地活著,不給任何人添麻煩。 自己絕沒有過分的奢望,熙需要一點點的幸福便滿足。自己一直夢想能過普通而平常的_生活,像上司那樣看兒子的照片,像同事那樣上班時穿著全新的襯衣。要是這一切能發生在自己身上,那該是多麼快樂的事啊! 佐伯的雙眼悄悄地淌下淚水,他仍然跪在地上,看著自己的眼淚落在地上,滲人泥土裡並最終消失得無影無蹤。到底該如何是好呢?佐伯完全沒有頭緒,世界陷入一片黑暗,佐伯覺得自已被關進一口被為痛苦和壓迫所籠罩的無形棺材裡。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當佐伯有所知覺的時候,發現自己正坐在遊廊上。天還沒有亮,外面依然是茫茫的黑夜。遠處傳來鳥的叫聲,看樣子黎明就要來臨了。 家裡的燈是開著的,好像有人在屋裡走動。雙腿使不上勁兒,沒氣力站起來看個究竟,而雙手亦不停地顫抖。 坐在遊廊上回頭一看,不一會兒便發現少年在燈光中穿行的身影。兩人的目光碰在一起後,少年問佐伯:"沒事吧。"看來,是他把自己挪到遊廊這邊坐下的。 "……剛才的事,有點回憶不起來了。""你一直在哭。" 用手一摸臉,果然還殘留著一些沒有乾透的東西。"請原諒我擅自走進你家裡來。" 佐伯一面聽著少年的話,一面重新看了看廊前的庭院。 本已挖開的士坑現在看不到了,眼前立著四根竹筒。一時間,佐伯產生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的錯覺。 "把竹簡插入蓋板上的小口,你這樣的設計是為了給地底通風吧。" 少年站在佐伯的身旁說道。從他所說的這句話來看,那個土坑應該是少年填平的。可是,他為什麼不馬上打電話報警呢?為什麼還要重新把坑填回呢? 那個女孩的男友此時已不見了蹤影,他或許被拉到別的房間裡休息吧!和自己一樣,說不定他也進入了一種喪失任何反應的狀態。 地底的女孩曾堅信她的男茸決不會使自己孤單,他一定會找到自己。想不到,自己竟將這樣一對熱戀的情人拆散,佐伯感到自己的罪孽深重。 佐伯又回頭看了看遊廊上葉間日式房間,不知何時少年走到那裡,現在正用手機和別人通話,手上拿著一個學生證。剛才我在路上撿到你的學生證…… 從他說話的語氣可以猜到,他手上的證件是那個叫森野夜的女孩的,而且通電話的也一定是她。 不過看樣子,電話剛接通就被對方掛斷了。少年目不轉睛地盯著手機,嘴裡嘟嚷道,對刁,天還沒亮呢。最終,這個叫森野的少女還是沒意識到自己遺失的證件,對佐伯的人生竟產生了如此重大的影響。 天邊微微發亮了。遊廊的東面是一排整齊的樹木,由樹木形成的黑影背後,天空漸漸被朝霞染紅,夜晚的那些白霧已經消散了。 少年朝這邊走來,坐在佐側的左邊。 他注視著直立在地面上的川根竹竿,可能在填回士坑時使用過的鏟子就放在旁邊。 從樹木的縫隙問穿透而來的朝陽光輝照在少年自皙的臉頰上。由於逆光的緣故,耀眼的光線使佐伯不得不眯起自己的眼睛。從佐伯的角度只能看清少年的側面輪廓,臉上其餘部分在強光中都變成一片陰影。此時,一直注視著竹筒的那雙眼睛給人極其鮮明的印象。 少年的眼裡沒有絲毫的感情。這樣的眼睛跟自己駕車尋找掩埋目標時,無意間從車內的倒後鏡中所看到的,那雙長在自己臉上隱藏著無盡黑暗的眼睛有些相似。 在朝陽的照耀下,佐伯的心情平和起來。也許是融到淚水中並被帶走的緣故吧!大腦的暈眩也不知不覺地消失了。 "我……" 佐伯一開口,少年就把頭轉了過來。在逆光所形成的陰影中,少年側耳傾聽著佐伯吞吞吐吐說出的話。 "……我,準備去警局,把我所做的一切交代清楚。" 佐伯這個決心從他的嘴裡一點點地表達出來,說罷,全身一下子變得癱軟起來,好不容易才收斂的淚水又滴落下來。不過,這次的眼淚並不是源自心中的絕望;和早晨的光輝一樣,如今的淚水是清澈而透明的。 自己的人生恐怕到此為止了,無數譴責的聲音和視線可能會穿透佐怕的身體。可是,沒有關係,自己揭露自己的罪狀,並希望接受審判的做法,才是作為一個人應當作出的最後決斷。 "太好了……你自己能夠下這樣的決心真是太好了……"以前,佐伯也曾無數次哀嘆自己沒有資格做人,自己竟然將浮現於腦侮中的恐怖想法付諸實踐。對此,佐伯每每感嘆隱藏於內心深處的黑暗才是自己的本性。不過現在,殘存於自己" 體內那人性的部分已經靜靜地贏得了勝利。 "我不認為自己的罪孽會因此而抹消。儘管如此,我還是為自己能作出這樣的決定而感到自豪……" 少年開口說道。 "佐伯先生,如果你要自首的話我不會阻攔,只是,不知你能否再等半年?" 佐伯詢問其中的理由。少年站起身來。 "我要告辭了。佐伯先生,行嗎,就半年吧?不然,一個月也可。拜託了!警察局那邊,你就解釋說是你自己一個人下定決心準備自首的。" 少年要佐伯發誓在敘述案倒的時候,不要提起自己和那個叫森野的女孩。佐伯答應了。 "記往了嗎?是他自己提出這樣的要求的。對此,你不必在意,就算你想救他,我想他也-會主動拒絕的。不過,到時你就對外界說都是你幹的就行了,這裡沒有留下任何證據,所以不管你怎麼舉證也不會有人相倍,除你以外,我也來過。" 少年一邊穿著放在遊廊下面的鞋子,一邊對佐伯說道。 佐伯不能理解他所說的意思。正準備問的時候,少年已經離開遊廊朝門口的方向走去了,既沒有回頭,也沒有說一句告別的話。不一會兒,少年的背影便消失在樹木密集的樹幹之問。背後只剩下曙光初露的庭院翮一臉困惑的佐伯。 突然,佐伯想起一個問題。炒年獨自離去之後,那個說不定在哪個房間裡休息的女孩男友_又到哪裡去了呢? 佐伯從遊廊上站起身來。腦海中浮現了一種預感。他邁著踉踉蹌蹌的步子,光著腳穿過庭院。清晨寒冷的空 氣令呼出的氣體變成了白色。 豎立在庭院邊上的竹筒一點也沒有傾斜,端正地直指著濛濛發亮的天空。少年重新掩埋的棺材就在這些竹筒的下面。佐伯把耳朵貼到筒口上。 地底的聲音傳了上來。由於筒壁的阻擋作用,聲音聽起來有些沉悶。棺材裡的聲音是那個男孩發出的,他正躺在自己所愛的人身邊,不斷地叫著她的名字。聲音很小,就像抽泣一樣。他也不說什麼,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反覆呼喚著少女的名字。 CHAPTERⅥ聲Voice *引子* 最近,妹妹起床洗臉後就牽著狗出去散步。快到十一月底了,早晨氣溫很低。每次出門的時候,她總是一副冷嗖嗖的樣子。 那天清晨,妹妹不停地哆嗦著朝大門口走去,而我則依舊一邊坐在餐桌旁吃早餐,一邊瀏覽著報紙上的死亡通告。 房間的角落裡有一個煤油爐。母親剛把爐火點著,滿屋子充滿了燈油的味道,這種味道足以熏死人的腦細胞。這時,我剛好看到報紙上有一則關於煤油爐燃燒所釋放的一氧化碳,導致兒童中毒身亡的消息。 我打開窗戶使空氣流通起來。頓時,早晨冰冷的空氣一擁而進,吹散了瀰漫在整個房間的燈油味。天空中掛著一縷淡淡的云彩,庭院的地上結了一層薄霜。 妹妹正站在窗外,身上緊緊地包裹著毛衣和圍巾。看我打開了窗,她揮了揮戴著手套的手對我說:嗨……狗就站在妹妹身旁,她用一隻手拽著套在狗脖子上的繩索。 「剛才它似乎覺得院子那一角有點不對勁,自剛才開始就一動不動了。」 妹妹指著狗說道。我順勢望去,只見在與鄰居家相隔的柵欄旁邊,狗正用鼻子嗅地上的什麼東西,而且還不斷用前爪使勁地撓著,似乎想挖一個洞來。 「好了,我們走吧!沒有時間散步了。」 妹妹拽了拽繩子說道,散步後稍作整理就得去上學。狗或許是聽明白了她的話,乖乖地離開了院子那個角落。不一會兒,妹妹和狗便一邊吐著白氣一邊從我的視野中漸漸地消失。 「快把窗戶關上!」身後傳來了母親的聲音。按照母親的吩咐關好窗後,我來到院子裡。 院子裡有一塊用雙手才能合抱的大石頭,我把它從院子的一角,移到剛才狗想挖開的地方。這樣一來,狗就沒辦法刨開此處的地面了。這個地方要是被挖開的話,那可就麻煩了。半年前被我埋入地下,那好幾隻人手差一點就被妹妹發現了。趁它們現在還沒有暴露人前,我打算放學回來後,再將其重新掩埋到別的地方去。今天的事又使我隱隱窺見到妹妹具有那種發現古怪事物的宿命。 我回到屋裡,繼續讀起報來。「有什麼有趣的報導嗎?」母親問道。沒有,我一邊作答一邊確認了報紙上仍然沒有刊登有關北澤博子的新消息。 北澤博子的屍體是七星期前在廢墟裡被發現的。發現屍體的地方位於市內,離我家並不遠。那個廢墟以前是一所醫院。從市中心往山區的方向有一條與公路分叉的碎石子路,這條路的盡頭是一個僻靜地方,以前的醫院就座落那裡。透過鏽跡斑斑的鐵絲網可以看到,尚未拆卸的醫院仍然佇立在原地,旁邊也沒有別的建築物,四周只有枯黃的野草。 三個小學生在廢墟上探險的時候,發現了北澤博子的屍體。聽說,那三個小學生目前正接受心理輔導。 屍體剛被發現的時候,報紙和電視等媒體都大肆報導這個事件。不過,現在已經沒人再提起那件事了,也不知警方的調查到底進展如何。 我所收集到的與她有關的資料,不過是些描述屍體發現經過的報導和她的個人照罷了,而且這些東西還是從報紙上剪下來的。 照片拍下了她生前的笑容,照片上的她披著一頭烏黑的齊肩直髮,微笑著的面容上隱約可以看到潔白的犬齒。媒體只公佈了這張照片。 警方目前對犯人的情況究竟掌握了多少呢? 某一天傍晚。 快放學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教室裡開著燈,窗戶的玻璃如鏡子般反應教室裡所有狀況。課後活動剛結束,班裡的同學就像潮水般朝教室的門口湧去。吵嚷的人群中,一個一動也不動的身影映入我正在凝視的玻璃窗裡,她就是留著一頭筆直烏黑長發、臉頰猶如雪一樣白的女生——森野夜。 教室裡只剩下我們兩人。 「你說有東西要給我看,到底是什麼?」 我問她。當天午休快要結束時,我從走廊上經過時,她悄悄地在我耳邊輕聲說,我有東西給你看,放學後留下來。 「是屍體的照片,我弄到手了。」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一百個人就有一百種不同的生活方法。一個人恐怕很難完全理解其他人的生活方式。 森野和我都過著一種特殊的生活方式,這種方式已經超出一般的範疇。也就是說,在我們的生活方式中,常常會相互傳閱各自收藏的屍體照片。 她從袋裡拿出一張A4大小的紙。這是一張專用的打印紙,光澤度很好,表面很光滑。 紙上的圖像是在一間很簡陋的混凝土房間裡拍攝的。感受到的視覺衝擊只是一整片紅色。 照片的中央橫放著一張長桌。桌子的上面和四周,以及牆壁、天花板上全被染成紅色。那不是某種鮮豔的紅色,而是從燈光照射不到的房間角落陰暗處漸漸浮現出來、一種發黑的暗紅。 她就躺在照片中央的那張長桌上。 「……這就是北澤博子的……」 聽我這樣說,森野稍微皺了一下眉頭。她臉上的表情幾乎沒有變化,可我還是看出她有點吃驚。 「你知道的還挺多呢。」 「是在網上找到的?」 「別人給我的。我在市圖書館收集報紙上有關北澤的報導時,一個過路的人塞給我的。據說這就是北澤的照片,但我還不太確定。」 由於森野長著一張俏麗的臉蛋,所以當她走在街上的時候,不時會有其他學校的男生主動向她搭訕。但是,在我們學校裡卻沒有任何人敢主動接近她,因為周圍的人都知道她對這種事情是沒有任何興趣的。 然而,這次的情況有所不同。也許有人在市圖書館這種特殊的場合,看見她裁剪報紙上古怪的報導,便想出這新穎的辦法來接近她吧。 她從我手裡把那張印有照片的紙張拿過去端詳起來。森野眯起了雙眼,把臉湊了上去。 「你可真行,只看一眼就能認出這是北澤博子……」 因為,照片上的她…… 所有看上去像人類的部位都已經…… 她小聲地嘟囔道。我向她解釋其實剛才自己也是瞎猜的。那張照片裡,北澤博子的頭部被放在長桌上,我就是通過她的側面和髮型來推測的。 「哦,原來是這樣啊。」 她點了點頭,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 我向森野查問那個塞給她相片的人的情況,她卻不肯告訴我。於是,我決定回家自己上網查找。 我把視線從森野身上移向玻璃窗。玻璃窗的對面只剩下一片漆黑,一片沒有盡頭的黑暗。在白色燈光的照射下,擺放在教室裡的一張張書桌,都清晰地映照在玻璃窗上。 「這個世上,有人殺人,又有人被殺。」 「怎麼突然冒出這樣的話來呢?」 的確有一種人要去殺人,他們並不具備任何動機,只是想殺人。不知道他們到底在成長的過程中逐步變成這樣的,還是原本天生就是如此。然而,這些並不重要。關鍵的問題是這些人往往掩蓋自己的本性,過著平常人的生活。他們混跡於這個世界,在外表上與普通人沒有絲毫分別。 可是,終究會有那麼一刻,他們將無法按捺嗜殺的慾望。那時,他們便會拋開普通的社會生活,進而開始在人群中進行狩獵。 我也是其中的一員。 以前,我曾遇見過好幾個殺人兇手。他們當中,大多數的眼睛都會在某一瞬間迸發出不為人類所具有的光芒。雖然那只是一道幾乎來不及被人察覺的眼神,但我從他們的瞳孔深處發現了異樣。 譬如說,當與一個普通人面對面接觸時,他會把我視作一個人,並採取與此相應的態度來對待我。 可是,假如站在對面的是一個我以前曾經見過的殺人兇手的話,情況就不大一樣了。只須仔細看一看他們那對眼睛,就能在那瞬間感受到:「這個人根本就沒把站在他面前的我看作是一個活人,而只是把我視為一個普通的物體。」 「喂……」 我回過神來,正好看到了映照在玻璃窗上的森野的眼睛。 該不會是你把她殺掉的吧? 瞧,照片上她的頭髮是燙過的,還有顏色……這些都與報紙刊登的照片不同,你怎能認定這上面的人就是她呢? 聽了森野這番話,我突然覺得今天她倒是挺聰明。 她的瞳孔深處,並沒有以前我遇到那些殺人兇手眼中特有的異樣。那是一雙將人視為人的眼睛。我想她以後也不會殺人吧!雖然與普通人相比,她的興趣有些特殊,但總括來說,森野仍然屬於正常人的範疇。 儘管我和森野有許多共同之處,但這一點我們是完全不同的,而我覺得正是這一點的不同,決定了我們究竟是不是人類。 她屬於人類,總是扮演著被殺的角色。 而我卻不一樣。 「她燙頭髮以後的照片也曾被公開過,只不過因為那照片沒有徵得親屬的同意,所以媒體沒有大肆轉載。我也只是對那張照片有一點印象而已。」 「原來是這樣啊。」 她再次點了點頭。 我回到家徑直跑上二樓,來到自己的房間開啟電腦,在網上搜尋北澤博子屍體的照片。頓時,房間裡的空氣變得凝重、渾濁起來。然而,我最終什麼也沒找到。 我放棄了搜尋,從書架裡拿出藏在其中的匕首。我凝視著映在刀刃上自己的臉。從窗外傳來的風聲,聽起來就像是曾經慘死在這把匕首下的人在哀號。 匕首曾有意識地向我發出召喚,或者,應該說是潛藏在我內心深處的東西,映照在匕首這面鏡子上,讓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我看了看窗外,遠處街道上的燈光,將一縷淡淡的光亮滲入了夜空。 手裡的匕首傳來原本不應存在的聲音。我總覺得這聲音是由於刀刃的乾渴而產生的。 我對森野撒了謊。燙頭髮後的北澤博子的照片,根本就沒有被任何媒體刊登過。 *引子完* *1(上)* 以前,家裡偶爾有一個成員暫時離家外出,如父親到外地公幹,或母親和朋友出門旅行,我就會發現還是一家四口聚在一起比較舒坦,連屋子的通風狀況也會格外地好。當我參加學校旅行時,呆在家中的母親和姐姐在原本應該有我出現的地方,看到的只是空氣。我想,每到這個時候,她們一定有過類似的空虛感吧?但是,即使像這樣,家裡缺了一個人的不完整情形,也只不過是短暫的幾天而已。當那個人從旅遊勝地回來以後,家又回到從前,四個人重新相聚在一起。屋子裡又恢復從前那個習以為常、剛好能容納四個人的空間,恢復那個每當從電視機前走過時,就會被姐姐伸長的腿絆倒卻令人舒暢的狹小空間了。 就在不久前,這個家還是一個四口之家。如今,姐姐卻永遠地離開了。如今,餐桌前總是多了一把椅子。 為什麼姐姐會被人殺死?誰也不知道,但在七星期前,我的姐姐北澤博子死了。在最後一次見到她的十二個小時後,有人在郊外一座醫院的廢墟裡發現她被殺了。 我從來沒有走進過那座廢墟,但姐姐的屍體被人發現後,我曾經一次,也僅僅只有那麼一次,在外面遠遠地眺望過。那是一個除了枯黃野草外什麼也沒有、冷冰冰的地方;碎石子鋪成的地面上那些灰白的細小碎石隨風而起,連鞋面也被染成灰白色。醫院的廢墟是一塊四四方方的混凝土建築,看上去就像一個不知名的東西蛻皮後留下的碩大空殼。窗戶上的玻璃全都破爛不堪,裡面一片漆黑。就在不久前,有人在裡面發現了姐姐的屍體,所以廢墟的入口處被圍上了膠帶,警員們正鑽過膠帶,在廢墟裡進進出出。 聽說姐姐是在廢墟最裡邊的房間被三個小學生發現的。雖然警方從未公開過,但那兒以前是用來給病人動手術的房間。 據說遺體損壞得非常嚴重,就連屍體的辨認幾乎都無法進行。離屍體不遠處有一個手提包,警方是透過袋裡一些隨身物品,才與我家聯繫。當時,接電話的是母親,那是在姐姐出門後還不到一天時間的中午打來的電話,起初媽媽還以為是惡作劇。 然而,那確實是姐姐的屍體。雖然這並不是由熟知姐姐的父母、我或者姐姐的男朋友赤木經過仔細辨認遺體後確認的,但從屍體旁邊的袋裡所找到的姐姐生前外科病歷,以及法醫幾次精密的鑑定,已經充分地證明了一切。 ……警方沒有公佈姐姐的屍體被發現時是什麼狀態,也沒有公佈姐姐是怎樣被殺害的。在這個世界上,被絞死、被刀子捅死的案例佔絕大多數。即使是絞死、捅死,都會被公眾視為極其殘忍的手段,隨之引起媒體一陣騷動。但事實上,姐姐似乎不只是被絞死、被捅死那麼簡單。 警方認為如果把姐姐所遭受的重創公諸於世的話,肯定會給社會帶來很大的負面影響,於是他們都緘口不談,就連發現屍體的小學生也被強行下了緘口命令。 父母曾一再向警員和醫生哀求要看看姐姐的遺體,但都被拒絕了,因為姐姐的遺體已經無法恢復原來的樣子,所以不忍讓他們看到。 父親和母親並不是特別溺愛生前的姐姐,他們就如世上其他普通的父女、母女一樣,曾經為一個電視廣告而爭論不休,也曾因為忘記報紙放在哪裡而爭吵得面紅耳赤;父親和母親也從沒在別人面前誇獎炫耀過姐姐。但他們聽到姐姐的死訊後掩面失聲痛哭時,我才真正體會到他們曾經傾注了多少的心血來養育姐姐。 「請讓我們見見博子!」 父親在醫院裡拚命地向醫生和警察懇求。他粗紅著脖子,看上去很生氣。看到父親一副毫不妥協的樣子,醫生和警員只好無可奈何地領著父親和母親往擱置姐姐遺體的房間走去。 我在走廊上呆呆地望著他們的背影,透過四邊形的兩扇大門目送他們遠去、消失。我很害怕,害怕得無法鼓起勇氣走到房間裡去看姐姐。 突然,一段警員與醫生間的談話傳進了我的耳朵,看來他們沒有察覺站在樓梯陰暗處的我。 把那些支離破碎的屍塊拼湊起來,可真夠辛苦的…… 警員這樣說道。一聽這話,我差一點癱倒在地。鞋子在醫院的地板上蹭了一下,發出刺耳的聲響。那警員轉過頭來發現了我,頓時大驚失色,臉上浮現出僵硬的表情,隨後便緊閉嘴唇。 把姐姐的身體拼湊起來……我呆呆地立在那裡一動不動,仔細思索著這句話的意思。 不一會兒,父親和母親便從放置姐姐遺體的房間裡走了出來,我趕緊迎上去急切地問道:姐姐到底怎麼樣?他們卻充耳不聞,完全不理我。之前一直哭不停的父親和母親,進入那個房間以後也不再流淚。他們不想正面看到任何人的眼睛,於是低下了頭,沉默不語。父親和母親的表情好像被遺留在那間房間裡似的,他們臉上的皮膚焦黃,宛如兩張永遠不會動彈的面具。 警方對有關姐姐遺體的情況隻字不提,面對公眾,他們只是把事實藏進了黑匣子裡。或許正因為如此,在遺體被發現後,鋪天蓋地的媒體報導也沒有持續多久,人們也就漸漸淡忘了這件事。 如今,自姐姐遇害已過了七星期,警方和媒體的有關人士已經不再到我家來了。 姐姐比我年長兩歲,遇害的時候才二十歲。家裡就我們姐妹倆,可以說,我是一邊看著姐姐的樣子一邊成長的。 在我小學五年級時,姐姐已經穿上我還沒有看過的中學校服。正當我剛升上中學二年級,姐姐便開始常常在家裡談起那個我一無所知的高中世界。我常常在姐姐的身上看到自己兩年後將要迎接的生活,對我來說,姐姐正像一隻在黑暗無際的大海上引領著我的導航船。 雖然我們姐妹倆相差兩歲,但我們的個字卻差不多。或許正因為如此吧,常常有人說我倆長得特別相像。記得上小學時,每逢新年到親戚家玩,每碰見一個人他們都會這樣說。 「我怎麼不覺得呢?沒有這回事吧?」 姐姐看了親戚們的反應後,覺得很奇怪,便這樣對我說道。對我們來說,每天都相互見面,看到的都是與自己完全不一樣的另一張臉。到底哪個地方長得相似呢?我也常常很納悶,但曾經的確發生過這樣的事:姐姐正和親戚家的孩子在另一間房內玩遊戲,從門前經過的嬸嬸吃驚地對我說:「哎呀,剛才你不是在對面那個房裡的嗎?」 小時候,我和姐姐的關係非常要好,常常一起玩耍,偶爾姐姐還會牽著我到比我大兩歲左右她同學的家裡去玩耍。 ……不知從何時起我們之間的融洽漸漸變化,我已經記不起最後一次和姐姐開心談笑是在什麼時候了。 *1(下)* 數年前,我和姐姐之間就莫名奇妙地產生了隔膜,但並不是那種明顯得連身邊的人都知道的隔膜,或者根本用不著用隔膜這樣誇張的字眼來形容我們關係的微妙變化。只不過當她和我講話時,她的臉上會流露出不愉快的神情。 有一次我坐在起居室的沙發上,指著正在閱讀的雜誌對姐姐說:「這篇文章很有趣啊!」我僅僅說了這樣的一句話,她瞟了一眼雜誌便緊索著眉頭,冷冷地說了聲「哦」,隨後立即走開了。或許是我自己多慮吧!那個時候,姐姐的態度以及臉上的表情,總讓我覺得隱藏著幾分暴躁。 當時一定是因為她心情不好,或湊巧那時比較忙的緣故,我只好這樣安慰自己。我儘量說服自己,那不過是因一些瑣事,才使姐姐露出那樣的表情。 即使是自己多慮,但姐姐對我的不耐煩並不僅是她一時的反常。 記得有一天我從學校回家,看到姐姐正在起居室裡和朋友通電話。姐姐對著無線電話神采飛揚地侃侃而談,不時夾雜著愉快的笑聲。為了不打擾她,於是我便輕輕地坐在沙發上,並調低電視的音量,獨自看電視節目。 不一會兒姐姐便通完了電話,整個屋子立刻安靜下來。我們各自坐在相對排放的沙發上,默默地注視著電視機的畫面。我本想主動和姐姐聊點什麼,但又猶豫了,這種不愉快的氣氛原本就是姐姐先挑起的。剛才打電話時,她的心情明明很不錯,但當剩下我們兩人時,她卻一言不發。她打破我們之間原本溫暖、和諧的氣氛,豎起一道看不見的屏障,與我保持一定的距離。 終於,我把身體慢慢地挪近姐姐,打算主動和她搭訕,但姐姐卻擺出一副不耐煩的樣子來拒絕我。每次和我講話時,她的應對都格外地簡短,但她和母親說話時卻完全不一樣。由此,我明顯地感覺到姐姐是有意盡快結束和我的交談。 我不知道我們之間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我很害怕,後來竟發展到姐姐還沒有開口說話前就感受到她對我的厭惡,已經到了無法呆在她身邊的地步。最後,我只要在姐姐面前經過,或單獨和她呆在一個房間裡,就會變得十分緊張。那個時候的我,全身都會變得僵硬。 「夏海,你不要再穿那件衣服了。」 那是大約在半年前,正當我打算到書店買參考書時,姐姐指著我的衣服對我這樣說道。她所指的,正是我外出時常常穿的那件白色毛衣,很早以前我就喜歡穿這件衣服。湊近一看,上面已經長出許多小絨球,有的地方還斷了線。 「但是,我很喜歡這件衣服呀!」 姐姐好像不滿意我這個答案。 「哦?是嗎……」 姐姐一副對我滿不在乎的樣子,把頭撇向一邊。我呆呆地愣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剎那間,彷彿世界上所有光明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或許正如其他人所說的那樣,我們姐妹倆的長相的確十分相似,但我們的愛好及性格卻恰好相反。 姐姐性格十分開朗,平日總是擺出一張笑容可掬的面容,而且結交了男朋友,隨時都有一群仰慕者簇擁在她的身旁,每天也有朋友給她打來電話。姐姐好動,興趣愛好廣泛,似乎很少見她安安靜靜地呆在家裡。在我的眼裡,姐姐總是那麼耀眼。 相反,我卻是一個書呆子。最近,我總是伏在書桌前埋頭苦讀,家裡人也只能聽到我不小心折斷鉛筆芯的聲響,即使在空閒的時候,我也只是讀讀歷史小說。姐姐上中學後,常常去我不熟悉的地方玩耍,和我不認識的人來往。平日只有被姐姐強拉硬拽才肯出門,大多數時間我便一個人留在家裡讀書。這一切的變化對我來說都是那麼的順其自然,不過,我依然深愛著開朗活潑的姐姐。 我常常把呆在家裡像塊木頭的自己,與在外得心應手的姐姐拿來對比,我從來沒有感到自卑,倒是為自己有一個這麼優秀的姐姐而感到驕傲。 在姐姐的眼裡,或許我只不過是一個土裡土氣庸俗的人。難道是我妨礙她的生活,而我自己卻沒有意識到? 姐姐是一個很溫和的人。她從未親口說出對我的不滿,從來沒有說過討厭我之類的話,甚至在某些地方還隱隱可以發現,她故意不讓我察覺到她的不滿情緒。正因為如此,每天都呆在她身旁的我,卻從來沒有體會到姐姐的心態變化。 或許姐姐並沒有我想像的那樣疼愛過我吧…… 這個結論是否正確已經無從考證,但除了這種解釋外,我再也找不到其他答案。 我從沒有找機會親自問過姐姐,哪怕只是問一句話也好。可是,現在一切都為時已晚。當初我為什麼不在姐姐活著的時候鼓起勇氣親口問問她呢?也許她給我的答案會令我後悔去問她,但總比現在這麼納悶好得多。 如今我永遠地失去親自詢問姐姐的機會。我只有獨自帶著疑問和懊惱,苦苦地思念姐姐。 在這個沒有了姐姐的家裡,彷彿就像永遠不會有早晨到來的夜晚一樣,非常地安靜。與兩個月前那個家相比,現在的家簡直是判若兩樣。 父親和母親自從看了姐姐的遺體後,就變得少言寡語起來,面無表情、安安靜靜地守在電視前的時間卻變得愈來愈長。即使偶爾看到搞笑的綜藝節目時,也從沒見他們笑過,臉上連一絲笑意都沒有,只是靜靜地盯著螢幕。也許父親和母親以後半輩子也只能如此了吧!每次看到他們這種神情時,我總會這樣想。 在以後的日子裡,不管發生了多麼令人高興、振奮的事情,我想,在他們內心深處,依然會背負著無法卸下的重擔,因此總是一副悶悶不樂的面孔。 母親依舊一如既往地為我和父親準備飯菜,已經習慣以前那種平凡日子的母親,簡直像一台機器般,每天仍然準時為我們準備好飯菜。 每當看到屋子角落堆積的灰塵,我就想放聲痛哭。父親、母親太可憐了。在姐姐遇害前,母親總是仔細地打掃乾淨屋裡每個角落,但現在的家到處都鋪著一層薄薄的塵土,連這也沒有察覺到的父親和母親,恐怕每時每刻都在回想姐姐幼時的笑臉。第一次抱起剛出生的姐姐時的感覺,也許現在仍然停留在他們的手臂之間。 他們不應該進入那間放有姐姐遺體的房間裡去。在那裡看到的姐姐,與珍藏在他們記憶中孩提時姐姐的笑臉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並將永遠困擾著他們。 如今在這個沉悶的家庭裡,我的存在是微乎其微的。當我主動和父親搭訕時,父親只是「嗯……」地支吾一聲,然後毫無意識地點點頭而已。但換個角度來說,或許我平日的行為也和他們一樣。在與朋友交談時,與父親和母親一樣,我再也無法露出原來的燦爛笑容了。 夜幕降臨後,我有時會進入早已空無一人的姐姐的房間,坐在椅子上思考問題。姐姐的房間就在我房間的隔壁。要是姐姐在世時,事先沒跟她打招呼就闖進去的話,她一定會很生氣。 平日沒人居住的房間很容易就會堆積灰塵,我把手輕輕放在姐姐曾經用過的書桌上,頓時感覺到桌面早已鋪滿各種各樣的塵粒。 姐姐以前坐在這裡想了些什麼呢?我抱著膝蓋坐在椅子上,一邊逐一打量房裡的家具,一邊靜靜地這樣想。沒有拉上窗簾的玻璃窗,也許是由於夜幕的降臨而漆黑一片。 有一剎那,我似乎看到浮現在玻璃窗上姐姐的臉龐。但是,當我定睛一看,窗上卻只有我自己的影子。連自己也會把自己錯看成姐姐,也許這正因為我們姐妹倆的確長得很像的緣故吧? 桌子的架上有一面小鏡子。我想拿過來照照自己的臉,於是我便伸手過去。突然,我發現鏡子旁邊有一個圓筒形的小東西,那東西引起了我的興趣。仔細一瞧,原來是一支口紅,於是伸出去的手轉向了口紅。 這是一支有著鮮血一般鮮亮顏色的口紅,另外還有幾支淡粉色的口紅,但只有這一支鮮血般的紅色深深吸引著我。 我已經用不著照鏡子了。在我和姐姐之間,有沒有口紅這類東西,正是我們的不同之處。我緊緊地握著這只口紅,離開了姐姐的房間。 我不知道自己今後應該怎樣生活下去。這樣迷茫無奈的我卻再次親耳聽到姐姐的聲音,那是十一月快要結束的某一天傍晚的事。 *1完* *2(I)* 十一月三十日。 我打算買一本關於大學升學考試的習題集,於是在放學回家的途中,順便來到鎮上那家大書店裡。我並不是特別渴望能夠升入大學,姐姐在世的時候,我在學習上曾經有過非常明確的目標,但現在完全不一樣了。現在的我只是不知道該做什麼好,故只好茫然地繼續以前曾經憧憬過的目標。 擺滿各種習題集的書架放在書店的最裡面,我站在書架的前面,首先從最上面那層開始搜尋,從左往右依次掃視排列整齊的書脊。直到最右端的最後一冊,才移向書架的下一層,逐次地搜尋適合自己的習題集。 可惜我怎麼也找不到令我滿意的書,於是我只好彎下腰來,開始搜尋書架上挨著腳邊最下面的一層。我仍然從左邊起依次確認每本書的書脊,當視線移到右端時,隱約看到一雙皮鞋。 黑色的腳尖正對著我,顯然這正是直接衝著我來的站立方式。我正準備抬頭看個究竟時,那雙鞋突然向遠處跑去,轉眼間便消失在混雜的書架群裡。 突然,我發覺有人老是緊盯著我,我頓時感到非常不安,於是我再次轉過頭去看了看,卻什麼也沒發現。 這一次我又感覺有人站在我的背後。書店裡的燈光把我的影子投射在正面的書架上,但我的影子卻被一個比我大整整一圈的影子覆蓋。 然而我剛才一直沒有聽到任何腳步聲,他就站在我身後,離得很近,彷彿快要碰到我的脊背,我甚至清楚聽到他的呼吸聲。 他肯定是個色魔。聽說以前這家書店曾經出現色魔,但我的身體無法動彈,全身僵硬,像塊石頭似的,連呼救的聲音也無法從嗓子擠出來,更不要說逃跑了。我被嚇得頭也不敢回,兩腿發軟,不停地打顫。 「對不起,請借一下。」 突然從右邊傳來了說話聲,那是一個年輕男孩子的聲音。 「色魔先生,我剛才在鏡子裡看到了。你瞧,天花板上掛著的那面鏡子!我對這事情很感興趣。不過,我想過去,可以讓一下嗎?」 或許是因為有人走過來,給我少許安慰的緣故,我的身體像被施了魔法似的,又可以動起來了。我轉過頭一看,一個穿著黑色校服的少年剛好站在書架的中央,正看著我。 那個緊貼在我身後的色魔慌忙地朝與少年相反的方向逃去。我看到他的背影,那是一個隨處可見的寬大背影。他那漸漸遠去的慌亂相多少有些滑稽,我心裡的恐懼在這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啊,給你添麻煩了,謝謝。」 我轉過身面向少年,並向他表示感謝。只見他瘦瘦的身材,個子比我要高,但不知從身體何處透露出一股柔弱的氣息。我總覺得他身上穿著的校服曾經在哪裡見過,他一定是和我認識的朋友念同一所學校。 「不,沒什麼大不了,況且我也不是為了要救你。」 他面不改容地淡淡說道。 「那麼,你當時真的是恰好想從這裡經過,才說剛才那番話的嗎?」 「我是想和你打個招呼而已。北澤,你是北澤夏海吧?你可和你姐姐長得很相像啊,所以我一下子就認出你了。」 他的話太唐突了,在那一瞬間我無法反應過來。我還沒來得及回答,他又開口說道: 「我在博子生前曾經和她碰過面,也從她那裡聽過一些關於你的事。」 「請等一下!你到底是誰?」 我終於擠出一句話。 少年沒有理會我,從校服口袋裡拿出什麼東西。一個到處都可以買到的淡茶色信封,信封脹鼓鼓的,裡面似乎裝著東西。 「這個,給你。」 少年這樣說著,便把那個信封遞給我。也不知為什麼,我呆呆地接過了信封。裡面裝著一個透明的盒子,盒子裡好像放著一盒磁帶什麼的東西。 「對不起,你只要把裡面東西拿出來就行,請把信封還給我。」 我按照他所說的,取出磁帶,然後把信封還給少年。他疊好信封,並放進衣袋裡。 磁帶也是那種隨處可以買到的普通磁帶,磁帶標籤上寫著《VOICE1‧北澤博子》。這幾個字不是用手寫的,而是用打字機列印出來的。 「這個磁帶裡是什麼東西?為什麼會寫有我姐姐的名字?」 「只要聽聽這盒磁帶就明白了。這是北澤博子生前托我保管的東西,我想一定得讓你聽聽,於是便給你帶來了。除了這一盒外,還有另外兩盒,那兩盒下次在合適的時候,自然會給你。但如果你把我的事透露給其他人知道的話,那就再也不會有下次了。」 話未落音,他便轉過身打算離開。 「等一下……」 我一邊喊著,一邊想追上去,但根本不管用。正如剛才色魔站在我身後一樣,我的腿動彈不了。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少年並不是想加害於我,相反,是他從色魔那裡把我救了出來,我卻神志恍惚,不知何時已經緊張得冒出一身冷汗。 不一會兒,他的背影就消失在書架的背後,只剩下我和手中緊捏著的磁帶。 我在回家的火車上觀察那盒磁帶。車窗外的太陽早已下山,四周漆黑一片,如同用墨炭塗黑的一樣。車窗外的風景幾乎看不清了,或許正因如此,我絲毫感覺不到火車的移動。看來太陽的運轉已經進入了冬天時令。姐姐遇害的那個傍晚,天色還很明亮的。 那個少年究竟是什麼人?從他所穿的高中校服來看,可能和我同齡,或許還比我小一兩歲。他說他認識我姐姐,但我卻從未曾從姐姐那裡聽說過有關他的事。 但是,仔細想來,在姐姐遇害的前一段時間,我們之間的關係也不再像原來那麼親密,所以姐姐沒有提起過與他的相關事情也是理所當然。 少年說這盒磁帶是姐姐托他保管的東西,也就是說,姐姐可能是想讓我聽到這盒磁帶裡的錄音。磁帶的標籤上所寫的《VOICE1‧北澤博子》又代表什麼意思呢? 火車的車速慢了下來,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向前傾。我從座位上站起來,下了車。 車站前來往的行人絡繹不絕,當我拐到岔路口並沿著這條岔路走進住宅區時,在漆黑又幽靜的夜空下,只有腳底下這條柏油路向著黑暗的深處無限地延伸。冰涼的寒風敲打著我,使我不停打著冷顫,我趕緊朝著回家的方向加快腳步。四周漆黑一片,只有從道路兩旁的房子窗戶裡發出明亮的光。每座房子裡都有一個家庭,每個家庭的成員們都幸福地圍坐在餐桌旁。一想到這裡,我的心頓時變得無比的空虛。 但我家的窗戶現在卻是昏暗的。這並不表示家裡沒有人,我一打開大門,便對坐在起居室的父親和母親打招呼說:「我回來了。」 父親和母親沒有開起居室的燈,他們各自坐在沙發上,呆滯的眼睛緊盯著電視,一言不發,只有電視機畫面發出的微弱光線隱隱約約照亮屋子。我進屋後順手開了起居室的燈,他們才轉過頭來對我說:「你回來了。」聲音依然是那麼微弱。 「大門又沒有上鎖,這樣可不行啊。」我這樣說道。 「啊,是嗎?」母親點了點頭。然後又把目光移向屏幕,一副無關緊要的樣子,但又是那麼的力不從心。 他們並不是在看電視,電視畫面的任何色彩變化從來沒有進入過他們的視網膜。皺巴巴的衣服包裹著他們兩人瘦弱的身體,我不忍心再看到他們可憐的背影,於是離開了起居室,回到二樓那間屬於自己的房間。 我顧不了脫下校服,便慌忙地把書包扔在床上,只想盡快把那磁帶放進錄音機。我站在書架前深深吸了口氣,使自己平靜下來。 我的腦海裡浮現出姐姐的面容。那並不是姐姐在遇害前一段時期內對我冷淡的面孔,而是那張小時候拉著我的手和我並肩走在斜坡上,時不時露出兩瓣犬齒開心微笑的臉龐。 *2(II)* 我用食指按下了錄音機的播放鍵,立刻就聽到錄音機啟動的聲響,磁帶開始轉動起來。我目不轉睛地盯著揚聲器。 在最初的幾秒鐘裡,揚聲器沒有發出任何聲響。不一會兒,就聽見嘈雜的風聲,我立刻緊張不安起來,心臟迅速地加快跳動。 那嘈雜的聲響好像並不是風聲,而是人對著麥克風急促地喘氣的聲音。 夏海…… 突然,姐姐的聲音傳進我的鼓膜。簡直是憔悴不堪、近乎微弱的聲音,但這確實是我非常熟悉的姐姐的聲音。那疲弱又急促的喘息聲似乎也是姐姐的。那個少年並沒有說謊,我深信這的確是姐姐留給我的錄音。 夏海,不知道你會否聽到我的聲音……我是對著面前的麥克風對你講話,但現在的我已不可能確認你是否真的可以聽到…… 姐姐是什麼時候、又是在哪裡錄下這盒磁帶呢?那微弱的聲音,就像快要消失一樣。她那斷斷續續的說話聲中,分明夾雜著萬般痛楚,就像嗓子被卡住似的。姐姐的聲音總是那麼地緩慢,期間還不時間隔著片刻的沉默,但這並不是姐姐在背台詞,反倒讓人覺得這是姐姐經過認真思考後,小心謹慎地逐字吐出來的話語。 夏海,你要仔細聽好……他居然允許我留下遺言……他叫我隨便說什麼都行,把現在最想說的話對著這個麥克風全部講出來……但是,這些話只能對某一個人說…… 當我得到這樣意外的恩賜時,我的腦海裡立刻浮現了你,突然覺得好多話必須對你說……真是太不可思議了,這個時候我腦裡想到的不是赤木,而儘是些想對你說的話…… 現在,我不能說有關把麥克風遞給我的他……他的事情,我不能說……對不起。他說他以後會把這個錄好音的帶子轉交給你……說在轉交磁帶時,他就可以親眼看到收到這盒磁帶的人的表情,他會為此而感到興奮。雖然我也覺得他有些變態,但要是他真的把我的聲音傳達給你的話,即使他很變態,我也覺得無所謂…… 我全身已經僵硬,根本無法動彈,只有一股不祥的預感不斷地膨脹。大腦深處反覆發出不能再繼續聽下去的危險訊號,恐怖的事情正等著我,我想,只要我開始聽了,哪怕是一丁點兒的內容,就無法再回頭……這已經是毫無疑問的事情了,想到這裡我便痛苦地重重的嘆了口氣。 但我並不打算關掉錄音機。我全神貫注地仔細聽著混了嘈雜聲的姐姐的錄音。 ……夏海,現在,我在一間昏暗的屋子裡,身體完全沒法動彈……四周全是混凝土……很冷……我的手腳都被捆綁著,正橫躺在一張長桌上…… 我猛地用手摀住自己的嘴巴,強忍著尖叫,腦海裡閃現正對著麥克風講話的姐姐躺著的那個地方。 她的說話聲中夾雜著哭聲,還有鼻子抽噎的聲音。 這裡……好像是一座廢墟…… 她的聲音異常地沉寂,就像迴蕩在冰冷而又黑暗的混凝土上一樣,正敘述著無盡的悲哀。那淒涼的悲哀卻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 我的右手不知不覺地伸向揚聲器,不停顫抖的手指輕輕撫摸揚聲器的金屬網面,想緊緊地抓住姐姐的聲音。 ……夏海,對不起。 這句話就在我的指尖響起,然後又消失。揚聲器微微震動的餘韻悄然傳到我的手上,頓時覺得自己彷彿已經抓住一小撮姐姐的聲音。不一會兒,姐姐呼吸的聲音也消失得無影無蹤,揚聲器裡只傳來嗡嗡的嘈雜聲。錄音似乎已經結束了,我急忙慌亂地把磁帶換到B面,但這一面卻什麼聲音也沒有。 這一定是姐姐被殺害的前一刻錄下的磁帶,我立刻回想起在書店少年遞給我磁帶時的情景。 當時磁帶是放在一個信封裡面的,他在書店裡叫我從信封裡取出磁帶,然後又叫我把信封還給他。 他一次也沒碰過這盒帶子,他一定是為了不在磁帶上留下指紋才精心籌劃這一連串的動作。難道他就是那個拿麥克風給姐姐並殺害了姐姐的兇手嗎? 我應當立刻把這盒磁帶交給警方。毫無疑問,這才是我唯一正確的選擇。 但我是絕對不可能把磁帶交給警方的。那個少年曾經說過,要是我通知警方的話,就再也不會聽到剩下的錄音了。 更何況錄音還沒有完,我很想聽姐姐那些沒說完的話。 在聽了磁帶的第二天傍晚,我向學校請了假,單獨一個人來到可以看到M高中校門的地方。 M高中是一所市立中學,離我們學校只有兩站路程。校門位於車輛穿梭不息的大道旁,鬱鬱蔥蔥的樹葉緊密地排列在校園四周,形成一堵綠色的圍牆。樹葉被修剪得格外漂亮整齊,看上去就像一塊平整而光滑的綠色屏障。抬頭望去,可以清楚看到綠色圍牆上方有一個白色屋頂,那是位於操場最裡邊的校舍。 在學校正面的大道上,有很多便利店。要是站在賣報紙的便利店裡,透過便利店的玻璃櫥窗就可以觀察校門的動靜,於是我站在那裡,假裝閱讀雜誌的樣子,斜眼注視校門。大約過了一個小時,終於見到放學的學生接二連三地走出校門。這時,太陽開始漸漸西落。 大多數學生走出校門都會穿過馬路,來到便利店這一側。或許是因為車站也位於這一邊,而這邊的行人道也比較寬敞的緣故吧。我站立的地方剛好可以方便確認每一張臉。 我一邊注視從這裡經過的無數張面孔,一邊回想起姐姐的每一句錄音。昨晚我已經反覆聽了好幾遍那盒磁帶,聽著聽著,我的心無法平靜下來,根本無法入睡。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的我,望著天花板不斷地冥思苦想。然而,卻又無從想出個究竟。 現在我的身體輕飄飄的,幾乎失去了重心,大概因為昨晚沒有睡好。我胡亂地不停翻動手上的雜誌,並瞅了店員一眼,因為我一直站在這裡看雜誌可能會讓他感到厭惡。想到他可能覺得我可疑而過來盤問我,我就有些窘慌。 我再次瞭望玻璃櫥窗外,這時看到一夥男生走過來,大概五六個人左右。他們似乎正愉快地談論著什麼,互相奇怪地笑著從我的面前走過。突然,他們其中一個男孩與我四目交投。 *2(III)* 只見他偏著腦袋停下了腳步,並對他前面的同伴說了些什麼。我的面前隔了一層玻璃,所以我沒有聽清楚他到底說了些什麼,想必是一些告別的話。果然他一個人留了下來,而其他四人轉身繼續往前走。 我重新端正站姿。 他跑進了便利店,並來到我的面前。 「這不是北澤前輩嗎?你怎麼會在這裡呢?」 他是我中學時代的朋友,名叫神山樹,曾是學校籃球部的虛名隊員,而當時的我則是籃球部的幹事。他似乎變得開朗起來,一副笑呵呵的樣子,就像一隻小狗。雖然他的個子比我高,但剛才跑過來的樣子,與其說像一隻普通的狗,倒不如說像一隻狗崽子。 「怎麼了?你還認得我嗎?」 聽他這麼一說,我頓時覺得非常欣慰,差點兒哭了出來,我這才意識到自己是多麼的脆弱。 「笨蛋,當然記得呀。好久不見了,阿樹……」 這令我回想起舉行姐姐葬禮那天的事。那天,很多親戚以及姐姐大學的同學都來悼念姐姐,他也穿著校服跑來了。那天他一直呆在我身邊陪著我,雖然沒有說什麼安慰和鼓勵的話,但僅僅呆在我旁邊已經給於我很大的幫助了。 那時候我還特別留意他校服上的徽章,所以我才知道送磁帶給我的少年就是和神山樹念同一所學校——M高中。我根本不知道少年的姓名,因此也只有靠這唯一的線索來尋找他的下落。 「實在太湊巧了,居然在這裡遇見你。你在等人嗎?」 我當然不可以告訴他,我正在等那個可能就是殺害我姐姐的兇手從這個校門出來。我搖了搖頭說道,不,我不是來這裡等人的。不知道當時的我到底是什麼樣的表情。總之,他看了看我的臉,緊鎖著眉頭對我說道: 「發生了什麼事嗎?」 他的聲音裡充滿無限的關切。 「還因為你姐姐的事而難過?」 他知道我和姐姐關係不好的事。葬禮那天,我告訴了一直呆在我旁邊的他,或許因為當時看到葬禮上用來悼念的照片是姐姐死前不久才拍的,於是我就想找一個人傾訴心裡的不快。姐姐那張從胸口到頭部的照片的確很漂亮,但那個時候她卻和我有些隔膜。 「姐姐的事,我已經不再多想了……」 「可是,那個時候你不是很苦惱嗎?還說想要和姐姐說清楚……」 「嗯。但現在已經沒什麼了……葬禮的那天,真是不好意思,我那時竟對你說了那樣的話……」 阿樹盯著我的眼睛,彷彿在看一件楚楚可憐的東西似的。 「警方有沒有發現什麼殺害你姐姐兇手的線索?」 我瞪大了眼睛望著他。 「我總覺得你現在有些怪怪的……」 他真的是一個感覺靈敏的人!我搖了搖頭。 「警方什麼也沒有發現……」 「哦,是這樣啊……」 他嘆了口氣輕輕說道。這時,我的目光掃射到我要找的人。就在我和阿樹談話之際,太陽已經完全沉落下去,外面的天色也漸漸暗了下來。即使天色有些昏暗,但我依然隔著玻璃看到走出校門正在過馬路的那個少年。 那個少年並不一定就是殺害姐姐的真兇,但他一出現在我的視野裡,我就會覺得彷彿被推下萬丈深淵,一股莫名的恐懼油然而生。 他和一個女學生走在一起。那是一個留著一頭長發,長得非常漂亮的女孩。他倆都是面無表情。 我隔著放滿雜誌的雜誌架和便利店的櫥窗,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窗外。他倆的側面正好對著我,並從我的眼前走了過去。也許因為我突然不說話的緣故,阿樹覺得很奇怪,也朝著我的視線望了過去。 「森野……」 阿樹這樣小聲地嘀咕道。 「是那個男孩子的名字?」 「不,是那個女孩子叫森野。她可是一個名人啊,大家都對她議論紛紛,據說她曾經報復想佔她便宜的老師。」 阿樹還說他倆同樣是M高中二年級的學生。 「你知道那個男孩子的名字嗎?」 我以一種近乎逼問的口吻問道,阿叔有些驚訝。 「哦……知道,他叫……」 阿樹說出了他的名字。我牢牢地把這個名字刻進了腦海裡。 我放下手中的雜誌,隨後便走出便利店。外面的冷空氣混雜著汽車廢氣的味道,一下子湧了上來。 我站在便利店門前,朝他們走的方向望去,看著他們往車站漸漸遠去的背影。 也許感覺到被人盯著的關係,那個叫森野的女孩回頭看一看,好像看到了我,但又轉過身去了。 便利店的門打開了,阿樹也走了出來。 「我和那個傢伙一年級時還曾經是同班同學呢。」 「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 阿樹目不轉睛地望著我,聳了聳肩說道: 「沒什麼特別的,只不過是一個很普通的傢伙……」 我有點不知所措。我現在應該立刻追趕上去,但阿樹還在旁邊,而那個叫森野的女孩也和他在一起。這樣我根本沒辦法和他談有關錄有姐姐聲音磁帶的事。 我只好打消追上去的念頭。 「怎麼了?」 我搖了搖頭。我和阿樹也朝著他倆遠去的車站方向走去,他倆的背影已漸漸消失在前方。 道路兩旁商店的招牌以及自動販賣機等閃爍著的霓虹燈,發出了明亮耀眼的七彩光。不知不覺天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冬天的寒氣也愈來愈濃烈,只有那些霓虹燈在黑暗中顯得明亮耀眼。 我和阿樹邊走邊聊著各自的近況,我隨便說了一些自己無關緊要的瑣事,譬如說臨近大學升學考試等;而他卻一直高談闊論他在學校的一些逸聞趣事,例如和同學玩了什麼遊戲呀,到哪裡去玩等…… 阿樹儘量找些適合十七歲高中生的趣事來溫暖我那冰冷了許久的心,並且還刻意說些能夠使我打起精神來的話。 那些亮著前燈的汽車絡繹不絕地來來往往,照亮了我們,然後又從我們身邊嗖地一躍而過。 「我們到裡面坐一會吧。」 阿樹指著車站前家庭餐廳的招牌對我說道。從窗外望去,可以看到餐廳裡亮著白色的銀光燈,裡面看上去是多麼溫馨。 *2(IV)* 餐廳裡洋溢著用餐的人們相互之間柔和的談話聲。服務生把我們領到靠裡的一張餐桌前,餐桌上的餐布以及周圍牆上的裝飾都是銀白色的,反射得令燈光更加耀眼奪目。 「叔叔和阿姨身體還好嗎?」 點了咖啡後,阿樹這樣問我。我搖了搖頭: 「不太好,每天都關在家裡不出門……」 我跟他談起姐姐去世後家裡的狀況,包括屋子角落的灰塵,父親和母親不開燈一直在起居室看電視等等,還有老是忘記鎖大門的事情。 「哎,還在為博子的事情……」 「嗯,特別是父親和母親,因為他們親眼看到了……看到了姐姐的屍體……」 他默默地點了點頭。我曾經在姐姐的葬禮上告訴過他,姐姐的遺體比電視上報導的要慘得多。 「哎,真不知道他們還能不能再振作起來……」 我喃喃地這樣說道,腦海裡浮現了父親和母親的身影,我沒法想像他們重新振作起來的樣子。浮現在我腦海的,只是他們那已經完全熄滅了激情與火焰、蜷曲著身體的背影。 「那赤木又怎樣呢?」 「在葬禮之後,他也來過我們家幾次,但現在已經沒有再來了……」 赤木,他是我姐姐的男朋友,也是因姐姐遇害受到沉重打擊的人之一。他和姐姐就讀同一所大學,雖然沒有聽姐姐坦白地說過,但我想他們應該是在大學裡認識的。因為姐姐常帶他到我們家裡來玩,所以他和我之間談話也比較投機。在葬禮上,赤木一直伴隨在父親和母親的身旁攙扶著他們。 「殺死博子的,或許就是我……」 他在葬禮後向我坦白道。 「就在她被殺害的前一天我們吵了架……所以她才衝出我的房間……」 第二天中午,在廢墟裡有人發現了姐姐。他是最後一個見過姐姐的人。 或許,如果那天他們不吵架,姐姐就不會碰到兇手,也就不會遇害了。赤木說到這裡,便用雙手摀住了臉。 「我得走了……」 阿樹站了起來。好像到了該乘坐火車的時間。 「我還想再多呆一會兒,想在這裡思考些事再回家。」 「那好吧,我就先走了……」 於是,他起身要離去,突然,他又回頭對我說: 「……要是有什麼不順心的事,儘管找我啊。」 我感激地望著他走出店門的背影。我獨自一人坐在桌前,一邊喝著咖啡,一邊打量坐在通道對面的一家人。因為不好過分直接地盯著看,所以只能有所節制地斜眼打量他們。 他們好像是來這裡吃晚飯的,並且是一個有小孩子的家庭。他們是由一對年輕夫婦和兩個小姐妹組成的家庭,這與我以前那個家庭有些類似。兩姐妹當中,妹妹大概還不到說話的年齡,她常常把手指放到嘴裡吧嗒吧嗒地不停吮吸,一對透明清澈的黑眼睛忽閃忽閃地四處張望。正用斜眼瞅著他們的我忽然和小女孩四目相對。 我突然回想起姐姐。 那時我也還只是一個小孩子,我們姐妹倆一起步行到一個很遠的地方。由於正是初春時期,所以那還是一個比較暖和的季節。那時的我剛升上小學,所以在我的眼裡,防護欄、柵欄、郵筒等都非常高大。 我和姐姐沿著住宅的坡道一直往上爬,好不容易爬到了盡頭的樹林。我們並排在樹蔭下眺望下面的小鎮,看到遠處街上排列著許多變小了的房屋。 高空中有小鳥飛過,那是一種翅膀筆直的白色小鳥。在我們所住的地區上有一條大河流過,我以為它們是住在那條河裡的。 只見小鳥們展開雙翅,沒拍動幾下翅膀就乘著春風悠然滑向碧藍的天空。我總是毫不厭倦地遙望它們。 姐姐看著我笑了,從她的嘴角我悄悄地偷窺到那露出來的犬齒。雖然姐姐長大了,也換了新牙,但是那兩瓣犬齒依然保留下來。我們常常玩吸血鬼的遊戲,但我已經很久沒看到姐姐露出犬齒的笑臉了。 不久前姐姐染了頭髮,於是我也嚷著要和姐姐染成同樣的顏色。 「夏海,這可不行,這根本就不適合你。」 姐姐這樣說。然而我並沒有把她的話當做姐姐溫柔的勸告,或許因為姐姐當時的口吻過分地粗暴。 每當遇到這種情況,我總會覺得姐姐已經不再喜歡我了。 為什麼姐姐被殺死呢?我不相信有人會討厭她至要殺死她的地步。姐姐在被害之前想對我說的又是什麼話呢? 正在這個時候,一個黑影落在餐桌上。我抬頭一看,一個穿著黑色校服的男孩站在桌前正低頭望著我。他就是那個跟名叫森野的女生一起從便利店門前經過的少年。 「北澤小姐,你可是一直監視著我走出校門的啊?」 我並沒有太驚訝他的出現,反倒認為他出現在我面前是件意料之內的事。我趴在桌上,抬眼瞪著他問道: 「……就是你殺了我姐姐吧?」 他沉默了一小會兒,然後冷靜地張開嘴唇,吐出了幾個字。 是的,是我殺的。 他那冷靜的聲音,一下子就把洋溢在整個餐廳裡的恬靜談笑聲從我耳邊奪走了。 *3(I)* 少年在我正對面、剛才阿樹一直坐著的沙發上坐了下來。我像被注射了麻醉劑似的,身體絲毫不能動彈,只是默默地注視他的一切行為。但我想,即使我的身體可以活動自如,我也不會拒絕他在我的對面坐下,更不會悲憤地大聲吼叫吧。 是我殺的…… 少年這句話在我的腦海裡久久迴蕩,我想兇手或許真的就是他吧!但進入了耳鼓的這一句話卻無法那麼容易地滲進我的大腦。如同突然往盆栽裡一口氣灌入大量的水一樣,他的聲音充溢在我的頭蓋骨與大腦之間,大部分沒來得及被大腦吸收。 少年看了看我的臉,稍微皺了皺眉頭,然後把身體微微朝餐桌前靠了過來,嘴裡說了些什麼。你不要緊吧?他似乎是這樣說道。嘴唇好像的確是這樣動了幾下。然後,他伸出一隻手來,越過桌子想摸我的肩膀。就在他指尖快要碰到我的衣服時,我失聲叫了出來。 「不要碰我!」 我立刻把身體儘量向後往牆壁的方向靠,就連沙發的靠背也快被我壓彎過去似的。這並不是我有意識的動作,而是我在瞬間裡做出的條件反射。 就在這時,餐廳裡所有明朗的談話聲都回來了。不,說它們回來了並不準確,實際上店裡的音樂以及顧客們的談話聲從沒有間斷過,一直都沸沸揚揚。只是這一切都沒有再進入我耳朵裡而已。但是,不一會兒,我腦子停止的時間又開始起來。 我的叫聲似乎驚動了坐在通道旁的一家人。那夫婦驚奇地回頭看了我一眼,因為擔心碰上我的視線會尷尬,於是他們又轉過頭去和家人繼續聊天。 「你不要緊吧?夏海小姐?」 少年把伸向我的那雙手縮了回去,又重重地坐在沙發上問我。我也重新坐好,並搖了搖頭說: 「怎麼會不要緊呢……」 我很激動。雖然沒哭,但擠出來的卻是嗚咽聲。 「我渾身都不舒服……」 我的腦子裡一片燥熱,我不知道是應該對他感到恐懼,還是應該對他感到憤慨。我只是感覺到坐在自己面前這個少年身上那種超乎尋常的氣息。 不管我在他面前如何驚慌失措,他依舊像在觀察生物似的,永遠擺出一副異常沉著冷靜的面孔。而我,彷彿成了正在被人用顯微鏡觀察的昆蟲。 「夏海小姐,我可不想聽到你悽慘的叫聲。」 他的說話中沒有任何感情波動,彷彿就像沒有了心肝似的。 我頓時感覺到自己正與一個極其恐怖的傢伙隔著餐桌對峙著。 「你為什麼殺死我姐姐?」 想必他不會像阿樹那樣不時咧嘴而笑,更不會像阿樹那樣很容易就向對方傾訴苦惱,他是不可能因為別人而動搖的。他就像被剝落掉精神的枝葉,只剩下光禿禿的樹幹、一個被抽調人性的人……雖然以這種形容有些古怪,但他給我的就是這一種印象。 「我為什麼殺死博子小姐?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他像在講述一個故事似的慢吞吞地說道。 「……但這並不是因為她有什麼不好,殺死她完全是因為我自己的問題。」 「……你的問題?」 他彷彿陷入了沉思,稍微停頓了一會兒。就在他沉默的時候,他的眼睛也沒有離開過我。過了一會,他依舊保持沉默,只是略微地抬了抬下巴,指著坐在通道旁那一家人說: 「你剛才一直在看那家人,是吧?」 這時,從那邊傳來兩姐妹的嬉鬧聲。 「看到那對姐妹,是不是已經把她們當作博子和你?是不是又回到了從前?你剛才不是已經把珍藏心底的幼年時代那美好回憶又重溫了一遍嗎?」 「不要再說了……」 我想用手摀住耳朵,不想再聽到他的聲音。他的聲音就如同他穿著鞋子在我的心裡不停地踐踏一般。 「我也有一個妹妹。在十幾年前,我們也曾像那家人一樣,圍在桌前一起吃飯。雖然我不記得了,但確實曾經有過這樣的經歷。你覺得很意外嗎?」 他每吐出一句話,我心臟的跳動就隨之加劇起來。我的心彷彿正在一個通向無底深淵的坡面上滾動,並且不停地加快速度。 「你看那個小女孩。注意,千萬不要被她記住你的臉……」 少年略略壓低了聲音。 我把目光從他身上挪開,並瞟了瞟鄰桌的那個小女孩。她正站在沙發上,那雙清澈的眸子正四處張望,一雙小手緊緊地拽著母親的衣服。我和那個小女孩素不相識,連她的名字也不知道,但我依然覺得她十分惹人喜愛。 「夏海,如果那個小女孩十年後會殺人的話,你又會有什麼感想?」 「或許她會殺害她的父母或者姐姐,並不是沒有這種可能,說不定她已經計劃好了一切。她那副小孩子的天真面孔完全是靠她的演技裝出來的,真正的她說不定正要抓起用來切漢堡包的刀叉,迅速地割破她母親的喉嚨。」 「求求你……」 求求你別再說下去,你已經瘋了。我用手伏著臉,緊緊地閉上眼睛,忍受著他的一言一詞。他的每一個字都變成一陣陣劇烈的疼痛敲打在我的臉上。 「夏海,抬起頭來……我只不過開個玩笑而已……你看,那個小孩並沒有殺任何人,剛才說的是我自己的事情。」 我抬起頭,瞪大眼睛盯著他。幾滴眼淚從我眼眶裡滾了出來,發出了剔透的光芒。 「我生來就有這樣的習性。雖然像她這般大小時,我還沒有意識到,但當我上小學時,我已經發覺自己有些與眾不同。」 「……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困惑地問道,他卻絲毫沒有顯出不耐煩的樣子,繼續解釋著: 「我是在談一種關於生來就想殺人的宿命。我的一生就背負著這樣的宿命,正如吸血鬼必須吸人類的血液一樣。我也必須殺人。我是被事先安排好這樣的宿命才來到這個世界,並不是因為家庭暴力使我的腦子受到刺激造成的,也不是因為我的祖先中曾有過殺人惡魔。我在一個極其普通的家庭里長大的,但是,我並沒有像普通的孩子一樣,幻想與朋友或者寵物玩耍,而是時刻幻想著屍體來度過我人生的每一天。」 「你到底是什麼人?」 我覺得他已經不是人,而是一個非常可怕、不詳的東西。 他突然停了下來,搖了搖腦袋。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為什麼必須去殺人,無論我怎麼苦思冥想,也始終找不到答案。而且我必須隱藏好自己的秘密,每天過著演戲一樣的日子。我必須小心謹慎地提防周圍每一個人,擔心他們發現我深藏心底的秘密。」 「連你的家人也……」 他點了點頭。 「家裡的人一直都把我當作一個普通孩子,因為我總是細心地注意每個生活細節,已經成功把自己偽裝成一個普通的小孩。」 「……你,必須徹底偽飾自己來度過每一天嗎?」 「是的,所有的一切都在偽飾自己。」 我不太明白這句話的意思。於是他又補充: 「無論是和家人說話,還是對朋友親切的態度,我不覺得這些是出於我的本意,只覺得自己在扮演一個早就被安置在某個劇本中的角色,自己也只不過在儘量背誦可以附和身邊人的台詞。記得小時候,我曾經仔細地尋找過家裡每個角落,但從來都沒找到劇本的蹤影。對我來說,只有死亡才能讓我真正感覺到自己的存在。」 所以,我希望有人死。 他的嘴唇這樣微微地動了動。 「……所以你就把姐姐……」 「那天晚上我一個人走在街上,看到她坐在汽水機前發呆,眼睛哭得紅腫。於是我上前問她要不要緊,她卻笑著露出犬齒,還對我說了聲謝謝……」 他說是因為喜歡姐姐的犬齒才殺死姐姐,他竟說那就如同戀愛一樣。 我仔細地聽著他的每一句話,覺得自己象被牢牢地按在餐館的沙發上。看了看他那雙放在餐桌上的手,那是從校服黑襯衫的袖口裡露出來的一雙白皙的手。細長的手指,還有那修剪得非常漂亮的指甲,眼前這一雙手的確是一雙人手,但正是這雙白皙的人手,卻在七星期前殺害了我深愛的姐姐。 「你是因為喜歡上姐姐的犬齒就……」 他輕輕地點了點頭,從身旁的袋裡拿出一個東西。那是一個一隻巴掌大小的立方體。 「這是用樹脂凝固而成的。我早就想給你看看。」 他把立方體放在桌上。這是一個晶瑩剔透的樹脂球,其中漂浮著由二十顆左右的白色小顆粒連在一起的懸浮物,它們在砌塊裡組成一個上下重疊的U字型。 「把散落在滿屋子裡的小東西全部收集起來,可真費了我不少氣力。」 是牙齒。那是牙齒懸浮在由樹脂凝固而成的透明體中,並且還保持著人的牙齒的本來形狀。 其中,我發現了那曾經非常熟悉的幾瓣犬齒。 再一次傳來餐館裡孩子們的笑聲,屋內明亮的燈光反射在銀色的裝飾品上顯得格外耀眼。在這洋溢著祥和氣氛的餐廳裡,擺在我眼前的卻是姐姐的牙齒。這一切彷彿都在夢裡。 我竟然沒有感到絲毫的恐怖,心裡有的只是悲楚。沒有任何人告訴過我,姐姐的牙齒被統統拔了下來。 他把樹脂球放回袋裡,然後拿出一個信封。 「我盡說了些廢話,這是第二盒帶子。」 他打開了信封,倒著遞了過來。從信封中掉出一盒磁帶,掉落在桌子上。 《VOICE2‧北澤博子》。磁帶的標籤上印有列印出來的字樣。 「另外還有一盒磁帶。」 「請把那盒也給我!」 他一邊站起來一邊對我說: 「聽完第二盒磁帶後,你再考慮要不要第三盒。」 在他走出店門後,有一會兒我沒法站立起來。眼看著磁帶放在桌前,而我卻依舊在回想漂浮在樹脂球裡姐姐的牙齒。 我把裝有咖啡的杯子送到嘴邊。咖啡已經涼透了,坐在通道旁的小女孩一直看著我,她的嘴角上沾滿番茄醬,非常可愛。小女孩瞪大一對漂亮的黑眼睛盯著我的手,一定是聽到我拿在手中的杯子與托盤不停地抖動所發出的咯咯聲響,覺得有些奇怪吧! *3(II)* 走出餐廳我便上了火車,我一直蜷縮著身子坐在火車的椅子上。或許是因為我的臉色過於難看,我發覺坐在正對面的中年男子一直盯著我。不可思議的是,一種「擔心會不會被人盤問」的恐懼莫名地油然而生,周圍的乘客及車站的工作人員會不會已經知道我和那個可怕的少年之間的對話,他們會不會已經發現了放在我袋裡的磁帶?會不會上前來盤問我?我感到非常不安。 從檢票口出來後,我便往通向家的漆黑道路飛奔而去。當我跑到家門時,發現今晚我們家的窗戶裡有燈光。太陽落山後,天色也漸漸地暗了下來。父親和母親會否開屋子裡的燈也因日而異。我正準備打開大門,這時大門卻剛好從裡面被推開,有人走了出來。原來是赤木,他發現我站在門口,多少有點吃驚。 「……啊!夏海。」 他眯著藏在眼鏡深處的眼睛,弱不禁風地笑了笑。 「原來是你來了。」 「本打算回去了,可是見你還沒有回來,有點擔心……」 他說他是從學校回家的路上順便到我家來坐坐的,於是我和赤木站在大門口開始閒聊起來。他個子很高,我要是正常地一眼看過去,他的臉就會在我視野領域的上空消失,所以我必須抬起頭才能看到他的臉。因此每次和他聊天後,我的脖子都會特別辛苦。 他喜歡閱讀。據說他家的二樓藏有很多書籍,因為書太多,壓得二樓的房間咯吱咯吱地響。往日我們常聊得很投契,但現在我們都無法提起興致來,只是相互寒暄著,說一些表示感謝的話。感謝對方的擔憂,感謝他為姐姐所做的一切。 就在我們相互寒暄的時候,我腦子裡突然冒出磁帶的事情。當然按照常理,我本應也該讓他再聽聽姐姐的聲音,但是我對磁帶的事隻字未提。 「那我就告辭了,夏海,再見……」 赤木揮動著他那細長的手漸漸遠去,我默默地目送他遠去的身影,同時對自己的改變感到吃驚。 以前和赤木聊天時,我總是無法平靜下來。我的心不停地上下左右搖擺,根本無法以平常心來對待他。每當看到他用那種特有的溫柔眼神望著姐姐時,我就會感到莫名的失落。 我的確曾有一點時間很仰慕赤木,但現在我的心冰涼得如死灰一般,所以只是默默地注視他的背影。 我輕輕揉了揉脖子,這才發現自己連告別的話都忘了說。要是換作以前的話,我肯定顧不上自己痠痛的脖子,而是熱情地揮揮手並大聲說:「再見。」 我們之間的關係正在疏遠。隨著姐姐的過世,他也變成了和我毫不相干的陌路人。這本來是理所當然的事,因為如果不是姐姐,我根本不可能認識他。 然而,赤木對於如何保持和我的關係並非一點也不關心,否則他也不會到我們家來了。 我進了屋,呈現在眼前的是一個如同電冰箱一樣冰冷的起居室。我跟坐在火爐旁的父親和母親打了個招呼,並告訴他們我在大廳遇見了赤木。他們沒有作答,我的心情頓時變得更加沉重了。 我爬上了樓梯,回到自己的房間,並嚴嚴實實地關好了房門。我急不及待從衣袋取出磁帶,並迅速地把它放進錄音機裡,然後把從錄音機裡取出的第一盒磁帶順手扔在書桌上。 我按下播放按鈕,不一會兒就聽到錄音機轉動的聲響。我在椅子上重重地坐了下來,目不轉睛地盯著錄音機。 這時,我突然回想起以前的事來。記憶中我和姐姐還是小學生,有一次我和姐姐用錄音機輪流錄下自己的聲音,我們還曾經對自己的聲音為什麼會變得如此古怪而感到不可思議。正當我們困惑不解時,父親和母親也走了進來,於是我們一家人就對著喇叭大聲地唱起歌來。記得我們當時愉快地放聲大唱的是一首兒歌,並且用磁帶錄了下來。當一家人外出開車兜風時,父親總喜歡在車裡播放那盤磁帶,直到我和姐姐上了中學,父親依舊如是。終於有一天我和姐姐再也無法忍耐了,我們用近乎吼叫一般的聲音說:「又來了,快關掉!」並順勢向父親撲了過去,想取出磁帶。那個時候,母親總是笑咪咪地望著我們。 那時的我們很快樂! 夏海…… 代我謝謝父親、母親還有赤木一直對我的照顧……告訴他們我給他們添了不少麻煩,真是對不起…… 也許你們是一起聽這盒磁帶吧…… 我再也無法弄清楚了…… 我…… 好像馬上就要被殺掉了…… 起初我還以為他在和我開玩笑…… 夏海,就在剛才,我一直被關在一間漆黑的屋裡,眼睛被蒙著,嘴巴也被堵住了。不管我怎樣大哭大喊好像都沒用……我後悔極了…… 我必須對你道歉……所以我決定把這最後的遺言留給你…… 直至落到現在這個地步,我才醒悟以前我做了些什麼…… 想必你還記得我常常說些傷害你的話,讓你很難堪吧? 每當這個時候,你都顯出一副非常不安的樣子…… 對不起……這一切都不是因為你的不好……只是因為我自己的任性,動不動就耍脾氣…… 你聽到這裡肯定還是有些摸不著頭腦吧…… 但是,如果我不解釋清楚就這樣死去,你肯定會困惑一輩子,所以看來我必須說清楚…… 磁帶到此就沒有了聲響。 接下來的說話聲並不是姐姐的,而是那個我已經有些耳熟的少年的聲音。 ……北澤夏海小姐,請你於十二月三日晚上十一時正,單獨一人到博子被殺死的醫院廢墟裡來。你應當知道在哪裡吧?就是發現屍體的那間房子啊。我將會在那裡把最後一盒磁帶完整地交給你。 在他的聲音結束後,磁帶的錄音也沒有了。 *3(III)* 聽完第二盒磁帶的兩天後,眨眼間就到了十二月三日。在那兩天時間裡我並沒有去警察局報案,而是依然像往常一樣過著普通的生活。照常上學,照常應付著考試的複習。 這一天的課終於結束了,我正準備走出教室。這時,我的好朋友在走廊上叫住我。 「夏海,這個星期天,我們一起出去玩吧?」 好朋友注意到自從姐姐死了後,我就沒怎麼笑過。她是為了讓我重新振作起來,才故意和我說話的。 「啊,好呀……不過,如果我去不了的話就只有請你原諒了。」 「夏海,那天你有什麼事嗎?」 朋友偏著腦袋不解地問道。 我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事,只是我不能保證今晚我是否能活著回來。我決定依照少年在磁帶裡所說的去做,這是我早在兩天前的那個晚上,也就是在我聽完磁帶後做出的決定。 如果我去了廢墟,也許真的可以聽到那盒錄有姐姐遺言的磁帶,但為此我將要付出代價。我也不清楚自己能不能活著回來。他為什麼要把我叫到那裡去?或許我會在那裡被殺死。 「倒是沒有什麼特別緊要的事情,但……」 我這樣說道。突然想緊緊抱住自己面前的好友。她今後會有一個怎樣的人生呢?就在不久以前,我倆都是社會上普通的一員,我們每天打著呵欠踏進校門,然後把黑板上的文字謄寫到筆記本上……我曾經深信自己以後也將繼續過著這種生活。雖然很平凡,但每天都很幸福。 然而,如今再也無法奢望那樣的日子會再次降臨。我突然發現,自己已不能夠再過上安穩而平凡的日子了,我已經與死亡結下割不斷的關連。儘管我眼前這個朋友正期待著美好的未來,可是現在我們或許就在此作別,以後再也不會相見。一想到這些,我頓時覺得難捨難分起來。 「那麼,我們明天再見。」 我朝朋友揮了揮手,道別了。 走出校舍,十二月的陣陣寒風猛烈地吹打著臉。雖然太陽還沒有完全西落,但天空已經掛起一層厚厚的黑色雲霧,四周昏暗一片。我裹緊外套,低下頭,加快了步伐。 當還在校舍附近時,手機響了起來。是阿樹打來的。 「現在?我剛放學,現在正走出校門。」 我在校門旁停下來,和在電話另一邊的他聊起來。校門的大道上,穿梭不息的汽車來來往往。汽車聲、風聲混在一起,不時掩蓋了對方的說話。 「你說什麼?我聽得不大清楚。」 我一邊提高了嗓門,一邊問他。 「啊……上次真是太謝謝你了。我沒什麼,我很好……」 也許這也是我和他的最後一次通話。想到這裡,我就把聲音放大到可以超過四周嘈雜聲的音量,幾乎快要哭出聲來。我和阿樹是在中學時認識的,我們就像姐弟一樣,非常要好。 「你再大聲點……」 聽到阿樹那和著嘈雜聲的嘶啞嗓音,我緊緊地閉上眼睛。 「所以你不要太在意。讓你擔心,真是不好意思。啊?我沒有哭……」 隨後,草草地結束了和阿樹的簡短對話。 坐在回家的火車上,我再次確認了時間,此時已是下午五時。就在我趕往車站的途中,太陽已經下山了。從火車的窗往外望,外面已經伸手不見五指。現在距離和少年碰面還有六個小時。 然而不知為什麼,我沒有因為極度的恐懼而嚇得全身發抖。相反,我的心十分平靜。我閉上眼睛,盡情享受火車的震動。也許我已經對即將面臨的危險感到麻木了。在餐廳裡看到姐姐的牙齒時,我已經徹底麻木了。恐怖正一步一步地降臨,已經讓我失去了現實的感覺。 我從未考慮過要如何反抗少年。我已經下決心前往那座廢墟,並從沒有打算帶武器來保護自己,也沒有打算告訴其他人。我只是想聽聽姐姐的聲音,我只想這樣而已。對此刻的我來說,其他任何東西都已經不再重要了,即使那個少年想加害於我。 今天,父親和母親仍然忘記鎖大門。我走進屋裡,並告訴他們我回來了。 母親正在日式房間裡摺疊洗好的衣服。她聽到我的聲音,就立刻回答:「你回來了。」並露出微弱的笑容。那副極其脆弱的表情,彷彿要是再多用點力氣,整個人都會崩潰似的。 父親則無精打采地坐在起居室的火爐旁。我看不到他的表情。記得小時候,我和姐姐常常懸吊在父親的手臂上盪鞦韆。然而父親現在那弱小的背影清楚地告訴我,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爸爸,我回來了……」 我在父親身旁坐了下來,並跟他打招呼,但我沒有聽到任何回應,我想他可能睡著了吧,於是我便打算上樓去。 「夏海……」 父親叫住我。 「嗯……讓你們擔心了,真是對不起……」 「你在說什麼呀?」 今天我也好幾次對朋友說過類似的話。 「雖然曾經有很多人說你和博子長得很相像,但……最近我才發現你們姐妹倆真是挺相像的。博子在世的時候我沒怎麼注意,現在只剩下你一個後,我才發覺的確是這樣……」 父親抬起頭,望著我。他還說時常把我錯認作死去的姐姐。說這話時,父親的眼神裡充滿著溫柔與悲傷。 「夏海,你剛從學校回來的嗎?」 父親見我點了點頭,感到很奇怪。 「但剛才我似乎聽到有人上樓的腳步聲……」 「會不會是媽媽呢?」 「那時她在這裡,所以肯定不會是她。」 父親說當時根本沒有聽到門鈴聲,只聽到有人走進房間的腳步聲,於是他們就以為是自己的女兒回來了。 我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 原本放在房間書桌上的磁帶不見了。可能是少年偷偷溜進家取走了。這是很容易就能猜到的事。 要是今晚我沒有從廢墟中走出來的話,警方一定會到我房間裡來,然後找到磁帶。恐怕他也非常清楚這一點。為了不讓警方得到磁帶,於是他溜進來並取走它。 簡單地說,他根本沒有打算要我活著回來。 想到這裡,頓時覺得自己渾身無力,一下子癱軟在椅子上。這兩天我也預感到自己可能會被殺掉,但他要殺我的明確意圖,直至現在才清楚地擺在我面前。 看來,要是我遵從他在磁帶裡所說的到廢墟去的話,我只有死路一條。 死,究竟意味著什麼?那個少年說,他只有在死亡面前,才能感覺到這個世界的存在,如同吸血鬼吸食人類的血液一樣,他也在玩味著人類的死亡。 我久久地癱倒在椅子上,身體無法動彈。四周異常地寂靜。我開始胡思亂想,想著姐姐如何被他殺害的情景來。這時,姐姐的臉突然變成我自己的臉,但事實上,我並沒有遭受到想像中那麼嚴重的精神打擊。 以前的我,清楚地知悉生與死的界限。自己的確活在這個世界上,姐姐、父親和母親、大家都活在這個世界裡。 但是,如今的我,生與死的界限卻變得如此模糊。我正站在一個白與黑混雜的灰色世界中,親眼目睹姐姐屍體的父母也和我一樣,一條腿已經踏進死亡的世界,並且怎麼也不能掙脫出來。 更何況姐姐……姐姐的確已經死了。但是對我來說,磁帶上她錄下的聲音還活在這個世界裡。磁帶中的姐姐,的確有著呼吸,並且正在思考著什麼,想要對我說些什麼,姐姐正等著我的到來…… 我不清楚生與死之間究竟有著什麼界限,但現在的我正站在這條界限上。 「夏海。」 有人在樓下叫著我的名字,是母親的聲音。 「吃晚飯了。」 我站起來打算回答母親:「好的,馬上下來。」要是我不去的話,就只剩下父親和母親兩人吃晚餐了。 自從姐姐走了以後,剩下的我們三人雖然各自承受著打擊,但吃飯的時候也會儘量湊到一塊兒。每當大家望著餐桌旁那唯一一張多餘的椅子時,都沒法說出什麼可以令氣氛活躍起來的話題來。可是,餐桌卻成了證明我們家依然存在的最後像征。 不過,我站起來的身子卻在半途中停了下來。 「夏海?」 也許母親見我沒有回應,覺得有些不對勁吧!母親的呼喚聲已經傳到了樓梯口。 我回想起剛才父親的表情。要是我現在下去和他們圍著餐桌吃飯的話,我去廢墟的決心肯定會被動搖。要是我這樣一去不返的話,父親和母親今後將怎樣生活下去呢?想到這裡,不知道是出自對他們的愛還是對他們的憐憫,我的身體就像被鎖住了似的一動未動。 「不吃飯嗎?」 聽到媽媽的聲音我開始猶豫。 就在這時,我看到放在書桌上圓筒狀的東西,我的目光就像被吸住似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那個東西。那是我不久前從姐姐房間拿出來的,一支如同血液一般鮮豔的口紅。 我緊緊地閉上眼睛,並狠狠地再次下定決心,於是我靜悄悄地坐了下來。 「……我今天不餓,不想吃了。」 房間的門緊緊地閉上,所以我看不見站在樓梯口的母親,但我可以想像到母親的表情。母親聽了我的回答後,靜靜地站在那裡,正抬頭望著我的房間。 頓時一股極大的罪惡感刺痛了我的心,劇烈的酸楚一陣一陣地敲打著我的胸膛。我已經看到母親知道自己的女兒不願下樓後,失望地離開樓梯口的樣子。 *4(I)* 夜幕漸漸降臨,我站起來穿上外套。 我隨手捧起擱在書架上用作裝飾的兔子娃娃,那是我很小的時候就一直十分鐘愛的玩具,只要每次用手輕輕撫摸它的腦袋,一股溫柔的觸感就會傳到我每一寸肌膚。這間屋子裡有很多我從小珍愛的東西,我在心裡暗暗和它們告別,把娃娃放回書架上,然後又小心翼翼地把姐姐的口紅放進外套的口袋裡。為了不讓自己的決心動搖,我決定把它一起帶上。 為了不被父親和母親發現,我帶上電筒,靜悄悄地溜出家門。要是被他們叫住的話,恐怕我就無法脫身到廢墟去了。但我並沒有聽到任何叫住我的聲音。 發現姐姐屍體的廢墟離我家不遠,大約騎二十分鐘自行車便到達。我獨自一人騎著自行車,靜靜地行駛在沒有路燈的公路上。四週一片漆黑,只有我那輛紅色自行車的車燈,發出一團微弱的光線。 這輛自行車是我和姐姐合用的,不知道車子在哪裡被碰撞過,車前的籃子多少有些扭曲。我記不起自己出過什麼意外,所以我想撞壞籃子的一定是姐姐。紅色的自行車讓我不禁聯想到童話《小紅帽》的故事,彷彿我就是故事中的主人公,不過我卻是在清楚知道有狼的前提下,依然要到外婆家的小紅帽。 夜晚的天空相比伸手不見五指的四周,的確是明亮些,正因為如此,我才清晰地看到漆黑的大地與天空的分界線。我朝著通往山上的柏油路前進,途中仍然出現了那條碎石子岔路。我在岔路口處下了自行車,碎石子路的半路上橫欄著一張金屬網,我用電筒的微弱燈光照了照,看到上面寫著一塊「禁止內進」的警示牌。 醫院的廢墟應該就在金屬網的對面,但微弱的電筒光線無法照射到那麼遠,所以現在的我什麼也看不見。無窮無盡的黑暗很快就吞噬了微弱的電筒光線,所以電筒光源的照射範圍極其狹小。廢墟的周邊也沒有點著燈的店舖和住宅,因此這裡格外漆黑,只有枯黃的野草在廢墟的四周繁茂叢生,連一絲細風都沒有。細長的雜草一動不動,顯得異常寂靜。 我把自行車停在這雜草叢生的地方,只拿著電筒向金屬網走去。腳踏在石子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由嘴裡呼出的氣體所變成的白霧也隨即被黑暗吞噬。似乎就只有這條碎石子路才可通向金屬網的大門,於是我伸出手試著打開金屬網,卻沒有費多大的力氣就把它推開了。我穿過金屬網,徑直朝著廢墟的深處走去。 姐姐被殺害的當晚,她是怎樣進入廢墟的呢?是跟我現在一樣,步行著穿過金屬網進來,還是被少年用匕首或是其它什麼脅逼著強行拉進來的呢?要麼是在早已昏迷、身體無法動彈的狀態下被運到廢墟來?對她來說,她踏上這一條通往廢墟的道路,卻成了通往不歸路的通道。 我繼續往前走,來到一個非常寬敞的地方,或許這就是醫院以前的停車場。手裡電筒的細長帶子,幾乎要垂到路上佈滿的冰冷泥塊和碎石子上。在碎石子路的盡頭,有一塊碩大的白色混凝土狀的物體,彷彿在沉重地背負著無窮無盡的夜空。那是一棟兩層高的建築物。這棟過去曾經是醫院的建築物,如今只剩下空殼,就如恐龍死掉後留下光禿禿的骨架化石一樣。 我穿過醫院的大門,走了進去。大門以前可能是嵌有玻璃或其他什麼東西,但是現在只剩下一個四四方方的框架,孤零零地立在那裡。我用電筒照亮一個像是醫院大廳的地方,許多已經不成形的長凳堆放在大廳的角落裡,還有支離破碎的凳子四處散落在混凝土碎片裡。我把電筒的光圈向黑暗中的牆壁移去,牆上還殘留著用彩色噴漆塗鴉的痕跡。 周圍的空氣令人窒息,我的呼吸也似乎變得愈來愈微弱。頭頂上的天花板彷彿沒有盡頭,每時每刻都在擠壓著我的頭,令我強烈地感受到無形的壓迫。天花板上有很多像是以前安裝了燈泡所殘留下來的洞,地板上散落著許多破碎的螢光燈碎片,我的腳下傳出玻璃被踩碎的聲響。 走廊無窮無盡地延伸向黑暗的深處。我朝發現姐姐屍體的房間走去,我曾經聽說過那間房間的大概位置,據說是在一樓最裡端的房間裡發現她的屍體。 手術室。我按照指向手術室的路標方向走了進去。我的腳步聲在冰冷的牆壁上迴蕩,振動著寒冬的空氣。 不一會兒,我在走廊的盡頭找到了那個房間。曾經安裝著門的入口如今變成了一個四方形的洞口,洞口的深處充滿了黑暗。也許是以前曾有過幾重入口的緣故,我鑽進一個洞口後,居然又出現另一個完全相同的四方形洞口。又鑽過一個洞口後,便來到一個寬敞的地方。 我用電筒光線形成的圓形光圈掃射了四週一下,彷彿連內心深處也被凍僵了似的。整間房間充滿寒冷,異常地寂靜,就連鞋子踩在碎石子上的聲響都能清楚聽到。我彷彿聽到從黑暗深處傳來的孤魂野鬼的抽泣聲。 在房間的一角有一個洗手用的細長盥洗台,牆壁上還有好幾個通往其他小房間的入口。這些入口都是開合式的扇門,裡面的小房間像是用來動手術的地方,總共有三間小房間。我決定用電筒查看每一件房間。 這裡根本就沒有人,小房間不足五米長,因此房間不是很寬敞。我最先查看的兩間小房間,裡面什麼也沒有,但當我打開位於最裡面那間房間的門時,我卻感到一股莫名的氣息,於是我停下了腳步。 只有這間房間比其他地方都要黑暗、安靜,彷彿以前這裡曾發生過火災似的,四周的牆壁、天花板以及地板等,到處都是黑糊糊的一片。 我走進房裡,確認裡面的確沒有人。由於房門是自動開合的,所以當我鑽過門以後,它就慢慢地關上了。在牆邊上有一個氧氣瓶似的東西,為了不讓它掉下去,就被鎖牢牢地固定在牆上。房間的中央有一個長滿鐵鏽的金屬長桌。不,應該是手術台吧? 這時我才注意到,牆壁及天花板上那些黑糊糊的東西,並不是因為火災而留下的痕跡。那些黑糊糊的東西是從中間的手術台向四周濺起而擴散開去的黑色,就連我雙腳踏著的地板都被染成黑色。黑色侵蝕了手術室的地板,甚至從門口延伸到屋外。 我不禁往後倒退幾步,不知什麼時候我的背部已經緊貼在牆壁上,沒有拿著手電筒的那隻手也摀住了嘴巴,竭力地抑制著自己的慘叫。我這才發現,那些黑糊糊的東西正是兩個月前從姐姐身體裡流出來的血。 *4(II)* 在黑暗中,彷彿有一瞬間我看到當時的情形。警方後來拼湊起、曾經是人的模樣的姐姐屍體碎片,零亂地散落在已經發黑的血泊中…… 夏海…… 夏海,不知道你會否聽到我的聲音…… 突然,附近傳來姐姐的聲音。這是姐姐在第一盒磁帶裡所說的第一句話。我把電筒的光線移向房間的入口,在橢圓形光圈的照射下,房門正在合攏。就在剛才,似乎有人從門口走了進來。 「北澤夏海小姐。」 那個少年的聲音隔著手術台從我對面的牆角傳來。突然,從對面牆角發出一束強烈的光芒,光線在黑暗中顯得格外刺眼,我的眼睛不由得眯了起來。 我順著光線望去,少年正站在逆光中。他現在沒有穿校服,但全身上下依然是一套全黑的打扮。他一隻手拿著夜燈,相比我的電筒,他的燈光要明亮得多,照亮了大半間房間。另一隻手則拿著黑色袖珍錄音機,姐姐的聲音就是從裡面傳出來的。 ……他說他以後會把這個錄好音的帶子轉交給你……說在轉交磁帶時,他就可以看到收到這盒磁帶的人的表情,他會為此而感到興奮。 姐姐的聲音繼續播放著,並且音量很大。憔悴不堪的姐姐的喘氣聲和呼吸聲全都淋漓盡致地迴響在混凝土的牆壁上,並擴散到被烏血覆蓋著的房間每一個角落。我看了看位於房間中央格外黑沉沉的手術台,在燈光的照射下,濃濃的黑影重重投在這空蕩的房間裡。 「博子就是在這張手術台上錄音的。」 少年把夜燈及錄音機放在牆壁的一角,隨後來到手術台的旁邊,以一副非常愛惜的神態,用手輕輕撫摸染黑了的手術台。 「……為什麼把我叫到這裡來?」 我的聲音有些發抖。 手術台上原本似乎粘有一層黑色的皮革,但現在已經剝落得只剩下一小部分了,上面還留有被利器割裂的劃痕,裸露出金屬部分。暗黑的血漬就浸染在上面,少年的指尖慢慢地如舔舐般向上移動,似乎能夠聽到手指與血漬摩擦的聲音。我覺得自己彷彿被觸摸著似的,渾身上下不寒而慄。 「剛才博子不是說過了嗎?我想看看你聽到磁帶內容時的反應,我只是對這個感興趣而已。」 少年說罷便牢牢地盯著我,他那隻手再一次輕輕撫摸手術台,默默地盡情地撫摸著……但他的眼睛卻在叫我到他那裡去。 我的背緊靠在牆壁上,緩慢地搖了搖。如果我走過去靠近他的話,一定會被他殺死。他一定會像殺害姐姐一樣殺死我,但我之所以沒有順從他的意思並非由於恐懼。 在燈光的照射下,靜靜地佇立在手術台旁邊的少年彷彿是漂浮在黑暗中的黑影。少年的側面映著白色的光,看起來甚至有些神聖。此時我心裡的感受,與其說是恐怖,倒不如說是敬畏更為貼切。在我的心裡,他已經變成高人一等的存在,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無條件、無理由地給人帶來死亡。 想必你還記得我常常說些傷害你的話,讓你很難堪吧…… 「夏海小姐,請到這裡來……」 少年平靜地說道。他是命令我爬上手術台。我離手術台只有三步之距,如果他迅速撲過來,很容易就可以抓住我,並把我捆綁得嚴嚴實實。然而,他卻沒有任何動靜,他是在等我,等我主動靠近手術台。 剎那間,我的雙腳已經朝他期望的方向邁出去,就連自己也覺得很不可思議,可又覺得自己必須過去。我的心猶豫不決。 讓我自己慢慢靠近手術台,你到底想做什麼?我的背緊靠著牆壁,困惑地盯著少年。他如同宣讀判決般說道: 「夏海小姐,恐怕你已經有所察覺了吧……」 什麼?我不解地問他。 「你馬上就會被我殺死……這是你命運中早就安排好的定數……」 姐姐的顫抖聲、喘息聲在我和少年之間迴蕩著。他的眼睛緊盯著我的瞳孔,眨也不眨一下。那穿透性極高的眼神,彷彿快要把我的腦袋看穿。 「你已經徹底被死亡纏住了……更何況你是自己找上門來的……」 「……我沒有!」 我否認道。少年眯著眼睛,繼續說道: 「我把死亡看作是『失去』……」 依然是那種非常平和的口吻。 「就在死的那一瞬間,這個人與他周圍的一切關係都會自動結束……不管是與自己曾經深愛的人,還是與自己過去痴迷過的東西,所有的關聯都會消失……再也不會看到太陽、風,再也不會有黑暗與沉默……高興、悲傷、幸福、絕望,一切都不再和自己有任何瓜葛,所有一切都將逝去……夏海小姐,你是下了多大的決心才來到這裡的?對此我可瞭如指掌……」 我用手摸了摸額頭,握在手中的電筒不知何時已經滾到地上。腦子裡浮現出父親和母親、阿樹、同班同學以及赤木的臉。 「你決定來這裡之前,一定很痛苦吧?但是,你已經下了決心……你雖然清楚知道自己要是不能回去的話,父母會多麼悲傷,但你還是來了。你在心裡默默地切斷和他們之間的聯繫,並悄悄地與他們一一道別,來到這裡尋找一個已經死去的人的聲音……」 少年的話,切中了足以使我動搖的要害。從我的嘴裡冒出一些不成話語的聲音,但既不是呼叫,也不是呻吟。我用雙手摀住額頭,竭力控制著。 ……夏海,我平日對你的傷害真的只是因為一些小事而已。這些事與赤木有關…… 我所做的事,等於背棄了失去長女的父母,極大的罪惡感吞噬著我的心。 「從你拿到第二盒磁帶到今天,差不多有兩天的時間吧?在那兩天裡,你在心裡和哪些人默默地道別了呢?每當你向和自己人生有過關聯的東西逐個告別時,也正是你自己一步一步地主動向死亡靠近啊……」 我終於覺悟了。原來自從與少年第一次碰面以後,我所做的一切都等於慢性自殺。當我狠心丟下父母走出家門的那一刻,也正是我與可以回頭的最後時機擦肩而過。是我割捨自己與這個世界的最大牽掛,是我自己砍斷挽留我的最大鎖鏈,是我自己選擇來到這裡。 *4(III)* 夏海,我從來沒有跟你提過我和赤木是怎樣認識的吧? 「我……」 我放下了摀住腦袋的手,環視一下四周。在冰冷的混凝土房間裡,只有無窮無盡的空洞與黑暗。除了沾滿血漬的手術台和少年以外,空寂的房間裡再也沒有其他東西。 我的腿不由自主地向前邁了出去。背部已經離開了冰涼的牆壁,我正一步一步朝著手術台靠近。 我主動放棄了自己人生中所擁有的一切。除了姐姐的聲音以外,我對其他事物都 沒有興趣。像我這樣的人難道還可以說得上是活著嗎?想必只是肉體在維持著一些必要的生存動作而已,其他大部分恐怕早已踏進死亡的世界。 有一天他在街上主動和我打招呼。他和我念同一所大學也是後來才知道的事…… 當我回過神來時,已經走到離手術台對面的少年很近的位置了。他根本沒有做任何威脅的動作,只是說了幾句話就徹底消除我心底的猶豫。 少年在我面前全神貫注地盯著我的臉。我們相差不多的高度使少年正好微微地俯視著我。 「我是聽了博子在這裡的錄音後才第一次知道夏海這個名字。從那以後,我總是想著何時可以看見你的廬山真面目。」 他喃喃細語地說。 「你們姐妹長得可真相像……」 姐姐的聲音從錄音機裡傳出,迴蕩在寂靜的廢墟裡,然後漸漸消失。 「我終於明白你為什麼要把我叫到這裡,才肯給我錄音帶……」 聽我這樣說,他臉上頓時顯露出一副饒有興致的表情來。 「你並不是為了玩才把我叫出來的吧!你並非要追求遊戲的刺激……在餐廳裡你曾經說過,在生活中與身邊人的交流就如同背誦劇本一樣,所說的所做的都是假裝出來的……還說只有死亡才能讓你感覺到這個世界的存在……」 ……但是,當我和赤木開始交往後,他的言行告訴了我一切。他說他很早以前就喜歡我了,因為他常常在書店裡看到我……還說看見我喜歡站在歷史類的書架前。赤木還問起我平日常常穿的那件白色毛衣最近怎麼不穿了…… 這個少年是個殺人犯。想必他不會對自己的行為感到絲毫懺悔。我決不能同情他!然而,我仍然覺得他有些可憐。 「你想考驗我是否甘願用死來換回我與姐姐的感情吧?看來你想弄清楚自己根本無法理解的東西……」 他面無表情呆呆地盯著我的臉。過了很久,我們都沒有說話,只有姐姐的聲音在四周迴蕩。我根本無法揣摩他心裡究竟有著怎樣的情感。 ……我想你已經明白了吧!赤木最初喜歡的是你。 過了一會他把雙手放在手術台上。 夏海小姐,坐到這個上面來吧…… 我毫無畏懼地在沾滿血漬的手術台上坐了下來,背對著少年,但我依然能夠清晰地感覺他站在身後。 手術台的冰冷透過牛仔褲直接刺激著我的心房。雖然我馬上就會被殺死,但我卻如風平浪靜的大海般平和而冷靜。 我用雙手緊握著手術台的邊緣,一動也不動地坐在一層厚厚的血漬凝固塊上。或是自己根本沒有打算要動,冰涼的感覺頓時從手指尖傳到全身上下,身體開始漸漸地僵硬。 電筒的光線從我背後照了過來,坐在手術台上我的背影被大大地投影在混凝土的牆壁上,上面還重疊著半個少年站著的影子。 你還記得嗎?那時候我們姐妹倆的打扮十分相似,其他人也常說我倆長得很相像……因此,赤木在那一天把我錯認作你,才主動跟我打招呼…… 少年的影子開始動起來。他挽起袖子,正朝我坐的方向從容地撲過來。 我的眼睛被矇住了,眼前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見。他從背後環抱住我,一隻手纏住我的脖子,另一隻手摀住我的臉。要是他稍微再用點力的話,我的脖子可能會隨著哢嚓的聲響而被扭得粉碎。嘴裡吐出的白氣正好被他那隻捂著我臉的手擋了回來,所以還可以清楚感覺到自己氣息的溫度。少年的胸膛緊貼著我的背部,他的體溫透過衣服傳到我的身上。 「求求你……讓我把姐姐的錄音聽完……」 隔著少年的手腕我再次聽到姐姐的聲音。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有關赤木的事,正如一團亂麻正在漸漸地解開一樣,我也漸漸開始明白姐姐為什麼會那樣對待我。 少年那隻纏住我脖子的手的關節反覆不停地一縮一緊,彷彿在檢測我脖頸的運作狀況,摀住我臉龐的另一隻手也時刻準備著把我的骨頭捏得粉碎,就如一名短跑運動員正活動著手腳做賽前準備般,他緩慢地左右搖動著我的脖子。 這時,我覺得自己的脖子就像纖細花草的莖桿。花朵被人採摘時,細線一般的莖很容易被折斷。 ……雖然我知道他起初注意的是你而不是我,但是我倆之間的關係並沒有因此而受到影響。那只不過是我們故事開篇的一個小插曲而已,結果依然是我和赤木雙雙墜入愛河。赤木也喜歡上我。 ……然而,我還是隱隱覺得不安。 姐姐的聲音很平靜,卻一次又一次地刺痛著我。 *4(IV)* 「或許正和你曾說過的一樣……」 少年小聲說道。他正緊緊地用手捆抱著我,因此他的聲音就從我的耳根旁傳進我的耳膜,緊靠在他胸膛的背部也感覺到他說話時的心跳。我的心口跳也突然加快起來。 「在博子之後的下一個受害者的確有兩個候補人選……一個是你,北澤夏海;另一個就是與我上同一所高中的女同學……」 「……叫森野吧?就是和你走在一起的那個女生……」 我的聲音被他那隻捂在我臉上的手擋住了,似乎有些含糊不清。隨著心跳的逐漸加速,血管也因大量血液的快速流動在不斷地膨脹,被纏住的脖子脈搏不停地敲打著血管,腦袋也漸漸發熱。 「你是從神山樹那裡打聽到森野的名字吧……在兩個候補人選當中,我最終選擇了你。也許正是因為你所說的那個理由藏在我內心深處的緣故……」 在我耳邊低語的他,與其說是向我訴說,倒不如說是自問自答。難道連他自己也不瞭解自己的內心世界嗎?我這樣想。不可思議的是,此時的我彷彿成了他的朋友。 赤木從未親口提過這件事……他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他最初動心的人根本不是我,而是你……無論如何他也開不了口…… 少年依舊緊緊地纏住我的脖子,我靠在他手腕上靜靜地聽著姐姐的錄音。這時,我不禁這樣反問自己:我到底瞭解姐姐多少呢?這一疑問在我腦海裡漸漸地膨脹著。 以前,我總是覺得姐姐和我不一樣,她總是充滿自信。她活潑、開朗,具備一切人見人愛的因素,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 然而,事實卻並非如此…… 我無法面對你……我老是覺得赤木是因為我和你長得相像才……於是我變得非常刻薄,甚至故意刁難你……為了讓赤木拜擺脫的陰影,我故意改變髮型及服飾…… 因為我發現你也對赤木產生了好感…… 事實上,姐姐一直忍耐著不安與寂寞。她從沒有對赤木,也從未向我吐露過心聲,那個秘密藏在她心裡,一直讓她耿耿於懷。放在口袋裡那支鮮紅的口紅……也是她為了在別人面前掩飾自己的恐慌與膽怯,才濃濃地塗在嘴唇上的。 為什麼我沒有在姐姐在世的時候意識到這一點呢?要是我以前就體會到姐姐的心情的話,我一定會緊緊地抱住她,並告訴她這個世上沒有任何可讓她擔心的事。 少年手腕的關節勒緊了我的脖子。準備活動似乎結束了,我的頭被他緊緊地鎖在手臂之中,我即將在這漆黑的房間裡被殺死,但我覺得現在的我正被簇擁在愛河之中。 我想,在姐姐的錄音完畢的那一瞬間,我的脖子可能就會被他扭斷吧?或許脖子的骨頭終究無法承受那擠壓脖子的強力以及扭轉腦袋的蠻勁,隨著哢嚓一聲悶響就會斷裂了吧?我很清楚知道他為什麼會選擇在那一瞬間來結束我的生命。 現在我已經無法挽回了,在這裡才把自己的心裡話說出來。我很後悔……要是我在幾個月前就對你坦白的話,那該有多好呀……但是…… 他的手腕正好擋住我的視線,只有我自己心跳的聲音在逐漸增強。輸送血液到全身上下的泵發出劇烈的聲響,雖然心跳聲混雜在姐姐的錄音聲中,但仍然聽得一清二楚。 我也感受到少年的心跳,他心臟的鼓動隔著我的後背傳了過來。現在的我有種想放聲大哭、揪心般的酸楚。我對他所做的一切,並不抱有憤怒或是怨氣,只是覺得他就像死亡一樣,是一種難以逃避的存在。 從姐姐聲調的高漲以及少年手腕突然緊張的程度來看,姐姐的錄音快要結束了。 聽到姐姐最後的錄音,我已經非常欣慰。 「你早就打算在這裡殺死我,所以你就潛入我家把磁帶拿走,對吧?你擔心要是我回不了家,警方就會到我家搜出那盒帶子……」 我一邊留意不要聽漏姐姐吐出的每一個字,一邊小心翼翼地說道。因為這是姐姐在人生路程的最後關頭為我錄下的遺言,所以我必須仔細聆聽錄音的每個字。 ……但是,時間卻無法回到從前。夏海,姐姐是愛你的…… 「夏海小姐……」 少年開口說道。同時他那雙纏住我脖子的手鬆開了,肌肉的緊張也消失了,漸漸地鬆緩下來。我很意外,不知道他為什麼會這樣。 「我沒有到過你家……」 他繼續說。我一下子還沒有反應過來。拿走磁帶的不是你?我正打算這樣問他時,突然聽到手術室門口傳來關門的咯吱聲。 *4(V)* 似乎有人進來了。 少年的手腕雖然已經鬆開,但依舊遮住我的臉,擋住我的視線,我什麼也看不見。因此,我無法看到是否還有第三個人在這裡出現,我也無法挪開他擋住我的手腕,只能在黑暗中默默傾聽進入房間的那個人移動的腳步聲。 「誰?」 我嘶啞的聲音終於擠了出來。 腳步聲穿過了手術室的入口,然後經過我和少年所在的手術台。鞋跟落在沾滿厚厚灰塵的地板上,發出厚重的聲響。 少年完全鬆開掐住我脖子的手,我自由了。被他手腕擋住的視線恢復了光明,看到眼前牆壁上的確有三個人影。 我故意讓你痛苦,並不是因為你不好…… 有人彎下腰去,不是我,也不是少年,而是第三個人影。隨後聽到關掉錄音機的聲響。姐姐的聲音也消失了,手術室頓時安靜下來。 我坐在手術台上回頭看了看,站在身後的少年也正轉過頭來。在少年對面的牆角站著的是阿樹。這時,阿樹正好從放在地上的錄音機的停止鍵上縮回他的食指。 「拿走磁帶的是我……」 我已經無法再聽清楚他接下來的話。他為什麼會站在這裡呢?我想這一定是幻覺。但是,他現在的確是站在我的面前,並且在燈光的照射下,牆壁上也清楚映出他的影子。這絕對不是幻覺。 「這座醫院太大了,找你們可真是不容易呀……要不是聽到博子的聲音,恐怕我還找不到你們呢……」 我想起傍晚他曾給我打過電話,在電話裡我告訴他我在學校裡,因為他在電話的另一端問我到底在什麼地方。他潛入我家裡,也許是想確認一下我回到家沒有。 我在餐廳裡也告訴過他,父親和母親常常忘記鎖大門,所以他很順利地就溜進我的家裡。然後,在我房間裡偶然發現了寫有奇怪標籤的磁帶。這樣想來,我就明白他怎麼會到這裡來了。因為第二盒磁帶錄音的最後,詳細地說明了時間和地點。 「神山同學,好久不見了……」 站在身後的少年這樣說,並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他的掌心滾燙。然後,他離開了手術台,朝阿樹的方向走去。搭在我肩膀上的手挪開了,但我的身體依然無法動彈,依舊保持著回頭望著阿樹的姿勢。 「晚上好,XX同學。」 阿樹對少年說,眼睛卻牢牢地盯著少年,似乎已經忘記我的存在。 兩人默默地站在屋子的兩端,相互對視著。手術室裡充滿緊張的氣氛,安靜得讓人無法忍受。 我想繼續聽姐姐的錄音,我仍然一動不動地坐在手術台上,只是視線轉向阿樹的腳下,望著已經停止轉動的錄音機。 我試圖動一動緊扶著手術台邊緣已變得冰涼的手指,但手指似乎麻木了,完全使不上勁。 「你為了救她才跑到這裡來?」 少年打破了沉默,質問道。房間裡那種令人窒息的緊張氣氛也愈來愈濃烈。 我再次命令自己的肌肉動起來,但不管是手指還是腳,一點都不聽使喚。心臟雖然打鼓似的砰砰直響,但渾身上下卻像被注射了麻醉藥似的,無法動彈。 我閉上眼睛,屏住呼吸,開始祈禱。 求求你,讓我動起來,讓我走到錄音機前…… 我的手指開始痙攣般發抖了。 「那又怎麼樣?」 這是阿樹的聲音。 我的手指似乎稍微動了一下,之後手腕、腳也終於從沉睡中醒來,但肌肉依然很生硬。身體可以動了,但使不上勁。我只好把手撐在沾滿黑色血漬的手術台上,身體吃力地往下挪動。終於,我的身體離開了姐姐被害的手術台,我這才感覺到原來自己還活在這個世上。 雙腿抖得厲害,所以無法站立起來,我只好在地板上爬行,手腕支撐著全身的重量,並拖著沉重的雙腿緩慢地往前爬。地板上沉積的灰塵沾滿全身。我繞過手術台,艱難地朝著阿樹的方向爬去。 阿樹和少年在談著什麼,但我卻什麼也聽不見。我在地面上如蠕動的蟲子般挪動著身子,滿腦子盡想著磁帶的事。 散落在地上的尖利水泥土塊刺進支撐著整個身體重量的手腕,但我已經顧不上了。 少年剛才把死亡看作是「失去」。他說我是自己丟棄身邊的一切,主動選擇死亡的。 但是,我現在還沒有死,我也沒有放棄生存。我來到廢墟裡是為了取回我所失去的東西。 *4(VI)* 姐姐……我一邊朝著錄音機的方向艱難地爬著,一邊回想起姐姐。 放在錄音機旁邊的電筒正發出耀眼的光芒,照得我眼花繚亂。阿樹的腳跟抬了起來,並在手電筒前晃了一下。腳跟的影子照在我身上,然後消失到我的視野外,但我的視線並沒有隨著他腳跟而移動。 我終於爬到伸手就可以觸到錄音機的地方。我匍匐在地,拚命伸長手指,並盡力勾住少年帶來的那台黑色錄音機,然後迅速把錄音機拉到懷裡,不停顫抖的食指慌亂地按下播放鍵。 錄音機開始運轉了,內部機器的細小聲響及微微的震動都震撼著我每一根神經。從金屬網製成的揚聲器裡終於再次傳出姐姐的聲音,空氣並沒有震動,是姐姐聲音的震動直接傳到抱著錄音機的手腕上。 ……夏海,其實姐姐一直很在乎你。每當我故意說了些傷害你的話時,我自己都非常難過、後悔……每次都讓你感到不安與恐慌,真的很對不起…… 在姐姐生前的最後幾年裡,我和姐姐的關係的確不是很融洽。雖然生活在同一個家庭裡,但平日卻形同陌路人,我們之間的距離也不斷地疏遠。在那段日子裡,我覺得自己總是被姐姐厭惡…… 不知道我給你留下這樣的遺言會不會給你帶來麻煩……一定讓你很為難吧……要是換作是我的話,我也會覺得很麻煩……但是,我最終可以向你道歉,我已經很滿足了……要是你因為我而不再開心的話,我會非常內疚…… 姐姐……我把錄音機緊緊抱在胸前,坐在地上,身體蜷縮成一團。從捧著錄音機的手中傳出姐姐溫柔的聲音,我的心裡又浮現出以前那個和我一起嬉戲打鬧的姐姐。 現在浮現在姐姐眼前的,全是小時候和你一起玩耍時的情景…… 我閉上眼睛,側耳仔細地傾聽著。 以前我們姐妹倆一起爬過一條斜坡,看到一片大樹林,你還記得吧…… 幼年時代看到的美麗風景,在腦海裡又依稀可見。 這時,手術室的無盡黑暗,冰冷的混凝土牆壁……現實中的一切都已經消失和遠去。我正站在被溫暖的陽光沐浴著的柏油斜坡上。 路旁的防護欄、紅色的郵箱,在我眼裡一切都是那麼高大。我穿著兒童鞋,正抬頭遠望著那高高的斜坡。斜坡的一邊坐落著無數戶人家,而另一邊則只有防護欄不斷地向上延伸。 你還記得我們手牽著手一起走在斜坡上嗎? 身後那個令人懷念的聲音正叫著我的名字,我回過頭去。姐姐正站在那裡,她的個子和我差不多,每次遇到熟人,他們都會說我們姐妹長得很像。 姐姐的小手拉住我的手,我們要一起爬到斜坡的盡頭。 我非常興奮,手放在姐姐的手裡,向前邁出歡欣的步子。溫暖的陽光把我們姐妹倆矮小的影子投射在柏油路上。我們望著斜坡盡頭那片露出枝葉的樹林,大步地向前走去。 還記得嗎?我們爬到了斜坡的盡頭,呈現在眼前的是一片茂密的綠林。走進樹林裡,涼風迎面而來,吹散了滿臉的汗水……穿過樹林,我們來到懸崖,站在那兒眺望腳底下的小鎮……當時我們姐妹倆手牽著手,並排站列著…… 我頓時感覺到姐姐那溫暖的小手。 站在身旁的姐姐望著我笑了,從嘴邊露出可愛的犬齒。 在小鎮的上空,還有小鳥在飛翔…… 那是一種筆直地展開雙翅的白色小鳥,我還曾固執地認為,它們就住在小鎮那條河裡。小鳥幾乎沒有刻意地搧動翅膀,就自如地在沒有邊際的蔚藍天空中飛翔。 夏海,姐姐馬上就要死在這裡了,但是,你要好好地活下去,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並且要笑著活下去,否則姐姐是不會原諒你的。再見,夏海…… 姐姐的聲音慢慢遠去、消失。再也聽不到姐姐的聲音了,連呼吸、嘈雜聲都沒有了。揚聲器沉默了,它告訴我,錄音已經結束了。抱在懷裡的錄音機的塑膠外殼裡,磁帶依然在轉動,但沒有傳出任何聲響。一串晶瑩的水珠灑落在塑膠外殼上,那是滑過我面頰再散落下去的淚水。 對不起,謝謝…… 我在心中反覆地叨唸著這句話。我確是坐在黑暗而又寂靜的醫院廢墟裡,但我又是和姐姐一起手牽著手走在斜坡上。 我蜷縮著身子,坐在手術室裡傷心地哭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 不知不覺中,廢墟裡只剩下我一個人,只有手術台和發出光亮的手電筒還在我身旁。房間裡早已沒有他們兩人的影子。 手電筒的光反射在地板上,也只有那被反射的地方格外耀眼。我再仔細一看,發現有一處地面是濕漉漉的,上面沾有一灘濕潤的鮮血。血是新留下的,還沒有干。我在心裡默默地祈禱著,千萬別是阿樹留下的血。 我抱著錄音機想站起來。然而,我的腿卻使不上勁。我慢慢地掙紮了很久,總算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我蹣跚著走出手術室,並不停地呼喚阿樹的名字。我的呼喊聲迴蕩到空蕩的牆壁上,然後消失在無窮的黑暗深處。 我在醫院門口靜靜地等待阿樹的歸來。寂靜的冷空氣穿透衣服,直接襲入我的身體,全身不停地打著冷顫。我只好蜷縮著身子,蹲在廢墟的黑暗中等待阿樹回來。不一會兒,我便半睡半醒地迎接清晨。最終,阿樹和少年誰也沒有回來。 *4完* 「這點小傷不要緊的……這是我和我家的狗玩耍時,不小心弄的……」 我對單手提著黑色書包、正在下樓的森野解釋道。 十二月四日放學後,我和森野一同走出教室,一邊走一邊閒聊。路過樓梯的平台時,她指著我脖子上的紅色劃痕問,那傷口是怎麼回事。 「啊?原來是這樣呀。當時它一定是想殺死你了。」 「狗想殺死我?」 「沒錯。」 她確信地點了點頭。事實上這是昨晚在醫院廢墟裡留下的傷痕,我身上其他部位還有好幾處打鬥時留下的傷口,只是被穿著的校服遮住了所以看不見。 「對了,為了製作北澤博子被害事件的剪報簿,這幾天我一直都在收集相關情報。」 她不斷從在圖書館裡認識的人那裡得到各種情報。我在幾天前問過她那個人的名字,但她沒有告訴我。我曾打算調查一下那人的底細,可是後來也作罷了。 「情報都收齊了嗎?」 「還差一點兒。只要再親自訪問一下兇手的話,我想就非常完美了。」 我們走出校舍朝著學校大門走去,她一邊走一邊向我說明案件實際上遠遠比警方公佈的更為獵奇和怪異。太陽已經西下,冷風不停地吹刮著我們的臉。從校舍到校門,有一條兩側種滿樹木的寬敞林蔭大道,現在只有幾個人零星地走在路上。四週一片寂靜,只有白色的塑膠袋在風中盡情地飛舞。 我們走出校門,正準備穿過馬路時,我瞅到在馬路對面便利店裡的北澤夏海。就像我們前幾天重遇時一樣,她站在便利店的雜誌前,正隔著便利店的玻璃窗看著我。 我在便利店的門前停下來,與我並排而行的森野也跟著停了腳步。 站在店裡的北澤夏海放下手中的書,即使在放書時,目光也沒從我身上挪開。她穿過店門,來到外面。 店前有一小個勉強可以停放幾輛汽車的停車場,我和她就各自站立在停車場的對面。店裡的日光燈透出幾縷光線,正好照亮我們兩人。 昨晚,我在她身旁殺了一個人。那時,她正抱著錄音機蹲坐在地上。寂寞已久的匕首也不再因為乾渴而發出惱人的聲響。 但是,當時我根本沒有時間理會她,最後把她一個人丟在那裡,然後獨自離開廢墟。她當時沒有留意發生在她身旁的那場惡鬥,想必她還不知道在她看見我走出校門前,曾經流了多少血吧! 我正打算和北澤夏海打招呼時,站在身旁的森野卻先開口了。她一直盯著北澤夏海的臉。 「你就是北澤夏海小姐吧?」 「……是的。」 「果然不出我所料,你和你姐姐刊登在報章上的照片長得可真相像。」 「是髮型還沒有改變時的照片吧……」 「是的。我出於好奇,正在調查有關你姐姐的事件。我沒有見過你的照片,所以前兩天看到你站在這裡時,我只是覺得你們長得太像了。」 「你在調查我姐姐的事嗎?」 北澤夏海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把疑惑的目光投向我。 「似乎有人透露有關情報給她,不過她沒有詳細的告訴我……」 我這樣補充說明。頓時,北澤夏海的臉上露出了複雜的表情。 森野轉過頭來看著我。雖然她仍是那副面無表情的樣子,但她的聲音裡卻夾雜著好奇與興奮。 「神山,你和北澤小姐究竟是什麼關係……」 我沒作任何的回答,只是從衣袋裡拿出零錢遞給森野。森野看著硬幣問我:這是什麼?我輕聲地告訴她:在前面一百米左右的地方,有一個汽水機,麻煩去幫我買瓶果汁來。 「雖然我們面前就有一家便利店,但我只想喝汽水機賣的果汁,所以……當然我並不是為了不讓你聽到我們之間的談話才把你使開的啊。」 森野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北澤夏海,猶豫了片刻。但是,她仍然轉過身,朝汽水機方向走去。 「看來她什麼也沒有發現呀,包括她自己曾經被當作下一個目標的事……」 聽了北澤夏海的話,我微微地點了點頭。 我和北澤夏海牢牢地望著森野漸漸變小的背影。天色漸漸暗下來了,森野的背影似乎已經被黑暗吞沒了大半。每當有車輛經過時,在一閃而過的車燈照射下,她那矮小的背影便在夜幕中浮現。 「……幾天前,有人曾把博子屍體的照片塞給她。」 「屍體的照片?」 「是的。不知道誰給她塞了那張其他地方都未曾公開過的照片,照片上的確是博子。那髮型與葬禮上掛的那張照片一樣……」 「於是,你知道後就……」 「那張照片可能就是兇手拍的,連我自己也半信半疑,但若真是這樣的話,那麼殺害了博子的兇手正故意接近她,也就是說,兇手可能選中她作為下一個襲擊目標……」 「看來,你猜對了一半……但是,兇手最終選定的不是森野,而是我……」 「自從上次看到你站在這家便利店內時,我就預感到兇手也許又開始行動了。因為你當時的表情的確很奇怪,所以我就猜想你是不是碰見了兇手……」 「哦……原來如此……所以你才偷偷溜進我家,想找相關的證據,對吧……」 「如果不這樣的話,恐怕即使我直接向你打聽,你也不會告訴我吧!」 從便利店裡灑出的幾縷光線把我和北澤夏海的影子投到停車場的柏油路上,就像兩個人的剪影。她望著地面上的影子,輕輕地點了點頭,小聲嘀咕道:「是的。」 「但是,阿樹,我真的沒想到你也是一個這麼不尋常的人……」 「你的異於常人也不亞於我啊。」 「昨晚我很擔心你……你突然不見了……天亮了後我給你打過電話,但是沒有接通。」 「昨晚和那個傢伙搏鬥時,我的手機被摔壞了。」 我曾經與那個殺害北澤博子的兇手是同班同學。我們之間並不要好,要是我當時再多瞭解他一點的話,或許我就可以發現他的與眾不同。 「後來……你們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 我把他的屍體埋藏在廢墟旁的雜草叢裡。他那殘暴的靈魂已經被那把閃著銀光的匕首降伏了。當然,這只是我自己的憑空想像而已。當匕首深深地刺進他的胸膛,看到他口裡吐出鮮血並輕聲呻吟時,我緊握著刀柄的手立刻感覺到一陣滿足,比將人埋在地底的體驗更覺震撼。 他似乎預料到自己會有今天。他一直是那認命的樣子,一直盯著淌在地上自己的血漬,雙膝跪倒在地,想必他如輕易地奪去北澤博子的生命般簡單地接受了自己的死吧!過了一會,他抬起頭望著我說,那可真是一把好匕首,於是就不再動了。 「是嗎……要不要報警?」 「隨便你怎麼做都行,但我不喜歡麻煩,你可以對我的事保守秘密嗎?雖然我也曾經非法闖入你的家。」 *尾聲(II)* 我轉身去看了看行人道。一個小黑點正在遠處路燈的照射下緩緩而來,一會兒出現在明亮的路燈下,一會兒又消失在黑暗中。不久,它便來到離我較近的路燈下,定睛一看,原來那並不是什麼小黑點,而是正回來的森野。 「……今天早上,我回家時被父親罵了一頓。」 北澤夏海用腳尖不停地輕輕踢著「禁止車輛通行」的交通路牌,眯著眼睛說道,並且露出淡淡的笑容。她說她是今天早上才騎著自行車從廢墟回到家的,她的父親和母親發現她沒有在房間裡後,非常驚慌失措。當他們打開大門看到自己的女兒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時,狠狠地罵了幾句,然後緊緊地抱住她。 「媽媽看到我後哭了。也許這本來就是理所當然的事吧?因為姐姐剛出了事……那時我才意識到我和父親,還有母親,我們都還活著……對了,我們決定明年初就搬家,可能會搬到一個很遠的地方去……」 北澤夏海抬頭看了看行人道。從便利店裡悄悄溜出來的那幾縷燈光,照射著她那張眺望著遠處的臉,發出了白色的光芒。 「到時也會和你分別……」 拿著果汁回來的森野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停了下來。她微微靠在電線杆上,靜靜地望著我和北澤夏海。汽車從路旁的公路上飛馳而過,揚起一陣亂風。她的頭髮在亂風的吹拂下飄舞起來。總讓人覺得她如同一根火柴,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 「你們談完了嗎?」 森野不耐煩地問道。我回答說,還有一會兒。森野垂頭喪氣地嘀咕了些什麼,便轉過身去,背對著我和北澤夏海。我們之間隔有一定的距離,所以我沒聽清楚她到底在嘀咕什麼,但我卻可以清楚看到她那狹窄而弱小的肩膀。 「森野會不會……」 北澤夏海看了看森野,然後又看了看我,吞吞吐吐地這樣說道。 「怎麼了?」 「不,沒什麼……但是森野會不會誤會我倆……那件事你還是不打算告訴她嗎?」 「不到萬不得已的話,我是不會告訴她的。以前她被殺人狂魔捉去時,我也是這樣的。」 「但是,這樣一來她不就不知道你一直在保護著她啊……阿樹,你來廢墟是為了救我嗎?還是想要徹底排除可能會降臨到她身上的危險?」 北澤夏海緊盯著我的瞳孔繼續說道。 「果然是這樣。你是因為深愛著森野,所以才來廢墟的。」 其實,那並不是愛情,而是一種執著,對她附有自殺痕跡的手腕執著,對她真正的身份執著…… 我並沒有說出口,卻在心裡這樣解釋。 北澤夏海把視線從我身上挪開,若有所思地望著遠方,並用右手撫摸著她的左肩。 「你的肩膀受傷了嗎?」 我這樣問她。只見她搖了搖頭,微笑著說: 「沒有。只是他在離別之際,把手放在我這裡而已……」 「他?」 「不,不。沒什麼。對了,你打算讓森野等多久?」 我對著斜靠在電線杆上森野的背影說,我們已經談完了。 森野陰沉著臉,默默地走了過來。仔細一看,她手裡只拿著一瓶橘子汁,於是我便對她說:這裡有三個人,難道不是該買三瓶的嗎?她回答說道:在那邊等得太久,於是就把那兩瓶喝光了。看來她也不會把手裡剩下的那瓶遞給我們其中任何一個了。雖然她臉上沒怎麼顯露出來,不過她似乎真的有些不高興。 我們三人一同朝著車站的方向走去,我和北澤夏海並排走在前面閒聊著,我們暢談著搬家及升入大學後的事。雖然這都不是什麼有趣的話題,我卻習慣了應和別人。北澤夏海似乎很高興,她偶爾還夾雜著燦爛的笑容。 森野緊跟在我們身後兩三部的地方。在和北澤夏海閒聊時,我也會不時回頭看看。只見她盯著自己的腳尖默默地朝前走,單手提著書包,而另一隻手無奈地拿著果汁瓶。長發垂了下來,遮住了她的臉頰。 她一直保持著沉默,從未試圖打擾我和北澤夏海的對話。她在教室裡也是這樣,在我和別人閒聊時,她絕不會主動插入。雖然總是用斜眼瞟著我,然後裝作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從我的身邊走過。 不一會兒我們便來到車站前的廣場。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四周的商店吵吵嚷嚷好不熱鬧,店前的彩色廣告牌以及店裡的霓虹燈把道路照得通亮。 現在正是放學下班的高峰時段。歸心似箭的行人使車站變得格外擁擠。巨型車站的一樓被建造成四方形的隧道,作為車站的入口。車站就像用入口呼吸似的,大量的人群不斷地進進出出。 我和北澤夏海在車站的入口告別,她說了聲再見,揮了揮手便離我和森野而去。她似乎要買票,正朝著自動售票機走去。猶如科幻電影裡的太空船躲避流星群般,她不停地躲閃來往的行人,並漸漸地遠去。在自動售票機前,排列著一個長隊,她站在隊伍的最後。 為了不阻擋匆忙的行人,我和森野站在車站的牆邊。我倆都不喜歡吵鬧及人群擁擠的地方,要是在那些地方呆久了的話,頭也會變得疼痛難忍。 車站的牆壁是用很光滑的大理石砌成的,牆上每隔一定的距離就貼有一張女模特兒的巨型化妝品廣告。森也將身子斜靠在其中一張畫上。我對森野搭訕道: 「親眼看到北澤夏海和她被殺死的姐姐長得一模一樣,一定很吃驚吧!」 「我倒是覺得,神山你可以在不同的人面前用不同的態度,難道不累嗎?」 森野把雙手交叉在胸前這樣說道。我從她左手手腕處看到握在她右手的果汁瓶,果汁應該已經被她的體溫溫熱了。 森野用眼睛指了指站在隊伍中的北澤夏海說: 「無論是她還是你,都可以很自然地露出笑臉,我覺得太不可思議了。」 *尾聲(III)* 「其實我一點也不覺得好笑。」 無論何誰交談,我從來都沒有發自內心地愉快過,總是覺得自己處在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暗深淵裡。但是,我卻依舊毫無意識地繼續展現我的演技,只為了避免和別人交談時產生摩擦。 「更何況,最近也很少見她笑過。雖然你剛才看到她和我閒聊時,偶爾露出笑容,但之前的她並不是這樣。」 聽我這樣一說,森野有些不解。 「平常的她不怎麼愛笑嗎?這可真有些想不到,她看上去很開朗的呀……」 於是我簡單地跟她解釋北澤夏海與她姐姐之間發生的那些不愉快的事。 有一層隔膜長時間阻隔著北澤夏海與擁有一張和自己很相像的面孔的姐姐,於是她總覺得自己被姐姐厭惡,漸漸失去了笑容。 森野默默地、仔細地聽著我的講述,從未打斷過我的話。 「因為好奇,我也參加了北澤博子的葬禮,所以我看過她燙頭髮以後的相片。在葬禮上夏海告訴了我這一切。然而,就在幾天前,她發現了錄有北澤博子生前遺言的磁帶……」 北澤夏海終於和已經去世並永遠無法見面的姐姐再次相聚了…… 為了避免事情會愈來愈複雜,我沒有告訴森野兇手以及昨晚所發生的事情,只是告訴她錄音磁帶的內容,並解釋可能是因為錄音才使北澤夏海的心理產生了變化。 我突然回想起昨晚看到的那個懷裡緊抱著錄音機、坐在廢墟地面上蜷縮著身體的北澤夏海。那個時候的我正單手拿著匕首在那個少年的衣服上擦拭刀子上的血漬,聽著北澤博子的獨白,我的腦海裡也浮現出她們姐妹孩提時一起玩耍的情景,亦聯想到另一對孿生姐妹。 直到我把她們姐妹的回憶等講述完了,森野還是保持著雙手插在胸前,斜靠在巨幅廣告畫上的姿勢,只是眼睛微微凝視著下方,似乎在默默地思考著什麼。在車站白色燈光的照射下,她的下眼皮上清晰地映出睫毛的影子。 「我正在製作的剪報簿裡沒有發現你所說的這些情況。」 不久,她似聽非聽地這樣小聲說,然後慢慢地轉過頭,看著正在自動售票機前排隊的北澤夏海。 排列的隊伍漸漸往前移動,終於輪到北澤夏海。她正把硬幣投入自動售票機裡,並按下售票機的選擇鍵,買了一張到最近車站的票。來來往往的人群幾乎淹沒了她,勉強可以看到她那忽隱忽現的背影。 森野鬆開了交叉在胸前的雙手,並瞟了一眼握在右手的果汁。 原本斜靠在牆壁廣告上的背挺直起來了,一頭長發也隨之移動著。宛如停止流動的河水再次靜悄悄地流動似的,她輕盈地走了出去。 由於這一舉動過於安靜,直到她開始走動的那一瞬間,我都沒有回過神來。起初我不知道她到底想做什麼,只是目光隨著她遠去。當她的背影快被擁擠的人群淹沒時,我終於反應過來,並追了上去。 北澤夏海就在她視線的前面,她已經買好票正朝檢票口走去。森野夜就像一位夢遊症患者,邁著晃晃悠悠的步子,朝著北澤夏海走去。然而,她似乎還沒有習慣在人群中穿梭,不斷撞到來往的行人。無論是身穿西裝趕路的男士,還是年輕的女士都在躲避著她,但她卻像故意瞄準似的,逐個衝撞著他們。每撞一次,她都會被反彈得倒退幾步,然後摀住鼻子繼續往前走。從我來到這個世上之日起,就從沒見過像她那樣笨拙地穿梭在人群中的人。因此,我輕而易舉就趕上了她。 就在此時,北澤夏海已經穿過紛雜的人群簇擁著的檢票口。檢票口的數量相比來往的行人要少得多,所以大量的人都彙集在幾個檢票口前。在我和森野面前有無數張臉以及無數個背影擋住了我們的視線。不一會兒,北澤夏海就消失在我們視野裡。看來她並沒有注意到森野,所以直接進了月台。 森野又撞上了一個行人,那是一個體格非常高大的中年男子,就像三輪車撞到卡車上一樣,她被反彈了回來,向後踉蹌了幾步,因為我跟在後面,所以正好倒在我的身上。她的頭正撞到我的下巴,這是近幾個月來我所發生的事件中損傷最嚴重的一次。但森野似乎沒有注意到我,只顧一個勁地望著北澤夏海消失的方向。她重新端正了姿勢,稍稍有些躊躇地拉長了下巴,聳了聳肩,然後大聲叫了出來。 「夏海同學!」 實在無法想像她可以發出這麼大的聲音,不禁讓我覺得在她那纖細的身體某個地方安裝了一個擴音器。周圍頓時安靜下來,嘈雜的腳步聲、說話聲等,所有的聲音,都在一瞬間消失了。來往的行人吃驚地停下了腳步,默默地注視著她。 森野繼續朝著北澤夏海消失的檢票口走去,停下腳步的行人都躲閃開,為她讓出一條路來。我也緊跟了上去。 不一會,本是嘈雜的四周又再次恢復先前的喧嘩,行人又開始繼續行走。此時,森野已經跑到了檢票口。她平常並不是乘坐火車上學,所以沒有車票,也沒有月票。因此她過不了自動檢票口,只好在檢票口前停了下來。 「森野同學?」 北澤夏海的聲音傳了過來,她的身影從檢票口的對面人群裡鑽了出來。也許是她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才回來的吧。她一副吃驚的樣子跑了過來,站在森野的正對面。森野擋住正湧向檢票口的行人,周圍突然變得更加混亂起來,但森野卻滿不在乎。 「夏海同學,這個給你。」 森野越過檢票口把握在手裡的果汁遞了過去。 「啊,謝謝……」 北澤夏海不解地接過果汁。 「剛才我對你有些生氣,真是對不起。本來應該好好和你聊一聊的……聽說你和你姐姐和好了,是吧?」 無法通過檢票口的行人愈聚愈多,他們都不耐煩地盯著我和森野。車站工作人員看到這邊的混亂,正朝著我們這邊跑來。於是,我急忙拉著森野的左手,想要帶她離開,但她只是扭著身子反抗著我,卻沒有離開北澤夏海。 「我和姐姐也在吵架……有些不對……不管怎麼說,我只是想對你說聲恭喜,你們重新和好。只想這樣而已。」 說罷,森野就被我拉著退到檢票口的旁邊。她非常輕巧,彷彿沒有受到地球引力似的。人潮開始湧動起來,如同洪水般在我和森野面前湧了過去。不一會兒,北澤夏海便被人潮所淹沒,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在剛才,我還聽見她對森野說了聲謝謝。 森野這才放下心來,渾身的力氣都從身上溜走似的,被我輕而易舉地牽著離開檢票口。我突然發現她手裡的書包不見了,眼睛四處搜尋之後,發現書包就放在剛才她站著的牆邊上。 我牽著森野的手,返回那副巨型外國女人的廣告畫前。拉著森野在擠嚷的人群中穿梭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必須照顧她免得被來往的人潮沖走。她根本不看前面,只是低著頭,呆呆地盯著地面。嘴巴不停地抖動著,似乎在嘀咕著什麼,但在嘈雜的人群中我什麼也聽不到。 我們終於從人潮中走了出來,擠到書包所在的地方。這時我才聽清她嘴裡的嘀咕聲。 「神山和我完全不同……」 她似乎已經反覆地叨念了這句話好幾遍。 現在她得獨自從車站步行回家去,而我也要乘坐火車回家了,這樣她只能一個人上路。森野的精神狀態似乎有些不佳,我無法肯定她一個人是否能夠平安回家。 「起初,我覺得你和我有些地方很相似。跟你在一起時,有一種和姐姐在一起的感覺。但是,我錯了,我們並不一樣……」 森野的書包是純黑色的。我把書包撿起來,放在她的手上,但我立刻聽到書包掉在地上的聲音。 我又把書包撿起來,並再一次放在她的手上。然而,依然沒有任何反應。她似乎已經沒有抓住書包的力氣。手指經不起書包的重壓,書包提手從她手上滑下去。 「神山,我覺得你常常在違背內心地傻笑。我這樣說要是讓你不高興的話,我表示抱歉……也許是因為我所認識的你和那個在別人面前強顏歡笑的你完全不同,我才會有這樣的感覺吧……我有時覺得你真的很可憐……」 她低著頭這樣說道。聲音有些發抖,就像快要哭出聲的孩子。 「我先申明一下,我可不是這樣子的……」 她抬頭望著我的眼睛。由於我的個子比她高,所以她站在我身旁時,要抬著頭才能看到我的臉。她的臉上雖然沒有任何表情,但她的眼睛卻有些泛紅,水靈靈的。 「你不說我也知道。」 她雖然聽到了我的申明,但依舊沉默了一會兒。她又低下頭,繼續說: 「是嗎?那就好了……我剛才說了些奇怪的話,真是對不起……」 我把撿起來的書包又一次遞給她,她卻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似的接了過去,牢牢地抓住了提手,這次書包沒有掉下去。 她把視線轉向來往的人潮。左邊有來往的行人,右邊也有來往的行人。我不知道她究竟在看什麼,只知道有川流不息的人群從我們面前經過。這時,她靜靜地說: 「我覺得夏海的故事真的很動聽。我很羨慕她……」 我的手沒有再攙扶她,她又恢復以前的樣子,並轉身往回家的路上走去。我們連告別的話也沒說,便各自朝著相反的方向離去。 *尾聲完* 我坐在椅子上,不停地向父親和母親道歉,但不管我在這裡多麼自責,我武斷的行為也不可能得到他們的原諒。我是個不孝的女兒,因為我已經決定丟下父母,一個人到廢墟裡去送死。 人物介紹: 我(男)、森野(女):同班同學。有著異於常人的共同愛好,是被稱為「GOTH」的一類人,喜好窺探殺人狂魔內心世界、對屍體和犯罪感興趣。性格有十分冷漠的一面。 我的妹妹:有著容易發現屍體等古怪事物的特質。 森野也曾有一個雙胞胎姐妹,於很早以前過世。 *後記* 寫完後回頭一看,這本書竟成了關於筆記本、姐妹以及狗的作品。當初動筆寫GOTH的第一個故事時,根本沒有打算把它發展成一個系列,出版成一部像現在這樣的短篇小說集。因此,如今的感覺是有些不可思議。創作第一個故事《暗黑系》的初衷原是想把它收入角川Sneaker文庫中的《推理小說集‧殺人惡魔的放學後》。然而,說來也奇怪,由於我和責任編輯都對小說中那對主人公拍檔的設計感到滿意,所以我便乘勢以同樣的人物試著續寫了幾個短篇,也正因為如此,我又得趕緊另寫一篇叫做《SevenRooms》的作品收入剛才提到的那本小說集裡。 以前,我喜歡寫一些關於心靈復愈的故事,這是因為自己對其他的題材並不怎麼感興趣。我覺得寫自己想寫的東西是很愜意的事情,但總是同樣的題材又會被人看作傻瓜;也不知從何時起,我被人冠上「專寫令人心痛的小說」的銜頭。因此這次創作的GOTH沿著與之前截然相反的方向作出嘗試,心中既興奮,又有些擔心。 在寫第二個故事《斷掌事件》的時候,我在朋友的網站留言板上看到「根本不讓人『心痛』」、「成為乙一噱頭的『令人心痛』絲毫沒有體現出來」的留言,感到非常鬱悶,甚至覺得GOTH完全是一次失敗。與此同時,我也對「心痛」這個詞語患上輕度的恐懼症。我並沒有刻意把「令人心痛」當作賣點兜售的想法。當然,假如該書的內容的確非常「令人心痛」的話,不打著這樣的旗號銷售,書是賣不出去的……不過,我覺得這樣的推銷方式實際上是用資本主義的髒手去觸摸人性中高貴的部分,與那些把信徒的祈禱換算成金錢的宗教團體一樣。這恐怕是我的多慮吧。 另外,我感覺到以前自己過於輕視推理了。當然,自己本來就不是以推理作家的身份步入文壇的,因而完全沒有必要計較這個問題。不過,在給故事寫結尾的時候,我倒常常使用推理的方法。因為從創作的角度來說,這樣寫比較輕鬆,但現在覺得自己的處理實在過於簡單了。 例如,當情節的部分和推理的部分發生衝突的時候,我會毫不猶豫地在故事的敘述過程中簡化推理的部分。這樣一來,即使在行文過程中暴露犯人的身份,我也在所不惜。因此,聽到有朋友告訴我「那個故事,讀到一半就已經知道犯人是誰了」的時候,我真不知該如何解釋才好。雖然我知道有讀者會非常在意這一點,但仍然更加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其實也是同樣被讀者要求。所以,在寫GOTH中的第一及第二兩個故事的時候,我就儘量留意,即使暫不考慮情節,也要特別注重推理。 第三個故事《狗》姑且不論,第四個故事《記憶》是這本書所收錄的短篇小說中最後一個完成的作品。待其他所有的故事都寫完後,我才發現「森野的形象似乎還不夠突出」。出於這樣的考慮,我決定補寫了這個故事。因而,很長的時間裡,就連作者本人都沒有發現森野這個人物竟然擁有如此的秘密。想不到,連我也被她耍了一回。 據說,第五個故事《土》是責任編輯最喜歡的一篇。說起這位責任編輯青山,需要補充說明的是我經常稱其為「小說品酒師」。作品完成以後,我一般都會請青山編輯試讀,給我指出彆扭和不妥的地方。每到這種時候,青山的工作狀態就像在葡萄酒裡搜尋其中的雜味一樣,用自己的舌尖來分解和玩味我的文章,特別是這一次,我得到很大的幫助。在此要向青山編輯表示感謝! 第六個故事是《聲音》。構思這個故事的時候,我感到創作材料的枯竭,記得曾向編輯詢問:「有沒有什麼關於變態狂的新奇構想?」說到這裡,順便補充一下,我很喜歡Sneaker文庫中的《妖魔夜行系列》。當時,我決定要像這個系列每次都推出各式各樣的妖怪,自己也要在GOTH的各個故事中讓形形色色的怪人物登場。我是把GOTH裡的故事當作空想的虛構故事來寫,類似吸血鬼題材的小說。 在作品中,我設定那些以殺人為樂的變態狂是「生來如此」的,換句話說,在我的筆下,他們並不是人,而是一群怪物。對於這一點,我自己一直覺得有些不妥。當然,這屬於虛構小說中一種特殊的設定,並非是我認為在現實生活中也是如此。希望在這一問題上不會引起讀者的誤解[恩恩,故事都是瞎編的,好孩子不可以學壞呀]。 有人提議,希望我再寫幾篇GOTH的續集,短篇亦可,長篇也行。可我自己卻沒有半點頭緒,不知該如何是好。或許,我再也不會寫這樣的作品了。如果硬要讓我寫的話,我想接下來將發生的故事,不外乎主人公的妹妹又發現一具屍體吧。就此擱筆,再會! 二零零二年六月 乙一 寂寞的頻率 序 台版 轉自 zbszsr(blog.sina.com.cn/makeinunovels) 在歡聲中感受寂靜的美妙, 在喧囂中聆聽寞然的旋律…… 寂寞可以預定? 「你們兩個以後會結婚哦!」自稱會預言的同學脫口而出這句話,讓男孩和女孩瞬間臉紅心跳。可是,預言真的准嗎?男孩其實很懷疑,因為自從那一刻開始,他和女孩反而漸行漸遠,直到許多年後的那一天…… 寂寞充滿了意外! 為了籌足開發新產品的資金,年輕人決定鋌而走險當小偷,沒想到當他好不容易在旅館外牆鑽好一個小洞,伸手進去準備偷錢時,竟然抓到了另一隻手!…… 寂寞是懸疑的。 大學電影社成員在一卷不知被誰藏起來的影片中,發現了一個少女的詭異背影,她看起來好像不屬於電影中的世界。更令人發麻的是,每看一次影片,少女的臉就會轉過來一些,似乎有話要說…… 寂寞,一言難盡…… 車禍之後,他的存在只剩下右手——他聽不見、看不到,無法開口,也無法擁抱心愛的妻女,他甚至連哭泣都做不到,就只剩下右手皮膚還有知覺,以及軀殼內無比清醒的意識。這樣,還能叫做「活著」嗎?…… 作者序 特別寫給中文版讀者 大家好,我是作者乙一,謝謝大家閱讀這本書。不過,其實當我一聽到這本書要在台灣出版,就突然渾身發癢,這都是因為讓大家閱讀這本小說中所收錄的短篇故事,讓我覺得很害羞的緣故。 而這麼害羞的作品卻是我自己寫出來的。這些作品要我重讀一遍是不可能的,我光是看到書名就會心跳加速,呼吸困難,想起內容就會頭暈,沒辦法直線向前走。要是看到書中的幾行文字,我就會因為太過害羞而口吐白沫。如果聽到有人在我耳邊念出內容的話,頭髮就會一瞬間掉光光。若是有人在我身邊畫這本書的插圖,我想我當天就會自爆而死吧!總而言之,就是有這麼害羞啊! 那麼,首先就讓我來發表一下本書收錄作品的「害羞排行榜」。 第一名:〈未來預報〉 第二名:〈膠卷中的少女〉 第三名:〈小偷抓住的手〉 第四名:〈失去的世界〉 第一名到第三名是在雜誌發表的作品。 最後一篇〈失去的世界〉則是這本短篇小說集在日本出版時才寫的作品。老實說,當我得知這本短篇小說要出版的時候,想起曾經在雜誌發表過的第一到第三名的作品,就有了「這一定會變成一本害羞的書啊!」的覺悟,於是我認為要是不寫出像樣的新短篇就完蛋了,因而完成了〈失去的世界〉。 而第一到第三名的作品,或許大家會好奇內容到底是什麼吧!不過我不打算在此說明,因為只要一提起內容,我可能就會因太過害羞而身體狀況變差。所以我打算聊聊當時寫這些小說的寫作狀況。 著手寫第一名到第三名作品的時候,我正處於該寫些什麼好的困惑時期,而這幾篇作品剛好都是雜誌《The  Sneaker》請我寫的作品。我那時明明就沒有想要寫的題材,但是卻因為剛好有出版社拜託,而且自己又害怕生活窮困,所以就答應下來了。沒有想寫的東西,截稿日卻漸漸逼近,沒辦法,顧不得作品好壞,既然是工作就必須處理好,因此與其說是創作,倒不如說是處理事務罷了。 而當時周圍瀰漫著讀著們希望乙一寫些「悲痛的故事」,於是我就被這股風氣牽著走,連自己都搞不清楚白己到底想寫些什麼了。因為讀者想看「悲傷的故事」,所以我當時想自己必須順應讀者才是。如果我擁有能回應讀者的期待,也能讓自己更上一層樓的作家才華就好了,然而遺憾的是,我只是個平凡的作家。 反省了當時的行為,現在已有所成長的我,應該可以更順利地處理這樣的事情了吧!現在若有編輯請我寫作,而當時我沒有靈感的話,我已經有勇氣拒絕了,為了不讓我的創作變成例行公事,我會儘量確定自己有能力後,再接下工作。 目前我算是在出版界生存下來了,雖然有好幾次快要放棄,但是我總算生存下來了。這大概是因為當時的反省還留在心中的緣故吧!而這本書就是年輕時的我的墓碑。 話說回來,這篇序變成了不知道在說什麼的序了。讀者們、還有出版社的各位,真是非常抱歉。這本短篇小說對我來說,真的是讓我感到非常害羞的一本書,如果可以的話,請大家不要把感想寄給我。如果讓我聽到讀者們說:「我看完羅!」我大概會當場昏倒吧!所以如果大家買了這本書,我也希望你們跟我說:「我沒有看哦!」拜託你們了! 乙一 二O一一年七月二十六日 寂寞的頻率 未來預報 希望明天好天氣 1 那十年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段時期,不過,這並不意味著我在那段期間解決了人生中的重大課題,或是經歷了困難的冒險,我只是傭懶地度過那些平淡無奇的日子。所以我想,聽完我那十年人生故事的人,大部分都會覺得十分無聊,浪費時間吧! 現在,一切都已結束了,而我也可以平靜地將那些事當作往事告訴別人,不過當時我卻無法向任何人提起。十年前,我像是無所畏懼,什麼也不去思考,只是一味地玩樂;而幾年前的我,卻對自己的生活方式產生了強烈的懊悔。 但無論如何,我心裡始終只想著那個女孩。 上小學的時候,家的位置是相當重要的,譬如:學校舉行什麼例行活動的時候,學生會按照住址所在的區域進行分組,而上學或放學時因為路線相同,住得近的同學也總能在路上相遇。 明確地說,我和清水之間除了住得近以外,就沒有其他關聯了。我和她在教室裡都是那種不起眼的學生,平常也幾乎沒說過什麼話。 小時候,我就知道清水這個女孩,但我們並沒有很要好。她似乎很喜歡看書,平日她的左手總是提著一隻手提袋,用來隨身攜帶圖書館的書。她身體不好,有的時候會請假,那時我就得在回家途中,將學校供應給她的那份面包帶到她家裡去。 我們就讀的小學所供應的午餐,都是向營養午餐供應商訂購併由他們配送。米飯和面包是輪替供應的,面包通常是吐司或橄欖形餐包,偶爾也有葡萄面包或牛角面包,每個面包一定會分別用塑膠袋包好。 如果有同學缺席,他那份就會多出來,所以必須有人把面包送到缺席者的家裡去,而這個人通常都是住在缺席者家附近的同班同學。也就是說,每當清水沒來上學的時候,我便會奉命當面包投遞員。 十年前的那一天,雨從早上開始就下個不停。我撐著傘走在回家的路上。天空中落下無數的水滴,清洗著住宅區的每一個角落,柏油路上凹陷的地方積了水,形成一些小小的水窪。走著走著,我的鞋已經完全被雨打濕了。我覺得雨傘根本就遮不到腳,我很討厭雨傘,撐著雨傘的時候一定要用一隻手拿著,很不方便,而且風一刮,雨傘就像快要飛走一樣。我甚至想,倒不如淋雨回家好了。別人實在無法瞭解我是多麼憎惡雨傘,甚至想要把它從這個世界上消滅,我邊走邊想著這件事。 還有五分鐘路程就可以到家的時候,我發現一戶人家的前面佇立著一個女孩,撐著黃色的雨傘,背上背著紅色書包,是清水。她有些不安地抬頭望著那棟房子。 那房子是很普通的獨棟房屋,周圍像蓋印章似的排列著同樣的建築。聽母親說,那棟房子就是轉學到我們班上那男生的家。 那傢伙叫古寺直樹,因為那天應該上學的他缺席了,所以我和他還沒見過面,不知道他長得怎麼樣。 想到這裡,我明白清水為什麼會在他家門前出現,一定是老師要她把面包帶到前幾天才剛搬來的男生家裡去吧!但我裝作什麼都不知道,上前和她說話。 「你在做什麼?」 她回過頭來,看見是我,好像鬆了一口氣似的。 「我來送面包。」 她好像不敢一個人按門鈴進去拜訪,所以站在門口努力想讓自己放輕鬆。雖然她並沒有這麼說,但我是如此理解的。 「是嗎?」 我一邊說,一邊自作主張地按了他家的門鈴,清水不禁輕輕地「啊」了一聲。 站在門外也能聽見屋裡的電鈴聲。不一會,一個和我年紀差不多的男孩打開門,我立刻就知道他是古寺直樹本人,同時感覺到身後的清水有點緊張。 「你們是誰?」 他頭微偏地隔著門問我和清水。我算是高個子,但在同齡的孩子當中,我從未見過像古寺這麼高大的。不過他的肩膀很窄,戴著眼鏡,下巴尖尖的,像根木棒。本來以為他沒來上學可能是生病了,但他的臉色看起來很好。 「我們拿面包來給你,學校午餐供應面包的日子,會讓同學負責把面包送到缺席者的家裡。」 送面包的本來不是我,而是清水,但為了方便,我就這樣解釋。如此一來,他似乎知道我們是誰了,於是帶著苦笑似的說道: 「小學總有些奇怪的規矩,無論走到哪裡都一樣。」 從我父母的閒談中得知,他父親的工作需要不停調遷各地,因此他也跟著不停地搬家,現在也不過是暫時和我就讀同一所學校而已。 古寺招了招手,示意我們進去。我進了門,走上台階,收起了令人厭惡的雨傘,往後面一看,清水還呆呆地站在門口。 「來吧!不是要把面包給他嗎?」 在我的催促下,她一邊點了點頭,一邊慌慌張張地來到玄關前,站在我的旁邊。她收起黃色雨傘,慌忙地想從沾滿雨滴的書包中取出面包,但古寺制止她說: 「等等,先進來再說吧!」 「不過,把面包拿給你就沒事了。」 我這樣說道,因為事情本來就跟我沒關係。 「我給你們看一件有趣的東西。」 古寺愉快的拽著我和清水的手說道。 脫鞋的時候,清水還是猶豫了一下。 「我還……還是回去吧……」 可是古寺卻像挽留老朋友似的,硬是把我們推上了樓梯。 古寺的房間實在很單調,除了床、桌子和電視以外,幾乎沒什麼家具。他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拿出三個坐墊放在木地板上,讓我和清水坐在上面。清水身上緊張的氣息,透過空氣傳到我那被雨水打濕而冰冷的手腕上。 「你叫什麼名字?我們是同一班的吧?」 古寺問我,於是我告訴他自己和清水的名字,並說我們就住在附近。 「聽說你今天原本要來學校的。為什麼沒來?生病了?」 「沒有,只是覺得麻煩,所以沒去。」 可能對於知道馬上又會轉學的他來說,學校就是那麼一回事吧!而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小孩,所以我覺得因為麻煩而拒絕上學的他,有一種不良少年的帥勁。 可是,他究竟為什麼要讓我們進來呢?畢竟我們才第一次見面啊!正當我納悶的時候,他愉快地拿出了一本筆記本。 「我讓你們進來不是為別的,就是要讓你們看看這個。你們一定會大吃一驚的!」 那本筆記本似乎一點也沒有被愛惜,被弄得髒兮兮的。古寺翻開了正中央的某一頁,上面只有三行鉛筆字跡奢侈地排列在中間位置。 第一行寫的是一年前某一天的日期,第二行是今天的日期,第三行寫著某個名人的名字。那名字很眼熟,是一個最近很受歡迎的電視節目主持人,由於患了癌症,他從兩個月前便開始住院接受治療,而那個節目現在也換了別的主持人。 這又怎麼了?我完全不懂是什麼意思。我看了看古寺,他拿起電視遙控器,輕輕笑了一笑。 「你們上學去了,可能還不知道吧?」 說著,他打開了電視。電視正播放新聞,記者用嚴肅的表情報導著,不一會,我發覺那是一則有關某位名人死訊的報導。 那個死去的名人,正是古寺的筆記本上所寫的那個人。 「好像是今天中午死的。你瞧,很有意思吧?」 我心想:對別人的死幸災樂禍,真是個沒教養的傢伙。 「……這個日期是什麼?」 一直默默看著筆記本的清水第一次發出聲音。她用手指著筆記本上那三行字的第一行。 古寺的表情好像在說,這個問題問得好。 「第一行是寫下這些文字的日期。」 「啊?那麼,你是在一年前寫下這個的羅?……」 古寺點了點頭。 一瞬間,我們都沉默了。儘管如此,我仍然摸不著頭腦,可是清水卻瞪大了眼睛輪流看著筆記本、古寺和電視機。 「你怎麼了?」 我這樣一問,清水突然把頭轉向我,那氣勢簡直就像要從坐墊上跳起來似的。 「一年以前,應該還不知道他得了癌症啊!」 古寺預先知道了今天發生的事情,並在一年前寫在這個筆記本上,也就是說,他知道未來將要發生的事情。清水如此說明。 「要是不相信也無所謂。」 古寺說。 讓我們以為是一年前寫下的,其實應該是今天看了新聞之後才寫的吧!不過是耍些作弄人的小把戲罷了。古寺好像看透了我心裡的想法似的,他說: 「從幾年前開始,我就常常看得到未來,於是,我就把看到的都寫在筆記本上。」 清水正翻閱著古寺的筆記本,我也在一旁看,每一頁都只寫了三五行字。 每頁的第一行都是日期,古寺說那都是寫下記錄那頁的當天日期。第二行以後,就寫上了各式各樣的內容,如人名或地名什麼的,基本上都只是些詞彙的排列。在第二行也寫上日期的,好像只有名人死亡的今天。 「這上面記錄的全都應驗了嗎?」 古寺搔了搔頭。 「全部倒沒有,一半左右……不,也許更少,其中可能也有一些應驗了卻無從證實的。」 古寺似乎並不清楚哪一頁的紀錄會在何時成為怎麼樣的事實,畢竟筆記本上只是羅列了一些詞彙而已。今天的事情也一樣,上面並沒有明確寫著「某名人去世」等字句,只是記錄著他的名字而已。 我想起了諾斯特拉達姆斯的預言書,那不也是騙人的把戲嗎?事先用曖昧的詞語拼湊成詩句,一旦有什麼事情發生,就找來意思相似的詩句說那件事早就被預言了。 「雖說看見未來,但也不是完全準確,一定都對。」 古寺如此說明。由於他這種能力就像天氣預報一樣,並不是絕對準確,所以他稱之為「未來預報」。 從那天以後,我和清水兩人常常在回家途中到古寺家。她好像沒辦法一個人去按古寺家的門鈴,如果我問她是不是這樣,大概會遭到否定,但我總覺得我的判斷是正確的。 「你回家時會去古寺家嗎?」 放學後,清水畏畏縮縮地和我說話。 「嗯,反正沒什麼事。」 「我也可以一起去嗎?」 我們約好在他家門前會合,因為我們從沒有想過兩個人一起走到那裡。 「當我看見未來的時候,就像走夜路時,突然看見兩旁一晃而過的招牌那樣。」 古寺說。這是他對於「看見未來的時候有什麼感覺」這問題的回答。 「看見未來的一瞬間,是很模糊不確定的,總會覺得是不是自己看錯了。但是當它消失在黑暗中的時候,又會覺得那一定是未來會發生的事情。」 據古寺說,他看過一些鮮明的圖像,就像看照片一樣,有時卻只是一串數字從黑暗中浮現出來。 筆記本的某一頁上,記錄著一行混合了數字和英文字母的文字,大概有十來個那麼長。 「這代表什麼意思?寫下這個的時候,你看到了怎樣的未來?」 然而古寺只是聳了聳肩。 「我也不曉得這是什麼意思,腦海裡只是浮現出這樣一組文字。有可能是偽鈔的號碼,也可能是中了一億圓的彩券號碼。」 據古寺說,這種文字排列的未來預報最難預測,情況好的時候,能看見像攝影機拍下的畫面一樣清晰的未來景象。他還補充說,即使是這樣的未來預報也是不確定的。我心想,這真是一種奇怪又不夠明確,而且沒什麼用處的能力。 古寺的預言能力是貞是假,我無法判斷,有可能確有其事,但也有可能只純屬偶然。 然而清水卻好像深信不疑。 「你是不是相信血型、占卜之類的東西?」 我試著問她。 「是啊,我相信……」 她好像想說:理所當然的事,為什麼還要問? 不過遺憾的是,有一天,我知道了古寺的預言能力只不過是個騙局。 「小泉,你們家會養一隻白色的小狗。我前幾天睡覺前,看見你抱著一隻白色小狗的景象。」 然而實際上,我家的狗並不是白色的。古寺對我說了這番話的三天後,父親帶了一隻黑色小狗回來。 的確,他說對了我們家開始養狗的事情,不過這是有原因的。 母親這麼說過: 「前幾天我和古寺太太,還有你爸爸同事的太太聊天,講到想養一隻小狗的事,最好是白色的……」 但是,父親同事的家裡沒有白色小狗,只有黑色的,所以我們家就養了黑色小狗。 古寺應該是從他母親那裡聽來的吧!於是就利用這個作預報,告訴我小狗的事情。 可是,我始終沒有去揭穿和追問事實的真相,一看見清水認真地聽著古寺講的話時,我就覺得不能把這件事說出來。 終於,那一天來了。這天是我喜歡的陰天,不冷不熱。風稍微有些大,天氣預報說幾天後將有暴風雨來襲。從古寺房間的窗戶,可以看見屋子側面的樹木被風吹得彎曲,發出聲響,連著樹枝的樹葉吧答吧答地不停晃動。 每次到古寺家,他的父母都不在,所以我和清水也可以毫無顧忌地登門拜訪。 而且我們並不是都在談論未來預報的話題。雖然那是清水的興趣,但我們也聊了很多其他沒營養的話題,比方說古寺從前住過的地方、遇見的人和其他有趣的事。 古寺給我看之前就讀學校的同班同學們送的卡片。不過因為古寺一直不去上學,所以他和那些同學從沒見過面。我看著那張卡片,忽然問清水: 「對了,去年的班刊上,你寫了什麼?」 年底的時候,班上製作了一本班刊,同學們必須在那裡面寫下自己未來的願望。 「我寫想當一名繪本作家。」 她害羞地回答。 「小泉,你呢?」 「……這個嘛,我不能告訴你。」 清水噘著嘴說:真狡猾!其實,我只是想不起來而已。那可是我最大的煩惱,我記得當時被問到將來的夢想,實在沒有辦法,就隨便寫寫敷衍了事。後來我覺得那本班刊實在無聊之極,馬上就把它扔了,現在也無法確認當時自己到底寫了什麼。 我和清水穿好鞋子準備回去,古寺也出來送我們。他抬頭仰望天空,風愈來愈大,清水不斷壓著被風吹亂的頭髮。 那麼,再見了!——我這樣道別的時候,忽然發覺古寺的樣子有些奇怪。他原本望著天空快速飄動的云,不知何時,眼睛已經轉向我和清水,他的視線似乎非常遙遠,像在注視著遙遠的木星似的。 「我又看見了未來……」 不一會兒,他眨了眨眼,用肯定的視線看著我說話,臉上帶著笑,好像遇上了什麼有趣事情似的。 我想古寺大概又在故弄玄虛,所以只是半信半疑地點了點頭。 「想聽嗎?」古寺說。 「無所謂。」我說。 清水拽了拽我的衣袖,我看看她的臉,她好像真的很想聽。 「是這樣的,」他說:「你們兩個只要其中一方沒有死掉的話,就會結婚。」 2 我們的家離得很近,從二樓的窗戶向外望去可以看見彼此家的屋頂,也因為住得近的緣故,我從小就被拿來和清水比較。 「聽說加奈在算術測驗得了全班第一名呢!」 母親說起兒子這個住在附近的同學,充滿了羨慕之情,而看著我的考卷答案卻只是嘆氣。 我沒有和清水一起玩過的記憶,也沒有因為某個共通話題而跟她熱切討論過,我們明明從來都沒有留意過對方,但古寺那番莫名其妙的話,卻讓我覺得很不愉快。 我還清楚記得古寺說了那段荒謬話語後的情景。他說完之後就進屋去了,留下我倆默默無言地佇立在強風中。 「我跟你說,那傢伙的預報根本就是亂講的……」 我本想打破尷尬,因為我覺得清水當時好像快要哭出來似的,她似乎根本沒有聽到我說的話,我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只是看著我,表情就像一隻觸電的貓,除此之外沒有其他反應。 「回去吧!」 我想老是這麼站著也不是辦法,說著就在她鼻頭前用手拍了一下。她「哇」地嚇了一跳,差點摔倒,在她身上靜止的時間才又開始流動。 走了沒多久,我往我家的方向,她往她家的方向,我們便分道揚鑣。從古寺家到分開走的這段路上,我們一句話也沒有說,可是,連分別的時候也不出聲似乎太冷淡了。 「再見。」我對她說。 清水看著我,輕輕點了點頭,然後就跑開了,弄得背上的書包咚咚地響。 雖然我們一直以來也沒怎麼說話,可是自從聽了古寺的預報後,大概是因為難為情吧,我們開始在學校裡有意無意地躲著對方。 我開始不想走近她身邊,從前在走廊上相遇時,我們會平淡地擦肩而過,但現茌卻很難做到,碰上了就不知道眼睛該往哪裡看。 古寺依然沒來上學,我也沒有再送面包到古寺家,但清水似乎還是老老實實地做著這份差事。 有一次我看見她在古寺家門前,一眼就可以看出她是送東西來的,我卻不敢像以前一樣和她一起探望古寺,反而繞道而行,怕被她發現。 梅雨過後,夏天來了。 我和古寺常常騎著自行車到處玩。雖然他沒去上學,但朋友竟然很多,而且不限於我們班上的同學,還有其他年級的學生,也有其他小學的學生。他的朋友中甚至還有國中生和高中生,那些年紀比我大的人對我來說是很可怕的,但古寺卻和他們親密地輪流喝著同一瓶可口可樂。 關於我和清水不再說話這件事,古寺似乎沒什麼特別感覺,好像根本和自己無關似的,態度非常坦然。他在我面前幾乎沒有提過清水,連那次未來預報的事也好像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雖然心裡認為他是個自私又任性的傢伙,但我沒有怪他。雖然我和清水不再說話的確應該歸咎於他,但那對我來說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因為我們本來就不是什麼要好的朋友,只是比以前更少說話而已,我的生活也沒有因此發生任何變化。 快要放暑假的時候,我和清水仍然沒有說話。老師有時會根據居住的區域把我和清水分到同一組,那時我們才會簡單地交談幾句,清水也故意裝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暑假的某一天,我到了古寺那冷氣開得轟轟作響的房間。因為太冷,所以他全身裹著毛毯,他說把冷氣溫度調高會讓他有吃敗仗的感覺,所以他不願示弱。 「小泉,你看這個!又應驗了!」 他打開寫著預報的筆記本對我說。我一看,那一頁只寫了三行。 最上面是大約一年前的日期,應該是記錄這一頁的日期吧!第二行和第三行只是各寫著一侗三位數字,第二行是「305」,第三行是「128」,不曉得是什麼意思。 「你沒看新聞嗎?昨天不是發生了一件空難嗎?305航班的大型噴射客機著陸失敗,死傷者l28人。怎麼樣,很準吧?」 「可是,沒有昨天發生事故的日期啊!」 「我可不會連日期也知道啊!」 「而且筆記本上也沒有說明是飛機呀!像這樣隨便寫幾個數字,總會有什麼新聞碰巧對上的。」 「你不知道吧?要兩個三位數字都命中,這可是天文學上的或然率啊!」 面對緊抓著毛毯向我抗議的古寺,我只好點頭表示明白。 暑假結束後,第二個學期剛剛開始的時候,古寺突然來上學了。 「我爸說要在這裡住下去了。」 本來古寺家最初是預計半年左右就會搬家的,但是現在好像突然決定要長住下來。 「反正沒事,就來學校看看。」 古寺的出席日數少得可憐,而且即使來學校也不一定來上課。不過即使如此,他還是順利地從小學畢業。當然,我和清水也不例外,畢業紀念冊上都留下了我們的照片。 我們三個人上同一所中學。 還是和以前一樣,我和清水之間總有點不對勁的地方。古寺對我們作了那次莫名其妙的預報以後,已經過了幾年,可是它還像詛咒般一直糾纏著我們。 清水是否也和我一樣耿耿於懷,我不得而知。我們的班級不同,很少碰面,也沒有交談,就算偶爾在校園裡遇見,也總是下意識地不靠近,更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想了。也許她已經不在意古寺的話了吧!就算當時她完全相信古寺說的話,現在也應該意識到那只是無稽之談了吧! 說實話,我也沒有想到經過這麼久之後,我還記得當年古寺的未來預報。本來應該是一笑置之的事,但我總會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想起。 要控制自己不去想一件事情是很困難的。有時看見清水的身影,我就假裝一點也不在意,什麼也沒有想,我不可以讓她知道自己對那件事還耿耿於懷。 我表現得很成功,在周圍的人看來,我和清水是完全不相干的兩個人。當然,實際上我們除了家住得近以外,也沒有別的關聯。 清水在班上並不是特別顯眼的那種學生,但臉蛋長得也算端正,因此中學快要畢業的時候,男生們的談話中已經開始出現她的名字了。 我第一次思考自己的人生是在中學三年級的時候。那時我們要在志願調查表上填寫自己想考的高中,於是,我不得不第一次面對自己的將來。 「你將來到底想做什麼工作呀?」 母親和祖母常常這樣嘮叨,每一個字都讓我覺得很煩,忍不住感到憤怒。之後,我開始思考自己的存在價值等難題。旁人看來也許覺得很滑稽,但對我來說卻有種確實的感覺,畢竟我也到了該考慮這些事的年齡了。 自己會成為普通上班族嗎?每天穿著西裝到公司上班嗎?每天乘坐擠滿人的通勤電車嗎? 某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輾轉難眠,盯著天花板呆呆地思索。那是個雨夜,耳朵裡只有雨滴敲打屋簷的聲音。 我對未來根本沒有什麼夢想,我從來沒有想過要當個足球運動員或小說家什麼的,然而,我也不想只是做一個小小的公司職員,因為我覺得那很無趣。 念小學時,我有個朋友一直夢想當一名棒球員,不知道他現在仍朝著那目標努力,還是早已知難而退了呢?我和他已經沒聯絡了,他怎麼樣了我也不得而知。 將來,我到底該做什麼呢?因為毫無目標,我只報考了一所程度不難的高中。 我、古寺和清水分別進入了不同的高中,可是我和古寺仍然保持聯繫,一到假日就常在一起玩。他很討厭上學,卻不知道為什麼腦袋非常聰明。不過,這世上就是會有這樣的人,平時不怎麼唸書,考試卻總能拿高分。我經常想,等著瞧吧,不久你就要下地獄了!並期待看到古寺將來一定會在講求學歷的社會中遇到困難,非常困擾的樣子。可是,事情並沒有如我所想像的,高中的入學考試期間他也在玩,偏偏考試成績卻名列前茅。 真沒意思,上天太不公平了!上高中以後,我變得非常討厭唸書,所以成績也一落干丈。每次古寺打電話叫我一起去玩的時候,我便忍不住覺得,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差距呢? 「算了!反正唸書又不是人生的全部!」 在電玩中心裡,我這麼對古寺說。就在玩當時流行的格鬥遊戲時,一股近乎憤怒的感情突然在我心裡澎湃起來。我也不知道那是對什麼的憤怒,但當時我相信,那是我深刻思考人生意義後得到的答案。 聽我這麼講,古寺不禁發出一陣狂笑,店裡每個角落都蕩漾著他的笑聲。他很清楚,我只不過是因為討厭唸書,而為自己找藉口逃避罷了。 在家附近和清水擦肩而過或在街上看見她時,我都假裝沒有注意到她,清水也沒有主動和我說話。到了中學二年級的時候,我發育得很快,也許她真的沒有認出我來吧! 「聽說加奈開始在車站前的便利商店打工了。」 母親對我說。由於住得近,什麼雞毛蒜皮的小事都會傳到我耳中。 我心想,以後不能再去車站前的便利商店了。可是那家店就在去車站坐車的路上,所以每次經過便利商店時,我都刻意加快腳步,生怕被她看見。 不曉得為什麼,我總是在逃避。我從未冷靜分析過,這到底是出於什麼心理。 某個冬日早晨。 白色的路燈還照亮著街道,冬季太陽起得晚,外面還是黑壓壓的。不過,就算太陽已經升起,天空被那黑煙般的云厚厚實實地遮擋著,大概也不會亮到哪裡去。 出門上學時,一股強烈的冷氣向我襲來,這種時候我的耳朵總是會痛。外面的冷空氣把耳朵邊緣凍得冰涼,雖然不是那麼劇烈,但還是感到一種隱隱的疼痛。本來買個防寒耳套戴上就行了,不過我總覺得戴那玩意兒有損男子氣概,兩隻耳朵毛茸茸的,女孩子戴上還無所謂,高中男生可不合適。 到了巴士站,我一邊用雙手溫暖著凍僵的耳朵,一邊等巴士。由於用手捂著耳朵,我沒有注意到有人站在我旁邊確認巴士到站時刻。 當我突然往身旁一看的時候,發現那是在校服外面套上灰色厚大衣的清水,她似乎也沒有注意到旁邊的人足我。我們倆的視線碰上時,她眨了眨眼睛,顯然有些吃驚,於是我可以確定她並沒有忘記我。 也許因為是冬天,而且還有巴士站燈光照著的緣故吧!她的皮膚白得像雪一樣,隱約可以看見皮膚下青白色的血管。她呼出的氣息變成白色霧氣,漸漸消失在冬日的黑暗之中。 巴士到來之前,我們等了五分鐘,那是一段漫長的沉默。由於天色還早,路上幾乎沒有車輛行駛,寂靜籠罩著冬日早晨,沒有絲毫聲響。哪怕只是輕輕地轉動一下身體,聲音都會傳到清水的耳朵裡去,所以我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 我和清水都不知如何是好。如果還在意多年前那小孩子間的玩笑話是很可笑的,可是儘管如此,太長時間沒有說過話,現在也不知道該講什麼好了。那是一段很難熬的時間。 那天我沒有看早晨的天氣預報,即使看了,我也會覺得不准而不去理會。 我們兩人站在巴士站,突然,一些小石頭般的東西落在面前的馬路上,好像是從天上落下的,來得很突然,仔細一看,是一些白色的顆粒。我和清水幾乎同時盯住那些落在路上的東西。這是什麼?我們應該都抱著同樣的疑問,不過一瞬間後,我們都意識到那可能是冰雹。 就在這時,大量的冰粒開始從空中傾盆而下。 掉落的冰雹啪啦啪啦地落在整條街道上,也打中了我們的頭和手,雖然是微小的顆粒,但打在身上還是會痛的。 那個巴士站沒有可以遮擋的屋簷,只有一旁的商店遮陽板可以躲。我跑到遮陽板下避難,清水也慌忙地跟了進來。 柏油路上,冰粒啪啦啪啦地跳著,構成一幅奇妙的畫面。天空中不斷生出冰粒來,落在地上發出聲響。我和清水像丟了魂似的看得入迷,像在欣賞著神祇那不可思議的魔術。 「真厲害!」 我不禁讚歎,一旁的她像表示同意似的輕輕點著頭。 3 高中畢業後,我靠打工過日子。我既沒有上大學的頭腦,也沒找到一家願意收留我的公司。 對於父母來說,我一定是個一污點。在親戚之中,只有他們的孩子既考不上大學,又找不到工作。 表哥考進一所有名的大學,表姊也當了銀行職員,而我卻做每小時不到一千圓的打工,至今還向父母要零用錢。 高中畢業後第二年的一月舉行成人式,我坐古寺開的車前往舉行成人式的城鎮會場,車子並不是古寺自己的,他說是跟父母借的。古寺上的是本地一所數理科的大學。我問握著方向盤的他: 「大學畢業後,準備去哪裡工作?」 他搖了搖頭。 「不工作,我要考研究所,因為有東西想要研究。」 我問過他想研究什麼,可是因為內容太深奧,我立刻就忘了。不過古寺抱有明確的目標,生活顯得很充實。 我坐在副駕駛座上,感覺身體很沉重,甚至有些呼吸困難,那並不只是因為穿西裝打領帶的緣故,而是由於我覺得和古寺相比,我只是個打工混日子,沒有為將來打算的可悲角色。 車子停在會場外的停車場,下車後,才發現外面飄起了細雪。入口周圍聚集了一群一群的人,大多都是身穿西裝或和服,和我們同年齡的人。我看到了很多中學時期曾經見過的人,有從未搭過話卻常常在走廊上擦肩而過的,還有一些關係微妙,是朋友的朋友,有見過面但是不認識,也不知道該表現得熱絡一點或怎樣才好,而我竟然都還記得那些人的長相。 我幾乎和所有朋友都斷了聯絡,現在還會見面、常常一起玩和說話的,就只有古寺一人,所以當看到那些久違了的臉孔時,我覺得很懷念。 「喂,她不在這裡啦!」 正當我們一邊避開人群,一邊向前走的時候,古寺突然這麼對我說。 「啊?什麼?」 我不懂他的意思,於是反問。 「清水啊!你在找她吧?」 他說話時的神情非常自然,那直率的語氣顯示他不是在嘲諷,也沒有其他任何用意,就像一刀切斷黃瓜似的直截了當。 不是……我想這樣回答,可是沒法說出來。 我無法否認古寺說的話。其實我並沒有打算那樣做,但被他這麼一說,我才發現自己似乎真的在下意識中尋找她。 古寺居然看穿了我下意識的動作,這讓我很意外,因為他已經很久沒有跟我提起清水了。 「聽說她這三天感冒了,所以今天不會來,是聽我爸媽說的。」 「哦,是嗎?」 那又怎麼樣,與我何干?我只是無關痛癢地答了一句,卻不知道是否掩飾得住內心的動搖。 清水考上一所女子大學,雖然坐火車要花近一個小時,但她還是每天從家裡去上學。 我、古寺和清水仍然住得很近,感覺很奇妙。但我們幾乎不會在路上相遇,可能是作息時間不一樣的緣故吧! 「我呀,結婚了!」 五年沒見面的同班同學橋田說。我和他其實沒那麼要好,但我們都參加籃球社,而且都是幽靈社員。我們有著「都是同類」的自卑意識,所以彼此都還記得對方。 「我老婆現在正懷孕呢!」 他們家好像是從事建築業的,現在他子承父業,也有了幸福美滿的家庭。 「那太好了!你還滿厲害的嘛!」 我打從心底對他說。然後我忽然意識到,這世上還有「老婆」這個詞的存在。 「那你呢?現在在做什麼?」 他偏著頭問我。那可是個讓我悲傷的問題。 「對了!小泉,你住在清水家附近吧?」 突然聽到她的名字,我不由自主地調整了一下姿勢。 「她現在怎麼樣了?因為是現在我才敢說,其實我那時候很喜歡她,不過像我這種人啊,她是一定不會喜歡我的,何況她又長得漂亮。可是,高中時完全沒聽過她談戀愛的事情。」 話說回來,橋田和清水上的是同一所高中。我對於高中時代的她幾乎一無所知。 請各位進場,成入式馬上就要開始了——廣播中傳來入場的通知,於是我們停止交談,走進擺滿椅子的會場內。 成人式後過了半年。 我在一家高級飯店兼職當服務生。宴會廳位於飯店的三十八樓,幾乎每天都會舉行婚宴或公司派對之類的,我在那裡做些端盤子、收拾碗碟,或者擺放桌椅之類的工作。 新郎和新娘都會帶著幸福的微笑站在大廳內,接受著無數目光的讚美與祝福,全身閃耀著迷人的光輝。有一次,舉行婚禮的新郎年紀比我還小,卻已經擁有家庭,在社會上找到了立足之地。 宴會進行的時候,我必須為客人端茶、倒水,處理他們的各種要求,忙得不可開交。儘管如此,當手頭空下來的時候,不經意看到新郎跟新娘,我便能感受到那股幸福的力量。 不知不覺地,我又再度想起古寺曾經做過的預報——他對我和清水開的那個該死的玩笑。 上中學以後,古寺就不怎麼和我說起未來預報的事了,我也沒有特意去問他,大概是玩膩那個遊戲了吧!我們還有其他更熱中的事,例如追逐喜歡的樂團,或是三更半夜沿著海岸飄車。就像對諾斯特拉達姆斯的預言反應一樣,過了一定的年紀就會突然覺得無聊,而那個未來預報也不過就是如此。 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打工回來以後,母親做的晚飯早已變涼了,我把晚餐放進微波爐加熱。我回到家的時候,通常大家都已經入睡了,從小學時就開始養的狗也對我不理不睬,反正它本來也沒把我當作家裡的一員。 然而那一天,母親坐在電視機前還沒睡覺。 母親對附近的事很敏感,因此常常會告訴我一些意外的消息。 她和清水的母親常在一起聊天,有時偶爾在超市碰到了,甚至還會聊上好幾十分鐘。 「你平時的行為還有生活各方面,全都會傳到加奈耳中去的。」 母親半開玩笑地警告我要改善自己的生活態度,我通常會笑著回答,但內心卻不知所措,總會不自覺地調整坐姿。 那天母親一看到我回來,便用一種「你可能聽說了吧」的語氣告訴我: 「聽說今天中午,加奈突然身體不舒服住院了。」 清水從小身體就不好,上小學的時候,我常常負責送面包給請假在家的她,但我沒想到她的病情嚴重到必須住院,我還以為她長大以後會慢慢好起來,但她的身體狀況似乎比我想像的要嚴重得多。 小學的時候,那些不能在規定時間內吃完午飯的孩子,一定要吃完整份午餐後才可以去休息玩耍。當大家都到操場上玩的時候,他們則得待在安靜的教室裡和食物奮戰。 清水就是那樣的孩子。不知道是因為她的胃太小吃不下,還是因為不愛吃的東西太多,她大多都無法在規定時間內吃完,得一個人留在教室裡。 記得有一次我走進教室時,發現她正在盯著午餐發呆。那時候我們之間還沒什麼尷尬,只是一般的相處。 清水單手托著臉頰,一臉無趣地用湯匙戳著盤子,金屬餐具發出喀鏘喀鏘的聲響。由於午休以後要進行打掃,所以吃過午飯後都會把桌子移到教室後面。當時桌子都已經移到教室的後面了,清水就對著她的食物,坐在那些被擠在後面的桌子中間。 「你還在吃啊!」 「……我討厭吃起司嘛!」 那天令她難以下嚥的東西,是我最喜歡吃的起司雞胸肉。我當時想,我這麼喜歡的東西,你卻說討厭,這傢伙真是有毛病。 外面天氣晴朗,光線明亮,相較之下教室更顯昏暗,讓人覺得寂寞。 聽到清水住院的消息時,我不由得想起她枝留在教室裡吃午飯的樣子。 她住的那間醫院就在我打工地點的那條路上,是一家很有規模的醫院。經過那家醫院的時候,病房大樓總讓我有些在意,忍不住將目光投向那邊,這樣的狀態已經維持了將近十年。 然而關於她的事,我卻總是極力不去想起,我甚至覺得如果不那麼做,自己就無法正常地生活。 飯店的宴會廳裡,有兩種人在工作,一種像我一樣是兼職的,另一種是和飯店有正式合約的正式職員。這兩者之間有很大的分別,正式職員當然比兼職員工尊貴得多,年紀比我小的正式職員都會露骨地對我投來一種眼色,彷彿在說「這傢伙真不中用」。 我不得不承認,打工族是屬於社會下層,而收入不穩定則是許多原因中最具決定性的因素,總而言之就是沒有地位,誰都瞧不起你。有一次,我向一個喝醉酒的親戚說明自己的狀況以後,他便開始向我說教:「真是沒出息啊!」而有時候也會得到一些安慰,例如:「雖然現在處在人生低潮,但是將來……」 在飯店裡聽到正式職員高談闊論的時候,我也覺得自己就像沒用的人渣。 我的確處於人生的最低潮,沒有大學學歷,沒有正職,將來也沒有目標,只是茫然地過著兼職的日子。 反觀古寺卻順利地提升自己的學歷,在成人式上遇見的橋田也已經有了可愛的女兒和美滿的家庭。 而我自己的前途卻是一片漆黑。因為實在太丟臉了,所以我終於不再向父母伸手要錢。 打工結束後,我就直接回家,就這樣每天默默無為地重複過日子。我一天所說的話,充其量只是和家裡的人打招呼,以及在飯店裡的賠禮道歉而已,有時甚至一整天都不說一句話。 我不曉得自己是為了什麼而活,如果明天我突然消失,也許誰都不會察覺。 每當我一這麼想,就覺得哀傷,並再次意識到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是孤零零的一個人。走在熙來攘往的街上,總會看到那些快樂微笑著的行人或帶著孩子的幸福家庭,這些幾乎讓我不能呼吸,想要揪住自已的胸口蹲下來。 待在自己房間裡的時候,我常會因為苦悶而雙手抱頭。四周的牆壁、天花板、那個密閉的空間,都讓我的精神承受很大的壓力,耳中只聽見時鐘的秒針刻劃出時間的聲音。 我想起中學三年級時,曾經對自己的將來作過的思考。 那時我覺得當一個普通的上班族實在無聊透頂。自己曾多麼愚蠢啊!我不願在擁擠的電車上消耗人生,但我又做過什麼樣的努力呢?我心裡討厭那種無聊的生活,但是那時除了逃避眼前的課堂外,卻什麼也沒有做過。 時間啊,多希望能夠倒流!如果能回到從前,重新來過,我一定會好好地生活。我並不很清楚應該用什麼樣的生活方式,但我想一定會比現在活得好。 未來潛伏著不安,過去又有後悔糾纏著,人生是一件多麼困難的事啊! 跟人打架的那天,我的確是在自暴自棄。 在婚宴上是很少出現醉鬼的,因為那是祝賀的地方,所以一般人都不會喝得爛醉如泥,但是那個醉鬼也許在來這裡前就遇到了什麼不高興的事吧! 我在飯店大廳裡用銀色托盤送冰水的時候,看見眼前的醉鬼在纏著一個年輕女子。那女子顯得緊張而不知所措,於是我忍不住把手中的冰水潑向那個醉漢。 我被正式職員從大廳帶到裡面,然後被狠狠地訓斥了一頓。 「你呀你呀,你以為自己當了英雄是不是?」 「……不,我沒有那樣想。」 「笨蛋!那種情況,只要讓他安靜下來,坐到椅子上就行了!」 比我小一歲的正式職員瞪著我,並且十分巧妙地在言語中插入「低能」一詞來教訓我。 一回過神,我已經揍了那小子的臉。我們的鬥毆因為旁人的制止而迅速結束,但是先動手的人是我,所以我引咎辭職。 打架時,我左手的中指不知撞到什麼東西,晚上痛得很厲害。一定是骨折吧!必須去醫院一趟。 我躲在被窩裡思考從今以後的計劃,首先,必須買些求職雜誌找地方打工。今後自己應該怎樣過下去呢?會一輩子都找不到正職工作嗎? 我覺得自己好像置身於一張即將沉沒的木筏上,四周大海茫茫,看不見陸地,只有不安和忍懼伴隨著。 我痛苦得喘不過氣來,於是從被窩裡爬出來,沒有開燈,打開了窗戶。因為是深夜,每家的燈都是暗的,寂靜的住宅區之上,是一片看不見星星的黑暗天空。 不知何時,我的目光停留在清水家。雖然知道她現在住院,不在那房子裡,可是我的視線卻像被緊緊地黏住一樣,無法挪開。 這時候,我知道,我已經患了重病。 雖然我很想否定,可是我不得不承認,我一直都在想著她。她已經成了我人生的一部分。我總是想像著她的情況,比如說:她現在一定在不同的地方和我一樣看著電視,或者,她現在也許因為忘了帶傘而在雨中行走。我知道,這種精神變化是來自古寺的未來預報。 每次當我體會到那種令人昏厥的可怕孤寂時,我都會想起清水,她就好像是我唯一的支柱。我並不是在想古寺的預言是否真會實現,而只是想,她就在這世上的某處,和我在同一片天空下,在同樣的時間裡生活著。 我認為對於她的感情並不是所謂的愛情,如果是的話,在苦惱過後,我一定會向她表白。清水的存在不知不覺中變得對我如此重要,是因為還有更確實、緊密而單純的東西存在。我沒法清楚說明那是什麼,但我想那一定是受傷後,讓筋疲力竭的靈魂可以依偎的一種東西。 儘管如此,我卻不能總是如此。總有一天,我必須脫離那種不是實際存在的東西獨立,也不能老是把這個「總有一天」一直向後延。 我決定去醫院看病的時候,要順道探望在那裡住院的清水。我必須見到她,然後讓自己明白我們之間並沒有任何關係,那是我能想到的唯一治療方法。 4 一覺醒來,左手的中指已經又紅又腫,輕輕一碰便痛得很厲害,根本使不上勁。 拉開窗簾,遠遠望去,天空中鋪滿一層薄薄的云。云層並非是厚得緊緊擋住光線那種,而是薄得可以透出陽光,像一張遮掩著整個世界的巨大面紗,輕輕柔柔的。 我下樓去,發現母親也在。 「今天不去打工嗎?」 母親一邊說著,一邊從洗衣機裡拿出剛洗好而皺成一圈的衣物。 「我把工作辭掉了。」 母親停下動作。 「你呀,就不能試著找找正職?趁這個機會,不管是什麼地方,都趕快找個固定的工作吧!」 冰箱裡有昨晚剩下的飯菜,我一邊心不在焉地聽著,一邊在客廳裡吃起早飯來。沒在看的電視傳來天氣報告的聲音,說梅雨季已經結束,炎熱的盛夏即將到來。 我出門去醫院,決定先搭巴士,然後再走路去清水所住的那家綜合醫院。 醫院的色調潔白,幾棟病房大樓並排著,中庭有個種了許多樹、像公園似的庭院。我想設計這家醫院的人,一定是個熱愛自然的人。 檢查的結果證實我是骨折。醫生抓住我的中指說: 「斷掉的骨頭已經在錯開的位置上開始長合了,我幫你矯正一下骨頭的位置。」 啊,請等一下!——就在我用近乎哭泣的聲音抗議那一瞬間,醫生已經用力地扭動我的手指骨頭,再用金屬器具固定好手指,纏上貼布和繃帶,治療就結束了。 在櫃檯繳費後,我在醫院裡閒逛起來。不知道清水住在什麼地方,她患的是呼吸系統方面的疾病,但我卻不知道呼吸系統的病房在哪棟大樓裡。 過了一會,我走出大樓,在庭院裡隨便走走。院子裡有一個長滿綠草的圓形小丘,一條微斜的小道從中間延伸出來。在這裡有穿睡衣、拄著枴杖緩緩行走的老人,也有帶著孩子的家庭,大部分應該是醫院裡的病人吧! 太陽穿過一片薄雲,柔和地照射著四周,恍如一幅幸福的圖畫。 我覺得自己想要見清水的決心和勇氣逐漸萎縮。來醫院前,我打定主意要見她,可是到了這裡,我卻覺得自己的行為有些脫離現實。 要是我突然在她的病房出現,她一定會覺得很奇怪吧!如果得知我是因為十年前一句小孩子的無稽戲言而來,她一定會覺得可笑至極。 還是就這樣回去好了,相信時間一定可以治好我的腦袋。 我背靠著長椅,又回想起這幾天發生的事,以及思考過的問題。 自己實在是一個可悲又無可救藥的人,這種想法一直在我腦裡縈繞不去。已經二十歲了,卻看不見任何前途和希望,一想到今後自己可能面對的灰暗未來,不安的情緒便讓身體忍不住緊張了起來。 我忽然想起古寺曾經說過的一句話。 「當我看見未來的時候,它就像是在黑暗中一閃而過……」 這句話就像魔術師的開場白一樣,但奇怪的是,我現在卻能理解它的含義,未來總是那麼不可捉摸,就像黑暗中的道路,他的話也許是正確的。 我的存在似乎和眼前這片溫暖風景格格不入。我有一種衝動,想雙手抱頭,隔開一切,逃進只有自己一個人的黑暗中去。 自己的未來沒有任何值得期待的東西,我有這種感覺。像今天這樣和暖的陽光,只需灑在眼前這一對剛舉行過婚禮的新郎和新娘,以及期待孩子誕生、擁有美滿家庭的橋田他們身上就足夠了,我是真心這麼想的。即使自己不會有他們那樣的未來,我內心也不會有絲毫的妒恨。我會羨慕他們,然後不可思議地送上我的祝福。 忽然,我感覺到有人來到長椅的旁邊,抬頭一看,是個坐在輪椅上的年輕女孩,白色睡衣讓人一看便知是住院的病人。 「聽說梅雨季已經結束了。」 她望著天空說道,臉上慢慢綻開溫柔的微笑,隨後她把目光移向我的左手。 「你是來看手的嗎?」 「……骨折了。」 「怎麼會這樣呢?」 「在打工的地方和人家打架……」 她把手肘放在輪椅的扶手上,用手托著下巴,輕輕地笑了。 「原來是打架弄成骨折的啊……」 我不知道到底有什麼好笑,但這似乎讓她的心情愉快起來。 「本來還想順道探望在這裡住院的朋友,可是後來卻沒有走進病房的勇氣。」 她靜靜地看著我的眼睛。 「我想你那位朋友一定會很高興的。」 然後我們沒有再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風景。 突然,眼前的景緻變得光彩四溢,天際的薄雲開出一道縫隙,陽光從云縫中灑滿大地,綠草和樹木也彷彿為了祝福這個世界而變得挺拔了。 「天氣真好呀!馬上就是夏天了!」 她說道。耀眼的陽光使她眯著眼,我點了點頭。 「……這天氣教人心情舒暢,甚至快讓我忘了昨天那個失去工作、跌入人生谷底的日子。」 「谷底?」 我向她吐露心聲,我覺得自己的人生一無所有。她的表情出奇認真,努力地不漏掉我說的任何一個字。旁人看來,我們會像什麼呢?一個坐在長椅上、左手纏著繃帶的男人,和一個坐在輪椅上的女人,在明媚的午後促膝探討著人生。 她對我說了一些打氣的話,並對我露出鼓勵的微笑,似乎是說「沒問題,你一定可以的」。然後,她努力轉動著輪椅,調整方向好讓自己面對病房,從動作可以看出她還沒有適應輪椅上的生活。她用纖弱的手腕轉動車輪,顯得非常吃力,我想去幫她,可是她說:「不要緊的,有護士呢!」 我朝她對面看去,一位護士正看著這邊,好像是她讓護士在我們談話期間在那裡等的。 「再見……」 她揮了揮手。 那段對話成了我們最後的交流。兩星期後,她死了。 舉行葬禮的那天下著雨,我和古寺到了她家門前,收好了黑傘,但傘架子已經插滿了傘,所以只好把傘靠在鞋櫃旁邊。我們雖然撐了傘,不過肩膀還是濕了,這讓我再次意識到我對傘的厭惡。 安放棺木的客廳裡掛著黑白的幕帳,空氣中瀰漫著香燭的氣味,我覺得整個房子都被雨聲和香燭的煙霧包圍,心裡有些不舒服。許多穿著喪服的親人和她的朋友都在遺照前哭泣,在那些人當中,大概不會有認識我和古寺的人吧!她的一生如此短暫,而我們只不過在當中更短暫的一瞬間和她說過話,我們的關係也僅此而已。 我一邊燒香,一邊在心裡向清水道別。雖說是道別,然而我們之間根本不存在什麼關係,所以這種說法或許荒唐可笑。 是的,能夠確切表示我倆關係的用詞,應該就是「沒有關係」。我只是因為住在附近才參加葬禮的,除此以外,我們之間並不存在著任何關聯。 即使如此,我還是……如果此時有人讀出我的心事,一定會露出疑惑的神情,百思不得其解吧!因為我心底有一種可怕的失落感。 「你還好吧?」 古寺搖了搖我的肩膀,可以想像我當時的臉色一定相當難看。 「……早點回去吧!」 我說著站了起來。此時,有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叫住我,回頭一看,是清水的母親。 「我有幾句話想對你說……」 她緊握著手帕,兩眼紅腫。 我們在客廳裡面對面端坐著。周圍的人之前並沒有注意到我和古寺的存在,但由於伯母神情嚴肅地與我對坐著,開始有人注意我們。 「謝謝你之前到醫院探望那孩子。」 她說完便帶著幾乎快要哭出來的表情,雙手放在榻榻米上,向我深深地鞠了躬,像在感謝一位沒齒難忘的恩人。我對這突如其來的舉動感到十分惶恐而不知所措。 「不……實在沒什麼值得你感謝的……」 「那孩子真的非常高興。」 伯母把目光投向女兒的遺照。 那是一張清水溫柔微笑著的臉。雖然長大以後就從未仔細看過她的臉,但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我熟知她的臉勝於熟知其他任何人。 「……大概是因為很久沒見面的緣故吧!」 我在醫院偶然碰到了她,僅此而已。 清水的母親搖了搖頭,好像想說,不,不是這樣的。 「那孩子雖然沒有明說,但她總是想著你呢!」 在此之前周圍雖然比較安靜,但還是有一些說話聲和雨聲等嘈雜聲響,然而那一瞬間,所有聲音都不如被吸到什麼地方去而消失了,我的耳中只迴響著失去女兒的母親那靜靜的告白。 「那孩子身體不好,從小就老待在家裡,所以啊,我總是講很多的事情給她聽……」 對於缺席而在家休養的清水,伯母總是會講一些電視連續劇的故事給她聽,或是開些無聊的玩笑,好讓她心情平靜。 尤其是鄰居的孩子又做了什麼惡作劇之類的家常話,剛好可以講給寂寞無聊的女兒聽。譬如說我和古寺決定離家出走,跑到公園裡搭起帳篷的事,還有我們偷偷拿食物喂別人家的貓,企圖讓那隻貓認我們當主人,但最後還是失敗的事情等等。 伯母有次突然注意到,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女兒只有當聽到關於我的事情時,才會悄悄露出溫柔的表情。 那時她並沒有說什麼特別的話。 「可是,哪怕從她一點細微的舉動或表情,我還是可以察覺到什麼。那孩子的確很想聽到有關你的事情。」 儘管後來上了中學,然後又升上高中、大學,只要清水在家的時候,伯母仍然把我的事當作家常話一一說給她聽。 從我母親那裡,伯母可以得知我生活的全貌,包括因為成績不好,學校打電話到家裡來的事,或者打工才做了一天就辭職的事,都經由母親悉數傳到她耳中。 據說在聽到我的事情時,她總是悄悄地把視線移向窗外。 我將目光從緊握著手帕的伯母身上移開,朝窗戶的方向望去。一樓客廳的窗戶上縱向鑲嵌著大塊玻璃,外面是茂密的樹叢,越過樹叢,可以看到一棟隨處可見的普通房子——我的家。 即使住進醫院,病得幾乎臥床不起的時候,她仍然露出纖弱的微笑,傾聽著有關我的事情。沒什麼作為的我只是打工、遭人白眼而已,而她傾聽著我那無聊的日常生活時,卻好像忘了病痛的存在,眼裡透出平靜的光芒。 清水是否一直都相信古寺說過的話呢?在學校或路上擦肩而過的時候,她是否也和我一樣難以保持平靜呢?在不同的人生道路上,她不斷結識新的朋友,但她真的始終不曾忘記過我嗎? 「她曾對伯母提起過我去醫院的事嗎……」 「那孩子幾乎是第一次主動提起你呢!」 清水好像是這樣對母親說的: 「今天來了個稀客呢!」 她臉上浮現出笑容,就像是住在幸福世界的人一樣。 「然後,我們聊了天氣的話題哦!」 離開她家的時候,她母親好幾次向我鞠躬表示感謝。 雨下得不大,然而不撐傘也不是什麼明智之舉。 但是我沒有撐傘。 「會著涼的。」 古寺在傘下忠告我說。 「就算死了也無所謂。」 我回答。劉海因為雨水而黏在額頭上。 「你不會死的,現在還早呢!我在小時候看過。」 「你看見過清水死去的情景嗎?」 古寺很久沒有和我說起他的未來預報了。 「雖然隱隱約約,但我看過她在年輕時死去的景象……可是,同時我也看見你和她組織了家庭,被兩個孩子圍著的情景。這兩種未來靠得很近,很難確定。」 你們兩個只要其中一方沒有死掉的話,就會結婚…… 我想起古寺十年前說過的話。那究竟是他信口開河,還是他本身也對此深信不疑,我不得而知。 我們邁著腳步。我已經被雨打得濕透,撐不撐傘已經沒什麼意義了,但古寺仍不停地勸我撐傘。當然,我拒絕了。我默默地走著,任憑天空中落下的無數雨滴敲打。 5 我現在在一個新的地方打工,從春天開始還到車站前的補習班上課。我打算重舍書本,希望能考上大學。 我突然有這樣的想法,是因為從別人那裡聽到了有關清水的事情。 聽說她生前一直在學習繪畫和寫作,希望將來當一名繪本作家。在我漫無目的消磨時光的時候,她卻朝著自己的夢想努力,一想到這點,我的心情就無法平靜。 補習班的課和工作讓我疲憊不堪,那種生活非常辛苦,但過得很充實,停滯不前的日子總算過去了,就像長長的雨季終於過去了一樣。 古寺順利地進行著他的研究,也在考慮近期出國留學的事情。家裡養的黑毛狗生了一窩小狗,整個家突然變得熱鬧起來。我雖然不是很喜歡狗的人,但那些小狗真的很可愛,讓消沉的我得以重新鼓起勇氣來。 某個晴朗的星期天,我和古寺在車站見面,一起散散步。盛夏的陽光極具攻擊性,使小巷的磚瓦變得炙熱,並排的店舖牆壁發出耀眼的白光。 「還記得葬禮後,你說過的話嗎?你說,你看過我和清水在未來組織了家庭,對吧?」 我一邊走,一邊問古寺。他點了點頭。 「幹嘛問這個?」 「那時你不是說過我們有兩個孩子嗎?」 「對,我看見你們一家人剛好從家庭餐廳走出來。」 「是男孩,還是女孩?」 我停下腳步,古寺也跟著停了下來。 「大的是男孩,小的被清水抱著,我不敢肯定,但應該是個女的。」 她看上去過得幸福嗎?我想這麼問,但是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 我抬頭望著萬里無云的天空:心裡想著兩個也許已經出生的孩子。那天的天空顯得那麼遼闊,看不到邊際。 「昨天的天氣預報好像說是陰天籲!」 古寺靠在護欄上發起牢騷。 根據古寺的預報,如果清水沒過世的話,我們就會結婚,我曾經以為這只是個天方夜譚。 可是清水不在之後,我發現了一個意味深遠的事實。 家裡的黑毛狗最近生下的小狗,是白色的。 古寺曾預言過我會養白色的狗,過了這麼長時間,他的話居然應驗了。 這件事讓我不得不想,古寺一直信誓旦旦的未來預報,也許真的不是信口開河,我也因此不得不想到我和清水或許應該有的未來。 和我一樣,清水也在不同的地方想著我。她的生活當中,總是意識到我的存在。在這個世界上,哪怕只有一個人,畢竟還是有個人想著自己——即使在她生前,我根本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但這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啊! 我應該早點和清水說話的,就算不結婚,應該也可以成為關係不錯的朋友。如果能夠在她短暫的一生中,至少成為她的朋友,那該有多好。 這成了我心中最大的遺憾,我有時會因此而感到傷痛不已。 但是我希望隨著時間的流逝,有一天,我也會覺得那不幸的一面變得可愛起來,而我也相信會有這樣的一天。以前,我認為我的過去和將來都只有痛苦,然而,事實並非如此。 在那家醫院,清水加奈對我說過,就在離別時,我們談過天氣的話題之後。 在醫院的庭院裡,我坐在長椅上,左手包裹著繃帶,而清水坐在輪椅上,待在我身旁。在柔和的陽光中,四周瀰漫著草木的清香。 我的人生根本沒有任何意義——當我這麼對她說的時候,她端正了一下姿勢,一臉真摯地告訴我: 「我認為,這個世界上沒有毫無意義的人生。」 現在想起來,對於只有短暫人生的她來說,那句話是多麼沉重啊! 「可是和其他人相比,我覺得自己實在太悲慘了……別人都有正職,都努力做著自己想做的事,而我卻一事無成。我有什麼必要活在這個世界上呢?」 清水閉著眼睛搖了搖頭。 「我因為身體不好而不得不躺在家裡的時候,也常常有這樣的感覺:大家都走了,只留下我一個人。可是最近我明白了,我不用悲傷,因為我只能這樣生活。所以,不要焦急,因為根本沒有必要把自己的人生和別人比較。」 我靜靜地聽著她說的話。她長長地吐了一口氣說: 「我覺得你的存在是一件很棒的事,所以不要哭泣,要勇敢地活下去。你今後的人生道路將會佈滿陽光。」 每當我想起她時,總會抬頭望著天上,有時是陽光燦爛的晴天,有時是陰雨綿綿的灰暗天空。 但我總能看見在那家醫院的庭院裡和她說話時,那個掛滿了絲綢般的天際,那天空就像鋪滿閃耀白色光輝的羽毛一樣,溫柔地包裹著這個世界。 我們之間沒有一種可以用語言來形容的「關係」,就像隔著一條透明的河流,保持著若有似無的距離。 但每當我想起清水時,就像在思唸著結補數年後壽終正寢的結髮妻子一樣,充滿了懷念。 寂寞的頻率 小偷抓住的手 1 事情發生在姑媽和她女兒投宿的那家古老溫泉旅館的房間內。我並不是有意看的,只是姑媽去了洗手間,我一直素未謀面的表妹也正好外出了,房裡就剩我一個人盤著腿發呆,我根本沒有碰到,但姑媽的手提包卻突然在我面前從桌上掉了下來。 鑲了寶石的項鏈和一個厚厚的信封,從掉在榻榻米上的手提包裡滾落出來。姑媽的丈夫是某家公司的社長,家財萬貫。聽爸媽說,姑媽從來不戴廉價的首飾,所以,可以想像那條項鏈也一定價值不菲。而且那個信封的封口恰好對著我,可以看見裡面裝著一大疊萬元鈔票,那應該是這次旅行的旅費。 我心神不定地靠近那個掉在榻榻米上、露出財物的手提包,雙手撿起項鏈和信封,心想乾脆放進自己口袋裡走掉算了。 可是我馬上恢復理智。姑媽馬上就會上完洗手間回來,一旦發現包包裡的東西不見了,就會知道是待在房裡的我幹的。 我把項鏈和信封塞進手提包裡,然後放回原處,就在這時門打開了,姑媽走了進來。我的手才剛離開手提包,腰還沒來得及伸直,感到有些慌張。為了掩飾心裡的尷尬,我故作鎮靜地靠近窗戶說,這房間的風景還真不錯呢! 姑媽住在離這裡很遠的一棟豪宅內,我和她已經有五年沒見面了。前幾天,我突然接到姑媽帶著女兒到這個城市來旅遊的消息,所以今夭就來旅館見她們。我的父母在一年前雙雙去世,所以現在和我血緣關係最近的就是姑媽了,她來到這麼近的地方,不見面怎樣都說不過去。 在這個房間面對外側的牆壁上,離榻榻米大約四十公分的地方有一扇凸窗,窗子的木框已經十分陳舊,黑得看不清楚上面的木紋,窗框裡嵌著糊紙的格子窗,外側還有一層玻璃窗。窗下的牆壁向內凸出,可以擺放花瓶之類的東西。而那凸出的部分裡面好像是一個小壁櫥,外面裝著一扇小拉門。 「你真的認為風景不錯嗎?」 姑媽在桌子旁邊邊跪坐下來,邊皺著眉頭說。於是我仔細觀察一下窗外,這才發現原來外面的風景的確不能算是「不錯」。 這一帶的溫泉旅館鱗次櫛比,離窗戶大約五公尺遠的建築像一面巨大的牆堵在那裡。忘了說的是,我和姑媽所在的房間在一樓,而正對面是一棟三層樓高的大房子,視野相當差。除此之外,離窗戶很近的地方還有一塊巨大的石頭,要是放在寬敞的日式庭園裡,一定是個不錯的景緻,可是放在緊挨著窗戶的地方就顯得十分礙眼了。 還不只如此,只要稍微探身出去看看外面,就可以發現兩棟建築物之間的縫隙裡停著一些小貨車。除了故意放在那裡讓遊客掃興之外,我實在想不出還有其他的解釋。 站在窗戶旁邊,我清楚地感受到房間牆壁的單薄。這樣看來,哪怕只是輕微的地震,這房子就會立即垮掉。不,也許根本不需要地震,它自己也會自然而然地變成一堆瓦礫。 「跟我所住的公寓相比,這裡的景緻已經不錯了。對了,為什麼突然想到來這裡旅遊呢?」 「我是來看人拍電影的。」 「拍電影?」 姑媽愉快地點了點頭。這座溫泉小鎮好像正在拍攝某個著名導演的電影,我問姑媽有些什麼人參加拍攝,她便嘰嘰咕咕地念了一大串演員的名字。我對娛樂圈並不熟悉,但那些人的名字似乎都在什麼地方聽過,聽說演女主角的是個年輕偶像演員這件事,也是大家津津樂道的話題。我問了她的名字,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姑媽不講她姓什麼,只說了她的名字。我請她告訴我那個演員的姓氏,但是姑媽說沒有姓,郡是一個由兩個漢字組成的藝名。姑媽對我不知道那個偶像的名字一事嗤之以鼻。 「你呀,連這個名字都不知道,這可不行啊!」 「不行嗎?」 「那當然,正因為這樣,所以你才不受女孩子喜歡,事業也不順利,服裝品味也很差。」 姑媽看了看站在窗邊的我那雙腳。沿著她的視線,我看到我的襪子前端破了個洞,心情頓時變得很差,彷彿能夠證明我一無是處的證據都集中在襪子那個洞上似的。 「你打算做那種工作做到什麼時候啊?你和朋友開的設計公司生意很不順吧?我都聽說了,你設計的手錶都堆在倉庫裡呢!」 我故意逞強,對姑媽撒了個小謊,說公司營運得非常順利,然後把左手的手腕伸到她眼前說: 「你看看這個。」 姑媽表情疑惑地看了看我手腕上的手錶。我向她說明,這是我設計的手錶,預計幾個月後就可以量產並在市場上推出。 「這是樣品,當今世上僅此一隻而已。」 那是一款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劃時代設計的手錶。 「還不是又要堆在倉庫裡。」 姑媽說著,拿起放在桌上的手提包走到窗戶旁,雙膝跪地,打開壁櫥的拉門。 壁櫥的高度只到膝蓋,寬度剛好和窗戶差不多,打開拉門後,可以看見裡面只有三十公分左右深的空間。姑媽把手提包放在壁櫥的右下角,然後關上了門。 我在一旁看著,心裡有種奇怪的感覺。這個旅館的牆壁非常薄,窗下的小壁櫥雖說是向內凸出,形成了裡面的空間,但靠外面的牆壁一定還是很薄的。如果發生地震什麼的,牆上破了個洞的話,手提包不是任人家從外面拿走嗎? 姑媽回到桌子旁喝起茶來。她沒有倒茶來招待我,但我決定不去介意。 「我打算今晚和女兒一起去看他們拍電影。」 「我用車送你們去拍攝現場吧?」 「不必了,你那車子的座位看起來髒兮兮的。」 我嗅了口氣,開始同情她的女兒,有這樣的母親,日子一定不好過。姑媽的女兒、也就是我的表妹,我從來沒有見過她,聽說她十八歲,和我差五歲。 一年前過世的母親常常談起這位表妹,據說她是個對母親唯命是從的乖乖女。 「你是硬拉著女兒專程到這種地方來的嗎?」 「你真失禮!我女兒可是高高興興地來這裡的。」 「現在正是為將來出路傷腦筋的時候吧!打算上大學嗎?」 姑媽露出一副洋洋得意的神情。 「我打算讓她上一所我喜歡的學校。她應該馬上就要回來了,你們見見面吧!」 「不必了,我該回去了。」 我看了看左手的那隻表確認時間,然後站了起來。姑媽也不留我,只是說:哎呀,真是可惜啊!可是我卻看不出她有任何可惜的樣子。 打開房門,來到走廊上。房門上有個重重的鎖,和這古老的旅館不太相稱,但那把鎖卻給人一種不用擔心強盜入侵的穩重感。 我輕輕地向姑媽點頭道別。走在走廊上,地板不斷髮出咯吱咯吱的聲響。走廊的照明十分微弱,昏暗中,房門都像連成一排似的。 我眼前出現了一個人影。由於燈光昏暗,起初看不清她的臉,但從輪廓可以判斷出是個年輕女孩,她好像看見我從房間裡出來。 我們擦肩而過的時候,我終於在燈光下看清楚她的臉。她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從她不自然的視線中,我知道她就是我第一次見面的表妹,但我假裝不知道,離開了旅館。表妹的服裝素雅,給人整潔的印象。 夏天過去,帶著幾分涼意的風從溫泉小鎮的街道上吹過。被風吹落的枯葉不時越過旅館和禮品店的瓦屋簷,遠遠地消失在被晚霞染紅的天際。 從賣饅頭的土產店裡飄來一陣獨特的氣味。小時候上學時,常常會從饅頭店後面經過,抽氣扇吹出來的氣味讓人很難受。製作饅頭的過裎中散發出來的氣味,是一種和饅頭不一樣的、暖暖的、令人窒息的味道。我茫然地回憶起這件事。 在去停車場的路上,我遇見一群抱著大件行李的人,大概十個左右,服裝各異,有男有女。 「真不好意思,驚動了鎮裡上上下下的人。」 其中一人對禮品店的老太太說道。直覺告訴我,他們就是電影拍攝團隊的人。 我的上衣口袋裡放著一封必須寄出去的信,正巧看見一個郵筒,便拿出信想投進去。那是個舊式郵筒,當我正要投信的時候,才發現原來郵筒上根本沒有開口。 「那不是真的。」 攝影團隊其中一人邊說,邊走過來,然後輕而易舉地抱起那個郵筒離開了。那好像是拍攝用的道具。 我環視了四周,想找個真正的郵筒,這時才發現周圍有好多拿著照相機的遊客,他們應該都和姑媽一樣是衝著演員來的吧!當然,這和我沒有任何關係。 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戴手錶是五歲生日那天,是那時還在世的父親送給我的。那天,父親完全忘了我的生日,喝酒喝到很晚才回來,可能是看到我悶悶不樂地把生日蛋糕剩下了一半,覺得有些過意不去吧!他把自己從沒離身過的手錶摘了下來,戴在我的手腕上。 父親平時從來沒有買過什麼東西給我,與其說是對我嚴厲,倒不如說是捨不得花錢。我母親買了一台掌上型遊戲機給我,我高興得不得了,可是父親似乎不喜歡看到我高興的樣子,他大發雷霆,把我的遊戲機扔到浴缸裡去。 那隻手錶可說是父親送給我的唯一一件東西。金黃色的手錶,拿起來非常重,錶帶是金屬製的,平時摸起來很冰涼,可是那時候上面卻留著父親的體溫,感覺暖暖的。對於那時的我來說,那金表戴在手上實在太大、太重了,可是我還是很喜歡它,總是戴在手上。 從那時候開始,我把所有的零用錢都用來蒐集手錶,我的頭腦完全被手錶所佔據。如果要問我到底是怎樣被佔據的話,可以說只要我稍微鬆一口氣,耳朵和鼻孔裡幾乎都會鑽出錶帶來。 手錶,將時間規律地分割,把世界的法則隱藏於內部的棧械之中。不知從何時開始,我在筆記本上開始描繪、設計著我理想中的手錶。 從溫泉小鎮的旅館開了三十分鐘左右的車之後,我來到朋友內山家。高中畢業後,我硬是沒有遵從父親的意願去上大學,而是進了一所學習設計的專科學校。內山是專科學校的同學,畢業後,我們兩人一起開了一家設計公司,做些海報及雜誌封面的設計,勉強可以維持生計。 大約半年前,我們的設計公司開始銷售手錶。設計由我來擔任,而機芯則向其他的廠家購買,我們計劃在不久之後推出第二批產品。 內山家同時也是我們公司的所在地,是一棟寒酸的兩層樓建築。我把車子停在停車場後,打開大門。 社長之一的內山個子很矮,長得像隻老鼠。看我到了公司,內山一邊幫我準備咖啡,一邊避開我的視線,那個時機掌握得非常巧妙,讓我覺得有些奇怪。 「你姑媽怎麼樣了?」 內山把咖啡擺在我面前。 「她很好啊!」 我答道。接著好一段時間,我們都各自默默地收拾桌子周圍的東西,過了一會兒,已經沒有東西可以再收拾的時候,他說話了。 「那個……本來計劃要將你設計的手錶推出市場的,可是現在我不得不中止這個計劃。」 哦。我點了點頭,那一瞬間,我明白了他要說的話,然後我覺得他像是說了什麼奇怪的話,便反問他: 「什麼?我沒聽清楚。」 於是他十分懇切地向我說明,由於我最初設計的手錶賣得很不好,現在已經沒有足夠的資金推出第二批產品了,所謂第二批產品就是現在我左手上戴著的樣本手錶。 「我也試過努力籌資金,可是還是不行。製造這種賣不出去的表,本來也不是什麼明智之舉。」 內山是唯一一個對我的設計表示理解的朋友,可是他對於我把才能用於設計手錶抱持懷疑的態度。 為了確保手錶生產線的運作,我們需要一筆相當大的資金。不但要從鐘錶廠家那裡購入手錶機芯,還必須租廠房來生產自己的手錶。我要做的手錶不是百圓商店裡賣的那種便宜貨,而是被賦予思想的作品,然而生產這些作品卻要冒相當大的風險,這可是一場賭博。賭博需要錢,可是我們公司沒育這個財力,之前向銀行的借貸都還沒還清。 我嘆了口氣說: 「……沒關係,公司本身的生存都成問題了,我的手錶又算什麼呢?」 說實話,我很受打擊。本以為不久就會開始販售的,所以我已經在很多朋友面前洋洋得意地展示過那隻樣本手錶,而且也已多次和生產手錶的工廠負責人協商。以前父親打心底就不相信我能靠設計公司成功,我以為這次可以一舉獲得社會認同,然後到父親的墓前去告訴他,他錯了。 「……沒關係,我明白的,雖然很遺憾,但這也沒辦法,所以內山,你不必太介意這件事。」 「我沒介意啊!」 「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你這個社長沒有什麼手腕,才會導致公司經營不善,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你要看開一點!」 他一臉錯愕。 「……話說回來,難道真的一點辦法也沒有嗎?製作量少一點也無所謂,但要多少錢才可以生產呢?」 「再有兩百萬的話,勉強可以支撐過去。」 「這樣啊……」 說實話,我根本不知道上哪裡去弄這麼多錢。我的手肘靠在桌子上:心裡想著中小企業的難處。我覺得頭很重,再這樣下去,不要說我設計的手錶,連這個公司恐怕都有危機。不,應該說,公司怎麼樣都無所謂,只要能生產自己設計的手錶就行了。第一次發售的手錶也不賴,只是我的運氣不好罷了,所以我把賭注都押在這次的手錶上。實際上,看過我那隻樣本手錶的人都對我的設計褒獎有加。當然,那可能全都是恭維話,但我想等在市場上推出後,問問那些把它戴在手上的人,他們對手錶真正的評價,因此,我需要正式的產品。只要能籌到錢,哪怕生產量少,至少可以讓我的手錶在社會上流通吧! 我茫然地想著各種各樣的事情,想著想著,內山所說的兩百萬資金,不知不覺在找腦海裡變成了另一種形態。而所謂另一種形態,具體說就是放在姑媽手提包裡的項鏈和信封。 我抱著手臂,開始研究剛才想到的事情。 2 月亮被云遮著,顯得朦朧。在溫泉小鎮中央的大道上,每隔一段距離就立著一盞街燈。在燈光照耀下,擁擠的旅館和禮品店招牌看起來像是在空中連成一線,一直延續到道路的遠方。 也許是因為夜色還早,路上仍有行人。在這個平時只能嗅到老人氣息的溫泉小鎮裡,意外地混雜著一些年輕人,他們也是為了看電影演員而來的吧! 姑媽和她女兒住的旅館位於一條旅舍林立的街上,是建築物最密集的地段。不知道那家旅館是什麼年代修建的,周圍都已經被高高的鋼筋混凝土建築徹底遮擋了,唯獨這一小棟老舊的旅館依然存在。 我打量了四周,確定沒有人注意到自己以後,便離開大街,沿著旅館的牆向裡面走。姑媽她們住的旅館和隔壁旅館之間的空隙,仍然停著小貨車。小貨車把牆壁之間的空間填得滿滿的,使得牆和車輛之間隔得十分窄。我側著身子走過去,一隻手提著的工具箱也剛好可以通過,那工具箱可是從內山那裡借來的。 白天從姑媽房間窗戶看到的那塊巨石,在黑暗中變成了一團更黑的暗影。多虧那顆石頭的位置,我很容易就判斷出旁邊的窗戶後面,就是姑媽和表妹的房間。 房內沒亮燈,姑媽和表妹大概不在房間裡吧!白天姑媽對我說過,晚上她們兩人要一起去看人拍電影。 我來到目標的窗戶前方,把手中的工具箱擱在地上。 我開始回憶白天所看到的。姑媽她們房間的窗戶下面有個小壁櫥,裡面應該有個手提包,裝了一條項鏈和放有現金的信封。如果我能把它弄到手的話,就可以在工廠生產自己設計的手錶了。 房門上了鎖,對於我這種完全不懂開鎖的人,是不可能進得去的。可是在這面薄薄的牆壁上挖個洞,然後悄悄地把牆壁另一邊的寶物拿出來,卻不是那麼困難的事。 我雙膝跪地,打開工具箱,撥開螺絲起子組和鉗子等,從裡面拿起了電動鑽孔機。電鑽的形狀像一把手槍,在相當於扳機的位置上,有一個轉動鑽頭的電源開關。 我右手拿著電鑽,隔著牆開始尋找壁櫥所在的位置。 我的腦海中在描繪著白天看到的房間模樣,壁櫥在窗戶下方,寬度和窗戶差不多,高度大約離榻榻米四十公分,姑媽就把手提包放在裡面的右下角。也就是說,從牆外看的話,窗框左下角往下約四十公分的地方,就是手提包所在的位置,只要在那裡打個洞就行了。 我抬頭看了看窗戶,想確認窗戶是不是可以打開。姑媽好像在出門前已經把門、窗關得死死的,而且還上了鎖,裡面的格子窗也拉上了。從外面看起來,窗戶的位置有建築物的地基那麼高,而窗戶下緣剛好對著我的胸口。我從那裡開始往下量四十公分左右,跪著的時候鼻子對著的地方剛好就是要鑽的位置。 用鑽頭抵住牆壁,然後用食指按下電鑽的電源後,充電電池讓馬達飛快地轉動起來。如果把電源開到最大的話應該可以很快完成,但那樣做聲音太大了,所以我不得不控制鑽頭轉動的速度。 也許是牆壁很老舊的關係,鑽頭很容易就鑽了進去,感覺就像往豆腐裡釘釘子一樣。 鑽了一個孔以後,緊接著又在旁邊鑽第二個孔,每鑽一個孔都只花了不到一分鐘的時間,這樣重複鑽了十分鐘左右,牆壁上就形成了一個由小孔組成的圓圈。 最後,我拿出口袋裡的小刀,把鑽好的小孔連接起來。最先以為要一點一點地鑿,可是出乎意料地,刀刃運行得非常順暢。 不一會兒,這項工作就完成了,牆壁出現了一個直徑約十五公分的圓形切口,周圍十分昏暗,但用手摸就應該可以摸到。我輕輕一推,感覺到那塊被切下來的圓形牆壁往裡面移,原來這麼輕而易舉就能把洞鑿開了,我在心裡感謝旅館那老朽的牆壁。 我用食指在圓形的中心往內推,那塊牆壁順利地往裡面滑動了五公分左右以後,指尖的觸覺突然消失了,牆那頭傳來了小石塊掉在地上的聲音。 窗框左下角往下四十公分的地方出現了一個洞,我用一種奇妙的心情迎接這瞬間的到來。黑暗的洞孔之後,就是姑媽和表妹在出門前封得死死的密閉房間,但現在兩個被分隔的空間因為一個洞而連接起來,空氣可以從一邊流到另一邊。也就是說,牆壁的那一頭已經不再是房間的「裡面」,而成了「外面」的一部分了。 我環顧四周,街上一排排的街燈和店舖,招牌的燈光朦朧地照亮夜空,但小貨車卻成了一道很好的屏風,從街上看不到我的身影,似乎沒有必要擔心被人發現。 我穿著短袖上衣,因此把手伸進洞裡時,省去了挽起袖子的麻煩。我將左手伸了進去,洞的大小恰好可以容納一個握住寶物的拳頭出入。左手沿著洞的邊緣順利通過,我成功地從外面把手伸進房間的小壁櫥了。 可能是因為打洞時是以眼睛測量距離,所以好像有些偏差,手提包並不在我的手邊。我的左手在牆的那一面搜索著,為了保持身體平衡,我雙膝跪地,右手的手掌也貼在牆壁上支撐著。就算有點偏差,但手提包應該就在附近。 壁櫥內的空氣冰冷,在我無法窺見的牆壁另一面,我的指尖觸摸到某種東西,摸起來的感覺好像就是我要尋找的那個手提包。由於洞太小,沒辦法連手提包也一起拿出來,所以我必須打開它,然後取出項鏈和信封。 這時,我的左手腕好像勾住了什麼東西,有輕微的壓迫感,可以感覺到有樣東西懸掛在手腕上。 我想起了那隻樣本手錶還戴在手上,可能是手錶錶帶勾住了手提包上的金屬扣之類的東西吧!我試著隔著牆壁甩了甩手,想把它弄下來。 手腕上的重量消失了,我鬆了一口氣,但隨即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錯誤。 我弄掉的是戴在手腕上的手錶,牆壁那端傳來物體輕輕落地的聲音,那是我的手錶撞擊壁櫥裡鋪著的木板而發出來的。 我差點叫了出來。深呼吸,不要緊,不要驚慌,只要摸到那隻表,把它拿回來就沒事了。 我使勁地把手往內伸,幾乎連肩膀都塞了進去。我閎上眼睛,集中精神找著那隻表。由於肩膀都進了洞裡,所以我的半邊臉也貼到牆上,古老牆壁的塵土氣味都被我吸進肺裡。 我的左手在牆壁那邊舞動,不停地在壁櫥底部的木板上搜尋。手指和手掌上只留下木板的粗糙質感,過了一會兒,我的手碰到一樣不可思議的東西。 最初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只覺得軟軟的,很暖和。接下來的那一瞬間,我感覺到隔著牆壁,有個不應該在的人倒抽了一口涼氣。 我猛地抓住那東西,從洞裡抽出了左手。 在短短一瞬間,月亮從遼蔽的云中探了一下頭,白色月光灑在建築物之間的空隙。一隻胳膊被我的手從洞裡拽了出來,懸掛在那裡,那手又白又細,無疑是一隻女人的手臂。 「啊——什麼?發生了什麼事?」 那女人近乎悲號的叫聲從牆的另一邊傳了過來。驚惶失措的不只她一個,還包括我。 我的手沒有鬆開那隻手腕,懸在洞外的手開始不安分地扭動起來,我幾乎是無意識地用了全力去制止它,但女人的手腕仍然不停掙扎。 「聽著,別動!」 我隔著牆對那邊的人說。緊接著,不可思議地,某個想法像水滲入地下一樣在我的腦海裡擴散開來:意料之外的事情發生了。 我原以為姑媽和表妹都出去看人拍電影了,然而事實上卻不是這樣,一定是她們當中的某個人留在房裡,而我卻愚蠢地抓住了她的手! 「你是誰?」 牆那邊傳來女人驚恐的聲音,我想起剛才那一瞬間被月光照亮的白皙的手,覺得那應該是年輕女人的肌膚,所以現在我手上緊握著的應該不是姑媽的手,而且那聲音也不像姑媽。 我想起下午在走廊上碰見的表妹,她的面孔在我腦海中浮現。 「別出聲!不然的話……」 不然的話,我打算怎麼樣呢?我……我也無計可施。牆壁上掙扎的手安靜了,在等待我的下一句話期間,四週一片寂靜。我們兩人都一下子安靜下來,等待著我繼續說下去——包括我自己。 「……不然的話,我就切掉你的手指頭!」 「你說真的嗎?」 「不信你試試。」 女人的手慌忙地想往回縮,我用雙手緊緊拉住它,由於力量懸殊,我阻止了女人的手消失在洞裡。只要我不放手,她應該就只能把手伸在外面動不了。 「好痛!你放手!」 「不行,你忍著點!」 說到這裡,我忽然想到,房裡除了表妹以外,姑媽可能也在。 「……屋裡除了你還有別人嗎?」 「有啊,有好多人呢!」 「那為什麼沒有人過來?」 她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所以我可以推測她在說謊,姑媽其實不在。可能她一個人出去了吧! 面對這意想不到的發展,我開始打退堂鼓,想這樣逃走算了。但我不能立刻這麼做,必須做的事情還沒有完成。 「你是誰?」 牆壁那邊傳來顫抖的聲音。 「總之你不要大聲說話!」 「剛才的聲音並不大呀……」 我沒有理會她那微弱的抗議,再次審視自牆壁洞孔裡伸出來的手臂。光線很暗,看不清楚,但可以知道露在外面的部分已經接近肩膀了。那似乎是她的右手,我想像著表妹在裡面是怎麼樣的姿勢,大概是上半身靠在壁櫥內側的牆上,像剛才的我那樣,半邊臉緊貼著牆壁吧!我想我這樣做實在對不起她,可是我現在必須以一個兇狠小偷的態度來對待她,如果我的態度有所緩和,她一定會呼救的。 「你聽好了,要是大聲說話,我就切掉你的手指頭!」 我對著長了手的牆壁說道。於是牆那頭回答:「……我知道了。」握著她的手說話,卻看不見她的臉,我的眼前只有一道古老的牆壁。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你是誰?」 「我是小偷!」 「你撒謊……誰會笨到說自己是小偷呢……」 那是對我的譏諷吧! 「你有什麼目的呢?」 「錢。把你旁邊值錢的東西都給我拿過來!」 「值錢的東西?」 「不錯……」 說到這裡的時候,我不知道該怎麼告訴她,我的目標是姑媽的手提包,總不能直接叫她把手提包裡的項鏈和裝錢的信封交給我吧!如果那樣說的話,她們一定會想,那個小偷怎麼會知道手提包裡有什麼東西?雖然我也是偶然看見了那裡面的東西,而姑媽應該也沒有察覺到這一點,可是這樣一來,至少她們會懷疑是自己人幹的。 「嗯……就是說,總之你把行李裡面的東西都交出來!」 「行李?我的行李裡只有牙刷和換洗衣物而已啊……」 「不,不是你的……」 話沒說完,我意識到一個幾乎令我停止呼吸的事實。 姑媽外出時,會把手提包留在房裡嗎?不,她帶著手提包外出的機率很高,一般都不會把皮包留在屋內而出門的。我連那麼簡單的事都沒有想到,然後就在什麼也沒有的房間牆壁上鑽了個洞。結果呢?我現在抓到了什麼?一隻女人的手臂啊! 趁我沉默的時候,她想把手縮回去,我用力阻止了她。 「總之不管什麼都可以,把你的錢包給我!」 我簡直想哭,顯而易見,計劃已經失敗了。 「錢包?錢包放在……被子的旁邊。這樣子我拿不到呀!除非你放開我的手。」 她的話是真是假,我無法判斷,要在抓住她的手的情況下,伸長脖子從窗戶窺視屋內是辦不到的。房裡仍然沒有開燈,格子窗也關著,窗戶的鎖也鎖得好好的,而且,她的錢包其實一點都不重要。 「我說,就算我能拿到錢包,又該怎麼給你呢?雖然你在牆上打了洞,可是這個洞不是被我的手堵住了嗎?」 「你不能用另一隻手把窗戶打開嗎?把錢包從窗戶扔出來就行了。」 「不行的,我的手碰不到鎖。你還是放開我的手,什麼也別做,回去吧!」 「不行,什麼也沒弄到手,怎麼能回去。」 我一邊說,一邊懊惱著。 我的手錶應該掉在裡面了,因為沒有開燈,所以她還沒有發現,手錶可能就掉在她的鼻子附近,我必須把它拿回來。 原因就是,白天我已經向姑媽展示過那隻手錶了,還告訴她那是世上獨一無二的樣本表。 如果我讓那隻表留在裡面,就這樣回去的話,明天早上身穿黑色制服的警察就會造訪我家,向我出示裝在塑膠袋裡的證物手錶,然後用可怕的表情問我:「這是你的吧?」到時我裝蒜也沒有用。 但她說得也對,牆上的洞讓她的手堵著,這樣她也沒辦法幫我找表。可是我一旦放開她的手,她一定會跑出房間求救。我能在其他人趕到前找回我的手錶嗎? 而且,一旦手被放開了,她很有可能馬上打開燈,從窗戶裡看清楚我的臉,那麼我就無論如何也逃不掉了。她一定會告訴警察,那個小偷就是白天在走廊上遇見過的,母親認識的人。 我緊緊地握著她的手,情況陷入了膠著。 我看了看四周,確認一時之間還不會有人來。月亮又躲進了飄浮的云中,我身處的建築物空隙也顯得夜色深沉。右邊是靠大街的方向,小貨車像一面屏風把我遮住,左邊恰好是那塊大石頭。 白天從房內向外看的時候,只覺得這塊石頭礙眼,可是現在想來,這塊石頭不但幫我確定了姑媽房間的位置,還從左邊替我擋住別人的視線,我真想抱住這塊大石頭好好感謝一番。不過就算抱住它也只不過弄得一身冰冷,況且,我必須抓住這只從牆壁裡伸出來的手,抽不開身。 我弄不懂現在這種進退維谷的局面到底是如何造成的。當然,主要原因是我在牆上墼了一個洞。可是她呢?她又是怎麼一回事?我以為她已經和母親一起去看人家拍電影了,可是為什麼她會在房裡?又為什麼會被小偷抓住了手呢? 「都怪你啊,就是因為你待在房裡才會這樣的。」 我對牆壁那邊的她說。 「我本來是要出門的,那樣的話,就不會遇到這麼倒霉的事了,真倒霉……」 她在牆那邊嘆了口氣,我隱約聽見她的氣息從肺裡衝出來的聲音。她所說的出門,一定是指和姑媽一起去看人拍電影的事吧!聽她的語氣似乎不太情願和母親一起出去。 「那你又為什麼不開燈,把手伸進壁櫥裡?」 「我在睡覺,可是壁櫥裡有聲響,把我吵醒了……」 她好像已經絕望似的靜靜地說著,伸在牆外的手一動也不動。她說她聽見壁櫥裡有動靜,以為是放在包包裡的手機在響,於是燈也沒開,就在半睡半醒的狀態下打開壁櫥,往裡面找她的電話。 我還以為那個就是姑媽的皮包,倒霉的是,我和她的手在黑暗中相遇了。 「嗯?」 隔著牆壁,我和她同時發出這樣的聲音。 那個皮包就在牆的那一頭,而且恐怕就在她可以自由移動的左手能觸及的範圍之內。皮包裡有她的手機,她可以用來求救,現在這個時代,就算不發出聲音,用一隻手發出一則簡訊一點也不難。 「喂,喂,你可別打電話!」 我焦急地說。牆那頭沒有回應,反而聽見像用一隻手把皮包翻過來,將裡面的東西都倒出來時發出的嘈雜聲響。 「喂,你在找電話吧!」 「我沒有。」 她十分鎮靜地撒了謊。 「把電話給我!」 「好啊,我該怎麼給你呢?」 她的聲音裡帶著一種勝利的驕傲和得意。那個洞已經被她的手塞得滿滿的,再沒有可容下其他東西通過的縫隙,她又說開不了窗。 「你聽清楚,如果再讓我覺得你在找電話,我就在牆壁這邊切掉你的右手手指!」 我再次宣稱要切掉她的手指。每當我這樣威脅她的時候,找就會想,我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出這種事來的。我只要想像一下自己切掉別人指頭的情形,臉就會一下子刷白,我對恐怖電影可說是深惡痛絕。 她沉默了一會兒。握住手腕的手中滲出了汗水,那汗水是從我的手心裡,還是從她手腕上滲出來的,我不得而知。我們保持著沉默,只有呼吸聲透過牆壁傳入彼此耳中。 過了一會,她說話了。 「……你做不了這種事的。」 「你怎麼知道?」 「因為你不像壞人。」 我左手握住她的手腕,右手從工具箱裡取出鉗子,把鉗子的刃貼在她的手指上。她感受到鋒利而冰涼的鉗子,驚惶失措地說: 「我明……明白了,我不會打電話的。」 其實我自己也很困惑這麼做是否合適。 「把手機扔到房間的角落裡去!」 裡面傳來了衣服摩擦聲,然後是什麼東西落在遠處榻榻米上的聲音。 「我已經扔了。」 「也許你扔掉的是定型液或其他什麼東西吧!」 「你覺得我還敢對你耍什麼花招嗎?」 這時,從裡面靠牆的地方傳來電子鈴聲,我可以肯定那就是手機鈴聲。正如我想像的那樣,她剛才扔掉的不是手機。 「不許接電話!」 電話鈴繼續響著。響著的電話就在眼前,她不知如何是好,我從緊握著的手臂可以感覺得到。 「……我知道了。」 她沮喪地說道。緊接著,響著的鈴聲轉移到房裡較遠的地方,然後在那兒繼續響了一陣子,我們屏住呼吸靜靜地聽著。過了一會,打電話的人終於放棄了,周圍馬上恢復了寂靜。 「……我說,你為什麼不放開我的手逃走呢?你的行竊不是很明顯已經失敗了嗎?」 她說到我的痛處。 「……要是我一放手,你馬上就會大聲呼救吧?只要這樣抓著你的手指頭威脅,你就沒辦法那麼做了。」 「可是,趁早逃走對你來說才是明智之舉啊!」 要是沒有弄掉手錶的話,恐怕我已經那麼做了。有沒有辦法可以既不放開她的手,又能拿回掉在裡面的手錶呢?我絞盡腦汁思考著這個問題。 我真不該做小偷的,偷錢真是個愚蠢至極的決定。如果能逃掉的話,我一定聽內山的話,不再胡思亂想,老老實實地工作。 我默默地反省著,手還是緊緊抓著她的手腕,可以感覺到她手腕上的脈搏不斷鼓動著。 我沮喪地垂著頭,無意識地用右手去摸扔在地上的電鑽,把它撿起來,抬起了頭。 我想到一個簡單的辦法,可以不讓她發覺我掉了手錶的事,又可以把表拿回來。 我把鑽頭對準第一個洞右邊四十公分左右的地方,按下了電源開關,鑽頭輕鬆地鑽進老朽的牆壁中,小孔很快就可以形成了。 我真是太蠢了!只要再挖一個洞,不就可以解決了嗎?左手一直抓住她的右手不放,然後用另一隻手再挖一個洞,我可以把手伸進去,把掉在裡面的手錶拿回來,然後就可以逃之夭夭了。 她好像不明白我又在幹什麼,隔著牆壁問道: 「這是什麼聲音?」 「你最好別出聲。」 第一個小孔已經打通了。我必須再打幾個小孔,把它們連起來形成一個大洞。 「你在用機器鑽孔嗎?」 「別碰穿過牆壁的鑽頭,免得傷到你。」 「你果然不像是壞人。」 我感覺她在牆那邊微微笑了一笑。 第二個孔完成了,我換了一下鑽頭的位置,開始鑽第三個孔。 我想透過說話,引開她的注意力。 「……你為什麼沒出門?」 「什麼?」 「你剛才不是說了嗎?本來是要出門的。」 她本來應該要被母親拉著去看人家拍電影的,我聽姑媽說過。 「這和你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了,要是你不在,我的錢就到手了。」 一段時間裡,黑暗中只聽見電鑽的聲音,與溫泉小鎮毫不相稱的馬達聲響,在建築物與建築物之間的狹小空間裡迴蕩。我握著電鑽的右手被震得不斷髮抖,又打完一個孔了,我栘開鑽頭的位置,開始鑽下一個孔。 「……你的父母都健在嗎?」 「一年前都死了。」 「是嗎?……我的父母對我有太多要求,我覺得很累……」 「他們不顧你的感受嗎?」 我想起白天見到姑媽,對女兒升學的事,她說:「我打算讓她上一所我喜歡的學校。」姑媽是否在一手操控女兒的人生呢? 「所以今天我是故意反抗他們的,本來說好要去的。」 「去電影拍攝場地?」 「是啊……你怎麼知道的?」 她有點懷疑我是否事先調查了她的行動,然後趁屋裡沒人的時候來行竊。 「不是有很多遊客來參觀拍電影嗎?所以我就隨便猜猜罷了,我對你一無所知。」 我撒了個謊。那倒也是,她這麼說著接受了我的解釋。 她一定是違抗母親的命令,而選擇留在房間裡。 「我很愛我媽媽,所以不論什麼事都順著她的意思去做,她高興,我就覺得很高興。可是最近,我也說不清楚,找發覺事情並不是這樣……」 她的聲音很纖弱,像個小孩子似的。也許因為這個原因,我不由得感到她對生活一定持著嚴肅、認真的態度。她正活在對母親的愛和反抗的夾縫間,違抗父母對她來說是那麼重大的事情。 我一邊鑽著第十五個孔,一邊想起自己在她這個年齡發生的事情。 父親執意要我上大學,而我卻為了學設計而一心想念專科學校,我和父親幾乎所有的時間都是相互瞪著對方度過的。最終我還是沒有聽從父親的意思,現在,我更和朋友經營設計公司。 我父母因為乘坐的汽車被一輛闖紅燈的貨車撞上而當場死亡,在一年前雙雙去世了。 當時,我們一家三口住在一起,吃飯當然也在一塊。父親直到去世前一天,都對我不上大學滿腹牢騷。當我和父親談起設計手錶的理想時,卻引來他不屑的嘲笑。我當時非常生氣地說: 「你有什麼資格這麼看不起我!」 父親是個在小工廠上班的普通人,沒有高學歷,在工廠的職位也不值一提。旁人看來,他的人生根本平庸得可憐。這樣的父親憑什麼對我的人生指指點點呢?我這樣一說,父親便洩了氣,不再作聲。我懷著悲傷的心情出門,走去便利商店。 小時候也有和父親吵過架,可是裂痕總會在不知不覺間自動修復,也許是因為我還小的緣故吧!一轉眼就忘了吵架的事,很快又會和父親說話。可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變得不能面對面和父親好好地講話了。 我和內山用我父母的保險金開了一家設計公司,直到現在,每當我想起父親,還是難受得喘不過氣來,那到底是因為氣憤,還是因為悲傷,我自己也常常弄不清楚。 我突然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停正了打孔,大概是想事情入了神。這時,鑽頭鑽開的小孔已經連成一個半圓,只要再打十個孔,應該就可以鑿出一個可容一隻手進出的小洞了。 「即使父母反對,我也沒有聽從他們。」 我對她這麼說。 「那麼,你的人生又過得怎麼樣呢?」 「要是過得好的話,我現在就不會在這裡握著你的手了。」 那倒也是,她對我的話表示理解。 「你不後悔嗎?」 我很希望可以驕傲地說,自己的選擇當然不會有錯。可是就算我當初選擇按父親的意思來過自己的人生,一定也會心有不甘,會感到遺憾的。 我把這樣的想法說給她聽,但沒有提到那些可以讓她猜到我身份的部分。我感覺到牆那邊的她,在靜靜傾聽著我的話。 不一會兒,我打完了所有小孔,把電鑽放在地上。 小孔打完以後,牆上形成一個完整的圓形,把切成圓形的牆壁往內一推,它就落到牆後面去了,第二個可容一隻手進出的洞口打開了。 這時候,她已經沒什麼話可說了。我們彼此都默不作聲,在一種奇妙的沉默中,我只是緊緊地抓住從牆裡伸出來的手腕。在云層遮蓋月亮的夜晚,建築物間的空隙顯得尤其黑暗,我的心在黑暗中變得愈來愈平靜,根本想不起不遠處的那些禮品店和夜行的路人。一切都融入了週遭的黑暗中,世界好像只剩下我所緊緊握著的那隻手。 「……你又鑿開了一個洞吧?」 那女人從牆壁裡伸出來的右手動了一下,她的右手也悄悄地握住我左手的手腕。可能是因為長時間暴露在外面的緣故,她的手很涼。 「真對不起。」 我說著便把右手伸進剛剛鑿開的牆洞裡,在壁櫥裡找尋,發覺裡面散落著各種各樣的物品,一定是她剛才找手機時從手提包裡倒出來的東西。我的右手在壁櫥底部的木板上摸索著,在那些東西之中搜尋著我的手錶,每當抓到一樣東西就用手摸一摸,看看是不是自己的表。 不一會兒,我的右手碰到一件東西,手感和重量都與自己的手錶一樣。如果我的手活動自如的話,我恐怕會撫著胸口大鬆一口氣。 就在這時,牆那邊我抓住手錶的右手突然被緊緊地握住了,我想一定是她用能自由活動的左手,握住了我的右手。 同時,我的左手也起了變化。剛才她悄悄握住我左手手腕的冰冷右手也突然用力,之前一直是被我抓住的手,這時也緊緊地抓住了我。 我的兩隻手都被抓緊,右手深深地插進牆洞裡動也不能動,就和隔著牆壁的她有著相同的姿勢。 「這下我們打平了。抓住你這隻手,你就不能切掉我的手指頭了吧?」 她在牆壁那邊得意洋洋地笑。雖然看不見,但她的樣子卻浮現在我的眼前。 我的右手被她固定在裡面,沒辦法撿起用來切手指的鉗子,就好像被奪走了架在人質脖子上的刀一樣。 「這可真是……見鬼了。」 我在無法動彈的情況下不禁喃喃自語。 「真是太遺憾了。」 她說完突然大叫起來: 「來人啊!抓賊呀!」 那聲音可能周圍五十公尺範圍內都能聽到,她的叫聲刺破了寧靜的夜空,古老的旅館牆壁也被她的聲音震得顫抖。 我慌忙看了看四周,背後那棟建築物的房間亮起了燈,我所在的地方也被燈光微微照亮,也許馬上就會有人從窗戶采出頭來。 「放手!」 我對著牆壁那頭大叫。這時我左手卻仍然抓著她的右手,連我自己都覺得這話說得很不公平。 「我不放。」 她說。於是我用力把右手往外抽,她那抓住我右手的左手也被我一塊拉到洞外。即使如此,她還是絲毫沒有放開我的意思。 牆壁裡伸出兩隻白皙的手臂,我被這兩隻手困住了。我想她的力氣很快就會用盡吧!可是在此之前,可能就會有人趕來把我抓住。 隔著牆傳來有人從走廊那頭跑過來的嘈雜聲和急促的敲門聲,她好像把房門鎖上了,那對我來說是很幸運的事。 我把嘴巴張得大大的,在她抓住我右手的手腕上咬了一口。 「好痛!」 這一口就算沒有咬出血,也一定留下了深深的牙印。 在她喊痛的同時,抓住我手腕的力量減弱了,我沒有放過她鬆懈的那一瞬間。 我把雙手猛地一拉,總算掙脫了她的手,由於用力過猛,我向後一屁股栽倒在地上。我倆的手都獲得解放了。 我的手逃脫以後,從牆裡伸出來的兩隻手臂也立刻消失在牆洞裡。藉著後面窗戶透出來的燈光,我看見白皙的手臂被吸進牆洞裡去的樣子。牆上只留下兩個黑漆漆的洞。 我的右手還緊緊地抓著那隻表。我沒有時間打開手來確認,但觸覺告訴我那就是我的表,把它扔進工具箱後,接著我把地上的工具也塞了進去。 我穿過背街的小巷,跑到停車的地方,幸運的是,好像沒有人追來的跡象。我跳上車子發動引擎,很快就駛上了公路。當我把車停在便利商店停車場的時候,才總算解除了警戒。 坐在駕駛席上,便利商店的燈光穿過擋風玻璃照到我身上。總算逃過一場劫難了,我安心地撫著胸口鬆一口氣。我打開助手席的工具箱,確認一下有沒有在現場留下了什麼東西。 把手錶放進工具箱的時候,我並沒有仔細看,這時才發現我在牆洞裡摸到的,是一隻市場上到處可以買到的普通手錶,雖然摸上去的感覺和重量的確很相似,可是它顯然不是我的那隻表。 也就是說,我拿走了她的手錶,而我自己的手錶卻留在她的房間裡。 4 一年過去了。 「我總算知道你設計的手錶為什麼銷量大增了。」 內山一邊說,一邊在我桌上放了一杯咖啡。 那時,我正在公司望著牆上的日曆,回想一年前那件不可思議的事情。那個在旅館牆上鑽洞的夜晚,現在想來還像一場噩夢,但值得慶幸的是我還沒有被警察抓住。 那一夜之後的一個星期,我儘量避人耳目,過著隱居般的生活。內山看到我的樣子,還以為我是因為手錶停止生產因而頹廢、沮喪。 半年之後,我們的經營有了起色,所以儘管生產數量很少,我們終於有餘錢推出我設計的手錶了。我覺得那天晚上沒有被抓住實在太幸運了,要是那一晚被抓住的話,發售手錶的計劃也不可能在半年後重新開始。 就這樣,我設計的手錶在市場上推出了。剛開始的時候,銷售情況跟上次一樣並不樂觀,可是至今已過了幾個月,銷售量卻突然出現了明顯的上升。 「喂,你聽見我說的話了嗎?」 內山整個人站到我面前,擋住了日曆。 「銷售量上升,說明我的才能終於得到別人認同呀,內山!」 我這麼一說,他愕然無語了。 「……對了,你看過那部電影嗎?」 「電影?」 我不解地問。於是他點點頭向我解釋,那是最近大受歡迎的一部電影,正是一年前在溫泉小鎮拍攝的那一部。 「你說的就是那個吧!主演的女星有一個由兩個漢字組成的古怪藝名是吧?」 我得意地展示從姑媽那裡學來的知識。 「你別胡說!什麼古怪的名字!」 內山有些義憤填膺地說。他坦白告訴我,那個女明星演出的電視劇他每集必看。我平時不愛看電視,所以連她演的是什麼樣的電視劇都不知道。 「過兩天有她的握手會,我帶你去。」 「不用了,我可沒那麼無聊。」 「喂,你也太奇怪了吧!竟然連她都不知道。這樣吧,我有她的CD,你聽聽看。」 他根本不顧我的拒絕,說著就從自己的抽屜裡拿出一張CD來。那個偶像女星竟然還山了唱片,讓我感到吃驚,還有內山竟然買了她的唱片並把它放在公司,也同樣叫我驚訝。可是他為什麼要跟我提起那部電影呢?我們本來不是在談論手錶銷量上升的事情嗎? 備有CD播放器的音響組合傳出陣陣清澈的歌聲,我的思緒突然被打斷了。 「怎麼樣?」 內山滿面笑容地看著我說。然後他的臉又沉了下來,因為我突然站起來,弄倒了椅子,呆呆地動也不動。 我聽著那歌聲,想起一年前的那個夜晚…… 那個夜晚…… 我總算沒有造成任何交通事故,平安地把車開回公寓,但關鍵的手錶依然留在牆洞裡面。 我收拾好房間,拔掉了電視機和錄影機的插頭,吃掉冰箱裡看起來快要壞掉的食物,做好被逮捕的準備,這樣的話,即使很久都無法回來也沒關係。 我一整夜都沒合上眼,等著警察到來。天亮了,十點左右,電話突然響起,我拿起話筒,是姑媽的聲音。 「你到旅館來一趟。」 我心想,終於傳喚我過去了。 我開車駛向昨晚離開的旅館。進了房間,姑媽已經倚著桌子在那裡等著了。我搜尋表妹的身影,可是沒有看到她,一定是我昨晚做的事讓她不想再見到我吧!我一邊這樣想著,一邊跪坐在姑媽面前。 「你來啦!」她說。「我女兒很快就回來了,你稍等一下。」 「……我知道你叫我來幹什麼。」 「哦?是嗎?」 「我沒有反抗的意思,我已經認命了,請你臭罵我一頓好了。」 「臭罵?你這孩子真奇怪,我不過是打算出去觀光,想讓你替我們開開車罷了,說什麼認命,這也太誇張了吧!好像我提了什麼過分的要求似的!」 觀光?我一下子摸不著頭腦,可能是我的表情太過呆滯,姑嫣皺起了眉頭。 「昨晚我們去看人拍電影了,但覺得也沒什麼意思,所以今天打算去觀光。」 背後的門打開了,表妹走進房間,正是昨天在走廊上見過的那張臉。她注意到我坐在房裡,於是低頭和我打了招呼。 「你好。」 她的聲音給我一種不太和諧的感覺。 她從我面前走過,在窗戶下的小壁櫥前面跪了下來,打開了壁櫥門。 我差點沒叫出聲來。壁櫥內側的牆上本來應該有兩個洞的,昨天晚上,我確確實實親手鑿開的呀!可是現在根本沒有洞的影子。我站了起來。 「怎麼了?」 表妹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說。我明白剛才為什麼有一種不和諧的感覺了,因為表妹的聲音和我昨晚聽到的女人聲音,根本不是同一個人。她穿著短袖的黃色T恤,左手腕露在外面,非常光潔漂亮,完全沒有我留下的牙印。 我踉踉艙艙地走到窗邊,往窗外一看,發現外面的風景和記憶中有些出入,昨天明明存在的那塊大石頭不見了。 「昨天這裡不是有塊大石頭嗎?」 「石頭?啊,那塊假石頭?」 「假石頭?」 姑媽告訴我這個旅館裡住了很多電影拍攝團隊的人,旅館允許他們把部分電影道具放在後面的院子裡,而那塊巨大的紙糊假石頭昨天的確是放在窗戶旁邊的,可是因為孩子們跑到裡面去玩,所以今天早上攝影團隊就用車運走了。 我這才終於明白。我跑到外面,從外面查看旅館的牆壁。昨天晚上的那個地方果然有兩個洞,只不過,不是姑媽她們住的房間,而是隔壁房間的牆壁。 那塊巨石是假的,是紙糊的道具,輕得連小孩子都可以移動。我一直以為那是塊真的大石頑,以為透過石頭的位置就可以鎖定姑媽房間的位置。 可是昨天我離開姑媽的房間後,不知什麼時候,石頭的位置被移動了。沒發覺這件事的我,誤以為隔壁房間就是姑媽母女的房間,在那裡的牆壁上鑿了兩個洞。昨晚看到的白皙手臂,就是住在隔壁房間那女人的吧! 再仔細一瞧,小貨車也不見了,那大概也是攝影團隊的車子吧!我很自然地聯想到,攝影團隊的人把大石頭裝上小貨車運走了。 「對了,聽說昨天晚上我們旅館有小偷呢!」 我回到房裡的時候,表妹正在對姑媽聊起昨晚的事。姑媽好像還是剛剛才聽說,顯得非常吃驚。 「……今天我得用車,不能和你們去了。」 我說完便離開了旅館。昨晚的女人也許還在旅館裡,如果她聽到我的聲音,很有可能認出我就是昨晚的小偷。 我就這樣默不作聲地迅速逃離旅館。後來,姑媽又打了電話給我,說:「我女兒不肯聽我的話,上我說的那所大學。」她顯得很困惑,想聽聽我的意見,可是那和我沒有任何關係。 握手會的會場,設在離車站走路約五分鐘的一家大型唱片行一樓,平常一排排的商品架不見了,寬敞的會場中央搭了一個舞台。 「人可真多啊……」 聽到我的嘀咕,內山愉快地點了點頭說: 「這正好證明了她的超高人氣啊!」 雖然她本人還沒有出現,但是從握手會開始前三十分鐘,會場就已經很擁擠了。電視採訪的錄影機正在拍攝會場內萬頭攬動的景象。 她依然使用那個奇怪的藝名,會場內到處都可以看到那兩個用來當作名字的漢字,到處都貼著她新專輯的宣傳海報。從沒來過這種場合的我可算是開了眼界,原來有人氣的藝人是如此地受歡迎。 走路的時候,我儘量選擇人少的地方,即使如此,周圍的縫隙還是讓她的影迷、歌迷填得滿滿的,我簡直無路可逃,無論朝哪個方向看都是密密麻麻的人頭。 旁邊有一群人正在一本正經地談論著什麼,我側耳傾聽,原來她們在討論她主演的電視劇的最後一築,互相發表意見。我開始覺得自己來錯了地方,就問內山: 「我到外面抽根煙再進來可以吧?」 話才剛說完,大家的視線一致落到我身上,而且全都是責備的眼神。 「喂,難道你打算用抽過煙的手跟她握手嗎?」 內山有些生氣地對我說。雖然她討厭煙味的消息早已被灌輸到我腦裡了,可是看到周圍這些人的反應,我覺得她好像比我預期的要討厭得多,像是她吸了一口煙就會死掉似的。 這時,舞台附近的人發出歡呼聲,之前還氣呼呼的內山突然換了一副神采奕奕的表情,朝舞台那邊看了過去。 在震耳欲聾的歡呼聲和掌聲中,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女孩登上了舞台,站到手持麥克風的主持人旁邊。她長得和海報及CD盒封面上的照片一樣漂亮。 她的個子可能比我稍矮一點,在近乎噪音的嘈雜聲中,她站在那裡顯得從容不迫,筆直而優美的站姿讓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會場中所有視線都集中在她一個人身上,但她卻沒有絲毫緊張,臉上帶著平靜的微笑。我的眼睛也被她端莊美麗的容貌和從容大方的氣質吸引著,我明白她為何這麼受歡迎了。 她的聲音透過麥克風從擴音器擴散開來,跟參加活動的人寒暄。會場中的嘈雜聲音一下子安靜下來,大家都豎起耳朵想聽清楚她的聲音,她成了會場內所有人的注意力焦點。剛才在公司裡,內山讓我聽她的CD時,我便發現她的聲音聽起來很耳熟。 那時我就覺得,CD裡傳出來的聲音好像以前在什麼地方聽過似的。可是我又想,既然她是人氣藝人,那麼在某個地方聽過她的聲音也是很正常的,就算再怎麼不看電視,還是有可能在其他地方聽到她的聲音,所以當時就只當是自己想多了,沒有在意。 而我發現事實並非如此的時候,是內山關掉錄放音機的電源之後。他對我說: 「關於你設計的手錶最近突然大賣的事呀,是因為在我剛剛說的那部電影,最後一個鏡頭裡,她手上戴了一隻一模一樣的手錶。」 據說看了那部電影的女生都爭相模仿,紛紛去買我設計的手錶。購買的人都說設計新穎巧妙,並對我的設計感到非常滿意,然而,她們購買的動機卻顯然是因為受到電影的影響。 「我已經看過那部電影了,真的很像。不過不可能是一樣的吧?拍電影的時候,你還在到處向人炫耀你的樣本手錶呢!」 內山這名影迷對我滔滔不絕地講起有關她的各種事情。比如說,她因為順應母親的意思而進入了演藝圈,藝名、工作的選擇,甚至形象設計,她的母親都一一參與。 還有,一年前拍那部電影時,傳說她悄悄逃走,給攝影團隊帶來了很大的麻煩…… 「當然這只是傳聞。不過,從那次以後她好像在形象上改變了路線,總覺得她的表情比以前更加開朗。」 內山說起她的事情時顯得很愉快。 「你在幹什麼呀!開始排隊了。」 內山拍了拍我的肩膀說。我看了看周圍,舞台上的她已經結束寒暄,眾多粉絲開始依次排隊準備和她握手,店裡穿制服的工作人員亦提高嗓門來維持秩序。 隊伍前端連著舞台的短台階,人們將依次走上台階和她握手,然後從另一個台階下去,握過手的人直接穿過出口,離開會場。 內山拉著我排入隊伍中。我沒有反抗,因為我開始覺得和名人握手作紀念也不錯。 越過一長串人龍的腦袋,可以看見台上她的身影。人們一個接一個從她面前通過,大家和她緊緊地握了手,然後一臉感動地離開會場。 我從很遠的地方望著她的臉,她的眼光顯得很柔和。當她左手腕上戴著的東西映入我眼簾時,四周的嘈雜聲都消失了。 從那晚以後,一年過去了,但她仍然沒有扔掉那隻手錶,而且還戴著它。她不但沒有把它交給警察,還戴著它拍電影。她很喜歡我的設計嗎?如果真是那樣的話,我自己都感到無地自容。我很想感謝她,可是我該用什麼樣的方式向她表達我的謝意呢? 隊伍在緩緩移動,我和內山的位置離舞台愈來愈近了。我開始無法平靜下來。 不知為何,我突然想超父親,可能是因為那天晚上,我和她說話時想起父親的緣故吧! 以前,我總是想等我設計的手錶獲得認同之後,到父親墳前告訴他,我的選擇是正確的,否則難以平息我對父親的怨氣。因為他一直反對我的選擇,一直都認為我是家族的恥辱。 現在,雖然只是一點點,但我的成就已經得到人們認同,即使對父母說起我工作的成果也不再丟臉了,可是現在不知為什麼,我卻沒有替自己爭回一口氣的念頭了。 排在我前面的內山走上了舞台,我也緊跟著他走了上去,她已經近在我的眼前了。 小時候父親送我的金黃色手錶,現在還躺在公司桌子的抽屜裡。我調查過,其實那也不過是一隻不起眼的便宜貨,可是對於小時候的我而雷,它和真正的黃金沒有什麼分別,重重的,酷酷的。 最近我一個人在公司的時候,又試著把那隻早已停止運轉的手錶戴在手上。不知從何時開始,那隻手錶已經既不大也不重了。 我意識到,在父親的墳前,我已經不能用一種單純的心情來大聲反駁自己是對的了。因為如果有人問我為什麼喜歡手錶,我不得不回答說:「因為這是父親送我的手錶。」 不知不覺地,內山已經在和她握手了,他緊張的樣子簡直讓人慘不忍睹。 走近看,她顯得特別美。她給人的感覺與其說是一個人,不如說是一種只有透過電影或電視才能看到的虛構生命,在她的周圍彷彿是另外一個空間。 內山戀戀不捨地放開手,從她面前走了過去。隨著他走過去的步調,我也跟著前進一步,身後的隊伍也依次向前進了一步。 面對面地,我用右手和她握了手。 那天晚上隔著牆壁不知廬山真面目的臉,現在就近在眼前,小巧得可以用兩隻手完全包覆住的臉上,一雙美麗的眼睛笑得眯成一條線。 我想這時如果不說些什麼來表明自己是粉絲身份的話,會很不自然,因為似乎每個人都把這樣的話掛在嘴邊。 這時候,她洋溢著微笑的表情突然變了。 微笑消失,她像一隻睡醒的貓起床時那樣睜大了眼睛,垂下眼簾緊盯著我的手,用右手和我握手的同時,她伸出左手放到我的右手腕上。 猛地,她的手握緊了。 我緊張得屏住了呼吸。 這樣的狀態持續了二十秒左右,她默不作聲像在想什麼事情想得入了種。對於秩序井然、以一定速度前進的隊伍來說,停頓的時間太長了。周圍的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紛紛騷動了起來。隊伍中的粉絲們、店裡的工作人員以及握手會的主持人,都為她奇怪的樣子感到困惑。 不一會兒,她放開我的手,停下來的隊伍又開始前進了。 她放開我的手後,我朝下台的台階走去。回過頭一看,她也望著我,臉上帶著一種得意的微笑。 周圍的人和在我之前下台的內山,都用一種嚇呆了的表情來回看著我和她。 我慌忙地離開那裡。因為她的笑,以一名藝人對一個素不相識的粉絲來說,實在是太過特別了。 寂寞的頻率 膠卷中的少女 1 ……啊,不好意思,你長得很像我一個熟人,所以我就忍不住盯著看了。很高興認識你。是我自己說在這家咖啡店見面的,結果我卻遲到了,真對不起。 不,沒關係,我今天有空,大學也放假了。是的,我是大學生,現在是二年級。大一時和小K選了同一門課,所以就成了朋友。我的名字叫……你已經聽她說過了吧? 我以前就聽她說,她父親有個朋友是小說家,指的就是你吧!我在拜讀老師的作品時就想,老師的名字是真名嗎?還是……筆名?不,我只是覺得好奇罷了。 小K嗎?是的,她很好。她今天可能又去釣魚了吧!是啊,那是她的嗜好。她參加了一個釣魚俱樂部,還邀我一起參加,但我婉拒了,不過看她那麼活躍真的滿厲害的……我在一旁看著她的時候,總會這樣想。我這種人呀,做任何事都畏首畏尾的…… 小K已經告訴我了,你是為了蒐集小說題材而在尋找一些可怕的故事,對吧?所以她就想到我,還打了電話給你……因為,我曾對她稍稍提起過那件事情… 還因為如此,我和老師現在才會在這家咖啡店見面交談,所謂緣分真是奇妙啊!真的像是……被某個人的意志牽引著一樣。啊,店員在看著這邊呢!老師那杯是紅茶嗎?我喝點什麼好呢? ……你不太習慣我叫你老師嗎?可是,除此之外我應該怎麼稱呼你才適合呢?就請讓我叫你老師吧!那麼我也來一杯紅茶吧! ……是的,我常來這家咖啡店。我喜歡這裡昏暗的光線,還有這種木製的桌子……的確,空調的溫度可能開得太低了……這裡有時候會這樣,特別是裡面這個位置,風剛好從正上方吹下來……要不換個位置吧!我穿著外套倒不要緊,老師穿短袖看起來很冷……坐這裡可以嗎? ……小K已經把大概的情況告訴了你吧?是嗎……其實,我只告訴了她一些無關痛癢的部分。我本來很煩惱,不曉得今天該不該和老師見面……因為這件事不太方便隨便就對人說……這一個月以來我一直在猶豫,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不過,最後還是下定決心,決定把這件事告訴別人。 事情是從電影研究會的社團辦公室開始的。老師經常看電影嗎?我很喜歡電影,常常跑到電影院,這可以說是我唯一的嗜好……剛才講到小K時,我不是說我做任何事情都缺乏勇氣嗎?可是上大學以後,我下了很大的決心,決定一定要參加學校的社團活動……其實只要敲敲貼著「電影研究會」海報的社辦大門,告訴他們我想入社即可,可是我卻非常害怕…… 我站在門外,聽見裡面人聲鼎沸,我很怕進入那樣的地方……我在門外徘徊了很久,後來有人經過,我就逃走了。不過,我早已下定決心,上大學後一定要改變自己,創造新的人生…… 高中的我真的什麼也沒做過,只是每天去學校上課,然後回家。由於沒有什麼要好的朋友,所以也不會和朋友去其他地方玩,只能在回家途中順便逛逛影片出租店。我總是想,自己到底是為了什麼而活著,在死去之前的漫長時光該怎麼打發呢?這樣即使活著,恐怕也做不出什麼有意義的事情,還不如死了好……人際關係、在班上的位置以及考試等問題,全都壓在身上,幾乎讓我喘不過氣,我覺得那時自己應該得了輕微的精神官能症… 真的很不可思議對吧?那樣的我居然會想要參加社團活動……也許這對於一般人來說根本算不上什麼,可是對我來說,要下那樣的決心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積極對我而言是個極大的變化…… ……在社辦門口徘徊了一星期左右後,我敲響了那扇門。然後,我順利成為電影研究會的一員。研究會的主要活動是拍攝自制的電影,然後在每年的學園祭上映。不……不是,我不是導演。你真會開玩笑,我怎麼可能是導演呢……我只是打打雜,幫忙準備服裝和小道具之類。在聚集喜歡電影的人的地方,我只要在一旁看著大家就心滿意足了……就算只有參與電影製作環節的枝微末節的部分,就已經覺得很高興了…… 學校裡有一棟大樓集合了許多社團辦公室,我們稱之為共用大樓。是嗎?老師上的那所大學也是這樣嗎?電影研究會的社辦就在大樓一個積了厚厚灰塵的角落裡,房間很窄,各種各樣的東西把辦公室弄得亂糟糟的。裡面最主要有電視機和錄影機,兩側的錄影帶堆放得高高的。角落裡有一張破了皮的沙發,上面經常都躺著研究會的成員,而且常常有煙灰掉在上面,坐下去的時候可千萬要小心。而那裡就是我們製作電影的據點。 我來談談電影怎麼製作的吧!一般的商業電影都是用膠卷拍成的,不久之前,自制電影也一直是用膠卷的,但近年用數位攝影機拍攝的情況愈來愈普遍了。我們電影研究會也是用數位設備,但以前好像都是用八毫米膠卷的①,所以在社辦的架子深處,還放著以前留下來的銀幕和電影放映機。 ……我發現那個包裹完全是偶然。那天下著雨,社辦窗外是一片灰暗的風景。 那時房裡只有我一個人。我坐在沙發上,一邊聽著雨聲,一邊看電影雜誌。當我站起來想去泡杯紅茶的時候,雜誌掉到了沙發後面。 沙發後面是牆壁,雜誌剛好掉進了沙發和牆壁之間的縫隙裡。為了撿起那本雜誌,我把沙發往外移動了一些,我力氣小,只移動到剛好可以伸進一隻手的距離就已經沒力了。我往牆壁和沙發間的縫隙裡看,雜誌就躺在灰塵當中,而旁邊還有一個小小的包裹…… 我疑惑地撿起那個小包裹,發現茶色的信封袋被膠帶捆得緊緊的。不知道是誰把它放在沙發下面忘記了,或是誰藏在那裡,上面沒有寫名字,也看不出裡面裝的是什麼東西。 我覺得私自打開不太好,就把它放在桌上不管,然後又開始看起電影雜誌來……然而不知為什麼,我的腦袋裡全是那個包裹,雜誌的內容一點也看不進去…… 我覺得好像有人在叫找的名字,用一種輕輕的,小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於是我終於撕開膠帶,打開了包裹…… 房裡只有雨聲,我清楚記得那時窗外一片昏暗,開著燈的房間顯得更為光亮。 包裹裡是一個銀色的圓盤形盒子,直徑約十五公分,裡面裝著一卷沖印好的八毫米電影膠卷。當我看見它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我……不……我無法用語言準確地描述。應該說我突然感到一陣寒意,或是應該說我覺得背上有一陣風吹過……好像有什麼人從我身邊經過一樣…… ……原來我叫的紅茶已經送來了呀!我只顧說話都沒有察覺……對不起,我話講到一半。是的,重要的是我把那卷膠卷怎樣了。那麼,我究竟應該怎麼做才好呢?是不是應該重新把它放回沙發下面呢? ①八毫米(8mm)為寬度最窄小底片的尺寸,台灣俗稱八釐米實為誤用。 我感覺拿著膠卷的手心滲出了汗,然而從手心到指尖卻冷得像結了冰一樣…… 我不知所措,卻很在意膠卷裡拍攝的是什麼。不……可能是好奇心使然吧,就好像有另一個人在支配著我的手腳一樣……不,沒有什麼。 我搬出銀幕和電影放映機,擺在沙發對面的位置上。之前研究會的學長教過我使用機器的方法,接著只要安裝好膠卷,讓室內光線暗下來就行了。拉上窗簾後,雨聲變小了。打開放映機的電源,關掉房間的燈,膠卷便開始轉動了。 黑暗房間的半空中出現了一道白色光柱,可以清楚看見空氣中飄浮著無數塵埃。卡嚏卡嚏卡嚏……機器裡傳來馬達轉動膠卷的聲音。不一會,灰暗的銀幕一下子變白,膠捲上的內容開始出現在銀幕上。這種膠卷是不能同時記錄聲音的,所以我只能看到銀幕上的無聲電影。 我得到的結論是,膠卷裡記錄的是研究會成員自拍的電影。一開始最先出現的是一個大學生模樣的男孩坐在長椅上的畫面,畫面整體顯得比較模糊,只有中央部分比較明亮,周圍四個角的地方都很昏暗,膠捲上的劃痕不時在銀幕上一閃而過。 電影還沒有剪輯過,上面連續拍攝了各種各樣的鏡頭,因此畫面切換得非常頻繁。整個銀幕上出現了許多行人在街上行走的鏡頭,畫面持績了幾秒後,變成了公園裡鴿子的特寫,然後是一男一女相互對視的鏡頭,可能演的是一對情侶吧!可是對視沒持續多久,兩人都忍不住笑了起來,接下來就是重拍的鏡頭。 我坐在沙發上看著電影。由於裡面出現了大學校舍的畫面,所以我想應該是研究會的前輩們製作的。卡嚏卡嚏,膠卷轉動的聲音持續了五分鐘左右之後…… 畫面由一條兩旁滿是枯樹的道路,切換到從正面拍攝的隧道入口處。路上沒有車輛通過,兩旁雜草叢生,半圓形的一個黑洞位於畫面中央,隧道里面是黑漆漆的一片。這時,一個男演員從鏡頭前出現在畫面上,朝隧道里走去。 接下來的一瞬間,畫面切換了,演員的背部差不多佔據了整個畫面。鏡頭幾乎是貼在演員的背上開始拍的,拍攝演員往隧道那頭慢慢走遠的鏡頭。 可能是因為使用了照明設備的關係,在黑暗的隧道中也能看清演員的背部,然後可以遠遠地看見隧道出口,呈現一個小小的半圓形白點。演員慢慢朝出口走去。就是這個鏡頭出現了古怪的地方…… 隨著演員向出口走去,佔據整個畫面的背部開始縮小,因此畫面的其他部分又再度出現,雖然隧道是黑漆漆的一片,但是黑暗中卻站著一個少女…… 少女站在畫面的右方,填滿了演員和畫面邊緣之間的空隙。她背對著鏡頭,只有一點點向左側,基本上只能看見後腦勺,頭髮約長到肩膀,穿著制服。不,她在畫面上的影像沒有這麼大,是可以看見全身,不過畫面上下都還有空隙。她沒有穿鞋……是的,雖然只能看見白白的腳跟,但她的確是光著腳站在那裡的。 她的背影給人一種茫然的感覺……就像從醫院病床的被窩裡悄悄溜出來的病人一樣,給人孤孤單單、無依無靠的感覺。她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只是默默地背對著鏡頭… 太奇怪了,在此之前的畫面上都沒有出現過那個少女,她明顯不是電影中的人物,而且也找不到她站在那裡的理由……就好像是什麼地方弄錯了才被拍下來似的。可是那個男演員好像沒有注意到少女的存在,從她身旁經過,走向隧道出口,電影到這裡就結束了。 我覺得實在太奇怪了,於是決定倒回來再看一遍。我先把播放中的電影停止,將膠捲向前倒回了一些,然後再開始播放,這次畫面是從男演員走進隧道的鏡頭開始的。 這時,有人打開研究會的門走了進來,是學長,他是電影研究會的頭頭。見我開了房間的燈,還搬齣電影放映機,他嚇了一跳。他看了看銀幕,想確定我看的是什麼,那時,男演員剛剛進入隧道里。 喂,這個電影……學長這麼說的時候,畫面切換到隧道內的鏡頭。 學長突然移動身子,把手伸向桌上的放映機。 隧道里面……佔據整個畫面的演員背部……漸漸向遠處移動,露出了隧道里的樣子……我仍然坐在沙發上,視線越過學長身體的側面落在銀幕上。 我仍然看見了……站在畫面邊緣的少女背影…… 突然,房間裡一片漆黑,學長關掉了放映機,但他馬上開了燈,讓房間恢復明亮。在那短短一瞬間的黑暗當中,我重新回憶剛剛看到的景象。 我幾乎站不起來,覺得全身都在冒汗,卻又冷得打寒顫…… 老師……請你千萬別笑我啊……你一定要相信我所看到的……在學長關掉放映機前那瞬間,我看到銀幕上少女的背影……比第一次看到的時候稍微向左轉了一些…… 是的,我知道按常理是不可能的……可是我的確看見了……請你相信我……第一次根本看不見繡在制服袖子上的校徽,第二次卻看見了…… 是,是的……那個少女朝看著銀幕的我這方向轉了過來…… 2 ……老師的老家是在這一帶嗎?對不起,這樣問你可能太唐突,不過這和我遇到的事情有一點點關係…… 不,我不是這邊的人,我是因為上大學才搬到這邊的,老家在靠北一些的地方,坐新幹線大概兩個小時左右。是啊,離開家的時候,心裡很雀躍,但又覺得悲傷。我以前從來沒有想過離開父母,自己一個人生活…… 搬家的時候,離別是最讓人心痛的……老師也有這樣的經驗嗎?啊,是嗎?念小學時住在附近的朋友搬走啊!你們的感情很要好嗎?你們兩人還騎同一輛自行車,到街上的舊電影院看電影呀……啊,就是那家電影院……去年被拆掉了吧!不過兩個人騎一輛自行車的感覺真好,好棒哦!那個朋友搬走的時候,你心裡一定很不好受吧!什麼?兩人騎自行車的時候,你的朋友摔到複雜性骨折?……要動手術裝骨板啊……這樣說起來,那到底該算是美好的回憶,還是痛苦的回憶呢?真是很難說啊…… 我之所以要問老師的老家在哪裡,是因為我不知道是否有必要向你解釋那個隧道。既然你就在這裡出生的話,說起來就方便多了。電影裡的那個隧道位於兩縣交界的地方,沿國道向東走,就會穿過那個隧道…… 對,沒錯,就是那個隧道。四周淨被枯草覆蓋的荒山野嶺,沒有人家,到了晚上沒有一點燈光,黑漆漆的一片。你知道嗎?……七年前的八月,在那個隧道里發現了一具屍體…… 據說屍體被損毀得十分嚴重,無法辨別死者的身份,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一名未成年少女。死者的牙齒全部被拔掉,還被焚燒過。兇手拔掉死者的牙齒,可能是為了防止死者身份會因齒型而暴露,被焚燒而炭化的屍體還被切成很多塊,扔進隧道內的排水溝裡,上面壓上了幾塊大石頭……真是太殘忍了……據說屍體還有一部分始終沒有找到…… 聽說發現屍體的人是個醉漢,他走在隧道里的時候,看見排水溝裡的幾塊大石頭之間露出沒燒完的頭髮……他覺得很奇怪,就搬開石頭一看…… ……不是……那個……我實在不適合講這種事情……我覺得很難受……太殘忍了……是嗎?你也在報紙上看過那個案件的報導呀?是啊,當時電視也報導了這宗慘案。 我在看那部電影前,對這件事一無所知。那天看了膠卷之後,在恢復了明亮的社辦裡,我詢問學長那卷膠卷的事情。這電影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自己都感覺到我的聲音在顫抖……學長雖然沒有親眼看過那卷膠卷,但他知道那部電影的事情。 據他說,那卷膠卷被封起來以後就不知到哪裡去了,那是他的學長們拍攝的,遺留下關於這件事的詳細筆記。 請稍等一下,我把那份筆記帶來了,在我的包包裡……就是這個筆記本,雖然封面已經舊得起了縐摺,但內容還是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的。這就是當時的攝影日誌,我從學長那裡借來的。好的,請你拿去看吧!只要看完還給我就行了。關於那影片和拍攝當時的情況,只要看了筆記,你就會大概陰白的。 不過,我還是簡單地說明一下吧!影片大概是五年前拍攝的,當時有人提議到那個位於縣界的隧道去取景。從筆記看來,當時的攝影成員認為到曾經出過事的隧道拍攝倒是很有趣,於是就帶著半玩耍的心情到那裡去了。但是膠卷衝出來之後,大家發現影片裡多了一名少女…… 誰也不知道那少女是誰,拍攝的時候,如果有其他人在隧道里的話,他們應該會注意到,但是當時誰也沒有察覺到少女的存在…… 學長們覺得事情十分奇怪,於是就反覆看了幾遍自拍的影片,結果…… 據說少女最初是完全背對著鏡頭的,可是第二次看的時候,少女稍稍轉過身來,第三次看的時候,就轉得更多了…… 驚恐得不知所措的電影研究會成員最後用膠帶把膠卷封了起來,藏到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地方。如果再繼續看下去的話,少女最終會面向鏡頭……他們認為最好在事情發展到那個地步之前,不再讓任何人看那部影片。 而我卻發現了這部被藏起來的膠卷,並把它裝到放映機上…… 你知道我看了影片後的那個星期是怎麼過的嗎? 我真的非常害怕……剛看過影片後,我的膝蓋一直不停地顫抖。我看見學長一邊注意著我的神情,一邊把膠卷放回原來的盒子裡,藏到架子的最裡面。他拿膠卷的時候就像害怕被病原菌感染一樣,充滿了恐懼…… 你最好把它忘掉……學長是這樣說的。他關掉電源的時候,將注意力都集中在放映機上,盡力克制自己不看銀幕。但他的樣子好像知道我看到了什麼,我默默地點了點頭。可是那天以後,少女的背影就像烙在我眼睛內側一樣,揮之不去。 那個帶著茫然的背影……不知道她到底是怎樣的表情……但我覺得從她的背影看到了她的困惑不解。是的,她凝視著隧道深處,一定是不斷思考著自己為什麼會死掉?……為什麼自己會在這裡呢?……我看見她側著頭,好像陷入沉思之中…… 一個人在房間裡的時候,就算到了晚上,我也不敢關燈,總覺得背後好像有什麼人,我經常回過頭去看。當然,其實根本沒有什麼人……洗臉的時候,也覺得鏡子裡映著那個少女。整天戰戰兢兢的,旁人看來我一定像頭受驚的小動物。 然而另一方面,我卻不知為何總是對那個少女無法釋懷。一想起她的背影,我的胸口就有一種輕微的壓迫感,心情變得十分憂傷,即使是晴朗的天氣也覺得像下雨…… 無論在公寓房間裡的時候,還是在學校裡上課時,我的腦海裡總會浮現少女的背影。我很害怕,很想逃離那背影的糾纏,但又力不從心,無法自拔…… ……啊,真對不起,我只顧自己發呆。只要想到那個背影,就算有別人在眼前,我也會這樣的。真對不起……哎呀!怎麼辦,店裡的人在看著我們這邊呢……周圍的人可能以為是老師把我弄哭了呢……對不起,到現在我還是常常……覺得很痛苦……可是又無法忘記……所以我才強忍著恐懼,決定調查她的事情…… 我深信膠卷中的少女就是那個身份不明、被處理掉屍首的死者。我蒐集了一些那件案子的資料,可是沒有什麼斬獲,所謂蒐集資料也不過是找出當時的報紙複印一下而已。知道我在調查那件事情後,學長看我的眼光就像看怪物一樣,他似乎對我想知道那名少女的事情感到奇怪。 我從學長那裡打聽到當時拍攝電影的成員的聯絡方法。最初他不願意透露,但最終還是告訴了我,口裡還叨唸著「我可不管會發生什麼事哦」。 當時只有四個人參與拍攝那段影片,導演、攝影、燈光和一名演員……都是男生。我打了電話給他們每個人。不,他們現在都在普通的公司上班,和電影沒有關係。 我在電話裡告訴他們,我是大學電影研究會的成員時,他們都變得很緊張。雖然看不見表情,但我能感覺到,幾乎可以聽見他們倒吸了一口氣再握緊話筒的聲音。也許他們早已在冥冥中預料到有一天,會出現一個像我這樣的人來找他們…… 我表明意圖後,當時負責燈光的人和演員都拒絕和我談話,還掛斷了電話。他們都結了婚,建立了普通的家庭,由於結婚後姓名改變,所以有的接電話的是妻子,有的聽見屋裡有小孩的笑聲。我想他們一定都很想忘掉影片裡的那個少女…… 不過,當時擔任導演的那位學長卻認真地回答我的疑問,剛才我給你的那本筆記就是他記錄的。我雖然提了一些問題,但是並不知道應該問些什麼,只是詢問一下拍攝現場當時的具體情況,和確認攝影日誌中的一些紀錄。 那位導演學長用一種十分抱歉、好像自己必須對重大罪行負責似的語氣告訴我,當時隧道里棍本就沒有什麼少女…… 攝影師也答應跟我談話,不過他講的幾乎和導演所說的一樣,我沒有新發現。攝影師拍攝那個鏡頭時和其他人不一樣,他始終是透過攝影機的鏡頭觀看拍攝到的情景,那時候,他是否看到了那個少女呢?我很關心這個問題。 但他的回答是根本沒有看見,他像平常一樣拍攝,然後把膠卷拿去沖洗。一週後把沖洗好的膠卷取回來放映時,少女出現了……他是這麼說的。 我自己也搞不太清楚,不過據他說,少女背上的燈光也很奇怪。攝影時準備的照明器材只夠照亮男演員的背部,而站在稍遠地方的少女背部,卻在黑暗中顯得那麼光亮…… 對了,在掛斷電話之前,他還提到飄車族。剛才的筆記本上也貼著相關報導,是從報紙上剪下來的。七年前在發現少女屍體的時候,隧道一帶常有飆車族出沒……是啊,如果是那樣的話,真是讓人難受…… 願意和我談話的兩位學長從看了那段影片以來,也在蒐集那個案子的資料。看到少女一點點地轉過身來,他們雖然因為恐懼而將膠卷封存起來,卻沒有把它燒燬……我詢問原因,他們兩人都語帶悲痛地回答我,因為他們覺得死去的少女進入電影裡,像在沉默地控訴著什麼,所以不忍心把它丟掉…… 他們兩人說,直到現在,只要閉上眼睛,都還能夠回憶起那個默默佇立的少女背影,像背對著自己哭泣……兩人在結束談話時都對我說,如果少女的事情有新的進展,希望我再和他們聯絡。 我有這樣的感覺,學長們如果沒有在五年前拍攝那段影片的話,或許現在的人生會大不相同。因為一般人不會身處氣氛愉快的地方時,突然悲傷起來……但那些學長這些年來可能都是在這種情況下生活過來的…… 掛斷電話以後,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學長的話也好,案件的新聞報導也好,都無法告訴我任何重要的資料,我實在不知道應該再怎麼調查了。但在放棄的同時,我也感到輕鬆許多,因為我覺得我已經盡力了,可以不用再管這件事了。 但是,事情到這裡還沒有結束,因為那時我突然想起一條線索。第二次看那段影片時,我記得好像看見少女制服的袖子上有一個校徽標誌。對,沒錯,正是因為她想轉過身,我才看見了那個校徽。我想,透過校徽也許能知道少女就讀的學校。 可惜,當時我並不是看得那麼仔細,沒有記住校徽的特徵……為了確認校徽,我必須第三次放映那段影片,重新仔細地觀察一遍…… 我猶豫了,我害怕被捲入得更深……我覺得好像被那名少女拉著手,引向一個黑暗的世界…… 我覺得沒有什麼比那少女轉過身來更讓人恐懼了……隨著一次又一次的放映,少女的後腦勺慢慢地向右移動,她的左耳和左邊的臉頰漸漸露出來,過不了多久,她就會完完全全轉過身來……到那時候,我到底會看到怎樣的一張臉呢?……會是瞪大了眼睛,半張著嘴,一臉茫然的表情呢?……還是一張因痛苦而扭曲的臉呢?……我真的不想看到她的臉…… 但我的心裡有一個聲音在告訴我,不可以逃避……雖然那聲音非常微弱……而且我想,如果只是再看一、兩回的話,她大概還不會完全轉過身來……所以,我心驚膽顫地決定再看一遍那段影片。 是的……到目前為止,我一共看了三遍。那是第一次看影片後的十天,離現在大概一個月前的事,我安裝好銀幕和放映機,鎖上社辦,不讓任何人進來,然後從架子深處取出學長放在裡面的電影膠卷。 將膠卷裝上放映機的時候,我全身起了雞皮疙瘩,皮膚上的寒毛都豎了起來。關了燈之後,我從最前面開始放映。銀幕上出現了演員愉快的表情,耳旁只聽見膠卷轉動時發出的卡噠卡噠聲。 一開始,我是坐在沙發上的,可是隨著隧道的鏡頭接近,我像受到一股力量牽引似的站了起來,一點點地向銀幕靠近,最後為了不遠住放映機投射的光線,我靠邊站著。沒多久,半圓形的隧道入口出現在銀幕上,我和銀幕靠得很近,感覺就像在跟著那個演員走進隧道一樣。 ……老師。 我……之後發生的事,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說才好。我不知道怎樣向你敘述那種不可思議的現象……自從第三次看了那段影片以來,我的腦袋就變得一團糟…… 我進入現在的大學是在兩年前決定的,當時我還在老家附近的一所高中上學。一天傍晚,我一個人在教室裡從窗戶向外望。教室在三樓,從上往下的時候,下方有幾個女學生正在走路,她們看起來就像一些小小的顆粒。 我聽得見她們的談笑聲……那時,我正為自己的人生感到煩惱和迷惘……我想,從這裡眺下去就可以一了百了…… 於是一隻腳踏上了窗檯…… 可是猶豫了一陣子後,我還是離開了窗戶,並且在桌上放著的升學志願調查表上,填上現在這所大學的名字,決定從今以後要變得積極……在那一瞬間,我下了這樣的決心……對不起,我講了些無聊的事情……還是回到電影的事情上吧…… 鏡頭切換,銀幕上出現了男演員佔據畫面的背部……隨著背影愈走愈遠,愈變愈小,畫面邊緣的黑暗處,少女仍然光著腳站在那裡,雙手無力地下垂著,沒有力氣的手指微微地張開。披著黑髮的後腦勺幾乎和周圍的黑暗融為一體,只有制服的白色十分顯眼。她的背影纖細苗條,肩膀無力地垂下。她已經一個人在那裡待了很久了……我有這種感覺… 和第二次看的時候相比,她又向左轉了一些,還差一點就能看見她的側臉了……白色的臉頰已經從齊肩的頭髮和左耳的陰影縫隙中透出來,這在以前是看不見的。 還有那制服袖子上的校徽……雖然她的背影並不是很大,但是我近距離觀察銀幕,終於看清了那個模糊校徽的形狀和顏色,而且,她轉身的角度已足以讓我看到之前一直被肩膀遮住的胸前領巾…… 老師……我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也不知道那意味著什麼。如果我沒有第三次看那部影片而是中途打住的話,或許我是幸福的。 我現在,為什麼會在這裡……老師你又為什麼會在這裡呢?…… 如果說這世上存在著我們看不見的意志力……如果說她……有一種死後都無法消失的強烈眷戀,而那強大的意志力又牽引著我的話… ……影片中的她所穿的制服,和兩年前我站在教室窗邊時所穿的是一樣的……相似的制服到處都是,可是,我的直覺讓我深信不疑……是的,你說得對,她曾經和我在同一所高中上學。 3 ……老師,你不要緊吧?從剛才開始,你的臉色好像就有些不對……你的手怎麼在發抖呀?……還冒這麼多汗……剛才你不是還說冷氣太強了嗎? ……好的,我知道了,那麼我就繼續說下去。 於是我請了假回老家,也許到那裡可以知道少女的身世,一想到這點我就無法平靜下來聽課了。那是一個月以前的事情,那次回家……就好像發生在很久、很久似前一樣…… 坐在新幹線上,我離北方的故鄉愈來愈近,心情也漸漸變得不安起來。我很害怕……真的很想忘掉這一切……因為,怎麼會在離老家那麼遠的地方,又這麼偶然…… 我曾經以為,我選擇離開家到現在的大學唸書,以及後來參加電影研究會,都是出於自己的意志。然而,事實也許並非如此……我可能從兩年前開始就被她牽著鼻子走了…… 這太可怕了……到底有什麼東西可以證明我以前的選擇都是出於自己的意志呢?……我覺得自己好像快要消失,我害怕極了…… 到了家鄉的車站,我一隻手提著行李出了剪票口。天空陰陰沉沉,雖然時值初夏,我卻覺得涼颼颼的。我事先沒有和家裡聯絡就跑回來,所以母親見了我非常吃驚,但還是很高興地歡迎我回家…… 可是,他們很快就感覺到我的樣子不太對勁,問我是不是在大學裡發生了什麼事情。我怎麼能讓父母為我擔心,便笑著告訴他們什麼事也沒有,然後就去一趟以前的高中。從家裡走,很快就能到學校。 那個少女也曾經上過的學校……事隔兩年,我又回到了以前的學校,我一邊穿過校門,一邊想,那個電影裡的少女也曾和我一樣走在這條路上吧!那時已是傍晚,身旁經過很多放學回家的學生。女學生們穿著的制服是我曾經穿過的,也是電影中的少女所穿著的。 兩年前我還在這間學校的時候,說不定已經被她纏上了……我那時放棄自殺、重新確立自己的生活方式,也許根本不是出於自己的意志……我一邊走,一邊想。 我一方面對自己深感不安,另一方面卻又不知為何總想知道那個少女的事情。你不覺得很不可思議嗎?…… 我……自從看了那部電影之後,常常作同一個夢,夢見自己被人殺死,扔進隧道的排水溝裡,還在上面壓上好幾塊大石頭。我在夢裡經歷了她曾經過到的遭遇。太可怕了……太殘忍了,為什麼……兇手好像根本沒有把她當作一個人來對待……我覺得新聞報導中的她好像就是我自己…… 她希望人們可以找到她……我有這樣一種強烈的感覺。她不希望自己只是一具被飆車族殺害、身份不明的屍首,而是一個曾經活著的人……我想弄清她的身份,讓她重新成為一個有身份的人,讓她被親友悼念…… 走進教學大樓後,我一邊走向辦公室,一邊想著要是事先打個電話就好了,我有點擔心突然造訪會不會吃閉門羹。這時,正好有位曾教過我的老師從眼前走過,是H老師,一位上了年紀的男老師。他似乎還記得我,我一叫他,他就吃驚地喊出我的名字。 我是屬於那種不怎麼能和老師說話的人。同學們親密地跟老師打招呼的時候,我只是在一旁遠遠地看著……不過,H老師是到目前為止唯一一位和我關係不錯的老師。他雖然不愛講話,不怎麼引人注目,但為人和善,臉上常帶著溫暖的微笑。他是歷史老師,在那所高中已經教了三十五年,大家背地裡都戲稱他老頭子。但我喜歡這位老師,也常常受到他的照顧。 H老師好像剛上完課,所以可以和我談話,我們就站在走廊角落裡開始閒聊。我先簡短地聊了一下近況,然後問他知不知道七年前有一名本校女生失蹤的事情。 老師對我的問題有些不知所措,但他還是回答我了。他說近十年來突然失蹤的男女學生一共有五個人,這些學生幾乎都是平常在生活態度上有問題的孩子。 但是,其中有一個女孩子是非常嚴謹認真的。H老師對那個女生還有一些印象,課堂上即使別人都沒有聽老師講課,她也會認真地做著筆記。 那女孩失蹤的時間是七年前的七月七日,當時還有一個星期,學校就要放暑假了……那正是少女的屍體在隧道里被發現的那一年。 我一個勁地問了很多關於那個女孩的問題,叫什麼名字……住在什麼地方…… 老師對我的反應感到很驚訝。一般情況下,這些資料是不能隨便透露給外人的,對吧?可是H老師也許感覺到我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所以他告訴了我那個女孩的名字和住址。 電影中那個女孩的身份之謎,在那個時候解開了…… 少女的家離我家不遠,從我家附近那個車站坐電車的話,二十分鐘左右就能到達。那是一間獨棟的小型西式房屋。之前我並沒有考慮過知道少女家的住址後該怎麼辦,對於和她的家人見面,我感到非常不安。老實說,我根本沒有想到可以這麼快弄清少女的身份,所以覺得迷惘而不知所措…… 可是我又覺得,無論如何都必須去她家一趟……在我的心靈深處,覺得那就是我的使命……所以和H老師道別後,我決定立刻去她家。 在造訪之前,我事先透過H老師告訴我的電話號碼與她的家人取得聯絡。一位可能是少女母親的人接了電話,我當時非常緊張地與她對話。 我現在可以去拜訪嗎?我想和你談談關於你女兒失蹤的事情。我毫不隱瞞地告知造訪的目的,本以為很可能遭到拒絕,但是少女的母親沉默了一會兒後,十分客氣地答應了我的要求。 按響了門鈴之後,在等待開門的時候,我抬頭望著二樓的陽台。天氣陰陰沉沉的,好像馬上就要下雨似的,灰色云層下面,二樓窗戶的窗簾拉得緊實。窗簾是以櫻花色的條紋花布製成,顯示那是個女孩子的房間,我覺得那就是少女的房間。 玄關門打開了,開門的是個漂亮的女人,她是少女的母親。她臉上化了妝,衣著考究,給人一種在一流公司上班的婦女形象。 事實也的確如此。她和丈夫離了婚,現在在朋友的小公司工作,目前和兒子兩人一起生活,她兒子就是少女的弟弟。我進到屋內,一邊喝茶,一邊與她談話。 很奇怪吧!對於我這樣一個秦不相識的陌生人突然提出造訪,她不但沒有拒絕,還讓我進入家裡……我覺得很奇怪,就問她為什麼願意和一個從沒見過面的人說話。 少女的母親說,我打電話的那天早上,她夢見了女兒……她在夢中聽見電話鈴響,拿起話筒一聽,裡面傳來了七年前失蹤的女兒的聲音,說馬上就會回來…… 可是,現實中出現的並不是失蹤的女兒,而是從沒見過面的我,所以少女的母親問了我很多問題。我是誰?住在什麼地方?為什麼會關心她女兒的事情?……關於我自己的問題,我都儘量回答,至於我是如何知道少女的事情,又為什麼要進行調查,我則沒有詳細說明…… 電影的事和身份不明的尻體一事,我都沒有提及。那卷八毫米電影膠卷我沒有帶,留在研究會的房間裡。要是那時我帶著膠卷的話,說不定會讓她確認一下電影裡的少女是不是她女兒… 總之,我對少女的母親總是避重就輕……當時我也覺得很為難……看見我那樣子,少女的母親一臉不安地說,如果知道那孩子的下落,請我一定要告訴她…… 我也覺得很不公平……我自己什麼都不肯說,卻只是一直要求對方回答…… 我問她,在七年前的七夕——少女失蹤那天,有沒有察覺到女兒有什麼反常的地方。少女的母親盯著自己放在桌上的手,回憶當年的情況。 七年前那時候,少女的父母正在鬧離婚。他們是在念高中的時候認識的,交往不久就有了孩子,於是就奉子成婚了,可是後來,各種問題開始浮現……當時,少女對於父母離婚後要跟誰一起過這個問題,感到很煩惱…… 如果跟著父親的話,就必須搬回父親的老家去,也就不得不轉學。母親認為那樣會給女兒造成負擔,所以主張女兒跟自己一起過。 聽少女的母親說,她父親是個認真而嚴厲的人,他對自己的要求也很嚴厲,很能控制自己的言行,在家裡從來沒有和妻子吵過架,特別是孩子在的時候,他不想給孩子帶來壞影響,所以裝作和妻子的關係很好。 可是,少女還是感覺得到吧!她為此感到苦惱……那正是多愁善感的年齡……內心充滿矛盾和不安也毫不稀奇…… 七年前的七夕是個星期天,少女和朋友一直玩到接近中午時刻,她們去了百貨公司、植物園,然後到了車站前的時候,她說還有事,就和朋友分開了……從此以後,她就再也沒有出現過。 那天晚上,母親一個人在家等著少女回來。少女的父親幾天前回老家,預定星期一以後才回來。母親說他非常擔心女兒,星期一早上就開車回家,進門第一句話就問女兒找到了沒有…… 當時上小學的弟弟也去了朋友家玩,晚上住在朋友家裡。由於那天是七月七日七夕,他還在朋友家放煙火,在細竹上掛上小紙條。接下來的一週內,他都不知道為什麼沒有看見姐姐…… 大概一個月後,也就是八月中旬時,隧道內發現了身份不明的屍體,但是由於無法辨明身份,誰都沒有把這件事和少女的失蹤作聯想……她的母親甚至好像還不知道有這起案件發生。 雖然失蹤與隧道內發現屍體之間有一個月的時間,但少女應該不是被監禁在什麼地方吧!我想只是屍體被藏在隧道里,一直沒有被發現而已,所以少女很有可能是在和朋友分開後不久就遭到殺害,並被棄屍於隧道內的。 ……我、我不太願意去想這樣的事情,什麼屍體啊、棄屍的……好像少女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符號一樣……我覺得很難受…… 我還看了少女曾經住過的那個二樓的房間……我無論如何都想看看她的房間,所以就拜託她母親讓我進去看看…… 老師……也許你會認為我說的不是事實……我……進到她家以後,就一直有種強烈的感覺,想到她二樓的房間去……到底為什麼呢?我自己也不清楚…… 就好像有個看不見的人抓住我的手腕往那個方向拉一樣……不,當然並不是真真切切地感到有人抓住我的手……對不起,就當我什麼也沒說…… 她的房間是一個普通女孩子的房間。窗邊擺著小小的狗狗裝飾品,書架上排列著小說、CD……就像是從七年前就保持原樣到現在。 我覺得很難過,因為她並不是從一開始就失去生命,躲在電影裡的她曾經活著……這本來就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但當我看了那個房間後卻真實地感受到了。 房裡有她穿著高中制服的相片。對,沒錯,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少女的臉,她長得很像她母親,非常漂亮……房裡還擺著其他各種照片,我沒有看得很仔細,裡面還有與家人一起照的全家福……也有小時候的照片,她和一個孩子搭著肩膀,笑得很開心,那應該是她的好朋友吧……是,對,是的……其中還有她和父親一起拍的照片……但是臉照得太小,看不太清楚…… 少女的母親一邊小心翼翼地一個一個撫摸著房裡的東西,一邊向我敘述七夕那天晚上的事情。由於女兒一直沒有回來,焦急的母親打了電話給她的同學。很久以前曾有一次,女兒臨時決定住在同學家,卻忘了打電話告訴媽媽,回家後被父親狠狠地訓斥了一頓。但是那天晚上,少女並不在同學家裡…… 母親漸漸覺得事情不妙,她開始想,女兒會不會跑到了父親的老家,會不會是想跟父親一起生活而又不敢對自己說…… 於是,她打了電話到少女父親的老家那邊確認。當時父親的老家那邊有祖父、祖母,接電話的是祖母,但她告訴少女的母親,孫女沒有去過…… 我一邊聽著少女母親的描迤,一邊看著少女的書架。最初只是不經意地看著……後來我發現了一樣東西……那是電影的宣傳手冊……徵得少女母親的同意後,我把它從書架上抽了出來,那是我喜歡的一部法國電影的宣傳手冊…… 眼淚突然奪眶而出,我哭了起來……我家裡也有同樣的宣傳品,我也是這樣放在書架上……原來她也喜歡這部電影,一這麼想,我便感覺到我們之間的友情……我打從心裡為她的死難過了好一陣子,她的母親在一旁不知所措地看著我…… 我借用了一下洗手間,洗了臉。在我決定告辭離開她家的時候,突然聽到背後有人叫我——姐姐……大門那邊傳來一個男生的聲音。我轉過頭一看,門口站著一個看來比我還小幾歲的男孩,我立刻意識到他就是少女的弟弟。他個子長得很高,聽說已經上大學了。 當他發現自己認錯人以後,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頭。他說他看見門口的鞋子很像以前姐姐穿的那雙,還以為是姐姐回來了。 在大門口低頭行過禮後,我離開了少女的家。我離少女思慕的家愈來愈遠,心裡祈禱著,希望他們母子倆今後能幸福地生活下去…… 接著我立刻搭上新幹線,晚上就回到了自己的公寓。和去的時候一樣,回來時,我的腦子裡也一直想著少女的事情。這就是一個月前回老家的事情。 是的……現在我能說的基本上已經說完了……對不起,老師,我講得太長了,外面部已經暗了…… …… 你說那卷膠卷之後打算怎麼辦是嗎?我打算找時間交給警察……老師,你為什麼這麼著急呢?……是這樣啊,因為身為作家,所以無法保持平靜的態度是吧?是的,你的心情我能瞭解。 那沒有關係的。對,現在去學校的電影研究會的話,應該可以看到……好吧,既然老師這麼講的話…… 而且說實話,我本來也打算請老師去看看的,因為其實這件事我也還沒講完。 ……是的,基本上都講完了,但還有一點點沒有說。那天我回到公寓以後,注意到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好的,這個就等到了電影研究會的社辦再說吧……我還沒說完的,就是少女到底是被誰殺害的這件事…… 4 請進,這裡就是電影研究會的社辦。不好意思,這裡很亂,我先整埋一下。真是的……我應該事先把這裡打掃一下才對……其他人今天好像都不在,這正合我意。現在研究會的成員中,只有我和那個學長兩人知道那卷膠卷的事。我不想讓太多人知道這件事而引起騷動。 老師,請你坐在那個沙發上,注意上頭的煙灰。對,沒錯,膠卷就是在那個沙發下面發現的。 ……老師,你怎麼了?從剛才開始,你的臉色就不太好。 只是身體有些不舒服?……是因為我沒把話說完,讓你覺得有些不舒服是吧?都怪我……剛才在路上要是邊走邊說就好了,可是,我實在很想讓你一邊觀看實際的影片,一邊聽我說。我的想法是有些奇怪,真對不起…… 這就是放映機,把它放在這個位置……請幫我把它往前挪一點,謝謝…… 你本來可以騎自行車先到學校來的,讓你陪我一起走這麼長的路,真不好意思。推著自行車走路一定很累吧! 膠卷就在這個架子裡面……找到了……就是這個……對……這個圓形的盒子裡……裝著那卷拍下了少女的膠卷。直到現在,我把它拿在手裡的時候……還是覺得這個盒子十分冰冷,像拿著冰塊一樣……那麼,我現在就把它打開。 ……這個就是膠卷,比想像的要細吧!我現在把它裝到放映機上去。 …… 老師,你的臉色還是……你的額頭在冒汗……你怎麼了?…… ……我的臉色也不好嗎?是啊,我也覺得喘不過氣來……每次放映這個膠卷的時候,我都會這樣,心情很沉重、很難受。 老師,今天真是非常感謝你,一直聽我說到現在,還替我付了紅茶的錢……我以前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深刻地思考過命運。我有些囉嗦嗎?是啊,這句話我今天說了很多次吧! ……我走進咖啡店的時候就知道,少女的意思一定就是這樣的。是的,被殺的她還眷戀的應該就只有這個……哎呀,老師,你沒事吧?你的臉…… 是啊,我剛才淨說些莫名其妙的話,現在膠卷已經裝好了,我就開始說吧!在此之前,我得先讓房間暗下來才行……外面已經天黑了,只要把燈關掉就行了。 ……少女出現的部分在最後,但是今天好不容易來了,就從最前面開始看吧!從開始到隧道的鏡頭出現約有五分鐘左右的時間。利用這段時間,我就聊聊我從少女家回到自己的公寓後所思考的事情吧! 其實我想到的也不是什麼很特別的事。雖然讓老師感到有些焦急,但你聽了以後一定會大吃一驚的……不,那倒不是。就我剛剛說的這些事情來看,是無法肯定兇手是誰的…… 好了,請你看銀幕吧!現在開始了。現在正在說話的兩個人是五年前的電影研究會成員。八毫米膠卷放出來的影像很有氣氛吧……錄影帶的影像可以真實地表現出現實,而電影膠卷的影像總有些朦朧,帶著夢幻色彩…… 回到少女的話題,我那天回想少女母親的話,覺得有件事很奇怪。 少女失蹤那天是星期天,中午之前和朋友一起到處玩…… 老師,你不覺得奇怪嗎?……你想不出來嗎?要是我的話,一定會穿一般的衣服去玩的,而且一定不會穿制服,可是電影中的少女卻穿著制服…… 也許是我想太多了。雖然電影中的她穿著制服,但並不代表她死的時候也是穿著制服,也許實際上根本沒有任何關係。可是,她在電影裡是光著腳的……但身子卻不是光著的,而是穿制服,我總覺得這意味了什麼…… 如果我沒有注意到這一點的話,那天晚上我可能就不會打電話到少女家了。我很想知道少女死後,她的房間裡有沒有制服。 接電話的是少女的弟弟,七年前他還是個小學生,不過他仍記得姐姐失蹤前一天晚上的情形。他看見姐姐在自己的房裡坐立不安,還往上學的書包裡塞了些什麼東西。據他說,房間裡沒有姐姐的制服。 在此之前,我一直以為少女在車站前和朋友分開後,就在附近被某個人綁架了,當然可能不只一個,而是一群兇狠的歹徒……然後,活著的時候或是在被殺死後,被運到那個坐新幹線要走兩個小時的隧道里……歹徒可能把她塞進後車廂,也可能是用繩子綁緊了,橫放在車子後座運去的…… 但是聽了她弟弟的話以後,我改變了想法。她可能是自己主動離家,坐上新幹線的。也許她打算星期天離開,然後星期一再回來,直接去學校……所以她帶了制服……裝進書包裡的可能是上學要用的東西,包括制服…… 老師,老師,你不要緊吧?你看起來氣色很不好……但是請你仔細看銀幕……老師,你一定要把她看清楚……再過一會兒就是隧道口的鏡頭了……啊,為什麼我的心情會這樣呢……好難過……這個鏡頭完了以後……就是隧道口正面的畫面……這……就是了……這個半圓形的黑洞就是……這個隧道……現在那個男演員就要進去了……當他的背影完全消失在黑暗裡的時候… 我和少女母親談話的時候,總是漏掉一些重要的線索。我應該注意到當時那一絲不和諧的感覺……少女的母親是這麼說的,她說她丈夫是個認真而嚴厲的人……這樣的話,父親星期一回來時,為什麼會擔心地問女兒找到了沒有呢?最初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我想,原來她父親那麼關心她呀!可是,一般情況下會如此嗎?女兒不過是一個晚上沒聯絡、在外頭過夜而已。事實上,少女也曾有一次留宿在外而忘了打電話回家,第二天回來以後,他狠狠地教訓了女兒一頓。失去聯絡還不到一天的時間,可是父親不是生氣地詢問女兒「回來」了沒有,而是擔心地問女兒「找到」了沒有…… 過了七年後的今天,母親和弟弟相信少女還在某個地方活著,但是父親的話在如今的我聽來,好像是問:「找到」屍體了嗎?…… 是的,我懷疑她的父親…… 老師……馬上就是了……先是演員大大的背部……然後向隧道出口移動……變小了……快看……在那裡…… 老師?你看見她了吧?比上次更轉向這邊了,可以看見淨白的側臉了……和她房間裡放的照片一樣的臉……她垂著眼簾,表情是如此悲傷…… 老師,怎麼了?你的臉為什麼這麼蒼白?難道,老師……你是…… 電影就快結束了,那演員就要消失在隧道出口處了……結束了……老師,老師……我們再看一遍吧!我來倒帶。再看一遍的話,少女應該會再轉過來一點……到時她就能看見老師你了…… 嗯,果然沒錯,從老師現在的表情來看,我想我猜的應詼沒錯。之前我也不敢確定……我進入咖啡店,第一眼看到老師的時候,就在想你會不會是……因為我在少女房間的照片之中,看到一張和你很相像的臉……老師,你是少女的…… 好了,膠卷已經倒好了,我們再從隧道正面的鏡頭開始…… 老師……我還是想問問你的本名,可以嗎? 老師,我在電話裡聽她弟弟說,到她父親的老家要坐兩個小時的新幹線……她父親的老家就在隧道附近……這樣一來,殺害少女的兇手是誰就呼之慾出了……少女做好星期一去學校的準備後,乘坐新幹線到父親的老家那裡。和朋友玩的時候,她應該是把行李寄存在什麼地方吧!她本來應該在星期一早上坐父親的車回來的。 她也許是把和母親聯絡的事交給父親,可能是覺得對母親有所愧疚吧!父母離婚後,她想跟著父親一起生活,但她沒辦法對母親說出口,於是就背著母親溜了出來…… 啊……她……站在隧道里的黑暗中……老師……看見了吧?……在畫面的這一端……她轉過身來了,正望著這邊…… 老師,我在電話裡問過了,他們以前曾住過父親的老家……而她父親的老家就在這一帶……老師你的家也是…… 老師,你果真是少女的…… …… …… …… 沒錯……就是你剛才說的這個名字……那就是她的名字。請你……保持冷靜。真是可憐啊……老師……你不知道她的死一點也不奇怪,因為現在除了我和你以外,還沒有人知道……兇手是為了防止她的身份暴露,才將屍體上的牙齒全部拔掉。另外,屍體有一部分還沒有找到,應該是被兇手帶走了,這一定也是為了不讓別人發現她的身份。兇手一定是覺得因骨折而裝上骨板的部位太顯眼了吧…… 你知道她七年前不想跟著母親,而想跟著父親的原因嗎?她一定以為還可以像以前一樣在父親的老家生活。她的房裡有一張小時候的照片,照片上,她和一個曬得黑黑的男孩互摟著肩膀擺出『V'的手勢……那個男孩長得跟你像極了……我問少女的母親,那個男孩是誰,她說是搬家前住在父親老家附近的鄰居。 她一定是想見見你……她無法忘記和你一起玩的日子……好了,老師,請你仔細地把她看清楚,牢牢記住她的臉……電影馬上就要結束了……老師…… 5 ……啊! 你好。你從什麼時候開始站在那裡的?我只顧著看巴士時刻表,沒注意到你來了。不、不,沒等多久,我也是剛剛才到。 老師是騎自行車來的嗎?一定很辛苦吧!路上有一段很長的爬坡對吧?我以為你也是坐巴士來,所以正在這裡看下一班車什麼時候到呢! 那麼,我們走吧!從這裡走,很快就可以到那個隧道了……是的,這花是我在路上買的,我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天空放晴了,真是太好了!陰沉沉的天氣已經持續太久了。 對了,那卷八毫米膠卷你怎麼處理?是嗎?放在家裡保存啊……是的,我覺得這樣是最好的,請你一直留在身邊吧!把它交給警察或她的家人都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 ……我想她從電影裡消失,是因為她見到你了。她一定是自己決定離開的……不過我希望你至少能保存那卷膠卷。 ……看到了,是和電影中一模一樣的景色。這裡的時間好像靜止了似的,一切都和七年前一樣……走吧,我們進去吧! 雖然是白天,可是隧道里還是很黑,而且有點冷……明明是夏天……還有腳步聲的回音呢…… 老師,她父親的老家現在怎麼樣了?……是嗎?五年前被拆掉,蓋了別的房子……七年前她父親離婚回來之前,都是祖父、祖母兩個人住在那裡吧! …… ……看見了。電影中,少女就是站在那個位置的……她的屍體是在那旁邊的排水溝裡被發現的…… ……上面還被壓了重重的石頭。一想起這些,我就覺得難受和憤恨。 ……據我所知,她父母離婚是因為她母親紅杏出牆。她父親是個自制能力很強的人,所以即使憤怒,也沒有大吵大鬧,但他對妻子的怨恨卻不知不覺地轉移到女兒身上。 她父母是在高中時認識的,後來隨著女兒慢慢長大,她變得愈來愈像年輕時的母親。我從她的照片中可以清楚看見她母親的影子。她遇害的真相到底是什麼,我不得而知,但我猜這就是她遇害的原因…… 七年前的七月七日,傍晚時分,少女到了父親的老家……那時,她應該還穿著普通的衣服……到了之後,她受到父親及祖父母的熱情招待……一家人一起吃晚飯,氣氛十分融洽……老家的客廳裡有被爐,雖然是夏天,可是拿掉被子後,被爐仍然可以當作桌子用……上面擺滿了盛菜的碗碟……後來因為某種原因,她換上了制服,一定是想讓祖父母也看看自己穿著制服的樣子吧!那時她父親不在客廳裡,她換上制服,來到祖父母面前,轉著圈向他們展示自己的身姿,然後她離開客廳,回到祖父母為自己準備的房間。那個房間在一樓,外面有緣廊,她在房裡看見父親一個人站在漆黑的院子裡,那裡只能看見父親的背影,他抱著手臂像在出神地想著什麼事情。少女來到緣廊上,她光著腳,踩在涼涼的地板上。少女出聲叫了在庭院裡的父親,聽到女兒的叫喚,父親轉過頭來……那時候……那時候父親的臉…… 父親把穿制服的女兒當成了年輕時的妻子……於是內心的怨恨突然湧起…… ……一切都是我的想像。可是老師,我……我的腦海裡可以浮現出一幕幕清晰的畫面……不管是她穿著制服讓祖父母看的時候,還是被掐著脖子的時候,一連串的情景都好像我親身經歷過的一樣…… 我想那應該不是有計劃的謀殺……看著女兒的屍體,父親也不知所措……但他想起了女兒似乎沒有把行蹤告訴其他人……是的,父親知道她沒有告訴別人。她聽女兒說過,因為覺得對不起母親,她沒有把這次旅行告訴任何人……所以他決定把女兒的屍體藏起來,裝作什麼也不曉得…… 老師,你知道嗎?在犯罪心理學中,兇手即使殺死了自己的親人,破壞屍體的例子也極其少見……我看了點書,從書上知道的……對,據說那是很少見的…… …… 老師,我明白你的心情,我也和你一樣!是啊……真是太愚蠢了,她為什麼只因為這一點小事而失去生命呢?……這太過分了。啊——就在這樣一條狹窄的排水溝裡,她…… 她的屍體在這裡被發現的時候……是七年前的八月吧……聽說她父親死的時候,也是在八月的大熱天裡。女兒屍體被發現,到他死的時候剛好四年。你也被查問過,所以知道這件事吧?她父親應該是自殺的吧!據說在海邊撈起他的屍體時,已經不成樣子了…… 她的祖父母沒有對街坊鄰居說起過孫女失蹤的事嗎?你住的地方離她祖父母家很近吧?你一點也沒聽說過她失蹤的事嗎?也難怪,她母親打電話詢問的時候,她的祖母都沒有告訴她孫女來過…… 如果是那樣的話……不……別說了……我不願再想下去了……那太可怕了……老師,你別說了,別再說下去了……求你別說了……她太可憐了……好像所有的人……所有人都在欺負她…… 老師,我們現在該怎麼辦呢?把她的事情告訴她母親和弟弟嗎?或者讓它永遠成為一個秘密好呢?我不知道怎麼辦,我好像被困在黑暗中一樣。 明明已經接近她死亡的秘密了,卻不能把它暴露在陽光之下,反而讓它籠罩在更深、更濃的黑暗中。我覺得好像又再次將她遺棄在黑暗的隧道里一樣…… …… 老師……你怎麼這樣……是這裡太黑了嗎?……我……什麼也不…… ……是啊,惟有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她在電影中最後的表情……她靜靜地望著你,嘴角浮現出溫柔的微笑……那一瞬間,我也看到了…… 她臉上雖然帶著寂寞和憂傷,但那絕不是一種被仇恨和痛苦糾纏的表情……而是一種平靜地原諒了所有人的表情……在這個暗無天日的隧道里,她放棄了仇恨,選擇了愛…… 老師…… 來,這個給你……你親手把花獻給她,然後我們一起合掌為她祈禱吧! ……她並不是想把自己遇害的真相公諸於世,她引領我去她家,也不是為了控訴父親的罪行。她拉著我去她的房間,是想讓我看見在她房間裡,那張你與她的含照……然後她讓我把你帶到這裡來…… …… 原來是這樣啊……所以在咖啡店的時候,你的臉色才那麼難看啊……對,你那時感受到的視線,一定就是她的……我想她一定就在我的身旁…… 現在看來,我選擇那所大學、發現那卷八毫米膠卷,以及小K把我介紹給你,所有的事情都是在她的意志影響下出現的結果…… 本以為是自己的決定,但其實並不是自己所決定的……剛開始發現這個事實的時候,我覺得很遺憾,心想自己也許跟想從校舍跳下去那時一樣,根本什麼也沒有改變……可是,我錯了,也許她的意志的確左右了我的生活。 可是,想要幫助她的心情,的的確確是發自我自己內心的。這一點我可以肯定…… 她一定是想讓我活下去,引導我……對我說,堅強些,只要你活著的話,什麼事情都可以做……看到她轉過身來的笑臉時,我覺得自己做了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我第一次為自己感到驕傲…… 我想我會永遠記得她,不管今後發生什麼事……即使是覺得世界只有一片黑暗的時候,我也會想起她美麗的微笑,然後堅強地活下去…… 老師……我有一個請求,你聽了不要笑。你能讓我坐在自行車後面,載我騎一段路嗎?讓我從山坡上滑下去,感受一下少女當時感受到的風……隧道里雖然黑暗,但是外面一定是晴空萬里。只要走出去,眼前就會立即一片光亮,然後我們就會深刻地意識到自己是活著的。夏日的陽光灑落在樹葉上,在路上留下斑駁的樹影,我們就從那些樹下穿過吧…… 就讓我們在這裡再緬懷她一下吧…… 寂寞的頻率 失去的世界 1 婚前,妻子是一名音樂老師。她長得很漂亮,也很受學生歡迎,婚後還收到以前的女學生寄來的賀年卡和男學生寫來的情書。她總是很珍惜這些信,小心翼翼地把它們放到臥室的架子上,每次收拾房間的時候,她就會把信件拿出來看看,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微笑。 妻子從小就開始學鋼琴,從音樂大學畢業後,她的演奏聽起來已經具備專業水準,但不知道為什麼她沒有成為鋼琴家,我覺得很奇怪。不過,內行人似乎還是可以聽出她演奏中的瑕疵。婚後,妻子偶爾仍會在家裡彈琴。 我完全沒有音樂素養,連三個音樂家的名字也說不上來。妻子在家常會為我彈上幾曲,不過老實說,我根本不知道古典音樂到底有什麼好聽的。沒有歌詞、只有旋律的音樂該如何去欣賞呢?這對我來說實在是個難題。 認識三年後,我送了她一枚戒指。婚後,我們一起住在她父母的家裡。我自己的父母都已過世,很久沒有可以稱為「親人」的人了,可是結婚後,親人一下子就多了三個,接著一年後又多了一個。 女兒出生後不久,我和妻子間的爭執漸漸多了起來。我們都屬於很會說話的類型,不知是否因為往壞的方面去,我們常各持己見,為一些小事爭論到深夜。 剛開始,這種爭論也能帶給我們樂趣。互相傾聽對方的心聲,同時表達自己的意見,在接受和否定對方的過程中,我們都覺得加深了對彼此的瞭解,令彼此的心更為接近。可是後來,我們漸漸變得不壓倒對方就不甘心。 我們開始爭吵,即使岳母在一旁哄著哭鬧的女兒時也不例外。談戀愛的時候,大部分的人都只會看對方身上的優點,即使發現對方的缺點也會用愛去包容。可是當結婚後,彼此一直緊密地生活在一起,缺點便一直都在眼中揮之不去,變成互相嫌棄。 為了壓倒對方,取得勝利,我們開始用一些傷害對方的話語,有時甚至為了逞一時口舌之快,說出一些違心之言。 但我並不是真的討厭她。她似乎也和我一樣,不是真的討厭我,每當我看到她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時,我就能感覺得到。可是不知何故,我們總是互不相讓,連退一步都不願意。 只有她彈鋼琴的時候,才會覺得戒指礙事,把它摘下來擱在一旁。以前看到她這樣做的時候什麼都沒想,但自從我們經常爭吵以後,我開始覺得那無言的動作好像在說,如果沒有結婚,繼續當鋼琴教師有多好! 我是在和妻子吵架後的第二天過上車禍的。我打開車庫準備開車去公司,樹上新綠茂盛的嫩葉令人賞心悅目。那是五月一個晴朗的早晨,青翠的綠葉上,滴滴朝露閃耀著太陽的光輝。我坐上駕駛席,發動引擎後踩下了油門。到公司需要二十分鐘左右的車程,途中開到十字路口時,紅燈亮了,我停下車,正在等著綠燈的時候,駕駛席的窗戶突然黑了。轉頭一看,我看見一輛貨車的正面,它不只擋住了陽光,而且已經到了我的眼前。 我不曉得自己是何時醒來的,又或者其實我依然在沉睡的狀態。周圍是一片黑暗,沒有一絲光線,也聽不見任何聲音。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我試著動了一下,卻發現自己甚至連轉動一下脖子都不行,全身使不上力,甚至沒有觸覺。 只有右手肘的關節到手指部分有麻痺的厭覺,前臂、手腕以及指尖的肌膚都好像被靜電覆蓋著一樣。前臂的側面好像接觸著什麼東西,感覺像是床單,那是我在黑暗當中唯一能從外界得到的刺激。透過那一點點觸覺,我猜想自己可能是躺在一張床單上。 我弄不清楚自己到底處於怎樣的狀況下,心裡頓時充滿了恐慌及混亂,可是我既無法叫出聲來,也沒辦法移動身體逃出去。眼前只有我從未見過的黑暗,無邊無際的,完全漆黑。我期待著能有一絲光線劃破這無邊的黑暗,然而那一刻卻遲遲不肯到來。 寂靜之中,甚至連鐘錶秒針的轉動聲都沒有,所以我無法確定到底過了多久,但右手手臂的肌膚卻開始感受到溫暖,就和陽光照在手臂上時所感覺的那種溫暖一樣。可是,如果是那樣的話,為什麼我卻看不到這個在陽光照耀下的世界呢?我不明白。 我想自己會不會是被關在什麼地方,試著移動身體,想從那個地方逃出去,可是除了右手臂以外,身體其他部分一動也不動,好像都融進了周圍的黑暗裡一樣。 我想右手也許能動,於是在右手臂上使勁。我想要移動身體的其他部位時,身體完全沒有感覺,但是這次我感覺到手在動。肌肉在微微地伸縮,我感覺到只有食指在動,但在黑暗中,我無法確認那究竟是不是真的。不過,我感受到食指的指腹和床單接觸的感覺,我的食指應該是輕輕地上下動了一下。 在無聲的黑暗裡,我不停地上下襬動著食指,我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不知道就這樣過了多久,但我覺得同樣的動作已經重複了好幾天。 忽然,我的食指接觸到一樣東西,是一隻像是剛洗完盤子的冰冷的手。我之所以說那是一隻手,是因為我感覺到食指好像被纖細的手指纏繞著一樣。我居然沒有聽見那個人走路的聲音,就像黑暗中平空出現了一隻手。我吃了一驚,但同時也發現除了自己以外,還有其他人存在,我為此感到高興。 那個人似乎很慌張地握住我的食指,在此同時,我也感覺到有人把手心貼著我的手腕。我想,大概是握住我食指的人把另一隻手放在我的手腕上吧!在這隻手帶來的輕微壓迫感中,我感覺右手腕的肌膚接觸到一種像金屬般又硬、又冷的東西。 我猜可能是那個人手指上戴著的戒指接觸到我的肌膚,立刻想到一個左手戴著戒指的人。我明白了,摸我手腕的人一定是我的妻子。我聽不見她的說話聲、腳步聲,甚至衣服摩擦的聲音,黑暗中也看不見她的臉,唯一能感覺到的,就是她的手一次又一次地撫摸著我的右手腕。 她的手帶來的觸覺從我的手上消失,我又一個人被留在黑暗裡。只要一想到她再也不會回來了,我就拚命地上下襬動著食指。我不明白為什麼我的眼前一片黑暗,她卻似乎可以看見周圍,可以自由地來回走動,我想她應該也可以看見我上下襬動的食指。 過了一會,我的右手再次有被觸摸的感覺,我立刻意識到不是我妻子的手,那是一雙硬邦邦、佈滿皺紋的年老手掌。那個人好像在檢查什麼似的,撫摸我的手指和右手心。那隻手在我的食指上動著,好像在為它按摩。我拚命往食指上用力,而那隻手好像在測量我的力氣似的,緊緊捏住我的食指,這麼一來,我的手指完全不是對手,立刻動彈不得了。我這時意識到,自己的手指即使能動,也不過是上下襬動一公分罷了,只要稍微有外力的阻擋就完全不行了。 接著,一種像針一樣尖銳的東西刺激著我的食指指腹,因為疼痛,食指自然地動彈了一下,這時手指上的疼痛立刻消失了,但針尖馬上又刺到手心上。在寂靜和黑暗之中,突然的疼痛襲擊讓我措手不及:心頭一驚。我帶著半抗議的意思上下襬動了幾下手指,這時針刺的疼痛又消失了,彷彿有一條法則,只要動一動食指,針就會被拿掉。 我的右手被那根針刺了幾遍,拇指、中指、指甲和手腕,每刺一個地方我都很痛,然後不得不頻頻擺動手指。針刺的位置從手腕慢慢向上一點點地移動,正當我擔心針慢慢會刺到我的臉上時,疼痛突然在手肘關節的地方消失了。最初我想,那人終於停止用針刺我了,可是我突然意識到,我根本感覺不到右手肘關節以外的部分有肌膚的存在。即使我的肩膀、左手、脖子和腳被針刺了,我也根本感覺不到。 我意識到,自己能夠感到疼痛的地方只有右手肘關節以下的部分。靜電似的麻痺感覆蓋著我的右手,在沒有聲音和光線的世界裡,只有這種感覺確確實實存在。 過了一會,又有人握住我的右手,不是剛才那隻粗糙的老人的手,而是一隻年輕的手。從那纖細的手指帶來的觸覺,我立刻知道那是妻子的手。 她不停地撫摸著我的右手。為了表示我能夠感覺到她的撫摸,我拚命擺動食指。我想像不到在她眼裡這樣的動作代表什麼,也許在她看來,這只不過是手指的痙攣罷了。要是可以發出聲音的話,我早那麼做了,可是我根本連在用自己的力量呼吸都感覺不到。 過了一段時間,我覺得右手好像被提了起來,手貼著床單的觸覺消失了,緊接著手心貼上了一種柔軟的東西。我立刻明白,那是妻子的臉頰。我感覺到手指被打濕了,她的臉頰是濕的。 我的手腕被她的手支撐著,前臂內側接觸到一樣堅硬的東西,那好像是妻子的指甲。 她的指甲像畫畫似的在我的肌膚上滑動。最初我不知道她想幹什麼,在她一通遍地重複同樣動作的過程中,我漸漸明白了,她用指甲在我的手上寫字。我把精神都集中在右手的皮膚上,想知道她的指甲是怎樣活動的。 「手指YFS=1 N0=2」 她用指甲寫下這樣一組簡單的文字。我理解了她的意思,上下襬動了一下食指。一直重複寫著同樣文字的指甲觸感消失了,隔了一會,妻子用一種試探似的速度再度在我的手上寫起來。 「YES?」 我讓食指上下襬動了一下。就這樣,我們開始以這種笨拙的方式溝通。 2 我身處於一個無邊無際、完全黑暗的世界。這裡一片寂靜,聽不到任何聲響,我的心陷入了一種無邊的寂寞當中。即使身旁有別人在,只要不接觸我的皮膚,那就和不存在沒有分別,而妻子每天都來陪伴這種狀態下的我。 她在我的右手內側不斷寫字,讓黑暗中的我得知外界的各種消息。最初還沒習慣的時候,即使集中精神感受她的動作,還是很難分辨她寫的是什麼字。每當沒弄清楚她寫什麼的時候,我就擺動兩下食指表示否定,然後她就把寫過的字重新再寫一遍。漸漸地,我辨別文字的能力愈來愈強,後來我甚至能在她寫字的同時,立即就理解她的意思了。 如果相信她在我手上寫的內容的話,我所在的地方是醫院的病房。四面是白色的牆壁,病床右邊有一扇窗,她就坐在窗戶和病床之間的椅子上。 我在十字路口等待綠燈的時候,打瞌睡的司機駕駛著一輛貨車撞過來,讓我受了重傷,全身多處骨折,內臟也受到嚴重損傷,腦功能發生障礙,使我失去視覺、聽覺、嗅覺、味覺,還有右手前臂以外地方的觸覺。就算骨折能夠痊癒,那些感覺也沒有希望恢復。 得知自己的狀況後,我動了動食指。不管心裡有多麼深切的絕望,此時的我連哭的能力也沒有了。要將我悲哀的呼喊傳達給她的方法,就只剩下襬動手指了。可是她能看到我的悲哀嗎?在她看來,像能劇面具一樣毫無表情地躺在病床上的我,只不過是動了動手指頭而已。 我無法用眼睛迎接早晨的來臨。但當我感覺到陽光的溫暖包圍著右手皮膚時,我知道黑夜過去了。最初在黑暗中甦醒過來時的那種麻痺感逐漸消失,肌膚的感覺也恢復到了以前的狀態。 早晨到來後不久,我會突然厭覺到妻子的手,於是我知道,她今天又來病房看我了。她先在我的右手寫上「早安」,然後我動一動食指表示回應。 到了晚上要回家的時候,她會在我的手上寫「晚安」,然後她的手就會消失在黑暗中。每當這時我都會想,自己是不是已經被遺棄了,妻子是不是再也不會來了。分不清是睡著了還是醒著的黑夜過去,當右手在陽光的溫暖中再次接觸到她的手時,我才能真正感到安心。 她一整天都在我手上的皮膚寫字,告訴我天氣和女兒的情況等各種事情。她說,她得到保險金和貨運公司的賠償金,目前的生活沒有什麼問題。 除了等待妻子告訴我各種消息以外,我沒有別的辦法。我想知道時間,卻沒有辦法讓她知道我的需求。不過,她每天早上來病房看我的時候,都會在我的右手上寫下當天的日期。 「今天是八月四日。」 一天早晨,妻子這樣寫道。意外發生後已經過了三個月,那天的白天,病房裡來了客人。 妻子的手忽然離開了我的右手腕,我一個人被遺留在黑暗無聲的世界裡。過了不久,我的右手接觸到一個小小的溫暖物體,它像出了汗一樣濕潤,而且熱呼呼的,我很快就知道那是女兒的小手。妻子用指尖在我的右手臂上寫了字,告訴我,她父母帶著女兒來看我了。一歲女兒的手,大概是自妻子放到我的右手上來的。 我上下襬動食指,向岳父、岳母和女兒打招呼,他們來看過我好幾次了。和妻子不一樣的手依次觸摸我的右手,那是岳父、岳母向我問好的方式。他們觸摸我的右手時留下的觸感各有特徵,首先,我能感覺到每隻手不同的柔軟和粗糙程度,還有從觸摸皮膚的面積和速度,我可以感覺到他們內心的恐懼。 從女兒的觸摸中,我感覺不到她的恐懼。她的觸摸方式好像在試探眼前的不明物體。我在女兒的眼裡大概並不是一個人,而只是橫臥著,一動也不動的物體罷了!這讓我受到莫大的打擊。 女兒跟著外公、外婆回去了。我想起她觸摸我時的感覺,就覺得好心痛。我記憶中的女兒還不會說話,遇到意外前,她甚至還沒叫過我一聲「爸爸」。然而在我知道女兒用什麼樣的聲音說話之前,我卻永遠失去了聽力,也永遠看不見她蹣跚學步的樣子,永遠聞不到把鼻子貼在她頭上時嗅到的氣味了。 有知覺的只有右手的表面,我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一隻右手,在意外中手被截斷了,身體和右手分離,而又因為某種原因,「我」這個思考的主體住進了斷掉的右手裡。雖說我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可是這和一隻斷臂在病床上躺著沒什麼區別。看到這樣的我,女兒怎麼可能認得出我就是她的父親呢? 妻子的指尖在我的右手上滑動,問我是不是為了無法看見女兒成長而悲傷。我動了一下食指,告訴她是的。 「很痛苦嗎?」 妻子這樣寫道。我肯定地回答。 「想死嗎?」 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肯定的答案。根據妻子提供的訊息,我是依靠人工呼吸器和打點滴來維持生命的。只要她伸伸手,關掉人工呼吸器的開關,我就能從痛苦中獲得解脫了。 妻子的手從我的右手上挪開了,我被留在黑暗中。我不知道她要做什麼,但我想像著她從椅子上站起來,然後繞過病床,向人工呼吸器走去。 可是,我錯了,妻子的手忽然又一次出現在我唯一的知覺中,她好像沒有從椅子上站起來,而是一直坐在我身旁。 從接觸面的形狀判斷,放在我手臂上的好像是妻子的左手掌,但是感覺和平時有點不同。平常她用莊手心撫摸我的手臂時,戒指帶來的冷冰冰感覺消失了,她好像拿下了戒指。我還沒來得及思考為什麼,就感到有什麼東西在敲打著我的手臂。 敲打的東西好像是手指。說是敲打,但力量不像是用手心拍打那麼大,像只用了一根手指頭,輕輕地敲在我的肌膚上。她的手指在同一處敲了好幾次,好像在猶豫什麼,又好像在為某件事情做熱身運動。 最初我以為妻子想對我說什麼,可是她的手指連續敲打著,好像沒有等我回應的意思。 敲打的手指最初是一根,不久增加到兩根,好像用食指和中指交替著敲打。皮膚感受到的壓力愈來愈強,我感覺到她開始用力彈起來了。 手指的數目漸漸增加,最初分開的敲打逐漸連成一串,最後,十根手指一併在我的手臂上跳動起來,感覺像一枚枚小炸彈在手臂上連續爆炸一樣。接著,她的力量減弱,一顆顆雨滴劈哩啪啦地打在我的手臂上。我明白了,原來她把我的手臂當成鋼琴鍵盤在彈奏。 靠近手肘關節的部分是低音鍵,靠近手腕的部分是高音鍵,我按照這樣的規律再去感受她的敲擊,發現她的敲擊的確可以奏出音樂的旋律。一根手指敲打在皮膚上的感覺只是一個點,但是當它們連結起來的時候,手臂上好像形成了波浪。 我的右前臂好像變成了寬闊的溜冰場。妻子的手指帶來的觸感剛從手肘關節處順暢地一直線滑到了手腕,忽然又像快步走下樓梯一樣答答答答地跳回手肘關節的位置。她時而讓手指在我的前臂上瘋狂跳躍,大地都彷彿會因此震動;時而又讓十根指頭像窗簾在微風中飄擺一樣,輕輕地從我的手上滑過。 自從那天以後,妻子每次到病房來看我的時候,都會在我的右手上彈奏一番,之前用來寫字的時間都變成了音樂課。在彈奏前和結束後,她會在我的手上寫出那首曲子的名稱和作者。我很快把它們記住了,遇到喜歡的曲子時,我就動動食指。我是想用它來表示鼓掌的,可是這個動作在妻子眼裡代表了什麼,我不敢肯定。 我的周圍,比終年照不到一絲光線的深海還要深沉、黑暗,是連耳鳴的聲音都聽不見的完全靜寂。在這樣的世界裡,妻子的手指所帶來的觸感和節奏,就像是單人牢房裡,唯一的一扇窗。 意外發生之後過了一年半,冬天來了。 不知是不是妻子打開了病房的窗戶,外頭的冷空氣吹到右手上,我吃了一驚。在無聲的黑暗中,我看不見有人靠近窗戶或打開窗戶,因此也無法預知吹到手上的冷風。我想大概是妻子在打開窗戶換換氣吧!右手的皮膚感受到室內溫度的下降。 過了一會兒,我的右手接觸到一樣冰涼的東西,應該是妻子的手指,然後,手指在我的手臂上寫了幾個字。 「嚇了一跳?」 我動了一下食指表示肯定,但無法得知妻子看到我的回答後是怎樣的表情。 手指又寫了幾個字,這次是告訴我演奏就要開始了,她還說,在演奏前先讓她暖暖手。 手臂上感受到一股溫暖潮濕的風,我推測那應該是她為了暖手而吹出的熱氣,吹到我的皮膚上來。暖風消失後,演奏開始了。 我已經牢牢地記住她手指彈奏的次序、位置和時間等等。即使她不告訴我曲名就開始演奏,我也能很快知道她彈的是哪首曲子。當她的手指在我的皮膚上跳動時,我總覺得我能看到一些影像,有時是模糊不清的色塊,有時是過去曾經度過的幸福時光。 同一首曲子,我卻總是聽不厭,因為她的演奏不是絕對一成不變的,每天都會有微妙的差異。當我完全記住一首曲子後,便能透過皮膚察覺演奏中那細微的時間差,由此形成了不同的影像,在黑暗中產生與上次聽同一首曲子時不同的景色。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發覺那種微妙的差異才是妻子內心世界的表現。她的心安定、平靜時,手指的動作就像睡夢中的呼吸一樣溫柔。當她的內心充滿矛盾和疑惑時,我能察覺她的彈奏中有一瞬間彷彿從樓梯上滾落下來。在彈奏時,她無法說謊。我的皮膚所感受到的刺激,潛藏著她最真實的聲音。 妻子的彈奏突然中斷了,溫暖的氣息再次撫摸著我的手臂,我好像透過黑暗望見她那被凍得發紅的細長手指。隨著手臂上的氣息消失,演奏又恢復了。 指尖的觸感像是搖晃著手肘至手腕般移動著,我感覺到自己妤像躺在海邊的沙灘上,溫柔的波浪一層層地拍打在我的手上。 我回想起出事前,和妻子之間曾經說過互相傷害的話,心情因為後悔而倍受煎熬。我想向她道歉,然而,我已經沒有任何方法可以向她表達我的心情了。 3 為什麼不乾脆讓我死掉呢?我在心裡無數次詛咒上帝。為什麼我必須在黑暗和無聲的世界裡,熬過生命中剩下的幾十年,保持這樣的狀態變老到死呢?想到這裡,我就真希望自己能夠從此瘋掉。一個瘋掉的人沒有時間觀念,不曉得自己是誰,那麼我就可以變得平靜了。 我不能動彈,也無法發出聲音,只留下了思考能力。無論腦袋如何思考,我都看不見、聽不見,也不能表達自己的心情,只有充滿了對光明和聲音的渴望。 妻子和其他人在黑暗的彼岸來回走動,然而,我卻沒有任何辦法能將自己所想的傳達給他們知道。雖然我能夠透過食指來肯定或否定那寫在手臂上的問題,但這樣是不夠的!在旁人看來,我和一個躺在床上、面無表情的人偶沒什麼差別,可是事實上,我的腦中總在思考著各種各樣的事情。 但是,我只能靠上下襬動幾下食指來將自己所想到的事吐露出來,這樣的感情出口也著實太小了。即使內心感情澎湃,但我既不能哭,也無法笑,我的胸膛就像把水積存到極限的水庫一樣,肋骨沒有從內側被撐斷,簡直是奇蹟。 我這樣真的可以叫做活著嗎?像我這樣,不過是一塊會思考的肉塊罷了。活著的人和肉塊之間的界線到底在哪裡呢?我自己又應該屬於哪一邊呢? 我到底是為了什麼而活到現在的?難道說是為了變成這樣的肉塊,才從娘胎出生、去學校上課,然後工作的嗎?人到底是為了什麼目的而誕生到世界,在地上生活到最後死去的呢? 我想,要是我沒有出生該多好啊!事到如今,我連自殺都沒有辦法。如果我的食指下面有一個往自己血管裡注入毒藥的開關,我會毫不猶豫地按下去。然而,沒有人會大發慈悲地為我準備這樣的裝置,我也沒有辦法同別人提出要求。 我想停止思考,可是在無聲的黑暗中,唯一活著的就是我的腦髓。 不知不覺間,車禍發生後已經過了三年。妻子每天都會到病房來陪我,她在我的手臂上寫字,告訴我當天的日期、家裡發生的事情,以及世界各地的新聞等外頭的事。她從沒在我的手臂上吐露過內心的痛苦和悲傷,總是告訴我,她今後都會一直陪在我身邊,讓我鼓起勇氣。 根據妻子提供的消息,我得知女兒已經四歲,可以蹦蹦跳跳,會說話了,可是,我無法確認那是不是真的。就算女兒因為感冒沒治好而死了,我也沒有辦法知道。就算妻子告訴我的日期不正確,就算家裡的房子被一場大火燒光了,我也不會知道,我只能相信妻子告訴我的都是事實。 儘管如此,有一天,我察覺到妻子露出的破綻——那是她在我右手臂上為我彈奏的時候。 她的手指為我的手臂帶來觸覺刺激,讓我的腦海裡浮現出各式各樣的影像,我想那應該和她腦海中的影像是一樣的。從這個管道得知的妻子樣貌,應該比從手臂上的文字內容更真實。 那天,我和往常一樣,傾聽著她所彈奏的無聲音樂,那是一首我已經聽她彈過好幾百遍的曲子。第一次聽這首曲子的時候,從她頻密跳動的手指觸感,我想像出一幅小馬奔跑的圖像,但是那天,我聽到的曲子裡找不到小馬奔跑的影子。曲調有微妙的紊亂,我從她的指尖感受到的,是一匹疲倦的馬拖著沉沉的腦袋在緩緩前行的景象。 我想妻子是不是遇到了什麼不如意的事,但她在我手臂上寫的文字裡,絲毫沒有陰沉晦澀的詞語,還是和以前一樣只有一些明快、讓人充滿信心和勇氣的話。我無法詢問她的情況,也無法窺探她的表情,只有彈奏和言語間的矛盾留在我心裡。 她的演奏中帶著疲憊的影像並不單發生在那個時候。從那次以後,她不管彈什麼曲子,皮膚上組成的音樂中都再也找不到明朗和輕快,相反地,卻讓人感受到她的窒息和看不見前途的絕望。她在彈奏中表現出來的差異其實微乎其微,一般應該是難以察覺的,可能連她自己都沒有注意到她的演奏和以前有所不同吧! 我意識到,她累了。 很明顯,原因就是我。我不能像一付枷鎖一樣縛住她。她還年輕,還有充裕的時間來重新開始自己的人生,可是因為我這檬半死不活,讓她無法重獲新生。 要是她和別人再婚的話,會不會遭到旁人非議呢?還是會得到他們的同情和理解呢?總之,她不忍心拋棄變成了肉塊的丈夫,每天都到病房來把我的右手當成琴鍵,為我演奏。 然而毫無疑問地,她的內心充滿了痛苦。不管她再怎麼用語言偽裝,她的指尖卻展現了她心中所感。我在演奏中窺見的那匹筋疲力盡的馬,可能就是她自身的樣子吧! 妻子那充滿著無限可能的人生,今後將一點點地消耗在陪伴這團肉塊的日子裡。我在意外中失去了人生,而為了照顧我不得不每天來病房的妻子,也是一樣。 一定是她那顆善良的心使她無法拋棄變成了肉塊的丈夫。 我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但我必須使她重獲自由,然而,她的離開就意味著我將永遠一個人被遺留在黑暗和無聲的世界裡。更重要的是,即使我想到什麼,也無法讓她知道我的想法。除了將自己交給她以外,我別無他法。 時間並未因黑暗和寂靜而停止,意外發生後已經過了四年。隨著時間的流逝,妻子的彈奏中那沉重和苦悶的氣氛愈來愈濃烈了。那種微妙的感覺,常人恐怕是感受不到的。但對我來說,妻子的彈奏就是我的全世界,所以我能敏銳地感覺到她的痛苦。 二月的某一天。 她在我的手臂上彈奏了一支明快的曲子,指尖密集地敲打在我的手臂上,這讓我看到一隻蝴蝶在風中翩翩起舞的樣子。乍看予人平和的感覺,可是仔細一看才發現,那隻蝴蝶的翅膀上沾滿了血。那是一隻無處停歇、不管多痛苦也不得不永遠不停地拍動翅膀的蝴蝶。 彈奏持續了一會兒後中斷,她一邊休息,一邊在我的手臂上寫起字來。內容是一些和演奏截然不同的愉快家常話。 「指甲又長得這麼長了,我得趕快幫你剪掉。」 寫完之後,她碰了碰我的食指,想看看我的指甲。我把所有的力氣都用在食指上,想用指甲抓破她的皮膚,讓血流出來,藉此表達我要她殺掉我的願望。 我希望她殺死這可憐的肉塊,我祈求讓自己結束這所謂的生命而獲得解脫。然而食指的力量太弱,根本不能達到我的目的,甚至無法按動她的手指,我充滿詛咒的情緒沒法發洩。 儘管如此,她似乎還是透過皮膚的接觸感受到一點點我的心情,這是我在她重新開始彈奏時感覺到的。 妻子落在我手臂上的指尖,像是演奏者揪緊了胸口似的彈奏著。她在我手臂上彈奏的不再是剛才明快的樂曲,而是像墮入無邊黑暗的洞穴一樣的曲子。 「彈奏」這個詞實在不足以形容她的動作。我感覺到她把內心深處的情感都集中到手指上,運用它們瘋狂地撞擊著我的皮膚,我甚至感到被指甲抓到皮膚時的疼痛。這種疼痛源於她內心的苦悶與痛楚,一種不得不把自己的人生和對肉塊丈夫的愛放到天秤兩端而引發的痛苦。每當她的指尖接觸到我的肌膚時,什麼也不可能聽見的我卻好像聽見了她痛苦的吶喊。她在我手臂上的彈奏,比以往我所接觸到的任何東西都更有一種瘋狂的美。 過了一會兒,就像琴絃「啪」的一聲斷了一樣,彈奏戛然而止,手臂的肌膚上出現了十個尖銳痛點,我想大概是妻子十個手指頭的指甲刺在我的手上。接著,幾滴冰涼的液體落在手臂上,我知道,那是她的眼淚。 手臂上的壓迫厭很快便消失了,她也隨之消失在黑暗中,不知她是不是離開病房去了什麼地方,過了好一陣子,她都沒有回到我的皮膚表面來。她的手指離開了,但那疼痛卻還留存著。當我自己一個被遺留在寂靜和黑暗中的時候,我終於想到一個自殺的方法。 4 突然有東西出現在我右手的手臂上,從接觸到的面積和形狀,我很快判斷出那是一雙手。那手上佈滿了皺紋,表面很僵硬,從它的觸摸中找不到妻子那樣的柔情和關愛,我立刻意識到,那是醫生的手。自從四年前在黑暗中醒來以後,我不只一次接觸過這雙手。 我想一定是妻子把醫生叫來的。我想像著她在一旁緊張地等候醫生診斷的樣子。 醫生提起我的右手,手臂側面的床單觸感消失了。醫生握住我的食指,然後像按摩似的彎折食指的關節,像在檢查食指的指骨是否正常。 接下來右手被再次放回床單上,醫生觸摸的感覺消失在黑暗的深處。過了一會兒,我感覺到食指指尖被針刺了,非常痛,可是這次我已經事先預知了,於是找強忍著疼痛,不讓食指動彈。 我是在昨天晚上下定決心的。夜晚過去了,當我的皮膚感受到從窗口照射進來的溫暖朝陽時,我的自殺行動已經開始了。妻子和往常一樣到病房來看我,在我的手上寫了「早安」,但我沒有動一下食指。 妻子最初可能以為我還在睡,她的手離開我的右手錶面,消失在黑暗深處。她好像開了窗,外面的空氣吹到我的手上。外面似乎非常寒冷,吹到手上的空氣冷得幾乎可以讓人失去知覺。妻子每天都告訴我當天的日期,所以我知道現在已經是二月了。我的腦子裡想像著妻子的樣子,她看著窗外的景色,呼出白色的氣息。 只要不觸摸我的右手,即使有人在病房裡,失去眼睛和耳朵的我也不可能知道。但是那天早上,直覺告訴我,妻子打開窗戶後就坐在床邊,等待我從睡夢中醒來。我感覺到她的視線落在我的食指上所帶來的壓力。我死也不動一下手指,始終保持著沉默。 過了一陣子,妻子好像意識到我的手指不動有些異常,她輕輕拍了拍我的右手,在手臂上寫了一行字。 「喂,該起床了!已經快中午了。」 四年來,她寫字的速度和複雜程度已經和說話沒什麼區別,我也可以像聽聲音一樣,透過皮膚來理解她所寫的話。 我沒有做出任何反應,於是她又開始等待我醒來,過了一陣子,她又拍拍我的手叫我起床。這樣反覆了幾次以後,已經中午時分,她終於忍不住叫醫生來了。 醫生不單用針刺我的食指,右手的手掌、小指的關節,手腕等所有地方都用針刺了一遍,但我必須堅持住,不能因為疼痛或驚嚇而動手指頭。我必須讓醫生和妻子認為,我的手指已經不能再動彈,我的肌膚已經不能再感受到刺激。我必須讓他們相信,我已經成為一團不能再與外界有任何交流的肉塊。 不一會兒,醫生用針刺的疼痛消失了。我始終沒有動一下手指,自始至終保持著沉默,恍如一瑰石頭一樣。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誰也沒有碰我的右手,我想一定是醫生在向妻子說明檢查的結果。過了很久,溫柔的手為右手帶來了觸感,我不用尋找冰涼的戒指就可以肯定,那是妻子的手。 她將我的右手掌心朝上平放著,然後把兩根手指放在我的手臂上,從位置和觸感來判斷,那應該是食指和中指。我彷彿看見黑暗深處浮現出兩根白白的手指,指尖帶來的觸感很微弱,感覺朦朦朧朧,那觸感從手肘關節輕輕地滑到了手腕。 一些如髮絲一般細細的東西落在手臂上,然後散開了。手心裡有一種濕濕的、柔軟的壓迫感,我立刻知道是妻子把臉頰貼在我的手心裡。黑暗中,我看到她跪在床前,臉靠在我手心裡的樣子。 她呼出的溫熱氣息輕輕地衝擊著手腕的表面,向手肘關節的方向溫柔地拂過我的手臂。但是,那氣息一過了手肘關節位置,就在黑暗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親愛的,動動你的手指頭吧!」 臉頰的觸感從手上消失了,指尖又開始在手臂上寫起字來。 「難道真像醫生說的那樣,你的手指不能再動了嗎?」 她寫完問題以後,留了一段時間來等待我的回答。看見我的沉默以後,她又一個勁地寫起來,她寫的是從醫生那裡聽到的診斷報告。 醫生對於病人不再用食指做出反應一事,也無法下準確的判斷,不知道是最終陷入了全身麻痺的狀態,或者只是手指不能再活動,但肌膚仍然可以感受外界的刺激。醫生還對她說,也有可能是長期的黑暗使病人不再對外界刺激有所感覺了。 「親愛的,你的手還有感覺對吧?你的手指還能動對不對?」 妻子的手顫抖著,慢慢地寫道。在黑暗無聲的世界裡,我注視著那些詞語。 「你在撒謊!」 幾滴可能是眼淚的液體一直滴落在我的手臂上,讓我聯想起屋簷滴下的雨水。 「你只是在裝死對不對?你聽著,如果你還不做出反應的話,我以後就不再來看你了哦!」 她移開了手指,像在等待我的回答。我感覺到她在注視著我的食指,但我仍然一動也不動,於是她又再次開始寫起來。她指尖的滑動愈來愈快,愈來愈急,我能從中感受到一種全心全意向神靈叩拜、祈求保佑時的認真相執著。 「求求你,回答我!否則,我將不再是你的妻子!」 她的手指這樣寫道。在黑暗中,我看到她哭泣的樣子。我的食指仍然一動也不動。我甚至在完全無聲的寂靜中,感受到我和妻子之間的沉默。不一會兒,她的手指無力地搭到我的手上。 「對不起,謝謝。」 她的手指在我的皮膚上慢慢地滑出幾個字,然後她的指尖離開我的手臂,融進了黑暗中。 從那天以後,妻子仍然到病房來探望我,為我演奏,不過不再是每天,而是每兩天來一次。這個頻率不久就減為三天一次,最後她的來訪變成了一星期一次。 用手臂聽得出來,妻子以前的彈奏中那種沉重和苦悶消失了,連續跳躍的指尖觸感好像一隻小狗在手臂上跳舞。 有時能從她的彈奏中感受到一種近乎罪惡感的情緒,我想那是妻子對我的內疚。她有這種感覺不是我所希望的,然而不可思議的是,這種情感使彈奏更加動人。在手臂上流淌的無聲音樂中,我窺見她向命運乞求原諒的美麗身姿。 演奏的前後,妻子仍然在我的手臂上寫字,和我說話,但我始終沒有做出反應。而她好像也不在乎,不停地用指尖向一動不動的肉塊報告自己的近況。 有一天,我右臂上出現了一隻戰戰兢兢的手。我在黑暗中集中注意力,想知道那是誰的手。那手比妻子的小得多,而且更加柔軟。在小手旁邊是妻子的手,我知道,那小手是女兒的。 我記憶中的女兒是還必須被妻子抱在懷裡的嬰兒,可是現在,女兒的手觸摸我手臂的時候,不再是嬰兒般不帶任何意思的觸摸方式了。我從她的觸摸中可以感覺到,她對一具無法言語、橫躺的肉體抱有的恐懼和好奇。 「我現在正教這孩子彈鋼琴。」 妻子在手臂上這樣寫。然後妻子的手離開我的皮膚,接觸我的只剩女兒一個人。 女兒的手和成年人相比好像更加尖細,感覺好像手上放了一隻小貓伸出的爪。 女兒的手指開始笨拙地彈奏起來,彷彿伸出爪子的小貓在肌膚上跳躍、打滾。她彈奏的曲子非常簡單,根本無法和妻子的演奏相比,但我的腦海裡浮現出女兒專心一意地彈奏的身影。 從那次以後,女兒也常常和妻子一起來看我,在右手臂上為我演奏。隨著時間的流逝,女兒的琴藝一天比一天精湛。我從手臂上跳躍的指尖觸感中,感受到女兒開朗的性格。演奏中偶然夾雜著一些不受拘束、非常活潑和容易厭倦的性格元素,透過女兒在手臂上編織成的世界,我比親眼所見更加深刻地瞭解到她的成長。 不久以後,女兒上小學了,她用尖尖的手指,在我的手臂上慢慢地、慎重地寫下兩個字。 「爸爸」。 字體是小孩子特有的,有些歪歪斜斜,但寫得很清楚。 又過了很長很長的時間,沒有人告訴我經過了多久,我無法知道自己身處何年何月。不知從何時開始,妻子再也沒有來看過我,女兒的來訪也同時中斷了。 是妻子發生了什麼事情,或者只是把我遺忘了,我不得而知,沒有人告訴我她的情況,我只能一個人想像。如果是因為生活忙碌充實,沒有時間想起我這個像個肉塊的丈夫,我會很高興,因為她不應該再和一個不會說話的物體糾纏不清。遺忘,是我最希望的結局。 我最後一次在手臂上聽女兒演奏的時候,她的琴藝已經可以和妻子媲美了。女兒已經很久沒有到病房來,她應該已長大成人,也許已經結了婚,生了小外孫了。我無法得知時間流逝了多久,也不知道女兒現在的年紀。 其實,別說女兒了,我連自己多老了也不得而知。我甚至想,也許妻子都已經年老體衰,壽終正寢了也不一定。 我的世界依然是一片黑暗和寂靜,床單上躺著的右臂也無法再感受到陽光的溫暖。我的床大概已經被移到一間沒有窗戶的房間裡,而世界依然沒有消失,是因為我殘缺的生命依舊靠人工呼吸器和藥物點滴而延續著。 我想像自己一定是被塞進了醫院的角落裡,像存放舊物品一樣。那裡一定是個像儲藏室一樣的房間,周圍堆放著各種積滿厚厚灰塵的東西。 再也沒有人觸摸我的手,醫生和護士可能都已忘了我的存在,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有時往食指上一用力,發現它依然能上下活動。 手臂上還隱約殘留著妻子和女兒在上面彈奏時留下的感覺。我一邊在黑暗中回味,一邊想像著外面正在發生的一切。人們今天依舊唱歌,依舊聽著音樂吧!就算我被當作一件不會說話的物品,存放在儲藏室裡,時間仍然是不會停止的。自己雖然置身於黑暗和寂靜之中,然而,世界還是充滿光亮和聲響的,人們一定還是和以往一樣出生,並且生活、歡笑和哭泣,繼續不斷重複著生命的旅程吧!我描繪著永遠失去了的風景,靜靜地把自己交給了黑暗。 寂寞的頻率 後記 角川書店出版我的首部單行本《GOTH斷掌事件》時,書未曾經放了一個〈未來預報〉的廣告,這本短篇集就是將之改名而來的。而其實書內收錄的四篇小說中,有三篇曾刊登於雜誌《The Sneaker》中。 〈未來預報〉是於二OO一年初夏時寫的,在寫《GOTH斷掌事件》的第一話之前不久,大學畢業後的幾個月。那時,朋友不是忙著考研究所就是投身社會工作,其中只有我一個人什麼都沒做,每天打混過日子,於是我產生了危機意識,而所謂危機意識,就是不投入社會工作,只靠寫小說可以餬口嗎?但是,如果要我正正經經地找一份工作,我一定會神經衰弱得要到處去找上吊用的繩子吧!所以,我早已決定放棄普通人的生活。 那時,碰巧編輯那兒有個邀約,「雜誌要做一個關於悲痛的特集,你來寫關於這類的故事吧!」我為了生活便接受了這份工作,然而這卻是噩夢的開始。 我沒有任何靈感。「悲痛」這種束縛,真的令人苦痛萬分。 我向他們打聽究竟為什麼要做「悲痛特集」,他們說,因為我之前寫的短篇小說也很具有「悲痛」的味道。那個故事是以我在大學時代所思考的事情來當創作原動力的,但隨著畢業,我的煩惱早已消失,腦中的縐摺也變得平滑,平滑到甚至忘記了應該如何寫小說。該怎樣塑造出場人物好呢?該如何鋪陳整個故事呢?如何打字?如何儲存檔案?如何打開電腦?如何換褲子?我全都忘了。但是,截稿日卻一天一天逼近。我後悔了,如果當初沒有接受這份差事該有多好!我想我只有以死謝罪。如果有一個已打開的罐頭放在身旁,我就會用罐蓋那凹凸不平的切口割腕。不過很可惜的是,我身旁並沒有罐頭,所以我就活到了現在。真的很危險呢! 我就是在這樣的狀態下寫出〈未來預報〉的。在「某某特集」時,我那頑固的腦袋早已立誓不要再受金錢誘惑而接下工作。但是,這個誓言不知何時從我平滑的腦袋上慢慢滑到耳朵,接著在不知不覺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那也不過是幾個月後的事情。 「請你為我們的恐怖特集寫點東西吧!」 「我知道了。」 雖然接下了這個工作,但我還是沒有任何靈感,晚上就四處找罐頭,但因當時我的主要食糧是夾心面包,所以一個罐頭也沒有。可能有點離題,但我的身體有三分之一都是由夾心面包組成的。我會閱讀別人寄來有關夾心面包的新聞郵件,我可是站在夾心面包業界的最前線,其實,我的電腦桌布是夾心面包的相片呢!看過的朋友都臉色發青地說:「你瘋了……」自此以後,有朋友來我家時,我一定會事先換一張「正常」的電腦桌布。 我就是在這樣的狀態下寫出了〈膠卷中的少女〉。經過這兩件工作,我明白了一點: 若不是自己想寫的時候,就無法開始寫作。如果要寫的小說早有既定的題目,不知何故,我就會四處去找罐頭,所以我決定不要再為酬勞而輕易地接下工作了。 在這個大前提下,〈小偷抓住的手〉就是我非常喜歡的一部作品,因為那純粹是我想寫而寫的,我感覺到我那平滑的大腦,終於也跑出了美好的一面。 新作終於在最近完成了,那是二OO二年十一月的事。那時,我突然聽起古典音樂來,然後有種「呀,對了!」的感覺,就寫起故事來。如果經常可以這麼容易便有靈感浮現,就不用這麼辛苦了,但拜我那平滑的大腦之賜,這樣的次數很少。另外,我的新作最後卻沒有如期推出,那時候如果傳出了我死亡的消息我也願意承受。我的首本單行本《GOTH斷掌事件》剛推出不久,但我並不打算趁勢進軍主流小說。我現在只想一邊用《GOTH斷掌事件》的版稅,一邊為興趣而悠閒地寫小說(某出版社的小說),完全無視截稿日期,讓周圍的人都嚇呆了。不過,我覺得現在非常幸福。 感謝你把這篇後記讀完。 乙一 二OO二年十一月二十四日 ◆◇◆◇◆◇◆◇◆◇◆◇◆◇◆◇◆◇◆◇◆◇◆◇◆◇◆◇◆◇◆◇◆◇◆ 更多精彩熱門日本輕小說、動漫小說,盡在輕小說文庫(Www.WenKu8.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