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小說文庫(Www.WenKu8.CN)☆★☆★☆★ <仰望半月的夜空> 第一卷 序曲 條紋內褲與橘子 前言 忽然間住院了。這對我來說,就像是提早過寒假。 醫院裡有個同年的女孩,叫做裡香。 她很任性,簡直像個女王,不過,那樣的裡香,任性也是理所當然的—— 裡香有時會悶著頭不吭聲。 有時會傻傻地望著砲臺山。 就算我在身邊,也渾然無所覺。 哪一天,我的手才能觸碰到她呢?哪一天,我才能帶她到凝視的那個地方去呢——? 序曲 我以前始終認為父親是個沒用的男人。 因為,那傢伙是個嗜賭的爛酒鬼,而且明明有了老婆還勾引別的女人。事實上,母親總過著淚水流不停,苦頭吃不完的日子。也因此,我曾把父親當作敵人,心懷厭惡,避免和他接觸,有時還會動手和他幹上一架。 可是,這樣的父親有一次竟感觸良多地如此說道: 「你不久也會遇到喜歡的女生吧。聽好了,你可得好好守護她喔。」 神經啊,我想。 你自己有做到嗎? 他大概也覺察到我的心思了吧。父親的神色有些尷尬,又像是轉了個念頭似的,面露微慍的神情,最後又莫名地表現出感慨萬千地樣子。 父親說: 「像我啊,以前為了你媽連命都豁出去了。不不不,現在也是,恩恩,現在也是。」 說服力——零,我想。 就連一點也看不出來。 順道一提,那是在夏天最熱的時候,那個炙熱的夏季,氣溫連續幾天都突破三十度,創下了高溫記錄。所以,怕熱的父親那一陣子都只穿著一條藍白相間的條紋內褲閒晃。 看到他那副德行,說服力果然是零。 只不過,如今回想起來,那番話雖然缺乏說服力,卻或許是充滿父親本色的真心話。沒錯,當時父親的雙眼——雖然因長年放蕩而顯得污濁——蘊藏的卻格外閃耀。那雙認真的眼睛所散發出的光芒和他選馬票時一模一樣,所以絕對假不了。 「愚者之口吐露真實」 不知道哪個偉人曾留下這樣的名言,說的還真有道理。 如今我明白了。 父親說的沒錯。 沒錯—— 事到如今,我才明白。即使過程中遭遇些許慘事。 附帶說明,所謂的些許慘事就像這樣。 那本雜誌K到裡香的臉,實在純屬意外。 我看到很有趣的漫畫,特別從大廳刊登那漫畫的雜誌到她的病房去。裡香最近情況一直都不太好,我想借此讓她稍微開朗一點也好。即便對像是我,她仍然惹人憐愛地對著我哭,就像是對主人搖尾巴的狗一樣。 但是,對於這樣的我,她所回報的不是「謝謝」, 也不是「Thankyou」, 也不是「裕一好體貼呀」。 而是橘子攻擊。 真要說明起來的話,情況就是一走進她病房的瞬間,橘子從天而降,砸向頭頂。也就是把人家看病送的橘子夾在門上,一開門就有橘子砸下來的惡作劇。 早前時候的連續劇中,常有「板擦砸向老師頭頂」的情節,反正就是雷同的陷阱。 笨蛋如我,上了這種老掉牙的陷阱的當。然後,就在我因突如其來的攻擊而驚慌失措之際,不自覺地放掉拿在手中的雜誌,而那本雜誌就這麼正中她的臉。 我敢保證,我不是故意的。 這應該說是不可抗力所導致的意外,我甚至覺得理因歸責於設計那種無聊圈套的她—— 當然,裡香並不那麼想。 「你幹嘛啦?」 暴怒的裡香按著紅通通的鼻子,抓起手邊的橘子一顆顆向我砸來。一顆、兩顆、三顆——橘子接連不斷地飛過來。「嗚哇哇哇」我一邊大叫,一邊一顆顆地接了下來。 可是接到第四顆時我的手裡已經塞滿橘子,於是第五顆就直接砸中我的臉。 「嗚啊——」 迎面的衝擊讓我喊叫出聲,而且隨之倒地。 裡香見狀哈哈大笑。 「正中紅心,這下子你可得到教訓了吧!」 豈有此理,過不過分? 可是,即使發生這種事,我依然不放棄。即使頹喪又生氣,我不曾因此想要放棄。 我就是在那時想起父親的話。 有件事,先說好。 這是一句沒什麼大不了,普通到不行的話。 男孩和女孩相遇時,就這麼一句話。 毫無其他任何補充。 唉,這其中雖有百般曲折,不過和發生在世界各角落中,那些真正嚴重的事件比起來(譬如說造成幾百萬人死亡的大饑荒、又笨又殘暴的獨裁者所引發的戰爭、股市大崩盤等等)就顯得微不足道了,不是嗎? 是的,沒什麼大不了,普通到不行的話。 當然,對我們而言,卻相當特別。 不,不太對—— 對我們而言,是真的、真的很特別。 第一卷 第一章 亞希子小姐與少女與芥川龍之介 「呼——」 一吐氣,氣息立即轉白開始凍結,然後逐漸融化在空氣之中。 我停下腳步,抬頭望著天空。 冬夜的白晝總是遲到,已經凌晨五點了,天空仍然是一片深沉厚重的黑暗,其上點點繁星誇耀似地閃耀著光芒。 其中,星光最為耀眼的是位於南方夜空的天狼星。 我不太清楚星星的名字,只是一個叫做司的朋友對這方面瞭如指掌,曾經教我各種相關知識。 其實,我現在記得的大概也只剩天狼星,其他全部忘光光了。 再往前沒幾步路,就是商店街。 商店街拱廊下寂靜得令人生畏。 整條街就像死去般地陷入沉睡。 不—— 事實上,是已經死了。 與車站相隔咫尺的附近一帶,已經徹底衰敗調殘。 這裡以前是條繁華的商店街,如今大半店家都已倒閉。曾被狀點得五彩繽紛的鐵卷門,現在佈滿鐵鏽,連大白天也都關得緊緊的。整條街甚至被冠上「鐵卷門商店街」的可悲稱號。 在我小時候,這裡並不是這個樣子的。 小鎮上的人只要想買東西,就會來這兒報到。 當時,這一帶隨時擠滿開開心心前來購物的顧客,店家也忙的不可開交,光走在拱廊下就足以讓人心跳加速。 那幅情景至今仍鮮活得刻在我的腦海中。那是——恩,大概在我四、五歲時,母親牽著我的小手一起走在這條商店街上。 我記得當時四周人聲鼎沸,來來往往的人潮顯得活力十足的樣子。在那種氣氛的感染下,我也跟著雀躍不已,拚命瞪大眼睛張望擦身而過的行人和精力充沛的店家。那時候,整條商店街確實是全小鎮的重心。 如今,卻完全不見往日繁華的些許殘影—— 年僅十七歲的我,站在這條商店街的拱廊下,過往的回憶卻充滿心頭。 我頭一遭買書就是在這條商店街的書店,來買的時候手裡還捏張千元喜歡鈔票;我頭一遭看電影就是在這兒的電影院,主角是個欠扁船長的科幻電影;我生平頭一遭喝酒就是在商店街大概正中央位置的壽司店,那時候可能都還沒上小學吧。 酒是父親給我喝的。 「很好喝呦,要不要赫赫看呀?」 聽他這麼一說,當時年幼單純的我以為真的很好喝,竟然一口氣灌下半杯青酒。 當然,我一喝完立刻「呯」地一聲倒地不起。 我很清楚地記得那時候只覺得兩眼昏花,全世界東搖西晃,所有的一切看起來都變得軟趴趴的。 令人難以置信的是,眼見我滿臉通紅,「呯」地一聲倒下,父親居然還「呵呵呵」地笑個不停,真是個差勁透頂的父親。 總而言之,這條商店街充滿了各種回憶。 看著它逐漸沒落,總讓人覺得有些寂寞。一陣又冷又幹的風吹過拱廊下,拂過雙頰的同時,那陣風也竄進心底。 話雖如此,我特別喜歡像這種拂曉時分,整座毫無人氣的小鎮還沉浸在黑暗的那一瞬間。因為,在這個亂糟糟的世界中,也唯有在這一刻,感覺上凡事似乎都回歸到正確的位置上。 當然,那大概也只是我一廂情願罷了。 嘩嚕——!嘩嚕嚕嚕——! 「嗚哇!」 突然響起的音樂讓我不自覺叫出聲來。 聲音來源是我的手機。 我慌亂地把手伸進口袋,想讓那傢伙閉嘴,快狠準地趕緊把它關掉。 那並不是有人來電,而是設定在五點的手機鬧鐘功能自動啟動。 恐懼剎時在心中膨脹。 (慘——慘了。不快點回去的話,亞希子小姐會氣死的——) 恐懼感驅使我大步跑了起來。 穿過商店街,會碰到一道大概及腰的閘門。跳過閘門,那一頭是醫院的停車場,還有幾台車停在那裡,可能是夜間執勤人員的吧,再過去就是一棟三層樓的小醫院。 已經有幾扇窗的燈火點亮了。 我越發焦慮不安,同時加快腳步。我直接走過醫院正面玄關,往建築物右側走去。因為,正面玄關在這種時候是鎖著的。 繞到背面,有一扇褐色的門。 我伸手握住門把,輕輕地、小心翼翼地打開。 夜裡只能從這兒進出醫院。 我異常謹慎。 亞希子小姐以前曾埋伏在這裡,我一進門就被她用拖鞋底狠狠地呼巴掌。 亞希子小姐那時候氣得不得了,我不但被迫當場跪坐,還被訓了二十分鐘以上。 我也算是個病人呀,真希望她可以客氣一點。 我開著門,整個人進入防禦狀態。 我勘查四周動靜。 (過得了關嗎——?) 我傾聽週遭聲響。 我悄悄地探進頭去。 裡面沒有半個人影,只有排列整齊的長椅。那裡是醫院大廳,畢竟在這種時間,連白天人來人往的場所也變得一片寂靜。 我鬆了口氣。 第一道關卡,過關。 我走進室內輕輕把門關上,雙手提著鞋,在陰暗的走廊上碎步前進。 往前約十公尺處左轉後,是一段和緩的上坡,那是輪椅專用坡道。 坡道上為確保安全,鋪著橡膠地板,踩在上頭不會發出腳步聲。 但是,這坡道存有難關。 因為,坡道中途有個超大轉角,從轉角盡頭的醫護站看過來一覽無遺。 從轉角到醫護站約莫十公尺—— 我管它叫「恐怖十公尺」。這段路毫無藏身之處,只要護士往這一看就沒戲唱了。那視線總能穩當地命中我這個目標。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後,飛奔而出。 我儘量壓低身子保持低姿態,小心避免發出腳步聲,同時往前跑去。 十公尺。 七公尺。 五公尺。 我的心臟狂跳不已。雙腳也由於過度緊張而差點打結,眼看著險些絆倒。不過,我還是拚命拉回身子,保持平衡,並直接加快速度。 三公尺。 一公尺。 接著,我一口氣跑到走廊上。成功突破難關!我立刻左轉,從這數過去的第三扇門就是我的病房了。胸口逐漸湧現一股成就感。 但是! 就在我的手握住門把的當下, 「裕一——!」 背後傳來某人的叫聲。 我慌忙轉頭,果不其然亞希子小姐就站在那兒。她抬起左腳,右手往後舉。簡而言之也就是所謂「伸手過頂」的動作。以一介女流而言,他那股投球姿勢還不是蓋的。 我停下腳步,兩手使勁揮舞。 「啊,亞希子小姐,不是這樣的啦!偶,偶偶偶我也不是說偷溜出——」 我拚死拚活地解釋,半途就被打斷了。 啪噗——! 伴隨如此嘹喨的聲響,我的臉遭受某褐色物體——也就是醫院裡所準備的拖鞋(底)直接攻擊。 §§§§§§§§§§§§§§§§§§§§§§§§§§§§§§§§§§§§§§§§§§ 剛開始是發燒。 整個人軟綿綿的渾身無力。 我以為只是感冒。 那是距今兩個月前的事了。 因為我覺得像感冒之類的病,睡飽自然就會好,而且我和我媽都不是那種對醫院有好感的人,所以我沒去醫院,每天只是大睡特睡。 我想,那時每天都有睡上二十個小時吧。我就像睡魔附了身,不論睡多久都沒問題。如今回想起來,那時候就應該覺察到身體有異狀才對。 然而不論我睡得再九,身體始終都沒有好轉的跡象。忽低忽高的體溫,一直都維持在38度以上,而且身體的倦怠感也完全沒有消失。 後來,我逐漸連抬手臂都覺得有困難。 當那樣的狀態持續一週時,我才總算警覺因該不是感冒作祟。即使如此,我本來還是不打算去醫院——我是真的真的很討厭醫院——一直以來都很擔心的母親忽然間急了起來,最後就把我押到了醫院去了。 醫生看完診,直接了當地說: 「你得住院喔。」 他同時直接了當地說。 「最短也得花上兩個月。」 病名是急性肝炎。 那是病毒性疾病,雖然和感冒之類的疾病一樣,不過病毒卻會讓肝臟整個報銷。話是這麼說,這種疾病其實也沒嚴重到哪裡去。兩至三個月哪便能完全痊癒,而且不會有任何後遺症。 只不過,這兩到三個月之間完全禁止運動。 據說,有壓力什麼的也不太好。 總而言之,聽說什~~~麼都別想,輕輕鬆鬆地睡個沒完就是最好的特效藥。 但是事情是這樣的。入院約一個月後,我的身體狀況就已經好了一大半。 只要在正常情況下,根本感覺不到自己有病。何況,我只是個十七歲的高中生耶。要我一直呆在床上睡覺,根本就是強人所難嘛。 醫院這種地方,本來就是個陰森又無聊的場所。首先,一到晚上九點就熄燈了。 在那之後,不管是電視還是收音機都開不了。四週一片烏漆抹黑,也沒辦法看書消磨時間。反正,就是無聊,無聊到讓人受不了。 我後來開始在晚上偷溜出醫院。 身體狀況好的時候,因為朋友家就在醫院附近,我就會跑到那去避難。 到那傢伙的家裡,有電視、電玩還有漫畫,和醫院比起來,簡直是個樂園。 當然,就身為護士的亞希子小姐看來,怎麼可能對此坐視不管。 就這樣。 我和亞希子小姐之間壯烈的戰鬥戲碼,才會每晚重複上演。 §§§§§§§§§§§§§§§§§§§§§§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 這是父親三不五時大多是在撕爛馬票時就會碎碎念的話。我如今也深刻體會到那句話的道理了。真的,所謂的人生,真的不可能總是一帆風順的—— 「我說裕一呀——」 亞希子小姐以拖鞋前端「叩叩叩」地敲著我的頭,一邊說: 「到底要講幾次你才會懂啊!」 亞希子小姐看來相當生氣,聲音異常低沉。 補充說明,我正跪坐在護士站前——就是背脊挺直,兩膝端正併攏,兩手置於膝上的德行。 唉,正是「殺雞儆猴」裡那隻被宰的雞。 看到我那副樣子,不僅上了年紀的歐巴桑對我指指點點,一面「嘻嘻嘻」地竊笑,住院的小朋友還問媽媽說「那個人在做什麼呀」。 他媽媽聽了趕緊說「不准看」,同時拉著孩子的手快步通過我面前。 啊啊,地獄呀—— 明知是做白功,我仍然試著擠出惹人憐愛的笑容。 「哈,哈哈哈。真是的,我剛只是去散個小步而已嘛。」 沒用的,我自己都覺得似乎笑得很勉強。 亞希子小姐半眯著眼。「啥?散步?你熄燈時間剛過就消失了吧?」 心跳瞬間加速,不過我還是說服自己「冷靜點」。她應該只是在「誘導詢問」而已吧。 「哪、哪有啊!我剛都在睡覺呢!你的包包。」 「嗚——」 我外出時把包包塞到棉被裡,好讓人看起來以為我乖乖在床上睡覺。亞希子小姐知道這件事情的話,代表我—— 破功了。 完全破功了。 膝蓋『咯答咯答「地不住顫抖。我慌張地以雙手壓住膝蓋。我心一橫,誠惶誠恐地抬起頭來,只見亞希子小姐露出詭異的笑容。 面頰往上揚起,她「呵呵」兩聲。 「哈,哈哈哈。」 我竟不由自主地報以笑聲。 「哈,哈哈哈." 是在是因為,我除了笑還能怎樣呢。 亞希子小姐是這醫院的護士,長得頗正,不說話時還會讓人覺得是個明豔動人的美女,但她可是亂恐怖一把的。據說,高中時期的亞希子小姐可是個不良少女呢。 我就這麼一次,看過亞希子小姐高中時的照片。 十七歲的亞希子小姐穿的衣服上繡著」 「伊勢灣岸暴走夜露死苦」(註:「夜露死苦」為××××(本人註:日文不會打`_`||)的諧音字。) 或是「十七代女一匹愛死天疏」(註:「愛死天疏」為×××××(本人註:同上)的諧音字。) 或是「幹架天流天下無敵」 之類的文字。 反正,她曾是那一類的人就是了。 現在身為護士的她,面對大部分患者都會和顏悅色,但是只要一抓狂,就會顯露本性。 我還是笑個沒完。 「哈哈哈哈。」 亞希子小姐同樣笑個沒完。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_`||) 我和亞希子小姐只管笑個沒完。該怎麼說呢,詭異微妙……! 啪噗…!! 那副詭異微妙的光景持續約莫七秒後,這樣的聲響活生生地斬斷。 「痛、痛死了……」 我抱著頭。我被拖鞋底部狠狠地K了頭。 漂亮的攻擊角度,被打的位置隱隱抽痛。亞希子小姐駭人的怒吼聲隨之降臨。 「搞什麼東西啊,是誰說身體狀況好轉,就可以給我隨便出去閒逛的啊!再給我搞這種飛機,你就給我住院住一輩子!」 「那個,亞希子小姐……」 「幹嗎啦!?」 「你講話變得像男人一樣了……」 「啥?」 被氣勢驚人的她瞪著,臉上掛著苦笑的我整個人在瞬間凍結,的的確確就如同被蛇瞪視的青蛙一樣。 「裕一——」 「是、是的。」 「答應我喔,答應我你不會再半夜偷偷溜出醫院了.」 我僵硬地猛點頭。 「答應,答應。」 「真的喔?如果不收信的話——」 「的話……」 「你請你脫得光溜溜跳土風舞吧。」 「光、光溜溜!?土風舞!?」 「你也不喜歡吧?那樣的話真的很慘,是不是?」 她抿嘴一笑。 那根本就是惡魔之笑。 「想試試看嗎?裸舞?」 再怎麼說也只是口頭上的威嚇而已吧?這麼想的話可就是愚不可及、大錯特錯了。亞希子小姐是那種一言既出,鐵定實行的女人。 這時,我的腦海裡鮮活地浮現出我本人光溜溜跳土風舞的情景…… 「不,沒興趣。」 我顏面抽搐,一邊回答。 亞希子小姐滿意地點點頭。 「那,你可要守信用喔。畢竟,這醫院裡可是有女孩子的呢。」 「是,遵命。」 乖乖點頭的我,突然對亞希子小姐的話萌生疑問。 她剛說「有女孩子」? 我所住的市立若葉醫院是個小醫院,住院患者頂多不過百人。其中一半是超過七十歲的阿公阿婆,剩下一半也都幾乎超過三十歲了。 這裡有什麼女孩子嗎? 「好了,接下來就得看你的表現囉。如果不守信用的話,就要光溜……」 亞希子小姐忽然發出「啊啊啊」的慘叫。 哇,亞希子小姐發出一般女人的尖叫聲耶,我這麼想著一抬頭,就看到多田先生站在亞希子小姐背後。 他臉上掛著下流的奸笑。 「你這傢伙,剛摸我屁股對吧!」 亞希子小姐漲紅了臉,回頭怒吼。 今年應該已滿八十的多田先生,那張沒牙的嘴「嘻嘻嘻」地奸笑著,一邊悠哉游哉地說: 「啊,真歹勢呀,亞希子親親。手稍微碰到了那麼一下下而已。你看,都是因為這走廊太窄了嘛。」 用屁股想也知道,根本就是騙人的。 他是故意摸亞希子小姐屁股的。 我們病房就在隔壁,我可是清清楚楚,多田先生是個名副其實的色老頭。他床底下偷藏的A書還堆得跟小山一樣高呢。虧我以前還一直認為人這種動物,隨著年歲的增長就會益顯「成熟幹練」,又或者是「沉著穩重」;但是,自從認識多田先生之後,之前的想法因此完全改變。 當然,亞希子小姐似乎也很清楚這一點。 「你這個色老頭!!還敢給我睜眼說瞎話!」 「你這是在懷疑我這個連路都走不穩的病老頭囉?你這小姐真是過分耶……」 「你不要在這種時候才裝出一副病懨懨的樣子!」 「我的心臟跳得好厲害呀。啊啊,血壓也……」 「騙鬼呀,去死啦!臭老頭!」 我冷眼旁觀兩人一如往常般的——唇槍舌戰,趁亞希子小姐不注意時悄悄閃人。 此時不閃,更待何時。 亞希子小姐的監控變得更為嚴密了。 不愧是前不良少女,氣魄果然不同。只要熄燈時間一到,她就會在我病房門前放把長椅。這醫院的門是外推式的,沒辦法從病房內將門拉開。 毫無爭論餘地的監禁。 "如果像上廁所怎麼辦呢?" 我試著這麼抵抗過,但是亞希子小姐卻塞給我一個怪模怪樣的透明容器—— 尿壺。 我對這種超乎想像的作風啞口無言。 "你是認、認真的嗎?" 被這麼一問,只見她對抱著尿壺的我點頭說: "認真的!麻煩你了!" 敗給她了,不愧是前不良少女,氣魄果然不同。 她的嚴密監控不僅限於晚上,白天情勢也轉為嚴峻。我以為肚子餓的時候,偶爾還會跑到醫院對面那家小超市去買點面包或點心,現在這一切卻全都被禁了。只要我一晃到大廳,坐在洽詢窗口的歐巴桑就會緊迫盯人地瞪著我不放。當我轉而繞到後門去時,則換成被掃地的歐巴桑抓住手臂。 掃地歐巴桑冷靜、殘酷地說: "不好意思,我是守亞希子小姐之托,你應該也明白吧!?" 我僵直地點點頭,避難似地逃回自己的病房。她所布下的天羅地網實在超乎想像,簡直就是鋪天蓋地、完美無暇…… "唉~~~" 我吐著大氣,一邊在走廊上前進。 我能自由走動的地方只剩醫院內部了。但是,醫院這種地方可是個只有醫生。護士和病患,糟糕透頂的場所。年輕住院患者在這兒算的上是稀有動物,胡亂走動就可能誤入醫院中特別為且設置的陷阱被愛聊八卦的歐吉桑和歐巴桑困死。那是種一旦被捆住,至少得一個小時才能脫身的超級恐怖陷阱。 可是,我的那些豬朋狗友卻完全誤解了所謂的住院生活,還會說什麼: "好好喔,一定有,美女俏護士吧?" 那根本就是幻想。 想瞭解現實為何物,只要被亞希子小姐怒嚇一次就知道了。 我看那些受過教訓的傢伙到時候只會想死吧。 "唉~~~" 我再度嘆了一口氣,漫無目的地走在撒滿午後陽光的走廊上。 真是無聊死了。 剛開始雖然很高興不用去學校,可是這種無聊的日子過久了,竟然開始懷念起學校來了,真不可思議呢! 唉,好想在午後的教室中睡午覺呀…… 走著走著,我來到連接走廊。 市立若葉醫院分成東樓與西樓。我的病房在西樓,住的主要是輕症患者。而隔著中庭的另一邊,就是東樓,那裡住的是長期住院或重症患者。 我早打定主意沒事最好少到那裡去。 所謂的醫院,雖然是廢話,不過卻是生病的人才會涉足的場所。會住進那裡就代表病情已達某種程度以上,進一步到重症大樓去的話,還會有些病得真的很嚴重的病患。在那裡的可不只是像我這樣怎樣都無所謂的病患。 我在連接走廊中間停下腳步。 我對於抱著開玩笑或殺時間的心態而跑到那邊去,還是感到些許顧忌。 記得剛入院什麼事都搞不清楚時,曾因迷路誤闖東樓。就在我呆呆地四處遊蕩之際,某處傳來一陣哭聲。我什麼都沒多想,純粹因為好玩就循聲走去。當然,也毫無任何心理準備。然後,我就撞見了那一幕。那是一對在走廊角落相擁而泣的年輕男女。女方咬著薄薄的嘴唇,男方則對著女方故作堅強地不知在說些什麼,有時還會抹抹眼角。 發生了什麼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完全摸不著頭緒。 因為,我隨後就慌慌張張地逃開了。 我當時覺得好像看到了什麼不該看的東西。 或許,災厄之類的東西其實並不罕見。感覺上似乎鮮少接觸得到,卻隨時不停地四處流竄吧。 東樓讓我產生了這樣的想法。 "回去吧。" 我這麼低喃,身體隨之轉向。 到屋頂去曬曬太陽吧。水塔旁邊吹不到風,這個時間很溫暖的。從大廳帶本漫畫上去也不錯。 我的思緒一邊如此打轉,目光同時被什麼東西吸引住。 烏黑的頭髮。 白暫的肌膚。 從連接走廊的窗戶可以看到部分東樓,東樓邊間病房的窗戶旁有個少女。 她雙手放在窗框上,仰望著天空。 我嚇了一小跳。 住院兩個月以來,所有住院患者長什麼樣大概都有印象了——若葉醫院並不是什麼大醫院。 醫院裡應該沒有那種年齡的女孩子才對呀。 "是來探病的女生嗎?" 我這麼喃喃自語後,注意到她的穿著,隨即打消了這個念頭。她穿著淺藍色的兩件式睡衣。沒有人會穿睡衣來探病的,在醫院裡只有住院患者才會有那樣的裝扮。 亞希子小姐的話忽然在耳畔響起: "這醫院裡可是有女孩子的呢。" 她說得似乎沒錯。 亞希子小姐當然知道那個長發女孩的事。 "你眼睛還真利耶。" 她不懷好意地取笑著。 我雖然有點火大,可是一旦亞希子小姐發火的話,肯定吃不完兜著走,所以我還是把那口鳥氣嚥了下去。何況,如今亞希子小姐手上還拿著點滴針,而那尖銳的針頭鎖定的攻擊目標,正是我的左臂血管。 也就是說。我是個準備吊點滴的患者。 而亞希子小姐是負責打點滴的護士。 情形就是這樣。 若膽敢在這種狀況下忤逆亞希子小姐 "啊,抱歉抱歉。弄錯了。" 她可能就會說著諸如此類的話,把針刺進相差十萬八千里的錯誤位置。而且,那樣的動作還會重複大概三次。剛開始她用這種伎倆對付我時,我還以為在相同慘事持續發生的過程中,我終於深切體認到亞希子小姐的恐怖之處。拿著針的亞希子小姐,必須嚴加注意才行…… "她是什麼時候住院的啊?" 我緊盯著逼近的鏡頭,一邊問。雖然幾乎每天都會打點滴,不過我到現在還是沒辦法習慣這種疼痛。 "我想想,三天前吧。聽說是從縣外的醫院轉過來的喔。" 亞希子小姐在回答的同時,逕自將針刺進血管。打針也有技術高超與拙劣之分,厲害的人會讓你幾乎不覺得痛就完工了。粗魯的亞希子小姐是屬於拙劣的那種。 這次同樣有一陣輕微刺痛竄起,我微微地喊出聲: "……唔!" "你很孬種耶。" 明明就是自己技術爛,亞希子小姐還這樣低語: "是男人的話就忍耐一點。" 忍耐,要忍耐呀。要是在此時有任何怨言,說不定她就什麼都不告訴我了。 "那個女生叫什麼名字呀?" "秋庭裡香。十七歲,和你同年喔。" "同年啊……" "你在動歪腦筋,對吧?" 她又開始不懷好意地取笑著。我鄭重其事地否認: "才沒有咧!" "喔,這樣啊?嗯……?" 亞希子以同樣的調調笑個沒完。我一邊壓抑著怒火,一邊問: "那個女生住在東樓吧?很嚴重嗎?" 就在那一瞬間,亞希子小姐整個人的感覺稍微起了變化。她仍然保持輕佻的微笑,但是她的眼睛卻沒有在笑。 "還好,沒什麼啦。" 騙人。 我太清楚這種反映了。醫生或護士對於越是嚴重的病情,口風就越緊。他們通常只會透露一些場面話。然後,裝出一副沒什麼大不了的神情。鮮少涉足醫院的人或許搞不懂那些反映的意義,可能就會信以為真而覺得沒什麼大不了。 可是,我已經在這兒待了兩個月了。 騙人。 那個女生一定病得很重。 某種沉重的黑色疙瘩"噗通"一聲墜落我的腹部。那是一種接近悲哀與絕望,但是其中又存在著微妙差異的情緒。 或許—— 是"死心看開"吧。 醫院裡有病人是天經地義的。 學校裡有學生。 警察局裡有警察。 這都是天經地義的。 其他,還有類似的例子。 例如說…… 有病得很嚴重的人,其中也有人就這麼不抱任何希望地死去。這些人可以提出抗議,也可以向神抱怨。同時,也可以到某個很高的地方去,試著大聲吼叫。但是,疾病是決不會因此而停下腳步的。它會緩緩的,然而卻確實地持續前進,直到某天將死亡一併帶來。 像那種時候,我知道人心最後落腳之處唯有—— 死心看開。 將累積於胸口深處那股沉重潮濕的氣息,緩緩、緩緩地吐出來。 也只能如此了。 §§§§§§§§§§§§§§§§§§§§§§§ 我運用「必殺兩倍速!」二十三分鐘內就把點滴打完了。 住院住久了,自然而然便能學會各種撇步。 例如二樓設備室中放著輪椅,只要坐上三號輪椅(通稱無限回轉號),就能享受超棒的漂浮行走體驗。大概是因為右前輪有點鬆脫了,坐上去總會「啾啾」作響地打轉。此外,有沒有找對護士也是非常重要的。舉簡單的例子說明,像是如果拜託亞希子小姐什麼事情,大概都會被她忘得一乾二淨。而護士長橫田小姐總是不負所托,不過缺點是太在意他人請託。確認護士的交班情況可說是住院患者的基本常識。還有可不能忘記「健康管理」。因為,體溫稍高一點就得挨針,所以如果發現苗頭不對,就要趕在量體溫之前,事先把體溫計溫度溫到恰到好處,這樣就能演出最佳溫度了。 讓點滴早點打完也是類似智慧之一,不過坐起來卻出乎意料之外地困難。 做法本身很簡單。 只要轉動點滴管上的調速器就行了。 可是,這看似簡單的程序卻會讓人掉以輕心。胡亂加速的話,會讓身體跟不上點滴速度而感到噁心想吐。像我一開始調整速度時,就完全栽在這樣的失敗上,還差點吐得我滿床都是呢。 如今,我可是個中老手了。 「好了,結束嘍!」 點滴打完後,我立刻起身。二十三分鐘的記錄算不賴了。 亞希子小姐所設定的速度最少不會低於一個小時,真被綁在床上那麼久就太對不起自己了。我之所以能運用這技巧,本來就是因為病情輕微,點滴只不過是營養劑而已。如果打藥物點滴也用這招的話,或許會很慘吧。據說身體虛弱的患者還可能因此送命呢。 我自行拔掉點滴針頭,站起身來。 我也沒什麼特定的目的地,反正只能在醫院裡閒晃而已。即使如此,雙腳仍然下意識地朝東樓走去。 我在連接走廊前停下腳步…… 有句話「勇渡魯比孔河」,好像是在形容「破釜沉舟」的決心。據說,兩千年前有個偉大的羅馬將軍破除禁忌率軍勇渡魯比孔河。也因此,那個將軍成為了龐大帝國的統治者。雖然沒那麼誇張啦,可是眼前這條連接走廊看起來真的好長。(註:西元前49年的羅馬共和國時代,愷撒率兵跨過了高盧與意大利的分界線盧比孔河,打破了將軍不得領兵越出他所派駐的行省法律,也等於向羅馬元老院宣戰,結果引起了三年內戰。愷撒把他的反對黨從意大利趕到奧特朗海峽東岸,然後又打垮了龐培在西班牙的軍隊,最後稱雄羅馬世界。) 前進? 後退? 這些詞彙一浮上心頭,就覺得自己過於小題大做,簡直像個白痴。又沒有人會因為現在這一瞬間而死去。而且,一個陌生人就算是死了,那又怎樣?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吧。 我這麼說服自己,接著邁開步伐。 吊兒郎當、輕鬆自在地走在連接走廊上。 和眾多病人隨性漫步其中的西樓不同,東樓是完全的寂靜。在這一片死寂中。只聽見護士在走廊走動時所發出的「啪嗒啪嗒」拖鞋聲,從遠處彼方傳來。我邊咀嚼著類似沮喪洩氣的滋味,相對地也對潛藏於寂靜中的意義感到畏懼,然而卻還是佯裝自若地走在走廊上前進。 終於,我來到了那間病房前。 「秋庭裡香「 二二五號的標示牌上以麥克筆這麼寫著。 那好像是她的名字。 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去做檢查,病房中沒有傳出任何聲音。 也只有在這種時候,感觸特別深刻。 要是自己稍微有點「搭訕天分「就好了。 這麼一來,敲敲門後就可以輕鬆說些「你好呀「之類的,開始聊些五四三。這麼發展下去,大概一週後就會有不賴的氣氛,兩週後牽牽小手,三週後—— 我甩開腦中愚蠢的妄想。 當然,這對我來說是不可能的。 這麼恐怖的事,我哪做的來呀。如果做的來,應該也交過兩個女朋友了。 結果,我也只能望門興嘆。 「埃……」 徒留籠罩於背後的挫敗感,我拜別東樓。回到西樓後,身體週遭似乎仍瀰漫著東樓的靜寂。 秋庭裡香啊。 由於是從遠處瞥見,也不知道她長得怎樣。當然,更不曉得她得了什麼病、為什麼會住在東樓。我對她完全一無所知,如果有交談機會,至少可以教她有關這醫院的各種撇步…… 「剛剛出去喔?」 當我不經意地望向一旁,發現多田先生就站在那兒。 他個頭是在是太小了,剛剛都沒注意到他。 衰老瑟縮的多田先生,身高大概只到我的胸部左右。 「嗯,隨便晃了一下。」 「在醫院裡晃應該很無聊吧?」 多田先生「嘿嘿嘿」地笑著。 我的心緒被東樓的秋庭裡香所牽引著,更本無法好好思考。只是我也搞不太清楚,是被「東樓」還是被「秋庭裡香」所牽引。 多田先生往自己的病房撇撇頭。 「怎麼樣?要不要來坐坐呀?」 「咦?可以嗎?」 就在那一瞬間,我不自覺地抽了一口氣、忘了所有的一切。 腦海只浮現一件事—— 多田收藏。 那在醫院中已經成了一種傳說。 據說住院長達十年的多田先生,耗費大半住院時間苦心搜索,擁有為數驚人的A書。 二零七號病房的圾田先生(七十三歲、糖尿病),曾感慨萬千地說: 「我實在是比不上多田先生呀!」 此外,也有人吐露過類似的感慨。 像是二一五號病房的榛名先生(六十八歲、右腕骨折)曾說: 「那更是太驚人了。」 邊說邊雙眼空洞地凝視著遠方某處。 「如果我再年輕個五歲呀……」 年輕個五歲,要怎樣呢? 反正,那些收藏據說就是那麼厲害就是了。 我將臉轉向多田先生的病房。 終於,得窺其中奧妙的時刻來臨了。 之前雖然常聽到相關傳言,當事人多田先生卻總喜歡調人胃口、故弄玄虛,根本就不讓我看。也不是啦,唉喲,我其實也沒有那麼想看啦……只是說想參觀一下……嗯,參觀一下也沒有任何損失呀…… 多田先生邊點頭,邊開門。 「請進,請進。」 「那我就打擾嘍——」 但是,門卻突然在我面前發出「啪嚓」一聲關上。 「啊,我忘了、我忘了。現在得去做檢查才行。」 「什麼?檢查?」 「是呀,不好意思啊。你也知道亞希子小姐有多恐怖嘛。」 「那就下次再說嘍。」 多田先生丟下這麼一句話就走了。 只留下呆立於原地的我。 「…………」 欺、欺人太甚的臭老頭。 讓我這麼滿懷期待後竟說什麼要檢查?是剛剛才想起來的嗎?他壓根就沒忘過這回事吧…… 我如今終於深刻瞭解,亞希子小姐怒吼「臭老頭」時的心情了。 市立若葉醫院位於全鎮高處,從屋頂便能眺望大半小鎮。我所居住的三重縣伊勢市是個小小的鄉下地方,不到十萬的人口,在這十年間也正逐漸流失。 簡而言之,這裡已經開始沒落。 事實上,車站前的商店都已陸續倒閉,還有人說明年小鎮僅有的百貨公司也會關門。 雖然,幾年前曾有人提出振興景氣的開發計劃,但最後好像全部因半途受挫而不了了之。這裡此後或許只會這麼沒落下去,就這麼一步步、一步步地緩緩走向死亡吧。 整個小鎮算得上出名的,充其量就只有伊勢神宮而已。 這個伊勢神宮供奉著當今日本天皇的祖先,歷歷史悠久、源遠流長,過年時總理大臣等都會來參拜。伊勢之所以能夠逃過徹底凋零殘敗的命運,都得歸功於這座伊勢神宮。如果沒有這座神宮的話,伊勢可能早就消失了。 「唔哇哇哇哇哇哇~~~」 我不禁打了個特大哈欠。 我現在靠在屋頂扶手旁,茫然眺望著開展於眼前的小鎮景色。小鎮中心有片大得不得了的森林,那裡就是伊勢神宮。伊勢這地方原本就是以伊勢神宮為中心而發展起來的。 小鎮上沒什麼高樓大廈。 整個小鎮就像平貼著地面般延展開來。 視線往右移,那裡矗立著一座高聳的山。那座山其實叫做龍頭山,可是本地人都管它叫砲臺山。聽說古早以前,日本還在跟美軍作戰時,那裡曾經是大砲的陣地,現在好像還殘留著當時的砲臺。 話說回來,那時候的人膽子還真大,敢和那麼大的國家打仗。 要是我,大概是第一個逃跑的吧。 雖然那些老爺爺當時或許是賭上堅強的氣魄及尊嚴拚死作戰,但是「氣魄」或「尊嚴」等,根本就是全世界最無聊的詞彙,值得為那些東西陪上自己的生命嗎? 無聊透頂。 我邊思考這些無關緊要的事,邊眺望家鄉風景。 「你在幹嗎呀?」 忽然,背後傳來聲音。 我轉過頭去,發現亞希子小姐就站在那兒。 「我只是在發呆啦。」 因為我說的是實話,所以回話聽來也呆呆的。 「喔。」 亞希子小姐狀似無聊地如此呢喃,接著從護士服口袋拿出煙來。她叼起煙,以異常熟練的動作點火後,深深吸了一大口,再一口氣吐出大量煙霧。那煙霧在冬天寒風的吹襲下,打轉地消失在空中。 「啊,味道真好。爽!」 我目瞪口呆。 這是什麼護士呀!? 「請問……護士可以抽煙嗎?」 「當護士而抽煙的人反而多喔。畢竟這工作呀,壓力實在太大了嘛。只不過,大家都是在廁所偷偷來一根就是了。」 「當著病患的面抽不是不太好嗎——?」 「啥?你說什麼?」 被狠狠地瞪了一眼。 我決定暫時保持緘默。總覺得,在亞希子小姐面前似乎越來越太不起頭來了。 不過,亞希子小姐忽然間露出一笑。 「要不要抽?」 她說著便把煙遞過來。 「啊?可以嗎?」 「反正你也高中了嘛,抽根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啊。像我啊,更早的時候就開始抽煙嘍。國三左右就開始用去煙漬專用的牙膏了耶。」 我沒抽過煙遞過來。 也不是說沒興趣,只是從沒積極地想要抽抽看。不過既然有這樣的機會,稍微式一下也不錯吧…… 我把手伸向煙。 「那,我就不客氣了嗚哇啊啊啊啊!「 燒起來了! 我的手指甲! 剎那間還搞不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大概過了三秒,我才終於搞清楚狀況。亞希子小姐竟然冷不防地那煙頭燙我的手指甲。不對,說「燙」可能誇張了點,反正煙頭上的火的確「滋」地一聲碰了一下。 我發出慘叫,將右手抱在胸前。 「你、你在幹什麼啊!?」 我淚眼朦朧地叫著。 亞希子小姐不懷好意地笑著。 「白~~痴。可別太得意忘形了哦。你是個病人吧?怎麼可以抽煙呢?連這點誘惑都沒辦法抵抗,以後可怎麼辦呢!」 總有一天要把你給宰了。 絕對要把你給宰了。 我再心裡鄭重起誓。 就算沒有真的宰到你,也要讓你死得很難看。 亞希子小姐不知道在樂什麼,看著我的臉持續嗤嗤笑著。而我雖然隱藏著滿腔殺意,不過懼於亞希子小姐的淫威,仍然畏畏縮縮似的縮起背部。 就這樣,兩人沉默了好半晌,逕自遠眺小鎮。 「這小鎮還真小呢!」 亞希子小姐終於開口道。 「是啊。」 我仍然隱藏著滿腔殺意,一邊點點頭。 「你因該再一年多就畢業了吧,畢業後想幹嗎?」 「我想去念東京或名古屋的學校。不過,還沒決定就是了。」 「要離開這裡嗎?這個小鎮。」 「是有這樣的打算。」 其實,那才是我的首要目標。不管是要念哪裡的學校,也不管是理科還是文科,那些對我而言都無所謂。我想要走出這個小鎮。我想要去看看外面那個所謂的「世界」。 在這樣的小鎮出生,終其一生只知道這樣的小城鎮知道死去,對男人而言是不正確的—— 雖然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總之我就是有這樣的感覺。 「只要想走,哪兒都能去。」 我常在電視或雜誌中看到有人這麼說。 只不過,真的是那樣嗎? 身為高中生的我就哪兒都去不了。光憑幾千日元的零用錢,頂多只能在縣內活動。就算真走得到外縣市,為了上學也必須馬上趕回來才行。當然,也有辦法向學校請假……但是父母親是絕對不可能允許的吧。 就算少了學校或父母這類限制,想到哪兒去或許還是出乎意料的困難。 人一定會被各種事務所束縛。 除了有形的束縛之外,還有各種無形的束縛。 令人以外的是,無形的束縛反而比較多,不是嗎? 每當我在半夜思索起這件事時,就會覺得難以忍受。心頭偶爾會浮現自己永遠、永遠都生活在這個小城裡的情景,那時候真的會極度憂鬱,甚至會想乾脆把一切全都拋下算了。唉,可是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結果,我也同樣被各種事物所束縛著。 我很明白,當然明白。 就是因為明白,才會覺得受不了。 事先聲明,我可不是討厭自己土生土長的小鎮喔。 我對這裡不僅有某種程度的喜愛,甚至還有依戀。 不過,我不想永遠待在此地。這裡,這個小鎮,對我而言就像是世界的盡頭一般。正因為是出生地,所以才會有這樣的感覺。 想踏出去。 這是我深切的渴望。 就算不是現在,總有一天我要踏出去。 「是嗎,真好。」 「咦?好什麼?」 「真羨慕你耶。」 亞希子小姐的聲音聽起來似乎分外感慨。 「因為我會永遠待在這兒。」 我什麼都沒想,天真地笑說。 亞希子小姐的雙眼中,蘊藏著不屬於她風格的淡淡光輝。 「唉,話是沒錯啦,真做起來還沒那麼簡單呢!」 「真是這樣嗎?」 「真是這樣。只知道這個地方的話,有時候會覺得離開這兒是很恐怖的。像我家的貓一直都待在家裡,偶爾這兒是很恐怖的。像我家的貓一直都養在家裡,偶爾帶出去時,還會嚇得一動也不敢動呢。虧她是只母貓,強悍得很,之前還曾經抓傷過我的手呢。即使這樣,它似乎還是很怕外面的世界。」 「喔。」 沒想到亞希子小姐會吐出「恐怖」之類的字眼,我有些吃驚的凝視著她的臉龐。我心目中超級無敵的亞希子小姐,其實也被某些看不見的事物所束縛吧…… 亞希子小姐似乎很不好意思地嘻笑著。 「我畢竟也是個女人嘛,和你這個男人不一樣。對了,那張長椅會讓你很頭疼嗎?」 所謂的長椅,當然是一到夜裡就會擋在我病房面前的那一張。 我點頭如搗蒜。 「真的很頭疼。」亞希子小姐抿嘴一笑。 「那,我就幫你撤掉吧。」 「啊?可以嗎?」 「可以呀。只不過,有條件。」 「條件?」 「你可不可以去陪陪裡香,當她的聊天對象?」 我有一會兒還搞不太清楚她這話是什麼意思。 裡香? 聊天對象? 我花了點時間,才把這兩個詞彙連接起來。 「你說的裡香是東樓的那個女生吧?是要當那個女生的聊天對象?」 「對。她呀,是從外縣市過來的。一個女孩子家忽然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第一次踏上的這片土地上又不可能有什麼朋友,我想她應該很不安吧。你有空的時候就行了,可不可以幫個忙去陪她說說話?如果你願意答應這個條件的話,我就把那把長椅撤掉。」 「你所謂的條件就這樣?」 「嗯。」我當時就應該提高警覺的。 當今世上,怎麼可能會有這麼便宜的事。 「唔,沒問題呀。」 但是,懵懂無知的我就這麼幹脆地點頭了。 亞希子小姐不知為什麼挑起兩邊唇角,露出笑容。 「那就拜託你嘍。過程中可能會遭遇到點點困難,不過她可是個好女孩喔。」 咳咳…… 再次站在二二五號病房的我,悄悄地清清嗓子。這是為了要讓自己鎮定一點。因為,秋庭裡香就在門的另一邊。 我念的是男女合校,女孩子對我而言根本就不稀奇。我還曾經和班上女生扭打成一團。 附帶一提,後來打輸了。 因為我打著打著,不自覺地一把抓住對方胸部。那種軟綿綿的觸感讓我嚇了一跳,同時心想「大事不妙」,接著就膽怯了起來,腦袋剎那間一片空白。暴跳如雷的對手趁此空擋,狠狠地把我揍了一頓。我還記得,當時我臉頰刺刺的灼熱感至少持續三個鐘頭之久。 總而言之,女孩子對我而言根本就不稀奇。 即便如此要去拜訪一個素未謀面的女孩子還是會緊張的。我逕自死盯著手中的文庫本。那是芥川龍之介,一個我只在教科書上看過的人寫的。據說,她是芥川龍之介的超級書迷。(註:「芥川龍之介」1892~1927,日本大正時代著名小說家,擅長短篇小說,著名作品包括《羅生門》、《鼻子》、《地獄變》、芋粥》等。) 亞希子小姐擬定的戰略如下。 「我會先跟她說你也喜歡芥川龍之介,利用這一點把關係搞好就成啦。很簡單吧!」 粗製濫造。 再怎麼看,都只讓人覺得亂舞章法的戰略。 我越想越覺得這一招似乎行不通。不論如何,我都不是芥川龍之介的書迷,雖然聽過這個名字,可是從來都沒好好讀過他的書呀。 如果丟出芥川龍之介的相關話題,我該怎麼辦才好呢? 那本文庫本是亞希子小姐幫我買的。如果事先唸過這本書或許還勉強頂得過去,可是她忽然就把書丟過來,並要我隔天之前讀完,那是絕對不可能的嘛。 我迅速轉身。不行。下次再來。至少先把這本書讀完再來—— 我邊想邊踏出步伐。 咯鏘! 耳邊傳來這樣的聲響。我滿腦子若有所思,手臂一不注意勾到門把,整個人失去平衡直接撞上房門。 比剛剛更大的聲響隨即響起。 門的那一邊,緊接著發出女孩子的聲音: 「是誰?」 緊張剎時竄過全身。 在我全身動彈不得之際,那聲音又繼續問: 「是誰?是誰在那裡?」 我僵硬地吞下一口氣,如今再也逃不了了。如果被發現從這兒溜走,那就沒戲唱了。不會有第二次機會,長椅鎖也會隨之復活。 好,男子漢就是要有膽識。 我深深吸了口氣,打開門。 「你好……」 說完便走了進去。 那是個單人病房,約六個塌塌米大小。門邊有洗臉台和鏡子,洗臉台水裡浸著應該是別人探病時送的花束。房裡唯一的一張病床,順著正對房門的窗戶擺放。那是醫院特有的鐵製堅固病床,在經年累月的使用下,上頭的白漆早已斑駁脫落。 不論是哪兒的老舊醫院都一樣,窗簾和床單清一色都是全白的。牆壁、地板和天花板也是一片雪白。她就獨自一人身處這種會讓人的遠近感產生混亂的空間中。 簡直就像是個小小的棄兒。 「咦……」 她似乎嚇了一跳,同時慌忙起身。 她那像是企圖遮蓋——或是想保護自己的身子一般,將床單拉到胸前的姿態,看起來特別嫵媚動人。 我不禁嚥了口口水。 「你……是谷崎小姐說的那個人……?」 她的聲音相當輕細。 我本來還在狐疑誰是「谷崎小姐」,後來才想起那是亞希子小姐的姓。平常叫慣她的名字了,所以一時之間還會意不過來。 我慌慌張張地點頭。 「是、是的!」 我忽然想起來,趕緊將手裡的芥川龍之介秀給她看。 她看來很開心地展露微笑。 「我讀過那一本了喔。」 「啊,喔。」 「你也讀過了嗎?」 我怎麼可能說沒讀過呀。 「算、算是啦。」 一抹敷衍的笑浮上我的臉龐。 感覺上,話題似乎兩三下就被待往不妙的方向去了…… 「怎麼樣?」 「吾……」 我怎麼可能知道呀。 根本就沒看過嘛。 「我呢,那本書的故事裡,最喜歡「蜜橘」那篇了。雖然短短的,沒什麼修飾,可是真的是一篇很棒的故事,對吧?」 「啊,嗯嗯,對呀。」 我開始感到焦慮不安。 她慢慢地越聊越細。 像是作品的詳細內容,或結局之類的,總之我根本什麼都不知道。我無計可施只好反覆支吾其詞、含糊帶過,可是這種伎倆也不可能永遠管用。 她的表情逐漸沉了下來。 雖然,我一直想要以新話題把話岔開,可是卻始終想不出什麼話題來。越是焦急腦袋就越是一片空白,在此同時情況也就益行惡化。 「你真的看過那本書了嗎?」 終於,她開口問。 「…………」 我沉默以對,因為我很不會說謊。如果會說謊的話,就不會搞成這副德行了。她也沉默了。然後,她就這麼定定地凝視我。 始終凝視著。 始終凝視著。 她的臉上沒有顯露任何表情。她的雙眼也沒有蘊藏任何情緒。我覺得難堪到了極點。我做夢也沒想到,想這樣被女孩子盯著看會這麼難受。 她的視線早已將我千刀萬割。看似什麼都未傳達的行為本身,早已傳達了一切。我在那一瞬間,才終於驚覺自己徹底摧毀了某種相當重要的東西。 我真是個沒救的超級大笨蛋,我……徹底摧毀了那唯一僅有的機會…… 再也無法挽回了。在這個世界中,一旦發生過的就絕對不可能重來。只要花瓶落地,就會摔個粉碎。只要沒把電玩進度存好,那些資料就會完全消失。只要傷了人,就會被討厭。無法重來了,絕對無法重來了。 慘不忍睹。 雖然,亞希子小姐的戰略的確有問題,不過把一切搞砸的卻是我自己。全怪我這個幼稚又不夠機靈的笨蛋。只要能夠轉換心情拐個彎,用那件事來開開玩笑,或許還能扭轉頹勢,營造出讓兩人關係變好的契機。 但是,一切都太遲了。 她後來終於將視線從我身上移開,轉而面向窗戶。 我在不知不覺中也順著她的視線望去。那兒有座小山,是龍頭山。對於在這兒土生土長的我而言,那座山還是砲臺山聽起來比較順耳。 在漫長的一段時間中,她就這麼凝望著那座山。 我呆立於原地,始終擺脫不了渾身不自在的感覺。雖然覺得該向她道歉,可是卻苦於抓不到適當時機。總不能繼續這樣下去,或許她也在等我先說話也不一定。 「那、那個……」 我鼓起勇氣開口,就在那時。 「我問你喔,你知道那座山嗎?」 她朝向那座山詢問著。 「那座山?」 「對呀,那邊那座山。」 「你是說砲臺山?」 我話一說完,她似乎有些慌張地迅速轉向我。 「你剛說什麼?」 「啊?」 「剛剛啦,剛剛。」 「吾……我說砲臺山……」 「是這名字嗎?那座山?」 她情緒高昂地問。 她那對眼睛相當認真。 我對那強烈的視線感到畏縮,一邊盡力說明: 「很早很早以前,那邊曾經有大砲。所以,當地人到現在都還是這麼稱呼它。」 「真的嗎?」 「嗯,真的。」 她的臉龐重新轉向那座山。 沉默也隨之再次降臨。 但是和剛剛不同的是,沉默中已少了那種潛藏的尷尬氣氛了。她並不是刻意漠視我,而是基於其他原因凝視那座山。 我對她的背部出聲: 「那、那個,剛剛對不起。」 「啊?」 她將臉轉向我。 她滿臉狐疑,似乎搞不清楚我在說什麼。 「亞希子小姐她……啊,就是谷崎小姐,她說我們有個共同的話題比較好,所以我才會把這個——」 我把書給她看。 「給帶過來。我不是故意想騙你的,那個我、可是、對不起。」 一切到此為止了。 我大概沒機會再和她說話了吧。 她大概會永遠認定我是個大騙子混蛋吧。 然而—— 令人意外的是,她竟露出微笑。 「原諒你吧。」 「啊?」 「因為你幫我發現了我一直在尋找的東西。」 「啊?」 我完全搞不懂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看著我呆滯的臉,再度展露微笑。 「只不過,我有條件喔。」 「條件?」 話說回來,我之前也曾被亞希子小姐提過「條件」……搞不好,女孩子大概都很喜歡提「條件」吧…… 「不管任何事你都要乖乖聽我的話喔。如果我說想要什麼東西,你就想辦法幫我弄來。如果我說我想笑一笑,你就說些好玩的來逗我笑。這樣的話,我就可以原諒你囉。」 她又笑了。 只不過,看起來似乎不懷好意。 那是像小惡魔般的笑容。 「嗯,嗯。」 我在什麼都不知道的情況下,點了頭。 光是她肯原諒我,就讓我開心地快要飛起來了。 此時,我根本就高不清楚狀況,完全沒察覺自己已步向泥沼,整個人逐漸沉沒。那個泥沼深得嚇人,一旦投身其中就再也不可能脫身,而我對此竟渾然無所覺。總而言之——就這樣,我的奴隸生涯就此展開…… 第一卷 第二章 我們的世界有其盡頭 裡香是個美女。 一頭長發直順柔亮,美得可以直接上場拍洗髮精廣告。肌膚就像是出自雪國般地白暫,細緻光滑的程度讓人一眼驚豔。光是那白與黑的強烈鮮明對比,就足以吸引眾人目光。 而且她連五官都長得秀麗端正,怎麼會有人漂亮得這麼「沒天理」。 她就像個日本娃娃,是個感覺清秀又溫柔的美女。 但是! 但是啊! 就像有句話是這麼說的:「上帝是公平的,有疑好就沒兩好」——這麼說也不知道恰不恰當,總之很微妙——裡香的個性糟得很恐怖,自我中心又任性,從來不鳥別人說什麼。稍不順心如意,就哭鬧吼叫、動粗扁人樣樣都來。 外表與個性差這麼多的女生,全天下我還只認識這一個。 「我回來了。」 我以帶著些許疲憊的聲音說,一邊打開病房門。 床上的裡香看起來不高興。 「怎麼那麼慢呀。」 她喃喃道。 附帶說明,我今天特地跑了一趟市立圖書館,現在才剛剛回來。今天打從一早就冷得要死。氣象主播彷彿立下了什麼偉大功勛般斷言: 「今天是今年最寒冷的一天!」 看來相當自豪,背後螢幕上還有一個圍著圍巾不知道在高興什麼的雪人跳著舞。 事實上,是真的冷到讓人受不了。 風勢猛烈、寒風刺骨。 天空被深灰色的云層所籠罩。 我穿著厚重到不行的粗呢短大衣,圍著圍巾,戴著手套,一邊抵禦迎面吹來的寒風,撐過來回市立圖書館的漫長旅程。我連指尖都凍僵了,整張臉也好像凍傷似的感到一陣陣刺痛。 總而言之,我可是吃足了苦頭。 這苦差事真的會累死人的耶。 但是到頭來,卻只換到「怎麼那麼慢呀」這句話,這女人實在是。 裡香就是這麼任性。 簡直就像個女王般地任性。 「有找到書嗎?」 「有啊。」 我把塞在口袋裡的書遞出去。那本書幾乎和手掌一般大小,封面畫著可愛的兔子圖案。 裡香躺在床上,直接接過書。 「這是什麼?」 她的臉瞬間垮了下來。 形狀優美的雙眉同時挑起。 我有點緊張地說: 「你要我找的書呀,彼得兔的……」 「這的確是彼得兔系列的,可是我要你借的書是另外一本。」 「是、是嗎?」 「我想看的是《弗洛普西家的故事》啦!」 裡香的聲音越來越嚴厲。 「你借的明明就是《恐怖壞兔兔的故事》啊!」 「可、可是,你不是說這一本也行嗎?」 裡香的吩咐帶好幾個複雜的條件。幫我借那個回來,如果沒有那個的話就借那個,如果連這個也沒有的話——那些要求實在太複雜,所以我還特地把裡香的話一字不漏地抄下來,帶著紙條出門。 「你到底是怎麼聽的啊?那一本是我說絕對不要借回來的呀!」 「是、是那樣嗎?」 我慌慌張張地翻著外套口袋,可是就是找不到紙條。是在右邊嗎?不對,沒有。那左邊呢?也不在那邊。這麼說來是在褲子口袋裡啦。我翻遍全身上下所有的口袋,卻怎麼樣都找不到那張紙條。 (不、不見了嗎……?) 天呀,太恐怖了。如果說出來的話,絕對更會被裡香罵到狗血淋頭的。 我滿臉蒼白的低下了頭。 「啊——」 有了。 那張皺巴巴的紙條就掉在我腳邊。 我蹲下身去撿起紙條。哈哈哈,有了,有了。我一邊露出討好的笑容,一邊打開紙條。我潦草的字跡龍飛鳳舞地排列在那張皺巴巴的紙條上。就如同裡香所說的,《恐怖壞兔兔的故事》旁,的確畫著一個X符號。 我選書的時候,似乎看漏了那個符號。 「哈,哈哈哈。真、真的耶。我怎麼會看漏了呢?」 我為了緩和當場氣氛,試著擠出笑容,但是並不是很成功。 裡香的怒氣在瞬間爆發。 「你這個白痴!連這種小事都辦不好還能幹嗎呀!你幾歲了啊?你已經不是一個小孩子了吧!」 唉,不論如何還是被罵了啊…… 「可是我只有十七,還是個小孩啊。」 我那可笑的抗辯在裡香的視線下瞬間凍結。 「對、對不起。」 我搔著頭道歉。 距頭一回交談不過三天,我在這女人面前已經完全抬不起頭來了。只要一聽到裡香的命令,就會不自覺地聽命行事,只要一被發脾氣,就會二話不說地立刻道歉,就算不是我的錯,我也常會低頭認錯。我更本就已經變成她的小嘍囉了。果然,相遇當時的失敗影響深遠啊。我已經對她徹底地扶手稱臣了。 裡香乾脆地說: 「去好好地把書借回來。」 「啊?」 「再去一次,把我說的那本書借回來啦。」 「現在嗎?我才剛回來耶!」 太過分了吧。 我好歹也是個住院病患,是個一個月前還謝絕會客的病人耶。儘管外出禁令解除了,也不能像這樣常常往外跑呀。這樣對我的身體大概也不好,我的病最重要的就是必須靜養。 但是,裡香乾脆地丟出這樣的話: 「做錯事的人是你吧。」 「今天真的很冷耶。而且現在出去的話,回來的時候太陽都下山了——」 「那又怎樣?」 「…………」 「我問你那又怎麼樣啊?」 裡香筆直地凝視我這邊。 她雙眼的顏色濃郁得叫人吃驚。凝望那對瞳孔時,有時會發現其中那一潭黑水正不停地直打轉。 那時就會覺得自己整個人似乎快被裡香的雙瞳所吞沒。 而在事後當我一個人獨處時,胸口總會莫名地湧現一股心酸苦澀之感。 裡香如今也以那樣的雙瞳凝視著我。 「我知道了,現在就去。」 「再不快一點,圖書館就要關門了啦。」 「我會走快點,把書借回來的。」 我說著,便走出病房。 §§§§§§§§§§§§§§§§§§§§§§§§§§§§§§ 外頭真是冷到不行。 或許是由於太陽已經西斜,氣溫好像一口氣又降了不少。迎面吹來的風比剛剛冷冽多了。 東邊天空也已逐漸轉暗。 「真是敗給她了……」 我這麼低語的同時,吐出的氣息瞬間凍結變白。 我把圍巾在脖子上繞了又繞,同時把外套前襟緊緊拉上後,踏出步伐。整個人感覺有些沉沉的,身體狀況是不是有些不太好呀。下一次檢查是在一週後,說不定結果會很糟糕呢。 裡香那對眼睛在腦海中浮現。 裡香為什麼會顯露出那樣的眼神呢? §§§§§§§§§§§§§§§§§§§§§§§§§§§§§§ 結果,我趕不及在晚餐時間回來,所以也沒吃到晚餐。 我抱著飢腸轆轆的肚子,走進裡香病房。室內一片漆黑,從窗外投射進來的些許光亮,隱約勾勒出一個女孩子的輪廓。裡香坐起上半身,正凝視著窗外。 我說: 「你不開燈呀?怎麼啦?」 沒有回應。 「我把書借回來啦,這次沒借錯了。」 果然還是沒回應。我走近床邊,把書放到床上。然後,在床邊的摺疊椅上坐下。 裡香動也不動。 她不發一語。 也沒有轉向我。 我清楚聽見隔壁病房隱約傳來電視聲。耳邊還傳來其他人走過病房前的交談聲,醫療推車行進間的「喀拉喀拉」聲,某種東西翻到時的「當唧」聲。或許是因為忽然接觸到溫暖空氣,整顆腦袋莫名地變得朦朧恍忽,像飄浮在夢中一般。 我頂著呆滯的腦袋,脫下圍巾和手套,對著雙手吹出溫暖的氣息。雙手指尖都凍僵了,根本無法感受暖意。 此時,只有時間緩緩、緩緩地流逝—— 裡香從方才就始終凝視著窗外。 正確說來,是始終凝視著龍頭山,也就是砲臺山。簡直就像是對我的存在渾然無所覺。 當然裡香知道我在這兒。 但是,她卻不發一語。 早已習以為常的我,也只能茫然呆望著裡香視線前方。 這種情況每天大概會發生一次。裡香會毫無前兆地突然陷入沉默。 這麼一來,不論我說什麼都沒用。即使和她說話,她也會聽而不聞,頂多出點聲敷衍敷衍就已經算不錯的了。 平時就已經離我好遠的她,在那一瞬間離我更遠了。遠得即使我伸出手也絕對無法觸碰到她。 於是,我只好沉默。 我只能忍受沉默。 然後,有時就試著想像她如今在想些什麼。 她在想些什麼呢? 為什麼凝視著砲臺山呢? 她是想去爬那座山嗎? 我想著這些,一邊不斷地向雙手吹氣。那雙手逐漸感受得到暖意了。 雖然將這些心頭的疑問,直接問問裡香本人是很輕而易舉的,但是我卻從來不曾想要那麼做。反正一定不會得到任何回應的。 與其要咀嚼拋出的話直接消失在空中的滋味,還不如就這麼沉默忍受。 我沒辦法,只好痴望著裡香的背部。 那是一副纖細的身子。 由於她是坐在床上,所以只看得到上半身,不過從肩膀到腰部的線條只能用「完美」來形容。 那曲線真的非常優美。那是看著看著就足以讓人心跳加速的曲線。 話說回來,人真是不可思議呀。為什麼那樣的曲線,會令人感到如此具有魅力呢?像花瓶的曲線也非常優美,可是就完全不會讓人心跳加速,不是嗎? 只不過,裡香瘦了點。 她的那種纖瘦,莫名地有種悲哀的感覺。 我突然想起亞希子小姐的那句話。 「還好,沒什麼啦。」 我不知道里香是什麼病。 亞希子小姐後來也沒告訴我,我總不好直接去問裡香本人。再怎麼說,我哪開得了口。怎麼可能開口問這種事。 更何況,說實話,我也很害怕問出的結果。 所以我到現在仍然是一無所知。 咕嚕嚕嚕—— 這樣的聲音忽然想起。 聲音來源是我的腹部。 我本身雖然心事重重地陷入沉思,身體倒是十分忠於生理本能。肚子餓了,自然就會咕嚕咕嚕叫。 裡香回過頭來。 「對、對不起。」 我想也沒想就道歉。 真是沒用啊…… 我在一片黑暗中看不清楚裡香的表情。她說不定正氣乎乎的呢。 雖然只因為肚子咕嚕咕嚕叫就發脾氣,未免也太不可理喻,而且說到底我沒吃到晚餐全都是因為裡香,但是和裡香有時候真的是有理說不通。 我以為她又會對我發脾氣,所以全身僵硬地嚴陣以待。 「那個,你可以拿去吃啊。」 然而,從透頂傳來的卻是這句話。 「啊?」 我因為太過以外,一時之間還沒能消化她那句話的意思。 「吃吧。」 裡香指指門邊的架子。 我一看,發現架上放著一隻托盤。是院內供應的晚餐。不論是飯、菜還是湯,都好端端地放在那兒。 我在吃驚之餘,這麼問: 「這、怎麼會有?」 「你的晚餐呀,我拿過來的。」 「我的……你特地幫我拿過來的嗎?」 她在黑暗之中,輕輕點頭。 這裡一到晚時間,配膳的服務人員就會把每位病患的餐點送到病房去。 我的晚餐,當然應該也會送到我的病房去。可是不論吃不吃,特定時間一到就會被收走。 而現在,餐點回收時間老早就過了。 是裡香特地到我的病房去,把我的晚餐拿過來,以免被收走。 我真的是太震驚、太震驚了。 我做夢都沒想到,這個任性的女人會為我這麼做。 就在我啞口無言的同時。 「不吃啊?」 裡香這麼問我。 「不吃的話,扔掉好了。」 「啊、不是啦,我要吃啦!我要吃!」 「你可以使用這個吃喔。」 裡香說著挪挪身子,,把床邊的餐桌翻開。 「你也可以把燈打開呀。」 「嗯,謝謝。」 我開了燈,把餐點拿到床邊。 一坐到椅子上,我立刻拿起筷子。 不論是飯、菜還是湯都已經冷掉了,不過大概是肚子餓了吧,吃起來真是人間美味。我大口大口地將飯菜送進胃裡。 不,或許還有別的原因讓我覺得這頓飯特別好吃。 裡香看到我那副德行,覺得很有趣似的笑了出來。 「裕一看起來像狗一樣。」 在不同的情況下,這句話聽起來像在侮辱人。 然而,奇妙的是我並不會有這樣的感覺。 我悄悄抬起頭來,看到裡香很開心地笑著,裡香笑的時候就像天使一樣美麗。 (如果她可以永遠這樣笑就好了……) 我一邊狼吞虎嚥,一邊想著。 「怎麼啦?」 裡香察覺到我的視線,歪著頭問。 我慌忙答道: 「超好吃的。」 「怎麼會有人覺得醫院裡的伙食好吃呀,裕一好怪喔。」 「沒、沒這回事,是真的很好吃嘛。」 「好好好,那就多吃一點喔。」 裡香像在安撫小狗一般,輕撫著我的頭。 果不其然,我仍然沒有因此覺得反感,裡香的收滑過我發間的觸感,和她的笑容甚至讓我樂不可支……我故意把整張臉都埋在飯碗裡,以免這樣的心思被看穿。 我在回病房的途中,遇到了多田先生。 「你是不是又到哪兒去啦?」 多田張著沒牙的嘴,笑說: 「女朋友嗎?」 他舉起小指頭。(註:日本舉起小指頭的手勢表示「女人」、「女友」或「妻子」。) 該怎麼說呢。多田先生是個貨真價實的老頭,而且還是個色老頭,像這些直覺根本就已經成為他的「初始設定值」了。 「哈哈哈」,我敷衍地傻笑。 「是去找我朋友。」 雖然是朋友,卻不是女朋友。 「唉,那可怎麼成呀。你這年紀的人,精力不是最旺盛的嗎?我說你呀,可得積極地主動出擊喔。」 多田先生有種奇怪的口音。 聽說是因為以前跑遍全國各地,強調也變得亂七八糟的了。 話雖如此,多田先生的話,絕大部分聽起來都很誇張。我也不清楚其中到底有幾分真是性。 曾幾何時,我聽說他到北海道旅行的事,可是他竟然莫名其妙地說廣島在北海道。當我糾正他說廣島位於本州島西部的中國地區(註:日本地名),他還強詞奪理,堅持說「也曾有過那樣的時代呢」。 簡直就是個冥頑不化的老頭。 「哈哈哈」,我還是只能敷衍地傻笑。 然後,他將手伸過來。 「這拿去吃吧。」 多田先生手一伸回去,我的手掌上多出三顆琥珀色的圓形物體。那是令人懷念的古早糖球。三顆甜甜的琥珀閃耀著美麗的光芒。 「謝謝。」 我點點頭。 我回到病房後,把其中一顆放進嘴裡。吃到一半就被那濃郁的甜味給噎住,趕緊吐了出來。「咚隆」糖球發出淒涼的聲響在地板上打滾。 這東西哪能吃呀。 「太甜了,這糖……」 怎麼辦。 我凝視著剩下的兩顆糖球,不知改如何是好。 司的房間位於一樓,而且正對道路。 沒什麼地方比這兒更危險的了。 仍何人扔顆石頭,就能打破玻璃,輕輕鬆鬆地闖進去。 話雖如此,對於應該為其設想並且歡迎之至的訪客,也就是我而言,那種地理位置說實話真讓人感恩呀。畢竟,只要打開窗戶便能直接進入房間,就算是夜裡也不會吵醒他的家人。 換言之,一天二十四小時皆可自由出入。 「嗨。」 長椅鎖順利解除之後,我立刻造訪司的房間。 我打開窗戶的當下,二十五英吋畫面上的男人面部特寫,立即躍入眼簾。那傢伙穿著燈籠繡上衣,腰線簡直於女人沒兩樣,手裡拿著迅速旋轉的發泡器。 電視喇叭傳出尖銳的聲音。 「這裡可是重點滴喲!」 那個「滴喲」是怎樣啊,「滴喲」是什麼東西啊。 我一進房就裝模作樣地大大嘆了口氣,試著這麼說: 「吾友啊,一個男孩子會這麼正經八百地收看「廣瀨美一的開心廚房」重播,會不會哪裡有問題呀。」 「有什麼關係啊。」 司嚴肅地說。 世古口司是個有點怪怪的傢伙。首先讓我說明他是天文迷,所以這傢伙的口袋裡隨時放著計算軌道用的函數計算機。不過,這也算了,很常見嘛。接下來說道他的特徵,身高一百八十七公分,體重九十二公斤。不過,這也算了,很常見嘛。可能是因為平常的認真鍛鍊,他的全身覆蓋著如鋼鐵般的肌肉。不過,這或許也很常見吧。 問題來了,他的興趣是製作甜點。 他常在放學後,以巨大的雙手拿著嬌小的計量匙,窩在家政教室和女生一起做甜點。而且最令人費解的是,比起任何一個女生所做的甜點,司的甜點總是技壓群「雌」,好吃得沒話說。 那堆女生懷著敬意為他取了一個什麼「世古口大師」的綽號,還常把崇拜信件塞進他學校的鞋櫃中。 我完全無法理解。 「你有一陣子沒來了,怎麼啦?」 司盯著畫面中瘋狂舞動——至少在我眼中是這樣,不過似乎是在做菜——的廣瀨美一,這麼問我。 我本來想說明整件事的來龍去脈,隨即打消了念頭。 因為,司的視線已經完全盯死在畫面上。 「反正就發生了很多事。我看你現在好像很忙的樣子,待會再說。」 不論和處於這種狀況下的司說什麼,都只是白費力氣。 「這樣啊,真不好意思。」 司突然「喔」地一聲。 「喂,你看到剛剛的重點沒?那可是神之泡沫呢。」 莫名其妙。 那個「神之泡沫」到底是什麼玩意兒呀? 我本來以為他是在開玩笑,可是仔細一看,司的神情既嚴肅又認真。他正卯足了勁在那大本筆記本上——普通筆記本一到司的手上,看起來就像是小手冊一樣——不知道在抄寫什麼東西。 終於廣瀨美一縱身空中一個大迴旋。 當他在空中旋轉的瞬間,廣瀨美一的雙手一邊在半空中翩然舞動,雙腳則軟趴趴地彎成折形。畫面此時不知為何以特效處理,不但蝴蝶與星星滿天飛舞,還打上了光景。 「奇——異幻——覺!」 廣瀨美一著地後,隨即這麼喊著。畫面接著出現一個純白蛋糕的特寫。沒錯啦,那是一個很漂亮的蛋糕,看起來也很好吃。但是,蛋糕不過就是蛋糕嘛。果然,真的是莫名其妙。這到底與奇異幻覺有啥關係啊。 的確,就某種層面而言的確算是「奇異幻覺」也說不定…… 我持續頂著這些問號,轉向司一看,發現那傢伙瞳孔中出現星星,嘴巴半開,緊盯著著電視不放。 而且,他還喃喃自語著: 「出、出神入化呀……」 我打從、心底,深深地、深深地嘆了口氣。 (可惜啊,這傢伙除了這一點什麼都好呀……) 好不容易,節目終於播完了。 司精神恍惚地凝視著沙暴狂掃的畫面,似乎還沉浸於某種餘韻之中。 我是在是等不下去了,出聲叫喚他: 「喂,司。」 「啊、啊啊。」 司慌慌張張地回過神來。 他剛剛似乎真的不知道神遊到哪兒去了…… 「你還好吧。」 我話中有話地這麼問。也不知道我話中真意傳達出去了沒,只見司乾脆地點點頭。 「那當然。喂,你剛剛看到沒?廣瀨先生的那一招。」 看來似乎是沒有傳達出去。 「看到啦,可是我完全不知道他在搞什麼。」 「怯!」 司不滿地咂舌,隨即起身。他拿下掛在牆上的外套,手直接伸進袖子。 「喂,你要到哪兒去了?」 「抱歉,有親戚來住我們家。那人很羅索,把他吵醒的話就慘了,我們到外面去吧。」 「外面……你有想好要去哪兒嗎?」 現在已經半夜十二點了。畢竟這種鄉下地方,這時間還開著的店可說是少之又少。 「想好啦。我有個學長在卡拉OK打工,大概可以免費入場呢。」 「卡拉OK喔……」 我是個音痴。可不是我在吹牛喔,我連兒童節目的主題曲,都會差半音呢。 「也不一定要唱歌啦。」 司似乎考慮到這一點而這麼說。 雖然那張臉和體形感覺很粗線條,不過司是個很溫柔善良的人。做菜時的司反而較能貼切地顯露出他的本性。 我半開玩笑地試著這麼說: 「好,那我等會兒就來唱唱「反斗小王子邪留丸」的卡通主題曲。」 「真、真的要唱喔?」 司露出異常嫌惡的表情。 這傢伙不單純是因為替我著想,其實也不想聽到我的歌聲呀…… §§§§§§§§§§§§§§§§§§§§§§§§§§§§§§ 我和司在半年前還不是朋友,而且根本八竿子打不到關係。 我們只是單純的同班同學而已。 那樣的傢伙自然成了學校的風雲人物,也正因為是那樣的傢伙反而讓人覺得難以接近,普通情況下也壓根沒想過要和他做朋友。那時候也不 曾好好地說上幾句話吧。 我們相識的契機,是雨。 是春季總難止息的濛濛細雨。 那一天,我走在從補習班回家的路上。我才剛在升學指導的個別面談中,遭受所有志願校都被判定「D」的打擊。 補習班的老師的臉皺成了一團。 「看來只好降低志願標準了呢。」 他似乎相當不耐煩地這麼說。 雖然語調客氣,但他整張臉都寫著 我因此相當憂鬱。 因為母親看到這種成績一定又會說: 「那讀本地大學就好了嘛。」 即使我升學,母親可能也希望我繼續留在伊勢吧。雖然,她總把「只要你喜歡就好」之類的話掛在嘴上,不過只要一提起志願校,她所推薦 的絕對是本地學校。如果要力排眾議離開這裡,就必須拿到一定標準的成績才行。 被判定為「D」是最糟糕的情況了。 「有什麼辦法呀?」 我凝視從天而降的無數雨滴,這麼呢喃。 「誰叫我老罷以前也是個笨蛋呢。」 那時的雨下個不停,總之心情鬱卒到了極點。 後來我走過不知為何仍保留著火警瞭望台的古老車站前面,穿過鐵軌,進入通往我家的捷徑——「世古」。所謂的世古是意為小徑的方言。據 說這是從很久以前流傳至今的說法,也有很多人像司那樣把這個詞彙當作名字。在某些地區,有時一個班上還會有大概三個人叫做世古或世古 口。我初戀的那個女生那是小三時的事了——就姓世古口。 像這種情況也只會發生在這種歷史悠久的小鎮中吧。 那種深刻的歷史記憶同時會出現在街道上,像伊勢這兒有很多蠻特別的木造房屋。屋子正面相當狹窄,不過卻狹長地往後頭延伸。也就是俗 話說的「鰻魚被窩」型房子。據說這種獨樹一格的形式叫做「妻入町屋」。(註:町屋為三角屋頂的狹長木造房屋,而正面大門設於屋簷的三 角部分那一面的町屋稱之為「妻入町屋」。) 我低著頭走在那種町屋前。 然後 才一拐彎,一個龐大的背影便映入眼簾。 看到那特徵強烈的臉龐及身軀,我立刻就知道是那個世古口司。但是,他怎麼會在這樣的雨天,蹲在路邊呢? 我走過時偷瞄了幾眼,發現司的腳邊有兩隻小貓咪正在「喵喵」叫。 好像是被遺棄的野貓。 我在那一剎那便掌握住情況的全貌。簡單來說,這個大塊頭發現小貓咪被遺棄在世古邊。然後呢,就幫那些小貓咪撐傘。然後呢,現在大概 正在一籌莫展,不知道如何是好。 像這樣的小貓,不用多久就會死掉了…… 遺棄小貓的人或許期待有人把它撿走,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遺棄根本就和謀殺沒兩樣。 國中時,也曾有小貓咪被遺棄在校園中。那些小貓咪可愛得不得了,很多人都會去餵牠們,小貓咪看起來似乎很有精神地生活著。我經常輕 撫它們背部柔軟的毛,而它們還會從喉頭發出咕嚕嚕的聲音,真的好可愛。光看著它們在陽光中睡懶覺的樣子,一股幸福感就會從心底油然而 生。 不過在連假結束後,小貓突然不見了。 我不禁猜想可能是被誰撿走了吧。小貓不見了,雖然感覺上有些寂寞,可是只要想像它們終於能在某戶人家享用美味飼料的情景,就會為它 們開心。你們可要多吃一點,趕緊長大喔,我有時候會這麼想。 但是,事實卻不是如此…… 不久後,我在走廊上從女生的對話中聽到了我不想聽到的消息。 「喂喂喂,聽說小貓咪死掉了耶。」 「咦~真的嗎?」 「好像是在連假結束後,工友伯伯一來就看到它們在腳踏車停車場的角落那縮成一團。伯伯以為它們還活著,拿著飼料想去喂,看它們動也 不動覺得奇怪,伸手一摸才發現它們都已經變得冷冰冰的了。」 「那,後來咧?有把它們埋起來嗎?」 「沒有啦,聽說在丟可燃垃圾那一天扔掉了。」 「嗚哇~爛透了~~好恨呀。」 你才爛透了呢,大白痴! 其實那些女生也沒錯,我卻在心底狠狠地咒罵她們。之後便整個人沮喪不已。什麼大白痴呀,我有資格說那種話嗎?我之前有考慮過那麼小 的小貓咪根本沒辦法熬過來嗎?我自己又曾做過些什麼?我又曾想過要去做些什麼嗎? 小貓咪在連假期間根本沒有任何飼料可吃。而且那時候還下著雨,是大得不得了的傾盆大雨。小貓咪終究沒能熬過來。 只要一想起小貓咪那時的情景,它們柔軟的毛和蘊藏於其中的暖意就會讓我跟憂鬱,而且還有些許憂鬱。憂鬱之後,我仍躡手躡腳地從司背 後走過。終究沒有任何事是我幫得上忙的。 何況我也怕這麼沒頭沒腦地牽扯進去,又得再次經歷那種悲傷。死在腳踏車停車場的小貓咪的柔軟及暖意,讓我自然而然地加快腳步。不論 我走到哪裡,雨聲總是如影隨形。每當我想起司的背影,便會急忙將其逐出腦海。 回到家後,時間一如往常地在我吃飯、看電視、看漫畫的過程中流逝。那是個無聊又普通的一天。 可是晚上十點左右,我聽到母親的叫聲。 「裕一,有朋友來找你囉。」 這種時間是誰啊,我邊像邊走到玄關,竟然看到世古口司站在那兒。他全身濕淋淋的,胸前抱著以毛巾包裹住的小貓。 「那、那個我……抱歉,突然跑來找你。」 司聽起來有些怯懦。 「你、你可以養貓嗎?」 我啞口無言。 我和司只能算是同班同學,一點都不熟。可是,他為什麼會來找我呢?說不定是剛剛經過時被他看見了,我這麼一想忽然間不安了起來。 我懷著忐忑的心情問: 「你怎麼會到我——」 家這裡來呢,接下來的話全部消失在嘴裡。 因為我看到司的胸前塞著一張紙。 和他的衣服及身體一樣,那張紙也被雨淋濕了,也因此內容稍微透了出來,「班級通訊錄」的字樣隱約可見。也就是說,司挨家挨戶地拜訪 他所知道的同學家,然後逐一拜託看看有沒有人可以養貓。 我想著,他是白痴啊。 他到底在想什麼東西啊。 在這樣的雨中,全身淋得濕漉漉的,想盡辦法要找到人收養被遺棄的小貓咪。 而且,還持續努力到這麼晚。 已經十點了耶。 我感到愕然。 我在極度愕然之餘,甚至感受到一股莫名的焦躁。 然而,我不經意間發現司只抱著一隻小貓。在世古中看到他時,應該還有另外一隻才對。 「那、那另一隻貓怎麼啦?」 「加藤同學拿去養了。」 司說出同班同學的名字,感到很開心。 那看來甚至是有些傻氣又爽朗的笑容,他大概是真的為此樂昏頭了吧。 可是,司隨即露出「咦」的狐疑表情。 「戎崎同學,你怎麼知道還有另外一隻呢?」 「啊……」 完了。 這傢伙根本沒發現我當時打那兒經過。 我為之語塞。 這話怎麼說得出口。 在那瞬間,不知從哪傳來「咯嚓」一聲。從家裡狹窄的玄關中,司看來特別龐大。看來比平常還要大得太多了。那或許是因為我家玄關所致 ,可是說不定還有別的原因。我又嚥了口口水,那咕嚕聲聽起來特別響亮。司手臂中那隻嬌小的貓咪不可思議地盯著我瞧它那雙瞳孔中反射出 我的樣子什麼都不知道的我,而且拚命想要隱藏那副樣子的我,都映射在小貓澄澈的瞳孔中。我整張臉像個大白痴一般,僵直著身子無法動彈。 小貓咪「喵喵」地出聲叫。 「怎麼啦?」 司問我。 「啊,沒有……」 「抱歉,突然提出這麼奇怪的要求。」 「啊,嗯……」 「不行,對不對?」 怯生生地,我點點頭。 「我媽對貓很感冒的。」 「這樣啊,沒關係。」 司說了好幾次「對不起」。對不起這種時間來打擾。對不起提出奇怪的要求。那不斷重複的相同言行甚至讓我都為他覺得難堪,只見他卑躬 屈膝地頻頻低頭。而他到最後還是說著對不起,一邊開門離去。「啪嚓」一聲,門應聲關上。 而我就這麼被單獨扔下。 是的 被扔下。 「…………」 屋外雨聲沙沙作響。 玄關的燈光昏暗。 耳邊傳來母親在裡頭看電視的聲音。 「…………」 眼前浮現司濕透的背影。 耳邊響起小貓咪「喵喵」的叫聲。 心頭閃現自己偷偷摸摸地從司背後走過的模樣。 「…………」 在找到飼主之前,司大概都會不停奔波吧。 「怎麼啦?你朋友回去了啊?」 步出走廊的母親,以慣有的悠哉語氣這麼問。 我很想說些什麼,話卻卡著出不來,剛張開的雙唇又閉了起來。 有什麼東西在我胸口直打轉。像個笨蛋,某個聲音否定了那種感覺。但是,那打轉的漩渦卻更強而有力地吸走我的心。婦人之仁、糟糕透頂 ,我這麼想。但是,雙腳卻同時動了起來,慌忙套進破破爛爛的運動鞋中。運動鞋還沒有干,腳一伸進去,濕濡的布面就緊貼住皮膚,感覺很 噁心。 一會神,我已經放聲大叫: 「我出去一下!」 然後,我抓了一把傘衝出家門。我慌張地四處張望,這才在持續下降的雨滴那頭,看到司龐大的背影。我朝那背影跑去。 反正也做不了什麼值得一提的事。 我很清楚那是理所當然的。 再怎麼說我都是個曾經什麼都沒考慮地去疼愛小貓咪,什麼都沒考慮地丟下它們不管的人。是個曾經無所謂地想些什麼「好在被撿走了」的 沒責任感的人。 即便如此—— 至少,我因該還能夠陪著司一起低頭。 我們的確是免費入場了。 不過,那是一家看起來怪嚇人的廉價店,我點的葡萄汁像白開水一樣淡而無味,牆面上隨處可見調漆或破洞,桌子也歪歪斜斜的,就連隔音也都爛透了。隔壁包廂的歌聲聽得一清二楚。 隔壁包廂似乎已進入「永無止境的動畫歌曲」狀態了。 相當驚人的吼叫聲。 那衝擊波穿越牆壁衝進我們的包廂,桌面上的玻璃杯甚至被震得花枝亂顫「喀答」作響。 吼叫聲緊接著益發高亢。 喀答喀答喀答。 桌上的玻璃杯微微顫動著。我和司動也不動地呆滯了好半晌,簡直就像是被那顫動的玻璃杯施了魔咒般,緊盯著它們不放。太神了吧,動畫歌曲,我想著。好神奇的能量呀。 喀答喀答喀答。 玻璃杯持續不停地晃動。 「學校最近情況怎麼樣!?」 我趁歌曲進入間奏時叫道。然後,拿起晃個沒完的玻璃杯,喝點葡萄汁潤喉。真的好淡啊。 「還不就是老樣子!」 司也叫道。 「之前有舉行過三方會談就是了!」(註:日本導師、父母與本人同時面對面,針對學生就業、升學或學習狀況所進行的面談。) 「嗯,我家也有接到通知!」 「啊,怎麼啦!?」 「我媽一個人去了。」 我們真的是在大聲嘶吼。不這樣的話,我們的聲音就會被隔壁傳來的歌聲掩蓋住,根本聽不到彼此在說什麼。 「老師怎麼說?」 「糟透了!」 是的,真的是糟透了。 畢竟,我平常功課就已經不是很好了。再加上這次生病被迫長期住院。不但不能去上課,不能去補習,也不能考模擬考。再一年就要考大學了,這情況真是糟透了。雖然我有試著多少唸點書,不過看這情況成績只會越來越退步。跟慘的是還得考慮到出席天數的問題,照這樣下去連升級都有危險。一不小心就會被留級。 ……據說母親從我的導師那聽到諸如此類的消息。 「反正到時候還可以重考之類的,總有辦法的嘛!?」 「我絕對不重考!」 絕對。 一旦決定重考的話的確會比較輕鬆。當然囉,畢竟多一年的緩衝時間。如果想要快活一點,或許倒也不失為一個好方法。但是這樣就得白白浪費一年。我只不過才活了十七年,所謂的「一年」等於我整個人生的百分之五點九。雖然還不至於說是「永遠」,然而對目前的我而言,卻是一段長得嚇人的時間。一旦決定重考,就必須虛擲那麼一段時間,繼續生活在這個小鎮上了。 那真是糟透了。 早那麼一步也好,我想到其他地方去。 遠那麼一點也好,我想到遠方城市去。 明白我心意的司,似乎相當苦惱地出聲。 「唔……」 我也出聲。 「唔……」 隔壁包廂仍舊持續傳來動畫歌曲。 歌詞和剛剛有點不同。 好像進入第二輪了。 時空啊,我還真想撼動看看呢。 但是,在現實中被撼得直打哆嗦的應該是我的「英魂」吧。只要一想到「將來」那玩意兒,就覺得好憂鬱。 只不過當我看向司時,卻發現那傢伙的表情嚴肅極了。 明明就是我這個旁人的事,他看起來卻比我這個本人還要煩惱。 我好喜歡這個身體大得很誇張,嗜好也怪得很誇張的朋友。事先聲明,我可沒什麼其他怪怪的意思。悲傷時,司就會流露出悲傷的神情。快樂時,他就是一副快樂的樣子。如果寂寞,他就會很寂寞似地蜷縮起背部來,餓了,肚子就會咕嚕咕嚕叫(而且還叫得相當響亮)。 司真的是率直又單純得嚇人。 一般人是在很難做到像他這樣子。像我就不可能,某種類似自我意識的奇怪硬塊,始終卡在心底一隅;我在悲傷時反而會想大笑出聲,開心時其實想像搖尾巴的小狗盡情歡樂,實際上卻會流露出無聊至極的神情,簡直像個大白痴。然而,就算有這樣的自知之明也無濟於事。我就是沒辦法像司一樣真情流露。 沒辦法像司在那個雨天所做的—— 兩隻小貓咪如今都健康成長,很快樂地生活著。第二隻貓後來被隔壁班女生領養。聽說,司還常會去探望小貓咪。 我勉強對他擠出一個大大的笑容。 「哎喲,反正船到橋頭自然直啦。萬一真的不行的話,還有那種爛到不行的野雞大學嘛。」 「話是沒錯啦……可是你媽她,會答應嗎?」 「可以乾脆下跪的呀。而且別看我這樣,短期衝刺可是我的拿手絕活,我會盡全力拚到底的。」 隔壁包廂傳來更激烈的嘶吼聲。 歌曲似乎來到了最高潮。 包廂所有人都一起加入合唱了吧,那音量可說是石破天驚。其中,似乎還夾雜著女孩子的聲音。到底有多少人呀? 我們不自覺地都聽傻了。 我想在那一瞬間,整棟樓都為之動搖。 不,說不定那只是一種感覺罷了。 隔壁熱烈的氣氛不斷升高,似乎即將沸騰。或是,或是,諸如此類的叫喊聲接連傳來。怎麼能High到這種地步呀。驚愕之感已升級成佩服了。「好神喔。」司拍拍手。「太神了呢。」我也拍拍手。「總而言之,裕一你會有辦法的啦。」司邊拍手,微微一笑。 那一天。裡香罕見地主動跑到我的病房來。 「怎麼啦?裡香。」 我趕緊將書籤夾到書裡問道。 我正在看裡香借我的芥川龍之介。我其實根本就不想看什麼芥川龍之介,只是不看的話裡香又會抓狂,沒辦法只好看了。話雖如此,讀了之後意外地發現芥川龍之介先生還真有趣呢。該怎麼說呢,我想他應該是個蠻怪的人吧。 我再次對一聲不吭的裡香問道: 「是不是有什麼事呀?」 裡香還是沒回答,逕自沉默地往這兒走來。 「喂。喂。」 裡香從我手中拿起那本書。接著,「啪啦啪啦」地翻了起來。由於書裡夾著書籤,所以總會翻到夾書籤的那一頁。 「你在幹嘛呀!」 唉,老天哪,我有不祥的預感…… 「你是看我來了,就急急忙忙地把書籤夾進去,再把書合起來,對吧。」 「唔……」 她說得一點也沒錯。 以前。我也像現在這樣在看書,裡香也像現在這樣走了進來。然後,裡香從我手中把翻開的書一把拿走後,立刻就把書合上。 接著,只見她壞心眼地笑說: 「你看,這樣就不知道看到哪一頁了吧!」 她是故意找碴。 有夠壞心眼。 把書借我要我看的明明是她,不看就暴跳如雷的也是她,結果竟然還做那種事。受不了,真是個莫名其妙的女人。 我記取教訓後,這次才會把書籤準備好。 裡香把書籤從書裡抽出來。 「哼!那我就這樣啊。」 她隨即把書合上。 我發出慘叫。 「啊!你幹嘛啦!」 「這只是小小的懲罰而已呀。」 「罰什麼東西啊,還懲罰哩!我又沒犯什麼罪!這樣就不知道看到哪了啦!」 「明明是個男人,怎麼會這麼噦嗦呀。」 她可愛的臉龐皺了起來。 「先別管這個了,陪我一下啦。」 「啊。什麼?」 今人措手不及的轉折。 我完今來不及消化。 「喂,快一點嘛。」 然而,裡香似乎一點都不在乎我怎麼想,背對著我邁出步伐。她打開房門,在那兒轉過頭來。 「你在做什麼啊,快來啦。」 「要去哪?」 「跟我走就知道了嘛。」 眼看裡香的眼神即將露出凶光。 「我說了。快一點。」 「好啦。」 我沒兩三下就投降了。 不論和裡香說什麼都是白費力氣。雖然,我也會覺得好歹給個狗屁不通的理由都好呀,這樣也可以省下彼此的一番唇槍舌戰。裡香永遠都是「問答無效」的。像這種時候,除了不理她,就只能順從她。 然後,最令人不可思議的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沒辦法不理她。 或許因為裡香是個美女吧。 我站起身,雙腳套進拖鞋。 「好了,走吧。」 ※※※※※ 我簡直像條金魚大便一樣,緊緊跟在裡香屁股後頭。即便如此,我還是狐疑她到底要到哪兒去。光是這樣不停走路也很無聊,所以我開始再三端詳起她的背影。 今天的裡香穿著兩件式條紋睡衣。衣服的尺寸似乎大了點.裡香雙手幾乎有一半都藏在袖子裡。不過,耶還真是一副嬌小的身軀。抱起來是什麼感覺呢?一定會完全隱沒在臂膀中吧。 當裡香踏出右腳時,單薄的睡衣布料便會隱約浮現她左側肩胛骨的輪廓。踏出左腳時,右側肩胛骨的輪廓便會隨之浮現。而視線順著往下移,看著那直到腰部的曲線,心頭便不由得小鹿亂撞。 我整張臉自然而然轉為潮紅。 (唉,我怎麼會這麼邪惡呢,我這個人實在……) 十七歲的男孩子,說起來就像是不純潔的集合體般。 說不定是察覺到我那帶有邪念的視線。 裡香倏地轉過頭來。 我們的視線理所當然地就這麼對上了。 我瞬間陷入極度焦慮中。 「干、幹嘛啦。」 她是不是發現我死盯著她不放。果真如此的話,裡香一定會怒不可遏,說不定還會被狠狠地呼巴掌。 「怎、怎麼了啦?」 裡香沒有回答我,接著又再度轉向前去邁開步伐。 我真的搞不清楚她腦袋裡在想些什麼。 「喂.裡香。」 「怎樣啦。」 「要去哪裡啦。」 「跟我走就知道了嘛。」 「跟我說有什麼關係啊。反正我們能去的,也只有這個醫院裡而已呀。是要到餐廳喝杯果汁什麼的嗎?」 「明明是個男人,怎麼會這麼噦嗦呀。」 那口氣簡直像在驅趕討人厭的蚊子一般。 「跟著我走就是了,閉嘴啦。」 我悠長地嘆了口氣。 真是的,怎麼會有這麼任性的女人。或許,至少得嚴厲地凶上她一次才行。我又再次為了殺時間,想像起自己在裡香面前趾高氣揚的模樣。 沒錯,嚴厲地凶上她一次。 對她大吼「吵什麼吵啊,給我閉嘴」之類的。 (不行啦……根本就沒辦法想像……) 倒是盡情想像自己卑躬屈膝的模樣,則一點問題也沒有。 當我想著那些事情的同時,裡香在走廊盡頭停下腳步。眼前是雙扇式的門。門上方寫著:手術室。 我才在想「不會吧」,心中憂慮果然立即成真,裡香已經走進了手術室。 「喂,喂,裡香。」 我慌張地跟在裡香身後。 「不行啦!會被罵的啦!」 「不要緊。被罵的話,就說是被裕一硬拉進來的不就得了。我呀,可是最會假哭的呢。」 雖然裡香面露笑容,可是我總覺得她並不是在開玩笑…… 「裕一有進過手術室嗎?」 「沒有耶。」 「我也是。原來裡頭長這樣啊。」 我和裡香並肩站立,一邊環視室內。 這裡比想像中要大得多,幾乎是兩個六人房並在一起的空間。有個像是用來擺放物品的架子佔據整個牆面,室內一角排列著三罐類似氧氣罐的東西。其他還有各式各樣的儀器,放置於室內各處。我知道的就只有心電圖螢幕和點滴架而已。 然後,室內正中央是手術台一 手術台上有層黑色塑面軟墊,如今被綠色的布覆蓋著。正上方則是像倒扣碗公般的照明裝置。碗公里等距排列著十顆燈泡。 「裕一,你躺躺看啦。」 裡香說著,便「砰砰砰」地拍打手術台。 「我.我躺躺看?」 「還有其他人在這兒嗎?」 裡香似乎特別開心。 她露出笑嘻嘻的模樣。 話說回來,這或許是我頭一次看到這麼開心的裡香。我同時也有個新發現,超開心的裡香比起超不爽的裡香,要可愛千倍、萬倍。她明明就可以這麼可愛的呀,如果每天都能像這樣笑口常開的就好了。 「咳咳。」 裡香故意清清嗓子。 「那麼,手術即將開始。」 「啊?」 「首先從喉結下方至胸口處,將胸部從中切開,胸骨也要切開。等看到心臟時,就以人工心肺裝置維持血液的流動——」 我開始緊張起來。 「等、等一下!你手上拿什麼東西呀!?」 「手術刀呀。」 「手、手術刀!?」 有支細長的銀色刀刃在裡香手中閃耀著光芒。「哼哼」裡香邊笑邊將那支手術刀伸向我。 「住手!喂,別鬧了,怎麼會有那種東西啊!」 「就放在這裡啊。」 裡香指向就放在手術台旁的推車。我一看,那兒的確好端端地擺著手術刀、注射器或剪刀等用具。 「相信我,沒事的。」 「信什麼啊!要相信什麼東西呀?」 「那麼,開始噦。」 裡香以演戲般的語調繼續說,然後把手術刀湊得更近了。那把手術刀閃著冷光,當那光線抵達視網膜的瞬間,我不禁想放聲大叫。 就在同一時間。 「誰在裡面嗎!?」 手術室的門扉突然敞開,還傳來這樣的聲音。 是亞希子小姐! 裡香在慌亂中急忙蹲下,而我則直接從手術台側面滾落。雖然腰和背部同時重重摔到地面,我還是忍痛潛進手術台下。而裡香早已經躲在裡面了。 那是小得不能再小的狹小空間,我和裡香面對面,膝貼著膝。 (等等,別靠過來啦!) (那有什麼辦法嘛!) (啊,碰到了啦!有沒有搞錯呀,大白痴、大色鬼!) (別、別打了啦!會被發現的啦!喂!) 我們光掀動嘴唇,以唇語互相叫罵。 亞希子小姐發出『『啪答啪答」的腳步聲,在手術室中來回走動。應該是在確認有沒有人在吧。那腳步聲逐漸接近手術台.也就是我們的藏身之處。如果被發現的話,一定會被亞希子小姐殺掉的。 我和裡香到了這種時候,也不敢再對彼此怒吼,只能屏息以待。 亞希子小姐的雙腳近在眼前了。 那雙腳停了下來。 (慘、慘了……) 然而.我卻察覺到有件更慘的事一觸即發。 因為.裡香的雙頰正微微顫動著。 人就是這麼奇怪。有時候會在那些不能笑的情境中,沒來由地湧現笑意。裡香似乎也陷入了那種狀態。在這節骨眼上笑出來,絕對會被發現的。屆時大概會被罵得狗血淋頭。說不定連長椅鎖都會隨之復活。 既然如此,沒辦法了。 我伸手摀住裡香的嘴,而裡香在那隻手下卻不安分地動來動去。即便我已使勁地壓住,仍有微弱的聲音從指尖溜了出來。我感到背脊一涼。 被聽到了嗎? 然而,幸運的是那聲音似乎並未傳到亞希子小姐的耳裡。亞希子小姐再次發出「啪答啪答」聲響移動腳步。那腳步聲逐漸遠離,終於傳來開門聲,緊接著是關門聲。 「得、得救了。」 確定亞希子小姐離去後,我吐出憋了好久的那口氣.並將手從裡香嘴上移開。 裡香的笑聲也在同一時間響徹整個手術室。 「裕一.好好笑!你剛剛瞼在抽筋耶!啊哈哈哈,好好 http://www.sky-fire.com/book/YWBYZK/002/002/005.jpg 笑!」 「你就是因為這樣才想笑的喔!」 「可是就真的在抽筋嘛!」 「是誰害的呀!」 我怒吼時還挺認真的。不過,一看到眼前裡香燦爛的笑臉,那股怒氣早飛到九霄云外去了。像這樣哈哈大笑的裡香……果然還是比生氣時要可愛上千倍、萬倍呢!…… 我的心房似乎隨之變得閃耀無比,一回神雙眼也因笑意而眯了起來。 「哈哈哈,好好玩喔。」 裡香依然樂不可支。 我則開始發牢騷。 「一點都不好玩啦。」 但是。那也只是口頭說說而已,其實還真的蠻好玩的。 因為我看到裡香那樣的笑容。 光憑這點,今天就是最棒的一天了。 「不過。還好我們沒有被發現呢。」 「對啊。」 我點點頭。 「被發現的話,絕對會被殺掉的。」 我們如今正走在通往屋頂的階梯上。不知道為什麼.裡香說想去那走走。 屋頂的鐵門很沉重,而且還生鏽,瘦弱嬌小的裡香開門時看來似乎很吃力。我從她背後伸出手,幫忙開門。裡香隔著我的手臂,有些害噪似地微笑。 (果然笑起來完全不同耶……) 一步出戶外。冷風便將我和裡香包圍。那些剛洗好的毛巾、床單等就晾在屋頂上,全被風灌得鼓鼓的,一邊翩翩翻飛舞動。那副光景簡直就像喪生於醫院的人們,千萬魂魄化為幽靈現身。 不知道有數以萬計、或是更多更多的生命,在這醫院中隕落。 那無法計數的生命遠多過這些布的數量。 而且.今後仍舊會有無數的生命將毫無止盡地持續隕落。所謂的醫院就是這樣的地方。而我們如今正住在這兒。 身旁的一切似乎太過理所當然,所以我以前也幾乎不曾意識到這些。反正,我的病情也沒有生命危險。可是,如今不同了。我和裡香彷彿是在逃避什麼似地,一邊迴避著那些純白的毛巾及床單,一路走到扶手旁。 全小鎮就在眼前一覽無遺。 感覺上似乎比在病房看起來,顯得更為清楚鮮明。 砲臺山的綠和神宮的綠像座隆起的小島,懸浮於灰色的小鎮中。冬季的晴空,反而使那從天而降的澄澈潔白日光顯得黯淡孱弱。也或許是因為這樣,整個小鎮感覺上毫無人氣。好像所有居民都已經拋下家園,遠走他鄉。說不定就只有我和裡香被丟在這兒諸如此類的無聊妄想緩緩浮現腦海。 「喂.你怎麼不問我呢?」 裡香一站定.便這麼問。 我不懂她是什麼意思。反問道: 「問?問什麼啊?」 冬天強勁的冷風呼嘯著。裡香那又細又長的頭髮隨風搖曳。我呆呆凝視著那舞動的發梢。 「我的事啊。」 「你的什麼事?」 「我的身體狀況啦。」 心臟在忽然間為之悸動。 的的確確,「噗通」的一聲。 「你應該知道了吧。至少也知道情況不太好吧。」 「唔,嗯……」 「我很明白,你一直都很在意這件事。光從你的態度就能看得一清二楚了。可是,你什麼都沒問過吧?我最討厭像這種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感覺了。」 她停頓了一陣子。 裡香一定是在等。 等著我開口。 我瞭解這一點,所以問道:「很糟糕嗎?」 腳下頓時開始搖晃。那種感覺彷彿是半夜偶爾夢見從某處墜落,然後在慌亂中驚醒一般。 「我大概會死掉呢。」 裡香說這話時,不知為何臉上竟掛著笑意。 「幾乎已成定局了。」 在那一瞬間,我的視野急速扭曲。簡直就像是水晶體變成了高性能的魚眼鏡頭。任何事物看起來都變得格外清晰.就連枝微末節都能盡收眼底。扶手已經嚴重鏽蝕.斑駁的白漆讓指尖感覺刺刺的。裡香置於其上的手看起來真的好小好小。小得似乎欠缺緊抓住命運或幸運的能力。她的指甲修剪得短短的。像她這年紀的女孩子應該會想要留指甲吧,也會想涂指甲油吧,可是,病人是不被允許做這些事的。因為在緊急情況下,例如因痛苦而胡鬧掙扎時,留指甲有可能會抓傷醫生或護士。 她全身上下隨處可見諸如此類令人悲憐的情況。 沒染過的長發,全都是因為長期住院不能上美發沙龍所致。那一頭長發正訴說著她漫長的住院生涯。其實,初見。面時我就已經察覺到她是長期住院了。…她這幾年應該也沒買過什麼衣服。從早到晚,日復一目.始終都穿著睡衣。穿睡衣以外的服裝是不被允許的。充其量也只能挑挑睡衣花樣而已。當然,化妝同樣是不被允許的。睫毛膏、眼影、腮紅、口紅……像這些同年紀女孩該有的東西,說不定裡香連一件都沒有。 這些東西她都被剝奪了。 今後,她還有更多東西將陸續被剝奪。 「是、是哪裡病了呢?」 雖然是自己的聲音,聽來卻好遙遠。 整個人感到頭暈目眩。 就像是血液不足,血流不到頭部的那種感覺。心臟。你知道瓣膜嗎?在心臟像水泵一樣輸送血液的時候,防止血液逆流的東西。那個沒辦法好好運作。聽說.唯一的辦法只有動移植手術,可是因為我的組織很脆弱.所以失敗的可能性很高。」 裡香的聲音毫無抑揚頓挫。 那語調簡直像在陳述前天的晚餐一般——還蠻好吃的啦,只不過辣了點,如果放點香草就好了—— 裡香以同樣的音調繼續說: 「這是遺傳性的。爹地也是同樣的病,以前都在住院。爹地他呀,在我八歲那年毅然決然動了手術。第一次時失敗了,醫生盡全力想挽回,又勉強動了第二次手術,結果最後還是救不回來。他在手術中途,心臟就停了。因為有過那樣的經驗,醫生都很怕為我動手術呢。」 「可、可是,你爸爸的手術是在十年前吧?這麼說來。現在的手術要比那時候進步多啦。」 「的確,成功率好像比爹地那時候高多了。」 裡香的頭微微一動。 看來像是垂直點頭,也像左右搖頭。 「但是,畢竟還是像一場贏面不大的賭博。」 一聽到賭博,父親撕爛馬票的背影隨即浮現心頭。 現在回想起來,父親總是一直在槓龜。所謂的賭博就是這麼一回事吧,贏的機率微乎其微。不過,賭馬輸了頂多就輸錢而已。只要把槓龜馬票撕爛、扔掉,然後想著下次再賭一把就好了。但是,裡香如果輸了這場贏面不大的賭博,輸掉的可是她本人的一條命。 那就沒有什麼「下次」了。 絕對沒有。 「如果要動手術的話,不先做好心理準備是不行的。像爹地一樣。」 「像你父親一樣……是指……?」 「爹地他呀,在動手術前有帶我去山上。說是小時候還很健康的時候,常去玩的地方。其實,他根本就不能爬山。只是勉強撐著帶我去的。我想。爹地那時候一定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我後來也忘記那座山在哪兒了。畢竟當時我還小,而且爹地也沒說那座山的真正名字。爹地他呢.只叫那座山『砲臺山』。」 「咦。那不就是——」裡香點點頭。 「是裕一告訴我的呢!那座山就是砲臺山的事。」 我緊追著裡香的視線。 砲臺山就在那裡。 裡香與父親最後的回憶,做好所有心理準備後,出遊的地方。我想起裡香在病房中的模樣。裡香常會陷入沉默,始終凝視著窗外。 (原來如此……) 裡香是在凝視龍頭山。她是在凝視著蘊藏於其中的回憶。她是在想著和自己生同樣的病而死去的父親。 此外,或許也想著自己短暫的生命。 「我我好想再去那裡看看喔。」 過了好一會兒,裡香呢喃道: 「那樣的話,我是不是也能做好心理準備呢?」 熄燈時間一到,我就偷溜出醫院。 身體感覺特別倦怠。 其實,如果不好好睡覺,讓身體好好休息,檢查數據就會變糟。檢查數據變糟就代表情況惡化,而那可是非常不妙的。倒霉的話,就無法事先確定出院日期了。真傷腦筋耶,我想。為什麼會搞到這副田地呢?是因為每天都跑出來嗎?還是……因為有什麼始終卡在心頭嗎? 身體感到倦怠就是情況惡化的明顯徵兆。 可是,我還是溜出來了。 持續不停走在冬夜的街道上。 整個小鎮寂靜無聲,毫無人氣。商店街上的每一家店都毫無例外地拉下了鐵門,涼颼颼的寒風穿過拱廊下方,不停閃爍的紅色信號燈,使柏油路面輪流染上紅與黑的色彩。 抬頭一看,頭頂掛著半月。 數顆冬季的一等星追隨於四周。 即便是天狼星,也都因月光而比平常顯得黯淡。 「咦,怎麼啦?」 我「叩叩叩」地敲敲窗戶後。司立刻幫我開窗。 「你昨天也來過啦,像這樣每天溜出來好嗎?不會被罵喔?」 我咧嘴一笑。 「不太好,會被罵的。」 「身體怎麼樣?」 「也不太好。」 我持續咧嘴笑著,一邊爬過窗戶。 「唉,真是傷腦筋耶。」 「傷什麼腦筋?」 「之前不是跟你提過嗎?我受人之託,得去照顧一個亂七八糟的女生呀。」 去卡拉OK的那一天,我傾吐了一大堆關於裡香的苦水。這種日子哪過得下去。我不知道有哪個女生像她一樣那麼任性的……我對司像這樣叨念個沒完,排解內心苦悶。而司也對我深表同惰。 「不就是那個女生嘛。」 整個人放鬆後,我便開始滔滔不絕。 我席地而坐,開啟電玩電源,接著開始打起射擊遊戲。「咻咻咻,,的音效大聲響起。戰鬥機重覆高速回轉,陸續擊落出現在眼前的敵機。、、。當敵機竄出火舌時,副駕駛就會發出這樣的叫聲。我埋頭持續攻擊出現的敵機。 碰鏘鏘鏘! 響亮的音效。 唔嗚嗚嗚! 有點小吵的副駕駛叫聲。 「那女生叫做裡香吧?」 「對啊對啊,聽說那傢伙會死掉耶。」 「啊……」 「好像是心臟瓣膜長得不好,組織又像海綿一樣脆弱。說是動手術也不知道能不能治好。聽說她爸也是因為同樣的病死掉的。」 背後出現敵機。 我重複高速回轉,想將敵機甩掉,可是怎麼樣都沒辦法甩開它。對方的砲彈朝我飛來,受到轟炸時的「轟隆」聲隨之響起。畫面右下方的機體圖逐漸轉紅。右翼遭受轟炸、左翼遭受轟炸、引擎功率低落—— 副駕駛發出慘叫。 「真是敗給她了,真的。」 「這件事,是你去問那個女生的嗎?」 「是她自己告訴我的。說什麼很討厭我這種暖昧的態度。她就是那種女生。該怎麼說呢,一點都不拖泥帶水。所以噦,個性才會那麼強烈吧。」 機體越來越難控制了。 也因此,我頻頻遭受敵機攻擊。 畫面右下方的機體圖終於染上整片血紅。已經聽不到副駕駛的慘叫聲了。噴射逃生那時候就死了吧。不好意思呀,我的夥伴。 畫面緊接著一片漆黑—— 白色文字浮現在黑色背景上。你已被擊落。要再挑戰一次嗎?我連續擊打「Yes」。 「唉,其實我多少可以瞭解她的心情。住院住久了.整個人就會變得心浮氣躁。我住院的頭一個月。不是不能會客嗎?光是那樣子,就已經讓我快抓狂了。裡香她在醫院一住就是好幾年呢。」 裡香的任性其實是必然的結果。 人就是這樣。被放到痛苦的環境中,就會開始心浮氣躁,沒辦法總是一笑置之。 這也是無可奈何的。 而且,我和裡香都只有十七歲而已。 還只是孩子。 根本不可能好好控制自己的情緒。 我憶起裡香的聲音。 只要稍微惹到她,她就會立刻這麼叫嚷。 可是當我真的想轉身離去時,她又會生氣地說: 一直以來.當我遇到這種情況時,總是手足無措、卑躬屈膝,像個白痴一樣道歉再道歉,拚命想讓她的心情好轉。 如今當我瞭解全盤事實後,只覺得裡香那煩躁的聲音未免也太悲哀了。 或許有一天,我連那樣的怒罵聲都聽不到了。 現在就已經距離我好遠的她,或許會到一個真的好遠的地方去。 我一邊想著這些事,一邊亂無章法地操縱機體,持續戰鬥著。也因此,始終難以順利完成任務。當我好不容易打到第三關時,黑夜已經開始逐漸被煌煌光明所取代。 司始終陪著我。 今天.司還得上學。 「我回去噦。」我自私地這麼宣佈後,隨即起身。 「那、耶個啊——」 司是在我爬過窗框時開了口。 「怎麼啦?」 「我覺得很不可思議。為什麼明知道那個叫做裡香的女生那麼任性,裕一還是願意奉陪呢?」 「............』』 「而且啊」 「啊,天都亮了呢!」 我打斷司的話。然後,雙腳套進放在窗邊的鞋後,便邁出步伐。 「司。真不好意思。」 「唔,嗯。」 「謝啦。」 ※※※※※ 半月已經不見了。 天狼星也不見了。 破曉的天空暈染上亮銀色彩,也因此感覺格外高遠。就算挺直腰桿,伸長雙手,也絕對無法觸及那片天空吧。我的指尖注定只能徘徊於虛無的天空之中。惟獨東邊天際.由於即將抵達地平線彼端的太陽,而散發出耀眼的金色光芒。 一天開始了。 又或許是結束了。 不論來日無多的生命每天持續流逝、不論某人因此而受到傷害、不論某人受到了傷害連帶使得其他某人也因此受到傷害、不論某個小鬼造成朋友的困擾,日常生活還是會一如往常般地開始、結束,而且不論在哪兒都是像這樣永遠持續重複著。正因為如此,日常生活才叫做日常生活。停在路上的車輛也好、道路的柏油路面也好、我所吐出的白色氣息也好、所謂的「日常」都公平地寄生其中。 即便是死亡,也都只是這種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而已。 沒有人逃得了的。 我步履蹣跚地往前走。 比起剛溜出醫院時,身體感覺更為倦怠了。很明顯的,這並不只是熬夜所致。像這種體內遭到腐蝕般的倦怠感,是旰髒不好的特有徵狀。 這次的檢查結果一定糟透了。 ※※※※※ 醫院一大早就鬧哄哄的了。 這對我而言,反而值得慶幸。因為在這一片吵嚷之中。早上才回來的我就不會那麼醒目。我大大方方地從玄關進去.頂著一副「我去買一下果汁而已喔」、「我一下子就回來了呦」的神情,一邊走向病房。 我沒讓任何人發現,好不容易才回到病房。 但是.我停下了腳步。 因為。隔壁多田先生的病房門敞開著。為了避免房門關上.門下方還塞著門擋。病床空蕩蕩的。我的意思不是沒人睡在上頭,是床墊被整個翻了起來。那張光禿禿的病床所顯露出的白色床架,看起來就好像是某種龐大動物的骨骼標本。 空蕩蕩的病床只有兩種解釋。 出院了嗎?還是—— 「嗨.不良少年。」 是亞希子小姐。 「你昨天又溜出去了,對吧?」 亞希子小姐看起來睡眠不足。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還是有別的原因,她的表情臭得很嚇人。 我慌忙問道: 「多田先生怎麼了?」 「昨天晚上,病情忽然惡化。」 亞希子小姐邊伸懶腰邊說。 「凌晨三點就去世了。」 死了。 那個色老頭死了。 「凌晨三點……」 「嗯.所以我就發現你偷溜出去啦。你也給我差不多一點。我要幫你瞞過去也很累耶。差一點就被護士長抓包了。懂不懂呀你,不良少年?」 「嗯……」 我點點頭,逕自走進自己的病房。腦袋瓜感覺似乎全都麻痺了,雙眼也無法對視野內的事物準確聚焦。 我精神恍惚地呆立於床前—— 好不容易才忽然想起,多田先生送我的琥珀色糖球。我把那些糖果丟掉了。因為實在是難以下嚥。我把它們丟進垃圾桶時,是不是還有發出「喀啷喀啷」聲呀,我跑到垃圾桶旁試著翻找。看完的雜誌、橘子皮、皺巴巴的面紙團、咖啡罐、吃剩的面包塊、空的巧克力盒……我把那些東西撥開,手指探到垃圾桶底部。沒有。手指只能碰觸到有些骯髒的底部,卻絕對無法觸及那琥珀色的光輝。 這也難怪,我把糖果丟掉已經是好幾天前的事了。 那時候的垃圾早就被收走了。 咚咚咚—— 耳邊傳來敲門蘆。 「可不可以打擾一下。」 亞希子小姐開門進來。 她抱著一個似乎很重的大瓦楞紙箱。 「怎麼啦,亞希子小姐……」 「這是多田先生托給我的東西。真是的,那個色老頭.最後還要給人家添麻煩,真拿他沒辦法。」 亞希子小姐說著,「砰』』地一聲便將紙箱放在床邊。然後,她把箱子裡的東西全倒出來。隨著「啪沙啪沙」的聲響.眼前出現堆積如山的雜誌。那簡直就是「裸裸裸」的遊行大會師。當然,主角全都是女生。 《女大學生教室的誘惑》 《情事燃燒之夜》 《禁忌之夏十六歲》 《火熱眼鏡女孩》 《Freeladies&Bigbabies》 《女體溫泉人家被煮得熱嘴騰的呢》 《啊啊、記憶中的乳房呀》 《萌運動小短褲》 包羅萬象的各種標題應有盡有。有字字珠璣的標題.也有老掉牙的標題。而有些標題正因為老掉牙,反而能營造出某種獨特的韻味。內容應該都大同小異吧。人類這種生物的存在性,原來還有各式各樣的形式呀。這是不是就是人家說的那句話「上帝無所不在」呢?不,好像不太對吧。我那顆熬夜的恍神腦袋淨想著這些事。 那就是多田收藏。 亞希子小姐數度往返多田先生和我的病房,搬運色情雜誌。那數量真是讓入瞠目結舌。我看那不只一百本,隨隨便便也多個十幾倍吧。三十分鐘後,我病房中一座A書山——那的確是座山——於焉成形。 太壯觀了。 歎為觀止。 「這是多田先生拜託我的。」 亞希子小姐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他要我把這些黃色書刊給你。」 「給我……?」 「沒錯。也就是他的遺言。扯不扯?那個老頭臨終前一度恢復意識,我問他還有什麼想交代的,他就要我把這些黃色書刊給你。我看,他本人應該也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吧。可是,他完全沒提及其他任何事,就只交代了這件事。男人還真是笨蛋耶。真是無藥可救的笨蛋。反正,就是這麼一回事啦,你就滿懷感激地收下吧。」 亞希子小姐走出病房時,還順便讓那座A書山結結實實地挨了一記「太妹踢」。 翌日,我接受了檢查。 結果糟透了。 所有數值全都一起飆高,達到紅色警戒範圍。主治醫師震驚愕然,而亞希子小姐則是暴跳如雷。 於是,長椅鎖又復活了。 第一卷 第三章 通往砲臺山之路 http://www.sky-fire.com/book/YWBYZK/logo.jpg—— http://www.sky-fire.com/book/YWBYZK/002/003/001.jpg 第1回 夜—— 病房內在熄燈時間過後便陷入一片漆黑。只剩窗簾沒拉上的窗戶那頭,隱約透進些許屋外的光亮。在白色的微弱光線中,一切看來都像被著濕濡的光輝。天花板上如同鬼怪般的紋路、放在邊桌上的熱水壺和茶杯、寫著OXYGEN(氧氣)斗大字樣的供氣閥、點滴架、油漆剝落的床緣所有事物都毫無真實感,簡直像身陷某個奇異的世界一般。 完全睡不著。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最近我已經徹底變成了夜描子:在這種時間,根本不可能睡得著。 我一起身,便呆望著堆在床邊的A書山。那是多田先生的遺產。所謂「虎死留皮」。而那色老頭死了,留下了這些:而且,還留給了我。我也曾思索為什麼是我,不過就是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可能是因為病房就在隔壁,也有可能是我十七歲吧。 我順手拿起一本看看。 雖然是廢話,反正內容就是女生的裸體照,而且滿滿地整本都是。從第一頁到最後一頁,從頭裸到底。多田先生今年應該有八十了,即便如此,仍然收集了這麼多這種東西。我笑了出來。因為太悲哀而笑出來。多田先生,你這個笨蛋!我哈哈大笑,一邊這麼想。你還真是個無可救藥的笨蛋呢。 就是在那時候,一股不知打哪來的奇妙力量突然降臨。 那不可思議的力量刺激我內心深處,不,是刺激這個稱為「我」的人類的深處,並從該處激發出更大的能量。那既是湍流、濁流,同時也是激流。力道之強勁足以沖走所有一切。我起初感到困惑,然後便了然於胸。那或許是多田先生送進我體內的力量,也或許是原本就沉睡於體內某處的力量,硬是被多田先生喚醒了。 我一直以來總是在逃避那股力量及其作用。 刻意移開視線,這形容或許比較貼切。 但是,如今那力量卻突然在我體內起身,持續大喊:快起來,快起來啦!人不知道哪一天會死喔!在等待的期間,說不定一切都會化為烏有喔!快起來啦,笨蛋,叫你起來沒聽到喔!你到底是想要逃避到什麼時候啦! 我以右手試圖握拳,不可思議的是.我全身上下都充滿力量,完全不覺得倦怠。 「好……」 我呢喃著,接著便拿著手機到陽台去。 雖然醫院裡禁止打手機,不過在陽台打多半不會被說什麼。 ※※※※※ 裡香還沒睡。 「什麼事啊……」 她看到我。滿臉驚訝。 平常偷偷潛入女孩子的病房,難免會覺得難為情,然而如今的我是在一股無形力量的驅使之下行動,所以能夠處之泰然。從天而降的力量,簡直像在操弄人偶似地輕輕移動我的手腳。 我說: 「我們偷溜出醫院吧!」 「啊?」 「你不是說過,只要去砲臺山,或許就能做好心理準備了。既然如此,很簡單呀!走吧,到砲臺山去。」 「現在嗎?」 「只有晚上才溜得出去呀!只有現在了。」 幽暗中的裡香看起來好嬌小。那身影幾乎要和背後的黑暗融為一體,就快消失不見了。但是,還不是現在,她人在這兒,我也還摸得到她。 「反正有摩托車,你只要負責坐車就好了。」 「」 「裡香,走吧!」 「」 「十年前是你爸爸帶你去的吧?這次換我帶你去了。」 裡香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我。 那對瞳孔真的潛藏著好強大的力量,每次只要像這樣被她盯著看。我就會立刻將目光移開。 然而.如今的我由於那股不可思議的力量,得以處之泰然。 「我去。」 終於,裡香這麼說。 她的瞳孔中似乎也蘊含著某種光輝。 「帶我去吧!」 ※※※※※ 「這個人是誰呀?」 裡香戒慎恐懼地指著司。 司老老實實地低下頭。 「哈、哈囉!」 是我把司叫出來的。 因為我需要他的一臂之力。 這傢伙果然夠朋友,即便我沒說明是什麼情況,司還是在半夜跑過來。順帶一提,司正戴著日本摔角界著名的虎面面具。他說因為堂姐在這醫院當護士,不想暴露真面目。 唉,只不過我覺得即便遮得了臉,也遮不了那過分龐大的身軀就是了。 「這傢伙是我的朋友——虎面人。虎面人是正義的使者。」 裡香仍一臉狐疑地仰望司。 「好了,走吧。」 管不了這麼多了,我逕自如此宣佈。 我打頭陣,裡香第二,司殿後。我們以這樣的順序,在走廊上邁開步伐。 雖然,我們已經刻意避開護士巡房的時間,不過仍得提高警覺才行。最大的難關就是恐怖十公尺。東樓沒有夜間出入口,結果只能如往常一般,利用西樓的出入口。要到那裡去,就不得不通過那條漫長的輪椅專用坡道。 我們正朝那個難關筆直前進。 正對坡道的醫護站燈光如今也正大放光明。這道難關完全必須碰運氣。端視留守於醫護站的護士會不會看向這兒。 我們絕對有那樣的運氣,我邊想著邊踏出步伐。 畢竟。司才剛一度闖過這兒。 「聽好羅,要把身子壓低。記得蹲著走,不可以回頭喔。」 我輕聲說。 虎面人和裡香一起點頭。 「那好,要走噦。」 見他們頷首,我便一口氣衝出去。 可是因為帶著裡香,我們的速度始終無法加快。恐怖十公尺.感覺上比平常要漫長多了。 背後傳來一陣涼意。 那股涼意一定是某種預感吧。 「你們在幹什麼!」 大概走到一半時,耳邊響起亞希子小姐的聲音。 「喂,全都給我站住!」 慘了! 被發現了! 我焦急地大叫: 「快跑!」 我們解除蹲姿前進,以普通姿勢跑了起來。 我心裡一直掛唸著裡香,一回頭,只見她拚命拔腿狂奔。不知道她這樣子要不要緊。司當然是沒問題。而在司的另一頭,則是亞希子小姐。她雙眼往上吊。來勢洶洶地跑過來。 身後不遠處,傳來似乎足以撼動大地的聲音。 「裕一——!給我等等——!」 恐、恐怖。 實在是太恐怖了。 亞希子小姐從坡道高處一口氣跳了下來,就在那一瞬間,眼前的一切看起來就像是慢動作一般。從天而降的亞希子小姐VS堵在她面前的司——雖然亞希子小姐試圖避開他,可是司龐大的手臂整個伸展開來,阻擋住亞希子小姐的追捕行動。亞希子小姐雙眼閃耀著危險的光芒。說時遲那時快,隨著「咻」地劃過空氣的聲響,亞希子小姐結結實實地賞了司的大腿一記「太妹踢」。 司「咕嗚」一聲,不禁跪了下去。 「啊呀,虎面人!!」 裡香叫道。 我強拉住裡香的手。 「裡香,快走。」 「可是,虎面人他……!」 「別擔心,虎面人可是正義的使者呢!」 「可是、可是——」 就在那時候,單膝跪地的司以左手比出漂亮的加油動作,右手還豎起龐大的大拇指給我們看。簡直就像個正牌的摔角選手一般。然後,司就維持那樣的姿勢,咧嘴一笑。 快定,他那句話直接傳到了心裡. 傳到了我的心裡。 http://www.sky-fire.com/book/YWBYZK/002/003/004.jpg 也一定傳到了裡香心裡。 「走羅!」 「嗯,嗯!」 我們加快速度沒命跑著。 背後傳來陣陣哀嚎聲。 「喂!別抓我的腳啦!」 「不是、不是、可是……對不起!」 「我說放手!快給我放手喔!」 聲音瞬間尖銳了起來。 「不是叫你放手了嗎!」 噗趴……! 肉體碰撞的聲音。 咕嗚……! 司的呻吟聲。 「哎喲,放手啦!」 「對不起、對不起!」 喀唏——! 啊嘎——! 「真難纏耶!聽不懂啊,那隻手是怎樣啦!』』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啪嚓——! 嗚咕——! 我沒回頭看所以不太瞭解詳細狀況,可是戰況一定十分慘烈。每當聽到沉悶聲響和司的呻吟聲時,我和裡香就會更緊握住彼此的手。我全身上下莫名地充滿著力量,裡香一定也是如此吧。 夜間出入口的正前方,停著一輛輕型機車。 車上有兩頂安全帽。 司很清楚情況嘛,我邊這麼想邊跨上機車,機車是司為我準備的。其實那是他哥哥的,司幫我硬拗來。 跨上前方座位後,我儘可能將後方的空間騰出來。 我指著後面說: 「快上來。」 我說著戴上安全帽。 隨即發動引擎。 「要抓好喔!」 引擎傳來「轟轟轟」的震動。 感覺上有點像是心臟的鼓動。 「這樣行嗎?」 裡香纖細的雙手環繞住我的腰。 十指在我肚臍附近緊扣在一起。 她不可能有擦香水,但是聞起來好香。我的脖子感受到裡香吐出的溫暖氣息,腦袋和體內似乎全都為之陶醉而發麻。 心頭小鹿亂撞。 我不禁吞了口氣。 好想就這麼回過頭去緊抱住裡香。好想將整張臉埋在她那美麗的秀髮、柔軟的頸子中。當然.別說現在沒那種閒工夫了,而且一定會被裡香海扁一頓的。多田先生,我邊握著機車把手邊想:真正的女生好棒喔。說真的,棒得不得了。 那些色情雜誌哪比得上呀。 「走噦。」 「嗯.」 油門一催,機車特有的高亢聲響激烈撼動著夜晚的空氣。兩個小小的輪胎駛上柏油路面,向前奔馳。 就這樣,我們出發了。 或許—— 是朝著那擁有終點的永遠駛去。 第2回 風很冷。我戴的不是全罩式安全帽,而是只蓋得住頭頂的那種。帽子上有兩道綠色條紋,還寫著「島田建設」。總之,迎面吹來的寒風沒多久就讓我整張臉都凍僵了。可是,我一點都不在乎。裡香的手就交握在我肚臍附近。我可以清楚感受到那手臂的觸感。背後感覺得到裡香,還有裡香的溫暖。所以,我一點都不在乎。 夜裡的小鎮簡直像死去般地寂靜。惟一發出聲響的,就只有我們這台機車的引擎。 各種景物出現在我們眼前,緊接著又在下一秒倏地流逝:在夜晚的黑暗襯托下,一邊「滴喀.』作響一邊閃爍的紅色信號燈;以詭異之姿聳立於路旁的電線杆.和那切割天空的無數電線;拉下鐵門,毫無人氣的商店街;倒閉數年的超市,玻璃碎裂的櫥窗,散落於超市停車場上無數的玻璃碎片,反射著藍白色月光—— 那家超市的前身是家照相館。 都已經是十年前的往事了。 我還在上小學時,父親常叫我來買底片。父親當時的嗜好是攝影。只有在玩相機時,那個笨老爸看起來才像個正正經經的人。 他心情好的時候,還會讓我摸他的相機。 「聽好,別摔壞了喔。」 他會這樣叮嚀著,一邊將相機放到我小小的手中。 在我戰戰兢兢的手中,那台Nikon單眼相機沉甸甸地感覺好重.我如今都還清楚記得當時那種觸感。 一騎過車站,我便叫道: 「大概再十分鐘左右,就可以到山腳下了!」 但是,真正出口的話聽來卻像是—— 「搭愛代吸份中捉秀,揪刻洗刀司叫下了!」 我的嘴唇都凍僵了,沒辦法好好說話。 「你說什麼?」 裡香大聲反問.帶著全罩式安全帽的裡香,嘴唇似乎沒有被凍僵。 「揪哭到了!」 就快到了,我其實是這麼說的,不知道她聽懂了沒。 她似乎聽懂了。 裡香點點頭。 我更使勁催油門。現在已經管不了什麼超不超速了。反正我連駕照都沒有,而且還兩個人共乘這台輕型機車(註:日本輕型機車禁止搭載乘客)。沒錯,不管是哪種違規,只要被抓到就完了。所以我決定,既然如此只有盡速飆到砲臺山方為上策。 我一邊提防裡香被甩出去,一邊騎進彎道。 得慢慢減速才行。 然而.沒戴手套的雙手整個都凍僵了,就在那一瞬間反應慢了半拍。感覺上,速度似乎快了點。心底同時竄起一陣涼意。糟了,轉不過去。裡香似乎也感覺到了,她的手緊摟住我的腰。不過,總算還是順利騎過了彎道。後輪滑了一下,還發出「揪嗯」的討厭聲響。 事後才湧上心頭的恐懼感,讓我不禁倒抽了口氣. 裡香大聲喊叫: 「你要小心點喔!」 「我知道!」 但是,我根本就不知道。 當我們終於抵達砲臺山山腳下時,事實證明我根本就不知道。砲臺山也就是龍頭山,是標高約一百公尺的小山,這裡有一條直通山頂的步道,是條走起來頗為輕鬆的健行路線。然而,那條路並未鋪設路面。機車是騎得上去,只是必須把速度壓得蠻低的才行。 身為當地人的我,當然很清楚這一點。所以.當我見到碎石路出現在眼前時,就想著「好,到了。差不多該減速噦。」但是,凍僵的雙手卻無法立刻行動。 不妙。 碎石路越來越近了。 我勉強想移動雙手,卻完全使不上力。我沒辦法用力握住煞車把手,只能以緩慢的速度逐漸減速。結果。在降到預期速度之前,我們騎的機車就一頭衝進了碎石路。就在那時候,前輪迎面撞上一顆拳頭大小的石頭。 鐵定會上演精彩的前輪騰空特技! 一眨眼,所有一切都反了過來。天與地、夜的黑與月的光——當我回過神時,整個人已被拋向空中。那瞬間真的是長到不行。咦,怎麼會這樣啊,我想。啊啊,翻車了,我想。裡香不要緊吧,我想。得趕緊在空中接住裡香,好保護她,我想。我另外大概還想了三件事後,便摔落到地面。當然,我也沒能夠在半空中接住裡香。 背部遭受撞擊後,我有好半晌無法好好呼吸,只能邊大聲呻吟邊痛苦打滾。 當我好不容易起身後。便立刻開始尋找裡香。 只見她就跪在離我五公尺之處。 「裡香!」 我焦急地跑向裡香。 裡香一看到我的臉,就以泫然欲泣的聲音大叫: 「大白痴!」 「我還以為我們死定了耶!」 「對、對不起!有沒有受傷?不要緊吧?」 「我不知道。」 脫下安全帽後,裡香慢慢站起來。她動動這、動動那,確認身體狀況。雖然她的臉龐由於疼痛而皺成一團,可是各部位看起來似乎都還能活動。 「好像沒事,只是那一帶好痛喔。」 「太好了……」 我鬆了一口氣。 不過,心臟隨後便狂跳了起來. 裡香左膝的睡衣布料,早巳被染成一片血紅。 「裡香,膝蓋!」 「咦?」 裡香被這麼一說,好像才察覺到自己的傷。 睡衣褲管捲起來後,裡香纖瘦的腳出現在眼前。她的膝蓋上有個好大的傷口,雖不至於到斷裂的地步,感覺上像是撞擊造成的肌肉嚴重撕裂。鮮血從傷口汨汩溢出,過於刺眼的大紅色,讓我覺得暈頭轉向。 滴答,紅色的鮮血順著潔白的肌膚滴落。 「血、血流下來了……」 我到底做了什麼。 糟透了。 爛透了。 我實在是一個超級無敵大白痴。 「不要緊。」 然而,裡香卻這麼說。 她從外套口袋中拿出一條手帕,用來包裹膝蓋。當然,就算這樣血依然流個不停。 但是,裡香還是站了起來。 「好了,走吧。」 「可是……」 「也沒那麼痛啦。」 騙人。」裕一,是你自己說的喔。你說要帶我去的」 「」 「難道那些話都是騙人的嗎?」 裡香的雙瞳中蘊含著光輝。那或許和我體內蠢蠢欲動的奇妙力量,是屬於同類的東西。 「好,走吧。」 我點點頭,隨即拖著腳步走向機車。 機車倒在那兒。兩個輪子憑空「喀拉喀拉」地轉著.說不定壞掉了。 我將手放上車把,打從心底禱告。 (拜託,一定要動呀。) 如果壞掉的話,就到此為止了。 在普通情況下,要讓身體孱弱的裡香走上山頂。就已經是不可能的任務了。更何況,裡香現在腳又受傷。 屆時也只能放棄一切,半途而廢。 並向亞希子小姐求援了。 只要一想到這,腹中就彷彿有什麼緊縮成一團。 (動呀!) 我這麼禱告,同時轉動油門。 砌嘎嘎嘎嘎嘎——! 隨著尖銳的聲響,後輪勁道十足地憑空轉動。不要緊。沒壞掉。我們可以繼續前進了! 我忍住手肘擦傷的疼痛,扶起機車。 隨後,和裡香一起跨坐上去。 「這次不要再摔車了喔。」 「我知道。」 我慎重地催油門,緩緩上路。 路面上有汽車駛過所留下的胎痕,小石粒之類的障礙物比較少。我特別沿著那胎痕騎。不過。碎石路終究是碎石路。只要壓到稍微大一點的石頭,機車就常會不穩定地左搖右晃。而每當這個時候,裡香環抱我腰部的手就會更為使力。 我剛開始以為她可能是因為害怕,才會緊摟住我。可是後來聽到她的呻吟聲,才發現不是這麼一回事。 她是因為腳上的傷口會痛…… 裡香的傷或許比想像中還要來得嚴重。千脆回去好了,這想法首度浮現心頭。然而,我立刻便打消了這樣的念頭。不能在這裡半途而廢。一定要想辦法到山頂去才行。 否則,似乎我們未來的一切也會隨之敗得一塌糊塗。 空中懸掛著半月, 散發耀眼明亮的光輝。 天狼星也在附近。 每當道路轉彎時。那半月便會跟著我們忽左忽右、忽前忽後。然而,月亮總是陪伴在我們身旁。 道路兩側被包裹在一片深綠中。 那是全然的黑暗。 似乎只有我們前進的這條道路,才是屬於人類的領域。 我們在漫長的一段時間中,都默然無語,只管專心一意地凝視前方。眼前的並非普通的山路.而是我們的未來。那是傾盡全力前進、追求,然後終於能夠掌握於手中的正確未來。 後來,我想起了多田先生。 第3回 那已經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 我記得,應該是在全面謝絕會客的禁令尚未解除那時侯。 當時,畢竟還不習慣住院生活,也還不會偷溜出醫院,總之就是整個人悶到快發霉了。 長時間待在病房中,覺得幾乎快要窒息,渾身不自在。 那裡簡直就是個牢籠。 也因此,我想至少要呼吸一下外界的新鮮空氣.所以常跑到屋頂上。 有一天,當我一如往常地到屋頂上時,已經有人捷足先登,是多田先生。他坐在水塔旁的向陽處,那樣子就像只曬太陽的大烏龜。 他見到我便咧嘴一笑,果然笑得也像只烏龜。 「小少爺。」 他這麼叫我。 「你有女朋友嗎?」 劈頭就是這個問題。 多田先生一定滿腦子都只想著女孩子吧。 我頓時手足無措。 「沒……」 或是—— 「就是沒什麼機會……」 我想自己當時就呢喃著諸如此類的話語。 我以前本來就不太有機會能和老爺爺交談,總之對於該怎麼和老人這種生物相處根本就是一竅不通。 多田先生那時候一定在心底偷偷竊笑吧。 「唉呀!那可怎麼成。這樣不是寂寞得緊嗎?」 「哈哈哈,是呀。」 「那亞希子親親怎麼樣呀?」 「什麼?」 聽到他的驚人之語,我不禁這麼出聲。 我那一陣子早就深刻體認到亞希子小姐的恐怖。再怎麼說。我前一天才剛被她的點滴針剌了三遍耶。不僅如此.當我坐著輪椅玩的時候,就被她連人帶輪椅整個翻過來.害我的腰摔得慘兮兮;不然就是在我一時好玩,把頭伸進太平間偷窺時,被她用門夾住整顆頭,凌虐一番。 那個人啊.下手實在是不知道輕重。 「……不必了。」 我回憶起手腕、腰和頭的痛楚,憂鬱地婉拒。 見到我那個樣子,多田先生笑了。 「別看她那個樣子,亞希子親親也有她可愛的地方呀。」 「可、可愛嗎?」 「嗯,可愛得很呢。」 這老人到底是在說什麼啊?難不成,在多田先生的故鄉,「可愛」這個詞有不同的含意。說不定形容「可憎」或「恐怖」的時候就會說「可愛」。 「真是個好姑娘呀,亞希子親親。」 「喔……」 「我的初戀就是個像亞希子親親一樣的女孩子呢。那時候還是日本零式戰鬥機,追著美國B29轟炸機飛的時代,對了,大概是昭和十七或十八年吧(註:西元一九四二、一九四三年)……」 雖然,自顧自地講起故事來的多田先生讓我嚇了一跳,不過聽著聽著,也覺得那個故事還真不賴。 多田先生的初戀(聽說長得很像亞希子小姐),是地方望族村長的女兒——登米婆婆。不,多田先生當時也還不是個像烏龜的皺巴巴老頭,而是個堂堂正正的青年——吉藏,所以那個登米小姐一定也很漂亮吧。 總之,多田先生和登米小姐墜入了愛河。 據說,那是一段激烈狂熱的戀情。 由於身份地位相差懸殊,這樣的愛情並不見容於當時社會,兩人只好不斷偷溜到神社後或馬槽裡幽會.以偷來的片刻溫存撫慰彼此心靈,離別時總是淚眼朦朧、難分難解。聽說年輕的多田先生就是拼著滿腔熱血。守護著與登米小姐之間的愛情。 話說回來,像什麼零式戰鬥機、竹槍、望族村長之女、登米和吉藏等,也曾經有過那種很不得了的時代呢。不過是五、六十年前的事,聽來還真讓人覺得不可思議.又或許該說是瞠目結舌呢。像現在,哪還有什麼望族村長呀。 「但是呢……」 如今已是滿臉皺紋的多田先生說: 「畢竟身份差距太大了。」 有一天,登米小姐嫁給了一名海軍將校。 那門親事完全是由父母作主,女兒就這麼被強嫁了出去。更令人震驚的是,那個將校結婚第二天就到前線去了。聽說他後來平安歸來了,不過整件事還是莫名其妙、亂七八糟。 如果他死掉的話。嫁過去時哭得昏天暗地的登米小姐要怎麼辦呢? 不是立刻就變成寡婦了嗎? 「那次分別是我這一生中最難熬的呢!」 我對多田先生的話,感慨萬千地點點頭。 「嗯.那真的是很難熬呢……」 那故事實在挺感人的,害我當時都快流眼淚了。 是的,那時候的我還不瞭解。不瞭解多田先生是個超級誇張的大騙子。如今回想起來,是不是真的有登米小姐這個人都還是個問號,就算真的有,我覺得也不是像多田先生聽說的那種關係。 這不就像是釣魚的人常會把跑掉的魚兒,說得比實際的還要來得大嗎? 至於我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呢,是因為多田先生後來還這麼說: 「小少爺哪天如果也遇到了喜歡的姑娘,可別遲疑,只管往前衝就對啦。而且呀,不能半途而廢喔。男人啊,就應該有那樣的決心才行。半途而廢的活,到頭來可是只會悔恨終生的喔。」 或許,多田先生那時侯沒能把心意傳達給登米小姐吧,他可能是因為兩個人身份懸殊而卻步。然後,到了八十歲還在為那件事感到懊悔吧。 當然,這都只是我單方面的想像罷了。 「知道嗎,一定要堅持到底呦。這樣一來,不管任何事都能夠迎刃而解的。什麼都不做就放棄,可就真是個頭號大蠢蛋羅。」 所謂的蠢蛋,指的是不是多田先生自己呢? 話說回來,我身邊的大人為什麼總喜歡這麼說呢? 當時,我的腦袋裡又迴響起父親的台詞: 「你不久後也會遇到喜歡的女生吧。聽好啦,你可得好好守護她喔。』』 那時候還是秋天,空氣還沒這麼冷。 朦朧的藍天在又高又遠的彼端無限伸展著,云的輪廓曖昧不清,大概是因為前一天下過雨,沉重的空氣感覺上有些潮濕,還帶著些許水的氣味。 那是個會讓人想吃秋刀魚的秋天,那時候還很有精神的多田先生,如今已經不在了。 第4回 在月亮時而露臉時而隱身地追隨於我們身旁之間,簡直像是所有一切早巳注定了一般,我在自己都還沒意識到的情況下,逐漸放鬆油門。我緩緩地讓機車減速,尖銳高亢的引擎聲像是被籠罩於四周的寂靜與黑暗吞沒似的,歸於無聲。 我脫下安全帽,同時吐出憋了好久的那口氣。 「怎麼啦?」 裡香問我。 我說: 「到了。」 「啊?」 「就是這了,山頂。」 那是個直徑約二十公尺的空間。其上緊密鋪滿了藍白色碎石.另外還停著好幾輛車。 引擎停止運轉後.世界瞬間沉入寂靜。 由於是冬天.就連蟲鳴都聽不到。 毫無路燈的山頂上,沉入完全的黑暗中,只剩銀白色的月光孱弱地照耀著世界。 「這兒就是山頂嗎?」 裡香的聲音透著沮喪。 「山頂就長這樣子呀?」 月光照耀之處是個空無一物的停車場,大概和裡香的記憶完全不同吧。 我跨下機車說: 「大概五年前施工整修後,現在這裡就成了山頂。不過,其實還得再爬一小段路的。」 「那裡才是真正的山頂嗎?』, 「嗯。」 「很遠嗎?」 「不會呀,走吧。」 我把安全帽掛在照後鏡上,然後伸出手。 裡香握住了那隻手。 我們手牽手邁開步伐。身處深沉而寂靜的森林中.我們倆人不知道是不是害怕,裡香慢慢挨近我的手臂。她現在正拖著腳步,睡衣膝部已被染成了一片鮮紅.血似乎還沒止住。裡香的臉龐常會因痛苦而扭曲。但是,我們沒有停下來。 我們毫不猶豫地走進了類似獸徑的羊腸小道中。 伊勢的冬天其實並不會很冷。因為,暖流流經紀伊半島南部。可是,今天卻非常寒冷。我們所吐出的氣息沒兩三下就凍結了,僅剩那抹彷彿沐浴於光線中的白.在我們眼底與心底留下殘影后,終於緩緩消逝。 我們持續往前走。 手握著手。 一步一腳印地往前走。 我們沒有花多少時間,大概十分鐘左右。如果裡香 http://www.sky-fire.com/book/YWBYZK/002/003/013.jpg 的腳沒受傷,應該不用五分鐘就到了吧。當我們一撥開在冬天中同樣保持鮮綠油亮的杉木葉片,眼前豁然開朗.有個空間剎那間躍入眼簾。那個開放空間比剛剛的廣場狹小許多,充其量只有一半大小而已。這裡因為沒有整頓過,到處雜草叢生,周圍樹木隨心所欲地伸展著枝幹。 我停下腳步。 「這裡就是真正的山頂了。」 裡香不斷四處張望。 往右。 往左。 再一次往右。 接著再往左。 終於。她的視線準確地停在正前方。那裡蜷伏著一個黑色塊狀物體。她拖著腳步,朝那物體走去。我一語不發地跟在她後面。 那個物體就是砲臺。 裡香伸手覆住那古老的混凝土表面。 「我看過這個東西。」 「是和你爸爸一起來的嗎?是這裡嗎?」 「嗯。爹地那時候還把我抱上去呢。」 我才在懷疑夜晚的黑暗是否在一瞬間消退時,整個世界已隨即籠罩在一片刺眼的光芒中。簇擁於週遭的樹葉,在豔陽下顯得格外鮮豔,雜草長得又高又密,頭頂上閃耀的太陽發狂似地灑落無限光束。那時侯是夏天。 在發黑的大砲座台前,父親與女兒並肩而站。兩個人都汗水淋漓,父親脖子上還綁著條毛巾。女兒則穿著一件看來很清爽的水藍色連身洋裝。 那個女兒——還年幼的裡香拚命伸出短短的手臂想摟住父親,父親將手伸進裡香腋下,將那嬌小的身體舉向藍天。裡香很開心地笑著,那笑容像是會綻放光芒般燦爛。裡香嬌小的雙腳總算構到混凝土的巨大檯面。那是大砲座台。強烈的夏季日照直射古老的座台和裡香.而其陰影則在地面上清楚勾勒出輪廓。風一吹,裡香的細發便隨之飄逸擺動,父親則像是很刺眼似地眯眼凝視著裡香,裡香始終很開心地笑著。 那幅幻想在瞬間消失。 一回神,我又再度被冷冬的空氣所包圍。 和裡香在一起的,並不是她的父親。 而是我。 「裡香。」 我暗自下定決心.如此說道: 「要不要爬上去看看?」 「啊。可是……」 「沒問題的,別看我這樣,我好歹也算個男人呀。」 「啊——!」 不等她回答,我便一把抱起裡香。比想像中來得重。如果這麼說出口的話,裡香一定會生氣吧。我憑藉著一股身為男人的意志力,把裡香舉上座台。 「裡香,用手抓住那邊。」 「唔,嗯。」 唉,結果裡香終究還是靠自己的力量爬上去了。 我也跟著伸手抓住混凝土邊緣,腳踩著壁面缺口,奮力爬了上去。 一到座台上,整個小鎮便一覽無遺。 「好漂亮喔。」 「對啊。」 好小好小,小不隆冬的城鎮。 全然封閉的世界。 我只認識這個地方。 有一陣子,我們兩人都沉默不語,逕自凝視著展現於眼前的小鎮。像這樣看起來,的確是個美麗的地方呢。可能是因為沐浴在月光下吧,那簡直就像夢境似地瀰漫著縹緲的氣氛。 保留著火警瞭望台的奇妙老車站。 在那前方的大型建築物是文化會館。 也可以看見如今已完全沒落的商店街拱廊。 車站那一頭的河流因月光照耀而反射著銀色的光芒。 而小鎮正中心,橫亙著好深好深的黑暗。 是神宮的森林。 「欽.裕一。」 裡香終於說, 「啊?怎麼啦?」 「謝謝:」 「怎、怎麼了啦。」 聽到她道謝。我感到有些慌張。這還是我頭一次從裡香口中聽到像是『『謝謝』』之類的話。我以為她又在玩什麼花樣,當下嚴陣以待: 然而,裡香極其率真地展露笑容。 「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 「啊?」 「死掉的心理準備呀。」 她仍掛著一抹率真的笑。 「這樣我就可以心滿意足地死掉了。」 在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正墜入黑暗的萬丈深淵。我此時才終於察覺,所有的一切全都搭錯了線。腦中浮現裡香站在屋頂的模樣。 「我好想再去那裡看看喔。」 裡香當時是那麼說的。 「那樣的話。我是不是也能做好心理準備呢?」 我那時侯並沒有深思所謂「心理準備」的意思。 只管暖昧模糊地聽了進去,只看到蘊含於那聲響中某種肯定而積極的部分。大概就是接受危險手術的心理準備吧。也或許是堅持求生的心理準備吧。 但是.事實並非如此。 裡香是為了堅定死亡的心理準備,才到這裡來的。 放棄生存的心理準備。 我凝視微笑的裡香。一邊起身。雖然想說些什麼,卻一句話都吐不出來。我這麼一路努力拚命、給司添麻煩、甩掉亞希子小姐,到頭來卻讓裡香做好了死亡的心理準備。 半月閃耀著光輝。 天狼星閃耀著光輝。 「爹地那時候是不是也懷著這樣的心情呢?爹地也是在這兒……」 她的話語方歇。 有什麼從裡香雙眼滾落。 那東西包裹著月光,一邊閃閃發亮地從裡香柔軟的面頰上滑落。那無止盡的光珠就這麼溢了出來。嗚咽聲從裡香口中逸出。裡香的淚中一定隱含著各種意義吧。父親的死、同遊此地的往事、自己的心臟、手術—— 裡香如今或許再也無法獨力承受這一切的一切了。 我把手放到裡香頭上。 無法言語。 只能輕撫她飄逸的秀髮。 一而再、再而三地撫摸著。 裡香將身體靠了過來。我已經停止了思考。身體自然而然地動了起來。我緊緊抱住裡香的身軀。整個人埋在我手臂中的裡香,比我想像中嬌小多了。 那樣的嬌小讓人感到分外淒涼。 半月閃耀著光輝。 天狼星閃耀著光輝。 那光芒照耀著我們。 風一吹。裡香的頭髮便隨之搖曳。那一根根髮絲反射著銀色月光,閃閃發亮。我隱約聞到洗髮精的香味。 在好長一段時間裡.裡香就這麼不停地哭泣著。 「神宮好大耶。」 「對呀。可是,所謂的伊勢神宮還有另外一個喔。」 「咦?怎麼說?」 「車站前的是外宮,另一個嘛……你看,就是那邊,那邊不是有一區很暗嗎?真要說起來,那一邊才是真正的伊勢神宮,叫做內宮。」 http://www.sky-fire.com/book/YWBYZK/002/003/016.jpg 我們坐在大砲座台上,遠眺小鎮。同時天南地北地閒聊。雖然聊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事,不過還是開心不已。 「為什麼同樣的神社會有兩個呢?」 「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這樣噦。」 「這樣不會讓人家搞混嗎?」 「或許吧,總之那兩個地方都是伊勢神宮。」 「真是莫名其妙。」 哭過一場後,裡香變得很有精神。只不過,她的雙頰上還殘留著沒擦乾淨的悲傷痕跡。每每注意到這一點時.我就會想起將裡香抱在懷中的感覺,想起她那副嬌小的身軀。 「欵.裕一。」 「嗯?」 「你為什麼會帶我到這兒來呢?」 裡香雙眼還是濕濕的。 「偷溜出醫院,又惹那個護士生氣,不是會很慘嗎?」 真的是慘兮兮。回到醫院,一定會被亞希子小姐殺掉的。只要一想到這,體內便冷颼颼地直髮涼。 即便如此.我在裡香面前還是樂觀地說: 「我爸他以前跟我說過,要好好地保護女生。」 事實上,並非如此。 「你不久後也會遇到喜歡的女生吧。聽好啦,你可得好好守護她喔。」 正確而言,應該是這麼說的。 怎麼會有這種事呢。 我竟然如此堅定地謹守父親的吩咐。 我感到臉頰有些發熱。 「喔~~真是個說話很有道理的爸爸呢。」 由於四週一片黑暗,似乎沒被裡香識破。 我的瞼應該已經漲紅了吧。 「才不是哩。我爸很過分喔。又喝酒,又賭博,以前真的是爛透了。」 裡香是個聰明的女孩。 她注意到我微妙的表達方式。 「以前?」 我儘可能乾脆地說出口。 「他很久以前就死了,喝酒喝到身體都搞壞了。」 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我半夜跑出去玩,要回來時司曾這麼說過: 「我覺得很不可思議。為什麼明知道那個叫做裡香的女生那麼任性,裕一還是願意奉陪呢?」 當時.我故意打斷了司的話。 那是因為我很清楚。 我很清楚那傢伙想說什麼。 裡香和我的父親都去世了。那種氛圍、那種相似的某種因素牽引著彼此。因為,所謂的「父親」早為「亡者」所取代,再也無法常伴左右的事實,同時寄生於我倆之中。 那時候,我並不想承認。 正因為我那個笨老爸,我對裡香才會產生吸引力。 正因為我那個笨老爸,裡香對我才會萌生牽掛感。 我完完全全不想承認。 我從小便始終憎恨著父親。因為每當父親做出什麼事來,總會害母親哭泣。那時候應該也有什麼所謂的「戀母情結」吧。總之,對於年幼的我而言,父親就和敵人沒兩樣。 然後,就在我具備與之抗衡的力量前,那個敵人竟然就這麼幹脆地撒手人寰。 根本就是個打贏了就溜的傢伙。 父親的聲音在我心底響起。 「你不久後也會遇到喜歡的女生吧。聽好羅,你可得好好守護她喔。」 不折不扣的笨老爸。 自己隨隨便便地就那麼死掉了,哪有資格來指揮我啊。 「這樣啊。所以你才會帶我來的呀。」 微笑從裡香臉上消失。 莫名地。 她的表情看來有些遺憾。 「裕一是因為同樣沒有爸爸,所以才會帶我來的呀。」 我覺得自己聽到了「喀恰」一聲,和司抱著小貓咪來找我時,所聽到的聲音一模一樣。那大概是齒輪往錯誤的方向滾動的咬合聲音吧。 她誤會了。 裡香似乎對什麼事產生了錯誤的認知。 雖然我不太清楚那是什麼事,又或許是不想去搞清楚。但是,沒錯,總之就是搞錯了。如今,似乎有什麼即將從手中摔落。 我拚命想補救。 我緊抓住她的手。 「不、不對!跟那一點關係都沒有!我爸他怎麼樣都無所謂……也不是這麼說……是我……」 非得傳達出去才行。 你搞錯了。 剛開始的確是因為兩個人都沒有爸爸。都擁有相似的氛圍,所以才產生興趣。但是,現在不一樣了。我不只是因為那樣,才做這種事的。我不會因為那樣,甚至敢惹亞希子小姐氣到抓狂,而跑到這兒來。 而是更、是的,是因為存在於心底深處的某種…… 「我是……我……」 「裕一?」 「我……」 「咦?」 怪了。 我感到頭昏腦脹。 異常沉重的疲憊感從身體深處湧現。一直以來驅使著我行動的那股力量,似乎在忽然之間消失無蹤。我感到自己跪了下去,視野隨之傾斜。雖然膝蓋突然撞上座台,我卻不覺得疼痛。裡香叫著我的名字。而那聲音逐漸離我遠去。 我的記憶只到此為止。 意識隨後便「噗嗤」一聲地完全中斷。 第一卷 尾聲 不復記憶的話語 http://www.sky-fire.com/book/YWBYZK/logo.jpg—— 前來拯救我們的是亞希子小姐。 當亞希子小姐從司的口中得知我們的目的地飛奔而來時,裡香正想把不動如山的我拖下山。我像個死人動也不動,而裡香則是抽抽搭搭地渾身是血,總之情況聽說是一塌糊塗。就連亞希子小姐也不禁當場臉色鐵青。 為了司的名譽.我還必須在此特書一筆。那傢伙在亞希子小姐恍如惡鬼般的拷問下,還死撐了兩個小時以上,堅持不供出我們的目的地。只是後來因為我們遲遲未歸,他在不安之餘,最後才終於吐露實情。司那傢伙還真不是蓋的呢。 結果。我和裡香所獲得的自由,只有短短兩個小時。 而那兩小時的代價,還真是太高了點。 之前。病情原本就已經逐漸惡化的我,由於仍然毫無節制地胡來,因此,肝臟又被搞壞了。聽說,情況惡化到和我剛人院時一樣糟,至少得休養一個月才能出院。 這樣等於宣判我必須在醫院裡過年了。 「真服了你耶,身體糟成那樣怎麼還動得了啊。」 主治醫師似乎相當驚愕地說。 由於驚愕過度,後來還笑了。 而他背後的亞希子小姐則是氣得青筋暴露。 總而言之一一 我大概有一個禮拜都躺在床上動彈不得。身體倦怠的很嚴重,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體溫持續徘徊在三十九度附近,一天到晚不斷接受各種點滴注射。世界似乎因身體的熱度而扭曲,在那讓人無法分辨是夢境或現實,微微扭曲的世界中,我回想並思考了好多好多事。然而,我的所思所想也都被三十九度的高溫熔蝕殆盡。 我想,大概有那麼一次曾在夢中和父親說過話。 父親以不太高興的語調,命令年幼的我去幫他買底片。「聽好羅,要買TriX四百的喔」。我點點頭,用力握住他交給我的五百圓硬幣,像只活力十足的小猴崽子一般衝出家門。我在耀眼的陽光中笑著。我似乎很開心似地邊笑邊跑著。那情景真是太不可思議了。我在那個時期應該已經對父親恨之人骨了呀。 唉,那只是個夢,不代表全都是真的。 我也在夢中和裡香說過話。裡香和我像那天晚上一樣也騎著輕型機車。裡香的手環抱著我的腰,緊抱著我。我們就這樣永無止盡地持續往前奔馳。 「別摔車了喔!」 裡香以帶點怒氣的聲音說。 我悠哉地一口答應。 「都說知道了嘛。」 然後,為了想嚇嚇裡香,我故意忽然加速。裡香「啊!」地發出罕見的可愛慘叫聲後,旋即朝我安全帽打下去。 「你這個白痴!」 雖然被K了,我還是很開心地地笑著。雖然是在夢中.不過我那時才總算察覺,自己好喜歡裡香發怒的聲音。 我已經記不太清楚後來發生什麼事了,我們有抵達什麼地方嗎? 我們的目的地是哪裡呢? 當我終於動得了的時候,立刻就背著亞希子小姐.偷溜出病房。 身體又沉又重,連走路都很吃力。 雖然醫院裡好多老公公和老婆婆,可是他們看起來都比我有精神多了,個個像烏龜一般快速走過我身邊。更令人懊惱的是,大概有三個老爺爺在「超車」後,還轉身對我咧嘴一笑。看來,老奸巨猾的老人還不只多田先生一個。 雖然,我都快被自己這副窩囊的樣子氣到噴淚,但是一切都是自作自受,怨得了誰呢。 「呼——」 我花了十分鐘,才總算走到裡香的病房。 我敲敲門。 沒有回應。 慘了,說不定是去做檢查了。如果真是那樣的話,根本就是白跑一趟了。x的,虧我還專程跑到這裡來呢—— 我才在這麼想的時候,門被使勁地一把打開。 「大白痴!」, 裡香一看到我的臉,便怒吼道。 ※※※※※ 「請問一下。」 我正躺著。 在裡香的床上。 當然,裡香並沒有一起躺著。她坐在折椅上,眼神媲美亞希子小姐般兇殘銳利地瞪著這邊。 「為什麼要這樣啦?」 「你是病人啊。」 「你才是吧?你的病明明就比我還嚴重呀——」 被狠狠地瞪了一眼。 「真的很受不了你耶。」 裡香以真的很受不了的語調說。 「裕一,你根本就還不能下床吧。真是個大白痴。」 「我都說走這麼一小段路不要緊的嘛。」 「不行。」 「可是——」 「不行。」 「那個——」 「不行。」 不管我說什麼,她都說不行,所以我只好閉嘴保持沉默。 白天的醫院吵吵嚷嚷,聽得見各種聲音。「婆婆,那樣很危險的喔」,不知道是誰這麼喊著。「啪答啪答」的急促腳步聲來自護士。護士一天到晚總是腳步急促。隔壁病房傳來電視主播的聲音。「那麼,今年也逐漸接近尾聲了,美倉酒房這兒正為了準備在伊勢神宮新年首度參拜時,每年照慣例提供的甜酒而忙得不可開交……」 在神宮喝甜酒時,酒裡頭放了大量的姜。我實在不懂那些人是在想什麼,總之酒裡的姜多到會讓喉嚨感到刺痛。每年都會想以後不要再喝了,但是隔年又會忘記,照舊把酒喝下肚。 「喂。」 我下定決心這麼說: 「我不是因為我爸那件事,才帶你到砲臺山去的。」 是的,我毅然決然將這話說出了口。 我發高燒躺在床上的那一個禮拜,持續不斷思考的就是這件事想傳達,卻沒能傳達出去的話。在喪失意識前想要說出口的話、不論如何。都必須儘早傳達出去的話。 然而,裡香她……啊? 她露出這樣的表情。 「裕一,你是為了跟我說這個才來的嗎?為了這個,還特地跑一趟?」 什麼嘛,竟然是這種反應。 「那就是說,裕一你什麼都不記得啦?」 「咦?什麼意思?」 「就是、唉唷、那個、你在砲臺山昏倒……的時候。」 裡香忽然變得吞吞吐吐。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裡香這個樣子。 而且,她的臉頰不知道為什麼逐漸轉紅。 「唔,你倒下後、那個、就是、不是就……說了嗎?」 「……我是不是有說些什麼?」 「嗯。」 裡香已經是滿臉通紅。 「說了。」 那是說了什麼? 我根本就問不出口。 我的臉也慢慢熱了起來。手心因為發汗而變得濕濡。整個胃都冒到了喉嚨附近。 我到底說了什麼? ※※※※※ 答案仍然是個謎。 因為,三分鐘後我就被闖進病房的亞希子小姐押上輪椅,帶回病房去了。 在抵達病房前,亞希子小姐持續怒吼著: 「你到底要我說幾次呀你!你這傢伙,現在的身體根本就不能隨便活動。怎麼聽不懂呢?你的腦袋一定是空空如也的吧!思.一定沒錯。就像千癟的青椒一樣,一敲下去就會發出『噗噗噗』的聲音。」 她說著就真的敲敲我的頭。 雖然沒有「噗噗」聲,倒是發出了「咚咚」聲。 即使如此還是痛得要命…… 會敲病人頭的護士,很常見嗎? 「我在昏倒的時候,說了什麼嗎?」 我這麼一問,亞希子小姐立刻「噗嗤」一聲笑出來。 「為、為什麼笑啦?」 「咦——?你不記得啦?」 「我果然有說什麼.對吧?」 我問了好幾次,亞希子小姐就是不肯告訴我。 她只是一邊咧嘴嘻笑,一邊反覆說著: 「啊呀,真好呢。」 或是—— 「年輕就是不一樣耶。」 或是—— 「好羨慕喲。」 我到底說了什麼? ※※※※※ 所謂的「年輕」,代表那句話的確很不得了。 當我好好躺在床上休養後,身體便恢復神速。 就這樣,在砲臺山事件兩週後,我的高燒已完全消退,同時也暫時從亞希子小姐的監禁解脫。不過,當然還是禁止偷溜出醫院,頂多也只能在醫院內散散步罷了。 我在那散步途中,常會順便到裡香病房去。 裡香還是老樣子,任性得不得了,總對我頤指氣使的。而我呢,很窩囊的只會唯唯諾諾地言聽計從。不知道為什麼,我反而樂在其中。可能是因為我天生就是狗奴才個性吧。 裡香在身體狀況不好時,情緒也會變得很糟。 每當那種時候,光是看到臉色慘白,陷在床鋪中的裡香,就會讓我感到心痛不已。任何人都能清楚看出。她的生命之火猶如風中殘燭。而裡香大概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這一點吧。有一天,裡香忽然冒出這麼一番話來。她說,死亡就是鄰居。只要一閉上雙眼。就能感覺到那傢伙始終站在身旁。它不會威嚇也不會召喚。只是靜靜地佇立著。 「只是一直一直那麼乖乖地等著,可是又絕對不會消失不見。我很清楚的,它始終都在我身邊。說不定只要伸出手,就能摸到呢。然後,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把我帶到某個地方去了。」 我無法瞭解這樣的感受。 因為,就算我的病情繼續惡化下去,應該也不會死。 所以,當時我只是沉默以對,然後陪在她身邊。希望能藉此讓同樣如影隨形的死亡,儘量離裡香遠一點。 我祈禱。 隨時隨地,不論任何時候。 (拜託別把裡香帶走——) 我總是如此重複著。 我以前的願望是離開這個小鎮,住進大都市,融入洶湧的人群中.見識各種事物,雖然偶爾可能也會想大哭一場,或覺得自己窩囊,然而和故鄉的平穩生活比起來,還是要好上千萬倍。 現在。我還是那麼想。 只不過,我如今所擁有的暖意同樣比那樣的夢想更為真切、強烈。只要能夠觸及那股暖意,即便失去一切也在所不惜。 所以,我總是祈禱著。 (拜託別把裡香帶走——) 如果死神真在我眼前現身,我一定會把它海扁到不成「神」樣,再也爬不起來為止。可惜我就是做不到。 ※※※※※ 有一天晚上,我在熄燈時間前,一如往常地到裡香病房去。 「欵。裕一。」 裡香一見到我就說: 「你也真辛苦耶。」 那感慨良深的語調,讓我提高了警覺。 這次又要幹嘛了? 是不是「去幫我買面包啦」,還是「好渴喔,有沒有什麼可以喝的呀」。裡香她那個人啊,就算我問「要買什麼果汁」.她也絕對不會回答,不然就會說什麼「裕一決定就好了」。然後,一看到我買回來的東西,又會說什麼「我不要這個,去買別的來啦」。 唉,我這個人啊,為什麼會選擇走上這條滿是荊棘的道路呢? 「又怎麼啦?」 我做好心理準備,正想起身。 然而,下一瞬間從裡香口中說出的卻是這句話。 「你根本就可以不用這麼麻煩地照顧我的。」 「怎、怎樣啦,幹嘛這樣說啊?」 「本來就是啊,我都不知道可以活多久。說不定明天就忽然不見了呢!真的真的很可能會那樣的喔。我可要事先說清楚,在我身邊根本就不會有任何好事,只會有吃不完的苦頭。」 她說的一點都不誇張。 那就是事實。 在我手心中閃耀的寶石,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墜落。不論我多麼使勁地緊握雙手,不論我在心底矢言捍衛到底,或許一回神終究只會發現那寶石已在我的腳邊摔得粉碎了。 裡香當時在笑。 在做好所有心理準備後笑著。 看著她的笑容…… 我根本說不出「沒那回事」之類的話。 裡香很明白自己的命運。 她也已經放棄了一切。 那一天,到砲臺山去的那一天,她就下定決心。做好死亡的心理準備了。 我頷首。 「那樣也不要緊……」 我的聲音有些嘶啞。 其實,應該多用些各類詞彙,向裡香傳達我的心聲。然而,窩囊的是那些話一句都說不出來。我一抬頭.發現裡香正緊盯著我,笑容已從她臉上消失。裡香那時所浮現的神情,代表著什麼呢。我搞不太懂,然後又再次低下頭去。 遠方某處傳來亞希子小姐的腳步聲。 雖然同樣是護士特有的「啪答啪答」聲響,亞希子小姐的步調卻總會有些紊亂。 一定又在生氣了吧。說不定才剛對某人大發脾氣過呢。 亞希子小姐的腳步聲逐漸遠去,最後終於聽不見了。 正好在那時,裡香開口道: 「我可能會動手術。」 我被這出乎意料的話嚇了一跳。 「咦?但是,可以嗎?手術不是很難嗎?」 她「嗯」地一聲點點頭。 「不過,不動手術的話,生命只會越來越短而已。」 「………………」 「聽說如果動手術的話,至少還有點希望。」 http://www.sky-fire.com/book/YWBYZK/001/004/006.jpg 我們彼此沉默了好半晌。 「我做好心理準備了。」 然後,裡香又輕聲補了一句「多虧裕一」。 裡香剛剛所說的「心理準備」,和在砲臺l山所說的「心理準備」是不一樣的……我有好一陣子都沒能察覺到這一點。那時候,裡香是這麼說的。是「做好死掉的心理準備了」。 然而,裡香如今口中的「心理準備」,卻是為了繼續生存下去所做的準備。 正因為如此,她才會決定接受危險的手術。 這麼說來,那所謂「心理準備」的意義,在某個時間點上早已經改變了。 我不知道那是為什麼,又是在什麼時候改變的。 我雖然也想知道,可是因為害臊,所以也就決定別知道了。 裡香面紅耳赤。以容易害腰的裡香而言,那樣的表現或許已經是她的極限了。 而我呢,根本就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唔,嗯。」 像這樣滿臉通紅地支吾其詞,也同樣是我的極限了。 為了掩飾彼此的尷尬害躁,我們兩人有志一同地望向窗外。 遠處可見神宮的森林。 遠處可見砲臺山。 半月如同那一夜般地閃耀著光輝。 天狼星同樣也閃耀著光輝。 那光輝淡淡地照耀著我倆。 ※※※※※ 最後還有一件事。 多田收藏全都堆在我的床下。有時我的狐群狗黨來時。還會順手帶一、兩本回去。那些東西如今已被改稱為戎崎收藏。 當然,這事對裡香是完全保密。 這還用說嗎。 第一卷 後記 http://www.sky-fire.com/book/YWBYZK/logo.jpg—— 我們之前搬到了還蠻鄉下的地方去,發現附近有好多野貓,它們後來慢慢地也會到家裡來。不過,我家也養了兩隻貓,所以雙方自然而然便展開了貓咪間的威嚇大戰,雖然野貓會威風凜凜地發出「喝嘶」的聲音。我家一號貓的回應卻是格外惹人憐愛地「鳴喵」一聲. 我說啊~~那並沒有威脅的感覺呦,一號貓先生? 至於生性豁達的二號貓,則似乎完全沒有想威嚇的意思,只管呆滯地凝視著野貓先生(威嚇中)…… 沒問題吧,我家的貓寶貝。 那麼,貓話題大概就到此為止口。 這本《仰望半月的夜空1》,是根據刊登於《電擊hp22期》的短篇小說所寫成的! 原本預計單篇完結的故事,卻意外榮獲讀者票選第一名(太感恩了!)因此才有出版文庫本的計劃,這本書也才能夠到各位讀者的手上。 不過,這故事刊載到《電擊hp》的過程中,也曾遭遇些許波折。 「拜託寫短篇的喔,換算成文庫本大概五十頁左右。」 剛開始的請託是這樣的。 「我知道了,五十頁左右嘛。」 這麼一口答應雖然很簡單。可是後來卻沒完沒了地寫個不停。想先寫下來的情節一一浮現腦海,等我一回神。輕輕鬆鬆地早就突破了五十頁大關,而且還沒有任何收尾的跡象。 等我好不容易寫完,確認頁數時…!才發現大事不妙,多了一倍……其實似乎是三倍……怎麼辦呢…… 我抱頭苦惱了好一陣子,最後只好死心,雙手顫抖地打電話到編輯部去。 「那個……我一不小心就寫了篇長得不像話的故事未了。」 「我想也是,因為你寫了蠻久的。那,大概有多少呢?」 「其、其實也沒多少啦。大概就兩……差那麼一點點兩百頁。」 「……(愕然)」 雜誌的刊載篇幅都是事先規劃好的,雖然通常多少能通融一下。不過那份量實在是叫人束手無策(←橋本真壞,嗚嗚嗚)。我沒辦法也只好含淚刪文,可是即便刪過後還是擠不進預定的那期雜誌中,下一期仍舊塞不進去,一直要到兩期後才終於得以順利刊載。 我就是從那時候才開始想,可不可以出文庫本呀。畢竟這麼東刪西減,最後連無論如何都想先寫下來的情節都得大刀闊斧地砍掉,所以好希望能夠原封不動地保留原本的長篇版本(不過我也很喜歡刊載於《電擊hp》的短篇版本就是了,我認為那篇也精簡得很精彩)。 非常感謝《電擊hp22期》在問卷中投「半月」一票的讀者.我真的是滿心感激。多虧大家,這本書才能夠像現在這樣陳列在書店中。 接著在內容方面,我想稍微補充一下故事的設定—— 這故事是以我的故鄉三重縣伊勢市為舞台。 只是,自從我離開伊勢已經過了好長的一段時間,書中描述與如今的伊勢有些微妙的差異。 此外,雖然裕一和裡香住院的醫院是以實際存在的醫院為藍本,不過那醫院的位置離伊勢還有段距離。 或許書裡的不是現實中的伊勢,感覺上倒像是我記憶中的伊勢吧。 這故事在短期內還會繼續發展下去,我想今後書中也會出現伊勢的景物。例如像是「O腹食堂」。「O腹食堂」是家位於車站後頭,感覺像是學生御用的定食店,那端出來的飯量真是多到不像話。 那是一家不小心點到「大碗」,就絕對吃不完的恐怖定食店。看著那些不論如何埋頭苦吃,卻似乎完全沒有減少的白飯,甚至會讓人淚眼朦朧地懷疑「這其中必有陰謀」。 而且不知道為什麼,連那些蛋類蓋飯都會有很濃郁的胡椒味。 之前,睽違許久後我又跑去吃了一次,果然還是量多得不像話,胡椒味濃郁到不行。到底為什麼要放那麼多胡椒呢…… 此外。商店街中某家人阪燒的歐巴桑也很厲害。她會指導我們煎大阪燒的方法,而且還是很誇張的指導呢。 「記得要把麵糊攤開到這種大小喔,好好看著喔。」 歐巴桑說著便把兩手貼到鐵板上。 而那鐵板已經點火了。 歐巴桑的雙手發出「啾哇」的聲響。 燒起來了,燒起來了,手呀。 不過,歐巴桑還是滿臉不在乎。 「知道了嗎?大概是像這樣的大小喲。」 知、知道了,麻煩趕緊把那雙手移開吧(冒冷汗)。 那個歐巴桑現在不知道好不好? 那麼,最後要輪到謝辭。 這次首度合作的插畫家山本先生,今後還請多多指教。美術設計的鐮部先生,我非常喜歡故事刊載在《電擊hp》時的那個月亮圖樣,謝謝你。接著是總對我百般關照的編輯德田先生,真對不起我老是這麼任性,說真的,我只有滿心感謝。 還有正拿著這本書的各位讀者一一 我想其中有人是頭一次閱讀橋本的書,也有人是以前就讀過了,真的非常感謝。如果可以的話,我很希望聽聽各位的意見,而我也會儘可能回覆的。 有些景物雖然是微不足道的枝微未節,一旦逝去卻讓人特別懷念。那些原以為早已消逝,各種各樣的回憶或情感的殘影,不經意在心底意外復甦時,將留下深深暖意。 不論任何人,都懷抱著諸如此類的「什麼」吧。我有,而大家也應該一定都有。 我就是想在故事中繼續寫出像這樣的「什麼」。 由於開頭第一行已經決定了,下一本預定將會較早推出(或許吧)。 二00三年夏 橋本紡 第一卷 插圖 第二卷 序章 造反有理 http://www.sky-fire.com/book/YWBYZK/002j/000/001.jpg 我的收藏品被裡香發現了。 發生了可怕的事。 真的發生了非常可怕的事。 最近,我和裡香的關係進展得很順利。裡香還是一樣任性,可偶爾也會說些溫柔的話,眼神交會時,也會說「幹嗎啊」之類的話,一副害羞的樣子。 這樣的裡香真的好可愛。 可愛得讓人忍不住想緊緊抱住她。 總之,就像奇蹟發生了一樣,裡香變得溫柔起來,使我高興得忘乎所以。別人探病送來的美味布丁,她為了我特地留下來;有時還邀我一起吃午飯;剛剝好的橘子分一半給我,我每天就像生活在天堂裡。我手裡拿著分給我的一半橘子,發了好一會兒呆。 我感到格外幸福。 不過還差一點。 要問還差了點什麼……嗯,就是它了,總之還差一步! 可是,那已經被拋諸九霄云外了。 就在一瞬間。 那件事發生在新年過後的第二個星期天。 那時,我的同班同學山西來醫院看我。山西經常說些無聊的笑話,我們從小學三年級開始就相識了。可自從進了高中,我們倆就不太說話了,總覺得無形之中產生了距離感。可是,山西最近卻常常進出我的病房。 他的目的只有一個——我的收藏品。 離最後一節課下課後不到一個鐘頭,他就到了我的病房。據本人說是來探病的。可山西只用了五分鐘左右大概說了下他在學校的情況和新交的朋友,接著說了聲「那我回去了」,然後站了起來,假裝是突然想到的樣子,對我說道: 「啊,對了,順便借我幾本書看看好嗎?」 還沒等我回答,他就鑽到床底下去了。 「喂,山西。」 我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半是吃驚,半是佩服,說道: 「你還真偉大。」 「哎?你剛剛說了什麼?」 說這話的山西聲音非常含糊。 因為他正在床底下拚命尋找我的收藏品。 「為達目的不顧體面,這不叫偉大叫什麼?」 「聽不見!你說什麼?!」 「在稱讚你!」 我一時無明火起,怒道。 「你是個偉大的傻瓜!」 「都說了聽不到啦。真厲害!」 「是,是嗎……」 「真的很厲害!戎崎,你要看嗎?」 「哦,好的……」 說實話,我並不是很想看。該怎麼說呢,嗯,應該叫做男人的交際吧。既然受到邀請,是個男人都不能拒絕,對吧? 我一起身,與山西一樣,鑽到了床底下。 「哇——」 山西讚歎著。 「噢——」 我也讚歎著。 「真厲害啊。」 「確、確實。」 「我要翻到下一頁了。」 「稍微等一下。」 「哇——」 「噢——」 「接下來……這裡也很厲害!」 「嗯,嗯——」 「呼——」 當我們邊說話邊沉浸其中時,忽然我感到一股人的氣息。 令人恐懼的氣息。 一瞬間,我的脊樑直打顫,手抖得厲害,腦海中一片空白。山西察覺了我的異樣,問我怎麼了,可我無法回答他。應該說我不想回答他。如果說出口,就不得不面對這現實了。 當然,即使不說,也得面對這現實。 我從床底下爬出來。 「啊,裡香……」 正如我所預料的,裡香在病房裡。 「在幹什麼呢?」 她用快活的聲音問道。 這時只要敷衍一下,一定能矇混過去。可當時我頭腦混亂到了極點。編個適當的理由讓她離開,理由、理由、理由——造反有理造反有理。 鎮定點,裡香還沒發現,而且我們躲在床底下她不可能知道我們在幹什麼。阿姨說過在掌心寫三個「人」字再吞下去就能鎮定下來,算了別去管它了,總之現在—— 我混亂地想著,總覺得背上有蟲子在蠕動。 「喂,怎麼了?」 山西的聲音。 那個白痴山西。 「戎崎,怎麼了?」 白痴山西手拿著我的一冊收藏品,從床底下鑽了出來。 「啊——」 看到收藏品的我,發出了聲音。 「咦——」 看到裡香的山西,發出了聲音。 我們三人當場僵住。 白痴山西,快把它藏起來!!快藏起來!! 我雖然在心中狂叫著,可是沒能說出口。 而且已經遲了。 裡香看著我們倆的眼神簡直像是在看什麼髒東西一樣。剛才的滿面笑容早已不知去向,也許被吹到了比北極圈的彼方更遙遠的地方,完全沒有返回的跡象。接著,比北極圈中心更刺骨的寒風颳遍了病房。 裡香突然彎下腰窺探床底。 然後眉頭越皺越緊。 在她背後好像有什麼東西正在彙集成漩渦狀。 裡香從我們身邊走過,鑽到床底下。我和山西一直呈凍結狀態,對於眼前的突發事件一時失去了理解能力,不……也許是不想去理解。 沒過多久,裡香從床下鑽了出來。 「裕一。」 平靜地喊著我的名字。 「那些是你的東西?」 「…………」 「有這麼多啊?」 「…………」 「不止一、兩百冊吧?」 「…………」 「裕一,你很厲害嘛?」 裡香笑了。令人害怕的笑容。接著,她哼著歌走了出 我和山西被留在了病房裡。 「那是誰?」 「…………」 我還沒辦法開口說話。 「你女朋友?」 「…………」 「是嘛。」 好像悟到了什麼似的,山西緣個諱莫如深的得道高僧以奇異的節奏拍了我的肩。 「沒辦法,放棄吧。」 我打了下去。 朝著山西。 這是當然的。 第二卷 第一章 戎崎的收藏品末日(上) http://www.sky-fire.com/book/YWBYZK/002j/001/001.jpg 冬天就是冬天啊! 迎面吹來的風很大很刺骨,抬起頭,一望無際的天空很晴朗。睡衣外面套了襯衫,又套了夾克衫和大衣,上半身腫脹的就像一個不倒翁,但下半身只穿了睡褲。剛才腳尖還因為寒冷疼痛著呢,現在卻漸漸開始感覺不到那種疼痛了。已經凍到骨子裡去了,覺得腰這裡很重。應該說是很痛吧! 這樣下去,肯定會凍死。 「凍死在醫院的屋頂上啊!」我自言自語。 取出上衣口袋裡的手錶,確認一下時間。 下午3點。 為了將要進行的手術,需要一定的體力,所以裡香最近每天都會在醫院裡慢走鍛鍊體力。屋頂是她運動路程的中途折返點,根據這幾天的統計,她大概3點過一點會到這裡。 最早的一次是3天前,3點01分。 最晚的一次是昨天,3點15分。 我想得提早一點,準備3點前到屋頂做一下準備,但可能是我太急了吧,我到屋頂的時候才2點半,於是站在 屋頂吹了足足30分鐘的寒風。 寒冷…… 難堪…… 痛苦…… 我已經到了極限。 但總不能就這樣回去,我是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到這兒來的。 「裡香,快點來吧!」 我吸了吸鼻子。 我開始覺得,她不來也許更好。 見到裡香,讓我覺得很害怕。 光想就嚇得身子縮成一團。 但不管怎麼樣,這一個星期來,裡香的反應有點太無情了。我的收藏被發現後,我馬上衝到了裡香的病房。不管要我做什麼,即使讓我跪下來求她都行,我只希望她能原諒我。 我輕輕地敲了敲門。 「誰?」 裡香的聲音。 「是我。」 沉默。 「裡、裡香,我能進來嗎?」 沉默。 「聽我解釋呀。」 沉默。 此時,我心中萌生了希望。她不說話就表示允許我進去解釋吧。如果願意聽我解釋,就是說她還是有一點想原諒我的吧。肯定是有那麼一點想原諒我的。 對! 我決定了。 滿腦子全是這樣一廂情願的想法,我把手搭在了門把上。我本應該注意到的,門稍稍開著,而且門比平常重。但我還是就這樣踏進了裡香的房間。 「裡香,對不……」 我停住了。 咚—— 隨著一聲響聲—— 事後我才知道,裡香在稍稍打開的門上面放著一本日語大辭典——25釐米長,18釐米寬,7釐米厚。我一開門,辭典就掉下來了,辭典的一角正好砸在我頭上。 我看到了星星。 絕望的同時—— 「啊!啊!啊!」 我抱著頭在地上亂滾。裡香則一點也不體恤我,把我推出了門外。我在門外足足蹲了5分鐘。大概在這5分鐘內,我被超過20個人院患者和護士笑過了。 第二次挑戰是在翌日。 這次要注意門上面了。 但好像上面什麼也沒放。 這樣應該沒問題了。 手放在門把上,打開了門,走進了裡香的病房。 「裡香,對不……」 我又停住了。 磅! 隨著一聲響聲—— 真是非常古典的手法啊。門的下方綁了一根繩子,門開的時候,繩子就被拉直了。我被絆了一下,直直地摔了下去。 臉撞到了地板上。 撞到了鼻子。 先是腦袋很痛,然後覺得鼻子熱乎乎的,從捂著鼻子的手指間滴下了什麼溫熱的東西—— 是鼻血。 「啊,我流鼻血了。」 我很老實地說。 因為這說不定是個機會。 即使是裡香,我流血了,她應該會看不過去的吧。可能會覺得自己做得有點過火,會跑到我身邊來吧。可能還會對我說些溫柔的話吧。 鼻血也許會和我的收藏抵消吧。 對於懷著邪惡的希望的我,裡香似乎相當鄙視。她仍舊輕描淡寫地把痛得亂叫,在地上滾來滾去,看到鮮紅的血很慌張的我推出了門外,不容我辯解。 安慰的話呢? 沒有! 道歉呢? 當然也沒有。 「別再來了,笨蛋!」 我被她唾棄了! 我一邊忍受著疼痛和絕望的煎熬,一邊看著天花板發呆,知道鼻血己止住。 天花板上的花紋好像滲了下來一樣。 我打消了再去裡香房間的念頭。這樣下去身體肯定受不了。如果不足夠小心的話,下次倒下來的可能會是點滴架。不,點滴架倒還好,也許更可怕的東西會飛過來。畢竟醫院裡到處都是凶器。 所以,我只能換成伏擊的作戰方式了。 「好……冷……」 真不愧是裡香,這麼頑固。 這一個星期來,有沒好好說過話。也沒好好見過面。 我這個人格外的不拘小節,有些小事兩、二天就忘得乾乾淨淨,但是裡香的性格卻完全相反。 女孩子大概都是這樣的吧—— 我正想著的時候,門「吱」地一聲被打開了。我的心臟都要跳出來了。鐵製的門被緩緩打開,透過門的縫隙我看到了一雙細瘦的手。 是裡香。 我屏住呼吸,在腦子裡理順我想說的話。 「裡香,對不起。」 叫出來的同時,我跪了下來。 「全都是我不好。」 我的頭在有些髒的水泥地上來回的蹭著,不管怎樣先不停地道歉,一直到裡香原諒我為止。 什麼,很難堪? 不管了。 什麼,不像男人? 顧不上了。 這些東西全都被我拋到了冬天湛藍的天空去了。 只要裡香肯原諒我,我什麼都肯做。 「呼——」 裡香的吐氣聲。 裡香就在那裡。我閉上眼睛,我不能讓這個機會逃走。 我跪著,大聲叫著。 「裡香,對不起!」 太好了,和我計劃的一樣。 然後,我就儘可能的講了很多道歉的話。 對不起裡香,那是山西擅自拿來的,那傢伙真是個笨蛋無藥可救了。但我沒辦法,誰叫我是他朋友呢。他都拜託我了,我拒絕不了。朋友對我來說很重要,我也很討厭這樣的。可是真的沒辦法,我知道這是藉口,我真是笨蛋,我道歉,裡香原諒我吧!求你了,我什麼都願意做,從今天開始我每天到圖書館借你喜歡看的書,我送你一套彼得兔圖畫本作為禮物吧。都是我不好,原諒我裡香一 我一直這樣喊到喉嚨痛,才惶恐的抬起頭。 裡香不見了。 哪兒都沒有她的影子。 我站起來,走到門前,門關得死死的。似乎裡香看到我就馬上轉身離開了。 而我一直都是對著門在道歉。 「嗚——」 真難堪,我真想哭。 難堪也好,我只想和裡香說話,想看到裡香笑,想看到裡香飄逸的長發。裡香任性的時候,想順順從從地說「好」「好」。我並不是喜歡被虐,只是不管什麼都行,能做和裡香有關的事就好。 我喜歡裡香。 把世界上所有的東西加起來,都沒有裡香重要。 我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震驚讓我無法站起來。這樣一直被裡香討厭怎麼辦?我受到很大的打擊。如果真這樣的話,我的人生就結束了。沒有希望了,怎麼辦啊—— 我終於站起來了,那已經是30分鐘以後了,我全身已經冷透了。 還是想別的辦法吧。 總之要讓她原諒我。 我吸了吸鼻子,把手放在了門把上。想轉,但是轉不動。似乎是被什麼東西卡住了。不是真的吧,我用力地轉,但是仍舊轉不動。然後用力地拉,紋絲不動。踢!踢得腳好痛。敲打!手麻了。 看來是被鎖上了。 「不會吧——」 冷風嗖嗖地吹著。 太陽開始下山了,屋頂上所有東西都沉人影子中了。再過一個小時,天就全黑了。東方的天空褪去了最後一絲陽光,白色的弦月掛在淡藍色的天空上,閃著淡淡的光。我抬起頭,眼前浮現的是今天早上7點的新聞。年輕的天氣預報員提醒過,今天是今年最冷的一天,出門要穿好毛衣,大衣哦。走好! 「凍死」這個字眼出現在我腦中。 怎麼會這樣! 走好,去天國? 不會吧? 2 「發燒了吧?」 我躺在床上,聽到了亞希子的聲音。 不用她說我也知道自己發燒了。全身很燙,如果把水壺放在我額頭上,1分鐘水就開了。全身的關節很痛。喉嚨更痛。鼻涕也流個不停。 我吸了吸鼻子,說: 「幾度?」 「38度7。」 「不會吧!」 「應該是感冒。先讓醫生看一下吧。是肝炎的話就麻煩了。」 我就是因為肝炎住院的。 肝炎的症狀和感冒相似,所以不能草率地斷定是感冒。如果是我的肝炎惡化了,就必須要採取相應的措施了。比如每天打2個小時的點滴,三天一次的檢查,謝絕訪問。出院時間延後。 http://www.sky-fire.com/book/YWBYZK/002j/001/006.jpg 亞希子一邊甩著溫度計,一邊問我: 「裕一,你為什麼會在屋頂上?是新的自殺方法?還是想凍死在屋頂上追究我們管理失誤的責任?」 「不、不是的。」 「那樣下去,你真的會死的。」 確實如此。 我被「救」出來是在晚上的11點,我被關在屋頂整整8個小時。寒風吹著,屋頂上的溫度不斷下降,就像是身處於冷庫裡一樣。 我靠著水塔坐著,身體像烏龜一樣蜷縮著,抵禦寒冷。 我已經有被凍死的覺悟了。 我會死在這種地方嗎?我死了裡香會覺得過意不去嗎?會為我哭嗎? 我腦袋裡一直在想這些事。 我能得救,多虧了警衛江戶川先生到屋頂上巡邏。頭髮已經禿得差不多的江戶川先生——四十二歲,已婚,有2個孩子——發現我的時候, 「呀——!」 像女人一樣發出了悲鳴。 他大概以為看到幽靈了。 我本來想馬上站起來的,但因為身體被凍的時間太長了,行動有些遲緩,再加上兩隻手抬不起來,只能貼著身體兩邊。 我的舉動確實有些像幽靈。 「呀——!」 江戶川先生依舊像女人一樣尖叫著,衝下了樓梯。 我現在仍清楚地記得,那時候江戶川先生的禿頭像日光燈一樣在黑暗中發光。但是,我也只記得這些了。 等我恢復意識,人已經躺在床上了。 不是江戶川先生的禿頭,而是真正的日光燈在天花板上發著光。 「被關在上面了。」 我很坦白地說。 亞希子緊鎖著眉頭。 「被關?被誰?不會是裡香吧。」 「嗯。」 「為什麼?」 「那個……被發現了。」 「被發現了?什麼被發現了?」 我躺著,指了指床——確切地說東西在床下面。 亞希子很疑惑地看著我手指的地方。 沉思。 看了看床底下。 然後再沉思。 笑聲突然爆發,大約維持了7秒。 「被發現了!肯定要生氣的。絕對會生氣!哈哈——所以被關在屋頂上了?哈哈哈哈——笑得我肚子痛。」 抱著肚子,亞希子盡情地笑著。她笑得毫無保留,我知道她肯定是覺得很好笑。但是笑好像還不夠,她還拚命地敲我的床。 我被她深深刺傷,叫道: 「不用笑得那麼誇張吧。」 「可是可是……」 「我差點就死了。」 「死吧!」 亞希子一邊咯咯地笑,一邊叫著。 「乾脆死了吧。」 「你是護士,說什麼呢。」 可惡! 我感到很羞辱,眼淚就快湧出來了。 被裡香無視,我真的很難過。看到的一切就像幻影,吃飯也不香,電視也很無聊,知道了什麼叫做灰色的人生。被女孩討厭竟然會變成這樣,真是羞恥,如果這是別人的事,我也許也會像亞希子那樣捧腹大笑。但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真的是非常非常痛苦。想到以後裡香也許不會再和我說話了,我就有一股想哭的衝動。 「嗚嗚……」 「你哭了,裕一?」 「才沒哭呢。」 我抽了抽鼻子。 「對不起,對不起,我沒想到你這麼介意。」 「夠了,別管我!」 「沒想到你竟然被她發現了。她那個年紀的小女孩多少有點潔癖的,而且裡香一直在醫院裡生活,就更嚴重了,她肯定要生氣的。你也真是的,一直藏著這個。」 全是你的錯,亞希子想要確定什麼似的一遍一遍地重複著。 這些我都知道,所以不用再強調了。問題在於怎樣才能讓裡香原諒我。 這時我突然想到。 亞希子也是女生。 和裡香一樣同為女生,而且是一位成年女性,應該對這種事情很清楚。她可能會給我一些有用的建議。雖然我還是有點介意她剛才那麼笑我,但是我現在能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就決不鬆開。如果亞希子能教我什麼讓裡香原諒我的方法,我可能會跪下來求她。 我提心吊膽地問道。 「亞希子,我該怎麼辦?」 「怎麼辦?」 「裡香一直很生氣,怎麼也不肯原諒我。你說我該怎麼做她才會原諒我。」 「不可能。」 她說得很乾脆。 我眼前一片漆黑。 「不會吧……」 「女孩子都是很殘酷的。我有個朋友,她男朋友不守約,就是戒煙什麼的,馬上就和她男朋友分手,去和別的男人結婚了。」 「不是吧!」 「真的!別人看來可能是小事,但對本人來說卻很重要。有一首老歌就是這麼唱的。」 亞希子突然開始唱歌了。 「想要緊緊抱住你 可是你卻不在我身邊 不要為了那種事 離開我 IMISSYOU」 格外清澈的聲音,在狹窄的病房裡迴蕩。 也在我心裡迴蕩。 「嗚嗚……」 鼻涕呼呼地流著。 是鼻涕! 「裕一,是男人就不要哭。要不這樣,我再介紹個可愛的女孩給你。這世上又不是只有裡香一個。」 「嗚嗚……」 對我來說,這世界上只有一個裡香。 其他的女孩我不要。 看到我流鼻涕不止,亞希子無奈地搖搖頭。 「看來你得了重病。」 「重病嗎?」 突然聽到了另一個聲音。 抬起頭,看到病房門口,站著一個陌生男子。感覺像大學生,但是仔細一看,似乎年紀要更大些,大概30歲出頭一點。頭髮亂糟糟的,鬍子也沒刮乾淨,衣服也淨是褶子。 感覺是個很邋遢的男人。 「不是說感冒嗎?」 亞希子慌慌張張地說: 「啊,夏目醫生。重病是開玩笑的……」 夏目醫生? 誰? 亞希子注意到了我的神情,就向我說明: 「你不認識啊,這是外科的夏目醫生。大概是你人院的時候,請了長假。是今天開始上班的嗎?」 「昨天。」 夏目醫生生硬地回答道。 很深沉的聲音。 「嗯,昨天開始上班的,今天我值班,所以來看看你的病。」 「啊?」 在我發呆的時候,夏目醫生已經來到了我的身旁,很小心翼翼地拿出了我的手,為我把脈。 「身體如何?喉嚨痛嗎?」 「痛。」 「聽說你被關在屋頂上了。」 「啊?」 「在屋頂上悠閒地數星星嗎?」 夏目醫生笑著說。 雖然滿臉胡茬,但是卻給人一種很溫和的感覺。可能是我住院久的關係,能分出醫生的好壞。好醫生能馬上和患者打成一片,更準確地說,就是對人不抱有戒心。 夏目醫生的眼睛就像個幼小的孩子。 充滿好奇心的眼睛。 「嗯,差不多。」 我用較為緩和的語氣說道。 這種事和第一次見面的人難以啟齒。 站在夏目先生背後的亞希子拚命地忍著,雙手捂著肚子,不讓自己笑出來。 可惡,真是倒霉! 3 醫院的屋頂上,晾著的無數床單和毛巾飛舞著。 就像是在跳舞。 我看著這樣的景色,發著呆,曬著太陽。天空很藍很清澈,萬里無云,風溫和地吹著,就像春天一樣暖和。在太陽底下坐著,全身都暖和起來了,開始有些犯困。整整睡了3天,感冒差不多好了,就是覺得人懶懶的。 說起來,多田先生也很喜歡這樣坐在屋頂上。 就像一隻老烏龜。 多田先生住過的病房裡住進了一位新患者。好像是一個腿骨折的大學生。令人羨慕的是,不,一點都不令人羨慕,每天都有一個女朋友模樣的人來看他。在屋頂上朝他的病房看去,門開著,可以看到裡面。充滿陽光的房間裡,兩個人很快樂地說著話。男的笑了,女的也笑了。我真想拍拍他的肩膀,說: 一切都過去了…… 我想走進他們的房間,告訴他們曾經有一個叫多田的色老頭在這個房間裡住了十幾年。想告訴他們,這個叫多田的色老頭收集了幾千冊的色情書刊,在他臨死之前,把這些書都給了我。 多田先生確實曾經活著。 曾經在這個世界上存在。 存在了80年。 當然,我不可能跟他們說這些。 「啊?」 他們可能會驚訝地看著我。 「那又怎樣?」 或許會這麼說。 多田先生呀,你真的很過分。都是因為你,我被裡香厭惡了。 死了都要給別人添麻煩,最差勁了。 天國裡的多田先生肯定會「哈哈哈哈——」地大笑。 是他的話,肯定會捧腹大笑。 在我發著呆的時候,「你在幹嘛呢?」從頭頂傳來了一個聲音。 我迷迷糊糊地抬頭看去,一個年輕男子站在那裡。穿著白色的外套,應該是醫生吧。以前沒見過,是從大學派遣過來的新醫生嗎? 那是我人院的時候知道的,像若葉醫院這種地方小醫院,都是從屬於某個地方的大學研究生院的。其實就是像便利連鎖店一樣。所以有時候會從本部,也就是從那個研究生院派遣年輕的醫生過來。一方面地方醫院就靠這個保 http://www.sky-fire.com/book/YWBYZK/002j/001/011.jpg 證醫生的數量,另一方面年輕的醫生也可以在這裡積累經驗。對雙方都有好處。 我學著多田先生的樣子笑著。 「在曬太陽。」 年輕醫生輕輕地「哼」了一聲。 「趁天氣還沒轉涼快回房間吧。你感冒還沒好呢。」 「啊?」 為什麼他會知道我感冒的事? 這家若葉醫院雖然是家小醫院,但不管怎麼說,患者也有100多人,患者的病症不可能所有醫生都知道,一般只有主治醫生知道。更何況是剛剛從大學研究生院派來的醫生,更加不可能知道我的病症。而且我是最近得的感冒,真的很奇怪。 醫生注意到了我的疑惑,笑了笑說: 「你還沒反應過來!」 「啊?」 「我呀!」 「夏目醫生!!」 「嗯!」 眼前的美男子微笑著。 「我是不是很帥啊?」 難以置信!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滿臉胡茬,頭髮亂糟糟的,看上去就像個邋遢的大叔。 而眼前的這位,明顯是一個溫和的良好青年。頭髮修剪得很時尚,稍稍有些長的頭髮給人一種清爽的感覺。臉部輪廓清晰,漂亮的雙眼皮,長長的睫毛,顏色很淡的眼珠,雖然他嘴角上揚微笑的樣子讓人覺得很不爽,但不管怎麼說還是一個美男子。 真火大! 是男人看到他這樣的美男子都會火大。可惡,都會這麼想。 確實是,可惡! 「我去爬山了。」 夏目醫生說。 不對,叫夏目就可以了。 我在心中換了對他的稱呼。 沒有必要在他的名字後面加「醫生」兩個字。 「是我學生時代就開始的興趣愛好。整整兩個月,把自己關在山裡的小屋,一個人生活。你說,過不過份,我剛下山就叫我來值班。我在山裡待了整整兩個月,沒洗澡,鬍子也沒刮,連頭髮都沒好好修剪過,把來看急診的小孩都嚇哭了。」 夏目「哈哈哈」地笑了。 「值好班,馬上就去洗了個澡,然後去了理髮店。有種從猿人又變回人類的感覺。喂,戎崎,我說的你聽懂了?幹嘛露出這麼恐怖的表情看著我?」 「沒什麼。」 似乎有什麼令他高興的事,他一直笑眯眯的。然後他在我身旁坐了下來。他似乎抽過煙,因為飄來香煙的味道。我看了看坐在我旁邊的夏目,果然超過30歲了。已經到了結了婚,有一兩個小孩都不奇怪的年齡了。但是,他給我的感覺卻非常年輕。或許說是不老吧。 學校裡有時候也會有這樣的老師。率真的性格,比起教師,感覺更像是兄長,很會說話,很受女學生歡迎。 但是我卻很難和這種類型的老師融洽相處。 所以我肯定很難跟夏目相處融洽。 嗯,肯定是這樣的。 不會錯的。 「你是不是和裡香吵架了?」 他突然問道。 「你怎麼知道?」 「裡香跟我抱怨。她真的很生氣,眼睛裡燃燒著怒火。感覺好嚇人。還怒吼著,『男生都是笨蛋!』她生氣起來真的很恐怖。」 「真的很恐怖!」 我使勁的點頭。 一想到裡香憤怒的眼睛,我就覺得背脊發涼。 「那可是裡香啊!」 但是,我聽到夏目的話,莫名地開始火冒三丈。仔細一想,夏目竟然直呼裡香的名字。被別的男人,而且還是這樣的美男子直呼名字,想想就火大! 「你認識裡香嗎?」 「當然認識啊,我是她的主治醫生啊。」 「主治醫生?那你是心臟科的?」 被我這麼問,夏目似乎很驚訝。 「裡香的病,她告訴你了啊。」 「嗯。」 夏目輕輕嘆了口氣。 「真難得啊,裡香會提到自己的病。」 「是嗎?」 「我認識她很久了,從在靜岡的醫院開始,5年了吧,不,6年了。她至今從來沒有和別人提過自己的病。」 「啊?」 「可能她就是這樣的性格吧。至今也沒有什麼朋友,所以她是很避忌這個吧。」 夏目似乎很高興。 「對裡香來說,你是一個很重要的存在,是一個可以跟他聊聊自己的病的人。以後也要好好和她相處哦。」 他笑得很開心。 我對他改觀了。 也許,他並沒有我想像的那麼差勁。 「能有你這麼個朋友,也不錯。」 朋友?他剛才特意強調了「朋友」兩個字。 是我的錯覺嗎? 「朋友真的很重要,無話不說。和戀人不同,戀人和朋友有一道難以踰越的鴻溝,沒辦法的。說什麼男女之間不可能有真正的友情,那是哄小孩的。你和裡香不就是朋友嗎,對吧!」 我越聽越火大。 難以踰越的鴻溝? 不是戀人? 我和裡香才不是什麼普通的朋友呢!雖然沒有明說,但是我和裡香的關係絕不是那麼簡單的,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總之不是簡單的朋友關係! 等我回過神,發現自己正瞪著夏目。 他也看著瞪著他的我,厚臉皮地笑著。 「以後也要好好相處哦,作為朋友!」 我前面還對他改觀了呢,現在又改回來了。 我還是討厭他。 非常討厭! 4 這世界上有數不盡的事。非常非常多。我活了17年,從沒有一件一件的數過,也知道數也數不清所以放棄了。 但是! 但是在這些事情中,規模宏大地在眼前發生的事就不一樣了。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正因為有限度,有些事情是怎麼也無法認可的。 「吃嗎?」 「吃的、吃的。」 「不要急呀。」 「沒關係的。」 「不要急啦。」 我現在非常火大。火大到想要把面前的椅子踢倒。剛才已經氣得兩次抬起了腳,但都在快爆發的時候忍住了。 我的病房裡現在有4個人。 第一個不用說,是我。 躺在床上,控制著各種情緒。 第二個是司。 站在床邊,曖昧地笑著。 第三個是住在隔壁病房的大學生。 坐在我一直想踢倒的椅子上,翹著他綁著石膏的腳。 真想把他踢翻在地上。. 第四個是這傢伙的女朋友。 站在大學生身邊,手裡拿著叉子,叉子上叉著蛋糕,在喂這傢伙吃。 「別吃得太快哦。」 「快讓我吃呀!」 「很好吃的,要細細品味!」 大學生咬了一口蛋糕,啊——,好吃!用近乎撒嬌的聲音叫到。 那女的滿足地笑了,但卻是對著我和司的。 「謝謝你們。但是叫我們來沒關係吧。」 雖然我很急躁,但我還是笑了笑。 「當然沒關係,對吧,司!」 然後狠狠地瞪了司一眼。 司眨了眨眼,點點頭。 「嗯。」 就像木偶一樣點點頭。 而大學生很爽朗地說道: 「這蛋糕烤的真好吃,真的是你做的?明明是男生,竟然去烤蛋糕,你還真怪啊。喂,弓子,快讓我吃呀!」 「啊——」 「啊——」 殺!我在心裡嘀咕著。又狠狠地瞪了造成這樣悲慘局面的司一眼。 做點心是司的興趣,所以他每次來看我都會帶些自己做的蛋糕、餅乾什麼的。我很喜歡甜點,所以很歡迎司來探病。有時也有失敗的作品,但總的來說,司做點心的手藝還是不錯的。 但是! 司帶著慰問品來看我的時候,我正和夏目在屋頂上說話。所以,病房是空的。站在空病房,拎著蛋糕的司正不知所措的時候,隔壁的情侶正好從門前走過。司就和他們搭上話了,司很喜歡和別人攀談。可以說,對別人從來不抱戒心。在等公車的時候,就和一個不認識的老婆婆聊上了,老婆婆還給了他10個「伊勢名產七越饅頭」。 見我我一直不回來,他就和他們聊起天來。 「吃蛋糕嗎?」 然後,燃燒著怒火的我——當然是對夏目——回到了病房,就看到那對情侶在我房間親熱地吃蛋糕。 有句話說,愛是盲目的,真是太對了。 我和司雖然就在旁邊。但他們倆卻旁若無人地調情。 「好吃嗎?」 「嗯,好吃。」 「還要麼?」 「還要還要!」 「只要蛋糕?」 「在小孩面前,不好吧!哈哈哈!」 「討厭,好色!」 我再也忍不住了,終於叫了出來。 「喂……」 他們兩個一起朝我看過來,調情時的微笑依舊殘留在嘴角。很幸福的樣子。即使旁人看來他們像傻瓜一樣,但是那種不斷湧出的幸福感就像迷幻藥一樣麻痺神經。 看著他們倆這樣的笑容,我把接下來想要說的話全吞進肚子裡。沉默,一秒,兩秒,三秒…… 司吸了口氣。 「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我終於回過神來,這樣問道,想矇混過去。 我們花了幾十分鐘聽完了他們的戀愛故事,充分確認好了自己的愛情的兩人,依舊甜甜蜜蜜地回自己房間去了。 房間裡只剩我和司了。 「對不起。」 司馬上向我道歉。 「你一直不回來,我就送給他們了。」 我望著天花板說: 「沒事,別介意。」 「那個……」 「怎麼?」 「裕一,我還以為你剛剛一定會發火。」 「呵呵。」 確實。 「為什麼沒生氣?」 「我看他們真的很幸福的樣子。」 「幸福?」 「他們倆笑的很開心。我們在旁邊,還能那麼親熱,我是怎麼也做不到的。」 司點點頭,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一般人會覺得很難為情的。」 不是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 其實我自己也搞不太明白,只是看著他們的笑容,就覺得這種幸福真的很珍貴。所以這麼珍貴的瞬間,怎麼也不想破壞。並不是羨慕,也沒想過要效仿。我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是怎麼想的,反正就是不想去破壞。 雖然也想跟司說明我的想法,但最終還是作罷了。 說了也沒用。 如果要我直說,也許我會對大學生說:你病房裡原來住的是一個叫多田的老頭,這老頭狡猾,又好色,在床底下,也就是你睡的那張床底下,堆著很多黃色書刊。 不可能這麼說吧。 我想說的話被埋藏在了我的言語之間了。 所以不能說。 沒說出口的話,難以啟齒的話,都被我藏在了心底。好像那些話都會在我的心裡面消失,不會再出現了。 這樣,也許會比較好。 「學校那邊怎麼樣了?」 我適當地轉變了話題。 「有沒有發生什麼事?」 「沒什麼特別的。第三學期很無聊,又沒有文化祭和運動會這樣的活動。裕一,你還不能出院嗎?學分沒問題吧?」 「麻煩嘍。」 我開始淌汗了。我已經3個月沒去學校了,而且可能還要住一個月的院。出勤天數肯定不夠,而且缺的課的內容肯定一點都不知道。 「之前班主任川村來過,他狠狠地威嚇過我了。」 「那,重讀?」 重讀。 留級。 多恐怖的字眼。 「本來這樣肯定是要留級的,我的出勤率太低了。但因為是生病造成的,所以還有補救措施。只要把所有科目的論文交上,所有科目都及格,就不會留級了。」 「太好了。」 司高興得像是自己的事一樣。 「那我們可以一起上三年級了。」 「你是小學生啊!」 我很想厲聲說他。 但是我沒這麼做。我最欣賞司的就是他這點。司和我年紀一樣大,境遇應該和我相似,也應該像我這樣感嘆世事,但是他卻能毫不猶豫地說出這樣天真無邪的話。 我做不到。 所以我挺喜歡司的。擁有職業摔跤選手一般的體格,很受女生歡迎,自己卻毫無自覺,喜歡星星和蛋糕,像孩子一樣笑的司,我很喜歡。 但我不會把這話掛在嘴邊。 對於男生,有可以說的話,和不可以說的話。 還有正因為很重要,更不能說的話。 「很難的哦,要把所有科目的論文都交齊的啊。」 我故意大聲感嘆著。 「而且,還有考試!」 「努力一下一定可以。我們一起上三年級哦!」 嗯! 我在心中大聲叫著。 「一定要一起上三年級!」 之後,我又繼續向司抱怨著開學的種種艱辛。司微笑著,聽我抱怨。 突然他好像想起了什麼。 「對了,山西說有東西叫我帶給你。」 然後把手伸進了包裡。 「什麼呀?MD?」 司用他的大手遞給我的是一個橙色的MD。 「他說要向你道歉什麼的,我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那傢伙還挺客氣的嘛!」 是因為惹裡香生氣了,而向我道歉的。這傢伙還挺不錯的嘛!那時侯我還狠狠揍了他一頓,他竟然還向我道歉。 「山西很厲害呢。」 「厲害?怎麼說。」 「他和東高的不良少年們打了一架。他被5個人圍攻,結果他一個人把他們都擺平了。不過臉被打傷了,很痛的樣子。我一直以為那傢伙只會說大話,這麼看來他還挺勇敢的。」 等一下。 「司,山西的臉被打了,左邊還是右邊?」 「左邊。」 沒錯。 那是我打的。 「你該不會覺得他很有男子氣概吧?」 「嗯,周圍的人似乎都對他改觀了。」 「川川」 「怎麼了,裕一?」 我凝視著手中的MD。 山西! 這恐怕不是賠罪,而是遮口費吧。 5 山西這傢伙到底怎麼想的,我一點也不明白。他給我的MD裡面全塞滿了動漫歌曲。我聽著從耳機裡傳來的熱血沸騰的歌聲,抱著頭。山西,為什麼是動漫歌曲? 「GO!GO!COCOGO! 前進! 戰鬥! 把他們打飛! 一定要贏! 不要輸! 把他們打飛!」 動漫歌曲!經典的類型!而且還是十年前的名曲。我被歌裡的叫聲吵得頭痛欲裂。山西讓我聽這個難道別有用心,我忍著繼續聽了下去。 第二首還是動漫歌曲。 第三首也是。 聽到一半,我關掉隨身聽。 「川川』, 從隨身聽裡取出橙色的MD,朝垃圾筒的方向丟去。 MD砸在牆壁上,然後漂亮地掉進了垃圾筒,發出了清脆的聲音。 這世上,莫名其妙的事還真多。 比如夏目。 臉長的帥,但個性惡劣。而且還是裡香的主治醫生。 比如山西。 那麼自大,那麼輕浮,但是卻越來越有人氣。 比如這MD。 裡面錄的竟然是這樣的歌。 我朝窗外看去,有如春天般的陽光從窗外面照射進來。我呆呆地看著那陽光。那時侯也是冬天。也是被這樣的陽光照射著。我忍著劇痛,在地上匍匐著,明明是冬天,為什麼背上是暖的? 我回憶起了過去。 對。 那是過去的事。 我曾經有一次和父親大打出手。父親是在我14歲的時候去世的,而那次是在3年前。和大人打架必須要有能和對方勢均力敵的實力才行。十歲的孩子和大人打架,就算再怎麼恨對方,也不可能打得成架。也就是被大人打一頓,然後結束。 我很瞭解。 為什麼,因為我一直都在用自己的身體體會著。 九歲的時候—— 被一巴掌打得流鼻血,結束。 十歲的時候—— 和一年前沒多大差別。 十一歲的時候—— 春天開始,我長高了很多。以前夠不到的最高的單槓也能輕鬆夠到,而且還能翻轉上去了。一旦和父親發生口角,還是會一如既往怒氣衝衝地找父親挑戰。結果還是被一巴掌打敗。 那時候,我其實並不是那種老是惡作劇,一天到晚被家長大聲責罵的壞孩子。只能說不是個乖小孩。 接著,我鬱悶地迎來了我的14歲。 那一年,父親做了件很過分的事。他把母親一個月辛苦打工賺來的錢一分不剩地全拿去賭馬了。當然,父親輸了,輸得精光。一個月的生活費就因為7場賽馬比賽一下子全泡湯了,母親哭得眼睛都腫了。看著在房間的角落裡蜷縮成一團的母親,心中有種莫名的東西湧了出來。 我並沒有戀母情節。 反而對母親有些厭煩。 畢竟我這年齡的男孩都是這樣的。 我自己都不明白這莫名的怒氣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也沒有必要尋根問底這怒氣是因何而起,我只是飛也似地向父親跑去。 父親在狹小的院子裡抽煙。 那時候,我已經不再叫父親「老頭子」,「老爹」, 「爸爸」之類的,都是叫「喂」、「唉」之類的。 那時我也像往常一樣, 「喂!」 叫了一聲。 父親用他黯淡的眼睛看著我。 「幹嘛?」 「還錢!」 我怒吼著! 我本並不打算這樣的,但等我意識到時,已經在扯著嗓子叫。 「叫你還錢!」 「我哪有錢啊!全沒了!」 「你用掉了吧!」 「我說了沒錢了!」 「還錢!」 父親把煙蒂丟在地上。父親腦子里根本就沒有「禮節」這個詞,老是把煙蒂丟在院子裡。 「喂,你說什麼!」 父親的聲音變得很低沉。 「你怎麼跟父母說話的。」 連我自己都很意外,雖然我已經被怒氣沖昏了頭,但腦中的某個部分仍保持著冷靜。那時候的我不但體格健壯了起來,連變聲都變好了。只是和父親比起來還是相差了一大截,手臂還沒父親一半粗,要是真和父親打起來,肯定會被打得很慘。 只能突襲了! 我仍然清醒的那部分腦子這麼想。父親把兩隻手插進了褲袋裡。我得試試,就是現在! 父親正要把手從褲袋裡拿出來的時候,我從簷廊上跳了下來。 「呀~!」 孤注一擲的落地踢。 連我自己都很驚訝,竟然進展得這麼順利。我的腿直直的踢了出去,身體也完全舒展開了,我就像一支箭,直直地擊中了父親的肚子。完全出其不意。父親的腹部深深下陷,嘴裡發出了好像什麼被弄碎了的聲音。 當然不可能漂亮地著地,我重重的摔在了地上。飛起來的石子撞在我的手肘上,但我那時相當興奮,一點也沒有覺得痛。我馬上爬了起來。父親是個很頑強的人,如果不馬上爬起來,他肯定會過來給我兩腳,把我踢飛。 但是,他卻沒有過來踢我。 拳頭也沒過來。 父親抱著肚子,蹲著。 當時他發出的聲音我至盡記得。 「啊?」 那聲音像十足的笨蛋! 因為太意外了,我只是站在原地,沒有動彈。以前我的攻擊對父親都未曾奏效,而那天值得紀念的第一次攻擊竟然奏效了,而且還把父親打敗了。預想之外,常理之外,期待以上! 但我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 我一直傻傻站著,直到父親站起來。 緩緩站起身的父親,怒視著我。那雙眼睛裡燃燒著熊熊怒火,就像發瘋的公牛一般。他的視線掃過來的瞬間,我的腳怎麼也不聽使喚,無法動彈。汗流如注。我想逃,然而腳還是動彈不得。逃啊,喂,逃啊,快逃啊!父親一步一步地向我靠近。我本應該快點抉擇是逃還是繼續戰鬥,然而我卻無法動彈,呆立在那裡。不光是腳,我的心也動彈不得。 咚!父親攻擊了過來。 一拳打在了我臉上。我感覺不到疼痛,只是覺得頭昏。然後又是一擊,這下,我覺得臉火辣辣地痛。然後又是一擊,打的是肚子。我被打得無法呼吸,只聽到從自己的嘴巴裡發出「呼呼」的喘氣聲。我用懇求的眼神看著父親,但是父親的眼裡只有憤怒。我想逃,發現自己的衣領被父親死死地拽著。父親動真格了。他不停地打我的臉,肚子。我被打得站不住了,倒在地上,他就踢我。他踢我,我哭了。是因為痛,還是因為羞辱,我也不知道,只是不停地流著眼淚。 父親到底踢了我多少腳呢?我感覺有一兩個小時,但其實只是短短的幾分鐘。之後父親口齒不清地說了些什麼,搖搖晃晃地離開了。 他嘴裡唱著我小時侯每週都看的動畫片的主題曲。 當我聽到走調的歌聲遠去,終於鬆了口氣。感覺到他不會再打我時,突然覺得更痛了。嘴裡充滿了血腥味。似乎還吃進了泥土,嘴裡還有土腥氣。站起來,我洗了洗沾滿血和泥土的臉和手。用水沖洗時,傷口陣陣發疼。我把上衣脫下來時,眼淚又湧了出來。 我就像個無助的孩子。 此刻,浮現在我腦中的並不是自己悽慘的樣子,也不是蜷縮在房間角落裡的母親的樣子,而是被我踢得蹲在地上的父親的樣子。 等我回過神時,病房已經陷入一片黑暗中了。馬上就是晚飯時間了。肚子餓了。醫院的飯菜一點也不好吃,但肚子餓了還是很有食慾的。人就是這樣。渴了,即使是泥水也會大口大口地喝。 我聽到了腳步聲。 是護士來了。 兩個護士並肩進來了。 「志賀先生量過體溫了嗎?」 「沒。你一不注意他就會矇混過去的。」 我只聽到這些,然後聲音和腳步聲都遠去了。 過了一會,又傳來了腳步聲。 這次應該是亞希子。 「內田先生!那個可不是食物!」 亞希子厲聲喊道。 「啊!可惡的老頭……老大爺!那個不可以吃!!」『 所有一切都像是幻影。 完全沒有實感。 腳尖一種柔軟的感覺甦醒了,是踢父親時的感覺。已經過了3年了,但踢父親的感覺,還有被打的疼痛,滿嘴血腥味,羞辱感,還有父親蹲在地上的樣子我仍清晰記得。 我下了床,走到了門邊,打開了燈。 垃圾筒裡的MD,裡面有父親最喜歡的歌,MD上的螢光標籤發著光。 我有時會想。 如果我生活在深山裡的話,那生活會是什麼樣的呢?和熊、野豬、猴子一起快樂生活?不可能!又不是迪斯尼的電影。肯定會被熊攻擊,被野豬追得滿山遍野地跑,被猴子耍著玩。 前一陣子看了部叫《蚊子海岸》的電影。 是講一個父親非常熱愛自然,說要全家融人到自然中去,然後舉家搬進了雨林,吃了不少苦頭。最後父親發瘋死了,全家又回到了文明社會。 主義? 主張? 也許是有這個必要,但事物不可能一直朝著一個好的方向發展。可能會因此遭遇不幸。 重要的是要做最適當的事。 適當裡也有好事和壞事,但適當裡沒有好過頭或者壞過頭的事。 嗯,差不多就這麼回事。 我至今一直抱有這種想法,所以生活和我想像中的一樣,雖然生活並沒有閃光,但也不至於全是壞事。無聊並快樂著,我笑著過我的生活。 但是,這次是最糟糕的。 裡香仍舊一直在避開我。在走廊上碰到也會扭頭走開。我開口跟她說話,她也不理我。我追她,她就用手肘頂我。我大聲呻吟,她也不會理我,徑直走開。 真是過分。 差勁。 我今天仍舊在想辦法讓她原諒我。我每天,24小時都在想這事。但是我什麼也想不出來。 我可能真是笨蛋。 裡香不也這麼罵我嘛。 「裕一,笨蛋!」 用她可愛的聲音。 「你是笨蛋!」 生氣的臉也很可愛。 我在屋頂曬太陽。風有些刺骨,寒流馬上就要來了。醫院的生話太無聊,近日裡只能看看天氣預報消磨時光。早上NHK的新聞會一遍一遍地放天氣預報。我也想看其他頻道的娛樂新聞,但是沒辦法,大廳裡電視的頻道選擇權全在入院比較久的老爺爺們手裡。 好睏啊。 「哈——」 打著哈欠,我打開了教科書。 還是看看書吧,否則就不能升級了。首先第一道關卡是論文。可惜我死也抓不住文章的重點。 我拚命翻著書。然後從頭頂傳來了聲音。 「哎——不錯嘛,在學習啊!」 抬起頭,看到亞希子站在那裡。 嘴裡叼著香煙。 「不要抽煙了,對身體不好。」 「你說什麼?」 「痛,痛,痛,住手啊——」 亞希子狠狠地踩我的背,我的身體像麻花一樣擰在了一起。她用腳尖站立著,彎曲膝蓋,試圖把全身所有的重量都壓在我身上。 「你幹什麼!你還是護士嗎?」 我逃開,大叫。 亞希子笑著,吐了口煙。 「啊?什麼?」 「我是說……」 「你想說什麼?」 亞希子的眼睛裡閃著危險的光芒。她似乎心情愉快,精力充沛的樣子。她已經把虐待我當成是興趣了。怎麼會有這樣的護士! 我很後悔,哈哈哈地笑了。 「沒什麼。」 「我這人很寬宏大量的,你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好了,我不介意的。」 「真的沒什麼,啊哈哈,哈哈。」 「那就好,啊哈哈,哈哈。」 我們大聲笑著。 天空出現了晚霞,我們仍舊笑著。 「哎,裕一。」 「嗯?」 這次又是什麼。 我定住了。 我想她不會突然踢我吧…… 「你是不是還在和裡香吵架中啊。」 「…………」 「是吧。」 「…………」 「裡香也真頑固。像你這樣年紀的小鬼藏一兩本黃書也很正常,原諒你不就好了。」 對啊! 就是啊! 雖然我藏的不止一兩本。 「可是,那孩子似乎有點心軟了。」 「心軟,裡香嗎?」 亞希子點了點頭。 「那孩子,以前從來都不會外露自己的感情,所以我們都不太瞭解她。連續的檢查很辛苦,她也沒露出過辛苦的表情,高興的時候她也不會露出高興的表情。所以聽到你和她吵架的時候,我鬆了口氣。」 「亞希子……」 「什麼呀!」 「裡香從不表露自己的感情,對嗎?」 「是啊。」 「她會很徹底地生氣和高興的。」 亞希子眨了眨眼。 「真的?」 「嗯。」 生氣得發瘋別提有多恐怖了。比亞希子恐怖多了。恐怕比亞希子還要恐怖的女生,也只有裡香了。哭啊,喊啊,不停的埋怨,裡香是個感情會爆發的人。 亞希子嘟噥著。 「折磨過你啊……」 「啊?」 她說什麼,我沒太聽清楚。 亞希子為了掩飾,先開口了。 「差不多了。」 她看了看手錶。 「有事嗎?」 「裡香下午打完點滴,可能會上來。我叫她來的。聽好,這次你可要把握好機會。她跑的不快,你在欄杆之類的地方先藏起來,然後,在人口這裡堵住,就不會像上次那樣被關在這兒了。」 「亞希子……」 「下跪也好,什麼都行,總之先道歉。雖然是我的想法,但我想其實裡香也想和你言歸於好。下跪,最好再哭一下,然後對她說願意為她做100年的僕人之類的話,她肯定會原諒你。」 亞希子笑著,把吸完的煙蒂扔進了隨身攜帶的簡易煙灰缸裡,就下去了。我目送她的背影離去。謝謝!亞希子!亞希子真是天使!神仙再世!佛祖轉世! 我仍然無法相信,傻傻地站在原地,半天沒回過神來。 先藏起來。 我慌張地環視了一下四周,就躲在水塔旁邊吧。太陽已經下山了,很冷。但現在不是考慮這個的時候。 過了5分鐘左右,門被打開了。 裡香來了。 只許成功,不許失敗。總之,下跪,流淚,頭在水泥地上蹭,什麼都行,只要她原諒我。要我發誓做她100年僕人也行。 我豎起耳朵,聽到了腳步聲。 她在到處轉著。可能是在找亞希子。腳步聲慢慢靠近了。我吸了口氣,在算著時機。還差一點,一步,兩步,三步—— 就是現在。 我衝了出去,趴在了水泥地上。 「裡香,對不起。」 抬起頭。 竟然是夏目。 沉默持續了多久,我不知道。 我呆呆地看著夏目的臉,夏目也呆呆地看著我的臉。 先反應過來的是夏目。 「你在幹嘛?」 他驚訝地說。 我臉一下變得通紅。我站了起來。 「沒什麼。」 可惡,我竟然給這傢伙下跪了。 「突然趴在我面前,我快被你嚇死了。對了,戎崎,我給你看樣好東西。」 「什麼呀!」 「看!」 夏目拿出來的是進口的黃色書刊。給人非常強烈的印象,實在是太大膽露骨了,讓人不由得移開了視線。 「給你。」 「啊?我才不要這種東西呢!」 「好了好了,拿著吧。長輩的好意一定要收的哦。」 夏目說的很快,然後把書塞進了我手裡,急忙離開了。他到底要幹什麼。總之,現在我手裡只剩那本黃得不得了的書。 所謂書,就是那種在手上就想翻一下的東西。 不是嗎? 打掃房間的時候,會翻出買了還沒看的書。那時,我會產生一種愧對於書的感覺,買了卻束之高閣,對書而言是一件多麼可悲的事啊。 就是這樣。 也並不是很想看。 我翻開了書。 就在這個時候。 腳邊多了個影子。細瘦的影子。我也沒細想,就抬起了頭。 是裡香。 站在那裡。 我一瞬什麼都明白了。為什麼夏目會那麼慌張,為什麼他帶著這本書,為什麼他硬要塞給我。夏目那混蛋肯定 http://www.sky-fire.com/book/YWBYZK/002j/001/026.jpg 知道亞希子的計劃。 但我最深刻明白的是自己的愚蠢。 明明知道里香要來,為什麼要翻開書?! 我是白痴吧? 「裡,裡香!」 我丟掉書,叫著。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但是,裡香面無表情地,轉身,離開。我追了上去,但是被她用手肘狠狠地頂了下肚子,腳下一個不穩。裡香趁機快步地跑了出去。我忍著疼痛拚命地去追她,但是門就在我面前重重地關上了。 咚—— 然後傳來了不祥的聲音。我慌慌張張地把手放在了門把上。似乎能轉動,但轉不動。被擺了一道,又被鎖住了。我用力拉,打不開;踢,腳痛;敲擊,手痛。 我站著。 太陽已經落山了,風開始變冷了。 「不是吧……」 對了,今天早上的天氣預報更新說今天是今年最冷的一天。 7 我把手搭在欄杆上,盯著對面看,心想是不是能夠下到下面的陽台上去。我越過齊胸高的欄杆,跪在了一米寬的突起上,確認對面的情況。對著峭立的水泥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在冬天的寒風中,我的手和我的心都變得很冷。 咚咚咚—— 秋庭裡香從樓梯上跑了下來,她的腳步聲在空間裡迴響著。夕陽的紅色光芒從靠近天花板的窗子照射進來,把樓梯、牆壁和少女染成了紅色。少女的長發在紅光裡飛揚。少女的頭髮在飛舞著,就像她虛幻的夢一樣飛舞著。少女自言自語著,笨蛋,大笨蛋!眼裡噙著淚水。谷崎小姐為什麼要叫自己上去,心裡多多少少有點頭緒。也知道在上面等待的不是谷崎,而是那個笨蛋。只要他低頭認錯,雖然有點勉強,但還是打算給他機會的。本來不想這麼快原諒他,想再整整他。竟然把她當傻瓜。都已經有她了,還藏了那麼多那種東西。男生都是笨蛋。笨蛋,好色,不知羞恥! 但她恐怕沒有時間了。 而且時間還在不斷減少。 沒辦法。不想就這樣結束。而且那笨蛋對她的無視已經不能再忍受了,最近變得很灰心。這樣的他還是有點可愛的,雖然只有一點。 所以決定原諒他。 嗯,想原諒他。 我嘆了口氣。知道這個方法行不通,只能作罷。去那邊看看吧,我又翻過了欄杆。打了一個噴嚏,又打一個。 夏目吾郎在緊急出口旁邊站著。 腳步聲靠近了。 咚咚咚,就像是要把樓梯踢飛似的。似乎非常生氣。腳步聲來到了夏目身邊,為了不讓對方發現,夏目把自己的身體縮得更小。 腳步聲穿過了緊急出口,消失在東邊的病房。夏目嘿嘿地笑了——作戰成功。要是晚離開一分鐘就慘了。裡香非常生氣,她那雙可愛的眼睛確實吊了起來。 認識裡香很久了,所以很瞭解她的性情脾氣。這樣,那個小鬼就不會再靠近裡香了。裡香不會原諒他的。下跪也好,哭喊也好,裡香都不會理他的。 夏目嘿嘿地笑著,然後越笑越厲害,接著變成捧腹大笑,蜷曲著身體,不停地笑。最終演變成了歇斯底里的笑。 好不容易制定了逃脫路線,但最終發現還是徒勞的我,終於完全放棄了。我決定還是等警衛江戶川先生上來巡邏。 我在風吹不到的水塔邊蹲了下來。吸了吸鼻子。也許是因為寒冷吧。 也許是因為悲傷吧。我嘟噥著:「裡香,不是我的錯…………」 「內田先生,那不是食物,不可以!」 谷崎像往常一樣生氣。 患者們都是一樣的任性。他們都認為自己的遭遇很不幸,任性一點也是應該的。對家人撒嬌,沒關係。畢竟是家人嘛。 但是請不要這樣對護士。 護士也想儘可能對患者們好一些。以前被人稱為伊勢的女王也好,紅色的惡魔也好,現在自己是一名白衣天使。 覺得很難為情,至今也沒向任何人提起過——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其實從很小的時候就一直憧憬著要當一名護士——要做一名漂亮溫柔善良可愛的護士。 想要一直都笑咪咪的。 像天使一樣。 但是要對一個有重度糖尿病而被強制執行飲食限制,一不小心就會有生命危險,但卻在偷吃點心的老頭微笑實在是太難了。 被發現了,還會抱著點心逃跑,真是差勁。 當然會生氣。 「快給我,你想死啊!」 追著逃跑的老人。 老人懷裡的點心堆得像小山一樣。 要是全吃了,肯定死。 必死無疑。 「不——許——吃!」 「我——沒——吃!」 「騙——人!」 「我——沒——吃!真——沒——吃!」 「那,那是什麼?你抱著的?」 真的想微笑。 可是現在只能叫啊,罵啊,像個鬼一樣追著跑。如果患者能因此害怕自己的話,或許也不錯。 害怕她,能聽她的話,他們就能活得更久了。 能早點出院了。 本人不用說了,家人也會很高興的。 所以現在為了能從那個頑固、性格彆扭的內田先生手裡把點心搶過來,只能怒吼了。 「可惡的老頭,不想死的話,就快點把手裡的東西丟了!」 我抬頭望著天,冬天的星空有幾顆一等星在散發著光芒。下弦月緩緩地爬上了東方天空。 夏目坐在緊急出口旁邊。聽見有人在叫自己。夏目醫生——,虛幻的聲音。但是夏目沒有站起來,仍然坐著發呆。剛才歇斯底里的哄笑消失不見了,剩下的是一張空白的臉。 夏目把手插進了上衣口袋,取出了一直帶在身邊的打火機,用力捏緊。 因為太過用力,手指關節處開始泛白。夏目並未意識到自己的這一動作。 他的眼睛盯著遠處,好像不是屬於這個世界的某個地方。追隨著那溫暖,追隨著那溫柔的聲音。知道再也回不來了,仍舊追了過去。 「哎!」 甜美、虛幻的聲音。 「哎!」 夏目回過神來,環視了一下周圍,樣子很慌張。但是映在他瞳孔中的並不是他所追尋的東西,而是油漆剝落的緊急出口的門,亞麻油氈地板和白色的牆壁。 夏目苦笑著,笑自己的愚蠢,笑容馬上又消失了,變得像被人欺負了的孩子一樣,露出一付軟弱的表情,嘴唇蠕動著,好像在說些什麼。 只是聲音太輕了,誰也聽不見,連他自己也聽不見我靠著水塔抱膝坐著,眺望著遠方的下弦月。 少女回到了自己的病房。 站在黑暗中。 視殘落在床邊桌子上的書上。一樣的標題,一樣的封面,只是標題下面的數字不一樣的四本書——只有標有數字「1」的那本在枕邊。 特地拜託母親買的,而沒有拜託那個笨蛋。因為是秘密,總有一天,到那時侯為止,都不想讓他知道。花費了那麼多時間和精力的自己真像個傻瓜。 真丟臉,真的很丟臉。淚水又湧了出來。少女用力擦了擦眼淚,快步走向桌子,站在桌前,把桌上的書橫掃到了地上。 書掉在地上,發出啪沙啪沙的聲音。然後拿起枕邊的手,舉了起來。扔掉吧,書,以及所有的一切,忘了吧。 但是舉起書的手在空中停了下來。 一動不動。 一直。 過了十秒,還是三十秒,或者一分鐘……少女放下了手,凝視著書的封面。 黑暗中,嘴唇顫動著。 笨蛋! 第二卷 第二章 戎崎的收藏品末日(中) http://www.sky-fire.com/book/YWBYZK/002j/002/001.jpg 三十分鐘前還擠滿了吵吵嚷嚷等待診療的病人的走廊,現在安靜得連根針掉在地上也聽得清清楚楚。傍晚五點三十七分——診療時間結束,來看病的患者都回去了。茶色長椅在空落落的通道里排列得井然有序。椅子上,沉默像塵埃般積聚。即使如此,這空間的某處還殘存著濃烈的人的氣息,也許是類似思念的東西。各式各樣的病人來到醫院,還有,病人的家屬。長期住院後我才初次明白,他們比一般人擁有更加強烈的思念,並在無意識中散發出去。 對,這是當然的。 生病,是樁非常痛苦的事。我的病雖然不太嚴重,可也有過渾身發軟,難受得不得了的經歷。那時,我連一動都不能動,而且強烈地感受到了痛楚。能夠忍受住痛苦的人,可以說不存在。痛感會奪取你的一切,包括生命以及內心。 那氣息所遺留下的殘渣,現在正飄在走廊上空。 「呼——」 在候診椅的最前面,也就是電視機的正前方,我佔了個座位。這個時間不會有老人來走廊,我擁有換頻道的主導權。可是,有個問題。現在是傍晚五點半,說到五點半播放的節目—— 穿著短外套的女主持笑容可掬。 「今天,我們介紹一下位於千葉縣的在全國屈指可數、卸貨量驚人的漁港。」 聲音格外刺耳。 畫面背景上,有一位大叔正拾掇漁網。 「啊,這裡正好有位漁夫。我們上前去採訪一下他——」 下一個—— 被一大群孩子包圍的大哥哥和大姐姐。 孩子們穿著蜜蜂的服裝。 「來,和大哥哥一起唱歌好嗎!我們——是-」 大哥哥和大姐姐蹦蹦跳跳。 扮成小蜜蜂的孩子們也蹦蹦跳跳。 下一個—— 穿著灰色西服的新聞播報員。 嚴肅的表情。 「——議員因涉嫌收受賄賂被逮捕——議員從選舉區內的建築公司處收取三千七百萬曰元,其中包括國外進口的高級車——」 真好,高級車。 是奔馳? 還是寶馬? 竟然收了三千七百萬?! 下一個—— 並肩坐成一排的裸體男人。 髮髻。 兜檔布。 在他們旁邊,女主持突然出現。 「什錦火鍋裡放小松菜的話,營養均衡非同尋常 哦——」 相撲力士們低聲叫道: 「好-!」 回頭,看向女主持。 「你們都是吃了它之後變強的吧?」 「是——!」 「小松菜給你無限力量!」 「是一一」 「小松菜!」 「小松菜!」 「是一!」 「小!松!菜一一!!」 啊,全軍覆沒。 下午五點半多,只有這些無聊到死的節目。沒辦法,我只好把聲音關掉,橫躺在長椅上。天花板上映著電視的光,淡紅、淡藍的顏色在跳舞。有人要說,反正不看電視,直接關了不就好了,可有種不知名的寂寞纏著我。這樣的話,還不如看著天花板上的躍動的光比較好。 躺下來,感到身體一陣懶倦。由於第二次被困在屋頂的關係,我的感冒還沒好,現在也有少許熱度。 裡香依然在生氣。 到了這個地步,我真不知道該怎麼道歉才好。 深知自己無顏見她,這幾天,我一直儘量避開她。避開?不,也許說逃走更正確。 啊,我該怎麼做…… 天花板上的光線還在跳躍,電視上,原偶像、現在的節目主持人正對著話筒說些什麼,臉上雖滿面笑容,兩眼卻沒有一絲笑意一一 「喂,在幹什麼啊?」 與此同時,有人探頭過來。 「死了嗎?」 是山西。 我慢吞吞地坐起身。 「聽說你最近人氣上升?」 「是,是啊……」 「跟東高的那群傢伙大打了一場?」 「是,是啊……」 「那MD又是怎麼回事?我記得我放進去的歌都是很好聽的啊?」. 「相當不錯吧。聽了以後保證精神大振。」 我砰砰地敲著椅子。 「坐吧。」 「干,幹什麼?」 「先坐下。」 山西彎下腰一一那一瞬間,我使出一招headlock(將對手之頭緊挾於腋下的一種摔角法)。見橫躺在地的山西,我又上去扣住他的手腳,完成了「魔神風車」職業摔角手平田淳嗣的必殺技。 「好痛,好痛一一!!」 「都是因為你,我才這麼倒霉的!你知道嗎!」 「快死了,死了一一!!」 「吵死了!去死吧!」 「嗚啊啊啊一一!!」 「哼!!」 雖然我拚命地把山西的肩膀和手腕摁住,可是沒過多久開始體力不支地喘氣,「魔神風車」看來十分費勁啊。再加上山西淚眼婆娑地看著我,於是我放過了他。 「好過分,戎崎……快被你弄死了……」 順順喉嚨,山西說。 我吐出一句話。 「去死。」 「啊,你真的很過分耶。」 我確實稍稍起了殺機。 可想想這麼做太難看,最後還是沒下手。 啊,話說回來真難看啊。 我到底在氣什麼? 不是山西。 因為這傢伙,我的收藏品暴露,被裡香討厭,可是我已經重重地揍了他。這事也扯平了。 難道,我在生自己的氣? 我們倆誰都沒再說話。山西好像很痛的樣子,不停地摸著脖子周圍。我無意中轉向電視,畫面上不知為何正在播放遊樂園裡戰隊表演的節目。紅衣勇士一邊防禦,一邊把小嘍囉一個個打倒。藍的、黃的、黑的、粉紅色衣服的勇士也活躍在舞台上。只是,當敵人一一怪人出現時,情勢立刻逆轉。勇士完全不是他的對手。就在這時,鏡頭轉向觀眾席。本以為全是小孩,誰知大半是年輕的母親。 「變成閒著沒事幹的家庭主婦的偶像了嘛。」 山西說道。 「一般演英雄的都是帥哥啊。」 我的語氣帶著嘲諷。 「好像是這樣。」 「我去看過一次,那個所謂的戰隊表演。幼兒園的時候懷著興奮的心情去看的。那時我還以為是真正的英雄呢,他們演得太真了。演到一半時,也像剛才那樣,勇士陷入了危機。怪人很強,怎麼也贏不了。這時,主持人大叫起來。」 山西不說話了。 好像在等待我主動問他。 心不在焉的我回應了山西的期待。 「為什麼叫?」 山西站起來,模仿主持人大叫。 「大家!快叫加油!這樣大家的勇氣就會傳達給勇士!來,我喊一、二、三,大家一起來!一,二,三!加油一一!!加一一油!!聲音太小,傳不到勇士那裡去!來,再來一次!加油一一!!」 攥緊的拳頭,拚命往上揮。 山西懷念地笑了。 「待我們聲嘶力竭地喊過之後,勇士馬上振奮精神,變得非常強,輕輕鬆鬆就把怪人打敗了。現在看來,那完全是騙小孩的把戲。可當時還在幼兒園的我卻相信是自己的力量拯救了勇士,還把它寫在暑假日記裡呢。」 我假裝若無其事地觀察山西的臉。 右邊臉頰上有剛發出來的粉刺。山西的體質容易得粉刺。他之所以時不時眯起眼睛,是因為明明近視,卻固執己見,認為戴眼鏡很遜,所以一直沒戴。他眯眼的時候相貌兇殘,本人似乎並沒有察覺那樣更遜。算了,反正不是什麼美男子。頭腦也很差。不記得具體時間了,有一次上課,老師問他:「發明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加百分之一的靈感。這句話是誰的名言?」他挺起胸膛,大聲回答:「聖德太子!」自那以後,山西的綽號就叫「聖德太子」了。就連現在都被朋友們叫成「太子」。 總之,山西是個真正的笨蛋。 像這樣的笨蛋,也有可愛的孩提時代。 「加油一一!!」 扯開嗓子大叫的時刻也有過。 我猛踢山西的膝蓋後面。 「嗚哦!!」 他慘叫一聲,倒在長椅上。 「你幹什麼啊!」 「吵死了。自說白話沉浸在自己的回憶裡,看了就火大。」 「因為你看上去不太有精神,我想安慰你……你真是無趣……」 「你這也叫安慰我?!」 「嗯!」 我們又陷入沉默。亞希子快步穿過走廊,看到我時,右手做槍狀,嘴裡說「砰」一聲後又離去了。我故意難受地按著胸口,躺在長椅上。喜歡女人的山西興奮地問我,剛才是誰?真是個美人。我就這麼躺在椅子上,一本正經地說,別和她扯上關係為好。 「那我回去了。」 沒過多久,山西站起身。 「你到底來幹嗎的啊?」 「嗯,消磨時間。」 「我說……」 正當我想開口,山西的臉上浮現出迷惘的神情。消失,又出現……最後,他用虛弱的聲音說道: 「我被女人甩了。不想回家。不管誰都可以,只想找人說說話。」 「你原來有女朋友啊?」 「沒有。告白後被拒絕了。」 「啊,是這麼回事。」 被甩了。 「哎,沒勁。」 「去找下一個吧。女人多的是。」 「嗯。」 山西走路的時候,輕輕擺動雙手。 「回去吧。」 「哦,你開心點。」 「你也是。能與她重修舊好嗎?」. 「算了吧。她現在還氣得要命。」 「如果三天以後你們還是這樣,我去跪下來求她。」 「……不用了。你去了不過是火上澆油。」 「她叫裡香?很可愛嘛。」 聽到他說可愛,我突然覺得驕傲。啊,裡香的確可愛。那麼可愛的人不多見。接著,我想起了她的性格惡劣,產生了向不知內情的山西抗議的心情。把她的任性嬌縱、斑斑劣跡一個個列出來…… 「戎崎,我很羨慕你。」 山西說著連頭也不回,走了。 因為山西,我遇上許多倒霉事……。不過,現在仍繼續來往,說明我早已原諒了他。他也背負著很多事。不論誰都一樣。 並不只有我。 閉上雙眼,側耳傾聽,有聲音傳來。 加油一一!! 叫喊聲在空曠的走廊迴響。 當然,是幻覺。睜開眼,那悄無聲息的走廊、寂寞非常的世界在眼前延伸。啊,我明白。所以,沒錯一一。不知是誰,在為了我,為了山西,更為了裡香叫喊著。加油!直到喉嚨嘶啞。 我們不得不和怪人戰鬥。 名字叫做「現實」、荒謬絕倫的怪人。 當然,只是聲援的話,沒有任何意義。首先要戰鬥。這是應該的。即使勝算極小,也許會無功而返,可還是得迎戰。一味逃避戰鬥,連微小的勝利機會都會溜走。這就是所謂的勝負。 勝負……對於勝負,我所想到的,是小學三年級時的運動會。 那時,像奇蹟般的,我跑得奇快。現在雖然很普通,甚至可以說非常慢,可小學二年級的我宛如賽跑之神降臨一樣。成績不好、球類技術拙劣,可不知為何只有跑步快得驚人。 因為這個原因,我在班級對抗接力賽中被安排在最後一個接棒。 運動會當天,天氣晴朗,作為最後的比賽項目,接力賽開始了。身上斜掛紅色布條的我緊張地關注著同班同學跑步的身影。跑在最前面的是竹田,他和我的腳程差不多一樣快,因此已經遙遙領先於其他班。於是,他以絕對優勢把接力棒交到下一個選手手上。接棒的是弓月。受女孩歡迎的弓月。通常像這種傢伙肯定被男生討厭,可他的性格非常隨和,使得男生也很願意和他親近。弓月跑得不是很快,在接力賽中,被女生追捧、受男生歡迎等等是完全沒有關係的。結果,連竹田保持的優勢都丟了,最後甚至吊車尾。第三個跑的良太拚命地向前衝,差距雖說漸漸縮小了,可還是最後一個。啊,我想,真是丟臉。不管怎麼努力,第一名是沒指望了……。不過看著跑向自己的良太,我又燃起了鬥志。他跑步姿勢像隻猴子,一看就知道他很拚命、吃力,也許是他的那股幹勁傳染給我了。 不知不覺,我開始奔跑。完美的配合。我一邊自己加速,一邊接過良太手裡的接力棒。跑的過程中把右手的接力棒移到左手。接力棒上良太的餘溫傳遞到手心,我跑得更快了。 超過了前面一個三班的。就在一瞬間。然後,稍稍跑在前面的二班。與他並列一排跑只是幾秒鐘的時間,我馬上輕鬆超了過去。再前面的兩個速度並不快,我繞過他們,繼續往前衝。 跑在我前面的,只有一個人了。 四班的那傢伙。 情況不妙啊…… 我被絕望感吞沒。 四班的選手跑得飛快,不論我怎麼追,距離都沒有縮短。他的背影離我好遠。 可惡,我想。 沒辦法。 追不上。 不管怎麼說,第二名。 不算壞吧? 我正這麼想著,忽然聽到了喊聲。 「裕一!!」 爸爸的聲音。 站在終點線前面的爸爸手裡揮著被捲成圓筒狀的運動會宣傳小冊子。 爸爸朝我喊道: 「衝啊一一!衝刺一一!!」 他兩眼充血,唾液星子亂濺地大叫,旁邊正在拍DV的其他家長都一副為難的表情,我差點沒當場挖個地洞鑽下去。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啊? 「裕一!!就差一點了一一!!」 啊,什麼家長嘛…… 把可愛的小孩當成馬。 最後,我摔了一跤。在終點線前漂亮地摔倒在地。看到爸爸的那副樣子,我的注意力分散了。 回想起來,好差勁,爸爸…… 總之. 突發事件固然是有的,可不戰鬥不行。在我後面不遠處跑的傢伙,沒有放棄,最後得到第二名。 對,我要戰鬥。 當然要戰鬥。 呼吸急促,我蜷曲自己的身體。無論發生什麼事,絕對不能被找到。可是,好冷那。指尖哆哆嗦嗦地顫抖。哎,為這種事浪費可貴的體力,真的好嗎……雖說身體差不多快康復了,可我好歹是個病人。如果被亞希子發現,她一定會亂罵一通。 嗯? 我豎起耳朵。有腳步聲。這節奏……不會有錯!粗略估計一下,距離我還有三米、兩米、一米一一 就是現在! 我大叫著,從清潔用的櫥櫃裡衝出來。 「裡香!」 我一直埋伏在那裡,等待裡香來例行檢查,準備當她接近櫥櫃時跳出來。眾目睽睽之下,我大叫: 「原諒我一一」 那聲音沒能持續到最後。 裡香突然猛踢櫥櫃的門,門角正中我的前額中央, 「咕呱」,我發出青蛙般的聲音,抱著頭蹲在地上。 好痛。 痛得要死。 啊,星星在飛……. 等額頭的痛楚稍稍減輕之後,我慌慌張張環顧四周。不見裡香的身影。一個坐在輪椅上的老婆婆精神恍惚地經過我身邊. 可惡,我決不會放棄。 「裡香!」 我再一次跳了出來。 這次挑了附近沒有門的地方,嘿嘿嘿,這樣門角攻擊是行不通了。裡香看到我的臉,一言不發地從提在手裡的籃子裡拿出橘子,輕輕丟向我。我下意識地接住它。如果她像平時那樣狠狠砸過來倒也好,可輕輕丟過來,我只能接住。又丟過來了。我又接住了。又一個、兩個、三個我的雙手被橘子佔領了。 「裡香,聽我說!」 抱著橘子的我叫住她,可她走過我身邊,在我頭上放了什麼東西。 「是玻璃杯。」 「咦?」 「要是掉下來,會碎掉哦。」 「裡,裡香!」 裡香的腳步聲逐漸遠去。 話說回來,玻璃杯? 為什麼她隨身帶著這種東西? 兩手堆滿橘子的狀態下,想拿玻璃杯是不可能了。沒辦法,我只好呆立著。想動也動不了。 不久,亞希子來了。 「在幹什麼啊,裕一?」 她驚異地問我。 「亞希子!把玻,玻璃杯拿掉!」 「啊?玻璃杯?」 亞希子把我頭頂上的東西取了下來。 是橘子。 「裡香!」 一隻拖鞋衝我飛來。 http://www.sky-fire.com/book/YWBYZK/002j/002/009.jpg 「裡香!」 逃進了女廁所。 「裡香!」 在走廊裡就不好了。 當成性騷擾,當場被看病的病人制伏。 「裡香!」 突然,她露出痛苦的表情蹲下來,低聲說,「心、心臟。」我慌忙跑去叫醫生,回來一看,裡香已經不見了。 原來是演戲。 心生一計。 我肩膀上的可不是西瓜。雖然我頭腦空空,但起碼還可以思考。 重量也和西瓜差不多,因為裡面塞了些東西。 「裡,裡香!」 我又衝出來,仰望著她叫道。 平常一看到我的臉就眉頭緊鎖、逃離現場的她,這次卻也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腳,腳扭傷了。」 我現在正坐在輪椅上。不僅如此,右腳還纏滿繃帶一一感覺相當誇張一一層層繞著。因為是自己纏的,算了,沒辦法。 朝著沉默的裡香,我趕快說道: 「上,上次你不是絆了我一腳嗎?就是那時受的傷啊。啊,不過別放在心上,不是你的錯。雖然是你絆我的,可是我自己不當心。你不必感到內疚一一」 當然,目的就是想讓她感到內疚。 裡香相當固執,不過也有心軟的一面,只是平時沒有表現出來。總而言之,處理人際關係大有問題。 如果正常去學校,無論是誰,人際關係的處理方面都會得到磨練。 可是,裡香一直沒去上學。 無法磨練。 不太瞭解裡香的人,會說她任性一一嗯,的確很任性,難以應付——確實難以應付,狂妄自大一一這可不對,裡香也是個普通的女孩子。 被人指責自己讓人家受傷,心底應該覺得有些傷心。 「裡香,聽我說。都是我的錯。而且,那黃……不,那本書是我代夏目醫生保管一一」 「啊一,找到了!」 身後傳來人聲。 亞希子的聲音 「那輪椅,現在人家要用耶!笨蛋裕一,別隨便拿出去用! 「啊,亞希子!那,那是一一」 我慌張地盯著朝我走來的亞希子,又望向裡香,接著又轉頭看亞希子,望向裡香一一 裡香的眼裡燃燒著熊熊怒火。 「笨蛋裕一。」 她用食指戳著我胸口。 「咦?」 輪椅轉了個方向,開始滑出去。胸口一陣騷動。這是……這感覺是……所謂的不祥之兆? 我看向後方。 下坡台階就在眼前。 「嗚啊一一!!」 想從輪椅上跳下來,可是已經遲了。 咚,咚咚一一!! 伴隨著巨響,我與輪椅雙雙從台階上滾落。手臂、腳、肩膀、頭都撞到了。 等我意識到時,人已經倒在樓梯平台上。 輪椅就橫躺在我身旁,車輪喀啦喀啦空轉。 「裕一!還活著嗎?!」 樓梯上,亞希子叫著。 我就這樣躺在地上,盯著天花板。純白的天花板。樓梯平台意外的高。午後的陽光從狹長的窗口照射進來,那光柱中無數塵埃在飛舞。滴溜溜,輕飄飄地飛舞著。也許人的心情正像那塵埃,也許也在滴溜溜,輕飄飄地飛舞著,連思考的事也不知飛到那裡去了。 亞希子咚咚咚衝下來。 「裕一!」 探頭看我的臉。 「還活著嗎?」 稍舉起右手,搖晃著我的身體。 我無力地自言自捂。 「不……我死了……」 星目吾郎毫無疑問是個成年人。既然是成年人,吸煙當然沒什麼關係。可是醫院裡當然也禁煙。像不良高中生般躲在廁所抽……算了,偶爾懷念一下從前也不錯……一般情況下,並不是什麼值得高興的事……難得抽支煙。換個好心情。因此,夏目吾郎正在樓頂抽煙。牌子叫做「shortpiece」,味道很不錯。不過對身體有害。 夏目一個人自言自語。 「真自在……」 伊勢的街道在眼前伸展開去。 鄉下地方嘛。 十萬人口在三重縣來說是可以被稱為中心城市的規模。不過,夏目長大的城市是個人口數百萬的大都市。與之相比……不,連比較的力氣都省了。 車站前的商店街蕭條衰敗。 百貨公司僅存一家,瀕臨倒閉。 遊樂園? 沒有,說清楚點就是沒有。 小的電影院有兩、三家。稍微熱映的電影肯定不會上映。 自己會來這種鄉下地方,真連想都沒想過。 「算了,管他去呢。」 又在那裡自言自語。 對,什麼都無所謂了。鄉下,市級醫院,沒像樣的電影院,車站前的小飯店煩人地招攬客人,都不關自己的事。 一支煙抽完了,接著第二支。他把煙刁在嘴裡,到處找打火機。右邊的口袋,沒有。左邊口袋,沒有。也許是掉在哪裡了,他有些焦急。想起自己剛用過打火機,應該在某個地方。找到了.在右邊的口袋裡。顏色素雅的石油打火機。點上火,深深吸了口煙,深深地想到所有的毒在攻擊自己的肺和氣管。煙草的危害不能小看,口腔癌的發病率,吸煙者比非吸煙者高三倍、食道癌高兩倍、肺癌高四倍,至於咽喉癌,竟然高達三十二倍。話雖如此,他並不打算戒煙。大概是自己想求死吧…… 一直,盯著打火機看。 「嘴巴說叫我戒煙,為什麼還送我打火機?」 最近,自言自語似乎成了癖好。 第二支煙快吸完,是回去工作的時候了。這吋,樓頂的門開了。正想是誰,原來是護士谷崎亞希子。 雖然性格過分好強,可是個十足的美人。 「你好啊。」 他裝作開朗的樣子,打招呼。 谷崎眯起眼睛,浮現出不愉快的表情。真老實。雖然他並不討厭誠實的女人。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走來。 「sp(shortpiece)嗎?」 「是啊。」 「對身體不好。」 好像相當討厭他嘛。 谷崎倚著欄杆,從口袋掏出「sevenstar」。 「什麼啊。你也是來吸煙的啊。是sevenstar嗎?和我這牌子差不多麼。」 「你那煙的尼古丁和焦油含量比我的高出一倍哦。好像。」 谷崎說完,就閉口抽起煙來。熟練的姿勢,用手指夾著煙,稍微傾斜吸上一口。大概年輕時就開始抽的吧。從其他護士那裡也略有耳聞,她以前好像是暴走族。原來如此。 「我說,谷崎?」 「什麼?」 「你,難道很討厭我?」 被一道可怕的視線瞪了。 有如此銳利眼神的女人可不多見。 「沒錯。」 簡潔明了。 「對你沒什麼好感。」 「為什麼啊?」 又被瞪了。 那視線,讓他背脊陣陣發涼。這可不是開玩笑。沒有經過血肉橫飛的戰場,是不會有這種眼神的。年輕的時候.曾在小酒館和黑道的人發生過糾紛。當時,擺平了這事的店裡的歐巴桑,正好也露出過這種眼神。 「首先,有人會問得這麼直接嗎?」 「嗯。」 「還有,明明在討論這種話題還笑眯眯的。」 「原來如此。」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你戲弄裕一我非常不爽。他們好不容易能和好了,你偏偏在那邊搞破壞。裕一受不了,裡香也受不了。」 「是嗎?」 「為什麼要做那麼過分的事?」 原暴走族的護士又狠狠瞪了他。真是個好強的女人。好像不知道「恐怖」這詞的含義似的。稍微回瞪過去,她也不膽怯。所以他只好轉移視線,望向天上。藍藍的天空微微泛白,萬里無云。從神話時代保護街道至今的群山,為了不被高樓擋住,在遠處延伸開來,遙遙可見。少年的叫聲傳來。緊接著,是淒厲的悲鳴。看樣子少年在繼續與病魔作鬥爭。頑強的傢伙。沒想到竟是這麼的頑強。 「沒什麼。沒什麼理由。」 「那麼,夏目醫生只是愛惡作劇嘍?」 「大概吧。」 「你笑什麼?」 「是什麼呢?」 谷崎咬牙切齒。皺著臉。護士帽後面露出的頭髮蓬亂。護士帽也有點歪了。啊,真麻煩,他說。 「敬語就不用了。你簡直差勁到了極點。戲弄小孩有什麼好開心的。裕一他雖然是個傻瓜,可是個好孩子。裡香不也是這樣嗎?你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不好嗎?」 「你!既然是主治醫生,就應該明白吧。裡香……已經是那樣的身體了。能維持到什麼時候沒人知道。那兩個孩子能在一起的時間剩下不多了。你連那僅有的時間都要剝奪,你到底明不明白!你是知道,還要做出那種事的,對吧?」 「是啊。」 「再問一次。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谷崎開始動真格了。他想,這下可糟了。背脊的涼意比剛才更甚,猶如在走鋼絲一樣。一不小心說錯話,就會倒栽蔥摔下去。心裡的某個角落,有另一個自己正以此為樂。真能筆直摔下去,就這樣死了就好了。會有多麼輕鬆啊。那以此為樂的自己,開口了。 「因為很開心。」 「你一一!!」 話音剛落,配合腰和膝蓋以下的動作,堪稱完美。動作太快,雖然它的軌道難以預測,可他還是能夠避開。不過,剛才那個覺得事情發展很有趣的自己只是站在那裡。 強烈的一記側踢正中左腿! 劇烈的疼痛。他不禁笑出聲。抱著腿,蹲在地上的他,臉上浮現笑容。嘿嘿,他還在笑著。也許是痛得發了瘋也說不定。也有可能是別的原因。 「你這混蛋!」 剛想她是不是來安慰一下愛傷的人,可她絲毫不理他,好像正打算離開。啊,話說回來,多麼有趣的女人啊。太棒了。 「喂,喂……谷崎……」 由於疼痛無法繼續說下去,更沒力氣抬頭,只是忍耐著痛楚。不過憑著氣息知道,原暴走族的護士腳步停下來了。 「我去……說服……裡香……」 「說服?」 詫異的聲音。 嗯,他點頭。 「勸她和戎崎……重歸於好……,裡香……她很聽我的話……,不管怎麼說,我們認識好久了……」 「天要下紅雨了嗎?」 「因,因為……好玩啊……」 「川川」 「喂,喂……你的側踢很漂亮啊……我痛得要死……還以為會斷呢……」 「川川」 「真的……很痛……」 他倒在地上,就這樣看著谷崎的臉。谷崎的臉上猶疑不決,呆立在那裡。他朝她一笑,她當然不可能還笑給他。 啊,是嗎。 望著泛白的天空,夏目想。 我只想給自己懲罰啊。 風吹著。 安適、悠閒地吹著。 今天意外的很暖和,空氣中洋溢著春天的味道。在我們停下腳步的期間,季節確實在變換。搖擺、變化。再過一個月,就能聽到真正的春天的腳步聲。 不過,好寂寞…… 孤身一人的自己,忍受孤單的自己,陶醉在自我滿足中。一般在電視劇裡,不是都會出現孤獨、空虛的敵人嗎?對,在屋頂上吹著風的我,就是這麼帥! 「哎……」 無聊。 好無聊。 不管怎麼耍酷,現在的我只是個被女朋友甩掉的可悲男人。宛如被淋得濕透的喪家犬。把孤獨當成帥,真是天大的錯誤。虛張聲勢罷了。我寂寞得受不了,想在裡香身邊,想聽她聲音,想和她說話,想碰觸她。 光想著這些事,我的眼淚就出來了。 「哎……」 只剩下嘆氣聲。 自己竟然是這麼怯懦的男人,以前連想都沒想到過。不過,也不認為自己很堅強。一次也沒有。小學時,曾掉進陰溝大哭一場,邊被大型犬追趕著邊哭鼻子。害怕被同伴排擠,而去排擠其他人。 我一點也不強。 即使不想知道,現在的我也很清楚這一事實。 可是,軟弱的自己血淋淋地擺在眼前……並不是什麼令人愉快的事。 啊,一點都不愉快。 「哎……」 天空藍又高。 伸出雙手也搆不著。 遠處有拱頂的商店街。快倒閉的百貨公司的藍招牌。不遠處茂密的神宮森林映人眼簾。世界無限擴展,渺小的我心懷微不足道的痛苦和慾望,站立著。 一但抱有如此想法,就會察覺到少許空虛和安慰。 「想變得堅強。」 誰都聽不見。我小聲喃喃自語。 我想變堅強。 比任何人、任何事物都堅強。 咳咳一一 乾咳。 背後。 我反射性地看向身後。隨後又反射性地轉過身。背著手抓好欄杆,眼睛睜得大大的。 是裡香。 睡衣外面罩了件開襟毛衣,站在那裡。 我當場凍住,不知該如何是好,裡香也和我一樣楞住了。不過,她的樣子很奇怪,並不是發怒。何止如此,看上去和我一樣遲疑。 最先開口說話的是裡香。 「那,那個……」 害羞地躲開我的視線。 「天,天氣不錯。」 「嗯,嗯……」 「很暖和啊。」 「是,是啊。」 「風也很舒服。」 「嗯,嗯。」 話到這兒斷了。一瞬間,裡香別到一邊的視線回到我身上。與她視線交會的剎那,胸口深處有什麼在變化。我醒悟了,這雙眼睛、這視線,正是我一直想要的東西。無法用語言表達,毫無道理,只是感覺。只要裡香陪在身邊,心頭就會湧上一股不知名的東西。像泉水般,把心浸泡在裡面。 裡香又轉移視線。 那不是拒絕,我的直覺告訴我。裡香既沒離去,也沒生氣,站在我眼前。 第一次見到這樣的裡香。 是什麼呢……? 雖然自己也不太清楚,可是有股不可思議的感情吞沒了我。 不久,裡香往前跨了一步。一步、兩步一一,慢慢靠近我。我不由屏住呼吸。裡香一向捉摸不定,我猜不透她想做什麼。甚至可能會突然衝上來打我。 可是,裡香只是來到我身邊,靠在欄杆上。 「裕一,我討厭你。」 「…………」 「傻瓜一個,又囉嗦……又色。」 「…………」 「討厭。」 也許我應該賭上男人的尊嚴反駁,可我沒有。不可思議的是,她嘴巴上痛罵我,聲音卻完全沒有生氣的跡象。 不如說是在鬧彆扭。而且,我確實是個傻瓜,話又多……又有點色。 「對不起。」 「道個歉就行了嗎?」』 「對不起。」 「嗯。」 裡香點點頭。 她說「嗯」? 算是接受我的賠罪了? 我不禁再次道歉。 「對不起。」 「嗯。」 又點點頭。 「我不會再讓你難過了。」 「當然的吧。」 「是,是啊。哈哈哈,這是當然的。」 裡香瞥了我一眼。 看到她的臉,我清楚地明白了。 裡香在害羞。 「裕一,我討厭你。」 難以想像。聽到她說討厭,我的心逐漸被填滿。充滿了溫暖的東西。整個世界都屬於自己。什麼事都能做到。堆積如山的報告,也能用一天時間完成。我調整姿勢,與裡香一樣,依靠在欄杆上。 「我快死了。」 「死?為什麼?」 太幸福了,我暗想,可說不出口。 多難為情。 「真的很辛苦呢。」 「…………」 「啊啊。太好了。」 我感慨地說。 裡香撲哧一笑。 「真沒出息,裕一」 「不行嗎?」 「不是不行……」 「那不就好了。」 「啊,將錯就錯吧。」 「復活嘍,復活嘍。」 「剛才還是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 「沒這回事。」 「再逗你一下肯定哭出來哦。」 「我很善良的呦。」 「善良……自己說的嗎?」 「是事實啊。一一哦,有飛機。」 「咦?哪裡哪裡?」 「看,神宮的那邊。飛機後拖著云呢。」 「真的耶。飛去哪裡呢?」 「哪裡呢。去國外就好了。」 「奇怪,又不是裕一你坐在上面。」 「不是很好嗎?去遠方。」 「遠方嗎?」 「想去天涯海角啊。」 我和裡香說著漫無邊際的話。我稍稍開個玩笑,她就嘻嘻笑個不停。像傻瓜一樣不斷重複。聽到她的聲音,我就已經很幸福了。 這樣的時光。 她的聲音。 溫暖。 溫柔。 分開之後才發現那是多麼珍貴的東西。絕不能失去一一 是寶物。 世上最珍貴的寶物。 「什麼嘛。」 裡香害羞地說。 「為什麼一直盯著我看?」 「嗯,不由自主。」 「肯定在想色色的事情了吧。」 「為什麼這麼說啊。」 「哼!」 鬧彆扭的臉太過可愛,我笑了。 「裡香。」 「嗯?」 「為什麼肯原諒我了?我以為僵局會一直保持下去。」 「所以說一一」 「咦?」 「夏目醫生他要我原諒你。」 聽到意想不到的名字,我嚇了一跳。 夏目? 那傢伙? 心底開始翻騰。 「夏目就是外科的那個夏目?」 「對啊。還會有誰。」 「是你的主治醫生?」 「住以前那個醫院時,夏目醫生一直為我診療。有五年了吧。夏目醫生調來這裡,於是我也轉來了。」 「就是說你是隨夏目來的?」 「嗯。」 是什麼呢。胸口很不舒服。剛才的幸福早已被吹跑。裡香之所以會原諒我,是因為夏目對她這麼說的關係。只要是夏目的話,裡香都聽。剛才的幸福,全都是托那傢伙的福。至高的幸福就這麼消失了。 「怎麼了,裕一?」 「那傢伙這麼勸你,你就來和我說話了?」 「對啊。」 裡香點頭道。 「不然,我絕對不會原諒你的哦。」 一定是玩笑。為了掩飾難為情。雖然這麼想,可另一個自己卻正面接受了裡香的話,並為之受傷。存在另一個因嫉妒而發狂的自己。無聊的感情。我也十分明白。無論拜託誰,無論做出什麼犧牲,只要能和裡香和好,我什麼都無所謂。可是,我笑不出來。好奇怪。發神經了吧。你是渺小的人類,對著自己大叫,可聲音卻被深不見底的黑暗吸了進去。對,我的內心有一片黑暗。它產生的大漩渦,把一切事物……連我自己都被吞沒。 眼前的景色離我遠去。拚命伸手也搆不著。突然,車軌浮現在我腦海裡。我總是看著車軌。車軌延伸向遠方。不知名的街道、未來,就在前方。可是,對現在的我來說,遺棄這樣的未來也無所謂。只要和裡香在一起,其他的根本不重要。募地,有些依依不捨。真要丟棄嗎?不是想去遠方嗎?不知名的街道、人們,都想去走走看看,不是嗎?為了一個女孩,值得嗎? 為了個簡簡單單聽從其他男人的話的女孩一一 裡香在對我說些什麼。可惜我聽不到她的聲音。完全沒有聽進去。不,聽是聽進去了,只是根本不想去思考。腦袋裡的某個地方發熱,所有單詞都被熔化殆盡。裡香的嘴一上一下張合,那張臉越來越可怕。然後我也開口了。可是,到底在說些什麼連自己也不知道。裡香的臉愈發顯得可怕。看著那張臉,我的話更多了。控制力已失去作用,嗜虐的快感流竄全身,痛苦加劇,悲傷不止,使得那輪廓變得銳利。 裡香在辯解些什麼。 我也回了她些什麼。 裡香剛張嘴,就像失去語言能力一樣又閉上。又張開,結果還是閉上了嘴。 我說道: 「被那種傢伙一一」 終於聽到了她的聲音。 然後,就在那瞬間,我也失去了語言能力。只剩下自己犯下不得了的大錯的感覺…… 裡香向我丟東西。 不是言語,是東西。 閃避。 那東西越過我的臉,越過欄杆,發出「啪沙」一聲掉進縫隙。 突然,裡香的臉結成堅冰。 「一一書!」 然後,探向欄杆的方向。 我順著她的視線,看到欄杆對面伸出一塊約一米寬的水泥地,最前端有道垂直豎立的牆面。住院部二樓的窗沿在這面牆的中途突出。那裡躺著一本書。 裡香用快哭出來的聲音說: 「爸爸的書……」 經過一番激烈的思想鬥爭,我終於決定溜出醫院。砲臺山事件以來,偷溜自然被嚴令禁止一一應該說從來沒被允許過一一很明顯,這舉動是違反規定的。萬一被發覺,會被亞希子殺了的。 算了,也許我正希望她殺了我。 我在夜晚的街道到處溜躂。夜深了,新的一天即將來臨。路燈照亮了這沒有人影人蹤的街道,映襯出一派蕭條的景象。 悠閒漫步。 一步、兩步,邊數邊走。 路過商店街旁邊,看到有便利店的燈光。店裡一個客人都沒有,百無聊賴的店員正在看漫畫。我像只被光吸引住的蛾,進了便利店。 看到我進來的店員,一副嫌麻煩的樣子。 「歡迎光臨。」 其實並不想買東西,出來時也沒帶什麼錢。我隨便在店裡拿起東西左看右看。地區限定販賣的糕點、500毫升的飲料、鮭魚飯糰、發行已有四天的《少年Sunday》。 我把他們放到收銀台上。 「七百六十四日元。」 「啊,好的。」 錢包裡有一張千元面抄,幾枚硬幣。 用了全部財產的七成。 我到底在幹什麼呀…… 暗暗想道。 並不想吃糕點,也不要什麼飯糰。 《少年Sunday》? 三年沒買了吧。 「請問一一」 「啊。對不起。」 我堆出笑臉,轉向面帶懷疑的店員。 店員的表情越來越帶著懷疑。 我慌忙付了七百六十四日元,離開店裡。手提放著糕點、飲料、飯糰和《少年Sunday》的塑料袋,在深夜的街道上行走。 「被那種傢伙一一」 嫉妒得發狂的聲音。 那時,裡香快哭出來了。不,眼角已掛著淚。是我的錯。 渺小又無聊。那才是不必要的感情,卻反而傷害了最重要的東西。 那時,我是什麼表情呢?與預料的一樣,司還沒睡。 「咦?怎麼了?」 看到正在關窗的我,問道。 我爬過窗戶,說: 「睡覺時要鎖好窗。很危險的啊。」 「是啊,連你什麼時候進來的都不知道。」 「別把人說得像幽靈一樣。」 嘿嘿地傻笑。 司也嘿嘿傻笑。 「還不睡嗎?」 「嗯,想再念會兒書。」 「唸書?」 「實力測驗馬上要到了。」 「啊,是嗎。」 仔細想想,是到時候了。我們要升三年級了,成為考生。 「裕一,你不唸書嗎?」 「我只要解決掉報告就可以了。」 「是嗎,真開心。」 司露出羨慕的眼神。他非常單純。無論何時都把想法表現在臉上。 我無法做到。 無法像他那樣時而敬佩、時而笑、時而哭。 沒有意義? 對,沒有意義。 可是,做不到的事就是做不到。 我就是如此渺小的人類。 所以,裡香說了那樣的話。 「怎麼了,裕一?」 司問我。 不知何時,發起了呆。 我急忙笑道: 「給,禮物。」 遞給他便利店的塑料袋。 司兩眼放光。 「嗚哇,正好肚子餓了呢。」 「吃吧。」 「謝謝。」 他馬上抓起飯糰,碩大的手掌竟意外靈巧的剝開包裝。 「這裡的鮭魚飯糰很美味哦。」 「飯糰還是鮭魚的好吃。」 「不過,鱈魚子也很不錯啊。」 「沒錯。」 「狹鱈的辣魚子和雪魚子,喜歡哪個?」 「嗚哇,好難回答。」 聊著無聊的話題,心裡漸漸平靜下來,忘了自己的狂態。司聽了我的笑話開始笑,我一生氣,他就連說對不起。我聽了司的笑話也開始笑,他一生氣,我也連忙賠禮道歉。喂,司,還記得我們成為朋友時的事嗎?那時,你不是手裡抱著小貓不停顫抖嗎?你雖然身材高大,可那時就像只小貓。所以我沒想過要欺負你哦。不,有過一點這樣的想法,不過在那之前身體先擅自行動起來。司,告訴我,要怎麼做才能像你這樣…… 時間流逝,等發現時已是半夜一點了。喀噠喀噠,我看著發出細小聲音的時鐘,這時司問我: 「裕一,發生了什麼事?」 「什麼意思?」 「不知道才問你的啊。」 司的表情非常認真。 即使傻笑著,說著不著邊際的話,傻瓜似的吵鬧,也從中看透了一切…… 我無法隱藏煩惱。 「沒什麼。」 「那就好。」 笨蛋,我笑著說。 連自己也知道,那是個虛弱的笑容。 「別那麼認真嘛。」 「嗯。」 「真的,沒什麼事。」 「…………」 「…………」 察覺到異樣,是因為這沉默。 滴滴嗒嗒一一 窗外傳來這樣的聲音。 我急忙起身,打開窗。 「啊一一」 「怎麼了,裕一?」 「下雨了!」 天不知何時被云覆蓋,星星隱沒在云層中。我離開醫院的時候,已經是這樣了嗎?沒抬頭看過,完全沒察覺。在路燈投出的光球中,無數雨滴斜斜落下,柏油路上,小斑點不斷增加。 「聽說今晚開始下大雨。」 司開口道。 「最近天氣轉暖,看來不會變成雪啊。」 那本書出現在眼前。 水泥地上的書。 裡香扔掉的書。 「爸爸的書……」 裡香的聲音。 回過神來,我正攀著窗。 「去哪裡,裕一?」 「這樣下去不妙!不趕快撿回來,書……裡香重要的書會淋濕的!啊,司,你也來!幫我一下!」 「咦?現在?」 「對,快點!來,快!」 「等,等一下!說什麼不妙啊!上次被那個恐怖的護士臭罵了一頓,不記得了嗎!那時被踹的瘀青還在一一」 「煩死了!!快來!!」 「知,知道了。等一下!一會兒就好!」 「動作快!要上了!」 拽著滿不高興的司的手腕,我開始奔跑。 對一一 毫不考慮地,腳就動了起來。 雨勢慢慢增強。 我們到達醫院時,地面已經完全濕透了。水窪裡滲出路燈的光亮,雨滴在水面產生的波紋使光亮沒完沒了地晃動。我和司跳過水窪,迅速從夜間出入口衝進醫院。恐怖的10米? 管它去! 我全速沖上斜坡,根本沒去考慮是否會被發現。司跟在我身後,震天響的腳步聲迴蕩。通過護士站時,向裡頭一瞥,人影都沒有。也許去小睡一會兒了吧。進入樓梯旁的工具室,花了三秒窺探了下情況,找到了想要的東西。接著,我把它拿在手裡,跑向樓梯。 「去哪裡,裕一?!」 司邊喘著氣,邊問我。 「樓頂!」 跑,奔跑,喉嚨深處炙熱燃燒。我推開樓頂鐵門的剎那,雨點打在臉上。雨下得比剛才更大了。本來就心急火燎的我,更焦躁了。著急地翻過欄杆,我看向那邊。有了,書還在那裡。 「司,抓住我的手一一」 大叫著回頭的我倒抽了口涼氣。 司不在那裡。 不,可以說在,也可以說不在……在我眼前出現的是超級機器…… 受到衝擊的我一時忘記所有,足足呆了三秒鐘。 所謂超級機器,是指十年前的職業摔角手。他戴著面具,真面目本應是不解之謎,可包括對手、經紀人等等在內,連一般的崇拜者也知道他的真面目。 平田淳嗣。 嗯,還是假裝不知道吧……大家都很有默契。因為戴著面具啊,當然不知道.可是,當時作為新日本摔角手王牌的dragon藤波,無視周圍的顧慮,脫口而出。 「你是平田吧?」 這是相當有名的擾亂敵方的表演。眉頭緊鎖、歪著頭、像是在推理似的。 那超級機器,現在就在我眼前。 總是露出笑臉的超級機器。 呀啊啊啊,大叫著的超級機器。 我不禁喃喃自語。 「你是司吧?」 司……不,超級機器吃了一驚。不可思議的吃驚方式。讓人覺得他已經習慣於吃驚了。 「不,不是,那個……」 可疑。 「你為什麼要戴著那面具?」 「因,因為被認出來就糟了。」 戴著那東西,也能在0.3秒內認出你。 「難道,你是……」 「什,什麼?」 「otaku?」 「不,不是的。」 司拚命否認。 果然很可疑。 非常可疑。 「那你為什麼有那面具?」 「這,這是哥哥的興趣……」 司含糊不清地回答我。 「你哥哥?那就是鐵嘍?」 「是的……」 司的哥哥在伊勢很出名。他比本來就高大的司更要大上一圈,是被相撲界和職業摔角團體等選拔出來的「有卓越才能的人」。發怒的時候像惡鬼一樣恐怖,把流氓打得送進醫院、單槍匹馬擊潰暴走族,如此種種的傳聞總是圍繞在他身邊。 既然是鐵的興趣,那就算了。 可是…… 我接著問: 「喂,剛才為什麼那麼驚訝?」 「咦?」 「我說『你是司吧?』的時候。」 「那,那是……」 「果然,你是otaku吧?」 「說,說了不是了!」 之所以說他otaku,是因為如果有人被別人說成otaku,那麼他一定會拚命否認。 「真可疑。你那麼死命否認……」 悠閒的聊天到此為止。 雨勢突然變強了。 落在臉上的雨滴,明顯比剛才大得多。糟了,不是為這種無聊事爭吵的時候! 我大叫: 「我要翻欄杆了!」 「嗯,嗯!」 「快!」 我們一起翻過欄杆,那裡有片一米寬的水泥地。稍稍不穩就會與下面那條相距十米的柏油路親吻。把雙手、膝蓋撐在水泥地上,我探頭望去。書當然還在那裡。不過,伸手是夠不到的。距離二樓的窗沿大約有兩米。也想過跳下去,但是不太可行。安全著地倒還好,要是在濕透的水泥地上滑一跤,肯定會摔下去。那麼,方法只剩一個。 「司,拿好繩子一頭。」 「咦?你想怎麼做?」 我掏出剛在工具室拿的一捆塑料繩。雖說是塑料繩,也是編起來的,有一釐米粗。應該能承受住我的體重。 「用這個?」 「嗯。」 我把塑料繩穿過我腋下,繞了身體三圈。然後,在胸前牢牢打了個結。 「還,還是算了吧。」 司非常害怕。 「危險啊。」 「不能淋濕啊!那本書!」 「咦?」 「先別管這個了,抓好繩子!」 我把繩子硬塞給仍手忙腳亂的司,又在手上繞了三圈,這樣,稍微滑跤也不會出事了。可是,看到那峭壁。恐懼感湧到了喉嚨周圍。摔下去也許就死了……。沒有任何理由,本能的恐懼著。 「我要上了!」 讓我下定決心的,是風。強風吹過我濕淋淋的肌膚,讓我一陣發冷。也讓自己冷靜下來了。這樣的強風吹過, http://www.sky-fire.com/book/YWBYZK/002j/002/026.jpg 書卻一動不動。說明已經淋濕了。在這裡放一個晚上,書也就不能用了。 我一邊回想電視上的攀岩鏡頭,一邊爬著牆壁。雙手緊抓著水泥地邊緣,慢慢地、慢慢地,把腳挪到下面。 「沒事吧,裕一?!」 「勉,勉勉強強!」 穿新的運動鞋來真是明智的選擇。橡膠底還很柔軟,使得腳能夠牢牢貼住牆壁。兩手抓住水泥地的同時,右腳微微往下移。接著,左腳也往下移。不知是太過用力,還是恐懼作祟,抓著的雙手哆嗦地顫抖。忍住!往顫抖的手注入力氣,我的腳繼續向下移。還有多少米到達我也不清楚。十釐米?三十釐米?還是更多?然後,極限突然來臨了。在我稍微移動了下手指的瞬間,重量增加了。頂在牆面上的雙腳滑了一下。 「啊!!」 我的悲鳴。 「嗚啊!!」 司的叫聲。 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所有的一切被混沌吞噬。覺得自己會就此墜入萬丈深淵。被空間拋出去的感覺。睡著時從床上滾落下來所體驗到的那恐怖的墜落感。當然,現在可不是掉到地板上那麼簡單。只有幾釐米,墜落感就很強烈,不過醒過來時,可以寬慰地鬆口氣了。只是此時此刻,我並不是在做夢。摔下去就得死。不死也半條命。亞希子一定又會大罵一通了吧。罵我笨蛋。裡香會生氣嗎,還是會驚訝?如果我比她先死,她會為我哭泣嗎? 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吊在半空中,雙腿在空中搖晃,雙手緊握著胸前那根塑料繩。腋下的繩子勒得我好痛。終於清醒過來了。我掉了下來。手離開水泥地,腳滑了一下。可是,繞身體三圈的塑料繩救了我一命。握著繩子的雙手,本能地用力。 我擔心司,抬頭一看…… 他為了拉住繩子,緊緊抱住欄杆。簡直像條巨蟒,那手腕和腳纏著欄杆。 我不禁咽嚥口水。 那是一魔神風車!! 超級機器的必殺技。把對方身體纏住,封住行動……的招數。實際上不能完全封住,可也算是必殺技。纏繞著欄杆的司的身影,就是使出魔神風車的超級機器本人。 我大叫。 「沒事吧,司!」 「勉,勉勉強強!」 司也……不,超級機器也大叫著。 「裕一,能下去嗎?」 「不,不知道……」 「快,快點!手很滑!」 「哦,好!」 在半空中,我往下看去。二樓的窗沿,就在腳下。大概距離十釐米。這樣一來,就能下去了。我把胸前的繩結鬆開。不行。勒得太緊解不開。右手抓著繩子,把身體吊起來。腋下的壓力消失了。接著用左手把結給解了。右手快支撐不住了。再這樣下去,又要重蹈覆轍。謹慎、迅速地用左手握著繩子,放鬆右手。我順著繩子滑下來,不久右腳的腳尖碰到了窗沿。然後,右腳也碰到了。太好了!下來了! 「司!」 我叫著。 「可以放手了!」 雙手劇烈疼痛。 一定是皮破了。 大拇指和食指之間起了圍棋子那麼大小的血泡,一跳一跳地疼。全身也因汗水和雨水濕透。 我蹲下來撿起了書。 書也濕透了。 「可惡……」 沒來得及。 裡香,對不起。 是我的錯。 我是個傻瓜,把裡香的書…… 嗯? 什麼啊?這是? 不是小說。 是漫畫。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封面。頭頂裝著迴旋式竹蜻蜓的穿黃衣服的眼鏡少年和一個頭頂也裝著迴旋式竹蜻蜓來自未來的貓型機器人,正微笑著相互對視。這不是裡香的書。至少,不是她丟過來的書。 窗沿上,我詫異地發出聲。 「啊?」 「裕一?!沒事吧?」 司在我頭頂上叫喚。 「裕一?!怎麼了?!」 「啊?」 在雨中,我呆立著。 第二卷 第三章 戎崎的收藏品末日(下) 爬下二樓的窗簷固然辛苦.不過要從二樓的窗簷爬回屋頂更是難上加難。畢竟我們手上只有一條塑膠繩。想靠那種東西.攀爬垂直牆面根本不可能。結果,在司把梯子找來之前.我就獨自被留在二樓窗簷上將近三十分鐘。在那段時間裡,雨水持續灑落,氣溫持續下降.淋成落湯雞的我只能不由自主地直髮顫。 唉。看來又要感冒了。 好不容易等司找到梯子回到屋頂,而穩終於能回到病房時,渾身都已經凍成了一根冰棍。光站著.身體便抖個不停,頻頻碰撞的上下排牙齒更是發出喀切喀切聲。我趕忙鑽進被寓.將空調設定至最高溫度。印便如眥。我的身體還是完壘沒辦法回睡.骨子裡彷彿已經完全結冰。 隔天.來幫我量體溫的亞希子小姐高聲叫道: 咦~! 死盯著溫度計的亞希子小姐.雙眼瞪得老大。 怎麼會這麼高啊!? 幾度? 我以粗嘎的聲音問。 三十九度。 那、那麼高呀 再量一次。 亞希子小姐說.但是結果還是一樣。 情況還真糟糕。 總之。先打點滴再說。 一瓶點滴打下來.要一個鐘頭。 一瓶打完.又吊了一瓶。 這瓶又得花上一個鐘頭。 事到如今.我也不敢再用什麼必殺兩倍速。後來 我終於沉沉人睡,各種干奇百怪的情景出現在夢中。在 那因熱度而扭曲的夢境中,父親笑著出現.他揚聲哈哈 大笑,一定是贏了那種賠聿高達百倍的萬馬票了吧。 我在夢裡還被母親嘮叨了一頓,反正,這已是家常便飯 了。司也出現了。化身為超強機器的司.上半身赤裸, 下半身穿著黑色緊身褲.莫名其妙地在和豬木對戰。 嗚啦一!。 豬木大吼.使勁渾身力氣一拳揮中司。 完全被打趴的司札擂台軟墊上一起身,說時遲那時 快,使出一招雙腳纏繞對手身軀、本身像電話轉盤般扭 轉的電話轉盤固的變形版本。 豬木大叫: 嗚哇哇哇哇哇一! 他接著又大叫: 嗚哇哇哇哇哇一! 此時,才一溜煙地逃開對手攻勢。 氣得滿臉通紅的豬木,迅速跑向擂台繩圈。他以背 部撞向繩曙,利用繩圈的反作用力,進一步加速! 不知在哪觀戰的我大叫: 糟了!司!是金臂勾呀! 還搞不清楚狀況的司,胸口隨即遭到金臂勾的攻擊。 司被撞飛出去! 豬木高聲嘶吼! 豬木臉上顯露勝券在握的表情,視在軟墊上掙扎爬行的司。唉,就這麼完了嗎?司,你已經不行了嗎?站不起來了嗎?我絕望地望著司。感覺似乎失去了一切 但是,司的手此時抽動了一下 察覺到異狀的豬木眉頭深鎖 司啊啊啊啊~~! 我起身大吼: 衝啊啊啊啊~~! 我不自覺地雙手握拳。 彷彿為了回應我的聲音一般,司迅速撐起身子,同時攥住豬木雙腳。緊接著,使出一招超強機器的必殺技魔神風車固定!豬木的臉龐因痛苦而扭曲!雖然他拚命想逃脫,雙肩卻被司龐大的雙手緊緊扣住,動彈不得。 我持續大吼: 司啊啊啊~~!幹掉他呀呀呀~~ 周圍許多觀眾都站了起來,害我看不見擂台。我蹦蹦跳跳地想儘可能看到擂台上的情況,但是所有一切卻逐漸被黑暗包圍,意識也越來越朦朧、扭曲、消失,接著又重生最後終於轉換到了另一個夢境。 是裡香。 在我的病房中。 沒錯 是這樣的夢境。 我緊緊地直瞅著裡香的瞼龐。反正是作夢,不好好看得夠不就虧大了。畢竟,裡香很討厭被人家直勾勾地盯著看,只要凝望個五秒,肯定會有什麼東西飛過來。一張臉長得那麼可愛,本來就應該讓人家好好欣賞欣賞的嘛,裡香這個小氣鬼。夢中的裡香,果然只有在作夢時才會這樣.完全沒有生氣。 她也一樣持續凝視著我。 (啐,好可愛呀) 怎麼會有人長得這/厶可愛呀?長度過腰的黑髮,像浸過水般閃耀著光澤。那頭毫無毛燥捲翹的長發,風一吹,便輕盈擺動。我雖然很想仔細地好好摸摸看,卻苦無機會。唉,之前在砲臺山有摸過她的頭髮嗎,那時候,各種情感充塞心胸,根本沒有閒工夫去品味她那一頭秀髮的觸感。裡香的肌膚猶如陶器般潔白光滑。畢竟,裡香幾乎不曾路出醫院一步。她已經持續好多好多年都住在醫院裡。有一次我聽到護土小姐讚美裡香的皮膚.說什麼真是令人羨慕呀裡香當時彷彿很為難地笑了笑。我很明白她的心情,因為,裡香甚至沒辦法曬黑呀,她連這麼理所當然的機會都被剝奪了。每每看著裡香,我就感到有些悲傷。 因為此時更能深深體會到,孕育出此等美貌的是什麼樣的命運。 喂,裡香,我說: 我們找個時間,去遠一點的地方對了,到海邊去吧。等你手術完,恢復健康以後.我們就一起帶個便當,到鳥羽(註:位於日本志摩半島東北部,以水產及珍珠聞名)那去啊。那附近特別漂亮喔。聽說還被制定為國家公園呢。透明到不行的波浪啊,會唰~唰~唰~地湧過來耶。電視不是也播過沖繩那邊的海嗎?雖然沒辦法跑那麼遠去,不過真的是很漂亮喔。你有沒有去過海邊呀? 沒有啊。 裡香回答。 唉,這夢還真是逼真呀。 怎麼還會回答得這麼有條理。 我順勢繼續說: 那我帶你去啊。就像那時候去砲臺山一樣。對了,不去鳥羽,去南島町也不錯喲。我叔叔就住在南島町。他是個漁夫,拜託他的話,搞不好還會讓我們搭船呢。他以前就有讓我坐過一次喔。只要一到海上,就什麼都沒有囉。大海和天空沒完沒了地一直一直延伸著,看著看著,就會慢慢搞不清楚大海和天空的界線了。然後啊,就會覺得實在好寂寞喔,唉,因為想到在這麼廣大的世界裡,就自己一個人孤伶伶地活著,自己實在是好渺小喔。然後啊 突然之間,我感到呼吸困難。 胸口深處開始噴出氣體,我接著咳嗽不止,停不下來。難以呼吸的我,整個人弓了起來。 裡香挨過來,輕撫我的背部。 裕一,你不要緊吧? 啊,嗯。 只要你能對我這麼溫柔,我不管什麼時候都不要緊。話說回來,怎麼會有這種美夢呀 我開始害怕醒來了。 當我一止住咳嗽,裡香就在我床邊坐下。 好熱耶。 她說著將手放在我的額頭上。 接著,就這樣輕撫我的頭。 害怕醒來的我不再開口說話,只管凝視裡香的臉龐。裡香的表情好溫柔。她那雙眼睛有些濕濡,嘴角浮現笑意。光是望著裡香這樣的臉龐.就莫名其妙地好想哭。 喂,裕一。 裡香對我說: 你為什麼要去幫我撿書呢? 啊? 她怎麼會知道這悼事呢? 啊.對了 因為作夢嘛,沒道理才合平常理嘛。 很久很久以前啊,我有一台黃色的模型車。 模型車?然後呢? 那時侯,流行過一種很怪的遊戲。我們都叫它藏東西遊戲。一開始.要先把自己的寶物藏起米。藏在樹叢裡啦、天花板上啦、或是橋上欄杆旁邊,反正哪兒都行。然後呢,藏完以後,就開始去找別人的東西。也就是說,用自己的寶物玩躲貓貓。這樣,你知道意思嗎 裡香點點頭。 如果藏得好,當然就可以保有自巳的東西。可是如果被發現的話,就得讓給發現的那個人了。那些再怎麼說都是自己的寶貝.所以大家藏的時候都很拚命。像山西他呀,真的很厲害喔。不不不,不是普通的那種厲害是笨得很厲害喔。他把親戚送他的進口夏威夷豆巧克力,藏在熱水瓶裡。那時侯,那種東西還很稀奇唷,不像現在到處都在賣就是了。然後啊,山西那傢伙當時好像藏得手忙腳亂的,根本澄發現熱水瓶裡還剩下一點熱水。 啊,那不就溶掉了嗎? 我噗嗤笑出聲,同時點頭。 對啊。遊戲結束後,東西都沒被發現的山西,得意洋洋地打開熱水瓶,卻看到剛出爐的巧克力口味熱水。山西一臉要哭要哭的,只能啃著剩下的堅果,邊還哺硬說啊啊,好好吃、好好吃喔。他那張臉讓人覺得既可悲又可笑。所有人雖然當場大聲笑個沒完,可是事後單獨一個人的時候,就有股說不上來的悲傷惆帳,讓人很受不了。我現在都還記得山西說好好吃、好好吃喔那時候的瞼呢。 你從那時候就是個笨蛋了呢,山西。 那,裕一你藏了什麼呢? 就是我剛剮說的那台黃色的模型車呀。 後來被找到了嗎? 我搖搖頭說: 沒人找得到。 邪就沒被拿走囉。 我又搖搖頭。 是怎麼回事? 裡香納悶著。 就是困為藏得太好了,最後連我自己都找不到了如果馬上就從藏的地方找出來倒還好,可是後來因為玩別的遊戲玩瘋了,就讓它暫時待在原位後來,也就忘記藏在哪兒了。我事後雖然拚命找了又找,可是不管怎麼找,就是找不到。找到太陽都下山了,隔天再找,然後隔天又找,最後還是找不到。 那是父親買給我的少數玩具之一。有別於前不久才剛換車型的那種,是舊款的福斯金龜車。我想起那圓滑的車頂,感覺很廉價的外漆。當那台小小的金龜車,出現在父親龐大的掌心中時,我大吃一驚,雙眼直髮亮。父親笑著說。你看,很酷吧。什麼時侯,我們一起來坐坐這種車吧。 模型車就那樣不見了,父親的願望就那樣永遠沒能實現,僅剩下那段記憶留存於我心底。 簡直就像某種傷痕似的。 我當時真的好難過。現在回想起來,也都覺得難過耶。所以,我才想幫你把書撿回來,那是你爸給你的書吧,如果全淋濕的話,你一定會很難過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好不容易撿到啦,可是掉在那的書卻變成不是你的那一本。啊,搞不好那也是夢呢,對了.這樣就沒錯啦,和現在一樣都是夢呀.這樣就沒錯啦 意識逐漸模糊。 就算是在夢境中,說太多話也很累人的。世界變得越來越稀薄模糊。裡香可愛的臉龐也越來越稀薄模糊。 喂,裡香 我用已然不成調的聲音說。 你的臉看起來為什麼要哭要哭的呢? 你好好休息吧。 裡香頂著張窪然欲泣的臉龐.以特別溫柔的聲音說: 謝謝你.裕一。 啊啊,怎麼會有這種美夢呢。 太棒了。 如果是這種夢的話。我永遠都想要待在夢裡呢 我這麼想著,閉上了雙眼。 之後也夢見各種夢。 真是的,發燒那傢伙還真讓人受不了,隨隨便便把沉睡於人心中的各種思緒和記憶硬是給慢慢拖了出來。 而且和現實完全不符合這一點,更讓人受不了。 殺呀~!殺呀~! 父親揮舞著捲成筒狀的手冊.大吼大叫: 裕~~!幹掉前面的馬,反敗為勝呀! 我受到那聲音的激勵,拚命在跑道上往前衝。前面是二班那傢伙,當我緩緩接近他背部時,雙腿更為使勁,不停地踢著腳下的跑道。直到肺部一片炙熱.我仍舊腳不停歇地努力向前跑。 然後,就在距離終點不遠處,我和二班那傢伙並駕齊驅。 只差那麼一點點。 我最後僅靠著挺得比別人高的胸膛,先馳得點。 父親發狂似地大叫: 嗚喔喔喔喔喔~~!成功啦啊啊啊啊~~!萬馬票呀~~! 我揮舞第一名的旗幟,得意洋洋地笑著。 我對著父親。誇張地猛手。 乖、乖。 我邊說,邊輕撫小貓咪的頭。 多吃一點喔。 那是住在校園後面的小描咪。 因為是野貓,所以很容易和人親近,不過很膽小,一聽到什麼巨大聲響,就會全身顫抖個不停。 喵嗚,它撒嬌似地對我叫。 小貓咪育個名字叫咕嚕嚕。是三班那些女生取的。可是,三班的女生沒多久就對小貓毋咪膩了,才一個禮拜就把什麼咕嚕嚕忘得一乾二淨。 之後,就只剩工友伯伯會拿東西去喂咕嚕嚕。 一直餓肚子的咕嚕嚕.只要一看見食物,不管對方是誰都會立刻挨過去。而且它孤伶伶地獨自生話,表情看來總是可憐兮兮的。 看著那樣的咕嚕嚕,我也難過了起來。 因為,簡直像在看著自己一樣。 我當然有家人,也有朋友。不像咕嚕嘻一樣會餓肚子,也不會感到寂寞。 可是咕嘈嚕所懷的不安與悲慼。畢竟也存在我心底一隅。 我有時也會身陷其中無法自拔。 我不是因為可愛,才想管咕嚕嚕的。是因為覺得真的好可憐好悲哀,才會把剩下的早餐吃剩的火腿啦、烤魚啦有一頓沒一頓地送去給它。 唉,這也是無可奈何的呢。 工友伯伯在咕嘈嚕死掉後.這麼對我說。 那其小描太虛弱了,本來就設辦法倖存的。 我能夠倖存嗎, 還有裡香呢? 當我終於退燒能下床走動時,便舉步邁向東樓。我經由通往東樓那條再熟悉不過的連接走廊,穿過對面那條靜得過份的走道,緩緩走向裡香從盡頭數來的第二間病房。我原本想慢慢走,可是不到五分鐘就到了。唉,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呀,畢竟,這是間小醫院嘛。 二二五號房。 秋庭裡香。 我有好一會兒.就這麼呆望寫著這些字的塑膠門牌。裡香就在門的那一頭。今天同樣也躺在病床上。 夢中情景浮現腦海。 你好好休息吧。 輕撫我頭部的那隻手傳來暖意。 謝謝你,裕一。 整張臉瞬間熱了起來。 就算是夢其實說是願望比較貼切也還真是個荒謬絕倫的夢呢。裡香根本就不可能對我這麼溫柔的嘛。 她可是害五個護士小姐掉眼淚的裡香喔。 她可是連亞希于小姐都覺得棘手的裡香喔。 躁熱的臉龐突然又冷卻了下來。算了,今天先打道回府吧。身體狀況也不太好,如果今天又碰到什麼恐怖的悲劇,又要發燒了。對、對了,像日本以前的軍隊不是也不講撤退嗎?沒、沒錯,是回前進,迂迴前進。 正當我才改變身體方向,準備打退堂鼓時。 你在做什麼? 門扉猛然打開,我聽到這樣的聲音。 唉喲,真不想轉向後頭去呀 當然,我也不能像這樣一直背對著人家,否則她說不定就會從背後一腳踹過來,於是我慌慌張張轉過身去。 我勉強擠出笑容說: 哈、哈囉,裡香。 裡香就在眼前。 廢話。 她那張可愛的臉龐,直盯著我。 你剛剛在人家病房門口做什麼呀? 真受不了耶,裡香說: 簡直和變態沒兩樣。 我雙眼瞪得老大。 奇怪,怎麼回事? 現在是什麼情況? 有種非常強烈的不協調感。平常時的裡香呢,整個人簡直就像是岩漿做成的。只要一碰就會被燙傷,只要稍一接近就讓人覺得害怕。那張漂亮的臉蛋光是沉默不語,便會散發出壓倒性的氣勢。更何況是她一真正發怒,那可真的是誰都拿她沒轍。 但是! 如今,眼前的這個裡香,表情卻格外溫柔。 對、對不起。 我如墜五里霧中,總之先道歉再說。 裡香瞥向自己的病房。 好了,進來吧。 啊,喔。 今天很冷喔。 裡香說著,一邊坐回自己床上。 我真的已經好久沒踏進過裡香的病房,不知所措的我暫時呆站在門口附近,一邊張大眼睛四處張望。 以女生的病房而言,這裡還真是冷清呀。 沒半個洋娃娃之類的東西。 也沒有絨毛玩具之類的東西。 看來彷彿是個短期住院的病房。暫時住院,立刻離開的那種感覺。 連我的病房,都放了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東西。 怎麼啦,裕一? 啊,不是,沒有啦。 我慌忙在床邊的圓凳坐下。 你病房裡的東西這麼少喔。 嗯,稍微處理掉了一些。 處理? 算是某種轉換心情的儀式吧。 裡香格外漫不經心地說,同時輕輕丟了什麼過來。 哇,什麼啊? 接在手裡的是,橘子。 沒想到那還蠻好吃的唷,要不要吃? 唔,嗯。 那就給我啊。 裡香微笑,接著伸出雙手。這次換我輕輕把橘子丟向裡香。裡香一接過橘子,便得意洋洋地笑了。 你怎麼那麼得意呀? 因為我接得很準呀。 接不到才奇怪哩。 我一副受不了的樣子。 這麼近。 哎唷,裕一真沒意思耶。你就稱讚我一句接得好會怎麼樣啊? 呿。 哼。 裡香說著,開始以纖細的手指剝橘皮。皮好像很硬,她似乎很努力地用盡吃奶的力氣,那樣子像個孩子似的。她的臉龐微,午後的陽光斜射進來,長睫毛的朦朧影子就落在面頰上。長期生活在醫院中的裡香,肌膚猶如牛奶般潔白,那也讓我感到有悲哀。 無論如何,我都想守護著裡想。 我這麼想。 當然,以我的能力或許什麼都做不到。就像去砲臺山那次一樣,只會把事情搞得一塌糊塗吧。即便如此,我仍然想待在裡香身旁。仍然想為她做什麼。 喂,裡香。 我最寶貝得就是你喔。 比這個世界,比我自己都還要寶貝喔。 當然,我沒把這話說出口。只是在心底彷彿唸咒一般地復誦罷了。沒錯,還是不說的好。像這種事,還是比較適合悄悄埋藏在心底深處。 況且,這種肉麻話,我哪有臉說出口啊。 不要緊,我都已經知道了。 裡香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話,讓我嚇了一大跳。 難不成,剛剛的心裡話都被我一五一十地嘰哩咕嚕全念了出來? 正當我惶惶不安時,裡香繼續說: 我馬上就明白了,那本書是裕一幫我撿回來的。 啊,嗯...... 我鬆了一大口氣。 太好了,她是說那個呀。 不對,等等。 就算說的是那個,聽起來也不太對呀。 你說的書...... 我早上醒來時,枕頭旁就放著那本書,讓我嚇了一大跳呢。我知道是有人幫我把書給撿回來了,還在納悶是誰呢。可是,除了裕一以外不可能有別人啦。所以,我就到你的病房去── 裡香望著我的臉,隨即彷彿很不好意思似地避開視線。 ──去了以後,才發現裕一發燒躺在床上。你真是個笨蛋耶!雨下成那樣,居然還去幫我撿書,真是個笨蛋耶! 這是甚麼跟甚麼呀。 我是撿了書沒錯。 但是,撿到的可是另外一本書耶。 放在枕頭旁? 那不是我,我沒做那件事啊。 那時候,我才將其中蹊蹺拼湊起來。可惡,是夏目。是那個王八蛋使的小手段。 是他先去把裡香的書撿走,再用別本書調包。 他已經事先想我會去撿書了。 但是,他呀,是活該現世報。裡香現在深信書是我撿的了。也就是說,我搶了夏目的功勞。我雖然晚了一步,可是誰管得了那麼多啊。話說回來......這會不會也在夏目的預料之中?如果說他是為了想讓我和裡香和好,才趁裡香沉睡時,把書放在她枕邊? 不不不,不可能啦。 那種壞心眼的王八蛋,怎麼可能為我做這種事呢? 來,給你。 剝完皮後,裡香將橘子分成兩半。 吃吧。 她輕輕將半顆橘子扔過來。 我伸手接住。 接得好。 我自己試著這麼說。 裡香似乎覺得很奇怪地笑了。 笨蛋裕一。 幹嘛這麼說啦。 橘子很好吃吧。 嗯,很好吃。 你的也很甜嗎? 嗯。不就是同一顆橘子嗎? 是啊。 真的好甜喔,這橘子。 像男生都會連皮一起吃進去喔。 對啊,那是一定要的嘛。 唉,話說回來,裡香好溫柔喔。她怎麼會對我這麼溫柔呢?那張臉龐看起來怎麼會那麼開心呢?她這種好心情如果能夠永永遠遠,真的維持個一萬,那該有多好啊。 我此時猛然察覺。 裡香方才那番話的意義。 ......去了以後,才發現裕一發燒躺在床上。 啊? 啊? 來我的病房? 在我發燒的時候? 這麼說來── 臉龐逐漸躁熱了起來。那個夢......我本來以為的夢,或許並不是夢。裡香那隻小小的手,溫暖的手。那隻手輕覆於額頭時的觸感。那柔軟的觸感。說謝謝時的聲音。 裕一,你臉紅紅的耶。是不是空調太強了? 啊,不是......不會熱啦......不、不是......大、大慨吧......熱......還真熱呢.....熱得一塌糊塗呢...... 可以把溫度調低一點啊。 好.....就這樣吧.....哈、哈哈哈...... 我慌忙起身,一邊這麼想。 那難道不是夢嗎? 裡香為什麼會這麼溫柔呢? 我們到底是什麼時候和好的呀? 3 眼前的東西轟然作響。 同時散發熱度。 那是什麼呢,正是醫院後頭的焚化爐。這個焚化爐和學校那個形狀雷同,大小也差不多。高約一公尺,寬約五十公分。焚化爐爐口動開,赤紅的火焰熊熊搖曳著。 話說回來,這火還燒得真旺呢。 因為我不斷往裡頭添紙,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嘛。 嘶嘶 我吸吸鼻水。 感冒還沒完全好呀。 我凝視眼前搖曳的火焰,回想起發燒癱在床上那陣子的事。總之,那時候特別好睡,一天大概會睡上二十個小時。 睡成那副德行,是一定會做夢的。 也會出現一些天馬行空的幻想。 額頭似乎又逐漸能感受到裡香那隻手的暖意,那一切是那樣的溫柔、舒服,實在讓人難以相信是發生在真實世界中的事。 沒錯,那一定是夢。 一定是我的幻想。 話說回來,臉好熱呀。唉,現在還有點發燒,還有這麼多的紙張在面前燃燒,覺得熱也是理所當然的。可沒有什麼其他原因咯,懂了嗎。 我含著淚光說: 拜拜,《萌運動小短褲》。 我接著將一本書扔進焚化爐。 真的超級可愛的唷。 火焰瞬間轉為猛烈,似乎是在回應我的話。 《萌運動小短褲》逐漸燒成灰燼。 簡直像在控訴這如浮光掠影般的人世間,又像是高喊出滿腔悲慼一般,隨著搖曳的火焰逐漸燒成灰燼。 我又扔了一本進去。 拜拜,《未亡人旅情》。 火焰變得更為猛烈。 真的很煽情耶。 又一本。 拜拜,《火熱眼鏡女孩》。 哎呀,燒掉了呢 戴眼鏡的女高中生、女老師一一被赤紅的火焰吞噬。燒掉的東西就不可能再回來了。 我仰望天際說: 對不起,多田先生。 沒錯 我在燒的正是戎崎收藏。 承繼自多多田先生,那數量龐大的H書。如今,那堆書像座小山橫躺在我身旁。這麼一看,數量還真是驚人呀。 還真是服了他,能收集到這麼多這種東西耶。 我想起多田先生那個人,好像總是笑嘻嘻的,每天都偷摸亞希子小姐的屁股,然後每天都被臭罵一頓。 仔細一想,長久以來能與亞希子小姐抗衡的也只有多田先生了。 這些A書全都是多田先生留下來的。 換句話說,就是多天先生生存過的證據。 我實在不忍心把這些東西燒掉,同時也覺得愧疚萬分,無法好好加以收藏保存,我真是太沒用了。 但是,我還有比這重要千倍、萬倍的東西得顧呀。 真的很對不起,多田先生。 燒吧。 燒吧。 反正全都得燒掉,那就給我盡情地燒吧。 我豁出去了,不斷把書往焚化爐裡丟。兩三本做一次向爐裡扔。火焰規規矩矩地往上竄,毫不猶豫地讓書緩緩消失在這世上。最後僅剩下灰燼和煙霧而已 一仰頭,冬天偏白的天空出現一條拖得老長的煙霧。 你在做什麼啊? 當我大概燒到一半時(話雖如此,還剩下千本以上),聽到這樣的聲音。 回頭一看,夏目就站在那兒。 我吸著鼻水說: 書,是你先去撿走的吧。 啊?什麼書? 裡香掉在窗簷上的書啦。 窗簷?裡香的?你在說什麼? 拜託,還在給我睜眼說瞎話。 我狠狠瞪著夏目。 別裝傻了。是夏目醫師吧,是你把裡香掉在那裡的書撿走的吧。然後,還用別的書調包放回原位。 什麼嘛,露餡咯。 還有誰會做這種事呀。 很好玩吧。 夏目沒有絲毫悔意,甚至還哈哈大笑。 光把書撿走實在太沒意思了嘛。 一點兒也不好玩。 我可覺得很好玩呢。 喔,是嗎? 王八蛋。 怎麼會有怎麼討厭的傢伙啊? 這傢伙早料到我會去撿書了。所以就先去把書撿走,還用別的書調包。 全都是為了時候能取笑我。 你是在燒什麼啊? 順手拿起戎崎收藏的夏目發出驚嘆聲: 哇,好猛啊! 嗯,對啊。 怎麼回事呀,這些都是你的嗎? 人家給的。 喔,不過,這也太猛了吧。而且還有這麼多耶。沒想到戎崎你是個色鬼耶。哇,佩服、佩服嗯?喂!你是在燒這個喔!怎麼可以燒這麼貴重的東西呢!太暴殄天物了吧! 是裡香說的啦。 裡香? 她叫我把這些全都燒掉。 一本往焚化爐裡扔。 拜拜,《放學後的禁忌遊戲》。 又一本往焚化爐裡扔。 拜拜,《午後的誘惑》。 再一本往焚化爐裡扔。 拜拜,《社區嬌妻的狂想》。 她說全燒掉的話就原諒我。 夏目拚命翻著A書的手,頓時停了下來。他以不可思議的眼神瞪向我。 她有說要原諒你嗎?裡香她真那麼說? 嗯。 拜拜,《淫luan花和尚》。 拜拜,《奔向寢室的少女》。 拜拜,《極密俱樂部之女》。 說真說假?那個裡香?說要原諒你? 得先把這些全都燒掉就是了。 原來如此,所以你才會在這燒書的呀。不過,是那個裡香耶。那個任性刁蠻、旁若無人、天上地下惟我獨尊,干下潑粥事件的裡香耶。真不敢相信她會原諒你。 什麼潑粥事件啊? 那是在前一間醫院發生的事。受害者是我的一個同事,那傢伙他呀,上輩子沒燒香,不小心惹到裡香。你猜裡香對那傢伙做了什麼?真是有夠過份的呢!首先,有枝筆從床上掉下去,當然,是裡香故意扔的。然後,當我同事想把筆撿起來的時候,她就把裝稀飯的碗公扔到人家頭上去。 哇 對啊,他當然就滿身稀飯啦!然後,我同事才正要大發脾氣呢,這次換一碗味噌湯掉下來,唏哩呼嚕地流滿整顆頭。 唏哩呼嚕的呀? 沒錯,那天是海帶芽豆腐味噌湯。看到那傢伙頭頂上戴著海帶芽的樣子,真讓人不真鯛該笑還是該生氣,而且,事情還沒完呢!其他配菜也一道道從天而降,最後連醃菜都扔下去了呢。啊,不過,布丁好像有留著就是了。 他並不是想讓故事聽起來更有趣,而誇大其詞。 這點我很清楚。 裡香,是有可能做出那種事的。 她的確能夠蠻不在乎地做出那點小事。 我那同事啊,真的是全面投降了,還哭著說拜託讓他卸下里香的主治醫師一職呢。那個裡香說要原諒你?不可能吧。你到底使出了什麼手段啊? 我什麼都沒做啊。 什麼都沒做?真的? 嗯。 是呀,那是個夢。 一定是個夢。 我一邊感到漲紅臉龐的熱度不不不,當然全都是因為眼前的熊熊火焰所致。不論任何人說了什麼,都一定是這樣的我這麼說服自己。 4 病房門氣勢十足地猛然打開,亞希子小姐的臉龐隨之探了進來。 嗨,色男。 她說著露出一笑。 我那時正在床上看書。是裡香借我的宮澤賢治傑作《銀河鐵道之夜》。就是那本我特別去撿,卻被夏目先從窗簷撿走的書。喬凡尼吹口哨般落寂寞地噘著嘴,從成排漆黑檜木的小鎮坡道走下來。我讀完這句後,才合上書。一吹起口哨,的確會有幾分寂寞淒涼之感呢,我邊這麼想。 我說: 那個色男是什麼意思啊? 裡香叫你過去喲。 我? 對啊,叫你。 亞希子小姐仍然賊頭賊腦地笑個沒完。我不高興地皺起臉但是,心底暗自賊頭賊腦地笑個沒完一邊下床。 啊喲,還真煩哩。 那要不要我去和裡香說裕一很忙呀? 不、不用了不用那麼麻煩啦。 喔?真的不用嗎? 嗯,嗯。 你可別跟我客氣喔。 亞希子小姐的笑容逐漸摻雜些許不安好心的感覺。唉,真受不了耶,這醫院怎麼淨是這種人呀 那我過去咯。 什麼嘛,要去喔? 對啦,敗給你了,敗給你了。 王八蛋。 我為了掩飾內心懊惱,試著問: 亞希子小姐,你會吹口哨嗎? 口哨?會啊。 嗶嗶嗶嗶嗶技巧高超的口哨聲響徹病房。 亞希子小姐志得意滿地笑了。 哇,你好會吹喔。 因為以前是用這個來當暗號的嘛。 暗號? 騎機車跑的時候,說話聲音根本就傳不太遠。不過像口哨這種高亢的聲音,就每個人都聽得到啦。所以大家就決定以不同的口哨聲,當作夥伴之間的暗號。感覺上就像是在說要回轉咯、把他碎屍萬段,或者幹掉他之類的。 幹掉他? 亞希子小姐似乎說得很開心,所以我也暫時打消追問下去的念頭。如果真的有給她幹下去的話,那也太恐怖了 我雙腳伸進拖鞋,步出房間。 裕一。 怎麼啦? 你可得對裡香溫柔一點喔。 啊? 那抹開心的笑容不知什麼時候已從亞希子小姐的臉上消逝。雖然她微微笑著,不過看來卻有些落寞,另外還摻雜著某種別的情緒 好了,快去啊。她還在等你呢。 喔。 亞希子小姐是怎麼啦? 當裕一朝裡香病房走去時 若葉醫院的醫務室位於二樓正中央,最右邊的就是夏目的座位。只見他的桌面被滿而溢的文件、礦石、書籍、照片總之就是一大堆該有的、不該有的東西所佔據,似乎馬上就會完全傾倒崩落。就職不過幾個月就有如此斐然成績,可以預見在不久的將來必定會發生第一場大雪崩。 夏目叼了一根煙,卻被路過的護士小姐念道: 醫師,請別在這裡吸煙喔。 他被這麼一說,皺起臉來。 這是香煙形狀的巧克力啦。 好好好,反正請別在這裡抽喲。 就跟你說是香煙巧克力嘛。 自己強詞奪理的樣子簡直像個小朋友。 即便如此,就是在這種時刻才更想吸煙。否則哪撐得下去啊。雖然他想溜到屋頂去抽根煙再回來,可是看看手錶,實在沒有那種美國時間了。 果不其然,訪客準時現身。 這邊請。 他領訪客到對面座位去。 訪客或許該說是患者母親沉默不語。她低著頭,雙手緊握,身體僵直。 彷彿正嚴陣以待,準備面對過於嚴酷的命運。 (不,或許早做好準備了) 夏目收起香煙說: 關於令嬡的病情 一打開病房門,有東西掉到我頭上,然後咚咚彈跳。 那是,橘子。 我望著在地面上滾動的物體,對於本身的愚昧無知,以及裡香的壞心眼,深深嘆了口氣。 又被整了呀 喂,裡香。 伴隨著嘆息,我這麼說: 你叫我來就是為了這個啊? 裡香笑容可掬。 見到她笑容的瞬間,在腹部激烈打轉的怒氣與憤慨立刻消逝得無影無蹤。唉,算了吧。每次一看到裡香的笑容,我就會有這樣的感覺。 今天裡香的臉色很好。 只要觀察她的臉色變化,就能大概瞭解裡香當天的身體狀況。情況糟的時候,她看來會連動一下都覺得痛苦似的,整個人動也不動。她會臉色鐵青,從那豐盈雙唇間所呼出的氣息都會發顫。 每當那種時候,我也會跟著發顫。 不過,今天的裡香似乎很有精神。 裕一,你真的都學不乖耶。 吵死了。 不小心一點,總有一天會死得很慘的喔。 讓我死得很慘的不就是你嗎?真是的,三番兩次讓那些橘子咚咚咚地掉到我頭上。 你真的不懂耶,裡香說: 我呢,可是在教育裕一喔。 教育? 是啊,現實社會是很恐怖的唷。一不小心,立刻就會被絆倒的。 裡香道出的話語格外尖銳,就像是玻璃碎片。胡亂觸碰,似乎還可能被割傷。 當我還在猶豫該怎麼回答時,裡香爬下床。 喂,帶我去屋頂。我想曬太陽。 好啊。 什麼嘛,她是為了這個才叫我來的呀。 只要想到裡香有求於我,就會讓我滿心驕傲。這個可愛到讓人受不了的女生,會來拜託我。而我也能為她做些什麼。 我才不信自己會有什麼光輝燦爛的未來。 我還真沒用? 是嗎? 但是,只有裡香在一起的時候,不論是未來、世界、幸福,我都能夠相信。不對,是會開始想去相信。 怎麼啦,裕一? 沒有,沒什麼事啦我們走吧 嗯。 我將手伸向裡香背後。這樣就算裡香站不穩跌倒時,我也能立刻接住她。 是的,接住她。 不論裡香發生什麼事。 啪嚓 X光片一夾上投影機時,發出這樣的聲音,投射出來的影像是拳頭般大小的臟器,那是掌管人類生命的中樞。在英語中,這樣的存在擁有和心一樣的名稱 夏目以筆尖指向臟器中央部位。 出問題的是這邊。 是 瓣膜附近組織相當脆弱。不知道您有沒有發現,請看這邊,輪廓比之前變得更模糊了。據我判斷,恐怕是因為周邊組織正逐漸肥大化。如果就這麼放任不管的話 他漠然地持續陳述。 成為醫師之後,他已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這樣的行為或許該說是儀式。不過,他始終無法習慣。每當面對患者或家屬時,內心一隅便會如同岩石般地硬化。 恐怕死亡本身還比較容易習慣。 同事之中,也有那種面對患者死亡仍能蠻不在乎地吃飯,蠻不在乎地看著綜藝節目哈哈大笑的傢伙存在。 活生生的人類的感情,才是最讓人害怕的 不論是痛苦或悲傷都是那麼樣地強烈。 唯今之計也只有開刀了。照這種情況發展下去,想讓病情好轉根本毫無希望。雖然,也有那種不動手術,還能活到三十多歲的案例,但是令嬡的病情實在惡化得太快了 所以,他漠然地喋喋不休。撇過頭去,不著痕跡地閃避任何感情。患者的、家屬的,還有自己的感情,全都任其從身旁徹底流逝。 患者母親緊握的雙手關節逐漸泛白。 請問 是。 裡香她那孩子有救嗎? 我一定會竭盡所能地醫治她。 那母親始終凝視著他。夏目很清楚她在等什麼,他早已準備好了答案。 手術的成功率是 我配合裡香的腳程,緩緩爬上階梯。一個人的時候沒兩三下就爬完的階梯,和裡香一走起來感覺好漫長,就好像是一直延伸至天際的天梯。好長喔,我想。還亂長的呢,這樓梯。 裡香呼地嘆了口氣。 你不要緊吧,裡香? 嗯。 休息一下比較好吧。 我是真的很擔心。胸口深處紛亂騷動,像是有什麼鋸齒狀的爪子持續劃過心底一般。不安總是帶伴於我們左右,總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既不吵鬧也不叫喚,只是靜靜地緊跟在我們身邊。 裡香搖搖頭。 不要緊,走吧。 啊,喔。 裡香仰望著我,在虛弱之餘仍使勁渾身氣力,勉強擠出笑容。 別擔心啦,喬凡尼。 喬凡尼? 啊,是《銀河鐵道之夜》呀。 既然裡香興致來了,我也決定奉陪到底。 是嗎,坎帕奈拉? 是呀。 裡香裝出幾乎和男生沒兩樣的語氣說。 那模樣有點可愛。 爬完樓梯後,裡香志得意滿地說: 我已經來到天之原野了。 那是銀河鐵道的台詞嗎? 是啊。再過來呢,就換喬凡尼說:這輛火車不是燒煤炭的呢。 我對她佩服得五體投地。 你還記得真牢呢。 因為都讀過好幾遍了嘛,我最喜歡那個故事了。 你看,是天之原野喔。 說著,我便打開通往屋頂的大門。光與風在那一瞬間將我倆包圍。裡香沐浴於耀眼的光線中,髮絲隨風搖曳,她露出微笑。 謝謝。 嗯。 我大吃一驚,裡香竟然跟我道謝。 簡直就像奇蹟。 一步出屋頂,滿坑滿谷的白布照例在風中舞動。我們在那些白布之間穿梭前進。雖然裡香的腳步不疾不徐,莫名地我就是能感受到她那雀躍萬分的心情。僅僅如此,便讓我也跟著開心了起來。太詭異了吧。光看裡香一笑,我就會隨之露出微笑,怎麼會這樣啊? 裡香在扶手旁的向陽處坐了下來,說道: 好溫暖喔。 我也坐到她身旁,回應著: 是呀,再過一兩個月就是春天了。 春天啊。 對啊,到時候就會變得更更溫暖咯。等到天氣暖和一點,我們就偷溜出醫院一下,到那邊的河邊去。那裡有整排的櫻花樹,超漂亮的。 嗯,我想去、我想去。 裡香興奮地說: 你要帶我去喔。 我自豪地點點頭應允著: 好啊。 我們有那麼好一會兒就只管盡情曬太陽。像這樣和裡香在一起,身心全都變地暖呼呼的。伊勢小鎮這片熟悉的景色在眼前延展,這是我唯一認識的地方、世界的盡頭,同時也是中心。 好不容易,裡香像曬太陽曬得很舒服似的眯著雙眼說: 媽媽能夠原諒我嗎? 含糊朦朧的聲音。 又是銀河鐵道。 我拿出好端端地放在口袋裡的那本書,翻找裡香所說的那句台詞在什麼地方。很幸運地我很快就發現了。 咳咳,我清清嗓子,念出接下來的台詞: 只要能讓媽媽得到真正的幸福,我什麼都願意做。但是,到底什麼才是媽媽至高無上的幸福呢? 你媽媽並沒有發生什麼不好的事情,不是嗎? 我也不知道。可是,不論是誰,如果做了什麼真正的好事,就是最大的幸福吧。所以,我想媽媽會原諒我的。 裡香的台詞沒有絲毫停頓。 我喉嚨作響笑出聲: 你記得還真牢咧。 嘿嘿嘿。 裡香得意地笑了。 我不知為什麼心情像沐浴於光彩之中,視線又移回手上的書。接在那句台詞之後的話,映入眼簾: 坎帕奈拉似乎真的下了某種決心。 當那句話躍入眼簾的瞬間,我的胸口噗通地為之悸動。 就快到天鵝站了呵。 裡香的聲音。 我翻著書頁。 嗯,會在十一點準時達到喔。 再往後一點,有這麼一段文字。 兩人在那白色岩石上沒命地往前衝,深怕趕不上火車。他們真的就想風一般地跑著,跑著跑著,既沒有感到呼吸困難,也不會覺得膝蓋一片燥熱。 像這樣跑下去的話,都可以跑遍全世界了呢,喬凡尼心想。 沒錯,就是那樣。 只要和裡香在一起,任何地方都跑得到。像去砲臺山那時候也是,即使身體狀況糟成那樣,還不是一點兒都難不倒我們嗎。 動手術或幹嘛,也一定會很順利。 一定是這樣的。 在這種暖和的陽光中,和裡香緊挨著坐在一起,高聲唸著那本《銀河鐵道之夜》,自然而然便會萌生這樣的想法。 在這樣的日子裡,天上神明都會祝福我們的。 夏目陷入了沉默。眼前那位母親背部拱起,不斷哭泣流淚,夏目只是凝視著她的背部。也只能這樣了。他無法出聲安撫,或要她放心。那些行動都於事無補。現實仍會常存於該處,根本不可能讓任何人逃脫。既然如此,我們只能挺身而戰。即便希望渺茫,幾乎篤定必敗無疑,然而一旦放棄就全完了。但是,應該奮戰到何種程度,何時為止呢?少女的心臟隨著一分一秒的流逝逐漸衰弱。事實上以她目前情況而言,心臟在任何時刻停止跳動都不足為奇。如今刀刃已斷,箭也即將告罄請問,那孩子究竟要奮戰都什麼時候呢? 那位母親雙手緊握,或許正在祈求些什麼吧。不過,那也只是白費功夫罷了。諸如此類的祈禱是不會傳達到任何地方去的。因為,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什麼神。如果有神,就不可能會讓那個少女這麼痛苦。自己以前也會向神明祈禱。所有叫得出名字的神明他都拜,甚至還會跑到一些古怪可疑的祈禱師跟前,發狂似的不斷祈禱。可是一點同都沒有。珍貴的暖意,就那麼一溜煙地從指間滑落。是的,自己再清楚不過了。人只會一步步走向死亡。就像梳齒會日益稀疏,朝日會東昇,夕陽會西沉一般,人也只會步步走向死亡。這其中並沒有什麼特殊意義。死亡就只是以沉靜的神情佇立在那裡而已。夏目自嘲地笑了。什麼醫師,什麼神明,不都一樣無能為力嗎?不論技術如何突飛猛進,人力所能之事也不過爾爾。只能眼睜睜地任其凋零流逝,完全沒辦法阻止。我正是活生生血淋淋的最佳例證。這個連自己最珍視的都救不了的人 真想抽煙。 真想痛快地抽個夠。 我們之後還是繼續玩銀河鐵道模仿遊戲。我是喬凡已,而裡香都扮演坎帕奈拉。和蠻有男子氣概的喬凡尼比起來,總覺得坎帕奈拉懦弱了些,完全不像裡香。 我不滿地說: "為什麼是你當坎帕奈拉啊?" "有什麼關係嘛。都一樣呀。" "可是你們完全不像呀。" "什麼意思啊?" 裡香看來也很不滿地皺起臉來。 我這才趕緊解釋。 "沒,沒有啦......就感覺嘛。可沒什麼深奧的意思喔。" "喂,裕一,這本書讀完了嗎?" "還沒啊。" 裡香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我的雙眼。 "有沒有讀完有關係嗎?" "不要緊,那就算了。你慢慢看吧。" 嗯,我正有此意。 我以前本來就不太看書,就算這本是短篇故事,我也沒辦法這麼快就看完。 我隨手翻著書頁。 照這種速度看來,大概還要三天吧。 裡香把頭淒進來看我正巧翻到的那一頁。 "請問您要到何處去呢?" 裡香說。 我也說: "天涯海角哪兒都去。" "那太好了呢。這班列車其實也是天涯海角哪兒都去的喔。" 我想起某件事,笑了出來。 怎麼啦,裡香問。 "沒有啦,只不過火車呀,還真是天涯海角不論哪兒都去的呢,我常呆呆地望著電車鐵軌,心想好想到鐵軌的那一頭去。每次一看到鐵軌,我就會這麼想。" "裕一想到什麼別的地方去嗎?" "曾經那麼想過。可是,現在不會了。" "現在?為什麼?" 因為你在這裡呀。 我裝模作樣地笑著: "想繼續升學的話,非得用功不可啦。我呀.最不會唸書了,看本書也慢吞吞的。" "裕一,看起來就笨笨的嘛。" "吵死了。" "是你自己說的啊。" "話是沒錯啦。" 我們就在陽光中,不斷閒聊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裡香對著書頁東指西指,一會兒說她喜歡這邊,一會兒又說那句話唸起來感覺很好。我則一直"嗯嗯嗯"地點頭。裡香似乎很喜歡老派的措辭。話說回來,<銀河鐵路之夜>裡頭的人物,每個都在追尋真正的幸福。一面追尋幸褔,並且持續以此追問喬凡尼。 我說啊,那不是很簡單嗎-- 陽光柔和、微風徐徐,簡直像在春天一般。身邊的一切都好溫暖,我已經停止思考、停止煩惱,只管沉浸於幸褔之中。這世界原本就洋溢著幸福,根本不須要找呀。本來就是這樣,不是嗎?就在這裡呀。我想要的全都在這裡,甚麼都不缺了呀。 只要有裡香就夠了。 其它任何事物都只是多餘。 5 夜晚的醫院一片寂靜。 畢竟入院患者幾乎清一色全都是老人,平常作息本來就習慣早睡早起。更何況醫院裡的熄燈時間又比外頭早,晚上到十二點還醒著的人,大概就只剩值班的護士小姐了。 當然,我又不是老人。 我可是個年輕人。 既然是個年輕人,生點小病還是會有多餘精力。 "睡不著啦" 我在黑暗中呢喃,接著起身。 我暫且豎起耳朵傾聽週遭動靜,這才爬出被窩,披上外套。然後將<銀河鐵道之夜>放進右邊口袋。司應該還醒著吧。他或許會老大不甘願地說我干擾他唸書,可是我哪管得了那麼多啊。 嗯、嗯,所謂的朋友就是這樣嘛。 我悄悄開門,看看通道情況如何。太好了,沒半個人影。我手裡拿著鞋子--避免發出腳步聲--邁出步伐。 出乎意料之外地沒兩三下就突破了"恐怖十公尺",我走在一樓的通道上,往夜間出入口前進。 那聲音是在我來到大廳時聽到的。 嗨,戎崎。 我真的嚇了好大一跳。 背脊瞬間凍結,寒意自腳底直往上竄。 你在幹嘛呀? 啊。 仔細一看,是夏目睡在長椅上。 嗨,他邊發出中年大叔般的聲音,一邊起身。 什麼呀,想溜喔? 啊,那個,我 唉,還有多餘精力也算好事啦。 夏目站起來,走近我。他的腳步踉蹌,嘴角泛著詭異笑意,樣子看起來有點不對勁。當夏目一靠近,一股強烈的味道隨即撲鼻而來。 我不禁皺起眉頭。 你有喝酒喔? 對啊,不行喔。 你不是在值班嗎?如果有人掛急診怎麼辦? 總有辦法解決的啦。我呀,可是猴子喔,猴子。喝幾杯哪會醉呀。我在學生時期就常把教授的錢包都喝空了,還差點拿不到學分呢。 神經啊,這種窩囊事有什麼好自豪的呀? 而且這味道聞起來,可不只喝個幾杯而已。 喂,戎崎,跟我來。 做什麼? 醒酒啊,來啦。 夏目一抓住我的手腕,便毫無商量餘地似的逕自埋頭往前走。我無法反抗,只得被他一路拖著走。 唉,本來想在司他家看漫畫的說 夏目腳步踉蹌、跌跌撞撞地朝屋頂走去,每次重心不穩就一併把我給拖下水。在也不知道該說是今天還是昨天,總之是十二個小時前我和裡香還待過的那個屋頂,一看到我和裡香都靠過的扶手,我的臉上就不禁泛起笑意。 你在笑什麼啊,戎崎? 沒有啊沒什麼 來,你也喝吧。 夏目亮出一隻威士忌酒瓶。拜託,這不是一公升裝的酒瓶嗎?一個醫師光明正大地拿著這東西好嗎? 請問,你知道我聲什麼病嗎? 啊?不就是肝炎嗎? 酒,不是不太好嗎? 啊,對喔。 夏目哼哼哼地笑了出來。 別在意。什麼A型肝炎就和感冒沒兩樣嘛。 來來來,快喝快喝,他說著硬是把瓶子塞過來,我無可奈何地接了下來。威士忌強烈的氣味撲鼻而來。人家都要你喝了,不喝未免太不識相,我只好輕酌一口。炙熱的液體滑過舌頭,一邊燒灼著喉嚨一邊緩緩流下。胃部附近頓時熱了起來。 很好喝吧。 唔 那可是好酒喔,來,再多喝點。 我又喝了一口。口腔也稍微習慣那味道了,這次喝得比剛剛多一點。我倒不覺得好喝,只是一喝下去瞬間便渾身發燙。雖然身處於冬天的夜空下,卻覺得不怎麼冷。而且,心情似乎慢慢好轉,雙腳也變的輕飄飄的。 酒還真不錯耶。 你這話真中聽呢。那就多喝點呀。 好。 喔,你喝酒還挺痛快的嘛。 我們一起哈哈大笑。啊,心情真好。心情好到不能再好了。今天真的是很棒的一天。話說回來,令人意外的是夏目也是個不錯的傢伙嘛。 夏目醫師 我一邊開懷大笑,一邊望向一旁,但是夏目已經收起了笑容。那對彷彿一點兒都沒醉的清醒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 我之後的話再也說不出來了。 我原本是想說什麼去了? 喂,你很開心吧? 啊? 你那張臉就是一副開心得不得了的樣子啊。裡香是個美女喔,可愛到不行吧。這一行讓我看遍了各式各樣的人什麼男男女女幾乎全都見識過了,像裡香這麼美的孩子真的是很少見喔。 唔 十七歲吧。正好是花樣年華呢。能和那麼可愛的女孩子在一起,就夠你樂得快飛上天去了吧。我也是過來人,清楚得很。可是呀,那是不會有結果的喔。那種東西沒兩三下就消失得一乾二淨咯。 十二個小時前的暖意再度甦醒。 模仿坎帕奈拉的裡香。輕聲嘻笑著。暖意。溫柔。自己曾在這個地方渡過最快樂的時刻。體會過夏目那傢伙沒嘗過的幸福滋味。 那一切如今似乎都被污染了。 都已經是個大人了,還嫉妒喔? 我的語氣終於轉為厭惡: 雖然是喝醉了,不過那樣子也太難看了吧。 你根本什麼都不懂。 我懂。你無論如何就是看我不爽吧。因為裡香總是待在我身邊,所以你 我沒能把話說完。 那突如其來的過分舉動,甚至讓我搞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被揍了嗎?) 嘴角被打了。 隨之而來的是一陣稱之為疼痛的麻痺感。 你幹嘛啊。 你根本什麼都不懂。 我不是說過我懂的嗎!你這 又被打了。 這次的力道比剛剛更強。或許是因為喝了酒的關係,體內有某種熊熊燃燒的情緒,促使我幾乎反射性地朝夏目肩部槌去。 不過那似乎是很糟糕的出擊,整個拳頭都痛得麻痺了,我也隨之感到退卻。就在那當下,我的頭部遭威士忌酒瓶一記重擊。 那難以言喻的強烈痛楚讓我眼前頓時陷入一片空白,整個人搖搖晃晃。王八蛋,這是哪門子的醫師呀。醫師可以干下這種事嗎!?接下來,換腹部被揍。 然後是頭部被揍。噗嚓的一聲沉悶撞擊,大概是被踹了一腳。 一回神,我已經倒在那有點髒污的混凝土地面上了正是十二個小時之前,我和裡香並肩而坐的那片混凝土地面上。 我羞憤交加地放聲大叫,一邊飛身撲向夏目。 他被我撲倒後,我非得直接壓在他身上開扁。鐵定要把他海扁一頓。我才不會因為他是個大人就手下留情。給我聽好了,裡香是我的。只屬於我一個人的。你給我搞清楚。 但是,夏目並沒有倒下,甚至還抬起膝部。他的膝蓋就那麼深陷入我毫無防備的腹部,痛得我幾乎以為五臟六腑全都要飛出來了。 我抱著肚子呻吟。 突然之間又狠狠地被揍了。這次比剛剛痛多了。今天勉強塞進肚子裡的晚餐全都湧上喉嚨。 當我好不容易忍痛,壓下那股想吐的感覺時,臉部又被揍了兩三拳。 我搖搖晃晃地一面瞪視夏目。 然而,就在夏目的臉龐清楚映入眼簾的那一瞬間,我整個人猶如洩了氣的皮球般萎靡不振。 夏目那張臉龐泫然欲泣,彷彿承受著極大的痛楚。喂,我想。你幹嘛露出那種表情啊?挨揍的不是我嗎?揍人的不是你嗎?可是,你幹嘛露出那種像被人揍的表情呀太陽穴附近隨後遭受重擊,意識逐漸空白。 夏目是個很習慣打架的人。我已經很清楚像我這種人,根本就不是他的對手。 不過,我不可能因此夾著尾巴逃跑。我是個男人,怎麼可能夾著尾巴逃跑呢。 我以蹣跚的雙腳踢向夏目,然而視野卻搖搖晃晃,雙手只能在虛空中不斷揮舞。 就在我重心不穩,頹然倒下時,又被夏目揍了一拳踢了一腳。 然後又是一拳。 接著再來一腳。王八蛋我呢喃道。王八蛋,為什麼打不贏呢?為什麼會這麼痛呢?窩囊透頂。好難過、好痛、好苦,像個笨蛋似的。 好想逃呀。 好想逃呀。 好想逃呀。 即便如此,我仍然沒有逃,既非有氣魄也不是有勇氣,純粹只是因為我已經連逃都逃不了了。 我像個嬰孩似的把身軀捲成一團,橫躺在混凝土地面上。夏目毫不留情地向我踢過來。 我在不知不覺中開始哭泣,一邊忍受著混凝土的冰冷、疼痛以及羞憤,一邊哭泣。不過才十二小時前的暖意逐漸離我遠去 好不容易,不再有任何衝擊降臨。 然而,夏目卻仍然呆在我身旁。四周仍充塞著他的濃郁氣息及酒味,所以我知道。我毫無抵抗之意。 我已經被徹底擊垮了。 不僅至於身軀,還包括心靈。 所以,如今也僅能拱起背來承受一切。不論是被踹、被揍還是被當成一個笨蛋,我唯一能做的也只是像這樣拱起背部而已。 我已經輸了。 啊,對了被父親揍的那個時候也像現在一樣連抵抗的力量都沒有,只能倒在地上掙扎。 臭小鬼!夏目吐出這麼一句話。 你為什麼可以那麼樂觀呀?為什麼可以神經那麼大條地哈哈大笑呀?並不是所有的事都會那麼順利的,這世界不是只為你一個人而存在的。你以為光哭就能把病給治好嗎?大吼大叫就能把病給治好嗎?什麼希望那種像垃圾一樣的東西。就只會依靠那種東西,就只會追逐根本就不存在的虛幻想像。你啊你啊就在了心只在乎什麼醫師執照考、什麼論文、什麼教授的心意的過程中就 他的話嘎然而止。 隨後,腹部又被踹了一腳。 我因痛楚而呻吟,腦袋一隅同時思考著夏目的話。我可不覺得什麼世界為我而存在喔。我明白,我非常明白。不過,什麼醫師執照考,那是什麼鬼玩意兒啊。還說什麼論文。那種東西,關我屁事呀。 搞什麼東西啊!?幹嘛說那些莫名其妙的鬼話呀!? 當疼痛終於稍微和緩時,感覺上夏目似乎也慢慢遠離。我動也不動地屏息以待。好不容易鐵門嘎地一聲,傳出開門時令人討厭的聲響,接著又在同樣聲響之後,隨著碰地一聲應聲關上。 我伸直拱起的身軀,往側邊一滾。 眼前就是冬天美麗的天空。今天的天空少了半月,只有無數星斗閃耀著光芒。在南方天空的那一顆,一定是天狼星吧。 嘴裡滿是鐵鏽味。 往外吐了一口,那不是唾液而是血液。 下唇邊邊都被打破了。 王八蛋 淚水毫不停歇地汩汩湧出。我已經整整三年沒像這樣被扁了。被父親海扁以來,這還是頭一次。 王八蛋 根本就沒辦法與之正面較量。甚至連還擊的力量都沒有。 王八蛋 我為了本身尊嚴,拭去淚水,撐起身子。渾身上下都痛得不得了。我邊拍拍外套上的髒污,一邊站起來。 這時候我才發現。 不見了 本來放在口袋裡的《銀河鐵道之夜》不見了。那是裡香的書耶我焦急地環顧四周。到哪去了,到底到哪去了。 那本書就掉在屋頂上唯一的一盞照明燈下方。 我跑過去,撿起書。 封面有點破損了。 王八蛋 話一出口,淚水又湧了出來。 第二卷 尾聲 坎帕奈拉之聲 夜已深沉,天上星斗緩緩從東邊移至西邊,外套衣領隨風擺動我始終坐在屋頂上埋頭看書。銀河鐵道列車上各式各樣的人來來去去。銀河鐵道列車的旅程仍然持續著。酷寒讓翻書頁的手顫抖。 真的有夠冷的好像都凍到骨子裡去了。 我應該趕緊回病房去的。呆在這種天寒地凍的地方,憑藉著微弱的屋外燈光看書,我到底是在做什麼啊。有另一個我站在遠處,看著正在做傻事的自己。這樣到底能怎樣呢?只會徒增感冒而已呀。我心裡很明白,卻仍然繼續讀著那本書。視線緊追著排列在那完全泛黃的紙張上一行行的文字。 書中,燈塔看守員說: 我不知道什麼是幸福。其實無論多麼痛苦,只要是走在正確道路上所發生的事,那麼不管是山頂的上坡或下坡,全都是讓自己逐漸邁向真正幸福的一小步。 是這樣的嗎? 沒錯。為了觸及那至高無上的幸福,即使是各種悲傷也全都是上帝的美意。 不懂。 如果真是那樣的,我為什麼會在這種地方看書呢?我的手又為什麼會顫抖呢? 啊,那是因為很冷的關係。 一定是那樣的。 不知道是喬凡尼,或坎帕奈拉,還是誰說過。 趁現在飛吧,候鳥。趁現在飛吧,候鳥。 啊,對了。今晚是人馬座的慶典吧。 南十字星站快到了。請準備下車。 和我們一起繼續坐下去吧。我們有張可以愛坐到哪就坐到哪的車票。 心底逐漸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為什麼喬凡尼會在銀河中旅行呢?而坎帕奈拉為什麼會出現在這兒呢?那名中途上車的少女澀說她要到天上去,後來就下了銀河鐵道列車。她說要到上帝身邊,然後就下車去了。天上?上帝? 手翻書頁的速度不禁快了起來。 心臟的鼓動也不禁快了起來。 僅剩兩人獨處的喬凡尼和坎帕奈拉 喬凡尼說: 坎帕奈拉,又只剩下我們兩個人呢。我們一起到天涯海角去吧。我已經決定要像那隻天蠍一樣,如果真能幫大家得到幸福的話,我這副身軀就算要被燒上百遍也在所不惜。 看到這句台詞,我露出微笑。只不過,嘴唇一動,痛處立即竄過臉龐,那抹微笑因此沒一會兒就消失了。 裡香她,坎帕奈拉也在我身旁笑了。 嗯,我也一樣。 可是到底什麼才是真正的幸福呢? 嗯,到底是什麼呢? 坎帕奈拉以裡香的聲音說: 我不知道。 那是走投無路的聲音。 於是,我故做開朗地說。 你在說什麼呀。打起精神來嘛。 一笑,臉又痛了。 可是,為了鼓勵裡香,不笑不行。 啊,那邊就是煤炭袋呦。是天空的大洞呢。 抬頭一看,眼前是無限延伸的黑暗。那黑暗將光亮吞噬,同時也即將把我們的希望、夢想完全吞噬。絕望無所不在。根本難以逃脫。裡香不是曾經這麼說過嗎?她說那東西總是佇立於身旁。她說始終等我們伸手的那一刻。可是,裡香,我會一直陪著你的。什麼死神,看我一腳把它踹到天邊去。是吧,裡香。 喬凡尼仰望夜空說: 我現在就算身處於那片廣大的黑暗中也不會害怕了。我一定要去尋找大家真正的幸福。不論走到天涯海角,我都要和大家一起前進。 我低語。 沒錯,裡香,我們要一起前進喔。 我以顫抖的聲音低語。 但是,沒有任何人回答我。理應在我身旁的裡香,坎帕奈拉沒有回我半句話。我環視週遭,四下無人。連一絲裡毫人的動靜都已然消逝。只剩我孤身一人,寂寞地癱坐在那有點髒污的混凝土地面上。 我呆了好半晌,又繼續往下讀。 有孩子落水了啦。 當那句台詞躍進眼簾時,我閉上雙眼。 不想再看了 然而我還是睜開眼睛,再次看下去。那個落水的孩子果然就是坎帕奈拉。坎帕奈拉為了救他的朋友查涅裡,最後救了朋友,卻救不了自己。 坎帕奈拉就那麼死了。 溺死了。 沒救了。畢竟都已經落水四十五分鐘了。 原來喬凡尼是搭乘銀河鐵道列車,和死去的坎帕奈拉旅行呀。原來銀河鐵道之旅就是駛向死亡的旅程呀。 我低喃: 原來如此 裡香從頭到尾讀過這本書了。 不僅如此,甚至還把書中台詞一字一句全都背了下來。 當然,書中內容、隱喻含意,還有最後一幕,裡香全都一清二楚。也正因為如此,她才會把書給我。 耳邊再度響起白天時裡香的聲音: 別擔心喔,喬凡尼。 我終於瞭解裡香為什麼只念坎帕奈拉的台詞了。 你為什麼可以那麼樂觀呀,為什麼可以神經那麼大條地哈哈大笑呀!不是所有事都會那麼順利的。 我終於瞭解夏目方才對我吐出的那些話的含意了。 裡香的手術,失敗的幾率是比較高的 整顆腦袋由於自己的愚昧無知而陷入一片躁熱。 真想親手宰掉那個自顧自地營造希望,雙眼只容得下那希望,完全不懂現實世界如何,也不想去懂,只管哈哈大笑的自己。無知便是罪惡。說不知道便能獲得原諒嗎?沒這回事!夏目,你為什麼不行行好把我宰了呢!就那樣把我扁死的話,我反倒痛快! 雙眼頓時灼熱了起來。淚水再次奪眶而出。比方才多上千倍、萬倍的淚水,不斷從我的面頰滴落。 我甚至連拭淚的力氣都沒有。 滿天星斗閃耀著光芒。冬天的天空好多一等星。彷彿在相互爭輝般地閃閃發光。最明亮的是天狼星信心滿滿地緩緩在南方天際滑動。不論我再怎麼等,就是不見半月爬上天空。即便如此,我還是不死心地等著。就算要等到天亮,我還是要繼續等下去。 月亮跑到哪兒去了呢? 我和裡香的月亮跑到哪兒去了呢? 第二卷 後記 正當我還在苦思該寫什麼樣的後記時,碰巧翻了翻自己之前所出版的書中,有寫到關於撿到小貓咪的文章,而且竟然還說什麼那嬌小的貓咪可以放在手心上。怎麼會這樣呢!那隻貓現在正以驚人的速度持續膨脹中,害我每天都得激勵牠努力減肥呢。 二號貓呀,你過去楚楚可憐的樣子到哪兒去了啦(淚)。 話說回來,胖歸胖啦,那張發福後圓滾滾的臉蛋兒還真是可愛。 而且,嗜吃如命的二號貓,正因為是個好吃鬼,所以肚子一餓就會說飯。 只是,對沒養貓的人洋洋得意地炫耀說: 我們家的貓會說飯喔。 (哎呀,這個笨貓痴開始幻聽了呀) 對方大概都會流露出諸如此類、興趣索然的神情。 像是幫我的作品《Reverse??end》繪製插圖的高野老師,就凝視著我的臉龐,清清楚楚地對我說: 這裡就有個笨貓痴 可是,我家的貓是真的會說飯嘛。 真的會說喔!有養貓的各位朋友們? 不會說嗎? 難、難難難難難不成,真的是笨貓痴的幻聽嗎? 被這樣的不安搞得膽顫心驚的橋本紡,在此向大家問安。 回歸正題,當初作為《電擊hp》單篇完結的《仰望半月之空》,很幸運地得以單行本出版,並且堂堂邁入第二集。 畢竟當初原本是單篇完結的故事,寫的時候總想著可得好好寫出個結局來才行,所以彙整時都將之前曾閃先腦海的設定或發展等暫且擱著。 不過身為一個作者,仍然有其他一大堆想形諸於文字的東西。 再怎麼說這都是自己想盡情寫上一回的主題,何況又是伊勢為舞台,像伊勢名產赤福餅和七越甜包子等都還未能多加著墨(還有伊勢烏龍麵呢)。 大部分書迷寫來的信也都蠻擔心故事的後續發展,可是我本身卻覺得一切都還只是剛起步而已,畢竟最重要的裡香的手術都還沒了結呢。 我預定會將把那部分的情節交代清楚,好好地寫到最後。 當我開始投入續集創作時,早已做好心理準備得把裡香的病情、裕一對於未來的想法,還有司、亞希子小姐或夏目等人的事,全都完整地寫出來。(單篇完結的故事大獲好評後,順勢推出續集的話,作者也必須要有這樣的心理準備才行。) 我想按照這樣的主題發展下去,或許也會觸及較為沉重的情節,不會只有快樂的事情而已。 可能也會描寫黑暗面吧。 只不過,我日後持續創作時,仍會注入容許範圍內的希望元素。 請大家不要覺得不耐煩,繼續給我支持和鼓勵。 此外,關於內容還有一點補充。 在《仰望半月的星空》中,畢竟裡香是個愛書人,所以文中提及了各種作品。 上一次是芥川先生的《蜜柑》,這次則是宮澤賢治先生的《銀河鐵道之夜》。原文引用自昭和四十四年(西元1969年)出版的角川文庫版。 剛開始依稀只記得《銀河鐵道之夜》是本好書,暌違已久重新回味之下,果真是遠勝於記憶所及的傑作。 相隔一段時間重新回味之下,書這種東西的印象還真的會改變呢。 接下來是在《Reverseend5》中所通知的禮物企劃。 碰巧目前正在準備相關事宜。 非常抱歉進度有些落後。 讀者來函數量之多讓我有些吃驚,不過預定年初便能開始寄送。 可是,這麼多的來函中卻只能產生十位得獎者,真讓人覺得過意不過去。我很想人人有獎,送點上東西給每一位來函者。 我其實想寫個大概十頁的短篇故事,當禮物送出去,可是又怕被編輯大人暴跳如雷地毆打加威脅說有時間去寫那種東西,不如先顧工作!把稿子給我交出來。 所以可能會以其他東西代替。 要送什麼好呢? 我用便條紙畫的貓咪像是如何啊,沒有人想要這種東西吧(美術超不拿手)。 除了禮物企劃之外,我每次收到許多讀者來信時,都會很開心地拆閱。 這次全新的系列小說才剛開始,寫作時也會遭遇許許多多的煩惱,各位讀者有空的時候,歡迎寫信來分享您的意見或感想喔。 把一些身旁所發生的小事寫進去,或許也很有趣吧。 雖然回信可能會有點晚,可是我一定會回信的。 最後就是謝辭了。 首先是畫插畫的山本老師,很抱歉我的要求那麼多。山本老師是越畫越好了,所以我也會加油不輸給您的。 美術設計的鐮部先生,您製作上一本時,最後所呈現的完美品質實在讓我好感動呀。 真是太謝謝您了。 然後是老給您找麻煩的德田編輯,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麼道歉才好了,只能努力別再惹您更生氣了。 當然,最大的感謝還是得獻給所有的讀者 看過上一集的各位應該就知道,這不是科幻也不是奇幻小說。 只是普通的少年和普通的少女間的普通故事罷了。書中也沒有什麼華麗眩目的動作場景。 當我把這故事重新寫成單行本時,有很多人都擔心地問我說:這樣沒問題嗎?還有人建議,加點科幻成份進去不是比較好宣傳嗎?的確,或許正如大家所說的。 但是,這一次我仍然照自己的意思貫徹到底了。 正因為有這些波折,購買上一集的各位讀者們,真的很謝謝大家。 為了不辜負大家的期待,我一定回更用心去完成之後的故事。 2003年冬 橋本紡 第二卷 插圖 第三卷 序曲 坎帕奈拉之聲II 等了一小時 等了兩小時 等了三小時 風勢越來越強,氣溫越來越低,我身軀的熱能也逐漸被寒冷奪走。即使如此,我仍然坐在屋頂上一動不動。星斗緩緩地從東邊移動至西邊,只見冬季閃耀的眾多一等星,相當 偏斜地掛在西側天空。參宿七隱於建築物之後看不見了、參宿四耀眼的光芒也變得黯淡無光、南河三簡直就是像顆二等星,只剩天狼星持續發強烈星光,但是再過一會兒大概就會 完全被山峰所遮敝。(註:參宿七於參宿四同為獵戶座的亮星,而參宿四與小犬座的南河三及大犬座的天狼星連成一等腰三角形,就是冬季大三角,是冬季星空最主要的標記。) 唇顫抖著。 手顫抖著。 心顫抖著。 唉,我到底在做什麼呀?對了,是在等月亮呀。沒關係,總會升上來的。就像太陽沒有一天不升起,月亮也同樣沒有一天不升起。 月亮一定會以皎潔的藍色光輝照耀著我…… 我那呆滯的視線徘徊於夜空中。然而,到處都不見月亮。東邊天空仍然完全浸染於一片黑暗之中。 管他的,就算得等到天亮,我也要等。 一低頭,翻開的書本那一頁映入眼簾。 像這樣跑下去的話,都可以跑遍全世界了呢,喬凡心想。 裡香。 這個名字在我心底迴蕩不已。顫抖,不論是手,或是心。我本來以為能這麼一直跑下去,由衷地這麼覺得,只要和裡香在一起,任何事都做得到。就在這時候,耳邊傳來喀當一 聲,抬起頭,亞希子小姐就在那兒。她快步走向我,雙眼上揚,整張嘴歪向右側,神情相當駭人。一眼就能看出她簡直快氣瘋了。 亞希子小姐一走到我正前方就劈頭罵道: 你這個小鬼! 接著就打了我. 也就是說,我才剛被夏目打得落花流水,如今又被亞希子小姐扁,而且還是突入其來的一拳。臉上才剛開始消退的疼痛頓時又冒上來,我哼嗯嗯嗯地抱頭呻吟起來。我雖然 想向亞希子小姐抱怨,可是嘴裡的傷痛得讓我無法立刻說出話來。更何況,我體內已經絲毫不剩什麼反駁的詞彙或力量了。那樣的魄力早被夏目的拳頭擊得粉碎。 亞希子小姐見我沉默不語,一把攫住我的脖子,硬拖著我起身。 好了!走了!…… 快點,站起來!給我站好!你這個小鬼! 不,不要。 我終於能吐出這幾個字。我必須等月亮出來,我不能離開這裡。本來嘴巴就很痛的我,口中吐出來的話語聽來反而像是呼,呼要。 我不要。 我這麼重複著亞希子小姐立刻狠狠地瞪我一眼,那眼神相當駭人。唉蚴,受不了耶!這樣的話語從她雙唇間蹦出。 我現在氣得要命,給我閉嘴喔你。 那聲音粗嘎得嚇死人。 再說話就宰了你。 結果我被迫起身,隨時被押離屋頂。在那種情況下,我根本就忤逆無法亞希子小姐。我被她半拖半拉下昏暗的階梯時,一邊把書收進外套口袋裡。 像這樣跑下去的話,都可以跑遍全世界呢,喬凡心想。 我那嘟答嘟答雜亂無章的腳步聲在耳邊迴蕩。我回過頭心想著:月亮升起來了嗎?我和裡香和月亮……體內突然間一陣騷亂,如果錯過那輪明月的話,彷彿就會失 去什麼珍貴的東西。當然,那也只不過是我自己盲目的想法而已,僅僅是沖在思考前頭的直覺罷了。爛透了!無聊!我自己也明白。但是。我的雙腳卻猛然停了下來。 亞希子小姐以恐怖的眼神瞪著我。 做什麼啦,快走! 我不要。 這次我才斬釘截鐵地說。 我要回屋頂上。 什麼?你到底在說什麼啊? 月亮……我一定要去看月亮才行…… 月亮?為什麼? 我低下頭,始終插在口袋裡的手碰了碰《銀河鐵道之夜》。我輕撫書本的尖角。 像這樣跑下去的話,都可以跑遍全世界呢,喬凡心想 我持續輕撫著書本的尖角。 不看不行……否則裡香就……裡香就…… 我的聲音怎麼會如此破碎? 我的雙腿怎麼會如此炙熱? 我的雙手怎麼會如此顫抖? 混蛋,我在心底反覆唸著,混蛋。力量頓時從我雙膝溜走,我在幽暗的階梯上直接蹲跪下去。我再也無法去顧念什麼亞希子小姐就在身旁,只能像個孩子一樣呢喃:月亮……月亮……得好好說清楚才行,沒錯,亞希子小姐一定能瞭解的。快點說呀,說你不看月亮不行,說你不幫裡香不行呀。 但是,這些話就是擠不出口。 我有好長一段時間就蹲跪在那兒。我不知道亞希子小姐為什麼不發一語,說不定是被我的舉止嚇到愣到了,也說不定是不知所措。雖然我想看看亞希子小姐的臉龐,可是我甚至 無法抬頭。因為一抬頭,就會有各種東西隨之四處散落。我已經再也壓抑不了了…… 等我稍微恢復平靜之後,便起身。 我要回去。 回到屋頂去。 然而,就在我轉身邁出步伐的同時,背後卻傳來過於冷酷的真相。 裕一。 不知道為什麼,亞希子小姐的聲音聽起來似乎並沒有生氣。 今晚是初一喔。 啊…… 月亮是不會升上來的。 像這樣跑下去的話,都可以跑遍全世界呢,喬凡心想。 不會升上來的喔,月亮。 亞希子小姐又重複一次。 又來了,我又犯下了了無聊的錯誤。太陽的確每天都會升起,沒有一天會缺席,偶爾可能早一點或晚一點,總之沒有一天不升起。但是,月亮就不一樣了。月亮會反覆盈缺,有 時是滿月,所以也會有缺口。然而今天,整個月亮都缺光了。 自己實在是個毛頭小子…… 我當然明白,甚至是過於清楚地明白,我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小鬼。只是個被困在這種鳥不生蛋的鄉下地方,只是夢想距次不過數百公里之處的存在體罷了。但是和裡香相處 久了,方向似乎全部被大亂了。心底某處開始盲目深信自己無所不能,誤以為全世界的幸福都掌握在手裡。 畢竟。 我曾經是那樣地幸福呀。 像這樣跑下去的話,都可以跑遍全世界呢,喬凡心想。 彷彿從光輝之處,瞬間跌落至黑暗浸染的最層。 我雙手緊緊握拳。 我到底會墜落到什麼地方去呢?我到底得被迫認清自己的愚蠢、無知、到什麼地步才能了結呢?自虐的情緒驟然填滿心房,活該被夏目那種爛人打成這副德行。你的價值充其量 僅此而已,你根本就沒有資格喜歡家裡香那種美若天仙的女孩。 沒錯,充其量僅此而已。反正就只是如此。 你現在不是渾身都是傷嗎?肝臟一旦變得衰弱,抵抗力就會跟著降低。這樣下去,情況會變得難以收拾的,至少得先消毒傷口才行。來,我們下去吧…… 走吧,裕一。 佇立不懂的我被亞希子小姐拉住手,開始步下階梯。我像個幼稚園的小朋友一樣,被亞希子小姐拉著往前走,腦袋一邊不斷重複咀嚼亞希子小姐剛剛所丟出的那句話的意義:月 亮是不會升上來的。不論再怎麼等、再怎麼盼望、再怎麼祈禱,月亮是不會升上來的。沒錯,世界就是這麼殘酷。像我這種小鬼使不上力的事俯拾皆是,我不但見不著月亮,也救 不了裡香的生命。 我忽然想起裡香一起在砲臺山仰望的月亮。倫敦鮮明的月亮,在藍色的夜空中散發光芒,淡淡地照耀著裡香。但是,如今那月亮卻已完全被黑暗吞噬,簡直如同裡香的生命一樣。 我最後一次轉過頭去,黑暗之中,隱約可見那扇通往屋頂的鐵門。隨著我踏出的每一步,那扇門便離我越來越遠…… 裕一,走好喔。 嗯。 我的視線離開那扇鐵門。就在那一瞬間,所有的一切同時也被徹底斬斷。再也回不去了。啊,是誰唱的呢?歌詞是說,放棄的 同時便是結束。我徹頭徹尾醒悟了,是有一點什麼如今確實結束了…… 是夏目那個笨蛋打電話給我的。那傢伙,喝得爛醉如泥。說什麼戎崎癱在屋頂上,快去把他回收清理掉之類的話。 夏目? 是那傢伙叫亞希子小姐來的? 真的很麻煩耶。醉成那樣也不能叫他來幫你看診,耶不好撒謊請其他醫生過來。我好不容易把那邊的事搞定,抽身到屋頂一看,你又搞成這副德行。這些傷是被打的吧?夏目 嗎?…… 唉。算了。等會兒再跟我說發生什麼事好了…… 是男生就別哭。 是…… 不是叫你別哭了嘛。吵死了,不要哭。 是…… 都怪我自己緊閉著雙眼走路,半途腳踩空,才會一股腦地從階梯滾了下去。今晚可真是倒霉透頂,被夏目扁,被亞希子小姐扁,現在又被樓梯扁。 都說別哭了。笨蛋。 是…… 像這樣跑下去的話,都可以跑遍全世界了呢,喬凡想。 唉,話說回來,亞希子小姐的聲音聽起來怎麼會這麼了溫柔呢,本來應該會被他罵道臭頭才對呀。大概都是因為剛剛摔倒,吧耳朵給摔壞了吧?一定是這樣的。 第三卷 第一章 散落之物與拾起之物 好想逃,腦中除此之外再也不下其他念頭。如果和裡香碰面的話,就必須交談,必須面帶笑容,必須聊上幾句沒營養的玩笑話。不過,自己真有本事泰然自若地演出這一切嗎?如今,明白裡香的覺悟與想法後,我究竟還能不能若無其事地露出優哉的笑容呢? 這是不可能的…… 說起來還真沒用,我對自己的才能、潛能,全都搞不清楚,唯獨這一點倒是一清二楚。所以,我才會滿腦子只想著不見裡香,到底是以身體檢查為藉口完全不回病房呢,還是乾脆轉院算了。可是一想到轉院,就永遠見不到裡香了,那我才不要呢。不行,不可能的。季節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規律地朝春天推移,從病房窗戶望出去的世界感覺上似乎籠罩於一片溫暖之中。如今的陽光讓人彷彿置身春天似的,像這樣在病房中待久了,就會不自覺地在那股舒適暖意的牽引下昏昏欲睡。 腦袋剎那間浮現出當時在屋頂上的情景。裡香朗誦著坎帕奈拉台詞的聲音,暖呼呼的陽光,肩並肩坐在維髒混凝土地面上的兩人,埋頭看著同一本書。每當肩碰肩時,我的心頭便開始小鹿亂撞,當時真的好想把她湧入懷裡。那個至高無上的瞬間,我確實曾經抓住這種每個人都在追尋的幸福。被夏目毆打的太陽穴附近感覺好痛、肚子好痛、被踢的腿也好痛。可是最痛的……莫過於我的心…… 敲門聲響起時,就是在這樣的午後。 我從敲門方式,立刻就知道是裡香。 我閉上雙眼,調整呼吸。我哪知道做不做得到呀,可是,還是得勇往直前。沒錯,我這麼說服著自己,同時張開雙眼。 然後說: 進來。 房門開啟。 不出所料,現身的正是裡香。不出所料,橘子正好掉到她頭上發出咚咚聲響。 我拚命鼓起渾身勇氣大叫: 喔耶! 外加拳頭高舉的勝利姿勢。 我將一而再、再而三在腦海中演練的模擬畫面付諸實行。果不其然,裡香雙眼往上吊個老高。她佇立於原地不動,以恐怖的眼神死命瞪著我。我的背脊不禁竄起一陣寒意。 中大獎囉~~! 啊呀,裡香快步逼近。她整個人簡直快氣炸了,憤怒的氣旋在她纖瘦的肩膀附件盤旋打轉。慘了、慘了,天知道我是多麼地身不由己,不過這樣也好。在這雞飛狗跳的騷動中,就可以打馬虎眼,一腳把那無聊的障礙踢得老遠。我心底打著這樣的如意算盤。 碰咚! 只不過,我撥的算盤除了點差錯。本來以為她頂多只會仍個什麼東西過來而已,沒想到突然就被接了。那結結實實的一拳,簡直能和亞希子小姐媲美。我被打得東倒西歪,而且還跌下床去撞到腰。 做……做什麼啦?! 裕一大笨蛋! 啊,完了。 裡香的雙眼有點濕濕的。我完全沒料到裡香會因為這種事她自己常完的小把戲而淚眼汪汪。 所有的計劃一瞬間灰飛煙滅。我是這的陷入恐慌。 抱……抱歉,裡香。 裕一大笨蛋! 可……可是,我想反正你也常那樣玩我…… 大笨蛋! 眼見裡香想離開病房,我連忙跳過病床,一把抓住裡香的手臂。她立刻想甩開我的手,那隻手因此碰到我的臉,撞到我還沒消腫的太陽穴,頓時一陣酸麻。可是,我完全無意就此作罷,再次伸手抓她。 對……對不起嘛!我向你道歉啦!…… 都說跟你對不起了呀!…… 裡香!拜託你啦! 我某名地發出哽咽哭聲 不知道是她察覺到我的聲音有異,還是單純改變心意,裡香停了下來。她始終以冰冷的目光凝視著我,使我不自覺地到抽了口氣。彷彿被她識破的預感,讓我整顆心剎那間墜入冰窖。 別像個悶葫蘆一樣不吭聲呀。快呀,大罵、大叫啊。要在那愚蠢的騷動中,一如往常的噪聲裡,才能完全除去我心中那紛亂的情緒呀. 但是,我一句話都吐不出來。 喉頭始終像被東西哽住了一般。 裕一。 啊…… 怎麼了,你的臉? 額頭被觸碰的同時,我因疼痛而叫出聲。 那是被夏目毆打的部位。那次被打得那麼慘,臉部卻出奇地沒受什麼傷。雖然隱藏在發下的太陽穴、衣服下的腹部、袖子下的手臂或褲子下的腿部都傷痕纍纍,但臉部依舊完好如初。即便當時喝得爛醉如泥,夏目對我下手時還記得挑部位打,以免日後穿幫。 也因此,我本來也自信滿滿地以為裡香不了能會發現我渾身是傷 但是,裡香還是發現了。 這邊腫起來了耶。 嗚……唔…… 怎麼會這樣? 這……這個嘛…… 裡香認真的眼神直射向我。 跟白痴沒兩樣。 裡香重複道。 真像個白痴。 我使經盡渾身解數發揮演技,尷尬地笑了笑。 有什麼辦法嘛。 根本就有其他辦法。 哪有辦法啦,身為一個男人,送上門的架哪有不打的道理呀! 話說回來,我真服了自己,還能在那節骨眼上即席編出這種謊言。唉,真受不了呢。就晚上嘛,我肚子餓偷溜出醫院啊。本來想買便當到司那邊吃,結果在超市前被一群混混給纏住了。那群人真的有夠過分,還把我的便當掃到地上去呢。看到那些紅色熱狗什麼的在地上滾來滾去,我心頭一把火就莫名其妙地直衝腦門。等我一回神,已經和對方扭成一團了。對方可是有五、六個人耶,沒兩三下就把我給制服了。有夠卑鄙的,是男人的話有種就一對一打一架呀,你說對不對。可是,我也夠拚命的,我至少把其中一個人打到趴在地上囉。對方還流這鼻血,雙眼閃著淚光呢。所以如果一對一,我穩贏的啦。嗯。絕對是壓倒性勝利,不會錯的。 嗯嗯,壓倒性勝利,我又重複道。 怎麼不逃呢? 怎麼可以逃呀。 怎麼不可以? 我是個男人呀。 啊? 本來就是這樣啊。 什麼歪理呀,裡香說。 以為這樣受傷不是很冤枉嗎? 哪會啊。 哪裡不會啊。 雖然,我沒辦法貼切地說明。可是,如果那時候我面對夏目時,不戰而逃的話,現在一定感覺更窩囊吧。我種事本來就沒什麼道理可言。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就是那樣嘛。 喔。受不了。男生還真是大白痴。 她用拳頭猛敲我的頭,害我被毆打的部位有傳來陣陣刺痛,我嗚嗚嗚地抱頭呻吟閃避。裡香卻沒有顯露絲毫關懷之情,反而滿、心怒火似的狠狠白了我一眼。啐,看我痛成這樣,好歹耶稍微關心我一下嘛。 好痛喔,別敲了啦。 吵死了。 唉蚴,都叫你別敲了嘛。 這是懲罰,懲罰啦。 我往床上一倒,裡香則一屁股朝正前方的圓凳坐了下去。午後的陽光射進病房裡,房內有一半被照得亮晃晃的,另一半則被陰影所籠罩。裡香正好就坐在那光亮於黑暗的分界線上。她的臉龐和肩膀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腳跟卻浸在陰影種。這樣的景象讓我忽然覺得非常不安,再這樣下去,裡香如果完全被黑暗所吞噬的話,那該怎麼辦呢…… 對手如果是那種人,也有可能帶著刀不是嗎? 嗯,是有可能呀。 那不就也有可能被刺傷囉?…… 你為什麼就不會想到這個一點呢? 裡香直直地瞪著我。嗯、這個……我一邊語焉不祥,一邊莫名地暗自竊喜。這感覺是怎麼一回事呀?我困惑了好一會兒,這才恍然大悟。我是因為裡香擔心我的安危,就開始樂不可支了啊。裡香的確實在生我的氣,而且還是氣得火冒三丈呢。可是,那都是為了我哩,她是因為我而擔心到火冒三丈。 喂,做什麼賊頭賊腦地笑個沒完呀? 啊? 糟了,心思好像全寫在臉上了。 喔,你這個大笨蛋?氣死人了! 啊呀,都叫你別敲了嘛!敲得這麼響,很痛耶! 就是會痛才敲的啦! 我知道了!使我不好!對不起!都說對不起了嘛! 再這片春意無限的陽光下,眼前的裡香籠罩在那光亮與黑暗的分界線上,聽著她那憤怒的聲音,以及為此更顯溫柔的聲音。這是多麼幸福的瞬間,這種每個人都在追尋的幸福感,的確存在與此時此刻。我伸手護住頭部,阻擋裡香雙手的攻擊,同時也遮掩住隨時都可能崩潰而嚎啕大哭的臉龐。這樣幸福的時刻能持續到合適呢?又有多少片段能夠殘存下來呢? 隨著光線越為強烈,黑暗就會越為深沉。 話雖如此,這世界還真是從容優哉呀。 即便只作壁上觀,時間仍然一點一滴流逝,不論是多麼冷冽的寒冬,終究會轉換成暖春。那些自然變化和我們的意志是八竿子打不著關係的。吼叫也好、抵抗也罷,乾著急也行,時間或季節仍是一派輕鬆地高興來就來,高興走就走。 我們的存在猶如滄海一粟。 唉,這本來就是亙古不變的道理,我當然明白。別說我拿時光的流逝一點辦法都沒有,甚至連一個女孩子的命都救不了。 頂多只會逗女生笑而已。 那也是高難度技術呢。 事實上,到頭來也總是適得其反,只會惹得人家生氣。 裡香很難得有笑容的。雖然歐壤到家了,不過我的能耐僅此而已。 唉~~ 所以說咯,我也只能像個少年,像個十七歲的小鬼頭,頻頻長吁短嘆。 暖和得不得了的陽光灑落屋頂。像這樣動也不動地依靠在扶手上,不知不覺之中就會被睡意所俘虜。 我無意間看到屁股下,也就是混凝土地面。 就是這裡耶…… 那時就是和裡香坐在這,一起讀《銀河鐵道之夜》的。 超讚的呢。 說真的 超讚的呢。 當然,大談滿腹食堂的炸雞蓋飯時也很滿足,玩超難過關的電玩時,順利破關也很有快感,被人家稱讚時感覺也不賴。但是,只要一想起和裡香在一起的時光,還有她對我展露的笑容,那些微不足道的喜悅全都得靠邊站。 說真的。 超讚的呢……我一邊想著這些,一邊輕撫著微贓的混凝土地面。 啊,咳咳。 此時,我聽見一陣實在有夠刻意的乾咳聲。 一抬頭,夏目站在眼前。不知道為什麼,他的眉心間多了皺紋,下巴邋裡邋遢長滿鬍渣,頭髮也亂七八糟的。那張臉俊朗的帥氣模樣,不過總讓人感覺有些髒兮兮的。 我迷惑了。 是應該登他、衝過去扁他,還是別開視線不看他呢? 不過…… 夏目突然閃開了視線。 啊……戎崎……那個…… 什麼東西呀? 這種曖昧的口氣是怎樣? 我心頭正感到納悶不已時,只見夏目伸出右手胡亂搔著頭不知道為什麼,他的視線總是游移不定。 兩人在瞬間四目相對,可是他又立刻把視線移開。 啊……我……好像做了什麼事喔…… 什麼? 那個……我從谷崎拿聽說了……唔……你該不會是不記得了吧? 唔……嗯……一點點吧……勉勉強強啦……拜託,可不可以別再用那種然人怪不舒服的口氣說話呀。 夏目一屁股在我身邊坐了下來。 對不起。 他乾脆地說。 不知道為什麼,我自己也搞不懂。就在拿瞬間,心底有某種情緒嚓地一聲點燃。整個人被一股想對隔壁夏目開扁的衝動所掌控,一回神,我的右手已緊緊握拳。陽光閃閃搖曳,輕暖的風迎面拂來,吹得我和夏目的發梢都微微地飄動。 說不定……夏目也打算讓我海扁一頓…… 當然,我很想把夏目扁到滿地找牙。就算把它打到毫無招架之力都決不收手,只管一扁再扁,痛扁他一頓。 我也不明白,自己最後是怎麼把那股衝動給壓下來的。 哈,哈哈哈。 我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笑出聲來。 沒什麼大不了的啦。 是……是嗎? 嗯。哈,哈哈哈。 哈,哈哈。 夏目也露出討好的笑容,不過右邊臉頰卻隱隱抽搐。 啊,不只夏目…… 我的右臉頰也在抽搐呀…… 之後有好一會兒,我們始終保持著拿討好的笑容。從旁人的眼中看來,拿絕對是幅讓人作嘔的光景。 要保持那討好的笑容還真是累人……面頰也開始抽痛,我說: 請問…… 什……什麼? 什麼是醫師執照考呀? 這問題大概是天外飛來一筆吧。 啥? 夏目露出這樣的神情。 那個呀,唉,就是那個嘛。要當醫師得有專業執照。簡單來說,就是為了承認那些醫師的考試。你怎麼會知道這個詞彙的?…… 該不會是我說的吧? 你真的都不記得囉? 兩人的視線此時終於對個正著。令人意外的是,夏目顯得極度惶惶不安,嘴巴半張著,目光也飄忽不定……臉龐更是僵硬得不得了。這樣啊。他好不容易吐出這句話。這樣啊。音調變得嘶啞。 我始終忘不了下一秒所發生的事。不論再過多久、不論任何時候,即便吃飯吃到一半,也會突然憶起那幅情景。有一天一塊兒吃飯的裡香還問我:怎麼了?我只會呆呆地回答:沒什麼啦! 夏目整張臉埋進環抱的雙膝之間…… 我剛開始還不知道他在做社麼。這突入其來的舉動,讓我愣了好半響。所以,我大概花了十秒鐘,才終於察覺夏目的肩膀正在微微顫動。 夏目看來既恐懼又渺小。 簡直就像個小孩。 我剛剛還認真想把他痛扁一頓的。用右手打、用左手打、用膝蓋頂他的腹部、用腳尖踢歪他的臉…… 扁誰? 眼前,這個像小毛頭般顫抖的背部? 要把這個人海扁的半死? 陽光在夏目顫抖的背部搖曳,那耀眼的全新白袍閃耀著光亮。風徐徐吹來,把夏目的滿頭亂發吹得更亂了。 首先開口的是夏目。 戎崎,我呢,也曾經十七歲。說來可笑,只要想起那時候的事,我就會笑破肚皮。一想到那時候的自己,真的會讓我笑到沒力。光是瞎忙自己的事,就得耗盡全身精力了。整天只會裝模作樣地耍帥,其實內在空空如也,同時又很怕別人知道我空空如也,只不過根本就太明顯了,我就是那種只會拚命虛張聲勢的人而已…… 可是,那時候的我好快樂呢,真的好棒耶。什麼未來都還在好遙遠的那一天,不管做錯了什麼,都還來得及挽回。當然學校是百般地無聊,也有討人厭的老師,不過生活中哪有什麼大不了的問題呢。只管虛張聲勢,跟在女生屁股後面跑就好了,成天活像個笨蛋一樣不知道在高興些什麼…… 那時候,從來沒認真想過會失去什麼寶貴的東西。未來是很恐怖,將來也很恐怖。可是,反正自己也沒擁有過什麼,所以也就從來沒認真去想過所謂的失去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畢竟,那時候都還沒有能失去的東西嘛。 這個人,到底想說些什麼呢? 以那顫抖的聲音,到底想表達什麼呢? 真手不了耶。什麼玩意嘛。可惡,到底在搞什麼嘛。為什麼事情最後會演變到這種地步呢?喂戎崎? 什麼? 你給我走。 啊? 出去。 出去……可是我們在屋頂上耶。 吵死了。 他的聲音顫抖著。 出去。 不論從任何角度看,這根本就是無理取鬧。虧他之前還是那樣一本正經的道歉,什麼嘛。不過,我還是起身,背對灑落的陽光,向眼前自己延展的影子走去。我右腳邁步向前,影子也跟著前進。左腳邁步向前,影子仍舊跟著前進。我是絕對追不上自己影子的,影子能夠逃到天涯海角去。像這樣追逐著影子的背後,有某人正在哭泣。一位穿著白袍的某人。 戎崎。 他叫住我。我不知該不該回頭,猶豫再三後,我選擇在原地停下腳步,身體姿勢則保持不變地問: 什麼? 好好守護裡香。盡你所能地好好守護裡香。 不用你說,我也知道啦。 已經沒時間了。 這我也知道。 是嗎,我彷彿聽見這樣的呢喃。 出去啦,臭小鬼。 知道啦,笨醫生。 對方並未反駁,夏目自己一定也這麼認為吧。我把雙手伸進外套口袋,駝著背離開屋頂。我走下昏暗的階梯,兩階並作一階地往下跳,就在我跳下最後一階時,厚重鐵門的那頭傳來聲響,那是既像呻吟又像吼叫的聲音。 我當場閉起雙眼。 上一次看到大人哭已經是八百年前的事了。 父親死的時候,我很高興。 我並不是逞強。 我是真的樂的想高喊喔耶之類的。 畢竟,父親生前的為人實在太糟糕。如果真要細數父親所闖出來的禍事……不,甚至是還不夠格稱為禍事的爛事的話,根本就沒完沒了。說真的,那男人堪稱宇宙天下第一爛,簡直是個人渣。當然啦,我也不想叫自己爸爸人渣呀。這是人之常情,也是義之常理。可是,正因為是自己爸爸……正因為一直以來看著他的所作所為,我才會叫他人渣。 當然,我才沒流什麼眼淚。 啊,大概有流喜悅的淚水吧。 父親連最後一程也很沒意思,他直到死前都痛苦不堪,住院期間還三不五時偷溜出醫院,醉倒在小酒館裡,或者跑到其他女人家中,反正就是亂搞出一大堆名堂,好不容易終於嚥下最後一口氣後,才真正安靜下來……這當然是廢話……守靈時也只是沉默地躺在那兒……這當然也是廢話……即便在火葬場被燒成一堆白骨,還是安安靜靜的。 小小的一個骨灰罈。 吭都不吭一聲。 動也不動一下。 據說是父親那邊親戚的一位大嬸,在葬禮中這麼對我說: 真是可憐呀。 還說什麼:打起精神來喔! 你懂個屁呀!我可精神得很,甚至開心得很呢! 當然,我沒有透露這樣的真心話。 嗯…… 只是正經八百地點了點頭。 以一般世俗眼光來,十幾歲便和父親死別,似乎是件相當悲慘的事。 沒多久,又有另一位大嬸挨了過來。 今後這個家就得靠你守護了喔。 她竟然對我說了更無聊的話。 大嬸手中握著一條似乎是用來拭淚的蕾絲手絹,此時更彷彿是再多條手帕也檫不完地淚如雨下。真是莫名其妙,首先,我根本搞不清楚那位大嬸到底是打那兒冒出來的,既然我不認識,就代表她和我們家的關係也沒那麼親。 既然如此,她哭個什麼勁哩。 那眼淚應該只是眼見父子死別的場合中,恰如其分的表現而已吧。不是因為悲傷而哭,只是因為想哭才哭的吧。這應該只是場近在咫尺、伸手可及的廉價肥皂劇吧? 我自行歸納出一個再妥切不過的結論。 可是,我還是勉強頂了過去。 我當時已經十五歲,雖然還是個小孩,卻至少已經懂得分辨這種事是不能說出口的。十五歲的我,還真是了不起呢。 是…… 我仍舊正經八百地頷首。 葬禮結束時都已經接近傍晚時分了,一整天的精神轟炸讓我疲憊不堪。我吃了不知道托誰買來的外食後,就躲進二樓自己的房間。快點睡吧,連夢都別做地好好睡上一大覺吧,我心裡這麼想著,一邊鑽進被窩。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就是無法入睡。翻來覆去直到子夜十二點,我仍然醒著。在身體累倒極點後,心底一隅反而會變得極度緊繃,偶爾是會發生這種情況的。事實上,根本就不是因為我始終強忍著父親逝世所帶來的衝擊。嗯,這點我可以肯定,完全不可能。應該只是因為累過頭,睡不著罷了……事情就是這樣,到了大概半夜一點,我想到樓下想喝杯熱牛奶。 因為不久之,我才聽深夜廣播說,喝熱牛奶比較容易入睡。就什麼鈣質啦,褪黑激素啦,好像就是類似物質的功效。我就著昏暗的燈光,步下老舊的階梯。階梯頻頻吱吱作響。我家是所謂的町屋,總之一句話就是又老又舊。老舊到甚至讓人覺得,總有一天應該會整個崩塌解體吧。如果來個什麼大地震的話,肯定三秒內就會被強制押上天堂的。 唉,人一走歪霉運,種瓠瓜也會生菜瓜。 沒有嘛……牛奶…… 冰箱內幾乎空無一物。 仔細一想,這也是所謂當然的。什麼緊急住院、病危、輸血、手術、有沒有相同血型的人、啊!就算是父子血型不同也沒用喔、我們已經盡全力搶救了、非常遺憾、守靈、葬禮……總之就是忙得人仰馬翻。 根本就沒那種閒工夫買牛奶嘛。我遲疑了一會兒,決定走到附件超市去買牛奶。其實也不是真的那麼想喝牛奶,一定只是為了想出去散散心而已吧。 那個臭老爸死了,這個世界卻沒有任何改變,依然一如往常地存在著。交通號誌照舊閃爍著紅色燈號,輕型機車依舊以高亢的聲響劃破夜間的黑暗靜謐,而那些小混混還是以標準的混混坐姿在超市前吞云吐霧著。 我走進店裡,發現竟然沒有牛奶。 真是被打敗了…… 深夜的超市好像是不會放牛奶的。 我只好無可奈何地站著翻閱了一下漫畫週刊《JUMP》和《YOUNGMAGAZINE》,接著仔細欣賞那一陣子大受歡迎的美少女偶像如今已經人間蒸發的泳裝俏模樣後,正想步出店門時,看到那邊有個熟悉的身影。 竟然是山西。 你在這兒做什麼呀? 山西似乎大吃一驚,一邊對我說。 我也嚇了一跳。 喔,嗨。 我說: 你也是啊,在這做什麼? 沒有啦,唸書唸一唸肚子就餓了。想說出來散散心,順便買碗泡麵吃。 喔,我也一樣。 我選擇將原先目標是牛奶一事秘而不宣。 因為聽其來像個長不大的小鬼。 山西有些尷尬地問: 你們家今天舉行葬禮吧? 累死人了。 辛苦你了呢。 山西的聲音種充滿山一般高的同情。 將它放進晚公中,肯定會稀里嘩啦一股腦地溢出來。 在次再度強調,我和山西之間才不是什麼生死至交的偉大友情,彼此只不過是兒時玩伴、一段孽緣、一起廝混過的狐群狗黨罷了。玩在一起時說得全都是無聊廢話,幾乎沒幾句正經的。總而言之,山西是個無聊的傢伙。 那個山西所流露的反應,竟然和今天遇到的哪一拖拉庫大嬸們一摸一樣,我看了實在想跪地求饒。 那種過分可笑、陳腐的反應都快把我搞得受不了了。 喂,我說啊,你別擺那張臉嘛。這有什麼大不呢,不過就是死了個老爸呀。而且,你也知道我老爸是個多無聊的人呀。反正,所謂的父母全都只會煩死人而已。不是嗎?喂,山西,你說對不對? 想到這裡,真心話不自覺地脫口而出 : 哪會啊,我根本就不覺得有什麼好傷心的呀,甚至還想偷笑呢。 接著,果真對他露出一笑。 我至今仍清楚地記得山西隨後對我顯露的神情。山西始終凝視著我的笑臉,然後沉默了好一會兒。那傢伙兩邊眼角逐漸下垂,瞳孔稍微變細,在超市淡淡的光線映照下,開始反射出濕濡的光輝。 老師說。 我很想扁山西。很想跟他說少煩了啦,少給我一廂情願地沉浸在那種老掉牙的無聊同情裡。不過,我只是哼哼哈哈地持續傻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那樣。一定是因為一整天承受那堆堆大嬸們沒完沒了的同情浪潮攻擊,才會整個人精疲力盡,那哼哼哈哈的傻笑已經像面具般緊緊地粘在臉上了。 每次只要一想到山西當時那張臉,我就會後悔不已。 動後揍他一頓就好了。 不,應該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打起來再說。 為了我自己。 結果,我放過了正在挑選泡麵的山西,先走出店門。我在黑夜的道路上慢慢地往家裡晃去。交通號誌仍舊閃爍紅色燈號,發出刺耳噪聲的輕型機車依然飛馳而過。 我就這樣回到了黑漆漆的家中,整個人感覺比剛出門時還疲累。當我拖著沉重的身軀正想上二樓時,無意中發現母親正坐在黑漆漆的客廳裡。怎麼啦,我原本想這麼出聲問道,但話卻哽再喉頭出不來。 因為,坐在的板上的母親背部看來變得好陀。 因為,在她正前方的桌上擺放著父親的遺照。 因為,母親那拱起的背部正在顫抖。 在那片黑暗中,當然看不清母親的身影,只能隱約看見她的輪廓懸浮在從外面透進來的微弱光線中。嗚有時還能聽見這樣的聲音。母親似乎沒發現我的存在,她彷彿已經完全進入自己的世界中。我呆呆地佇立於原地,完全無法理解母親哭泣的原因。喂,那傢伙已經給你添了多少麻煩啦?你應該很清楚他外遇過幾次吧?你不是常說他如果當年沒和他結婚就好了嗎?你這一輩子不是都在忍受他的錯嗎?可是,你為什麼要哭呢?太奇怪了吧!這樣太奇怪了吧! 我不太清楚自己到底呆站了多久,或許一、兩分鐘……不對,可能要再久一點。那一天,每個人都於悲傷形影不離,唯獨我獨自面對接踵而來的困惑…… 一回神,我凍僵的腳尖開始有些刺痛。母親始終不停地暗自哭泣。而我就在腳尖的疼痛中,警惕著自己絕不能在此時發出半點兒聲響,一邊改變身體的方向。 然後,我開始在昏暗的走廊往前走。我緩緩地步上一階梯,耳邊傳來吱的一聲。緊接著再上一階,照例又是吱的一聲。耳邊時而傳來母親的哭聲。我緊閉雙眼。心底默默數著一階、兩階……持續步上階梯。 那些大人偶爾也會哭的。 唉,這我很明白。 那根本是理所當然的嘛,沒什麼大不了的。沒錯,沒什麼大不了的。 我回憶著兩年前母親的哭泣聲,佇立於階梯最下方的盡頭處,始終緊閉雙眼。因為只要一張開雙眼,就必定會看見眼前的世界。不論誰在哭泣、誰在傷心,這個世界的存在仍然不會有絲毫的改變。 唉,或許這樣也好吧。 裕一,你在這兒做什麼? 這聲音讓我睜開眼。 是裡香。 她不可思議地望著我。 就在那一瞬間,有一股懾人的強烈衝動包圍整個心胸。突然好想將裡香整個擁入懷中,好想收緊雙臂,將那嬌小的身軀抱個滿懷,讓她變成自己的。如果世界即將在明天毀滅,那我會向神明祈禱,請救救裡香一人吧。就算要讓全世界陷入一片火海,那也請放過裡香一人吧。 這個站在我眼前的平凡少女。 漂亮是漂亮,可是任性得不得了,個性糟得一塌糊塗的女生。 這個女生比起全世界,比起我自己,都還要來得重要。 你怎麼了,裕一? 裡香又對著呆站於原地的我開口問道。 我慌忙擠出笑容。 沒什麼啦。倒是你,怎麼會在這兒啊? 啊,你忘了喔。 裡香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 就例行的散步啊。 啊,對哦。 她每天都會出來散步,w為手術儲備一些體力。讓後呢,走到屋頂上去,也是每天既定的散步路線。 我此時才驚覺到。 夏目正在屋頂上。 啊……屋頂好像不能上去耶。 咦?為什麼? 聽說是水塔的換漆工程……到我的病房去好不好,我那邊有赤福餅,你一起過來吃吧。 赤福餅?什麼東西啊? 你不知道!?你竟然不知道赤福餅!? 嗯。 真的假的啊!跟我來!快點來! 喔!手很痛耶! 別吵!不知道赤福餅的人沒資格說話啦! 這是什麼道理嘛!笨蛋!色鬼!放手啦! 我拉著裡香的手快步向前。裡香對於這個難得強勢的我,似乎感到有些困惑。但她責罵我的聲音,並沒有像往常一般惱怒。話說回來,竟然有人不知道赤福餅,哪有資格待在伊勢呀。等會兒一定要喂她吃完一整盒的赤福餅,好好告訴她赤福餅的偉大……我的腦子盡想著這種無聊的事,同時浮現另一個念頭。 喂,夏目,這樣你可就欠我一個人情咯,給我牢記住在心哦。 所謂的日常生活好不容易重新降臨。 雖然被用受傷的嘴巴光喝水都會發疼,而腹部和腿部也佈滿淤青和紅腫,自尊心還無可救藥地被摔個粉碎,但是這些大概也都習慣了。人呀,不論遇到任何狀況,總是能咬牙聽過去的。 一大早起來首先量體溫、吃早餐,接下來打個點滴。打完點滴之後吃早餐,興沖沖地跑到裡香病房去,一邊閒扯一邊陪裡香散步,在屋頂做個日光浴,再送她回病房後,又是體檢。傍晚量完體溫,然後吃晚餐。 醫院的生活怎麼會無聊成這樣子啊……雖然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我現在很瞭解為什麼多田先生會收集A書。如果不設法找些什麼讓自己很投入的事物,那每天除了無聊還是無聊,遲早會憋死人的。唉,不過那些A書收藏那也實在太驚人了。 話說回來,亞希子小姐的點滴技術依舊爛到極點。像昨天,都怪她打的那一針沒命中血管,害我血管周邊全腫了起來。我緊張地呼叫醫護站,結果來得還是亞希子小姐。 啊啊~~唔唔~~ 她一見我的手臂,就抱頭發出這樣的聲音。而且只管抱著她那顆頭,根本就不幫我拔針。點滴液一旦流不進血管,也是很痛的。 我大叫: 快拔掉啦!快點啦!好痛、好痛、好痛! 我那氣勢簡直就要崩潰得嚎啕大哭了。 這可不是我在吹牛喔,我對疼痛真的一點都沒轍。只要碰上一丁點小事,就能讓我呼天搶地叫媽媽。或許有人會覺得這不是每個人情況都一樣嗎,可是這世界上竟然也有那種很能忍痛的人哪。據說有人在沒有任何麻醉劑的情況下進行縫合手術,居然還能面不改色呢。 但是,總而言之,我對疼痛的確很沒轍就是了啦。 所以囉,我理所當然地呼天搶地了起來,但是亞希子小姐卻還是只管抱著她那顆腦袋。 你在做什麼啦?! 沒有啦,我只是稍微反省下…… 拜託先拔掉再反省嘛! 知道啦,吵死了。 瞧瞧這還有天理嗎?亞希子小姐怒氣衝衝地以及其粗暴的手法拔掉點滴針。天哪,我為什麼老是得當人家的出氣筒呀? 那我再幫你打一次喔。 拜託你這次別再大錯地方了啦。 知道了啦。 啊,針頭又跑掉了 我不要打了啦! 我真的已經快哭出來了。 快叫其他護士啦! 啥?!其他護士?!現在是怎樣,瞧不起我喔?! 可是,針頭又跑掉了嘛! 這是正常的!偶爾也會有這種情況的呀! 你根本就是常常嘛!亞希子小姐記完完全全沒有當護士的才能耶!怎麼會每次都打不進血管啊! 唔,嗯。 別嗯嗯啊啊的,快點拔掉啦!好痛、好痛、好痛! 快點 就這樣,之後點滴針有跑針一次之後,才總算命中我的血管。不過就是打個點滴而已,我為什麼非得受這種折磨不可呢? 好啦,是我不好,對不起啦。 亞希子小姐很罕見地向我道了歉 沒關係啦……嗚…… 疼痛當然不會因為人家跟你道歉便消失不見。 是男生就別哭。 我哪有哭啊。 我問你喔,裕一。 亞希子小姐的聲音有些低沉。 什麼? 真的有所謂的護士才能嗎? 那當然,不管任何職業都有分適任和不適任的。不是嗎? 我真的是完全沒有經過大腦,反射性地就這麼說出這個順理成章的道理。 你說得沒錯。 亞希子小姐似乎在沉思些什麼。 這出乎意料的反應,反而讓我有點困惑。 怎麼啦,亞希子小姐? 沒有啊。 是不是吃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啦? 嗯,大概吧。 亞希子小姐接著也沒說什麼那我走囉、好好保重呀、乖乖睡覺啊,臭小鬼之類的話,便一不發地離去。 隨著春天的腳步接近,人們似乎也變得越來越怪裡怪氣的。 裕一大笨蛋。我說完亞希子小姐的事後,裡香露出愕然的神情 你神經太大條了吧。 我有些賭氣地說:為什麼啊? 被人家說什麼不適任,哪有人高興的起來啊。谷崎小姐有時候也會在意這些事吧。 裡香都稱呼亞希子小姐的姓氏 不過,她可是亞希子小姐耶。 那又怎麼樣? 那個人的神經和一般人不太一樣吧……痛痛痛!我突然被狠狠地踩了一腳。 幹嘛啦?! 沒有啊,哪有幹嘛。 又被踩了一次。 啊啊,夠囉!幹嘛又踩我呀!很痛耶! 歹勢、歹勢。 聽你那種道歉方式,根本就沒在反省吧?! 怎麼會呢。 你騙誰啊! 真是的,怎麼會有個性這麼糟的女生呀。 我拉著裡香的手,步上通往屋頂的階梯。一如往常只要和裡香一起走,就會覺得這不過十多階的階梯漫長的嚇人。好不容易爬到鐵門前,我以身體頂開那扇因些許鏽蝕而卡住的鐵門。啊,對了,下次溜出醫院時,記得回家去拿些機油。只要在鉸鏈滴上幾滴機油潤滑,鐵門應該就很容易開啟了。一旦我沒法兒一起來的時候,裡香自己也可以開這扇門。否則,要她一個人打開這麼重的門,恐怕太吃力了。 鐵門開啟的同時,微冷的空氣頓時流竄了進來。看樣子今天還是早點下去吧,裡香的身體會吃不消的。溫度的急速變化,對裡香的身體不太好。 我稍微用力地握住裡香的手。當然是假裝腳步踉蹌,手也順勢使力。這樣的話,應該就不會被她察覺吧。裡香的手依然是那麼地嬌小、溫暖,而且好柔軟。如果能像這樣永遠握住她的手就好了,這樣以來就能吧裡香永遠留在這個世界上了。 手,好痛。 啊,對不起。 你可得走好了喔,跌倒的話不就兩個人一起遭殃了。 我知道。 嗯,是的,我知道。裡香,我已經把那本書從頭到尾唸完囉,我現在已經明白你腦子在像什麼了。 裡香,會不會冷? 有點。 那我們今天早點下去吧。 嗯,裡香點點頭。 可是,我還蠻喜歡寒冷的耶。 喔,真的啊。 我可不喜歡。每次都得用外套、毛衣,把自己包得跟狗熊一樣。只要天一冷,就覺得心似乎靜不下來。 我才不喜歡呢。 感覺上好像能看清楚自己的輪廓。 輪廓…… 嗯,應該說是世界和自己的界線吧。如果是夏天的話,空氣不都是問問暖暖的嗎,我不喜歡那種官爵,像是世界和自己全都攪在一起,變得不清不楚的。 喔…… 我對她這番話似懂非懂。不過,感覺上冬天凜冽的空氣還真的蠻舒服的。自己的心似乎也會隨之變得澄清,裡香想說的是不是這個意思呢?還是她說的和我所想的根本就是兩碼子事呢?雖然,我耶想開口問個清楚,可是一想到這麼一字一句地追究下去,或許反而會喪失其中難以言喻的意義,因此終究還是保持沉默的好。語言還真是奇妙呢,明明就有好多事物非得用語言傳達不可,相對而言,也有好多事物一旦經由口中說出就會化為烏有。當我們活得更久,變成大人,各重事做起來都得心應手時,所使用的詞彙就會隨之擴增嗎?屆時,是否就能毫無滯礙地將心中所想的確卻地傳達出去呢? 我們一起靠在扶手上,兩人都面向前方。扶手冰冰涼涼的,掌心也感到沁涼無比。唉,今天還是早點下去為妙。 裡香開口的同時,太陽因為被西邊飄來的云層遮敝而變得朦朧不清。 小姐她,被罵了耶。 啥? 都怪我滿腦子想東想西的,根本沒聽清楚裡香說些什麼。 你們說什麼? 裡香立刻顯露不滿。 她如果此刻發飆該怎麼辦,一想到這裡我不禁全身打起寒顫。總之,裡香就是這麼一個不可理喻的女生,就算不是我的錯,她也可能忽然抓狂發飆她有一次就說什麼三點鐘沒到她病房去,氣得亂罵一通。但是,我明明記得沒說過三點鐘會去呀,而她也沒要我那時過去。 我哪知道啊。 我也想直接這麼回嘴,不過當然還是乖乖閉嘴挨罵的好。因為這種話一出口,只會被罵得更慘而已。 唉蚴,糟糕,會不會生氣啊……我全身僵硬地屏息以待,結果她竟然乾脆地說: 谷崎小姐她,被罵了啦。 我鬆了一大口氣,一邊問: 亞西子小姐?被誰罵? 護理長啊。我隔壁的病房不是住進一個大嬸嗎?聽說她把那位大嬸的點滴,和別人的給搞混了。 所謂的點滴,不僅止於我打的那種稀鬆平常的點滴,另外也會有加入各種藥性強烈的藥劑點滴。通常一般病人的身體狀況都較為虛弱,在這方面萬一出了差錯的話,一不小心可是會鬧出人命的。 聽說是普通的營養劑,所以不是很嚴重就是了。 是喔。亞希子小姐的運氣還真好耶。如果是什麼化療藥物的話,不就吃完兜著走了嗎?發生那種事當然會挨罵呀,可是,這樣也至少得到一個教訓啦。她那個人哪,真的有夠粗心的,又粗魯……好痛哦,幹嘛踩我啦!? 拜託,手不了耶,什麼意思嘛。從剛剛一直踩我的腳踩個沒完,從左腳指尖傳來陣陣刺痛。 是裕一自已提起谷崎小姐的事,我才告訴你的耶。 啊……? 不論任何人都會有沮喪的時候呀,這不是很正常的嗎? 我終於想起自己沒多久前才說過的話。亞希子小姐有點怪怪的呢。好像總是在發呆,還問我什麼護士才能耶。是不是隨著春天越來越近,人就會變得有點奇怪呀。不過,那人可是亞希子小姐耶。笑死人了喔。那個亞希子小姐竟然還會這樣心事重重的,這還真的是笑死人喔。 就如同裡香所言,喔恨死了自己怎麼會蠢成這副德行…… 的確,那個亞希子小姐當然也會有各種煩惱,也會有沮喪低潮的時候。我連這麼簡單的道理都沒想到,真是有夠粗心大意。滿腦子只顧著自己,卻反而沒來由地自信滿滿,把別人當傻子般嘲笑。但是那不知所謂何來的薄弱自信,總是沒三兩下便徹底消逝無蹤,湧上心頭的只剩令人畏懼的不安,腳掌還會因此佈滿討人厭的汗水。 這樣不是太奇怪了嗎……太奇怪了嘛……不是嗎…… 兒時總認為只要一長大,雙手便能觸及各式各樣的東西。所以,那時候總巴望著快點長大。可是,根本就碰不著嘛。即便活到十七歲,也不全都是些碰都碰不著的東西嘛。 我整顆腦子全浸泡在這些事裡況,一回神早已經渾身發冷。既然我都已經渾身發冷了,那代表裡香當然早已渾身發冷。 裡香,會去囉。 我趕緊這麼說。 剛剛有好一會兒把她當隱形人,裡香說不定會生氣。 嗯,好啊。 不過,裡香完全沒有生氣。不僅如此,總覺得她的表情好溫柔。她出人意表的反應,讓我稍微愣了一會兒。 走吧,裕一。 嗯。 我握到的手好冰涼。混帳東西,握這個白痴,人渣敗類,又滿腦子只顧著想自己的事。剛剛才沮喪過,現在卻又搞出這種名堂,真是無可救藥的笨蛋。啊,真是的,看!裡香的嘴唇都凍得發紫啦。話說回來,此刻的;裡香怎麼會笑得這麼溫柔呢?為什麼直勾勾地盯著我的臉呢? 正當我滿懷窩囊,使勁以身體頂開屋頂的鐵門時。 裕一。 裡香在我背後說: 我想拜託你一件事。 我邊以身體推著鐵門,一邊回頭。 拜託? 心頭突然浮現一般不祥預感。 嗯。 裡香仍維持溫柔的神情,點點頭。 那所謂的不祥預感,為什麼總會成真呢? 這簡直就是太莫名其妙嘛。 例如擲骰子時,出現的數字有一半的幾率是奇數,另一半的幾率是偶數。這世界上的幸運於不幸,應該大概也是一半一般吧,而好運臨門的預感於不祥之兆的預感命中率,照道理說應該也是幾乎相等才對吧。 啊,可是。 為什麼每回成真的總是不祥的預感呢? 這個世界真是太莫名其妙,太不公平了。 所以,我已經俯首稱臣了。不不不,讓我徹底俯首稱臣的最重要因素,當然還是今天午餐的配菜竟然是我最討厭的魚漿起司燒。不論是那軟趴趴的口感,魚漿裡包著起司的奇怪口味,都讓我厭惡至極。這世界一定是哪兒出了問題才會有這種食物存在。不論是口味或口感都糟透了。 沒錯,一定就是那個魚漿起司燒讓我俯首稱臣的。 就只是這樣而已。 幫我照相啦。 這和裡香平時經常縈繞於我心底的聲音無關。 而是從屋頂回到病房途中,裡香這麼說著。她說,幫我照相啦。什麼樣的相片啊,我一問,裡香便回答,各式各樣的囉。像我我的啊、谷崎小姐的啊、夏目醫師的啊、這個醫院的啊。你有相機嗎?嗯,有啊。像那種即可拍就行了。不行啦,我,我有一台更棒的照相機喔。喔,真的呀。我下次回家拿。啊,又要溜出余元囉,這樣可不行喔。你喔,還真敢說我耶。我昨天不是才剛遵照你的命令,跑到市立圖書館去嗎。你知不知道我要多辛苦才能避開亞希子小姐的監視啊。不知道。你說得到輕鬆。哈哈哈。還笑。你前不久被發現時還被罰跪呢。就在醫護站前面。你那時還嘻嘻哈哈地從我面前走過去三次吧。人家是有事才經過的嘛。騙鬼啊……我們就這樣一如往常地笑鬧著、一如往常地生氣著、一如往常閒聊著,一如往常地在病房道別、一如往常地說拜拜。兩人都絕口不提為什麼。 唉,這個世界就是這麼地無聊。 沒錯吧? 只要肚子一餓就會想吃些什麼,被迫在醫護站前罰跪就會像顆洩了氣的皮球,渴了就連泥巴水都會稀里呼嚕地灌下去。 沒錯,無聊透了。 不論是我或是這個世界都是。 到處從塞著一些老掉牙或理所當然之事。 裡香同樣也無法條脫那些無聊的事物。如果自己的生命朝不保夕,會想要留下些什麼也不足為奇吧。唉,還是因為我比;一般人加倍無聊,所以這些東西也只不過是我無聊的想像罷了。裡香一定有什麼出人意料的用意才是,一點兒都不無聊的想法。例如……例如……考輕型機車的駕照須要的照片……不對,這是不可能的……反正,應該有什麼我難以想像的理由才對。 像裡香這樣的美女,也已超越我的想像啦。 一定是那樣的。 像這樣,我隔天立刻計劃溜出醫院,而且還是選在大白天行動。雖然這是非常危險的賭注,不過最近晚上的警戒日趨嚴格,我打算以這招出奇制勝…… 就在我步出後門的瞬間,立刻就和亞希子小姐撞個正著。 啊~~今天天氣真好呢,裕一。 她笑著說。 對了,你要上哪兒去啊? 我當然陷入一陣恐慌。 是,是是是是呀!天,天天天氣真好耶!不,不不不不知不覺就想來外面呼吸一下新鮮空氣耶。不不不,當然只是一下下而已喔!你看嘛,就在這後庭院裡散個步囉。 原來如此,拿為什麼穿著外套啊? 居然已經有春天的感覺了,不過還是會冷呀。啊,還有,天氣有時候也會忽然變冷嘛。人家不是都說春天是三天冷四天暖的嗎? 那,那我陪你啊。 啊? 陪你散步囉。 不,不用了,怎麼好意思要你陪呢。亞希子小姐不是在工作嗎?我至少還明白做護士有多忙啊。 我已經下班了,現在就可以回家了呢。 你你就趕快回家休息呀。 我在的話,是不是礙手礙腳的呀? 亞希子小姐繼續這麼說,一邊目中無人地笑了。 那時相當樂在其中的笑容。 一陣恐懼頓時襲上心頭,我連忙猛力搖著頭。 怎麼會呢。 那就走吧。 是…… 我和亞希子小姐並肩走在後庭院種。唉,這個後庭院還真是湊涼啊,就只有些干枯的草坪和營養不良的松樹生長其間。就算以龜速散步,三分鐘不到就走完了一圈了。 那個……亞希子小姐。 嗯?…… 什麼啦? 我想向亞希子小姐道歉。想對她說,真對不起前一陣子說了些很白目的話。可是,這些話說不定反而會更刺傷亞希子小姐。我這所謂的一番好意,事實上或許也只是自私的體貼罷了,這些話說不定只是為了讓自己好過一點而已。正因為如此,所以我只說: 沒什麼。 喔~~ 對不起。 我最後只在心底試著這麼默默地對她道歉。 多少能向亞希子小姐傳達我的心意就好了。 不,還是傳達不出去的好。 我也搞不清楚怎樣才好啦。 好暖的和唷 是呀。 真的,好暖和唷。 亞希子小姐雙手插進護士服口袋裡,雙腳亂踢一通似地走著,那走法看來就像是個小孩子在走路一樣。啊,話說回來,我也像亞希子小姐一樣,用彷彿小孩子似的姿勢胡亂地走著…… 突然,自己腳上所傳著的那雙鞋印入眼簾,那時從廉價鞋店買回來的運動鞋。剛買來時是雙有著漂亮奶油色的鞋,如今已經蒙上一層薄薄的髒污。什麼時候變得這麼髒的呀。 好了,會去吧。 繞完一圈後,亞希子小姐說: 快回病房去睡覺吧,臭小鬼…… 怎麼了啦,幹嘛杵在那裡呀…… 沒聽到喔,叫你快點會去呀。 我低著骰凝視那雙有點髒污的運動鞋。喂,到底是什麼時候變得這麼髒的呀。可是呢,此起全新感覺好多囉,全新的鞋子總讓人覺得有夠不自在的嘛。 亞希子小姐,你這一次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 啊? 我想回家一趟。只要一個小時……不對,是四十分鐘就回來了。 為什麼? 我本來以為會被劈頭痛罵一頓,亞希子小姐的聲音卻出奇冷靜。她從口袋拿出香煙,用嘴巴叼著。然而,卻始終沒點上火。 我想去拿相機。 相機?是拍照用的那種東西? 嗯。 這樣啊。 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只見亞希子小姐陷入沉默。那讓人感到些許慵懶,同時帶著春意的陽光,灑落在我們四周。在那陽光的照耀之下,連醫院有些髒污的牆面也都有點慵懶地閃耀著。我想尋找裡香的病房,不過從這裡看不到。 你在這等著。 我想亞希子小姐或許是隔了一。兩分鐘……也可能是約三分鐘後說了這句話。 我去開車。 啊?車? 我載你去啦。 亞希子小姐的車是銀色的跑車。 據說是叫做SILVIA的車種(註:NISSAN的車款)。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感覺上似乎和鎮上所見的同款車種長得不大一樣。車尾不但加裝著怪模怪樣像羽翼般的東西,車頭也到處嵌著面具般的配件。吐出的排放廢棄之處,有個打得很誇張、簡直像大砲的東西掛在那裡。 這絕對不是一般正常的車款…… 當我想著這些事情,呆站在原地時。 好了,快上來呀。 亞希子小姐志得意滿地說。 那個…… 叫你上來啊。 那個…… 為什麼我在臨上車前,會深深地感到生命正遭受威脅? 喂,要走囉。 喔,好。 現在哪好意思拒絕人家的一番好意呢,我緊張兮兮地坐進車裡。就在我坐進座椅的瞬間,整個背部像是陷入什麼裡面似地拱起。感覺上彷彿整個人都被座椅包了起來。 請問一下,亞希子小姐。 怎樣啦!? 這個座椅…… 亞希子小姐的雙眼頓時迸射出光芒。 很棒吧,這是賽車椅哦,坐起來和人體很服帖。之前在舊國道二十三號時,露了一手急速回轉,也穩得不得了。視線不會胡亂晃動是最重要的呢。安全帶也是四點式的喔。 喔…… 可是,這……我完全看不懂這種安全帶要怎麼扣呀?到底要把那邊扣到那邊去呀? 那出發囉。 亞希子小姐說著轉動了車鑰匙。 醭隆隆隆隆隆隆隆……隆恩!隆隆隆隆隆隆隆……隆恩! 驚人的聲音隨之響起。 腰部以下也開始錚錚錚地不斷震動。 果然連引擎也非比尋常…… 無視於全身僵硬的我,亞希子小姐以十分老練的手法換擋,一口氣踩下油門。SILVIA在醫院停車場地面上留下了無懈可擊的黑色胎痕後,發揮其優越的馬力,往前飛奔而去。 我正副身軀隨著超乎尋常的加速,深深陷入安全帶中。 啊,亞希子小姐。安,安安安全第一呀。 我知道、我知道。 既然知道,只不過開出一般道路而已!輪胎又怎麼會發出那種吱嘎聲響呢…… 你家實在吹上町吧。 是、是啊。 接著,車子以猛烈的氣勢加速前進。喀轟,二檔。喀轟,三檔。她那流暢到令人膽顫心驚的換擋速度,絲毫沒有多餘的動作。喀轟,絲檔。原本遠遠地行駛於前方的車輛,逐漸逼近眼前。 啊,亞希子小姐?! 前一輛車因為紅燈停了下來。撞,快撞上了啦。 吱~~! 隨著這樣的聲音,SILVIA剎時停了下來。 於前一輛車的距離僅僅十公分。 啊?停了嗎? 我在驚嚇之餘,吐出這樣的聲音。 亞希子小姐得意地微笑。 我這煞車皮可是碳纖維材質的唷,等於是在煞車碟盤表面形成一層膜呢。煞車變得超有力的,如果不習慣的話可能會覺得踩起來淺了點,不過正因為這樣,控制起來也變得更細膩了。再來呢,煞車碟盤也很重要呢。相較之下還是劃線碟盤最棒了,雖然比較花錢,性能反應就是不一樣耶。 啥?我一點都聽不懂耶?亞希子小姐? SILVIA呢,當然一般也很好,不過還是屬渦輪引擎最棒了。對車瞭解越深,就越會這麼認為喔。還有啊,要開就一定得開六連手排,那種協調感真是沒話說,換擋時就喀轟一聲。S14上市那時候,我就覺得實在太棒了,現在都已經出倒S15了呢…… 真的逐漸演變成獨角戲了…… 而且感覺上隨著她得意洋洋地越說越投入,車速似乎也開始越飈越快。總覺得這樣下去太不妙……大大的不妙……我的本能強烈地警鈴大作。 難道沒什麼別的話題嗎? 話題、話題,這…… 啊,對了,夏目……醫師是什麼時候來若葉醫院的呀? 在千鈞一髮的情況下,我最後好不容易擠出來的就是這個。 正興高彩烈地高談闊論的亞希子小姐望向我,車速稍微慢了下來。我手忙腳亂地繼續說 那……那個……我剛住院那時候他不是還不在嗎?是前一陣子才來的吧? 嗯,對啊。 話題一離開車子,速度果真慢了不少。太好了…… 剛到職就立刻休長假啦。 咦?平常會這樣嗎? 一般才不會這樣呢。 一般? 嗯。 亞希子小姐點點頭,開進古市街道。 那傢伙啊!情況本來就不尋常。 喔…… 他其實根本不是來我們這種地區醫院的人嘛。 怎麼說? 我們呀,你也知道吧,是K大學附屬的醫院之一。不過呢,因為是在鄉下地方。所以就地位高低老說,算低的那種。這種事明說也不好,來我們醫院的醫師都算是落魄失意型的。從大學附屬醫院的衣物室被淘汰的落敗組。 原來如此。 但是,夏目可算得上是主流派的菁英份子呢,或許可可以說是核心人物。總之,本領好得不得了。據說他不但在K大學那群年輕醫師中出類拔萃,特別是外科手術的技術,甚至不輸給教授級的醫師呢。 車速再度飆升,前台車輛的車尾逐漸逼近中。那個,我覺得我們和前台車距不到不公尺耶……前一台車……我頓時陷入一陣恐慌思緒中…… 背部狂冒著膩的惱人汗水,我一邊咀嚼亞希子小姐話裡的意思。若葉醫院屬於冷門中的冷門。可是,夏目卻醫術高超,而且還是主流派菁英。這話怎麼牛頭不對馬嘴湊不起來呀。 夏目……醫師的情況,是不是因為人各有志呢? 我緊盯著前台車的車尾燈,試著這麼說 現在不是也很流行什麼鄉下田園生活嗎? 亞希子小姐聞言口露出詭異的神情。像是把我當成奔到,一副傷透了腦筋的樣子……拜託喔,小鬼就是小鬼。 啊? 夏目他是被將調到這裡的啦,一定是這樣的嘛。整件事除了怪還是怪,他之前會待在精岡那裡就很怪了,後來竟然又跑到我們這種小醫院來更是破天荒的怪事。而且到職就立刻休長假,這又是另一樁天方夜譚。每次問護理長,她也都顧左右言他。反正,大概之前發生過什麼事吧。 發生過什麼事…… 我也不太清楚就是了,傳說是對學系的學長開扁…… 車子在紅燈前停了下來。我家從這個紅綠燈左轉,再幾分鐘車程就到了。 亞希子小姐,從這邊左轉。 沒有反應。 亞希子小姐,要從這邊左轉喔。 就在我重複這麼說時 噗隆隆隆隆隆隆嗯! 引擎聲突然變大了。車體震動不已。 我肚子底部也開始震動。 我慌慌張張地往右望去,只見亞希子小姐也直盯著右方。什麼,她在看什麼啊。我把身子往前傾一邊窺探,隔壁車道就停著一台和亞希子小姐一樣的SILVIA。而且車體上也一樣到處裝著奇怪的配件。 噗隆隆隆隆隆~~隆嗯! 隔壁那台車,發出嘹喨的引擎聲。亞希子小姐彷彿想還以顏色,也催著油門。紅燈前的兩台車,車頭緊貼著道路上的停止線,而車子的心臟引擎則激烈的鼓動著。 啊啊,這是……這陣仗是……難不成…… 裕一。 是,是的。 讓你看看什麼是正牌的火箭起跑。 啊啊,燈號要變了……啊啊,神啊…… 看我把你碎屍萬段。 亞希子小姐雙眼閃耀著光芒,如此宣示。 快死了…… 我一下車,立刻蹲到路邊。我最討厭雲霄飛車,每次只要一看到坐在那玩意兒上放聲鬼叫的傢伙,就會想朝著他們大吼:那到底有什麼好玩的呀,你們這群混帳東西。哪想得到身邊就有一台比雲霄飛車還恐怖的遊樂設施。 我要吐了…… 啪當,耳邊響起關車門的聲音。 大概是亞希子小姐下車吧。 哇,還是真場痛快的較勁。 從背後傳來的是發自內心的滿足聲音 對方還真是有兩下子耶。不過再怎麼厲害,不不是我的對手。 呃嗚…… 你怎麼啦,胃好像整個都翻過來了啦…… 你看到沒?最後那傢伙的樣子?嚇得半死鬆開油門耶?到那鐘最後關頭,還是得靠魄力決勝負呢。 全靠魄力,沒錯,亞希子小姐重複道。 好不容易站的起來後,我走向自己的家。亞希子小姐的車就停在我家正前方,所以我在東倒西歪地掙紮下,很快就抵達玄關。 亞希子小姐似乎很理所當然地跟在我後頭。 那個,亞希子小姐,謝謝你了。 我原本打算委婉低表達之後就不用你幫忙的意思,當然這樣的心意完全都沒有傳達出去。 啊~~等會兒也順便送你回去啊。 不,不用了啦…… 我是真的驚魄未定低這麼說。 用自己的雙腳走回去感覺上要安全多了。 真,真的不太好……也,也不好意思再麻煩你…… 沒關係、沒關係,別放在心上嘛。好了,走吧。快一點喔,我可是暫時幫你蒙了過去,得趁護理長發現之前趕回去才行。 喔,好。 我實在無法反駁她,於是從口袋外套拿出鑰匙,打開玄關大門。母親外出工作,家裡當然空無一人。我走在吱吱作響的走廊,走上吱吱作響的階梯,往自己的房間前進。亞希子小姐一邊吞云吐霧,持續喃喃自語著:還真是老舊呢。一邊跟在我身後。 啊,可是抽煙嗎?會不會燒起來呀? 拜託,我家又不是一堆柴火。 很像啊。 是沒錯啦。 我家的確是很老舊。 就是這裡。 我打開離階梯盡頭最近的那扇門。 勉強有六個榻榻米的房間。廉價的鋼管床、十四寸電視、二手電買來的三千六百園收錄機,陳列在書架上的幾乎全都是漫畫,大概都沒能收集到最後一集。在我住院之前,房間榻榻米埋沒於散落的雜誌、衣服、CD等雜物中才算正常,不過現在卻整理得井然有序,勉強還可以看到兩片榻榻米。早已西斜的太陽,將橙色的光芒撥灑到那些榻榻米上。 我脫下外套,拉開日式壁櫥那破爛爛的拉門。 等一下喔。 OK。 亞希子小姐點點頭,一屁股在書桌椅子上坐了下來。一方面由於她座沒坐相,而且椅背也早壞掉了,所以整張椅子搖搖晃晃的。 亞希子小姐,那個,一靠上去就會跌倒喔。 嗯?啊啊,還真是危險耶。 然後,不要偷翻桌子喔。 瞭解、瞭解。 嘴巴這麼說,那你的手幹嘛又開抽屜呀! 啊?! 不要動不動就裝傻啦,不要開啦! 知道了、知道了。幹嘛那麼生氣呢。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這不自覺的一頓脾氣發揮了作用,亞希子小姐誒很罕見地以撒嬌般的神情這麼說……、這個人,實在是喔。 我一邊密切注意亞希子小姐的行為,一邊吧偷伸進壁櫥,裡頭好像塞滿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東西。一台明知壞掉還從人家那裡接受過來的唱盤機。啊,之前是想說修好就可以用了,結果從來就沒修好過。以前最喜歡的那個歌手的CD幾乎塞爆整個塑膠收藏盒,現在看起來還真不好意思。這個歌手後來到哪兒去了呢?最近也都沒上電視耶。國中畢業時的畢業紀念冊,和畢業文集。這些東西真是不想看耶。我更我深處探去。 就在我連膝蓋都伸進壁櫥裡時,才終於發現那個想找的盒子。那時個金屬盒子,盒身處處佈滿刮痕,還有些地方已經生鏽了。我抱著盒子,身子在那些隨意堆置紙箱的縫隙間東閃西躲,好不容易從壁櫥脫身。呼,還好有找到,辛苦總算有代價了……我才剛這麼想的同時,只見亞希子小姐已經將抽屜全都拉開,正在玩賞裡面的東西。 你在做什麼啊?! 我趕緊跑過去,關上抽屜。 亞希子小姐狀似無趣地說。 啊唷,才開始要看而已耶。 我不是說不能開的嗎? 別那麼生氣啦,我知道嘛。那時什麼? 相機。 我想打開盒蓋,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都生鏽了,因此怎麼樣都打不開。我以指甲摳進盒蓋縫隙裡,一邊把盒子搖得喀恰作響,慢慢地將盒蓋往上推。最後,盒蓋出乎意外的叭鏘一聲乾脆開啟。 其中放著一台相機,和三本相簿。 我把相簿拿出來放到一旁,最後才把手伸向相機。那時台閃耀這暗沉光芒的NIKON單眼相機。一打開鏡蓋頭,發現鏡頭都有些發霉了。沒辦法,誰叫這台相機長期被藏在壁櫥裡。話說回來,玻璃上怎麼會長黴菌呢?之前好像聽老爸解釋過,現在當然早就忘得一乾二淨了。 我望進取景窗,隔著鏡頭環視房內。嗯,勉勉強強過得去吧。就在我將亞希子小姐的身影納入取景窗,並且調整焦距時…… 亞希子小姐竟把相簿翻開。 啊啊,你在幹嘛啦! 我左手拿著相機,伸出右手。可是,亞希子小姐卻將我的手輕輕撥開,繼續翻閱相簿。 這個小嬰兒難不成是裕一? 對啦!不要看啦! 好可愛喔。 就叫你不要看啦! 嘻~~可愛、可愛! 笑什麼啊?! 啊,什麼嘛,被剪頭髮在哭喔。哇,這是什麼鬼樣子呀,鼻涕都流出來囉,鼻涕呢。 還給我啦! 再讓我看一下嘛。 哎唷~~!夠了哦~~!說真的,快點還給我!可是,亞希子小姐說什麼就是不肯還我。她還用腳死頂著喔的肩膀,繼續邊笑邊翻。然而……當亞希子小姐翻到某一頁時,雙眼突然眯了起來。 喂,這是誰啊? 什麼誰啦……喔雖然正在賭氣,不過還是探頭瞥了相簿一眼。 啊……是我爸…… 嗯~~看來一表人才嘛。那,這邊這個是你囉? 對啦,怎樣……喔~~亞希子小姐咕噥著。 喔預期她會說些什麼,正嚴陣以待準備接招,沒想到亞希子小姐卻不發一語,直截了當地合上相簿。 我不禁有些傻眼。 你回來不是要拿著相簿,而是那太相機吧? 是啊。 怎麼突然這麼急著趕回來拿啊? 要照相啊。 我當然知道呀,廢話。我是再問你為什麼嘛。 我猶豫再三後,我決定坦誠以對。 因為裡香說想照相。 咦?裡香? 嗯。 喔~~亞希子小姐和剛剛一樣咕噥這。然後,這次也還是沒說什麼,逕自保持沉默,同時緊盯這我手上的相機。我對於這段詭異的空當反而感到有點不知所措,只好和亞希子小姐一塊兒凝視著相機。 因為是單眼相機,所以鏡頭很棒沒錯,可是畢竟太過老舊,也沒什麼自動對焦功能。必須透過取景窗,費功夫慢慢對焦才行。當然,也沒有自動感光功能。快門的速度、鏡頭的光圈……唉,這些機能有是有啦,不過也要配合天候或照明自己手動調整。簡言言之,就是一台會把人給煩死的相機。和那種隨隨便便看看取景窗,隨隨便便按按快門就萬事OK的即可拍截然不同。不過也正以為如此,只要用心調整就能照出令人屏息的美麗畫面。 那時你的喔,亞希子小姐問。 本來是我爸爸。 很棒的相機耶。 他最愛炫耀這台相機了,還常說這台價值二十萬呢。 哇,那不就是高級品囉。 他唯一比較正經的嗜好就只有這個了。剩下的就是什麼賭馬啦。賭賽艇之類的。 陽光比剛剛更為西斜。窗框的影子拖得老長,將榻榻米一分為二,也將壁櫥一分為二。在那橙色的光束中,有無數微笑的塵埃正在飛舞著。暌違兩年的相機,拿起來感覺格外的沉重。 裕一!我口渴了。 喔…… 我不是說我渴了嗎? 喔…… 冷不妨地被提了一腳。 幹嘛啦?! 你反應真的和遲鈍耶,動都不動一下!普通人一聽到人家說口渴了,不是都會取拿些什麼喝的來嗎? 那你也不用因為這樣就踹人呀?! 快快快,快去給我拿來!否則的話,裡香就會知道第三個抽屜裡頭放什麼囉。 啊…… 哇,裕一也是個男人了呢,一點兒都不輸多田先生喔。自己也有那麼多的收藏…… 我連忙打斷賊頭賊腦鬼笑的亞希子小姐。 啊,亞希子小姐!想喝點什麼?!可樂?汽水?牛奶?啊,還是小的幫您拿啤酒來吧? 唔,可樂好了。等會兒還要開車呢。 好的,立刻來。 我把相機往床上一扔,馬力全開衝下階梯。可惡,我完蛋了,果然不該讓亞希子小姐進我房間的…… 由於自己專屬的戎崎收藏曝光,我注定淪落為人家的小跑腿。 亞希子小姐回程時以超級好心情開著車,我則拿著相機,想像今後可能被迫面對如何慘無人道的無理使喚,自顧自地陷入一片愁云慘霧中。 唉,人生就是這麼冷酷無情。 實在是太慘無人道了吧。 時間已經有點晚了,我要用飈的囉。 亞希子小姐這麼說著,可是出乎意料的是她並沒有這麼做。 我們維持幾乎和週遭車輛相同的車速,在古都街道上奔馳。遠處可見神宮的森林,也可以看見砲臺山。 亞希子小姐的手機就在我們出發沒幾分鐘後響起。 啊?什麼?喔,你在那喔。 她當然沒有停車,就單手握著方向盤,另一隻手持手機貼著耳朵。亞希子小姐的腦袋似乎並沒有道路交通安全法這種東西存在。 好不容易,亞希子小姐掛了電話。 不好意思,裕一,我得繞一下路喔。 喔,沒關係啊。 我以前一個朋友才剛回來,還沒有車。我先到近鐵(註:日本大型民營電車公司之一,營運路線包括大阪、東京、奈良、三重等地)車站接她一下。 剛回來?從哪裡呀? 東京。亞希子小姐說。 哇,我說。 略微加速的SILVIA順暢地在道路上前進,簡直就像是在天空翱翔一般。當車行經車站附近的超市時,便開始減速慢性,隨即有些粗魯地直接停在路邊。 天橋旁站著一個女人。 坐後面啦。 亞希子小姐開窗這麼說。 後面嗎?好的。 那聲音聽來十分狐媚,帶點以鼻音撒嬌的感覺,說話語尾也是輕輕柔柔的。和亞希子小姐說話的語調截然不同。 後門開了,然後有關上。 車內同時瀰漫這一股清甜味,是香水。雖然我是個男生,對香水一竅不通,不過這股味道真的好香。 當我望向後視鏡,以對豐滿的胸部立即躍入眼簾。 這傢伙是裕一。 車子剛上路,亞希子小姐就戳著我得頭說。 這壞小鬼是我們的住院病患。 後來傳來輕笑聲。 你好呀,裕一。 接著又是那種溫柔的聲音。 簡直像是在我撒嬌似的。 我頓時緊張的不得了,老老實實點點頭。 你,你好。 然後呢,那位是與謝野美沙子,我從國中就認識的朋友。 趁著亞希子小姐介紹的同時,我順勢轉向後方。首先看到的是白色的襯衫。或許是因為有兩顆鈕子沒扣,感覺上似乎能從那敞開的前襟裡頭的內衣,此外好友一條銀項鏈在她胸前畫出優雅的曲線。總歸一句話……反正,就是相當傲人雄偉的胸部。纖細的雙腿從那條比膝蓋還短的裙子,朝我的方向伸出,膝蓋於腳裸緊貼著的雙腿優雅的彎曲著。 在伊市中,三重算是個大城鎮了。即便如此,當然還是個鄉下地方。一般店家根本沒在賣什麼香奈兒、古馳或愛碼士。所以,這裡所有人和普通人沒兩樣啦。我得意思是說,這裡幾乎看不到那種令人驚豔的美女、令人讚嘆的帥哥,或拿些從像電視走出來的人。 不過,如果看到美沙子直接從電視裡走出來也不奇怪。 她不僅身材苗條,又穿著似乎是要凸顯身材的服飾,而且還是那種一眼就能看出價值不菲的服飾。手上拿的皮包光滑亮麗,好像是以上等皮革製成的。總而言之,至少可以這麼說。像這種穿著胸口大大敞開的襯衫的女人,在伊市是看不到的。 光看臉蛋的話,亞希子小姐真的算得上是美女吧,這一點無庸質疑。可是,美沙子小姐已經不是美不美的問題,她就是有種說不出的什麼感覺、就因為那種什麼感覺,吸引我目不轉睛地盯著美沙子小姐的臉龐。 美沙子小姐完全沒有顯露不悅的神情,反而對我嫣然一笑。 那時能撩撥身體深處的動人笑容。 裕一你幾歲啦? 啊,十七。 高二? 是,是啊,不過快升三年級了。 那不就是准考生了?又在用功讀書嗎? 我,我那個……不太……美沙子小姐嗤嗤竊笑。 這樣不行喔,人家不是說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啊呀,我說這種話一點兒說服力都沒有呢。 的確。 亞希子小姐冒出這一句,那聲音莫名地十分低沉。 對耶。 可是美沙子小姐心情似乎完全沒受到影響,一邊露出笑容。 裕一要繼續升學嗎? 啊,嗯,大概吧。 念哪兒?縣內的學校嗎? 我還沒有決定……也不是啦,啊,美沙子小姐之前待過東京啊……? 她沉默了好一會兒。 是呀。 我終究還是把為什麼會回來呢這句話嚥了回去。因為直覺告訴我,對初次見面的人問這樣的問題似乎並不妥當。而且亞希子小姐頓時加速,害我整個人陷進座椅內,同時也錯過出口的好時機。車內瀰漫這好香好香的味道。 那時從美沙子小姐的脖子、胸口和裙襬所散發出來的香水味。 和亞希子小姐的煙臭味簡直天差地別。 就在我正陶醉在那香味中時,車子已經挺進醫院的停車場。 下車吧。 亞希子小姐的聲音依舊低沉的不得了。 可別被護理長發現了喔,臭小鬼! 第三卷 第二章 僅僅一天的校園生活 總覺得世事如謎。 這世界的確充滿了各種各樣無法解釋的事物。例如司是個愛好料理的做菜謎,亞希子小姐昨天打點滴一次就成功。然而,笑臉迎人的裡香更是……怎麼說呢……讓人摸不著頭緒的謎中之謎。 一如往常的散步。 一如往常的屋頂。 喔茫然地凝視身旁裡香笑盈盈的臉龐。 怎麼了嘛? 裡香問。 我回過神來,慌慌張張地說: 沒、沒有啊,沒什麼啦。 喔。 又開始笑嘻嘻得了。 怪了…… 這其中一定有鬼…… 裡香是個不可理喻的暴躁女。只要多看她一秒,忙上就會被罵裕一色鬼大笨蛋,有時還會扔本書過來。也難怪啦……我的腦袋裡有時候的確會浮現一些邪念……真的只是有時候而已喔……這種念頭都是一定會有的啦,可是也用不著為此動不動就打發脾氣嘛。 可是啊。 今天的裡香卻總是一直笑容滿面。 不僅如此。還猛瞅著我的臉瞧呢。 然後呢,就開始頻頻嗤嗤竊笑……你,是在笑什麼啊? 沒~~什麼呀。 那聲音顯然是如此地雀躍興奮。 真是莫名奇妙的情況……讓人渾身不自在…… 就這樣。 和神采飛揚的裡香兩相對照之下,我則顯得心驚膽顫、緊張兮兮地不斷調弄著自己還不熟悉的相機。 嗯,應該是這樣吧。 我轉了某個像按鈕一樣的東西,相機卻毫無反應。應該是這樣啊,喂。要按哪邊,相機背蓋才會彈開呀? 怎麼啦? 裡香探頭窺視大量這我的相機。 沒辦法照嗎? 我不知道怎麼把底片放進去啦。 咦?你不知道喔? 這是我爸的舊相機啊。他超級寶貝這台相機的,以前幾乎都不讓我碰他呢。所以我也不太清楚操作方法。 喔,讓我看看。 裡香纖瘦的肩膀稍稍碰觸到我的肩膀。我能感覺到她的氣息,和她溫暖的體溫。我在緊張之餘,身軀不禁僵硬起來。裡香的脖子近在眼前,那美麗的弧線延伸至下巴、耳朵。看得我連眼睛都捨不得眨一下。在這種重要時候,怎能這麼爆殄天物呢。我甚至屏住呼吸,只管凝視眼前這至高無上的幸福時刻。 這有好多按鈕耶。 唔,嗯。 這數字是什麼? 那,那時快門速度。 捎來春天氣息的微風,輕輕地撥弄著裡香柔柔的發絲。我在短暫的瞬間瞥見裡香的後頸線條,但身軀依然保持僵硬。 那這邊的數字呢? 那底片的感光度……吧……應該沒錯。 感光度是……? 有那種在暗處也能拍照的底片哦。數字越大的底片對於處於光線不足的地方拍照比較有利,不過畫質明顯會變差一點。依據你要拍什麼樣的照片,就選擇什麼樣的底片來配合。不同底片的感光度大概就是一百或是四百這兩種。 哇,你對這些還真清楚耶。可是,怎麼不會開背蓋呀? 又沒人教過我這些。 你說你爸喔。 嗯。 我感覺到裡香吐出的氣息,溫暖、輕柔。如果現在一把緊緊抱住裡香的話,她會神奇嗎?又或者,說不定…… 裕一的爸爸是個什麼樣的人呀? 無聊透頂的人。 裡香抬起頭。 一臉奇怪的神情。 彷彿像在生氣,又像困惑不已。 怎麼了嘛。 你為什麼要那麼說啊? 因為,事實上本來就是這樣啊。 喔~~ 彷彿像在生氣,又像困惑不已的聲音。 我對於裡香這種反應開始有點不知所措,只好趕緊轉移目標死盯著相機,那個父親遺物中唯一比較像樣的東西。只不過,這東西現在也早已變得老舊不堪,過時的單眼相機,啊。原來如此。或許是因為裡香從小和父親的感情如膠如漆,所以無法瞭解我的感受吧。 裡香伸出手,轉動了一個小小的轉鈕。 不會是這個吧? 啪恰一聲,背蓋隨之開啟。 啊,這的耶。 我嚇了一跳。 你怎麼弄的呀。 我也不知道,就轉轉那個東西而已呀。 哪一個啊? 就這個啊。 裡香所指的是底片過片桿旁,一顆小小的銀色轉鈕。我將背蓋重新合上,試著再次轉動那個按鈕,背蓋果然就像剛才一樣老老實實地彈開。原來如此啊。 裡香好厲害喔。 嘿嘿嘿。 裡香看起來志得意滿。 裡香這張笑臉這是說有多可愛就有多可愛。 那這樣就可以照了嗎? 對啊,我會幫你照一大堆照片的。 這樣的裡香似乎也不賴呢。嗯,真的。一點點小事就能讓她自信滿滿、笑容可掬或洋洋得意。嗯,裡香這樣的笑容可真不賴呢。 裡香一起身,開始在屋頂上漫無目的的踱步。她兩手交叉握在背後,長發搖曳地晃動著身子,腳步顯得既輕盈又快樂。話說回來,今天她為什麼會如此雀躍不已呢?是不是碰到什麼好事呢? 格外耀眼的陽光,讓我不覺眯起雙眼。 接下來呢…… 喔從上衣口袋取出剛買來的底片,然後把底片嵌入底片室中。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麼固定像舌頭一般伸出的底片前端。這裡吧。應該是這個像細縫的地方吧。奇怪,根本插不進去呀。但的確是這麼錯呀。這底片的方向到底放對了沒啊?我的焦慮逐漸高漲起來。完了完了,底片好像有點折損耶。如果吧底片弄壞的話怎麼辦?本來預定趕快把底片放進去,就要開始幫裡香拍照的。啊唷,到底應該怎麼辦呀? 就在那時候,身旁傳來這樣的聲音。 方向沒錯,這樣就行了。 那氣息還瀰漫這酒臭味。 我賭氣地回嘴: 我知道啦。 騙誰啊,你根本就不知道嘛。你看,就是哪裡呀,那裡。只要大概把底片的頭拉出一公分插進去就行了。 我都說知道了啦。 對對對,就是那樣。你看,不是有個鋸齒狀的地方嗎,快捲那邊。 你很吵耶。 卷的不夠喔……喂,要再捲一下啦,否則…… 吵死人了啦,你這個臭老爸。 咦?喔抬起頭來。當然,身旁沒半個人影。只有燦爛的日光,再混凝土地面上搖曳閃爍。 剛剛那到底是? 怎麼回事? 幻聽? 突然間,現實的一切離我遠去,搖曳的日光、微髒的混凝土地面、生鏽的扶手、流過天空的云朵、在眼前延伸的寂寥城鎮,一切的一切。感覺上,簡直像在窺探某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一般。去買底片來。和剛剛聽到的相同聲音迴蕩在我腦海。聽好羅,要買Trix(註:柯達軟片的一種型號)的喔。別搞錯了。然後是自己幼時的聲音。嗯,我搞錯了。然後是自己幼時的聲音。嗯,我知道了。你說說看要買什麼。禿哩艾克斯,很好,這樣就行了。禿哩艾克斯這個名字好酷喔。對啊,這種底片很棒喔。又便宜,用起來又簡單。好了,快去吧。找回的零錢可以拿去買冰淇淋吃喔。真的?嗯,就買你喜歡吃的吧。 我閉上雙眼。 使勁地讓上眼皮和下眼皮緊緊貼著。 這是怎樣啊,喂……這是怎樣啊…… 好不容易,耳邊這次響起另一個聲音。 裕一,怎麼啦? 一睜開眼,就見到裡香的臉龐。 我那張微嫌狼狽的臉,仍舊使盡全力擠出一絲笑容。 好困喔…… 畢竟都快春天了嘛,裡香優哉地說。 嗯,我還是頂著那張稍顯狼狽的臉龐點點頭。 我來幫你拍照吧。 嗯。 你也擺點姿勢呀……才不要。 為什麼呀? 好丟臉耶。 取景窗中的裡香,果真流露出害臊的神情。嘴唇還稍稍噘起。所以,我毫不猶豫地按下快門。喀嚓。二十年前製造的相機,父親所遺留下來的一部機器,成功地頡取了剎那時刻的極致幸福。照起來一定很棒,在我心中莫明地就是如此深信不疑。不論是焦距或感光都調的恰到好處。 啊?剛剛照了下去羅? 照啦。 我得意洋洋地說。裡香那害臊的神情剛剛已經深深烙印在底片上去了,等到相片沖洗出來,一定要看上一萬遍。 來笑一個。 才不要。 怎麼了嘛,這樣很莫名其妙耶。不是你自己說要拍照的嗎? 是沒錯啦。 那就笑一個呀。 裡香此時像是很懊惱地裂開嘴巴喊伊,我當然立刻毫不遲疑地按下快門。 啊!你又照下去了喔! 照啦。 討厭啦,裕一大笨蛋! 生氣的表情也不錯,喔趕緊按下快門。害臊的表情、喊伊~~的表情、生氣的表情……這樣以來,就一共照到三張了。初步還蠻順利的嘛。喔之後又接二連三地按下快門,記錄下里香的各種表情。愕然的、鬧彆扭生氣的以及笑得非常開懷的表情…… 最後取景窗中的裡香,卻逐漸露出略帶悲慼的神情。 但我這次並沒有按下快門。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我將視線從取景窗移開,對靠在扶手上的裡香說: 怎麼了嗎? 嗯。 有什麼東西嗎? 我站到裡香身旁,循著她的視線望過去。遠方出現放學途中的高中生身影。三男三女。那些人像是一票的,聚在一塊兒漫步前行。對了,也差不多到放學時間了。 裡香凝視這他們一邊道: 那時和裕一同一個學校的嗎? 才不是哩。那大概是伊勢高中的學生吧。 裕一的學校在哪裡啊? 那邊。 我指向西方。從那微高的山頂綠衣間,僅能窺見灰色校舍的樓頂。據說那所學校以前和伊勢高中並列為名校,如今卻淪為完全不見往日風化的三流高中。 哇,原來如此。你早點告訴我就好了。 為什麼?知道這種事有什麼好玩呀? 怎麼會不好玩呢? 裡香神采飛揚說。 喔。 真的搞不太懂耶。就算她知道喔念哪一所學校,也半點用處都沒有啊。到底哪裡好玩啊?啊呀,說到學校,完了,我的報告根本就還沒開工。這下大事不妙了,真的是不妙到極點了。照這樣下去可能就得留級了……當我正因為這樣的憂慮而感到心神不寧時,裡香卻語出驚人地說: 我好想去裕一的學校看看喔。 啊?去學校? 我有些吃驚地問: 你怎麼會想去學校呢? 因為我都沒去過嘛…… 當我上小學的時候就住院了!然後就一直待在醫院裡呀。國中也只是領個畢業證書而已,根本就沒真正上過學…… 我對於小學時候的事不太記得了…… 好想去看看喔。好想穿穿看制服喔。裕一的學校是水手服嗎?還是西裝式啊? 是水手服啦。 好棒喔,水手服耶…… 你怎麼啦,裕一?…… 你在想什麼啊? 原來如此。這點子還真不錯,裡香必定會大吃一驚的,而且也一定會很開心吧。應該會像今天一樣神采飛揚地開懷大笑吧。喂,老爸,你說過的喲。如果遇到了喜歡的女生,可得要好好地守護她喔。你的確這麼說過的吧。 話雖如此,這還真是名副其實的有勇無謀。 怎麼想都不妙。 實在是太危險了嘛…… 就這樣,我戰戰兢兢地佇立守候著。 至於我是站在哪兒呢?我現在正在一棟老舊的房子前面,門前掛著一個老舊的門牌,上面寫著水谷。 附帶一提…… 那個門牌就掛著一條過年時用來討吉利的注連繩。如今都早已是二月底了,其他地方應該老早就把什麼注連繩給拆掉了。可是在伊勢這個地方,卻是一年到頭都在玄關掛著注連繩。不管到了五月,還是八月,總之那條注連繩就是會一直掛到年底才換。 我持續盯著那條注連繩上已經徹底乾癟的裝飾用酸橙,清了清嗓子。 所謂的言語,沒錯,就是為了傳達某種意義而存在的。 也就是說,不開口說話是不行的…… 話雖如此,當然還是得提高警覺。 只要應對時稍微出了那麼一丁點兒的差錯,就會被視為變態。而且,風險之一就是會被當成笑柄拿到學校去大肆宣傳。假如果真演變成那樣的話,就實在太慘絕人寰了。剩下的一年都必須活在學校眾人的輕蔑眼神中。光是想像這般景象,就足以讓人冒出一身冷汗。 雖然我幾乎快要在恐懼之下打退堂鼓,最後終究還是鼓起所有勇氣。 請問一下……有人在嗎……? 我一邊這麼說著,一邊嘎啦嘎啦地拉開玄關大門。眼前出現的平凡光景著實和所謂時尚流行完全沾不上邊。水泥地上有四雙猶如天女散花般隨意丟放的鞋子男用皮鞋兩雙、女用黑色漆皮便鞋一雙、還有一雙看來相當嬌小的女用運動鞋。放在右側的鞋櫃是廉價合板製成,四方尖角也都已經破舊磨損。常看電視或雜誌介紹,這世界上好像也有那種充滿時尚設計感的房子,可是究竟真的有那種房子存在嗎?至少在我所知的世界中,舉目所以都是這樣的廉價合板風所構成的房子。而且,彷彿為了強化這種廉價合板風的世界觀,鞋櫃丁層還會鋪著一塊黯淡髒污的蕾絲布,其上還煞有其事地並排放著一大一小兩個(兩位?)笑臉迎人的芥子木娃娃。(註:日本東北特產的鄉上玩具,多半是圓頭圓柱身軀的木製娃娃。)芥子木娃娃旁邊則放了一個大水缸,有三條紅色金魚頂著讓人猜不透心思的神情,悠遊其中。雖說是金魚,不過還這是有夠大的耶。簡直和鯉魚沒什麼兩樣了水缸開來似乎並沒有時常清理,裡頭的水已經污濁不堪,玻璃上還張滿綠色的水藻類。 午安~~ 我稍微提高聲量出聲後,裡頭傳來一句來了,接著是啪答啪答的腳步聲。好不容易,一位年約四十出頭的大嬸終於現身。她一見到我,隨即露出笑容。 唉呀,這不是裕一嗎?好久不見了,你已經出院嗎? 這……是的,大概算吧…… 我含糊其詞,一邊裝乖低頭。 我想找……那個…… 你要找美雪吧。我去叫她。 謝謝 大嬸有嫣然一笑,原地轉身,向背後階梯大喊美雪~~裕一來羅~~聽到沒有~~快一點呀~~是裕一喔~~那嘹喨的聲音真是驚天動地。 唉,怎麼會這樣呢,真是丟臉到想找個地洞鑽進去啊…… 我姑且滿臉堆著笑,等在那兒。 就在大嬸至少大喊我的名字七次後,階梯上方才由遠而近地傳來拖鞋聲響。從那腳步聲的節奏察覺來人心情似乎不是太好。 果不其然,水谷美雪一看到我的臉,就顯露出不耐煩的表情。 怎樣? 那聲音實在是非常不耐煩。她說起來不算是個美女,也不是討人喜歡的那種類型。可是她臉上那雙眼皮的眼部線條感覺挺溫柔的,翹翹唇也不賴。只要笑起來,似乎就是那種也,能說不可愛……也不能說。會讓人放在心上……的那種類型……或許可以這麼說吧……她身高比裡香還高。大概一百六四公分。她穿著及膝牛仔裙,和粉紅色連帽上衣,從裙襬伸出兩條還蠻漂亮的腿。 哈……哈囉。 雖然我拚命地擠出笑容,美雪卻還是滿臉不耐煩。 四周瀰漫這詭異的氣氛。 大嬸對這樣的尷尬場面渾然不覺。還說:裕一,快進來吧。對了。還有朔日餅(註:朔日意為初一,伊勢傳統每月初一會準備糕點,祭神感謝正月平安。當初祭神糕點演變至今,成為當地以每月不同季節產物為餡料的特產。)喔。我來泡茶,一起吃吧。 我再次裝乖低頭。 不……不用了。 別客氣呀,這個月的朔日餅很好吃喔。是打工那邊的店長買來以後,分給我的…… 媽,我們要到外面講啦。 美雪以略嫌低沉的聲音說著。裕一好久都沒來玩了。好不容易才來這麼一次,請人家進來坐坐又怎麼樣呢?大嬸一邊發出遺憾的聲音,一邊轉向我。虧你們倆從前老在一起呢。 啊,嗯,是啊。我哼哼哈哈地傻笑。相同的肌肉已經持續上提三分鐘之久,面頰開始逐漸感到疲累……還好美雪二話不說套上運動鞋,旋即拉開玄關大門。轉頭向她母親說馬上回來,便邁開步伐。我向大嬸點點頭,緊迫在美雪後頭。 幹嘛啦? 她面向前方說。 我好不容易逮到一會喘口氣,一邊說: 沒有啦,只是……有事情想拜託你。 拜託? 啊,嗯。 什麼啊? 我深深吸了口氣,好了,準備迎戰。只要在這關卡失敗的話,就等著被當作變態的大型伺候,附帶被拿到學校大肆宣傳的駭人風險。因此無論如何,都必須避免墜入那樣可怕的地獄深淵中。 那……那個,借我水手服啦。 什麼? 美雪停下腳步,同時轉過神來。 你說什麼? 那張臉頓時流露出扭曲的表情。 完、完了…… 似乎一擊便潰敗的一塌糊塗。之前苦思再三後,本來覺得與其耍些有的沒有的小花樣,還不如直截了當地開門見三提出要求。這是不是有點聰明反被聰明誤呀。不對,這可能臉聰明都沾不上邊吧。 我開始全身汗如雨下。 就……就是,想……請你把水手服借我……也沒什麼啦……哈哈哈……不,不是的,我可沒想要用在什麼奇怪的用途上喔!我完……完全沒有那種打算!真的!我保證!絕對不會有那種打算的! 蝦……蝦米?說句老實話,怎麼越講越明顯動機更加可疑了呢? 什麼奇怪的用途啊? 果不其然,美雪的臉龐益發扭曲,同時這麼問。 唔…… 我不禁嚇了一大跳,為之語塞。心想,唉,又搞砸了。現在哪是說不出話的時候啊,甚至得靠流暢的口才渡過危機呀。可我偏偏就選在最糟糕的時機大驚失色。當然,從美雪的雙眼感覺到,似乎轉變成看到了什麼污穢的東西一般。 一定是被誤會了…… 美雪的雙唇微微掀動,她絕對實在質問我,她雙眼閃耀的光芒也非比尋常。感覺上甚至是比生氣還嚴重的憤怒。應該會被問說要借用來做什麼啊。不僅如此,還可能被她破口大罵地說你這個變態傢伙。 我不禁嚥了口口水。 咕嚕的聲響異常清晰。 我三天前剛滿十七歲。 以英語來說是seventeen 雖然我認為那種說法很蠢,可是短大畢業後立刻進百五銀行工作的姐姐,在自己滿十七歲那時,就曾以陶醉的語調說什麼: seventeen 還說什麼,感覺好特別喔。 這點我和姐姐毫無同感。或者該說是,根本難以有同感。畢竟滿十七歲後,生活並沒有一夕之間發生任何改變,仍然時而被當作孩子,時而被當作大人一般地看待,零用錢也還是維持三千五百圓。 真的,根本沒什麼特別的嘛。 話說回來…… 竟然會向一個十七歲女生借水手服,戎崎裕一還真是個大笨蛋。又笨、又蠢。又少跟筋,真的什麼的都不懂耶。就算是什麼十七年的青梅竹馬,也要會分辨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啊。 其實是打算把他趕走的。 罵他說,你是個白痴呀。 罵他說,你給我滾得遠遠的。 但是,我如今卻在這衣櫥翻箱倒櫃,哎喲,這裡怎麼會裝得下這麼多衣服嘛。全都是鞋小孩子氣的幼稚衣服。自己怎麼會買這種花樣的衣服呢。我那時候怎麼會這麼某名奇妙呢。 歐名奇妙…… 這是常有的事。某名奇妙。嗯,我又時候還會覺得,人生或許就淨是這些某名奇妙的事所構成的。人哪,就只是這麼一直來來區區的,不是嗎?就算變成大人以後,情況也仍舊是一樣的,不是嗎? 每次翻閱那些陳舊的相本就覺得好煩。 因為裡面全都是我和小裕的照片。而且更窩囊的是,我就像是跟屁蟲般來黏著小裕。不是緊抓著他的手臂,就是拉扯著他的袖子。媽媽現在只要一看到那些照片,還會很開心地笑說: 看來就像是一對小夫妻呢。 每次只要被這麼一說,我的反應就是立刻回房去,因為實在是受不了嘛。那種情緒根本毫無道理可言。 當我察覺時,一切已經太晚了…… 哪大概是升高中三個月的事把。沒錯,那時候好不容易才逐漸習慣校園生活。這是不是就是所謂的孽緣呢,我和小裕又被分到了同一班。 我現在已經搞出清楚事情是怎麼發生了。感覺上似乎是毫無預警的突發情況,可是就在不久前我也開始對小裕感到不耐煩。像是隨隨便便拿人家的橡皮檫、親熱地叫著:美雪、美雪、完全不把人家當女生看待、從後頭追上來擦身而過時咚地一聲敲人家的頭……看來這全都是些無聊小事,可是一件件事情累積下來,卻讓我厭煩至極。 所以。 所以,沒錯。 一回神,兩人看來幾乎和打架沒兩樣了。 就在教師正中間。 原本生氣的只有我,小裕則是滿臉困惑,眼神不安地四處游移。他那幅樣子看來真有夠礙眼,我於是往小裕衝去。小裕被桌子絆倒,整個人幾乎快要跌下去的當下,也不知道是故意還是反射動作,便順勢緊抓住我的手腕。當然,我也和他一起栽了下去。被我們撞翻的桌子同時發出喀答喀答:的響亮聲音。 我也搞不懂為什麼,不過手肘附近撞到疼的要命,莫明地覺得真是有夠窩囊,就在那樣的疼痛於窩囊感中讓我幾乎掉淚,一起身時…… 小裕一把抓住我的胸部。 我知道他不是故意的。 戎崎裕一並不是精明到會做出這種事的男生。 他是個懦弱每種、優柔寡斷、心思單純的笨蛋。 啊,完了…… 他流露出這樣的神情。 小裕的神情讓我更覺得窩囊到了極點,況且聚集於四周的同班同學似乎也都在心底驚呼啊呀呀……就在那一瞬間,我已經沒有任何選擇了,所以我打了小裕。一巴掌。啪地一聲。接著,拔腿就跑。跑進廁所裡。一些感情好的女生隨即跑來安危我,可是那也讓我覺得窩囊的要命因為我一邊泫然欲泣,還要頻頻回到什麼沒關係、沒關係,總之就是拚命想辦法擠出笑容,但是朋友用膝蓋想也知道怎麼可能完全沒有關係。儘管如此我還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說沒關係、沒關係,這世界上有什麼比那樣的自己更窩囊呢? 果然,察覺時已經太晚了…… 當我把大半衣服從衣櫃中掏出來時,才終於發現要找的東西。仍套著洗衣店塑膠套的備用制服這件本來就不是我的,是姐姐的。因為念同一所學校,所以就從姐姐那二接受過來了。原本尺寸就不是很合身,大概就只穿過一、兩次吧。 我討厭借出自己的制服。 我大概明白他借衣服的理由,所以才覺得 絕對不要。 所以,姐姐的制服就像是某種妥協點吧。 冷……好冷啊…… 冬季無情的太陽乾脆地直往西斜,週遭即將完全陷入黑暗之中。而且,還颳起強風,讓人搞到更加寒冷。雖然我把雙手深深插進口袋裡,搖搖晃晃地晃動著身體,卻還是無法暖和起來。 這絕對是某種懲罰遊戲……一定是美雪想害我這個提出荒唐要求的人,全身直大哆嗦的一條詭計…… 只不過是拿件制服來,根本就不可能花這麼久的時間呀……我一邊這麼想,一邊走近混凝土提防。提防的那一邊是運河,沒當風吹過,那污濁的水面便會泛起陣陣漣漪。濃郁的海潮氣味隨風飄來。 小船發出砰砰砰的優哉聲響,在小小的運河中溯和而上。 你等一下。 美雪扔下這麼一句話就跑了。 光憑那句話,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去拿制服。也可能實在盛怒之下,扭頭跑走。 而且,也可能是一種懲罰遊戲。 冷死了…… 我低喃的聲音也在顫抖。 啊呦,受不了啦,真的好冷喔。 果然。或許起初根本就不該來拜託美雪的。從那時候開始,打從我一把猛抓住她的胸部開始,我和美雪之間就隱隱約約地尷尬起來。她生氣也是理所當然的,可是我本來以為過了一陣子之後她大概就會原諒我了。而且那天放學後,我也向她說了對不起。然後,美雪也嗯地點點頭。 不過,她似乎還是沒有原諒我的樣子。 美雪還是滿臉不悅的那個老樣子。 她還在生氣嗎? 為了將近兩年前發生的事? 或者是……自己曾在不注意的時候,做了什麼事惹毛了她? 我約略想了一會兒,卻依舊想不到什麼可疑事件。不過,等一下喔,說不定是早在八百年前的事種下的遠因。會不會是小學三年級時,把臉伸進她的裙子裡面那件事呢?那時候,應該有哭把,美雪她。不過說真的,我也急得火燒屁股似的。我壓根兒沒料到她會哭嘛。可是,過個三天,一切又恢復正常啦。那會不會是我在廟會時,自己把她買來的兩瓶檸檬汁全都喝光的那件事呢?又會不會是我弄丟她的鉛筆那件事呢?唉,一旦說起這些陳年舊事,所謂的可疑事件還真是不勝枚舉呢。 不過,像這種事應該也很常見把…… 我一邊因寒冷而顫抖,腦子裡突然出現這樣的想法。例如過去常混在一起的小林、伊澤或吉村他們,現在也都很少見面了。即便我會一廂情願地把學校不同當作理由,不過我其實是很明白的。事實不是那樣的。總而言之……我想是因為我們都已經慢慢改變了。不論是好的、壞的,都會隨時光的流逝自然遠去。我們都活著。而所謂的活著就是逐漸改變。不論是你所珍視的、不想忘懷的、必須忘懷的,曾幾何時總會一五一十地消失的一乾二淨。任何人對次都無能為力。 或許相同的情況也發生在我和美雪之間吧。 就在我渾然不覺的過程中。 相對的,美雪卻已經逐漸察覺。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吧…… 我這麼咕噥著。 內心深處竟莫名地感到有些空洞乾澀。那時種就好像如果有個空罐子在你面前,就會想一腳把它踩扁的那種情緒。一陣又冷又幹的風吹過。運河水面也隨之搖曳起來。陣陣漣漪滑過水面。唉,我看算了。回醫院去看看裡香吧。說些無聊的笑話,逗逗裡香開心吧。不對,裡香搞不好會更生氣吧。嗯。那種可能性絕對獲得壓倒性勝利。然後呢,有時候還會順百年扔幾顆橘子過來。真是的,明明就是個病懨懨的女生,怎麼還能這麼粗暴啊。 都是因為我腦子裡光想著這些事,所以完全沒發現。 這…… 背後突然傳來這樣的聲音。 一回頭,美雪站在那裡。 可能是跑來的吧,只見她氣喘吁吁的。 啊? 這個,我拿來了。 美雪把一個紙袋塞給我。我一時之間還搞不清楚狀況,腦袋一片混亂,後來好不容易才明白那時我拜託她借用的東西,也就是制度。 喔,好。謝啦。 我手忙腳亂地接了下來。 我沒想到她真的會幫我拿來。也不是啦,她都叫我等一下,然後就跑回家去了,以常理推斷應該是會幫我拿來的。只是因為在我獨自等候的期間,腦中的思緒自顧自地自虐爆沖,所以也就無法保持那種正常的想法了。 我有好多事情都想太多了。 而且全都是些不用想的事呀。 然後呢,非想不可的事卻沒花心思好好去想想。 喂,那時要用來幹嘛的啊? 終於被問道理由了。 我將準備好的理由說出口: 你也知道我在住院吧。就醫院裡有個同年紀的女生啊。那傢伙因為身體很虛弱,一直都住在醫院裡。也沒去過學校。然後,前一陣子,她說什麼想去看看。她那個性酒肆所謂的衝動隨性吧?真是有夠任性的耶,那傢伙。只要一說出口的事,就完全不聽勸。個性耶亂七八糟的。不過,我就是想帶她去看看羅。只是,穿便服也未免太顯眼了呀。如果被負責學生訓導工作的近松老實他們發現到的話,也可能被轟出去。所以…… 所以要讓她穿上制服? 美雪這麼問,我也點點頭。 就是這樣。 裡香,是這個名字嗎? 啊…… 這突如起來的攻擊讓我陷入焦慮。 你怎麼會知道的……? 山西在學校裡逢人就講啊。說什麼裕一交了個女朋友,HIGH翻了。還說兩個人在同間醫院,根本就是毫無節制的打情罵俏,有夠猛的,樣樣都來呢,現在一定什麼該做的都做了吧…… 小裕想帶去學校的女生,就是那個女生吧? 山西,我要宰了你。 我在心底深深、深深地刻下復仇的誓言。 絕對,要把你給宰了。 是、是啦。 聽說是個美女喔,山西還說可愛到不行耶。 混賬山西。光宰了你還不夠。宰之前還要先用魔神風車固定技對付你才行。就算跪地求饒也沒用,鬼才會因為這樣就鬆手讓你好過。話說回來……美雪到底是在氣什麼啊? 我依然滿臉問號,點點頭。 是、是啊,算是漂亮吧。 喔~~美雪低吟。 所以小裕才會那麼拚命的呀。 我才沒有拚命哩。我二話不說隨即否認。我哪有那麼不顧一切呀……應該吧。喔~~美雪又如此低吟。 美雪似乎還想說些什麼,最後終究還是避開我的視線,信步走到提防盡頭。其實正事都已經辦完,可以回去了!不過我扔只是呆呆地佇立於原地。如果就這樣說聲那我走羅掉頭離開,感覺上彷彿是把什麼扔下不管。雖然我也不知道那所謂的什麼到底是什麼。 小裕,你要去念其他地方的學校喔? 她說的其他地方指的是伊勢以外的地方。 雖然答案早因為裡香的存在而變得曖昧,不過我還是一一直以來的心意點了點頭。 是吧。 是想到伊勢以外的地方去? 也不是那樣啦。 那是為什麼? 我一時之間回答不上來。 因為,其實就是那樣啊。 我是想到伊勢以外的地方去。但是突然被美雪這麼一語道破,反而有點不願意坦率承認。 我這麼沉默了好一會兒,美雪望向我。 唉,隨便羅。她說著隨即移開視線。 怎麼覺得我和美雪從剛剛開始就一直在重複相同的話啊…… 你什麼時候要去學校啊? 後天啦。 這樣。美雪知道最後都不願意於我四目相對。她是生氣嗎?到底是為什麼?女生這種生物還真是莫名其買啊…… 話說回來。 我儘量低聲說。 你們怎麼會在這兒啊? 我所推的輪椅上坐著裡香。裡香穿著粗呢連帽大衣,腿膝部還蓋著一條奶油色的毯子。嬌小的雙手被我的手套母親趁三交百貨公司打折是買來的八百圓便宜貨就是了完全包裹住。因為她說沒有手套,我就把自己的借給她。所以,我推輪椅的雙手是光溜溜的什麼也沒戴。雖然風很冷,不過這也沒什麼。 問題在於,我右邊站著美雪。美雪穿著學校規定的深藍色外套。領口處還看到水手服的領子,所以應該是穿著制服。然後,我的左邊是山西。山西也穿著制服。他的上半身沒穿其他便服,只圍著一條圍巾。再來呢,司則呆頭呆腦地站在山西左邊。他和山西一樣也穿著制服。都怪他這一年又長高五公分,緊繃的制服貼在他身上,紐扣似乎隨時都會爆彈開來。 我。 加上裡香。 加上美雪。 加上三西。 加上司 不知道為什麼是我們五個人一起在路上前進。 唉呦,這就是所謂的後援軍嘛。 山西一格外強勢的態度說: 擔心?有什麼好擔心的啊? 我語帶殺氣地問道。 回話的不是山西,而是美雪。 小裕笨手笨腳的嘛,搞不好會被老實發現呀……我哪有笨手笨腳的啊!? 看著情況都快吵起來了,我索性閉上嘴。同時也是因為,莫名地察覺到一種詭異的氣氛。每次只要和美雪交談時,前方也就是輪椅那裡就會有種若有似無的氣氛向我湧來。會……會不會是錯意了啊?對,沒錯,一定是會錯意了。嗯,嗯嗯,一定是那樣沒錯的。 不好意思!反正我們是想來幫忙啦! 眼見週遭氣氛緊張而發慌的司,趕緊這麼補充說。 正在興頭上的山西隨即附和。 嗯,我就是這個意思啦。我們不是拜把的兄弟嗎,戎崎! 啥?拜把? 你那張臉別那麼臭嘛!我們可是真心誠意的,真心誠意的喔! 超級大騙子! 絕對只是來看熱鬧的! 全都是因為山西很喜歡類似的活動罷了。他一定是想冷眼旁觀。潑潑冷水,順便收集事後可以拿來嘲笑對方的好題材。大概是一個人來做的話覺得心虛,所以乾脆把司也一起拖下水,但是,美雪為什麼也會跟著一起來呢?是山西找她的嘛? 事到如今,多說無益。我放棄繼續追究下去,問裡香: 裡香,會不會冷?…… 還……還好吧?…… 這……這樣啊。還……還好吧。哈哈。 裡香的沉默讓人冷汗直流,我不禁自顧自地打起圓場來。輪椅繼續前進,我們也繼續前進,在沉默之中前進。不久後,我們跨越道路段差時,我背在肩上的相機隨之晃動,尖角碰到裡香的肩膀。 啊,對不起。 我慌慌張張地道歉。 對不起,痛不痛? 那個,借我。 裡香終於肯跟我說話了。 啊?哪個? 相機,我幫你拿。 喔,好。 我從肩上卸下相機背帶,把相機遞給裡香。裡香以雙手接過後,很寶貝地放在膝上。父親遺留下來的相機,老舊的單眼相機,放在裡香膝上看來讓人覺得很不可思議。 真有你的,還有一台那麼棒的相機喔。 山西優哉地問。 我以生硬的語氣回答: 家裡的啦。 家裡……是你爸的喔? 是啊。 棒……很棒的相機耶。我說真的喔。 司他幹嘛突然發出這種倉皇的聲音啊? 我仍舊以生硬的語氣回答: 舊的要命耶。 像這種東西賣給收藏迷之類的,應該會有很不錯的價錢吧。你可以到網絡上拍賣試試啊。搞不好還買到大概十萬圓呢……好痛! 啊,不好意思。踩到你的腳羅。 山西的慘叫和美雪低沉的聲音。 明明是個女生,怎麼會這麼重呀。痛死人了啦……痛痛痛! 這次下腳的人不是美雪,而是我。 啊呀,對不起、對不起。 我姑且道了歉 戎崎,你剛剛絕對是故意的吧! 怎麼可能呢。裡香,要過那邊的段差羅。 我知道。 別咬到舌頭喔。 怎麼會咬到啊。 開玩笑的啦。 無聊。 我們的確就這麼聊著無聊的話題,一邊持續前進。裡香從半途開始聲音似乎也逐漸轉為溫和,這會不會是我多心了呢?總而言之,像這樣大夥兒一塊兒散步前進也不至於遭到哪裡去。雖然也沒到快樂的地步,嗯,總之不賴。 好不容易我們終於抵達校門。 啊,對了。 某個念頭突然冒出來,我於是說: 裡香,把相機給我。 嗯。 我來幫你拍照。 雖然這個時節櫻花沒綻放很可惜,不過這可是你頭一次上學呢。還穿著制服耶。這就是那個什麼紀念照呀……這些話因為大家都在身邊,當然沒能說出口。不然太丟臉了嘛。 我沉默地往後後退三公尺左右,然後透過取景窗窺視裡香。坐在椅上的裡香,兩手規規矩矩地擱在膝上,簡直就像個年幼的孩子。 喂,你們全都讓來啦。 司識相地想退開。 不過卻被裡香攔下來。 沒關係,這樣就好。 可是…… 這樣就行了。 裡香笑了。 為什麼呢。 那抹笑容雖然讓我感到困惑,我還是點了點頭。 嗯,好……那,要照羅。 取景窗中的裡香依舊保持著笑容。 喂,裡香。 你為什麼會笑得這麼開心呢? 近松覺正,正如從字面推測的第一印象,是個具有寺廟繼承權的人。不過這位繼承人,實際上都已經是個四十二歲的啊伯了。由於高齡七十八歲的父親身子骨仍舊硬朗,他也只是因為到目前為止都還沒接棒,所以仍舊掛著這個名字。正因為他的出身,和他酷似大佛的臉龐相呼應,學生也順理成章的奉上了鬼大佛的稱號。 之所以會被冠上個鬼字,這是因為覺正所負責的是學生訓導工作。 根據覺正的認知,所謂的學校而言之就是個叢林,是個彷彿動物園中猿猴上的地方。如果沒有出現一個人來統御群體的話,立刻就會變成真正的猿猴哦山。不管是被叫鬼,或被罵囉唆……也不論是每兩年就會被小混混報復一次……總之自己都必須使出兇狠的眼神。這就是學生訓導的本分。 正因為如此…… 燃燒這熊熊使命感的近松覺正,四十二歲(確定)圓條寺第十七代主持(預定),放學後都會巡視校園。即便可能惹麻煩的那種學生早就回去了,但他絕對不會因此而鬆懈。如果抓到了因為好勝而在教室裡偷抽煙的學生也不足為奇,甚至還有可能會逮到被一時熱情沖昏頭腦的年輕笨南笨女在更衣室裡卿卿我我……那可不,嚴重的還會涉及不純的異性交往。 唔? 近松覺正(以下略)剛拐過走廊轉角時,停下了腳步。眼前大概有五個學生走在一起。這樣的情景本身是沒有問題,不過他首先注意到一行人中有個坐輪椅的少女。 怪了,輪椅?受傷了嗎? 因為學校也都放學了,運動社團正好在練習。現在還能聽到操場那頭傳來鏘鏘的擊球聲響。熱衷投入的話,應該也會弄出一、兩道傷口吧。所以,這都還好。 受傷也是青春。 挫折也是青春。 不過,還是有問題。再怎麼說,那少女竟然有一頭及腰的搖曳黑髮。根據校規第八條附則第三款,過肩長發必須編或綁起來。單就這一點,那個少女已經違反校規了。可是,更大的問題在於,覺正根本不知道在這學校裡。那一頭這麼引人注目的長發,只要看過的話應該都會記得才是。 而且,更讓他掛心的是那夥人中混著一個高大離譜的大塊頭。那恐怕……應該……不。不會錯,那肯定是二年三班的世古口司。身軀龐大卻善良老實,唸書不太行卻很古道熱腸。雖然和平凡這種形容有些差距,但大致說來是個好學生。覺正如此判斷。 真要說有什麼讓他心裡不快活的,就只有世古口司不肯加入由覺正擔任顧問的柔道社而已。 畢竟那幅體格,鍛鍊後必有所成。他的全身骨骼簡直像是為柔道而生。覺正從一年級開始就苦口婆心地持續以這番說詞邀他加入,對方卻只會支支吾吾地說什麼喔、這個嘛,絕口不提要加入社團的話。這情況若是二十年前,覺正早就硬扯這他的脖子。把她拖進武道場,先讓他做一百次體落技、一百次過肩摔、一百次掃腰等柔道技法,再使出袈裟固定勒得他氣喘吁吁,然後逼他在入社申請書上按下拇指印。但是今夕非比,什麼PTA父母教師會、教育委員會、人權熱線,總之煩死人的東西多如牛毛!有時只不過是用手戳戳學生的小腦袋也會被校長叫去問話。真是有夠麻煩的。 也就是因為這樣,世古口司終究沒有入社,持續把一身優秀條件就這樣一直放到爛……覺正始終對此耿耿於懷。明明只要經過自己紮實的鍛鍊,毫無疑問地便能放眼國立體大。而且,照這樣進入大學中持續練習下去,甚至連奧運候補選手都將不是夢。 但是,事實偏偏與覺正的夢想北道而馳,世古口司現身之處並非武道場而是調理室。被眾多女生所包圍,置身與嘰嘰呱呱的聒噪聲中。大受歡迎。甚至在有些地方還備受尊崇。 對於覺正而言,世古口司說到底就是個不可思議的存在,無法理解。無法理解之餘,更讓人困擾不已。正所謂愛之深貴之切,覺正秉持著那句話的真諦向那夥人發出聲音。 喂,那邊的!等一下! 那夥人聽下了腳步,轉頭望向這邊來。嗯,沒錯,那個大塊頭果然是世古口司。二年四班的水谷美雪也在。那個學生擔任圖書委員,說好聽一點是認真,說難聽一點是毫不起眼。她沒問題。另外兩個呆呆地杵在那兒的南學生……名字想不起來,不過大概就是那種沒必要記得名字的學生吧。這也沒問題。不過那個坐輪椅的少女……他卻完全沒有印象。她是個頗具姿色的美少女。不論是即將入僧籍也好,年滿四十二也罷,絲毫無損覺正是個男人的事實。只要看過這麼美的美少女一眼,就決不可能忘得掉的。但,他到底是誰呢? 你們在做什麼? 他原本打算出聲時儘量避免讓對方產生戒心,不過他天生就是個急性子他的聲音一旦自那借由讀經鍛鍊過的喉嚨出來之後,便會響徹整條走廊。結果還是讓他們一行人對她立即萌生相當嚴重的戒心。他記不得名字的那個一臉蠢相的男學生,不知道在口中咕噥說了些什麼,那一夥人立刻轉過身去接著快速地在走廊上舉足狂奔起來。這麼做擺明了就是大逃亡,哪裡只是可以而已。 全給我站住!聽到沒有! 覺正一邊大聲嘶吼著,同時也隨之舉足狂奔。 我也搞不太清楚現在是什麼情況。只聽見小裕說快逃時,我當下覺得這是個錯誤的選擇,可是都怪大家瞬間如鳥獸,結果就還是怪怪遵照那個錯誤的指示行動了。我跑了又跑,沒命似的狂奔。一回神,那個小裕從醫院帶來的女生,秋庭裡香的輪椅竟然變成是我在推了。當然,秋庭裡香整個人瑟縮在輪椅裡。 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呢? 啊,對了。記得小裕跑過走廊轉角是摔了一跤,接著他滿懷悲壯地大喊你們先走~~我心想原本只要好好說清楚狀況,老實一定會諒解的。可是一旦拔腿就跑,老是他……特別是鬼大佛應該不會輕易地放過我們這幾個,唯今之計只有拚命逃了,因此才會接下推輪椅的工作。 胸口深處似乎灼熱得快燒起來了,同時也幾乎喘不過氣來了。所以我停下了腳步,回頭一看,身後只要一條空蕩蕩的走廊。四周都沒有鬼大佛追上來的動靜,也聽不到什麼腳步聲。好像勉強逃過一劫。 和小裕走散了。 有沒有被鬼大佛抓到啊? 話說回來,山西和世古口也不見了。 那兩個人說不定也被逮到了吧…… 真受不了耶。 竟然得和一個至今從沒交談過的女生獨處啊。 不過,怎麼會有美成這樣的頭髮?完全不毛躁不亂翹,就這麼嘩啦啦地直直披落腰際。像我的頭髮就是不聽話,就算留得再長也沒辦法這麼直順,反而會落得又毛躁又蓬鬆。 雖然心底直覺得羨慕,同時卻又有另一個不願意這麼想的自己存在著。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說不定是因為小裕對她百般呵護、無微不至地關照,也可能似乎因為她身上穿著自己的制服。 唉,為什麼會如此地憂鬱呢? 大家不知道會不會有事呢? 我受不了長時間持續的沉默,彷彿自言自語地這麼呢喃。 有沒有被抓到啊? 秋庭裡香的肩膀微微動了動。 裕一是個大笨蛋…… 所以,可能已經被抓到了吧。真氣人。 裕一干嘛叫他名字叫得那麼親熱啊。你覺得他被抓到比較好喔、我終於吐出這樣的問話來。 秋庭裡香望向我這邊。我被那張美麗的臉龐和雙眸,壓得死死的。為什麼挖苦別人的自己,反而覺得渾身不自在呢…… 秋庭裡香後來終於問:被抓到後會很糟糕嗎? 大概吧,這…… 那就走吧。 啊……去哪……? 去找那個老師。 然後哩? 說清楚啊…… 這並不是裕一的錯,是我的錯。 她的語氣斬釘截鐵,感覺上簡直完全不知恐懼為何物。我很明白這世上有太多的矛盾,也知道全都只是些無聊透頂的事。像裙子長了一公分或短了一公分。指甲剪了沒有。全都是些諸如此類無聊透頂的事,特別是學校更是那種無聊的地方。然而,這個女生,秋庭裡香卻認為只要自己一個動作,整個世界便會臣服於她的腳下似的。 沒那麼簡單啦。 打算要否定她的語句。然而,聲音卻是如此微弱。 對方可是鬼大佛耶。 可是如果我不去的話,裕一不是會被罵?…… 那時非去不可。 那雙眼睛沒有絲毫。我也無意反駁,只能點點頭。然而,卻有另一個自己依然將輪廓推向於教職員室完全不同的方向去。我沉默地持續邁開步伐。 我為什麼會把制服借給這樣的女生呢? 我又為什麼會這麼想要大哭一場呢? 我跑了又跑,沒命地一直跑。也因此,我的右邊側腹部都開始發疼了。右邊的側腹部……那不正是肝臟所在的部位嗎。唉,這樣以來萬一又得延後出院的話,該怎麼辦呢!這個混蛋鬼大佛! 我們跑上半個人影都沒有的階梯,穿過迴蕩著響亮腳步聲的走廊,直到確定終於完全逃脫後,我和山西才敢停下腳步。我們和裡香、美雪還有司都走散了。 可惡! 鬼大佛! 去死吧! 罵得好! 我們雖然氣喘如牛,不過仍然一邊持續咒罵著,一邊癱坐在走廊角落。儘管所依靠的牆面,和屁股底下的地面冷的要命,可是那種寒意對於跑到已經發熱的身體而言反而感到很舒服。 戎崎,拜託你別在緊要關頭跌倒呀! 我哪有辦法啊! 我又不是自己高興跌倒的。只不過,該說拜跌倒所賜嗎,還是該說因禍得福,正因為我的那一跤吸引了鬼大佛的全副注意,裡香和美雪似乎才能趁隙逃脫。只是苦了我們,之後為了逃離鬼大佛的魔掌還得死命狂奔。 那傢伙一定是個虐待狂啦。 嗯,沒錯。 以後一定會下地獄的! 可是他是個和尚耶。 這、這就…… 鬼大佛!說真的去死吧!…… 人渣敗類! 山西持續誇張地罵個沒完,我因此收斂了一點。 當然,我也知道鬼大佛本來就不是什麼好東西。可是鬼大佛也是以鬼大佛他自己的方式處理份內工作,只不過就是個中間管理階層,而且真要論斷誰是誰非,算起來我們也有錯……不,應該說錯的全是我們才對。 把他罵成這樣子似乎有點過頭了。 去死吧! 山西的聲音仍絲毫不留任何情面。然而,這不是什麼值得一一點明,提出警告的事情。所以我依舊保持沉默,不附和,也不唱反調。正如我一路走來,始終如一的態度。 話說回來,山西這傢伙是怎麼回事啊? 怎麼會這麼暴躁呢? 後來終於連山西也靜了下來,我們一邊大口喘著氣,只管坐在走廊角落。放學後的校園一片寂靜,偶爾從遙遠的某處會響起某人的腳步聲。是司嗎?或是美雪?啊,裡香不知道怎麼樣了?和美雪在一起的話,應該麼事吧。 當氣息歸於平穩後,才逐漸感到寒意。 差不多得起身去找裡香了……我這麼想正要開口時 喂,戎崎。 山西搶先開口了。 嗯? 像你啊,會覺得自己未來或什麼的嗎? 啊? 這傢伙是怎樣?吃錯藥羅? 你說得未來是什麼意思啊?還有那個什麼的又是什麼意思啊? 就是啊,那個……將來或是未來……總有一天自己會變得很了不起,或變成有錢人之類的呀……啊呦,也不死那麼無聊的事啦……怎麼說呢,我是想問你會不會感覺好像會發生什麼很厲害的事啦。 幹嘛突然這麼問啊? 這該不會是某種搞笑題材吧? 也對啦,一般人是不會丟出這種莫名其妙的搞笑題材,可畢竟山西是個貨真價實的大笨蛋,偶爾還會丟出一些完全不搭調的話來。 我暫且觀察著山西的反應。 山西逕自凝望這天空某處……不,是完全不存在的虛無之處。 我低頭說: 誰知道那種事呀。 之前啊,半夜播過一部電影。凱文科斯納不死盡老演一些爛電影嗎?可是,這一部竟然還蠻好看的。在那部電影裡面,凱文科斯納的朋友對他這麼說。 說什麼啦。 Doyouremrmber?WhenyouweresiaxteenseventeenlookingaheadNextcoupleofyears,Iwouldbegreat.JustknewitIdon`tfeellikethatanymore. 啊? 他見我有聽到沒懂,滿臉問號的樣子,山西終於抿嘴一笑。然後,似乎真把我視為笨蛋地說句笨~~蛋。 你還真是個無藥可就的笨蛋耶,竟然聽不懂本大爺一口流利的英語。你英語聽力根本就是零分嘛。 吵死人了,是你自己發音太爛還敢說。 我實在部甘心被山西看扁,立刻這麼回嘴。 但是,山西卻感覺更為囂張地笑了。 還敢說哩,平常的你就常常聽不懂了呀。 你自己還不是一樣。 也對啦。我呢,是絕對分辨不出來B和V到底有什麼差別……真的耶。 R和L講的時候勉強過得去,可是就是聽不懂。 像LICE和RLCE的意思就完全不一樣,聽不懂應該挺慘的吧……喂,聽起來都一樣啊。 哇哈哈哈,你真是個無可救藥的笨蛋耶。英語聽力大鴨蛋嘛。 吵死人了啦。 我們邊笑邊這麼聊著。對了,我們以前也常像現在這樣說說笑笑。小學高年級那陣子,我幾乎每天都和山西混在一起吧。兩人攜手搞些毫無意義的惡作劇,整天埋首大電玩而被不目罵……唉,反正淨是這些諸如此類的事罷了。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再和這傢伙像這樣聊天呢? 你記不記得十七、八歲那時候呢……那傢伙是這麼向凱文說得啦…… 她說,那時候總覺得再過兩、三年,就會發生什麼很厲害的事,可是我現在已經不再那麼想羅…… 那是部老電影,大概已經是二十年前的老片了。那時候的十七歲,是有希望的呀。我……我卻完全不會那樣想耶。我腦袋不好,又不夠精明,老早就大致預估過反正一輩子都會這麼沒意思就過了。根本就沒想過會發生什麼很厲害的大事…… 這是不是就是所謂的代溝呀? 沒那回事吧,我很想對山西拱起的背部這麼說。和什麼時代一點關係東都沒有吧,目前還不能斷言一輩子都會這麼沒意思呀。可是,我沒說出口。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或許是因為我懦弱,或許是因為被無聊的自尊所束縛住了,也或許一因為我偶爾也會和山西一樣思考相同的事。我的確並不覺得未來會光輝燦爛,我們的未來只有一層莫名其妙的淡淡黑暗。 是的,每當想到關於未來的事時,我們就會駐足不前…… 所以慢慢地,我都儘可能不再去想未來。因為就算是想破了頭,也想不出什麼好點子來呀。畢竟要煞過當前的時光就已經必須竭盡全力,哪有多餘的精神管得了未來呀。 那時凱文科斯納主演的吧。那一定是一部三流爛片啦。 所以我不屑地吐出這句話。 凱文科斯納的電影怎麼可能會有什麼像樣的台詞啊。 嗯,也對啦。 他也只是個色老頭而已嘛…… 我看呀,根本就不值得語重心長地聊這種事嘛!你模擬考的結果不是糟透了嗎!! 我想改變當下氣氛,半開玩笑地這麼說出口時,山西立刻大吃一驚。 為……為什麼你會知道啊? 我簡直想對他跪地求饒。 唉,這傢伙真是有夠笨的耶。 簡直是個無可救藥的笨蛋。 你的志願學校選哪一個呀? 又△※啦。 山西說出口的是一所爛到不行的三流大學。 聽說被評分為C喔?……是D。 你啊,糟透了吧。那裡還被評為D喔?故意耍帥喔?答案隨便一填應該至少也能拿個B吧。 被我這麼一諷刺,山西立即板起臉來。 你很吵耶。 看來心裡似乎有些受創。 當然,我是個不會手下留情的。 可是,那裡還被評為D,就等於額頭上被刻了笨蛋兩個字羅。嗯,這簡直就是笨蛋檢驗標章嘛,正好代表你是個不折不扣的笨蛋。 那你又好到那裡去啦?! 唔…… 見我為止語塞,山西立刻露出活該的笑容。 總歸一句話,你這樣下去不是會留級嗎? 唉,這傢伙講話也同樣不會手下留情呀。 要再念一次二年級羅?和那些一年級的小鬼頭同一間教室喔?…… 哇哈哈哈,你呀,就快降級變成學弟啦。以後和我說話得用敬語喔,可不能再叫什麼山西羅。要叫山西學長,懂不懂呀? 可惡…… 好痛、好痛,幹嘛因為被我說中痛處就隨便打人啊! 彼此彼此! 我們倆像小鬼般叫嚷著,再地板上滾來滾去,一邊扭打成一團。我一使出:魔神風車固定技,山西這次則以令人懷念的古早招式四字固定技迎戰。我鬧著玩兒地讓他小露一手,卻出乎意料外地痛到不行,我發自內心的慘叫。 好痛、好痛~~!腳,快段了啦~~! 再來是必殺技四字固定反轉式! 啊啊啊啊啊啊~~!斷了斷了斷了~~! 我們就這樣持續地盡情打鬧,沒錯,就為了要把剛剛那種濕答答的氣氛抹得乾乾淨淨。 Doyouremrnber 喂,你還記得嗎? Whenyouweresixteenseventeenlookinganead 十六、七歲那時候,我們不是也曾有過樂觀得不得了的年輕歲月嗎? Nextcoupofyrars、Iwouldbegreat. 但是總覺得再過兩、三年,自己就會變成一個很厲害的人物呢。 Justknewit。 我是真心那麼想的。 Idon`tfeelthatanymore 但是啊,現在已經不會再那麼想了呢…… 然而,不論我再怎麼大聲叫嚷,那些台詞始終不斷地在腦海中盤旋迴蕩不去。山西一定也和我的感覺一樣吧。 那台詞真是有夠無聊的。 喂。 對不對? 追丟了。 出盡洋相了。 也因此,鬼大佛本名近松覺正四十二歲(確定)圓條寺第十七代主持(預定)在校園到處徘徊。沒想到那一群人竟會逃得那麼快。那個一臉蠢相的男學生跌倒時,原本想趁機把他逮住的,可是自己的腳竟然也被絆倒,摔了個四腳朝天唉,真不想變老呀於是就這麼讓他們一溜煙給跑了。 但是,我不會讓他們就這麼跑了。 絕對要逮到他們。 覺正以蛇一般的執著、狗一般的嗅覺,儲蓄往前走。 嗯? 聽見談話聲喔? 這聲音……的確是…… 我和山西剛出發去找尋找裡香她們,沒一會兒便和司不期而遇。但是,那個司他……已經不再是司了。 而是斯斐魯俊拉魯。 LuchaLiber,也就是墨西哥摔跤,忠實反映出拉丁氣質。比起拼得你死我活分出勝負,美感才是真正的極致榮耀。勝利是正確的,但是,美感更為正確。如果美麗再加上強悍,就再正確不過了。要論那如行云流水般的華麗墨西哥摔跤界中的巨星,當屬擁有上千副面罩的男人,也就是密爾馬斯卡拉斯(MilMascaras);但是,這個密爾馬斯卡拉斯斯斐魯俊拉魯,才是摔跤迷公認一手撐起墨西哥摔跤黎明時期的真正聖帝、創世神祇。據說當斯斐魯俊拉魯從摔跤周圍繩最上方飛身躍下時,那身影籠罩在耀眼的光輝中,炫目的光芒往往讓迎戰對手只能束手無策地直接承受他的必殺技太陽光線式體落攻擊。 由於他的時代過於久遠,記載那種驚世大技的文件資料都未能保存下來。不過根據他的愛徒密爾馬斯卡拉斯對後代傳述內容指出,當師傅縱身飛躍時,世界各個角落都隨之籠罩於幸福的光芒中。特別著名的是一九七一年在那個為世足賽所興趣的阿茲球場中(EstadioAzteca),所舉辦的墨西哥摔跤嘉年華表演賽。聽說,當時為了這場聚集所有巨星的墨西哥摔跤盛會,湧進了遠超世足賽的十二萬名觀眾。其中還有一百二十四人因興奮過度而心臟麻痺(其中氣人升天),三百四十一名孩童走失,當場墜入情網並且結婚的情侶有二十三對。正因為是場,名副其實的盛會,就在全場十二萬觀眾熱切眼神觀視下,斯斐魯俊拉魯接連使出的太陽光線式體落,至今仍被視為墨西哥民間的傳說而持續不斷地流傳下去。只要想墨西哥人詢問關於他的事!對方大概都會噙著淚水道出斯斐魯俊拉魯的傳說吧! 那個斯斐魯俊拉魯,墨西哥的英雄,就現身在我們眼前。我停下腳步,山西也停下腳步。話說回來,那副體格還真是巨大得離譜呀。頸子的直徑和頭部沒兩樣,而那顆頭就好端端地長在那副粗壯的肩膀上。而且,從肩膀垂下的雙臂簡直就和圓木沒兩樣。胸膛總之一個厚子可以解釋。即便一般人鋪以百米助跑速度往他的胸口衝過去,也一定會被直接彈回去的,腰身也粗得跟什麼似的。雙腿也很粗壯,那兩隻腳丫更是大得不得了,鞋子竟然要穿到三十一公分大的。最值得一提的是,他那站姿簡直美的太不像話。臀部強而有力地往上翹,胸膛挺得老高,雙臂充滿著力道。 我和山西兩人不禁都看傻了眼。 哈、哈囉。 但是司他……該說是斯斐魯俊拉魯,那有夠傻愣的聲音把我們拉回現實。 我邊嘆氣邊說: 你這是在幹嘛呀? 因為…… 司那龐大的身軀不安地蠕動。 洩漏身份的話就糟啦…… 明眼人一看即知嘛! 我只是想稍微掩人耳目一下…… 混不過去!混不過去! 我雙手啪嗒啪嗒地揮舞著。如果此刻手上拿著一本雜誌的話,我大概會直接把它扔到地上吧。 而是為什麼是斯斐魯俊拉魯啊!普通一講到墨西哥摔跤,明明就是密爾馬斯卡拉斯比較有名啊! 那個人太出名了,所以…… 吼,你這招還是障眼法喔! 我想得很周到吧? 司略顯得意。 他隔著面罩往外窺視的雙眼,猶如小狗的眼神一般閃閃發光。 嗯,的確周到,那實在是太周到了。 你那面罩實在哪兒買的啊!我連網絡購物也從來沒有看過有在賣呀! 哈哈哈哈,司笑了出來。 我自己做的…… 資料不足,所以右邊的蜘蛛圖案可能有點差異,做得怎麼樣啊? 誰知道啊! 就在此時,山西開口了: 請問……你們……這樣以來一往地到底在說什麼啊……? 啊? 我這樣聽起來總覺得……該不會是……你們是摔跤御宅族……? 我和司當然矢口否認 不……不是啦! 怎麼可能是嘛! 但是山西卻似乎完全不相信,以眯到不能在眯的雙眼上下大量這我們倆。 我可不想被歸納為司的同類,旋即慌慌張張地遠離司,我心裡才在這麼想,司立刻靠了過來。到那邊去!司!搞不好會和你被歸為同類耶! 也可以耶。 嗯……哪會啊! 可是,怎麼覺得你們對這方面熟的不得了。 我一定輸給司的啦。 哪會啊,裕一也很清楚啊。 你們絕對是摔跤御宅族啦。 不……不是啦。 對……對嘛!不是啦。 為什麼你們這些御宅族每次被人點破的時候,就會這樣拚命地否認呢?你們兩個,再怎麼想都…… 千鈞一髮的危急存亡之球,我和司只能全身僵硬地等著受死。啊啊,司這個超級大笨蛋。在這種地方戴什麼斯斐魯俊拉魯面罩啦。真的太周到了,有夠厲害的啦。怎麼會做得這麼棒呀,那個面罩,說實在我也真的好像要耶。五千圓……不,我甚至願意出倒一萬元喔。嗯,可是,也不需要在這種地方戴嘛。這樣未免也大引人注目了吧。 但是,救星總是從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現。 你們這些人,等等! 鬼大佛大叫著,一邊從走廊那頭跑了過來。 糟了,快逃! 我鬆了一口氣,同時大喊: 分開跑喔。 太宰來時很有女生緣。其實他長得並不是特別帥,還有中說不出來的頹廢感激發了女生的母性本能。即便實在校園中,他也總是顯得弱不禁風。他就常以那副德行,以做作的語調說著嗨,大家好呀,可是卻完全不會惹人厭,總之很有他個人獨特的風格。 那個太宰來時和秋庭裡香簡直真是一見如故。 川端他呢,是個討厭鬼喔。(註:指川端成1899~1971,日本文學泰斗。) 太宰老師果然還是以他那種獨特的頹廢感覺,但是卻格外充滿魅力的聲音說: 聽說,他幾乎都不理會別人的請求呢。 可是文章寫得很精彩呀。 啊,說得也是。 我之前讀過描寫到櫻花的那篇故事,那也好棒喔。 兩人正在高談闊論這日本古典文學。如今,我和秋庭裡香……還有太宰老師……正往教職員室走去。我們在走廊上時,碰到正好也要會教職員室的太宰老師,便湊在一塊兒了。校園中也沒那麼多條路線都通往教職員室,而且又不能當下拔腿就跑,沒辦法只好和太宰老師一起前進。然後呢,太宰來時立刻就注意到秋庭裡香放在外套口袋裡的那本書。 是川端的嗎? 面對老師的問題 嗯,是的。 秋庭裡香立刻回答: 你真夠清楚耶,才看一眼封面就知道了。 那兩人彷彿把我當成隱形人,只顧著和對方說話。唉,怎麼會這麼慘呢。這女生又不能自己走路,在這裡把她扔下的話,她就哪兒都去不成了。這女生是生什麼病呢?大概很嚴重吧。不然為什麼小裕會為了這個女生那麼拚命呢?他以前有為我那麼拚命過嗎…… 對了。 太宰來時依然含笑,一邊說: 你不是我們學校的學生吧。 我覺得心臟都快蹦到嘴裡去了。 同時也不由得停下腳步。 但是,秋庭裡香卻相當沉穩地點點頭。 嗯,我不是。 來參觀的嗎? 是呀。 老師笑了,秋庭裡香也笑了。這個女生為什麼能夠這麼穩如泰山呢……就只有我一個人在那邊窮緊張……就只有我一個人笑不出來…… 我和山西一塊兒往前跑,剛剛那陣追逐讓我們明白,只要拚命往前衝,就可以甩掉鬼大佛。總之只管一直跑、一直跑,沒命地往前跑就對了。然後呢……現在哪管得了那麼多呀? 但是,回頭看看情況如何的我,卻慌慌張張地停下了腳步。 等等,山西! 什……什麼啦? 山西也停了下來。 啊? 他雙眼圓睜。 我也地喃。 斯斐魯俊拉魯…… 是的,那個光輝燦爛的光榮名字。 鬼大佛本名近松覺正四十二歲(確定)圓條寺十七代主持(預定),正與一個覆面巨漢陷入纏鬥。這次絕對不會再讓你們給跑了,正當他心底這麼想著,一邊鎖定哪一個一臉蠢相的學生同時邁開步伐時,一個巨漢卻擋住他的去路。他反射性的抓住對方手臂,使出掃堂腿,卻被對方躲過了,真是令人激賞的敏捷反應。他衝向對方胸膛,想把那人拋出去。可是,卻做不到。哪腰實在是沉的不得了。它在學生時代,曾和當時正處於全盛時期的山下泰與八段進行自由對打練習。他回想起那時候的往事。山下八段如同岩石一般,不論怎麼推都推不動,不論怎麼拉也拉不動。一回神,自己已經被摔到榻榻米上了…… 在驚愕、焦慮之餘,覺正大喊: 喂,你,你是世古口吧, 不,不是。 對方立刻回答。 那你是誰! 斯、斯斐魯俊拉魯! 你說什麼鬼話! 他在盛怒之下使出渾身力量,這次一定要攔腰把那巨型龐大的身軀給抬起來。這是同為柔道家的父親所傳授予他的掃腰。聽好了,覺正,佛之道與柔之道殊途同歸,只要撐起腰部也就是我整個人,然後扔出去就行了……那還真是至理名言。 啊啊啊啊啊啊! 迷樣的幅面男……不,不管怎麼想都是世古口司……發出吼叫聲。那傢伙的手伸向自己左肩,看來似乎是想抵抗。這個沒規沒矩的放肆傢伙。架勢已然就緒。看我直接把你摔倒地上去。 然而…… 他毅然決然地扭轉身軀,卻完全做不到。感覺上簡直就像整副身軀被老虎鉗夾住了。好痛,被抓住的左肩痛得不得了。才剛回神,才發現迷樣幅面男……雖然除了世古口司以外,根本不可能還有別人……的手臂、雙腳,像條大蟒蛇一般往自己的身軀,讓他絲毫無法動彈。 唔,唔嗚! 不行動不了。這到底是什麼招式。 放、放開我!快給我放開! 不……不要! 你是世古口司吧! 不……不是! 還敢騙人! 沒……我沒騙人! 聲音根本一樣啊! 哪……那有啊! 少給我忽然提高聲調! 這……這才是我原本的聲音! 你不要給我那樣講話羅!很噁心耶! 原……原本的聲音就是這樣啊! 兩人就這麼死命地交纏著身軀,一邊進行著無聊透頂的對話。憤怒的能量同時在肚子底部逐漸積累。他借由那股能量,全身再次使力。 南無! 他大喊。 釋迦牟呢佛! 是佛陀保佑嗎,迷樣幅面男……雖然絕對就是世古口司……身軀頓失平衡。這樣行得通!佛陀懲罰!從怨悉退散!以漸悉今滅!以羽柴築前啊,古有野間亂臣弒主,次輩必遭天譴惡報!(註:織田信長孝死前,一平安時代源義朝被野間(地名)某領主謀害身亡的歷史故事,詛咒豐臣秀吉之語。豐臣秀吉本性羽柴,官位為築前守,故又稱羽柴築前守或羽柴築前。) 勝負以定。 這次以定能成功。對方的身軀被抬到半空中,接下來只要直接摔倒地面上就行了。這硬實的走廊應該會造成某種程度的猛烈衝擊,這麼健壯的身子大概頂得住吧。我要把他打到倒在地,完全壓制住,用袈裟固定 勒的他難以喘息,然後直接帶到教職員室去,逼他在入社申請書上按拇指印。 但是,覺正的夢想卻在瞬間化為泡影……唔?!理應被他漂亮地往外拋的巨漢,卻在半空中翩然一個回轉後,以令人激賞的姿勢雙腳穩穩著地。而且,不知道是否該說是天賦異稟,著地後竟然還能直接放低腰部,擺好戰鬥姿勢。 覺正原想飛身撲過去,卻完全找不到可趁之機。 即便是覺正,腦袋裡此時也開始萌生疑問。這樣沉重的腰部、這樣流暢的身手、這樣緊密的銜接,實在讓人難以想像對手是個門外漢。雖然體格或聲音擺明了就是世古口司,可是他應該不具備任何格鬥技巧才對呀。一個毫無經驗的生手能化解我這個覺正的投技嗎?不會的,絕對不可能。雖然過去曾因膝傷而不得不退出現役之列,但是自己本身也曾是人稱伊勢之虎的男人。這麼說來,這個巨漢或許真的並非世古口司。 那麼他到底是誰? 他一邊疑惑,一邊慢慢逼近對手。週遭緊繃的空氣似乎一觸即發,這是和學生對打時所感受不到的緊迫張力。處在覺正心底沉睡的格鬥者之血開始沸騰。盛夏的武道場、四散的汗水。被別人摔、或把人摔到榻榻米上,彼此琢磨技巧、磨練心靈、鍛鍊身體的青春歲月。 覺正笑了。 咧嘴一笑。 嘴角兩端都因過於開心而揚起。 你叫什麼名字? 斯裴魯梭拉魯。 呃……斯……什麼的,我要向你道謝…… 用這一招來謝你! 他像顆反彈的皮球飛出去。就在他再次撲進對手懷中時,隨即將其手臂架住,領口抓住,身軀扭轉,這次成功地趁勢使出他最得意的掃腰。那一連串的動作真可謂孕育自虛無境界。巨漢的身軀高高地飛向半空中。他想,這次總算分出高下了。他如此地確信。但是就在下一瞬間,一股不協調之感襲上心頭。對手怎麼會輕而易舉地就飛得老遠呢?但他的確把對手拋了上去。使出渾身的力量。完美無暇。但是,所謂的掃腰是把對手摔倒地板聲的技法,不可能會像那樣高高地飛向半空中呀。 覺正愕然地望著巨漢飛越視野。巨漢像只球潮蟲般縮成一團,轉了一圈、兩圈後,緩緩地伸展身軀,便靜止在空中的一點。不,並不是空中的一點……巨漢的雙腳挺駐於走廊牆面上。 覺正終於正確地掌控住情況,對手並不是被自己拋出去的,而是對手讓他拋出去的。就在他把人跑出的瞬間,對方或許順勢以雙腳用力蹬地。然後再借由蹬地的力道,加上覺正拋入的力道,整個人飛向空中。 不過,這又是為什麼呢? 覺正緊藉著便知道了答案。腳蹬強免得巨漢伸展著又長又強健的雙手雙腳,落向這兒來……不,是躍向這兒來。他那副身軀沐浴自窗戶外射進來的光線中,閃耀著莊嚴的光輝。眼前的景象如同某種光球,又或是像太陽的萬丈光芒,為了賜福給整個世界和自己翩然降臨。 覺正所感受到的並非恐懼。 那時普照大地的極致幸福之光。 那時太陽光線式體落。 太宰老師說他忘了拿某樣東西離去後,又剩我們兩人獨處。至此之後,對話嘎然而止。我只好再沉默中,繼續推著輪椅。 秋庭裡香的頭髮再眼前晃動。 飄飄然然、輕柔地晃動。 這個女生就是小裕喜歡的女生呀…… 感覺真不可思議。 好久好久以前,我就站在小裕身邊。理所當然似地站在他身邊。然而,如今站在小裕身邊的已經不是我,而是這個女生啊。 嫉妒? 仔細想想,應該不太一樣。我本來就不是那麼喜歡小裕了。以前……說不定以前曾經喜歡過沒錯,可是現在都已經另外有意中人了,而且我對那種又笨拙有懦弱的男生一點兒興趣都沒有。 既然如此,我怎麼會覺得這麼不痛快呢。 你,是哪裡生病啊? 這樣的話自嘴巴溜出。 我立刻就後悔了。 為什麼要問她的病情呢?我從來都不曾這麼大膽。總是會後退一步,總是會選擇沒有風險的路去走。要處碰人心的事總覺得格外恐怖。 即便如此,我如今卻在問明知對方不願提起的事情。 會死嗎? 我甚至稍稍品嚐到施虐的快感,一邊這麼說。 秋庭裡香會過頭來。 由於對方坐著,感覺上是仰望著我。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吃了熊心豹子膽,還是像乾脆將錯就錯,這次我正面迎視她的視線。話說回來,人怎麼會有這麼漆黑的瞳孔呀。正因為那深不見底的黑,讓人完全看不出她的情緒。感覺上彷彿承載這憤怒,又似乎是悲傷,也像是笑意。 嗯,秋庭裡香點點頭。 或許吧。 這仍舊像是晴天霹靂。我會這麼問有一半是出於像挖苦她,至於剩下的一半……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原因,總之並不是真心想問出口的,沒想到答案卻真如我所問的一樣。但是,那高漲的情緒一旦脫了軌,便無法即刻喊停。 為什麼? 我又這麼追問下去。 體內還殘留這施虐者的衝動。 但是,秋庭裡香卻絲毫不為所動。 我的心臟不好。雖然馬上就要動手術了,可是失敗的幾率卻搞出太多了。我想應該是撐不過去吧。 明明說得是自己的死亡,那些辭句未免也太過清透了。 小裕他知道這些事嗎? 她接下來的反應出乎我的意料。 秋庭裡香的臉龐竟然顯露困惑。 這個嘛…… 她停了一會兒。 有沒有發現呢?…… 我想大概發現了。可是……不過……我也不知道耶。 她的回答得斷斷續續的。 白痴啊,我想。 小裕當然發現了呀。 光看小裕的態度不就很明顯了嗎?就只會像個笨蛋一樣小心翼翼的,不是嗎?整天驚惶失措的,還常常露出要哭要哭的表情。然後還硬是要擠出笑容。結果呢,笑也不好,整張臉反而詭異到了極點。真是有夠笨有夠脫線有夠懦弱的傢伙。 她怎麼會不明白呢? 啊,原來如此…… 過了一會兒,答案閃現心頭。 秋庭裡香是當事者。由於距離太近了,所以才會不知道。而且,她也不希望他知道。但是,心底卻又希望他是知道的。 情況還真是複雜呀。 這個女生,會死掉啊…… 一時之間還無法會意過來。 我對於什麼是死亡目前完全沒有實際感受過。不論如何想像都還碰不到。爺爺死的時候我還小,奶奶也還健在。爸爸媽媽彷彿理所當然似的健康平安,姐姐則健康到甚至吵死人。 我從來沒有近距離感受過什麼是死亡。 馬上就會不見了啊…… 同情並未因此湧現。 或許是因為我根本無法理解死亡為何物,也或許是因為我才剛認識這個女生,又或許是……小裕太過於維護這個女生了。 唉,說不定單純的只是因為我性格冷酷無情罷了。 也說不定,是因為我充其量只是個人情死亡或現實這些玩意兒的小鬼頭吧……吧? 啊? 我腦袋裡正亂七八糟想著這些事,所以沒聽到對方問了什麼。 什麼? 你和裕一是青梅竹馬吧? 啊,嗯。 請告訴我裕一小時候感覺是什麼樣子的,好嗎? 她說請耶。 這個女生會說請。 明明對小裕都是用命令大的。 沒什麼特別的,很普通挨了。他以前是個懦弱鬼、愛哭鬼。平常總愛說大話,要真遇到什麼事,卻一定是頭一個開溜。以前鄰居曾經養過一直大狗,我們覺得反正有門擋住沒關係,就想去逗逗那隻狗玩。我和小裕後來就一起去了。結果,大門突然喀鏘一聲…… 開門著,是我這麼叫出聲的。我真的那麼以為。大狗就要飛奔而出來咬人了。逼近的惡犬,血盆大口,滿嘴利牙。那些景象頓時鮮活地浮現腦海,我簡直快嚇死了。我當然沒命地拔腿就逃,拚命地跑。但是,卻有個傢伙跑在我的前頭。那個人及時戎崎裕一。那傢伙竟然把女生扔下,棄而不顧,搶先開溜。那時我整顆心頓時跌倒谷底,好像不管發生什麼事都無所謂地佇立於原地不動。當我做好心理準備後回頭一看,背後哪有什麼追來的大狗。狗還好端端地再大門另一頭。門並沒有開,大門只是喀鏘一聲地搖動一下罷了。那時正是夏天,炙熱的夏天,陽光強烈。不論是圍牆或逃走的戎崎裕一的背影,所有的一切都被徹底染成了黃的。落在柏油路面上的影子,彷彿是以刀片直接裁割似地,輪廓是那麼樣的鮮明。 升上國中那時候他就整天和他爸爸吵架。小裕他爸是個風評不太好的人。我這樣講可能不太好,可是那也是事實。小裕很討厭他爸的,我大概也可以瞭解他的心情。不過,他小時候和他爸感情很好耶。總是黏著他爸,寸步不離。 那我知道。 似乎很開心的聲音。 秋庭裡香滿臉笑容。 你知道喔? 嗯。 為什麼? 她的樣子有些慌張。這個女生只要一遇到小裕的事,整個人的感覺就會截然不同,簡直就像是個孩子。小裕他知道這件事嗎?不可能知道爸。畢竟那傢伙是戎崎裕一呀。 喔,原來你已經知道拉。 我已經沒有心情再繼續追問下去了。 為什麼呢? 還有,他以前常常惹麻煩。我們上小學的時候,不是要先約在一個地方集合嗎?因為,我們學校是集體上學的制度。 集體上學…… 你那裡不一樣嗎? 我……不常到學校去…… 所以都要先集合呀? 是,是呀。然後呢,我們集合地點就是在神社前面。那個神社附近有個上坡路段,坡道兩旁還有水溝哦。因為是條坡道,一開始的高度走起來沒什麼,可是爬到坡道盡頭的時候就變得好高。結果呀,小裕明明只要閃開就沒事了,他偏偏就要搖搖擺擺地走在坡道邊緣,結果走到坡道最上面的時候掉到水溝裡去了。 啊?要不要緊呀? 怎麼會不要緊嘛。他根本就是倒栽蔥掉下去的耶。弄得全身上下到處都是擦傷,手肘那裡還弄出一道大傷口。他後來被直接送到醫院,手肘還因此縫了三針哦。然後,他竟然還像個白痴一樣得意洋洋的。說什麼,我可是縫了三針呦。為什麼男生總覺得受傷這種事很值得驕傲呢。 憶起當時的往事,美雪就不由得半認真地覺得生氣。他剛跌下去那時候還立刻嚎啕大哭,結果一從醫院回來就不知道在得意什麼東西。事實上,男生之間也還真有好一陣子把小裕當作英雄。光是那道縫了三針的傷口,似乎就讓跌倒到水溝裡的窩囊事實煙消云散了。 我稍微語帶氣憤地望向前方,秋庭裡香正在呵呵發笑。 很好笑喔? 嗯。 她直率的點點頭。 很想裕一會做的事。 她接著流露出幸福洋溢的神情。 像是有什麼東西一溜煙從體內溜走。同時,也從我心底溜走。我頓時感到筋疲力盡,開始緊閉這雙唇繼續推著輪椅。就開到教職室了。雖然心裡老想著快點到就好了,但另一方面卻又不想那麼快到。連我也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想怎樣。秋庭裡香依然笑個不停。 這個快要死掉的女生。 小裕喜歡的女生。 比自己還漂亮的女生。 我們到底是誰比較幸福呢?我覺得是自己。畢竟,我還擁有未來。雖然不知道是否會光輝燦爛。至今所生過的病充其量也只有感冒而已,另外就是三歲時長的水痘。但是,現在我卻無法斷言是自己,我沒辦法笑得像她一樣,也沒辦法露出這麼一張幸福的臉龐。 如果是和這個女生憶起被狗追得話,小裕一定會停下腳步把。而且,也會盡全力守護她吧。 啊,等一下,秋庭裡香說。 嗯?怎麼了? 這裡,可以進去嗎? 她所指的是間教室。 可以啊,為什麼? 因為我沒進去過。啊,會不會被罵啊? 沒關係啦,這也沒什麼啊。 如果是高年級教室的話可能不行,不過這間是一年級的教室。我將輪椅推過門口的段差時特別小心翼翼。輪椅一晃,我就擔心害她身體出什麼差錯就糟了。其實這點小事應該沒什麼大不了的,可是畢竟我對生病這種事一竅不通,所以不由得慎重了起來。 一進教室,秋庭裡香便好奇地四處張望,她似乎很樂在其中。可是,在我眼中開來這裡根本沒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稀奇東西。隨便排排的桌子、雜亂無章地塞滿東西的帶鎖方櫃、貼滿各式各樣影印資料的佈告欄、黑板上什麼都沒寫,上方牆面掛著的時鐘正指向四點十五分。 啊,等一下…… 我看到秋庭裡香突然站起來,大吃一驚。同時不自覺地伸出雙手想去扶她。但是,她卻出乎意料地邁開穩健的腳步,站到講台旁邊。她雙手背在背後,再次好奇地東張西望。每當她的臉龐一動,長發便隨之左右飄然擺動。啊呦,她的頭髮真的好美呀……他摸了摸講台。碰那種東西一點兒意思都沒有吧。接著後退三步,從那邊的座位喀啦喀啦地拖出椅子坐了下去。看起來簡直就像是個正在認真上課的學生。 我不禁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學校好玩嗎? 一點兒都不好玩,一大堆規矩煩死人了。不過,可以和朋友見面覺得開心。奇怪的老師也很多。除了校規之外,還有很多蠢的要命的規定耶。我跟你說喔,我們學校一、二年級的,不能在制服底下穿毛織衫耶。 咦?這是怎麼回事? 我們很冷的時候,都會在底下穿件毛織衫之類的。穿毛織衫,也不會被來時罵。可是,如果是三年級以外的學生穿,就會被三年級的學長姐盯上喔。 秋庭裡香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那未免太蠢了吧。 很蠢喔?但是,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的。我姐也念這所學校,她那時候也一樣呢。大家明明都很氣老師她們拿校規來壓迫我們,結果我們這群氣得半死的人又有樣學樣地想出一些無聊透頂的規定,去壓迫低年級學生。簡直就和白痴沒兩樣喔?醫院也有這種事嗎? 雖然有規定要洗手,或在一定時間內要把飯吃完之類的,可是才沒有那種亂七八糟的無聊規定呢。 醫院還真好呢。 那裡的飯菜不好吃耶。 那我就不喜歡了。 我們在放學後的寂靜教室中聊著這麼無聊的瑣事。感覺上有點不可思議。我似乎有點理解她了。至於到底瞭解了什麼,即便我想,也完全不可能以語言表達出來的。 喂,我可以問你一個討人厭的問題嗎? 嗯。 死很恐怖嗎? 秋庭裡香把頭稍微歪向一邊。 大概是在尋找適合的詞彙吧。 或許是找到了,她隔了一會兒這麼說出口: 以前並不覺得恐怖。反正我早就知道是這個樣子的了。而且身體一差,就會覺得活著真討厭。慢慢地會覺得活著好累好累,又或者會想怎麼樣都無所謂了。反正,所謂的死亡也不是那麼遙不可及。一直都在身邊。只要一伸手,就一定碰得到呢…… 特別是一想到就快結束了呢。 為什麼她嘴裡講的是那種事,卻能夠笑得這麼幸福呢?她說結束,是什麼結束呢?生命?又或者是…… 啊,原來在這裡啊。 突然傳來男生的聲音 循聲一看,小裕、山西和世古口就站在那裡。 小裕立刻跑到裡香身邊。 裡香!你要不要緊?為什麼坐在椅子上啊? 他手忙腳亂、驚惶失措地劈頭就問。那副過分慌亂的樣子讓人一見就心煩,當事人秋庭裡香似乎也有同樣的感覺,眼看著臉色也沉了下去。 吵死了! 可是,裡香…… 唉呦,受不了耶!那麼大聲! 不過,裡香…… 眼見戰火一觸即發,我連忙插嘴說: 喂,鬼大佛呢? 結果,小裕和山西不知道為什麼雙眼閃閃發光。 沒問題。 這麼一口斷定。 我也搞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 而且,世古口那飄忽不定的眼神也讓人摸不著頭緒。 就在這個時候,山西清清嗓子,一邊走向講台。他以看起來實在是有夠才虛張聲勢的微風態度,一一掃視我們這些人。 好不容易,他說: 那我們要開始上課羅。 白痴! 小裕隨即從桌子抽出一本教課書仍過去。 你哪可能當老師呀! 不不不,是有肯能的喔。別看我這樣,我可是對某個領域擁有深厚的知識呢。例如說,對了。好,我就來教教你們跑參宮線的列車吧。想KIHA和MOHA的差別(註:普通氣動車及普通電動車的略稱)…… 下來啦!我們對你這種阿鐵(註:鐵道迷的暱稱)一點兒興趣都沒有啦! 啊~~別丟啦!好痛!喂,給我住手喔!三萬,住手啦! 吵死了!快下來啦!太子! 我看著這場完全像小孩子打架的好戲,一邊大笑。我望向身旁,只見秋庭裡香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怎麼啦? 三萬,是在說裕一嗎? 啊,那個是…… 不要啦~~! 小裕連忙插話。 不准說!說得話就宰了你喔! 他那張臉簡直就像是連命都豁出去般地窮兇殘極。真是太好玩了。這就是人家所說的他人不幸甜如包(註:日文中的慣用句,意指冷眼旁觀他人的不幸反而幸災樂禍)嗎?大概有點不一樣吧。反正無所謂啦,酒肆這麼一回事。秋庭裡香露出興趣盎然的表情。山西也在笑。那笑容根本就是叫我快點說出來的意思。當然……本小姐這又此意。 啊啊!不要啦!太子!放開我!你用羽勒對付我是怎樣啊!啊啊,怎麼連司也來湊一腳,放開我!叫你們放開我,是聽不懂喔~~! 好了好了,三萬,別再抵抗啦。 放開我啦!放開~~! 就這樣,山西以羽勒幫我制住了完全失控的小裕,我才能向秋庭裡香一五一十地詳細說事情的原委。 放學後校園蘊藏這無限寂靜。只能偶爾聽見操場那邊傳來棒球社的粗魯響亮的聲音。我們的笑聲(外加一名臉紅脖子粗的人的怒吼聲)強烈激盪著那校園中的空氣。 第三卷 第三章 暫停的一分鐘 僅僅一天的校園生活竟意外地掀起巨大波瀾。我們事先也都小心翼翼地計劃著避免事蹟敗露,不過事件當然還是沒兩三下就全力都露了,我和裡香自然為此被罵道抽頭。護士首先察覺裡香的失蹤,接著又發現我也不見蹤影……然後就不知道打哪兒冒出這種莫名其妙的鬼話: 私奔! 這樣的謠言如野火燎原般,迅速在醫院中蔓延開來。畢竟裡香的手術日漸逼近,身處這種情境之下,多愁善感的少女於少年,共同攜手逃離醫院……這種充滿戲劇性的情節或許還挺容易聯想的。 唉,私奔呀……好想試試看喔……如果可以的話,還真想試試看呢…… 我就這麼感慨良深地思索這這些事,一邊拚命地忍耐腳痛。因為我已經被罰跪坐在醫護站前兩個鐘頭了。整個院內雖然都放送著暖氣,可是像走廊這種開放空間還是感覺很冷。那冰冷的地板,凍得我渾身直發抖。 至於我為什麼會搞成這副德行呢,簡而言之也就是偷溜出醫院的懲罰啦。 雙眼吊的老高的亞希子小姐說: 你給我坐在這兒!跪坐、跪坐啦!聽到沒有,快點! 一邊把我踹倒。 唉,話說回來,私奔呀…… 這兩個字聽起來感覺還真棒呢。 握著裡香的手,逃到天涯海角去啊。看是北海道還是九州,跑得遠遠的,對了,奮力逃到某個小城鎮後,就租間老舊的公寓。裡香只要一直待在公寓裡就好了。我去工作。像超市之類的應該挺多的吧。錄影帶出租店或CD店也不錯呀。啊,等等喔。在書店工作,然後每天幫裡香買好看的書也很好啊。 你回來啦。 她會滿臉笑容地對我說。 累不累? 還會這麼問我。 當然,我也會滿臉笑容。 嗯,有點累了吧。 辛苦你了。飯做好了喔,要不要吃? 啊啊,極致幸福呀……那真是無與倫比的極致幸福呀…… 在這種荒唐的幻想激勵之下,才能稍稍忘卻如今這副慘狀和腳痛。於是,我傾盡全身所有的想像力,在腦海中延續著那樣的幻想。啊啊,可能會那樣那樣,也可能會這樣這樣呢。 就在我忍不住暗自竊笑是,耳邊傳來這樣的聲音。 好噁心喔…… 我整個人還有一半沉浸於幻想之中,一邊往前看……、唔! 是裡香。 她正近距離竊視我的臉。 裕一,你在笑什麼啊? 那……那個…… 你該不會是受虐狂吧?罰跪坐是你的興趣喔? 不、不是,不是那樣啦…… 還有,為什麼臉紅啊? 唔,這……這個…… 因為腦袋滿滿沖斥著不太好的幻想,我當然說不出口。要是透露半點口風,絕對會被打到趴在地上吧,大概同時也會被踩扁吧。會被那一邊扭呀轉呀的腳尖踩著蹂躪,還會被她撲上來狠扁一頓吧。然後,至少三天都不和我說話。 啊,腳好痛…… 喔~~ 已……已經到極限了…… 事實上,突然試著這麼回歸現實後,才發現腳痛已經到達極限。膝蓋處傳來陣陣抽痛,壓在屁股下的腳踝好像快斷了。我感到自己的臉龐逐漸轉為蒼白。不……不妙。在危急感的催促之下,我慌慌張張地想站起來,不過卻發現做不到。完全麻痺的雙腳哪有辦法靈活動作,就在我想起身的同時,反而一頭栽到地板上。 裕一,你還好吧?! 本以為裡香會像這樣關心我,但是我實在想得太美了,一見到我出糗,她立刻放聲大笑。 啊哈哈哈。裕一,你還厲害喔。好像是伸展肢體的搞笑藝人耶。 我才不是什麼搞笑藝人勒! 鼻頭紅紅的喔。 啊唷,痛死人了啦!而且,為什麼你可以在旁邊哈哈大笑!你根本就和我同等罪名呀!為什麼只要!為什麼只有我要罰跪坐呀!太沒天理了吧! 我癱坐在地板上,一邊按摩完全麻痺的雙腳,一邊大叫。裡香說想去學校,我們才會溜出醫院的呀。正因為那樣,我才會做出這種事的嘛。唉,就我一個人承受懲罰也無所謂啦。嗯,畢竟要考量到裡香的身體狀況。只不過,說句什麼感謝的話也好呀。結果,卻反而嘲笑我這個一肩扛下所有懲罰的代罪羔羊,這算是什麼樣的女生嘛。 你也給我跪下!跪在那邊道歉!補償我的腳、腰和鼻子的痛苦! 那時摻雜著懊惱的氣話。 反正裡香那張嘴巴比我厲害多了,說起話來總是頭頭是道,我一定會被什麼莫名其妙的理論給反駁的啞口無言吧。 我才正這麼想。 嗯。 點頭的同時,裡香乾脆地一屁股跪坐到我身邊。 我實在是被嚇得不知所措。大概比亞希字小姐大點滴一次成功時,還要驚愕七十倍以上。 我半張這嘴,直瞪著裡香的臉。 怎樣啦。她這麼說。 感覺上還有些害臊。 啊、沒有啦,那個…… 裕一不是要我跪嗎,所以我就跪啦。 是……是沒錯啦…… 礙到你羅? 才不會勒!我反射性地一口否定。 一~~點都不會礙到我啦!我驚惶失措再度恢復跪坐姿勢。可一想到兩人並肩跪坐,雖然根本就不是什麼引人遐思的狀況,卻心跳得厲害。 話說回來,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呀。裡香的好心情最近似乎從未間段過。根據我的感覺性統計,裡香的好性情與壞心情的比例,大概是一比十。就是只要一天心情好,之後大概就會有十天心情壞。可是呢,這一陣子裡香的心情始終都是這麼好。今天也是,昨天也是。再前一天也是。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我也記不大起來勒。或許是一個禮拜,或差不多那樣的時間吧。也似乎是正好從開始照相那時候就如此勒。我望向放在一旁的相機。我現在總是隨身帶著這台相機。為了隨時地都能把裡香拍下來。 啊,對了。 我突然想到,緊接著環視四周。 怎麼啦,裕一? 沒有啦,只是有個想法…… 想法? 我看到走廊那邊有個老爺爺。雖然有點丟臉,可是也不能叫裡香老是陪我跪在這裡。這樣對身體不好。得趕緊實現這個點子後,讓她會病房去。 請問~~!不好意思~~! 裕一,你在做什麼啦…… 我把一頭霧水的裡香丟在一旁,持續交換這老爺爺。 請問~~!可不可以打擾一下! 老爺爺注意到我的聲音。我用力點頭,然後頻頻招手。老爺爺完全搞不懂是怎麼一回事,不過還是朝我們走來。 什麼事呀。 口音超重的關西腔。 我認真地凝視老爺爺的眼睛,一邊誠懇地說: 那個,想請您幫個忙…… 要教老年人如何使用機械還真是件苦差事。不論說了多少次什麼光圈或快門速度等,對方則完全有聽沒聽懂。我沒辦法,只好大致上設定好光圈或快門速度等,另外還有調整好焦距後,便遞出相機給他。 請再後退一點!啊,就在那附近!對!然後按快門……啊啊,不是那邊,是右邊!右邊!右~~邊~~!對對對!就是那個! 按這邊就好了喔? 是的!那就麻煩您勒!我轉向裡香。喂,笑一個~~這是一句廢話。裡香早就在笑了。臉上掛著天使般的燦爛笑容。 起、起起起伊伊伊伊伊~~司(註:日本人拍照時習慣說這個能讓嘴型上揚的詞彙)!老爺爺的聲音抖得不像話,讓我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 喀嚓……我傻愣愣地直盯著裡香笑容的樣子,就這麼被順利地拍下來了。 嘿嘿。 我笑著輕撫相機。 這裡面藏了好多里香呢!有一開始害臊的臉呀;然後,說伊~~的臉呀;而且好友鬧彆扭的臉喲;也有在笑的臉,像是在校門口前笑得很開心的臉。 另外,還有兩人並肩跪坐的樣子。 嘿嘿。 好想快點看到喔。 得快點把底片照完,送去沖洗。我現在已經迫不及待地想先一睹為快了。仔細想像,我甚至連一張裡香的照片都沒有耶。那時候一定要多加洗幾張,藏在枕頭底下或看是哪裡。 還有另外一件讓人開心的事。 有些相片也有照到我。只要給裡香相片,裡香理所當然機會拿到幾張有我在裡頭的相片。心裡一想到裡香也會持有我的相片,不知道為什麼就讓人樂不可支,說不定裡香有時候也會一時興起看看我的相片呢。 如果真有那種事的話,就太棒了。 唉,這幾乎就是妄想嘛……應該說除了妄想以外毫無其他可能。總之,我就一邊想著這些事一邊在走廊上前進。我正要到裡香的病房去。目前已確定即將正式動手術了,所以裡香每天都仍持續散步到屋頂上去。我也必須陪侍在她身旁。 裡香,我要進去羅。 一開病房門,裡香已披了件開襟毛衣,就坐在床邊。她的氣色看來很好。白裡透紅的肌膚簡直就像閃耀著光芒。我光是看到這樣就已經開始高興起來,一開朗的聲音對她說: 那走羅。 嗯。 她乖乖地點頭,對我伸出手。 我以萬分驕傲的心情,接過她的手。 慢慢走喔。 我知道啦,三萬。 呃……! 我自己也知道臉龐正逐漸漲紅。 怎麼啦,三萬…… 三萬,你怎麼了?喂,三萬?…… 你臉很紅耶,三萬? 可惡,怎麼會有個性這麼糟糕的女生呀。明知道我最討厭那個綽號,還不故意在我面前叫個沒完。我也想丟下她掉頭就走,可是我當然不可能有骨氣做出那種事。只好繼續牽著裡香的手,沉默邁開步伐。 喂,三萬…… 手好痛唷…… 都說好痛啦嘛!三萬! 我在懊惱之餘,更使勁握住她的手。 我說好痛,討厭啦! 唉,不論是誰都會有討厭的回憶。 沒錯吧。 該說是討厭的回憶呢,又或許該說是窩囊的回憶吧。 當然我也擁有各種類似的回憶,但是其中最想要將之消除的記憶,就是在小學三年級那時候的溜冰場事件。 伊勢神宮旁有個小池塘。 那時個隨處可見的小池塘,總是髒贓濁濁的,裡頭有很多魚,是附近孩子們的條魚場…… 當然,我和山西也常去那裡釣魚。一年大概會有一、兩次能釣到大鯉魚,不過平常上鉤的都是些小雨,總之當時到那兒去釣魚已蔚成風,所以我們就像例行公事一樣,每天都背著釣竿往池塘那裡報到。 那時,對了,寒假那時候的事。 我和山西,好友谷口、大西和板村五個人走到池塘邊時……那種狀態根本就沒辦法釣魚。池塘表面竟然完全結冰了,都怪什麼從大陸南下的創記錄寒流。 我們剛開始還因為沒辦法釣魚,你一言我一語地抱怨個沒完。說什麼好不容易來了耶、嘖、真無聊。 然而,其中不知道是誰說。 喂,這冰應該上得去吧? 的確,整個水面早就凍得硬梆梆的,我們試著扔了塊大石頭,冰層僅發出砰的一聲,仍然不動如山。 的確好想上得去。 即便如此,我們仍然戒慎恐懼。不過呢,如果五人通行,其中至少會夾雜一個笨蛋那正式山西於是乎,他就真的是如覆薄冰似地把腳踏了上去。 他站到了冰上。 在冰上走了起來。 末了,還滑行了起來。 我們五人彷彿競賽似地在冰上滑行著,期間雖然數度摔倒,屁股也跌了好幾次,不過後來也終於對運動謝滑冰越來越得心應手了。意外的是,山西的表現最傑出,只能他以模仿正牌選手的姿勢在冰上流暢地溜來溜去,而谷口和阪村雖然比不上山西,不過也都能在冰上自在滑動。 只有我和山西,真的是完全不行。 總之,光想到如何能穩穩地站在並冰上就得使盡渾身解數了,好想稍微一動,就會摔個四腳朝天。我和山西都不想被冠上爆遜王的稱號,心中燃起旺盛的鬥志,開始搖搖晃晃地持續在冰上針扎前進。 但是一回神,我已經走到了池子正中央。這簡直就是蠢到極點。我當時完全沒注意到腳下的冰層變薄。也沒注意到冰層已經出現裂痕。等我注意到的時候,池面已經開始下陷。畢竟當時的氣候是那種臉水面都會凍結的天寒地凍,水溫凍得不得了,而且又是在身處於池塘正中央的狀況之下,我於是陷入極度恐慌。 死定了! 我是真的那麼想的。我對著慌張地跑向我的山西他們,喪失理智地忘我大叫: 救我!救救我啊!我什麼都給你,山西,我給你三萬,塊救我!我給你三萬啊! 啊啊……連自己都羞愧到無地自容…… 偏偏就只想到要用那區區三萬圓來保住自己的小命。看來當時是真的嚇到六神無主了吧。唉,畢竟事關生死,嚇到六神無主也是人之常情嘛……話說回來,那三萬……正好是剛拿到的壓歲錢總額……如今光是會想起來,就幾乎要難過的灑淚了。 幸虧我後來拚命抓住了山西他們拿來的長棍,勉強爬上岸,所以最後也就得救了。但是,在後頭等著我的卻是比死還慘烈的現實。山西他們從此之後,就一直拿我掉到水裡的醜態來取笑我。畢竟當時在場的多達五人哪,就算改換班級,也極有肯能會和其中某人同班。然後呃,在換班後的自我介紹時,那五人中的某人就會把我的那個傳說講得生動又有趣。也就是那個三萬的傳說。 就這樣。 三萬、三萬,裡香尋我開心地重複著。 可惡。 竟然還給我用那種怪腔調的節奏唱了起來。 我全身理所當然地持續散發出不爽的氣場,完全不開口說話,只管帶著裡香走上屋頂。這對於軟弱的我而言,唉,也算是竭盡最大努力的消極抵抗了。 屋頂上滿是青春盎然的陽光。 感覺好暖和。 我和裡香一如往常地橫越屋頂,身體靠到能眺望城鎮的扶手那邊去。 學校好好玩喔。 裡香看著那邊的學校說。 我還鬧彆扭,於是抱怨著說: 多虧你,害我吃盡了苦頭耶。 畢竟我可是在護理站前跪了長達三小時,最後甚至還下跪,好不容易才讓亞希字小姐原諒我。至於和鬼大佛激戰三百回合的司,據說還被叫道學生鋪導室去,接受簡直媲美戰前秘密警察的調查審問。但是,司不愧是司。他始終堅持那不是我,最後似乎勉強矇混過去(應該是說那股堅強的毅力,讓鬼大佛也不得不甘拜下風吧)。司每到危急關頭,就能展現如鋼鐵一般的意志力。要換成是我的話!或許七八秒鐘就立刻招了吧。 裡香啊哈哈哈地大笑。 裕一,一直都在跪坐耶。 喔喔,終於肯讓我從三萬攻擊中解脫啦。 我還以為腳會斷掉勒。 反正我們在醫院裡,沒關西啦。馬上就能醫好啦……少拿這個來開玩笑啦。 啊哈哈……拜託,這可不是什麼好玩的事耶。 我嘴上雖然持續這麼說,卻自然而然地跟著笑了。只要一面對裡香好心情的笑臉和聲音,任何的彆扭都會立刻融化消失,真是不可思議。為什麼我會這麼開心呢?不過就是一個女生在笑而已嘛。 喂,裕一。 嗯? 《銀河鐵道之夜》看完了嗎? 看完啦。 這樣啊,裡香呢喃。 嗯,我點頭。 我們並沒有針對這件事再多說些什麼。有好多好多想說的,同時也有好多好多不想說的。而且,恐怕拿也不全然都是應該說出口的吧。裡香明白,我也明白。我明白裡香所明白的事,裡香也明白我所明白的事。所以,這樣就好了。也不是什麼非得掛在嘴上的事,應該就這麼靜靜地什麼都不說。對吧?喂?再某處的某人並未回答。 裡香放在扶手上的雙手映入眼簾。視線稍微往上移就是手肘,然後接著是她纖瘦的肩膀。 就在拿一瞬間,嚇人的強烈衝動再次再胸口襲擊。好想擁裡香入懷。我這麼想。感覺上好像只要以雙臂緊緊摟住這副嬌小的身軀,就能更加瞭解裡香的心情。真的是……這次是真的很認真地想要伸出手在。這事看似輕而易舉。只要將自己同樣放在扶把上的手,再移動個區區五十公分就行了。把手放到她的手上,握住,拉過來……只要那樣就行了,這事輕而易舉。 而且……能抱著她的機會或許就只剩現在而已吧? 窩囊的是,我的手竟連一公分都動不了。我真是個無可救藥的懦弱鬼。明明什麼都還沒到手,就已經在想會失去什麼了…… 喀的一聲衝擊在那時候降臨。 好痛。 裡香用什麼東西戳了我的頭。 幹嘛啦。 來,給你。 啊? 接下來要看的書。 我一看,裡香手上有本看起來超了不起的書。書殼經過眼中的暴曬,角落都已經完全變色了。我把書殼倒過來,甩了兩、三下,把裡面的書拿出來。咦,這本書真漂亮耶,整本黃色的設計,上面寫的不是日文書名,而是英文字母LESTHIBAULT。這個嘛,怎麼念啊?雷司賽波魯多? 裡香為我揭曉答案。 是羅傑馬丁杜加爾(RogerMartinduGard)的《蒂伯家》啦。 啊,喔。蒂伯一家喔。這樣啊,嗯。 打死喔都不會說出自己曾經把那個字唸成了賽波魯多 仔細一看,書殼上好端端地寫著日文書名《蒂伯家》羅傑馬丁杜加爾。不管是書名或寫者,我完全都不認識。 嗯? 上面還寫著第一集耶。 這全部有幾集啊? 五集呀。 什麼,真的假的啊?! 我發出慘叫。我把書翻開看看,恐怖的是竟然還是兩欄式編排,這樣總共有五本。換成普通文庫本的話,不就大概等於二十本了嗎?雖然不太確定算法對不對,但總之這份量太恐怖了。 慢慢讀就好啦。 慢慢讀啊…… 什麼時候才看得完呀? 一個月? 兩個月? 半年? 可是還不能看喔。 啊?怎麼回事? 在我說可以看之前,不能先看喔。 莫名其妙。 也是啦,頭腦有問題的人,才會想為裡香的任性找出什麼理由來。 已經完全習慣被耍得團團轉的我,立刻乖乖點頭。 知道了啦。喂,這也是你爸的書嗎? 是啊。 點點頭後,裡香笑著直盯著我的臉看。總覺得她那臉龐看來格外的幸福洋溢。她為什麼最近會常顯露出這樣的神情呢?我真相開口問問她,不過當然是問不出口,甚至還逐漸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所以我假裝低頭看著書。 褐色的黃、她父親的書。和《銀河鐵道之夜》一樣。這本書中到底隱藏了些什麼呢…… 天氣好好喔,裕一。 裡香的聲音很悠閒。 所以我也悠閒地回答。 是呀。 春天就快到了呢。 到時候再一起去看櫻花喔。 嗯。 這……該怎麼說呢,雖然發生了好多事,我根本無法完全獨自承擔。可是只要裡香她能一直保持好心情,時時對我展露笑容,光是那樣就已經算得上夠幸福的了。不論是那篇碰都沒怎麼去碰它的學校報告作業、或是現在還在氣頭上的亞希子小姐、或是被罰永遠禁止外出這些都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問題。 沒錯。 總而言之,就是幸福得不得了。 差不多該回去了吧。 我說著一邊起身。 我把相機背到肩上,左手拿著裡香給我的書,右手伸向裡香,她嗯地一聲握住我的手。 我用力拉她,幫她站起來。 四目相接時,裡香露出微笑。 那笑容是那麼地燦爛耀眼。 唉,剛剛真的應該陷抱她再說。 如果裡香生氣了,就說些適當的話矇混過去就行啦。再者,如果裡香不討厭的話,就可以輕佛她的頭髮,然後…… 胸口小鹿亂撞。 有什麼騷動不已。 走吧,裕一。 啊,喔,說的也是。 那個啊…… 嗯?什麼? 我想啊…… 裡香瞄了我一眼,旋即把視線移開。接著又瞄了一眼,然後一樣又把視線移開。到底怎麼回事啊?裡香很難得會顯露出這麼曖昧的態度。而且,她的面頰好像還有點紅紅的。或許是我想太多了吧。 下一次啊…… 下一秒鐘所發生的事,我永遠。永遠都不會忘記。 咻咚裡香雙膝就以那樣的姿勢地跌下,她的手從我手中滑落。接著,嬌小的身軀就那麼被拋向微髒的混凝土地面。那時相當怵目驚心的跌落方式,整個人感覺上簡直像是個被推倒而無力反擊的人偶。 裡香就那麼毫無防備地應聲摔落地面。 啊? 我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我的瞳孔中還殘留著裡香的笑臉雙頰微微泛紅,有一下沒一下地偷瞄著我,雙唇微啟。 但是,她想說的話嘎然而止。 沒能繼續下去? 裡香? 毫無反應。 我此時才終於瞭解到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蹲下,抱起裡香的身軀。所說她身材嬌小,感覺上卻沉重的不得了,因為她全身上下都無法使力呀。我緊抱住她那纖瘦的肩膀,她在我雙臂中的身軀依舊是軟綿綿的。她的臉被長發遮蓋,看不到。我一邊喊著裡香、裡香,一邊幫她把頭髮撥開。 她在面色鐵青。 嘴唇顫抖。 裡香! 我大叫。 你怎麼了啊! 然而卻沒有回答。 裡香! 她仍舊全身無力地躺在那兒。 我環顧四周,身邊半個人都沒有,也聽不到任何聲音。微髒的混凝土地面,浮著鐵鏽的扶手,隨風舞動的床單,悠閒的藍天。帶著些許春意的陽光。直到剛剛都還充滿著幸福的世界。我曾那麼想緊緊抱住她,好像緊緊地抱住她的呀。 視線重回到裡香身上。她的眼瞼似乎微微顫抖。 你要不要緊啊!裡香!……! 裡香! 她的眼瞼微微張開。 裡香笑了。她看著我,竭盡全力笑了。 然而,那抹笑容稍縱即逝,再度合上的眼瞼沒再張開過。我抱起裡香的身軀想要跑,卻窩囊的腳步踉蹌根本無法前進。裡香的雙手與雙腿。倘若冒冒失失地想要往前衝的話,似乎還會兩個人一起跌倒。可惡,就快要哭出來的我這麼想。為什麼偏偏這個時候連這種事都做不到啊!如果是司,這種小事情根本就難不倒他呀!為什麼我就做不到呢! 我把裡香放到地上,然後叫著。 等一下喔!我去找人幫忙! 完全沒有反應。 我連他聽不聽得到都不知道。 我接著獨自往前狂奔。我竟然把裡香放在那微髒的混凝土地面上獨自離去,這事可惡。我在心底這麼喊著一邊奔跑。可惡、可惡、可惡…… 這一陣子裡香的身體情況都很穩定。夏目曾說過,再手術前夕,裡香的整體狀況都朝樂觀方向發展,情緒也似乎相當不錯。他還說,像這種情緒的部分也能對身體產生很大的影響力喔。不知為何,夏目似乎很懊惱,而我則是得意洋洋。也正因為那樣,所有人都很放心。心裡的某部分同時也鬆懈了下來。當然我也鬆懈了,裡香說不定也一樣。 然後,就被狠狠地絆了一腳。 裡香被擔架抬著送到治療室去。躺在治療室中黑色病床上的裡香,雙眼始終緊閉。我呆若木雞地佇立於原地,唯一能做的只有凝視這夏目或亞希子小姐匆忙地四處走動的樣子。發生了什麼事?躺在那比安娜的是誰?那不死裡香,不可能會發生這種事的,我們剛剛都還在一起說話的呀,她剛剛看起來都還是神采奕奕呀,她不可能像那樣緊閉著雙眼不動的。 我被人重重撞了一下身軀頓時失去平衡。 出去! 是夏目,聲音殺氣騰騰。 別再這兒礙事! 然而我卻動也不能動。 終於亞希子小姐走了過來,把手放在我的背上。 到外面去等吧…… 有什麼事會立刻通知你的。 我驚慌失措地抬起頭來。 會有什麼事……? 亞希子小姐沉默不語。 有什麼事……是什麼意思…… 她還是成沉默不語。 我就這麼被人從後面推著,被趕出了緊急急救室。門扉啪噹一聲關上。我獨自藝人佇立於走廊上。 有時在背後門扉的那一頭會傳來一陣怒吼聲。 是夏目的聲音……! 我聽不見她在說什麼。 我環顧四走。突然間,我完全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處。這是……醫院。是的,然後實在緊急急救室前。一回頭,那裡有一扇門,銀色的門把閃耀著黯淡的光芒。只要心一橫,猛力踹下去似乎就會應聲破碎的粗糙門扉。在那樣的門扉上,掛著一塊寫著地二治療室的牌子。 我完全無能為力……連走進這扇門的勇氣都辦不到…… 當我像這樣茫然無助時,一旁傳來一個聲音。 裕一。 是護士吉田小姐。 這是你的吧。 她遞來兩樣東西。 相機。 和書。 夏目步出治療室大概是在三十分鐘之後的事。心情好不容易稍微平復後,我在走廊上的長椅坐了下來。心裡頭空蕩蕩的,在那突然裂開的空洞中充塞這各種聲音,全都是些我不想聽見的聲音。在那樣的處境嚇,我的身旁就放著彷彿陪伴我的相機和書本。父親遺留下的相機,裡香交給我的書本。我頓時感到恐懼不已,連忙把書本和相機分開。感覺上,父親似乎就要把裡香拖進黑暗的深淵去了。緊接著,治療室的門扉開啟,夏目便走了出來。 請……請問…… 我反射性的起身。 夏目一見到我便皺起眉頭。 他不發一語,對我視而不見地邁開步伐。 裡香呢?! 我對著他的背部狂叫著。 夏目停下腳步。 我再次大叫。 裡香她怎麼了? 生硬顫抖著。 夏目始終不做聲。只是佇立於原地。為什麼他不看向我呢?為什麼他的肩膀看來像在顫抖呢?啊……發抖的應該是我吧? 勉強穩下來了。 而且,夏目的聲音聽起來是不是也在顫抖? 她已經好久都沒像這樣子發作了。 得……得救了嗎? 大概吧。 夏目言盡與此。我等著,希望能有進一步的說明,但是夏目只是沉默不語,背後門扉開啟,護士走了出來。啪嗒啪嗒的腳步聲在走廊上迴蕩著。緊接著,又有別的護士走出來,起初走出來的護士又取而代之地走了進去。那兩位護士全是一副心事重重的神情。是的,和我們一樣。 戎崎。 是的。 你為什麼會在這啊? 啊…… 像你這種傢伙怎麼會在這裡的?…… 這是什麼整人的把戲嗎?喂?實在整人嗎? 我完全搞不懂他在說什麼。所以,我當然也不可能回答。好不容易,夏目才快步往前走。沒有任何說明,僅留下這些讓人摸不著頭緒的話語後離開。 我始終無法見到裡香。 因為她的病房門口掛起謝絕會客的牌子,除了相關人士以外全都禁止進出。不是家人、不是醫生,也不是護士的我,是不能打開那扇門的。 然後,過了一天。 第二天也這麼過去了。 當初所懷抱的希望迅速康復的樂觀想法,也逐漸褪色。歷經那麼嚴重的大發作,身體在一時半刻之間是沒辦法恢復的。我當然明白。只不過,我想要那麼相信罷了。 所以,我每天都問亞希子小姐。 裡香的情況怎麼樣? 亞希子小姐的表情幾乎毫無變化。 還不是老樣子。 然後,我今天早上第一次量體溫時,照舊又問亞希子小姐。 裡香呢? 我重複這句老話。 沒什麼變化啦。 這樣啊…… 嗯。 亞希子小姐確認過體溫計,說完三十六度三正常:就要離去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時候,突然停下了腳步。 裕一,你來一下。 啊? 過來啦。 她整個人充滿肅殺之氣,感到畏懼的我迅速跳下床。亞希子小姐頭也不回地步出病房,我趕緊跟在她身後。咚咚咚咚,亞希子小姐持續往前走。一句話都不說,她的雙肩感覺上似乎正往上提。看這種情況,實在不適合開口說話。終於,亞希子小姐來到連接西樓和東樓的走廊,我的心開始狂跳不已,同時不自覺地加快腳步。果不其然,亞希子小姐在裡香的病房門口停了下來。他迅速地環視四周,接著緊抓住我的肩膀。 一分鐘喔。 她很快地說。 我只能幫你暫停一分鐘。 暫停…… 要是被發現的話,連我都會跟著遭殃的。好了,快去吧。 是,是的。 我打開門,走進去。 那時我曾經進進出出好多次的病房,單調到甚至讓人無法相信是個長期住院的女生的病房。別說沒有玩偶什麼的,房內本來就幾乎沒有多少東西。就只有熱水瓶和杯子這些,其他還有大概十本書。裡香可能不想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任何東西吧。 裕一。 陷在床鋪中的裡香這麼說。 你來了呀。 我立刻點頭。 唔,嗯……亞希子小姐說只能暫停一分鐘…… 呵呵,裡香笑了。 好短喔,一分鐘。 對啊。 不過,太好了。 啊? 她是說太好了。 我望著微笑的裡香,淚水幾乎奪眶而出。我被裡香溫柔的話語徹底擊垮,平常時的裡香是絕對不可能說出這種話的。為什麼不過來啊。可是,門口寫著謝絕會客呀。那又怎樣啦。喂,開去幫我借彼得兔的繪本。拜託,又來了喔。我可是禁止外出的耶,亞希子小姐的監視又那麼滴水不漏。說那麼多時怎樣啊,我叫你去就去呀。被發現的話,會被亞希子小姐殺頭啦。別再囉唆了,塊去喔,你是不到算去嗎?啊,知道了、知道了,我去,我去總行了吧。 我那麼希望裡香再對我生氣怒吼。多希望她一如往常凶巴巴地多我說話。那樣的話,所有的一切……似乎就能恢復到以往的日常生活。 然而,裡香在笑。 溫柔地凝視著我…… 我已經無法言語,只能慢慢地走近裡香的病床。 裡香整個人被包裹在醫院特有的大號床鋪中,來起來比平常時更嬌小。她的臉色很糟,蒼白得像張紙,唇色也很淡。我不知道自己在像什麼,一回神,我已伸出右手,觸碰裡香的臉頰。裡香似乎完全不以為意。第一次碰到裡香的面頰,感覺好冰冷,簡直就和陶器一樣。終於,裡香微微移動身軀,從被窩中伸出手來。然後,像個孩子似的輕輕地握住我右手食指前端,簡直就像是抓住父親手指的小女孩。裡香笑得好開心。 我被她抓著食指,逕自低著頭。 喂,裡香,你很久以前啊,不是說過死神總是哦寸步不離地受在身邊嗎?現在也在這裡嗎?你知道在哪裡嗎?知道的話,就告訴我啊,我現在立刻把他扁得落花流水,一扁再扁死命地扁,扁到他根本不敢再接近你一步。所以塊告訴我啊,裡香。告訴我,我應該怎麼做才好呢。 咳咳,我聽到刻意的咳嗽聲。 是亞希子小姐。 已經結束了呢。 你在說什麼啊,裡香。 哪會啊。 根本就還沒結束嘛。 嗯。 混賬東西。 我是在點什麼頭啊。 快點說話啦!快說些什麼啊!你不是什麼都還沒說嗎?不是只待在她身邊而已嗎?喂,快動嘴巴啦!快點啊!說話呀! 裡香放開我的食指。 以後再見羅,裕一。 嗯。 不快一點的話,會連累亞希子小姐的。 嗯。 咳咳苛刻,我聽到好幾聲咳嗽聲。我轉身去,邁開步伐。等到我的手都放上門把時,才好不容易擠出話來。 裡香。 什麼? 我下次幫你帶彼得兔的繪本來。 真的? 嗯,我會到圖書館去偷偷地偷來……不是,是借來的啦。 不許頭東西喔。 她似乎臉色微慍。 我硬是以有點臭屁的口吻說: 我知道啦,只是辦長期借閱借長久一點而已啦。 喔,那就好。 嗯,完全OK啦。 裡香知道最後臉上都掛著笑容。 一出病房,就看到站在那邊亞希子小姐緊張地東張西望。當我向亞希子小姐出聲時,她旋即慌慌張張地說走吧。 我們兩人肩並著肩,在東樓的走廊上前進。 有說到話嗎? 有。 我邊走,邊地下頭。 謝謝你。 之後便始終低著頭,以不自然的姿勢持續往前走。 我不想讓亞希子小姐看到我那張臉。 熄燈時間才剛過五分鐘,我就溜出醫院。 全都是因為最近春意突然濃厚了起來,空氣有些暖和,吐出的氣息也完全不會變白,甚至還會覺得披著外套實在有夠沉重悶熱。即便如此,我依然把雙手插進外套口袋,走在夜晚的道路上。舉目所及全都是讓我感到憤恨不已,這慵懶的氣候讓我,滿腹怒火,從身旁疾駛而去的輕型機車發出的轟隆聲響讓我萌生殺意,好想一腳踹倒閃爍的紅色號誌燈,好想邊走邊把店家的玻璃一片片打碎…… 然後,最想做的是狠狠地把自己大得滿地找牙…… 我還是頭一次看到那麼脆弱的裡香。但是,真正的要緊事卻一句都說不出口。彼得兔的繪本?那東西又怎樣啊?難道沒有什麼更能為裡香加油大氣的話了嗎?為什麼總是這副德行啊?在重要的關鍵時刻卻完全束手無策,所有的話全都卡在喉嚨,也沒辦法採取任何行動。只會要刷嘴皮子,連自信都沒有,甚至好眼睜睜地看著擁抱裡香的機會溜走。 真是爛透了…… 話說回來,我是想走到哪裡去呢?我毫無頭緒,只管埋頭持續走著。走過莫名其妙還保持著火警瞭望台的宇治山田車站,穿過徹底衰敗的商店街,行經神宮前,走過一條又一條橫貫運河兩岸的橋樑,簡直就像一條迴游魚,在伊勢的街道中一圈又一圈地打轉。裡香正在受那種苦,這個世界卻絲毫沒有改變,一如往常地存在與此。 深夜營業的超市裡頭只有小貓兩三隻。有一名正在看漫畫的年輕男性,還有兩名神情看來嚴肅,面對面的女性……顧客僅此而已。或許是當真閒的發慌吧。櫃檯中有兩個站在一起的店員,正聊天聊到忘我。一男一女大店員,可是如今這麼一看,還真是奇怪的制服呢,既滑稽有笨拙。男店員不知道說了什麼,女店員便張大嘴笑了起來。那女的以親密的動作,頻頻拍打對方的肩膀。從嘴型可以看出那男的在說好痛喔!!就像是兩隻嬉戲的小狗,兩人之間似乎瀰漫著一股有別於單純同事的親密氣氛。有種平靜、無聊、平凡、溫暖的什麼,蘊藏於眼前那副景象之中。對我而言,那或許是一幅再也追不會來的景象。在那一瞬間,我突然想起指尖被裡香的手握住時的柔軟觸感,頓時好想抱頭蹲下去。窩囊的是喉嚨深處還逸出嗚的一聲,好像有什麼幾乎就快溢出來了。所以,我竭盡全身僅存的勇氣,再次邁出步伐。遠離那溫暖的景象。 然後當我覺察時,我已經站在司的家門前。 還沒睡呀…… 司的房間還點著燈。 他一定料想到我可能隨時回來,所以窗戶也沒上鎖吧。喀啦一聲猛然拉開窗戶,直接進去吧。去聊聊沒營養的玩笑話吧。打打電動吧。干擾一下人家的用功時間吧。嗯,沒錯,就這麼辦吧。 然而,我卻一轉身改變身體方向,邁開腳步。背後一邊感覺到司房間的光亮。我低著頭。雙手依舊插在外套口袋中,簡直像個孩子似地腳步亂踢著前進遠方傳來狗吠聲,冬季夜空的星星正閃閃發光,到處都看不見月亮。我和裡香的月亮依然不知道被搶到什麼地方去而來。而且,或許再也要不回了。亞希子小姐有一次吧我帶離屋頂時所說的話又浮現腦海:月亮是不會升上來的。不會升上來的喔,月亮。 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這樣走了多久。 一回神,我又站在宇治山田車站前。我對於自己是怎麼走回這裡的,幾乎完全沒有印象。我依稀記得自己爬上運河堤防。可是,我又是從哪兒走下堤的呢?咦右手指甲有點磨傷了。應該是上堤防是弄到的吧,還是下堤防的時候啊。又或者是在什麼地方跌倒了呢。啊,這麼說來似乎有走過小田橋吧。那時候還靠在欄杆上,直盯著那猶如黑暗的儲藏庫般的水面好一陣子呢。還有啊,這個阿車站,為什麼會有那座火警瞭望台呢…… 當我仰望車站時,背後有部車子停了下來。 裕一? 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我嚇了一跳回過頭。 你是裕一吧? 車窗開啟,黑暗中出現一張清瘦的白皙臉龐。 是美沙子小姐。 說起這夜半啊,有時候可是很累人的呢。畢竟這裡是醫院,住院的全都是病人,所謂虛弱的人就是會依賴他人。什麼唉呦,背好癢啊、肚子餓了之類的,有時候呼叫護士的鈴聲,幾乎有九成都是為了這種雞毛蒜皮的瑣事響個沒完。但是,這所謂的世界還真是有夠不均衡的,也有些夜裡,護士呼叫鈴卻根本完全不響,靜到甚至讓人懷疑住院病患是不是全都死光啦。在那種時候,反而覺得渾身不對勁。就谷崎亞希子而言,要說哪一種比較好的話……或許還是嘩嘩嘩地響個不停會比較讓人放心。情緒上是這樣的沒錯,不過身體可就累慘了。 呼,真閒。 就這樣,谷崎亞希子在護理站中,雙腳伸到桌上,把椅子向後傾斜維持某種微妙的平衡。如果就這麼摔下去,搞得頭破血流的話可就笑掉牙羅,可是自己從小到大從沒有發生過這種愚蠢的事。要騎機車呢,平衡感是最重要的。像前輪騰空前進那種小CASE,即使是退出第一線的現在肯定也能輕鬆達成。 沒多久,四周氣氛開始冷到不行。 喔,谷崎…… 那是同樣值夜班的夏目。 亞希子試著以極度挖苦的口吻說: 醫師大人~~請繼續睡您的大頭覺~~吧! 反正閒著也是閒著,殺殺時間嘛。 剛睡醒的夏目已經起皺摺的領尖帶扣襯衫、送垮垮的深藍色領帶、壓得皺巴巴的褲子、睡得亂糟糟的頭髮整張臉皺了起來。他沒好氣的說: 醒了啦。 啊~~呀,那還真是遺~~憾呢。 不要再那樣子講話啦。 但是~~醫~~師和護~~士勒,立場上~~ 亞希子的椅子忽然背踹了一腳。 差那麼一點就跌下去了。她大叫: 幹嘛啦?! 是你自己先挑逗,像找人打架的吧。 啥?我只是在說話而已啊! 你喔,算喔服了你了,和爆笑耶。 夏目雙頰抽搐,一邊噗嗤笑出來。 亞希子也暫定回以笑容。 彼此彼此。 你這傢伙還真逗耶。 你也不賴啊。 為什麼伊勢這邊的女人個個脾氣逗這麼暴躁呢?不對、不對,把其他伊勢的女人來和你相提並論實在太失禮了呢。 啥? 本來就是啊。 體內血液瞬間沸騰。她本來就不討厭看荒唐(註:日本以勇士、鬼怪為主角,題材多為戰爭歷史的雄壯傳統戲劇。)其實根本是愛得不得了。伊勢南方有個叫做新官的城鎮,那裡每年都會舉辦名為火祭的活動。那是由穿著丁字庫的男人,手舉火把衝下山的一種雄壯祭典。其實要說雄壯嘛,還不如說是亂七八糟來得貼切。最近聽說已經收斂多了,但是亞希子小時候,參加的父親每年回家時都搞得渾身是血。燃燒的火把正好可以拿來當作武器,靠海城鎮的男人又全都是火爆浪子,一拿到武器馬上就手癢想揮上一揮……正因為如此,偶爾演變到最後,就會變成打群架而搞得渾身是血啦。母親每次一看到父親那副德性。都嚇得快暈倒。可是亞希子心裡想的卻是我也想快點去參加!舉行祭典的夜裡,甚至會因為見血而興奮到凌晨都睡不著覺。然而,一旦長大以後,才發現大祭其實是禁止女人參加的。真沒意思,她想著。真是太無趣了。 真有意思耶。 兩人互瞪著。 夏目似乎也算是偏向脾氣暴躁的那種類型。 真有意思喔。 哈哈哈。 呼呼呼。 哈哈哈哈哈哈。 呼呼呼呼呼呼。 亞希子的目標是領帶。只要一抓住那個,就能限制住對方的行動。或是採取閃電攻擊,狠狠地賞他大腿一腳。不過,只要一出腳,對方就會有所防備了吧。這麼說來,還是緊緊揪住那條領帶…… 久~~等~~啦! 週遭那股氣氛當場隨之崩潰瓦解。一邊發出顫抖的尖銳叫聲,一邊朝醫護站飛奔而來的正是去買夜宵的萊鳥護士金子真奈美。她剛從護理學校畢業,年僅二十三歲,是個喜歡粉紅色棉花糖和米飛兔的蠢女人,在她車裡有六隻不同顏色的米飛兔,在擋風玻璃那兒由右至左地一字排開,副駕駛座還用安全帶綁著一隻特大號的米飛兔爸爸。那是我男朋友哦,她本人是這麼說的。真是莫名其妙。 學姐~~!我把大腸定食買回來了~~!大腸是內臟喔~~!你還真敢吃耶~~!真不愧是護士呢~~! 吵死了。年輕美眉就是這樣,麻煩死了,渾身上下都還未脫離學生的氣息。而且,那種尖銳的聲音就不能想辦法控制一下嗎?戰鬥意志完全被剝奪殆盡,像顆洩了氣皮球的亞希子接過大腸定食。仔細一看,夏目似乎也很受不了似的皺著臉,胡亂搔頭。 啊,學姐!戎崎是不是又溜出去啦? 什麼?裕一?為什麼? 就好像……在舊國道二十三號那邊啊,有輛從對面開過來的車子的副架勢座上,坐著一個很想他的男生耶! 金子真奈美迫不及待地在桌上攤開自己的便當(好像是霜降豬肉定食),一邊從包包中拿出自用筷子。令人絕倒的是筷盒和筷子也全都是米飛兔。 大概是我看錯了吧,又是個女人開的車。那個男孩子,感覺上也不像是會合那種大姐姐混在一起的人,該說是木頭嗎…… 一股不祥的預感。 車子? 大姐姐? 亞希子把大腸便當往桌上一扔,隨即問道。 你說的車,是哪種車? 我不太清楚自己為什麼坐上車。 也不清楚怎麼會被人叫上車的。 總之…… 我現在就縮在美沙子小姐所駕駛的車上的副駕駛座。似乎還是部新車,車內充滿著新車的味道,和亞希子小姐的車就是不一樣,座起來好軟好舒服。這倒也是啦,畢竟亞希子小姐的車根本就不是普通車款嘛。 深夜裡兜風還真是不可思議。 總覺得像是滑行在異次元空間之中。 偷溜出醫院沒關西嗎? 甜甜的聲音。 甜甜的氣味。 有……有關係。 我試著擠出討好的笑容。 呼呼,美沙子小姐對我回以一笑,那是種能撩撥體內深處的笑法。我不自覺地更往座椅種縮了進去。 一望向身旁,便和她四目相接。 哈哈,我笑。 呼呼,她也對我笑。 今天的她也穿的好大膽。雖然是件橄欖綠的高領上衣,卻是那種能夠清楚勾勒出身體線條的衣服,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出肩膀下發附近……也就是,方正就是胸部的胸形。她的胸部比想像中更加豐滿,比較之下腰部則顯得益發纖細,那流暢的曲線甚至讓人遲疑再三、不敢直視。及肩的頭髮修剪得俏麗有型,每當她說話或歪著頭時,髮梢便會想魅惑人似地輕柔晃動。我吸了一口氣,始終低著頭。 會被亞希子罵嗎? 會被罵得超慘的。 亞希子很恐怖喔。 對啊。 我還曾經被她扁過三西呢。 真的嗎? 嗯,而且還是來真的呢。我整個人都被打到飛出去耶。 哇。 亞希子小姐也會揍女生啊。 被抓到的話,一定會被罵得喔。 是啊。 我點頭如搗蒜。 美沙子小姐看著我,露出惡作劇的笑容。 逃跑吧? 粉紅色的豐唇,做出這樣的嘴型。車子隨即左轉,駛離通往醫院的那條路。我是聽她說會送你回醫院,才坐上車的。 啊,不……可是……那…… 見我一發慌,美沙子小姐這次笑出聲來。 開玩笑的啦。 喔,喔。 我只是先回家一趟而已啦。 啊?家? 嗯,一下下就好。 怎麼了啦,要去哪裡啊。 亞希子並未回答夏目的問題,在號誌燈前右轉時毫無減速。後輪理所當然地隨之打滑,在柏油路上留下一道清晰的胎痕。號誌燈呢,順道一提,雖然閃著紅燈,不過她都已經乖乖地確認有無來車了,所以麼關係。至少以亞希子的標準而言,沒問題。 我朋友那裡。 什麼?你的? 嗯。 這次是左轉,車子進入狹窄的岔路。被這突如其來的侵擾而嚇壞的貓兒,倉皇地橫越路面。這一帶畢竟比較危險,萬一有什麼東西突然衝出來的話,根本沒地方閃躲。她稍微減速,一邊在蜿蜒的道路上前進。 那是Peugeot的啦。 這……你說話沒頭沒尾的耶…… 裕一坐上的那輛車,是我朋友最近才買的新車。Peugeot的車在這附近很少見吧。 喔原來是這樣啊。 夏目的聲音也開始轉為不悅: 戎崎還真有一手呢…… 年長的大姐姐啊。和你同年嗎,那個女孩子? 是啊。 那還真是難以抵抗呢,對一個十七歲的小鬼頭來說。 隔了約五秒鐘,夏目繼續說: 裡香她呢,可能會很生氣就是了。 應該吧。 當外宮出現在左側時,車子駛上和緩坡道。和祭祀祖先的內宮不同,外宮主要供奉的是產出事物的神祇,豐受大御神,死後身體會變成五穀……這個嘛,米和麥和小米……然後是什麼,總之就是聽說生長那些東西來。神話故事還真是有夠奇怪的呢。 她才剛從東京回來。 唔? 那個女孩子。 啊,原來如此。你啊,有人告訴過你說話怎麼亂無章法啊?這樣突然冒出一句話,誰聽得懂啊? 你很吵耶。 她吐出這句話,又繼續說: 她以前是當模特兒的。 哇,那很厲害啊。 聽說也沒什麼了不起的啦,還是剛出道的菜鳥嘛。不過,我有看她出現在雜誌廣告上一次喔。你知道嗎?就像這樣把手放在腰上,上半身扭向一邊的那種……連我看了都覺得不好意思的誘人姿勢,眼神感覺上也很撩人。是很漂亮啦,這個女孩子從以前就很喜歡那一套。像念我們學校的,去東京的女生本來就很少,大概都死去名古屋惑大阪。可是呢,這個女孩子好像老早就想去東京了。很蠢吧,這種對都市充滿憧憬的鄉下女孩。 她的話不禁說得重了點。 不過呢大概都是這樣的吧。 正因為是旁觀第三者,夏目的聲音相當平靜。 我以前也一樣啊。 咦? 嘴裡說得什麼大學全都像是藉口,只不過是想到某個很遠的地方去看看罷了。現在回想起來,那個所謂的某個地方,又不是國外的哪個城市而是東京,感覺上還挺遜的呢。明明就可以去更遠、更遠的地方,怎麼會選個這麼近的地方呢。 她在剎那間瞄了夏目一眼。 他面無表情。 這個男人或許也懷抱著什麼不為認知的往事吧。 她以前本來就是個不正經的女孩,這趟回來好像更變本加厲了。 聽她說要回家,原本以為只是間普通的獨棟樓房,沒想到車子竟停在最近日益整加的那種無須保證金的時髦公寓前。雖然稱不上是高級公寓,不過看起來既嶄新又漂亮。 走吧。 美沙子小姐說著便下車。 喔。 我點點頭,也下了車。 可能是突然以自己的雙腳在地面上的關係吧,頭有點暈暈的。不太可能夠理解現在到底在做什麼,這種時間為什麼會和美沙子小姐在一起呢?自己究竟在做些什麼呢? 我抬頭仰望天空,果然沒有月亮。 裕一。 啊,喔。 這邊。 二樓的最邊間,二〇五號房。將卡片插進門邊的插槽後,門扉喀嚓一聲開啟,這是卡片式的喔,美沙子有點點得意地說。在這樣的深夜跑到女人的房間,我卻莫名地絲毫不覺得有何不妥,似乎任何感覺都已經全然麻痺,什麼都無法思考。只是在對方的引導嚇茫然前進。 房內陳設井然有序,不過和裡香的病房比起來,各種物品似乎多到快要滿出來。一旁的收納簷上放著SONY的個人迷你組合音響和十九寸液晶電視,中間的空隙排列這約十張CD,每一片都是最近流向的曲子。牆上貼著幾張電影海報,像是猜火車或鐵達尼號等。窗簾是粉紅和白色條紋,房內以那兩個顏色統一整體色調。這裡也和我的房間截然不同,真的有那種女人的房間的感覺。 坐呀。美沙子小姐說。 我環顧四周,找不到椅子。畢竟只是六個榻榻米大小的房間,也沒空間放這麼多張椅子。 我沒辦法只好坐到床上。 要不要喝點什麼? 啊,不了,不用特別…… 可樂好嗎? 啊,嗯…… 才剛搬過來,餐具都還沒湊齊,不好意思喔!美沙子小姐邊說,邊把可樂倒在馬克杯裡然後拿過來。杯子上印有aftemoontea的商標是個感覺有點兒時髦的琺瑯材質馬克杯。 來,請吧。 她遞了過來。 我接過杯子後,美沙子小姐隨即理所當然似的坐到我身邊。 好濃郁的香水味。 裕一準備升學喔。 啊,嗯…… 東京? 不,也不知道啦……大概是…… 我也待過東京喔。 美沙子小姐的肩膀碰觸到我的肩膀。 心也隨之動搖起來。 裡香的影子僅在剎那間閃過心頭 那個女孩子為什麼又會回到這裡呢? 她父親生病了。她又是個獨生女,所以就回來了。 喔,原來是這樣。 這一帶的人認為,孩子照顧父母是天經地義的。 對向來車開著遠光燈疾駛而過。強烈的光線直射進眼睛深處,那殘影一閃一閃地在嚴重晃動著。真是的,錯車的時候車頭大燈也不給我調一下啊,要不是我在趕時間的話,早就追得你滿街跑,從後面用遠光燈攻擊照死你。唉,話說回來,我怎麼會這麼焦躁不安呢。 她本人是不想回來就是了。 喔。 唉,這種事也常聽到吧。 唉,的確是常聽到的情節呢。 嗯。 啾阿虎……還是什麼的,車子經過一家名字老土的超市前。招牌上還畫著一隻小盈盈的老虎,那畫也很老土。即便是伊勢這種鄉下地方,最近深夜照常營業的店也越來越多了。不久之前,甚至連一家超市都沒有呢。 真的是很無聊喔。 可是這世界本來就很無聊啊。 說得也是。 美沙子明明得在這種鄉下地方生活,已經沒有計劃再回去了,可是她至今都還沒對身處大都會時的那種氣氛放手。總有某部分還殘存這留戀,瀰漫這萬念俱灰的消極之感,對於這個城鎮充滿蔑視,而且同樣也蔑視著無法突破現狀的自己。亞希子從以前就不是這麼喜歡那個女孩,如今在一起更感到火冒三丈。無聊,她由衷堤覺得,真是無聊透頂了。人活在這世界上,總有那麼一、兩次會陷入身不由己的情境中。果真那樣的話,就只有下定決心。無法下定決心的人就是蠢蛋。 但是,那種蠢蛋奪得不勝枚舉也是事實。高二時的同班同學柿崎牙子,她說想當美容師而跑到大阪去,兩年後就放棄回來。因為她的體制是不能碰藥品的。好想回大阪去喔,她總是這麼說。如果真想回去,回去不就成了嗎,可是就是不回去。有一次喝醉的時候,一對她說真那麼想回去就回去呀,她就流露出滿腹辛酸似地說什麼事情沒有那麼簡單啦,我經歷過太多了。看得出那絕對是演出來的,她根本就很陶醉於扮演吐出這些話的自己。清楚明白後,就覺得難以忍受同時也提不起勁,甚至更懶得再跟她多說些什麼。另外,好於一個曾待過同一個社團的澤口有理。在東京住了三年後回來。現在只要一聊起天來,動不動的就會提到社澀谷,青三或六本木。那時候走在道玄阪上啊。澀谷的電影院呀。在六本木的夜店喝酒啊。青三那家感覺很棒的咖啡廳呀,那什麼澀谷啊,六本木啊,還是青三啊,真有那麼了不起嗎?是覺得曾經待過那種地方的自己很酷嗎?別開玩笑了。無聊。拜託好不好,實在有夠無聊又老土的。 我自己是覺得伊勢葉不錯啊。當然這裡是個鄉下地方沒錯,但鄉下地方又有什麼不好。我很喜歡這裡,雖然也想到大都市看看,可是如果將兩者往天秤上一擺,還是會往伊勢這邊傾斜。 身不由己。 就是那麼一回事……呢? 大概是因為整顆頭直髮熱,深夜沒能好好聽進夏目的聲音。 嗯?什麼? 夏目凝視著車窗外。 為什麼那傢伙,為什麼會有戎崎這種人呢? 為什麼?什麼意思? 我很瞭解,我對那種傢伙很瞭解。再瞭解不過了。又笨又蠢,只會追著女人屁股後頭跑,什麼都看不見。明明想搞清楚那些自己根本看不清楚的的事物,到頭來其實卻完全搞不清楚。 畢竟只是個小鬼頭而已嘛,有什麼辦法呢。 唉,這一類的事自己也遇多了,所以很明白。那種什麼都看得清清楚楚的小鬼頭,反倒讓人覺得不太舒服呢。 夏目繼續面向窗外。 說得也是,畢竟只是個小鬼頭嘛。 對向車輛的光線進車內,夏目的臉龐頓時反射在車窗上。由於只有那短短的一瞬間,所以還來不及看清楚那究竟是什麼樣的表情。 怎麼啦? 沒有回答。 喂? 沒什麼啦。 那聲音有些嘶啞。 沒什麼。 喔。 好了,喔要飆羅。 我知道。 總覺得在心底某處好像是被什麼奇怪的東西堵住一般,即便如此,她卻無意再繼續追究下去,亞希子深深地踩下油門。反正只要活著,就會拾起各種東西。連不向拾起的東西也會拾起。就是這麼一回事,身不由己。 我只想被安慰,不論三誰都好,夏目也好,亞希子小姐也好,其他任何人都行,我飢渴地需要溫柔的語句。整顆心似乎被折成一半了。所以,是的,不論是誰都好。我只是想被安慰。 我想並不是追究主動引誘的。我並沒有那種意志,骨氣或技巧。但是我也不記得被美沙子小姐引誘。自然而然的,只能這麼說了。但是,我也很清楚那只不過是藉口罷了。 自然而然。 這是多麼好用的一句話呀。 自然而然。 就那麼矇混過去。 自然而然。 嗯,就是那麼一回事。 一回神…… 我已躺到床上。右邊是美沙子小姐溫暖的身體,她的唇像是輕撫我的臉頰似地逐漸往下移動,身體中心隨之麻痺。我已無意抵抗,任憑對方處置。好可悲,好想停下來,但是聽不下來。自己因快感而顫抖的膚淺,像笨蛋一般狂跳的心臟,讓一切顯得更加可悲。美沙子小姐開始撫弄我的頭髮。然後,將雙唇貼近我的耳邊,溫暖的氣息讓我再也無法思考。 話說回來,上衣和襯衫是什麼時候脫掉的呢? 我完全不及得了。 美沙子小姐那件橄欖綠的高領上衣是什麼時候脫掉的呢? 我完全不記得了。 是我脫的嗎?還是我讓她脫的呢? 美沙子小姐穿著一件淺藍色胸罩。罩杯上半部是蕾絲,邊緣點綴著花朵圖案。左右各五個,總共十朵花。柔軟的肌膚襯得那些花紋格外鮮明。右邊的肩帶已經鬆脫,懸在手肘附近。她的手肘內側緊貼著我的腹側,感覺好暖和,整顆心隨之放鬆。我白給了暖意,我把手伸到她背後。啊,從她嘴裡逸出這樣的聲音。她整個人挨了過來,兩人的身軀交疊。體內深處的衝動開始運作,完全支配我的行動。我什麼都沒想,什麼都不能想,然而,身體仍然持續動作。我腦中浮現玩具娃娃,按下按鈕就必定會開始動作的娃娃。我也一樣,雖然不知道在哪裡,但是身上就是有個按鈕,只要按下就會自動動作的娃娃。 如今,按鈕已被按下…… 我環保住美沙子小姐的細腰,從下方順勢翻到她的上方。兩人幾乎快摔下去似地懸在小小的床鋪邊緣,我一邊俯視著她。美沙子小姐看來似乎很開心,同時卻莫名地帶著一抹萬念俱灰的感覺笑著。 喂,裕一…… 都是些無聊的事喔…… 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喔…… 你好溫暖喔。 美沙子小姐邊說,邊愛撫著我的背部。是嗎?我的身體真的很溫暖嗎?美沙子似乎在感官刺激下發顫,同時昂起頭。她的脖子頓時映入眼簾,我自然而然地將雙唇貼上。討厭啦,美沙子小姐彷彿引誘似地說著。我接受她的引誘,把她左邊的肩帶也卸下,然後把手伸到她背後,解開胸罩背扣。我撫過她鎖骨的曲線,還有那肩帶曾經待過的線條。美沙子小姐的聲音益發高亢,而我的身體內似乎有什麼深受刺激。 美沙子小姐氣息紊亂地說: 伊勢這裡,真的是好無聊喔…… 喔最討厭這裡了…… 現在也一樣最討厭了…… 你應該可以了吧。 她的手正在鬆開我的皮帶。解開了。褲子的鈕子也是。然後拉下褲頭拉鏈,接著…… 真的最討厭了。 還溫暖的。 谷崎亞希子把手放上PEUGEOT的引擎蓋,這麼說著。她抬頭向上看,二樓最角落的那間房裡點著燈。不會錯的。 喂,谷崎。 正當她想邁開步伐時,夏目對她說: 你要去嗎? 嗯。 為什麼啊? 這…… 為什麼呢?這是裕一的問題,根本也論不到自己來管。或許自己只是想阻擾美沙子的行動吧……不,不對,是因為裕一,還有裡香牽涉其中。這的確是多管閒事吧,或許是毫無意義,同時也是白費功夫的事。但是,自己就是沒辦法坐視不管……走咯。 我明白了。 也不知道認不認同,總之夏目跟了上來。話說回來,夏目這傢伙,是怎麼回事呀?從剛剛開始就一直磨磨蹭蹭,猶豫不決的。因為這是棟小公寓,沒兩三下就走到房門口了。她按下門邊的門鈴,隱約可以感覺到裡頭有人的動靜。她又按了一次。 我剛開始還搞不清楚那是什麼聲音。 因為我已經渾然忘我了。 首先清醒的是美沙子小姐。她揚起臉龐,不耐煩地凝視房門那一頭。 此時我才察覺到。 是門鈴在響。 門鈴持續急促地響了一陣子後,緊接著而來的是粗暴的敲門聲。然後是,美沙子我聽到這樣的聲音,是亞希子小姐的聲音。我嚇了一大跳,連忙跳起身。美沙子小姐卻反而倒進床鋪中,把整張臉埋進床單,不知道為什麼原因嗤嗤笑了起來。 喔 她邊笑邊說。 被抓到羅。 為什麼……亞希子小姐會…… 亞希子她呀,每次直覺都很準的呢。喂,怎麼辦啊? 她以撒嬌的聲音問。 我不動她的意思。 啊?什麼怎麼辦? 要繼續嗎?…… 門有上鎖,進不來的啦。不過如果是亞希子的話,也有可能把門踢破衝進來就是了,我們趁這空當先做再說吧…… 都才剛開始而已呀。 嗤嗤的笑聲。 成年女性的聲音。 視野迅速扭曲。各種事物瞬間躍入眼簾:皺成一團的襯衫、丟在床邊的衣服和內衣,腳邊隆起的被縟。消音的電視中,嚴肅的主播嘴巴一開一合的不停動著。 終於清醒了…… 我已經幾乎全裸。雖然還不到全裸的地步,全身上下卻只剩一跳內褲。美沙子小姐也和我一樣。我到底實在幹嘛呀……?這裡是哪裡呀……? 或許是從我的表情體認到沒戲唱了,美沙子小姐發出唉~~呀的遺憾嘆息聲,一邊下床。她迅速地撿起掉在那邊的內衣和其他衣物穿上後,步向仍舊咚咚作響的玄關。我此時才恍然大悟,原來美沙子小姐和我不同,她始終都是清醒的。渾然忘我的只有我一個人而已。 而如今的我什麼都做不了,完全無法思考,只能呆坐在床上。 裕一,你在裡面吧? 房門似乎打開了,我聽到清晰的聲音。 隨之而來的是碰碰碰的猛烈腳步聲,逐漸朝我逼近,就快要到了。但是,我卻沒辦法去看,也沒辦法動。亞希子小姐就要來了,而且暴跳如雷。 立刻就被狠狠甩了一個耳光。 不過我是在那一瞬間過了之後,才瞭解自己被甩了一巴掌。起初只是覺得太陽穴附近承受猛烈的衝擊,整個人邊隨之摔倒牆上。身體一個回轉後,才看見剛甩完耳光的亞希子小姐。她那隻手直接來個回馬槍,反手又是一巴掌。我生平頭一回左右面頰連續被掌摑耳光然後,我的身體遭受猛踹。頭髮也被硬扯著。 你這傢伙!臭小鬼! 我被猛力地拖下床,肩部和面頰狠狠地遭受撞擊。雙眸深處一片空白,腦袋中心迴蕩這鏘鏘鏘的衝擊。後來肩膀又被狠狠踢了一次之後,或許是腹中怒火稍稍平息下來了吧,亞希子小姐命令某人把這傢伙帶到車上去。 那個某人伸手抓住我的肩膀。 戎崎,回去羅。 啊?為什麼夏目會在這裡? 好了,站起來喔。 一起身,所有景象映入眼簾。 在這狹窄的單人房中,有我、美沙子小姐、亞希子小姐和夏目。那是一幅相當悲慘窩囊的景象。亞希子小姐暴跳如雷,夏目面無表情,而美沙子小姐則是哈哈大笑。亞希子小姐揍了美沙子小姐,既是如此,美沙子小姐仍然笑個不停。我一邊聽著美沙子小姐那彷彿哭聲的笑聲,套上襯衫、穿上長褲,被夏目箝著手腕離開房間。背後傳來某人臭罵某人的聲音。你這個蠢女人,少給我把小鬼當玩具耍…… 一步下室外階梯,亞希子小姐的車就停在前方路面上。 坐後面。 我聽從夏目的命令,坐進後座,車內暖呼呼的。在那幽暗、狹窄的場所中,我才清楚頓悟發生了什麼事。不!是被迫清楚頓悟。嗚,這樣的聲音自喉嚨逸出,我抱頭呻吟,我是個爛人,人渣。在裡香承受痛苦的現在,竟然做出這種事。如果亞希子小姐沒來阻止的話,我或許會持續到最後吧,一定是這樣的。我那時候竟想背叛裡香。不,是已經背叛了裡香。即便認為她比全世界,比自己都還要重要,卻那麼輕而易舉地臣服於慾望之下。裡香、銀河鐵道之夜、在那充滿陽光的地方、感受到所有幸福的瞬間、抓住我食指的手、彷彿年幼孩子般的雙瞳,那一切的一切如今都離我好遠。 我真是爛透了,人渣,活該被亞希子小姐揍。嗚嗚,這樣的聲音持續從喉嚨發出,我已經無法再壓抑。我只能在那黑暗之中,使勁地抹去不斷湧出的淚水。對不起,裡香。在我這麼呢喃的瞬間,胸口倏地燥熱了起來。對不起……這詞彙簡直是虛偽得恐怖,這個只是想讓自己本身獲得救贖的道歉。事到如今,我還企圖拯救自己……我到底會墮落到哪裡去呢……要墮落到什麼地步才是谷底呢…… 可別說出去喔,臭小鬼。我在回程的車內,被亞希子小姐這麼警告。絕對不能讓裡香知道喔。我沉默地點著頭。 就是有這種人呢,而且還到處都是。 亞希子小姐平靜的聲音暗藏洶湧怒火。 為了幫自己找藉口,什麼該說不該說的全都亂講一通。這樣對女人來說是很傷腦筋的耶,如果要騙的話,就給我好好地騙到最後…… 不會回答喔! 是,是的。 如果被裡香知道的話,說真的喔一定會把你給宰了。 是。 也一定會被裡香宰了。 是。 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點頭。 我其實很想乾脆被宰了算了。 那樣反倒快活。 然而,這世界還真是堅若磐石,發生過那種事的隔天,太陽依舊理所當然似地升起,早晨依舊理所當然似地降臨。一如往常的景象,凌晨五點前就已經完全清醒的阿公阿婆的閒聊聲、一點兒都不好吃的餐點、量體溫、看診、點滴……一切的一切絲毫沒有半點混亂地保持常態。不論是美沙子小姐的暖意、那十朵花、潮濕的氣息,都沒能改變這個世界。 所謂的現實就是這麼一回事。 無聊透頂。 理所當然。 一成不變。 就只是那麼地無趣至極、堅若磐石地日夏一日。我茫然地凝視早晨的陽光,焦慮地想將那樣的世界重新握在手中,想回憶起和裡香在一起時的心情。當時我覺得一切都會很順利,不論天涯或海角都到得了,只要和裡香在一起就什麼都做得到。 可是,現在已經沒辦法了…… 所有的一切都以從手中滑落。本身的糊塗行徑,和愚蠢的迷失讓自己失去了那些。就算是滿地亂爬,到處收集尋覓,怕再也撿不回那曾經擁有的百分之一 我將臉埋進床單,一邊呻吟。 喂,誰來救救我啊。 無論是誰都好。 不管是夏目、亞希子小姐,還是神明,什麼都好。 喂,為什麼會搞成這樣啊? 我恍恍惚惚地晃出病房,簡直像一縷幽魂似的,在這副已經再熟悉不過的醫院中前進。一回神,我正步向東樓,下意識想到裡香的病房去。眼角隨之發熱,同時一個轉身。我現在已經沒有臉再見裡香了。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只管漫無目的地到處閒晃,最後好不容易走到了屋頂。 夏目不知道為什麼也在屋頂上。 喔,戎崎。 他一看到喔,似乎衷心感到厭惡似地皺起臉來。 怎麼啦。 沒……沒什麼……散散步而已…… 這樣啊。 夏目也依靠在生鏽的扶手上,正在做著什麼奇怪的事。他正以細針,在一塊粗布是那個刺繡,而且用的是某種奇怪的工具。他的雙手靈巧地以兩隻鑷子,操控著像小魚勾的東西。 坐啊。 是。 我依言坐到他身邊。 昨天還真是雞飛狗跳的呢…… 你接下來打算怎樣都不管我的事只要你記住谷崎的話就好。這些事可別讓裡香知道。那絕對會對身體造成不良影響的。不論發生任何事都要矇混過去,那是你的則務。 則務。 雖然是很少聽到的詞彙,不過正因為如此才能確切傳達出那種意思。 我點頭 我知道。 既窩囊又難受還很痛苦。 騙子。 被瞪了。 明明就不知道嘛。 他說得一點兒都沒錯。 不過呢,像你這種人就像蟲子一樣,就請你用那顆小蟲子的小頭好好地想想吧。 我對於根本無法反駁他的譴責感到懊惱。話說回來,夏目他在做什麼啊。跟我說話當中,雙手他仍一直動個不停。好像是很習慣了,技巧純熟得令人驚嘆,簡直就像機械似地以正確的節奏把針穿出的。而且在那一連串的動作候,邊繡出一跳藍色的線來。 你在做什麼啊? 訓練。 訓練? 這可不是刺繡喔,是手術時要用的啦。如果不像這樣先讓手指頭動一動,沒多久就生疏了。 那針,是手術用的針。 那線,是手術用的線。 我終於恍然大悟了。他是為了裡香逼近而來的手術,像這樣不停的練習呀。是為了能夠幫助裡香啊。 夏目在那短暫的瞬間向我的臉龐瞥了一眼。 裡香她呀,說要動手術…… 她之前那一次發作很嚴重,所以我們也有考慮延期再開到,因為實在不知道她的身體受不受得了這樣的負擔。不過就算延期,也必須冒著可能出現更嚴重發作的風險。到底是硬著頭皮動手術好呢,還是延期比較好呢其中微妙的差異連我們這種專家都沒辦法做出判斷…… 所以,我們把決定權交給裡香的母親。請她決定要怎麼做。然後,她母親就去問立下功能本人。問她你自己覺得呢。裡香她就說做吧,我想活下去,就做吧…… 我和她認識很久了,大概在她小學那時候就認識她了。她從以前就是那種個性,倔得要命,幾乎都不會說出真心話。其實她從小就是個很固執的剛烈的孩子,像我都還常被她惹哭勒…… 但我可是頭一次聽到,聽那孩子說想活下去。 頭一次聽到呢。夏目重複。 然後,又在那一瞬間瞥向我的臉。 就在夏目的視線閃開的同時,我低下頭。想活下去,裡香這麼說呀。雖然人想要活下去是天經地義的,但是這話從裡香嘴裡說出來的事實,卻不由分說地緊緊揪住我的胸口。以那雙眼眸、那雙唇、那聲音說出來的呀。想活下去。 我又望向夏目如機械般持續動個不停的雙手。只有這傢伙能救裡香,只有那雙手能讓裡香的心臟重獲新生。我最討厭夏目了,這毫無道理可言,總之光看到那張臉就火冒三丈。然而如今,我卻想五體投地地匍匐在這個超級討厭鬼面前。然後,哀求他: 請幫幫裡香,拜託你,請救救裡香,拜託你、拜託你、拜託你…… 好像就這麼一直大喊到聲音嘶啞。 當然,我做不到。 我只能一直抱著膝,低著頭。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做不到。或許是因為對於夏目的競爭意識吧,或許是缺乏足夠的心理準備去做那麼丟臉的事吧,也或許單純只是因為沒有魄力吧。 喔,夏目說著把伸過來。 這相機很棒嘛。 由於前一陣子已經習慣走到哪帶到哪兒,幾乎是下意識地就順手把相機帶來了。 哇,NIKON的喔。 是啊。 咦?這是怎麼啦? 夏目的臉皺了起來。 底片卷不動耶? 哪會啊。給我一下。奇怪了…… 的確是卷不動。 過片桿剛開始還扳得動,不過只差一點就能捲到底的時候,就卡地一聲卡住了。 奇怪,到底怎麼了嘛。 我急得猶如熱鍋上的螞蟻。 湊過來看我手上相機的夏目問: 你有好好地把底片放進去嗎? 有啊。 騙人,你一定是隨便放的吧。如果剛開始捲得不夠進去的話,底片就會像這樣拍到一半被卡死耶。 我還有印象。吵死人了啦,你這個臭老爸,自己說過的話語再次浮現心頭。當時很不耐煩被人家說三道四的,隨隨便便就把底片蓋關上。那個鋸齒狀的東西只轉了兩次左右,底片一捲進軸心就急著把背蓋關上,然後……吵死人了啦,你這個臭老爸。 完全搞砸了。 裡頭有拍裡香照片的底片。說咿~~的臉、鬧彆扭的臉、害臊的臉、在校門口那張首次到校的紀念照、兩人一起跪坐的樣子、在護士V手勢的包圍中,裡香看起來很不爽的臉。之後,她還說什麼有夠丟臉的,一邊嘮叨個沒完。 裡頭有拍裡香的照片的底片。說咿~~的臉、鬧彆扭的臉、害臊的臉、在校門口的那張首次到校的紀念照、兩人一起跪坐的樣子、在護士V手勢的包圍中,裡香看起來很不爽的臉。之後,她還說什麼有夠丟臉的,一邊嘮叨個沒完。 完全搞砸了。 底片已經卷不動了,不能照相了。我辜負了裡香的期待。為什麼我老是這個樣子呢?總是一連串的失敗。整顆頭由於本身的愚蠢而發熱,眼角也開始發熱。夏目雖然窺視著我的臉龐,我卻難以有任何反應。夏目好像對我說了些什麼。別這樣,拜託什麼都別說。不論是安慰的話或是嘲笑的話,此刻的我都再也承受不了…… 此時,救星出現了。 裕一~~! 這樣的聲音乘著風飄進我的耳朵裡。 我勉強地抬起頭來,一位死命推著屋頂鐵門的護士小姐身影頓時躍入眼簾。 她頻頻對我招手。 有客人喔。 客人這說法聽來真有點怪怪的。一見到美雪的瞬間,發現對象也不死多了不起的人,只不過是青梅竹馬,住在附近的朋友罷了。 怎麼了嘛? 我一邊發愣,一邊說。 一樓的大廳,週遭擠滿了來看門診的病患。畢竟在醫院裡就只能長時間一味枯等,每個人都一臉老大不高興地緊抿著嘴,伺機等待達到護士時可以大肆抱怨的機會。就在那充滿殺氣的大廳一角,我朝美雪走去。 美雪惶惶不安地環視四周。 這裡好吵喔。 對啊。 我這麼說,全副心思仍放在相機上。該怎麼辦才好呢?修得好嗎?混賬東西,笨裕一,去死把,像你這種蠢貨一死算了。整個腦袋僅充斥著這些念頭,然後也只能緊盯著相機,束手無策。至少看看能不能把底片拿出來呢?能不能把照片洗出來呢? 小裕…… 小裕…… 小裕! 那恐怖的聲音讓我回過神來。映入眼簾的是正好走過身邊的來人,也不知道是哪裡好笑,只見他露出傻笑,一邊凝視著我和美雪,然後才離去。他大概以為是小情侶吵架吧。 你要不要緊啊? 我被這麼問著。可是,我卻完全搞不懂為什麼被這麼問。自己只是得了肝炎,不過就是放著它不管也會自然痊癒的病。總而言之,就只需要靜養而已。此外,就是充分補充營養,吃完就睡。然後,還是吃完就睡。光是這樣就能痊癒,根本就沒什麼生命危險。大概就是比感冒嚴重一點,卻又沒有盲腸炎那麼嚴重的疾病,肯定不要緊的呀。 嗯。 所以我點頭。 不過,美雪還是以憐憫的眼神窺視著我的臉。 裕一,你的臉色怪怪的耶。 那是因為我慘到不行。 然而,那些什麼悲慘的回憶還這是要多少有多少,根本數也數不清。如果認真回想起來的話,整張臉大概會紅三天三夜吧。 是的,一點兒都不稀奇。 那已經是十年以上的往事了。現在雖然記不太清楚了,不過大概是我身高還按不到自動販賣機最上方按鍵的那個時候。那台自動販賣機就放在壽司店門口,而我又為什麼會在那種地方呢,是因為去接我那個喝醉的父親。 父親當時像只燙熟的章魚般,心情好得不得了。 裕一,要不要喝點什麼? 他口齒不清地這麼說。 我當然點了頭。 那是夏天。 而且很熱。 喉嚨很渴。 好,那我請你喝吧。 父親說完,便搖搖晃晃地從口袋裡拿出百圓硬幣和十圓硬幣。對了,那時候的消費稅是百分之三,罐裝果汁一瓶一百一十圓啊。鏘啷,十圓硬幣被投進了投幣口中。咯鏘,百圓硬幣掉到了地面上。那硬幣在地面上滾來滾去,一邊劃著弧線,一邊往自動販賣機下方滾去。我手忙腳亂地蹲下去伸手壓住,才勉強阻止它侵入黑暗之中。沒辦法準確地把錢幣頭進去的酒醉父親看來很滑稽。 我要喝可樂。 我說著,自己把百圓硬幣投了進去。由於當時我搆不著最上方的按鍵,所以就請父親代勞。可樂旁邊就是橘子芬達,那時候喝芬達已經變得很老土,所以我提心吊膽地怕父親會按到那裡去,所幸後來他還是幫我按對可樂的那個按鍵。喀當,可樂瓶掉到取罐口,機器同時響起嘩嘩嘩嘩嘩的點子聲響。此時我才注意到,原來這是一台具備抽獎遊戲功能的自動販賣機。仔細一看,自動販賣機正中央有一幅棒球場的畫,有一顆紅色的光點從投手丘閃到本壘。揮棒區有一個按鍵。那光點似乎代表棒球,而那個按鍵似乎代表揮棒。 按鍵、按鍵。 我邊跳邊叫。光點緩緩朝本壘移動,差不多一秒鐘一公分,從投手丘到本壘是五公分,所以大概五秒內決勝負。沒問題的,這麼慢的球肯定輕輕鬆鬆就能打到。 是這樣玩的喔。 曾是中日龍對球迷的父親似乎立刻就會意過來,接著把食指放到按鍵上。紅色光點逐漸逼近。那真是顆有夠慢的慢速球,贏定了。如果打出全壘打,一定可以再贏一罐的。 好!就是現在! 然而,球卻被棒球手套所吞噬,父親在那同時按下按鍵,完全抓不準時機。連那麼慢的球都打不到。因為他已經喝得爛醉如泥,連站著都東倒西歪得讓人捏一把冷汗。 咦?奇怪了? 是不是壞掉啦,怎麼擺一台爛機器在這嘛,父親口中吐出不滿的聲音。不知怎麼搞的,此時紅光再次從投手丘飛出,往本壘移動。一看才發現,球場上出現好球的字樣,沿著那些字排列著三個燈,其中之一已經亮起紅燈。原來如此,三次決勝負呀。那還有兩條命,還有機會。好,包在我身上,父親邊說邊瞪著光點。像個笨蛋把臉貼得好近。酒臭味、東倒西歪,而且雙眼直瞪著。光點緩緩接近、揮棒,太早了。過了一會兒,光點就被棒球手套接個正著。接下來,是最後的第三球,這次也是慘敗收場。他在棒球手套把球接下後,才按下按鍵。嘩~~,夜空中迴蕩著空洞的電子聲響,真令人遺憾呀。嘩~~、嘩~~、嘩~~。 我佇立在一旁,為連那麼慢的光點都抓不到的父親感到可悲,為自己身為這種男人的兒子感到可悲。也為父親吐著酒臭氣息,邊說啊哈哈,還真難呢!的樣子感到可悲。 回程中,我邊走邊喝可樂。 胸口的苦悶,讓我沒辦法全部喝完…… 是的,那時候我一個人沒辦法喝完整瓶可樂。 就在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的時候,美雪把一個紙袋遞過來。 這個…… 是三交百貨公司的紙袋。 我什麼都沒想,愣愣地直接收下。心底某處一邊感受著和父親走在夜路時胸口的燥熱,以及夜裡的清甜氣息。 袋子很輕。 把這個那個女生。 啊? 那個女生啦。 大概是指裡香吧。我此時好不容易才回歸現實,往袋中窺探。藍白兩色頓時映入眼簾。 是制服。 美雪這麼說。 幫我拿去給她。 真的可以嗎? 反正是我姐留下來的舊衣服。本來就是備用的,可是幾乎都沒穿過。而且又正好是那個女生的尺寸。 不過,為什麼啊? 是她們兩個人講好的嗎?到學校去的時候,有三十分鐘左右和裡香、美雪她們走散了。在那一段時間裡,她們彼此間說過些什麼呢?畢竟對方是裡香,應該不可能那麼簡單變成好朋友,反倒是惹美雪生氣的可能性還比較高。既然如此,她又為什麼……? 是裡香說想要的嗎? 不是。 那是為什麼? 美雪沒有回答,只是低著頭。她那時顯露出的表情讓我恍然大悟,美雪她,知道了啊。知道里香活不久了。說不定是從裡香那問出來的,也說不定是別人告訴她的,也或許只是莫名地察覺到了。我正思考著應該對美雪說些什麼才好,但是卻搞不太清楚自己想說什麼。 我們都保持沉默,中間夾著裡香的性命這樣的現實,只能佇立於原地。美雪也和我一樣。同樣都是無能為力。 只有一分鐘喔,亞希子小姐重複著同樣一句話。每天、每天重度著。不過,主治醫師夏目似乎也心知肚明,有一次我正要進病房時碰巧撞見他,他卻裝作忽然想起什麼急事似地倏地轉身離去。感覺相當刻意…… 就在那短短一分鐘會面中,我將制服交給了裡香。 咦?真的可以嗎? 躺在床上的裡香杏眼圓睜。 當然,我大笑。 當然啊。 一邊這麼說。 聽說本來是她姐的,而且都沒在穿。 可是…… 你就收下啦。要還給人家也不好意思啊。還是說,你不想要? 被埋在大號床鋪中的裡香,比以前顯得更為嬌小,簡直就像是個五、六歲的孩子。對我而言,裡香感覺上似乎變得越來越年幼了。或許是那每天造訪的疼痛和苦楚,正逐漸侵蝕裡香的某個部分吧。每次只要一見到裡香那抹過於稚齡的微笑,眼淚就好想奪眶而出。正因為如此,我才會笑,才會接連拋出一堆無聊的玩笑話。裡香總會說著裕一笨蛋、喔,很無聊耶,一邊皺起臉來。可是,我多希望她能夠說出更狠的話來,多希望她恢復成以前那個強悍的裡香。 她那張臉直到鼻子附近都縮到床單中,一邊往上著瞅我的臉。 我是很想要啦…… 裡香輕聲說。 我吧紙袋放到床上,從中拿出制服。裡頭好端端地放著夏季和冬季兩套制服。我把白色的夏季制服攤開舉到肩膀高度,展示給裡香看。 你沒穿過這件耶。 嗯。 等你好了以後,再穿穿看…… 怎麼了嘛,幹嘛露出那種奇怪的表情呀……色鬼。 啊? 你那張臉感覺很色耶。 才~~沒~~有~~羅!怎麼可能嘛~ 不是啦,哎唷,就有稍微想像一下而已嘛。像是從袖口伸出來的纖細手臂啊、從裙襬窺見的雙腳啊、隨風搖曳的裙子啊。但是,才不是那種不健康的幻想……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 喔~~ 當然裡香看來半個字都不信,一眯到不能再細的雙眼望著我。看她那個樣子我有點開心,因為就像是以前的裡香。溫柔的裡香也不錯,最棒了,當然。不過,我現在只希望她生氣。否則,感覺上似乎就真的即將結束似地很討厭。 裕一,照片怎麼樣了? 啊,嗚……那個…… 已經洗出來了嗎? 怎麼可能呢,底片還卡的死死的呀。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姑且先放著沒處理。 還,還沒。嗯,我也想差不多該拿去洗了。洗出來再給你看,可能要花一點時間吧…… 沒關係,以後再看。 啊? 手術完再看。 輪廓清晰的聲音。 我點頭。 我知道了。 午後朦朧的光線射入病房。這麼一看,彷彿春天已經降臨世界。云的形狀曖昧模糊,已經不再像是冬天的云朵了。只要再過一陣子,春天就真的來了。冬季確實規律地往前邁進。不論我們如何焦急,如何呼喚,對世界誒始終產生不了一絲一毫的影響。 手術,就快到了呢。 嗯。 能成功就好了。 嗯。 等你好了以後,我們再到什麼地方去喔。 嗯。 裡香臉上掛著笑容。 幸福洋溢地笑著。 我好想向裡香表明心意,好想對她說我喜歡你。已經沒什麼機會了,手術已經迫在眉睫。雖然現在還能像這樣靠亞希子小姐的好心幫忙見上一面,可是這個會面都不曉得什麼時候必須被迫中止。因為我和裡香原本就非親非故的,根本沒有會面的權利。 但是,我始終說不出口。 似乎只要一說出口。就真的會失去裡香了。 若我們兩人還有為來的話,應該多的是表明心意的機會吧。如果現在就說出口,不就代表自己已經先否定了那樣的可能性嗎?像那樣先放棄怎麼行呢?我們之間來日方長呢,甚至都還沒開始呢。喂,對吧。裡香。我們還有好長一段路要走呢。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也只能陪笑。 如果面前能有一面鏡子就好了。 我深深地這麼希望著。 因為很像確認自己到底有沒有真的笑出來。 終於,門那頭傳來咳咳咳聽來相當刻意的咳嗽聲。暫停的一分鐘又開始動了起來。 我伸出手。 再見了,裡香。 裡香輕輕握住那隻手,那隻手的食指。 嗯。 喂,裡香。 你為什麼會哭成那樣呢? 啊,裕一。 正當我把手放上門把時,她出聲說。 我直接轉過頭區。 怎麼啦? 書,可以開始看了。 裡香不知道為什麼把半張臉埋進被子裡。 可是,要慢慢地看喔。 一天,兩天,三天,時光理所當然地不知道被吞到哪兒區,裡香動手術的日子終於降臨。亞希子小姐告訴我手術將會在中午過後舉行。她還說,因為是複雜的大手術,所以結束時可能都已經是晚上了。從幾天前開始,醫院裡就可以看到幾個陌生的醫師進進出出的。聽說是為了協助裡香的手術,特地從大學附屬醫院過來的。 這是因為夏目他呢,技術很好。 亞希子小姐一邊調整點滴速度,一邊這麼說。 那些人,是為了夏目的手術特地跑來觀摩的。 調整完點滴速度後,亞希子小姐並沒有離去。我覺得奇怪,順著亞希子小姐的視線前端望去,是窗外。那裡是再平凡不過的廣闊景象;鋪著石瓦的倉庫,停著幾台車的停車場,任何時候倒閉都不足為奇的和莫子店,開始冒出些許鼓脹嫩芽的枯木,那是熟悉不已的鄉下城鎮景色。然而!亞希子小姐所看的不是那些。而我的眼中也映照著不同的東西。 就快開始了呢。 是啊。 我點頭,接著問: 裡香現在在做什麼啊? 應該差不多要進手術室了吧。 打完點滴後,我立刻帶著(蒂伯一家)和照相機走向手術室。我當然進不去,只想儘可能地待在她的附近而已。大醫院好心都會有那種讓家人休息的等候室,可是這裡畢竟是區域小醫院,根本沒有那種地方,只在死氣沉沉的走廊上放著幾張老舊的長椅。 在長椅上,只有裡香的母親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那兒。她的眉字間有點像裡香。我輕輕點頭示意,伯母也輕輕點頭。我猶豫了好一會兒。大概在離她一公尺遠的地方坐了下來。我們稍微聊了一下天氣和醫院的伙食後,隨即陷入沉默,言語對於那當下而言實在是沒有意義的。一旦兩人像這樣完全不發一語時,整個空間隨即完全包裹在沉默之中。我真的伯母對我的印象不太好,見面時是會正常地打招呼,或像剛剛一樣隨便閒聊幾句,但是伯母的眼睛總是沒有表情。都是因為砲臺山事件,和前不久的私奔騷動吧,伯母似乎已經認定我是個多管閒事的傢伙。 事實上,我或許真是個多管閒事的傢伙吧。反正我知道伯母並不喜歡我待在她身邊,所以起身,再次輕低下頭,往手術室所在之處的反方向邁出步伐。當然,我沒打算走遠,只是移動到伯母看不到的位置,走廊轉角那邊去而已。我坐在那裡的油布地板上。可是,現在果然還是冬天尾聲,坐在那裡冷得要命。所以,我又回病房一趟拿外套。穿上那件有夠厚重的粗呢連帽大衣後,我回到剛剛那個地方一屁股坐下去。坐在這裡即便有什麼狀況,應該也能立刻知道吧。就算有什麼人和伯母說話,也都聽得到吧。 我坐在地板上,凝視著自己所處的空間。如今,裡香還活著。僅僅因為如此,這世界便依然是個有意義的地方。不過,如果手術失敗,裡香不在了,那所有的光輝也會隨之消逝吧。世界會滅絕,確確實實地滅絕消逝。 就這樣,幾個小時過去了,手術還沒結束。終於,在接近用餐時間時,四處開始傳來喧囂聲,我的餐點當然也已經準備好了吧。然而,我還是坐在同樣的地方。又過了一個小時,喧囂聲已經完全平息了下來,比先前更為深沉的沉默覆蓋住整個空間。太陽老早就下山了,日光燈白晃晃的光亮奪去週遭所有事物的色彩。話說回來,這手術還真是漫長呀,從開始到現在都已經有五個小時了吧。可能要很久吧,亞希子小姐曾經這麼說過。畢竟是複雜的大手術。但是,真的需要這麼久嗎?是不是遇到什麼突發狀況了呢?一陣不安感深深地埋進心底。正好在那個時候,亞希子小姐來了。 原來你在這裡啊。 她俯視我說。 你的餐點被收掉咯。 亞希子小姐!要花這麼久的時間嗎!? 我急促地問。 嗯,亞希子小姐點點頭。 還得更久呢。 這樣啊,那應該沒發生什麼嚴重的事情咯。我放下心中的大石頭,卻在下一瞬間被那話中的含意徹底擊垮。接受這麼長時間的手術,不要緊嗎?體力因發作而大不如前的裡香,能夠這麼長時間地持續奮戰嗎?之前要是勸她打消念頭就好了。就算那樣活不久也好啊。雖然,剩下的時間可能只有二兩年,但是都總比現在就失去她強多了,不是嗎?之前為什麼要緊抱住這種不確定的模糊希望呢? 雖然是在亞希子小姐的面前,我卻完全無法掩飾內心的恐慌。正想起身時,力氣卻頓時從雙膝溜走,我直接跌坐到地上,頭部還咚地一聲撞到牆壁。可是,我一點都不覺得痛。在那遲鈍麻痺的腦袋中,不知道為什麼在那一瞬間浮現裡香穿著白色水手制服的身影,清晰的影像讓人難以相信那只不過是想像的而已。在白色制服背後搖曳的長發、水手制服領口的兩道紅色線條、從那往上延伸的纖細脖子,那一切的一切感覺上都是如此地活靈活現。裡香或許再也沒機會穿那套水手制服了。然後,我想起父親所遺留下來的相機,底片卡死而無法轉動的感覺上好不吉利。我也很懊悔因為那件事對裡香撒謊,裡香或許會就這麼深信著我的謊言而死去。 亞希子小姐一屁股在我面前坐下。她伸手到口袋翻找,拿出香煙。雖然我覺得這樣應該不太好,卻沒心情說出口。我已經管不了這麼多了。亞希子小姐將煙點燃。 對不起。是我不好。 亞希子小姐一邊吞云吐霧。邊說。 我根本搞不懂她為什麼要道歉。 你指的是什麼事啊? 照片,我拿了一張。 啊?照片? 之前不是到過你家嗎?我在那時候暗扛了一張,就趁你去拿飲料的時候。 啊,這麼說來的確有這麼一回事。我隔了好一會兒才回到房裡,想偷照片的話時間應該很充裕吧。即便如此,亞希子小姐為什麼想要有我的照片呢?那種東西對別人而言……不,對我而言也是……完全沒有任何意義啊。 你想不想看裡香小時候的照片? 想看? 我不加思索地回答。 可不是,就是那麼一回事嘛。裡香,她也一樣啊。 啊? 我那時候是想把那張照片給裡香…… 然後呢,雖然心理也覺得過意不去,可是你在照片裡不是在笑嗎?貼這你爸爸的腿,笑得好開心耶。我就想,啊,把這張照片給裡香,她一定會很高興的,然後,手就自動動起來了…… 裡香她呢,真的很高興耶。一~~直笑嘻嘻地盯著那張照片。我可能還是頭一次看到。那孩子開心成那樣的神情呢。因為她緊盯這照片不放,我就想逗逗她,對她說什麼臉都紅了呢。事實上,她的臉是真的有變紅就是了。結果,她還嗯地一聲點點頭。本來是想糗糗她。逼她陷入不好意思的窘況,結果卻沒能成功。因為她看起來就真的是一幅幸福洋溢的模樣嘛。一邊嗯地點點頭,還持續凝視這照片。總覺得呢,果然是很特別的耶。那種心情啊。後續是那種心情每個人都有,也或許是老生常談,不過還是很特別的呢。該怎麼說呢,就是啊,要怎麼說才好呀,那個…… 亞希子小姐拚命試圖尋找適當詞彙,最後卻似乎毫無靈感,所以只說了這麼一句: 哎唷,反正就是那樣啦。 我拚命想理解亞希子小姐話裡的含意。但是,卻沒辦法清楚掌握。亞希子小姐偷了我和父親合照的相片。然後,交給了裡香。看著那東西的裡香始終笑嘻嘻地笑個不停。 啊,這麼說來。 你是什麼時候把那張照片交給裡香的呢? 這個嘛……應該是隔天沒錯,去你家的隔天。 就是那一天。裡香心情特別好的那一天。如果沒記錯的話,她那時候只要一看到我的臉,就會莫名其妙地笑得好開心。我真的還是第一次看到裡香會笑成那個樣子,裡香的笑容清清楚楚地浮現腦海中。就在那一瞬間,心底伸出為之一震,同時不禁緊握住手中的書。那還真是特別耶。亞希子小姐的話。就是啊!要怎麼說才好呀……哎唷,反正就是那樣啦。 太卑鄙了,裡香。 不是嗎? 自顧自地看著我的照片,然後開心地笑個不停,就算我問為什麼心情那麼好,也都完全不告訴我。 喂,你是不是一直都在心中回想著?回想著我和父親的照片,一邊露出笑容呢? 我和亞希子小姐暫時都沉默不語。我是因為腦子裡充斥這各種想法而沉默,但是我不知道亞希子小姐是為何而沉默。一定是在享受吞云吐霧之樂把。 終於,亞希子小姐說。 裡香,隨身帶著。 啊……? 你的照片。要是帶什麼雜菌進去就糟了,所以還用塑膠密封好,消毒過……為了不妨礙手術進行,特別黏在右腳上耶。 大概是想當作護身符吧,亞希子小姐最後說。她接著拿出攜帶式煙灰盒,吧抽完的煙蒂放進去,隨後起身。 我抽煙這件事可得保密喔。反正手術還沒結束,如果睡得著就先去睡一樣吧。結束以後,我會叫醒你的。你那張臉看起來好像隨時都會昏倒一樣喔。 亞希子小姐說完就走了。 亞希子小姐啪嗒啪嗒的腳步聲迴蕩在寂靜無聲的走廊上。亞希子小姐的腳步聲聽來竟然後如此沉靜。那腳步聲漸行漸遠,最後終於完全聽不到了,而我始終低著頭。那似乎快要發顫的雙手一邊使力。 我不想失去裡香。 我絕對不想失去裡香。 第三卷 尾聲 灰色筆記本 的確,手術始終都還沒結束。我望向手邊的相機和書。我試著撥弄相機的過片桿,果然還是動不了。硬要用力扳動它的話,應該不是相機壞掉就是底片斷掉吧。拿到相機到專門店去處理的話或許勉強還有救。雖然,有股強烈衝動讓我想立刻飛奔過去,可是現在所有的店都已經關門了,而且手術也可能在我離開的期間結束。我無計可施,只好翻開那唯一剩下的東西《蒂伯一家》。話說回來,這還真是一本老舊的書啊,似乎只要稍稍用力一扯,那些佈滿摺痕損傷的紙張就會掉得七零八落。書角也都已經完全泛黃。我攤開它讀了一會兒,發現故事主角的名字叫做賈克蒂伯。但是,賈克蒂伯在故事一開頭就失蹤了。之後就始終是週遭道人喋喋不休地討論他失蹤的場景。 這個沒用的東西! 賈克蒂伯的父親這麼怒罵兒子。然而,賈克有個朋友。達尼都塔南。即便身處於管理嚴格的寄宿宿舍,被充斥著滿坑滿谷規定的生活壓得差點喘不過氣來,她們只與彼此心意相同。一週遭大人的眼光看來,根本難以容忍這種事。因為這是違反社會規範的。 這種事真是太荒唐了。那所謂的規範恐怕就是俠義的宗教或道德吧。為什麼不能讀維多。雨果呢?如果沒記錯的話,那時一個小說家吧?讀小說是一種罪過嗎? 在那個封閉的時代,事實似乎真是如此。 我翻著書頁。一邊小心翼翼地維護這那些似乎隨時都會破損的紙張,慢慢地讀下去。好不容易,我才瞭解其來龍去脈。達尼爾後來也失蹤了。同時消失無蹤的兩人。驚惶失措的大人。是的。那些在某處的某人重複不斷上演的情節…… 我把書放到地上,環視四周。但是,雙眼卻映照不出任何事物。世界和我之間,雖然不清楚那時什麼,出現了某種無法跨越的東西。我的視線再度重新回到書本上。 故事中發生好多事。家長之間的爭執。身份、宗教、固執己見。但是,那些全都無關緊要。我的心只顧唸著追求賈克蒂伯和達尼爾都塔南他們的事。我想知道他們怎麼樣了。他們逃到哪裡去了呢?後來又怎麼樣了呢? 描述過父母的不貞、家人的疾病後,故事的主軸進入賈克蒂伯和達尼爾都塔所交換的灰色筆記本內容。 我貪婪地開始讀著他們的話語。 你的精神狀態是屬於麻木、肉慾、戀愛的其中合者呢?真要我說的話,我想要算是第三種狀態。和前兩者比起來,那真的比較像你。 下一頁…… 希望你能原諒我這一陣子的陰沉。因為,無庸置疑地我的確是處於成長階段呀。 吾友啊,你覺得和痛苦嗎? 下一頁…… 我們實在是想太多了。 其中所寫的字字句句實在是過於明顯的話語。我埋頭持續讀下去。說話的是不是賈克。也不是達尼爾。而是我非常熟悉的人。又活著……就是我自己本身。就在我入迷地一頁翻過一頁時,有張小紙片掉到的板上。 是書籤。 我把書籤拾起,那是張再平凡不過的書籤,上頭還有可愛的花朵圖案。書籤似乎是夾在五十六和五十七頁之間。我茫然地望著那開去的書頁,整顆心靜不下來。我們……我和裡香會走到哪裡去呢? 我又開始往下讀。然後,就在第五十七頁的末尾,寫著已經失蹤的賈克最後的話語。 那些的行徑勢必得中止!因為我要朝向暴風勇往直前!我寧可前進選擇死亡, 我們的愛凌駕與詆毀、威嚇之上! 讓我們兩人一起證明! 緊接著是…… 我要拼上性命,成為你的人。 賈克所簽署的J字母旁,不知道為什麼劃了兩條線。那不是印刷線條,而是後來用鋼筆寫上去的。然後在旁邊,有人以小小的,像是非常不好意思的字跡寫著R。 所有的一切頓時離我遠去。當那個字映入眼簾的瞬間,一切全都消失無蹤。我坐在某個不屬於任何地方的場。那裡就只剩我、書和裡香。我緩緩地起身,週遭的景象仍舊無法進入視線。進不來也好。我蹣跚地移動雙腳,往前走十公分右轉司、裡香,和我。被亞希子小姐追著跑。手牽著手拚命逃亡。老奶奶以極為奇怪的神情望向我,但是我卻連個討好的笑容都擠不出來。一走上坡道就是醫護站,亞希子小姐正在裡面四處走動。我直接走過醫護站前沒被發現,走過二〇七好病房,走過二〇六好病房,走過用具間和廁所,好不容易終於走到階梯,一步步拾階而上。我的腳絆倒了,跌倒了,站起來,在繼續往上爬。在樓梯間掉了書,撿起來,緊緊抱在胸口。嗚,我口中逸出這樣的聲音。即便如此,雙腳仍舊持續移動。全部有三十五階。階梯盡頭處是一扇鐵門。我轉動門把,以肩膀推開門扉,走出了屋頂。那時每次護送裡香來得地方。我就在那正中間跪了下來。 然後…… 我將額頭抵著混凝土地面,胸口仍舊緊抱住書,發出呻吟。我整個人已經爬到在那稍顯髒污的混凝土土地上,頭在地面上磨蹭,手輕撫著裡香會坐過的地方,淚水不斷地掉下來。只要一想到字跡即將失去什麼,就根本無法忍受。我的心已經被硬生生地拆成一半。裡香,為什麼啊?為什麼什麼都不跟我說呢?我好想盡情吐露老掉牙的台詞,像是我要守護你一生一世、我會好好寶貝你的,總之什麼都好,我也好想說出口呀。你也一樣吧。結果呢,你卻留下這種東西。好說什麼可不准看到最後喔。你怎麼可以說了這些話又不守信用呢。不是嗎,裡香!為什麼啊!為什麼扔下這些話之後,就字跡先溜了呢! 我因為哭得太厲害,最後甚至無法出聲,喉嚨也僅能嘶嘶作響。鼻水滴落。淚水滴落。那又逐漸稍嫌髒污的混凝土地面弄得更髒了。我祈禱著,請救救她吧,請把裡香的生命留在這個世界上吧。我明明就不相信什麼神,卻仍然持續祈禱。如果,現在眼前出現某個怪裡怪氣的乩童,要傳達什麼無聊的天啟,只要他說能救裡香,我肯定什麼都會做吧。現在的我,不論是任何再微小的稻草,我都會死命地抓住不放吧。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淚已經流乾,聲音已經沙啞,身體也完全喪失力氣。我精疲力盡地癱坐在那微髒的混凝土地面上。四周瀰漫這夜晚清甜的空氣,每次深呼吸,心底就能感受到一股冰涼。白色的氣息在眼前飄蕩。每次吸氣然後吐氣時,就會在眼前飄蕩。然後,我一抬頭便發現那邊的銀白色光輝。 半月…… 如同我和裡香去砲臺山那時候一樣,正好缺了一半的明月此刻正高掛天空。明明只過了約莫兩個月而已,但回想起那次的冒險之旅。卻恍如隔世。當時我完全不瞭解裡香的事,也沒打算去瞭解過,就只會自顧自地樂開懷。我那時似乎也是沐浴在這樣的光芒中,在砲臺上和裡香聊了好多。 就在我自己都沒意識到的同時,手已經自動伸了出去。 想要抓住。 那月亮。 為了我和裡香,想要緊緊抓住那月亮。 在那之後又過了兩個小時,手術才結束。那時,我回到走廊的角落。護士小姐跑到裡香母親身旁,不知道說了些什麼。只見伯母點點頭,然後就在護士小姐的引領下,走向手術室。我起身,追著她們的背影。但是,不是家人的我也只能到手術室門口而已。我一停下腳步,門扉冷不防被猛力打開,夏目走了出來。 什麼嘛,你在喔。 夏目看起來似乎相當疲憊。 結束了喔。 我有好一會兒都說不出話來。 拚命搜尋之下,總算找到要說的話。 那個……裡香她……裡香她怎麼樣了…… 夏目定定地凝視著我的臉龐。 那時一張相當嚴肅的臉龐。 太脆弱了,那張嘴吐出顫抖的話語: 那傢伙的組織原本就已經很脆弱了。聽說她父親的情形也是一樣,所以,事先早預料到這種情況了。我也儘可能沙盤演練過各種對策,翻遍了所有相關的文獻資料。可是,情況實在是太糟糕了。 那聲音簡直就像是吞下了所有的黑暗。 對外科醫師而言根本就是噩夢。不管用線再怎麼縫、再怎麼補,組織馬上就會因為線的壓力而裂開。你懂嗎。戎崎?簡直就像是在縫豆腐一樣耶。我也是頭一次碰到那種情形呢。這是噩夢啊。 那麼,是失敗了嗎? 所以才會話這麼長的時間嗎? 夏目雙眼中所浮現的,卻不是絕望也不是希望。至少,我是那麼覺得呢。 或許……是同情吧。這對你來說,或許是最糟糕的結果了。夏目最後這麼說。 第三卷 插圖 第四卷 序曲 最糟糕的結果 從屋頂下來後,我始終癱坐在走廊角落.夜晚的醫院真的好安靜,從那一片死寂讓我更覺得不安,簡直就像全世界都停止了一切運做.有時候,我還會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驚慌失措環視四周,搜尋自己的心靈與記憶,好不容易才能回歸現實,每當像這樣拉回自我時,我就會想到裡香.臀部感受著冰冷堅硬的地板,雙眼凝視著空間的某處,一切企圖觸碰那深深烙印於內心深處的裡香面容.因為,那樣似乎就能把裡香留在這世上.當我完全忘懷時,裡香的生命似乎也會隨之變得猶如風中殘燭一般.當然,那只是無聊的迷思.不過是胡亂衝在前頭的強迫觀念罷了. '我們實在是想太多了.' 是的,正是如此.但是,即使再清楚不過,我還是拼了命地追逐裡香的身影之前去學校的時候,裡香笑得好開心;在校門口拍紀念照時,她在大家的簇擁之下笑了;之後雖然走散了,可是又在一年級的教室裡找到和美雪在一起的她;一邊聽著山西那無聊的鐵道課程,裡香仍然一邊笑得好高興,對裡香而言,那是唯一一次的上課體驗,那是她頭一次上學,而且說不定還是最後一次上學;接下來還有那暫停的一分鐘時光,裡香總是一直握著我的指尖.那張慘白的臉龐掛著笑容,從顫抖的雙唇中發出溫柔的聲音,明明應該是很痛苦的,在我面前卻只顯露出笑容. 腦海中所浮現的,莫名地淨是溫柔的裡香.真是的,怎麼會這麼奇怪,裡香明明總是一直生氣個沒完啊,高聲怒吼的時間絕對遠超過開懷而笑的時間.說真的,裡香就是這麼一個恣意妄為、任性胡來、衝動隨性,總而言之誇張到不行的女生.話雖如此,記憶中的裡香卻掛著好溫柔的微笑,定定地凝視著我. 我緊緊抱住《蒂伯一家》.裡香的心緒、情感,比任何一切都來得重要.那是我打從心底唯一渴望的 不久,裡香的笑容又浮現在心頭。那次似乎在醫院的屋頂,要把底片裝進照相機的時候.我多花了一點時間,她立刻探頭向我雙手間窺視,也就是那台相機.她的心情好到極點.持續嘻嘻哈哈地笑個沒完.不過當我一把相機對著她,她馬上就露出一副害臊的面容.一旦拍下她那張嬌羞的臉,瞬間又轉變成彆扭的表情,而那張腦彆扭的臉龐當然也被底片記錄下來了.啊,那時候,裡香身上有我小時候的照片呀. 亞希子小姐不久前告訴我的話語,又在耳邊迴蕩. "裡香她呢,真的很高興耶.一直笑嘻嘻地盯著那張照片.我可能還是頭一次看到,那孩子開心成那樣子的神情呢.因為她緊盯著照片不放,我就想來逗逗她,對她說什麼'臉都紅了呢'.事實上,她的臉是真的有變紅就是了.結果,她還是'嗯'地一聲點點頭.本來是想糗糗她,逼她陷入不好意思的窘迫,結果卻沒能成功.因為她看起來就真的是一副幸福洋溢的模樣嘛." 裡香現在也帶著那張照片. 緊貼在右腳上. 我笑著摟住父親腿部的那張照片. 只要一想到這件事,胸口就幾乎要爆裂.怎麼會這樣啊,我之前根本完全搞不清楚狀況嘛.我的確是認為她很重要,比起這個世界、比起我自己,都是壓倒性地重要.如果上帝降臨眼前,逼我在毀滅全世界或殺掉裡香兩者間做選擇,我大概會毫不猶豫地希望世界毀滅吧,大概會大喊"請救救裡香"吧. 不過我終究還是完全搞不清楚狀況. 其實比那還重要. 什麼"全世界所有的一切"根本無所謂.甚至連比都不能比.如果能救裡香,不論是要混得多嚴重、或毀上多少次,這世界要怎麼毀滅都無所謂,就讓我親手去破壞一切吧. 而那個裡香如今正徘徊在分界線上. 生與死的分界線. 我緊緊抱著書,拱著背,身軀頻頻顫抖.我想停止卻停不下來,我的一切都在顫抖. "裕一." 突然,我聽到聲音.是裡香的聲音.我很清楚那兒不可能出現她的身影,卻仍然左顧右盼.我在那空蕩蕩的空間中,渴求著裡香黑色長椅的一角已經破損,裡面的海綿亂七八糟地探出頭來;油地毯到處都是破損裂縫;所有的門板上都有好幾處班駁瑕疵眼前只有那副理所當然的光景.果然,到處不見裡香的身影. "書,可以開始看了." 裡香半張臉埋在被子裡,一邊這麼說. "可是,要慢慢地看喔." 聲音從我的喉嚨溢出.嘶停不下來.嘶嘶雙眼轉為灼熱、雙唇顫抖、雙手顫抖.我以那本書《蒂伯一家》為中心,將全身捲成一團,整顆頭在地上磨蹭.喂,夏目,求求你啦!求求你救救裡香啦!如果你能救裡香的話,我甘願一輩子當你的奴僕,不論任何事都聽你的吩咐,就算你把我打得落花流水,我也不會有半局怨言的.只要你一說"去買煙",我就會像條哈巴狗一樣跑去買給你.所以,求求你救救裡香啦!拜託你.拜託你一定要救救裡香 各種思緒不斷閃現,好不容易那一切也全都消逝,心靈、情緒緩緩燃燒盡,我以純然空白的情緒,持續盯著空間的某處. 然後,手術結束了. "這對你來說,也許似乎最糟糕的結果了." 步出手術室的夏目這麼說. "說真的,沒什麼比這更糟糕了,戒." 我在心底數度咀嚼夏目吐出的話語.焦急不安地想要掌握其中涵義,想要企圖理解.但是,就如同面對未曾學過的數學算式一般,別說是解答了,就連解題方法都毫無頭緒. 夏目直勾勾地凝視著那樣的我. 好深沉的深瞳. 他是在可憐我. "所謂的最糟糕是" 此時週遭突然喧鬧了起來,話也哽在喉嚨,才覺得有幾個人從手術室跑出來,隨即又有其他人衝了進去,不知道是誰在大聲嚷嚷著。接下來,還可以聽見笑聲.那笑聲讓我萌生殺意.搞什麼東西啊!喂,在這種時候,有什麼值得高興的呀!我將那股憤怒視線化成能量,勉強吐出哽在喉嚨裡的話. "所謂的最糟糕是什麼意思?" 雖然是自己的聲音,卻一點兒都聽不出來,到底是誰在說話呢?那真的是我的聲音嗎? "是指手術失敗了嗎?" 夏目搖搖頭. "不,很順利啊." "咦" "該做的都做了.就算再來一次,大概也沒辦法比這次更好了吧.只是,暫時還必須觀察一下情況,所謂的手術就這麼一回事,大概要一、兩天差不多是這樣的時間吧.如果一、兩天之後裡香還活著,那麼毫無疑問就是成功了." "怎麼會這樣不能立刻就知道嗎?" "裡香也已經到極限了,不論手術多順利,都難保情況不會突然惡化.不過呢,恩,應該是成功了吧,我想是成功了." 成功. 那是我夢寐以求的詞彙. 成功. 我渴望聽到這個詞彙勝過一切. 但是,一旦真的被這麼告知後,那個詞彙卻莫名地長滿了刺.我一頭霧水,只能茫然地凝視著夏目的臉龐.夏目他的視線也沒有閃躲.直勾勾地回望進我雙瞳的最深之處.果然,潛藏於夏目瞳孔中的並非希望,也不是絕望,只有悲哀. 過了好一會兒,我終於能問出口: "那你是什麼意思呢?" 果然聽起來完全不像是自己的聲音. "所謂的最糟糕是什麼意思?" 夏目笑了. 他笑得好哀傷. "你馬上就會明白的.就算不想明白,也會明白的." 夏目緊接著邁開步子,從我身旁走過. 我回過頭,對著夏目的背影發出聲音: "那到底是!" 然而,那聲音被其他更響亮的聲音所掩蓋.有好幾個男人突然從手術室跑出來,將夏目團團圍住.他們所有人都興奮莫名,與當下氣氛極度不協調的響亮聲響頓時充塞於走廊.夏目醫師實在是太棒了,真有夠感動的.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那麼正確迅速的手術呢!真是名不虛傳.實在太浪費人才了啦!快點回醫局來吧!醫局現在的情況也已經今非昔比了.現在的話,總有辦法解決的.上頭那夥人就由我們去說服吧,夏目醫師 他們根本就不在乎我.甚至完全沒有注意到我吧.雖然像那樣被一群興奮的醫師所圍繞,當事人夏目卻冷到了極點,只見他逕自拱著背,默默地不停往前走.只有我一個人察覺到夏目的孤獨,也只有同樣身處於孤獨中的我才能感受到. 我的視線回到手術室的門口. 裡香還活著. 我還沒有失去裡香. 對吧? 恩,對吧? 第四卷 第一章 微溫的日常生活 我面前有扇老舊的門。 那是扇只要用腳踹一下就能輕易損毀的門.聲修的鉸鏈似乎很脆弱,摸起來的感覺也很薄,只要有心就能一腳把門給踢飛吧.但是對我而言,那卻是一扇遠比鐵更為堅固的門.非但牢不可破,也絕對無法到門的那一頭去. 門上方有塊塑膠牌這麼寫著: ICU 雖然我這顆笨腦袋不知道那是哪些英文的開頭字母,不過當然還知道翻成日文要恩麼說,是"急診室".若葉醫院這裡也有以救護車運送入院的傷患,令人以外的是,那些人有一半都不是什麼大不了的疾患,被送來數小時後就會以一副不好意思的樣子步出醫院.據說,真正嚴重的像那種生死未卜的充其量不過一至兩成,那些人在接受治療後,多半都會被送進這裡.然後,進去的人之中有幾成我不太清楚幾成就是了,是無法活著出來的. 這裡就是那樣的地方. 手術結素後過了好幾天的現在,裡香還好端端地活在世上,就像夏目所說的,手術的確是成功了,即便如此,裡香到目前還是無法離開ICU,而且也沒有任何要離開的跡象,這種情形讓我陷入混亂.腦袋中所描繪的是更為單純的未來如果手術成功的話,那麼狀況就會逐漸好轉,我立刻就能見到裡香,裡香會對我笑,我也會跟著笑,還會彼此開開玩笑,我們會幸福、開心得不得了.可是,如果手術失敗的話,世界就會從此毀滅,而且無計可施. 但是,這世界才沒有這麼簡單.即使手術成功了,所有一切卻沒有因此而結束.甚至也沒有開始.我對此感到困惑.就在所謂"成功"的現實慢慢浮現的同時,也逐漸窺見絕望的深淵. 是的,宛如浮在半空中似的 不能笑也不能哭,也沒有任何人告訴我該選擇哭還是笑,只要手術一成功,等在前方的應該就是美麗的未來呀!我之前真的是這麼想的,然而,那樣膚淺的希望也已緩緩褪色. 終於,ICU的門開了. "啊,亞希子小姐. 一道人影走了出來,我急忙迎上前去. "恩"亞希子小姐說: "你還在這啊?" "是、是啊." 我在一小時前看到亞希子小姐走進ICU,所以就一直等在這裡. "裡香呢?" "恩,恢復情況出奇的順利喔." "這樣啊." 我送了口氣,所有力量也從膝蓋間溜走. "太好了." "好了,快走吧." "啊,好." 我跟在持續往前走的亞希子小姐屁股後頭.不知道為什麼,亞希子小姐的步伐比平時更為急促,雙肩感覺上似乎也往上提.最近,亞希望子小姐老是這個樣子,話變得很少,明明就沒有在生氣,卻莫名地會一上嚴厲的眼神看著我,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呀 "喂,裕一." "什麼事?" 只在那一秒,兩人四目相接. "那個啊" "啊?" "沒事." 亞希子小姐竟然會顯露出這麼曖昧的態度,果然有鬼.我突然間不安了起來,因為我覺得亞希子小姐詭異的話語和態度,好像跟裡香的病情有關係. 我不自覺地出聲: "請問一下,亞希子小姐." "什麼啦." 只在那一秒,兩人四目相接. "我那個" "恩?" "沒事." 拜託,為什麼語言這種東西會這麼難用呢?根本連胸中想表達的十分之一都沒辦法妥切地表現出來嘛!啊,不,可能不是那樣,或許是因為我的心情也很曖昧吧! 我自己也搞不太清楚了 之後我們都沒有再開口,只是持續走在坡道或走廊上.明明應該有一大堆想說或想問的,結果卻絲毫沒有轉化成語言. 我們就這麼抵達醫護站前. 在敞開的門前,亞希子小姐停下腳步. "話說回來,你有在寫報告嗎?" "啊,完全沒有." "笨蛋,你真是一個大笨蛋耶.交不出報告,不就要留級了嗎?像我也是啊,以前分數老是不及格,不過就是沒有被留級過喔." 我怒上心頭說道: "什麼叫做'我也是'啊?我才沒有老是不及格哩.頂多就每次兩科而已" "但是,眼看著就要留級了,不是嗎?" "那是是沒錯啦." "裡香她正在加油,你也要好好加油喔." 亞希子小姐說完後露出一笑. "剛剛那口氣很像個護士吧." "" "啊,幹嘛啦,那雙眯眯眼是怎樣啦!實在是喔,所以說最近的小鬼真是一點兒都不可愛。就是不會老老實實地說句'我會加油的'." "啪"地一聲被打了頭.啊呦,幹嘛打熱啦,這個人喔. "唔,亞希子小姐剛剛是在開我玩笑吧." "哇哈哈." "自己都在笑了." 話雖如此,我也笑了. "趕快回病房去啦." "是是是,知道了啦." 但是,就在我邁出步伐時,立刻又被叫住了. "裕一,你知道嗎?" "啊?知道什麼?" 我沉浸於剛剛的餘韻中,笑著反問,然而,亞希子小姐卻已斂起笑容.是的,她臉上已經沒有絲毫笑意.啊,亞希子小姐的嘴巴動了喔,她說了些什麼,那話語、那現實,即將傳入我的耳裡.我殷切期盼,同時卻不斷逃避的什麼即將降臨. 是絕望? 是希望? 我當然不可能做好了什麼心理準備,只能顫抖著等候那話語,但是,亞希子小姐的雙唇停了下來.隨後,亞希子小姐雙眸中所浮現的淡淡光輝,是我再清楚不過的了,那和手術一結束,潛藏於夏目雙眸中的情緒簡直如出一轍. 亞希子小姐也在可憐我. "快回病房去吧,臭小鬼." "" "否則的話,我看你一輩子都別想出院啦." 然後,亞希子小姐邊走進醫護站. 或許該說是"逃"進去的較為貼切. 奇怪了,有什麼事是我所不知道的.而且所有人不管是夏目或亞希子小姐還是其他護士都在隱瞞那件事. 突然,胸口覺得好痛苦. 我當場蹲下. "沒辦法呼吸了" 我有在吸氣,也有在吐氣. 我的確在呼吸. 但是,為什麼感覺如此痛苦呢? 話說回來,這真是太沒天理了. 太不正常了. 一定是哪裡搞錯了. 例如說,什麼東西搞錯了呢是的,例如這件事.我在讀國一時,有個很喜歡的女生.不不不,其實也沒有喜歡到哪裡去啦.不像是喜歡或是戀愛那樣,有著聽來冠冕堂皇、心頭會小鹿亂撞之類的情感.只是莫名地逐漸覺得,她在我身邊是那麼的天經地義. 恩,是的,才不是什麼戀愛呢我可不是在逞強喔,是真的、真的 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有一次我和那個女生並肩走在路上,有個帥到不行的傢伙迎面走來.當然,我有點火大,只希望他趕緊消失在我視線中. 不過啊. 走在我身邊的那女生,忽然放慢腳步. "怎麼了?" 我問她. "恩." 她冷淡地說完後,低下頭,把腳步放得更慢.我仍然按照原先步調往前走,於是和她之間形成了約一公尺的距離. 就在我停下腳步的同時,從對面走來的帥哥以有符合帥哥身份的爽朗語調對她說: 啊?要回家喔?" "恩,對啊." 她露出微笑,大大地點頭. 和她剛剛對我的態度簡直就是天差地別. 朋友做這麼久了. 我太瞭解她了. 不過,我卻對顯露出這種申請的她一無所知. 之後,帥哥混蛋就和她聊了一陣子.帥哥混蛋盡情施展那種摔個混蛋對任何人都一視同仁的特有溫柔,而她呢,臉上則掛著燦爛和笑容. 只有我孤伶伶地一個人. 正因為我是孤伶伶地一個人,所以才能察覺到很多事. 然後,就在察覺的同時,我也受到了傷害. 原來是因為不想被誤會在和我交往,所以才刻意放慢腳步的呀 恩,是的,那才不是喜歡呢. 又沒在交往. 根本就沒事嘛,純粹只是青梅竹馬罷了,就只是從小混在一起而已呀!所以,無論是她喜歡上其他傢伙也好,或者是那傢伙完全不喜歡她也好,全都無所謂啦。像她那樣為了別人而和我保持距離,還有態度變得冷淡,我都不應該放在心上啊!更不需要為了這種事而感到受傷害。 不過,即便如此,我還是受傷了。 "那再見." 嗯,再見." 兩個人交換過平凡的道別辭令後便分開。 男的走向另一頭去。 她則走向我這邊不過,果然還是保持著距離。 "走了啦,美雪." 我拚命擠出笑容,而且還以開朗的聲音說. 嗯,我是笑了. 不然還能怎樣? 總之,這世界像那種沒天理的事多如牛毛. 嚴重一點的呢,例如世界各處所發生的戰爭,就是沒天理的最佳表徵."轟隆轟隆"亂扔炸彈的軍隊自詡為正義使者,父母慘遭殺害的孩童在肚子上綁炸彈衝進那軍隊中,卻被當作是恐怖分子。唉,天底下的類似的事情不勝枚舉,說是老生常談也不為過. 但是啊. 我真的不知道會沒天理到這種地步,竟然錯的如此離譜.至於到底是什麼事這麼沒天理、詭異至極、又大錯特錯呢?是的,如果要勉強具體的表現出來的話,就是這一回事. 山西交女朋友了! 而且聽說還是個美女. 我又為什麼會知道呢,因為當事人山西正在我面前得意洋洋的大肆吹噓. "哈哈哈哈哈,果然像本大爺這麼一個堂堂男子漢,女生怎麼可能捨得暴殄天物呢。要麼怎麼說呢~~或許是'萬人迷'吧.'入水即食'是說嘴巴一張開,獵物就會自動掉進來喔?反正呀,大概是那種感覺就對了啦!哈哈哈哈哈 真受不了呢,動不動就傳簡訊來耶.真是有夠煩的.不過女生就是不甘寂寞.不是嗎?所以呀,在這方面體貼地好好回應,也算是男人的擔當吧.對吧,喂." 山西來到我的病房。 順便就以恐怖的饞相,大吃探病客人所留下的伊勢名產生薑糖。我不太喜歡這種點心,總覺得那種甜度和辣度怎麼樣都搭不起來,喉嚨深處還會有種刺刺的不適感。因此我對山西說那可以吃啊,後來竟然演變成這副光景。那股氣勢似乎不把整一盒吃完誓不罷休。 你好歹也客氣點嘛,笨蛋山西 說到我呢,現在則躺在床上。其實我是很想起身,對山西使出魔神風車固定技,但是可悲的是,我正在吊點滴。 我毅然決然地以不悅的聲音試著問: "你是怎麼告白的?" "啊?" 山西咬著生薑糖,邊以勝者的從容態度冷笑. "你啊.真的還不瞭解本大業的魅力喔?" "魅力?你是指那些薑糖渣黏在你嘴邊的樣子啊?" "唔唉呦,她說我這一點也很可愛呢." 哇哈哈,山西又笑了.王八蛋.總覺得一肚子鳥氣.即便如此,為什麼山西交得到女朋友啊? "總之呢,是對方先提的。嗯,就是這麼一回事." 山西威風八面地這麼說出口.我大驚失色地問:"咦?是對方跟你告白的?" "是啊." 這真是太奇怪了.如果說是對方拗不過山西堅忍不拔的苦苦糾纏才答應的,那多少還即便那樣都還是讓人滿肚子疑問可疑到了極點還是沒辦法理解,唉,姑且就順勢當作真有那麼一回事也行啦不對,不對,雖然覺得這其中一定大有問題,總之未免事情複雜化,就當做是做好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說什麼是對方來告白的? 該不會是被騙了吧. 首先浮現腦海的是這些念頭.不、不、不,這些當然都是客觀的意見.可絕不是因為羨慕啦、嫉妒啦,又或是看不起人家喔.嗯. "就是啊,突然就被叫到外面去了.然後呢,我心裡還在像不會吧,最後果真不出我所料,她對我說請和我交往. 她呀,頭一直都垂的低低的,大概是覺得很不好意思,一定是拚命股起全身勇氣才來告白的吧.我啊,那時候真的是一陣感動,當下就覺得一定要讓這個女生幸福才行呢." 山西整個人飄飄欲仙. 看起來似乎真的很開心. 在我望著山西那燦爛笑容的同時,方才的情緒也隨之漸漸消散。無論是焦躁或是震驚,所有的一切都消逝無蹤. 唯一剩下的只有寂寞. 在黑漆漆又廣闊的不像話的心中,只有那傢伙把背縮得小小的在顫抖. 我輕輕觸碰放在邊桌上的《蒂伯一家》. 裡香的心緒. 情感. 我始終都把那本書、那句話,放在身旁. "戎崎,喂,戎崎戎崎!" "喔,啊." "你有沒有在聽啦?" "吵死了!我才不想聽你的羅曼史哩." 我咧嘴笑著,一邊回嘴.也不知道到底有沒有笑出來. "怎麼了嘛,看起來很沒精神也." "哇哈哈,因為我是病人呀.? "對了,那個裡香她現在怎麼樣了?" "這我不知道啦。" "什麼不知道" "都說我不知道了嘛。" 山西盯著我的臉好一會。 "喔" 說著,又開始吃起生薑糖。 之後有好一陣子,山西也保持沉默.週遭只迴蕩著山西咬生薑糖"啵嗤啵嗤"的聲音.望向窗戶那頭,眼前是每天都顯得更為慵懶的廣闊天空,樹芽也都已經長的鼓鼓的了.世界、季節都確實地不斷前進,無論我們懷抱著何種心情,無論我們是幸福或是原地踏步,也絲毫不在乎.這一點讓人有些寂寞,同時也有些感激. 終於,某人悄悄開啟的房門. "啊,加世子!會不會很難找呀!" 山西發出高亢的聲音,一邊起身. 一看之下,站在那裡的是一個穿著我們學校制服的女生.她的裙子非常短,雙腳露出了一大截,好像都快看得到內褲了.她的頭髮及肩,是淡淡的褐髮. 正因為我們是所三流學校,所以校規很寬鬆. 據說我們以前是所不錯的學校,在伊勢算的上是數一數二的名校,可是大概十年前,為了什麼培養自主性的名義而逐漸鬆綁校規,轉眼間就淪落成這種野雞學校了. "來,過來呀!這傢伙,戎崎!是我朋友喔,就是之前跟你說的呀!不是說有個差一步就得留級的傢伙嗎!就是他,就是他!" 山西用手指猛指我. "生薑糖,要不要吃?不要喔?啊,對喔!這種寒酸的東西哪吃的下去嘛!啊哈哈!對了!椅子、椅子沒有別張椅子囉?這樣的話,來!坐這個吧!" "謝謝." 與雀躍興奮的山西形成強烈對比,她顯得沉著大方. "啊,你好." 我一打招呼,她便輕輕低下頭. "你好.你的病情會很嚴重嗎?" 啊,一說話,感覺上就很普通了. 也很有禮貌. 不過聲音還真可愛耶. "沒有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什麼肝炎,只不過就像是嚴重一點的感冒而已啦." "就因為這樣才能光明正大的翹課呀,還真幸運耶." "啊哈哈,嗯,對啊." 我們就這麼流暢的一搭一唱. 加世子笑了. 我也笑了. 入行云流水般的對話. 然而,我並不是發自內心地在笑. 即便如此,山西那傢伙,這次還真有他的呢!我真心的認為加世子很可愛,如同第一印象,是外形亮眼的那種類型,而且又是個美女,嘴唇翹翹的,眼睛大大的,鼻子雖然有點塌卻很可愛,化妝也很拿手,仔細一看,還擦了粉紅色的指甲油. 真想不到山西竟能逮到這樣的美女. "唉呀,春天快來了呢,春天.就會變暖和了.啊,對了!等夏天到了,我們一起到海邊去吧.海耶,好棒喔,海耶,可以盡情的有個狗,我很會游蛙式喔,一口氣能游一公里左右呢,我是說真的呦.啊,對了,也要買西瓜,西瓜,一起玩剖西瓜吧,戎崎也一起來啊,嗯,你也一起來吧." 山西已經完全是一副樂得要飛上天的樣子. 這種情況持續了十五分鐘.山西連珠炮似的講了一大堆,整個人遜到家、丟臉到不行,卻讓人發出會心一笑.連那個笨蛋山西都能讓人發出會心一笑.不過,加世子仍是沉穩大方,只有"酷"可以形容.絲毫沒有什麼丟臉到不行的感覺. 那兩個人就在那樣的氣氛下離去了. "那就下次再來看你囉." 連著種老套的辭令停來都盈滿了山西的雀躍. "請多保重." 稍微頷首的加世子果然有夠酷的. 胸口莫名的漲滿奇妙的情緒,感覺上彷彿是齒輪的咬合出了點問題.然而,我也搞不清楚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是不是因為季節交替的時節到了呢?啊,說起來我最近一直都怪怪的,可能是想她多了吧.整天就只會想東想西的,定不下心來. 不久後,窗戶的那一頭可以看到山西和加世子正在穿過停車場. 兩人甜甜蜜蜜地手拉著手. 對於谷崎亞希子而言,今天一整天真是夠受的了.首先,早上起床時早已過了上班時間.她整納悶鬧鐘怎麼沒響,持續東翻西找之下,才發現掉到了腳邊.那是一個過時的敲鐘式鬧鐘,頂端其中一個鐘早就不見了,數字盤的玻璃也已經破裂,換句話說,鬧鐘先生駕鶴西歸是也,牆上海留有被什麼東西擊中的痕跡,所以好像是被某人扔到牆上去的.那個某人一邊不斷咒罵,刷牙洗臉,換好衣服一坐進愛車,引擎竟然熄火了.最近引擎的情況似乎一直都很糟,連哄帶騙地求到引擎大爺勉強啟動了十五分鐘.好不容易抵達醫院,自然被護士長罵得狗血淋頭.三O七號病房的山岡先生血管老浮不出來,重新刺了三次才把針給打好.和藹可親的山岡先生還笑著說什麼"唉呀,沒關係、沒關係".聽了讓人更想噴淚.接著得去給藥的二一五號病房的柴田先生和山岡先生不同,暴躁易怒,著實被發了一頓牢騷.雖然實在很想從他那顆禿頭狠扁下去,不過還是努力忍了下來。 工作好不容易告一段落時,午飯時間都已經過兩個小時了. "呼 她到屋頂抽著代替午餐的香煙. 首先第一根,緊接著又一根. 快抽完時,夏目來了. "喂,谷崎." 一見面就怒氣衝衝的. "你是不是忘記在三一七號奧室先生的點滴裡加'維他美'啦?" "咦?要加'維他美'喔?" "連病例都不會看喔.我在上頭可是寫得清清楚楚地耶." 她甚至無法辯駁,那完全是自己的過失. "對不起" 無可奈何之下,只好乖乖低頭認錯. 夏目嘴一咧,露出有夠壞心眼的笑容. "真是的,你這個人實在很粗心大意耶!給我再回去上一次護理學校.確認病例不是基礎中的基礎嗎?連著都不會還做什麼護士呀,倒不如趕快辭職算了.聽清楚囉,我們所面對的可是人命呢." 夏目以強烈說教的口吻,說出這番理所當然的大道理來. 唔.當然了,犯錯的是我沒錯,而且還是毫無幾口的錯誤,夏目那傢伙肯定是覺得逮到了好機會,所以趁機嘮叨個沒完, 這男人活像個死纏爛打的惡婆婆. 唔,真想踹下去啊.超想把他踹到地上去的. "這次就先原諒你吧,以後可得注意啊." "是" 即便如此,當然還是只有正經八百乖乖低頭的份. 唉,可是,我還真的是粗心大意呢.為什麼老是像這樣失誤連連呢?夏目說的其實也是公道話啊.太奇怪了嘛,怎麼會這樣啊.我以為自己能成為一個更高的護士.原本是那麼打算的.但是,每天卻都會接二連三的失誤. 意志消沉也是人之常情.腹部深處有什麼打轉攪動著. "喂,谷崎." "有何貴幹,醫師先生?" 這麼一說,夏目立即露出極度嫌惡的臉龐. "為什麼用敬語啊?" "自然而然就這麼用啦." "感覺很不舒服,別這樣啦.你呀,還是嘰嘰喳喳的大呼小叫地就好了.像個小媳婦一樣垂頭喪氣的,還真不像你耶." "" "哎,無所謂啦.我問你啊,戎崎他怎麼樣了?" 讓人有些意外的問題. "一點精神都沒有呢." "這樣啊." "這也難怪了.您說對吧,醫師先生." "都叫你不要用敬語了啊." 他是真的很討厭這樣. 哇哈哈. 為報剛剛的一箭之仇,就跟他玩玩吧. "醫師先生,請問您打算如何是好呢?" "什麼'如何是好'什麼東西啊?" "請問要告訴他裡香的事嗎?" "怎麼可能跟他說呢?那傢伙又不是家屬或什麼人,隨便洩漏病情可是違反守密義務的.你應該很清楚這個道理吧." "清楚是清楚啦" "你那口氣是什麼意思啊?" "裕一他啊,現在整顆心都懸在半空中耶.那個笨蛋笨雖笨,可是也察覺到什麼了啦.每次打照面,一張臉就要哭要哭的.連逞強的毅力都沒有了.雖然努力想要笑,卻完全笑不出來.那張抽筋的臉看起來真的好痛、好痛." "這樣啊." 她抽著煙,煙霧隨著風流逝.冬天的感覺已經逐漸在風中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新染上的春天氛圍.就在那春天的氛圍中,一對學生情侶穿過停車場,兩人手牽著手,看起來好甜蜜.忽然間腦海浮現這樣的念頭,那如果是裕一和裡香就好了.若能成真的話,自己任何事都願意做,就算一輩子對夏目講敬語也無所謂. "難道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嗎,夏目醫師?" "不可能." "我會把你值班喝酒那件事抖出來喔." "要抖儘管抖." "我要把你痛扁患者那件事抖出來喔." "隨你高興." "抖出來的話會被炒魷魚喔." "那還真是令人期待的未來呀." 氣死人了.忍耐也已經逼近極限了.她才真麼想,夏目往這瞥一眼. "現在情況已經不同了啦." "情況?" "嗯,我們已經接到了裡香母親的投訴" 隨著夏目說出口的話語,亞希子同時也聽到了絕望.她已經很久都沒聽過這種壞消息了.無論是點滴的失誤、山岡先生說"沒關係、沒關係"的聲音,或是柴田先生的抱怨抖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問題.什麼嘛.一回神自己正如此低喃.沒人聽就好了,可是身旁的夏目卻似乎聽的一清二楚,只見那傢伙皺起臉龐.就在那一瞬間,有什麼倏地繃裂. 她轉過身,快步往前走. "你要去哪,谷崎?" "去和裡香她媽談談." "笨蛋,別去." "可是,這樣未免太奇怪了嘛!" 說敬語?誰管得了這麼多啊! "那不是很奇怪嗎?" "沒有辦法啊!" "可是" "根本就無能為力啊!" 緊咬著的齒間擠出夏目的聲音. 她頓時領悟. 最瞭解這種"沒辦法的事"的就是夏目. 那個夏目忍受著一切. 他緊咬著牙. 既然這樣,自己還能說什麼呢?高聲大呼小叫也只是一種自我滿足罷了,不過是發洩自己本身憤怒的行為而已,況且那些大呼小叫的話語大概也傳不進任何人耳裡吧,要谷崎西亞子還是個護士就算是資深到塊發霉的老鳥護士都於事無補,她百分之百清楚這個道理.即便如此.這樣的話語仍然脫口而出: "有這種事嘛" 夏目沉默無語. "太奇怪了嘛" 夏目始終保持著沉默. 我看我還是老實招了吧. 我好羨慕山西.好羨慕、好羨慕,羨慕得不得了.我也好想像那樣一邊暢談自己的羅曼史,一邊楞楞地傻笑.那樣當然很不像樣,感覺也很窩囊.但是,只要能夠幸福,再怎麼不像樣也都無所謂. 就在不久之前也就是交女朋友之前,山西總是把這世上所有的情侶批地一文不值. "那對情侶是怎樣啊,根本就是白~~痴吧.怎麼有臉在別人面前打情罵俏那副德行啊,連我看了都覺得不好意思咧,真的是白痴耶,我看是蠢情侶黑帶認證了啦." "哇,那對情侶實在有夠醜的耶,要是生出小孩的話就太悲慘了,不管是像哪一個,出生的瞬間就是人生末日了." "那個根本就是玩物嘛,你仔細看看那個女的,一看就像是不管對像是誰都會死巴上去的那種,對不對?男的也是,怎麼會黑成那樣啊.將來注定要當低層勞工的啦." 山西自己說丑也夠丑了,和我一樣也是將來的低層勞工候補,明明越說越顯得自己可悲,山西卻始終不改毒舌本色.之前曾把情侶罵得狗血淋頭的山西,如今自己卻醜態百出地樂不可支. 不像樣? 恩,沒錯,的確很不像樣. 不過,我卻很羨慕. 我也很想像他那樣醜態百出. "裡香她啊,老愛跟我撒嬌,真傷透腦筋耶.女生啊,真拿他們沒辦法呢." 我也想這麼說說看. 哇,那還真的、真的好想說說看啊. 就在我羨慕山西的同時,也感到些許憤恨.為什麼那傢伙會樂成那樣啊!歃血你啊,人家只是玩玩而已啦,可是你卻像笨蛋一樣樂不可支.總有一天一定會覺得丟臉的,恩,遲早會覺得丟臉的,然後呢,還會'哇啦哇啦'地哭個沒完.你就稍微想像一下那樣的未來吧,笨蛋山西. 我懷抱著深不見底的黑暗情緒,凝視著走在停車場上的山西和加世子,完全沒有什麼對於朋友的體貼或溫情,我心底只剩下彷彿淤泥般的污穢正咕嚕咕嚕地打轉. 真是有夠窩囊的. 這樣不就和山西同登基了嗎? 不,我就是那種層次的男人. 說到底,就是那麼一回事呀. "哎." 嘴裡溢出的總是只有嘆息。 一天兩天三天. 風平浪靜,沒有騷動、悲嘆或希望,只有時間滴滴答答地逕自流逝.不論是我的焦躁,抑或是裡香的痛苦,對這個世界都產生不了絲毫影響,曾經一次一回神,發現自己正走向東樓,佇立於穿過連接作浪後,二樓最角落的那間病房,二二五號病房的門前,凝視著"秋庭裡香"幾個字,佇立於門前,有時還可以聽見裡頭傳來笑聲及怒吼聲做什麼啦,喔.裕一大笨蛋.啊喲,裡香,別那麼氣嘛!不行、可是我、不行、那個我、不行倉皇地打開防們,眼前卻只有一片空蕩蕩的空間.房間已經整理過,私人物品少之又少,沒有裡香的身影.裡香會再回到這間病房來嗎? 我嘆了口氣,從門前向右轉. 漫無目的地在走廊上信步前進.我聽見各種聲音,不,聽不見,傳不到耳裡,或許傳不進耳裡才好.我在連接走廊上,和一個穿著兩截式睡衣的老婆婆擦身而過,或許是她丈夫吧,有個穿著普通服裝的老公公陪在她身邊.啊,像這種的要怎麼說啊?之前在國語課學過的呀!這個嘛,對了,"白頭偕老".一起生活,一起變老,然後一起頂著滿頭白髮. 走過去了. "白頭偕老"逐漸離我遠去. 等我好不容易回到自己的病房時,亞希子小姐就站在防們前.她的雙手插在護士服口袋,簡直像個孩子似的靠在門上. 我楞楞地問: "怎麼啦,亞希子小姐?" "啊,回來啦." 亞希子小姐說著,把背部從門上移開. "你來一下." "啊,要檢查喔?" "恩,有話跟你說." "有話?" "夏目和護士長,有事找你." 怎麼了啊?亞希子小姐似乎不願意正眼瞄我. 颯 心底深處晃蕩著. 颯颯颯 一到醫護站,夏目就坐在窗邊的位置,一旁站著護士長.亞希子小姐說"人帶來了",夏目的視線始終躲著我,護士長則咳嗽著.沉默就這麼持續下去,彷彿我像是什麼不吉利的符咒一般,我非常瞭解醫院職員改採取的這種態度.再怎麼說,我都已經入院三個月以上.這期間看過太多、太多次了.緊接著一定會聽到哭聲.簡直就像是感情融洽的好朋友,又或者像是雙胞胎,總是成雙成對的出現.颯心底又隨之晃蕩.颯颯颯 我好想逃開.轉過身去,從醫護站、醫院,還有這個世界逃開.不聽、。不知道、就和什麼多沒發生一樣.然後,只要在某個遙遠的地方,縮起背部,抱著膝蓋,堅信幸福的世界還持續存在著就行了.喂,逃呀!快跑啊!誰都無法組織你的.喂,叫你跑啊.但是,雙腳就是無法移動. "醫師." 護士長以低沉的聲音說. "啊." 夏目沒有抬頭,這是這麼呢喃: "戒崎,坐那裡吧." "那裡?" 我環顧四周,附近根本沒有半張椅子. 夏目為什麼沒注意到呢? 是因為沒在看嗎? 連這種事都不知道嗎? 護士長手忙腳亂地小跑步搬來一張椅子.她是個年約五十歲的中年婦女,是威嚴穩重的媽媽類型.她比大多數醫師沉穩冷靜,有時還會把夏目這種年輕醫師當小孩子看待.而那個護士長此時竟然會顯露這麼慌張的樣子. 看我持續呆立於原地,亞希子小姐說: "好了,坐下吧." "是." 雖然我想一屁股坐下去,但在那瞬間,卻感覺底下似乎根本就沒什麼椅子.一旦坐下去,屁股就會這麼一直往下掉,甚至不會觸碰到地板,只是一個勁地持續不斷下墜 不過,屁股還是坐到椅子上了. "戒崎,這是對你的警告." 夏目仍舊沒把頭抬起來,這麼說: "你以後別到東樓去了." "啊?" "裡香今天就會離開ICU回到病房去.她的病況已經稍微穩定下來了,以後會暫時在病房裡持續觀察.所以不准你再接近東樓裡香的病房." 我本來以為是裡香的病情.以為是要跟我說那些事的.然而,傳進耳裡的不僅止於病情,還有別的,完全沒有預料到的話題隨之而來. "你大概有很多事情都會錯意了,你並不是裡香的家人或什麼人,就只是朋友而已.我明白你們感情很好,不過,這完全是兩碼子事.將白一點,你造成我們的困擾了.都是因為你,裡香才會情緒忽上忽下地靜不下來.對方呢,裡香的母親也覺得很困擾." "母親?" 我想起手術時坐在長椅上的那個背影.她是個相當樸素的人,和裡香不怎麼像,只有眼角部位有點像. "所以,別再接近那裡了.如果不理會這個警告,我們可是會立刻讓你強製出院的喔." 夏目的聲音毫無抑揚頓挫. 別再接近那裡了. 東樓. 裡香的病房. 我倉皇失措,督向就站在身後的亞希子小姐,亞希子小姐的臉龐彷彿能劇的面具般凝結僵硬.去砲臺山那一次,是亞希子小姐來救我們的.一分鐘的會面,是亞希子小姐幫我們把時間停住的.但是事到如今,就連亞希子小姐也無計可施了.我慌忙地轉而望向護士長,護士長同樣面無表情,而夏目自始至終都低垂著頭. 即使這樣,夏目說: "回病房去吧." "可,可是" "如果沒其他事的話,就回去吧." "那個" "就這樣了." 夏目突然起身,自始至終都沒看我一眼便步出醫護站.護士長也靜靜地離去.只剩下我和亞希子小姐.時鐘滴答滴答的聲響聽來分外清晰.明明其他生硬聽都聽不見.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回病房去吧.裕一." "是." "起來吧." "是." '走咯." "是." 但是,我怎麼都站不起來. 所有的一切依舊不斷流逝.即便以為不會有所變化,結果仍舊徹頭徹尾地完全改變了.然後也只有以為會逐漸改變時,有時反而卻什麼都不會改變. 改變總是一點一滴地,非常緩慢地逼近,而且不知道怎麼地,這真是很不可思議,同時也會感覺很迅速,簡直就像是和一個手腳快得不得了的傢伙玩"一、二三木頭人".一、二、三木頭人,完全不動.一、二、三木頭人,完全不動.,也完全沒感覺到對方的逼近一、二、三木頭人,完全不動,可是,就這麼數度復誦的同時,那傢伙已經站在身後.一、二、三木頭人,那傢伙的手"啪"地一聲放到你肩上說道,看,我贏了,你輸了.你只能被動地接受這樣的宣告. 所謂的變化,就是這麼一回事. 既然那樣,我也想逃啊!直接躲開繞過去.但是,根本就逃不開了,也避不開了. 那傢伙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將手放在我肩上. 看,我贏了你輸了 一邊如此宣告. 正因為如此,我在屋頂上. "哎" 腋下夾著《蒂伯一家》,雙手放在扶手上,臉往上仰. 晴朗廣闊的天空雖然一片蔚藍,不過大概是因為春天的腳步近了,那藍呈現出稍顯朦朧的色調,輪廓模糊的云朵從東邊流向西邊,仔細一看,云朵的形狀正逐漸改變,一會兒被那片藍捲了進去,一會兒又將那片藍包了起來,曖昧的輪廓益顯曖昧. 我把下巴靠在扶手上. "哎" 從方才開始,所發出的就只有嘆息. 身子一離開扶手,我以雙手捧著那本黃色裝訂的書,一邊凝視著它,話說回來,還真是一本老舊的書啊!是不是她爸的啊?她以前是真的很黏她爸吧!他是個什麼樣的爸爸呢?是很溫柔,還是很凶呢?是瘦的,還是胖的呢? 如今,我當然還是無法和裡香見面,她母親好像提出頗為強烈的申訴,醫院裡的職員全都在監視我,只要稍微顯露出接近東樓的跡象,一定有人會以非常懷疑的眼神緊盯.接著降臨的便是認識裡香之前的日常生活.毫無變化、理所當然又無聊的日子,那樣的理所當然將我徹底擊潰. 即便沒有裡香,時間仍舊照常流逝 醫院的停車場裡有三個女生,大概是來探病的吧!不久後,那三人突然跑了起來.我的目光停駐於最右邊那個女生身上,她一邊跑著,及腰的長發隨風藥擺,背在肩上的粉紅色包包也跟著擺動.裡香曾像那樣子跑過嗎?她自己也說過一直都待在醫院裡的. 思考猶如雲朵流動著. 定不下來. 停不下來. 偶爾也會有這種日子的,像這種時候睡覺最好吧!畢竟再怎麼想,也不可能想出什麼好點子來,睡個大頭覺還比較有意義. 過了一會兒,背後傳來聲音. "嗨." 一回頭,隔壁病房的大學生站在那裡. "啊,你好." "你在看書喔." 大學生注意到《蒂伯一家》,這麼問. 啊哈哈,姑且先笑了. "正在看." 可是實際上,我一頁都沒翻開過這本書,所以,也沒再看到那句話,總覺得那話語相當重要,似乎看著看著就會逐漸磨損雖然明白那是絕對不可能,但終究還是沒法去看它,我只是一直抱著這本書,這樣就好了,我也只能這樣而已. "哇,你在看加爾的書喔.真難得耶,你這年紀的孩子竟然會看這種書.而且,那根本就已經絕版了呢." "恩,你還真清楚耶." "因為我主修法文的呀." 大學生的臉上緊接著浮現一抹哭笑. "哎,平常不怎麼用功就是了啦." "我也是." 攸關是否留級的報告,連動都還沒動. "唸書這種事還真讓人無力呢." "無力到極點." 啊哈哈,我們相視而笑.不過其實我們也沒熟到哪去,因此就在笑聲消失的當下,交談也隨之終止.我沉默不語,大學生也沉默不語.我茫然地凝望天際.剛剛的云到哪裡去了呢?我有試著找,卻找不到.是不是跑到看不見的地方去了呢?又或者是消失了呢? 所有的一切就這麼逐漸流逝 莫名地突然感到淒涼了起來,捧著《蒂伯一家》的手不禁更加使力.我心想,好歹也要保住這個,不能失去它.無論發生什麼事,也無論何時會變得一無所有,只有這樣的東西非得好好保存下去不可.如果連這樣的決心都無法堅持到底的話,我大概就會變成一個什麼都守護不了的男人吧 "了呢," 由於腦中縈繞著各種思緒,一時之間沒聽到大學生的話. "啊,什麼?" "我被甩了啦,被女朋友甩了.真是被打敗了呢." 這個大學生有一位真的是每天都來探病的女朋友。之前因為他的病房房門幾乎都開著,每次只要一經過他的病房前,就會看到他們兩人幸福的模樣. 所有的一切就這麼逐漸流逝 我以難以置信的申請呆望著他,他則以一副似乎被打敗的神情笑了.那是相當虛弱的笑容.也因此,我知道他的話是事實.怎麼會這樣啊,他們兩個看起來感情好得很啊.成天都在打情罵俏,到頭來卻分手了?真的假的? "我啊,不是都在住院嗎?她大概是覺得寂寞吧,聽說還跑去跟人家聯誼.然後呢,聯誼嘛,大家玩得很起勁啊.她呢,也喝了不少,明明酒量就不好,還喝成那樣,結果哎,就和其他傢伙那個了." "是出軌了嗎?" "她邊哭邊跟我坦白了.她自己的想法大概是打算誠實以對吧,可是我還寧願被瞞在鼓裡呢.不對,那也很討厭就是了.反正,就算老實跟我說,不能原諒的事情就是不能原諒啊.真是的,被打敗了耶." 哎,真是被打敗了呢,完全被打敗了,大學生重複著. 在那同時,我峽谷內起美沙子的事.我很明白大學生他女朋友的心情.總之就是滿腦子覺得很抱歉。認為自己是個舞客就要的人渣,很想把所有一切都據實以告.其實,我一直以來都想要向裡香坦承美沙子的事,請她原諒我.之所以能夠把那種情緒勉強壓抑下來,全都是因為夏目和亞希子小姐的威脅.如果沒有那兩人的威脅我或許也會毫不隱瞞地把所有一切全都說出來吧. 沒說出來是正確的選擇. 裡香一定不會原諒我的吧. 哎,無法原諒的不是裡香,而是我自己,我無法原諒我自己.那個時候,裡香正在痛苦中掙扎,抓著我的食指,"呼呼呼"地笑了.我會幫你帶彼得兔的繪本來.不行偷東西喔.我知道啦.只是辦長期借閱借久一點而已啦.喔,那就好.伴隨著笑容的對話.彼此似乎都隱藏著些什麼的對話.那所有的一切都已離我遠去.我輸給了美沙子的暖意,那不論是誰都無所謂的某人的溫柔. 十朵蕾絲質料的花. 乒乓球連打. 亞希子小姐的耳光. 那所有的一切鮮活地甦醒,我突然間喪失真實感.腳底下輕飄飄的.這是哪兒呢? "看你那張臉似乎也很不好過耶." 劈頭被這麼一說,我也焦躁了起來. "是這樣嗎." 我硬是擠出一笑,大學生也硬是擠出一笑.哎,這樣啊,我也是同樣的一張臉呀.,還不是根本就笑不出來嘛. "恩,就是有種感覺,因為我也不好過呀,雖然說不上來." "哎,真的不好過呢." "打起精神來啦." 他以外強中乾的開朗語氣說: "我呢,首先就先來交個女朋友吧." "咦?真的假的?" "恩.用新戀情將舊戀情給全都洗掉呀.哇哈哈." 哇哈哈,那真是好辦法耶." 我們持續就這麼哇哈哈地笑個沒完.哇哈哈、哇哈哈.即便根本就笑不出來,總之即使不斷擠出聲音來.但是,哎,怎麼說呢,所謂的大人還真是偉大呀!我上在隔天深刻體認到這個道理.打完兩小時的點滴後,忍了又忍的我離開病房想直奔廁所時,大學生的病房門開著,裡頭傳來女人的聲音,那是十分雀躍的聲音.我不禁停下腳步,往內窺探. 有個女人. 大學生也在. 兩人有點眉來眼去的感覺. 剛開始我以為他和他女朋友和好了,但是仔細一看,這女人和之前那個不一樣.還真是所謂"言出必行"呀!那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讓我感到愕然,就在此時,大學生注意到我,悄悄地對我豎起大拇指.哇,好厲害喔.真的好厲害喔. 我也同樣豎起大拇指. 自然而然地笑意浮上臉龐. 咦,話說回來,好久沒像這樣發字內心地笑了呢. "啊,糟了,快尿出來了." 慌慌張張地衝進廁所,解放過後,我又笑了. 所有的一切就這麼逐漸流逝 是的,不過呢,不一頂都只有糟糕的事情而已.雖然糟糕的事情很多,但是大學生剛剛那耀眼的笑容卻不會有假.女人興奮的聲音也的確是貨真價實.我感到那始終低落的心稍稍,即便只有稍稍而已,然而已經開始往上爬升. 我維持那樣的心情一回到病房,卻看到一個出乎意料的身影. "嗨,戒崎." 竟然是夏目. 就在七分鐘後 往上爬升的好心情,就這麼幹脆地被幹得煙消云散. 山西來的時候是晚上十點三十七分.當時,我正在被窩裡蠕動著身軀,很想睡就是睡不著.我在黑暗中思考著各種事情,那是無法抵達任何目的地的思考.從相同地點出發,四處晃蕩了一陣後,最後又回到了起點. 門頓時被打開,發出巨大的聲響. 是亞希子小姐嗎?我想. 到底什麼時候才要睡啊?快點睡覺了啦,臭小鬼.聽清楚啊.怎麼說都沒用,明天五點一定會把你捶醒的,所以快點睡覺. 當我正打算洗耳恭聽時,耳邊傳來的竟是粗嘎的噪音; "哈~~~咯,戒崎." 我撐起上半身,臉轉向門那邊,只見山西就站在眼前.背後襯著走廊幽暗的光線.我嚇一跳地說: "你怎麼會在這裡啊?" 山西沒有回答,緩緩靠近我. "喂、喂、喂,醫院怎麼會這麼簡單就讓人溜進來啊,再怎麼不注意也該有個限度吧.我本來還提心吊膽的以為會被攔下來耶,結果輕輕鬆鬆幾走到這裡來了.這樣不是很危險嗎?是沒有保全之類的喔?" "哪沒有啊,有是有啦.平常也沒有巡得很勤就是了.先別說這個了,你" 山西一走近身邊,刺鼻的酒臭味撲面而來. "喂,山西你喝酒咯?" "喝啦,當然喝啦." 唔呵呵,山西笑了. 很明顯是喝醉酒的聲音. "聲音小一點啦!會被發現的啦!" "抱歉、抱歉!嚕呵呵!" "就叫你聲音小一點了嘛!幹嘛喝酒啦?" 就在此時,我靈光一閃. "你該不會是和加世子?" "答對啦!" 山西似乎很得意地叫道. 啊喲,怎麼會這樣啊.被搶先一步了.只要一交女朋友,自然而然就可能會有這種事吧.比較能夠都已經是高中生了.只要一交往,就可能會幹下或完成各種事情吧.但是,被山西搶先一步的打擊實在很大,我本來都想說就是不想輸給這傢伙的. 愕然之餘,我說: "那還真是可喜可賀呀." "唔呵呵,就是這麼一回事啦,戒崎,一起喝吧.這是慶賀之酒.你也來幫本大爺慶祝吧,今天可要不醉不歸喔." 我有好一會兒就這麼笑著凝望山西. 我自己也搞不太清楚,那時候心底所起的變化到底是怎麼回事.就是"咯啦"一聲,至盡不曾動過的什麼頓時動了. 我感受著眼角度的熱度一邊說: "喔耶!喝吧!" 我們悄悄離開病房,在醫護站前匍匐淺見,樂不可支的山西抓住我的腳踝胡鬧,我則往他的頭踹去.被抓住,踹下去,嘻嘻嘻,我們笑著前進,然後步上階梯,目的地是屋頂,那是最不容易被發現的地方. "哇,有點冷耶." 一到屋頂,山西便以瀰漫著酒臭味的氣息說. "少不知足了啦.在裡面鬧的話,一下子就會被發現了吧?" "也對啦.好了,喝吧." 一屁股坐到地上後,山西開始從帶來的包包裡一一掏出酒瓶.我看了大吃一驚.軒尼詩、麥卡倫、瑪哥堡、十四代大吟釀我對酒也不太懂,總之都是些看起來很貴的酒.最後,山西從包包裡掏出一個氣勢不凡的木盒. 雙手接過木盒的我不禁大叫. "哇!這是香檳王喔?" 喔,山西說著豎起大拇指. "而且還是二十二年的黃金等級喲!" "這大概要多少錢啊" "我爸之前有說過,不過很可能是吹牛的就是了,聽說大概要二十萬元喔." "二二十萬!?" 我手忙腳亂地把木盒放到地上去,太誇張了吧.我從來沒親手捧過什麼二十萬先進,至於什麼價值二十萬的東西也沒碰過.喲不,是真的被嚇到了. "這這樣好嗎?拿這種東西來?" "沒關係啦,反正是人家送的嘛.我爸他也不會好好品嚐,最後一定會直接送人的啦唔,那就先從軒尼詩開始." 山西說完,忽然舉起瓶子喝了起來. 咕嚕咕嚕往肚子裡灌. "呼,好喝!你也喝啊!" "喔,好!" 我接過瓶子,輕輕舔了舔. 說真的,我根本嘗不出什麼味道,不過還是大叫: "贊!好好喝喔!" "耶,這瓶也很棒喔!" 山西興致高昂地打開麥卡倫.他看起來似乎是真的很開心.喝起來也特別快.而我反而小口小口引.不愧是高級酒,喝起來好順口.和那些偶爾偷喝的廉價威士忌截然不同. 腦袋中央變得熱呼呼的,肚子也變得熱呼呼的,心情逐漸好轉. "山西,幹得好!" 哎,喝醉酒的聲音. "你真是個男人!" "喔,我是個男人!我變成男人了!" 我們有志一同地放聲大笑. 有志一同地舉瓶大口暢飲高級酒. 山西擦著嘴角,一邊說: "話說回來,你是怎麼了呀.戒崎?" "啊,什麼啦?" "今天怎麼好像特別起勁啊?" "這個嘛" 白天的光景浮現腦海;如往常般凌亂不堪的病房、坐在床上的自己、夏目站在窗邊的背影、那傢伙的腳邊光影搖擺、枯木的影子搖擺著. "本大爺隨時多這麼起勁啊!" 這麼斷言後,我哇哈哈哈地大笑. 山西戲謔地對我說: "少騙人了啦,明明就本性陰沉." "外表看起來是這樣,其實我可是很開朗的喔!" 我大口牛飲那瓶叫做"瑪哥堡"的酒.嗆到了,哽住了,但是依然勉強往肚裡灌.肚子底一下熱了起來.隨著那樣的熱度.腦中的景象也逐漸遠去.就這樣好了,我才不要回想起那背影以及其他呢. "喝!" 我逼著山西一起喝. "喔!~" 山西也接受了. "Chee~~rs!" "干~~~杯~~~!" "什麼嘛,你沒睡喔?" 谷崎亞希子睡眼惺忪地說. 如潮水般湧來的一波波沉重工作,讓她在躺上休息室床的瞬間,便隨即進入夢鄉.不到一秒鐘,彷彿當場暴斃般沉沉睡去.然而,她在正好兩小時後睜開雙眼,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莫名地似乎有種不詳的預感,感覺上好像有人在嘲笑自己.唔她持續思索著,一走出休息室,就看到夏目在醫護站裡. 他坐在旋轉椅上,像個笨蛋似的一圈圈轉個沒完. 簡直就像個孩子. "你不睡嗎?" "啊." 回答時還持續轉圈. 果然是像孩子般的聲音. 從冰箱拿出一瓶寫著"谷崎你有種!敢偷喝勒死你!"等字樣的礦泉水,直接就口喝.冰水流過喉嚨的感觸.腦袋也稍微清醒了點. 夏目仍舊持續轉著椅子. "煩死了,別這樣啦." "喔." 不過,還是沒停下來. "叫你別那樣啦." "喔." "要我說幾次啊,停啦." 嗓音開始有些低沉了. 停了. 本來以為他會把自己的話當耳邊風,所以還真有點意外.話說回來,今天這些男人怎麼個個都怪裡怪氣的啊.傍晚量體溫時,裕一也老實得很詭異,就只會"嘻嘻嘻"地直傻笑,對他生氣也是"嘻嘻嘻",對他溫柔也是"嘻嘻嘻".然後夏目則是一圈圈地把椅子轉個沒完,一凶他立刻乖乖聽話. 奇怪了,總覺得不對勁. "要喝嗎?" 一遞出保特瓶,他老老實實地接下,接著也不喝,只是在手中晃來晃去.她把瓶子拿回來,喝了一口. "怎麼了啦." "我呢,撒了個謊." "謊?" "恩,對戒崎.我竟然會說出一些連自己都無法相信的事情來,誰叫那傢伙一副鳥樣,所以,不知不覺地就說出想都沒想過的話來了.真是的,那個小鬼,明明裡秒年自己顧不好了,整天只擔心自己土不土、遜不遜.為什麼我非得為了那種臭小鬼,說出那種話不可呢?" 喔~~她咕噥著邊將話說出口. "那,你真的不相信嗎?" "啊?你說什麼?" "我是說你對裕一說的那些話啦,你是真的不相信嗎?" 夏目並未回答.只是定定地凝視著某處.亞希子追逐著他的視線.但是,那裡什麼都沒有.或許夏目是在凝視著根本不可能存在於此的什麼吧 "你也曾經想要相信吧?既然如此,再試著去相信一此好啊." "怎麼可能啊." "或許吧.不過,也或許不是那樣啊." "你想說什麼啊?" "我想說什麼呢?" 又喝了一口礦泉水. "我自己也搞不太清楚耶." "要開咯、要開咯、要開咯~~~~!" 山西大叫. "哇哇哇~~!" 我瞪大雙眼同時大叫. 山西手上拿著的,那正是今天帶來的酒中至尊二十二年份香檳王.那瓶酒竟然放在木盒中,瓶蓋還有封蠟.但是,山西卻毫不猶豫地剝去封臘,拔掉扣住軟木塞的鐵絲籠,接著把大拇指放上最後的關卡軟木塞上. 山西果然興奮莫名.而且還醉醺醺的. 當然我也一樣很興奮,同時也是醉醺醺的. "山~~~西!保~~哥哥~~!干~~~杯~~~~!" 我舉拳伸向夜空. "戒~~~崎!裕~~一哥哥~~!干~~~杯~~~!" 在我大喊的同時,山西頂開軟木塞應聲飛出. 咻~~!!咻咻咻~~~! 軟木塞劃出完美的軌道飛越過眼前的空間,同時將夜晚的黑暗割裂.緊接著,春白的跑摸放肆地流滿雙手。那還真是價值二十萬圓的高貴泡沫呀. "哇,好浪費啊!快喝、快喝!" "喔!咳咳!" 我本來以為他喝下去了,沒想到山西卻突然嗆到了. "笨蛋!拿來啦!" 奪過瓶子後,我也喝了起來.泡沫在口中迸裂,那味道遠比想像中甜美,似乎再多多喝得下去.但是,當泡沫及液體流進喉嚨的瞬間,同時一口氣膨脹,我也和山西一樣嗆到了. "咳!咳!" "咳!咳!" 兩人有志一同地嗆到了.在那瞬間,香檳王有三分之一全都化為泡沫,消失在混凝土地面上.光是消失的份量大概就值七萬圓吧. "香檳喝起來還真難呀." "慢慢喝喔." "知道啦." 就在這麼你一言我一語的當下,我們正好就把剩下的全喝光了.腳底下輕飄飄的,心裡頭也輕飄飄的,心情實在是好得不得了. "香檳王,好好喝喔." "恩,真的好好喝." "畢竟這可值二十萬圓呢." "好猛喔,二十萬耶." "恩,真的好猛喔." 我們放聲哈哈大笑. "對了,你啊,不是肝炎嗎?可以喝什麼酒嗎?" "你喔,害人家喝了這一拖拉庫以後,還真敢問耶!要問就在喝以前問啊!聽好咯,讓我來好好教你!這個呢不用問肯定是不可以的嘛!" "哇哈哈,你還真是個笨蛋耶!像你這種笨蛋一輩子都別想出院了啦!確定留級啦!" "吵屁呀!就算被留級,我這一年也會發憤圖強、拚命用功!然後呢,一舉考上有名大學!" "不對、不對,不是會被留級一次嗎?啊,那就不只是留級咯.應該說'二度留級'?戒崎,我呀,可是要去都市的大學喔.然後呢,就天天泡妞,盡情交女朋友!" 哎呀,受不了,怎麼會有這麼笨的傢伙啊 哎呀,受不了,怎麼會這麼開心呢 不久後,山西起身,我正納悶他要去哪裡,一看之下,山西已經越過扶手.該說"越過"嗎?正確說來應該是他雙手攀著扶手,舉起右腳正要跨過去時,半途重心不穩定,而且又一手拿著酒瓶,所以就這麼跌到扶手那邊一頭去了. 痛、痛、痛,山西咕噥著一邊起身. "你在幹嘛啦,山西." "唔呵呵." 山西一邊笑,一邊步上高一截的屋頂邊緣.當然,再過去就什麼都沒有了,就只是一片空蕩蕩的空間,跌下去肯定倒栽蔥.若葉醫院是才斜面建築,從玄關看只有三層樓,不過這中庭部分卻有五層樓那麼高.如果掉下去,毫無疑問絕對會率成重傷吧. "別那樣啦,笨蛋." "我笑著說. "一不注意就會死人的耶." 不要緊啦,山西一說拿著酒瓶說. "喂,像這樣子也沒關係呢.喂喂,你看嘛!金雞獨立耶.就算搖來搖去,也不會掉下去.被風吹也沒關係.那是什麼去了?那個對了、對了,彌次郎兵衛啦." 哇哈哈,我笑了. "叫你別這樣了,會死人的啦." "還真想死耶." "啊?你說什麼?" 我是有聽見他說"還真想死耶",不過那只是我聽錯了吧.他是那麼地樂不可支,怎麼可能會有這種念頭呢. 我一邊哈哈笑.同時將香檳王的瓶子倒過來,舔著最後一滴酒.一看酒標,二十二年前的年號排列其中.仔細想想,這酒比我還長壽呢!不好意思耶,香檳王.竟然被我們這種不懂的好好品酒的小鬼一口氣喝光光了. 大概是由於究竟作鬼吧,思緒搖搖擺擺的,定不下來了. "山西,你剛剛說什麼啦?" "恩,沒什麼啦." 山西站在屋簷上,展開雙手.簡直就像一隻鳥,立刻就要展翅飛翔. "這樣子好像可以飛呢." 他凝視空中呢喃著. 我順勢說: "喔,可以飛啊." "可以飛嗎?" "當然可以飛啊!" 哇哈哈,我大笑. "好,那我們來飛飛看," 山西乾脆地說. 然後就跳出去了. 夜裡的醫院一片寂靜.也因此外頭的聲音清楚地傳進耳裡.似乎有小鬼在什麼地方喝醉了,傳來喧鬧聲響.真是的,人家在工作耶,還給我玩得這麼瘋.到底是何方神聖啊?一定是偷溜今年停車場或哪裡,正在大灌廉價劣酒吧. 哎,有時候還真需要一點酒量呢 夏目仍舊凝視著空中的一點.雖然想要跟他說些什麼,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不久後,她想起前天聽到的八卦.她在準備點滴時,護士長和內科高木醫師的交談傳進耳裡. "不知道夏目醫師他打算怎麼樣." "雖然他不像是待在這裡的人,可是K大那裡的情況似乎也不單純.就算年輕一輩之間好像挺轟動的,不過前科畢竟是前科." "可是,聽說系主任卸任了耶." "那個系主任是不同派別的,這樣的確對夏目醫師還蠻有利的吧.只不過,一旦做出那麼誇張的事情來,想回去大概也沒那麼簡單.唔~~~但是也不能完全否定情況往好的方向逆轉的可能性就是了." "啊?什麼意思?" "簡單來說,夏目醫師因為以前那件事被歸為反主流派.其實,他根本就沒有派系之分就是了.然後呢,當時的反主流派如今變成了主流派" "原來如此.所以,對於被貼上標籤的夏目醫師來說反而有利了." "就是這樣.只是,一方面也搞不清楚夏目醫師在想什麼就是了.如果是我的話,一定會馬力全開衝回去." 她本來就不喜歡這些流言蜚語或別人的閒話,所以不太瞭解內情如何,但是,她至少知道夏目曾做過什麼難以收拾的蠢事來.在醫療體系中,有某方面如今仍維持著類似師徒制的傳統.如果他真如謠傳下手毆打系主任的話,大概還真是前所未聞. "喂,谷崎." 終於,夏目主動開口了. "我說個故事吧." "故事?" "恩,是我朋友他,既沒意思又無聊的古早故事." 第四卷 第二章 夏目吾郎的榮耀與挫折I "真受不了,那個講師絕對是個蠢蛋啦!只不過是補習班裡的小講師而已,有什麼了不起的嘛.聽說以前好像參加過什麼學運,就整天自以為是了不起地老把那些往事掛在嘴上.那副德行啊,根本就就是自爆其短,反而顯現出他自己有多失敗嘛." 我不地吐出這些話來,小夜子嗤嗤發笑. "吾郎,看起來還真是神采奕奕呢." "啊?什麼啦?" "你每次都這樣啊,吾郎在說人家壞話的時候,看起來好開心呢." 我陷入沉默. 常常,都是這個樣子. 小夜子總能若無其事地說出彷彿一劍刺進我胸口的話來.她也不是想要挖苦或批判我.怎麼說呢,小夜子就是不來凡人常做的也就是我常做的那一套麻煩事.她只是會把心裡想法如實說出來而已. 所以,那話是十分貼近真實的. 有時候還夾帶著不想看或不想聽的事情. 我頓時啞口無言. 簡直就像是面鏡子,清清楚楚地暴露自己的模樣. "" 我朝她看了一眼,只見小夜子笑嘻嘻地往前走. 不過才十月底,今天卻冷得不得了,她穿著一件駝色的粗呢連帽短大衣.或許是大衣尺寸稍微大了一點,她雙手直到指甲附近都藏在袖子裡.她本來就不高了,再加上現在這個樣子,看起來簡直就像個小學生.況且,她還有一張娃娃臉,外表比實際年齡小了兩、三歲.據說在學校也常被二年級的當作低年級學生看待.我們有好一會兒就這麼沉默地不停走著.我們所吐出的白色氣息一會兒出現在冷冽的空氣中,一會兒又消失了. 我們身處於一個大公園中.這裡以前有座統治本地的藩主的城池,所以現在被稱為城址公園.不過,這裡根本就沒什麼可稱得上"城址"的遺蹟.頂多就只是一部分的石牆而已.明治維新時,當時這裡的藩主投入佐幕派陣營,直到最後關頭始終都與討幕派拚死奮戰,過去被稱為"名城"的城池也因此毀於一旦. 還真是個死腦筋的藩主大小啊. 趕緊投靠佔優勢的陣營不就結了嗎? 要是我的話,一定會這麼做吧. 週遭林立著高聳的樹木,我們走在鋪設於林間的蜿蜒遊園步道上.目的地是位於前方的博物館.雖然是個高中生,小夜子卻很喜歡陶瓷器,就是她說想來看博物館所展的"安土桃山時代陶器展".我本身對於什麼陶器一點興趣都沒有,不過只要小夜子高興,管它是陶器展或是書法展都無所謂. 我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決定逞強. "我又沒有說人家壞話的意思.這本來就是真的呀." "恩、恩." 小夜子仍舊面帶笑容,一邊點頭. "我知道您的意思." 您什麼您嘛." "這也不是什麼無中生有啊." "恩、恩.的確." "說到底,日本這個國家敷衍了事的人實在太多了啊!就算覺得奇怪,也自豪會一笑置之,或是打馬虎眼矇混過去.我呀,最討厭那樣子了.總覺得奇怪就應該說,默默地不講話才奇怪哩." 哎,還真是狗屁不通的歪理.說著說著,連我自己都覺得丟臉了.為了掩飾自己的丟臉,說到一半乾脆就以半開玩笑的語氣,誇張地滔滔不絕陳述本身主張.只見小夜子仍舊笑嘻嘻地笑個不停. 當我想繼續那幼稚的主張時 "我說啊,吾郎." 小夜子非常自然地挽住我的手臂. "像那樣子活著,很累人吧." "累嘛" "好了、好了,別想這麼多嘛.我呢,並不討厭吾郎這一點喔.我講那些可沒這個意思喔." 知道嗎,她說著,以無邪的神情仰望著我。 "" 我兩三下就被這話堵得無言以對. 我的腦袋轉來轉去地想東想西,簡直相個搞笑藝人一邊耍寶,一邊企圖隱藏本身膚淺的自尊心,到頭來小夜子卻那麼輕而易舉地就傳達出她自己想說的話.而且,還一針見血.我的熱血辯論完全不敵小夜子這樣的絕技,甚至不夠格正面較量. "啞口無言"就是這麼一回事呀. 我為什麼會和小夜子交往呢,連我自己有時候都覺得很不可思議. 一般而言,一個教室裡總會有三、四個,只要她在場就能把氣氛炒熱、引人注目、不知道為什麼笑聲總是很嘹喨的女孩子。那種女孩子,大多也都很早就和男生交往了反正在很多方面都很容易溝通. 我喜歡的就是那種簡單易懂的女生,適度地和她們玩玩和合乎我的本性,大概是因為我本身也是個簡單易懂的人吧. 就像是面鏡子,簡單來說. 自然而然地會追求和自己一樣的東西. 但是,說到小夜子,卻是截然不同的類型.她感覺上傻呼呼的,真要歸類的話,應該算是班上那三、四個不引人注目的一群。不能算美女.也不能說很型.平常話很少,有時候還會搞不懂她到底在想什麼. 每當那種時候,我就會感到非常不安. 那些簡單易懂的女孩子再怎麼說就和鏡子一模一樣,只要稍微窺探自己的內心,就能夠摸清楚她門的心思. 但是,小夜子就不知道了. 她和我不同. 不論再怎麼窺探自己的內心,都找不到任何答案. 該不會,就是因為這一點我才會被她吃得死死的吧. 我和小夜子的邂逅,是在一場文化祭的慶功宴上. 我稍微晚了一點才抵達會場. "喂,夏目.怎麼這麼慢啦." 我才剛進店裡,朋友森就這麼對我說. 那是一家離站前有些距離.感覺上白天是咖啡廳,晚上是居酒屋的店.店主是一位叫做潼口先生的校友.然後呢,像這種辦法動的慶祝場合,多少喝點酒也會對我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正因為如此,森已經喝得酩酊大醉了. "你啊,這麼早就喝掛咯." 我苦笑著回答. "還真是盛況空前呀,幹事." 我語帶諷刺. 現場最起勁的就只有森一個人,店裡安靜到讓人無法聯想是文化祭的慶功宴.正常情況下,現在就算有一、兩個人喝到不省人事也不足為奇. 森慪氣地說: "都是因為我這個幹事大人太偉大了嘛." "我看是偉大過頭了吧." "又不是我的問題.好不容易把S女高的叫來,沒想到她們這麼不起勁,無聊死了." 所謂的S女高,是本地最優秀的千金名校. 而我年的則是第一高中大多會簡稱一高就是了人家和我們這所一高的笑風截然不同.我們學校真要歸類的話,就是那種平民化又粗魯的學校.就算如此我們也有很多成績好的傢伙,在這區也算是升學率首屈一指的學校,不過那種有辦法,有品的傢伙大多會選擇到私立學校去.以結果論,來我們學校的應該全都是些有點沒品的傢伙吧. 而我當然也是那沒品傢伙的其中一員. "你有叫S女高的人來喔." "不是啦,阪崎的女朋友不是S女高的嗎?所以才能一起叫過來嘛.畢竟都是些高不可攀的高嶺之花耶,算得上是個好機會吧.可以和她們說上話呢." "所以你就不顧一切地巴上去咯?你啊,到底有沒有尊嚴呀?" "你很吵耶." 森仰頭猛灌手上的啤酒. "逮到機會就各自帶開了啦.有些女生還蠻可愛的耶.你前一陣子不是才剛和早樹分手嗎?順便找找下個女生嘛." 我皺起臉來. "別提早樹了啦!" "你這傢伙,還真是有夠過分的呢.每次都這樣若無其事地偷吃" "就叫你不要將了啊!" 我想逃不,是始終逃避著事實,於是向店家內側走去,但是隨即又慌慌張張地停下腳步,對森說: "你可千萬不能向女孩子她們提起早樹的事啊." 咿嘻嘻,森笑了. "等你逮到哪個可愛的女孩子,我一定快攻讓你立刻穿幫." "饒了我吧." 我邊說,視線已經移向店裡. 話說回來,還真是有夠安靜的呢.幾乎沒什麼人大聲喧嘩.而且,男生女生各自乖乖地分坐兩邊.看這情形,根本就不知道怎麼把人集中起來嘛. 當我想著這些事時,視線與某個坐在通道旁的女生對上了.從感覺立刻就可以知道是S女高的.我索性放手一博,衝著她露出笑容.或許是感染到森的自暴自棄了吧.然而,那女孩子卻回以一抹冷到骨子裡的冷笑. 哎,也難怪森會想灌酒了呢 "喂,情況不秒耶." 我暫且坐進認識的朋友群中. "場子實在有夠冷的." 隨即拿起桌上一杯裝有啤酒的酒杯,咕嚕咕嚕往肚裡灌.同班的太田隨即抱怨: "喂,那是我的." "有什麼關係嘛,隨便啦." "我才不想和你間接親嘴哩.場子都已經冷成這樣了,你不要害我更憂鬱." "喂,看誰要先深入敵營啦." 我這麼一說,坐在位子上的那夥人全皺起臉來. "那是自爆吧." "那樣,太痛苦了吧." "還真的是懲罰遊戲耶." "我可不要喔." 所有人口徑一致地說. 真是的,全都是窩囊廢 根據"出主意者、身先士卒"法則,理所當然地變成是我毅然決然地深入敵營.話雖如此,要我孤身一人犯險實在是不智之舉,所以最後決定帶著森一起去.雖然森囉里巴唆地百般不情願,不過當然還是被我強押上陣,哎喲,你可是干事耶.你不負責誰負責呀. 我搭著森的肩膀,毅然決然挑了個適當的位置衝入敵營. "大家好!" "大家好!" 我們粗嘎的聲音完美地演出合聲. 但是,卻慘遭滑鐵盧女孩子們只露出真的很冷淡的眼神 像這種時候就得寄望別處了,再接再厲到別處去. "別玩了啦,夏目." 森以泫然欲泣的聲音說. 當然我還是硬逼著他. "你不是干事嗎?當個幹事,就有義務把場子炒熱啊.好了,笑大一點啊,等一下也要一起合聲喔." "饒了我吧.而且,我喝多了,開始覺得噁心了" "好了,開始咯.預備~~起!" 即便百般不情願,森還是發出了不錯的聲音. "大家好!" "大家好!" 又是一次無懈可擊的合聲. 約六個人坐在一塊兒的女孩子杏眼圓睜.啊,死了,這次也會慘遭滑鐵盧嗎心裡正這麼想時,坐在前方的女孩子終於爆笑出聲. 太好了,有反應了!這樣一來就有救了! "很厲害吧?我們啊,可是'一高'合聲團喔.啊,我是夏目,這傢伙是" "我叫做森." 森那傢伙,很起勁嘛. 一發現演出獲得認同,隨即一百八十度大轉變,臉上浮現燦爛的笑容. "這帳子似乎在是太冷了,所以我們就來把場子炒熱啦!" "我們是'炒熱隊'!" 坐在這區的女生似乎都是些輕浮型的,聽著我們低級的搞笑一邊嗤嗤竊笑. 後來,她們還讓我們坐到最旁邊的座位上. 這麼一來,這些女生儼然已成為我們的囊中之物了. 就算是S女高,果然還是有這種引人注目的輕浮女生呀.和那些女生一聊起來氣氛簡直HIGH翻了天,或許是因為熱度逐漸感染到了其他人吧,座位上開似乎隨處可見同坐的男女.好不容易,終於逐漸醞釀出慶功宴的氣氛來了. 我半途起身. "喂,森.我去一下廁所." "哈哈哈,這樣好嗎?在這期間,貴子就讓我接收咯." 那個叫貴子的,是這區座位中最可愛的女生.不過呢,也是感覺上最輕浮的女生.換句話說,正合我的口味.如果要進一步補充的話,也正合森的口味.我們就座後不久,就持續以帶點較勁意味的言語態度對貴子展開宣傳戰. "試試看啊." 我自信滿滿地說完,便離開座位. 然而,行動卻與這話背道而馳,我不禁加快腳步走向廁所.雖然覺得對方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使出決定性的致勝一擊,可是自然而然地便感到心急.然後,當我以最高速辦完事步出廁所時,有個女孩的身影躍入眼簾. 她獨自一人坐在櫃檯的座位上. 在這持續喧嘩吵鬧的店中,那看來寂寞的背影讓人印象更為深刻. 或許,讓人注意到那背影的,是那一頭輕柔飄逸的長發吧.那是我最喜歡的髮型. 莫名地是的,莫名地我走近她. "你一個人嗎?" 我向她一開口,她便望著我的臉,接著吟吟一笑. "恩." 像孩子一般的點頭方式. 就在那時候,有什麼頓時起了騷動. 什麼貴子,都在那一瞬間被我遺忘. "喂,吾郎." 老闆潼口先生從櫃檯中對我說: "你幫我陪陪小夜子啦.好像越來越忙了呢." "啊,好啊." 我幹過各種壞事都被潼口先生看在眼裡、心照不宣,所以在他面前只有乖乖低頭的份.潼口先生對我招了招手.我繞到櫃檯裡面,臉湊在一塊兒後,他低聲對我說: "這個女孩子,可是我朋友的女兒喔." "喔." "她以前好像幾乎都不參加這種喝酒聚會之類的,所以我才會在這裡陪她.接下來,就拜託你咯." "沒問題." "聽好咯,可別使壞." "使壞什麼意思啊?" 我一裝傻,身軀就被輕輕揍了一下. "我跟你說,她真的是個正經女孩.可不是你們這種人埋頭苦幹就行的女孩子.或許,根本就不是你應付得起的吧." 當時,我還不太瞭解潼口先生的意思.很正經,卻應付不起,什麼東西嘛.那話心中還這麼想.不過,事實上小夜子真的不是我埋頭苦幹就萬事OK的女孩子.因為她所擁有的遠遠凌駕於我之上.而那是什麼呢那實在是有夠讓人不好意思的話語,所以就不說了. "那就拜託你咯." "啊,好." 瞳口先生離去後,我回到櫃檯外側,坐到她身邊. "你叫做小夜子啊?" "恩." 他再度率真地笑著點頭. "樋口小夜子." "啊,我,姓夏目,夏目吾郎." 那就是開端. 如今回想起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對她如此一見傾心.只是總之一見到她那像孩子般的笑容,其他所有一切就全都被拋到九霄云外去了.不論是貴子興奮起勁的聲音、感覺輕浮的態度,似乎撩撥著腹部深處的笑法,頓時消逝無蹤. 直到慶功宴結束,我始終都只和小夜子聊天. 然後就在即將結束時,我已經墜入情網. "請問,可以告訴我你的聯絡方式嗎?" 我緊張得全身僵硬,這麼問出了口. 什麼女生的聯絡方式,我長久以來甚至是以"被拒絕為極品!"的心情不知道問了多少回,不過只有這次是打從心底緊張到不行. 只要一想到可能會失敗,雙腳甚至幾乎要發抖. 小夜子稍微思考了一會兒,這麼回答: "恩." 同時嫣然一笑. 小夜子當時給我的電話號碼寫在店裡的杯墊背面從此之後一直、一直被我小心翼翼地珍惜著. 那真的是寶物. 是我人生中最重要不,是第二重要的東西. 最重要的是什麼? 給我杯墊的人嘛,這還用說. 隨著度點鐘的報時聲響起,我們被請出了博物館. 事實上,我們有將近半天的時間都待在博物館裡. 那裡不過是座市立博物館而已,展示品本來就不可能太多,可是小夜子卻很難從那一個個的壺呀、盤子之類的面前離開.像那個什麼"唐津燒",在我看來實在是樸素到極點的盤子,她連那種東西都能仔細端詳個數十分鐘. 一踏出博物館,外頭已經全黑了.聳立的樹群看來簡直像是棄兒的背影.路燈以帶點暈開的色調閃耀著光芒.一走過那路燈下,我們的面前便出現自己拖得長長的影子. "好冷好冷喔!" 小夜子發生慘叫聲.她還蠻怕冷的. "吾郎,好冷喔!" "恩" 這真是個絕佳藉口. 我抓住小夜子的手,順勢把她的手帶進我的口袋中,我們的手在口袋中緊緊相扣. 那是一隻小小的手. "我覺得啊,只要有你在就好了." 一股湧上心頭的情緒讓我這麼說. 小夜子像只小貓咪一樣,用面頰磨蹭著我的肩膀. "真的嗎?" "我是說真的啦." 我慎重其事地說. "我才不會素這種謊話呢." "恩,我知道啦.不過" "不過?" "吾郎可是野心家呢." 她再次面帶笑容,一邊若無其事地道出這樣的事實. 的確,我那時候始終都想在社會上出人頭地.不,是打算出人頭地.我並不是屬於笨拙的那種人,反而是頗為精明的那種人,年起書來也有一定的實力,甚至是常常會覺得學校老師是笨蛋的.那種實力. 我想把所有一切全拿到手. 我才不打算終生埋沒在這種鄉下地方,壓根就沒這種打算. "不好嗎,野心家?" "這個嘛很好啊." "什麼這個嘛?" "恩,不管怎樣都好.就算吾郎一敗塗地,變成社會的失敗者也" 我皺起臉龐,打斷小夜子的話: "不要說這種不吉利的話啦." "不過,這可是常有的事耶.我跟你說喔,吾郎,我句的這世界是很嚴酷的.我和吾郎都還是小孩子,不是嗎?可是呢,說不上來,我就是知道這世界不是都只有好事,不過也知道這世界不是都只有壞事.不是所有的事情光靠努力就好.當然還是要努力比較好,但是那也不能保證說一定會有好結果.也就是說,所以呢,這個嘛" 小夜子露出為難的表情.似乎是在東扯西扯的同時,論點反而陷入一團混亂. 我決定出"口"幫她解圍. "也就是說,凡是不一定都會順利?不管一個人再有能力?不管一個人有沒有努力?" "對!就是那個!" 好耶! 小夜子以這種感覺,緊握住我空著的那隻手. "吾郎,你腦筋真棒!不愧是立志考K大醫學系的人!哇,秀才耶!" "哇哈哈." 我姑且先笑了.實際上頗為在意"秀才"這種說法,也沒錯啦,我才不是什麼天才呢.只是一點一滴努力累積起來的.我呢,因為年起書來也有一定的實力,所以還曾自命不凡地跑到程度高的補習班去,結果在那種地方碰到一些我根本望塵莫及的人物. 滿腔自信沒兩三下就完全喪失 什麼膨脹的自我啦、自滿啦全都被徹底擊潰.然後才終於驚覺自己或許只是平凡人,同時嘗到一股驚人的恐懼感.是的,我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能力,只是一點一滴地努力累積,一點一滴地累積成今天這樣的局面罷了.成績好是好,不過簡單來說,也就是隨處可見的蠢秀才. "所以啦,我覺得不管吾郎成功或失敗都無所謂.因為這種事有一半是靠努力,可是另一半就靠運氣了.吾郎你呢,雖然可以努力,而且我也知道你是個拚命三郎,但是運氣的部分就無能為力了." "沒問題的." 我說. "我是運氣很好的那種人." "是嗎?" "恩,不會錯的." 之後的話語,我因為不好意思暫且先吞了下去。 因為,我有你啊。我呢,覺得能和你交往真是太好了.我可是認識一堆比你漂亮的女生喔.也有很多比你有型的女生這個嘛,大概真的很多就是了啦.什麼比你聰慧的女生,一樣是多到掃都掃不完.不過呢,像你這樣的女生還真是沒幾個.我可是和你這種全世界打著燈籠都著不到幾個的女生在交往,我啊,運氣實在是好得不得了呢. 我猶豫是不是該把話說出來比較好. 應該把心情好好傳達出去的. "" 可是不論如何、那種事情實在是難以坦率地說出口.況且一看到在我身邊笑吟吟地往前走的小夜子,也逐漸覺得"哎,不說出來也無所謂吧".說不定,她什麼都明白.雖然看來傻呼呼的,卻擁有神準的直覺.輕而易舉地便能一把抓住這世上最重要的部分. "喂,吾郎." "怎麼啦." "你可不要變太多喔.就只要那樣就好了.不管吾郎成為一個威風的醫師,或者變成社會的失敗者,那種事根本就無所謂." "恩." 我想乾脆把剛剛藏在心裡的話說出口,不過,終究還是說不出口.如果是小夜子的話,或許就能輕輕鬆鬆地說出口吧.因為,小夜子心裡是真的那麼想,她真的能夠那樣去相信.但是,對於以偏頗的眼光看著這個死結,並且被那樣的自我所束縛的我而言,根本就做不到.我一說出口,話語某部分似乎就會混雜著虛偽,一說完就會立即沾染上謊言的味道. 所以,我決定不說. 我決定以別的方式傳達. "啊,你一定是打算做什麼很色事喔~~" 哇,她怎麼會知道啊? 即便心生膽怯,我仍決定硬來. "別說話啦." "你那張臉好認真耶." "不要看玩笑." 她遇到這種事總是特別害羞,我索性強迫她安靜下來. 哎,只是一旦使出這法子,我也自然而然會跟著安靜下來就是了. 我和小夜子都還只有十八歲,別說不知道十年後的事了,就算是對半年後的事也只是滿腦子迷惑.大學或學系選擇、模擬考結果、有利的應考時程光是這些無聊瑣事就已經把我們搞得昏頭轉向了.但是,就只有現在,在我緊抱著小夜子的現在這一刻,所有的一切都是那麼地確定.呼嘯而過的冷風,讓我更能深刻感受到小夜子的暖意. 完美無暇.我的確把所有一切都握在手中了. "一定被人家看到了啦." 恢復到可以說話的狀態時,小夜子這麼說. 她的面頰有些潮紅. 我一邊咀嚼著小夜子那副神情所帶來更為濃厚的幸福感,同時盡情大吼: "管它的." 我就是想讓全世界都看到. 就是想炫耀自己握在說中的,真的、真的是好美的寶物. 是的. 正如小夜子所言,我的確是個雄心勃勃的野心家. 谷崎亞希子坐在桌上.一路說到方才的夏目,如今沉默不語.他的肩膀無力地下垂,或許是累了吧. 為什麼覺得累呢? 剛剛那陣醉的聲音,曾幾何時已經完全聽不見了.是跑到別的地方去了嗎?還是酒醒了嗎?如今,只剩沉默完全支配著整個空間.看了眼夏目後,亞希子將礦泉水的保特瓶就口. 大口灌下後,她說: "那是個很可愛的女生吧." "算吧." 夏目點頭. "雖然不可能像偶像明星那麼可愛,不過又純真又正直." 啊哈哈,亞希子笑了. "那還真是,我沒有的她都有呢." "的確." "我說,夏目醫師啊.這可不是要你全部肯定耶.這時候來點安慰或鼓勵啊." "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都怪我太粗線條了." "啊哈哈." "哇哈哈." 兩個互相假笑.根本就沒什麼好樂的,卻還是在笑. "那種女孩子,真的很難找得到耶.刻意裝出來的倒是很多就是了.該說是'本質',還是'天然'呢?總之很罕見呢.你那個朋友實在有夠幸運的,不是嗎?" 夏目虛弱地笑了笑. "真是個幸運的傢伙呢." 山西的身影飄然騰空.就在那一瞬間,全世界突然變成了慢動作.衝出去的我,和山西一同大叫.山西的雙腳已經搆不著地了,不論是腳尖、腳踝,完全浮在半空中.我拔腿狂奔,越來越靠近扶手了,得快點翻過去抓住山西才行.啊啊,可是來不及了,不可能的,混蛋!到底是為什麼,你剛剛說了什麼嘛,笨蛋山西! 接著,山西便掉了下去. 咚,隨之而來的是這樣的聲響. "啊?" 但是,我不由自主地發出低沉的聲音. 應該已經跳出去的山西,不知道為什麼並不是往空間的那邊墜落,而是往空間的這邊,也就是扶手這邊墜落.跳是跳了,不過卻是往後跳就是了.只是由於角度的關係,從我那邊看起來像是往前跳出去而已. 痛、痛、痛,山西呻吟著. "摔到頭了。 我走近扶手,把腳伸進間隙敲山西的頭。 笨蛋山西! "好痛、好痛!做什麼啦,戒崎!" "吵死了!看我再多踢你幾腳!" "跟你說很痛了嘛!別踢了啦!" "跟你說很痛了嘛!別踢了啦!" "喂!我以為你大概死定了耶!" "哈哈哈!死果然很恐怖呢!從那邊一看到地面,腳還會發抖耶,所以不知不覺地往後面倒啦!" "喔,是這樣的啊!" "就叫你別踢了呀!' 當然,我仍舊毫不留情地加踢了三腳. "別玩了啦!戒崎!" 山西莫名地發出泫然欲泣的聲音. 我本來以為他是裝的,結果卻不是.我又沒喲踢得多用力啊,不可能因為這樣就想哭吧!那麼,是為什麼呢? 當我注意到這一點的同時,就不再踢他了. "你怎麼啦,山西." "" "說話啊,喂." 山西仰望著我. 然後 以他那張泫然魚泣的臉龐,濕潤的雙眼,勉強擠出一笑. 喂,怎麼了嘛,山西? 谷崎亞希子環視四周. "咦?總覺得剛剛有聽到'碰'的一聲耶?" 又是那些醉鬼嗎? 夏目卻歪著頭. "沒有啊,我沒注意到." "是我聽錯了嗎?" 於是她惡作劇似的露出一笑. "或者是,以前病患的那個啊." 不論是哪一所醫院,一定會有關於這方面的故事,在若葉醫院比較有名的就是屋頂扶手的武田先生.據說,武天先生住進醫院已經距今十年以上的事了.當然,亞希子也不知道那時候的事.說到十年前,她也還是個高中聲.不過,那個武田先生患了所謂的不治之症,而且年紀又大了,在這世界上無依無靠.某一天的某個夜晚.他就將繩子一端綁在扶手上,另一端纏住脖子,就這麼朝另一側的空間一躍而下.從此以後,據說醫院職員就會以大約一年一次的頻率,在屋頂上發現武田先生的身影. "哇哈哈,怕那種東西怎麼當醫生嘛." "啊哈哈,也不能當護士吧." 兩人仍舊互相假笑. 鬼那些東西也沒什麼好怕的真正令人害怕的,一定還有比的 當假笑沒兩三下就消逝後,隨之後來的是一陣沉默.夏目不發醫地伸出手,他彷彿招手似的動著手指,然後是接過什麼的動作.我將礦泉水的保特瓶一遞給他,他便喝了一口.接著,又是一偶. "喂,谷崎." "什麼啦?" "那古早的故事我朋友的古早的故事就是了,還想聽聽後續嗎?" 她瞄了一眼時鐘. 午夜十二點. 這夜還漫長得很呢. "哎,就當殺時間姑且聽聽吧." 我和小夜子剛交往的時候,身邊的狐群狗黨也覺得很驚訝,因為,她和我至今所交往過的類型實在是差太多了.因此,也會有些傢伙很明顯地就是來開我玩笑的. 森就是其中之一. "你是怎麼搞的啊?" 他有時這麼問. "什麼怎麼搞的?什麼東西啦?" "S女高那個咧,姓樋口喔?" "啊,是啊." 我將嘴裡的飯仔細咀嚼後吞了下去. 我們在學校屋頂上.由於正值午休時間,隨處都可以聽見喧鬧聲.我正在吃出自母親之手,味道不怎麼樣的便當,所有配菜好像都太甜了,吃著吃著感覺好膩.以前完全都不會覺得,但是母親的調味已經逐漸變得不合胃口了.哎,大概是味覺也跟著成長了吧. 我邊咬著果然還是過甜的煎蛋,一邊仰望天空,頭頂就是晚秋那高遠得不得了的廣闊天空.在那片天空之上,輪廓模糊的云朵悠哉地流過. 真是的,有夠悠哉的耶. 我們這些人可是被考試煩得要死呢. "那又怎麼樣了啦." "聽說好像是個很正經的女生,你喜歡那種類型的喔?' "不是啊,也不是那樣啦." "我就說吧.你以前不是都只和那種更引人注目的女生交往嗎?所以啦,你知不知道很多人說了一堆有的沒有的." 那語氣話中有話. 我手拿便當,瞪向森. "什麼啦,什麼有的沒有的?" "沒什麼啊,像是你轉性啦,對於玩弄那種乖乖牌哦在其中啦.什麼畜生啦、惡魔啦.哎,反正就是那些嘛.還有夏目一頂心懷不軌啦." 喂、喂、喂,什麼畜生呀? 惡魔? 太過分了吧,那些話. "那都是誰說的啊?" "大家啊,大家." 再給我打馬虎眼嘛.那所謂的"大家",大概也包括森他自己吧.不,說不定還是森首先發難,到處去亂說的. "我沒玩弄人家,也沒有心懷不軌啦." "那你是認真的咯." "誰知道." 當然是認真的,不過就是沒心情坦率承認,所以給了個模棱兩可的答案後,又繼續扒起剩下的飯菜.森望著我的神情,似乎還想說些什麼.從前的森,大概不曾用這種眼神看過我吧,說到底,他應該百分之百是想來尋我開心的.我們感情本來就沒有說多好,但是最近隨著什麼出路或入學考試之類的日漸具體後,我和森的關係也變得有點奇怪.雖然,還不至於到生疏的地步.可是,有什麼就是和以前不同了. 森的視線從我身上移開後,搖搖擺擺地邁出步伐. 看起來簡直就像喝醉似的. "喂,夏目." 他以彷彿喝醉酒的聲音說. "你知不知道秋天的天空其實不高." "什麼東西啊?" "就是早上聽氣象報導說的啊.有一個可愛的氣象姐姐,還真的是非常可愛呢!她說的啦.你知道嗎,聽說秋天的天空其實還比較低耶.你想想嘛,和夏天比起來,氣溫不是會自然地下降嗎?" "恩." 背影逐漸遠去. 森那傢伙到底想走到哪裡去啊? "所以呢天空的空氣這樣將也很奇怪那空氣呢,總之就是會收縮,天空本身是低的.然後,云也會在低的地方." "原來如此." "好了,問題來了.可是,為什麼秋天的天空看起來那麼高呢?" "我哪知道啊." "回答呀,夏目." "這種東西根本就無所謂吧." "叫你回答嘛." 他格外執著地繼續追問. 因為心裡有點火大了,我索性沉默不語,既沒心情開玩笑也無意發怒,就是那種程度的疙瘩.我把便當盒放到一旁,然後直接翻身.的確,秋天的天空很高,為什麼實際很低,看起來卻很高呢?是眼睛的錯覺嗎?又或者是和云的形狀有關係呢?搞不太清楚耶. 一回神,森就站在腳邊. "那個樋口可愛嗎?" 話題突然轉變,讓我有些困惑. "你沒看過嗎?" "沒有啊,所以才會問你啊." 由於背負一片晴空,森的臉龐看起來不太清楚.所以,也摸不清他的情緒.他是在尋我開心,還是認真的啊. 因為搞不清楚狀況,所以我曖昧地說: "吾,算普通吧." "普通?" "就是那個意思啊!她不是可愛得要命的那種類型,也不是說有女人味的那種.好像總之就是普通." 喔森呢喃著. "那還真奇怪耶." "怎麼啦." "你以前不是都沒著這種女生交往過嗎?" "恩." "為什麼?口味變了?" "就說不上來嘛." "你果然是心懷不軌?夏目畜生的說法真被說中了?" "不是啦." 喔他又這麼呢喃.接著,他在我身邊一屁股坐了下來.為了配合他,我撐起沙鍋內半身,我們正好肩並著肩.我往森那邊偷瞄了一眼,我以為他仍頂著"喔"的那張臉,雖然還是一副醜樣不是啦,不過的確丑就是了他的神情看來格外嚴肅 "你的模擬考考得怎麼樣啊?" 啊,話題又變了. "不錯啊.也勉強拿到K大醫學部的B級判定啦." "B的話還很難說喔." 咿嘻嘻,森笑了. 我也"咿嘻嘻"地姑且笑了. "真的耶,很難說呢.我看只要在考試當天感冒的話,就完蛋了呢." "話說回來,你考什麼醫學系呀?像你這種人根本不像醫師,只是個普通的上班族嘛. "我不行當醫師喔?" "不行啊.那還用說嗎,當然不行啊.因為你啊,平常個性就不是太好了.但是卻啊啊!好痛耶!不要忽然捶人家肩膀啦!" "你要是再說我壞話,我就再捶一次." "我哪有說你壞話,這是事實吧." 我正想捶第二次時,被巧妙地躲開了. "像你這種人如果當上醫師的話,患者太可憐了嘛." "哪會啊." 話雖如此,還真被森說中了. 我想當醫師並不是出於什麼想拯救生病的人,或想幫助他們之類的高尚情操.只是很單純地因為那是一份"好工作"罷了.不但會被大家尊稱為"醫師",收入也是一級棒.即便其他職業的飯碗因為不景氣而變得很難捧,但是如果當醫師的話,應該就不用擔心失業這種事了吧. 我想當醫師的理由,僅止於此. "而且,我又不去做臨床." "臨床?那是什麼啊?" "就是幫患者看診啦!醫師也有分好多種,詳細情況我也不大清楚,總之好像分成專門從事研究的醫師,和治療轉折的醫師,據說是這樣分的.然後呢,我準備走研究那條路." "喔,那樣還比較好.因為,你好像會對患者做出很爛的事情來呢." "應對病人,感覺上也很麻煩就是了." 我說出了立志當醫師的人不應該說出的話. 事實上,真是這麼想的. "果然,你真的很像會變成一個很爛的醫師." "真的." 終於,我們齊聲大笑.一會兒開心,一會兒聲悶氣.我們的心情就彷彿秋天的天空曖昧不明.哎,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不論任何時候都是像這樣子的吧. "對了,你咧?還是一心一意要考國立的嗎?" "大概吧!就預定那樣咯." "那不就要比我多當一個月的應考生了." 為報一箭之仇,我故意壞心眼地這麼一說. "別說了啦!我都要胃穿孔了." 森整張臉立刻認真地皺成疑團. 這傢伙的志願是地方上的國立大學.而且,學系還是地球科學,去年那種東西,以後一定沒飯吃的,現在就可以遇見他在找工作時,滿面愁容的樣子了.哎,森大概是在追逐自己的夢想吧!森和我不同,表面上雖然一副難搞的樣子,實際上卻是個頗為羅曼蒂克的人.去年暑假,這傢伙還曾經拚死拚活地打工,把薪水拿去買一百朵玫瑰送給女生,那事被稱為"森百朵玫瑰事件",在同學之間光為流傳.就因為我們大肆傳播,後來還變成轟動全校的大事件. 順帶一提,據說後來沒兩三下就被那個女生甩了. "差不多該走了啦." 一聽到預備鈴聲,森這麼說著一邊起身. 我拿著便當盒站起來. "好." "剛剛的答案,想出來了嗎?" "答案?" "秋天的天空為什麼比較高?" "啊,那個喔." 我根本已經完全忘記有那回事了. "不知道啦." "好,讓我來教教你吧." 森志得意滿地笑了.我因此又怒上心頭. "我才不想讓你教什麼咧." "什麼嘛,虧人家都說要來教教你了." "無所謂啦,我也不想知道." "你這傢伙還真沒意思" "不快點回去就慘了啦.教數學的木村,每次都很早來的." 我對於一臉不滿的森視若無睹,彷彿喃喃自語地這麼一說完,邊快步往前走. 一會兒開心,一會兒生悶氣,我們的心情就彷彿秋天的天空曖昧不明. 三年級的第三學期逐漸接近尾聲,也就是高中生活的終點慢慢逼近的同時,我和小夜子之間發生了有些事. 姑且這麼說好了. 好事與壞事各一件. 那件好事真的很棒,我考上了K大醫學系.導師欣喜若狂,好幾次、好幾次拍打我的肩膀.要加油喔,夏目.你的話,任何事情行的.別忘記這一點喔.我點頭說.恩,我會加油的.是的,努力是我最拿手的.只要一點一滴地去做,一點一滴地累積下去就行了.那件壞事則猶如垂掛於陰沉天空的厚重云層.陽光的確都已經被遮蔽,而我們對此卻無能為力.伸手也無法觸及.我和小夜子原本打算到東京去.不過,她的父母卻突然間開始勸她去上本地大學. 似乎是在現實那玩意兒迫在眉睫的當頭,又不願意放手讓女兒離開了. "忽然這樣講很傷腦筋耶.說到底,你這了的學校不是只考上一所而已嗎?你爸他們知道這件事嗎?" 在回程中順道光臨的速食店中,我毫無掩飾地吐露內心憤慨. 坐在對面的小夜子敷衍似的說: "你看,因為這個女兒太可愛了嘛." 接著,對我露出一笑. 我的心情益發惡劣. "現在根本就不是說這種話的時候吧.難道沒辦法盡力說服他們嗎?用什麼理由都好啊.對了,就說這裡的學校不能念自己喜歡的科目吧.所以,如果要留在本地的話,就一定得當個重考生之類的." 雖然我自己認為這點子不錯,不過小夜子卻搖搖頭. "我想他們會說,當個重考生才好." "怎麼可能啊." "可是我爸他們原本就認為我沒必要繼續升學啊.他們說因為是女孩子,學問沒必要." 學問沒必要. 我對於那種陳腐的說法感到憤怒,發字真心地提高了音量: "那算歧視了吧!" "是沒錯啦" "太奇怪了嘛!絕對太奇怪了嘛!" 該說是鄉下地方呢,還是落後呢,那種想法的確仍深植於我們所居住的區域.所謂的女孩子,反正最後都是要嫁人的,要嫁人也不需要什麼知識.對於女孩子唸書,也就是吸取知識真心感到深惡痛絕的大叔更是多不勝數. 明明是個女孩子,竟然還這麼聰明 我就曾經看過好幾個大叔這麼說過.然後,更不可思議的是認同那種傾向的並不僅止於大叔,應該同為女性的大嬸,雖然嘴巴上有各種說詞,心底似乎也認為女孩子沒必要繼續升學.女人的敵人就是女人我曾經聽過那種說法,還真是一點兒都沒錯. 這種觀念只存在於我們居住的地方嗎?還是全國各地,只要是鄉下地方都是這個樣子呢? 雖然如此,說句老實話,我卻不曾對那種傾向唱過反調.我的確是覺得很奇怪,不過反正我是個男生,也不是女生,換句話說那是別人家的事.就算某處的某個陌生人被這種偏見害得不得不放棄升學,我大概也會覺得"好可憐"之類的,可是充其量就僅此而已吧.我一定不會因此感到什麼憤怒. 但是如今,那種偏見正朝我們襲來. 這麼一來,情況便截然不同了. "唔" 小夜子以傷透腦筋的神情呢喃. 不會吧,我想. "你該不會是想要乖乖聽你爸的話吧?" "也不是啦,只不過" "什麼'不過'啦,那個'不過'是什麼意思啊?" "他們對這問題又蠻固執的." 啊哈哈,小夜子笑了. 她或許是為了安撫暴跳如雷的我,但是感覺上卻像是在對我打太極拳.說不定,小夜子已經動搖了.只是在和我在一起時不會顯露出那種情緒,可是心底某處已經在考慮聽她爸的話了. 欣底深處楸成一團. 為什麼這世界不能按照我的想法運作呢?我自顧自地描繪光輝燦爛的未來.我想盡快地離開這種鄉下地方,和小夜子生活在大都市中.雖然還不至於住在一起,那畢竟是不可能的,不過總可以租間近一點的公寓,經常來往走動.我打算和小夜子一起開拓那個全新的世界. 那樣的光輝燦爛的未來,如今感覺上卻似乎搖搖欲墜. 我焦慮了. 焦慮得亂七八糟. 如果最後小夜子必須留在這裡,我們就會被迫各分東西,也就是那所謂的"遠距戀愛',而比那更恐怖千萬倍的是其他選擇也隨之逼近.是的,如果我也留在這裡,就能和小夜子在一起了令人膽顫心驚的是,我只考一所本地的大學,而且已經收到合格通知了,現在這一刻,只要決定畢業後去念那所本地大學,所有問題就能迎刃而解.我在不用和小夜子分開了. 別說是考慮這樣的選項了,光是必須考慮的可能性逼近眼前,就足以讓我感到膽怯. 小夜子和出路. 我不想把這兩者放到天秤上.根本放不上去. "你啊,到底有沒有認真說服你爸啊?" "有啊." "既然這樣的話,總會有辦法的吧.就算是父母親,也不能憑自己高興去擺佈孩子啊.你呢,只要下定決心絕對不屈服,對方也會軟化的.要記住,不示弱是最重要的啦." "我知道啦." "你真的知道嗎?" 我仍在氣頭上,一邊凝視小夜子. 針對她父母親的憤怒,已經對於將來的膽怯,不知怎麼的完全轉向,然而那股氣勢仍舊持續高漲,衝著小夜子發洩出來. 小夜子臉色稍微一沉. "吾郎,你不相信我嗎?" "" "難道你不相信我嗎?" 被說中了,我啞口無言. 正是如此. 但是,這時候沉默的話就不像我了. "我信啊,不過我信不信根本就不是問題吧.畢竟,像你爸,還有其他人都會一直來煩你啊" 我實在是勉為其難地羅列出這些正經八百的大道理.正因為過於正經八百,話一出口反而越聽越奇怪. 等到年紀稍長,變成所謂的"大人"後,大概就能順利克服這種事了吧.大概就能在不傷害任何人的情況下,守護著自己和其他人,一邊活下去了吧.果真如此,我好想快長大成人.然後實現所有願望,讓小夜子打起精神來,讓她展露笑容,不讓她嘗到絲毫悲傷,一輩子都這麼快快樂樂地生活下去. 但是,現在是不可能的我才剛滿十八隻是個被"自我"耍弄得昏頭轉向的小鬼頭而已 終於到了該回家的時間,我們步出店門.商店街熱鬧滾滾,我們混入那雜沓的人群中,並肩走著.路上萬頭鑽動的人群中,每個人看起來都好開心,某個女人的笑臉躍入眼簾,她手上拿著一個大紙袋,那是本地最大百貨公司的袋子,說不定是要給某人的禮物.她身後不遠處有個男人,他正牽著一個孩子,孩子一笑,男人也跟著笑,焦慮暴躁的內心,讓我連看那對父子的笑容都覺得礙眼.這裡明明有這麼多人,甚至到了摩肩接踵的地步,我卻覺得孤單,明明小夜子就在身邊,我卻覺得然一身 一回神,我真的變成一個人了. "咦?小夜子?" 說不定是走散了.對了,剛剛腦子裡始終繞著同樣的事情打轉,根本就沒注意到小夜子,我環視四周,僅在一瞬間看見人群的另一邊那飄逸的發絲. 我慌忙往那邊走去. 話說回來,這是怎麼一回事啊?怎麼會走向那種岔路去呢?那邊可沒有什麼捷徑耶. 當我終於追上她時,人已經在小巷的深處了. "怎麼了嘛,小夜子.不要自己隨便亂走啦." 小夜子轉向我說: "啊?我說過啦.我有說'吾郎,來這邊'呀." 我沒聽見. 對了,我剛才只會胡思亂想,被恐懼感擺佈,腦袋早就被塞得滿滿、滿滿的了.原本是想要為小夜子擔心,到頭來考慮的全都是自己的事情. 當我一站定,小夜子衝著我一笑. "你看,吾郎" 她指向建築物陰影處. 那裡有個白色的東西正在蠕動著. "啊,是貓喔." 是只髒髒的野貓. "很可愛喔,吾郎.喂喂,你看.雖然是全白的,可是額頭上還有黑色斑點耶.好像朝臣呢,古時候那個啊." 朝臣? 啊,把眉毛剃掉,點上圓形眉毛的那種朝臣呀. 原來如此,的確是有那種感覺. "朝臣喵、朝臣喵." 小夜子一蹲下,便緩緩地往朝臣喵似乎已經決定叫著個名字了靠近. 那隻貓似乎很害怕地望著小夜子. "它很怕你耶,一定回跑掉的啦." "是野貓耶." "好了,走吧?" "等一下嘛." 又來啦,我嘆了口氣.小夜子只要一看到貓,就會立刻衝過去.然後不管你有多急,她就是不動如山. "看,這是手指喲,手指." 小夜子邊說,邊伸出食指. 於是,那貓嗅了嗅她的指尖. 鼻翼還頻頻掀動著. "吾郎,我問你喔.貓為什麼會聞人家手指頭呀?" "不知道." "到底是為什麼呢?你看、你看,聞得好起勁耶." 小夜子邊說,邊向貓咪靠近.接著,她輕輕撫過它的背.那隻貓咪雖然還是很緊張,不過卻沒有要逃開的意思.為什麼啊?換做是我一靠近,貓咪肯定會一溜煙地跑掉的. 我終於投降,一邊望著小夜子正在撫摩貓咪的背影. 終於,小夜子說: "吾郎." "恩?" "沒問題的." "什麼啊?" "升學的事啊.我呢,幾乎沒和我爸吵過架.我們家感情算是很好的.一直以來,也沒發生過什麼沒道理的事情.而且,你想想嘛,我呢整天都呆呆的,就算遇到什麼沒道理的事,也不會察覺到." "" "可是,我這次會加油的." 我會加油的,小夜子重複道.我會加油的. 小夜子的背部好嬌小.因為她是蹲著,感覺上比平常還要嬌小,飄逸的發絲在肩膀處晃動.我始終都想要好好守護小夜子.但是,或許是相反. 或許,是我被小夜子守護著. 在那個嬌小的背上,小夜子背負著什麼呢?我這個龐大的身軀不重嗎? 我蹲到小夜子身邊. "加油喔." 其實我是想道歉的,不過這是我如今拼了命所能擠出來的話語. "加油喔,兩個人一起加油." "恩." "我們兩個人一起去喔." 是的,我們擁有天涯海角到處都能去的車票.如果有人想把這張車票撕毀的話,只要把他打趴到地上就好了.那種事,我們應該還做得到. "好可愛喔,朝臣喵." "對啊." "啊,翻肚子了." "這傢伙,真的是野貓嗎?這麼毫無防備的好嗎?" "啊哈哈,都是因為我的貓功發威呀." "貓功?" "對啊." "搞不懂你在說什麼." 我們彼此嗤嗤竊笑,一邊聊著這些沒營養的事情. 沉默持續著. 很長的一段時間,山西始終沉默不語。不管我對他說什麼,只會回我"啊"或"恩",似乎沒有意思好好回答.真是的,搞什麼嘛.我無可奈何,只好持續啜飲那些好喝得亂七八糟的酒.這麼持續猛灌,自然就會開始覺得噁心了.啊,對了.山西或許就是因為這樣才會沉默不語的.也難怪,這傢伙,酒量本來就不好嘛.剛剛那副泫然欲泣的臉龐,大概也只是單純在壓抑想吐的感覺而已吧. 話說回來,還真好喝耶. 這什麼酒啊? 十四代大吟釀,酒標上這麼寫著.雖然是日本酒,味道卻很香甜,簡直就像是紅酒. 喝的時候只要稍不注意,就會一口接一口喝個沒完. 我彷彿舔著瓶口似的,一點一滴慢慢喝著那個叫什麼十四代大吟釀的酒.啊,話說回來,還真溫暖耶.整個身體都變得暖呼呼的.心裡也變得暖呼呼.原來如此,大人就是因為這樣才喝酒的呀. 各種事情都離我遠去. 僅剩下酒精暖意. 啊啊,再多喝點. 就算想吐也無所謂啦. 就在我這麼想,一邊大口灌下十四代大吟釀的同時. 山西突然開了口: "我女朋友她,劈腿了啊." 一陣風貫穿裸木,咻咻從週遭竄過.我的發絲搖曳,山西的發絲同樣搖曳著.山西抱著膝蓋坐著,那背影簡直像個孩子. 我一時之間還搞不懂山西說什麼. "劈腿是指那種劈腿嗎?" 不然還有哪種劈腿? 不可能會有別種劈腿了. 山西點點頭. "恩,被我看到和其他男生在一起.打擊實在有夠大的,看起來比和我在一起的時候開心多了呢.和我在一起就不會笑成那個樣子,有時候還會露出無聊的表情.不過和那個男生在一起的時候,真的看起來好開心耶.那樣子該說是戀愛,還是交往呢,我也不知道啦." "會不會是你看錯了呀?" "那一定是她啦.而且,我都和她說過了.不對,應該說是她和我說過了吧." 我大吃一驚. "你當場對他們大罵喔?" 實在想不到山西會有那種氣魄. 要是被我遇到那種場面的話我應該會像只軟腳蝦一樣先逃再說吧百分之百會窩囊地全力逃離那稱為"現實的傢伙山西,你,好了不起啊 但是,山西搖搖頭. "怎麼可能啊?那時候,雖然很窩囊就是了,我馬上就偷偷摸摸地躲起來,怕被他們看到.我心裡也在納悶自己為什麼要躲,不過就是躲起來啦.可是,好像還是被他們注意到了.然後就被叫過去了." "哇" 太慘了吧 "結果啊,實在有夠沒天理的." 山西笑了. "她竟然對我發脾氣.還說'你是不是白痴啊'." "" "我被她罵說'你這副德行,根本交不到女朋友的啦'!其實,該發脾氣的應該是我吧.但是,我卻氣不起來,就只會畏畏縮縮的.看我那樣,她反而更加生氣,感覺上就好像很焦慮不耐煩." "" "喂,戒崎,你知道'姦夫'這個詞嗎?" "姦夫?" 我當下無法立刻會意過來. 山西告訴了我答案. "簡單來說,就是劈腿的對象啦.明明女生都有穩定的交往對象了,還跑去勾搭人家.奸詐的奸,姦夫啦." "喔,所以那個男生就是姦夫咯." "不對啦." "咦?" "我才是那個姦夫.她啊,一直都和我看到的那個男生在交往,在認識我之前老早就在一起了.不過,最近好像處得不大好,為瞭解悶,或者故意慪氣才跟我交往的." "是她跟你說的嗎?" 山西點頭. "人家可講得清清楚楚的呢,說什麼'我根本就不喜歡你'.然後,後頭還有更過分的耶.她乾脆照那樣把我臭罵一頓就好了嘛,那樣的話,我那些深信不疑想法就可以碎成一片一片的,接著清清楚楚地瞭解.瞭解到我只是一個呆子.但是,她的態度突然間又軟化了下來,還跟我道歉,跟我說什麼'對不起',再來突然哭出來耶,想哭的人應該是我吧." 山西望向我,對我露出一笑. 那是像個笨蛋般的開朗笑容. "我真的當場就笑出來了耶.跟她說'沒關係,沒關係啦',一邊安慰她.又說'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啊'.真是的,為什麼我要安慰她呀.有夠怪的.早知道,就應該先凶她一頓再說." 山西仍舊像個笨蛋一樣開朗地笑著. 我想起山西的女朋友不,事到如今是他前女友的那個女生,啊啊,甚至還不能稱之為女友吧.那是個感覺很亮眼,還蠻可愛的女生,是不是叫加世子呀.還是叫什麼去了,那時候只和她聊了一下子.好像已經想不太起來了,反正也無所謂啦.那樣的女生會做出這種事情啊,原來真的有這種事啊. 我本來都不相信的. 不對 是不願意相信. 這樣的情緒並非出自於對山西的同情,是的,那並不是什麼高貴體貼的情操,我是為了自己而不願意去相信的.什麼世界、社會、人世間我不太清楚就是了,那些東西什麼人啊,還有女生啊總而言之,我以前都把那些東西想得很正面. 哎,不過,也難怪了. 女生也是人嘛. 和我們一樣有時候會胡思亂想,有時候則會幹下一些荒唐事來,女生所擁有的那顆心又不會比男生更純潔美麗,那種想法終究也只是男生的幻想罷了. 我很清楚. 當然. 但是,我以前只願意凝視著那些幻想而已. "哎,這也沒辦法呀." 我說. "這也是沒辦法的啦,山西." "恩" 恩什麼恩啊. 我已經幾百年沒看過他那麼坦率點了.久到甚至讓我記不起來上一次是什麼時候了.整顆心再度為此擺盪. "再找下一個啦." 我說著,大口灌下十四代大吟釀.咕嚕咕嚕地猛然喝下肚. "恩 "想要更可愛的女生,滿街都是嘛." "恩" "所以啦" "還是不行." "啊?" "不行啦!戒崎,我還是不行啦!" 這麼大叫後,山西站了起來.突然間,就那麼淚眼迷濛地瞪向我.啊啊,我很清楚這種表情喔.大概是七歲那時候吧,我一不小心把山西的寶貝玩具弄壞的時候,這傢伙也是露出這種神情耶.然後呢,雙手還亂揮一通地朝我撲過來,那拳頭還正中我的鼻子,害我流鼻血,粘稠溫熱的東西頓時順著鼻孔滑落.那樣的記憶讓我不禁感到膽怯. "什什麼啦,山西?" 我不自覺地有股衝動想要護住鼻子. 山西大叫: "吵死了!少在那邊自以為是地安慰人啦!下一個女生?哪有那麼容易就找得到啊?反正肯跟我交往的女生全都是些醜八怪啦!這還用說嗎!還想跟人家炫耀?一定會被笑個半死的啦!" "不是啦山西喂" 為什麼這傢伙會突然間氣成這個樣子啊? 很莫名其妙耶. "可惡,你可好了!有個像裡香那麼可愛的女朋友!奇蹟啦,戒崎!像你這種傢伙竟然交得到那麼可愛的女生根本就是奇蹟嘛!Miracle啦!Dream啦!Magic啦!王八蛋,有夠讓人羨慕的啦!" "等等喂,山西她又不是什麼女朋友" "我被你越安慰越火大啦! "" "快點安慰我啦!不對,不准安慰我啦!" 山西抓狂似的大吼. 兩顆眼珠子都已經爆出來了. 看他那副德行,一股怒火逐漸上升. "喂,山西." "吵死了!別管我啦!" "好啊,那我就不管你了." "等等一下!我這麼可憐,你是沒看啊喔?" "你說啥?" 從我嘴裡冒出的聲音異常低沉. 這傢伙什麼都不知道,也什麼都不瞭解.只不過當了人家的姦夫,就露出一副彷彿背負著前世界所有不幸的表情.那又怎樣啊!很不得了嗎?換個角度想,即使時光短暫,至少曾經快樂不就好了嗎?喂,山西,臭山西,你這傢伙,懂個屁啊!像什麼絕望或不幸,那些東西你懂嗎?有些事情可是不管你再怎麼祈禱,還是連碰都碰不到的耶!這所謂的"人世間"全都只是些再怎麼拚命,也無能為力的事情耶.再怎麼煩惱焦躁也沒辦法,難過、痛苦、窒息,即便如此,也還是只能依賴最討厭的討厭鬼,自己本身卻完全使不上力. 壞掉的照相機. 貼在右腳上的相片. 過於溫柔的笑容. 如今,無論何者都是我再也無法觸及的.不全都是些再怎麼拚命也無能為力的事情嗎?又不是只有你啊!你經過這次事情以後是會死喔?加世子跟她那個正牌男友是會死喔?我們根本就無能為力嘛.不論是今天早上或是現在這一瞬間,也一樣會吸氣、吐氣,明天也一樣吸氣、吐氣、吃飯、傳送無聊的電郵、上課打瞌睡這些事情還是會一直持續,到頭來不是什麼都沒變嗎?沒錯,你的確受到傷害啦!很可憐啊!笨得要命啊!當人家的姦夫啊!不過,那又怎樣呢?像我或你這種擁有明天、後天,明年、後年,還有十年、二十年後的人,又懂什麼呢? 陰沉的黑暗情緒一圈圈地直打轉,"颯颯颯"地摩擦著我的體內,接二連三地製造出一根根的尖刺.我懷抱著那樣的尖刺,以及污穢到無藥可救的情緒,瞪視山西. 臭山西. 你再給我說說看啊.喂,再給我說說看啊. "唔" 在我強烈視線的逼視下,山西噶虐到恐懼似的皺起臉龐. "戒崎,幹嘛啦" "你說啥?" 我以十分低沉的嗓音說. 接著,又繼續瞪著他. 山西的視線在四周遊移,然後忽然定了下來. "不管了!我要飛了!" "飛啊!" 我罵道. "隨便你飛到哪裡去啦!" 這句話沒有絲毫對於朋友的體恤或溫柔的情緒,我是真心覺得要飛就飛吧. 山西朝屋頂邊緣跑去.和剛剛一樣,想越過前方的扶手.慌亂的山西在翻越扶手時沒跨好,腳被絆到了,隨即狼狽地摔到地上去."可惡",我聽到這樣的咒罵聲.哈哈,活該.那種東西哪有那麼簡單就翻得過去的. 一敗塗地的醜八怪姦夫山西,如今又站到了屋頂邊緣.他面前什麼都沒有.就只有一片空蕩蕩的空間,約十五公尺的落差.山西望向我,從那傢伙的臉上看不出憤怒或是焦慮,那是一對非常澄澈美麗的眼睛. 然後是沉穩的聲音. "再見了,戒崎" 我頓時直覺不秒.背後竄上一股寒意. "等等,山西!等等啦!" 我將深沉陰暗的情緒拋在原地,全力往前衝.但是,一起步就立刻跌倒了.喝太多了,肩膀狠狠地撞上混凝土地面,麻痺般的悶痛隨即擴及鎖骨附近.可惡,我發出咒罵,立刻起身,再度往前衝. "我不等了." 山西仍以沉穩的聲音說. 我盡其所能地大聲叫: "從那邊跳下去是死不了的!" "咦?" "是亞希子小姐說的!之前有個人被救護車送過來,那個人從五樓往下跳也只是腰部骨折而已!是亞希子小姐說的喔!她說那個人還真是個笨蛋!還說就算從五樓往下跳,也只會受重傷,吃盡苦頭,很少人死得成的!" "真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啊!" 山西的臉龐突然流露出膽怯."死亡",實在是太抽象了,死後,就沒有痛苦了,畢竟,現在就已經跟死人沒兩樣了.但是,什麼受傷或疼痛都是非常具體的,而且,自殺未遂這種實在有夠窩囊的情況,還會赤裸裸地呈現於週遭熱人的面前. 就在山西猶豫當下,我盡全力衝向扶手,一口氣跳過去.雖然腳步稍一不穩,就可能跌落中庭,但是我根本沒空想到那裡去. 我一鼓作氣地逼近山西,手臂纏上他的身軀. "不不要這樣啦!戒崎!跟你說很危險啦!太危險了啦!" "可是,你" "不要這樣啦!要掉下去了、掉下去了!掉下去了啦啊啊啊啊啊啊啊~~~!"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然後,我們就掉下去了. 又是往後摔. 往扶手那邊摔下去. 緊緊抓住山西軀體的我,完全沒辦法採取任何防護動作. 鏘! 相當驚人的聲響,因為整顆腦袋撞上了扶手.那撞擊力道應該是很強烈,但是卻一點兒都不痛,這是腦袋中央逐漸轉白." 咦怎麼回事啊? 雖然腦袋中央逐漸轉白,視野卻逐漸變黑.儘管心裡想"這下子慘了",卻莫名其妙地覺得好舒服. 耳邊傳來山西的叫聲: "戒崎!喂,三萬!三萬!,你不要緊吧!?" 不要叫我那個綽號啦,山西. 不要叫我三萬. 我真的有夠討厭那個綽號的. "喂,三萬!不要緊吧!?" "你啊,好好喔." 高中最後的冬季,也就是在即將畢業前,森這麼說.什麼"高中第三學期",和確定考取的人似乎八竿子打不到關係.於是乎,像我這種"私立掛"的多半都玩瘋了. "我每天都在用功耶,因為壓力都快吐血了啦." 連聲音都因為緊張而變的細弱. 森是屬於本地的"國立掛".很明顯看的出來隨著考期逼近,他整個人也戰戰兢兢的.哎,也難怪.畢竟,自己的人生就靠這一考定江山了. 我們如今正在學校屋頂上.由於正值三月,風還橫冷,我們將雙臂交叉於胸前,雙手塞在腋下取暖,雙腳還一直打顫.只是,那風也不再像冬天的風了,在那深處潛藏著春天的氣息. 我本著姑且來鼓勵他的心態說: "至少在這時期拚一拚嘛.我跟你說喔,人啊,如果有過必須拼到吐血的時期,以後就輕鬆了啦." "什麼東西嘛,反正一定是潼口那個'博士'說的吧" "答對了." 那個人還真愛說教呢.這麼說完,我們一起笑了,實在像個'大叔'呢.恩,'大叔'.不過,我們本來就不討厭潼口這一點. "不過,你真的好好喔." 森執拗地重複. "好羨慕你喔." "怎麼了嘛,忽然這麼感慨良深的." "因為,你不是要去東京嗎?那可是日本的中心哦." "是吧." "像我們,就只能一直住在這種鄉下地方了.說是說'國立'也不過是鄉下的三流國立而已." "你啊,說這種話會被人家刺喔." 他嘴裡的那個三流國立,還是有很多人搶破頭不得其門而入. "我知道啦.知道是知道還真不想被你訓呢." 森對我露出一笑,但是雙眼卻沒笑. 我非常清楚那傢伙的心情.這世界上,有兩種人.雖然這種形容很俗氣,不過說方便倒也很方便,而且,簡單明了.是的,這世界上有兩種人,想留在本地的人,和想離開本地的人. 我和森都屬於後者. 當然咯,鄉下地方也不錯.這裡不但有朋友,幾乎所有事情都摸得一清二楚了,找工作時還能用一些門路.只要能進入市公所之類的地方,保證一生安穩. 只不過,就我或森而言,像那樣一生安穩接著下台一鞠躬似乎不符合我們的本性,我們想要能夠稍微發光發熱的人生.也不是說期盼出人頭地或賺大錢這些具體的東西,還是高中生的我們也沒辦法想到那裡去,即便如此,莫名地就是覺得有個如今的我們完全不可能瞭解的世界,只要努力,我們的手也能觸及那個不可能瞭解的地方. 所以,很想要伸出手去. 很想試著把腰桿挺直. 我們只有十八歲,還不是會徹底放棄許多事情的年紀. "你可要在鄉下出人頭地哦." 我這麼一說,森臉上浮現淺淺的笑. "哎,那也不錯吧." "像什麼縣議員之類的啊." "喔,再來就瞄準議長的位置." "等你出人頭地以後,可要請我當迷失唷." "然後就因為貪污被抓起來." "你,是打算讓我這個秘書被抓起來,然後自己把事情腿得一乾二淨吧." "哇哈哈,被看穿咯." 我們聊著這些沒營養的事情,一邊笑著. "如果我被抓起來的話,一定會把事情全抖出來的啦." "那就兩個人一起在監獄裡吃臭牢飯咯." 冬季的郎郎晴空,萬里無云.在那片天空底下,我們土生土長的鄉下城鎮往外延伸著.我馬上就要離開這裡了.然後,恐怕不會再回來了.當然,至少會返鄉探親不是那個意思,大概不會再為了定居而重返故里吧. 雖然不至於完全沒有絲毫酸酸甜甜的感傷,然而心裡所懷抱的希望卻遠比那些情緒來的強烈龐大.我的雙眼如今僅專注於未來. 話說回來,森說: "樋口的那件事後來怎麼樣啦?" "恩?小夜子的那件事是指?" "忘記咯.樋口的爸媽不是要她留在本地?你前一陣子不是還因為這樣而整天發牢騷嗎?" 啊,那件事喔. 我在腦中將發生過的事情整理好後,開口道: "後來好不容易解決啦.小夜子她好像真的很拚命,我也是後來才從她姐姐那聽說的,小夜子她那時候頂一張要哭要哭的臉,一直跪坐著不肯起來.據說,她爸他們被嚇了一大跳,後來就去睡了,可是她還是一個人一直跪坐在起居室裡." "哇,那個女生喔?感覺上軟趴趴的,那麼厲害喔?" "什麼軟趴趴的啊?" 我邊笑,姑且提出了抗議. "不要說我女朋友軟趴趴的啦." 話雖如此,"軟趴趴"還真是頗為貼切的形容.的確,小夜子不管什麼時候都是軟趴趴的. 聽說那個軟趴趴的小夜子,就一直跪坐在起居間裡. 好像還一直跪坐到早上. 雖然她媽媽擔心得要命,要她趕快去水,小夜子還是一動也不動.終於,就在天剛破曉時,她爸來跟她說. "隨便你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好像是她媽幫忙勸服她爸的. 小夜子完全沒提起過這段經過,全都是小夜子的姐姐告訴我的.她姐是不是這樣說的啊:"這孩子還是頭一次這麼倔強呢.真的把大家都嚇壞了呢." 我也嚇了一條. 我根本無法想像軟趴趴的小夜子會那麼拚命. 知道這件事後,和小夜子一見面,我就先緊緊把她抱個滿懷.見我遲遲不肯放手,小夜子一頭霧水地問我"吾郎你怎麼了",當然我什麼都沒說.我什麼都沒說,接下來五分鐘就那麼緊緊抱著小夜子. 粗略說完原委後,森點點頭說"是喔". "那你們兩個人要一起去咯?" "預定是這樣啊." "太好了." "恩." 森似乎欲言又止,不過還是閉上了嘴.我也無意催他,只是沉默地等著.結果,一如預期地森緊閉的嘴先張開了. "你不管任何東西都能拿到手." "那是什麼意思啊?" "本來就是啊,長得帥,又會唸書,又是醫學系,又要和喜歡的女生到東京.你從以前就一直是這樣.任何事情都能如你所願.你還記得嗎?一女的時田那件事." "恩,記得啊." 所謂的"一女"是"第一女子高中"的簡稱,那是一所公立女笑.男生裡會唸書的就來我們學校,女生裡會唸書的就到一女.或許是因為這樣吧,我們學校和一女的男女相互交往模式很常見.一方面也是因為,彼此不自覺地便會萌生類似"自己人"的意識. 我和時田是在一年級的時候認識的. 我們在某個聚會裡初次見面,有一陣子維持像是"團體出遊"的交往模式.然後,森當時也喜歡時田.這傢伙真的是很容易墜入愛河的.但是,卻很難付諸於行動就是了. "時田她最後呢,也被你給搶走啦." "我哪有搶啊." "少來了啦.時田那時候不是變成你女朋友了嗎?" 是的,我曾經和時田交往過.因為是對方跑來告白的.當然,我很清楚森的心意,不過我也沒有因此萌生退讓之意.畢竟,森的心意能夠開花結果的可能性根本就等於零.既然如此,還要退讓或怎樣未免也太奇怪了. "真的,你不管任何東西都能拿到手." 森一定很恨我吧.或許也摻雜著所謂的"嫉妒"吧.只不過,他的神情卻反而顯得如此瀟灑痛快.我雖然很想問他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神情,卻硬是把問題吞下肚去.因為我覺得如果問到什麼不該問的,或許會傷害到森. "開努力啦,努力." 所以,我刻意誇張地邊笑邊說. "我的兩隻腳可是在水面下拚命踢個沒完." "才不是!" "恩?" "你是特別受女神眷顧啦." 女神? 小夜子的臉龐浮現心頭. 啊啊,或許吧. 是她幫我帶來各種幸運的. "誰叫我是個美男子嘛." 啊哈哈. 姑且笑了. 啊哈哈. 森也笑了. "你可要出人頭地喔,夏目." "喔,就以日本醫師會的會長為目標吧." "好厲害喔,那個頭銜.如果當上會長,要請我當秘書喔." "然後再因為貪污被抓起來." 我們再次聊著這些沒營養的話,只管持續笑個沒完. "夏目,就讓我來教教你吧." "什麼啦?" "為什麼秋天的天空看起來比較高啊." "春天就快到了" "是啊.那我還是不教你了好了.你自己好好想,這是我們下一次見面前的功課." 不過,這是我最後一次和森聊得這麼開心.高中畢業後,我們就沒那麼常見面了.因為我們本來就沒有那麼要好.只是學校相同,自然而然混在一起罷了.那層緣分一旦被切斷,彼此便難再有什麼聯繫,我們的關係大概就僅止於此. 畢業典禮過後一週,我和小夜子一起離開了故鄉. 沒有絲毫留戀. 東京的新生活即將展開.世界正在等著我.而且,一旁還有小夜子想伴.如同森所說的,我打算把所有一切全都拿到手. "吾郎,你會覺得感傷嗎?" 在行駛中的新幹線中,小夜子開玩笑似的問. 我非常認真地回答: "不會,完全不會." "吾郎你還真無情耶~~~好冷酷喔~~" "沒錯.我就是個無情的男人啊." "怪了." 小夜子歪著頭. 我感到對話走向似乎偏掉了,狐疑之餘這麼問: "怎麼啦?" "總覺得一顆心跳個不停耶.好奇怪的感覺喔.是怎麼了嘛." 雖然如此,小夜子說這話的口吻卻顯得十分悠哉.不過呢,小夜子總是悠悠哉哉的就是了.她壓著胸口,呆呆地歪著頭. 我笑著說: "大概上情緒暴衝吧." "啊?那是什麼啊?" "就是因為要離開故鄉了,所以整顆心才會七上八下地靜不下來啊." "是這樣的嗎?" "恩,一定是這樣的啦." 此時,我什麼都不知道.也完全沒打算要去知道.我所看見的,只有我們光輝燦爛的未來,我打從心底如此深信不疑,世界是為了我們而存在,只要兩個人在一起,不論任何事情都能順利克服. 是的,我那時是真心這麼相信的. 第四卷 第三章 夏目吾郎的榮耀與挫折II "醫師~~夏目醫師~~夏目醫師~~" 稍微嘶啞的聲音連續呼叫我的名字,一邊朝我接近.有夠吵的,我心裡這麼犯嘀咕,臉同時從文件堆中抬起.真是的,這所謂的醫師,為什麼會有這麼一大堆非寫不可的東西呢.而且,還全都是些再怎麼拚命寫,都不會有人看的報告書. "我說醫師啊~~夏目醫師~~" 我對著背後的聲響說: "吵死了." "可是" "不用一直叫個不停我也知道啊." 一起身,白袍便在膝部附近晃動.穿上這東西已經快五年了,頭一次穿上時總有股說不上來的威嚴感,同時卻又覺得這單薄的一塊布根本就靠不住,就這樣同一件衣服所引發的矛盾感覺讓我不知所措,但是如今那種困惑以及膽怯已逐漸蕩然無存. 如今我的立場,是個研修醫師. 已經通過國試,也就是醫師國家考試,立場上可說是個堂堂的醫師了.但是,名義上雖然是醫師,卻仍是個初出茅廬的菜鳥,實際立場不過是個學生罷了.目前,一邊在研究所留了個學籍,同時以研修醫師的形式站上醫療第一線. 說穿了只是個半調子呢. 雖然是醫師,卻也不是醫師該這麼說嗎?身為醫師的真正資格,也就是知識或經驗根本嚴重不足. 我充其量就只是個單憑一張薄薄的醫師執照撐場面的存在罷了. "三O七號病房的田中先生想要止痛劑耶,請問該怎麼辦呢?" 站在眼前的是護士澤口有希. 身為護士還染褐髮,當班時反而頂著一張畫得仔仔細細的妝容.大概是很注重外表的那種人吧.她是個眉清目秀,外型亮眼的美女.只要換上便服,毫無疑問地必定嬌豔動人. "啊呀,那個怪老頭喔." 即便剛剛一直很不客氣,但是口氣不自覺地又鑽為像在逗人似的,大概是因為她正好是我喜歡的類型吧.而澤口有希似乎也有察覺到這一點. "真的很誇張耶,一直'好痛'地大呼小叫.鬧得人仰馬翻的.生得一副大塊頭,臉看起來也很恐怖,可是實在很懦弱." 她說著,眼神往上瞅著我. 我意識到其中所潛藏的意義,不過當然還是繼續裝糊塗. 別看我這樣,畢竟也是個有家室的人了. "恩,怎麼辦呢,讓我看看病歷吧." 雖然表面上假裝確認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和記號,卻不代表我已經心中有數.不過是止痛劑而已,增加劑量應該無所謂,但是目前所開出的劑量已經不少了.再繼續增加好嗎?其實,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只是連這種事情都經驗不足的我實在是毫無頭緒.我徉裝思考,一邊環視室內指導醫師田村不在.牧村醫師也不見人影.哎,穿白袍的,也就是所謂的"醫師"只剩下我了.護士長以看似憂慮的視線往這瞄了一眼,此舉讓我慌上加慌. "現在開出的量已經很多了耶" 我彷彿自言自語地試著這麼呢喃. 不愧是工作時必須一邊留意各種風吹草動的護士,澤口有希隨即就給了我提示. "是啊,的確是慢慢多了那麼一點呢." 多了那麼一點奇怪的講法,不過,大概就是這麼一回事吧.雖然慢慢增加中,但是還存有一大段空間,仍然處於能加上"一點"這種詞彙的階段.所以,即使增加劑量也是在容許的範圍內 我鬆了一口氣,同時所出指示: "那就先開二十五毫克的服他寧吧." 我將指示寫進病歷,接著遞給澤口有希.我懷著感謝之意,對她露出一笑.澤口有希也回以一抹媚態表露無疑的笑容. 謝謝.不會、不會,別客氣. 就像是那種感覺. 即便是像我這種新人,護士姑且還是會當作醫師一般看待,交談時多半都會用敬語.不過,她們的實際知識卻遠比我們豐富,放手交由她們全權處理,大概都會幫我們妥善治療吧.相對而言,即便擁有醫師執照,萬一碰上什麼突發狀況,我們就只有驚慌失措的份,完全沒有能力妥切處理.真的,現在的日子每天都只會讓人沮喪洩氣而已. "您知道前一陣子,西麻布那裡好像開了一家新的夜店耶." 澤口有希假裝確認病歷上的指示,一邊這麼對我說. 我都已經口頭傳達過指示,也不可能搞錯些什麼了,她應該趕緊到患者那邊去,更何況病患都已經大呼小叫地喊說:好痛"了. 她這樣的舉動是什麼意思用膝蓋想也知道吧. "哇,夜店啊.是什麼感覺的店啊?" "好像是以黑色係為主.聽說選曲什麼的都很棒,裝潢也很時尚.我是聽去玩過的朋友說的.我是聽去玩過的朋友說的,還真想去看看呢." 快點約我吧,她是這個意思. 大概就是那麼一回事. 我以滿臉笑容打迷糊仗. "黑色系的喔,我對那種顏色最沒轍了." "咦~~現在很流行啊~~" "我都已經不年輕咯." 接下來,該如何逃離現場呢? 澤口有希嗤嗤發笑. "夏目醫師,您不是才二十五歲而已嗎?" "已經算得上是不折不扣的大叔啦啊,剛剛教授有事叫我." 哎,實在有夠假的. "那田中先生那件事就拜託你了." 是~~,澤口有希似乎很無趣地回答. 不妙、不妙.好像有那麼一點昏頭咯.被那種像小貓咪一樣的水汪汪大眼睛緊緊瞅著,不自覺地就想出手了.而且只要一出手,就一定抓得住.啐,我是在想什麼東西呀.要是東窗事發,一定會被小夜子給宰了.啊,不對,她一定會默默躲在暗處沮喪難過吧. 她就是那種個性.此起被羅里囉嗦地罵個沒完,那樣子還更讓人難受 我擦著滿頭冷汗,一走出醫護站,護士長就從背後叫住我. "夏目醫師." "啊,是的,請問有什麼事嗎?" 面對感覺上就是個能幹女強人的護士長,我不自覺地也以敬語回話.而且,大學附屬醫院的護士長,也是個頗有權利的職位. "怎麼樣,多少慢慢習慣了嗎?" "恩,拖你的福." "話說回來,夏目醫師" "什麼?" "真想不到您還是個愛老婆的正經丈夫呢." 嗚呼呼,護士長一邊笑著,一邊扔下我快步離去."小心一點喔",還丟出這麼一句話.唔.怎麼覺得好像被大家耍著玩呀.話說回來,小心一點?是要小心什麼東西啊?還不夠熟的診療?還是澤口有希? 哎,管它是什麼都無所謂啦. "稍微偷個懶吧" 我這麼低喃,雙腳隨即朝屋頂移動.不去抽口煙,根本就撐不下去.教授叫我那件事,當然是為了逃離那種場合所編造出的謊話. 當我玩弄口袋裡的香煙,邊往前走時,一旁的公共電話躍入眼簾.那是在這時代還很罕見的粉紅色投幣式電話.口袋裡除了香煙之外,還有買香煙找的三十圓零錢.這也就是那個人家說的什麼"命運的暗示'啊.恩 我站到公共電話前,決定遵從那微小的暗示. 咯鏘. 一枚,十圓硬幣投了進去. 咯鏘. 兩枚,投了進去. 咯鏘. 第三枚也先投進去吧.雖然覺得應該不會將那麼久,不過還是先投進去再說吧.反正口袋就剩下這些嘛. 我撥了兩組四位數的數字.因為是自己的家的電話號碼,不可能會撥錯. "喂,這裡是夏目家." 第五聲時,我聽到這樣的聲音. 我仔細咀嚼著湧上心頭的情緒,一邊說: "嗨,老婆." 小夜子在聽筒那端嗤笑著. "哈落,老公." 我最喜歡小夜子這種有點裝模作樣的聲音了. 我在大學畢業的同時,就和小夜子結婚了. 高中時期的朋友毫無例外地個個都覺得訝異. "要不要緊啊?你該不會是昏頭了吧?" 甚至還有人一臉嚴肅地這麼問我. 我在高中時期的確不正經,整天只會遊戲人間,出手勾搭各種女孩子,不是徹底甩人就是反過來徹底被甩.當時甚至是樂在其中.哎,實在稱得上是個浪蕩子了. 但是,自從遇到小夜子之後,我二話不說立刻停止繼續遊戲人間. 甚至連我自己都感到以外. 既然連自己都感到以外了,週遭的人應該更覺得以外吧. 小夜子的父母剛開始雖然極力反對,但是一知道我是未來的准醫師後,立刻爽快答應了我們的婚事.簡單來說大概是覺得自己女兒釣到竟金龜女婿了吧.雖然像這種大人翻臉像翻書一樣快,或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又或是精打細算等,讓人只能苦笑以對的事情多如牛毛,可是只要能和小夜子在一起,隨便怎麼樣都無所謂. 話說回來,所謂的"結合"還更是句好話. 雖然也有像是"結婚"、"成家"這類眾多相同意義的表現方式,不過其中我最喜歡的還是這個. 真的是會逐漸"結合"在一起呢. 世界. 生命. 命運. 全都會逐漸合二為一. 我就那麼持續一一實現內心所棋盤的未來,不僅考進了醫學系,還以不錯的成績畢了業,升上了研究所.上頭的器重也格外讓人感激,要說一帆風順也不為過.雖然如今只四個窮光蛋,也沒有任何權利,但是畢竟在打基礎,這也沒辦法. 這是要靠一點一滴的努力,一點一滴地累積上去的. "你剛剛在睡覺吧." 我笑著說. 小夜子的聲音聽起來總是軟趴趴的,透過話筒傳來的小夜子的聲音更顯得軟趴趴. "恩恩沒有啊,沒有啊,人家才沒有哩." "騙人!你的聲音還在睡覺喔." "恩恩都是因為春天很暖和,沒辦法嘛." 看吧,果然才剛睡醒. "對了,為什麼用敬語嘛~~" "啊哈哈,不知不覺就用出來了嘛." "果然是因為我太偉大了吧.因為是我在養你嘛.因為我是一家的大支柱嘛." 我試著以耀武揚威的誇張語調說. 小夜子也以相同的聲音回敬: 那到底是誰作飯給吾郎吃的呢?房間又為什麼隨時都能保持得乾乾淨淨的呢?吾郎,你知道嗎?" 恩? 這好像是在哄小朋友的語氣耶? "我想像,這個嘛對了,一定是小精靈偷偷幫忙的." "那個小精靈還真偉大耶.實在太偉大哩." "是嗎?" "然後呢,一定長得很討人喜歡呢." "喔~~" 就這樣,當我們聊著那些無關緊要的不對,根本就是毫無營養的事情時,這花筒中傳來響音.因為,第三枚硬幣被吞下去了.只剩下三分鐘了.結果,還真的正好用完三枚硬幣. "再過一下子就會切斷咯." "我跟你說喔,吾郎." 小夜子說: "這時候呢,我也會希望你能再去丟個十圓耶." "喔,原來如此."" "雖然,我想你應該很忙的." "我是真的很忙." "畢竟,吾郎是個醫師嘛." "對啊." 我慌慌張張地查看錢報,裡頭只剩下一枚十圓硬幣. "恩,還有一枚." "恩.太好了,你還可以和小夜子小姐再聊上三分鐘喔." "這樣啊." 這三分鐘你想聊些什麼? "為了報答吾郎投進去的十圓,我可以聽聽你的一個心願." "心願?" "你說說看今天晚餐想吃什麼吧." 腦海中浮現各種菜色.小夜子過去對於做菜根本就是一竅不通,不過這幾年廚藝卻越來越厲害了.雖然感覺上似乎仍然擺脫不了粗枝大葉的缺點,可是的確也學會了各式各樣的料理.炸天婦羅?雖然不錯,好像還是不太對.炸豬排?不對,西式比較好吧.碎肉卷?很接近咯,高麗菜肉卷?啊,這個好.恩,就高麗菜肉捲好了. "這樣吧,我想吃高麗巢菜肉卷." "好,就讓我為你實現這個心願吧." 咦,三分鐘,就只聊了些無聊的話. 要當醫師,真的是件累人的苦差事. 首先大學不止要念四年,而是六年.畢業後參加國試,也就是參加醫師國家考試,考過了就會授予醫師執照.話雖如此,所有的辛苦並不回隨著考取而劃上句點.接下來,還必須花上兩年當研修醫師累積經驗,那兩年結束後,已經二十六歲了.也就是說高中時期的同學,全都已經在職場上幹勁十足地活躍數年,自己此時才好不容易首都站上起跑線.而且,那所謂的兩年不過只是起點中的起點而已,事實上此後還必須繼續努力用功,鑽研知識. 有些自己家在開業的,就會回家去幫忙,這種事情還蠻常見的就是了. 這麼一來,經濟方面就可以說是"萬萬歲"了吧. 畢竟,所有設備都已經齊備,從此便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走上康莊大道.立刻躍入升年收數千萬圓階級也沒什麼好稀奇的.事實上,那些什麼年收數千玩圓的醫師,有時不過也只是些毫無知識與經驗的菜鳥醫師罷了 只是,選擇這條路也將脫離以大學附屬醫院為頂點的金字塔. 當然,雖然嘴巴上沒說,以我們這些留在大學醫局的人看來~~ "不管多會賺.充其量也不過是鄉下醫師罷了." 心底某處的確存在這樣的心態. 結束兩年研修生涯後,再接再厲持續埋頭苦讀,取得博士學位,通過專業醫師認定考試,才終於能夠獨當一面. 總而言之,要成為一個能夠獨當一面的醫師,是需要耗費龐大的時間和金錢.而我如今,正好在那好漫長、好漫長的階梯中段,緩緩地往上爬.明明就覺得自己已經往上爬了不少了,抬頭卻總有同樣數量的階數聳立於眼前 如今,光是注意自己身邊的事項就必須耗盡全身西內裡.總之,所謂的研修醫師真的是忙到昏天暗地.除了研究和臨床之外,雜務還特別多不,反而是雜務比較多.例如,什麼準備學生上課內容就是我們這些醫見低層人員的工作.舉凡再怎麼印都印不完的文件、收集資料、整理病歷、製作出院摘要等,這些沒意思的工作總是毫不間斷地持續湧來.雖然整天都忙得團團轉,報酬卻和零沒兩樣.光靠這點錢當然活不下去,無可奈何之下只好到其他小醫院兼點差 在大學附屬醫院裡工作磨練本領,同時兼差養家活口.這就是我如今生活.當然,還必須趁空擋用功讀書.重複不停地研究,寫論文,然後發表.有時只要寫出什麼好東西,吸引到某人的目光,那就此外,由於我的專業是胸腔外科,磨練手術技巧也是很重要. 我現在每天的生活就是成天沒命地踩著腳踏車.我根本沒想過要休息.只要一有這個年頭,整個人就會在那瞬間頹然倒下.我打算像這樣子不論天涯海角,永遠不停地奔馳. 是的. 我還是老樣子,是個擁有雄心壯志的野心家. 我慌慌張張地朝公寓前進. 哪有什麼像車子那種氣派的東西,當然也不可能有黑頭計程車等著載我.只有一輛到處生鏽的淑女車.都怪我平常沒好好上油,生鏽的鏈條不斷呻吟. 我將包包和外衣塞進歪掉的籃子中,全力踩著踏板. 畢竟現在過著忙的昏天暗地,根本就沒什麼睡眠時間的生活,所以我租了一間離醫院很近的公寓.其實,租屋處也沒氣派到足以稱之為"公寓".在這JR電車山手線環狀路線內,租金貴得不3了,根本不可能住到那種高級公寓去.我租的字是間木造灰泥建築,屋齡大概二十幾年,看起來遇到地震秒就會崩塌的廉價公寓. 我停妥那台淑女車,便奔上公寓廉價的階梯. 最角落的那間,二O一號房. 我敲了敲那扇薄薄的木版門. "不好意思!回來晚了!" 門扉一開,我便大叫. 我仍然上氣不接下氣 穿著圍裙的小夜子微笑著. "你回來啦." "要回來的時候又被抓到了.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就是脫不了身." 我脫下鞋子,將外衣和包包遞給小夜子,走進家中.所有一切都在同時間進行,我仍然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沒多少時間了.再過十五分鐘不出門的話,就趕不上兼差了.晚餐,可以吃了嗎?" 恩,走在我身後的小夜子點點頭. "做好了喔." 畢竟那是間非常狹小的公寓,也沒有一條像樣的走廊,走沒幾步路就立刻到除非哪個了.飯桌上飯菜已經準備好了盛著飯的飯碗,深碟中還在冒著熱氣的高麗菜肉卷,紅色番茄以及沙拉.然後,茶杯裡還裝著熱茶.不論任何一樣都不是事先尊被好的,感覺似乎是剛擺上去的. "咦?責是怎麼回事啊?" 覺得不可思議的我問: "你知道我回家的時間嗎?" 嘿嘿,小夜子得意洋洋地笑了. "這個嘛,簡單來說就是小夜子小姐超神準的知覺啦" "好厲害喔~~~" 我發自內心佩服得五體投地. 小夜子像這種對於某方面的知覺還真的敏銳. "以上都是謊話啦." 大概總覺得良心不安吧,小夜子突然流露出愧疚的神情. 我特別喜歡像她這樣老實的個性. "謊話?" "好了,好了,快吃啦." "啊,對喔." 一上桌,我便大口咬下高麗菜肉卷,真是人間美味,高麗菜入口即化,內餡碎肉的某種香料隱約提味,和奶油白醬的味道搭配得天衣無縫. "這肉加了什麼啊?實在太好吃了." "好吃?真的嗎?" "恩,好好吃喔." 坐在對面的小夜子似乎很開心地笑了. "這個嘛,很費工的呢!首先洋蔥炒三十分鐘,要炒到洋蔥變成米黃色,然後和絞肉混合,加胡椒鹽,再來還有肉桂啦,肉豆啦,接著還要加小豆喔." "哇,好厲害喔." "我可是個專業家庭主婦呢,這點小事就包在我身上吧." 小哦子說著低下頭,頭都碰到桌面上了. "謝謝您,老公." "哇哈哈." 我邊笑邊扒飯.把一半沙拉放進口中.只剩下七分鐘了. "好了,剛剛那件事的答案是什麼啊?" "剛剛什麼事?" 啊呀,已經忘了喔. "你怎麼知道我回家的時間啊?" 小夜子突然挺起胸膛. 一副得意洋洋的感覺. "我是不久前才發現的.只要從北邊房間看出去,這樣說知不知道啊,不是會看到電車告假和旁邊酒類霓虹燈招牌嗎?" "啊,恩." "從那邊的縫隙,正好可以在一瞬間看到吾郎上坡的樣子喔." "喔~~" 我一口吃到剩下的沙拉,沙拉醬汁的味道好得沒話說,一定是自己做的吧,白飯也很好吃喜歡做菜的小夜子連煮飯方式都有各種堅持先放水沖洗,然後再浸在水裡一個鐘頭她之前是不是這麼說的啊.這飯的確一次就知道是話工夫煮出來的了.好了,來吃刻意留到最後的高麗菜肉卷吧.啐,只剩下三分鐘咯,本來還想好好品嚐味道的呢. "吾郎,你每次都拚命地踩腳踏車耶.還站著騎.好像都可以聽到你'嘿咻、嘿咻'的聲音了呢." "我才沒出聲哩." 我邊咬高麗菜肉卷,邊笑. "而且也不可能聽的到啊." "是沒錯啦,可是你看起來好急,急到讓我好像聽到聲音了嘛.所以啊,只要一看到你那樣子,我就會匆匆忙忙地開始準備啦.正好在我擺好飯菜的時候,吾郎就會敲門. 我心頭一熱. 小夜子一直站在那個昏暗房間的窗邊,等著看我的身影出現在電車高架和酒類霓虹燈招牌之間啊.為了想讓我吃到熱騰騰飯菜.就只因為如此. 剩下的高麗菜肉卷,嘗起來似乎比剛剛更加美味. "呼,吃飽了." 剩下一分鐘. 一口飲盡茶水的同時,我站起來. "吾郎,很辛苦吧." "不要緊." 真的不要緊. 這樣的日子當然難熬. 我也會想要發發牢騷. 不對,有時候就在發牢騷了吧?啊呀,應該是常常吧?我是不是每天都在說教授或助手的壞話啊? 但是,不要緊. 因為有你在呀. 不論如何都能繼續拼下去的. 這樣的心情應該好好傳達出去的,不過實在難以啟齒.算了,或許這樣也好吧. 如果說出口,或許還會害小夜子不好意思. "我早上會回來一趟." 我穿上鞋.接過外衣和包包,然後還有當作夜宵的便當,所有的動作都在同時進行,我一邊說道: "晚餐很好吃喔." 嘿嘿,小夜子笑了. "慢走喔,老公." 就這樣,我短短十五分鐘的回家時光結束了.在電車高架和酒類霓虹燈招牌之間,我騎腳踏車試著回頭,雖然只有一瞬間,我看到我們那間寒酸房間的窗戶,和小夜子的身影.啊,她是不是在揮手啊,感覺上是那樣的喔. 我來不及對她揮手. "啐" 七分鐘之內沒到車站的話,兼差就會遲到了. 我兼差的那所醫院,坐電車約三十分鐘,那是所具有相當規模的大醫院,也擁有很多病患,因為是大學的關係醫院,經營者當然也是K大畢業的.傳說似乎屬於現任教授那一派的人馬. 在這裡植夜班就是我的工作. 有時候閒得發慌,有些時候則忙得昏天暗地.有時候會有傷到令人咋舌的重傷患者被送過來,另外也有些人手指稍微切到就跑來報導 不字是我,在研究所裡擁有學籍一邊工作的研修醫師,一般都會從事這種兼差,不這樣的話,根本就活不下去.雖然普通人常會把醫師想成有錢人,不過像我們這種菜鳥,多半比上班族還要窮困. "呼啊啊~~" 我坐在椅子上一打呵欠,值班室的門隨即開啟. 嗨,邊說邊走近來的是田島學長.田島學長和我一樣隸屬於K大醫局,介紹這份兼差給我的也是他. 所以,每個月大概會有一次像這樣和田島學長徹夜相處. "你啊,那張臉看起來很想睡耶." 這麼說的田島學長看起來也很想睡. 他的鬍鬚才剛冒出來,下巴和臉頰看起來一片藍. "吃飽就想睡了." "反正你一定是先吃過什麼愛妻晚餐才來的吧.真是的,明明還是個小夥子就娶老婆了,真是個讓人羨慕的傢伙." 田島學長說著,撕破泡麵包裝,注入熱水. 田島學長還是單身.只要看他的臉,這個嘛,就是那種任誰都能認同"難怪還單身'的類型.勉強要形容的話,大概就像是缺乏魅力的席維斯史特龍吧. 哇哈哈,我姑且笑了. "沒錢沒辦法吃外食嘛." "你太太沒在工作嗎?" "有在兼差啦.多虧這樣才勉強過得去." "哎,不過這生活還真難熬呢." 田島學長拿著泡麵,直接坐到旁邊的座位.搖拽的熱氣從杯蓋縫隙緩緩升起. "趕快出人頭地吧,夏目." 田島學長感觸良深地說. 而我也感觸良深地姑且點了點頭. "是啊." "你這個月有寫論文嗎?" "現在正在努力進行最後的潤飾." "能夠順利就好了呢." "恩,田島學長你呢?" "不太妙,沒能得到預期的結果." 我們接著開始聊起各自的研究,我和田島學長都待在同一間研究室,就算談到專業領域的東西也都能理解彼此在說什麼.我特別信任這個比我大兩歲的學長,留在大學附屬醫院裡的那群人,可以說全都是競爭對手,不僅大家都以往上爬為目標,尤其一說到是同時,彼此更會燃起強烈的競爭意識.不過,田島學長有種說不上來的悠哉特質,不知道為什麼就是無法激發出那種競爭意識. "對了." 吃完泡麵時,田島學長以稍微低沉的聲音說. "正岡那件事,你聽說了嗎?" "啊?正岡怎麼了?" 恩,田島學長點頭. "聽說是島跟的S醫院耶." "怎麼可能!" "還沒有正式決定就是了.本來就一定得有人去才行,這種時候正好正岡他自己提出申請說想過去。實際動身應該是秋天左右吧." "正岡自願的?騙人吧?" 真不敢相信,那個正岡和我隸屬同一個醫局,我們從大學時代就認識了.總之,就是個自信過剩的討厭鬼,不過事實上腦袋和技術都很好.我從以前就始終把他當做競爭對手,而且對方恐怕也懷著同樣的心態.好友不,才不是那種爽朗的關係,我們一直以來都持續將裹滿泥巴的嫉妒與羨慕往彼此身上扔.我還曾經好幾次這麼想,再怎麼樣就是不想輸給正岡這個人. 正因為如此,我實在難以相信田島學長的話. 到地方上的,而且還是島跟的S醫院去,就表示從這場出人頭地競爭中敗下陣來.凡是到S醫院去的人,沒有一個能夠再回到大學醫局來的.也就是說,正岡就放棄了大學中的未來?那個自大狂正滾槓?而且還是自願的?我無論如何都難以置信. "才不是騙人的." "為什麼?" "好像是因為錢啊." 田島學長啜飲著熱茶說.不知道是因為茶太澀了,還是太熱了,那張恐怖的臉龐皺成一團,變成一張更恐怖的臉龐. "他的老家好像是在經營土木工程的,聽說快撐不下去了." "聽新聞說最近營造業好像很不景氣" "大概是那樣吧!然後呢,老家那邊給他的資助好像也越來越緊,現在反倒換成他必須資助老家那邊了吧.S醫院開出的薪水好像很不錯呢!" 這樣啊,我的聲音一點兒精神都沒有. 應該可以拿到大概一千萬圓吧,田島學長仍舊皺著一張臉喝著茶. 不過,這麼一來,競爭對手就減少了,而且是個強勁的對手.一到S醫院去,就再也無法回到大學核心了.某人的隕落,同時也代表著自己的爬升.我們就是把那些傢伙的頭當作踏板,一心一意想爬到上一階去. 即便如此,要去嘲笑那些隕落的人還是很困難. "這也是無可奈何的吧." "是啊." "正岡的話,即使到那邊去應該也會加油的啦." 這只是緩和當場氣氛的安慰話語罷了,不是為了正岡,而是為了我們自己的話語.話雖如此,連這樣的情緒都只是單純的感傷罷了.只要過個三天不,一到明天早上肯定就會忘得一乾二淨.然後,就只剩下唯一的事實仍然存在競爭對手減少的事實.我會踩著正岡的頭,更上一層樓. "那茶,我也可以來一點嗎?" "喔." 田島學長將手上的茶杯遞給我. "謝謝." 那杯茶的確又燙又澀我的臉也皺成了一團. 正岡的歡送會於十一月底舉行. 當天下著冰冷的雨,吐出的氣息也都立即明白.就在那樣寂寞的夜晚,舉行了一場寂寞的歡送會.不過,教授、助教和助手們個個情緒高昂,頻頻幫正岡倒酒.滿臉通紅的正岡,把那些酒喝得一滴不剩. 助教在半途致詞. "讓我們為正岡光輝燦爛的未來一起幹杯." 這明明就是睜眼說瞎話,狹小的會場中仍然接連傳出聲音. 乾杯! 乾杯! 乾杯! 終於,當教授一說完"乾杯",正岡將酒杯端在面前,同時深深一鞠躬,像這時代錯置的光景,如今仍殘留於醫學界中.正岡始終保持笑容. 雖然在場氣氛格外熱烈,歡送會卻在九點多就結束了. 那種乾脆利落的結束方式儼然道盡了一切. "我要回去了." 田島學長把臉湊過來,這麼低語. "看了讓人心痛,實在受不了." 我點頭. "是啊,我也要回去了." "恩,那樣也好.有時候也要早點回到太太身邊去嘛." 和上頭的人打過招呼後,我們悄悄地脫離準備去續攤的流動人群.早點回家去吧,然後要小夜子幫我泡一杯熱牛奶什麼的.好,就這麼辦. 當我吐著白色氣息一邊踏出步伐時,背後傳來聲音. "喂,夏目." 是正岡. 胸口懷著彷彿惡作劇的瞬間被逮到一般,某種難以言喻的失衡情緒,我停下腳步. "喂,沒關係嗎?馬上就要去續攤了吧.這不是你的歡送會嗎?" "聽說下一家店還沒有空位,要我們再等等.這麼一點時間不要緊的." 正岡的臉龐低垂地所:"是島根,糟透了呢." "" "不過,這也是無可奈何的." "" "總之,在那邊好好幹吧." 看到正岡微微一笑,我此時才終於跟著露出笑容. "聽說薪水高得不得了." "恩,那邊好像很期待我過去呢!助教X先生好像把講得很誇張,還說什麼'任痛割愛本院的希望.'呢.那個人,實在是有夠奸詐的,大概打算對我和那邊兩邊賣人情吧!" "不,你真的是我們的希望,這不是假話啦." "我輸給你啦." 就在那一瞬間,我的眼角一熱,這個自我過剩的自大狂,還是頭一次對我使用'輸'這樣的詞彙. 所以我呢,拚命擠出笑容. "騙人,你心理根本就不這麼覺得嘛." 正岡也笑了. "被看穿咯." "那當然呀.太明顯啦." "我是有自信不會輸給你.但是,這也是無可奈何的.加油喔,夏目,你可要在這裡堅持到底咯." 正岡拍拍我的肩膀. '喔.' 啊呦,為什麼眼眶熱熱的啊. 真是無聊耶. 不過是膚淺的傷感罷了,這種情緒. 話說回來,我還是頭一次像這樣和正岡交談.我們總是懷抱著嫉妒以及猜疑,從來不曾防手拋卻那兩者. 然而如今,我們的手放開了. 我不經意地一低頭,看見自己的雙腳.那雙廉價皮鞋已經磨損得很嚴重,不論小夜子多麼努力擦拭,還是看不出任何維護過的跡象.這雙鞋,髒污的鞋底現在正踩在正岡頭頂上啊!我的願望將會這麼一一實現 向彼此道別後,我們邁開腳步.然而,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旋即回過頭去.令人訝異的是,正岡也同樣停下腳步,回頭看著我,那雙眼睛潛藏著和剛剛截然不同的情緒 那是純粹的憎恨. 兩人四目相交大概只有短短數秒吧.正岡一轉身,繼續邁開步伐,我也同樣轉過身去.啊,是的.就是這麼一回事啊,我和正岡方才已經邁向不同的方向.某種情緒正洶湧地直上胸口,或許是因為正岡那雙染滿憎恨的眼睛. 一語道破那種情緒,就是這個 滿足感 把某人踹下去的快感,無聊的感情,和剛剛那膚淺的感傷同樣無聊.不過,這個比較好,感覺上搭調多了.與"偽善"相較之下,"偽惡"還比較容易嚥得下去.我加快腳步,幾乎已經跑了起來.大概是感覺到了什麼吧,眼前一個粉領族柑橘的女性以受驚般的眼神望向我,她或許是以為看到了一頭野獸. 這種事情是可以慢慢加以克服的. 失敗者就這麼隕落也好. 我是不會隕落的. 我可是會一直往上爬的. 但是,那種情緒不過只是毛頭小子一相情願的信念罷了.我當時還不知道這個世界有多麼壞心眼兒.我是在正岡歡送會的一年後,才瞭解到這個事實. "吾郎." 小夜子臉色稍嫌蒼白地說: "我的心臟噗通曝通地跳個不停." "啊?" "總覺得好奇怪耶." 我慌慌張張地拉起小夜子的手. 確認的她的脈搏 拇指所感受到的節奏的確混亂. "喂,吾郎." 她走在公寓附近的商店街上時,這麼開口說.我們剛買完東西.我提著一個大塑膠袋,小夜子則拿著一個褐色的紙袋.紙袋裡裝的是剛炸好的炸雞.我們經過肉店時,剛炸好的商品正巧擺出店頭,那股香味讓我們幾乎是衝動性地買下那些炸雞. "我們先來吃一點吧,這個." 她稍稍舉起紙袋,一邊笑了. 我點點頭. "恩,好啊.才剛炸好的嘛." "一定很好吃喔." 小夜子說著,便從紙袋中拿出炸雞.她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輕輕捏起炸雞.一邊說"好燙、好燙",一邊伸向我這邊. "小心一點,真的很燙喔." "喔." 我咬下小夜子手中的炸雞.的確很燙,舌頭像會被燙傷似的,不過真的是好吃極了. "好好吃,真的好好吃.你也吃吃看啊." 恩,小夜子點頭後,也咬下炸雞. "啊,真的耶.好好吃喔,吾郎." "恩,太棒了." "要不要再吃一個?" "等一下晚餐就沒得吃咯." "我會再做其他菜啦." "那只能再吃一個喔." "啐,吾郎真小氣." 小氣鬼、小氣鬼,儘管小夜子嘴巴這麼唸著,結果還是把最大的一塊給了我.一口咬下,肉汁頓時"啾"的一聲滲了出來.這次起來倒不像KFC的炸雞,而是更為樸素粗糙.不過,正因為如此更顯得出肉質的美味.對嘛,只要肉好吃,適量調味就夠了呀. "對不起,吾郎." "恩?什麼啊?" "我,不能生寶寶." 有什麼哽在喉頭裡. 我們好一陣子就那麼沉默地走著. "吾郎,一定會很疼小孩的喔.我想你會跌破大家眼鏡,寵孩子寵到溺愛的地步呢.可是我卻這樣,對不起.沒辦法幫吾郎生巴寶." 我把那始終哽在喉頭的什麼也不是多了不起的東西啦,沒錯、就只是炸雞而已吞下後,這麼說: "沒什麼大不了的啦,都叫你別放在心上啦." 我後來帶小夜子到自己工作的大學附屬醫院去. 雖然帶她到自己的工作場所去治療還是會有些許排斥,不過那裡的話,我就能充分掌握到所有資料.而且,即便是稍嫌強人所難的請求,也能如我所願.做心電圖檢查時,我還把檢驗師趕了出去.因為我不想讓其他男人看到小夜子胸部. 我因為這件事還被護士笑. "夏目醫師他呀,太太來的時候呢" "啊啊,聽說了,聽說了.好像還把檢驗師和田先生趕了出去,自己做耶.大概上不想讓別人看到太太裸體的樣子吧." "還真算得上是醋罈子耶" 她們彷彿麻雀一般絮叨著這些事. 不過,當檢驗報告一出爐,那些絮叨頓時站變成竊竊私語.擦身而過的護士開始以憂心忡忡的眼神望著我.傳言瞬間傳遍整個醫院. 接下來,還是持續不斷的檢查. 無數、無數的檢查 小夜子一如往常軟趴趴地笑著,一邊忍耐. 每次檢查,我都祈禱這次能夠推翻一直以來的結果,即便很清楚不可能會有這種事,仍在心底持續巴望著.但是,檢查只是一次又一次地補強現實.在胸腔投影時,我根本無法止住雙手的顫抖.檢驗師注意到我情況不對,對我說"讓我來吧",我回答"拜託你了",便步粗走廊.我後來還是一直止不住顫抖. "我啊,很討厭小孩." 然後,如今同樣顫抖著. "恩." "所以,才不想要小孩." "恩." "真的有夠討厭的,整天只會大呼小叫地吵個沒完.那種小鬼頭病患最糟糕了.光是要打針而已,就開始鬼哭神號的.像之前啊,有夠過分的,還給我跑出病房呢." "恩." "我和護士還追出去,都已經跑到醫院門口了,好不容易才抓到.接下來,又搞了三十分鐘才打到針,等到後面的患者一個個殺氣騰騰的,還被護士罵了一頓.說真的,小孩子最糟糕了啦." "恩." 不管我說什麼,小夜子都只會點頭.那張臉龐上有對笑咪咪的眼睛.啊喲,陽光還刺眼喔,還是夕陽呢.我的雙眼也是因為這樣才眯起來的吧.真是的,還真是刺眼得亂七八糟的夕陽呢. "不需要啦,小孩子." "恩." "所以,別放在心上喔." "恩." 在這條傍晚的商店街上,眾多外出購物的人來來往往,他們和我們一樣都提著大塑膠袋.像這樣接二連三和人群擦身而過,每隔五公尺就會有不同食物的味道撲鼻而來.後來,帶著孩子外出的親自檔映入眼簾.有個孩子抱著母親的腳,不知道在鬧什麼. 望著那對母子的身影,我們仍然眯著雙眼流露笑容. 有好多事想要傳達出去,我想將滿腔心事一五一十全掏給小夜子,這麼一來,小夜子也一定能夠瞭解吧.說真心話,我也想什麼時候生個孩子.不是現在,當然,不僅現在還不到會那麼具體思考關於生孩子的事的年紀,經濟上也不可能負擔得起.如今,原本就是應該傾全力投注於研究的時候.只是,即使有了孩子,對我而言最重要的還是小夜子,孩子排名還是第二. 但是,其他人例如最近剛有孩子的橘學長或什麼人,大概會苦笑著這麼說吧: "我說啊,夏目.小孩子可是很可愛的喲!畢竟是自己的分身嘛,這可沒什麼道理可講的喔.只要一有小孩,就會覺得可愛得不得了,然後就會把孩子當作是全世界的中心了.雖然不能大聲嚷嚷,不過絕對比老婆還要重要呢." 但是,我有自信. 的確,小孩子或許很可愛,說不定會比想像中還要可愛,像我這種討厭的小孩的人也會搖身一變,變成溺愛孩子的蠢父母. 即便如此,孩子還是排名第二. 第一名非小夜子莫屬. 不論發生任何事,不管孩子再怎麼可愛,唯有這件事是絕對不會改變的. 所以,不能生小孩,我也無所謂.能和小夜子在一起,比那種事還要重要.有時候如果想得到全世界最寶貴的東西,難免必須失去或捨棄什麼,那就是應該付出代價.是的,我可以這麼斷言.如果有哪個傢伙膽敢說什麼這不過只是毛頭小子還沒完全轉大人的孩子在胡說八道,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把那傢伙痛扁一頓. 那樣的心思、心緒,該如何傳達給小夜子呢? 讀書一把罩、嶄露頭角,人際關係又面面俱到,但是腦袋中就是找不到任何可以貼切表達心情的詞彙. 哎,如果有神明在就好了. 這樣就可以拿什麼去交換這些適當的詞彙了. 然後就可以向小夜子傳達出自己的心情了. 告訴她對我而言什麼才是最重要的 當然,才不會有這麼好用的神明. 所以我伸出空著的那隻手,緊緊握住小夜子的小手,就是這個.我手中握著的,對我而言排名第一.比任何一切都還重要比全世界,比我自己本身,都還要重要. 如果能夠傳達出這樣的心情就好了. 如果能以暖意,或其他任何方式,傳達出去舊好了. 小夜子輕輕回握我的手. "回家後,來做飯吧." "恩." "要做好吃的東西給我吃喔 "恩." 我們邊說這些話,牽著手繼續往前走。眼前是斗大的夕陽。啊,真的好刺眼呀,這夕陽.前面的路都看不太清楚了呢 即便如此,應該還是有辦法挺過去的.若是一4日常生活,還能勉強維持日常正常,只要量力而為,就算要工作也無妨.因此,小夜子又開始兼差.為生活去,我們需要錢,那是無可奈何的現實問題.當然,小夜子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樣子工作,一週大概能兩、三次,短短數小時而已,那已經是極限了.時薪八百五十圓,所以小夜子每個月頂就只能賺個幾萬圓,買一本專門書籍就花光了.我沒辦法只好增加晚上的兼差.後來,還去幫忙假日診療. 即使拼成那樣也只能勉強度日,生活壓力仍舊排山倒海地一波波湧來. "吾郎,不要緊嗎?" 憂心忡忡的小夜子問我. 我點頭. "不要緊啦,小事一樁,大家也都和我一樣啊." 然而,不論是體力或時間都是有限的. 研討會的事前準備、幫教授那夥人聯絡出去喝一杯的時間、協助助教的研究那些無聊的雜務更耗去我寶貴的體力與時間,我開始犯下一些無意義的失誤.一回神,我發現自己越來越常茫然地發愣.醫師,你還好吧,有時還會有護士這麼問我. 已經到極限了 雖然好幾次這麼想過,腦海中卻浮現小夜子的臉龐,趕走了沉悶的心情.第一,我根本就沒有其他選擇.有時候,我也會想起正岡,那對分離時憎恨的表情.比起小夜子的笑容,反倒是正岡的憎恨支撐著我.我不想變成那副德行. 就在那時候,發生了一件插曲. "真有你的耶,夏目." 田島學長笑容滿面地拍我的肩膀. 喔,我也面帶笑容點頭. "不是聽說H大的境醫師對你的論文讚不絕口嗎?說到境醫師,那可是心臟外科權威中的權威耶." 環視四周後,田島學長把臉湊過來. "話說回來,聽說境醫師有邀你過去,是真的還假的啊?這件事現在已經變成每個研究室熱烈討論的話題咧." 我在三天前的學會中發表了論文. 從很就以前進行至今的研究,好不容易有個雛形出來了.這原本也不是我的本意,只是正好有個小女孩的心臟移植手術變成社會的熱門話題,因此我的研究領域也連帶受到媒體矚目.只不過,媒體那種東西的熱潮都是稍縱即逝,對於封閉的醫學界而言也沒多大意義.影響最大的還是,在美國有個和我進行相同研究的傢伙,而他的研究在那邊獲得可說是無上讚賞的評價.這是日本整體醫療界共通的現象,特別是心臟外科,還是美國那邊進步得多.據說,日本至少落後五年到十年.因此,日本醫學積向來總有種針對美國的妒忌,或是該稱之為羨慕的情緒.也就是說,只因為一直以來所進行的研究與那邊並駕齊驅,所以我一下子成為眾人注目的焦點. 發表過後,境醫師來到我身邊,跟我攀談: "你做的研究很好喔." 雖然僅僅如此,不過畢竟是在學會中大權在握的人開金口,後來造成莫大的影響. 我在田島學長那張充滿"男人味"的臉龐壓迫下,這麼說: "沒有啊,他沒有直接問我啊.好像是之後才和那邊的助手說,能否請我過去之類的話.不過,那絕對是不可能的嘛,大概就只是嘴巴上說說的客套話而已吧." 跨校之間的挖角,這情況有是有啦,只是相當罕見.畢竟醫學界是徹頭徹尾的縱向社會,哪有可能那麼簡單就背叛自己師傅那一派的人 "不,就算是客套話也夠厲害的了.上頭那些人可能還蠻慌的吧.因為我們胸腔外科沒有像境醫師那種優秀人才嘛.如果你在被挖走的話,這事可不是鬧著玩的耶.搞不好,上頭也已經談出什麼結論了呢." 田島學長那番意義深遠的話沒多久便成真了,我的名字被列進了助手候補名單.只要當上助手,就會有薪水.雖然不是什麼大數目,不過大概可以和當時的上班族所得差不多. 也就是說,生活會比現在輕鬆多了. 還可以專心投入研究. 但是,可惜的是那件事並未立刻具體化.大學教職員有固定的規定人數,既然沒有缺人,就不可能增加助手.何況,內部也有像是由助理教授內定之類的不成文規定. "這次呢,福田已經預定要到M醫院去了.這樣助手就少了一個人啦.這次啊,上頭正在考慮大膽的人事案呢." 雖然那種兜圈子的講法讓人覺得很煩,不過這種情況屢見不鮮.總而言之,這句話的意思很明顯撥腰年輕的我,的確是一項大膽的人事案.然後,似乎為了強化這傳言的真實性一般,我的待遇突然被調高了.不僅以前從沒要我列隊的手術開始會要我參加,難度較高的醫療交由我處理的情況也日益增加.我拼了命地努力,磨練手術技巧.我的雙手原本就很靈巧,該說是天生吃這行飯的吧.慢慢地,轉給我的手術也增加了,後來,甚至還有同時或學生來我的手術現場見習. 我當時真的不可一世. 我正踩在那只有少數幾人有資格爬上的階梯,持續往上爬.大門的確已經為我開啟.只要我想要,不論多高的地方都爬得上去. 隱憂的事只有一件. 而那猶豫的事爆發了 小夜子發作了 在那幽暗的走廊上,我坐在椅子上. 手術由胸腔外科的學長幫我進行.其實我是想自己來的,不過最後還是無能為力.我對於切開自己親人的身體感到恐懼.手術成功了,小夜子保住了一命. "嗨,.夏目." 一抬頭,眼前站著田島學長.田島學長還穿著手術服,他也加入小夜子的手術擔任助手. "謝謝." 我坐在椅子上,深深低下頭. "咚",身旁傳來一陣晃動. 因為田島學長一屁股坐了下來. "很糟嗎?" "是啊" "你太太的心臟,不太好耶.這次雖然不是很嚴重,不過要完全恢復很難吧." 田島學長還是那麼坦率. "我明白." "要好珍惜現在,知道嗎?" "恩." 時間可能不多了,就是這個意思. 當然不是說會立刻沒命,大概能夠恢復到正常生活的程度吧,但是總有一天,一定會再發作.屆時確實會比這次更嚴重.即使得救,也要過著處處受限的生活.而且,就算像那樣乖乖生活,也無法完全避免發作. 還剩下多少時間呢? 兩年? 三年? 我抱著頭.可能失去小夜子的恐懼讓我膽怯,然後這是不能向任何人啟齒的,還有另一種恐懼襲上心頭.照這麼下去,我就無法繼續研究了. 面前聳立著階梯. 我是爬得上去的. 然而,腳卻抬不起來.這太奇怪了吧?為什麼啊?只要邁出步伐而已呀!只要踏上去就行了啦.可是,為什麼腳抬不起來呢?焦躁之餘低頭一看,是小夜子拖住我的腳. 如果不一腳把她踢開,我就無法踏上階梯. 我在城市中四處遊蕩.我推擠著那再熟悉不過的東京人群,一邊前進.我當然知道已經出院的小夜子在家裡等著,不過雙腳卻自顧自地移動.夜晚的城市被美麗的霓虹燈妝點得多姿多彩,所有的一切都彷彿濕淋淋地閃耀著光芒.我對眼前的一切都懷著殺意,好想拿一根長長的鐵棍,邊走邊把雙眼所見的全都砸爛.那些礙眼的立式招牌、拉客的窮酸男人、夜晚的女人,全都想要下手狂打.一回神,我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佇立於廣場正中央,週遭全都是電影院,還有一整排宣傳看板.男人女人滿臉喜悅地露出笑容,還有軍隊和長得像蟲子一樣的外星人打仗.我一一眺望那些看板.不論看哪一副都毫無感覺. 然後,當我呆站在原地時,某處傳來英文歌曲.雖然不知道主唱是誰,不過確實首耳熟能詳的曲子,那歌詞在腦袋中被自然而然地翻譯成了日文. 如果沒有你,我就無法活下去. 只為你而活的人生. 如果沒有你,我就無法活下去. 騙人心中某人,那個已經污穢不堪的某人大叫大嚷著.所謂的人,哪可能那麼清高啊!不管是誰死了,父母、弟弟、妹妹、朋友、情人都好,被留下來的人還是會繼續活下去的啦!還是會哈哈大笑、因為無聊的事情或喜或悲,然後就在那些事物累積的過程中,慢慢地就忘得一乾二淨了啦. 如果沒有你,我就無法活下去. 只為你而活的人生. 如果沒有你,我就無法活下去. 騙人我在心底大叫.少騙人了啦!人哪,本來就是無聊的生物,許許多多的人走在夜晚的城市中,不論是誰看起來都好快樂,都在笑.我聽到女人撒嬌的聲音,以及男人溫柔的聲音傳進耳裡.這世界充滿幸福,而我卻孤身一人,心底積蓄著深沉的黑暗.正因為身處於龐雜的人群中,更突現出我的孤獨.我憎恨全世界、徹底毀滅就好了,那樣就能一了百了了.那個笑得很開心的醜女人,被火燒死就好了;那個衣服有夠俗氣,抱著人家肩膀的男人,你也死了算了,最好被什麼東西壓扁,一邊發出慘叫,血留滿地死掉算了;啊喲,還有小鬼喔!小鬼吵死人了,有夠討厭的,也去給我被車碾死好了.全部、全部,全都像那樣被碾死吧!當然,我也會死啊,那樣總行了吧?扯平啦、完全公平啦!所以,喂,快來啊,世界末日,貨真價實的什麼末日啊,快呀,快點給我降臨呀. 電話響起. 是我的手機. "喂?" 傳進耳裡的是森的聲音. "好久不見啦,夏目." 真的好久不見了,我和森已經好幾年都沒有見過面了.最後一次是什麼時候啊,三年或四年的吧?返鄉時,偶爾在車站前巧遇. "怎麼啦?" 我一頭霧水地問. 森傳來的聲音似乎特別遙遠,而且雀躍不已. "這事就只想讓你一個人先知道.我啊,要進N公司工作了耶." "N公司?" 那是個沒聽過的公司名稱. "啊,你不知道喔,那是間在日本只有少數幾家的航太相關公司.有聽過E——SAT嗎?" "沒聽過" "那是美國的觀測衛星,N公司就是負責處理那顆衛星的對日諮詢啦.我臨時決定要跳到那家本來競爭很激烈,根本擠不進去的公司.真的很棒喔.其實呢,那裡不過只是一家美國的下游承包公司而已.可是那樣子也已經很棒了." 像我這種人進得去簡直是奇蹟呢,森說. 對了,森是不是從高中時候就說過,想要從事和什麼飛機啦、太空有關的工作啊.那張臉明明長的那麼醜,卻有夠浪漫的.然後,那個森如今實現了夢想.我想起還是高中生的森,莫名地開心了起來. 那個小鬼頭,個性乖僻的小鬼頭,就那麼抓住了夢想. "真有你的." "恩." "恭喜啊!" 之後,我們開始扯些無聊的東西.像是共同的朋友啊,或是故鄉鎮上的事情,有幾個女孩子結了婚、生了孩子、又離婚了. "以前不是一對叫野村和大崎的嗎?" "野村?棒球隊那一個喔?" "對對對,大崎是女排讀的,因為是運動萬能夥伴的情侶,那時候有夠醒目的耶.他們啊,從高中就開始交往,畢業同時也結婚了,你知道這事嗎?" "不知道" 那還真是衝動啊,類似的話本來就要脫口而出,又被我臨時吞了下去. 因為我和小夜子也是類似的情形. 我們結婚是在大學畢業那時候就是了. "後來,吵得可凶哩.那是不是叫做'家暴'啊?聽說大崎她被打得遍體鱗傷,眼睛都黑青腫起來咧,然後好像就離婚了.那兩個人啊,高中的時候明明感情好得如膠似漆,我那時候還好羨慕他們呢." "喔" "不過會變也是無可奈何的吧,畢竟是人嘛." "是啊。 我始終都有點安靜,森也察覺到這一點,於是突然提高音量: "就是這樣咯,本大爺現在正朝夢想勇往直前!你也要加油喔,夏目!" "喔喔!" "不過呢,你大概會比我們這種人更有出息吧.反正我們啊,只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小小上班族罷了.可是,我很開心喔!就算是微不足道的小小上班族,我還是真的很開心,因為是自己想做的工作啊." 他是真的很開心吧,森的聲音是純然的雀躍興奮. 那再見咯,說著我們便切斷電話,那時候,我想我的臉上還殘留著笑意,但是當電話一切斷,那抹笑意卻頓時化為滑稽的樣子,我又再度變成孤伶伶地一個人了.我根本不能有什麼出息啦,森.我背負著累贅那真的是很沉重,根本就無法前進.沒辦法呀!是我的老婆啊.話說回來,野村和大崎分手啦!?的確,那時候兩人感情曾經如膠似漆呢.大崎她帶著孩子離婚,還真是辛苦;野村也會打女人!?他以前應該不是這種人吧!?到底發生什麼事!?哎,森真得很棒,已經實現了夢想.你比我棒多了啦!哪像我,到現在還沒有薪資,整天都被那些上不了檯面的差事搞得團團轉.而且,也還不知道今後會怎樣? 就在那個時候,某人這麼低語: 應該沒必要一直背負著累贅吧覺得重的話,放下不就行了就算你這麼一直背下來,也不能改變些什麼啊 我再度邁出步伐,速度也逐漸加快.一回神,幾乎已經跑了起來我想起以前向小夜子借的一本叫做《山月記》的書逃走的李征,跑著跑著雙手雙腳逐漸著地,身輕如燕地越過岩石.他讓體內所充滿的虎之力,所有的能力完全迸發.是的,李征變成了一隻老虎,奔馳於曠野之中.和自己一樣.只要變成一隻老虎就行了.眼前若出現兔子,抓住吃掉就行了,沒什麼好膽怯的,因為我擁有化身為虎的資格.兔子是為了被老虎吃掉而活著,要反過來去狩獵老虎是不可能的,說什麼要咆哮則更是荒唐.有能者本就應該發揮那樣的力量,沒有任何人能夠剝奪那樣的權利.而我自己就是隻老虎,變成老虎就行了.我篤定會當上助手.看看現在那些助手吧,全都是些雙手沒什麼像樣技術的窩囊廢.像那些傢伙,不用一、兩年就可以完全解決掉,說到助教,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才,那傢伙的頭只是為了向教授鞠躬而存在的,那種程度的男人早已經完全被馴化.當然,這一切大概很花時間吧,需要五年或十年.然而,只要像目前為止所做的慢慢累積研究,磨練手部技術,就能一步步地爬上階梯.再怎麼說,自己是有能力的.李征對此一直悔恨不已.我怎麼受得了淪落成那副德行呢? 我是隻老虎. 我忍著身體的疼痛,拿出手機,一邊尋找著之前姑且尋找進去的名字.在哪啊?啊,有了. "是我,知道我是誰嗎?" 澤口有希聽到我的聲音似乎嚇了一跳:"怎麼了,夏目醫師." "沒有啦,只是" "我還以為夏目醫師是個更老實的人呢." 在廉價的賓館中,天花板是整面的鏡子.一翻身仰躺,我和澤口有希的身影便如實映入眼簾,咦,是不是胖了一點啊?已經不是小鬼的身體啦.也難怪,畢竟已經不是小鬼了嘛.話說回來,和澤口這種女人玩玩,果然很有意思. "我本來就不老實啊." 真是的,棒透了. "可是,以前總覺得你對老婆忠心不二呀." "算吧." "那為什麼又" 在這種廉價賓館面對著這種廉價女人,甚至連對話都顯得廉價了.啊,不過,我也半斤八兩,這世上所有一切都很廉價啊.為了下定決心,而找其他女人出來的自己看起來還真滑稽,也不過爾爾呀.或許是把一切全都吐乾淨了吧,持續到剛剛為止的興奮也淡了.逐漸覺得,認為自己是老虎簡直像個蠢蛋,能當隻貓就要偷笑了吧,而且,還是一隻隻會"喵喵"叫、被馴養的家貓而已. 但是,哪裡不對了? 如果所這世界,就像這個遠離鬧區的賓館、這個澤口有希以及這個夏目吾郎一般廉價,就照那樣子也沒什麼不對,不是嗎?在廉價的世界中,就以廉價的方式活下去就好了.然後,進行廉價的研究、重複廉價的成功、獲得廉價的權威. 我以前所渴望的不就是這些嗎? 我沒考慮到小夜子.不,有考慮到,但是實在太遙遠了.即便伸粗手,也一定夠不到 是的,這樣就好了/ 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心毫無所動,只是像顆石頭沉重地滾動卻什麼都感覺不到.完全無法被觸動. 就算回到家中,我的心仍舊毫無所動. 我步上跟賓館與澤口有希一樣廉價的公寓階梯.階梯到處可見鏽蝕的痕跡,房東似乎也無意好好維護.走完階梯後.走完階梯後,步出狹窄的走廊,那裡放著一台色彩鮮豔,像玩具似的三輪車.還是有家庭住在這種彷彿社會底層的地方呀.反正一定是被社會淘汰的失敗者高中畢業、還是國中畢業?頂多就是哪裡的三流大學吧,而且還穿著超市賣場那種一萬圓的西裝會住在這種地方的,一定是那種階層的人吧.雖然我也一直住在這裡,但是可不能相提並論喔,我不久就會升助手,到時候就會立刻離開這種鬼地方.我會住在一間像樣的公寓裡,還會買齊各種高級家具. 在我敲門前,門就開了. "你回來啦." 小夜子笑吟吟地出來迎接. 我用那不過數小時前還在觸碰其他女人的身體的手,將外衣遞給小夜子.,當我心裡卻完全感受不到什麼罪惡感今後我就要捨棄這個女人了雖然在心中試著念出這樣的詞句,卻沒有絲毫的真實感. 我的心到底是怎麼了啊? "咦,你在做什麼啊?" 一走進家中,就聞到一股酵母菌的味道.廚房桌上,雄踞著小麥粉所做成的圓形固體,也就是面包的生麵糰. "我在烤面包啊." "就叫你別做這些啦,這種事情蠻花體力的,對身體不好喔." "對啦,只是一直睡覺的話也很痛苦啊." 嘿嘿,小夜子笑了. 小夜子比以前消瘦許多.她本來就不胖,不過以前兩頰還會健康地鼓起.但是,如今整個都凹陷下去了.那圓潤的輪廓已經消失無蹤,即便兩人一起生活,每天都會碰面,我依然常會因此心頭一驚. 例如,當我抓住她的手腕時 因為實際觸感遠比殘存於手上的記憶來得纖細,所以總會有種"再這麼下去會不會什麼都抓不到"的膽怯襲上心頭.當然,在那樣的膽怯一閃即逝後,我還是能夠穩穩地握住她的手腕就是了 不,不對那或許也只有現在了吧 就如同我所害怕的,總有一天,我的手所能握住的或許就只剩下虛無的空間.小夜子的病情就是有那麼嚴重,想要完全康復已經不可能了. 啊,我這是在想什麼呢? 我可是打算要割捨那一切的呀!? 不是都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嗎? 啊哈哈,我笑了. "那你要量力而為喔." "恩." 說著,小夜子指著那個小麥團. "這個,是不是很像什麼東西啊?" "恩?什麼?" "你敲敲看." "敲?像這樣喔?" 我輕輕地敲了敲那東西. 於是小夜子說:"吾郎對史萊姆發動了攻擊." "啊,原來如此。" 那東西的形狀,的確和RPG裡的黏液怪獸史萊姆一模一樣,於是我順勢又敲了一下. "吾郎對史萊姆發動了攻擊." 小夜子又重複道. 只要我一敲,小夜子一定會重複同樣的話.我倆都屬於電玩世代,曾有段時期廢寢忘食地一心想要突破這類電玩的關卡."啪啪啪"地一敲再敲的同時,某種情緒湧了上來.我和小夜子這一路走來,累積了什麼樣的點點滴滴呢?從高中就認識了,可不是只有一、兩年而已,全都是那個廉價賓館中的廉價鏡子所映照不出來的事情. 我們剛認識的時候,有一次,小夜子動也不動地佇立在百貨公司裡的寵物店.她看到一大堆小貓,整人就那麼被釘死在那裡. 覺得無聊的我打了個哈欠,碰巧和籠中的小貓四目相接那是一字耳朵長得怪模怪樣的褐色貓咪.我想吸引那傢伙的注意,拍了拍籠子,可是它連正眼都不瞧我一眼. 此時,小夜子從我背後說:'嘻嘻嘻.你還差得遠呢.吾郎." 還是高中生的小夜子,穿著深藍色制服那是領子上有三道紅線的水手服.雖然有點俗氣,不過畢竟是所傳統學校,沒辦法. "啊?什麼啦?" "你那樣子是沒辦法吸引貓咪注意的啦." 小夜子說著便朝籠中的貓咪伸出食指,接著把食指挪到籠子角落,一會兒伸出去,一會而縮起來.弄到一半,裡頭的貓咪突然間就把屁股翹得老高. "啊,來咯." "恩." 貓咪撲了過來.小夜子以一副熟的樣子,在那瞬間把指頭縮了起來.哇,這女人其實也有反射神經的嘛. "要逗得它們心癢癢的,這就是訣竅咯." 這麼說著,十八歲的小夜子笑了. 上大學時,有人拜託我在平安夜打工. 我答應了. 因為薪水是平時的三倍. 我約莫傍晚後進入打工的錄影帶出租店,然後就埋頭工作到深夜.看來開心不已的情侶陸續上門,來借些浪漫的愛情片.他門大概會待在任一方的家中看片子,共度愉快的夜晚吧. 我埋首工作再工作,最後拖著疲勞的身軀回到公寓.一看時鐘,已經是凌晨兩點,雖然飢餓,不過這種時間還開著的,頂多就只剩下大眾化家庭餐廳了.我這種窮小子哪可能有閒錢到什麼家庭餐廳去吃飯,光是一份漢堡排定食就要上千圓耶.如果有那些錢的話,我還需要在平安夜裡工作十二個鐘頭嗎? 我在房裡一邊吐出白色氣息. "吃碗泡麵什麼就睡覺吧" 一邊這麼低喃時,電話響了. "喂~~吾郎." 是小夜子. "聖誕快樂." "啊,恩.聖誕快樂。" 我嚇了一跳. "打工辛苦了,累不累?" "累啊,忙得要命呢." 我穿著大衣,坐在冷到骨子裡的屋內那冷到骨子裡的地板上. "客人啊,全都是情侶." 因為是聖誕節嘛.對喔. "吾郎,肚子餓了嗎?" "餓啊." "那要不要過來吃?我有做好吃的東西喔." 那時候,我和小夜子就住在附近,騎腳踏車大概五分鐘. "真的嗎?" "恩,真的啊." 她一直都在等我回來啊. 等到這麼晚. 然後,等我一回來就打電話給我.小夜子房間裡那張小小的桌子上,應該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料理吧,一定也有聖誕節蛋糕咯. 她是為了我,等到現在的啊. 是為了我所準備的啊. "那我就過去一趟吧." 等我一到,非得緊緊把她抱個滿懷不可,要給她一個喘不過氣來的大擁抱. "恩,我等你." 花筒傳來小夜子清澈的聲音. 那時候我的屁股已經完全凍僵了,但整顆心卻是暖呼呼的.我是盡全力猛踩腳踏車,往小夜子的公寓前進. 那時候,從自己嘴裡吐出的白色氣息,那股溫暖,我到現在都還記得一清二楚. 自從兩人一起往後 小夜子會為了常常胃痛得很厲害的我沖泡熱牛奶.那不是用微波爐,而是特別用溫奶鍋在爐火上加熱的牛奶. 味道完全不同喔,小夜子是這麼說的. "味道會變得比較柔和呢." 果真如此. 在冷到骨子裡的冬天,頂著寒風一回到家時,小夜子就會讓我喝熱牛奶. 擁有柔和味道的熱牛奶. "好好喝喔." "我說的沒錯吧." "真的好好喝." 這樣的對話重複過多少次呢. 我又喝過多少杯的熱牛奶呢? 我們之間發生過好多事.我們好多年、好多年就這麼一起走了過來.也不是所全都是那麼浪漫的事情,唔全都只是些平凡無奇的事情,只不過是普普通通又理所當然的戀愛罷了,就彷彿是隨處滾動的石子,根本就沒什麼好稀奇的吧.但是,那卻是專屬於我和小夜子的-那個曾是少女的小夜子,一點一滴、平平穩穩地增長歲的過程中,我一路看盡她所有的樣貌. 喂,你真的割捨得掉嗎?那普普通通又理所當然的心情,真的割捨得掉嗎? 實在是過於突然.至今毫無所動的心,產生了波動.不論是對澤口有希的聲音、身體,抑或是對那股暖意毫無反應的心,頓時開始蠢動.而那樣的蠢動搖撼著我.會毀滅,我想,再這麼下去,我會被徹底毀滅的. 我一邊"啪啪啪"地不斷敲打和史崍姆一模一樣的生麵糰,一邊不停地發笑. 嘲笑著自己的愚蠢. "你怎麼了啊,吾郎?" "沒什麼啊." "可是你的臉很怪耶?" 你啊,小笨蛋,我說. "我從以前就是長這張怪臉了啦." 我無法變成老虎. 我恍然大悟. 我是無法變成老虎的. 碰巧這嗣後,靜岡的關係醫院有個工作機會.那是個位於鄉下,環境清幽的地方,最適合小夜子休養身體.當我提出申請,要求院方讓我調過去時,助教一陣手忙腳亂.他不斷質問我"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後來連教授都親自出馬來勸我.之後我問田島學長才知道,他們似乎認定我四想要找藉口跳槽到H大去,只要我被轉調到靜岡的關係醫院去,就能名正言順地離開K大,週遭的人也會認為這是無可奈何的,如此一來即便我後來跳到H大去,應該也不會說得太難聽,而收留我的H大甚至會因此行情上漲,K大的評價卻會下滑.關於這方面的力學,我是再清楚不過了.今天換做是我站在他們的立場,應該也會萌生同樣的懷疑吧.所以,我揍了助教.不過呢,說是說"揍"啦,其實也只是輕輕捶幾下而已.話雖如此,低層醫局人員竟然動手打助教,這可是前所未有的大事,事發不到一個月就有各種加油添醋的謠言滿天飛,最後還被渲染成我衝進學部長家中去打人的誇張版本. 轉調到靜岡關係醫院的申請,沒兩三下就被批准了. 大家也沒有幫我開歡送會. 當我收拾細軟走出醫院時,沒有任何人想來和我說話,連澤口有希都對我視若無睹,我已經完全被放逐了. 我以輕鬆的心情走在停車場上時,田島學長追了上來. "夏目!" 他停下腳步."哈哈哈"地上氣不接下氣. 我半開玩笑地說: "這樣好嗎?和我說話會影響你出人頭地喔." "傻蛋." 頭被輕輕敲了一下. "反正我這種人頂多做到助手就要偷笑了啦." "啊哈哈." 恩,的確是這樣呢.田島學長的話. 雖然很有能力,人際關係卻不拿手. "你真的很了不起耶,夏目." "只是一個被踢出體制外的喪家之犬罷了." "話是這樣沒錯,不不不,能夠衝進學部長家打人就很厲害了.再怎麼說,那個禿頭佬也算是醫學界的泰斗呢.聽說,你不是先使出中段踢把他踹到地上去,然後又賞了他十腳踹擊嗎?接著,他爬起來的時候又來一招腳跟落下技喔?" "原來是田島學長啊,把這種版本拿出去到處說的." "哇哈哈,謠言就要誇張一點比較有意思嘛." "那什麼腳跟落下技的,我才沒做哩." 不對,當然是全都沒做啦. 哇哈哈、哇哈哈,我們持續這麼笑著. "記得幫我向小夜子打聲招呼喔." "會的." "在學會裡碰面時,再偷偷喝一杯吧." 我們握手道別.從停車場看過去,大學附屬醫院出乎意料外地龐大.想到自己以前始終待在裡頭來回奔波就覺得不可思議.是的,那裡如今已經不再是屬於我的地方. 我將在別的地方,守護著別的人,繼續活下去. "好了嗎?" 在那台紅色的輕型汽車(註:排氣量未滿660CC的汽車)中,那個人正等著我. 恩,我點頭. "反正那裡的東西原本就沒剩下多少了." 我把包包扔到後座,發動汽車引擎.接下來,要一路開到靜岡去.哼,引擎發不動耶.花區區七萬圓買來的車,會這樣也是無可奈何啊,當初是不是至少該花個二十萬圓才對.不過,應該都一樣吧 吱嚕嚕~~吱嚕嚕~~汽車起動器持續吼叫著. "對不起喔,吾郎." 小夜子顫抖的聲音與那樣的聲響重疊. "對不起喔." 吱嚕嚕. 對不起喔. 吱嚕嚕. 對不起喔. 汽車和小夜子都一樣不斷重複著.好不容易,引擎發動了,老舊的汽車東搖西晃地抖動著. 我對著小夜子泫然欲泣的臉龐說: "靜岡那,好像是個好地方喔." 然後,衝著她一笑. 因為不知道為什麼,我的胸口漲滿自豪的情緒. 我今後將守護著這個女人活下去. 還有其他什麼似會比這更棒嗎? 第四卷 第四章 我們的雙手 小裕!小裕!小裕,有沒有聽到!" 啊,某處隱約傳來聲音. 是誰啦. 誰在叫我的名字啊? "小裕!" 原來是山西啊. 恩? 等等喔 他叫我,小裕? 怎麼回事啦,山西.你以前從來沒叫過我"小"什麼的,頂多就是小學那時候這麼叫過我而已.有夠噁心的,到底是怎麼回事啦?怎麼搞的嘛?喂,山西.都是因為你,害我頭被撞到了,痛死人了耶 我這麼想著一睜開眼,眼前站的不是山西. 而是佐和小姐. "怪了." 佐和小姐"咚"地一聲往我的頭敲下去. 當然,不是認真的. 只是像稍微敲一下,很可愛的感覺. "別在工作的時候發呆啦,小裕." "啊哈哈,不好意思." 我笑著打馬虎眼兒. 如今,我身處於公司的會議室中.從這棟距西新宿有段距離的住商混合大樓的窗戶望出去,勉強可以看到高層大樓林立的街道.即便如此,這裡真不愧是日本的首都那麼高聳的大樓,那麼密集地聚在一起,真是和伊勢有著天壤之差.如果是在伊勢,連我們公司所在的這棟寒酸混合大樓都算高的了. 我們是在去年把辦公室遷到西新宿這裡的.儘管不是什麼不得了的大樓,寬敞的空間還是足足有以前的兩倍大.最近公司景氣似乎好得不得了,相對的工作量也確實逐漸增加.甚至是我這個進公司第二年的菜鳥,都因為繁重的工作量而忙得團團轉. "有先和S公司的山琦先生預約時間嗎?" "啊,那還在調整中.對方週三和週四的行程都已經排滿了,佐和小姐的時間怎麼樣呢?" "週五下午不行喔,要進行社內簡報." 眼前的佐和小姐,簡而言之就是我的上司.她是個相當適合短髮的美女,而且還是個非常優秀的才女,年齡比我大兩歲,也就是說今年就二十六了,雖然已經是個能夠獨當一面的成年人了,不過大概是由於她那僅僅一百五十公分的嬌小身材,整個人看起來絲毫沒有成年人的感覺,若一時不察,看起來大概就像個高中生而已. "這樣啊.那我再和對方談談.週五早上的話,勉強撥得出空嗎?" "那就沒問題啊." "我知道了.那麼,就朝那個方向去談." 我把待辦事項記錄到記事本中.由於我算是頗為健忘的那種人,所以不論大小事都會先記起來再說.週五早上,和S公司的山琦先生預約時間. "咦"佐和小姐從背後說: "小裕,你頭上的傷是怎麼來的啊?" 唔~~只聽聲音的話,佐和小姐感覺上還挺嫵媚的嘛,就是那種成熟女人的感覺,只不過卻長得一張娃娃臉,不過那樣感覺還不錯就是了. 我這麼想著,一邊在心底泛起笑意一邊說: "我高中時住院過一陣子,就是那時候撞到屋頂扶手的.所以,才搞出了這塊圓形禿." "啊~~真的是典型的圓形禿耶." "我朋友當時鬧自殺,是我救了他." "真的啊?" "是啊.實在是個大蠢蛋呢!他因為被女生劈腿而大受打擊,大呼小叫地說什麼'要從屋盯跳下去."結果呢,我一跟他說那種高度死不了,又立刻怕了起來." 我就是趁那時候去把他拉下來的. 哇,佐和小姐杏眼圓睜. "好厲害喔,小裕.那對那個朋友來說,你不就是他的救命恩人咯." "就是啊,連佐和小姐都認為他應該要感謝我吧.可是,那傢伙到頭來根本就不懂得知恩圖報嘛." "啊呀,是嗎?" "真受不了耶,真是個過分的傢伙.前一陣子,我在發薪日前把錢都花光了,一說'借我五萬圓',竟然毫不考慮就一口回絕了.'忘恩負義'就是在說這個吧." 啊哈哈,佐和小姐很捧場地對我這個無聊的玩笑抱以笑聲. "那可不行喔,小裕.借錢另當別論呀." 還蠻一本正經的,佐和小姐. 我這麼一想,佐和小姐突然偷瞄我的眼睛.因為那是雙非常美麗的眼睛,胸口也自然悸動了起來. 啊呀,不秒. 希望沒被她察覺才好. 啊,不,可是還是希望她能察覺到一點點耶 "小裕,那個如果沒錢的話,我請你好了.今天晚餐,就讓我請你吃一頓吧." "好,我可是會當真喔." "好啊,就當真吧." "這真讓人開心啊!哇,真的有夠開心的!" 我們微笑凝視著彼此.最近著一陣子,我和佐和小姐之間就這麼進進退退像是想要往前跨進一步,反而後退了兩步.畢竟,佐和小姐是我們公司中的上司,又比我年長,也是個美女根本就不是我這種人埋頭苦幹就萬事ok的對象. 然而方才,前進了.的確往前,邁進了一步. "那麼,今晚就先空起來喔." "好." 我點頭. "明天和後天我都會先空起來的." 我們走進一間離公司四站距離的小小居酒屋. 那是佐和小姐從學生時代就常光顧的店,雖然狹窄的店面似乎擠進約二十人就會客滿,然而卻因此月年出一股濃濃的家庭氣氛.料理也很美味,酒也很好喝,多虧如此,彼此間的氣氛也變得頗為熱烈. 又前進了一步. 不,兩步吧? 要是能夠前進那樣的距離就好了. "佐和小姐,你的酒量真好呢." 我衷心感到欽佩,一邊這麼說. 即便已經喝光好幾杯碳酸酒精飲料,佐和小姐仍然沒有出現任何失態的舉動,背脊還是直挺挺的.哪像我,才喝了兩杯啤酒,整顆頭就已經開始天旋地轉了. 我的酒量原本就不好.不像老爸,以前不管再多都喝的下. "因為我身上流著鹿兒島的血呀." 佐和小姐這麼說. "我母親是那裡的人." "喔,原來如此.果然,還是會有這種地域的差別啊.我是三重那邊的人,大家酒量就差多了呢.那個叫什麼來著,什麼什麼酵素的.^ 乙什麼的這這叫什麼來著啊. 佐和小姐替我解開謎團. "乙分解酵素.酒精在肝臟被分解後,就會被成乙,那就是酒醉難受的原因,所以擁有分解酵素的人酒量好,沒有的人酒量就差了." "厲害." 我欽佩地說. "你知道的好清楚喔,佐和小姐." "碰巧的啦." 像這種謙虛也很棒耶,有種成熟大人的感覺. 即便如此,一杯杯黃湯下肚,佐和小姐的雙眼也開始變得濕潤.在那對眼睛凝視下,身軀也隨之悸動,好想把她緊緊抱在懷裡喔.但是,還太早,還不到那種階段.還得再前進大概兩、三步那麼遠的距離才行.雖然遙遠,不過只要一想到將走過那樣的距離,就會覺得好開心.就像是戀愛才剛開始萌芽的那種感覺. 對了,佐和小姐說: "小裕,那時候為什麼要住院啊?" "因為肝炎." "啊~~一定是因為才高中生就整天浸在酒缸裡的關係把." 撒嬌般的聲音. 那聲音讓我飄飄欲仙. "才不是哩,是感染性的肝炎啦!恩~~大概住了三個月,每天都只能躺在床上就是了." "有沒有遇到什麼美女護士啊?" "啊哈哈,有是有啦,不過那可是個前不良少女,有夠恐怖的.說真的,我那時候都不知道被她K過幾百次了." "真的?" "真的真的." 我們驚天動地地哈哈大笑.我們大概也醉得差不多了吧,總之心情就是很好,酒精似乎也開始在佐和小姐身上發生作用了. "那有沒有什麼可愛的女病患呢?" 四周剎時靜了下來.當然,環繞於周圍的喧囂實際上不可能消失,只是完全傳不進我的耳裡.就在那一瞬間,我憶起裡香的發絲、香味,還有她嬌小的雙手。 然而,那卻讓我不得不面對令人無可奈何的現實.不論我多麼努力回想,我已經逐漸淡忘當時的各種情景了.去砲臺山時,裡香手臂換找在我腰上的觸感、憤怒時的瞳孔、時常變得微弱的氣息那所有的一切全都緩緩地,但是確實地逐漸離我遠去.我甚至已經無法清楚回憶起裡香的臉龐了.看到照片的話,或許還能喚醒記憶,但是我沒半張裡香的照片.相機壞掉了.底片也被弄爛了.所以,一張照片都沒有. 裡香如今只存在於我的記憶中. 然後,一點一滴地淡去. "小裕?" 佐和小姐窺視著我的臉. 啊哈哈,我姑且笑了. "沒有耶.那時候好寂寞呢." 哎,為什麼要撒謊呢? 有啊,佐和小姐,而且是個超級大美女喔.或者該說是很可愛吧,但是任性得不得了,讓人傷透腦筋呢.那時候我還只是個小鬼頭啊,現在也一樣啦,沒什麼長進就是了根本就不知道該怎麼傳達出自己的心意.結果,在還沒傳達出去時就結束了.她,應該不知道我對她的心意吧.還是說,她其實知道呢? 如今已經無法在確定了. 因為她已經不在人世間了. "差不多該回去了吧.佐和小姐." 末班電車的時間逐漸逼近. "啊,對喔." 咦?剛剛她聽起來有點遺憾嗎?或許,照這樣發展下去比較好?一回神,已經搭不上末班電車,那樣的話就不得不在外留宿,也就是說情況就會自然而然地演變成 可能是我想太多了吧. 或許是期待太多了吧. 在這方面,我好像總是會變得懦弱卻步. 我的個性就是這樣. 也因此,一直以來錯失過無數良機. 我們在地下鐵的車站道別.我是坐都影線往新宿方向列車,佐和小姐則是半藏門線往澀谷方向列車.我禮貌地送佐和小姐到半藏門線的驗票口,佐和小姐在直到身影消失在手扶梯那頭之前,始終對我揮著手. 當我跑上新宿線的月台,末班電車已經進站.我慌慌張張地將身軀擠進剛關上的電車門.末班電車中瀰漫著酒臭味,而且相當擁擠.即便如此,東京的確是個不得了的地方.像伊勢,這種時間是不會有人在外頭走動的.可是,在這裡,電車卻幾乎都客滿呢. 我如今正生活在離故鄉五百公里遠的城市中. 不 或許是更為、更為遙遠的地方吧. 離高中那段時光好喲員的地方. 雖然一不小心險些坐過站,我還是在新宿的下下站下了車.遠方可見東京歌劇城高聳的大樓.航空警戒燈的燈光,在那大樓頂端閃爍著光芒.高速公路"轟轟轟'地發出低沉的呻吟,溫熱的風逗弄著面頰.我想起和佐和小姐之間的對話,邊走邊笑了.佐和小姐該不會是喜歡上我了吧?真是那樣就哈了.但是,我配得上人家嗎?那種大美女,而且聽說還是著名大學畢業的.不過,和學歷沒關吧.最重要的是性情合不合,還有兩人的心意吧. 我一邊想著這些,一邊走在夜晚的道路上,此時手機響起. "咦,佐和小姐?" 液晶螢幕上顯示的是她的名字. "嗨,小裕. 開朗的聲音. "怎麼啦?明天的工作還有什麼事嗎?" "不是啦,不是工作上的事.這個嘛" "嘻嘻嘻"佐和小姐笑了. 我也"嘻嘻嘻"地笑了. "什麼事啊?" "什麼事呢?" "哇哈哈." "啊哈哈." 只要稍微往前邁進.還差一步,不論哪一方都好,只要有任何一方向前走近,另一方也向前走近,那樣的話就會 但是,我們這次都沒有踏出那一步.兩人聊著一些總覺得很無聊、無關緊要的話題,而且聊著聊著就昏昏欲睡了.也好啦,這樣.只要好好享受這樣的樂趣就好了,來日方長,以後機會還多的是. "那明天見咯.小裕." "恩,晚安." 明明都已經這麼說了,後來卻又多聊了大約五分鐘,才終於掛上電話.我將因手掌體溫而變的微熱的手機收進大衣口袋中,隨即"呼"地大口吐氣.心跳加快了一點,還差一步、還差一點點、那樣的感覺很快樂地搖擺著. 然後,仰望的那片天空桑,半月持續閃耀著光芒 日常生活.沒意思、無聊,同時也正如其一貫的特色,有趣、枯燥又愉快的日常生活。無止境、無止境地持續,只要活著就會如此持續下去的日常生活.自己已經被那東西困住了.想要逃脫是絕對不可能的.就算裡香死了,日常生活仍舊若無其事地佇立於眼前.喂,裡香,我眺望著半月呢喃.我就像這樣子地活著,而且還會繼續活下去,真沒意思,說真的,這可是失去你的世界耶.那時候,我還以為你死掉的話,世界就會隨之毀滅.我是真心那麼覺得的,不過,世界才沒有因此而消失哩,還是一如往常地存在著.好像呢,就是那麼一回事耶.所謂的現實,還真不能小瞧.而且,我還是個笨蛋嘛. 哎,話說回來真遙遠啊所有的一切都好遙遠喔連和你共處的那段時光都變得好遙遠喔 和裡香一起溜出醫院的那個夜裡,我們在砲臺山上仰望明月.肩並著肩,她的存在讓我心跳加速,同時沐浴在燦爛的月光之下.而今,只剩我孤身一人,凝視著幾乎和那個夜晚一模一樣的半夜. 在這個沒有裡香的世界中,這個毫不稀奇的平凡世界中,我彷彿理所當然地活著. 是的,我已經是個成人了. 已經二十四歲了. 現在可和十七歲那時候不一樣了. 一睜開雙眼,半月立即躍入眼簾.或許是由於冬天清澈的空氣,那光輝真的好美.白晃晃地閃耀著光芒,輪廓清晰分明,連紋路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哎喲,話說回來頭還真痛耶. "戒崎!喂,戒崎,有沒有在聽到我在叫你啊!喂!" 山西的臉龐把那月亮遮住了. 我大吃一驚,隨即起身. "哇,不要突然起來啦!你的頭不是才剛撞到嗎?" "咦,山西?" "恩,你還好吧? 我環視四周.那是醫院的屋頂.我的身軀軟綿綿地靠在扶手上. "佐和小姐呢?" "什麼?誰啊,什麼佐和小姐啊?" "不是啦,就是,那個公司的前輩佐和小姐啊." 眼前的山西不管怎麼看都只有個青澀的小鬼,簡而言之就只是個高中生。這麼說來,我也只上個高中生,是個同樣有著一張青澀臉龐的小鬼咯?我用手壓著頻頻抽痛的頭部,一邊站起來,眼前是伊勢往外伸展的小家子氣市容,連一棟什麼高樓大廈都沒有的城鎮。 "怪了?" 我頓時陷入混亂. 為我的無聊笑話而笑的佐和小姐;因為酒而變通紅的面頰,還差一步,只須要跨出腳步的關係;在手掌中轉為溫熱的手機. 那一切全都消逝無蹤. "你怎麼了啊?戒崎?" 山西似乎很憂慮地窺探我的臉. "你啊,剛剛完全起不來.而且還一下子就翻白眼咧.我以為你絕對死定了.那時候鏘地一聲,聲音有夠恐怖的.我本來打算如果你再不醒的話,就立刻到下面去叫醫師,結果你卻突然哭了起來,眼淚一顆顆地掉個沒完.我想你大概是什麼地方撞壞了,一下子也慌了,然後你就睜開眼睛.接著就" "眼淚?" 我一碰面頰,的確濕濕的.啊呦,怎麼搞的嘛,連襯衫都濕了耶.我是哭得有多慘呀,王八蛋!是因為撞到腦袋把淚腺也搞壞了嗎?啊呦,頭好痛喔,真的有夠痛的.就在那一瞬間.腦海中浮現出二十四歲的自己失去裡香的世界.在那裡過著普通生活的我喝醉酒後,心情很好,然後就在仰望的天空中 半月正閃耀著光芒 我在冷風呼嘯而過的醫院屋頂上,持續凝視著月亮.在冬季明亮的一等星簇擁之下,以美麗的姿態閃耀著光芒.不知道哪裡的飆車族正在飆車,而邊傳來巨大的排氣聲響.冷風吹過,我的發梢搖晃,心也隨之搖晃.現在,在這一瞬間,裡香還活著,我還沒有失去她,還來得及,我這麼想.現在的話,還來得及. "山西." "什麼?" "幫我一個忙." "幫忙?什麼?" 我一邊凝視著月亮,持續說下去. "雖然很難,可是我想總會有辦法克服的.這裡是西樓屋頂,所以首先必須想辦法到東樓屋頂去.可是,你看,那邊有水塔擋路,不可能直接到東樓那邊去.雖然另外還有個辦法,就是走底下的連接走廊到東樓去,可是那樣的話就不能上屋頂了.那邊沒有樓梯上屋頂,只有一個方便維修保養用的梯孔,而且還上了鎖.還有,如果被警衛發現的話,一切就完了.總之,那邊是不可能的.不過,從這邊的話應該還有辦法.需要的東西就是繩子和" 我詳細說明執行流程.那是長期以來在我腦海中推敲過的計劃,所以能夠流暢地說明.是的,我曾經一而再,再而三地在腦海中反覆模擬過.我那時候也覺得這是行不通的啊!我也想過實際上是不可能做得到的啊! 但是,現在不同. 做得到. 不,是非做不可. "你這樣,一不小心就會摔死耶." 聽完全盤計劃的山西,似乎相當惶恐地說: "這根本就是亂來嘛." 我露出一笑. "你忘咯,就算從五樓掉下去,也很少會死人的啦.先別說這個了,光靠你一個人也不行,去幫我找其他人來啦." "真你是說真的喔?" "恩.如果你們不幫忙的話,我就自己去." 我的心沒有絲毫動搖. 堅定如山. "喔,好啦." 好不容易答應後,山西雖然面露惶恐之色,仍然拿出手機. 我邊聽山西的聲音,邊抬起頭來. 在那天空上. 半夜正閃耀著光芒 水谷美雪接到那通電話時,時針指針已經指向深夜一秒年. 有誰會在這種時間打電話來啊?一定是多惠啦.肯定又要逼人家聽她和澤村進展不順利的抱怨了. 啊呦,敗給她了耶. 多惠的抱怨可是沒完沒了吶. "咦?" 但是一看螢幕,顯示的卻是"太子" 也就是山西保. 莫名地有股不詳的預感.本來想讓手機直接轉到語音信箱算了,和山西之間沒什麼需要討論的是.而且,對方如果告白的話也很傷腦筋.不,不會吧.聽說他才剛交女朋友,整個人樂不可支.哎,話說回來,山西是打算怎樣啊?那女生明明都已經另有交往對象了耶,他不知道嗎?應該不知道吧!? 念頭轉到這,就開始覺得這麼轉語音信箱好像很可憐. "我問你,你現在可以出來嗎?" 一按下通話鍵,她邊聽到這樣的聲音. "啊?" "這個嘛,你只有五分鐘.外面很冷,要穿暖一點喔.可是長大衣會礙手礙腳的,不能穿喔." "等等等!你在說什麼啊?" "來幫忙啦.朋友事情大條了啦." "朋友?" "戒崎啦." "小裕?" 朋友這種說法總覺得不對勁.哎,不過,朋友也行啦,又沒有其他講法,也不是男朋友.但是,莫名地就是怪.朋友,感覺好像不是那樣的.有什麼,別的更怎樣的什麼更加、更加重要的也不能這麼說啦親近的也不是這個意思啦啊呦,搞什麼啊,這種曖昧的感覺是怎樣啊!? "所以快來幫忙啦." "可是,現在是晚上耶!而且又一點了!一個女生在這種時間單獨出門很危險的!" "安啦!會派保鏢陪你的啦!而且是最強的保鏢喔." 山西的聲音不知道為什麼聽來洋洋得意. 雖然一頭霧水,不過還是穿上了三件衛生衣,外加一件毛衣,然後又穿上雪衣.往鏡中一看,整個人就像填充玩具一般圓滾滾的.這副德行根本就稱不上可愛,反倒是一副拙樣 糟糕透頂了. "真的會來嗎?" 她呢喃著,一邊打開窗戶. 在那片天空之上. 半月正閃耀著光芒 對於世古口司而言,半夜一點鐘是神聖的時光.因為簡而言之一句話,充滿奇幻的NHK教育電視節目會在該時段,重播廣瀨美一的開心廚房.當然,首播他都會爬起來,那是理所當然的標準程序,他用的還是最貴的錄影帶.儘管如此,電視播出時還是會自然而然地盯著看. "唔、唔." 怎麼能在那麼短的時間內,就把鮮奶油打發到長角呢?而且那角立得好美啊.廣瀨老師的雙手一定藏有魔法也因此,當手臂,尋找聲音來源.好不容易找到後,他按下通話鍵,將手機湊到耳邊.在那過程中,他仍然持續凝視著電視. '這時候就要灑香草粒咯' 啊,那是多麼優雅的手法啊. 電話中所傳來的,卻是足以徹底毀壞那優雅氣氛的聲音. "喂,世古口." "啊?山西?" "有工作了," "啊?工作?" 莫名其妙.廣瀨老師已經越來越起勁了,他不斷旋轉著轉台上蓬鬆的海綿蛋糕,一邊抹沙鍋鮮奶油.光是那麼利落的一抹,感覺上就好像已經完成了.好快,而且正確無誤. "現在就到醫院來啦.裕一住院的醫院屋頂喔." "恩." 都是因為當時已經看入神了,他不自覺地便點了頭. "啊,然後,途中希望你先繞到一個地方去." "恩、恩" 雖然他有在聽,但是因為全身上下有百分之九十三的精神全放在電視畫面上,所以他也沒想太多就頻頻對山西的話點頭.然後,就在畫面中蛋糕完成的同時,這通傳達完所有正事的電話也掛斷了. '好了,法式奶凍蛋糕完成!' 好棒的蛋糕.形狀無懈可擊,想必滋味也是無與倫比吧.隨處散落其上的草莓光澤又是一絕.那是塗了什麼啊?蛋白嗎?還是糖漿呢? 此時,他猛然想起方才的對話. "咦?" 感覺上似乎被拜託了什麼亂七八糟的事耶.他手忙腳亂地重播山西的手機,對方卻在通話中.既無法問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也無法拒絕.而且,剛剛所聽到的是真的嗎?會不會只是聽錯了啊? 但是,又不能就這樣放著不管 總之,對於任何事都一板一眼的才是世古口司,即使可能全是誤會一場,他就是認為既然無法確認就必須採取行動.因此,他穿上三件衛生衣,兩件毛衣,外頭還套了一件短夾克.他猶豫了一會兒邊打開衣櫃第三層,接著又開始猶豫,最後終於取出某種東西.說實在的那時心裡真有些興奮期待. 他打開那扇戒崎裕一經常未經許可侵入的窗戶,翻到戶外.鞋子沒問題,他平常就已經備好了.接著他跨上腳踏車,車鏈一邊"嘰吱嘰吱"地嚷著,腳踏車也隨之奔馳於夜晚的道路上. 在他巨大背部的那一頭廣闊的天空上. 半月正閃耀著光芒 我之所以會申請到靜岡的醫院,是有理由的.這是區域的主要醫院,總而言之就是手術量很大,特別是胸腔外科非常優秀,而那一科不但是我的專業,同時也是小夜子的疾病領域.雖然是理所當然,不過任何事只要經歷的次數一多,自然而然就會上手.隨著無數經驗的雷擊,慢慢地也就能夠學會應付各種突發狀況的方法.而且更幸運的是,這裡還有位本領高超的前輩那是位畢業於T大醫學系,曾於美國渡過研修醫師生涯,名叫宮村的人.宮村醫師不僅研究出色,手術技術同樣一流.其實,他原本是屬於在T大一步步爬上階梯的那種人.但是,一旦國外去的人,就很難回到原先職場.不論你變得多有能力,技術提升了多少,在這裡大學醫局裡並沒有太大的意義.反倒是只要一離開,就會喪失原本的位置.因此在多數情況下,曾赴海外留學的人之後就會慢慢轉到區域的權威醫院去.不論是在哪一區,總會存在著那麼一、二所有心做事的醫院,同時聚集了能力超高的醫師,提供先進的醫療技術.而我所申請轉調的靜岡關係醫院,正式這麼一個地方.很諷刺的是,我的技術就是在那所醫院裡日益精進的.在那段時間中,我負責進行了無數手術,同時吸收宮村醫師的技術,我後來甚至覺得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雖然,在大學中的未來已經能夠完全被扼殺了,但是不同的未來就在那兒無限伸展著.除此之外,那也是一條拯救小夜子生命的道路. 我治療的患者中,有個有趣的孩子。 "請問一下,醫師." 三天前才剛進醫院的菜鳥護士,滿臉愁云慘霧地走來. "是五一五號房的患者." 又來啦,我想. 那病房住著一個叫做秋庭裡香的小女孩,今年十二歲,還是個小學生.總而言之就是個孩子,不過那女孩卻有股莫名的強勢.或許是因為長得實在太可愛了,一任性起來,旁人也會心軟而不忍苛責. 在這個世界上,偶爾就是會有這種在某方面"天賦異稟"的人存在. "啊,那個女孩呀,怎麼啦?" "她不讓我打點滴耶" 菜鳥護士眼看著都快哭出來了. "手臂就是不肯伸出來" "我知道,我去和她說說看吧." 我胡亂搔著頭,一邊往五一號房走去.真是的,那個任性的小姑娘,我對於該如何說服她根本毫無頭緒,總而言之她就是個頑固死硬派,只要一揪起來,就絕對不聽勸. 當我嘆著氣往前走時,背後傳來聲音: "哎呀呀,吾郎." 是小夜子,她大概在三天前住院.也不是說身體哪兒出了問題,只是為了定期檢查而住院罷了.自從來到靜岡後,小夜子的病情就穩定多了.情況沒有改善,這似乎當然的.只是,也沒有惡化.換句話說,也就是幾近最佳狀態. "你在這做什麼啊?" "沒什麼,正閒著呢." 穿著兩件式睡衣的小夜子如往常一般軟趴趴地笑著.真是的,這人怎麼會總是這麼悠哉悠哉的呢? "你啊,穿那套睡衣來住院喔?" "啊?不行喔?" 小夜子穿的是貓咪花樣的睡衣.全都是些以漫畫手法表現的誇張圖案,就像是小學生穿的東西. "也不是說不行啦.不,我看還是太小孩子氣了吧." "咦~~?我在家裡穿這個的時候,你不是都沒意見嗎?" "因為那是在家裡嘛." 我想起秋庭裡香的事,於是又開始往前走. "糟了,有病患在等呢." "要我迴避一下嗎?" "沒關係啦,只是,等會兒你可別搗亂喔,在後面看就好了." 恩,小夜子點點頭. "我可要好好觀察吾郎工作的樣子." 吾,被這麼一說好像緊張起來了耶. 一到出問題的五一五號房後,床上的秋庭裡香正以一張恐怖的臉龐在看書.不過才十二歲而已,還真有魄力. 咳咳,在刻意清了清嗓子後,我走進病房. "你不喜歡點滴呀?" 秋庭裡香往這瞄了一眼. 但是,視線立刻邊移開了. 哎,視而不見啊,這樣啊. "我知道會痛,不過這是治療,你就忍忍吧." "" "那,這樣吧.我去拜託護士長寺岡小姐.那個人啊,打針可是超級厲害的喔!幾乎不會感到痛呢,好嗎?就這樣吧." "" "那我去找寺岡小姐過來喔." "不用,別去了." 就在我邁出步伐的瞬間,背後扔來這麼一句話.我停下腳步,再次轉向秋庭裡香. "不用是什麼意思嘛." "" "不打點滴不行啊,這你應該明白吧?治療是必要的,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如果想要身體好一點的話,就要乖乖聽話啊." "" "我說啊" "我在看書.吵死人了." 吵死人了? 天底下有十二歲的小孩會對醫師說"吵死人了"嗎?這正常嗎?這只是個小學生耶?而且還是個女孩子耶?說什麼"吵死人了"?真的假的?她以為自己是在和誰說話啊,這個小鬼? 太陽穴附近一緊,開始筋攣. "也不需要說這種話吧" 使盡全力地忍耐. 安撫貓咪的聲音. 而秋庭裡香則乾脆地扔粗豪這麼一句話: "要講幾次啊,吵死人了." 啊,不行了,已經不行了. 我那張盛怒之下的臉龐反倒逐漸顯得有些娘娘腔了.啊哈哈,真有意思啊,這個小鬼.哇哈哈,這也是沒辦法的,恩.可以對她大發雷霆?沒辦法嘛. 就在我想要發出怒吼時. "你好~~~~" 軟趴趴的聲音突然發出奇襲. "啊?你在做什麼啊?" 是小夜子. 面對她的貿然闖入,就連秋庭裡香似乎也感到很驚訝,兩顆眼睛瞪得圓滾滾的,直盯著小夜子瞧.小夜子絲毫不為所動,一走近秋庭裡香,邊就從她手中拿起書來.只見她"啪啦啪啦"地翻動書頁,一邊"恩恩恩"地點頭稱是. 小夜子說: "是宮澤賢治的《銀河鐵道之夜》喔.恩、恩.啊,這是角川文庫的啊." "喂,還來啦" 秋庭裡香罕見地流露出手忙腳亂的樣子.突然間,小夜子把臉湊近那副樣子的秋庭裡香.秋庭裡香大吃一驚,隨即把身子往後縮. "我跟你說喔,你知道這故事是有好幾種版本的嗎?" "啊?" "是這樣的,宮澤賢治就是會把稿子一改再改的那種人.所以呢,隨著修改時期的不同,像台詞或結構之類的也會跟著改變喔.這本書大概是第二稿吧." "啊,這樣喔" 突然間,《銀河鐵道之夜》講座就這麼開始了,而我則完全被拋諸腦後.我跟你說喔,這故事至少經歷四次改稿,每次文章的改變幅度都還蠻大的.你看,恩這頁吧.啊,是麥哲倫星系.走吧,我一定會為了我自己、為了我的母親、為了坎帕奈拉、為了大家,朝真正、真正的幸福前進的。像這句台詞啊,在最終稿就不見了呢.我不只是這句台詞,像這一幕,你看這個普魯卡尼若博士,或是戴黑帽子的男人,完全都被刪掉了呢. "真的啊?" 秋庭裡香雙眼圓睜,凝視著小夜子.我大吃一驚,這還是我頭一遭看到這孩子流露出這樣的神情. "真的呀.我還有幾本這故事其他不同的版本,借給你好啦.讀的時候,只要一邊思考宮澤賢治為什麼要刪除這些場景,就會有很多想法湧上心頭,很有意思呢." "啊,那就麻煩你了." "我下次再幫你帶來." "好." 兩人相視而笑.哇,這是怎麼一回事啊.小夜子這傢伙,把秋庭裡香治得服服帖帖的,好厲害喔,我衷心感到佩服.真的好厲害喔,小夜子.真有你的耶. 不過,小夜子卻說話了: "像跟木頭佇在我後面的那個,就是我的先生,: "啊,是." "所以呢,你就稍微聽聽他的吧.雖然這個人有夠粗線條,傲慢得不得了,而且性子又急得要命,還是要請你多多包涵喔." 秋庭裡香望向我. 唔 這是怎麼回事啊,這種魄力. "點滴." "啊?" "點滴,你不是來打點滴的嗎?" "喔,恩.這樣啊.那我馬上準備.啊哈哈.你等等喔.哇,這個嘛,放到哪裡去了啦." 我手忙腳亂地到處找點滴包. 哇,好厲害喔,小夜子. 你真是個天才. 都怪我腦子裡想著這些,一不小心就被點滴架絆倒了,隨即跌了個狗吃屎。小夜子和秋庭裡香看我這副德行,全都爆笑出聲.這樣也好啦,我也跟著笑了. 當然,這件事攸關生命.我的確聽亞希子小姐聽過,就算從在樓梯下去也死不了,但是她話裡從頭到尾都沒出現過"絕對"這兩字."很少",她是這麼說的嗎?也就是說仍存在死亡的可能性.就算死不了,也會發生我對山西大叫的那種情況死不了的重傷,或許還會留下什麼後遺症.只要冷靜思考,就會發現這實在是荒唐可笑,應該立即收手的.但是,我當下不但不冷靜,而且在意識到這件事的同時,甚至還覺得很開心.好樣的,我想,真是好樣的呢.雖然我也搞不清楚到底是什麼東西好樣的,不過就是這麼重複著.啊,對了,可能是還在醉吧.畢竟喝多了嘛.可是,恩,一定不是酒,是因為別的什麼而醉. 在山西舌燦蓮花的慫恿下,美雪和司約在一小時後抵達屋頂.我和山西的身軀已經完全凍僵,山西的興奮也已經徹底冷卻.別幹了啦,山西彷彿呢喃般地說.但是,我的興奮卻完全沒有冷卻.因為,二十四歲的我不斷狠踹我的屁股如果是你的話還來得及,還來得及耶,十七歲的戒崎裕一 但是呢,哎,在這之前有件事非得先搞清楚才行. "我說啊,司." "唔,恩." "你為什麼是多斯卡拉斯啊?" 是的,這個摔角狂又戴著奇妙的面具現身了.而且不是馬斯卡拉斯,而是多斯卡拉斯.這真是太冷門了,冷門到欲蓋彌彰嘛,司. "想想想嘛,我有親戚在這裡當護士呀,被發現的話就糟啦." 啊喲,真無聊耶.真是有夠無聊的傢伙呢. 這藉口不是和之前的一模一樣嗎?真是的,那雙從面具下往外窺視,看來似乎相當開心的雙眼是怎麼一回事啊?肯定是因為可以光明正大地戴出來而樂不可支吧? 哎,隨便啦. "美雪,你幫我帶來了嗎?" 我這麼一問,簡直像個填充玩具穿得胖嘟嘟的美雪將背包遞過來.裡頭放著登山用具,她父親的興趣就是登山.這次如果再像上次一樣用塑膠繩的話就太危險了.我從接過來的背包中拿出那些登山用具,隨即將安全吊帶穿戴好,然後將登山繩一端固定到吊帶上. "你打算怎麼做啊,小裕?" 美雪似乎很不安地問. 我指向水塔. "從那邊吊下去." "太危險了啦" "我知道啊.可是,沒其他辦法啦.你看嘛,那樣子根本就沒辦法直接過去東樓屋頂那邊,被水塔擋住.所以只能從那邊垂吊下去,如果能像擺錘一樣蕩來蕩去的話,就能抓到東樓那裡的扶手了吧." "太勉強了啦大概有五公尺耶" "那就蕩五公尺就行啦." "可是蕩那麼大力,如果撞上牆壁會受重傷耶" 我沉默了.因為無法反駁.我鬆開登山繩,確認長度.太長的話會撞上東樓的牆壁,太短的話又夠不到扶手.大概需要多長啊?哼,我也搞不太清楚啊. "別這樣啦,小裕太勉強了啦" 啊喲,幹嘛反對成這樣啊,美雪.總覺得美雪的態度不僅止於單純擔心,還隱含某種奇怪的頑固成分/ 我瞄了美雪一眼,又繼續手邊的工作. "我要做,絕對要做." "可是" "水谷,別組織他了啦." 山西以分外認真的聲音說. "戒崎想怎麼做就隨他去吧." "可是" "我我也贊成山西說的." 鮮少提出個人主張的司,一句話就讓美雪沉默了下來.即便如此,她果然還是無法認同似的完全不幫忙.只是佇在一邊.真是的,到底是怎麼樣啊,美雪這傢伙.雖然,我也想試著和她說話,不過終究還是作罷.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 我和山西、司開始討論起登山繩的長度. "我想還是大概要三公尺吧." "不對,應該要更長喔." "還是用短一點的試一次比較好吧,那樣的也比較安全.如果夠不到的話,再弄長就好啦." "啊,對喔." "等一下喔.試這麼多次的話,我的體力也會耗光的哦." 我們在無可奈何之下,明知危險也決定從四公尺開始試起.搞不好會狠狠地撞上牆壁,不過也只好到時候再說了.不要緊,船到橋頭自然直.我們正想爬上水塔時,美雪叫住我們. "先實驗看看就好啦." "咦?" "就在登山繩前端,不管什麼都好,綁上重物拿去蕩蕩看就好啦.這麼一來,就可以知道適當長度啦." 啊,原來如此.我和山西和司呆立於原地.我們明明有三個人,卻連這麼簡單的道理都沒想到,我們還真是笨蛋呀. "對,對喔.那,得綁上什麼重量才行." "這個." 美雪將背包遞過來. "謝謝啦." 話說回來,美雪這傢伙怎麼會突然又想幫忙了呢?而且明明都要幫忙了,為什麼還頂著那張恐怖的臉呢? 調查結果發現,所需長度遠比我們想像的還要長,就如同美雪所說的,要五公尺.將登山繩拉出五供詞後後,那長度實在讓人膽顫心驚.這麼長啊我,也就是說,是擺繩最前端的重量.五公尺的單擺.如果撞上牆壁,會受重傷的.況且,五公尺的單擺真蕩得起來嗎? "不會太勉強嗎,戒崎?" 山西似乎也有相同的念頭,他以膽顫心驚的聲音說. 那反而給了我勇氣. "我要做.我要拼拼看." 我爬上水塔頂端,將登山繩綁在那邊一根突出來像支柱的東西上.這麼一來,不論發生什麼事應該都不至於倒栽蔥摔落地面吧.而且,還有司他們幫我拉著登山繩.美雪她是個女生,應該完全發揮不了作用,山西他文弱書生一個,應該也沒什麼用,但是就算光憑司一個人,應該也足以支撐我的重量了. "我走咯." 我說完邊放下登山繩,一邊步下水塔的牆面.還真是個遜到不行的蜘蛛人啊.放完五公尺的長度後,我的腳大約到達四樓和三樓的交界處.我首先開始蹬著牆壁.身軀隨之飄然騰空.在重利及登山繩子的拉力作用下,我"著陸"於牆壁上.然後就在同時,我往旁邊一踹,簡單來說.感覺上就像是在牆面上跑步似的.首先就是往東樓直接拋向空中,描繪出巨大的弧線,往後方,也就是西樓那邊蕩回去.一回到西樓的瞬間,腳部瞄準定點後又在牆面跑了起來.因為了勁,這次比方才又更前進了.三公尺.還有得拼呢.就照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下去.擺盪幅度也會隨之增加.最後,應該總會夠到東樓那邊的扶手. 我在牆面上跑著 夜已深沉.已經完全聽不到醉鬼喧鬧的聲音了,醫院中充滿著夜晚的沉默.夏目打從方才開始便不發一語.谷崎亞希子自然而然地停下在口袋中搜尋的那隻手.哼,還真想抽根煙啊. 彷彿想要填補沉默似的,她試著說: "靜岡那裡還真是個鄉下地方呢.我有個堂哥在那裡,所以去過好幾次.在那種環境之下,也不會累積壓力,對那位太太來說不是很好嗎?" "恩,好像很好." 夏目從方才開始一直都沒有抬頭. "不過,隔了三年呢." "三年?" "到下一次的發作." "情況很糟嗎?" 他低垂著臉龐,點點頭. "糟糕透頂." 我跑了又跑、跑了又跑,沒命地跑.單擺幅度逐漸增大,扶手地彷彿就在眼前了.不過,就是搆不著.只差一點點了.十公分.不,大概有二十公分吧.但是,就在那兒了.為什麼就是夠不到呢.雙腳慢慢感到疲累、吊帶深陷進腹部,好痛.怎麼回事啊?變遠了耶.王八蛋,距離怎麼反而漸漸拉大了呢.腳好痛喔、手也好痛、族行上牆面了."砰"隨著這樣的聲響,背部同時承受一般巨大衝擊. "裕一,要不要緊!?" 那是司的聲音.但是,現在根本就沒那種閒工夫回話.只要我一停下來,就不可能再重來一次.體內已經沒有殘存多餘的體力了,所以,我只能一直跑、沒命地跑、夠到啊,喂.為什麼夠不到啦. "小裕!" 這次傳來的是美雪的聲音. "鐵柱好像快斷了啦!" 什麼啊,什麼鐵柱? "糟糕了" 最先注意到是山西保.雖然三人姑且都拉著那條吊著戒崎裕一的登山繩,不過都沒怎麼使力.因為,繩子的一端已經綁在那根從水塔突出來,像金屬製支柱的東西上,支柱看來還蠻粗的,光承受一個人的重量,應該還綽綽有餘頂得住,所以,大家都掉以輕心了.只是輕輕握著登山繩而已.但是,一回神才發現,那根支柱已經從底部開始搖晃了起來.淺藍色的油漆浮起後,陸續一片片剝落.緊接著暴露出來的金屬面已經完全鏽蝕了. "會斷耶,這東西" 山西保以顫抖的聲音說. 接下來注意到的水谷美雪大叫: "小裕!鐵柱好像快斷了啦!" 即便如此,戒崎裕一仍然足全力在牆面上跑著那似乎一副讓人看了覺得滑稽的光景.不論怎麼想,都不可能夠到目標的扶手.從剛剛開始,擺盪幅度只是逐漸縮小,很明顯地已經超過極限了.但是,卻叫人怎麼樣都素不出"停吧"這樣的話語.他就是有那麼地滑稽、拚命又窩囊,像個傻瓜.那樣子簡直就像似乎搞得滿身爛泥在毫無勝算的戰役中奮戰.對於山西保而言,戒崎裕一是長期以來的朋友,兩人的感情原本也稱不上是什麼好友,只是從小認識罷了.就只是這樣.其實,根本就沒必要在這場鬧劇中淌渾水.直接回家就好了.是的,扔下他不管也無妨.不過,看到他那種滑稽、拚命、窩囊相,就是讓人無法見死不救.所以,終究還是幫了忙.而且還打算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只是,這可不秒啊,說真的,大大不秒. "戒崎!快停下來!會死人的喔!" "沒關係." 這樣的聲音傳來. "有我拉著." 世古口司不,是多斯卡拉斯.他那結實的手臂抓著登山繩.就在那一瞬間,山西保覺得他的手臂似乎突然膨脹了起來.兩隻手原本都因為衣服顯得鼓漲,此時又變得更粗了. "山西." "什什麼?" "我右邊口袋裡有手機,可以幫我拿出來嗎?" "啊,喔,要做什麼啊?" "通訊錄裡面,我想第三個大概就是了吧." "就是?就是什麼啊?" "吾郎." 電話打來時,我正在上班.那一天是位多年住院的患者出院的日子,所有職員莫名地心情都變得很好.患者的妻子一而再、再而三地低下頭,數度道謝. 我保持著那種雀躍的心情,以開朗的聲音說: "怎麼啦?" "我跟你說喔,心臟好像有點蹦蹦跳的耶." "啊?" "感覺好像很奇怪." 所有一切瞬間化為烏有.我掛上電話,隨即致電計程車行.我是想去接她,但是現在是上班時間,沒那麼簡單抽得了身.計程車行的電話遲遲無法接通.四聲、五聲、電話呼叫聲持續響著,六聲、七聲.正當我以為會這麼永遠響下去的第八聲,終於接通了. "我是三丁目的夏目,可不可以請你們立刻派車過來." 很幸運地剛好有空車,而且還在附近行駛,所以計程車在五分鐘後邊抵達我家載了小夜子.通完電話十五分鐘後,小夜子已經抵達醫院. 步下計程車的小夜子有些傷腦筋的笑著: "對不起,吾郎.我想應該沒什麼大不了的,可是" 我將手伸到小夜子背後,將她帶進醫院. "有時候過度謹慎一點也好啊." 從此以後,小夜子就不曾再度恢復健康離開醫院. 逐漸喘不過氣,雙手好痛,因為在牆上磨破了.不過,慶幸的是腹部已經不會在感到疼痛了,好像是痛過頭,麻痺了.即便如此,依然完全搆不著嘛.已經不可能了嗎?啊喲,王八蛋.為什麼啊?我好不容易才提起幹勁的耶.一直以來,我都只會逃避而已.總覺得跑什麼跑,遜斃了.糊裡糊塗地認定只要不跑就不會跌倒.但是我卻決定要跑,想說跌倒的話再爬起來就行了.所以我才會做出這種傻事,像個冒牌蜘蛛人一樣從水塔吊下來,不過根本就不順利嘛.哎,就是這樣吧,我這個人是啊跑得不快,又不會唸書,充其量不過爾爾嘛. 不不對不對啦. 突然間一股熱潮自心底湧現,那麼下去是不行的.只有我的話還無所謂,不論是遜到家或是懦弱鬼都無所謂.但是,還有裡香耶.為了裡香,我說什麼都必須做到才行.王八蛋,可是離東樓屋頂越來越遠了,從剛剛開始就一直在僅僅兩公尺的範圍內擺盪.不行了,果然還是不行了嗎? 然後,擺盪幅度已經連一公尺都不到了,已經僅能保持在懸吊狀態而已了.擦破的雙手好痛,撞到的手肘和膝蓋也好痛.但是,再怎麼樣都比不上胸口深處的痛.眼角隨之發熱,我無力地懸吊在半空中,一邊仰望天空. 半月正閃耀著光芒 月光濛濛地往外滲.輪廓有漸漸變得朦朧.對不起,裡香.我反正就只有這種程度的男人而已.難得的決心以及勇氣,都要像這樣懸吊在半空中告吹了當我這麼想時,月光中出現黑影.啊,是司.他正從水塔上窺視我.咦,等等.我的眼睛是出了什麼毛病啊?有兩個司耶.兩副並排的多斯卡拉斯面具正閃耀著光芒.啊,不對.其中有一個不是多斯卡拉斯 那似乎馬斯卡拉斯 馬斯卡拉斯和多斯卡拉斯都是"LuchaLibre",也就是墨西哥式摔角的明星,而且還是親兄弟,哥哥馬斯卡拉斯被稱為"假面貴族",同時也以擁有千變面孔的男人而聞名,真算得上是明星中的明星.雖然,多斯卡拉斯往往容易被隱沒於他那偉大兄長的陰影之中,但是實力比起兄長卻有過之而無不及,只不過是那過於善良的個性讓他當不成一流的摔角選手. 有一次,在墨西哥城的對戰中,多斯卡拉斯已經使出漂亮的十字手刀劈擊,將對手打到深陷摔角軟墊中.接下來就只要壓上去,將對手肩膀壓制在軟墊上三秒鐘就行了.對手早已暈厥過去,無須再費吹灰之力.但是,多斯卡拉斯卻動也不動,他只是佇立於原地始終看著空中.拋出叫罵聲以及歡呼聲的觀眾,面對眼前詭異的光景全轉而鴉雀無聲,連裁判也都歪著頭摸不著頭緒. 好不容易,其中一位觀眾注意到了什麼,說道" "Mariposa" 那是西班牙語中"蝴蝶"的意思.原來似乎倒下的敵對摔角選手胸前,停著一隻蝴蝶呀.若將對手壓制住讓裁判倒數的話,就會把那隻蝴蝶壓爛.心地善良的多斯卡拉斯做不到. 他等著. 裁判也等著. 觀眾也等著. 原則是道盡墨西哥人民的良善,感動人心的逸聞.不,原本是會成就這麼一段佳話的.然後,大家竟然就這麼耗了十七分鐘,那隻蝴蝶才彷彿突然回神似的展開美麗的雙翅,飄然飛上空中.在場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蝴蝶得救了呢. 然而,就在下一瞬間,發生了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情. 突然粗暴現身的馬斯卡拉斯從上方圍繩縱身躍入,讓倒地不起的敵對摔角選手吃了一記毫不遜於師父的陽光跳板式月面瀑布墜擊,才剛飛起的蝴蝶也跟著一起遭殃. 多斯卡拉斯見狀勃然大怒. "Mariposa!Mariposa!Mariposa!啊啊~~~~~!" 多斯卡拉斯一邊淚眼迷濛地大吼,一邊飛身躍向哥哥. 在那之後的激烈死鬥哎,簡而言之也就是兄弟打架,數年穩居墨式摔角著名對決的光輝歷史寶座. 據說,多斯卡拉斯淚流滿面地數度使出十字手刀劈擊,而馬斯卡拉斯在困惑之餘也完全默默地忍受弟弟的攻擊. 那美麗兄弟友愛的象徵,馬斯卡拉斯及多斯卡拉斯,如今正沐浴於月光下閃耀著光芒. "啊,啊?" "啊,啊?" 就在那一瞬間,山西保也吐出同樣的話語. "啊,啊?" 水古美雪也一樣. 眼前佇立著兩個巨漢,一個是世古口司.不會錯的.畢竟光眼看龐大的身軀,還有從面具底下往外窺探的一雙彷彿幼犬的眼睛,即使戴著面具還是能夠立刻認出他來.但是如今,一旁還站著一個更龐大的巨漢.身高一百九十九公分以上,體重少說也有一百公斤以上吧.而且,那胸部的鼓漲程度實在非比尋常.明明穿著一件皮夾克,但是那件皮夾克似乎快被撐破似的綁在身上.脖子粗得幾乎逼近頭圍. 世古口司似乎很害臊地說: "這這個是我我哥哥." 那是世古口鐵. 是鐵哥 我確信,那就是鐵哥.鐵哥擁有各種傳說.聽說,鐵哥高中時期就已經稱霸伊勢這個城鎮,好像還曾是三重縣最大的飆車族總長,旗下管轄二十七個車隊,是總數一千三百人的大頭目.他那完美的體格甚至吸引高砂相撲部屋及陸奧摔角前來挖角,足見他實在是個出類拔萃的罕見人才. 簡直就是個活生生的傳奇。 裕一!" 司他不,多斯卡拉斯大叫. "還動得了嗎?" "啊,喔!" "我們會一起搖擺登山繩,裕一也要加油喔!等一下就要用力了,你自己要小心!" "我知道了!' 我重新握緊登山繩.王八蛋,果然使不出力.已經疲憊不堪了,一抬頭,就看到東樓屋頂.好近,同時也好遠.夠得到嗎?腳,還能動嗎?啊喲,到處都逐漸發疼咧我才在想著這些事情時,身軀突然開始晃動. "嗚,哇!" 一陣劇烈的衝擊.登山繩"地一聲先往東樓那邊蕩過去.輕而易舉地就幾乎達到三公尺.在那股反作用力字畫下,接下來又往西樓去.那時候又有一股力道拉扯著繩子,身軀隨之被往後拋了約莫一公尺. 厲太厲害了. 簡直就像是被繩子拋來拋去似的.我感受到的正是如此壓倒性的力道.一抬起臉龐,馬斯卡拉斯和多斯卡拉斯正站在水塔上,以其粗壯的四隻手臂緊握著登山繩.每當他們擺動手臂時,登山繩就會發出低喃,一邊破風前進,而我的臉龐也會感受到迎面而來的風力. 怎麼會這樣啊!這可不是人類的力量呢!厲害,真是太厲害了,世古口兄弟不,是馬斯卡拉斯&多斯卡拉斯兄弟! 東樓的屋頂越來越近.還差一點.我伸出手.只差那麼一點點就能抓到扶手了.身軀卻直接在反作用力之下往後墜落.接著撞上牆面,還彈了起來.雖然痛得不得了,不過不礙事.是的,那種事根本就無所謂.機會就在下一次,身軀逐漸往後蕩去.終於即將停駐於空間之中. 好,就是現在! 我奮力往牆面踹去.在此同時,從上方傳來兩聲嘶吼:"嗚喔啊啊啊啊~~~~~!"透過登山繩,我知道他們使盡地擺動巨大的手臂.我更為加速,一邊在空間中前進.我以雷霆萬鈞之勢朝東樓屋頂那邊的扶手逼近.我感覺得到風、感覺得到壓力、感覺得到希望,此時扶手已經逼近眼前。 "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聽到山西的聲音. "小裕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美雪也在大斤秒度. "嗚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當然我也大叫. 哎,話說回來還真窩囊耶.到最後,我沒有靠自己的力量,還是得靠別人的幫忙.不過沒關係,那樣也無所謂.我也明白很窩囊啊,畢竟事關自己的面子問題.但是無論如何都無所謂,只要這隻手能夠碰到那扶手,能夠靠近裡香身邊就好. 對吧,沒錯吧? 然後 我使盡全力地伸出手去. 小夜子的病是自發性心肌病變.自發性心肌病變可以分為兩種,也就是擴張型和肥大型.肥大型望文生義,也就是心肌肥大造成、心室本身變得狹窄,收縮力也隨之逐漸衰退.此類型會出現心臟病的典型症狀,包括悸動、眩暈、胸痛以及呼吸困難等,甚至還可能由於心律不整而暴斃.那當然是相當嚴重的疾病,但是那種還有各式各樣的治療方法.小夜子並不是屬於那種肥大型,而是擴張型.擴張型與肥大型截然不同,是由於心肌過度擴張造成、心室本身也擴大.換句話說,就像是老舊的橡皮筋一樣,拉過了頭,再也無法恢復原狀其症狀是典型的悸動、眩暈、胸痛以及呼吸困難等,但是多數情況卻只會逐漸惡化,特別是只要心臟衰竭一發作,生存率就會大副降低. 百分之五十. 一般而言有五年生存率.換句話說,兩人之中有一個人會死.小夜子曾在東京發作過一次.在那之後已過了三年,小夜子的病情暫時得以保持穩定.這本來就是不可能根治的疾病,所謂的"暫時穩定",已經算是求之不得的最佳狀態了.多虧住在靜岡這種幽靜的環境中吧.我們曾經這麼討論過,照這麼看來,應該可以五年、十年地繼續生活下去,也曾這麼想過,或許能夠就這麼一直在平衡木上不停走下去吧,甚至開始產生這樣的念頭.然而,小夜子不,我們卻從平衡木上摔了下來. 她第二次發作了. 超音波影像上所呈現的小夜子的心臟腫脹變大,很糟糕的是,還粗豪縣好幾個血栓.就像是快壞掉的幫浦上,又塞了垃圾.我全力以各種治療方式營救小夜子,持續竭盡一個醫師的所能,同時也竭盡一個家屬的所能,不放棄絲毫希望.強心劑、血管擴張劑、血管收縮素轉換酵素抑制劑及受體阻斷劑、B阻斷劑現有的所有藥物都被列入考慮,只要被認為是稍具療效的藥物,我都會抱著哪怕是一根稻草也得緊緊抓住的心情加以使用. 但是,那些藥物也只能為小夜子多爭取那麼一點點時間而已. "不可能動手術的." 宮內醫師靜靜地說: "病患承受不了." "是的" 很明顯地.小夜子的心臟過於虛弱,即便毅然決定動手術,中途大概也會陷入難以掌控的狀態吧.屆時,小夜子就會在麻醉昏迷的情況下,渾然無知地結束生命. "夏目" 宮內醫師似乎還想說些什麼,最後終究還是閉上嘴巴,走出檢查室,只留下我一個人待在那個昏暗的空間中.看片箱上掛著X光及超音波等各種片子,那一切,毫無例外地都在預告著小夜子的死亡.我是個醫師,醫術高超,不但週遭的人這麼認為,我也有這樣的自信.然而,妻子的死期迫在眉睫,我卻完全使不上力,只能像這樣呆呆地佇立於原地 不自豪到從哪聽到傳言,一位長期持續到醫院看診的大叔來找我,說有個很好的人可以幫忙.那個人真的很厲害耶,醫師,應該可以說是神通力吧!就當姑且一試,或當求心安,去那裡看看怎麼樣啊?我當然不相信,不過隔天仍舊開著自己那台灰色的破CORALLA行駛於山路中.在那深山中,還真像是只有猴子出沒的地方,突然出現一棟豪宅.祈禱師是個胖女人,整張臉塗成白色,額頭還以紅色顏料畫出詭異的圖案.是狐狸,祈禱師說.被狐狸附身了.我很想笑.狐狸啊,這樣喔.那小夜子可能下一次就會開始吼叫咯.在跪坐著的我的面前,祈禱師扯著嗓子發出莫名其妙的怪聲,同時接二連三地將護摩木扔進火中.每次只要一放入護摩木.火裡就會冒出藍色的烈焰有夠無聊的把戲,只不過是在護摩木上涂硫磺而已嘛硫磺一燃燒,就會竄出奇異的火焰.帶我來的大叔額頭在tatami上磕個沒完,嘴裡還不斷呢喃著和那女人誦唸的同樣話語.哎,我這是在搞什麼啊?那無聊的火焰把戲又是怎麼樣啊?小夜子如今也正在病榻上受苦.然而,我卻在這種地方,跪在那伙稀奇古怪的人所搞出的稀奇古怪小把戲的跟前.哎,那火焰好美啊.混蛋,趕快燒到什麼地方去啊.快點燒上那個臭八婆的誇張衣服,引發熊熊烈火吧.我可不會消失喔,我要在一旁煽風.快把這棟建築物、那個臭祈禱師,還有我這個臭醫師全都燒得屍骨無存啦.祈禱費用十萬圓,很便宜吧,醫師.大叔這麼說.她會幫醫師把治不好的疾病給醫好呢.我微微一笑,放下了那十萬圓. 我抬起從深山回來的那雙腳,走向醫院.現在已接近熄燈時間,醫院中一片死寂.我信步前進,全身上下都沾染了火焰的味道,此外還有股怪異的香味.哎,混蛋,這下子這套西裝得送洗了. 小夜子還醒著. "嗨,老婆." 我這麼一說,小夜子很開心地笑了. "哈咯,老公。" 她的嘴唇死白. 咦,她的臉龐狐疑地皺了起來. "有股奇怪的味道耶,吾郎." 我把當天發生的事全告訴了小夜子.包括那個祈禱師有多麼稀奇古怪,即便如此那位大叔仍然深信不疑,還有最後付了十萬圓,全都一五一十地坦白相告.小夜子聽完後,面露笑容. "還真好賺呢,祈禱師." "恩,賺翻了啦.而且啊,那個女人以後一定會把我當作活招牌的,會說什麼'還有醫師上我們這兒來祈禱呢'." "啊,吾郎還真是敏銳呀." "真受不了呢,啊哈哈." 我一笑,小夜子也跟著笑. 病房中就只迴蕩著我們的笑聲.照明感覺上似乎顯得格外幽暗,窗外是往外無盡延伸的深沉黑暗.小夜子總有一天不,是在不久的將來就會被完全吞沒在那片黑暗之中吧.即便我定神凝視,黑暗仍然只是黑暗,我根本無法從中抓到任何東西. 一回神,小夜子也正凝視著窗外. "我啊,以前一直都覺得男人很恐怖呢." "啊?" "我爸爸他呢,以前是在造船廠工作的.還記得嗎?就在那段高度成長期,每天都忙得不可開交.所以,他每個禮拜也只能回家幾趟而已,我大概一直長到六歲左右,都幾乎很少和爸爸打照面.偶爾和爸爸見面的時候,就覺得恐怖死了呢.你知道嗎?小孩子自然而然地會怕男人耶.再加上根本沒什麼機會見面,那時候真的是覺得恐怖得不得了.和爸爸吃飯的時候啊,因為實在是太害怕了,所以任何事情都會先問過爸爸.像我可以吃飯嗎,或是我可以喝牛奶嗎?" "牛奶?" "是啊,聽說對身體很好,所以小時候我都不是喝茶,而是喝牛奶啊." "所以,你一直到現在吃飯的時候,偶爾都會喝牛奶喔?" 嘿嘿嘿,小夜子笑了. "恩,是啊." "可是也沒因為這樣長高多少嘛." "恩、恩.胸部也沒長大多少耶." 啊哈哈. 哇哈哈. "和爸爸完全不同,我一點都不會覺得吾郎恐怖呢.高中時期的朋友每個都說好恐怖、好恐怖,可是我完全不覺得耶." "那當然." 我先如此下斷言. "因為我是溫柔體貼的男人嘛." 啊哈哈. 哇哈哈. "吾郎." "恩?" "對不起,我要先走一步了." 啊哈哈. 哇哈哈. 我想要否定小夜子的話.我想說"哪有這種事啊".當然我和小夜子都明白那只不過是安慰話,但是我想說"要懷抱著希望直到最後一刻."喂,小夜子,我們要一起活下去喔.一起慢慢變老,然後不久後變成穿著俗氣衣服的大叔和大嬸,最後慢慢變成老公公和老婆婆.當然,還是會吵架的啦.大概也會發生很多不好的事吧.不過,應該也會有更多、更多很好、很快樂的事.讓我們一邊品位著那多不勝數,真的是用雙手抱都抱不住的點點滴滴,一起活下去吧. 喂,吾郎. 腦海中突然浮現小夜子的臉龐. 好好玩喔,吾郎. 那是比現在,比眼前的小夜子還要年輕得多的高中時期的她.初相識時,我們到城址公園去玩.當時是有什麼樣的機緣巧合,事到如今已經想不起來了,我們裡秒年個人在傍晚的城址公園中初次接吻. 在那之後的暖意. 溫柔. "一定被人家看到了啦." 小夜子那樣的聲音. 我如今就即將要失去這一切了. 什麼記憶,根本一點兒用處都沒有.那東西總有一天會消失的.如果就在身邊,如果能對著自己笑,記憶或許還能繼續留存,因為記憶會這樣持續累積下去.而且,或許就能夠散發光芒吧.但是,只要一不在身旁,記憶就無法雷擊,而被拋諸鬧後,任憑風吹雨打,逐漸褪色.然後總有一天,肯定連在那樣的地方發生過那樣的事都會忘得一乾二淨. 為什麼呢,因為我們就是這樣的生物啊. "多一天都好.就算是多一分鐘、一秒鐘都好.你要儘可能活久一點喔.拜託你了,小夜子." 恩,她點點頭. "我會努力的." 就如同這句話,小夜子很努力. 她後來又撐了一年. 最後的問題,只剩下從屋頂到裡香病房的絕壁.多虧馬斯卡拉斯和多斯卡拉斯扔過來的登山繩和金屬扣環,要克服那個問題似乎出戶意料的簡單.話說回來,在月光照耀之下的馬斯卡拉斯和多斯卡拉斯的剪影實在好美.簡直就像是並肩佇立於懸崖之上的野郎兄弟檔.我在東樓屋頂用力豎起大拇指,馬斯卡拉斯&多斯卡拉斯兄弟也用力豎起大拇指.一旁的山西,也一樣用力豎起大拇指.美雪她啊,還是會覺得不好意思吧,頭撇到一邊去了.啊,看過來了.什麼嘛.怎麼頂著一張怪臉啊,那傢伙.嘴唇嘟嘟的,看起來不就像在鬧彆扭嗎?真是的,我真的搞不懂女人這種生物耶 將登山繩一端固定在扶手之後,我將腳伸向絕壁,到裡香病房的陽台,該說是那屋簷為止,大概有七公尺.因為之前也曾幹過類似的勾當,而且再怎麼說剛剛才經歷過更恐怖的事情,所以如今幾乎沒什麼恐懼感.我流暢地放下登山繩,沒兩三下便踩上了屋簷.然後我整個人緊抓住屋簷,順勢爬下陽台.到了,拚死拚活地終於到了. 我將纏在身上的安全吊帶和登山繩歇下.深深地吸了口氣. 然後. 我轉過頭,仰望天空. 半月正閃耀著光芒 明白這一點就沒事了. 我調整好臉上表情,敲了敲眼前的玻璃門."喀、喀"乾澀的聲響震盪著幹澀的空氣."喀、喀".也不知道里香是不是還醒著.不,就算還醒著,裡香恐怕也不可能離開病床吧.不過,她媽媽應該會陪著她.會不會被罵啊,應該會被罵吧,這種情況下. 我察覺裡頭似乎有人在動,緊接著,窗簾被拉開了,裡香的母親以吃驚的臉龐看著我.我不知道他聽不聽得到,不過還是對她說"請開窗".拜託,只要一下下就好了,我馬上就走,所以請您開窗. 伯母的雙眼往上吊起,似乎快氣瘋了.她整個人激動不已,她在盛怒之下直接拉開落地窗,彷彿要把我生吞吞剝般地劈頭罵: "你,你給我有點分寸" 我已經很久都沒看過這麼暴跳如雷的大人了.總之就是吐出的話語支離破碎,口沫橫飛、滿臉通紅,我畏於那股氣勢不禁倒退一步.但是就在那時候,我看到伯母背後白白的東西那是床鋪的一部分,裡香就在那裡. 我定定地望著伯母的雙眼說: "請您讓我和裡香說一下話." 我毅然決然地低下頭. "我明白這樣做很沒有常識,我也覺得很抱歉,但是,我很想和她說說話." "我拒絕!" 因憤怒而顫抖的聲音扔了過來. 哎,果然還是不行嗎 這麼一來,大概也只能硬闖了,我正這麼想時聽到這樣的聲音: "裕一,沒關係." 是裡香的聲音. "你進來,沒關係的." 我嚇了一跳,驚慌失措地抬起臉來.眼前的伯母也以十分震驚的臉龐看著身後.然後,伯母又再次望向我這邊.她的雙眸潛藏著強烈的光芒,那是和方才截然不同的光芒,過了一會兒,我才發現啊,這或許是憎恨. 這樣啊. 我正要從這個人身邊把裡香奪走.丈夫死後,這個人就始終和裡香相依為命.然後,這個女兒如今又要因為同樣的疾病逐漸走向死亡.她大概早就明白女兒會被死亡奪走吧.心底某處或許早已做好心理準備.但是,她一定還沒做好心裡準備的是,女兒會被我這種窩囊男人奪走. 我正要把這個唯一的希望給奪走 我正面迎視伯母強烈的目光,壓抑著那顆搖擺的心.不下定決心是不行的,沒有時間了,只有幾秒鐘而已.光是那幾秒鐘,就足以決定我的人生,同時也會決定裡香的人生,以及伯母的人生.我望向頭頂.啊,這樣啊,不用再煩惱了.反正也無法再爬上這面牆,回到屋頂上去了,不是嗎?這樣的話,就只能走進病房啦.是啊,就是這樣啊,早就已經成定局了嘛. 腦袋一角,浮現半天之前的情景. 看到住在我隔壁病房的大學生,和那個剛成為他女友的女人後,我便回到了自己病房.夏目就在房內.他坐在窗框上,豈有此理的是竟然還在吞云吐霧.在醫院裡,而且還在病房中抽煙的醫師算正常嗎? 此情此景實在讓人目瞪口呆,隨著嘆息聲我這麼說: "你在幹嘛啊?" 剛剛才目睹大學生快樂的情景,心情好得不得了,所以夏目粗魯的行為並沒有讓我太火大. "在等你啊." "等我?" 恩,那也對喔.這是我的病房嘛. 此時,我才發現夏目的雙眸異常認真嚴肅.我本來以為他一嘀咕內是來捉弄我的. 但是,並不是這樣的. "喂,戒崎.你啊,一定覺得什麼命運、未來,都是注定好的吧." "啊,什麼?" "不管是命運或是未來都是靠你自己決定的啦.你大概會覺得這樣的話實在遜到家了,可是根本就沒辦法逃避嘛.我們就只能在那種遜到家的地方,慚愧地活下去啊.如果命運或未來的發展無法如你所願,就把它們否定掉啊,努力去扭轉啊,可能會成功,也可能會失敗.但是,與其唯唯諾諾地乖乖順從,這樣不是強多了嗎?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就放手去賭賭看啊." 你也明白吧,夏目接著說: "只要是為了裡香,應該什麼都做得到吧.真正想要的東西,就要靠自己的雙手硬是去緊緊地抓住啊.你的雙手就是為此而存在的呀." 接著,夏目一掀白袍下襬,隨即揚長而去.他的背部小得嚇人.他正以那副小小的背部孤伶伶地一個人走著.是的,夏目的確是孤伶伶地一個人. 說實話,我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因為他毫無預警地現身、毫無預警地劈頭扔了這麼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話來.搞得我丈二金剛摸不著頭也是理所當然的.那時候,我只能呆呆地佇立於原地. 但是,現在不同了.我明白了. 夏目想要說的,其中的真意,徹頭徹尾地完全明白了. 我的不,是我們的雙手就是為了緊緊抓住什麼而存在的. 如今,正是那樣的時候. 我走過伯母身邊.兩人肩膀擦到時,伯母嬌小的身軀隨著晃了一下.對不起.我僅在心底先這麼道歉.我要把你的女兒從你身邊奪走了,我打算在僅剩的少數日子中獨佔她,對不起. 雙腳並沒有顫抖. 我下定了決心. 前進一步,幽暗中朦朧浮現出女孩子的輪廓.前進兩步,可以隱約辨識出那張臉龐.前進三步,便看見了笑容. 而我,也跟著笑了. "裕一大笨蛋." 啊喲,別突然就這麼嘲弄我嘛,這女生喔. "我沒想到你竟然會從陽台出現." "你早就知道我會來咯?" "因為是裕一嘛,我本來以為會在門外大呼小叫,然後被媽咪干走." "我怎麼可能會做那麼遜的事啊." 哎,不過那樣的可能性還的確很高呢.恩.如果是以那種模式出現的話,一定會被趕走吧. 裡香整個人瘦了一大圈. "喂,裡香." 沒時間了. 現在應該不是鬼扯的時候了. "什麼?" 我對依然掛著笑容的裡香說: "我可以陪在你身邊嗎?永遠、永遠,都陪在你身邊好嗎?" 雖然是被嚇到了吧,裡香定定地凝視著我.在那昏暗之中,她的雙眼閃耀著意志力的光輝.我之前也見過相同的眼神.是什麼時候啊?啊,讀了!是她說一起去砲臺山的時候. "我沒有那麼長的時間喔." 裡香以細弱的聲音說: "不過,也沒有那麼短喔." "我明白." "裕一,為了我必須把所有一切都捨棄掉喔." "那我也明白." 我伸出手臂.就像暫停的一分鐘那時一樣,我自然而然地動了起來.裡香從被窩伸出手,果然也一樣握住我的食指前端. 這是第二次被暫停的一分鐘. 這次被允許的時間大概也只有那麼一下子吧.不可能就這麼聊個沒完,會對裡香的身體造成負擔.就在那珍貴的一分鐘之間,我再次思考裡香的話,你是說必須捨棄掉一切吧,裡香.我是回答了"我明白",不過其實我還不明白吧.畢竟,以前根本就沒有這樣的經驗嘛.但是,有什麼關係呢.如今這樣的心情、存在於我胸口中的東西、再千年個釐時微不過的確定東西,那絕對是貨真價實的. 喂,裕一,戒崎裕一,對你而言最重要的什麼啊? 還真是個簡單的問題.就在如今這一瞬間,答案近在眼前啊.答案正抓著我的食指.我一笑,答案也跟著笑,那是相當純真的笑容. "我們要永遠在一起喔,裡香." "恩." 裡香點頭. "永遠、永遠在一起" 我今後將守護著這個女孩活下去. 還有其他什麼事會比這更綁的嗎? 夏目說完時,指針已經指向三點鐘.夏目從方才開始便一直保持沉默.眼睛始終凝視著空間中的某處,不是不存在於此的地方. "一年啊,她真的很努力耶." "啊." 夏目視線動也不動地點點頭. "真是了不起呢.可是啊" "恩?" "到最後,所有一切全沒啦.那個小鬼,裕一也一樣,不久以後一定也會落得同樣下場的.裡香的病是不可能根治的.今後也會持續低空飛行.只要出現高一點的山,就躲不過了.到時候就完了.而且,裕一還會被那些事情耍得團團轉.那傢伙根本什麼都不明白.到最後,總有一天一定會失去所有一切的啦." "要我說呢,那又怎樣啊.著2一切對你而言啊,是對於你朋友而言或許是那樣沒錯啦.裕一之後或許也會遇到同樣的情況.不過,對於裡香來說可不一樣啊." "什麼意思啊?" 亞希子並未回答夏目帶著殺氣的問題,只是從口袋中取出煙盒.雖然想抽一根出來,不過裡頭只剩下一根,而且還被塞到了最裡頭,再加上煙盒都被壓扁了,怎麼樣都拿不出來.她好不容易抽出煙來,將那根被壓得歪七扭八的煙叼在嘴裡,一邊點火一邊望向夏目,只見他以軟弱的眼神看著這邊.啊喲,怎麼了嘛.這個壞心眼又任性的男人竟然流露出一副泫然欲泣的聲音耶. "剛進醫院時的裡香,實在說有多糟糕就有多糟糕.脾氣總是那麼壞,又任性,還常把菜鳥護士搞哭,真是個最差勁、最糟糕的患者了.畢竟這兒是醫院,是人們流露脆弱一面的場所,當然患者大多也都很任性.不過,裡香在這方面愛真是出類拔萃.真的、也很少好好地笑過呢.像她那種年齡的女孩子多不笑很怪吧?可是呢" 她吸了口煙,然後緩緩吐出煙霧. "那孩子,只要和裕一在一起就會笑呢.我已經舉雙手投降,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勉強編了個理由,就把那孩子塞給裕一照顧了.然後,那孩子就一點一點地慢慢會笑了.到了現在,也很常笑了呀;現在沒食慾的時候,也會吃點東西了;也會忍受那些疼痛的治療了.像這些事情,裕一那個臭小鬼或許沒察覺,可是她是真的出現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耶.沒錯,裡香的生命不可能因此延長,那孩子或許總有一天會死.但是,從沒好好笑過就死掉,或是像現在一樣笑著迎向死亡,你覺得哪樣比較幸福?" "" "我是不知道像你們這種被膚淺的自尊逼得喘不過氣來的男人怎麼樣啦,女人的話呢,就算短暫不,正是因為短暫,只要擁有曾經盡情幸福、盡情展露笑容的瞬間,就覺得能夠心滿意足了呢.光是那樣就可以活下去了.裡香那孩子現在很幸福呢." "那被留下來的那個該怎麼辦呢?" 抗議聲,卻是微弱的聲音. 果然是毫不留情的答案,亞希子道: "忍耐啊." "可惡,說得倒輕鬆." "可是,也只能那樣啦.本來就是嘛,你也好好想想啊,試著站在裕一的立場,或是你那個某某朋友也行.試著站在他們的立場,稍微發揮一下想像力啊.最重要的是什麼?自己的幸福?還是重視的人的幸福?" "" "是哪一邊呢?" "" "難道不是重視的人的幸福嗎?" 夏目並未回答.只是垂著雙肩,不發一語. 凝視著他那副樣子好一會兒,亞希子閉上雙眼,然後,隨之降臨的不是黑暗,月亮升起,不是滿月,而是卻了一半的月亮.空氣好澄澈,所以,光芒更顯得耀眼,不過,畢竟那也只是半輪明月的光芒,和滿月的光輝仍舊差了一大截,世界也沉浸於昏安之中.亞希子看得到,看得到在那光芒中並肩行走的少年與少女的身影,少女正在發怒,少年則是一副拙樣地頻頻道歉,少女看來似乎還是氣呼呼的,實際上卻笑得好幸福.是的,自己很明白,那孩子在笑,少年要察覺到這一點,或許是很久很久之後的事了吧,或許要等到失去一切以後說不定. 天涯海角到處去吧!亞希子呢喃.能到哪裡去就儘管去吧!你們擁有天涯海角到處都能去的車票呢.看看自己手上啊,不就好好地緊握在手心裡嗎?那可幾乎是所有人都沒有的車票呢,你們已經能夠擁有了那貴重的車票呢. 她睜開雙眼,再次望向夏目,只見他抱著頭,身體縮成一團.那副肩膀、背部正在微微顫抖.雖然想要緊緊抱住他,但是她明白自己不應該這麼做,也不能夠這麼做,自己是無法幫夏目背負他的人生的,自己是無法永遠呆在他身邊的. 是不是很無情啊,我這個人 這樣的念頭才剛浮現,她突然回想起往事. 啊,對了. "跌倒了就自己站起來." 嚴格的父親過去總是這麼說.她頭一次騎腳踏車時,哎,雖然算是蠻快就學會了,仍免不了一而再、再而三地摔倒.膝蓋擦破了、手肘也擦破了、紅色的血滲了出來、傷口頻頻抽痛.不過,真正讓人難受的不是疼痛,而是剛拜託家裡買來的腳踏車,附有粉紅色輔助輪的腳踏車,沒兩三下就撞得刮痕纍纍了. "亞希子,跌倒了就自己站起來." 自己全身傷痕纍纍,最寶貝的腳踏車也刮痕纍纍,眼見看就快要大哭出聲時,站在一旁的父親卻這麼說.哎,如今回想起來,實在是一點兒道理都沒有.那是她第一次騎上腳踏車,一定會跌倒的.當時大概只有四、五歲的孩子,跌倒的話就會大哭大叫,世界上她也真的大哭了,也大叫了. 不過,父親卻這麼說了. 自己站起來. 也就是說,一定,恐怕,就是那麼一回事. 夏目也必須靠自己站起來. "我到外頭去抽根煙再回來.有什麼事再叫喔." 所以亞希子說著走出了醫護站.香煙的火光在眼前微微搖拽.哎,實在是,這根煙,彎得太誇張了啦.香煙的紅光,紅色的螢光,微微搖拽. 她試著在心底說出方才吞進肚子裡的話語. 既然如此,不就全都得償所願了嗎?有時候也會覺得自己變成怎麼樣無所謂,對方的事情比所有一切,而且是比全世界都還要來得重要的.只要對方能夠展露笑容,無論怎樣都無所謂吧?那不就都已經全多做到了嗎?不論以後會發生什麼事,或是裡香很快就死了,裕一也已經達成那樣的心願啦.那個臭小鬼,你那個某某朋友,在自己沒有察覺的時候,不知不覺地把一切全都抓在手中了呀,已經全都抓在手中了呢. 第四卷 尾聲 底片 如夢似幻的夜透出了曙光。然後,一如往常般,那理所當然的早晨隨之降臨.我突然間被亞希子小姐捶醒,腋下還被塞進了一根體溫計.亞希子小姐不知道為什麼雙眼腫腫的,看起來很愛睏.我一說是不是熬夜啦,她就掀我囉嗦還捶我.哎喲,受不了耶.用得著忽然捶人嗎?這個人實在是喔! "我才要問你是怎麼回事哩?" "啊?" "你臉色真的是糟糕了." "是是嗎?"我慌慌張張地舉起手來摸臉頰,睡衣的袖子自然就被捲起來,而手臂也隨之露了出來.看到我手臂的亞希子小姐,發出"啊呀呀"的低沉聲音. "讓我看一下,裕一." "啊,你做什麼啦!" "就叫你讓我看一下嘛." 亞希子小姐硬是解開我的睡衣紐扣.嗚哇哇,被脫掉啦.我驚慌失措地想逃,不過怎麼可能逃得出亞希子小姐的手掌心呢,最後兩顆紐扣應聲飛了出去,一瞬間上半身就變得光溜溜的了. "這傷,是怎麼回事?" "這這個嘛" "為什麼會搞得全身是傷?"當我在牆面上像擺捶一樣搖晃時,全身上下都被撞來撞去.不管是肩膀、背部、腹部、手臂還有雙腳都有撞到.也因此我全身如今佈滿了無數擦傷及撞傷. "你到底幹了什麼好事啊?而且還有一股酒臭味?" "啊,啊哈哈." "我問你幹了什麼好事啊?啊~~~?" 真是驚人的魄力,比平常時還要恐怖,我半張的雙眼發直眼看著就要全招了,不過終究還是勉強熬了過去.昨晚的事是專屬於我和裡香的,怎麼可以和其他人分享嘛,即便是亞希子小姐也不一樣.面對罕見地採取強硬姿態的我,亞希子小姐流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 "你,有沒有吃什麼奇怪的東西啊?" "哪有,沒有啊." "哎,算了,見鬼了,你們這些男人還真是莫名其妙耶." 亞希子小姐一邊喃喃自語,一邊離去. 男人?莫名其妙?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啊? 話說回來,昨晚的事就像是一場夢.在那之後,我只和裡香又說了幾句話,便從房們離開病房.司、山西還有美雪,早已經在病房前等著我,而鐵哥好像早就已經回去了,大家也不太清楚是怎麼搞的,聽說鐵哥整個人嚇得半死,喃喃唸著什麼"老公公、老公公"的.那個鐵哥會覺得害怕還是件怪事. 我一笑,大家也跟著笑了. 山西那時候還毫不害臊地豎起大拇指. "好了,到屋頂去走走吧." 吃完早餐,我便拿著《蒂伯一家》和相機往屋頂去。因為天氣很好,我想去曬曬太陽,另外也必須去確認一下昨晚有沒有忘什麼在上面。 夏目也在那屋頂上。怪了,夏目那張臉昏昏欲睡的耶? "您早."姑且以敬語打了招呼. "喔." 夏目心情似乎很不好地這麼說.不知道為什麼也完全沒有往我這邊看的意思.只見他靠在扶手上,凝視著伊勢的街道.一旁的我,也一樣凝視著伊勢的街道.哎,有夠貧乏的,和夢中所見的東京根本就是天差地別. "戒崎." "什麼事?" "那台相機修好了嗎?" "沒還沒也不知道修不修得好" 一說完"借我",我還來不及回答,夏目便從我手中拿走相機,只見他拿著相機東弄西弄.啊喲,快住手啦!弄壞的話怎麼辦嘛!裡面有很重要的相片耶!有把裡香鬧彆扭的臉照下來耶,還有她害臊的臉耶,另外還有說"伊~~"的臉.還來,還來啦,夏目. "啊呀,完了嘛,這東西." 夏目乾脆地說:"底片完全咬死了嘛." "我知道啦!拜託還來啦!" "吵死了.真是的,少在那邊大呼小叫的.聽了就有氣,你來一下啦.快啊,叫你過來沒聽到喔." 我的頭髮被一把扯住,直接被拉著走. "乾乾嘛啦!" "很吵耶." "好痛、好痛、好痛!" "啊哈哈." "有什麼好笑的啊!啊啊,煩耶!快放手啦!叫你放手!放手,笨醫生!" "哇哈哈."我莫名其妙地就那麼被拖到了檢查室.而已進入室內的還只有夏目一個,我被單獨扔在走廊上.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抱著頭,被拉扯的頭皮痛得要死. "笨醫生!禿頭的話怎麼辦嘛!" 我在盛怒之餘大吼.走到遠處的護士大吃一驚地往這邊看,可是我哪管得了這麼多啊.我再度大罵: "還來啦!相機還來啦!你這個大笨蛋!" 那可是我的寶貝耶.我抓著檢查室的門把,"喀嚓喀嚓"地猛轉.但是,門好像從裡面鎖上了,打不開.笨醫生!還來啦!你到底在想什麼啊,喂!開門、快開門啦! 門豁然開啟.那扇門撞倒我的額頭,我在那股作用力之下往後摔了下去.我往後漂亮地滾了一圈後,坐在地上,瞪著走出來的夏目. "你,在做什麼啊?" "沒" "喏." 一個小小的固體飛了過來.是底片. "已經幫你捲好了,這樣一來應該沒問題了.只是底片已經有所損傷,沖洗的時候別到那邊的超商,記得乖乖拿到相片店去喔,然後,和店家說明情況,請他們幫忙洗出來.卡死之前的底片格應該全都有保留下來才對." "" "話說回來,你這台相機還真棒呢.NIKON的F2喔.給你用甚至還嫌浪費呢.喏,要好好珍惜啊."把相機交給我後,夏目就走了.只留下我手上的相機和底片.相機沒有壞掉,然後底片也安然無恙.那底片記錄著裡香的身影,害臊的臉龐、鬧彆扭的臉龐、說"伊~~"的臉龐那所有的一切我都能夠拿到手呀. "夏目醫師~~!" 對著那正要彎過轉角的背影,我大叫.一直以來對於夏目的怒氣、憤恨還有其他所有情緒頓時煙消云散.不,是整合在一起後轉化成另一種感情.我並沒有多加思考.而是自然而然湧出的話語.夏目停了下來.或許是聽我叫他"醫師",嚇了一跳吧. "非常謝謝您~~~!" 我深深低下頭.大約有十秒鐘,就保持著那樣的姿勢. 抬頭時,夏目身影已經消失了 然後 底片就在我的手中. 害臊的臉龐. 鬧彆扭的臉龐. 說"伊~~""的臉龐. 記錄著那一切的底片就在手中 第四卷 插圖 第五卷 序曲 遭受挑戰的勇氣 只要穿過連接走廊,那頭就是東樓了。我屏氣凝神地窺探四周動靜,半個人影都沒有,也聽不到任何腳步聲。我下定決心,踏出一步,然後又一步。就在此時,一股不祥的預感頓時襲上心頭,我慌慌張張地停下腳步。回頭一看,半個人影都沒有,也聽不到腳步聲,眼前只有一片空蕩蕩的寬闊空間。 「呼~」 我不自覺地呼了口氣,彷彿氣球洩氣時所漏出的空氣。事實上,心情也變得有些萎靡不振。話說回來,或許是我太疑神疑鬼了吧。對、對嘛。根本就不需要這麼心驚膽顫的嘛。不對,我才沒有心驚膽顫,只是稍微提高警覺而已。嗯,沒錯,就只是那樣。我凝視著手中那包東西,上頭寫著照相館名稱光明照相館,那是夏目幫我拿出來的底片所沖洗出來的相片。「底片沒問題喔。洗得很漂亮耶,要看看嗎?」光明相館的伯伯在店裡這麼問我,我卻回答他:「不,不用了。」因為我想和裡香一起看。裡香鬧彆扭的臉龐、喊「咿~~」的臉龐,還有害臊的臉龐,那一切如今都在我手中。 好,走羅 這次可要勇往直前喔。一步、兩步、三步,雙腳速度逐漸加快。雖然明知這根本就沒什麼大不了的,心跳卻仍舊持續加速。混蛋,鎮定一點,鎮定一點啊,笨蛋心臟,這根本就沒什麼大不了的啊。一拐過轉角,眼前是一條往前延伸的筆直走廊。這條走廊的那一頭,靠近盡頭附近就是裡香的病房。畢竟是醫院內部走廊,一來到這兒就不可能冷冷清清地杳無人跡,週遭隨處都可聽見交談或腳步聲,某處也傳來護士小姐推手推車的喀啦喀啦聲響。一回神,這才發現身邊病房門口就站著一位老婆婆。記憶中,應該是因膽管障礙住院的那位婆婆。老婆婆和我四目相接,隨即露出微笑,總覺得那是一抹相當開心的笑容。哈哈,我試著回以一笑,哎喲,臉頰在抽筋耶。老婆婆露出更為開心的笑容,一邊凝視著我。 說不上來為什麼,只覺得不妙大事不妙 但是,都已經來到這裡了,事到如今總不能掉頭回去吧。對啊,這裡都已經是東樓咧,離裡香病房已經不到數十公尺了呢,這種距離根本就沒什麼了不起的吧。趕緊邁步向前,不用一分鐘就到了吧。儘管懷抱著不祥的預感,我仍然舉步前進。老婆婆還在笑,那笑容更加深我內心不祥的預感。但是,出乎意料地什麼事都沒發生,我已經抵達裡香的病房。 『二二五號房秋庭裡香』 那樣的牌子就掛在門邊,到目前為止看過這牌子幾次了呢?有時是沉浸於絕望之中,有時是淹沒於幾乎令人窒息的希望中,我就站在此處,凝視著這牌子,那個「秋庭裡香」的名字。那一排文字讓我的面頰放鬆了下來,那個女孩就在這裡呢,那是比任何一切都要來得重要的人,遠遠超過這個世界、超越我自身的強烈存在,我以前從來不知道會有這樣的情緒。當然聽是有聽說過,另外也在電影、漫畫或小說中看過。只不過,那些東西根本就不行呢,根本就沒辦法表現出來嘛,這種情緒輕輕鬆鬆就超越那所有的形容啦!不論是什麼樣的語言、什麼樣的繪畫,又或者是多厲害的作家、畫家或音樂家,也不可能淋漓盡致地表現出如今我內心的情緒。 哇哈哈,我試著笑了笑,當然沒發出聲音。因為如果被聽到這種笑聲,一定又會被裡香嫌說:「好噁心,在笑什麼啊。」 我拚命壓抑湧現的笑意,手一邊伸向門把。 「裡香,我要進去羅」 話說出口的瞬間,門把隨之轉動,但那不是我轉的,門把自己就動了。我還來不及吃驚,門扉頓時開啟。 「喔,戎崎。」 從病房中現身的是夏目。 「你在這幹嘛啊?」 「啊?什麼幹嘛,我」 夏目絲毫沒有想聽我說話的意思,臉同時轉向病房中。喂,現在是怎樣啊,明明就是你自己先開口問我的啊,幹嘛把我當隱形人啊。 「那別忘了吃藥喔,裡香。」 夏目說著,同時像是故意把我推開似的一邊走出病房,門扉啪答一聲關了起來。這那麼一小片木板,卻硬生生地隔開通向裡香的空間。如今,那空間被堵住了,被堵在那一小片木板的門扉那一頭。 夏目正站在一個很不自然的位置我和門的中間那相當狹小的空間中。從我這邊看過去,夏目的臉龐近在咫尺,感覺上簡直就像整個堵在裡香病房前一般。 「那個,醫師。」 自從他幫我把底片拿出來以後,我就決定乖乖稱呼夏目為「醫師」了。 「怎樣?」 夏目以有夠接近的距離問。哎喲,混蛋,有夠近的,感覺上簡直就像是差那麼一點點就要接吻了嘛。哎喲,好噁心,好噁心,夏目。 「那個可以嗎?」 「什麼啦!?」 「什麼什麼就是我有事要找裡香」 「那又怎樣了?」 是在打什麼太極拳啊。 「什麼怎樣就因為有事,所以想進去」 「啊,不行。」 「啊?不行?」 「這是身為醫師的判斷。」 「發生什麼事了嗎?情況變糟了嗎?」 「不是,也不是那樣啦!」 「那是為什麼?」 「就跟你說是身為醫師的判斷了啊!」 這簡直就是雞同鴨講嘛。不論我問什麼問題,再怎麼追問,最後只會扔給我這麼一句話「這是身為醫師的判斷」。裡香的病情似乎已經穩定下來了,沒什麼特別的變化,也就是說恢復狀況良好。可是,夏目卻只會重複說「不准進去」。 「為什麼不行啊?」 我的聲音終究也開始出現殺氣。 夏目那彷彿高高在上的視線事實上也真的高高在上就是了,畢竟夏目比我高那麼一點點嘛投向了我。 「為什麼我非得向你說明不可呢?」 「那是」 「你是裡香的家人嗎?」 「不是啊」 「你和裡香結婚了嗎?」 「沒、沒有啊」 「所以就是不相干的人羅?」 「那個」 「所以就是不相干的人羅?」 「這」 「所以就是不相干的人羅?」 現在是怎樣啊,一直不相干的人、不相干的人重複念個沒完。 「是沒錯啦」 雖然火大,不過也只有認了。 夏目彷彿戰勝似的得意說道: 「只有家屬能夠會面。所以,你不行。」 「這可是」 「再見,戎崎。」 話一說完,夏目迅速邁開步伐。他的肩膀撞到了我的肩膀,害我踉踉蹌蹌地幾乎摔倒。但是夏目看來似乎完全不以為意,背影就那麼漸行漸遠。那個笨醫師,走掉的時候竟然還給我呼呼呼地笑。真的是呼呼呼地笑了,一定有笑啦。 我緊抓住裝著照片的袋子,懷著憎恨凝視夏目的背影。什麼不準會面,那一定是騙人的嘛。他只是因為不想讓我和裡香見面,所以才那麼說的。什麼醫師的判斷嘛!混蛋,說得倒好聽! 我本來打算和裡香一起看照片的。 我本來打算好好取笑她那張鬧彆扭的臉。 還有那張喊「咿~~」的臉。 那張害羞的臉也是。 本來是打算並肩坐在一起啊,臉靠著臉啊,一起看照片的。我在來之前滿腦子都想著這些。裡香害臊的臉龐、為掩飾難為情的生氣聲音,始終縈繞於腦海中。但是如今,我卻空虛地佇立於病房前。 哎喲,混蛋。 就那麼一次對夏目萌生感激的自己簡直就像個白痴。真是的,怎麼會有這麼討人厭的傢伙啊,混蛋。我突然間很想拔腿狂奔,很想全力衝刺,朝夏目背部使出下墜踢 身體自然而然動了,狠狠來個下墜踢吧。畢竟是從背後攻擊,再怎麼樣應該都躲不掉吧。我要讓你知道我的厲害,臭夏目。 但是,我的肩膀頓時被人緊緊抓住。 「啊,亞希子小姐!?」 「別這樣,裕一。」 亞希子小姐以相當低沉的聲音說: 「那傢伙可是很強的喔,你到時候一定又會被扁得亂七八糟的啦。」 「唔。」 雖然想反駁,卻無言以對。不論怎麼想,事實就如同亞希子小姐所說的。匍匐於夏目腳下的自己,鮮活地浮現眼前。 冷笑的夏目被打得毫無招架之力的我 那是副讓人幾乎想要噴淚的窩囊情景。 「如果你說什麼都要去的話,我也沒辦法。畢竟是個男生,有時候是會這樣的。怎麼樣?要去嗎?會被扁得亂七八糟的喔,做好心理準備了嗎?」 深思熟慮過後,雖然歷時大概只有一秒種。 「還是算了。」 哎喲,窩囊,有夠窩囊的啦,戎崎裕一。 第五卷 第一章 五千零五十圓 「啐!」 我一邊呢喃,一邊往自己的病房走去。在那裡撤退的確是我的錯吧。唉,可是,明明知道會輸還跑去跟人家打架也很笨啊。嗯,而且被打的話很痛耶,我最怕痛了。 我在連接走廊上停下腳步,隔著窗戶尋找裡香的病房。醫院大樓最角落的那個病房。裡香現在在做什麼呢?應該不會在睡覺吧,剛剛都已經超床了嘛。我閉上雙眼,試著想像身處於病房中的裡香。那雙明亮的大眼睛是張開的嗎,又或者是閉著的呢?說不定正在想著關於我的事? 夜闖病房事件過後,到今天正好過一個禮拜。事實上,這一個禮拜我每天都打算去找裡香,但是有時候是裡香的情況變糟,有時候是我要檢查,有時候就像剛剛一樣有夏目搗亂,結果到頭來也只見過裡香一次而已。而那一次也沒能好好說上幾句話,我們只能趁著短暫數秒,從門縫間確認彼此臉龐。那時候,我不自覺地流露燦爛的笑容,光看到裡香的臉,我就會笑成那副德行。從門縫間窺見的裡香臉上,也掛著和我同樣的笑容。雖然整個人瘦了一圈,她的笑容依然是可愛得亂七八糟。 「哇哈哈。」 我不經意地發出笑聲。 「哇哈哈。」 這次是有意識地試著笑了笑。唉,今天雖然見不到面,可是這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問題。日久方長,我們以後的時間還多的是,才這麼一、兩天有什麼關係嘛。沒錯,那天夜裡,我們已經將未來緊抓在手上了。手疊著手,一起緊抓住了未來。 我以雀躍的腳步往前走。兩側都是玻璃窗的連接走廊,盈滿春天溫暖的陽光,而我彷彿在那光芒中遊戲似地前進。我確認著陽光、溫暖的空氣,以及這個世界,一邊朝病房走去。 回到病房中的我,坐到床邊後,將裝照片的袋子放到一旁,隨即一股腦地躺上床。天花板上開了一大堆小洞,那些紋路看起來就像是那樣子的。在我剛入院,身體嚴重倦怠根本起不來的時候,整天就數著那些彷彿小洞般的紋路殺時間。數到大概七十個,就會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數到哪了呢。每當這個時候,腦子裡又會開始從頭數起,不過還是到七十個左右就會被搞迷糊了,就是這種永遠都玩不完的個人遊戲。 頭往旁邊一撇,寫有「光明相館」的袋子躍入眼簾。 「先來看看吧」 我一直都在忍耐,其實想看得不得了。我伸出手,試著拿起袋子。哎喲,想看,好想看喔。想看得亂七八糟哩。畢竟,裡香在笑耶,還在鬧彆扭呢,那些樣貌全都裝在袋子裡呀。 實在是有夠掙扎的 如果現在就看的話,和裡香一起看的強烈慾望就會隨之消逝。喂,裕一,戎崎裕一,你可要仔細想清楚啊。現在就看的確會很開心,那種快樂或許是無與倫比的,因為影中人是裡香嘛。但是,和裡香一起看不是更開心嗎?兩個人會坐在一塊兒,臉靠著臉,一邊說著各種感想一邊看!裡香肯定會覺得不好意思吧?到時候就可以就近觀察她那副樣子了?哪樣比較開心?現在就看,或是和裡香一起看,哪樣比較開心呢? 「根本就不用比了嘛!」 我終於大叫出聲,我的聲音迴蕩在這只有我一人獨處的病房中。 啊,不妙。 一個人像這樣喃喃自語,又突然大叫出聲,被別人看到只會被認為是個瘋子。唉,雖然旁邊也沒人在看就是了。話說回來,還真是驚險呀,差一點就要一個人先給它看下去了呢,了不起,裕一,你真的太會忍了耶。 我又開始碎碎念,一邊把「光明相館」的袋子放到邊桌上。 就在那一瞬間。 「好噁心」 突然傳出這樣的聲音。 咦? 我慌慌張張地抬頭,看到裡香就站在病房中。 那是我曾看過好多次的兩件式藍色睡衣,尺寸好像大了些,手一直到拇指根部都藏在袖子裡。長發在腰際搖曳,眉毛描繪出優美弧線,雙瞳好大好黑。 那是我數度、數度在腦海中描繪的情景。 時而絕望、時而狂喜、時而捫心自問「為什麼會被這種女生耍得團團轉」,卻又絕對無法忘懷的存在。 「好像一個人自己在那邊碎碎念然後又一個人自己大吼大叫」 她以眯得有夠細的雙眼望過來,那也是至今看過好多次的表情。還真是不留情面啊,裡香。總是這麼毫不在乎地把人罵得狗血淋頭,什麼笨蛋啦、好惡啦、給我滾到那邊去啦,快給我滾啦。聽了一定很受傷的,這是當然的呀,說真的有時候還會因此沮喪呢。不過,裡香是真的很有趣。實在是難得一見呢,這種女生。而且,只要習慣的話,嗯,被罵得狗血淋頭其實也不賴。不、不、不,我可不是什麼受虐狂喔。 「裡香?」 我目瞪口呆地說。 「啊?你在問什麼啊,裕一?」 裡香對我投以完全不留情面的銳利視線。 「不是我是誰啊?」 啊,是裡香。 不會錯的。 嘴巴會這麼壞的一定是裡香。 一股狂喜逐漸湧上心頭,越被她踩在腳底下,心裡就感到越雀躍。不是,不是啦,我真的不是什麼受虐狂喔。是裡香,嗯,這真的是裡香。不會錯的。站在眼前的少女的確是裡香。 我似乎不自覺地滿臉是笑。 「我要回去了。」 裡香倏地轉過身去,手伸向門把。 「咦,為什麼!?」 「裕一一臉淫笑有夠噁心的。」 「沒有啦,那是!可是我!」 我慌慌張張地想要追上去,裡香突然又轉了過來。 「看到我很開心嗎?」 她不懷好意地笑著。 「唔」 我之前總懷抱著某種期待。搞不好裡香會對我吟吟一笑,然後貼過來摟住我。因為她在手術前是那麼樣地柔順,似乎也讓我把一些事都忘得一乾二淨了。裡香的個性實在糟糕透頂,嗯,真的糟到讓人沒辦法輕鬆以對了。剛開始整個人是被一種萬念俱灰的感覺所包圍,過了好一會兒逐漸怒火攻心。 「裡香,你啊」 「怎樣?」 「像你這種人呢」 「是怎樣啊?」 儘管想破了頭,就是想不出什麼好詞句來,為什麼我的嘴巴會這麼笨呢?什麼都好啊,總之只要先大吼出一些莫名其妙的狗屁道理來,就會感覺平靜一點吧。乾脆試著真的生氣好了,像是大發脾氣亂罵一通之類的。只要認真的地抓狂生氣,即便是裡香也會怕吧。好歹我也是個男人,認真生起氣來,也是很有魄力的應該吧不,如果能有魄力就好了。 煩惱了老半天后,結果從我嘴裡吐出來的卻是這樣的話語: 「快坐下來啦!一直站著對身體不好吧。」 這算什麼啊。 我指向放在床邊的圓凳。裡香彷彿窺探似地望了我一眼後,出乎意料地乖乖坐到椅子上。我走過身旁,坐在床邊。和裡香的距離大約只有五十公分,只要伸出手就摸得到。說實在的,我好想緊緊抱住裡香,好想對她說出那些有夠羞於啟齒的台詞像是「我一直都在等你」之類的確認彼此的心意。 不過,唉,那樣未免也太不好意思了吧,也不知道可不可以真的那樣做,裡香說不定會生氣。不對,一定會生氣吧,應該不會覺得高興。她會怎麼反應呢?哎喲,真的搞不太清楚。 一回神,我才猛然察覺。 「你,自己跑出病房沒關係嗎?」 「其實是不行的啊。」 裡香環視房內。 「所以,我得趕快回去才行。我是趁媽咪去打電話的空檔,偷溜出來的。」 「喔。」 我佯裝鎮定地說。 其實,我很感動。裡香她,自己偷溜出病房跑過來的啊,全都只是為了到這兒來,也就是說為了見我。 果然好想緊緊抱住她喔,不過抱下去應該不妙吧。 「還是沒什麼變耶。」 「啊?什麼東西?」 「裕一的病房。我好久都沒來了。」 「喔,對啊。」 「大概就只多了那個花瓶吧。」 「花瓶?」 循著裡香的視線,那裡的確有個小花瓶,瓶內插著不知道叫什麼名字的黃色花朵。那是我媽大概三天前拿來的。 「其他完全都沒有變呢。」 「你對我的病房還真清楚。」 「之前因為可能再也沒辦法再看見這個病房了,所以才想好好把它記下來。最後一次來的時候,手術前那時候吧,就全都記下來啦。我還知道哪本書放在那個位置喔。」 一閉上雙眼,裡香念出好幾個書名。其中七成是漫畫,兩成是雜誌,剩下大概一成是小說,而那一成都是裡香借我的。我望向床邊堆積如山的書和雜誌,排列位置就如同裡香所說的一樣。這麼說來,這幾個禮拜我好像都沒再碰過那些書和雜誌。 裡香都記住了呀。 所有的一切。 把所有和我有關的事情,記得比我自己還清楚。 「答對了嗎?」 裡香張開眼睛問。 我點點頭。 「答對了。」 「嘿、嘿、嘿。」 洋洋得意的笑容。 啊,現在,就是現在啊,裕一,沒什麼好猶豫的吧。裡香她呢,全都記得一清二楚,那所有的一切。看哪,她這張得意洋洋的笑臉,不是可愛得不得了嗎?就是現在啊,站起來啊,根本就沒多少距離而已,只要伸出手就碰得到。緊緊將她擁進懷中,然後說出來就行啦。 是的,只要一句話,說出來就好了。 好 做好心理準備後,我準備起身,就算會惹裡香生氣也管不了這麼多了。我要好好傳達出自己的心意,讓她知道她人在這裡讓我有多高興,讓她知道我等她等了多久,我要把這些全部都傳達出去。 然而,首先起身的卻是裡香。 「我差不多該回去了。」 「是、是喔。」 你在點什麼頭啊,笨蛋裕一。現在還來得及喔,快動,快動呀,叫你動啊。 「那我走羅,裕一。」 「喔,走路小心點喔。」 哎喲,現在不是說這種話的時候吧! 裡香緩緩走向房門,背影也逐漸遠去。雖然明知應該趕緊行動,雙腳卻怎麼都動不了。我只能一邊傻笑,一邊呆站在原地。我又將眼睜睜地再次錯失重要的瞬間了。你這個膽小鬼。腦袋裡明明很清楚卻動不了。你這個膽小鬼。一直以來都是這副德行,現在又是這副德行,今後一定也是這副德行。你這個膽小鬼。 「裕一。」 裡香停下腳步。 「我們要永遠在一起喔。」 那一天,兩人互相許下的約定。 確切的話語。 無可取代的心意。 裡香露出理所當然似的笑容。 「嗯。」 自然地發出聲音。 「那當然啊,說好要永遠都在一起的嘛。」 然後,裡香就離開了病房。結果,沒能觸碰到她的身軀,就連一根手指頭都沒碰到,但是卻觸碰到了她的心。 嗯,是的。 的確是觸碰到了。 2 但是啊。 這所謂的人世間,為什麼總是天不從人願呢?明明有時候都覺得好事不斷,自此也會這麼持續下去,今後將順利地往前邁進。感覺上雙手似乎連天空都碰得到,一百公尺大概只要五秒就能跑完,每個人都會有這種時候吧。不對,五秒要跑完一百公尺畢竟也太痴人說夢了。什麼天空啊,就連天花板都碰不到嘛。我很清楚。不過有些時候,就是會那樣子的,有那種心情嘛。 對吧? 不論是誰,都會有那種時候的吧? 對吧? 不久之前的我,正是如此。裡香對著我笑,有時候還會害臊,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真的是棒透了。說真的,那時候好像天涯海角哪兒都去得了,什麼一百公尺五秒就能輕鬆解決呀,什麼天空一伸手就碰得到呀,小事一樁,勝券在握之類的感覺。 但是,如今的我卻 一回神,自己似乎嘆了一大口氣,美雪從床那頭以恐怖的眼神瞪了過來。 「不能鬆懈喔,小裕。」 「知道啦。」 「那你幹嘛還嘆氣啊?」 「那個你」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堆在眼前的教科書,恐怖的份量,所有科目甚至包括保健體育之類的,真的全部都給我全員大集合了。混蛋,美雪這傢伙也沒必要特地把這麼多書全都一起搬過來吧。 「這麼多書幹嘛一次全搬過來啦?」 「反正都非得拿過來不可的,乾脆一次搬完比較輕鬆嘛。而且,你憑什麼抱怨這個啊。很辛苦的耶,真是的,真是的,重得要命呢。」 眼見美雪怒氣衝衝,我也不敢再繼續回嘴。總覺得自從和裡香相遇之後,我就變得越來越軟弱了。不知不覺中養成了別人一生氣,就會不自覺閉嘴的習慣。明明眼前的不過是美雪而已啊。話說回來,真是不可思議,雖然覺得很煩,卻完全不覺得恐怖。面對裡香的時候,總覺得恐怖得要命,到底為什麼啊,這種差異。像美雪也是魄力十足地在發脾氣啊,啊,對喔,我怕的不是裡香,而是怕被討厭啦。如果是美雪的話,彼此都認識這麼久了,該說是妹妹或是姊姊呢,總之就像是親人一般。所以,也不會有什麼被討厭或是絕交的情況啦。 「小裕,你有沒有在聽啊。」 「啊,有啦。」 美雪那對恐怖的眼睛,逼得我不得不敷衍地點了點頭。美雪似乎也察覺到了我的敷衍,以彷彿還想說些什麼的眼神望向我,而我當然乾脆地視而不見,視線直接落到筆記上。 「喂,我才寫了五行耶。」 「那又怎樣啦。」 「真的要寫十頁才行喔?」 「沒錯,一科十頁,總共要寫八科的量。」 也就是說全部八十頁,規定的報告提交期限,再兩個禮拜就要到期了。如果沒辦法及時交出報告的話,就會慘遭留級。留級啊,聽起來多麼恐怖的詞彙呀。也就是要重新念一次二年級呢,「重讀白痴」,上體育課的時候也必須獨自一人穿著不同顏色的運動夾克。同桌而坐的同學一定會坐立難安吧對方一定會對我說敬語的不不不,如果不是敬語,而是聽到什麼「不敬語」的時候會怎麼樣呢我連想都不願意去想。 但是,即便面臨如此駭人的恐懼,報告卻毫無進展。 因為一下子是裡香的手術,一下子又是之後那場搞得雞飛狗跳的鬧劇,根本就沒有絲毫餘力應付報告。 但是,現實卻逐漸逼近眼前。 緩慢龜速地,一點一滴地,同時確實地逼近。 而那逐漸逼近現實的象徵,正是坐在我眼前的水谷美雪。據說是導師川村派她來監視我的,所以在我報告完成之前,美雪大概每隔一天就會來這裡報到。 順道一提,今天是第一天。 唉,我想任何事都是一樣的吧,萬事起頭難,不但會手忙腳亂,還會驚慌失措。就算是習慣後就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情,有時候就只有一開始怎麼樣都不順利。即便那張臉都已經看過大概一萬遍,小時候還一起玩過什麼扮醫師遊戲,就是那個看膩的程度媲美我媽的美雪,畢竟是第一天,我也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雖然想試著來搞笑一下,不過怎麼想都覺得好像會砸鍋,所以也就作罷。於是在無計可施的情況下,只好試著認真寫報告,結果重新提筆不過三行,換句話說前後總共才寫了八行,就再也寫不下去了。 啊,好想吼叫。 好想大聲呼喊。 哪寫得了十頁啊啊啊啊啊~~ 我姑且試著翻了翻日本史教科書。 既然如此,只好使出「必殺照抄」大作戰了。 「光照抄是不行的喔,小裕。」 「唔」 怎麼會被看穿的呢? 「要幾乎完全照抄也行啦,不過要一點一點地改變文字表現,然後每三行要加入自己的意見喔。再來呢,也可以一開始就先構思假設,用三頁說明狀況,到了第四頁再拋出一些假設就行啦。從那開始的三頁就是補強假設羅,然後第七頁開頭就要寫『但是,果真如此嗎』,從這邊開始用三頁反證,總之就是否定掉目前為止所寫的東西就是了。可是,不能有那種全盤否定的感覺喔。最後一頁就總結,寫作要穩當地彙整成『果然最先的假設是正確的』。這就是主論、反論跟結論。」 美雪狀似無聊地翻閱雜誌,一邊流暢地這麼說。她說得實在是太簡單了,一時之間讓我也覺得似乎真的很簡單,但是實際想要動筆時,卻連寫個主論都很困難。更別提該怎麼補強之類的,我根本就是毫無頭緒。 我含恨瞪向美雪。 「對了,你啊,以前國語成績都很好嘛。」 「小裕倒是很糟耶。」 什麼嘛,這冷冰冰的聲音。 「我以前的體育可是很拿手的耶。」 「只到小學為止羅。」 唔,果然還是冷冰冰的聲音。 再三考慮後,我下定決心試著這麼問: 「你為什麼要生氣啊?」 「我沒生氣。」 她如此斷言,直截了當的,頭也不抬。 「好了,手快點動啦!」 好不容易入春假,卻不得不常跑醫院報到,心情想必也好不到哪裡去吧。我雖然直覺事情沒這麼單純,姑且還是決定先這麼想好了。 我輕嘆了口氣,望向窗外,從天而降的陽光已經和春天沒兩樣,不久前還在冷颼颼的北風中顫抖的裸木,也掛上了斗大的嫩芽。只要再過一陣子,就會啵啵啵地冒出葉子來吧。我再度將視線移回室內,美雪的身影就在充滿著這種春天陽光的病房內。她坐在圓凳上,正閱讀著時尚流行雜誌。我望著她那背部線條、髮梢的搖曳方式,以及落在地面上的影子,一邊想起了往事。十年不,應該沒這麼久吧頂多就五、六年前吧。 那時候美雪常到我房間來玩,兩人幾乎是理所當然似地一起吃晚餐,一起洗澡之類的。我媽跟她說「我看你就來當我們家的孩子吧」,美雪是不是還嘿嘿嘿地笑了呀,而我在那種情況下又是什麼表情呢。我已經完全不記得了,不過大概是笑了吧,一定是的,嘿嘿嘿地笑了吧。 在那種關係早已消失無蹤的現在回想起來,以前那些日子感覺上還真是不可思議。而且,那種關係竟會在不知不覺中結束,感覺上更不可思議。這過程中也沒有什麼所謂的導火線,唉,不過襲胸事件要說是導火線嘛,也算得上是導火線就是了,事實上,在那更早之前,老早就已經結束了。 什麼時候呢? 為什麼呢? 我後來只有一點點是的,就只有那麼一點點感到寂寞。我也不是說喜歡美雪,才不是那麼了不起的情緒。只不過,對於有什麼已經完全結束,那樣的事實,實在難以釋懷。 美雪抬起臉龐。 兩人剎時四目相接。 「再不趕快寫就寫不完了啦。」 還在生氣喔,這女生。 到底是怎麼回事嘛。 哎喲,有夠麻煩的耶。 「我問你喔,美雪。」 「怎樣啦。」 「要不要喝點果汁或其他什麼東西啊?我請客喔。」 我姑且先試著讓她心情好轉。 美雪稍微想了一會兒,很快地說道: 「不用。」 哎喲,不行了到底該怎麼辦才好嘛 3 救世主降臨是在五分鐘之後的事。唉,也不是啦,雖然實在不想用「救世主」這種詞彙,不過就這次先這麼用好了。 「嘿,戎崎!」 山西發出元氣百倍的聲音,一邊走進病房。 「做好心裡準備要和那些一年級小鬼坐在一起了嗎?」 我瞪向山西。 「才沒有。」 「喔,還有監視的人作陪喔。」 山西嘻嘻哈哈地朝美雪望去,卻被惡狠狠地回瞪,0.1秒後視線又轉回到我這兒來。受不了耶,真是個沒用的窩囊廢,被女生瞪一下,就挫成這副德行。我把自己之前什麼樣子完全拋諸腦後,正這麼想時,一個龐大的身軀進入病房。 「咦,司也來啦?」 「唔,嗯。」 我們對彼此稍稍舉手打招呼。 「你們該不會是一起來的吧?」 「因為好像沒什麼事情做啊。」 司這麼說著點頭。 「就真的沒事做嘛,沒辦法只好來探病看看你羅。有沒有覺得我們這些朋友很難得啊,你可要心存感激喔,戎崎。」 山西立刻便以恩人自居。 醫院的單人房原本就滿窄的,像這樣一下子擠進四個人還真有點壓迫感。而且司實在是過於龐大了,這傢伙,是不是又變大了呀。光是司在,甚至讓人覺得房裡的空氣似乎都變得稀薄了。 「對了,這個,慰問禮。」 司遞過來的是赤福,是種以豆沙包裹麻薯的和菓子,姑且算得上是伊勢名產。 「哇」 我皺起臉來。 「怎麼啦?」 司從容悠哉地問。 我沉默地指向房內角落的冰箱。 「怎麼了嘛?」 站在冰箱旁的山西說著打開冰箱,冰箱裡已經放著三盒赤福了。隔壁大學生分我一盒,護士小姐給我一盒,母親的朋友又帶來一盒。真是的,為什麼就只有赤福集中到這兒來嘛。 「對不起是我們考慮得不夠周到」 老實的司露出沮喪的表情。 山西即從那樣的司的雙手中拿過赤福。 「啊,我呢,肚子餓了,可以吃嗎?」 「裕一好的話就好。」 「吃吧,吃吧。」 我說。 「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吧。」 「喔,那我不客氣羅。」 「Stop!等一等!」 就在那時候,始終保持沉默的美雪發出聲音。她快速起身,走近山西,拿起赤福,然後定神凝視盒子側邊。 「做做什麼啦水谷?」 山西一頭霧水地問,美雪沒有回答,緊接著蹲下身去逐一察看冰箱中的赤福。她將司帶來的那盒赤福放進冰箱後,拿出原本堆在冰箱中的其中一盒塞給山西。 「從這一盒開始吃。」 「為什麼啊?」 「因為保存期限快到了。」 「這還用問啊?」似的聲音。美雪接下來沒再多說些什麼,只是坐回圓凳再次看起雜誌。美雪的視線僅專注於雜誌上,那樣的態度彷彿我們都不存在似的。好像根本沒有一點點意思想要參與談話,或是提供一些好話題,又或是顯露出身為女生的俏皮可愛。 山西捧著那盒冷到不行的赤福,對我投以求救的視線。我只能輕輕地搖搖頭,到底該怎麼辦才好呢。司也只能嘻皮笑臉地傻笑。 「那個,美雪。」 「幹嘛?」 果然頭還是沒有抬離雜誌。 「可以稍微休息一下嗎?畢竟司他們都來了嘛,我去屋頂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氣就回來。」 「屋頂?」 我才在想她終於抬起頭來了呢,卻被她狐疑的眼神緊緊瞅著。 「想逃喔?」 「我不會逃啦,而且能逃到哪裡去嘛。」 「那,只有十分鐘喔。」 美雪望著手錶,冷冷地說。 「好硬、好硬耶,戎崎。這赤福的麻薯好硬,而且又冰,受不了耶,水谷那傢伙,四盒反正又吃不完,讓我吃最新的那一盒有什麼關係嘛。真受不了這些女生,幹嘛連這種小事情都要斤斤計較啊,這樣簡直就像是我的老媽子了嘛。」 一屁股攤坐在屋頂正中央的山西,發著牢騷一邊吃赤福。 「而且戎崎你實在也很天兵耶,赤福哪能放冰箱啊。這樣麻薯就會硬掉了啊,那種事應該是伊勢人的常識吧。哎喲,好硬,這麻薯好硬。哇,仔細看看,保存期已經超過五天了耶,真的假的啊。」 即便像連珠炮似地抱怨個沒完,他還是一口接一口埋頭苦吃。 我當然是把那副德行的山西當作隱形人,逕自在屋頂上晃蕩。因為剛剛一直都在寫報告話是這麼說啦,只寫了八行就是了像這樣呼吸一下外頭的空氣,心情舒暢多了。話說回來,好暖和喔,已經完全是春天了呢。 走在一旁的司似乎也有同樣的感覺。 「已經是春天了呢,裕一。」 他一如往常地以從容悠哉的聲音對我說。 我點頭。 「嗯,春天了呢。」 「你也住院好久了呢。」 「真的耶,原本明明說只要乖乖待著,大概兩個月就能出院的,結果都已經住大概一倍的時間了,真是吃不消。」 「吃不消?真的嗎?」 司問我。 唉,我大概也知道他想要說什麼,因為司很難得地流露出捉弄的眼神。的確,多虧必須一直住院,我才能和裡香在一起。一出院的話,每天早晚根本就見不到面了。 稍微猶豫了一會兒,我決定逞強死要面子。 「吃不消啊,說真的啦!」 我們對彼此嘻嘻哈哈地笑了。 終於漫步到了屋頂角落,我靠到浮現鐵鏽的扶手上,手掌感受著開始剝落的油漆粗糙感。眼前往外延伸的伊勢街景果然很小家子氣,受不了,簡直就是小家子氣威力全開了嘛。這裡不過就只是個逐漸沒落的鄉下地方。 司和我一樣也靠到扶手上。 「我呢,還以為裕一根本沒打算要出院呢。」 「什麼意思啊?」 即便瞭解他話裡的意思,我還是這麼問。 怎麼說呢,裝傻吧。 和山西截然不同的單純的司,單純地補充道: 「我是想說你可能打算一直陪在裡香身邊。」 「怎麼可能嘛!」 「我問你喔」 司話才一出口,立刻又吞了回去,而且頓時緊張了起來。我心知肚明,畢竟他的表情和態度已經道盡了一切。也因此,我似乎也跟著緊張了起來。好了啦,要問就快問啊,司。我明白啦,快啊。 「怎怎樣啦?」 我忍不住催促。 司好不容易才把問題問出口。 「裡香她,身體狀況還是不好嗎?她已經動過手術了吧?」 「唉,還是不太好耶!不過手術本身倒是成功就是了。」 我以雙眼追逐著流動的云朵,仔細一看,云朵正慢慢改變形狀。邊緣一角一會兒將天空的藍吞噬,一會兒又被那抹藍吞噬,同時逐漸變細。和緩的風吹過,我的濟海隨之擺盪,我的心也同樣隨之擺盪。 「她的病,也不是那種能說『治得好』或『治不好』的病。」 「咦?這是怎麼一回事啊?」 「聽說是心臟的那個,什麼膜之類的東西都壞掉了,我也不太清楚。之前那個手術勉強讓情況好轉了,不過移植的膜好像也不知道可以維持多久。要撐個幾年應該是沒問題,但是也可能明天就不行了,也或許是後天總之,就是這種感覺啦。所以,已經不是什麼治得好或治不好的問題了。總有一天,雖然不太清楚會是何時,總有一天時候到了之前也不知道那總有一天是什麼時候。」 我也知道自己在說些奇怪的日文,不過還是放棄繼續逐一說明。因為不用多加解釋,司一定也會懂吧。 「是明天、後天、五年後、十年後,連醫師都不曉得。總之,在那一天來臨前裡香都會一直活著,在那之前我想要一直和她在一起。雖然再過一陣子我就要出院了,到時候的事到時候再說吧,我只要每天來這裡就好了說真的,我其實是想要永遠都住院的。」 我嘿嘿嘿地笑了,卯足全力擠出笑容。哎喲,到頭來還不是說出了真心話。都怪司啦,誰叫他露出那張像笨蛋一樣的純真臉龐,隨隨便便說謊騙他的話,他肯定會完全信以為真的。唉,算了,反正是司嘛。可以讓我說出這些話的人,也只有司了嘛。況且我或許也希望有人可以聽我說說關於裡香的事。我不是那麼堅強的人,可以獨自承受著這一切走下去。但是,我一定要變強。我一邊望著逐漸改變形狀的云團,這麼想。就算只有那麼一點點,也要變強,為了裡香,為了我自己,我必須要變強。 「這樣啊」 司整個人變得萎靡不振,龐大的背部縮成一小團。 「已經治不好了啊」 「嗯,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不管是我或是裡香,都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 「裕一,你好厲害喔。」 「沒辦法啊,事情就是這樣嘛。」 手掌感受到開始剝落的油漆觸感,只要稍一移動,那油漆就會一片片地掉落到腳邊。 「沒辦法嘛。」 我只是重複著相同的話語。 之後,我和司就沒什麼交談,只管眺望眼前往外延伸的城鎮風景。雖然司數度想開口,每次卻又像是改變主意似地閉上嘴。司是對我不,是我和裡香所面對的現實,感到憤怒或悲傷吧。正因為如此,他沒有選擇漫不經心的安慰,或大驚小怪地將這一切全都矇混過去。司他,真像個孩子,和這傢伙做朋友或許是我的福氣吧。這種傢伙,還真是難得一見耶。如果是我的話,大概會說些無聊的笑話,沖淡這種氣氛吧。 我覺得此刻站在身旁的這個朋友很寶貴。 很想說聲「謝謝」。 想說「我很明白你的心意喔」。 不過,我卻沒有坦率到能直截了當地把那些話說出口。是的,我沒辦法像司一樣坦率。 人還真是奇怪呢。 我對於這一點覺得有點開心,也有點懊惱。 「喂戎崎」 但是,不論任何地方都會有把一切搞砸的人存在,我聽到那聲音回頭一看,山西就站在身後。山西不知道為什麼身軀彎成く字型,一邊還抱著肚子。是我多心了嗎?他的臉色顯得慘白。 「我要去一下廁所」 「啊?怎麼了?」 「肚子好痛剛剛好像不應該猛吃過期的赤福的」 我很想抱住自己的頭,受不了耶,這個沒情調的人。你給我把司指甲裡的污垢熬一熬喝下去!大概給我灌一公升下去啦! 「最近的廁所嗚在哪裡啊」 「下樓以後往右邊啦。」 「我知道了右邊喔糟糟了真的完蛋了啦」 「嗯,右邊,別搞錯羅。」 正因為如此,我姑且先撒了謊。 其實是在左邊才對。 4 「呼啊啊啊~~」 護士也是人啊,既然是人就會受到這種春天慵懶的氣息影響。正因為如此,谷崎亞希子從剛剛開始走路時始終呵欠連連。真是的,煩哪,好想回家睡覺。最近這一陣子,已經連續好幾天都忙得不可開交。本來嘛,在這種風和日麗的日子裡還要上什麼班,根本就是一種錯誤,應該開開心心到珍珠濱海公路(註:連接日本三重縣烏羽至奧志摩的濱海公路,沿途海岸景色優美)那去兜風的呀。哎喲,可是得先把SILVIA修好才行,引擎之類的情況不太好,好像是汽化器有問題。又要花錢了喔,那台車,真是個吃錢蟲耶。 「呼啊啊啊~~」 才剛打完第三十個呵欠,她看到對面有個臉部抽筋的少年正在奔跑。不對,好像和奔跑有點不一樣吧。他很明顯地是在趕什麼,可是整個人步履蹣跚、東倒西歪的,大概是因為雙手捧著肚子,所以沒辦法跑得很順吧。一接近,這才發現那個少年是戎崎裕一的朋友,不曉得叫什麼名字就是了。 「請請問一下。」 對方先這麼開口。 聲音不自然地飆高。 亞希子小姐將呵欠緊咬在嘴裡,一邊問。 「什麼事?」 「廁廁所在哪裡!?」 聲音果然還是不自然地飆高。 而且要哭要哭的。 然後還彎著腰。 「廁所?」 「是,是的!」 亞希子指向他走來的方向。 「那邊喔。」 「咦!那邊!?」 「是啊。」 「唔」 少年露出懊悔的神情,又或者是快要大哭出聲的神情。之後,隨即轉變成駭人的臉龐,不知道喃喃自語些什麼後,再次以那副步履蹣跚、東倒西歪的樣子邁開步伐,同時還是不知道在念些什麼。感覺上,似乎有聽到「戎崎」兩個字,還有像是「給我記住」之類的。 怎麼搞的啊? 是不是哪不舒服呀?真是那樣的話,或許應該幫幫他才對。但是從少年背影散發出的那股混濁的氣息看來,情況好像又不是自己所想像的那樣。唉,就這麼由他去應該不要緊吧。或許。 她喃喃絮叨著一邊向前走,一會兒陪長期住院的阿婆聊個沒完,一會兒又差點被同樣是長期住院的阿公摸屁股,最後好不容易才走回裡頭空間約八個榻榻米大小的休息室。 夏目正躺在已經出現破洞的沙發上。 「嗨」 他往這兒瞄了一眼後,開口道。 她從咖啡機拿出咖啡壺,將黑色液體注入紙杯,一邊說: 「睡一下吧,昨天不是值通宵嗎?」 她馬力全開發揮全身上下那一丁點兒的溫柔,姑且這麼說。 據說昨天舊國道二十三號發生交通事故,有三名急診傷患被一起送過來。雖然不是什麼危及生命的傷勢,不過值夜班的夏目應該也忙翻了吧。 話說回來,他還真是個耐操的男人啊。 在這種情況下,還直接連著上早班。 「沒有啦,只是眼睛閉一閉而已,又睡不著。」 他緩緩起身,把手伸了過來。 「咖啡,也給我喝一點啦。」 亞希子遞出那杯嘴巴稍微碰過的紙杯。 「來,拿去。」 「不好意思啊。」 在夏目啜飲那杯咖啡的同時,她又重新幫自己倒了一杯,咖啡的熱氣撲向臉龐。哎喲,完全煮過頭了嘛,這咖啡。果不其然,試著喝下肚後,那味道根本就無法讓人覺得是在喝咖啡,簡直就是泥水嘛。雖然已經完全喪失繼續喝下去的興致,可是也沒想要把它給扔了,於是她就拿著紙杯,靠在流理台邊。夏目卻一邊發出聲音,啜飲著那杯難喝的咖啡。 「對了,我說你啊,是不是一直在找人家麻煩啊?」 「找麻煩?什麼啊?」 「裕一啊。為什麼不讓他和裡香見面呢?」 「這是身為主治醫師的判斷啦。」 夏目頭也沒抬地回答。 「喔,主治醫師的判斷呀。」 「對啊。」 「這是根據什麼樣的狀態所作出的判斷啊,我有這個榮幸可以聽聽您的解釋嗎,夏目醫師?」 夏目不回答,只是簌簌地啜飲著咖啡。一遇到傷腦筋的問題就保持沉默,這是男人的慣用伎倆。亞希子也試著將咖啡送到嘴邊,有夠難喝的,真的是難喝死了。他竟然喝得下這種東西,還真令人佩服啊。亞希子凝視著從類似泥水液體所冒出的熱氣,決定試著單刀直入地問問看。她才不玩什麼拙劣的小手段呢,那種東西她最不拿手了。 「你和裡香認識很久了吧,是不是大概有十年啦?畢竟都那麼久了,所以自然而然地心境也變得像她父親一樣啦?女兒被別的男人搶走所以覺得不爽?」 夏目毫不掩飾臉上露骨的嫌惡。 「啊?你在說什麼東西啊?」 「難道不是嗎?」 啊,沉默了,好像被她說中了。好,下一步要怎麼走呢,她才在想是不是要繼續追打落水狗,後來決定就更壞心眼一點吧,所以暫且一個勁地竊笑。夏目往這兒瞄了一眼後,視線立刻閃開,大概過了三秒,又往這兒瞄了一眼。 「谷崎,你啊。」 「怎麼啦?」 「沒被人家嫌過心思不夠細膩嗎?」 「有啊。」 「可惡,少在那邊給我死皮賴臉的。」 「那,你找裕一麻煩果然是因為嫉妒羅?」 「怎麼可能嘛,我只是擔心而已啦。戎崎他呢,如果是個稍微正經點的傢伙倒還好,就表現得可靠一點啊。那傢伙不是成天遊手好閒的嗎?所以,應該說是沒辦法接受嗎,也不對,只是擔心而已啦。」 「可是,裕一才十七歲耶,十七歲不就是那副德行嗎?」 「也有那種可靠一點的十七歲啊」 「那你自己咧?」 劈頭被這麼猛然一質問,夏目啞口無言。唉,不論是誰都一樣。根本不可能會有什麼可靠、堂堂正正、充滿責任感、有能力又有執行力,人人稱羨的十七歲。所謂的人,與生俱來的不完美還真是沒完沒了,都得花上幾年,或是幾十年慢慢學習。而且,超級沒天理的是,像這樣好不容易一路學會了許多事後,剛開始學的都已經忘掉一大半了。結果,不論走到哪裡,活了多久,仍然維持著不完美。不完美地出生,不完美地死亡。啊,忘了是誰,好像有個作家曾經說過類似的話。我出生時是一副不完整的死骸,歷經數十年後成為一副完整的死骸大概是這樣吧。 「我很能體會你的心情啦,可是你就接受他嘛。」 「」 「那個臭小鬼好像也很拚命地想要變成一個大人呀。」 夏目露出驚訝的表情。 「你是說戎崎嗎?」 「雖然沒什麼長進就是了,也不可能因為這樣就變得了啦。只是,我覺得他那張臉好像也慢慢有點不一樣了,那孩子大概正在以自己的方式,拚命想變成大人吧。大概是有了想要守護的東西了吧。」 「想要守護的東西嗎」 她聽見夏目的呢喃,只見他雙手捧著紙杯,背部縮成一團。雖然看不見他的表情,不過可能看不到比較好吧。亞希子不自覺地竟然就這麼喝了一口咖啡,緊接著就嗆到了,實在有夠難喝,讓人作嘔的味道。但是,她往那邊一看,夏目還在啜飲那杯咖啡,背部似乎比方才縮得更小了。 「守護得了嗎,那個臭小鬼?」 「不可能的吧。」 亞希子乾脆俐落地回答夏目的問題。 「又沒有那麼簡單。」 「那不就沒意義了嗎?」 「有啊。」 「喂,你什麼意思」 「就算沒辦法好好地完全守護,光是想要去守護就有意義啦。然後呢,裕一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正拚命地想要變成大人,裡香也知道這一點。然後呢,裡香也已經領悟到那是不可能的,她是個聰明的孩子嘛。不過,就是因為聰明,所以也瞭解到了其他事情。那兩個孩子,都已經清清楚楚地瞭解了。搞不好,他們所理解的還在你之上呢。」 接下來已經不需要任何言語,所以亞希子沉默了。她把像泥水般的咖啡倒到流理台,把從咖啡機中取出的豆渣扔掉,倒入新的咖啡豆後,按下萃取鍵。熱咖啡發出噗嚕噗嚕的聲音,開始流入咖啡壺。到萃取完成大概花了三分鐘,這段時間已經足夠讓人思考。 「來,別再喝那麼難喝的東西了啦!」 她從夏目手中拿起紙杯,遞給他一杯新沖的咖啡。 「很好喝耶,這個。」 剛喝下一口,夏目便開心地這麼說,臉龐變得有點孩子氣。 亞希子哇哈哈地笑了。 「因為沖的人厲害嘛。」 夏目也哇哈哈地笑了。 「你也只有按扭而已嘛。」 「說得也是啦。」 兩人就那麼持續笑了好一會兒,此時傳來某人從走廊跑過的聲音,其中還伴隨著喀啦喀啦推推車的聲響,一定是護士吧。接下來可以聽見一陣笑聲,當那聲音遠去後,四周頓時靜了下來。亞希子一邊凝視著在地板上閃動的春天陽光,繼續說: 「真的只有按鈕而已呢。」 5 穿著外套來明顯是個錯誤,外頭的酷熱讓人汗如雨下,額頭、脖子和腑下已經全都是汗了。都怪每天都很期待收看天氣預報中(因為負責預報的氣象姊姊實在有夠可愛),氣象姊姊她還是那麼可愛地說「今天是睽違已久的冷颼颼天氣喔,請多注意穿著呦」,所以我才會特別注意穿著,乖乖穿外套來的。但是啊,從天而降的陽光格外耀眼,感覺上反倒像是邁入初夏了。 「哪穿是住什麼外套啊!」 大聲咒罵後,我脫下外套。那件升上高中時媽媽買給我的粗呢大衣,還真不愧是便宜貨,總之就是重得不得了。像這樣一脫下來,身體一下子都變輕了。 只不過,一旦把外套脫下來後露出來的就是兩件式的藍色睡衣。 從對面走來的大伯,以一副「怪了?」的感覺看著我。是的,看著穿著兩件式睡衣,佇立於車站前馬路正中央的我。我猶豫了約三秒,現次將手伸進外套袖子。即便我可以沒常識地偷溜出醫院,畢竟還沒有沒常識到敢穿著兩件式睡衣逛大街的地步。 一穿上外套,整個人立刻又被包覆於悶熱的熱氣中。 「好熱太熱了那個笨蛋氣象姊姊」 我像隻狗一邊哈哈哈地喘氣,一邊走進商店街拱廊。 陽光一被擋掉,四周感覺上就變得涼快了點,同時也變冷清了。雖然現在是大白天,不過有一半商店都已經拉下鐵門。雖然似乎是所有地方城鎮共通的現象,不過伊勢這邊所謂的城鎮空洞化問題更加急速惡化,站前商店街已經完全凋敝,現在能夠維持正常經營的店舖變少許多。像這樣凝視著這條所謂的「鐵卷門商店街」,便想起了往事。嗯,就是這裡呢,就是從這邊進去沒多久右邊的那間店,以前是一家鞋店呢。父親老嚷著要一雙白色皮鞋,正好在這找到一雙中意的。「找到了耶」,父親這麼告訴我後,似乎特別開心,後來是不是還買了鯛魚燒給我吃啊。 那間鞋店如今也拉下了鐵門。 此情此景簡直就像是象徵著伊勢這個城鎮一般,雖然在縣內好歹也被視為核心都市,不過入口卻只有持續減少的份。還有傳言說站前的百貨公司也已經決定要關門大吉了,像我們常光顧的店便宜的簡餐或電玩店也正慢慢減少。只有一點點,嗯,是的就只有那麼一點點,我對這一切感到有點落寞。 所以,之前才想要離開這裡。 哪兒都好,曾經很想到某個遙遠的地方去。 到一個不是伊勢的地方去。 正當我茫然地想著這些事情時,背後有人叫住我。 「小裕?」 一回頭,站在那裡的是美雪。 「嗨。」 我隨便打了聲招呼。 美雪彷彿瞪人似地望向我。 「又偷溜出醫院啦?」 「一下下啦。」 「什麼嘛,什麼一下下啊。」 「不是啦,就裡」 我硬生生地把「裡香」兩字吞進肚裡,因為如果說實話,似乎會被瞧不起。我本來還期待裡香在手術結束後會不會變得柔順一點,結果根本就沒有這種事,那傢伙還是老樣子,是個口無遮攔的壞心眼女生。今天早上,護士小姐跟我說是裡香托她帶來的,然後給我一張折好的字條。我飄飄然地一打開字條,上頭只寫著幾個字。 太宰治、人間失格。去買來。 就我這個一直以來被吩咐過各式各樣類似跑腿差事的苦命鬼看來,這些字的含意實在是簡潔易懂。總之呢,唉,就是說「我想看,去給我買來」。即便是在根本見不了幾次面的狀況下,命令還是能夠像這樣傳達過來,裡香還真是個任性妄為的女生。 「就突然想看看書。」 因為不想讓自己為人做牛做馬的現實曝光,我姑且先撒了謊。唉,小謊而已啦。想看的人不是我,是裡香嘛。 「所以說想去買一下。」 「什麼書?」 「太宰治的《人間失格》啦。」 喔,美雪說,頂著張似乎了然於胸的臉龐。感覺上彷彿被對方自顧自地看穿了一切,然而我這個當事人卻完全搞不清楚狀況,也或許是因為這樣心情也有些微妙。 「古川?」 美雪說的是書店名。 「是啊。」 「我也要去,反正想看看雜誌。」 「喔,好啊。」 就這樣,我們開始並肩而行。我無精打采地在鐵卷門商店街前進,話說回來,我真的已經好久都沒再和美雪單獨走在鎮上過了。上一次是半年前不,大概是一年前吧,總之,已經久到記不清楚了。我偷瞄了她一眼,美雪的頭髮就在我肩膀附近飄蕩,真是不可思議,我記得美雪以前比我高啊。現在只要一轉向旁邊,大概只會看到她的額頭吧。啊,對了,大概是我長高了吧,我也不太清楚就是了。 「小裕,有沒有好好地寫報告啊?」 「有啦。」 「今天下午也會過去找你喔。」 「有時候休息一下怎麼樣?每隔一天就要來,你不是也很辛苦嗎?」 我試著滿懷柔情地說。 但是,美雪似乎絲毫感受不到那樣的柔情,瞪了過來。 「你要是再偷懶,就真的會被留級耶。」 「不是啦,剛剛不是說過了嗎,我不是要偷懶,是說怕你辛苦嘛。就算你不過來,我也會好好寫報告的啦。」 「騙人。」 哎喲,怎樣啊,這女人? 幹嘛要板著張這麼臭的臉啊? 我的聲音不禁轉為低沉。 「沒騙你啦。」 「反正我會去。」 「我知道啦。」 之後,我和美雪都很不高興地陷入沉默,只是持續並肩走在鐵卷門商店街。即使肩並著肩,步調一致,心卻完全沒有在一起。 約五分鐘後一抵達書店,我便指向階梯說: 「我要上二樓看看。」 「嗯。」 啐,連個像樣的回答都沒有,看都不看這邊一眼。 「那我走羅。」 雖然心裡火大,不過也不是什麼值得逐一提出來抱怨的事情,所以我就直接往二樓去了。這家書店感覺上就是一樓擺雜誌,二樓放一些漫畫或文庫本之類的書。我嘴裡唸著「太宰、太宰」,一邊尋找文庫本的書架,看了好幾次都找不到《人間失格》。其他作品倒是蠻多的,不過就是沒有《人間失格》。 「哇,怎麼辦?」 這麼一來肯定會惹裡香生氣,還得聽她大吼大叫的,那個女人的話,一定會質問我「連一本書都找不到喔?」我焦躁地一再確認,可是沒有的東西再怎麼確認就是沒有。看這情形沒辦法了,只好到隔壁一站的書店去找了。雖然必須繞點遠路很麻煩,不過總比惹裡香生氣好多了。 「沒有嗎?」 一回神,美雪已經站在身邊。 「啊,嗯。好像剛好被別人買走了。」 「那我們去舊書店吧,我想那裡應該會有《人間失格》這本書的,畢竟是名著。」 「這樣啊。」 「好了,走吧。」 美雪說完乾脆地邁開步伐。我望著她那飄蕩的發絲,一邊追了上去。美雪一走出店門口便直接右轉,在第一個十字路口走出商店街拱廊,似乎是要去附近的舊書店。 「你,書店那邊逛完了嗎?」 聽我一問,美雪稍稍舉起右手給我看。 「雜誌已經買好了。」 她拿著書店的紙袋。 「買了什麼雜誌啊?」 「升學考試雜誌。」 「現在就買羅,會不會太早啦?」 「你在說什麼啊,小裕。真要比起來,我已經算晚了耶。手腳比較快的學生,老早就開始準備了呢。」 「喔。」 畢竟我從去年底就開始住院,現在已經徹底脫離這種高中生活的時間表了,也大概是因為這樣,對這方面的事完全沒什麼真實感。不過仔細想想,我們再過不久就升三年級了,的確到了會思考升學考試或就業等問題的時期了吧。 「真糟糕耶。」 我頓時焦慮了起來,這麼說。 「真糟糕呢,說真的。」 話說回來,美雪為什麼不回去啊?都已經買到想買的雜誌了,不用特地陪我到舊書店去吧。 「你也要到舊書店去買什麼嗎?」 「也沒有啦。」 怪了,她是不是有點吞吞吐吐的呀? 我覺得莫名其妙,所以也搞不懂接下來該以什麼樣的態度,繼續問些什麼,或是應不應該繼續問下去,只她沉默地繼續往前走。美雪她果然也是不發一語。當我們走過鐵工廠前面時,可以聞到鐵器燒灼的氣味,作業場內側啪嚓啪嚓地閃耀著藍白色光芒。即便閉上雙眼,那光芒仍舊在黑暗中停留了好一會兒,啪嚓啪嚓地恣意迸射。 在舊書店中一下子就找到《人間失格》了。 那本已經完全褪色的書被塞在書店前的花車中,翻閱封面一看,右邊角落還以鉛筆寫著「50」,也就是說這書賣五十圓。我隨便翻一翻確認內頁,同時聞到舊書特有的氣味,版權頁寫著昭和三十四年(西元一九五九)等字。 我帶著那本老舊的書,走進店內 從明亮的場所一下子走進幽暗的店內,雙眼在瞬間什麼都看不見。我雙手扶著拉門停下腳步,一邊眨著雙眼,當雙眼逐漸習慣幽暗的同時,我找到了。是的,找到了。 「啊!」 書架最上方的右邊角落,有五本黃色封面的書排列在一起,是《蒂伯一家》。我大吃一驚,張大嘴巴呆望著那五本書。那是手術前,裡香在病房裡交給我的。她以毛毯半掩的臉龐說道:「慢慢看喔」。我在手術期間,裹著粗呢短大衣看了,然後發現那句話,那是永遠都忘不了的一句話。即便忘卻自己的名字,忘卻自己的歲數,失去所有一切,也一定會留到最後的一句話。那時候,我並不在舊書店裡,而是在那個夜裡,那條走廊上手術室前的那條走廊上,屁股感受著地板的冰冷。 終於,美雪問我: 「你想要那些書嗎?」 我終於回到舊書店,身體某處還能稍稍感受到手術進行中的氣息和地板的冰冷 「也不是啦。」 某個點子就在那瞬間浮現。 「啊,嗯,我想要,我要買。」 我說。 美雪似乎嚇了一跳。 「咦,真的嗎?」 「這種書很難找的耶。」 我自然而然快速說道,一點兒也沒錯,像這麼老舊,而且又是什麼法國文學的書,說實在的可真難找呢,有夠幸運的耶。我對於這樣的幸運感到興奮,背部使勁挺直,勉強把那五本書拿下來。那些書被整整齊齊地以塑膠套密封住,沉甸甸的重量感覺很好。 「太棒了,超級幸運的。」 我仍舊是一副興奮的模樣,抱著《人間失格》和《蒂伯一家》,快步走向收銀台。雖然有什麼「漫步在云端」之類的形容,不過感覺真的就是如此。我沒有多加考慮,只管歡欣鼓舞地一股腦勇往直前。 收銀台有一位簡直就像排列在書架上的舊書一般老朽的阿伯,他稍微看看我的臉後,就念出價格。 「五千圓和五十圓總共五千零五十圓。」 「咦?」 我愣住了。 「五千零五十圓?」 我壓根沒想過會這麼貴,不過,是完全沒注意到有價格這一回事。但是仔細一看,《蒂伯一家》上的確貼著一張寫著「五千圓」的標價。大概是一本一千圓,五本加起來五千圓吧。畢竟是很罕見的書,而且聽說都已經絕版了,所以才會標這樣的價格吧。也就是超出一般舊書行情的增值價格,這絕對沒什麼好奇怪的,這樣的價錢也是理所當然的。 五千圓那是我一個月零用錢的總數。 而且,到了月中當然也不可能還剩下那一筆錢,我的錢包裡只剩一千多圓而已。真像個笨蛋,不看標價就直接拿到收銀台這邊來,這樣簡直就和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頭沒兩樣了嘛。我到底是在做什麼啊我。 「五千零五十圓。」 阿伯冷冷地重複,一邊窺探似地望向我的臉。 「唔,喔。」 雖然點了頭,我卻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焦慮難安。 五千圓不,要五千零五十圓喔 雖然明知只能放棄,卻怎麼樣都無法放棄,更何況我怎麼有臉把什麼「沒錢」說出口嘛。但是,也只能放棄,也只能說出口了。只好啊哈哈地笑著打圓場,把書放回書架,然後垂頭喪氣地趕緊閃人吧。快啊,笨蛋裕一,趕快向阿伯道歉啊,說「對不起」呀,說你錢不夠啊。哎喲,可是好想要喔,《蒂伯一家》。畢竟,那可是絕佳的點子耶,如果被別人買走的話,一切就會化為烏有了。下一次領零用錢是可惡,兩個禮拜以後耶。如果在這兩個禮拜之間被買走的話,怎麼辦嘛,好不容易才想到的好點子就會化為烏有了。唉,不過應該還好吧,沒那麼容易就賣出去吧,可是這種可能性也不能說完全沒有啊。快啦,快道歉啊,放棄了啦。哎喲,可是真的不想放棄啦。 就在我舉棋不定時,五千圓被付了出去。是右手拿著錢包的美雪。她左手拿著五千圓紙鈔,然後將那張五千圓紙鈔放在櫃檯上。 阿伯沒說半句話,然而投來的視線卻再明確不過。 這樣好嗎? 阿伯對一切了然於胸。沒確認標價就跑到櫃檯,知道錢不夠就開始焦慮不安,身旁的女生幫忙拿出這筆錢,猶豫著該不該接受的小鬼正面臨抉擇。我望向美雪的臉,美雪卻始終面無表情,不是在生氣,也沒有在笑。在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情況下,我再度看向阿伯,阿伯的視線仍舊堅定明確地探詢。 這樣好嗎? 阿伯的視線讓我益發焦慮,或許應該先干脆接受再說,不過有部分的我就是不想這麼做,那個似乎背負著什麼奇怪東西的我。放下啦,那種東西有人說不要背著無聊的東西啦。喂喂喂,怎麼可以放下呢另外一個聲音說那應該是要一直背到最後的吧。 到頭來,我還是沒辦法抉擇,就只是順著情況發展隨波逐流罷了。我拿出錢包,找到五十圓硬幣手,把它放到五千圓紙鈔的旁邊。 嗯我並沒有選擇 單純只是因為這麼做最輕鬆,我才會這麼做的。 6 一走出舊書店,陽光再次灑落到我們身上,兩個輪廊清晰的影子落到地面上。大的那個影子是我,一旁小的那個影子是美雪。我沉默地邁開腳步,一步接一步不停往前走,右手拿著的袋子裡裝著六本書。那些書好重好重,重到甚至讓人想把它們給扔了。明明不久前還那麼開心雀躍,現在卻一蹶不振。為什麼事情會搞成這個樣子呢,就算我想破頭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不對,是本來就沒辦法好好思考清楚。 可惡,美雪為什麼要幫忙出錢呢? 照剛剛那樣不就好了嗎。那樣的話,我就能隨便道個歉,隨便笑一笑,唉,窩囊是窩囊啦,不過就只是那樣而已啊。然後去找媽媽哭訴,預支零用錢以後再去買。如果不准我預支零用錢的話,就熬過那整天提心吊膽會不會被人家買走的兩個禮拜後,看到書還很幸運地留著就立刻買下來。是的,就只是那樣而已。 結果呢,美雪這傢伙! 發現自己正在想這些事,我變得更沮喪了。錯的不是美雪,而是我。不,也不對吧,這根本就不是誰對誰錯的問題呀。那麼,心情為什麼變成這個樣子呢? 我都被搞迷糊了啦 那是讓人束手無策的莫名其妙情緒,我連自己為什麼焦慮難安都搞不清楚。或許應該單純地先高興再說吧,只要對美雪說什麼「謝啦」、「thankyou」之類的,就沒事啦。然而,卻有個沒辦法這麼做的自己存在,那是個心胸有夠狹窄的自己。 「真是太好了呢!」 美雪說: 「在舊書店裡是很難發現這種書的耶。」 「對啊。」 我的聲音毫無抑揚頓挫。 我們並肩走在古老的町屋前,再次經過鐵工廠時,還是可以聞到鐵器燒灼的氣味,火花啪嚓啪嚓地四處迸射。這次我沒有立刻把雙眼閉上,而是抬起頭來,直直地凝視太陽,接著才把雙眼閉上。我看見的不是火花而是太陽的殘像。 背後傳來美雪的聲音: 「那書,是你想看的嗎?」 「咦?」 「是你想看的嗎?」 「不,也不能這麼說啦!」 唉,該怎麼說才好呢,要解釋也很麻煩耶。那股焦慮不對,甚至搞不清楚是不是焦慮,總之就是混亂的情緒阻礙了一切。話說回來,美雪從剛剛開始話就變多了。不,也不是這樣的吧,只是因為我變沉默了吧。 「總之,就只是想要而已。」 我好不容易才擠出這麼一句話。 也不知道認不認同,美雪發出鼻音。 「哼」 結果直到兩人告別,不論是「謝啦」或「thankyou」,我都沒能說出口。甚至連錢要什麼時候還,當然也都隻字未提。 「唉。」 我嘆了口氣。 《人間失格》和《蒂伯一家》就扔在床上,那真是個最棒的絕佳點子,說實在話,真的是最棒的了。 然而如今,我卻完全陷入低潮。 甚至不知道到底該怎麼辦才好。 「唉。」 反正就只會嘆氣。 我穿著外套,一股腦地躺到床上去。結果,一不小心壓到《蒂伯一家》,腰部附近被書角刺得好痛。但是,我也無意再去變換姿勢,就那麼感受著疼痛,持續躺著。哎喲,我為什麼會這麼鬱卒呢? 五千圓美雪幫我付掉了 也因此,我才能得到壓在身下的那團堅硬物體,那就像是美雪幫我買的東西一樣。可是呢,我其實是想要自己買的。話雖如此,也只是媽媽給的零用錢就是了。不過又沒讓別人出手幫忙,這根本就是兩碼子事。更何況竟然還是讓女生出手幫忙,實在是糟糕透頂了。 門扉傳來「叩叩叩」的聲音,是敲門聲。 「請進。」 是媽媽,或是護士小姐吧。 然而,都不是。 「你這個笨小鬼,又偷溜出醫院了喔。」 夏目一進門,才剛走近就一腳向我躺著的床鋪鏘一聲踹下去。 「你也給我差不多一點。」 「喔,是。」 或許應該乖乖先道歉的,不過全都因為整個人被各種情緒擺弄得昏頭轉向的,所以連這種小事都不會,只是曖昧地點點頭。話說回來,為什麼夏目會跑到我這邊來呢?夏目又不是我的主治醫師。 「請問,有什麼事嗎?如果是偷溜那件事的話」 「不是啦,那根本就無所謂也不對,那也不太好啦,總之不是那件事就是了。」 「啊?」 「就是,那個。」 這個凶暴的醫師很罕見地流露出特別曖昧的態度,當我還在納悶時,夏目瞄了我一眼今天常常被人像這樣子瞄之後,才問我。 「戎崎,你有洗澡嗎?」 「洗澡?一個禮拜洗三次啊。」 我其實是想更常洗澡的,不過主治大夫有交代一個禮拜只能洗三次。 「再多洗幾次比較好啦。」 但是,夏目直截了當地這麼對我說。 「啊?你在說什麼啊?醫師交代一個禮拜三次耶。」 「我這個當醫師的說可以就可以啦,好了,過來。」 我的脖子被一把抓住,直接被他拖著走。由於夏目快步往前走,害我都快要摔倒了。 「痛、痛、痛!你在幹嘛啦!」 「唉,過來就是了啦。」 「幹嘛啦!為什麼每次都要像這樣把我拖著走啊!」 「唉,習慣了嘛。」 「什麼習慣哪有這種歪理啊啊,真的很痛耶!會跌倒啦!我說真的啦!」 就在我大呼小叫的過程中,我們已經抵達浴室。浴室離我的病房特別近,感覺上就像是個小小的澡堂,裡頭有一個大概可以泡十個人的浴池,還有一個大概可以坐十個人的沖澡處。住院病患只能在指定日子進入這間浴室,而我昨天才剛進來過。 「陪我吧。」 夏目說著脫去白袍,然後脫掉襯衫。 「快,你也脫啊!」 「為什麼我非得進去洗澡不可呢?」 「其他男人會『結伴共尿』,不過我們這就叫做『結伴共浴』了呢。」 夏目哇哈哈在大笑,一邊迅速從脫衣間走進浴室。到底在打什麼主意呀,這個笨醫師,真的很莫名其妙耶,比亞希子小姐還讓人摸不著頭緒。雖然相過趕快回病房去好了,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也不想就這麼回去。唉,算了,泡泡澡也很舒服啊。而且,總覺得悶悶地不痛快,像這種時候泡個澡或許也不錯吧。 我脫掉兩件式睡衣,走進浴室,熱氣隨即從四面八方湧來。夏目肩部以下已經泡在浴池中,我用熱水沖過身體後也浸入澡池。 「這水好熱喔。」 「是啊。」 「我比較喜歡熱一點的水,這樣的水溫剛好。」 「喔,我比較喜歡溫一點的水。」 我們這是在說什麼沒營養的話啊? 不知道心中想法是否全顯露在臉上了,夏目陷入沉默,我當然也跟著沉默。瀰漫的熱氣自浴池升起,夏目只剩一張臉隱約浮現在斜前方。 沉默持續了約一分鐘。 「昨天呢,被谷崎訓了一頓。」 先開口的是夏目。 「亞希子小姐?」 「嗯,有夠狠的。那傢伙,還真是一點兒都不留情面。」 「亞希子小姐才不會留什麼情面,管他對像是誰都可以發飆臭罵一頓。之前有一個叫做多田先生的在這裡住院,他真的是個年紀都已經大到快死掉的老爺爺。結果,她還是會對著那個快死掉的老爺爺,吼什麼:『你給我去死吧,臭老頭!』。」 「太過分了吧。」 「真的很過分吧。」 「根本就是魔鬼嘛,谷崎亞希子。」 「沒錯,真的是魔鬼呢。」 我們齊聲大笑,只要講到亞希子小姐,再多都有得聊。譬如說像是漫畫裡那個海螺太太冒冒失失的啦,又或是出乎意料的其實很溫柔啦,可是一火起來簡直像魔鬼一樣恐怖啦。我覺得這個世界上,如果能多點像亞希子小姐一樣的人就好了。這麼一來,或許連我和夏目都可以像這樣一邊笑著想聊多久,就能聊多久了。 「對了,你被訓了些什麼啊?」 「嗯?」 「被亞希子小姐啊。」 「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啦。」 夏目的視線從我身上閃開,同時抬起臉龐。由於他始終盯著同一個方向,我以為那邊有什麼東西,所以也順著那傢伙的視線望過去,可是卻什麼都沒看到,就只有飄蕩翻騰的熱氣而已。然而,夏目卻在看,的確是在看著什麼。夏目的那雙眼睛,到底看到了什麼呢? 「真的沒什麼大不了的啦。」 簡直就像是在說服自己的聲音。 我洗了把臉說: 「這樣啊。」 「啊。」 「亞希子小姐,就算是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也會發飆呢。」 我開始覺得有點頭昏了,於是兩隻手伸出浴池,直接掛在浴池邊緣。呼,這樣的嘆息自然而然地自嘴裡逸出,簡直就像個老頭兒。 「我今天做錯事了呢。」 「做錯事?」 「是啊,不過是一件很無聊的事就是了。」 我很乾脆地說剛剛發生的事,找到想要的書、想用自己的錢買下來、可是錢不夠讓女生朋友幫忙出。要是平常的自己,大概不會開誠布公地向夏目說出這種事情吧。可是現在,或許是因為浴池的熱氣,還是其他什麼原因吧,又或是我已經沮喪到連夏目都想要依賴了反正搞不太清楚,就是這麼滔滔不絕地全說了出來。 「總覺得那句『謝謝』就是說不出口耶,也不知道是為什麼。」 「是喔。」 「這是為什麼啊?」 「那種事情我哪知道啊,我怎麼可能瞭解你的情緒嘛。」 夏目嘻嘻哈哈地笑說。 喂,明明就知道嘛,這傢伙。是啊,就是這樣嘛。這種話題才不適合頂著一張嚴肅的臉討論嘛,根本就很明白呀,這傢伙。真有你的,夏目吾郎。 當然,我也嘻嘻哈哈地笑。 「那種事情,真的連自己都搞不清楚呢。」 「嗯,真要說起來的話,不就是『自尊』之類的在作祟嗎。畢竟是個男人嘛,在女人面前總會想要耍帥吧。可是就是因為帥不起來,所以才會覺得沮喪吧。」 「嗯,好像也會這樣呢。」 「就是帥不起來喔。」 「真的帥不起來呢。」 「因為這樣而感到洩氣的自己,只會讓自己更洩氣吧。因為這根本就沒什麼大不了的。明明稍微道個謝就好了,不過就是說不出口。自己的小家子氣只會讓人更洩氣吧。從日常見到的例子看來,或許有這種事吧。」 「確實好像也會有這種事呢。」 「畢竟,所謂的『常見』就是因為實際上常發生,所以才常見嘛。」 「原來如此。」 「還有,女人那麼幹脆就把錢給掏出來,那種『了然於胸』的感覺也很讓人洩氣吧。自己這邊可是慌了手腳,對方那邊卻不是這麼一回事。與其這樣,還不如被罵說『你是白痴啊』,感覺上還比較痛快呢,不是嗎?」 「啊,對耶,對耶。」 「這種事很常見的呢。」 「真的是很常見呢。」 我們之後還是一直唸著「常見、常見」,一邊互相點頭。 「自己不爭氣還真討厭喔。」 「很討厭耶。」 「不過呢,到頭來大概也只能承認自己的不爭氣吧。那樣或許還比較有男子氣概,而且呢,戎崎」 「什麼?」 「會很輕鬆喔,坦率承認的話。」 「果然,真的是這樣的喔?」 「嗯,徹底承認這個小家子氣的自己,會比較容易過活的。」 「真不愧是個大人耶。」 「表面功夫畢竟也得做漂亮一點啊。」 哇哈哈,我們笑了。哇哈哈、哇哈哈,持續笑著。我們的笑聲迴蕩在浴室中,簡直像是有幾十個人同時在笑。我們之後沒再聊太多,迅速洗過頭髮和身體,便步出浴室。步出走廊時,兩個人全身都暖呼呼的。 「喂,戎崎。」 「什麼?」 「你以後隨時都可以和裡香見面喔。」 「咦?」 「她的病情現在也慢慢穩定下來的,可是不可以帶著她到處亂晃喔。這樣吧,你就每天下午一次,帶她去散步個十五分鐘吧,到屋頂上去再走回來時間大概剛好吧。拜託你羅,戎崎。」 夏目自顧自地,而且迅速這麼說完後便快步離去。 「唔」 在他的背影消失之前,我都持續思考著。 他這種心境的轉變是怎麼一回事呀,不久之前都還在頻頻阻擾我和裡香見面啊。還說什麼「拜託你羅」,唉,我看算了吧。不管我再怎麼想破頭,都還是搞不懂那個笨醫師的腦袋裡到底裝些什麼。我比較在意的反倒是夏目這次來,或許只是為了跟我說「你可以和裡香見面羅」,就因為這樣還特地約我去泡澡。 他為什麼要這麼大費周章呢? 我思考著,是的,再三推敲思索。然後,我得到了某個結論,或許夏目不知道該怎麼和我打交道。就像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和夏目打交道一樣,或許夏目也覺得我很難應付吧。 總而言之,能和裡香自由會面是件好事。 再好不過了。 那天下午,就像之前所說的一樣,美雪來找我。她仍舊是面無表情、惜字如金,完全沒有樂在其中的感覺,儘管是單純出於義務,還是規規矩矩地每隔一天來報到。走進病房的美雪沒正眼看我,就直接坐到圓凳上,翻開自己帶來的教科書。 「今天是古文,先好好地把該念的範圍唸完」 「已經唸完了喔。」 「咦?」 「我也有試著寫報告了,可以幫我看一下嗎?你覺得寫得像這樣可以嗎,因為自己看也搞不太清楚。」 我遞出活頁紙,美雪才終於以難以置信的眼神望著我。 「你已經寫啦?」 「嗯,才寫了一半多一點就是了,後半段只寫了準備以什麼感覺去寫的總而言之就是只有摘要而已。」 「真的?寫了一半這麼多?」 美雪接過活頁紙隨便翻了翻,然後從頭開始仔細閱讀。我在那期間始終靜靜等著,到她讀完為止,大概花了五分鐘吧。美雪再次以驚訝的雙眼看著我。 「我覺得你寫得很好耶。」 「是嗎,太好了。」 「雖然推論有些部分過於天真,不過也已經夠好的了。還有,後關段的摘要如果照這樣寫的話,篇幅可能會過長,我想把其中一項刪掉應該會比較好吧。」 「我知道了,那就在今天之內把它寫完吧。」 我攤開她還來的活頁紙,拿起自動筆振筆疾書。好了,接下來才是關鍵,到目前為止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呢。話說回來,美雪那傢伙還真的大吃一驚呢,她可能沒想到我會先寫好一半吧。好了,把那個拿出來吧,記住喔,要輕輕的喔,輕輕的,感覺上好像若無其事的喔。 「喂,美雪。」 我儘可能佯裝漫不經心,一邊遞出一張紙。 「這個你先拿著啦。」 接下紙張的美雪一臉狐疑。 「借據?」 「嗯,因為有跟你借錢啊。」 那張紙上這麼寫著。 借據 本人戎崎裕一向水谷美雪借款五千圓。 一個月內定必歸還。 之後還有日期和我的簽名,因為是自己寫的,字很醜,實在稱不上是張像樣的借據,不過拿來應應急應該也夠了吧。 「也不用非得寫這種東西啊」 「形式嘛,形式。」 我哇哈哈地笑了。 「我還錢以後,就幫我撕了吧。」 美雪流露出複雜的表情,那還用說嗎。高中高學之間的金錢借貸竟然還用什麼借據,實在是太小題大作了。但是,這樣比較好。不對,是不做點像這樣的事情,心裡就是無法釋懷。 「謝啦,美雪,你幫了我一個大忙耶。那時候又沒錢,慌慌張張地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而且如果在那裡不買的話,可能以後就買不到了。說真的還好有你幫忙呢,我很感謝你,謝啦。」 我滿臉堆笑,一邊滔滔不絕。哎喲,臉部沒抽筋就謝天謝地啦。話說回來,我還真的八百年都沒真心誠意地向美雪說過一聲「謝謝」了,不,搞不好這還是第一次耶。儘管想破了頭,也想不起來上一次到底是什麼時候呀。 我又繼續對不知所措的美雪說: 「你就先收下吧,我是真的很感謝你,所以也不想馬馬虎虎的。」 這名話流暢地脫口而出。 既沒結巴,臉部也沒抽筋。 可能是因為這是發自內心的真正話語吧。 「這樣啊。」 美雪緩緩地彷彿將什麼嚥了下去。 「那我就先收著。」 那一天,古文的報告完成了。只花一天就寫到了最後,簡直就是鴻運當頭。 還真是轉禍為福啊。 第五卷 第二章 往過去、往未來 「不好意思」 直截了當的話語。 真的是簡潔明了。 我是懷抱著緊張到不行、煩惱萬分,甚至覺得胸口即將漲破的情緒,把人給找出來的。打電話時,按數字鍵的指頭還會發抖,這說不定是我十七年人生中最緊張的時刻。約定碰面的地點是錦水橋上,因為那正好位於竹久同學家和我家中間。時間是下午三點,明明就是自己指定的時間,講電話時還一邊在便條本上寫了三次「錦水橋」,「三點」也寫了五次。看來下筆似乎是有夠用力,一把那張便條紙撕下後,就發現底下紙張上出現「錦水橋」和「三點」等字樣合計八個刻痕。 總而言之,就是有那麼緊張就是了。 胸口怦怦跳。 像個笨蛋一樣。 可是當結果降臨,還真是直截了當又簡潔明了。 「我覺得水谷你是個很好的女生,這可不是什麼客套話,我是真的這麼覺得。可是,我已經有女朋友了。」 「嗯。」 自己正在點頭。窩囊的是在他還沒把所有的話說完之前,我已經什麼都明白了。 「所以,對不起。」 「嗯。」 我點頭,同時順勢低下頭,就在我低頭的當下好想回去。因為,我不知道抬頭時,應該用什麼表情來面對他。我既沒有堅強到能夠面帶笑容,也沒有柔弱到淚眼相對,所以一定只能露出一張要笑不笑、要哭不哭的臉而已。和青梅竹馬戎崎裕一不同,竹久同學是個很細心的人,他似乎也察覺到我這樣的情緒,所以彷彿呢喃般地說「那我走了」,之後便離開了。當我好不容易抬起頭來,那和春季完全沒兩樣,略顯朦朧的藍色天空躍入眼簾。已經是春天啦,但是剛剛,我的春天已經走了呢。啊,有點不一樣吧,在來臨前就已經徹底結束了。 「怎麼樣?」 我的朋友玲奈隔了好一陣子才過來,她在不遠處等我。畢竟在這種情況下,身邊立刻有人陪也是很痛苦的。 「果然是不行喔。」 玲奈勉強擠出笑容。 「這也沒辦法啊。」 「他已經有女朋友了嘛,何況竹久又是個還滿專情的傢伙。」 這不是安慰,也不是激勵,該說是那種淡然態度的拿捏分寸嗎,總之她的一如往常讓我鬆了一口氣。如果這時候又被大大安慰一番,反而會更加沮喪吧,讓玲奈陪我來真是個正確的決定。玲奈她很熟悉這種戀愛場景,該說像個大人嗎,總之和我不同,很懂得人情世故。 「那回去羅。」 「說得也是。」 我們過了橋,沿著運河沿岸步道前進。或許由於氣候逐漸轉暖,潮水的氣味也隨之變濃,還有小魚彈跳出水面。我甚至驚訝地發現,自己並未受到打擊。也是啦,畢竟老早就知道了嘛。他已經有女朋友了,而且很珍惜她,他又是個正經八百的人,也不可能腳踏兩條船,想要橫刀奪愛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要不要順便到車站的儂特利去?」 玲奈指向紅色招牌。 「啊,嗯。」 總覺得似乎有點累了。 「走吧。」 我因為沒錢,只點了小杯可樂。玲奈她則是豪爽地點了杯中可,甚至還外加一份薯條。 「太好咧。」 才一就座,某部分感覺很像大人的同班同學這麼說,一邊微笑。她拿著寫有號碼的塑膠牌。 「他們說薯條現在正在炸,我們可以吃到剛炸好的喔。」 「剛炸好的很好吃呢,就算是速食店的也一樣。」 「嗯,剛炸好的很好吃耶。」 這是怎麼回事呢,玲奈就算平常說話時也有種嫵媚的感覺。該說是成熟呢,還是慵懶呢,那種感覺不僅止於用字遣詞,即便是用手指玩弄頭髮的動作,或是頭部傾斜的方式,都在流露出一種成年人的成熟韻味。像我就不可能,就算做相同的動作,也會顯得很孩子氣,「不過是個小鬼頭」的那種感覺。這其中的差別到底在哪裡呢? 店員終於把薯條送來了。 「我請客,你吃一半吧。」 「謝謝。」 僅僅數百日圓的激勵,恰到好處的好意,這樣便能坦然接受,也會覺得感激。真的,玲奈實在很瞭解狀況。 剛炸好的薯條很好吃,兩人不禁一口接一口。 「好好吃喔。」 「我呢,薯條最喜歡儂特利的了。」 「吃起來辣辣的呀。」 「肯德基熱呼呼的薯條也很難取捨,可是附近就是沒有肯德基嘛。啊,對了,你知道這家店也要關了嗎?」 「咦,真的嗎?」 「聽說是這樣耶,我朋友的朋友就在這裡打工啊,那個女生的消息應該不會錯的。」 「這裡也要關羅。」 車站前的店舖一家接著一家消失。 「最後這一根為水谷美雪的勇氣致敬。」 玲奈將一根炸得酥酥脆脆,看起來很好吃的薯條遞過來。我配合她打趣的態度,也打趣地接了過來。 「那我就心懷感激地收下羅。」 薯條很好吃,因為是最後一根,那屬於儂特利的辣味感覺上更為濃郁。也或許是因為這樣,眼角稍微熱了起來。這是怎麼搞的啊,事到如今才這樣,剛剛明明都沒事呀。哎喲,不過,也稱不上是什麼「打擊」啦,何況自己也的確是完全不把這些當作一回事的呀。 或許,我對於竹久同學的感覺早已不能說是喜歡了吧 一直以來都是單相思,而且打從一年級就開始了。雖然朋友都勸我索性表明心跡算了,可是終究還是做不到,只能將這份感情深埋心底。在這期間竹久同學也開始和其女友交往,慢慢地也會撞見他們兩人濃情蜜意的模樣。每次只要一想起那樣的畫面,說有多難受就有多難受,然而不可思議的是在此同時,偶爾也能嘗到幸福的滋味。那種感覺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是因為竹久同學看來很幸福,自己也隨之感到幸福嗎?還是因為下意識中將自己和竹久同學的女友合而為一,自顧自地品嚐起別人的幸福來了呢?如果是後者的話,未免太可悲了吧。 總之可以確定的是,漫長的單相思,讓那輪廓逐漸變得模糊,我或許已經被困在那所謂「喜歡」的情緒中了。如果不喜歡的話反而奇怪,很想讓那非常美好純淨的感覺永遠別變質。 但是,這都是非常一廂情願的想法罷了。 我很明白,自己才不是那麼美好純淨的人,不美好純淨的人是不可能懷抱著一顆永遠不變的純粹心靈。不知是誰,曾經說過這麼一句話。 圓形的水桶只能盛裝圓形的水 嗯,真的是這樣呢。不論到什麼時候,無法保持一顆永遠純粹心靈的自己,充其量大概也只能擁有那種程度的戀愛罷了。被困在無聊的事情中,有時候會錯意,即便明白毫無意義,仍舊一再重蹈覆轍。如果把這些東西全說出口的話,玲奈大概只會聳聳肩,簡單說句「不管什麼人都一樣啊」。 「被甩了呢。」 也因此,連這種事都由自己說了出來。玲奈她「嗯」地點點頭,感覺上似乎很瞭解一切,於是我又繼續說: 「可是,還好有說出來。」 「不說的話,很難有個了結嘛。」 「嗯。」 「話說回來,你為什麼現在才想到要告白呀?你不是老早以前就說過很喜歡竹久的嗎?」 「到底是為什麼啊?」 「那是你自己的感覺吧,還問哩。」 啊哈哈,玲奈笑了。 啊哈哈,我姑且也笑了。 「也對啦。」 「唉,不過呢,就是自己的感覺才最棘手耶。」 「真的耶。」 「而且我們呢,畢竟都還只是小鬼而已嘛。」 話是這麼說,玲奈的口吻聽來卻完全沒有小鬼的感覺。 我們滔滔不絕地繼續聊東聊西,整整聊了三十分鐘後,才在店門口和玲奈道別。笑著說什麼「打起精神來喔」的玲奈,果然還是一副從容慵懶的樣子,站姿也顯得很好看,讓我更覺得自己有夠孩子氣。 我獨自腳步蹣跚地走著,昨天和青梅竹馬的小裕一起走過的道路,如今則是一個人在同樣的路上往前走。那時候在書店把錢拿出來以後,小裕看起來真的很不爽耶。就算我主動跟他講話,也完全不回答,只會「嗯嗯啊啊」的。我當時想,他大概生氣了吧,因為自己擅自主張幫他出了錢。我只是因為身上剛好有錢,而且明白小裕真的很想要那套書所以才幫忙出錢的,不過仔細想想,那麼做或許不太好吧,大概會傷到男生那所謂的「自尊」吧。 我知道自己刺傷了小裕,所以剛開始還客客氣氣地主動跟他說話,想讓他心情好一點。可是小裕始終保持沉默,只有我自己一個人說個沒完,沒多久我也開始火大了。最後,兩個人都不發一語,雖然走在一起,卻完全沒有在一起的感覺。 可是。 就在數小時之後我一到醫院,小裕的態度卻一百八十度大轉變。他竟然以幾乎讓人感到吃驚的坦率感覺,向我低頭。 說什麼,謝謝。 說什麼,真的幫了我一個大忙。 而且連借據都事先準備好了。 明明數小時前還是個為了無聊情緒意氣用事的小鬼,卻好像在剎那間變成了一個大人。因為舊書店那件事耿耿於懷的我,倒反而像是個小鬼了。本來以為不可能有所改變的小裕正逐漸轉變,而且不僅止於舊書店這件事。 說實話,我會向竹久同學告白也全都是因為小裕。 在那個天空掛著半月的夜裡,小裕為了到秋庭裡香的病房,拚命在牆壁上跑著。明知絕對做不到,很明顯地根本就不可能,依然馬不停蹄地跑著。那副德行實在叫人不忍卒睹,甚至顯得可悲,不過就是因為實在太過於可悲,甚至讓我的淚水幾乎奪眶而出。 那可悲的身影始終留存於某處。 那可悲的身影在身後催促著我。 那個窩囊、愚蠢又軟弱的戎崎裕一,照理說應該比自己更像個小鬼的戎崎裕一,如今卻簡直判若兩人這一點,讓我覺得特別懊惱。此起失戀的痛,不知道為什麼對自己這個人所萌生的空虛,以及懊惱反倒顯得強烈。 哎喲,煩耶。真的有夠討厭的。 為什麼只要一遇到小裕的事,情緒總是這樣亂糟糟地難以理出個頭緒呢? 那通電話是在當晚十點打來的。 「我跟你說喔」 是山西保。 我完全搞不懂山西為什麼會打電話給我,只是直覺一定又想拜託我做什麼奇怪的事了。說不出為什麼,反正就是有這樣的感覺。 「什麼事?」 我小心翼翼地問。 山西說明原委。 我的預感果然成真了。 2 我一如往常在早上七點起床,只要在醫院這種地方待外了,就會自然而然地徹底融入規律生活。洗臉、刷牙,然後大口吞下也稱不上有多好吃的早飯。變得能夠忍受粗糙食物,或許也算是住院生活的額外好處(?)吧,我一邊這麼想,正在咀嚼最後的醬菜時,夏目來了。 「戎崎,快換衣服。」 「啊?」 又在說什麼奇怪的東西啊,這個笨醫師? 「什麼?換什麼衣服啊?」 波滋波滋作響。 我咬著醬菜。 波滋波滋作響。 「要出去一下啦,趕快換衣服。」 「出去?去哪裡?」 「那個等一下再跟你解釋啦,沒時間了。二十分鐘之內沒到宇治山田車站,特快車就開走了。快啊,就叫你快一點呀。不要再吃那種難吃的醬菜了啦。不是叫你快一點了嗎,快啦。」 這話根本一點道理都沒有嘛。人突然就殺到這裡來,突然不知道在急什麼,突然發起脾氣來。簡直就是莫名其妙嘛。但是,夏目看起來實在太急了,我彷彿被感染似地放下筷子站起來,脫下兩件式睡衣,換上平常的衣服。哎喲,搞什麼啊?為什麼只有這件俗到家的襯衫呀?嗚哇,這件褲子,糟糕透頂了啦!褲頭竟然還是雙褶的喔!?雖然實在不想以這身打扮出門,可是媽媽又沒有準備其他衣服別看我這副德行,好歹也算是個住院病患,外出服就只放這一套而已所以也只能勉為其難了。 「走羅,戎崎。」 一確定我換好衣服,夏目快步走出病房。喂!等等!還沒拿錢包,也還沒梳頭髮根本就還沒準備好嘛! 「戎崎!」 但是,那個急性子的傢伙竟然就在走廊上鬼吼鬼叫起來。 「馬上就去了啦!」 我無可奈何地這麼大叫,隨即頂著一頭亂發衝出病房。緊接著,轉眼間就被拉著坐上計程車抵達宇治山田車站,轉眼間被帶上特快車。八點十四分發車,往名古屋的特快車,第三節車廂的十三號A和B座位。夏目彷彿理所當然地一屁股坐到靠窗的A座位,而我則坐靠走道的B座位。話說回來,和夏目坐得這麼近實在有夠討厭的,所以我儘可能將身子往走道那邊挪。 「請問」 「怎樣?」 「要去哪裡啊?」 「濱松。」 我大概知道這個地名,不過一時之間想不起確切位置,只知道是在靜岡縣。 「大概是在名古屋和靜岡中間啦。」 我好像有點印象又不太確定,總之就是比名古屋更過去,然後呢,還不到靜岡的地方。在一次搖晃之後,列車開始移動。一方面因為現在正好是通運時間,列車中塞滿穿西裝的上班族,而一不注意看起來頂多就像個學生的夏目,和除了學生以外不可能還有其他身份的我,在這其中顯得格外突兀。 我一邊望著看來很愛睏的夏目打呵欠,好不容易才整理好在我胸口迴旋打轉的混亂詞句。瞧我這不是問得很客氣、冷靜、而且又講道理嗎? 「為什麼要去濱松呢?」 「那裡有間我以前待過的醫院。」 「那是要做什麼特別的檢查嗎?」 「啊?你是笨蛋喔?A型肝炎哪需要做什麼特別的檢查啊!」 哇哈哈,我不自覺地想要大笑出聲。這擺明了就是那樣吧,他是存心想找碴吧。我可是很客氣、冷靜、而且又講道理地問他,沒必要這樣回答吧。還說什麼「你是笨蛋喔」,根本就搞不懂我們哪一個才是大人了嘛! 「那,為什麼要去醫院呢?」 「才不去醫院咧,誰跟你說要去醫院的啊?」 唉,他的確是沒說過啦。 「那,到底是要去哪裡呢?」 「去了就知道了啦。」 「我,是個住院病人哦?」 「我知道,這不是廢話嗎?」 「住院病人去那麼遠的地方沒問題嗎?」 呼啊啊,夏目打了個呵欠。 「這種細節別斤斤計較啦,不過是A型肝炎而已,死不了的啦。」 「幸田醫師他,知道這件事嗎?」 那個幸田醫師是我的主治醫師,他和夏目不同,是那種溫溫吞吞的類型,可以說是有點靠不住嗎,甚至是過於缺乏明確果斷的魄力就是了。 「大概事先跟他報告過了啦,我就隨口說是之前的同事對你的病情有興趣,所以稍微借一下人而已。不過呢,那是騙他的就是了。反正幸田醫師就是那種人嘛,嘴裡說什麼『啊,喔』的,就點頭OK啦。話說回來,他可能完全搞不清楚是什麼情況就是了。畢竟那個醫師,好像有點呆頭呆腦的嘛。」 剛剛那番話該不會是說同事的壞話吧,而且還說什麼「騙他的」。到底在搞什麼名堂啊,這個醫師? 「請問」 本來還想繼續追問下去,卻被他厭煩透頂似地揮了揮手。 「我要睡覺了,給我安靜一點。」 「啊?」 「我熬通宵值夜班耶,到名古屋站再叫我。」 他接著在十五秒後便開始打鼾。我是發自內心、非常認真地想在夏目臉上塗鴉,如果不做點這種事的話,似乎就難以繼續壓抑我這顆已經氣到毫無理智可言的心了。 到底是在想什麼東西嘛,這個笨醫師? ¢ 見面場所是月夜見宮,那是座充斥於伊勢市內的伊勢神宮別宮。我雖然住在伊勢,一直以來卻始終搞錯日文讀音,以為是「TUKIYOMIGU」,不過其實那個「宮」不念「GU」而是「MIYA」(註:日文漢字讀音分為音讀與訓讀,在不同情況下可能有不同讀法,故有此言)。 我倚靠在這比外宮或內宮還要小很多的鳥居上,以運動鞋前端撥弄著大粒砂子。在這春假期間,而且還是和男生約好碰面,單以這樣的情境看來還真是有點曖昧,可是只要一想到對像是何許人也,就完全曖昧不起來了。 到了約定時間十點,對方仍然沒有現身,竟然這麼臭屁讓我等他,我看還是打道回府吧。十點五分,還沒來,這是故意讓人等的某種戰略嗎?如果真是那樣,就跟他絕交,雖然兩人的交情原本就沒好到可以絕交的地步就是了。十點十分,慢慢覺得有點孤單了。十點十五分,已經完全覺得孤單得要命了。十點二十分,終於有個聲音叫我。 「那那個」 但這聲音和約好的對象不同,搭訕嗎?在這種地方?孤單感轉為怒氣,我瞪向那個聲音。 「咦?世古口?」 然而映入眼簾的身影卻讓我大吃一驚。 「唔,嗯。」 世古口縮著龐的身軀點點頭。 「對、對不起,我遲到了。」 現在是什麼情況啊,要我等在這兒的是山西,不是世古口呀。可是,站在眼前的這個龐然巨物,除了世古口以外還會有誰呢。為什麼是世古口呢?為什麼要跟我道歉呢? 正當我猶豫著該問些什麼,怎麼問時 「是山西突然聯絡我,其實就是剛剛而已。」 世古口這麼說。 「他跟我說:『水谷在這邊等,希望你去一趟。』」 「那山西呢?」 「聽說是因為爸媽有事被一起拖去了,他還跟我抱怨說其實他根本就不想去的,可是被他爸媽硬押著非去不可,感覺上好像很懊惱。然後,他就說『這樣對水谷不好意思,你幫我走一趟吧』。」 世古口真的像是剛剛才臨危受命,和我同樣滿臉疑惑。看他講話上氣不接下氣的,大概是跑來的吧。總之,因為對方不知所措,自己反倒能夠鎮定下來。簡而言之,山西是臨脫逃了。什麼爸媽有事嘛,那種東西甩頭別理它就是了啊,可是他沒有那麼做,然後呢,反倒把責任塞給大好人一個的世古口。 「我明白了,可是我在電話裡沒問他今天要做什麼。」 山西在昨晚的電話中,完全沒提要做什麼,只以一副有夠故弄玄虛的感覺,重複「反正是很厲害的事情就是了啦」。不對,他好像是說「我真的想到了一個很厲害的點子耶」。啊,除此之外他是不是還說了些什麼啊。 『這可是為了戎崎喔,我們一起助他一臂之力吧。』 自己會來到這裡,或許是衝著這句話吧。如今,戎崎裕一這個名字,莫名地擁有某種奇妙的重量。那是一種搞不清楚該扔出去,或是接下來的重量。 「那個嘛,他要我們去做一件奇怪的事。」 世古口果然還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 「我完全搞不清楚狀況。」 「奇怪的事情?」 「嗯,總之得到市公所去。今天市公所有開吧?」 「今天是平常日子,應該有開吧。不過,為什麼要去市公所啊?」 「那個嘛」 在那之後,我所聽到的根本就是難以置信的話語。 山西保是個大白痴。 肯定是史上最糟糕、最無藥可救的超級大白痴。 ¢ 我很明白這世上沒天理的事情一蘿筐,我呢,也不是說毫無見識地白白活過這十七年。雙眼基本上可是張開的(有時候也會閉起來就是了),而耳朵呢也有好好聆聽(事實上有時候也會聽不見就是了)。可能會被骯髒的鞋子踩在腳底下,也可能被毫無道理可言的惡意弄得團團轉。 那是小學那時候的事了。情人節,滿心期待喜歡的女生會不會送我巧克力哎喲,就人情巧克力啦然後對方說今年誰都沒給,就完全信以為真結果呢,那個女生的的確確有給其他傢伙巧克力。當我事後知道受騙時,還稍微小哭了一下。受不了,那還真是沒天理呢。如果另外有喜歡的傢伙,明講不就得了。這麼一來,我這邊就不會有什麼奇怪的期待了嘛。還真是有夠沒天理的。 但是啊。 明明就是他自己要人家叫他起床的,卻說什麼: 「哎喲,吵死了你啊,真有夠吵的耶,戎崎」 這不是超級沒天理是什麼? 離開宇治山田站一個半小時後,列車抵達名古屋站。幾乎所有旅客都已經步下橫躺於月台中的列車。車廂中只剩下我們兩人。 就連我這種惇厚老實的人也開始不高興,態度強硬地說: 「你不是要我到名古屋的時候叫你嗎?」 夏目一邊叨唸著什麼「還想睡啦」、「永遠開下去就好了嘛」、「叫人起床的方式太糟糕了嘛,臭小鬼」,一邊起身。怎麼覺得那最後一句話是在罵我啊,可以從走在眼前的這個人背後飛踹下去嗎? 經過深思熟慮後,考量到如果就這麼飛踹下去,對方似乎會更猛力地飛踹回來,所以姑且打消了這個念頭。不、不、不,我可不是臨陣退縮喔,是因為本人心胸寬大。嗯,才不是因為怕夏目呢。 站上月台的我四處張望,名古屋車站出乎意料地狹小,幾乎和宇治山田站沒什麼兩樣。這裡只有三列不,大概是四列月台吧。由於是在地下,所以看不到天空,頭上是往外延伸的低矮天花板。 「好了,走羅。戎崎。」 「啊,好。」 我追著不停向前走的夏目背影,將車票插入自動驗票口後,我們兩人一起步出車站我原本是這麼認為的,結果卻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我們的所在之處是近畿日本鐵道(簡稱近鐵)和JR鐵道的連接通道,換言之只是名古屋車站的一部分罷了。不論怎麼走,舉目所及都是往前無盡延伸的車站,通道兩側林立著各種商店面包店、飾品店、蕎麥麵店、意大利餐廳那股氣勢彷彿伊勢所有店舖全集中到這裡來了。這裡沒有任何一家像「滿腹食堂」那種髒兮兮的小店,而且人潮多到幾乎讓人以為是在舉辦祭典。這裡的女生也一個個美若天仙,讓我有時候都看入迷了。 對了、名古屋說起來好像是日本的第三大都市吧。好厲害喔,大都市,和伊勢完全不同。我就像是個鄉巴佬不,事實上就是個貨真價實的鄉巴佬目不轉睛地四處張望,一邊往前走。也因為如此,差點就看不到夏目身在何方了。 「戎崎,你要走到哪裡去啊。」 夏目怒吼。 「這邊啦,這邊。」 「啊,是。」 我慌慌張張地朝離我約十公尺遠的夏目身邊走去。 「那裡就是新幹線的乘車入口了。」 夏目所指的前方有個自動驗票口。 「其實是有更近的連接通道的。」 「啊?」 「不過偶爾混在人潮中走走也不錯吧。」 那大概像是在自言自語吧。 思考了一會兒,我試著問: 「醫師,你是不是待過東京啊?」 「嗯。」 「東京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啊,一定比名古屋還要大吧。」 「很大呢,東京。感覺上大概有三個名古屋加起來那麼大吧。」 「哇,那真的那大耶。」 我雖然試著這麼說,卻完全難以想像。從那種大都會跑到像伊勢一樣的鄉下地方,當然會覺得悵然若失吧,偶爾也會懷念起擁擠的人潮吧。啊,可是夏目為什麼會跑到伊勢這種地方來呢?好像有聽亞希子小姐提過,聽說夏目是菁英中的菁英。這麼說來,他到伊勢來或許就像是龍困淺灘吧,下次就故意問問來鬧他吧。 「拿去,車票。」 他遞來一張四四方方的紙片,上頭寫著「名古屋濱松」。夏目迅速走進新幹線專用區域,而我當然也緊跟在後。這還是我頭一次搭新幹線,其實本來在國中的校外教學就有機會搭的,可是那時候很倒楣地因為罹患流行性感冒而沒有去成。 生平頭一遭的新幹線 東京,車門旁這麼寫著。這列車會一路開到東京去啊,只要搭上去就會帶我到東京去啊。兩、三個小時,不是一眨眼就過了嗎?我凝視著「東京」那兩個字,卻被身後的夏目推了一把。 「好了,快上車呀。」 啐,沒必要那麼粗魯地推人吧。 「是、是、是,我這就上車了啦。」 我一邊慢吞吞地這麼說,一邊伸腳跨入車內。新幹線比近鐵的特快車還要寬敞漂亮,右側有兩排座位,左側則有三排。我們並肩在右側兩排座位就座,夏目果不其然還是佔領了靠窗的座位,坐在靠走道座位的我環視車內。 這是開往東京的列車呀。 3 「哎喲,吵死了吵死了啦,戎崎」 夏目到了濱松仍舊碎碎唸著一模一樣的語言,不過很幸運的是濱松不是終點站而是中間停靠站。如果慢吞吞的話,新幹線就會繼續出發開向下一站。 正因為如此,我可以大叫些什麼: 「好了,快下車羅!發車鈴都已經響了耶!」 同時在通道上跑了起來。 什麼「這個王八蛋」啦、「早點叫我起來嘛,白痴」啦、「臭小鬼」啦,睡眼惺忪的夏目一邊吐出足以讓週遭旅客皺眉的粗魯言詞,一邊追在我後頭。那慌慌張張的模樣讓人看了就好笑,早知道應該再晚點叫他的,那樣就可以看到他更慌張的模樣了。 真是的,和夏目混久了,連我的個性也跟著變糟了啦。 當我和夏目好不容易地一踏上月台,新幹線的車門隨即關上,似乎有什麼也跟著被關上了。然後,新幹線便向東方駛去,而我則佇立於月台上,茫然地凝視著駛向東京的列車車屁股。 「你在幹什麼啦?戎崎,走羅。」 「啊,是。」 我被這麼一叫,隨即邁開腳步,邊走邊回頭一看,卻已經再也看不到新幹線了。中途下車,這句話浮現腦海,中途下車 「再來呢」 步出車站大樓的夏目搔了搔一頭亂發,讓那頭亂發亂上加亂,一邊緩緩地環視四周。他看看右邊,看看左邊,然後又看看右邊,再看看左邊。 「變得還真多耶,搞什麼嘛,那棟大得要命的大樓。」 「以前大概在這裡待過多久啊?」 「嗯,兩、三年吧。」 不論等多久,夏目仍然一動也不動,只是茫然地環視四周,時間長到幾乎讓人感到不自然。夏目到底是在看什麼呢,不,是想看什麼呢?是因為看不到,所以才想要看到嗎? 哎喲,好像越來越搞不清楚了呢。 夏目變得怪怪的,連我也跟著變得怪怪的了。想要去解讀這個笨醫師的心理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何況了才不想解讀哩。我決定像個十幾歲的小鬼賭氣,一邊靠在車站牆壁上。 「走吧。」 夏目可能是在約五分鐘後這麼說的。 「喔。」 我也乖乖跟在他身後。 我們走到附近的計程車乘車處,兩人一起上了車。夏目和司機說了地名,不過卻是個不熟悉的詞彙,所以聽起來有點不可思議。「SANARUDAI」簡直就像是個外國地名,最後的「DAI」好像是漢字「台」。好不容易計程車駛進高地上片廣闊的住宅,也不知道是打哪兒聽說的,日本在高地所開發的住宅區好像都會加個「台」字。後來,電線杆上所掛的地名標示證實了這一點。原來如此,是「佐嗚台」呀。這裡和我住的町屋不同,整齊規劃的住宅彷彿填滿整座山丘似地延展開來。不僅道路寬、房屋大,天空也毫無阻礙地一望無際,真是美麗的街道。 計程車在這街道中的一角停了下來。 「好了,下車羅,戎崎。」 「嗯,是。」 就這樣,我們好不容易抵達一戶人家,門口掛著寫有「石川」兩字的門牌。這裡好像就是目的地了。啊,可是,像這樣靠近一看就可以發現這街道其實並沒有想像中那麼新,感覺上大概也蓋了有十年吧。不、應該更久才對,說不定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蓋好了。 話說回來,沒想到我們會來到這種普通人家來。也不是啦,真要問我曾想像過什麼樣的地方呢嗯,其實什麼都沒想像過就是了。 叮咚! 一按下門鈴,屋內傳來這樣的聲音。緊接著是啪答啪答的腳步聲,數秒後大門開了。 「這麼大老遠跑來一定很累吧,辛苦你們了。」 現身的是個年紀比我的母親還要大一些的伯母,大概就四、五十歲吧。雖然現在已經是個上了年紀的伯母了,不過五官輪廓很深,年輕時一定是個美女,如今那張臉龐也很有魅力。 「夏目醫師,好久不見了。」 「別這麼客氣,真的是好久不見了呢。」 夏目以活像個成年人的舉止低下頭。 「突然提出這麼無理的要求真是抱歉。」 「怎麼會呢,我先生也很期待你們的來訪喔,從昨天開始就一直嘮叨著那個買了沒,這個買了沒呢。」 「啊,真不好意思,真的不用這麼客氣的」 夏目誠惶誠恐的樣子,還真像個見過世面的大人,和平常對我的態度截然不同,簡直就是判若兩人。當我不可置信地望著眼前的光景時,那位伯母瞄了我一眼,對我點頭致意。我也手忙腳亂地趕緊點頭。 夏目把手放到我頭上,對伯母說: 「這個,就是那個啦。」 喂,搞什麼嘛,什麼「這個就是那個」啊。 「這麼大老遠跑來很累人吧?」 伯母溫柔地對我說。 我乖乖低頭。 「這不會。」 可惡,就是沒辦法像夏目一樣好好打招呼耶,像這種時候該說些什麼啊。哎喲,完全沒概念嘛。 「請多多指教。」 我姑且說了這麼一句話,然後再度,這次是深深地低下頭。 「來,請進,我先生正在等你們呢。」 「打擾了。」 「打擾了。」 我跟著夏目身後,吐出和夏目一模一樣的話語,一邊邁開腳步。走進一看,和外觀一樣是一棟再平凡不過的透天厝,寬敞的玄關中放著一個大鞋櫃,當然上頭也不能免俗地大概擺著兩個奇怪的裝飾品。玄關連接著一條筆直的走廊,盡頭就是客廳。 在那個客廳裡,有個爺爺。 「醫師,好久不見了。」 爺爺坐在沙發上這麼說,看到客人來訪也無意起身,可見大概是個滿了不起的大人物吧。可是光看他的樣子好像也沒什麼了不起的,感覺上就像是個普普通通、隨處可見的爺爺罷了,他身上還穿著一件白底橘色條紋的運動夾克。 「已經兩年了吧?」 「嗯,大概有兩年了。」 夏目說著坐到爺爺面前。他姿勢端正地跪坐,簡直像是要聽爺爺說都似的。我姑且也在夏目身後同樣跪坐下來,形成兩個人即將一同聽訓的光景。 「別這麼拘謹,隨便坐吧。」 「那我就不客氣了。」 夏目說著改成輕鬆坐姿,我也改變坐姿。咦,簡直就像是夏目的跟屁蟲嘛。 「不好意思,我就坐在這裡了。我現在已經沒辦法再直接坐到地上去了呢。」 爺爺說。不、不對。我現在才終於發現,眼前的不是爺爺。雖然他滿臉皺紋,聲音嘶啞,乾癟消瘦,看起來就像個老爺爺,但是其實年紀沒那麼老。 「喂,幫我們端個茶吧。」 爺爺他不,是伯伯他對著廚房叫道。 「好、好、好,馬上來了。」 剛剛那個伯母叫著回應。 這麼一來一往讓我確信,伯伯和伯母是一對夫妻。這麼說來,即使年歲有所差距,伯伯也頂多六十歲左右,或許還要更年輕吧。也可能和伯母差不了幾歲。 伯母終於來了。 「老公,這孩子就是夏目醫師之前說的那個戎崎嗎?」 「啊,是,是的。」 我只管乖乖點頭。 「千里迢迢到這裡來,辛苦你了呢。」 伯伯深深低下頭,甚至比我還要低。我覺得很不好意思,只好把頭垂得更低。過了好一會兒,我想大概可以了吧,一邊抬起頭,卻發現屋內所有人都定定地凝視著我。 「就是這個孩子呀?」 「是的。」 「這樣啊,就是這個孩子啊。」 「是的。」 怎麼回事啊? 大家為什麼都看著我呢? ¢ 我們兩人一起走在比起宇治山田車站要小得多的伊勢市車站前。像這樣兩人並肩走著,就可以感到世古口似乎比平常還要高大,簡直就像一面牆在走路,那是種身旁有一面龐大的牆壁般笨重地移動著的感覺。稍微抬頭瞄了一眼,上方有張臉龐頓時映入眼簾。因為靠這麼近仰望他,脖子後方都開始痛起來了。話說回來,那還真是張從容悠哉的臉龐啊,彷彿什麼都沒在思考。和整天想東想西,然後被這個或那個束縛的小裕截然不同,小裕那傢伙似乎總是一會兒心情好,一會兒卻又陷入低潮。 「嗯,市公所應該是在這邊吧。」 世古口在外宮前方的十字路口停了下來,他所指的是十字路口左轉的那條路。 「嗯,對啊,還有一小段路喔。」 「那,走走羅。」 他是在緊張嗎,稍微結巴了一下,仔細一看,他的表情感覺上似乎比平常還要僵硬一點。 啊,或許自己也是半斤八兩吧。 「好像有點緊張耶。」 在難以鎮靜下來的情況下,這句話脫口而出。 「唔,嗯。」 世古口點頭說道: 「對啊,會緊張耶。」 「可是真的不要緊嗎?」 「咦什麼東西?」 「那個點子,是山西想出來的吧。他有找你商量過嗎?」 「才沒商量過呢,今天早上才突然跟我說的。」 「你不覺得這真的是在胡鬧嗎?」 「啊,嗯。」 「你會不會覺得還是算了啊?」 嗯~~世古口沉吟著,然後暫時沉默地持續往前走。我們穿越十字路口,走過位於十字道路轉角那棟過時的老舊旅館,朝一間小得不能再小的郵局走去,那裡張貼著一張「伊勢神宮獨有郵票販賣中」的海報。隔壁是間法國餐廳開在一棟老舊建築物中,那裡之前好像是間郵局。再來是名為「城市廣場」,大得很浪費公共設施。隔壁緊鄰著一間游泳教室,以前我還去上過課。那裡有個很恐怖的老師,第一天上課就突然把人扔到池子裡,我怕那個老師怕得要命,才兩個禮拜就不上學了。游泳教室再過去是稅務署,從事自營業的父親每年總有一次,會為了什麼最後申報之類的到那裡去。稅務署的對面就是我們的目標建築物,那是一棟稍顯陳舊的五層樓建築,伊勢市公所。 「水谷,你覺得呢?」 當我們朝市公所走去時,世古口這麼問我。嗯~~我也這麼沉吟,沒辦法立刻回答。 「我覺得裕一怎麼想其實無所謂。」 我才一沉默,世古口便說出讓我感到驚訝的話來。 「是嗎?小裕的心情也很重要吧?」 「因為裕一是男生呀。」 「什麼意思?」 「啊,這個嘛,抱歉。我是想說因為我和裕一都是男生啦,所以說不上來為什麼,就是可以瞭解裕一的心情。你還記得嗎,裕一他去裡香病房那時候,不是在牆壁上拚命跑嗎?實在是有夠甚至拼到讓人感覺很遜吧。」 「嗯。」 莫名地感覺怪怪的,真的是遜到家,難看至極,不過小裕那時候的身影卻時常浮現腦海。 一定是因為那樣,一定是的。 我之所以會向竹久同學告白也是因為那樣。 玲奈曾經很不可思議地問: 「你是怎麼啦?」 連我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 竹久同學已經有女朋友,兩人感情很好,又是個姿色遠勝過我的美女。我很清楚就算告白也沒用,所以老早就放棄了,有時候還會覺得只要可以喜歡竹久同學就夠了。也曾想過跑去告白會害竹久同學傷腦筋,這是很自私的作法,所以還是算了。 是的,我根本就沒打算告白的。 老早就決定了。 但是,那樣的心情卻改變了,最後竟然還跑去告白。 一定都是小裕害的。就是因為目睹他那副拚命的樣子,才會覺得似乎被什麼在背後催促著,想要傚法那種窩囊樣。不顧羞恥,把什麼自尊完全拋諸腦後,只管拚命地一直跑 我或許是想像他那樣跑跑看吧。 「我想裕一的心情已經很肯定了,我是不清楚有沒有必要做到這種地步啦,只是也會覺得或許山西的話也有幾分道理吧。」 「嗯。」 「不過,裡香的心情我就不清楚了。水谷你也是女生吧,我想你可能會瞭解裡香的心情,所以才想問問看的。那個,怎麼樣呢?裡香她是怎麼想的呢?」 哇,世古口外表看來雖然呆頭呆腦的,其實心思很細膩耶。山西的點子絕對是不經意閃現的念頭,世古口卻是經過深思熟慮後才來的。才不像我,只是因為拒絕不了,所以才來的。 「水谷,你覺得呢?」 「我是不太清楚啦。」 世古口並未催促我回答,只是靜靜等著。 「不過只要是女生,任何人應該都會覺得開心吧。」 話才出口,胸口立刻感到苦悶了起來。剛剛,自己逃避了,把答案換成了「只要是女生」這種普遍論調。自己其實很清楚,很清楚就連秋庭裡香,也幾乎和小裕不對,是比小裕更下定了決心。 「那不就好了嗎,走吧,水谷。」 一回神,自己已經停下了腳步,世古口也陪我停了下來。市公所就在那邊了,距入口大概只剩十公尺。 「走吧,水谷。」 「嗯。」 並不是說我決定了,或選擇了,只是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麼,所以才移動腳步罷了。玄關逐漸逼近,看來格外穩重的世古口也讓人萌生一股莫名的反感。他現在是什麼表情呀,因為必須把頭抬得老高才看得到,脖子後面都痛起來了。緊接著,映入眼簾的世古口根本就是緊張得亂七八糟,一看就知道他的雙眼眯得比平時更細。咦,怪了,怎麼回事啊?他的動作看起來有點不協調,有種奇怪的感覺。 「啊」 我好不容易才注意到。因為正當我覺得奇怪的時候,世古口同時伸出右手和右腳,當然左手和左腳也在隨後同時伸出,真是怪走法。似乎是因為非常緊張,所以不自覺地顯露出這種僵硬的走法。 「怎怎麼了,水谷?」 他的聲音果然很緊張。 哇,好怪喔。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同手同腳走路的人耶。 「沒有啊,沒事。」 我還真是壞心眼耶,因為想要繼續觀賞世古口的怪走法,所以才這麼說。步出市公所的大叔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一邊盯著世古口,一邊走過我們身旁。原本那龐大的身軀就很引人注目了,現在又用怪走法走路,一定更引人注目吧。這麼一笑過後,心情也莫名地輕鬆了起來,緊接著甚至是自然到不知不覺便走進了市公所。大概左側就是樓梯,各種辦公區塊彷彿簇擁著階梯似地排列在那邊。再來該到哪裡去呢?這裡有五樓,也可能在很上面吧,有沒有標示牌啊。 正當我四處張望時,附近頭上竟然就掛著一塊寫著「戶籍住民課」(註:「戶籍住民課」的業務類似台灣的「記政事務後」,不同於台灣的是,日本將其歸在市公所的營業範圍內)的標示牌。啊,一定是那邊。話說回來竟然是一樓呀,都還沒做好必理準備呢。 「那邊吧。」 世谷口也發現戶籍住民課,用手一指。 「應該吧。」 「走吧。」 「嗯。」 戎崎裕一那天夜裡的身影浮現腦海。那副跑在牆壁上的拙樣,真是遜到不行的蜘蛛人。不過他卻拼了命、卯足全勁地跑著,任憑身體在牆上撞來撞去,最後他的手終於構到東樓的扶手。其實那也不是靠戎崎自己的力量,全都仰賴旁邊的世古口司和他哥哥世古口鐵助他一臂之力。我自己有幫忙,山西保也有幫忙。但是,即便是這樣,如果戎崎裕一一開始就放棄的話,所有的一切在那瞬間就結束了。況且,事情之所以會成功也絕非偶然,不論同樣的事情再試上千百次,戎崎裕一的手應該也一樣都會構到東樓的扶手。說不出為什麼,就是有這樣的感覺,和從一開始就放棄的自己不同。 戶籍住民課的標示牌逐漸接近眼前,櫃檯那邊有三名職員,正悠哉的工作著。他們有兩名女性,一名男性,其中一名女性往這瞄了一眼。我覺得有點緊張,心想如果永遠都走不到就好了。像這樣持續不停走下去,或許總會做好心理準備的。但是,我們僅僅十秒就走到櫃檯前,我和世古口一同停下腳步佇立著。這時候我才發現,此情此景或許大大不妙,會被誤會的。一男一女跑到這邊來,然後 「請問」 世古口發出聲音,職員立刻飛奔而至,是剛剛有看我們一眼的女職員。 「有什麼事嗎?」 她整個人就是一副典型公務員的感覺,認真的臉龐、銀框眼鏡、整齊馬尾、皮膚有點粗糙,還有兩支髮夾夾住髮鬢,發圈則是褪色的。我就只會觀察這些無關緊要的東西。 世古口說: 「這裡可以拿到結婚登記書嗎?」 4 嗯,真是盛宴款待呢,桌面上擺滿壽司及生魚片等,這些也都好好吃喔。明明那麼靠海,不知道為什麼伊勢那邊的海產卻反而很難吃,比起這海產的滋味,可以說是天差地別。 「伊勢實在是個瞧不起人的城鎮耶。」 夏目在席上沒完沒了地大肆抱怨: 「可以說是對外地人很冷淡吧。」 「喔,真的會那樣喔?」 爺爺不,是伯伯似乎興致勃勃地問。伯伯從剛剛開始就沒再吃任何東西,不僅如此,身體動也不動,只是一直坐在沙發上。 「嗯,那裡從很久以前就是個觀光名勝,還擁有像伊勢神宮那種了不起的東西,所以莫名地好像有種高高在上的貴族意識,和京都有點像呢。不僅街道感覺像,連人的感覺也像。」 「啊,京都也是很難接受外地人呢。」 「還有那裡的女人很強勢,男人比起來就溫順多了。」 話說回來,當著我這個土生土長的伊勢人面前,還真敢說這麼多伊勢的壞話。夏目說人家壞話的能力已經算是種與生俱來的特技,說是「技能」也不為過。一般人不是應該都會稍微客氣一點的嗎? 「真的,伊勢的男人實在有夠沒出息的,女人很有擔當。」 我說啊,在下也是伊勢的男人哦。我憋了一肚子鳥氣,只好狼吞虎嚥地猛吞生魚片,不過這還真好吃呢。據說是種叫做針魚的魚,比目魚的滋味同樣無與倫比。啊,好好吃喔,可能是夏目的份吧,管他的,看我全部吃光光。 談笑風生的夏目正想夾生魚片,一望向手邊,臉上便流露出驚訝的神情,因為盤子已經全空了。當然,全是我一個人吃的。夏目以一副明顯火大的樣子望向我,但是他好像也很清楚,都一把年紀了還為食物大動肝火何況又是在眾目睽睽之下畢竟不像話,所以也沒向我抱怨什麼。我冷冷一笑,夏目隨之怒氣衝衝地瞪向我。哇哈哈,剛剛吃的比目魚好好吃呢,夏目醫師。 就在這時候,夏目突然捏住我的鼻子。 「石川太太,有那個嗎?」 「有啊。」 「麻煩你了。」 他抓著我的鼻子,和伯母展開這樣的對話。 「等等等!什麼啊!」 不久,伯母端著一個不知道裝什麼的盤子走出來,夏目用筷子從裡面夾出某種東西,慢慢逼近我的嘴巴。 「戎崎,吃吃看吧。」 「那是什麼?」 「石川先生幫鄉那邊的名產,叫做鯽魚壽司。」 「鯽魚壽司?」 雖然有種不祥的預感,可是總不好拒絕伯伯故鄉的名產吧,畢竟剛剛才接受過伯母的款待呀。就在那鯽魚壽司入口的同時,夏目也將捏我鼻子的手移開。我頓時摀住嘴巴,因為有股驚人的臭味在口中蔓延。哇,搞什麼啊,這東西?吃的嗎?真的假的?沒臭掉嗎?一定是臭掉了啦! 但是,我也不好把吃進嘴裡的東西又吐出來,只好和著淚水把那個什麼鯽魚壽司一起咽進肚子裡。死我以為這下真的死定了。 哇,夏目低喃。 「你還真敢吃呢。」 「勉、勉強」 「說實話,那東西太臭了,我才不敢吃。」 「啊?」 「真的,你真的好敢吃喔,太厲害了。」 夏目一個勁地佩服萬分,這個笨醫師!我心底萌生殺意,自己不敢吃的東西,幹嘛還叫別人吃啊! 伯母也說「我就只有這個是沒辦法入口的呢」,伯父欽佩地說「哇,真是太了不起了」,而夏目又在那邊沒完沒了地重複著「嗯,我真的不敢吃這東西」,然後三人一起放聲大笑。 唔這些什麼大人最討厭了啦 ¢ 「這裡可以拿到結婚登記書嗎?」 「嗯,是,有啊。」 「那請給我一張。」 職員似乎對這話感到困惑,先望向世谷口,接著望向我,然後流露出猶豫的神情。很明顯,不會有錯,十幾歲的兩個人,只是孩子的我們。 「這邊。」 但是,她仍然遞出結婚登記書,薄薄的紙張上的褐色文字,清清楚楚地寫著結婚登記書這幾個字。以前甚至不曾想像過自己會在僅僅十七歲,而且還和一個既不是情人,也不是男朋友,更不是未婚夫的人一起來拿這個東西,胸口莫名地悸動了起來。明明就不關自己的事,卻逐漸感覺像是自己的事了。哇,只要把自己的名字寫上去,就會變成新娘子啦。新娘子,這個具體的詞彙在腦海中迴蕩的瞬間,心臟更是狂跳不止。 想出這個點子的是山西。 「這是個很厲害的點子吧。」 當我從世古口那聽說後,為了確認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不,是為了確認這個人腦筋正不正常,所以打電話給山西。山西從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洋洋得意,一再重複著「很厲害吧」。 「說真的很厲害吧。」 「你很莫名其妙耶!那個什麼結婚登記書,你是認真的嗎?」 莫名地想起竹久同學,也不是什麼餘情未了,我其實沒怎麼把竹久同學的事放在心上,甚至是無所謂到不可思議的地步。試著告白後才明白,我以前根本就沒那麼喜歡竹久同學,只是被囚禁於「喜歡」的情緒中罷了。也因此那麼一告白後,竹久同學的臉龐與身影頓時變得好模糊。我甚至覺得還好對方沒答應,對方一旦答應的話,一定沒多久就會覺得尷尬而分手吧。 「啊,我是認真的啊。要把東西拿給戎崎和裡香喔。」 「為什麼!?」 「因為那兩個應該是兩情相悅吧。」 「那個什麼結婚登記書,代表要結婚耶!」 我發出更大的聲音。 「你到底在想什麼啊,山西!」 「嗯,這想法很棒吧。」 「哪裡棒啊?哪有那麼簡單呀,結婚耶!」 「嗯,說得也是啦。」 果然,山西似乎猶豫了。 「不過,畢竟那傢伙的情況有點特殊嘛。」 「哪裡特殊啊?」 「我呢,問過戎崎了。也不是啦,是不小心聽到他和世古口的對話。」 「怎樣啦?」 「聽說裡香她,也不知道可以活到什麼時候耶。這是秘密喔,不能跟別人講喔。我是有事拜託你,所以才跟你說的。」 知道啦,山西。我呢,老早就知道了啦,所以才會把姊姊的制服給她呀。 「她呢,是沒有什麼將來可言的,可能也只有現在了。所以,也可能會有這種情況的,不是嗎?」 「可是,說什麼結婚也未免太」 「沒有啦,我也覺得不用一定要結婚呀。簡單來說,算是一種形式吧。總之,只要在那張紙寫上兩個人的姓名就好了吧,不用去市公所登記。雖然那樣的話,可能就完全沒有意義了,可是該怎麼說呢只要有這麼一點點的形式,不就可以清楚確認彼此的心意了嗎?如果戎崎覺得不需要,直接扔掉就好啦。你覺得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嘛」 心情越來越沉重,感覺上是動也不動地停留於某處似的。事情一步步地持續發展,不管是戎崎裕一還是秋庭裡香,似乎都已經走到我前面去了。好奇怪,不久之前,我都還覺得戎崎裕一那個人根本就是個小鬼。正因為不小心知道了好多事像是三萬的傳說啦、他討厭乾燥香菇啦、曾經因為從夜市買來的水槍掉進勢田川裡而大哭啦所以戎崎裕一這個人在我心中也特別沒有份量,甚至連打照面都覺得討厭。然而,一回神卻已經被他甩得老遠,連背影幾乎都看不太清楚了,到底是什麼讓他產生如此巨大的改變呢,啊,很簡單。 秋庭裡香 我覺得這絕對不是嫉妒,因為我又不是說喜歡戎崎裕一,才不是什麼傾慕啦、愛情啦那麼了不起的東西,而是更為污穢、狹隘的東西,感覺很悲傷的什麼。 哎喲,什麼啊搞不太清楚耶,明明是自己的心情啊 不過小裕他,好帥耶,雖然在牆上奔跑的樣子讓人不忍卒睹,可是好帥喔。很羨慕秋庭裡香有個人肯為她那麼做,些時我才終於發現,終於瞭解。這樣啊,或許是這樣吧。 不是嫉妒。 而是羨慕呀。 ¢ 這是個非常出色的庭園,不但種植著各種樹木,而且每一顆都被修剪得整整齊齊。有一顆梅樹上頭點綴著數朵白花,另外還有巨大的庭石,其中一顆庭石上不知道為什麼放著一個陶制的青蛙擺飾。看來似乎已經在那放了很長一段時間,外表都變得髒兮兮的。 青蛙頂著一張有夠悠哉的表情,凝視著站在庭園中的我和夏目。 「很棒的庭園耶。」 「是啊。」 夏目在草坪上伸懶腰。 「啊,好像有點累了呢。」 「那個」 「什麼?」 「伯伯他身體是不是哪裡不好啊?」 我確認過背後,這麼問出口。伯伯還在房子裡,仍然坐在沙發上。而伯母正在對面的廚房中,忙碌地來回走動。 「他的腎臟不好,正在接受洗腎。」 「洗腎是」 「啊,你不知道吧。所謂的腎臟是一種負責過濾儲存於體內的老舊廢物,維持血液平衡的器官。他就是那東西出了問題,所以不但老舊廢物會一直堆積,還有像是身體必須的維他命或賀爾蒙之類的東西就沒辦法正常供給了。這樣明白嗎?」 「嗯,勉勉強強。」 「所以大概每週三次,要用機械以人工方式調整血液,這就叫做洗腎。只是就算是這樣,也沒辦法完全調整過來,而且洗腎本身也會對身體造成負擔,是很辛苦的。還有,腎臟不行的話,其他器官也會慢慢變得不行。石川先生的腎臟出問題大概也有二十年了吧,腎功能不全這個病灶,讓心臟也跟著變糟了呢。我待在這裡的時候,開過心臟手術。因為大條血管堵塞,所以幫他建立了一種叫做bypass,也就是繞道血管啦。然後,瓣膜也不正常,那時候也一起移植了。」 「瓣膜和裡香一樣的東西嗎?」 「是啊。」 天氣好好,今天的天空簡直像秋天一般澄澈晴朗,真的很美。剛剛或許下過一場雨,可是吹撫過的風好暖和,確實帶著春天的氣息。排列在庭園中的樹木,全都掛著膨脹的嫩芽。 「石川先生他呢,聽說最近瓣膜的情況很糟糕。」 隔了一會兒,夏目說。 「已經變得無法順利開闔了。」 「那個要動手術嗎?」 「已經不可能了。」 「咦?為什麼?」 「沒有體力了。所謂的手術,會對身體造成相當程度的負擔。就像你看到的,石川先生現在非常虛弱,如果沒有太太幫忙的話,甚至走不了一百公尺。石川先生他,看起來不是像個老爺爺嗎?其實他才五十六歲耶,青春全都被疾病給奪走了呢。總之,不可能再動手術了。如果下次再出什麼狀況,一切就結束了。」 夏目完全是一副說明的口吻,早就變成醫師的說話語調了。 「伯伯他知道這些事情嗎?」 「嗯,當然。」 「伯母呢?」 「知道啊。」 我望向後方,伯母把香蕉遞給伯伯,不是全部,而是對折後的其中一半。伯伯伸手想討剩下的一半,伯母揮揮手示意「不行喔」。伯伯似乎說了什麼笑話,逗伯母笑了。感覺上感情真的好好,雖然是沒什麼大不了的日常生活,再平凡不過的尋常日子,他們看來卻這麼地開心。 夏目也和我看著相同的光景。 「他們和疾病纏鬥了二十年呢,這可不是普通人做得到的。」 「是啊」 「做了醫師之後,可以說是看遍了各種家庭,也看盡了那些家庭的各種情況。不管在社會上是多了不起的人,家庭還是常常因此而破碎,還有一生病,所有部屬就全部鳥獸散的也沒什麼好稀奇。或是明明還活著,家人突然間就開始爭起遺產來,像兄弟姊妹在病房裡互相大吼大叫也是常有的事呢。」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夏目的口吻變得不再是醫師的語調了。 「這麼說或許有點抱歉,不過石川先生以社會標準看來並不是一個成功者。因為生病的關係,在公司里根本就出不了頭,而且還被迫提早退休,賺的錢大概也只有一般人的一半而已吧。儘管如此,我還是覺得他很幸福,有個這麼無微不至地照顧自己的老婆。擁有一個瞭解一切,始終不離不棄的人陪在身旁,相較之下反倒是抱著十億圓的孤單老頭還比較寂寞呢。」 其實根本就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卻刻意大驚小怪。 「十億?你認識這麼有錢的人喔?」 是的,我是幾近裝模作樣地大驚小怪。 夏目也誇張地一笑。 「嗯,認識啊。而且呢,戎崎,很不可思議地還是個很誇張的吝嗇鬼呢。」 「真的假的?」 「為了省住院費用,不住單人房跑到大病房住耶。喝飲料也是,不買罐裝咖啡,總是到紙杯販賣機去買,那種不是便宜大概二十圓嗎?就為了那二十圓,還會特地跑到其他大樓買耶。明明就有十億,應該隨心所欲地盡情花錢才對嘛。」 「像我的話,一定會痛快花個夠。」 「喔,一般人都會這樣吧。」 「就請個可愛的看護呀,然後讓她喂我吃果凍,聽她說什麼『來,啊~~』。」 「這點子不錯耶。」 夏目認真地點頭。 「那樣還真不錯耶。」 「如果有十億的話,那種程度的享受也無妨吧。」 「對啊,是我的話,大概會請三個人來服侍我吧。」 「啊,贊耶。其中一個一定要眼鏡妹才行。」 「你有這種癖好喔?」 我們扯著這些沒營養的話題,互相哈哈大笑。夏目所說的話當然始終在心底迴蕩,但是我們並沒有單純到能夠一直沉浸於嚴肅的話題中。是的,越重要的話語,還是盡快隨風而逝越好,那種東西,之後例如窩在深夜病房的被窩中時,再來一個人偷偷思考好了。 我再次望向背後,伯伯和伯母一起坐在沙發上,感情融洽地分享剛剛那根香蕉。 「好好喔。」 我眯起雙眼說。 「對啊,好好喔。」 夏目也眯起雙眼。 有只嬌小的鳥停在樹枝上,它轉了轉頭,顯得有些忙亂,隨即振翅飛離,那影子也同時從我們的腳底溜過。 5 「啊?濱松?」 谷崎亞希子這麼大叫。 醫護站中的情況,活生生血淋淋地幾乎就是戰場的寫照,同事美奈子正以驚人的氣勢將盤裡的藥品分類,而護士長則對著重聽的老婆子大叫:「我~說~啊!那是您的孫子喔!孫子!您忘記了嗎!?」三個護士鈴同時響起,菜鳥護士幸惠則是粗手粗腳地把檢查用的各種物品一股腦地往外倒。 就在那樣的兵荒馬亂之中,亞希子問幸田: 「為什麼裕一會到濱鬆去呢?」 「不知道耶。」 幸田彷彿事不關已地歪著頭。喂,那不是你負責的病患嗎? 「就夏目醫師說『借一下喔』,所以就」 「什麼『借』啊理由呢?」 「聽說是夏目醫師以前的同事對裕一的症狀有興趣呀。」 哎喲,快按耐不住了。什麼東西啊,什麼叫做「借一下喔」,而且你也幫幫忙別相信那種莫名其妙的理由嘛。 「裕一隻是A型肝炎耶,我不覺得其他醫院的人會對有興趣。」 「你要這麼說我也沒辦法呀。」 當事者的危機意識為零。 「你其他還有問些什麼嗎?」 「那時候是什麼情況啊我有沒有問呀」 這傢伙是個小毛頭嗎,醫師在日本被尊稱為「先生」,社會地位崇高得不得了,但是這種荒唐至極的腦殘者比例其實高得嚇人。甚至還有些傢伙只會按照教科書打麻醉,完全不考慮個人差異,實際上麻醉根本就沒生效卻堅持應該已經生效,接著就動刀。順道一提,那正是眼前這個笨蛋二百五所幹下的真實事件。 「就算只是A型肝炎,裕一可是個住院病患耶。」 「我當然知道呀。」 是怎樣啊?竟然還給我一本正經地回答。 「那把他帶去那麼遠的地方不是不太好嗎?有取得他家長的同意嗎?」 「是沒有啦,可是他有家長嗎?」 廢話一定有的啊。 「那,幸田醫師您是什麼都不知道就是羅。」 「嗯。」 「他們什麼時候回來呢?」 「不知道耶。」 「我明白了,我真的非~常明白了。」 不行了,再和這個白痴繼續說下去,肯定會發飆。畢竟毆打醫師,一定得捲鋪蓋走路,只好忍耐了。一半出於自暴自棄地接起護士鈴的話筒,聽到五〇三號房的高山以泫然欲泣的聲音說「點滴脫落了」。於是連忙趕到病房,重新插好針。一回到醫護站,聽說三一五號房的太田把吃進去的東西全都吐了出來,所以又跑去清理。途中被大病房一群色老頭開黃腔調戲時,姑且面帶笑容地裝傻打馬虎眼,那邊那個廢物老頭和多田先生比起來,還算是比較可愛的呢,很容易應付。像那樣重複上演的日常生活,理所當然的每一天,所謂的白衣天使的職場實況,唉,就是這個樣子羅。 「呼~~」 當她好不容易能夠喘口氣休息一下時,已經是再過一小時就要下班。現在才有休息時間也沒什麼用嘛,雖然這麼想,她仍舊往屋頂走去想抽一根菸。途中,她看到一個以相當緩慢的步伐往前走的嬌小背影。 「要不要緊啊,裡香。」 她叫住那個嬌小的背影。 「啊,谷崎小姐。」 「要去屋頂啊?」 「因為夏目醫師叫我每天都要走一點路啊。」 說完,秋庭裡香再度緩緩地邁開腳步。話說回來,還真有毅力啊,要是以前的裡香,絕對不會甩什麼醫師的指示吧。就算是哭著拜託,或是大吼大叫,她也完全不當一回事。她那種不把別人當一回事的態度實在是過於貫徹始終,醫師或護士也完全束手無策,甚至連那個夏目之前也拿她沒轍。 「要不要我扶你?」 「沒關係。」 感覺上光是走路就已經費盡全身氣力,似乎可以聽到「嘿咻、嘿咻」的聲音了,唉,體力還沒恢復吧。話說回來,說什麼「沒關係」嘛,真是的,如果是裕一的話,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接受這一臂之力的,也就是說我的「這一臂」還不太夠力吧。 「今天,裕一他不在耶。」 「好像被夏目醫師帶出去了喔。」 「咦,夏目醫師?」 「真是莫名其妙耶,那些男生,都不知道兩個人混在一起搞什麼東西。聽說是到濱鬆去啦,對了,那是你和夏目之前待過的地方吧。」 「濱松?」 「嗯,怎麼啦?」 看她似乎在沉思些什麼,亞希子試著問,但是裡香沒有回答。雖然也想繼續追問下去,終究還是決定放棄。裡香不吃「嚴刑拷問」這一套的,連她這個谷崎亞希子也對她沒辦法。不論是生氣還是大叫,甚至動粗出手,裡香都不會改變她自己的吧。 全世界只有一個人能夠改變這孩子。 她在無可奈何之下,只好保持沉默,兩人持續在走廊上前進,然後步上階梯。一接近屋頂,週遭便完全靜了下來,完全無法想像樓下正籠罩於如同戰場的喧囂漩渦之中,兩人的腳步聲聽來也格外響亮。 終於抵達屋頂。 「怪了」 原本應該重得要命的鐵門順暢地開啟,也沒有鉸鏈那吱吱作響如同哀鳴般的聲音。她嚇了一跳,不過秋庭裡香不知道為什麼露出得意的笑容,更讓她嚇了一跳。 「那是裕一修好的喔。」 「裕一?」 「他特別去拿油來,灌到那個鉸鏈裡,一邊好幾次開開關關的,讓油完全吃到裡面去,然後還調整過內側的鏍絲。那麼一來就變得很容易開了喔,然後呢,裕一他呀,還很神氣地說什麼『你看,這樣連你都可以輕鬆打開了呢。』真的有夠神氣的耶,不過是修個門而已嘛,好像多了不起似的。」 裡香簡直像是自己的事情一般驕傲。 「喔,是那個臭小鬼呀。」 她試著關門,再試著開門,門扉的確變得輕多了。以前都必須用肩膀死命硬推,現在單手就可以輕鬆開關了。 「裕一還真有一手嘛。」 她微微一笑。 裡香仍掛著開心的笑容。 「可是裕一他還把油滴到睡衣上,搞得一身粘答答的耶。他還完全沒發現,直接那樣就想回病房去了。然後還說什麼『螺絲起子不見了』,可是那支螺絲起子明明就插在他綁在頭上的毛巾裡呢。」 「啊哈哈,少一根筋這一點還真像裕一的作風呢。」 「他就一副『螺絲起子在哪裡啊』的樣子,東看西看的,我不是就看見插在毛巾裡嗎?那畫面還真有夠蠢的呢。」 「你沒告訴他喔?」 「嗯,我沒告訴他。因為太好玩了嘛。」 有夠壞心眼的少女。 「他後來發現了嗎?」 「大概過了五分鐘之後,才忽然想起來的。」 眼前彷彿看得到那副情景,他一定是大叫著什麼「啊,怎麼在這裡啊」。亞希子捧腹大笑。 「真是個笨蛋呢。」 她們一邊說著戎崎裕一的壞話,一邊走到扶手附近,兩人的影子並排在這向陽處的地面上。她猶豫了一下子,還是拿出香菸抽了起來。在這些孩子面前裝什麼白衣天使也沒意義,反正太妹的身份也已經曝光了。裡香完全沒有流露出不悅的神情,一邊將嬌小的身軀靠到扶手上。話說回來,她還真是個漂亮的孩子,睫毛好長好長,臉頰到下巴的線條簡直像玻璃工藝般纖細,眼睛好大好大,鼻子也很小巧,櫻紅色的雙唇嘟嘟的,而且那頭漂亮的長發是怎麼一回事呀?完全沒有絲毫毛躁,直順光滑地落至腰際。唉,老天爺還真是不公平,竟然有這麼漂亮的孩子存在,而這麼漂亮的孩子,竟然罹患那樣的疾病。彷彿踩在搖搖晃晃的平衡木上,一掉下去就結束了。在那其上,一頭長發搖搖晃晃,還有其他什麼也一邊搖搖晃晃的同時,心驚膽顫地持續往前走的每一天。 「谷崎小姐。」 「嗯。」 「你想裕一他瞭解嗎?」 「瞭解什麼?」 「我的病。」 或許是因為沐浴在斜陽之中,她睫毛落下的影子看起來更長了。 「你想他對這一切都很瞭解嗎?」 她大大吸了口菸,讓煙霧轉過整個肺部後,再一口氣吐出來。煙霧被風捲去,在空中流逝。唉,可能是有點累了吧,竟然被這種淡菸搞得暈頭轉向的。 「我想裕一他,對這一切都很瞭解喔。」 「終點不知什麼時候到在到終點前會持續下去讓人束手無策地持續下去你想他瞭解這些嗎?」 「這個可能就不瞭解了吧。」 猶豫了好一會兒,她決定說實話。 「畢竟那傢伙是個小鬼嘛。」 「」 「你是因為在醫院裡待久了,所以知道疾病是怎麼一回事。不過,一般人一直以來都健健康康的人是不會瞭解那些東西的。就算腦袋明白,可是感覺上就很難理解呢。」 「」 「就算是這樣,裕一還是很努力地想要去瞭解喔。雖然只是A型肝炎而已,那傢伙這段時間還是以他自己的方式看到了各種東西。那傢伙的隔壁病房呢,以前有個怪老頭。那個老頭後來死了,還留了點禮物給裕一,是很無聊的禮物就是了。只不過,我想他留給裕一的不僅止於那些無聊的禮物而已,還有其他各種東西喔。」 「」 「裕一他也是會慢慢瞭解的,那樣不是很好嗎?」 裡香似乎想說些什麼,以挑戰般的眼神凝視著她,最後還是把幾乎脫口而出的話語嚥了下去。亞希子當然沒有催她,姑且慢慢抽著菸。唉,煙滲進了體內,雖然明知對身體不好,不過就是戒不掉呢。 「我,會把裕一所有的一切全都奪走吧。」 整整十秒後,裡香這麼說。剛剛彷彿挑戰般的神情短短十秒內便完全消失,那聲音反倒變得好微弱。 她這次同樣老實地點頭。 「或許吧。」 「那樣的話,太過分了吧。」 香菸已經變得好短。 「不過,那是裕一自己選擇的啊。靠著自己深思熟慮後,慎重做出的選擇喔。」 「選擇」 「是啊,那個臭小鬼以他自己屬於臭小鬼的方式,用那小得可憐的腦子拚命思考過的。管它是知識還是經驗根本就不足夠,反正也只是些淺薄知識而已,可是我想他也是運用那些淺薄知識拚命想過,然後才做出選擇,決定自己要走的路。所以,你也沒必要在旁邊說三道四了,啊,不對,不是這樣的。」 不是這樣的,她試著對自己說,不是這樣的吧。 「就算是你,也沒有在旁邊說三道四的權利呢。也就是說呢,怎麼講啊?你反而不應該為了這個自尋煩惱,男人自己,都已經決定了呀。他已經選擇了自己的人生。所以,女人就不應該再多說些什麼了。就算是你,或是我都一樣,都不應該再多嘴去幹涉這樣的選擇了。」 太陽緩緩西斜,兩人的影子也越拖越長。老早之前,香菸就已經吸到濾嘴邊緣,可是還是繼續吸下去,上頭燃著強烈的紅色火光。一旁的少女低著頭,睫毛前端顫抖著。她當然假裝沒看見,然後點上第二根菸。 少女再次抬起頭時,太陽已經正好沉入山的那頭。 「裕一,還真是個大笨蛋耶。」 全心全意贊成。 「真是個大笨蛋呢。」 兩人接著笑了一會兒,就像這樣一再重複說著「真是個大笨蛋呢」、「真是個呆子耶」,如果戎崎裕一在場肯定會抓狂爆怒。 6 開往新大阪的新幹線準時到站,車廂門扉隨著「噗咻」一聲開啟,正要踏入該節車廂的只有我們兩人。才剛踏進車廂一步,我便回頭看。 「夏目醫師,車來羅。」 「喔。」 我出聲後,夏目好不容易才邁開腳步,但是那張臉感覺上仍是恍恍惚惚的。夏目剛剛開始始終是這副德行,不對,也不是從剛剛開始,是從快要離開石川家那時候就這樣了。 「啊,這邊喔。七排的D和E。」 我邊看車廂邊確認。反正現在說什麼也是對牛彈琴,就坐靠窗吧,心裡正這麼想時,只見夏目愣愣地杵在身後。我佔據靠窗位置後,他也沒抱怨什麼,直接在靠走道那邊就座。 怎麼搞的啊,夏目這傢伙? 這個笨醫師突然間這麼安靜還真讓人渾身不舒勁,不禁開始疑神疑鬼地懷疑他到底有什麼企圖。稍微搖晃一陣後,新幹線流暢地向前疾駛,裡香曾居住過的城鎮、過去夏目曾居住過的城鎮,濱松逐漸遠去。 話說回來,夏目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安靜下來的呢。 反正坐在這裡閒著也是閒著,我開始追溯數小時前的記憶。吃飯的時候還很有精神呢,應該說就是那個有夠壞心眼,一如往常的夏目。之後步出庭院,兩個人聊天,那時候也很正常呀,我們還說了一大堆有錢人的壞話耶。嗯然後怎麼了呢,啊,對了。青蛙擺飾旁邊來了一隻玳瑁色花貓在那麼曬太陽 夏目看到那隻貓就說什麼 「花貓耶,那就是母貓羅。」 「花貓都是母的啊?」 「嗯,聽說是因為遺傳的關係。」 「喔~~」 「偶爾也會有公的花貓,不過聽說很珍貴。如果賣給漁夫的話,好像願意出到一百萬圓耶。」 「一百萬圓?真的假的?」 「因為大家都說只要有公的花貓在,就不會遇到暴風雨啊。那些漁夫最信這一套了。」 唔,回到伊勢後就試著去抓鎮裡的花貓吧。只要抓到一隻公的,就有一百萬。到鳥羽或南島町去的話,漁夫要多少有多少,到那裡去賣就好啦。可是,那很累人的,就是因為數量很少,所以才訂出那種行情的吧。要是抓一百隻,一百隻都是母的,那就就白做工了嗎? 「你很瞭解貓嘛,以前是不是有養過啊?」 「不,沒養過。」 微妙的間隔。 「因為以前附近就有這種貓,所以才比較熟的。」 「喔。」 面對這種曖昧的說法,我也不知道該怎麼接話,正在發呆時夏目突然大叫: 「飯飯!」 我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可是夏目才不管我有什麼反應,只管大聲地重複著「飯飯」。搞什麼嘛,這個笨醫師,終於發狂了嗎? 我愕然地仰望夏目,只見他指著花貓。 「你看,戎崎。」 「啊」 本來應該是在理毛的花貓,如今卻定定地凝視著我們。該怎麼說呢,那雙眼睛感覺好認真。 「飯飯!」 花貓的屁股緩緩蠕動。 「飯飯!」 「你在說什麼啊?」 哇哈哈,夏目笑了。 「像這種住在住宅區裡的貓呢,雖然說是流浪貓,不過倒像是半家貓。然後呢,被人家喂的時候,多半都會聽到人家說什麼『給你吃飯飯羅』。」 「喔。」 「所以一聽到『飯飯』,就會出現反射動作啦。」 夏目一直「飯飯、飯飯」地喊個沒完,每次花貓都會緩緩蠕動屁股。它大概是害怕我們,可是又想要吃東西,貓咪自己也有它們內心的掙扎糾葛吧。話說回來,這男人心腸實在有夠壞的,讓貓咪心懷期待,可是又好像完全沒有要餵牠的意思,只會看著貓咪緩緩蠕動屁股笑個不停。我跑到客廳去,捏了塊吃剩的烤魚,回到庭院。 「你在幹嘛啊?」 「太可憐了嘛。」 我說著便躡手躡腳地走近那隻貓。花貓對我似乎有所警戒,不過好像也聞到了烤魚的香味,鼻翼頻頻掀動。我輕輕將烤魚放在貓咪所坐的庭石前方約一公尺之處,真接往後退,退回到夏目身邊。貓咪始終戒慎恐懼地觀察我的一舉一動。 「戎崎,真想不到你還滿好心的嘛。」 夏目似乎是真的大吃一驚地說。 我誇張地姑且流露出睥睨的眼神。 「我和醫師您不一樣啊。」 「你這口氣很讓人火大耶。」 「沒有啊,我只是實話實說而已。」 「可以踹你嗎,戎崎。」 「啊,來了耶。」 貓咪從石頭上一躍而下,雖然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們,不過仍緩緩地朝烤魚逼近。它嗅嗅味道,看著我們,然後又嗅嗅味道,再看看我們。然後花了整整一分鐘觀察四周情況後,好不容易才開始吃魚。 「吃得津津有味呢。」 「對啊。」 「有生魚片可以餵牠就好了,可惜不知道被誰狼吞虎嚥地吃光光了呢。」 「可以踹你嗎?」 當我們這樣瞎扯時,後頭傳來聲音對我們說: 「還真是吃得津津有味啊。」 是伯伯。 啊,他還能走耶,話雖如此,手還是被伯母牽著就是了。可能是想掩蓋些什麼,或是還有其他的理由,伯伯只有右手裹在毛織手套中,左手則被伯母緊緊地握著。 伯伯步履蹣跚地走近我們。 「真好可以要到吃的呢。」 然後這麼跟貓咪說。 「不好意思,自作主張拿東西給貓吃。」 夏目低頭致歉。 「啊,沒關係啦。」 伯母用力地搖手。 啊,對喔,伯伯他們也不一定喜歡貓啊,看到我們喂貓說不定會不高興呢。完了,剛剛滿腦子都只有想到貓而已。 「那個對不起。」 我慌張地低頭。 「不會、不會,沒關係啦。」 伯母果然還是邊說,邊用力地搖手。 就算討厭,也不會在客人面前說出真心話吧。唉,不過做都做了,現在也沒辦法了。幾分鐘後,貓咪已經把魚吃得乾乾淨淨,露出一副相當滿足的神情,又回到石頭上,原本那個青蛙擺飾旁邊的位置,然後比剛剛更細心地整理起毛髮。 伯母看它那樣子,咯咯發笑。 「那隻貓咪每天都來報到呢。」 「喔。」 我和夏目同時頷首。 「大概是因為石頭曬過太陽,變得暖呼呼的。如果是像今天這樣的好天氣,下午就會一直在那邊睡覺喔。」 「因為今天天氣很好嘛。」 伯伯對伯母的話點點頭後,仰頭望向天空。 「還真像是秋天的天空呢。」 的確,頭頂上無邊無際的天空,就像是秋天似地感覺上高遠得不得了。這時期的天空多半都是模模糊糊的藍,今天卻顯得格外清明,那高度甚至讓人覺得即便出手去也絕對觸摸不到。 「真的好像是秋天呢。」 「去年秋天那時候,新聞有報過,說是秋天的天空反而比較低耶。」 「咦,是這樣的嗎?」 「好像是因為空氣很澄澈,感覺上反而變得很高。還有,大概說是和云的形狀也有關係吧。」 「啊,原來如此。」 「今天早上才下過一場雨,空氣也變得很乾淨了吧。」 我聽著伯伯和夏目的對話,仰望天空。的確,今天的云都飄浮在好高遠的位置。原來是這樣啊,是因為云的關係。而且下過雨後,空氣中的塵埃減少的緣故啊。 「這樣啊,唉,原來如此,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呀。」 夏目露出苦笑,說著什麼「還真是意想不到的簡單答案啊」,一邊始終苦笑。他的反應有點奇怪,如果是感佩倒還說得過去,但是為什麼會苦笑呢? 夏目就是在那之後,開始變得沉默的。前一會兒還恬噪得要命,各種話題都能聊,卻突然像顆洩了氣的皮球萎靡不振。我在無可奈何之下,只好掛上討人喜歡的笑容,陪伯伯、伯母聊天。因為夏目完全不發一語,我也無計可施。好在伯伯和伯母始終這麼熱心地款待我們,聊起來也特別起勁。和大人像這樣聊天,或許還是我生平頭一遭。接著,他們請我們用過熱茶和菓子後,我們便起身告辭。和來的時候不同,回程是伯母開車送我們到車站。 我們在驗票口前和伯母道別,就在那時候,伯母突然以雙手緊緊握住我的手。 「要加油喔。」 伯母的眼神非常認真。 「可能都是些很累人的事,但是要竭盡所能喔。」 這話怪了。 要加油的應該是伯母自己吧,因為伯伯是腎臟病,沒辦法一個人走路,才五、六十歲,看起來卻像個老爺爺啊。應該竭盡所能的,應該是伯母她自己呀。 一陣混亂後,我才發現。 伯母她已經知道了 我和裡香的事。 我慌慌張張地看向一旁的夏目,那傢伙還是一副恍惚失神的樣子。我當下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只好一直說「嗯」,一邊點頭。雖然覺得應該說些什麼來回應伯母的好意,可是腦子裡完全想不出任何適當的話。 我在移動的新幹線中思考著,不對,是嘗試思考,但是始終無法理出個頭緒來。雖然有各種事情浮現腦海,那些東西卻根本無法彙集成為單一焦點,隨即流逝無蹤。總而言之,我清楚明白的只有一件事,我到現在才終於瞭解為什麼夏目會帶我到濱松來。夏目是想讓我親眼看看伯伯、伯母他們兩人的生活,那是我和裡香即將步上的道路。 當車駛過豐橋時,夏目已經完全熟睡,還有三十分鐘左右才到名古屋。話說回來,夏目一路上都只會睡覺耶,唉,也可能是裝睡就是了。管他的,裝睡也無所謂啦。聽好羅,你這個多管閒事的傢伙,再給我裝睡久一點喔。 我問: 「夏目醫師,你有說過不論是命運或未來,都掌握在我們自己手中吧。」 夏目沒回答。 因為他在睡覺,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我們的雙手是為了緊緊抓住想要的東西而存在的吧。」 當然,夏目還是沒回答。 「我相信那些話喔。」 我對著大概是在睡覺的夏目說: 「我是打從心底相信那些話的。」 是的,不論這個世界有多麼莫名其妙,亂七八糟,難以盡如人意,我們都應該努力地把什麼拉到自己身邊來,我們應該一邊對抗那樣的現實一邊活下去。 畢竟,我們唯一能做的就僅此而已,不是嗎? 說什麼放棄,那是絕對不可能的。直到最後一刻,我都相信世界是屬於我們的,我們的雙手一定能夠緊抓住那重要的東西。 是的,我就是要這樣地去相信。 7 我們在市公所大概待了二十分鐘吧,感覺上那是一段短暫又漫長的時間。總之,當我們步出市公所時,整個人都累垮了,不過站了二十分鐘聽說明而已,卻遠比全程跑完十公里馬拉松後還要累人 「有夠累的喔,世古口。」 邁向車站的步伐異發沉重。 「對、對啊。」 世古口一臉茫然失神。 在過度疲累的情況下,我們沒再說話,只是沉默地持續往前走。經過稅務署前面、經過游泳教室前面、經過城市廣場前面、經過餐廳前面、經過郵局前面,最後在經過那棟過時的老舊旅館那裡右轉,然後直接走向車站。 一抵達車站,我們就走進旁邊的一家速食店。 「呼。」 一在座位上坐下來,嘆息聲隨即脫口而出。 「呼~~」 世古口吐出的氣息大概有我的三倍。 我們各自啜飲著熱咖啡,喝到將近一半時,好不容易才稍微恢復精神。 即使如此,還真是受不了耶。 都是世古口他啦,點什麼頭嘛。被問到什麼「是你們兩個人要用的嗎」,竟然就「嗯」地點了頭。之後,職員開始為我們說明各種事項,可是總覺得緊張得不得了,幾乎都不記得了。只會頻頻點頭稱是,其實全都是有聽沒有進。唉,煩耶,世古口沒事點什麼頭嘛,說是姊姊拜託我們來拿的就好啦。那麼一來,應該就不會緊張成那樣子了嘛。那時候滿臉漲得通紅,實在是有夠丟臉的,大姊姊她一定也有注意到吧,我們兩個人都一樣滿臉通紅。 那個女職員似乎也察覺我們都還涉世未深,鉅繼靡遺地為我們說明該如何填寫結婚登記書。她還特地浪費一張結婚登記書,示範寫給我們看。那張結婚登記書上如今正放在我的口袋裡,框線內的左側寫著「世古口司」,然後右側寫著「水谷美雪」,並列著兩人名字的結婚登記書。光是回想那時的情景,臉又慢慢紅了起來。手一伸進口袋,指尖便觸碰到折兩折的紙張。不過就是一張紙而已,為什麼會像這樣牽動著自己的心緒呢。 「真受不了。」 世古口以有夠疲累的感覺笑了。 我受到牽引也笑了: 「嗯,真的很受不了呢。」 「那女人為我們仔仔細細的說明,害我都覺得好像做了什麼壞事一樣。」 「啊,我也是。」 「真的很受不了。」 「真的很受不了喔。」 哎喲,奇怪的感覺,沒辦法直視世古口的臉,感覺很不好意思。不由得又想起並列著兩人名字的結婚登記書,手一伸進口袋,那東西果然還在。 「啊,那個」 「什什麼?」 「那個可不可以給我看一下啊?」 「看什麼?」 「那個寫過的東西。」 「啊,嗯。」 我把手伸進口袋,拿出結婚登記書,但因為慌慌張張的,薄薄的紙張稍微被折壞了。內心對此感到愧疚不已,這麼重要的東西,即便是示範性寫上去的,應該也不行把它折壞吧。啊呀,即便是整齊地對折兩次也不行吧。 「哇。」 攤開紙張的世古口發出這樣的聲音。 「真的是結婚登記書耶。」 「也給我看看。」 「唔,嗯。」 我定神凝視他遞來的東西,上頭寫著「結婚登記書」,還寫著「世古口司」,還有「水谷美雪」,不可思議的感覺。逐漸覺得這是貨真價實的東西了,申請書本身是真的就是了。只要把這張紙直接交出去,我和世古口就結婚了呀。只要蓋了章,寫上見證人,就會被承認了啊。結婚啊,真是不得了的詞彙,光是想像而已,腦袋和心裡就隨之波動。 「不得了耶,世古口,是結婚登記書呢。」 「是是呀。」 「真的、真的很不得了耶。」 「是是呀。」 然後,兩人齊聲嘆了口氣。不經意地一抬頭,世古口正好也在看我,因為世古口立刻就把視線移開,心頭反而噗通噗通地跳得更快了。哎喲,怎麼回事啊。 「只要把這個交出去,我和世古口就結婚了耶。」 「咦、咦~~!」 世古口的身軀往後仰。 「結結婚!」 「我是說如果啦!沒別的意思啦!」 說話不自覺地快了起來,哎喲,我到底是想要說什麼啊。明明就是自己的事,卻整個人飄飄然的,完全不知所云。 「假設性的啦!」 「說說得也是喔。」 世古口滿臉通紅。 我的臉一定也跟他一樣通紅。 「不得了。」 「嗯,很不得了呢。」 「真的很不得了。」 我們頂著通紅的臉龐,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這樣的詞彙。結婚登記書、世古口司、水谷美雪。雙眼一而再、再而三地持續追逐著這些文字。 8 當我們回到醫院時,天色已經完全轉暗,也就是說我們出動了一整天。畢竟也覺得累了吧,身體變得好沉重。話說回來,夏目那個混蛋,竟然把病人帶到那麼遠的地方去,一定是腦筋秀逗了啦。 「呼~~」 我吐了口氣坐到床上,一回頭發現沉浸於黑暗中的玻璃窗上,清清楚楚地反射出室內的樣子。散發著白色光芒的日光燈、簡陋的床鋪、堆在邊桌上的教科書,然後還有一個坐在床上的小鬼。哎喲,背好駝耶,給我振作一點啦。我試著笑了一下,映照在玻璃上的小鬼也笑了一下。說真的啦,你要振作一點喔。可得像那個伯母一樣堅強可靠才行喔,做得到嗎?雖然試著這麼問,映照在玻璃上的小鬼還是抿嘴笑著,這和做不做得到沒關係喔,只能硬著頭皮先做再說了,對吧?果然依然抿嘴笑著。 不久後有人敲房門。 「誰?」 我隨便出個聲轉過身去,門扉在同時開啟,長發隨之從門縫間流瀉而下。緊接著出現一張蒼白的臉龐,凝視著我的臉。 「怎麼啦,裡香。」 「裕一,你不要緊吧?」 「咦?什麼啦?」 「你的臉看起來很累耶。」 「你說得對,大概有點累了吧。」 「不要緊吧?」 「當然不要緊呀。」 「那就好。」 裡香把手攀在門上,始終維持著往內窺探的姿勢。我笑了,對她招招手。本來還想說不知道她會不會因此生氣,不過裡香出乎意料地乖乖進門來,門扉啪答一聲關上。接著原本寂靜的室內,變成我和裡香兩人獨處,這個室內感覺上簡直就像是自成一個世界似的,只屬於我和裡香的世界。 「嗨。」 雙手背在身後的裡香,裝模作樣地說。 我也裝模作樣地回了話: 「呦。」 裡香笑了,我也笑了,然後我們就這麼對彼此笑了好一會兒。變胖了一點呢,裡香。啊呀,不行,如果說她變胖的話,一定會生氣的吧。這個嘛那該說些什麼好呢。 思考了五秒鐘後,我問: 「體重大概都恢復了吧。」 嗯,裡香點頭。 「慢慢有在恢復了。」 「要加油多吃一點喔,你太瘦了啦。」 此時我才發覺,讓裡香站著不太好吧,但是放眼一看圓凳子放在床鋪的另一邊,也就是窗邊那個位置,大概是被媽媽搬到那裡去的吧。雖然也想過去把圓凳搬回來,可是又嫌麻煩,於是我輕輕拍了拍自己身邊。 「坐這裡啊,裡香。」 「嗯。」 她這次也是乖乖點頭後,就坐到我身邊來。由於兩人並肩而坐,如果不刻意去看的話,裡香的臉龐並不在視野之內。不過,就算不那麼做,還是能夠深刻地感受到裡香的存在。隱約能夠感覺到從她那邊所傳達過來的暖意,還有些其他什麼。 「我是聽谷崎小姐說的你們到濱鬆去羅?」 裡香的聲音近在咫尺。 耳邊傳來溫柔的聲音。 「嗯,去過了。」 「怎麼樣?」 「那裡是個好地方耶,飯菜實在是好吃的沒話說。對了,你以前一直都待在那裡的吧?」 「對啊。」 「那裡還真是個好地方。」 說出這話的我的聲音,不知道為什麼雀躍不已,哎喲,怎麼回事啊?只要和裡香在一起,就會覺得超級安心的呢,累歸累,不過幾乎可以說是一種好舒服的感覺。 「辛苦你了。」 裡香說著點了一點頭。 我也跟著點了一下頭。 「喔。」 然後,我們就沒再說些什麼,兩人之間沒有任何隻字片語,即便如此卻完全不覺得寂寞。我莫名地就是瞭解裡香的心思,同時也莫名地瞭解裡香她也懂得我的心思,那樣就已經足夠了。身體稍微晃動,我的肩膀觸碰到了裡香的肩膀,兩人順勢相互倚靠。唉,能夠像這樣活下去就好了,倚靠著,被倚靠著。我能夠成為裡香的依靠嗎?我不太清楚,也沒什麼自信就是了,但是我會竭盡所能地試試看的。好嗎,裡香?我一定會儘可能地去試試看的。雖然想轉過頭去看看應該有反射在窗戶上的兩人身影,可是只要一動就會破壞兩人身體的平衡。所以我始終按捺著想要轉頭的情緒,保持相同姿勢。我想起石川伯伯和伯母,他們兩人並肩坐在沙發上一起吃香蕉。如果我們也能夠映照出那樣的身影就好了,如果能看到相同的身影就好了呢。 「已經是春天了耶。」 好一陣子後,裡香說。 我點點頭。 「對啊。」 「你要帶我去看櫻花喔。」 「帶我去」這句話讓我樂不可支,整個人暈陶陶的。哎喲,怎麼搞的嘛,被人依賴怎麼會這麼開心呢? 「包在我身上,我知道有個最棒的地方,我就帶你去那邊吧。」 我的胸膛頓時挺得老高,得意洋洋地說。 我這樣子看起來很奇怪吧,裡香咯咯笑著。 「好,那我就去買麻薯吧。」 「你是『為了糰子,寧捨櫻花』(註:日文俗語,原意為比起賞櫻寧願吃糰子,引伸為比起外表更重視實質內涵)喔。」 「也會好好地去欣賞櫻花的嘛。」 「反正都要買了,就買赤福吧。」 「赤福好好吃喔。」 「這次呢,就去買剛做好的,剛做好的很好吃喔。啊,對了,如果去本店的話,還有賣赤福甜湯耶。」 「赤福甜湯?那是什麼?」 「就是用赤福的紅豆和麻薯做成的麻薯紅豆湯啊,那個呀,實在是人間美味呢。」 「赤福甜湯啊。」 這麼低喃的裡香表情顯得格外認真。 「那就一定得吃吃看才行羅。」 「喔,既然住在伊勢就應該吃呀。」 「嗯,那我要吃。」 怎麼了嘛,有夠認真地用力點頭了耶,這女生。這次換我咯咯發笑,為什麼女生都這麼喜歡甜點呢?好~~那就讓裡香吃遍全伊勢的甜點吧。再怎麼說伊勢可是個觀光名勝區,甜的和菓子要多少有多少呢。像是七越甜包啦、二軒茶屋麻薯啦、利休迷你豆沙包啦、返馬麻薯啦唔,其他名產還有一大堆呢。真是越想越開心,到時候就把那些甜點全堆到裡香面前吧,對了,就這麼做。 「我要回去羅。」 裡香說著砰一聲地跳下床,就像是個小朋友一樣。 「我送你啊。」 我也砰地一聲跳下床。 「不用了,我一個人不要緊的。而且,裕一你也累了吧。」 「不會啦,我送你應該說是我想送你。我說你啊,男生說要送你的時候,女生是不可以拒絕的啦,一定要說『謝謝』,否則會傷到男生自尊心的。」 我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後半段的語氣還刻意裝得很誇張。 結果裡香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我的臉,時間久到可以說是不自然了,甚至讓我不自覺地緊張了起來。好不容易,裡香才低喃「區區一個裕一,竟然這麼臭屁」,一邊邁開步伐。這麼說來,代表我可以送她羅。我追在裡香後頭,話說回來什麼叫做「區區一個裕一」啊,什麼「區區一個裕一」嘛。 裡香的頭髮搖曳擺動。 很開心似地搖曳擺動。 「喂,裡香。」 「什麼」 「一起去賞花喔。」 「嗯。」 「一起吃好吃的東西喔。」 「嗯。」 「我們一起去喔。」 「嗯。」 我們啪答啪答地走在醫院格外安靜的走廊上,裡香的長發依舊很開心似地搖曳擺動。 我們今後就會像這樣一直走下去。 喂,對吧,裡香 第五卷 第三章 半月之下 「呼」 完成那項作業的我吐了一大口氣,畢竟只準成功不准失敗嘛,又沒有備的,就只有這個沒別的了。我試著定神看看剛寫好的文字,臉一會兒湊過去,一會兒反而拿遠一點看,嗯~~感覺上好像有點歪歪的。我還真不會寫字,可是又不可能讓別人幫忙寫。唉,就這樣吧,也對啦,就我的程度而言已經算很好啦。就這麼決定吧,嗯。 我「啪」地一聲把那東西合起來。 這麼一來準備工作就算結束了,剩下的就只有行動而已。但是,光想到要露出什麼樣的表情才好,就已經讓我緊張的要命了。應該裝酷一點嗎,還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展現所有的熱情呢?我覺得酷一點的話會比較帥,可是熱情一點的話,裡香或許會覺得開心。不對、不對,畢竟那個女生任性又壞心眼兒,搞不好根本就不會很坦率地表現出開心的樣子。說不定只會「哼」地哼哼鼻子而已,搞不好就「我先收下了」簡簡單單一句話就結束了。可是呢,就算是裡香也會被這個點子嚇一跳吧。應該會開心得不得了,不是嗎?說不定還會臉紅呢。 反正要怎麼想像是我的自由,所以我盡全力發功,讓腦海中所浮現出來的全都是些投我所好的妄想。嗯,還有像是那樣、那樣啊,或者像是這樣、這樣啊,想著想著臉也慢慢紅了起來。不、不、不,我可沒想什麼愧對良心的事情喔。沒錯,就只有那麼一點點 此時,病房門被敲響。 「啊,請進。」 我把那東西藏到棉被底下,一邊說。 門扉開啟,隨之現身的是美雪。 「咦?怎麼啦?」 今天雖然是美雪要來執行監視任務的日子,可是她來的時間比以往都還要早,現在還是早上。 「嗯,有點事。」 說完這句曖昧的話後,美雪走進房間。而他身後卻跟著一個實在有夠大的身影,我更驚訝地問: 「咦?怎麼連司也在呀?」 「啊,這個嘛有點事。」 司也說出這句曖昧的話,隨後老老實實地低下頭。 我本來以為他們是有事才會來,但是走進病房的兩人卻彷彿無所事事地始終佇立於原地,總覺得氣氛有點微妙。不論是司還是美雪的視線都躲著我,不僅如此,彼此的視線也刻意閃來閃去的。病房裡明明有三個人,三個人的視線卻完全不交會也是奇事一樁。 怎麼搞的啊,這些傢伙? 觀望了好一陣子,兩人的視線果然都游移在根本不存在的空間中,我慢慢地也開始覺得有些詭異了。我目不轉睛地凝視著美雪,視線與她對上後,0.1秒內便被閃開。然後,我換成目不轉睛地試著凝視司,一會兒後視線對上了,果然還是0.1秒內便被閃開了。 怪了,雖然搞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不過其中一定有鬼。 「你們,該不會是在交往吧?」 我原本是打算開個小玩笑,又或者是想稍微嚇嚇他們,當我試著這麼說出口時,兩人的身軀頓時為之晃了一下,而我也對這樣的反應大吃一驚。 「咦?真的假的?」 什麼時候演變成這個樣子的呀? 美雪誇張地揮舞雙手。 「沒這回事!」 司也驚慌失措。 「你你搞錯了啦!」 兩人都變得有夠認真嚴肅,我也有些混亂。也不是啦,就算司和美雪真的在交往,對我來說根本就無所謂,甚至會想祝福他們,但是從兩人的反應看來又覺得不像在說謊。 「小裕,你搞錯了啦!真的!」 「對對嘛!這樣對水谷太失禮了啦!」 「不不會啦!對世古口才不好意思呢!」 「嗯,啊!不不會不好意思啦只是水谷會很困擾吧!」 原來如此,感覺上似乎逐漸摸清楚情況了。嗯,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呀。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的話,未免也太不解風情了,所以我決定姑且默默地發笑。兩人拚命地否認東否認西,後來也終於頂著張紅通通的臉龐陷入沉默。話說回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呀?會演變成這種局面,應該也需要一個契機才對。 「那,你們有什麼事啊?」 為了搞清楚原因,我試著問。 兩人互瞄了一眼。 「那個啊,小裕」 美雪彷彿下定決心似地朝我走近,右手伸進口袋。當她的手伸出口袋時,手上拿著什麼,那是張對折兩次的紙,看她拿的樣子似乎相當慎重。然後,我的視線一角則捕抓到司驚慌失措的身影。他的雙手猛力胡亂揮舞,感覺上似乎想說什麼,卻因為過度緊張而說不出話來。 「水水谷!」 「不不是那張!沒寫過的那張在我這邊啦!」 「咦?」 美雪的動作暫時停頓,她那時候正想把紙張遞給我,她已經把手伸出來,我也已經把手伸出去。就差那麼一點點,我的手指即將觸碰到紙張的瞬間 「啊,不對!不是這張!」 美雪發出幾乎和司一樣響亮的聲音,連忙抽回紙張,塞進口袋,然後又直搖頭。 幹嘛陷入恐慌啊,這傢伙? 我已經被搞得一頭霧水,只能啞然瞪著整張臉比剛剛漲得更紅的兩人。美雪塞進口袋的那張張紙到底是什麼東西啊? 「喂,我完全搞不懂現在是什麼狀況耶?」 我在無計可施之下這麼問。 美雪望向我,接著望向司。是我多心了嗎,她看司的時間好像比看我的時間還要短。司也一樣先看向我,然後看向美雪。司他呢,比起看我的時間,看美雪的時間感覺上反而比較長。 這次不是美雪,換司走近我。 「我我跟你說喔這個。」 「什麼啊?」 司那隻手拿著和美雪剛剛拿過來的一樣的紙張。」 「是山西拜託我們交給你的。」 「咦?山西?」 腦海中浮現那張醜八怪的臉龐,一邊接過紙張。總覺得是張特別薄的紙,看得到褐色的線條,上頭還寫著各種細細小小的字。我也沒想得太深從他們的態度看來,實在應該先想得深入一點才是直接翻開紙張。 「這是!」 我頓時啞口無言。 結婚登記書 紙張上清清楚楚地寫著這幾個字。 知識上雖然知道有這種東西,不過這還是我有生以來頭一次看到本尊,怎麼說呢,那是相當強烈的衝擊。比起頭一次吃赤福冰(註:淋有抹茶糖漿,和入紅豆泥和麻糬的鉋冰)那時候,大概還要驚訝三百倍。我再次念了一次「結婚登記書」等字,然後望向司,接著望向美雪,司低著頭,美雪則頻頻眨眼。 「這是真的嗎?」 一問之下,司和美雪動作一致地點了點頭。 「說真說假啊?」 又點頭了。 「怎麼會有這種東西啊?」 「就就說是山西拜託我們拿給你你嘛。」 司從剛剛開始說話就一直結巴。 「拿來幹嘛?」 「他他說裕一可能用得到啊。」 「什麼?我?為什麼?」 「就是」 吞吞吐吐的司求救似地望向美雪,美雪則是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視回去,以視線催促他繼續說下去。 「那那個,裕裕一和裡裡香」 還是吞吞吐吐的耶,司。 我像個白痴一樣重複那些詞句。 「我和裡香?」 話一出口的瞬間,似乎連我也喪失了判斷能力,我還是在搞不清楚說出口的話語是什麼意思的情況下,凝視手上的紙張。我和裡香、結婚登記書,無論如何就是難以將這兩者串聯起來。 好不容易,串聯起來了。 「你你們是白痴啊!」 我大叫,別說是醫院了,大概全伊勢都迴蕩著那樣的聲響吧。 「為為什麼會想出這種鬼點子啊!」 「又又不是只有我們!是西山啦!」 「對對啊!」 「是你你們拿來的啊!還敢說!」 「那那是因為西山他拜託我們的啊!」 「對對啊!是西山拜託我們的嘛!」 「哪哪有說被人家一拜託,就大剌剌地把這東西拿來的啊!」 「可可是!」 「對對啊!」 我們莫名其妙地只管大聲對彼此怒吼,三個人全都面紅耳赤。哎呦,搞什麼啊,這東西,為什麼光是拿著就會讓人覺得不好意思啊。哇,真的是結婚登記書啊,本尊耶,頭一次看到呢。真不得了,雖然搞不太清楚,總之就是很不得了啦。 「幹嘛把那個白痴說的話當真啊!」 「可是,是山西說無論如何都要我們幫忙的啊!」 「對對啊!」 「那傢伙根本就是白痴啊!」 「我知道啦!他就是死要我們幫忙嘛!」 「對對啊!」 「司,你是不是沒有自己的意見喔!從剛剛開始就只會點頭而已嘛!」 不久後,房門以驚人的氣勢敞開,亞希子隨即衝進來。 「吵死了!大吼大叫的在搞什麼啊!給我安靜一點,你們這群小鬼!這裡可是醫院耶!」 受不了耶,亞希子小姐這人真是有夠過分,又不是我的錯,突然就從我的頭上巴下去,痛死人了啦 「聽懂了沒?聽懂的話就回答啊!喂,回話啊!?」 「是,是的!」 我們三人一起發出聲音。 亞希子小姐用一副「搞定了」,同時卻又餘怒未消的神情凝視著我們,緊接著注意到我拿的那張紙,於是開口問: 「那是什麼?」 「啊,沒有啦」 我拼了命地隱藏。 那是結婚登記書。 而且更恐怖的是,那可是貨真價實的,真正的結婚登記書呢。 2 往櫃檯那邊望去,只見世古口正對著護士唯唯諾諾地點頭,那好像是他的親戚,所以羅,我正孤伶伶地一個人杵在大廳一角。午後的大廳擠滿了等著看診的人,這裡全都是些病人所以也是理所當然的,但是大家莫名其妙地就是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明明有這麼多人,卻反而讓人感到心煩意亂。 唉,話說回來,還是把那東西給小裕了 還沒寫上名字的結婚登記書,真是越想越覺得我們簡直和白痴沒兩樣。愛管閒事也該有個限度,心裡也覺得這次似乎有點過頭了。或許真如山西所說,小裕和裡香就只有現在了,對他們而言或許沒有所謂的總有一天會降臨的將來。可是,我們畢竟還是高中生,高中生談什麼結婚登記書太奇怪了。唉,話說回來,為什麼情緒這麼不痛快呢,再次試著望向世古口,他還站在那邊說話。話是這麼說啦,只不過世古口幾乎沒開口,只有那個護士親戚嘴巴始終聒噪地動個不停。 「唉」 站了站累了,所以我做到設置於大廳的長椅上,接著把手伸進口袋,試著觸碰放來裡頭折成四等分的紙張。那時候匆忙之中,竟然想把這張拿給裕一,後來又慌慌張張地塞回口袋,把那張紙弄得皺巴巴的了。我輕輕拿出來放在膝蓋上,雙手按壓想把皺摺壓平,不論數度拉扯、按壓,已經形成的皺摺根本就難以消失,這一點莫名地讓我覺得好悲慘。現實一定也是這樣的吧,雖然大人總會說什麼「不論是什麼時候,或是什麼情況下都一定能夠重來的」,可是,一旦變得像這樣到處都是皺摺時,就無法恢復了。像這種事情,人生之中俯拾皆是。 每次只要一想到這,就會覺得很無奈。 只能佇立於原地。 佇立於哪兒都不是之處的中央。 自己簡直就像個充塞著不滿的袋子,總是一直想著這些討厭的事情。這世界應該還有好多好多快樂、開心的事,可是那些卻只能塞進來一點點而已。啊,不對,其實還是有快樂的時候。 例如在聽喜歡的音樂時。只要出現符合自己情況的歌詞,眼眶就會稍微泛紅。哭泣雖然難過,可是有時候不可思議地也會感到幸福,那些對我而言都是非常重要的時刻。 例如放學後在教師中和玲奈她們聊天時。聊些新出的零嘴、男生或是音樂。雖然全都是些微不足道,一出口就會瞬間消逝的話語,總之只要聚在一起就很快樂。只不過,那樣的快樂很不可思議地非常曖昧,輪廓也朦朦朧朧的,在流逝的當下同時消失無蹤。所以,那或許也只是單純的消磨時間罷了,那種友情只要一畢業說不定就會完全結束。但是,就算是那樣,我還是最喜歡放學後教室中的那段時光。感覺上就像是透光的玻璃片,不過就是玻璃片而已,卻仍會閃爍著耀眼的光芒。 例如享用姐姐偶爾買回來的「康帕紐」(註:alacampagne日本著名西點蛋糕店)蛋糕時。光是舌頭一品嚐到那細膩的甜味,就會覺得好開心。 是的,快樂的事情也有很多。自己只是個普通的高中生,成績不好也不壞、運動神經不好也不壞、長相或身材同樣是不好也不壞。快樂或不安,也都很普通。然後,那些普通的快樂總是飄忽不定的,不滿也是飄忽不定的,感覺上格外透明,可是卻又不是完全透明,暖呼呼的,同時卻又冷冰冰的,喜歡一個人獨處,但是獨處時又會寂寞。 雖然搞不清楚那種感覺,總之就連自己都抓不太住而且正因為抓不住,所以就更容易溜走了 小裕大概就不一樣了吧,我突然萌生這樣的念頭。小裕也和我一樣,有時候會覺得快樂,有時候會覺得不安吧,可是我覺得他在那些時候感受是更為深刻的,不像我總是飄忽不定的。我想或許不僅是小裕,所有的男生都這樣吧。想竹久同學也是,明明有個可愛的女朋友,成績又好,人緣好到都可以當學生會幹部了,可是還是常常會流露出好難過的表情。 小裕必定是因為不會飄忽不定,所以才能在牆壁上奔跑吧。 所以才能如此拚命吧。 不論多窩囊、多可悲,都悄悄地咽到肚子裡去,然後踏出下一步。 我並不是說想要變成男生,也沒有羨慕男生的意思,只是一想到這些事情,身為女生的自己就會開始覺得很窩囊。 哎呦,世古口怎麼還不趕快回來啊,像這樣一個人獨處久了,就會覺得越來越寂寞耶。哎呦,皺摺根本就弄不掉嘛,這張結婚登記書,還是皺巴巴的嘛。反正這只是一張沒有任何意義的紙,丟了就算了,為什麼要這麼死心眼呀? 不經意抬起頭,就看到一個金屬製的垃圾桶,大概是已經用很久了,奶油色的塗漆四處斑駁。扔到那個垃圾桶去就好啦,那麼一來就不會再被這東西牽著鼻子走了。 「那那個,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 正當我舉棋不定時,這樣的聲音從頭頂降下。 是世古口。 「走吧,水谷。」 「嗯。」 即使明知做這種事情毫無意義,不過我還是儘可能小心翼翼地把結婚登記書折好,放進口袋,果然還是下不了手把它給扔了吧 步出醫院後,我們隔著一段距離持續在停車場裡走著。 太陽從後方照射過來,我和世古口的影子也隨之往前延伸,我們追著影子毫無止境地一直、一直持續往前走。明明就走在我後面,世古口的影子卻比我的還長,遠遠地延伸到那邊去。所謂的男生身高還真高呀。好高大喔,我為什麼會想到這些理所當然的事情呢。 正當要走出停車場的時候,我注意到設置於一旁的花圃,那是以紅磚分割出的數台車輛大小的空間。 我停下腳步。 「花。」 嘴裡僅吐出這麼一個字。 當然世古口不可能會懂我的意思,於是開口問: 「咦?什麼?」 「你看,那邊的繡球花。」 花圃裡種了好幾種花卉,看來似乎沒有人去好好修整過,總感覺雜亂無章,而最裡側就種著繡球花。 「枯掉的花還掛在上面喔。」 啊,真的耶,世古口說著,一本正經地顯露出感佩的神情。 「繡球花大概是在梅雨季節的時候開花,現在還有花留著啊,生命力真是堅韌。再過兩、三個月,下一批的花應該就會來了吧。」 「繡球花就是這種話呢,所以我最討厭繡球花了。早就已經枯萎了,那些褐色的花瓣都不知道要掛在那裡掛到什麼時候,既然都已經結束了,趕快凋落就好啦。」 「唔,嗯。」 「像櫻花就好多了,一下子就凋落了嘛。而且一但結束,就會被取代。那些花像這樣子而且還是一點兒都不漂亮的花,總是掛在上頭,就算等到天荒地老也不會被取代得啦,就只是拖拖拉拉地賴在那裡而已嘛。」 嘴巴自顧自地動了起來,這種事情和世古口說也沒用啊。而且,就連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想要說什麼了,總覺得開始討厭起這個曖昧的自己了。我的腳步迅速前進,想要扔下那樣的自己,但是那樣的自己卻緊緊地跟在身邊,不論走到哪裡去,不論到什麼時候都緊緊相隨。我除了自己以外,是沒辦法成為其他任何人的 「那那個啊」 過了一會兒,世古口從背後對我開口。 「什麼?」 「唔呃」 我持續往前走,電線杆逐漸逼近,然後走了過去,世古口仍然保持沉默。第二根電線杆逐漸逼近,然後又走了過去,世古口果然還是保持沉默。一回頭,他露出一副可憐兮兮的神情,怎麼回事啊。 「怎麼啦,世古口?」 「沒嗯,沒事,沒什麼啦」 「是喔。」 其實再好好地跟他多聊幾句或許比較好,因為我知道世古口想說什麼。只要從容一點,面帶笑容問「什麼事嘛」,即便是不善言辭的世古口也能把那些話說出口吧。但是我現在一點兒都從容不起來,也笑不出來。 所以,兩人就這麼沉默不語地持續向前走。 3 哎呦,實在是不敢相信。 到底是在想什麼東西啊,那群白痴。 結婚登記書?真的假的啊? 我思考著這些事情,一邊在醫院走廊上前進。一到下午,美雪就會為了監視報告完成再來一趟,所以我決定在那之前先帶裡香到屋頂走走。 光是一想到結婚登記書那件事,臉就會逐漸轉熱。 「山西你這個大白痴!」 我終於忍不住這樣罵出口。 「司和美雪也一樣,腦地有問題啊!」 擦身而過的阿婆似乎也注意到我的自言自語,以懷疑的表情望向我。畢竟我的眼神殺氣騰騰,還邊走邊碎碎念,看來應該相當詭異吧。正當我為了矇混過關,試著擠出燦爛的笑容時,阿婆反而露出更為懷疑的神情,以急促的步伐離去。 不妙好像被當成恐怖分子了耶 這一切的一切,全都是西山、司和美雪害的啦。我停下腳步,深呼吸一次,不可以老被這些事情搞得心煩意亂,拿不定主意。是的,更重要的怎麼說呢,那個更要緊的點子非得付諸實行不可。嗯,我指的當然不是結婚登記書那件事,那麼不好意思的東西已經先藏在床底下的紙箱的最下面了。 我定定地凝視左手拿著的東西。 可以偶然發現這個,實在有夠幸運的,這或許就是所謂的「天意」吧。一看到那東西,臉龐也因為笑意而舒緩下來,和山西的結婚登記書不同,這才是真正的絕妙點子。嗯,就是這麼一回事羅,這就是我和山西的高下之差吧。一回神,這才發現有個和方才不同的另一位阿婆,仍舊是邊走邊一臉懷疑的神情望著我。看著獨自一人杵在這邊,暗自發笑的我。我這次還是慌慌張張地趕緊切換成燦爛的笑容,阿婆果然還是快步離開。 這下子不妙了真的不妙了 我邁開步伐,是的,只要快點付諸實行就好了。就是因為沉溺於各種妄想之中,才會搞成這副樣子的。而且像這種事情,最重要的還是氣勢,現在不把東西給送出去的話,就永遠給不出去了。腳步轉為急促,感覺上雙腳好像都已經踩不到地面,簡直就像是在空中前進一般。我也知道這種感覺很反常,正因為如此才又更使勁地加快腳步。 終於,我抵達目的地。 二二五號房。 秋庭裡香。 我望著那幾個字,吸了口氣。哎呦,一旦接近後,就開始覺得緊張得要命了。啊,等等喔,這東西不藏起來不行,要是被裡香發現就沒戲唱了。我將左手伸到身後,將那東西插進兩件式睡衣的褲子裡,右手一邊敲門。 「啊,是我。」 「嗯,進來。」 裡頭傳來裡香有些含糊的聲音。 好,馬上要開始行動了! 我深深吸了口氣,轉動門把打開門,裡香在兩件式睡衣外披了意見藏青色的開襟毛衣,坐在床邊,雙腳騰空晃蕩的姿勢簡直就像個孩子。 「你很慢耶。」 但是,聲音卻好恐怖。 「咦?」 「不是說好三點嗎?」 「啊,喔。」 一看放在邊桌上的時鐘,現在三點五分。 「超過五分鐘了。」 裡香是真的生氣了。 「很慢耶。」 我實在很想抱頭求饒了,又不是越好在城鎮哪裡見面,不就在病房裡等而已嗎?只不過才超過五分鐘,根本就沒什麼大不了的吧,幹嘛這樣就真的發脾氣啊,這個女生? 「我說」 「怎樣?還有藉口喔?」 又來了,又用那種討人厭的語氣說話了,為什麼我會喜歡上這種女生啊?個性簡直就是糟透了嘛,我好不容易才帶著這個最棒的絕佳點子過來,感覺上氣氛都被破壞掉了啦 就算是我也開始火大了,但是我非常明白不管說什麼,最後也會被她堵的啞口無言。看樣子,再繼續惹惱裡香絕非上策,應該說是恐怖至極,而我最討厭恐怖的事情了。 不知道為什麼,我老老實實地道了歉。 「對不起啦,是我不好啦。」 哎呦,窩囊真夠窩囊的耶,戎崎裕一 「我下次會注意的,原諒我嘛。」 啊哈哈,我展露笑容。 即使如此,裡香還是很不高興地瞪著我,過了一會兒才說: 「嗯。」 一邊伸出手來。 我簡直像是服侍女王的臣子,走近裡香後隨即接過那隻手,裡香同時輕巧地跳下床。 「走吧,裕一。」 「喔,好。」 然後我們手牽著手邁開腳步。會像這樣手牽著手根本就和什麼曖昧的理由無關,單純只是因為裡香的腳步不穩罷了。體力還沒完全恢復的裡香,若是稍微有個風吹草動,腳步就會踉踉蹌蹌的,一旦那樣的話就很容易跌倒。所以,為了讓她在重心不穩時能隨時有所依靠,才會像這樣握著她的手。 只不過,牽手就是牽手,這動作本身倒沒有什麼不一樣。 這也可以說是一點點的特權,而擁有這種特權的就只有裡香的母親,和我而已。 這也是頗值得自豪的事情。 「你在笑什麼呀裕一?」 「啊,沒有,沒什麼啦。」 「反正一定又是在想一些不三不四的事情了吧?」 「哪有啊,我才沒在想那些啦!」 我們說著這些話,一邊往前走,而另一個擁有特權的人正從走廊那頭朝我們走來。 是裡香的母親。 「我去一下屋頂。」 「裡香這麼對母親說,腳不停歇地持續往前走。」 伯母則停下腳步,以溫柔的語調對她說: 「小心一點喔,裡香。」 「我知道。」 嗯,完全就是一般親子間的普通對話,裡香那邊以稀鬆平常的感覺說話,伯母那邊則是過度關心的溫柔語氣。我和母親說話的時候,大概也是這種感覺吧,母親超愛管東管西地碎碎念,那樣子總讓我覺得很煩,所以也不曾和母親好好地說上幾句話,感覺上就是「是、是、是」地敷衍過去。 擦身而過時,我和裡香的母親四目相接。 「那個,我們去一下就回來。」 我迅速說道,同時乖乖低下頭,伯母也以相當緩慢的動作低下頭。緊接著,我覺察到伯母看著我和裡香交握的手,雖然只有短短一瞬間,但是確實是注意到了。 我被裡香拉著不斷前進。 我們扔下伯母,持續走著。 走了約五公尺後一回頭,伯母依舊佇立於原地看著我們。那身影顯得格外嬌小,不對,實際上也很嬌小。那身影和裡香差不多,所以身高大概一百五十多公分再多一點點吧,不過看起來卻更嬌小很多、很多。 不經意地肩膀又逐漸回憶起那時候的觸感。 在牆壁上奔跑,從屋頂垂降到裡香病房那時候,聽到裡香說「進來啊,沒關係」而走進病房那時候。我的肩膀碰撞到伯母的肩膀,伯母一時重心不穩,嬌小的身軀隨之晃了一下。而我或許正持續重複著同樣的事情吧,現在這一瞬間,伯母的身軀也像那樣搖晃著,我已經把那個身材嬌小的人的唯一希望,徹底奪走了。是的,我是在全盤理解、做好心理準備後下手奪取的。所以,那樣的態度也必須一股腦地全咽到肚子裡去才行,我很明白,即使如此我還是很想低下頭去。心底就是不踏實,感覺上就像是在以裂開的指甲抓扒什麼似的。 我緊緊握住裡香的手。 裡香也回握我的手。 我們沉默無語地好不容易抵達樓梯最上方,正當我想向屋頂的鐵門伸出手時,裡香搶先伸出了手。 小小的手沒兩三下就把鐵門推開了。 「你看,推的開耶。」 裡香得意地笑。 我不自覺地露出苦笑。 「我知道啦,那可是我上過油調整過的耶。」 真是的,都不知道在得意什麼呢,這個女生。 我們像這樣一邊笑著,一邊踏上屋頂。多虧了裡香的笑容,剛剛那種不踏實的感覺才得以稍稍抒解。 裡香全身沐浴於令人感受到春天氣息的陽光中,一邊仰望天空。 「你別放在心上喔,裕一。」 「咦?什麼東西啊?」 裡香鬆開手,悠閒地走到混凝土地面上。 「媽咪的事。」 「」 「雖然可能也沒有那麼簡單,可是總有一天她會瞭解的。不要緊,只要我們彼此的信心夠堅定,總會有辦法的。」 裡香悠閒地持續走著。 我望著她的身影,感到有些吃驚,裡香她是怎麼回事啊?怎麼用的出那麼明確的詞句呢?像我就不可能,只會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著無謂的事情,然後逐漸被困在那些無謂的事情中無法自拔,越焦急反而就陷得越深。最後,就只會用一些曖昧的話語來打馬虎眼。但是裡香就不一樣了,真正的話語,就那麼如實地傳達了出來。 就像之前那本《蒂伯一家》所傳達出的話語一樣。 我悄悄地將手伸到背後,那東西就插在睡衣褲頭,黃色裝訂的書,《蒂伯一家》的第一集。可是,這本《蒂伯一家》並不是裡香給我的那一本,而是之前在舊書店裡找到的,向美雪借錢所買到的書。 第一集的五十七頁,那頁的最後這麼寫著。 我要拼上性命,成為你的人。 這句話的後頭雖然有「J」的署名,可是插在睡衣褲頭的書裡面,那個「J」上劃上了兩條線,然後一旁還寫著一個醜醜的「Y」。是的,這個英文開頭字母就是 這就是我的回答。(註:在日文發音中,「裕一」的英文開頭字母為「Y」) 對於裡香的心意。 我現在就是想把這個交給裡香,不過該說些什麼好呢,哎呦,還是別把事情想的太複雜,只要把東西交給她就好了。就說「拿去」,然後再說「看看吧」,這樣就好了。一定可以好好地傳達出去的。 我以右手抓住《蒂伯一家》。 好了,給她吧 就在那時候,裡香回頭說: 「媽咪她呀,以前也經歷過這種事呢,爹地和媽咪可是談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喔。結婚的時候,爹地的心臟已經變差了,所以週遭的人都強烈反對他們在一起,可是媽咪還是對所有一切做好心理準備後,和爹地結了婚。」 「咦,喔~~」 這事我還是頭一次聽說。 哎呦,錯失把東西送出去的時機了,實在沒想到會聊到這裡來嘛。唉,不過無所謂啦,先稍微看看情況,然後再找機會把書拿出來吧,不用著急,我的手就放在書上,一邊朝裡香走去。 此時,裡香問: 「那本書看了嗎?」 「啊?那本書是?」 「《蒂伯一家》呀。」 「啊,嗯。」 心頭猛然跳了一下,我現在正拿著那個的回答呢。啊,就是現在,沒錯,趁現在拿出來吧,眼前不正是那個絕佳時機嗎 「那那個啊,裡香」 就在我這麼說的同時,裡香也開了口: 「那個呢,是爹地給媽咪的東西喔。」 「啊?」 「聽說爹地就是用那個求婚的耶,是媽咪告訴我的。因為爹地嘴巴很笨,所以就在那本書裡動了點小手腳那個啊,你應該有看到吧?不是吧『J'的地方改寫成『R'嗎?我父親的名字叫做『玲二』,所以取英文開頭字母的『R'。那本書呢,聽說是用來求婚的耶」(注;日文發音中,「玲二」以及「裡香」兩者的英文開頭皆為「R」。) 我有好一會兒還搞不懂裡香在說什麼。 就在我恍然大悟的瞬間,差點就要大叫出聲。 等一下! 給我等等! 我被那恐怖的可能性徹底擊垮的同時,開口問: 「那個,裡香小姐。」 莫名其妙地竟然加了「小姐」上去。 裡香的臉上浮現問號。 「什麼?什麼「小姐」呀?」 「我這那本書是你爸爸給你媽媽的東西啊?」 「是啊。」 裡香以稍快的速度回答。 「原原來如此。」 雖然如此呢喃,實際上卻根本不覺得「原來如此」,簡直像是遭受巨人馬場的十六文踢一般的衝擊。怎麼會這樣啊,那個「R」不是裡香的「R」,而是玲二的「R」呀。 這麼說來那句話就不是裡香特別為了我而拿給我的羅 一旦再度在腦海中確認過那樣的事實後,這次則是猶如安東尼奧.豬木的延髓斬一般的衝擊隨之襲來。我被打得毫無招架之力,雖然勉強還能站著,事實上卻已經被徹底KO了。是的,已經是如同舔著混凝土地面的姿勢,滿地亂爬了。 裡香很不可思議似地窺探我的臉。 「你怎麼了,裕一?」 「沒」 拿不出去。 這本放在背後的書,已經拿不出去了。 4 就是這麼一回事。 也就是說,我根本就沒有被裡香告白。我以為那本書的話語,已經算是該怎麼說呢,深刻強烈的告白,我一直對此深信不疑。可是,據說那是她爸爸的書,是她爸爸向她媽媽的求婚。 所以,那並不是裡香的心意。 「哎呦,煩哪哎呦,煩哪要死了哭吧哎呦,煩哪」 我持續突出莫名其妙的話語,一邊在床上咕嚕咕嚕地打滾由於滾得太厲害,甚至差一點就調到床底下去了。我把整張臉埋到枕頭裡,大喊一堆莫名其妙的話。搞不好,裡香根本就不喜歡我,也許就只是把我當成普通朋友而已。不對、不對,我說「要永遠在一起」的時候,她不是也對我點頭了嗎?那幾乎可以算是告白了吧,我那時候心裡可是這麼想的喔。然後,裡香也對我點頭了啊,也就是說「OK」啦。啊,可是等一下喔,即使是那樣或許也不能算是決定性的證明吧。裡香也有可能把我的話解讀成朋友的意思啊,如果是那樣的話,就根本不是「OK」啦。等等、等等,戎崎裕一,稍微冷靜一點,還沒到危機存亡之秋啦。深呼吸一下吧,快深呼吸,深呼吸。好了,吸氣、吐氣。再來一次喔,深深地吸氣、吐氣。哇,嗆到了,咳嗽停不下來了啦,喔,好不容易止住了耶。好,總之得好好地重新整理一遍。這次可要冷靜地想清楚喔。裡香剛剛有說「不要緊」吧,說什麼「媽媽總有一天會瞭解的」,還有「只要彼此的信心夠堅定就沒問題」。那指的應該不是朋友的意思吧,畢竟還是有所差異的吧,從前言後語這麼聽起來的話 不對或許吧至少不能說是決定性的證明 還真是超重量級的恐怖心裡糾葛,我活了十七年,還是頭一次嘗到這種程度的糾葛滋味。像這樣過度思考,頭髮都好像要變白了,先別說頭髮,我看腦漿都已經早就變白了吧。 我原本深信和裡香肯定是兩情相悅,今後也打算一直、一直只想著裡香的事情,就這麼活下去,打算要這麼回應裡香的心意。但是,現在別說是回應或其他任何事情了,就連裡香的心意都還沒弄清楚呢。一直以來堅定深信的東西,那樣的心意早已徹底崩毀,隨風而逝。 「哎呦,煩哪討厭啦這種世界討厭死啦哎呦,煩哪」 我又在床上咕嚕咕嚕地胡亂滾動,然後跌倒床底下。頭咚一聲撞到地板,可是我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直接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哎呦,好想乾脆就這麼死了算了啦。如果可以的話,好想稍微把時間倒轉。哎呦,頭好痛喔,這樣頭上一定會長包的啦。如果不冰敷,沒多久就會腫起來喔。哎呦,那種事情根本就無所謂嘛。 是的 我倏地起身,根本就沒什麼好煩惱的,現在就去裡香那。跟她確認心意不就得了。不是很簡單嗎?反正裡香近在眼前呀。是的,用不了五分鐘呢。下定決心後本想直接起身,但是思考卻在膝蓋用力前稍微搶先了一步。 要怎麼確認呢? 那可是出乎意料的大問題呢。我到目前為止的人生中,從來沒有告白過,面對真心喜歡的女生,怎麼說得出什麼「我喜歡你」嘛。更何況是那個裡香耶,如果喔,如果被拒絕的話,我大概沒辦法重新振作起來吧。 「哎呦,煩哪誰來救救我呀哎呦,煩哪神啊哎呦,煩哪」 我呻吟著再次倒到地上去。 正當我像這樣呻吟的時候,門扉突然開啟。 「咦?司?」 那個龐大的身軀斜杵在那裡。唔,因為我正躺在地上,所以看起來就是那個樣子羅。 司對著枕頭躺在地上的我問: 「裕一,你怎麼了?」 「啊,沒有啦,沒什麼。」 我有點臉紅,同時起身,先啪啪啪地拍拍背後的灰塵再說。 「先別管我了,你怎麼回來啊?」 「咦我是代替水谷來的。」 「咦,美雪?」 總覺得聽得一頭霧水的。 「那傢伙是有事不能來嗎?」 也不是那樣啦,司喃喃般地說: 「是我拜託她,讓我代替她來的。」 「為什麼要這樣?」 「沒有啦,就是」 「怎麼啦?」 「唔,那個」 司的態度始終不清不楚的。司原本就不擅言詞,也不是話多的那一型,即使如此,這副德行未免也太奇怪了。我姑且先打開冰箱,拿出人家剛送來的赤福。 「要不要吃?」 「啊,嗯,那我來泡茶喔。」 「喔,拜託你羅。」 司泡的茶還滿好喝的呢,只是把茶泡到熱水裡似乎誰都會做,但是就是會不一樣到甚至讓人嚇一跳的程度呢。司一打開茶罐,巨大的雙手隨之靈巧活動,用茶罐分了點茶葉出來,然後將那些茶葉放入小茶壺中,再從熱水壺注入熱水。 「好了,來。」 他像餐飲店的店員一般以格外熟練的手法,將茶杯放在邊桌上。 「謝啦。」 那茶果然很好喝。 司站著喝他那杯茶。 「坐嘛。」 「嗯。」 他砰地一聲坐到椅子上。 「你泡的茶為什麼這麼好喝呀?」 嘿嘿嘿,司似乎很開心地笑了。 「訣竅大概就在茶葉的份量吧。其實,再稍微溫一點的水會更好喝的,然後還有泡的時間也很重要喔。放太久的話,澀味就會跑出來了呢。」 「喔~~」 司只有在聊到這些事的時候,才會變得滔滔不絕。我們一邊喝茶,一邊配著赤福,即使已經完全吃膩了,還是一口接著一口吞進肚子裡。 「裕一,你報告寫多少了啊?」 「第四科寫完了,現在要寫第五科。」 「全部有幾科?」 「八科。」 「咦,那不是只寫了一半而已嗎?」 「別看我這樣,我也很拼了呢。」 「這樣來得及嗎?」 「不知道。」 不拼一點不行啦,司比我還要緊張地說。說的也是,不拼一點不行呢,我莫名奇妙地也跟著緊張起來,快速說道。我們接著便埋頭苦吃赤福。 「我呢,如果被留級的話,就會叫你世古口學長的啦。」 「咦,我不要啦。」 我當然是說著玩的,司卻很認真地覺得討厭。 「要一起升三年級喔。」 之前不知道什麼時候,聽司對我說過同樣的話。和那時候一樣,司的口吻簡直像個上小學的小鬼頭,只會把心裡所想的全都照實說出口。像我或山西,這些事大概難以啟齒吧,一定只會開玩笑矇混過去。可是,司就說得出口,這傢伙很厲害耶,真的很厲害耶。 我持續苦笑著,同時為了掩飾那苦笑一邊喝茶。啊,這茶真的好好喝喔。 「話說回來,都已經三年級了啊。」 「好快喔。」 「嗯,真是有夠快的,根本就沒有那種感覺嘛。對了,乾脆留級算了,那樣就可以多拖一年再考大學啦。」 「你是認真的喔?」 「怎麼可能嘛!」 我們聊著這些無聊的東西,一邊嬉笑。啊~~司來這裡或許是件好事吧,如果獨自一人,腦袋裡轉來轉去都是裡香的事情,只能沉浸於煩惱中吧。和司聊一聊,覺得稍微平靜下來了耶。 「啊,對了,你剛剛有說拜託美雪讓你代替她過來吧。」 「唔,嗯。」 「為什麼?」 由於心情稍微放鬆了,我沒想太多隨口問問。不過就在那當下,司準備將赤福送進嘴裡的手停了下來。 「唔這個嘛,那個」 他感覺上似乎很害臊,結結巴巴的。 怎麼啦?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司表現出這種態度,而且他的臉好像還有點紅紅的。此時,我才終於想起司和美雪之前僵硬的態度。 「你們,該不會是在交往吧?」 我記得那時候以開點小玩笑的心情這麼一問,兩人都拼了命似地頻頻否定。 那樣反而顯得不自然,難道搞不好真有這麼一回事啊。雖然覺得意外,但也覺得很匹配呢。不過呢,腦袋一時之間就是轉不過來,總覺得很難把司和戀愛這種事聯想在一起。 可是就算是司,也和我一樣都是十七歲呀。 應該和我懷抱著相同的情緒吧。 「該不會是為了美雪的事情吧?」 我決定伸手拉他一把。 司老老實實地點頭。 「嗯。」 「那傢伙怎麼啦?」 「就那個啊,那個登記書就拿來給你之後,兩個人不是一起回去嗎?走到一半的時候啊,然後,那個就在繡球花那邊停了下來。」 「繡球花。」 「啊,嗯,種在這個醫院出入口那邊。水谷看到以後,就說什麼討厭繡球花。」 司低著頭串連這些話語。不過,那些話實在很難懂,反正就是東跳西跳地毫無章法。即使如此,聽他說了大概幾分鐘後,我好不容易才摸清楚司想要說什麼。 總歸一句話,司大概是想要瞭解美雪吧。 但,卻無法瞭解。 因此,才會煩惱。 司駝著背持續訴說一些不得要領的話語,我看著他逐漸覺得想笑。啊,可不是想嘲笑他喔,那種事情我怎麼做得出來嘛。怎麼說呢,是的,是那種讓人會心一笑的感覺。我之前曾經走過的道路,想著裡香的事,感到煩惱,把臉埋到枕頭中大叫的每個日子。原來,司現在正懷著和我那時候一樣的心情呀。 啊,等一下喔我剛才不是才把臉埋到枕頭裡大叫嗎? 也就是說,唉,我所處的立場大概和司半斤八兩吧,正為了同樣的事情抱頭苦思呢。嗨,同志,我僅在心底如此對他說。這些女生,還真是有夠麻煩的生物喔,我們為什麼要被那種生物耍的暈頭轉向的呢? 「裕一和水谷你們啊,那個」 「我們沒在一起喔。」 我說。 「而且,也從來都沒有發展成那種關係。」 「真的?」 「嗯,我們就只是青梅竹馬而已啦。」 「那為什麼每次一看到裕一,水谷就會不高興呢?」 「我哪知道啊,反正女生就是這種莫名其妙的生物嘛。」 「嗯。」 「她一定是看我不爽吧。可是你也知道啊,我們都已經認識這麼久了,真的是從小嬰兒的時候就認識了耶。所以,她也不可能把我當隱形人吧。唉,不過呢,老實說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啦。可是,我想那才不是因為喜歡我或什麼的啦。」 「真的?」 「啊,絕對不可能。」 「是喔。」 一說完司便陷入沉默,巨大的背彎得更駝了。我明白他是在思考些什麼,所以刻意不開口,只管喝茶。有點冷掉了,可是還是很好喝,竟然能泡出冷掉也很好喝的茶來,說真的實在有夠厲害的。 「你覺得要怎麼樣才能幫水谷打起精神來啊?」 司終於說,那還真是直接的話語,而且相當認真,其中並沒有任何戲謔打馬虎眼兒的成分。我突然之間,深深地以這個擁有龐大身軀的朋友為榮,司他簡直像個孩子呢。一般高中生不是都會更老成油條嗎,像我和山西這種笨蛋,都比司更世故呢。我們一定會覺得「你覺得怎麼樣才能幫她打起精神來」這種話很難為情,絕對說不出口吧。但是,司就說得出口,這也是司的優點吧。是的,就像我和山西所擁有的小聰明一樣,這就是司厲害的地方吧。像這種事情你明白嗎,司?我自己是不會明白的吧?可是我明白喔,我可是很明白的喔。 「我說啊,司。」 所以,我決定閒事管到底。 「你自己去找美雪說說看啊。」 「什麼自己去」 「就你啊,你自己啊。不管你一個人再怎麼煩惱,所有事物都不會因此而有所改變的。你看看自己的手啦。那雙手是為了什麼而存在的啊?」 司非常老實地看著自己的手,然後也看著我。真是的,那雙手大得有夠誇張的耶,如果是那雙手的話,不管什麼都抓得到的,司。 「聽好羅,我告訴你,那雙手呢,就是為了緊抓住什麼而存在的喔。如果想要的話,就伸出手去,然後硬是把它抓過來就行啦。如果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不動的話,對任何事情永遠都使不上力的喔。」 那些話完全抄襲自夏目,可是卻完全符合司目前的狀況,才抄襲這一點點東西而已,笨醫師是不會跟我計較的吧。 「這樣啊」 司呢喃,一邊目不轉睛地凝視著自己的雙手。 5 司回去後,那聲音仍舊殘留在我的腦海。 「那雙手呢,是為了抓住什麼而存在的喔。」 啊,是的。 講給司聽的那句話,也是講給我聽的。 一個人獨處後,我打算多少趕一下報告的進度,所以開始念起保健體育的教科書。雖然有時候會看到老師沒指定的範圍去,還越看越入迷不過呢,就那麼一點點、一點點而已在這麼東念一點、西念一點的過程中,報告概要稍微浮現腦海。就像美雪所說的,我試著將主論、反論和結論列出來。嗯,這樣的話好像勉強可以串起來。 我打算先來寫個草稿,拿起自動筆在筆記上揮筆疾書。 「那雙手呢,是為了緊抓住什麼而存在的喔。」 然而,腦海中浮現那句話。 緊握住那隻已經用舊的自動筆的手,寫著沒多大意思的報告的手。我今後也會繼續活下去,在那期間大概會抓住各種東西,也會掉落各種東西吧。拜託羅,喂,我對自己的手說。可要好好幫我抓住喔,還有一旦抓住的東西就絕對不能再放掉喔,拜託羅。 第一張以文字填滿,第二張也以文字填滿,就在我準備要寫第三張時,傳來晚餐已經準備好的廣播。一抬頭,室內在不知不覺中已經逐漸昏暗。啊,完全沒注意到得去開燈才行,而且肚子也餓了呢。一直維持相同姿勢寫字,肩膀附近好痛。 「嘿咻」 正當我跳下床想去開燈時,房門開啟。 「啊呀,好暗喔。」 是母親。 「你剛剛在睡覺嗎?」 「沒有啊,在寫報告。」 「胡說,這麼暗的地方怎麼寫報告啊。裕一,不是媽媽要說你,昨天我還被你的導師川村老師打電話來提醒說:『再這樣下去很危險呢,戎崎太太。』媽媽真的覺得很不好意思,在電話前面一直點頭賠不是呢。你也給我差不多一點」 哎呦,有夠煩的耶 為什麼父母親都這麼煩呢 明明都說在寫報告了啊 「就說有好好在寫了嘛!你看啊,這個!」 火大的我說著,一邊把剛剛才寫的報告塞給母親。即使如此,母親還是完全不相信我,繼續發牢騷發個沒完。啊,這樣喔。不相信自己的兒子是吧,既然這樣就別怪兒子鬧彆扭羅。 好不容易,配膳人員來了。 「阿呀,真是不好意思呢。」 母親以出乎意料的和藹態度,接過盛裝餐點的餐盒,和對我的態度簡直相差十萬八千里。 話說回來,和母親兩人單獨吃飯總覺得尷尬,首先是沒有話題,然而母親仍然喋喋不休。她一個勁地持續叨唸著對我來說無所謂,或根本就不想聽的事情。如果可以直接說「很吵耶,閉嘴」就好了,可是又不可能說得出口。我在無可奈何之下,只好將注意力集中在醫院餐點上。然而,這又是另一項相當艱難的挑戰。首先是味噌湯很難喝,味噌的味道淡到甚至讓人懷疑這是不是味噌湯,感覺上就只是褐色的泥水而已。然後,配菜的煎魚漿包起司和金平牛旁(牛旁絲佐以麻油、醬油和砂糖拌炒的菜色),不論哪一樣都是我討厭的菜色。我不得以只好將主軸放在唯一的希望煎蛋捲上,一邊進食。 「裕一,吃點金平牛旁啊。」 「不要,很難吃耶」 「不行這麼挑嘴。」 哎呦,沒天理啊,為什麼光是冠上父母親這兒稱號,就必須被他們無條件命令個沒完呢。但是,要去違背她的意思我也嫌麻煩,於是姑且試了一口牛旁。哎呦,果然很難吃,好硬喔。 「那個啊」 我現在已經覺得「媽媽」這種叫法很不好意思,叫「老媽」又總覺得怪怪的,而什麼「媽咪」更是絕對不可能。 一旦邁入十七歲,該如何稱呼父母也逐漸成為一種難題。 「什麼?」 幸好病房內就只有我們兩人,只要一開口母親就會回答。 我的嘴巴一邊因咀嚼飯菜而蠕動著,一邊說: 「你以前為什麼會和老爸結婚啊?」 「啊?」 母親皺起臉來,彷彿在說「沒事問那什麼無聊的問題啊」。 我迅速接著解釋: 「沒有啦,你想想,總會想知道的嘛,畢竟是自己的父母親呀。就想說稍微來問一下好了,也沒什麼特別低意思啦。」 「你爸他呀」 母親曖昧地這麼呢喃後,突然起身,開始泡起茶來。附帶一提,我茶杯還剩很多茶。母親正想幫我倒入泡好的茶時,好像才終於覺察到這一點。 「裕一,再喝一點。」 「不要,我不想喝啦。」 「快喝。」 我莫名地屈服於那股魄力,乖乖喝茶,咕嚕咕嚕地一口氣把整杯茶灌進肚裡,然後將茶杯放到邊桌上,母親隨即將茶壺一斜,倒入熱茶。 「你爸他呢,長得一表人才的,以前可是個萬人迷呢。他年輕的時候生過一場小病,病情比你好要輕微就是了,所以住院住了一陣子。那時候呀,醫院的護士小姐老吧『誠一先生、誠一先生』掛在嘴邊,三不五時就往他的病房跑呢,真是受歡迎到讓人覺得很嘔耶。」 是的,父親的名字叫做誠一,而裕一的「一」也是因為誠一的「一」。話說回來,那個人渣男的名字竟然叫做「誠一」,稍微算得上欺詐了。因為不論是由裡到外、由上到下,在他身上就是找不到什麼「誠」。 我姑且曖昧地先點了頭,因為只有父親超有女人緣這一點的確是事實。是的,就算婚後同樣也是桃花亂開一通。 「所以,你爸爸跑來求婚的時候,我真的很開心。甚至還怕怕地想說『像我這樣的人真的可以嗎』,可是你爸卻說『因為你是最棒的』」 之後約五分鐘,所展開的實在是有夠恐怖的狀況,母親竟然開始滔滔不絕地分享起她的羅曼史來了。像父親以前是個多棒的男人啦、多麼儀表堂堂啦、多麼受到週遭的信賴啦,得意洋洋地拚命講這些事情。我剛開始只是感到愕然,接著是感到困惑,最後簡直快要大喊出聲。 喂!為什麼都只記得這些對自己有利的事情呀! 唉,我最後還是勉強忍了下來。話說回來,母親這張好像很開心的臉龐是怎麼一回事呀?看起來不就像是正沉浸於愛河中的少女嗎?父親的外遇癖、酗酒癖還有賭博癖全都被完美地一筆勾銷,明明曾經一而再、再而三地因為他而傷心落淚,可是那些討厭的回憶似乎都被抹得乾乾淨淨,不留絲毫痕跡。 當我勉強把所有的菜全都塞進肚子裡時,母親的話也告一段落。 我啜飲熱茶,試著問: 「會覺得還好有跟老爸結婚嗎?」 「在說什麼啊,你這孩子。」 母親害臊了。 「真拿你沒辦法耶。」 她這樣似乎是覺得還好兩人有結婚。 有夠難解的謎團啊 那種人渣到底哪裡好呀? 6 但是,唉,什麼愛情啦、戀愛啦一定就是這麼一回事吧,可以說是盲目吧。而且可能只是因為我沒發現而已,父親或許也有一些優點吧,而母親一路走過來始終注視著那些優點吧。此外,也曾經共度任何事物都無法取代的寶貴時光吧。 說到我也是啊,還不是整天跟在那個任性女人的屁股後面跑,以旁人的觀點來看,說不定也會被念說「她到底哪裡好呀」。 啊,想起來了。 想起來了。 那是,對了,熱的不得了的炎熱夏季,大概是我小學高年級那時候吧。都因為母親前幾天就出門去了,只剩我和老爸兩人獨處。話說回來,父親那時候是沒在上班喔,明明就是上班日卻老待在家裡。不但大白天的就在喝酒,還曾整晚嗶咚嗶咚地打電動,玩的大概是麻將遊戲。我那時候完全搞不懂遊戲規則,光看畫面只覺得無聊,所以有一次就試著說「想玩俄羅斯方塊」。 「那是什麼東西啊?」 父親以瀰漫著酒臭味的氣息問我。 「把掉下來的方塊填起來,讓它們消失的遊戲。」 我絞盡腦汁思考後,這麼說明。 當然,父親並無法理解。 「玩玩看就知道了啦。」 「是喔」 我以為一定會被拒絕的,反正父親根本就很少會聽我話,只會被他嫌麻煩而已。不行,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會聽到這句話,然後低下頭。明明是完全習慣也不足為奇了,明明都已經被這麼說過成千上萬遍了,且還是一句始終都聽不習慣的話語。 「來玩玩看吧。」 但是那時候,父親這麼說。 不是「不行」。 我嚇了一跳,凝視父親的臉龐。 「你不玩嗎?」 「啊,玩,我要玩啦。」 我急忙尋找俄羅斯方塊的磁碟片,應該在電視櫃裡才對,急死人了啦。搞不好父親會突然改變心意,說出那句「不行」呢,所以手腳不快一點不行,我扔出好幾片、好幾片的磁碟片後,才終於找到想找的俄羅斯方塊。 「找到了。」 找到時很開心,我望向父親笑逐顏開。 父親也對我咧嘴一笑。 「好了,來玩吧。」 「嗯。」 我取出麻將遊戲的磁碟片,放進俄羅斯方塊的。熟悉的啟動畫面,感覺上有點興奮。都已經是完全玩膩的遊戲了,心頭卻彷彿首次啟動般悸動不已。父親已經握著遙控器了。 「怎麼玩啊?」 「那個啊,會從上面掉下來喔。」 「掉下來?什麼東西會掉下來啊?」 「方塊。」 「什麼?為什麼方塊會掉下來啊?是要把方塊拿去砸誰的遊戲嗎?」 「不對,不對。」 他怎麼會想到那地方去呀?啊,父親常常打架,可是不強,反倒算是弱的,還曾經搞得全身是血跑回家來。雖然不知道實際情況怎麼樣,不過應該是敗得一塌糊塗吧,即使如此,父親他還是一天到晚打架。 「把方塊都湊齊以後,就會消失喔。」 「不懂。」 父親開始有點不高興了。 我也慌了。 「剛開始讓我先玩給你看啊,你看就好,看了以後馬上就知道了啦。」 我仍舊是慌慌張張地這麼說,一邊接過遙控器,讓遊戲開始。方塊接二連三地從畫面上方掉落,當方塊排成橫列一排是,那一排立刻一起消失。剛開始進行得很順利,可是沒多久就累積了不少方塊。哇,完全不行嘛,已經好久沒玩了,手感都鈍了。 那時候,父親大聲說: 「裕一!快看,右邊啦!右邊!」 「啊,嗯。」 「轉!左邊兩次!」 我按下十字鈕,讓方塊往右邊移動,同時呈逆時針旋轉。鑰匙形狀的方塊順利插入空隙,讓累積的方塊一口氣全都消失了。 「喔,好厲害。」 父親叫道。 「成功了!」 我嘿嘿嘿地笑著。 父親也笑了。 我根據父親的指示,一路消除方塊,父親的指示準確到讓人大感意外。我只顧著聽從指示,手自動隨之移動,就能一關過完又一關。 終於,我開始緊張了。 因為,卯足全力一打再打,打得天昏地暗後,已經逐漸逼近那個已經是一年多前所創下的最高分了。剛開始明明只想教會父親遊戲規則,根本沒料到能打到這裡來。我由於太過緊張,手稍微顫抖。 父親立刻大罵: 「笨蛋!不是那邊啦!」 「啊,嗯。」 但是反應遲了一步,方塊就這麼疊了上去。父親啐了一聲,讓我更緊張了。 「那是左邊,再往左邊。」 「嗯。」 毫不容易插進去了,方塊隨之消失。 「打橫,向右兩次。」 「嗯。」 失敗了,竟然連按了三次,方塊以奇異的方式堆疊上去。 「你在幹嘛啊,笨蛋!」 父親叫嚷著。 即使如此,我們還是持續努力地消除方塊,追高分數。已經超越最高分了嗎,還沒吧。哎呦,還沒耶,可是只差一點點了。 都怪我只顧著確認分數,反應也跟著慢半拍。 「裕一!笨蛋!就說是右邊了啊!」 「啊。」 「右邊啦!不是左邊!」 失敗了,急了,又失敗了。方塊幾乎要累積到畫面最上方,整個畫面突然之間已經看不太清楚了,即使如此我還在確認分數。還差兩百分,只要再消除一、兩排就可以破紀錄了。父親不知道在叫什麼,不知道在嚷什麼。但是已經無法反應,已經無暇顧及那些了。遙控器剎那間被一把搶走,父親也已經熱血沸騰,但是為時已晚,降下的方塊已經堆疊到畫面最上方。「GAMEOVER」,那樣的文字隨之浮現,「GAMEOVER」 我和父親都啞然地凝視著畫面。 「喂,結束了嗎? 父親問出這個理所當然的問題。 GAMEOVER 那樣的文字甚至是執拗地浮現,然後消失。 消失,然後浮現。 「你就是不好好聽我的話照著做,才會死的啦!」 父親是真的在發脾氣。 「那時候如果掉到右邊去還有救耶!你這個笨蛋!」 不過是電動玩具嘛,有必要大發雷霆嗎? 好不容易,父親才終於放下遙控器陷入沉默,開始咕嚕咕嚕地喝起酒來。我以莫名地開始發熱的雙眼確認畫面,還差兩百分。 就只差兩百分而已。 原本可以和父親一起超越的,目標近在眼前,可是卻失敗了,竟然犯下無聊的錯誤,手為什麼要抖呢?為什麼要確認分數呢?如果能將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落下的方塊就好了。 實在有夠討厭自己的愚蠢。 就像父親說的一樣。 自己是個大笨蛋。 「你要玩嗎?」 我試著問,父親卻是充耳不聞。這對我而言又是一大打擊,我整個人像攤爛泥似地雙肩頹然落下,我已經被徹底擊垮。只不過是電動玩具而已,心情卻沉重到不行。因為沒能達成父親的期待,只要想到自己害那麼開心的父親不高興就覺得痛苦。彷彿是要進一步打擊這樣的我一般,「GAMEOVER」的文字執拗地反覆在畫面上出現又消失。是的,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 我也不知道到底過了多久。 或許是五分鐘,也或許是三十分鐘。 一回神,父親已經坐在身邊。 「喂,要開始玩羅。」 父親說。 我不知道他什麼意思。 「咦?」 「電動啦,電動,這次換我玩啦。」 「真的嗎?」 我撒嬌似地這麼問,父親咧嘴一笑。 「你那什麼最高紀錄啊,我一次就可以破紀錄了啦。」 「嗯。」 我像個笨蛋猛點頭。 父親再度咧嘴一笑。 「包在我身上,你老爸可是很厲害的喔。」 唉,結果先說在前頭好了,最後還是沒能更新最高紀錄。不僅如此,簡直糟糕透頂了,打出來的幾乎都是墊底的爛分數。對別人所下的指示是那麼準確,一旦換自己來的時候,父親的技術實在是爛到無藥可救。 受不了耶,父親真是只會出一張嘴的人呢。 是的。 真的是只會出一張嘴而已。 即使如此,父親似乎還是很喜歡俄羅斯方塊,有一陣子玩的都不是麻將遊戲,而是俄羅斯方塊。當然,我也會跟著玩。兩個人老是激動地大呼小叫,整整一個月全都浸在那單純的電玩中,即使打成那副德行,我們兩人終究還是沒能更新最高紀錄。我和父親所得到的最高分,就是剛開始一起打的那一次。也就是所謂的「生手幸運」吧。 那個生手幸運的分數,像這樣被記錄下來。 ranking2ndSEIICHI+YUICHI(誠一與裕一的日文讀音)782400 這筆存儲資料如今仍完好地留存下來,之前也曾為了存儲其他電玩資料而想要刪除,但是我還是很寶貝地留存下來。只要插入那張記憶卡,讀取存儲資料,現在還可以看到那一列讓人引以為榮的文字吧。 是的,仍然好好地留存下來。 7 我當然知道時間。若菜醫院大體來說是完全看護制,若沒有特殊原因,即使是家人也不能在病房留宿。管你是患者的父母還是孩子,只要晚上九點鐘會面時間一結束,就必須離開醫院。這其實也不是什麼牢不可破的硬性規定,又是多少也會視情況通融一下,只不過原則就是如此。 所以,我等著。坐在大廳的長椅上。目不轉睛地瞪著時鐘,那個掛在牆上的指針型大時鐘,刻劃著流逝的時間。九點五分,長長的紅色秒針緩緩地轉過一圈,九點六分,服務櫃檯的燈光大半都已經熄滅。然後九點七分了,樓梯那邊傳來腳步聲,拖鞋踩在地上啪嚓啪嚓的聲音。一抬頭,我和裡香的母親四目相接,我立刻起身一邊低下頭。伯母感覺上像是輕輕頷首稍微打了招呼,我很明白伯母的困惑,她以格外緩慢的速度下樓,而我時鐘佇立於原地。 好不容易,伯母才走下大廳,她明明意識到我的存在,卻裝作一副沒有注意到的樣子,正想直接走向出口。唉,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吧,怎麼可能會直接來找我說話呢,我在她的心目中的形象又不好。 所以,我主動向她開口: 「請問,可以耽誤您一點時間嗎?」 「啊」 伯母似乎嚇了一跳,表情僵硬頑固,打定主意不顯露任何可趁之機。我勉強鼓舞似乎快要發抖的自己,這麼說: 「我有些話想要跟您說。」 「有話呀」 「是的,拜託您了。」 我再次深深低頭,有好一會兒就這麼持續低著頭。我也不知道這樣可不可以傳達我的誠意,可是我能做的就只有這樣了。是的,這顆空空如也、輕如鴻毛的腦袋,不論要怎麼去低頭都會照做不誤的。 一抬頭,伯母走近我。 「你有話要說,是想說什麼呢?」 果然還是僵硬的聲音。 「那個,請坐。」 我請她坐到椅子上,因為說不定會講很久。伯母看來似乎有點猶豫,不過還是在長椅上坐定。那是個普普通通、隨處可見的中年婦女,和裡香不太像,充其量就眼角有些相似。我就在她身旁坐下。 「有什麼事?」 「裡香的不,是關於您的女兒她的事情。」 「如果是那件事的話,就不用說了。」 伯母乾脆地這麼說,隨即起身。 啪答啪嗒地急步前進。 我繞到她面前,什麼都沒想猛然低下頭。 「拜託您!」 拙到家。 糟糕透頂。 如果是我看到別人在做這種事情,大概會把眼神移開吧。然而,如今我卻無法將眼神移開,因為畢竟我就是當事人。 而且,就算拙到家也無所謂。 糟糕透頂也好。 嗯,我才不在乎那種事情呢。 如果有必要下跪的話,要我怎麼跪都行。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只要能讓她聽我說話,我無論任何事情都願意做。 我只管低著頭。 重複說「拜託您了」。 伯母肯為我停下腳步,或許根本就不是因為認同我的真心誠意,而是因為我看起來太過悲慘了吧。又或者只是因為不想在這種地方引起騷動罷了。 伯母彷彿投降似地坐回原位。 我也在剛剛相同的位置坐下。 「那個,謝謝您。」 我道謝。 同時看看時鐘。 九點十分。 晚上九點多,世古口將其龐大的身軀扔進床鋪,閱讀有名的西點師傅所寫的蛋糕書籍。並不是做法,而是一些基本蛋糕剛開始是在什麼樣的因緣際會之下被製作出來的,也就是文化性的解說書籍。雖然這本書很貴,不過當初覺得還是瞭解一下這方面的知識比較好,所以一點一滴地省下零用錢去買來。順帶一提,普通尺寸的床鋪無法容納他龐大的身軀,從腳踝開始全都伸到床鋪外頭去了。 「呼~~」 龐大的身軀溢出著非常大聲的嘆息。一回神,相同的一頁已經重複看了三次了。不管讀多少次,就是讀不進腦袋裡,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呀,生平還是頭一遭產生這樣的情緒。一直以來,他的興趣第一就是西點、其次是料理,第三是天文,要說這三者幾乎構成他全部的人生也不為過。認真的個性讓他乖乖上學,好好唸書,不過那些都是所謂的「義務」罷了,只是盡忠職守地把事情處理好而已。 就在不久之前,他最煩惱的就是海綿蛋糕再怎麼樣都烤不好。 吃起來總是干巴巴的,就是沒辦法烤出帶有濕度有柔軟的蛋糕。 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戰卻屢戰屢敗,即使被母親大罵「給我有點分寸」,還是持續烤個沒完。雖然有時候也會成功,可是卻完全搞不懂為什麼為什麼會成功,所以下回再烤的時候,當然還是以失敗收場。 為了掌握其中的訣竅,就花了將近三個月的時間。 記得那一陣子,腦子裡魂牽夢繞的就只有海綿蛋糕而已,不知道有多少各式各樣的手續、應該嘗試看看的技巧頻頻浮現腦海。 如今的自己,幾乎就像是海綿蛋糕那時一樣的煩惱吧 不、不、不,胸口痛苦多了,感覺上根本就是不同類型的。從頭頂到腳尖,彷彿硬是被泰山壓頂壓得扁扁的,世古口啪嚓一聲合上書本,把頭埋進枕頭。 到底該怎麼辦才好呢? 答案感覺上實在有夠簡單,但是真要實行感覺上卻又難如登天,等於是被人命令「站到月亮上」一樣。此時,驀然想起從朋友戎崎裕一那聽來的一句話。 「那雙手呢,是為了抓住什麼而存在的喔。」 他試著看看自己的雙手,這雙手,能抓住什麼呢?說不定只會從指縫溜走而已,可是只要不伸手去抓,真的就永遠都抓不住到任何東西吧。廣瀨不是也說過嗎,他說「數度失敗是很重要的」,還說「沒有人是可以一下子就成功的喔」。 「好」 他下定決心試著起身,卻在那瞬間退縮了,於是又再次將臉龐埋進枕頭。思考舉棋不定,鼓起勇氣,隨即卻萎靡不振,那樣的過程還真是重複了一萬遍之後,他才終於起身。話雖如此,並不是說心意已決,只是不自覺地想試試純粹就只是為了試試而移動身子。首先走近衣櫃,打開從上面數來第二層抽屜,其中琳瑯滿目地擺滿某種東西。他煩惱該用哪一個,這個嗎,還是那個,哪一個比較適合呢?苦思再三後,他伸手拿起其中一個,塞進口袋,然後披上夾克。當然這一切都僅止於試行階段,根本就沒打算要付諸實行。作為整個實行階段的一環,他打開窗戶,將放在室內的鞋子扔到窗外。接著跨越窗戶,赤腳站在路上。果然很冷,應該先穿上襪子的,但是他覺得一旦回到房間,就再也出不來了。所以就光著腳穿上鞋,開始跑。剛開始雖然慢慢的,卻在不知不覺中加快速度,白色氣息同時不斷從嘴裡吐出,身體逐漸發熱,心也隨之發熱。一回神,自己所選擇的路線幾乎算是最短距離,那當然也只是試行而已,絕對不是說已經決定付諸實行了,就在他還沒下定決心的情況下,抵達了目的地。 水谷美雪的家。 之前應該已經一而再、再而三地在腦中反覆確認過這番話順序了,可是一旦開口就顯得亂舞章法。甚至連自己都搞不清楚現在到底在說什麼東西,即使如此我仍然持續吐出話語。不可思議的是,不知道為什麼毫無間斷,話語彷彿源源不斷地向外湧出。我說到兩人一起仰望的月亮,說道里香第一次對我吐露病情那時候,說道被暫停的一分鐘。 即使是在裡香向我吐露病情後,我對於她來日不多這件事仍然沒什麼實際感受。畢竟,裡香實際上就在眼前啊,不但伸出手就可以觸碰的到,聽到一些無聊的笑話也會對我笑。我實在很難相信,她那樣的暖意或笑容總有一天會完全消失無蹤,強烈的恐懼偶爾也會冷不防襲上心頭,只要一想到裡香不存在的世界,雙腳就會隨之發顫,體內也會抖個不停。那樣的瞬間會突然造訪。就在那樣的動搖之中,我清楚瞭解到自己只是個孩子,瞭解自己對於這個世界完全不瞭解,即使如此仍然逐漸開始想要去瞭解。那時候,我也想好好地瞭解為什麼裡香要向我吐露她的病情,還有是否真的有什麼是我能夠去做的。 我對伯母說出這些話。 又或者,我說出口的只是些無關緊要的話語,或許就像是自我滿足之類的話語罷了,但是我手上的武器僅此而已。不論是刀鈍了,或是斷了,我都非得以自己的武器戰鬥不可。又或者,如果是夏目,或許就說得出一番像樣的大道理來,如果是亞希子小姐的話語,或許會顯得更為鏗鏘有力。他們都是大人,比我活過更長的歲月,也比我累積了更多的經驗,一路走來應該也經歷過無數的心酸苦楚。也因此,我的話語中並沒有隱藏在他們話語中的重量,但是我所能依靠的也只有自己。是的,怎麼可以依靠他人呢,不論再怎麼拙,再怎麼遜,再怎麼窩囊,都只能靠自己勇往直前。 一直以來,我始終逃避著各種事情,一路活到今天,不但恐懼所謂的現實,也怕看來很拙而害怕認真。那樣的情緒如今仍存在著,不可能那麼簡單就能抹去。但是,不能再逃避了,從今以後非得活在這個恐怖的現實、拙到家的世界中不可,我已經這麼下定了決心。 所以我仍舊滔滔不絕。 「我覺得您對我印象不好也是理所當然的,我曾經拖著裡香到處亂跑,搞不好因此害她的病情惡化,對於那件事,我真的覺得很抱歉,對不起。或許這不是說聲對不起,就能獲得原諒的事情,可是我還是要道歉,真的很對不起。」 我把頭低得比剛剛更低。 「我只是個小孩子,可能還算是個笨蛋。所以,今後或許還會發生同樣的事情,只要一想到這裡,有時候也會覺得或許離開裡香比較好。可是,如果裡香願意,我很想待在裡香的身邊。即使,我可能會害裡香的生命縮短,我還是想留著她身邊。」 即使難受,我還是決定將想說的話全說出來。 「或許那只不過是種自我滿足而已,也或許根本就不是什麼美好純淨的情緒。所以,就算您對我說『那些話太荒唐』,我也沒辦法反駁。即便如此,即使根本就不美好純淨,我還是想盡其所能地去做自己能做的事情。」 我已經做好對方大發雷霆的心理準備,其實或許應該持續吐露出一些美好純淨的話語比較好,那樣的話一定比較可以為自己加分吧。然而,我就是不想假裝一切美好純淨,連同我本身的膚淺、年輕,或幼稚,又或者是不成熟,,希望伯母都能夠加以認同。 沉默持續了好一會兒,伯母並沒有大發雷霆。我瞄了她一眼,她駝著背,嬌小的身軀更顯得嬌小,簡直就像是突然老了。她那樣子讓我慌了起來。 「那個,我爸很久以前就死了。和別人講這種事情可能很奇怪,可是我爸根本就不是什麼很厲害的人。真要說起來的話不對,反而是很糟糕的人才對。缺點一大堆,整天只會害我媽哭。可是,問到我媽關於我爸的事情,她滿嘴說的卻都是好事。什麼幫她買冰淇淋,都給她一個人吃,頭一個結婚紀念日買珍珠耳環送給她之類的,真的全都是無聊的事情,可是很是很開心地說個沒完。我覺得很不可思議,因為我對於我爸都只記得他害我媽哭的樣子。可是我媽對於一些我所不瞭解的雖然是我爸啦好像非常瞭解。也因為這樣,我覺得好像稍微懂了,原來所謂的夫妻就是這麼一回事呀。彼此之間存在著連孩子都無法理解的聯繫,而我媽她還牢牢地記著那樣的事情呀。」 哎呦,為什麼光顧著說父親和母親的事情呢,之前明明就完全沒打算要說這些的呀。 「這還是我第一次對於父母親產生這種『好好喔』的感覺,雖然也會很困惑,而且一天到晚和他們吵來吵去的,可是真的開始覺得『好好喔』。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可是我覺得可以擁有那種很珍貴的東西,是很了不起的。如果,如果可以得到您的諒解的話,我也很想要擁有那些東西,以後想要和裡香一路慢慢地積累那些東西。雖然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得到,那個,我拜託您了。」 我的頭垂得更低、更低了。 額頭觸碰到膝蓋。 我完全搞不懂真正該說的到底說了沒有,心裡的話都已經說得一字不剩。如果伯母因此而生氣,我也沒辦法了。到那個時候,就算她不能諒解,就算再怎麼被她討厭,也要硬把裡香搶過來,讓她成為我一個人的。就算被臭罵也管不了那麼多了,如果裡香也覺得需要我,不過是被臭罵而已,有什麼大不了的嘛。 就這麼耗了很長一段時間。 伯母沒有發怒,也沒有起身,始終坐在我身邊。她或許已經懶得理我了吧,不對,也可能是抓狂暴怒到說不出話來了,我做好被拒絕的心理準備,抬起頭來。 伯母看著我 那是普通的獨棟透天歷,有磚砌成的圍牆,還種著樹木,後面就蓋著一棟老舊的房子。房子只有二樓的窗戶還亮著,那一定是她的房間吧。反覆為了要證明這一點似的,窗戶反射出一個填充玩具的影子,感覺上實在非常女性化,從形狀看來大概是只企鵝。由於是毛玻璃,所以也看不清楚就是了,窗簾並沒有拉上。好了,接下來該怎麼辦呢?就在此時他突然覺察到四周有什麼動靜。往右一看,道路那頭出現搖曳的光影。大概是腳踏車的燈光吧,總覺得那光線的閃耀方式好像似曾相識。那是 「糟了。」 他這麼呢喃,同時迅速將龐大的身軀藏進磚牆內側。這麼一來,算是違法侵入水谷美雪的房子了耶。不對,不是房子裡面而是地基,應該沒問題吧。不對,畢竟不妙吧。當他正想著這些事情時,一輛白色腳踏車駛過他面前,騎車的是位警察。雖然他提心吊膽地深怕被看到,不過警察直接騎了過去。 國中那時候,他半夜走在鎮上時被警察輔導過。結果事情傳開來,有一陣子被大家取了個「深夜徘徊的世古口」的綽號,叫個沒完。那實在是有夠窩囊的。 充分觀察過四周狀況後,他才回到路上。二樓的燈還亮著,是在看電視,聽廣播,還是在用功呢?他姑且先想了想路線,只要攀爬磚牆站到牆上,手好像就能夠到一樓的屋簷。再用雙手抓住屋簷把身體撐上去,就可以爬上屋頂。接下來只要走在屋頂上,同時注意不要摔下來就好了。沒兩三下就能抵達她的房間,出乎意料地不是很簡單嗎?都已經想到這一步了,他這才覺察到恐怖的事實。如果突然造訪人家房間,絕對會被當成跟蹤狂的。 該怎麼辦才好呢? 他佇立在馬路上思考著,吐著白色氣息,一邊思考著。到了這個時間點,「只是試著去做做看而已」這句話已經完全從他的腦袋中消失,但是他還是猶豫了、開始想放棄了,也想過是否真的放棄比較好。但是,他之所以會伸手拿起一塊小石子,全都是因為耳邊再度想起戎崎裕一的那句話: 「那雙手呢,是為了抓住什麼而存在的喔。」 自己或許是發瘋了吧,他也覺得自己一定是腦袋秀逗,才會這麼認真地對於這句話全盤照收。然而,他手裡已經拿著小石子,然後扔了出去。小石子掉落到一樓的屋頂上,扔太小力了。他再次撿起石頭扔出去,這次很順利,小石子正中窗戶,發出康的一聲。他緊張兮兮地等著,可是什麼都沒發生,她好像沒有注意到。雖然他嘗試扔了好幾次石頭,卻很難正中窗戶。如果沒完沒了的這麼繼續下去,遲早會被附近鄰居發現吧。 如果真的那樣的話,就糟糕透頂了。 不是深夜徘徊世古口,會變成跟蹤狂世古口。 怎麼辦? 苦思再三的結果,他想到一個辦法。 一直都在聽音樂,戴著耳機,用大音量。一個漂亮的女歌手唱著什麼情啦、愛啦之類的歌。這不是自己買的,而是從朋友那借的CD,朋友說著「真是棒得沒話說,聽聽看啦」就把CD放進音響。果然不喜歡,因為那些歌詞實在是美得過了頭嘛,例如像是什麼「永遠的愛」,誰會信啊。詞句過於美麗,反而顯得虛假。即使如此,這個女歌手最近賣的很好耶,班上所有的女生都說「好棒喔」,也有男生是她的歌迷。不論在怎麼美麗、再怎麼虛假,人們所追求的終究還是這些東西吧。 像我其實也是這樣的吧。 某人能對我說「喜歡你」,自己也能喜歡上那個人,手牽手散散步,接個吻我也會覺得那樣子好好喔,同時充滿著憧憬。當然,也會覺得那要永遠持續下去才好,半途結束就像是冒牌貨似的,所以一開始就希望能夠一直、一直地持續下去。 無法完全相信。 無法徹底放棄。 在這種不上不下的情況下左右擺盪的我,一定還只是個小孩子吧。就因為瞭解這一點,所以才會一想到裕一和裡香的事就會感到鬱悶。那兩個人堅定地完全相信,做出選擇,所以也有些部分已經徹底放棄。我所做不到的,那兩個人完全都做到了。 啊,話說回來,今天竟然對世古口說出那些奇怪的話來,連我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想要說什麼了,所以世古口也搞不懂吧。或許會覺得很受不了我吧,可能還會覺得我是個笨女生。 聽到第七首歌時,把CD停了下來。 「怎麼辦啊,這張CD。」 已經沒心情聽到最後了。 在當我難以作出決定,玩弄著遙控器時,放在桌上的手機喀答喀答地開始震動。莫名的彷彿得救似地我伸手拿起手機,如果是玲奈就好了。因為只要和她聊一聊,就會覺得這世界上根本就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然而,畫面所顯示的卻是「世古口司」這幾個字。 「世古口同學?」 他怎麼會打電話給我啊? 按下通話鍵,將手機貼到耳朵。 「那那個我」 耳邊傳來的的確是世古口的聲音。 「世古口同學,怎麼了?」 「這這個我」 「什麼事?」 「我想讓水谷見一個人。」 世古口很罕見地快速說道。 「讓我見一個人?」 「唔,嗯,那個人啊,已經來了喔。」 「來了,來哪裡?」 「水谷同學家門前。」 「咦!?」 「我很忙,要掛電話了。啊,對了,那個人啊,說是有事想跟你說,你要聽他說喔。那就再見羅」 「世古口同學!」 當我大叫時,手機僅剩下嘟嘟嘟的聲音了。 在我家門前?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想讓我見誰?說已經來到我家門前了?都已經這個時間裡耶?世古口到底在想什麼啊? 雖然滿腦子疑問,我還是打開窗看看。 「咦」 站在那裡的,怎麼看都是世古口司本人。他不但穿著之前看過好幾次的灰色夾克,那條褲子也好像似曾相識,阿迪達斯球鞋也是平常穿的那一雙。而且,也沒多少人擁有那副龐大的身軀。只是,這樣還是無法斷言。會這麼說,是因為站在那裡的人戴著一副詭異的面具。啊,可是那個面具或許也是似曾相識吧。是小裕從屋頂到裡香病房的那個晚上,我、世古口和山西也一切幫忙的那個晚上,世古口所戴的那個面具。這麼說來,這人果然是世古口羅。 「世古口同學,你在幹什麼啊?」 我驚訝地這麼一問出口,卻被直接了當地否認了。 「我,我是不對,在下是世古口的朋友。在下叫做多斯卡拉斯喔,是從墨西哥來的。」 竟然連怪聲怪調都用出來了。 「啊,喔。」 「聽世古口說你好像很煩惱,所以在下才會來的。」 「煩惱」 「嗯,對啊。聽好羅,我不對,在下不論何時何地都會趕過來的喔。之前也曾幫過戎崎裕一,你應該知道吧,因為你也在那裡嘛。」 「是,是的」 不自覺地乖乖回答了。 我的確是知道的啦。 「在下會出手相助的不僅止於戎崎裕一喔,只要有煩惱的人,在下就會去幫忙喔。當然,也可能助你一臂之力,只不過前提是你真的覺得煩惱就是了。知道嗎?」 「是,是的。」 「所以,儘管放心吧。當你覺得煩惱時,在下多斯卡拉斯一定會趕到你身邊,來幫助你的那麼,後會有期。」 猛力舉起手後,那個謎樣的面具人飛也似地轉過身去,拔腿就跑。大概是用全力衝刺的吧,轉眼間那個龐大的身軀便消失無蹤。即使如此,我還是有那麼好一會兒始終凝視著那個方向。 過了一段時間之後,我才終於領悟到發生了什麼事。 「好怪喔。」 不知道為什麼我嗤嗤笑了出來。 「真的好奇怪喔。」 夜晚的空氣流了進來,感覺好冷,不過我還是開著窗戶,一直、一直笑個不停。 笑聲轉變成為白色氣息,漂浮在我的眼前。 「我想裡香她活不久了。」 伯母定定地凝視著我,這麼說。 「你知道這件事嗎?」 她沒有生氣。 她也沒有受不了我。 她的眼神相當平靜。 我點頭。 「是的,我知道。」 「這樣也沒關係嗎?」 「當然」 我正想繼續往下說,卻被她打斷。 「請你好好考慮清楚。你才十七歲吧,今後也可能會就業,也可能會升學吧。每當那個時候,裡香就會拖累你喔。裡香她也不能到遠方旅行,我想她會一直住在這個鎮上了。你應該也有自己的夢想吧?裡香會徹底摧毀你的那些夢想喔。」 這是事實。 我一直以來,一而再、再而三地反覆思考過這件事。 裡香大概會奪走我的夢想吧。 也會摧毀我的夢想吧。 然後,在奪走、摧毀之後,裡香最後還會完全消失在這個世界上。那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或許是明年,也或許是後年,再或許是五年之後,只是,不肯能是永遠。我一定會被拋在某處,孤伶伶地被留下來。 我瞭解。 被奪走。 被摧毀。 即使如此,我仍然想要盼望。 想要伸出手。 想要選擇和裡香一起活下去的道路。 「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 我說。 「我已經以自己的方式,經驗完全不足的方式,好好想過了。」 我和伯母四目相接。 很不可思議的是我並不害怕。 眼神沒有閃開。 「這樣啊」 就在這樣的聲音溢出的同時,伯母自己把目光移開了,然後背部比剛剛縮得更駝了。平常就已經相當嬌小的身軀,變得更為嬌小了。我突然覺得她好可憐,所有的一切不管是伴侶,或是裡香,這個人即將失去一切。 我們沉默了好一陣子,等到緊繃的空氣稍微舒緩下來,我和伯母仍舊駝背坐著。我聽到秒針移動的聲音,耳邊同時傳來護士在某處走動啪嗒啪嗒的腳步聲。寫著「夜間服務台」標示牌的那一頭,值班警衛正在吃泡麵,也可以聽見那種吃麵時稀嚕呼嚕的聲音。週遭幽暗到甚至無法反射出影子。 「一樣呢。」 終於,伯母說。 我不懂那是什麼意思,望向她。 「咦?」 伯母淡淡笑了一下。 「我說你和我一樣呢。我呢,也是在瞭解病情的情況下,和那孩子的父親結婚的。雖然明白活不久,還是想要和他結婚。所以,我們一樣呢。」 「是。」 「很辛苦的喔。」 「是。」 「遠比你所想像的還要辛苦很多、很多喔。」 「是。」 「這樣也沒關係嗎?」 「是。」 「站在比你多活了幾年的立場,要請你聽我說句話這些話聽來可能很冠冕堂皇就是了。但是我認為你可能還不瞭解。你以後所遭遇的是遠比現在所想像的更加殘酷的事情,這樣也沒關係嗎?」 或許就如同伯母所說的吧。雖然,我已經以自己的方式做好所有的心理準備,但是那可能根本就不足夠吧。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我只有十七歲呀,也只能做好十七歲所能做到的心理準備。何況,不論如何我都已經無法對於裡香的事情袖手旁觀。因為我喜歡她,因為我所擁有最真切不過的感情就是那份心意。 我點頭。 「是。」 毫無猶豫。 伯母花了約五秒鐘凝視我。然後低下頭去,將手伸進隨身帶著的包包中翻找。她好不容易才找到,拿出來的是《蒂伯一家》第一集。 我嚇了一跳。 「您怎麼會有這個的?」 「是那個人裡香的父親送我的,你看看。」 「喔,好。」 我一頭霧水地翻開她遞過來的書,五十七頁自然而然地被翻開,這頁大概常被翻閱,所以一翻就會翻到這裡來。然後,那句台詞映入眼簾,被兩條線劃掉的「J」,一旁補寫上的「R」。我陷入混亂,裡香給我的那本《蒂伯一家》,如今在我那邊。可是,同樣的書為什麼又會在這裡出現呢?難道是伯母偷偷溜進我的病房,把書拿到這裡來的嗎?她有可能做這種事嗎?不過,我此時才終於覺察。 這本不一樣 當然是《蒂伯一家》沒錯,然而卻不是裡香給我的那一本。首先是書本的污損情況不一樣,污損的位置不一樣,褪色的方式也不一樣。裡香給我的那一本,封面的黃色顯得更淡。而且,最大的不同是那個「R」的筆跡,如今眼前的這個「R」感覺上就真的像是出自男人之手,相當粗狂瀟灑的「R」。 「他突然之間就把這本書塞給我,因為他是個嘴巴很笨的人,所以根本就不敢面對面求婚。當我在回程電車上一翻開書,就發現那頁夾著書籤。雖然電車很擠,我還是笑了出來,覺得很開心。不過,也因為嗤嗤笑個不停,後來旁邊的乘客都用乖乖的眼神看著我呢。可是,我還是覺得很開心。」 伯母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茫然地望著她那個樣子。因為我正拼了命想理清眼前的事實,裡香的父親的確是用《蒂伯一家》向她母親求婚的,但是那本書現在還在伯母手上。這麼說來,我手上拿的這本《蒂伯一家》是怎麼一回事?寫在那本書五十七頁的「R」那個再怎麼看都不像出自男人之手的「R」到底是誰寫的呢? 「請問」 我仍舊是一頭霧水地開口問。 「裡香她不是也有這本書嗎?除了這本以外的另一本相同的書。」 伯母點頭。 「嗯,有啊。大概是手術前不久那時候吧,她說無論如何都想要這本書,要我幫她找找。就算跟她說『這種書再怎麼找都找不到的』,她就是不聽。我沒辦法,甚至還打電話到東京的舊書店去問,最後才終於買到手請問,你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呢?」 「啊,沒有啦,我只是看到她那邊有這本書而已。」 我不自覺地撒了謊,畢竟說出實情未免太不好意思了吧。然後,我的臉上自然而然地浮現笑容,不論在怎麼壓抑,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雖然伯母她很不可思議地望著我,我還是無法止住滿臉的笑意。 是的,因為我知道了。 我知道是誰寫下那個「R」了。 第五卷 尾聲 再一次、不復記憶的話語 我們往前走著,這條兩人之前曾一同走過的道路,今天仍舊是兩人一同在這條路上邁步向前。上一次是在夜晚,半空掛著半月,吐出的氣息都變成白色。不過,這次是在白天,才剛過正午,太陽在我們頭頂正上方熠熠生輝。 我們的腳踩在層層疊疊地枯葉上,每走一步就會發出沙沙的聲響。一抬頭,群木枝頭都掛著膨脹的嫩芽,再過一些日子群木就會披上一層柔軟的綠色新衣。冬天遠去,春天如今現身於此。在山路中不停往前走,都有點出汗了,即使如此我們還是沒有放開交握的雙手,緊緊地握住,緊緊地被握住,一邊持續往前走。 今天,我們的後頭沒有追兵,而且還是亞希子小姐送我們到山腰的呢。我們可是乖乖地取得外出許可後,才離開醫院到這兒來的亞希子小姐還很識趣地特地特地在停車場那裡等我們。 我出聲問「要不要緊」,裡香點頭。 「不要太勉強喔,覺得不舒服要立刻說喔。」 「我知道。」 裡香的腳步穩健,體力都已經恢復的差不多了。裡香之前在醫院每天都走路,努力不懈只為了能夠儘早走到外面來,那還真是一副讓人難以置信的光景,那個任性妄為的女孩、唯我獨尊的女孩,真的就那麼毫不厭倦地持續培養體力。也因此,連壞心眼兒的夏目也只好批准裡香的暫時外出了。 「唔,我想應該可以吧。」 我到現在都還忘不了他說這話時懊惱的神情。 都是因為一時之間想起夏目那張臉,害我腳步不自覺地差點打滑。 「裕一,你要小心一點喔。」 「抱歉,抱歉。」 「跌倒的話,連我都會一起被拖下水耶。」 哎呦,很想認真地對她發一頓脾氣,這女人。都說沒問題了嘛,才不會跌倒呢,在我緊握住你的手時,是絕對不會跌倒的啦。 話說回來,背部好痛喔。因為褲子的屁股那邊正插著上次沒能成功送出去的《蒂伯一家》。其中第五十七頁,用我的醜字寫著「Y」,我打算一到山頂就把書交給裡香。 簡而言之 裡香和我都一樣想到了相同的點子,裡香學著父親做過的事情依樣畫葫蘆。然後,我則學裡香做過的事情依樣畫葫蘆。就是這麼一回事羅,話說回來,裡香還真容易害臊呢。明明就是她自己寫的,還牽拖到她父親做的事情去。坦率地、如實地說出自己的心情就好了嘛。只要那樣,所有的一切就能夠順利的發展下去了嘛,你這個圈子還真是兜太遠了啦,裡香。 話說回來,選在幾天把書送出去還真是不錯的好點子吧? 當然,這件事絕對不能被她識破,所以都已經是三月下旬了,我還穿著大衣。因為穿夾克的話,書的形狀搞不好會浮現出來。當然是熱到受不了,熱到甚至是全身汗如雨下。 「裕一,把大衣脫了吧。」 雖然聽到裡香親切的忠告,不過哪可能就這麼點頭啊。 「不用了,根本就不熱嘛,好像還覺得冷呢。」 「不是在流汗了嗎?」 「對對耶,這是怎麼搞的啊?」 「有麼有發燒啊?是不是感冒啦?」 「沒有啦,不要緊的,走羅,快呀。」 我拉住覺得不可思議的裡香的手,持續往前走。我會這麼說,全是因為不能穿幫,是的,必須帥氣地做出決斷才行。但是,汗如雨下的我怎麼看都帥氣不起來就是了 說想去砲臺山的是裡香。她說等到身體聽使喚時,想去看看。一起去吧,我說,還說就以這為目標培養體力吧。從那天起,裡香就開始在醫院裡來回走動,在夏目提醒她稍微活動活動之前,自己就先行動了。然後,也開始把一大堆飯菜吞進肚子裡,每天持續把那些難吃的醫院伙食全都吃光光。多虧那樣,裡香那甚至讓人懷疑會不會有玻璃碎片噴出來的消瘦面頰,逐漸鼓了起來,臉色也變得很好。就這樣,彷彿冬天慢慢轉變成春天一般,裡香也改變了。 當然,我自己也想要改變,所以每天都在寫報告,一科一科地解決剩下的科目。然後,也為了考試而用功讀書。想要升級,不只要交報告,還必須通過考試才行。一口氣要趕上落後四個月的進度畢竟不可能,不過呢,聽說考試也不會出太難的題目,據美雪幫我去問老師的結果,考試的目的並非分數,而是要確認我是否有那股拚勁罷了。所以,我決定使出全身拚勁,竭盡所能努力去做。就在裡香走一百公尺的期間,我就背下兩百個英文單字。 我們確實地持續往前邁進。 當然,也就只有那麼一點點的距離罷了。 啊,對了。之前錯失良機的照片那件事,後來也很順利地解決了。我們就像之前所想像的一樣,並肩坐在床邊,兩張臉湊在一起,一張接著一張看。裡香果然時而害臊,時而為掩飾自己的害臊而發脾氣。照片中的裡香當然是可愛到不行羅。 其中一張,如今正收藏在我的皮夾裡。 我們來到稍微平緩的地方後,決定暫時休息一下。我將嗲來的寶特瓶就口,咕嚕咕嚕地灌,然後拿給裡香。裡香雙手握瓶,慢慢地喝。 「運動過之後,水變得好好喝耶。」 裡香說出理所當然的事情來,啊,對裡香而言並非理所當然吧。因為她從來沒運動到會覺得水變得好喝的程度嘛。 「嗯,真的很好喝也。」 我說著結果寶特瓶,又喝了一口。因為流了不少汗,喉嚨也幹得不得了。 「裕一,什麼時候考試?」 「大概三天後吧。」 「感覺上沒問題吧。」 「不知道。」 「那還真讓人覺得不安耶。」 「嗯,我也會不安呀。」 雖然已經竭盡所能在用功了。 「不過呢,據說考試分數好像不是什麼大問題。」 「什麼意思?」 「之前美雪跟我說的,啊,她好像去問導師才知道的,據說,分數不是問題,老師想看的是我有沒有那股拚勁。雖然採取考試這種形式,可是就算分數差一點,只要知道我拚死拚活地努力過,就會讓我升級。」 「那不拼不行羅。」 「喔,我現在很拼呢啊,慘了。」 「什麼?」 「美雪要我傳話,我忘記說啦。」 「傳話給我?」 我搖搖頭。 「不是、不是,不是你。我也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是要傳話給司。她跟我說「幫我去跟他說聲謝謝吧」。怎麼回事啊,是要謝什麼東西啊?」 那時候的美雪看來怪怪的,她一如往常地來幫我寫完報告後,回去時才用「啊,對了,對了」的感覺這麼吩咐我。莫名地就是覺得那很不自然,絕對才不是「啊,對了,對了」,而是早就決定要在那個時間點說出口的。 誰知道啊,裡香說。她那副模樣根本就是口是心非,看起來明明就知道什麼內情。裡香和美雪最近感情很好,幫我寫報告的差事忙完後,好像有時候還會跑到裡香的病房去。我還曾經看過她們兩人面對面不知道在說些什麼,只不過我一靠近就會立刻住嘴就是了。 「走吧,裡香。」 我說著伸出手,裡香也抓住這隻手。對我們而言,那已經成為理所當然的行為,同時卻又是讓人開心到無以復加的行為。裡香嬌小的手完全被包覆在我的手掌之中,然後我們又再次在山路上邁步向前。灑落的陽光已經完全充滿春天的感覺,鳥兒在某處聒噪地鳴叫,簡直就像是在為我們歌唱一般。 我們好不容易終於抵達山頂。大砲的台座和四個月前完全沒兩樣地佇立在那裡,裡香稍微加快了步伐,走近台座,我則追在她後頭。 「走路要小心喔。」 那句話或許根本就沒傳進裡香耳裡,裡香看來就是有這麼急,簡直就像是個緊追著父親的孩子。啊,或許真是如此吧。一走到台座旁,裡香凝望混凝土製成的塊狀物體。 「要爬上去嗎?」 「嗯。」 裡香點頭後,我就像以前做過的一樣抱起裡香的身軀,但是果然沒辦法想司一樣,仍舊還是像以前做過的一樣,最後還是得靠裡香自己的力量爬上去。唔,出院以後來練練肌肉吧,練出一些足以輕而易舉把裡香抱上去的肌肉吧。緊接著裡香之後,我也爬上台座。 可以看見伊勢的街景。 可以看見神宮的森林。 有著火警瞭望台的宇治山車站。 前頭的文化會館。 商店街的拱廊閃耀著白色光輝。 那是和四個月前完全沒兩樣的光景,只是從晚上換成了白天而已。伊勢的街景果然有夠小家子氣,根本就沒什麼像樣的大樓。我從十七年前始終生活至今的城鎮,然後今後也將和裡香一起生活下去的城鎮。 我將頭轉向站在身邊的少女。 籠罩在春日陽光中的裡香真的好美,我以前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存在。大概是因為剛剛一直都在爬山,她的臉頰透著玫瑰色的光彩,搖曳的長發彷彿在和光影嬉戲一般,斗大的雙瞳中隱含著堅強的意志力,同時閃耀著光芒。 我很想將裡香擁入懷中。 不,是決定將她擁入懷中。 「怎樣啦?」 裡香注意到我的視線,這麼說。 我說:「過來這邊啦。」 但是,裡香卻生氣了。 大概是不高興我用命令句跟她說話吧。 她生著悶氣,這麼回嘴: 「你才給我過來啦。」 哎呦,受不了耶。裡香還真是有夠任性的,性子又剛烈,對男人說什麼「給我」,什麼「給我」嘛。應該還有其他更客氣的講法吧,可是話說回來,我看就算了吧。畢竟,這就是裡香啊,沒辦法。像這樣的任性、或剛烈,我是在完全瞭解一切的情況下,走到這裡來的。 而且,如果真的必須由我走近的話,只要走近就好了。 這根本就沒什麼大不了的嘛。 我走近她,隨即張開雙手,輕輕包裹住裡香嬌小的身軀。裡香似乎嚇了一跳,不過我卻直接低下頭去。不可思議的是我毫無猶豫,也不覺得恐懼,我的嘴唇就那麼逼近裡香的嘴唇。我非常明白裡香很緊張,平時相當強勢的她,身軀變得僵硬,就在那股緊張傳來的瞬間,我頓時也緊張了起來。然後,我們接吻了。時間停止了,世界停止了,相對的卻只有心臟激烈地鼓動,那或許是個笨拙得很恐怖的吻。 彼此的唇分開後,我無法直視裡香的臉,就那麼緊緊地抱著她。她的緊張也在我的懷裡逐漸被溶解。 「裡香。」 「嗯?」 「我絕對」 之後的話是秘密,不論對像是誰,都絕對不會洩露半點口風。管他是亞希子小姐也好,夏目也罷,不管是被揍還是被踹,都別想要我吐出半個字。我要把那句話為了我和裡香,好好地先收藏起來,直到裡香有天徹底消失在這個世界上的那瞬間之前都先當成是屬於我們倆的東西。 「你的。」 說完過了好一會兒,我手腕的力道才逐漸放鬆。裡香抬起臉龐,凝視著我。 「第二次了呢。」 「咦?」 第二次?什麼第二次? 「那句話。」 裡香的臉稍稍泛紅。 「之前來這裡的時候,你也是這樣跟我說的。」 「之前是」 啊,對了,那是四個月前的事了。裡香還沒決定動手術那時候,我還不太瞭解裡香那時候,騎著司幫忙弄來的輕型機車來到這裡的。即使是現在,的確也還是個小鬼沒錯,可是那時候的我更是個不折不扣的小鬼,心裡完全沒有任何覺悟。如果記得沒錯的話,總是被一些小事耍的團團轉,還會因為無聊的焦慮而把氣出在裡香身上。像這樣回想起來,就會覺得那彷彿已經是好遙遠的前塵往事。短短的四個月時間,我和裡香或許已經走過了一段好長的距離。 「什麼嘛。」 我嗤嗤發笑,一邊低下頭。 「我說過了啊。」 裡香也嗤嗤笑著。 「對了,你不記得了嘛,裕一。」 「嗯。」 「可是你有說喔。」 「是喔。」 我們的額頭就那麼直接貼在一起,一邊持續嗤嗤笑個不停,裡香的笑聲聽起來好近,她笑時的振動傳到我的額頭。如今,我們切切實實地緊緊項鏈,連一釐米的縫隙都沒有,今後就要像這樣地活下去啊。守護著裡香,將她擁入懷中,一直生活下去。即使她的生命短暫,即使結束的那一天會立刻降臨,即使和她在一起只會飽嘗辛酸,即使如此我還是會選擇和她一起活下去吧。這不是什麼「命運」,才不是那種身不由己的因素,而是由我本身的意志所做出的選擇吧。是的,就只有這瞬間,才是我所渴盼的日常生活。 「裕一。」 名字才剛這麼被叫喚,雙唇立即被堵住了,這次換裡香主動親我。我以雙手支撐裡香使勁伸長的背部,是的,我們會像這樣地生活下去啊。 我們的頭頂上是一片往外延展的蔚藍天空,天空的顏色已經完全和春天沒兩樣,稍顯模糊的云朵輪廓也和春天沒兩樣。是的,冬天已經徹底遠去,接下來換春天降臨大地。櫻花即將盛開,五十鈴川的堤防也會徹頭徹尾地被埋在綠草之下,運河上會有好多個魚兒激起的波紋向外擴張。然後,緊接著春天之後,夏天也會到來。那時候,再和裡香一起去吃赤福冰吧,還要去海邊呢,手牽著手一起出遊吧。我要和裡香一起享受那樣的時刻,那樣的每一天。 好了,接下來還有一件大事等著呢。得把背後這本硬梆梆的書,寫著「Y」的《蒂伯一家》給裡香才行。裡香會覺得很開心吧,或者會覺得害臊吧,一定兩者都有吧,嗯,絕對兩者都有的。 我將手伸向背後,緊抓住那本書。 第五卷 插圖 第六卷 序曲 上學 雙腳一使力,腳踏板便發出吱吱的悲鳴,那是因為踏板軸已經生鏽。平常根本就沒在保養的腳踏車不但破破爛爛,鏈條也已經生鏽,籃子歪七扭八,就連前輪的車輻也斷了兩條。這就是兩年半來騎腳踏車上下學的成果。 「呼~~」 隨著這聲嘆息,我跨下腳踏車,眼前有條不斷往前延伸的平緩上坡道朝左微彎。這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坡度,只要站著使點勁踩還爬得上去,但是七早八早就要站著踩腳踏車總覺得很累人。 我推著腳踏車碎碎念,一邊往上爬。 口中再度溢出嘆息。 九月才剛過中旬,夏天的氣息便迅速轉淡,只要再過一陣子,聳立於這條通學路旁的這片闊葉樹林就會染上美麗的色彩吧。季節就是像這樣持續更迭,不論是春、夏、秋、冬,總是在不知不覺中規律遠去。 才剛過一個彎道,正好瞄到一道背影消失在下一個彎道那邊。那背影有著長長的秀髮、搖曳的裙襬,同時彷彿相當吃力似地背著一個看來很重的書包。就在下一瞬間,我再度跨上腳踏車,踩得腳踏板吱吱作響,一邊聽著生鏽的煉條高聲聒噪,大腿同時使力,竭盡所能地拚命踩。雖然漂亮的氣象姊姊在電視上說秋天的高氣壓已經來臨,但是風裡少了夏天的熱氣,讓人確實感受到秋天的腳步近了。 話說回來,好快喔。 出院竟然都快半年了。 原先以為會永遠持續下去的醫院生活、難吃的伙食、亞希子小姐的怒吼、夏目的挖苦、每天打的點滴,那一切的一切都已經一點一滴地離我遠去,的的確確逐漸成為了過去。 校園的走廊、老師煩死人的聲音、操場上吼叫的運動社團成員的身影,如今這一切的一切才是現實。 拐過一個彎後,被我當作目標的身影就佇立於眼前。 「哇,怎麼搞的啊!」 我被嚇了一跳,雙腳一旦停止動作險些摔倒。腳踏車是一種只要沒有繼續往前跑就會傾倒的交通工具。我勉強以右腳著地,雙手撐住傾斜的腳踏車,一邊抬頭看她。 「早安,裕一。」 嗨,我撐起腳踏車點頭。她該不會是在等我吧,真是那樣的話就太令人高興了呢。 「早安,裡香。」 眼前的裡香穿著領子上有兩條紅線的水手制服,那是我所就讀的前名校、現野雞校的制服,也就是說我們上的是同一所高中。 裡香之前在濱松時,已經照規炬考過入學考試,順利升上高中。話雖如此,據說也只是完成入學手續而已,當然不可能真的去上學,一直都被視為休學。裡香是從若葉醫院出院後,好不容易才開始上高中。裡香去考我所就讀高中的編入考試(註:日本針對因故休學或退學,後欲進入他所同級學校就讀學生所舉行的特殊入學考試),輕輕鬆鬆就及格了。據小道消息指出,裡香還拿到滿高的分數。 是的,裡香的腦袋好得沒話說。 的確,我所就讀的學校是間野雞高中,但是編入考試也是很難的。中途編入所考取的學校,大概都會比一般升學考試還要再差兩個志願。可是,聽說裡香在那樣的編入考試中,五種中就有兩科拿到滿分,那兩科就是國語和歷史,還真像是裡香會拿滿分的科目。 只不過,裡香不是三年級。 之前只有完成濱松那邊高中的入學手續而已,完全都沒去上學,所以拿到的學分是零。不論編入考試考到多棒的分數,都必須從頭開始才行。 也就是說,她是十八歲的一年級學生。 我目不轉睛地凝視裡香,她的長發還沒綁起來,輕飄飄地在腰際搖曳。或許是因為剛爬上斜坡,雙頰染上些許紅潮,看來覺得相當健康。脖子和肩膀交界處皮膚較薄的部位,血管輕快地流過,細細的鎖骨稍梢彎曲著,另一頭消失在制服中,那線條有種讓人難以抗拒的魅力。制服的尺寸可能大了一點,直到指甲附近都藏在袖口中,裙子長度大概比膝蓋高一點。正當那美麗的雙腳映入眼簾時,頭部突然遭受書包一記狠K。 「好痛!妳在幹嘛啦!」 認真的裡香都會乖乖地把所有教科書帶來帶去,不像我只會把書扔在學校不管,所以她的書包重得要命,一陣衝擊直達腦門。明明就可以稍微手下留情的,可是毫不留情才是裡香本色,說真的整顆頭都痛到幾乎暈眩了。 「腦漿都在搖了啦!變成笨蛋怎麼辦啊!」 「反正都已經是笨蛋了,再笨一點也不會差到哪裡去的啦。」 裡香說著幹脆地邁開腳步。 我追在她後頭。 「什麼啊,什麼叫做已經是笨蛋啦。」 「眼神下流死了。」 糟了,被看出來剛剛在觀察她了。但是,這樣就招認實在不甘心,而且也很丟臉,所以明知徒勞無功,我仍然卯足全力打死不承認。 「哪有啊!被害妄想嘛!」 但是,事實上我有時候還是會看她的腳看到入迷,膝蓋窩好漂亮喔,皮膚吹彈可破,和男生的完全不一樣。其實我的腦袋裡是這麼想的。 裡香不發一語持續爬上山坡,說不定真的惹她生氣了。真是敗給她了,這麼一點點小事就原諒我嘛,不過就是看看而已,有什麼關係啊。說到底,如果連這也要禁止,不就一直都要閉著眼睛了嗎? 當然,我可說不出這些真心話。 不論我再怎麼找她說話,裡香還是完全不回答,我因此有些洩氣,所以也變得和她一樣沉默,兩人只管持續不停地爬上山坡。一隻紅色的蜻蜓飛過來,咻地彷彿滑過空間一般隨即消失,處處可聞鳥兒高聲啼鳴,路旁不知道是誰扔了一個咖啡空罐在那裡。要是被老師看到,一定會在學生朝會上提出來罵。「你們這些笨蛋!」耳邊似乎已經聽到鬼大佛的聲音。 『今天早上,老師在上學途中發現這種東西,這一定是本校學生扔的吧。老師對這種行為感到非常難過。』 然後就會花上大概一小時,叨念那些任何人都無法反駁的,所謂的「正確大道理」。我才在想這些事情時,腔骨猛然撞到腳踏板,日文也把陘骨叫做「弁慶哭泣之處」(註:意指日本歷史上著名的豪傑武藏坊弁慶,撞到此處也會痛得大哭),那當然會哭嘛,這麼痛必哭無疑呀。我實在痛得要命,不自覺地開始以單腳蹦蹦跳。 裡香一回頭,看到我這副德行,似乎覺得很有趣地笑了。她的笑容讓我開心到不行,於是我更誇張地蹦跳得老高。 「好痛!真的好痛啊!」 「啊哈哈。」 「都麻了!搞不好斷了呢!」 「沒斷、沒斷啦。裕一,你好像個奇怪的玩具喔。」 「別說這種沒禮貌的話啦!」 故作生氣的我還是笑了,裡香也笑了。剛剛洩氣的情緒頓時煙消云散,如今就只是開心得不得了。真是奇妙,怎麼光是這樣對我笑,一切就會徹底改變呢? 終於看到校門了。 我們剛進校門停下腳步,裡香就把書包擱在腳邊,從裙子口袋中取出深藍色的發圈銜在嘴裡。空出的雙手隨後靈巧地攏起長發,漂亮的耳朵、脖子裸露了出來。我隨即從運動背包中拿出相機,以底片捕捉裡香的樣子。隨著喀嚓一聲的機械聲響,裡香的身影被紀錄到底片上。 「為什麼要照啊?」 「我最近正在專心研究人像攝影,幫個小忙嘛。對了,我發現妳都是到學校以後才把頭髮綁起來耶。」 「嗯,對啊。」 裡香雙手利落地紮起頭髮,長發兩圈、三圈地穿過發圈,然後出現在眼前的是個扎馬尾的裡香。光是改變髮型而已,形象就截然不同。感覺上有點認真,此外,似乎也變得有些稚氣。 「因為我不太喜歡綁頭髮。」 「很適合妳就是了。」 「真的?」 「嗯,真的。」 不過是不經意的一句話,裡香卻顯露出非常開心的神情,笑吟吟地笑個不停。我正想報以一笑,卻突然整個人往前摔,怎麼回事,地震嗎?地球毀滅了嗎?我半是陷入恐慌地四處張望,看到山西站在背後。 「嗨,戎崎哇!」 那傢伙悠閒的表情甚至維持不到一秒。 「好痛!幹嘛!」 那當然是因為我用中段踢從他的大腿狠狠踹了下去,山西一邊撫著大腿,一邊「好痛、好痛」地直呻吟。 我冷笑著對他拋出這句話: 「少給我一大早就玩什麼膝後頂(註:流行於日本同儕間,本身屈膝以膝蓋頂對方膝蓋窩的惡作劇動作)。」 「你這傢伙!是認真踢下去的吧!哇,真的有夠痛!」 「沒用上段踢對付你就要偷笑了。」 「黑青的話怎麼辦啊!混蛋戎崎!」 我們就像幼犬一樣彼此碰撞身體,互相嚷嚷,互罵對方混蛋加三級。我才正奇怪山西怎麼客然變得笑容可掬時,他隨即轉向裡香。 「裡香,早安。」 「早安,山西。」 「前一陣子的考試怎麼樣啊?」 「嗯~~考得不太好。國語科粗心大意寫錯了,因為那時候覺得有點困,恍恍惚惚的。不然其實可以考得更好。」 「就算是這樣,應該也比我好吧?」 我在此時插嘴。 「我看幾乎沒什麼人會比你差吧。」 「戎崎哪有資格批評我啊。」 接著,他又立刻將臉轉向裡香。 「對不對啊,裡香。」 嗯,裡香爽快地對他點了點頭。我露出有點不爽的表情,不過仍以其實沒差到哪裡去的心情,看著山西和裡香聊天的樣子。因為,我覺得裡香能像這樣過著理所當然的校園生活,是件非常幸福的事。 即便這是一幅平凡無奇的光景,對我們面言卻是相當寶貴的。我們是走過一條好細、好細,簡直像是在細線上所形成的道路,才走到這裡來的。 一抬頭,隨處可見的冰冷校舍映入眼簾,內側那棟是四樓,前方這棟則為三樓,三層樓建築物的牆壁上掛著巨大的時鐘,黑色長針如今正指向八點二十一分。校舍的那頭則是一片既非夏天也非秋天的寬廣藍天,雖然是那麼極端地接近秋天,其中的蕭瑟卻還未達到真正秋天的藍。眾多學生制服或水手制服陸續從駐足於校門口的我們身邊走過。 不久後,司和美雪也來了。 「嗨。」 我向兩人打招呼,司很有禮貌地回禮說「早安」,美雪卻什麼都沒說直接轉向裡香聊了起來。話說回來,這兩個該不會是一起來上學的吧,等一下再找司問問。 「喂,差不多該走了吧。」 山西說著指向校舍那邊。 嗯,我點頭。 「對了,要先把腳踏車停好才行。」 裡香以外的所有人都騎腳踏車上學,所以除了裡香,大家一起邁開腳步。 我猶豫了一下子,對裡香說: 「妳也過來啦。」 「為什麼啊?」 「跟上來啦,跟上來。」 「莫名其妙。」 嘴上雖然這麼說,裡香還是和我一起往前走。 「暑假結束了呢。」 「寒假怎麼不快到啊。」 「那樣的話,就代表考試近了耶。」 「和我就沒關係了。」 「啊,我也是、我也是。」 「戎崎還真是個大笨蛋,對不對?」 「什麼啊!什麼大笨蛋啊!」 「小裕真是個大笨蛋耶。」 「嗯,裕一是個大笨蛋。」 大家異口同聲地笨蛋長、笨蛋短的,說老實話讓我覺得很洩氣。只有大好人一個的司似乎很傷腦筋地笑著,但是他那傷腦筋的樣子讓我更洩氣了。唉,也好啦,反正大家都在笑啊,看起來也很開心啊,就先這樣吧,笨蛋就笨蛋嘛。 在腳踏車停放處各自把腳踏車停好後,我們又回到剛剛走過的學校入口。三年級的教室在二樓,二年級在三樓,一年級在四樓。也就是說呢,學年越往上升,樓層就越往下調。走上十七階樓梯後,首先是樓梯間,在此處轉個方向,再爬十七階就是二樓。司和山西,然後還有美雪轉向我們。 「拜拜,裕一。」 「裡香,待會兒見。」 司和美雪這麼說完,山西便以有夠狂妄的語調對我說: 「戎崎,話說回來,你是不是忘記什麼啦?」 雖然瞭解他話中的含意,我仍瞇著眼問: 「什麼?什麼意思啊?」 「你啊你,稱呼學長的時候加個『學長』不是日本的優良習慣嗎?你啊你,從剛剛開始怎麼都一直叫我『山西』,把學長都給省略掉了呢?」 「那又怎樣啊,山西。」 「就跟你說不能叫『山西』,要叫『山西學長』吧。」 「裡香,走囉。」 「喂,戎崎,不要給我假裝沒聽到!二年級小鬼還敢這麼跩!」 一聽到這句話,我忍不住發飆。 我在步上階梯的同時扭頭大吼: 「不准說什麼二年級小鬼!」 但是呢,唉,山西所說的卻是事實。 這才是最嚇人的。 第六卷 第一話 校園生活 留級了。 而且還真是被留得有夠徹底。 我好不容易把報告趕完,為了補考也拚命用功,除了用功還是用功,那大概是我有生以來頭一次那麼用功吧,隨隨便便也有考高中那時候的三倍用功吧。 然而,這世界是殘酷的。 補考當天,起床時就覺得頭昏腦脹,一起身隨即又倒回床鋪,不但兩眼昏花,還感到天旋地轉。好不容易母親來了,高聲怒吼,大叫著什麼「快點到學校去啊」。但是,當母親一發現我的情況有異,立刻面露驚慌,將手貼在我的額頭上。 「好燙!」 用體溫計一量,竟逼近四十度,我頂著張通紅的臉龐不斷呻吟。我竟然在為了補考而暫時出院的關鍵時刻發燒,當然也就沒辦法參加補考,在那瞬間我就已經注定被留級了。 好死不死就正好選在補考當天發燒天底下怎麼會有我這種衰尾道人啊 而且,而且喔,一到當天的傍晚,高燒就那麼幹乾脆脆地下台一鞠躬。因為身體覺得輕快得不得了,試著量體溫卻發現是幾近完美的正常溫度,三十六度七。看著電子體溫計的顯示數字,我不禁淚如雨下。 「為什麼?」 西斜的陽光射入我的房間,房內所有一切都被染上一片暗紅,不論是老舊的書桌、置於其上的相機、沾有一大塊污痕的日式拉門,還有我自己都被染紅了。明明都已經完成那些份量十足的報告,日復一日地拚命用功,結果就這麼一次發燒便讓那些成果完全毀於一旦。 所謂的人生還真是有夠殘酷。 唉,真是太過分了。 「受不了耶,那個笨山西。」 我一邊抱怨個沒完,裡香在身旁似乎覺得很有趣地笑著。感覺上真是毫不留情,竟然還給我捧腹大笑。裡香看起來實在是太開心了,我胡亂遷怒地說: 「不要笑啦,裡香。」 「啊哈哈~」 啐,怎麼還給我笑個沒完啊,這女人。 爬完十七階,在樓梯間一回身,又是十七階。就這樣好不容易爬到三樓,這層樓最角落那問就是我的教室。 一停下腳步,我說: 「妳啊,再笑下去,可要妳叫我『戎崎學長』喔。」 「好啊,就這麼叫吧。」 「啊?」 「拜拜,戎崎學長。待會兒見喔,戎崎學長。」 裡香揮著手,開始獨自步上階梯。就算是十八歲,裡香仍是一年級,所以教室在四樓。 我對著她上樓的背影說: 「裡香!還是別叫什麼『戎崎學長』了啦!」 「為什麼?不是戎崎學長要我這麼叫的嗎?」 「不用了啦,妳叫的感覺有夠挖苦人的。」 我才這麼碎碎念,裡香便做出按壓頭髮的動作。 「戎崎學長,睡亂了喔。」 「啊?」 「頭髮翹翹的。」 我用右手壓壓頭髮。 「這樣行了嗎?」 「不行,根本就沒弄好嘛。」 「啊,那邊啊?」 「再右邊一點。」 「右邊?」 「那是左邊啊,拿茶杯的那一邊啦。」 「什麼茶杯嘛我又不是小孩子。」 真拿你沒辦法耶,裡香呢喃著,再次步下才剛爬上去的階梯,然後停在比我高兩階的地方,用手彷彿梳過似地按壓我的右耳上方。裡香的臉龐和我位於相同高度,漆黑的雙眸反射出我的身影。我莫名地開始覺得害臊,於是將頭撇向一邊。 「弄好囉,戎崎學長。」 「就叫妳別加『學長』了嘛。」 「你不喜歡嗎?戎崎學長?」 「少給我連續叫個沒完。」 「為什麼呢?戎崎學長?」 「妳一定是故意的吧。」 啊哈哈,當我聽到這樣的聲音後,耳邊隨即傳來一陣跑上樓梯的聲響。我慌忙把臉轉回去,看到裡香已經站在上面的樓梯問了,好像是一口氣跑上去的。從這裡可以看到她從裙子裡伸出來的細長雙腳。 「喂!不要用跑的,裡香!」 「跑這一點點路不要緊啦。」 「總之,就叫妳不要用跑的啦!」 裡香的身體並不是說已經完全根治,移植的瓣膜都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鬧罷工,或許是現在,或許是明天,也或許是十年以後。所以每當裡香奔跑時,我就會緊張地心跳加速,我總覺得那輕快的腳步會縮短裡香的生命。我不希望裡香奔跑,我希望她靜靜地都不要動。 說實在的,我也反對裡香上學。 學校這地方可是很吃力的。 我們這所蓋在山上的學校,上下學路徑全都是坡道,就算體育課可以休息不用上,可是一般課程也會對裡香造成負擔。所以光是活著這件事,以及理所當然的日常生活,都會讓裡香暴露於危險之中。 我想把裡香收藏在小小的盒子裡。 「聽好囉,絕對不要用跑的喔!」 所以,這一陣子的我嘮叨得不得了。 裡香果不其然地皺起臉龐。 「戎崎學長,你有夠煩的耶。」 「學長說的,乖乖聽就是了。知道了嗎?」 「是~~戎崎學長。」 裡香皺著臉這麼說完,隨即消失在樓梯間那頭,即便如此還是聽得見她上樓梯的聲音。我閉上眼睛,豎起耳朵傾聽。嗯,沒問題,沒再用跑的了,而是照我所說的一步步緩緩走上樓去,那真是相當幸福的聲響。 直到聽不見裡香的腳步聲為止,我始終佇立於原地。 2 「谷崎!吉田病患的點滴打了沒」 她才剛在走廊上跑起來時,就被護士長從背後叫住,那聲音聽來似乎有點生氣。心裡一邊想著不妙,谷崎亞希子停下了腳步。 「對不起!我忘記了。」 她直立不動地大叫。 右手還提著一個尿瓶的模樣看來有些窩囊。 「那就快去啊!不要偷懶!」 「是!」 她清完尿瓶洗過手後,回到醫護站。今天簡直就是忙昏頭了,好想一頭倒下,好想抽煙,好想一次抽兩根。夏目就在醫護站裡,一派悠閒地叼著香煙型巧克力。 「這還真是『工作工作再工作、吾人生活仍未得寬裕』(註:摘自日本1886~1912著名詩人及歌人石川啄木短歌作品)呀。」 他仍是一派悠閒地對她說。 她決定先酸他一下。 「你看起來很閒嘛。」 「病患正好出現空檔,休息中。」 那來幫我啊,這種話她說不出口。醫師有醫師要做的工作,而護士也有護士要做的工作,而且呢,唉,醫師可以悠哉悠哉的也是件好事啦。 「谷崎!點滴呢!」 又是護士長的怒吼聲。 「現在就去!」 「怎麼慢吞吞的呢!順便去弄一下島田病患的點滴!」 「我知道了!」 不知道是不是壓力超越極限了,臉部竟然開始顯露笑意,腦袋裡膨脹的血管似乎隨時都會啪嚓一聲漲破。不過呢,唉,要忍耐、忍耐。谷崎亞希子,二十五歲,已經不是小鬼頭了,面對社會些許的不合理,不就應該忍氣吞聲嗎? 「妳是做了什麼好事啊?」 夏目問她。 「都被人家當作是超級大顆的眼中釘了,不是嗎?」 「我也不瞭,去問那邊啊。」 新護士長約兩週前開始走馬上任,那是一位五十幾歲的福態女性,聽說是從大阪一間大醫院挖角過來的,傳言還是個非常精明能幹的人。谷崎和那個護士長的關係無論如何就是搞不好,就算有其它閒閒沒事做的護士在,她還是會接連不斷地被吩咐去做些無聊的差事。稍微一點小失誤就會被臭罵個沒完,每次總會被要求去做苦差事。 不是她自吹自擂,以前可從來沒被人欺負過。 這位小姐打從出娘胎開始,在任何場合中總是雄踞輩份序列的頂點,什麼巴結諂媚根本就是另一個世界的事情。也因此目前的狀況可說是破天荒頭一遭的體驗。在醫院中,所謂的護士長是位在醫師之上的掌權者,並非小小一介護士的亞希子能夠忤逆的存在。 胃好痛。 頭也痛。 因為心慌意亂,差點就拿錯點滴袋了,不妙、不妙,一不小心就會造成醫療疏失了。 即使是像這種程度的失誤,也能輕易奪走一個人的生命。 「對了。」 仔細確認過貼在點滴袋上的標籤後,亞希子問: 「那件事是真的嗎?」 「什麼啊?什麼那件事?」 夏目將頭撇向一邊。啐,還在給我裝傻。 「傳言啊,傳言。」 有傳言說其它醫院正在對夏目招手,似乎還開出相當優渥的條件。不過說到底,也沒人清楚詳細內情如何,現況就只有胡亂的臆測滿天飛,像是對方開出年收入數千萬圓的條件,或是準備好絕佳職位等他之類的。 「不是有很棒的機會嗎?」 「我也不知道,會怎麼樣呢~」 「決定了嗎?」 夏目終於看向這邊。 只不過,眼神立刻就閃開了。 「還沒啦。」 「我們院裡的醫師都很羨慕你喔,不是每個人都能變得像你一樣的。既然難得有機會上門,不如就直接瞄準揮棒也」 「走囉。」 「啊?」 「島田病患的點滴由我來弄吧。」 「可是」 「當一個護士只要乖乖聽醫師的話就好了啦。」 夏目劈頭扔出這麼一句傲慢的話,隨即起身,嘴裡還是叼著那根香煙型巧克力,拿了島田病患的點滴就邁開步伐。 亞希子趕緊拿了吉田病患的點滴,從他背後追上去。 走在眼前的背影拒答所有的問題。不過話說回來,還真是個容易摸透的男人耶。生氣時雙眼就吊個老高,焦躁時所有動作就會變得粗暴,反而是只有開心的樣子至今未曾顯露過。他從來都不曾感到開心或快樂嗎? 「反正這裡也不錯啊。」 「啊?」 她有好一會兒搞不清楚他在說什麼,直到走了大概五公尺後,才發現他似乎是在延續剛剛的話題。 也是啦,她姑且點了頭。 「雖然是個鄉下地方,不過鄉下地方也有鄉下地方的好處,對吧。」 「嗯,真的是不錯。」 「可是這樣真的好嗎?」 「什麼啦?」 「你以前應該也曾經很努力地想要力爭上游吧?」 「那是以前的事了。」 「像我呢,待在這裡就好了,反正這裡就像是我土生土長的地方,又有很多朋友。像澤田醫師或藤野醫師那些人,感覺上也都很適合這裡,不是嗎?該說是很相稱嗎?可是,你不一樣吧?每個人不是應該都會有所謂適合自己的地方嗎?」 夏目停了下來。 由於事出突然,她差點就撞上前頭那個背部。她試著循著他的視線想知道發生什麼事了,不過那裡卻只有病房。 『二二五號室本木茂』 門上掛著這樣的牌子。 本木病患是因糖尿病住院,話雖如此倒也不是太嚴重。只是他個性懶散,一待在家裡就不遵守醫師所指示的飲食限制,藥也不按時間吃,所以才會被老婆押著來住院。 一週後大概就可以出院了吧。 「那些傢伙已經不在了耶。」 直到半年前,二二五號室還住著一個罹患肝炎的小鬼頭。 然後,在東樓還有一名少女。 兩人離開這裡已經快半年了,之前在的時候整天吵得人仰馬翻,可是如今一不在反而讓人覺得落寞。不論是少年驚慌失措的聲音,或是少女怒吼的聲音,現在都再也聽不到了。 亞希子回想著他們迴蕩在走廊上的聲音說道: 「那些年輕小夥子要是一直都待在這裡,也很傷腦筋呢。」 「嗯,說得也是。」 夏目的視線垂了下去。雖然只有那麼一點點,可是他整個人給人的感覺已經有所改變。他剛進醫院時總散發著一副「生人勿近」的明顯氣場,如今渾身是刺的情況已經沒那麼誇張了,面對患者的任性也都能耐心以對。是什麼改變了他?是不論再怎麼抵抗,再怎麼不情願仍舊會逐漸流逝的時間嗎?又或是和那些小鬼共處的無聊日子呢? 「就像妳說的吧。」 「嗯?怎麼說?」 「那些傢伙已經回到了適合那些傢伙的地方去了。」 他們生活的地方不是這裡,醫院應該只是個路過的地方。來到此處,暫時停留,總有一天離開遠去。這樣就好了。 「嗯,沒錯。」 亞希子點頭。 「那些孩子回去了呢。」 回到了理所當然的日常生活。 3 午休的教室充斥著原本就該有的喧鬧聲,有圍成一圈探頭窺視偷渡A書的傢伙,怕被女生發現還特地形成數道人牆當掩護。在那附近則是一群為了偶像照片大呼小叫的女生,另外還有幾個笨蛋拿著以免洗筷做成的橡皮筋竹槍,正在比賽誰射得遠,更有堂而皇之地閱讀附有類似漫畫插圖小說的正牌「勇者」。正適合此處的渾沌,以及正因為如此而渾然天成的秩序。 就只有我,沒有容身之處。 畢竟,就只有我一個人年紀比較大。一旦長大成人,差個一、兩歲或許根本就沒什麼大不了的,但是在高中裡,一年是大得不得了的差距,像什麼體育方面的社團活動簡直就是主人和奴隸的差別。 所以,在大部分的情況下,留級的傢伙都會選擇離開學校。 留下來的大概就三分之一吧。本來像高中這種地方,沒什麼嚴重的大事情是不會留級的,只要本人還稍微有點拚勁,校方都會千方百計地找出一些有的沒有的理由,讓你順利升級。而能夠讓那些有的沒有的理由完全派不上用場的,也只有笨得很厲害的大笨蛋才做得到。 當然,那可不是在我說喔。 我只是因為不幸被超級恐怖的厄運纏身,補考當天碰巧發高燒而已。唉,這真是天地無情。一旦被留級,雖說是理所當然,但是在我周圍的全都是學弟妹,到去年為止還被我輕蔑地視為一年級菜鳥的小鬼頭。至於說到開不開心,開心得起來才有鬼。 總面言之毫無容身之處 我一邊閱讀跟裡香借來的《人間失格》,暫且想先混淆這股孤獨和孤立的感覺。是的,我可不是沒有交談的對象,只是因為這本書很好看,讓我全神貫注地看得入迷罷了。 一抬頭,和一個男生四目相對。 那傢伙慌慌張張地低下頭。 不是對朋友,而是面對學長的態度,疏離客氣,毫無任何親暱的殘骸。在我為此鬆一口氣的同時,毫無容身之處的感覺也隨之更為高漲。 我還是輕舉起手。 「嗨。」 像是這樣的感覺。 我在無可奈何之下,眼神再度落回太宰治。話說回來,這主角還真是個糟糕的男生,不是騙人就是被騙,不是拋棄就是被拋棄明明傲慢得要命,還動不動就抱怨東抱怨西的,真的是「人間失格」(註:日文漢字意為「失去做人的資格」。就給我失格吧,我隨著書頁邊看邊咒罵。雖然如此,小說本身還滿好看的,嗯,還真不錯。 『雖然表面上仍一如往常地扮演可悲的小丑,把大家這得哈哈大笑,然而突然間卻不禁吐出鬱悶的嘆息,因為不論做任何事情,枝微末節的各種小細節都會被竹一他看破手腳,然後不論是誰,總有一天一定會被拿來大肆宣揚,只要一想到這,額頭就會冒出油膩膩的急汗來』 就在我看到第二十七頁這部分時,隱約察覺到有什麼動靜而抬起頭來,看到前低年級學弟、現同年級同學就站在那裡。他看著我的眼神惶惶不安。 我把書放到桌上。 這傢伙是不是有什麼事啊? 不經意地望過去,講台邊大概還有三個臭小子興趣盎然地往這邊窺探。視線一對上我的雙眼,就匆忙將眼神移開。好了,接下來該怎麼做,是要大聲斥喝,還是輕鬆地順勢而為呢。 思考過後,我決定順勢而為。 「什麼事啊?」, 我以輕鬆的語調問。 沒有刻意擺出高姿態,也沒有硬要裝是成熟的大人。 眼前這個前低年級學弟、現同年級同學看來扭扭捏捏的,似乎是想在同伴面前逞英雄,可是滿腔志氣卻在半途消耗殆盡。話說回來,到底想做什麼啊? 我從隔壁座位拉了張椅子,說聲「坐吧」。 「你叫什麼名字去了?」 「我叫伊澤。」 他一邊坐下,一邊說。 我點頭表示瞭解。 「那你,有什麼事啊?」 「那個,戎崎學長。」 我聽到他乖乖地加了個「學長」,不禁鬆了一口氣。如果聽到對方以平輩對等的口氣跟我說話,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哩。雖然先出手扁人也是一個辦法,但是也可能會被回扁,能打贏倒還好,萬一打輸或怎麼樣,那可就萬劫不復了,我連想都不敢想。 「我想問一下關於秋庭同學的事情。」 我對於這意外的話語感到困惑。 「你是說裡香嗎?」 「是的。」 以年級來說,裡香雖然比這個伊澤小一屆,不過大致上還是被冠上個「同學」,而不是連名帶姓地叫。嗯,她的地位也算微妙特殊,十八歲的一年級學生畢竟不多嘛。 「戎崎學長和秋庭同學那個這個唔是不是在交往啊?」 「什麼?」 「那個就是說戎崎學長和秋庭同學」 「是怎樣?」 「不是啦那個就有這樣的傳言啊就想說是不是真的呢」 「是有誰喜歡裡香喔?」 我決定先開開玩笑。 「該不會是你吧。」 「呃」 那個叫做什麼伊澤的頓時啞口無言,那還真是啞得有夠徹底。首先是雙頰變紅,脖子變紅,最後連耳朵都染上紅潮。 哇,認真的耶。 微妙的空檔持續了好一會兒,伊澤滿臉通紅不發一語,而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而保持著沉默,連在講台附近觀望的那夥人都跟著急了起來。可能是我陷入沉默時的臉龐,看起來很像是在生氣吧。 迷上裡香的傢伙並不在少數。 畢竟是那樣的姿色,那樣的身影。 只要是男人,任誰的目光都會隨之流連不去。 「我說啊」 我覺得傷透腦筋,正準備開口時。 「嗨,你們這些二年級小鬼。」 一個突然侵入教室的傢伙,以實在有夠悠閒的口吻邊說邊走近我。 而且那傢伙還把手放到我的頭頂,將我的頭轉左轉右轉得不亦樂乎,搖晃的視野讓我覺得反胃。我一顆頭被晃來晃去,瞪向那傢伙。 我以瞬間低沉到不行的聲音對他說: 「幹嘛啦,山西。」 喔,山西說。 「喂、喂、喂,二年級小鬼竟然這樣直接稱呼三年級的,你覺得這樣好嗎?日本可是一個儒教之國,禮節應該是很重要的吧。聽好囉,戎崎,我只給你一次機會。不是『山西』,是『山西學長』來,快叫叫看。」 「吵死人了,人渣山西。」 我們兩個稍微打了起來,那傢伙拉扯我的頭髮,我則拉扯他的嘴唇。伊澤則慌慌張張地從我倆的騷亂之中,抽身避難。 「好痛、好痛、好痛!放開啦,戎崎!」 「你先放!」 「竟然敢用這種口氣跟學長說話!」 「啊,實在是氣死人了!可是好痛!你快給我放手啦!」 「那我喊一、二、三!」 「講話算話喔!」 「好啦!」 一、二、三之後當然沒放手。 「你這個騙子,笨蛋戎崎!」 「彼此彼此!人渣山西!」 我們對著彼此大呼小叫,最後好不容易才放手。哇,頭皮痛得直髮麻,禿頭怎麼辦啦! 山西數度摩擦著被拉垮的嘴唇。 「你來幹嘛」 當我這麼一問,他說: 「當然是來看看你情況怎麼樣啊。」 山西將臉轉向站在附近的伊澤。 「可要和這傢伙好好相處喔,就當作是同學年的同學囉。」 「啊,是。」 伊澤禮貌地點頭。 因為即便是像山西這種人,學長畢竟還是學長。 「你快回去啦。」 我說。 「會給大家添麻煩。」 「知道啦。對了,你們剛剛是在聊什麼啊?」 「沒什麼。」 我正打算趕快把他給轟走,誰知道伊澤冷不防地開口說: 「聽說戎崎學長和秋庭同學正在交往,那是真的嗎?」 啊呦,這傢伙。 覺得我不會好好地說實話,竟然轉去問山西。 整間教室頓時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凝視著山西,就連我也凝視著山西。糟糕了。在這混帳東西開口前,非得趕緊阻止他才行。是要從他的雙腳掃下去呢,還是眼鏡蛇纏身固定呢,或是三澤的肘擊呢,又或是難度梢高的萬字固定呢?用天龍危險落下技(DDT)也好,小川太空龍捲風(STO)也行,蠍形固定也是一種選擇。雖然這些無聊的想法在腦袋中橫衝直撞,然而最重要的身體卻完全動也不動,隨便怎樣都好,總之先用下墜踢把他給撂倒吧。 但是,當我的身體好不容易動起來的時候,山西嘴裡卻已經吐出這樣的話語: 「沒有啊,這兩個沒在交往呀。」 咦? 我才剛要起身,動作卻在此時完全凍結,我實在搞不懂這句剛傳進耳裡的話語。 我和裡香沒在交往嗎? 大體說來,彼此都已經表明了心跡,那個這個接吻也親了幾次,砲臺山所發生的事情也不是我的憑空想像。可是,我和裡香並沒有在交往嗎?由於山西呈不猶豫地如此斷言,連我也沒來由地不安了起來。 我的視線纏人似地緊盯著他不放,山西將臉轉向我說道: 「因為,你們兩個已經結婚啦。」 對吧?他以那樣的感覺回盯著我。 教室中一時之間為之喧騰。 結婚、結婚一詞從四處進射而出,有像是竊竊私語的,也有像是悲鳴般的聲音。比起那些一臉要哭要哭的臭小於,女生則是不約而同地露出開心的臉龐大叫: 「有沒有聽到?聽說結婚了耶!」 就在那樣的喧囂之中,我狠狠地踱地板。 「我們怎麼可能結什麼婚啊!」 我的延髓斬直接朝山西的腦袋劈下去。 山西「呃」地吐了口氣,隨即倒地不起,看樣子似乎已經完全被解決掉了,整個人癱在地上動也不動。總之,得先矯正錯誤才行,但是一抬頭就看到衝出教室的女生背影。聽說戎崎學長和秋庭同學結婚了耶那樣的聲音從走廊那頭傳至耳邊。緊接而來的是一陣「哇」的嘈雜喧囂,那陣喧囂順著走廊無止盡地四處迅速傳播。大概一分鐘後,樓上樓下也開始傳出喧囂,感覺上似乎整個學校都在瞬間沸騰。 不知道打哪冒出來的人,開始陸續握住呆立於原地的我的手。 「恭喜你了!」 「真不甘心!可是我放棄了!請你一定要讓秋庭同學幸福!」 「你這個王八蛋!真是有夠幸福的啦!」 「裡香同學她,其實應該叫做戎崎裡香喔!」 「用戎崎裡香來試試姓名占卜!」 「嗚嗚請一定要讓秋庭同學嗚嗚,倖幸福不,我不認同我是絕對不會認同的」 「笨蛋,一定要認同呀!給我閃到那邊去!戎崎學長,恭喜你了!」 「恭喜你了!」 「舉行過儀式了嗎?」 「如果還沒舉行,請一定要讓我們來負責籌辦!」 就在這波握手攻勢中,我在心中呢喃。 不對事情不是這樣的啦 然而理應能夠幫我解釋清楚的山西,卻翻著白眼趴在地上,就算我再怎麼踹他都起不來。 這是惡夢。 一定只是一場夢。 一定是的。 4 俗語說「壞事傳千里」,一里等於四公里(註:此言根據日製度量衡法,各國對此規定不同,如中國規定為一里五百公尺,韓國則為四百公尺),所謂的千里也就是四千公里。日本列島從最頭一直到最尾是三干公里,區區一個學校四周佔地充其量不過數百公尺,也因此直到午休那個謠言才傳進我耳裡,已經算遲了。 「水谷,妳知道結婚那個傳言嗎?」 當世古口問我這個問題時,我才知道這件事。 「結婚?」 正想夾煎蛋捲的筷子頓時停在一個不上不下的空間中。 「誰?」 被這麼問的世古口「唔這個那個」的大概重複了三次,順道一提他面前的桌上放著一個便當盒,那還真是有夠大的便當盒。那是個很有古早味的耐酸鋁製,四四方方,簡直就像工具箱的便當盒。不論是飯、菜都裝得滿滿的,可是塞在裡頭的配菜實在是可愛極了,煎蛋捲一片片圓滾滾的,小火腿也弄成章魚先生或足螃蟹先生的樣子,另外還有紅色的櫻桃當作點綴。那是世古口親手做的便當呢。 「裕一和裡香。」 猶豫再猶豫後,他好不容易才說出口。 喔,我點點頭後,這才將煎蛋捲送進口中。媽媽做的煎蛋捲有點甜,以煎蛋捲來說,我還比較喜歡咸口味的。可是不管我拜託過多少次,媽媽的煎蛋捲始終維持甜味,沒有改變過。 我吞下煎蛋捲後說: 「你覺得是真的嗎?」 「很難說耶,我沒聽裕一提過這件事,水谷妳呢?」 「沒聽說過啊。」 我和世古口現在正坐在食堂角落,面對面吃便當。週遭座位上沒半個人影,也就是說只剩我們兩人獨處。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兩人像這樣一起吃便當成為一種習慣,朋友都深信我們正在交往,而我也不曾刻意否認。 話雖如此,人家也沒跟我告白。 那個夜晚,戴著奇怪面具的世古口對我所說的話語就是一切。「會助妳一臂之力的。」他說,還有「煩惱時一定會趕來的喔。」這話就是那個意思吧,還是我會錯意了呢?不對呀,說到 底要叫那人是世古口也有點就各種層面而言總讓人覺得舉棋不定。 好想確認他到底是怎麼想我的,但是又沒有勇氣將確認的話語說出口。 總是這副德行。 就算再怎麼想,再怎麼煩惱,那些話就是說不出口。到最後,那些想法便被時間拋在後頭,一回神已經完全喪失最初的光輝。 覺得那樣的自己有點討厭。 即使明白卻無法改變這點,更討厭。 「不過還是有可能吧,記得嗎?那個,也都給他了啊。」 竟然用了「那個」這種說法。 結婚登記書。 的確交給了裕一。 「小裕和裡香該不會把那個寫一寫,交到市公所上廠吧?」 「嗯。」 明明就是人家的事,世古口卻滿臉通紅,他對這種情愛之事就是沒轍。都已經像這樣一起吃飯,一起上學,放學時也都會儘量碰面,可是到目前為止卻連手都還沒牽過。 「所以,還是有可能吧。」 「唔,嗯。」 「世古口你覺得呢?你覺得小裕會做那種事嗎?」 「不會吧。」 「說得也是。」 畢竟,他是個膽小的窩囊廢嘛。 可是呢,世古口說: 「只要一扯上裡香,不知道裕一那個人會做出什麼事情來。妳想想,像跑去裡香病房那次,也是有夠亂來的,那時候只要一失手就會掉下去摔成重傷吧。」 「啊,嗯。」 「所以,也不能說完全不可能吧。」 世古口張大嘴一口吞下小火腿。我忘卻剛剛的舉棋不定,暫時目不轉睛地凝視他的吃相。 雖然也稱不上是特別優雅,可是他的吃法相當慎重仔細。不像其它男生有時嘴巴塞滿米飯還一邊大聲說話,他完全不會這樣,而是好好地將飯菜送進嘴裡,好整以暇地咬,好整以暇地吞下去,然後才說話。 光看吃東西的方式,就能對他的性格一目瞭然。 他之所以能做出好吃的料理或甜點,大概全拜他本身是個擁有這種吃東西方式的人所賜吧。 在家政課一做起甜點,就能很清楚地看出來。例如光是有沒有將缽中水滴擦拭乾淨,就會徹底影響甜點這種東西的味道。世古口對於這方面總是特別留意。 絕對不馬虎。 「妳怎麼了,水谷?」 我一緊盯著他不放,他便問我。 我莫名地開始覺得害臊,所以用笑容打馬虎眼兒。 「沒什麼,世古口,那個煎蛋捲可以分我嗎?」 「好啊。」 他輕輕夾起煎蛋捲,放到我的飯上。 「來,請用。」 「謝謝,啊,好好吃喔。」 是鹹的,而且鹽巴的份量拿捏得恰到好處,不覺得咸,可是仍有鹹味在舌頭上散開來,進而引出雞蛋本身的甜味。 「真的好好吃喔,這個煎蛋捲。」 嘿嘿嘿,世古口笑了。 「我試著加入和平常不一樣的鹽巴,是摩洛哥產的鹽,和日本的鹽味道有點不一樣吧。雖然有點雜味,可是就是那種味道才好吃。」 「嗯,我懂。」 「鹽也分成好幾種,雖然一般賣的都是精製得乾乾淨淨的鹽,不過其實要帶點雜味的才好吃,那樣才能突顯出其中的美味嘛。可是,像那種鹽巴都好貴。」 「你是用零用錢買的嗎?」 「嗯,對啊。」 世古口對於情愛之事完全沒轍,可是一碰到鹽巴、砂糖、薑黃、小茴香,就會滔滔不絕。 我對此感到有點懊惱。 那麼巨大的便當盒內容物,沒兩三下就清潔溜溜。 世古口靜靜地等著吃飯比較慢的我。 「我去倒茶來。」 起身的背影逐漸遠去,讓我覺得他是真的很重視這樣的時刻呢。 「來,請用。」 「謝謝。」 他將塑料容器裝滿茶水。我們兩人面對面坐著,簡直像是阿公和阿婆似地啜飲茶水。好平靜喔,的確,像這樣和他一共處,內心深處頓時回歸平靜,感覺上就像是在曬太陽。如果是和這個人在一起,大概永遠都能保持像這種彷彿在曬太陽的心情吧。 世古口的笑容將我引領到另一個不同的地方去,那是個好寬廣、好美麗的地方,他一直以來所居住的地方,我一個人再怎麼走也絕對到不了的地方。擁有那樣世界的他耀眼得不得了。 什麼戀愛,還真是單純呀。 世古口的笑容耀眼到讓人無法正視,他為我呈現在眼前的世界實在好溫柔,不論是他那巨大的雙手、寬闊的肩膀或是低沉的聲音,都會讓我沒來由地心跳加速。自己一直以來,總是因為什麼很帥、跑得很快,或是和自己很像之類的理由,喜歡上某個人。這次卻完全不同,雖然少了那種激烈澎湃的情感,不過卻多了某種從更深處湧現的情緒。 之前也想不到自己體內競沉睡著這樣的情感。 一旦深入挖掘這個名為「我」的地層,某些截然不同的東西隨之顯現,那全都是些我本以為不存在的東西。 而幫我發掘出那些的,正是世古口。 「世古口。」 「嗯,怎麼了?」 「我跟你說喔。」 「嗯。」 我原本是想說些什麼呢?一看到他那張傻呼呼的悠哉臉龐,突然就覺得什麼都無所謂了。 「今天要一起回家喔。」 「對啊。」 啊,他臉上流露出這樣的神情。 「我回家以後想要做甜甜圈。」 「咦,真的嗎?」 「不是像面包麵糰的那種,而是有古早味的那種。我已經找到食譜囉,很快就可以做好了,到時候一起吃吧。」 「嗯。」 嗯,有時候也會有這種好康呢。有古早味的甜甜圈呀,既然是世古口做的,鐵定好吃吧。 真的好期待喔。 5 「太扯了,太扯了。」 我叨唸著,一邊走下沒完沒了的漫長下坡。這段坡道緩緩向右彎曲,邊走邊拉著直往前衝的腳踏車也很吃力。也不是啦,還不至於到吃力的地步,當然囉,該說是要抑制自動往前衝去的腳踏車很麻煩吧。 「怎麼會冒出什麼『結婚』的嘛。」 對於我的呢喃,裡香只是發出「嗯~」的一聲。 「是誰說的啊?」 「那還用說嗎?是笨蛋山西。」 「是山西呀。」 「妳是不是也被問到什麼啦?」 「有啊。有很多人跑來問我說:『裡香學姊,聽說妳已經結婚了,是真的嗎?』」 裡香都被同學稱為「學姊」,雖然是以一年級的身份上學,不過裡香已經十八歲了。在塞滿十五、六歲學生的一年級數室中,格外像個大人。所以囉,以那些一年級的角度看來,也難怪想要叫她一聲「學姊」吧。 「結婚那件事,應該有十個人以上問過了吧。」 「哇,真的假的啊。」 我開始覺得暈頭轉向,現在還會特地跑去找當事人詳細追問啊,用膝蓋想也知道是謠言啊,說到底會相信山西說的話根本就是腦袋有問題嘛正當我這麼想時,腦中浮現之前結婚登記書那件事。 我沒和裡香提過結婚登記書。 反正我也不知道那種事情該怎麼開口,如果說出口,裡香是會大發雷霆還是一笑置之呢?不論何者,都不是什麼讓人高興的反應,所以保持沉默方為上策。不對,當作沒這回事才是最好的辦法。 得再去跟山西耳提面命一番,免得下次又說出這種無聊的話來。 「女生最喜歡這種話題了嘛。」 「那妳是怎麼回答的啊?」 裡香此時望向我,露出嘲弄的神情。 「你希望我怎麼回答呢?」 「這個嘛妳」 「什麼?」 我會結巴不是因為裡香露出惡作劇似的表情,而是因為她那惡作劇似的雙眸中,顯現出那麼一點點的認真光芒。我不知道該如何解讀那抹光輝的意義,是在測試,還是在確認呢? 都因為這樣的煩惱,害我的陘骨猛然撞上腳踏板。 「好痛!撞到了!好痛、好痛、好痛!」 我趁此機會,誇張地直喊痛,右手握著腳踏車把手,左手押著陘骨,簡直像個壞掉的玩具一般,蹦蹦跳跳地跳個沒完。此舉讓裡香的雙眸中那抹惡作劇或是認真的光芒一併消失,轉而哈哈大笑。 「裕一真是個笨蛋耶,怎麼和早上做一樣的事啊。」 「妳說什麼笨蛋啊!誰是笨蛋啊!」 我用了非必要的巨大音量吼叫。 「腳都快斷了啦!哇,真的好痛啊!」 我再次蹦蹦跳跳地彈跳著。 裡香看著那樣的我笑個不停,似乎是因為笑得太厲害以致於眼淚都流出來了,還用那細長的食指擦拭眼角。 我一股腦地直抱怨。 「啊呦,剛剛好痛喔。不對,還很痛,一陣陣刺痛。」 「真是個笨蛋耶。」 「不要一直笨蛋、笨蛋地罵人啦。」 我跨上腳踏車。 「上來啦,我們兩個人一起騎下去。」 「被老師看到的話,準會挨罵的。」 裡香出乎意料地正經八百。 而且還是個膽小鬼。 「不要緊,只要沒被看到就沒事啦。快,書包給我。」 「不要翻車喔。」 「跟妳說不要緊,不會翻車的。」 雖然我從裡香手上接過書包,不過籃子裡還有我的書包,不好好放就放不進去。就在我把兩個書包拿進拿出調整位置時,裡香已經坐上腳踏車後座。 她的手抓住我的腰部二而。 心底莫名酥癢了起來。 「要走囉,妳要好好抓住。」 「嗯。」 我蹬向地面,踩下踏板,因為是下坡,將踏板踩個兩、三下,之後就等著車子自然而然加速就行了,甚至還必須藉由煞車控制那飛快的車速呢。 空氣變成風,吹過我和裡香。 那種感覺真的好棒。 無與倫比。 像這樣彷彿天涯海角都能到得了。 一瞬間從樹木間隙瞥見伊勢的市容,我們就是要騎向那裡,我和裡香所居住的世界。 每當煞住煞車,我的破爛腳踏車就發出吱吱哀鳴。 一彎過聳立著巨大橡樹的彎道後,接下來就是一小段上坡,靠目前這車速大概只能順勢往上衝個五公尺,再來就必須踩腳踏車了。右腳、左腳,輪流使力,理所當然的,腳踏板比起一個人騎的時候沉重多了,不過那是相當幸福的重量。 我就是要像這樣子地活下去。 後座載著裡香,右腳、左腳輪流使力,慢慢爬上坡去。 「要我下來嗎?」 裡否從後頭問。 我以稍大的音量說: 「妳別瞧不起我,這種坡度還難不倒我呢。」 嘴巴上這麼說,事實上還滿吃力的,騎到最後一小段坡道時,都必須站著拚命踩了。 「加油,裕一。」 「喔。」 「加油。」 我在裡香的激勵之下,爬上坡道。 還差一點點。 剩下五公尺。 三公尺。 看,爬上來了呢。 當我們一抵達坡道頂點,蔚藍晴空便在眼前伸展開來,秋天悠閒的云朵緩緩從右邊流到左邊。可以看到閃耀著銀色光芒的小小飛機,看到宇治山田車站,看到神宮的森林,然後還可以看到砲臺山。 「好!爬上來了!」 我邊喘著熱氣邊說。 聲音顯得有些得意。 裡香在我身後咯咯發笑。 「好棒、好棒。」 然後輕撫我的後腦杓。 我刻意以不開心的語氣說: 「我又不是狗。」 「我是在稱讚你耶,你看,好棒、好棒。」 「就跟妳說我不是狗了嘛。」 雖然我似乎是不太開心地這麼說,其實卻開心到不行。裡香的手正輕撫著我的後腦杓,那搔癢的觸感最後還是讓我臉上不自覺流露笑意。當然,坐在後頭的裡香看不到我的臉,也因此我更加肆無忌憚地開懷笑著。 過了好一會兒回頭一看,只見裡香的長發隨著吹拂而過的風搖曳,輕飄飄地在風中飛舞,簡直就像我如今的心情一般輕快。 然後,裡香也笑了。 看著天空笑了。 我以雀躍的心情說: 「我們去買個什麼七越甜包到我家吃吧。」 「嗯,好啊。」 「我請妳。」 「真的?」 「嗯,我啊,做人最慷慨了。」 「太好了。」 裡香雀躍的聲音,讓我的心變得更為雀躍。 然後我們就騎下坡道。 一邊緊緊煞車,一邊發出像是吱吱聲的哀鳴,順坡而下。 我們在小胡同對面那家店買了七越甜包,四周飄蕩著麵粉燒烤的氣味和豆餡的甜味。裡香慎重其事地將裝在褐色紙袋中的七越甜包抱在胸前。 「快、快、快,會冷掉的。」 「不可能的啦,回到家就冷掉了。」 啊呦,傳來有點懊惱的聲音。 「那我們先在這邊吃一個吧。」 「嗯,也好。」 伊勢市車站前有座奇怪的紀念標的物,那是個高約十五公尺的巨大燈籠,還寫著什麼「歡迎光臨伊勢」毫無創意的詞句。我將腳踏車停在那東西的基座旁。 「坐啦。」 我指向腳踏車後座。 裡香思的一聲坐上去。她雖然任性,不過只對自己可以樂得輕鬆的提案非常聽話。 我站在那樣的裡香面前伸出手。 「給我一個。」 「好。」 「謝啦。」 裡香遞來的七越甜包還溫溫的,那股暖意緩緩地傳至手掌心。 「這是伊勢名產吧。」 「是嗎?濱松那裡沒有嗎?」 「嗯。」 「是喔,那就是伊勢的名產囉。」 以前都不知道只有伊勢這邊才有,畢竟我又沒離開過伊勢。七越甜包的形狀類似章魚燒,不論是色澤還是形狀都長得一樣。只不過裡頭包的不是章魚而是豆餡,味道當然也是甜的,簡而言之就像是小一號的今川燒(註:江戶時代的始祖店位於東京神田今川橋附近因而得名,演變至今也出現「大判燒」、「回轉燒」、「太鼓燒」等不同名稱,台灣俗稱「車輪餅」、「紅豆餅」等)。 「哇,好燙!」 一咬下去,其中的熱豆餡流出來。豆餡黏在上唇處,那已經不只是燙,而是痛了。 「燙、燙、燙!燙傷了啦!」 看我慌慌張張的樣子,裡香非但不擔心,反倒哈哈大笑。 怎麼會有性格這麼糟糕的女人啊。 我開口深深地吸氣又吐氣,被豆餡黏到的部位陣陣刺痛,說真的好像燙傷了啦。 裡香看著我的失敗,慎重地咬起七越甜包。 「啊,好好吃喔。」 「啊呦痛都痛死了,哪知道好不好吃」 「好好吃耶。」 她邊吃邊露出幸福的笑容。真受不了耶,為什麼女生都這麼喜歡吃甜食呀。 裡香沒兩三下就吃完一個,緊接著又從袋子裡拿出第二個。 「喂,等一下,妳是要在這裡全部吃完喔。」 「可是很好吃耶。」 「等一下到我家再吃啦,還可以泡茶喝啊。」 「是喔,說得也是。」 嘴巴雖然這麼說,裡香看來還是很捨不得似地將七越甜包放回袋子裡去。然後,當我們兩人再次坐上腳踏車時,我才注意到。 那個女生在這裡。 孤伶伶地獨自站在伊勢車站前。 即便從遠處看也知道她的五官很可愛,莫名地散發出一股男孩子氣,和裡香截然不同的類型。雖然兩人都一樣剛強,不過該說是她的眼神比較銳利嗎?有點像是陽光運動型的吧。 吉崎多香子,一年三班。 裡香的同班同學。 我注意到了,裡香一定也有注意到,但是我們兩人都絕口不提。保持沉默離開車站。 背後持續感受到吉崎多香子的視線。 6 說起來呢,吉崎多香子還真是個笨蛋。 就算在本地國中曾經如何地呼風喚雨,自持帶著些許「不良」氣質,但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鬥得過裡香的。 剛開始,裡香在班上有點被孤立。 那也是情有可原的,畢竟在一個滿是十五、六歲學生的教室中,就只有她一個是十八歲。到了四、五十歲,兩歲的差距可能沒什麼大不了,然而在十幾歲的階段差別可大了。 裡香很明顯的就是一副大人樣,而週遭同班同學相較之下更顯得有夠孩子氣。但是,也不是說因為這樣,四周那夥人就立刻對裡香敬而遠之。 應該說是小心翼翼。 既然有些女生是以極度客套的態度和她打交道還全程使用敬語,也就有些女生不太開口和她說話,而另外有些女生則是莫名其妙地會來找碴。 吉崎多香子可以歸類為來找碴的那種。 算是女生的大姊頭吧。 話說回來,女生還真是一種不可思議的生物,像我們男生當然也會分交情好和不好的,雖然還不至於冠上「派系」這種了不起的字眼就是了。換班約一週後,班上就會出現像是小團體一樣的產物。只是女生的小團體,感覺上似乎又比男生的團結一點。說難聽一點就只有自己人的圈子裡和樂融融,自己人以外的就完全不放在眼裡。也因此呢,聽說選擇進入哪一個小圈圈也是很重要的,不過有時候也可能因為無聊的原因被踢出小團體之外。 不久前感情還很融洽的女生們,突然變得疏離冷淡,一回神可能就有哪個女生已經孤伶伶地剩下一個人。那種女生總是一副想不開的神情,彷彿已經被逼得走投無路。 不過就是學校的小團體而已吧? 像我們這些人可能會這麼想,不過對女生面言那似乎是生死攸關的大問題。 吉崎多香子在班上嗓門最大,最囉唆,把類似的女生全湊成一夥。只是那樣倒還好,問題不大,就是「高興怎樣隨妳吧」的那種感覺。我也清楚和臭味相投的朋友混在一起很好玩,像我也都會和司或山西混在一起呀。 但是,後來就再也無法說出那種從容輕鬆的話來了。 不知道哪裡的政治人物曾經如此斷言,凝結組織向心力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在外部樹敵,只要能夠攻擊某人,組織就會更為團結,如此一來也無須擔心組織分裂。不愧是曾在國中呼風喚雨的吉崎多香子,同樣深諳此道,不過她並不是以腦袋,而是以直覺明白個中道理。 吉崎多香子所挑中的敵人正是裡香。 至於為什麼是裡香,我也不太清楚。或許是因為裡香是個稍微有點被孤立的存在,而且她大概看不慣大部分同學都把裡香當作學姊一般看待吧。 啊,或許還有另一個原因。 吉崎多香子可以說是個大美女,如果以只限男生的人氣競賽標準看來,在班上算是數一數 二,全年級也可擠進前十名。但是,即便是擁有此等美色的吉崎多香子,只要一站到裡香身旁,存在感便會瞬間變得淡薄。與裡香的長發、纖細的手腳,或是秀麗的五官,更重要的是那股自然流露,足以鎮攝所有人的氣勢相形之下,吉崎多香子本身獨有的美麗頓時變得毫無意義。吉崎多香子大概是無法理解自己為什麼無法和裡香匹敵吧。光論姿色,兩人差距其實還不至於懸殊到不值得相提並論的地步,如果要十個男人選,其中大概有三個會說吉崎比較好吧。然而,一旦兩人並列相比,十人中有十人首先都會選擇裡香吧。吉崎多香子不瞭解到底為什麼會那樣。 我卻瞭解。 因為裡香一直以來始終在朝不保夕的生死邊緣掙扎求生,從小開始,每天每日都持續感受到死亡的陰影。明天不,甚至是所謂的今天,裡香她都無法相信。像那樣連續的每一天,將裡香這個人的某種特質磨得特別突出鮮明。 裡香只活在現在這一刻。 只相信一秒接著一秒流逝的瞬間。 也因此,裡香的雙眸毫無動搖。 是那麼地堅強。 所以,相信會有一年後,會有十年後,再接下去的日子也都理所當然地全盤相信的吉崎多香子,根本就無法與裡香匹敵。 覺悟不同 自作聰明的吉崎多香子沒察覺到這一點,貿然對裡香出手。剛開始呢,似乎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最多就只是說說壞話,分組時故意孤立裡香,莫名其妙去撞她,然後再以很假的語氣說「不好意思喔」。 正好在那個時候,美雪曾經找我談過。 「我覺得裡香可能碰到一點麻煩了耶。」 我還悠哉悠哉地問: 「麻煩?什麼麻煩呀?」 「你知道吉崎多香子這個人嗎?一年級,和裡香同班的女生。」 當然知道啊,校閱一年級新入學的女生,可是我們男學生最大的樂趣。一些好事之徒甚至還弄什麼人氣票選。我這邊不玩那種人氣票選,而是針對人氣票選結果開賭盤。我們會先列出大概十五個女生姓名,分別標上一些什麼○啦、△啦等符號,甚至還會寫上賠率。吉崎多香子的賠率是七倍多一點,也就是說大家都不覺得她會拔得頭籌,可是也不至於墊底。 當我從美雪那聽到吉崎多香子的名字時,腦中首先浮現的就是那張「競美表」,不過這種無聊的事情,當然是對美雪秘而不宣。畢竟,若陳述方式稍有差池,只會被鄙視而已。 「吉崎?妳是說那個男孩子氣的女生喔?」 明明知道,我卻故意裝傻。 嗯,美雪點點頭。 「可能有點麻煩耶。」 「什麼麻煩啊?」 「她現在很敵視裡香。」 「真的假的?」 「是還沒做出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啦,就是會稍微找碴,然後說一些壞話而已。好像就東講一點、西講一點裡香的壞話,想要害裡香在同學間被孤立。」 「那可就麻煩咧。」 「嗯,麻煩了喔。」 我們正在樓梯間,春天的陽光從上面的窗戶落下,每當有人下樓時,人影就會從我們的腳邊掃過。 「妳不能想想辦法讓她收手嗎?」 「怎麼可能啊。」 美雪對於我的疑問搖搖頭。 「學年不一樣,再怎麼樣都使不上力的。」 「嗯,說得也是啦。」 「應該沒關係吧。」 「才不呢,這樣下去不行吧。」 「果然不行喔。」 我們面面相覷,發出嘆息。 「那女生好可憐喔。」 美雪以打從心底同情的聲音說。 我姑且點點頭。 「真的好可憐。」 我們擔心的並不是裡香,而是吉崎多香子。畢竟,裡香一直以來在醫院裡,始終把那些成年人玩弄於鼓掌之間,不僅弄哭好幾個護士,就連醫師也對裡香沒轍。甚至是那個壞心眼兒傢伙夏目,都無法馴服裡香。 光憑區區一個吉崎多香子,即便使出渾身解數都不可能對付得了這樣的對手。 我的杞人之憂終究不只是杞人之憂而已。 一切也未免進展得太快,就在我和美雪於樓梯間舉行會談的隔天,事情就發生了,先出手的據說是吉崎多香子。 不,應該說是被動出手才對。 據我聽到的消息說,吉崎多香子好像坐在裡香的座位上和朋友聊天。裡香回來的時候也不讓位,明明發現了卻假裝沒發現,大概是覺得裡香會不知所措地呆站在原地吧。果真如此的話,那她實在錯得離譜。如果能回到過去,我還真想跑到現場去跟她說,快收手吧,對手可不是妳拚了命就能應付的。 裡香當然不會只是呆站著。 「妳礙到我了。」 裡香劈頭就是這麼一句話,對著班上的大姊頭、嗓門最大、最有精神,率領一群招搖團體的吉崎多香子。 以前可能沒有任何一個人敢用這種口氣跟吉崎多香子說話吧。 「啥?」 為了表現出一派輕鬆的模樣,吉崎多香子開始裝儍。 裡香毫不留情。 「我說妳礙到我了。」 她以冷到骨子裡的聲音扔出這麼一句話,然後定定地凝視吉崎多香子。像這種場面,先退卻的就輸了。然而,吉崎多香子終究受不了裡香的視線,和那股沉默的重量。她完全敗給裡香那對澄澈的黑色雙眸中所蘊含的光輝,以及沉著冷靜的氣勢。 「啊,聽不到耶。」 即便如此,吉崎多香子還是說出這樣老套的台詞,繼續做困獸之鬥。雖然耐不住那股沉默,卻還是逞強死撐,大概是不想在同伴面前示弱吧,她當時一定鼓起了全身上下的勇氣。 即便人不在現場,我還是能輕而易舉地瞭解她的心理。吉崎多香子那時候應該已經開始發抖,而且可能會這麼想吧,這個嬌小的女生怎麼會這麼恐怖呢。 據說,裡香的視線沒有絲毫動搖。 「這裡是我的座位,給我閃一邊去。」 裡香用了命令的口吻。不是用威脅,也不是拜託,而是輕蔑。 若裡香曾顯現一絲一毫膽怯的影子,吉崎多香子或許還有機會吧,她或許就可以趁機將立場完全翻轉過來。在那種情況下,女人這種生物會將直覺性本能發揮得淋漓盡致,遠比男人還要殘酷。但是,裡香的語氣冷靜,完全不把吉崎多香子放在眼裡,而且毫不隱藏這樣的睥睨,態度中也不見絲毫膽怯。裡香所散發出的氣勢應該已經瀰漫在整間教室中,當時在教室中的任何人無不懾於裡香的氣勢,體型比裡香還大的吉崎多香子看來反倒像只弱小的生物,有一群同伴撐腰的她卻完全處於劣勢。 吉崎多香子此時又犯下另一個致命的錯誤。 冷不防起身的吉崎多香子,往裡香的身軀靠去,大概是想對她稍微施加壓力吧。又或者是因為急速起身,身體不自覺地往裡香那邊移動。然而,週遭同學看起來卻像是吉崎多香子故意衝撞裡香的身軀。 裡香很輕易地就倒了下去,而且還不只是倒下去而已,後頭的桌子也連帶遭受波及,隨著一陣巨響驚濤駭浪地倒下去。 吉崎多香子和其它女生比起來,體型算是較為高大,據說國中時是排球社的。 裡香相對地嬌小許多。 任何人都知道里香的身體狀況非比尋常,否則怎麼可能晚兩年才編進來呢。這事也僅止於口耳相傳,不過正因此造就一群學生,深信裡香的生命朝不保夕。 那個柔弱的裡香,被惱羞成怒的吉崎多香子狠狠撞倒大家的眼中看起來就是如此。 在這種情況下,事實到底如何並不要緊,看起來如何或是感覺如何比事實還要重要。我打從心底同情吉崎多香子,因為其實是裡香自己跑去撞吉崎多香子的,即便她說破嘴也不會有人相信吧,但是我很清楚。裡香不可能錯過那一瞬間的機會,明明是她輕輕將身子往倏地起身的吉崎多香子那邊移動,輕輕碰到一下而已,卻自己往後面摔出去。吉崎多香子不知道里香的心眼兒有多壞,那就是她的敗因,她竟然給了裡香反擊的機會。 嬌小孱弱的裡香一旦倒下,任何人都會覺得絕對是吉崎多香子害的。 體弱多病的裡香、生命朝不保夕的裡香,光是對於那樣的裡香施暴,就足以讓當場氣氛頓時轉變成對于吉崎多香子極不友善。她至今把班上女生分黨分派的行為或許反而為自己招致惡果,大家其實早已對吉崎多香子感到些許反感,而這一點恐怕也在裡香的預料之中。 是裡香引爆了這股反感。 倒在地上的裡香似乎很痛苦地咳嗽,然後還壓著胸口。她看起來真的很痛苦,同學都以為她說不定馬上就會死掉。當然,那都只是裡香的演技。裡香是心臟方面的疾病,就算情況變糟也不會咳嗽不止,可能因為這是最明顯清楚的表現,所以才會假裝咳嗽不止吧。但是完全沒料到裡香會這麼做的同學一般人哪想得到這些啊沒兩三下就被騙得團團轉。有人邊跑邊叫「我去找老師」,還有三個人隨後跟了出去,好幾個女生跑到裡香身邊,對她說什麼「妳振作一點」、「老師馬上就來了」。然後,剩下的所有人都冷冷地凝視著整件事情的始作俑者吉崎多香子。 吉崎多香子繼續重複錯誤。 「不是我!我又沒撞到她!」 那聽來只是荒謬的推託之詞。 同學冰冷的眼神中隱含著噴怒。 裡香不是正在眼前痛苦掙扎嗎?不是妳還有誰?每個人都看到是妳撞她的啊。事實上,這都是裡香精心設計,讓情況看起來就像是如此,然而人類這種生物一旦深信不疑,就會完全將其視為真實。 吉崎多香子也沒察覺這一點。 「真的不是我!你們誤會了!」 吉崎多香子越叫就越是被孤立。 她的小跟班A松田由利迅速從她身旁移開,雖然身子不過挪開約五公分,卻已起了帶頭示範作用,小跟班B一一佐原雪惠跟著抽身離得更遠了。幾分鐘後,據說當跑出去的學生帶老師回來時,吉崎多香子身邊已經沒半個人了。 她變成孤伶伶的一個人。 從此之後,始終都是孤伶伶的一個人。 「吉崎仍舊被孤立喔?」 我邊踩腳踏車邊問。 嗯。裡香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和大家還是處得很僵。」 「是喔。」 唉,這真是自作自受,誰叫她那麼笨,自己跑去惹裡香。但是,要說為此而痛快大笑嘛,又不可能做得到。裡香什麼都沒提,正因為如此,我才明白她其實很在意吉崎多香子。 說真心話,我才不想管吉崎多香子的死活。她以前應該也常把那些立場比自己弱的女生欺負得要死要活,而且也常玩孤立這一招吧,然後還可以無所謂地繼續顯露笑容。她從未想過那些人的悲傷或是痛苦,反而是面帶笑容地樂在其中,只不過這次是輪到她嘗嘗相同的滋味罷了。 只要我和裡香能夠快樂地生活下去就好了。 不論有什麼其它人大聲哭泣或飽嘗辛酸都無所謂。 嗯,沒錯,我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要騎快囉。」 我為了掩蓋許多事情,這麼說。 嗯,背後傳來裡香的聲音。 我將腳踏車在家門前停好後,裡香輕聲說著「嘿咻」一邊跳下後座,她那纖細的雙腳隨之著地。我撐起支架,從籃子裡拿出我和裡香的書包,打開我家的玄關門。伊勢這邊很多古早時代的拉門,玄關大多是橫向拉開的那種。而且,我家又是棟老舊到不行的房子,所以總會發出喀啦喀啦巨響。 「回來了。」 就這樣,只要一回家就會立刻被父母察覺。從起居室探出頭來的母親,看到裡香隨即露出吟吟一笑。 「歡迎啊,裡香。」 「妳好。」 裡香同樣吟吟一笑。我媽好像很喜歡裡香,只要裡香來家裡玩,眼神總會比我先看向裡香,而且呢,還會比我跟裡香說更多話。而裡香也好像和母親很投緣,有時一些無聊的話題也能聊個沒完。 「我們有買七越甜包回來,要不要吃?」 裡香說著遞出紙袋。 等一下,我差點大叫出聲。不是原本預定要在樓上房間和我一起吃的嗎?幹嘛突然就這麼拿出去啊? 母親很開心地接了過去,隨即探頭窺視袋中。 「看起來好好吃耶,我去泡茶吧。」 「我也來幫忙。」 「唉呀,謝謝妳。」 兩人這麼說著,一邊消失在房屋內側。我雖然嘴裡叨唸著什麼「這個」、「那個」、「到我房間去」,不過那些話似乎完全沒有傳進兩入耳裡。 就這樣,我獨自呆站在玄關,被人拋諸腦後。不經意地往旁邊一看,碰巧和母親去北海道時買來的木雕熊四目相接。那傢伙粗大的四肢穩穩踩在鞋櫃上,還很帥氣地叼著一隻鮭魚。是的,只剩下我們這一人一熊獨處。 我原本打算和裡香在房裡共度美好時光,原本打算好好品味那段專屬於我們兩人的時間。 但是,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呢? 我試著問熊。 當然,它並沒有回答。 九月十八日秘密進行中的事態(之一) 司和美雪來家裡玩,戎崎裕一卻一個人關在黑暗的房間裡。那是位於房屋北側一間兩坪多的房間,什麼棉被啦、沒在用的桌子啦,都會塞到那裡去。在那個兩坪多的房間中,不僅木板套窗緊閉,連縫隙都被封起來。因此在那狹小的空間中,如今沒有一絲光線,照明完全熄滅,窗戶徹底關上。戎崎裕一在黑暗中,以摸索的方式將底片捲到沖洗罐的卷片軸上,這還挺難的呢。必須用指尖一邊確認底片確實卡進凹槽,同時一圈圈捲上去。這個步驟如果沒做好,底片就無法確實浸入顯影液或定影液等,最後就會形成斑痕。緊閉的房中果然熱到不行,啊呦,這樣到底有沒有捲好啊。雖然認為沒問題,可是畢竟現在什麼都看不見,也沒辦法確定。失敗的話,好不容易拍下的照片不就全都泡湯了嗎?他心中為了是否該重卷而陷入天人交戰,最後戎崎裕一終於鐵了心,決定就這麼繼續下去。一定沒問題的,捲得很好啦,他一邊說服自己,一邊從卷完的部分切斷底片,接著將尾端牢牢固定住。再來,只要把這個卷片軸放進沖洗罐就行了,那麼一來就可以先把燈打開了。咦,跑哪去了?怎麼不見了?沖洗罐放到哪去了啊? 兩人難得來玩,身為主人的戎崎裕一卻關在另一間房裡。被單獨留在房裡的世古口司和水谷美雪總覺得有點不好意嗯。世古口司把他那巨大的臀部塞在小小的書桌椅子裡,另一方面水谷美雪則靠床鋪坐著。她試著凝視自己伸直的雙腳,看來有點O型腿。她覺得很不好意嗯,所以膝蓋試著使力,勉強讓雙腳緊貼,可是很吃力,一放鬆,雙腳膝蓋隨即分開。她發出嘆息一邊抬頭,正好與世古口司四目相接,他報以微笑,她因此也回以微笑。總覺得不好意嗯,世古口司他當然也覺得不好意嗯。他不知道在這種時候該做些什麼才好,或許該說點笑話這她笑吧,但是他卻再清楚不過自己根本就沒有這麼機靈。那那個啊,他出聲道。什麼,她問他。原本是想說什麼去了?他毫無頭緒,所以試著說了句「裕一都不出來耶」。對啊,水谷美雪對他說。就這樣,兩人沉默了一會兒,為了努力填補這樣的空檔,他伸手拿起矮桌上的杯子,咕嚕咕嚕灌下透明汽水。啊,水谷美雪說。怎麼了,他問。那是我的。咦,水谷的?嗯,我的。手中的杯子,嘴巴已經碰到的杯子,這是,她的杯子啊。這麼說來,是所謂的「間接接吻」嗎?對對不起,他道歉。不自覺地開始結巴。沒沒關係,水谷美雪說,果然也是結結巴巴的。當他把杯子一放回矮桌,她立刻伸手拿起杯子,喝了一口。他明白她是在乎他的感受,故意喝給他看的,這讓他很開心。因此放鬆的身體一往後伸展,靠背頓時卡噹一聲脫落,世古口司隨之往後摔,摔得還真慘。你不要緊吧世古口,水谷美雪邊問邊走近他。非常要緊,頭部撞慘了。但是,他嘴裡仍然唸著「不要緊、不要緊」,一邊想要起身,就在那個時候他注意到桌子底下放著一個箱子。簡直就像是刻意藏起來的一樣,在好奇心的驅使之下,他取出箱子打開,裡面放著一張紙。大大的箱子裡,只有一張紙。美雪也探頭窺視,啊,這個是,她說。嗯,世古口點頭。兩人看了好一會兒,臉也開始泛上潮紅。想出那個點子的是水谷美雪,因為她覺得那點子還不錯,於是便付諸實行。 找了又找、找了又找,在黑暗中四處亂爬,戎崎裕一好不容易才找到沖洗罐。其實也沒什麼,只是掉到腳邊去了,都是因為他一時之間心慌意亂,忘記當初放在什麼地方而已。一打開燈,雙眼深處跟著發疼,他反覆直眨眼,一邊望向沖洗罐。沒問題的,蓋子已經都蓋好了。加入顯影液,等十分鐘,加入停影液,等一分鐘,最後加入定影液,等三分鐘。這麼一來,底片的顯影工作就完成了。這些步驟幾乎都是自成一格,因為全靠看書自修一邊摸索,所以失敗機率很高。最近已經連續成功三次,他也因此覺得大概終於能夠摸熟整個程序了。這底片中記錄著各式各樣的片段,裡香的笑容、怒容、一起吃便當的世古口司和水谷美雪的身影、挨護士長罵的亞希子小姐、叼著香煙型巧克力的夏目。如果能順利沖洗出來就好了,戎崎裕一心想。他正沉迷於相片之中,所以如今他房中正在進行什麼事情,他完全不知道,也完全沒察覺。 事態秘密進行之中。 第六卷 第二話 能耐及才能 結果,當我們和母親(不是單獨兩人!)一起在起居室(不是我房間!)把七越甜包吃完後,裡香也該回去了。 「留下來吃個晚飯吧?」 母親開口邀約,裡香卻搖搖頭。 「我想我媽應該有煮晚飯了。」 「啊,說的也是。如果裡香不在家,妳媽媽也自己一個人,怪寂寞的呢。」 「是啊。」 裡香非常堅決地點點頭,步出玄關。 「裕一,快去送人家一程。」 母親對我說出這樣的話來。 我嘟起嘴。 「我知道啦。」 為什麼父母親總會一一嘮叨孩子原本就打算去做的事情呢?我鞋子都已經穿好了,一看就知道我準備送她啊。 一步出玄關,裡香就站在那兒。 「我送妳。」 「嗯。」 我們在變得些許昏暗的世古邁開腳步,秋天的太陽已經消失在建築物的那一頭,天空染上薄薄一層黑暗,雖然西邊還殘留泛白的光輝,東邊卻已經是完全的黑夜。在那片天空上,有顆金色的斗大星子正散發著光芒,大概是所謂的「傍晚明星」(註:日文中金星的別名,由於金星能夠以肉眼在傍晚西邊的天空,以及破曉的東邊天空看見,故有此別名,另又稱「破曉明星七」)吧。那顆星星正好就在我們所走的世古正前方閃閃發光。 「好漂亮喔,那顆星星。」 裡香似乎是聽我這麼說才察覺,她發出雀躍的聲音: 「啊,真的耶,是金星。」 「是叫做金星嗎?」 「也叫做『傍晚明星』不是嗎?那就是金星啊。」 「喔。」 我們並肩在狹小的世古前進,朝著金星前進。由於星星實在太過明亮,我忍不住回頭察看。 「你在做什麼啊,裕一。」 「沒有啦,我只是想說這樣會不會照射出影子而已。」 當然,不可能會有什麼影子。 「本來就不可能會有,只是星星而已嘛。」 我不禁對於本身無聊的想法露出苦笑。 但是,裡香並沒有笑。 「可以喔,影子。」 她說。 「咦?什麼可以?」 「星星的光芒是可以照出影子的。」 「真的嗎?」 「我以前聽爹地提過啊。爹地在身體健康時去過美國,他說走在南部沙漠正中央時,就曾被星星的光芒照射出影子來。他還說只要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深沉黑暗裡面,星星的光芒就可以照射出影子來呢。」 真的啊,我呢喃。 只要談到父親,裡香一如往常地就會變得神采飛揚。我在那樣的裡香身邊,也跟著開心起來,不太插話,只管猛對裡香說的話點頭,在一旁持續往前走。一拐過世古,金星消失在房屋那一頭。我們走進河崎的町屋路,持續走在道路正中央。所謂「町屋路」是一旁林立著建築歷史超過百年的大型商家的道路,好像也被稱為「商人街」。可能是因為最近這種古老建築蔚為風潮,有越來越多觀光客跑來這裡參觀,這條路上也開始出現幾家專為觀光客開設的小飯館或土產店。對於像我這種土生土長的本地人畫言,只覺得很不可思議,這種老舊的建築到底哪裡有趣啊? 走著走著,我們沒一會兒便穿過町屋路,町屋後面不遠處就是河川。 「裕一,你知道叮屋為什麼要沿著河岸排成一排嗎?」 裡香問我這樣的事情。 「我不知道耶,不是碰巧的嗎?」 才不是哩,裡香洋洋得意。 「以前這條勢田川是物流中心喔,江戶時代也沒有卡車那種東西吧,所以重物都會用船運。用船運過來以後,為了能夠直接把貨物搬進去,所以商家才會沿著河川蓋房子。」 「喔,原來如此啊。」 「裕一你明明是本地人,可是什麼都不知道耶。」 「不是本地人的妳,又怎麼會知道這麼多的啊?」 「查的啊。」 「咦?為什麼?」 「因為很好玩啊。」 實在難以理解。 像那種老掉牙的事情到底哪裡有趣啊? 裡香還教我很多伊勢的相關歷史,全都是些我不知道的事情。在伊勢出生的我什麼都不知道,反而是來伊勢不滿一年的裡香卻知道各種事情,仔細想想還真是奇妙。不過呢,大概就是那麼一回事吧,長期居住後就會把一切視為理所當然,自然也就興致缺缺了。 我們走向橫跨勢田川的橋。 兩人在橋中央停下腳步,我眺望沿著河川排列的古老商家。 「我以前都不知道耶,妳說的那些事。」 「沒人跟你說嗎?」 「嗯,完全沒有。」 仔細一看,好幾棟建築物靠河川那邊都有一扇小門,所以就是從那邊把貨物吊上去的啊。 「我呢,對於伊勢其實什麼都不知道。」 就在那一瞬間,習以為常的景色感覺上卻變得截然不同。 我生於斯、長於斯,對於所有世古,和世古前方通往何處全都瞭如指掌。此外,也不用仔細地逐一思考那個地方有什麼,就能自然而然浮現腦海。然而,如今眼前的卻是一個我不太熟悉的城鎮。 一陣風吹過,帶來海潮的氣味。 「有海的味道耶。」 裡香說。 「海離這邊很近呀,大概兩、三公里以外就是出海口了。」 「金星變得好斜了。」 「啊,真的耶。」 其實或許也只稍微移動而已,可是因為掛在天空看來較低之處,所以感覺上似乎比實際上顯得更斜了。 我和裡香暫時靜默不語,一同眺望那顆星星。 一陣含有濕氣、感覺沉重的風,帶來海潮的味道,裡香的長發也隨之搖曳,簡直像包裹著一件黑色的衣服。裡香臉龐仰起,目不轉睛地凝視星星。她的藍色發圈閃閃發亮,是路燈反射嗎,還是金星的光芒呢?我好想碰觸那抹光輝,不,其實是想緊緊地將所謂裡香的這個存在體擁入懷中。 裡香,我叫喚她的名字。 「什麼。」 始終凝視星星的雙眸,如今轉而望著我。我輕輕將身子挨過去,將手放在她的背部,裡香沒有不高興,也將身子挨過來,將她形狀優美的額頭靠在我的肩膀。她的頭髮輕觸我的面頰,一陣彷彿電擊般的酥麻感油然而生。 我們並非擁抱著。 只是相互依偎著。 然而,為什麼會感到如此幸福呢?手掌感覺到她瘦弱的背部,那更是讓我的心頭一緊,我已經將這個嬌小的存在和暖意全都握進手中了呀。 我伸出始終插在口袋中的右手,正準備將她緊緊擁入懷中。 接著,就在下一刻 裡香迅速從我身邊抽身離去,一陣涼颼颼的風從我們之間吹過。我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變化,震驚之餘也感到苦悶,然後才終於察覺,原來是有一部腳踏車騎過來。圓形的燈光一邊東搖西晃,一邊朝我們接近,我對那光線萌生一股殺意。 煩耶,王八蛋明明就只差那麼一點點了 裡香若無其事地倚靠在欄杆上,我仰望星星,裝出一副「什麼都沒發生喔」、「我們什麼都沒做喔」的樣子。光線逐漸逼近,同時在地面游移不定。快給我騎過去啦,我想,在剛剛的氣氛還沒消散之前,趕快給我騎過去啦。 吱 但是,隨著那樣的聲響,腳踏車卻停在眼前。騎在上面的人竟然是山西,他一看到我的臉,就對我打招呼說「嗨」。 「你在幹嘛啊,戎崎?」 「送裡香回家啦,你呢?」 「我媽叫我買豆腐,只好去買啦。什麼豆腐,根本就無所謂吧,明明就是可有可無的東西還叫我買。我跟她說至少要給點跑腿費吧,她就說找的錢賞我,可是她也只給我一百圓,找的錢鐵定就大概十圓而已。跑腿費竟然只有十圓,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子」 就在他那無聊的發言結束前,山西騎的腳踏車倒了下去,當然山西也跟著倒了下去。 因為我把腳踏車撞倒了。 「歹勢、歹勢,腳步一時之間不太穩囉。」 我嘻皮笑臉地道歉。 當然,我是故意的。 山西,不對,笨蛋山西沒來攪局的話,我和裡香現在還沉浸在絕佳氣氛中,可是都因為這傢伙突然出現,把那樣的絕佳氣氛破壞殆盡。 山西起身,開口頂了回來。 「你這傢伙,痛死人了啦。啊,手,擦傷了啦!流血了!流血了!」 「啊,歹勢、歹勢。」 「你剛剛一定是故意的吧!幹嘛這樣啊,戎崎!我做什麼事惹到你啦?」 「你做的事可多囉。」 我的臉上雖然掛著笑容,聲音卻毫無笑意。像是什麼結婚登記書、還有之後的結婚騷動浮現腦海,滿腔怒火瞬間被點燃。 「什麼?什麼東西啊?」 「我是說,你做的事情可多了。」 「什麼啦!要就把事情說清楚!」 「你這傢伙是沒有記性喔?給我自己好好想一想!」 我們以極近距離相互瞪視,話雖如此,也不可能有那種索性當場大幹一架的骨氣或膽識,四目相接不過就區區七秒吧,兩人緊接著便將視線移開,互啐一聲便草草了事。 不經意地往旁邊一看,只見裡香笑個不停。 咦?為什麼笑? 在這殺氣騰騰的氣氛中,有什麼讓人發笑的要素存在嗎?雖然也想問問她到底是在笑什麼,莫名地就是問不出口,於是我將臉轉向橋那邊。 「走了啦,裡香。」 裡香還在笑。 「那我們走囉,山西。」 面對裡香的笑容,山西下流地發笑。 「裡香,妳自己要小心點,不要被戎崎偷襲喔。」 真是多餘的廢話。 「嗯,我會小心的。」 裡香也說了句多餘的廢話。 「好了,走了啦。」 我老大不高興地說完便邁開腳步,山西從背後對我說: 「戎崎。」 「怎樣啦?」 剛剛那件事還沒完嗎,真是個糾纏不清的傢伙耶,這個王八蛋,就在我殺氣騰騰地這麼想,一邊回過頭看時,山西卻是一副非常認真的表情。 就在那一瞬間,整個人的感覺完全都變了。 「你馬上就會回來嗎?」 聲音也是非常認真。 我對於那樣的氣氛感到困惑。 「嗯,大概吧,只是送裡香回家而已。」 「是喔,那我等你好了。」 「啊?」 「你不是馬上就會回來嗎?」 「唔,喔。」 「那我在這裡等。」 山西說著靠向欄杆。 「借我一點時間啦。」 「唔,喔。」 我也只有點頭的份了。 2 裡香的家和我家一樣是棟老舊不堪的町屋,因為建築構造類似,所以我很清楚這種屋子不但整天都有風從縫隙灌進來,腳一放上樓梯便會吱吱作響,還有一些關不上的窗子,一言以蔽之就是古老破爛。但是,裡香和她母親卻似乎很喜歡這種破爛的老房子。 唉,還不就是那樣,大概就和我們日本人對於外國的古董很感興趣的道理很類似吧。 那問町屋的玄關掛著寫有「秋庭」兩字的門牌,門牌還很新,表面不但清楚浮現美麗的木紋,筆墨看來也很漆黑鮮豔。那是亞希子小姐所寫下的筆跡,那個人平常做事實在亂無章法,粗魯草率,動不動就和人家起衝突,但是她竟然是個書法具備段數的人。 我定定凝視「秋庭」兩字。 雖然我也不太清楚這字是寫得好還是不好,總之就是蘊含氣勢的字跡,快狠準地下筆,快狠準地收筆。 人家常說字可以顯現出一個人的個性,果然很有亞希子小姐的本色。 裡香似乎也在想同樣的事情。 「這字感覺上還真有亞希子小姐的風格耶。」 「嗯,真像亞希子小姐會寫出的字,像這收筆的地方也是。」 「好有氣勢喔。」 我們才這麼站著閒聊,裡香就問我: 「裕一,不趕快回去沒關係嗎?山西不是在等你嗎?」 唉呦,就說我們像這樣站著閒聊個沒完就好了啊,反正又沒有其它要緊事,而且和山西怎麼可能會有什麼正經事好談。 裡香一打開玄關就說「再見」。 我「喔」一聲,一邊點頭。 門屝接著被關上,幸福的時刻總是像這樣戛然而止。可是,到了明天就可以再和裡香見面,也可以再見到她的怒容或笑容。我再次確認亞希子小姐揮毫的門牌。 真是不可思議呀。 裡香就這樣成了伊勢的居民。 之前在醫院時,大概也算得上是住在伊勢,但是那和住在城鎮上是不同的。 醫院不是永遠落腳的場所。 而是暫時停留的場所。 人們終究會離開那裡,回到各自生活的場所,又或是回到所謂「死亡」的終極場所。裡香活了下來,即使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終究活了下來。然後,裡香所回歸的場所正是這裡,這棟老舊的町屋,伊勢這裡,我所居住的城鎮。 「嗯,還真不賴。」 我呢喃,同時笑道。 「還真不賴呢。」 我將手插進口袋,轉身邁步向前,一回頭,看見二樓的窗戶正好被點亮,大概是裡香走進自己房間了吧。我一邊倒退走,一邊持續凝視著那窗戶的燈光。 接著,再次轉身向前。 金星已經消失了蹤影,天空從東邊到西邊也都徹底沉入黑暗。路燈散發出暈染般的光芒,每當從底下走過,我朦朧的影子就會落到路面上。一陣風吹過,最近長很長的瀏海隨之搖曳,得找時間修一修了,我想。說不定會被負責生活指導的鬼大佛警告,那傢伙真的是連頭發光長長個一公分都不會放過。 我想著這些無聊的事情,一回到橋上時,山西還站在那裡。 「有夠慢的。」 劈頭就是胞怨。 我嬉皮笑臉地談: 「拜託,裡香她就是不讓我走嘛。」 「啥?」 「真傷腦筋,這些女生就只會撒嬌。」 這當然是鬼話連篇。 但是,山西根本不可能會知道,只見那傢伙以極~度懊惱的眼神望向我,感覺上就像是羨慕指數破表。 胸口頓時舒暢不已,但是隨即又陷入空虛。 這根本就是謊話如果真是那樣就好了 山西問我: 「你幹嘛垂頭喪氣的?」 「哪有,沒什麼。」 裡香如果能多撒嬌一點就好了。真要說起來,她每次都表現得瀟灑利落,毫不拖泥帶水。 「對了,要幹嘛?」 山西僅嗯了一聲。 但是接下來的話語卻遲遲沒有說出口,小船發出波波聲響,一邊從我們佇立的橋下駛過。 被船隻切開的河面掀起水波,在路燈光芒的映照下,緩緩向外擴張。 我有點緊張,越想故做輕鬆,緊張感就越是高漲。屋裡鴉雀無聲,那代表除了我們以外空無一人,如今在家裡的就只有我和世古口而已。 父親去看文化會館所舉行的演歌公演。 母親也跟著一起去。 姊姊三天前就去旅行了。 水谷家的家庭成員四人,有三人像這樣離家外出,剩下就只有我一個人。也因此,我們才打算一起吃晚飯,剛開始原本計劃到世古口家吃甜甜圈,可是計劃後來生變。我約了世古口,也不是啦,不是我自己開口邀約的至少我是這麼覺得。再怎麼樣也還沒大膽到那種地步。事實上,我的確好幾天前就知道家人會不在,也想過如果世古口能來就好了,但是那全都只是心裡頭的想法罷了,光是想到自己出口邀約這種念頭,雙頰就躁熱得快噴出火來。 我只是,不經意地隨口說說罷了。 「今天可要好好地吃甜甜圈吃到飽,因為今天沒晚飯吃嘛。」 就像這樣。 走在身旁的世古口很老實地,不出所料地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咦,為什麼?妳媽媽不做飯給妳吃喔?」 「她和我爸出門啦,他們要去文化會館,聽說是都春美(註:生於1948年,日本著名老牌演歌女歌手)要來,我爸最喜歡她了。我爸唱卡啦OK的拿手歌,就是她的招牌歌『採茶女的山茶花是戀之花』耶。他從三天前開始就興奮得不得了,我媽也和他一起去了。」 「喔~」 「然後呢,我姊也去旅行了。只有一個人,要煮什麼東西也很麻煩,所以我就想說吃世古口你的甜甜圈就好啦。」 我們正走在放學途中,邁入高三下學期後,幾乎就沒人會繼續從事社團活動了。如今,不但每月、每月都有模擬考,當然還要補習,大家都處於水深火熱的時期。像我情況也是半斤八兩,只要一想到升學問題,胃部就會頓時變得沉重不已。 天空有顆閃亮的星星正散發著光芒。 我無法看向世古口,所以始終凝視那顆星星,談話中斷後所降臨的那段沉默總是好沉重、好難熬。不過,有這種感覺的或許只有我而已吧。 「啊,那我來幫妳做晚餐吧。」 這句話乾脆利落地從天而降。 我慌慌張張地抬頭。 「真的嗎?」 「其實有些料理我從老早以前就想做做看了,可是妳想想,在家裡的話,媽媽每天都會做晚餐啊,所以很難有機會挑戰。」 「那不是正好嗎?」 「對啊。」 世古口笑瞇瞇地說出這些沒有任何特殊含意的話語。我為此覺得有點開心,同時也覺得有點焦躁。 他到底懂不懂呀? 懂不懂那些話同時也含有「兩人在空無一人的屋子中獨處」的意涵啊? 「那我們去買菜吧。」 「啊,嗯。」 我們走進「GYU~阿虎」,那是間老早之前就開在伊勢的超市。其實,我直到現在都不知道為什麼叫「GYU~阿虎」,「GYU」是日文中的「牛」,而「阿虎」就是老虎嗎? 手中提著購物籃的世古口腳步有點快。 「首先要買白菜和韭菜吧。」 他這麼喃喃自語,直接挺進蔬菜賣場,對於其它任何事物似乎一概視而不見。 我開始感到落寞。同時追逐著那個龐大的背影。 「你要做什麼菜啊?」 「我想來做煎餃好了。」 「煎餃?」 「嗯,是從餃子皮開始好好做起的煎餃。」 「從餃子皮開始做啊?」 「很好吃喔。」 世古口拿起一把韭菜,仔細端詳後才放進籃子,總覺得他的手部動作和整個人的感覺都好像媽媽。他接下來同樣細心地挑選切半白菜,把看起來很新鮮的放進籃中。 「我們家的餃子皮都是在店裡買的耶。」 「我們家也是啊,不過我之前在電視上有看到餃子皮的作法,所以想來試試看。」 「這樣啊。」 我們接著轉往鮮肉賣場。 「我看餃子還是得用豬絞肉吧。」 「啊,嗯。」 我也不太清楚,姑且點點頭。 「大概一百公克就夠了吧。」 世古口將小小的包裝盒放進籃裡,然後朝收銀櫃檯走去,我從剛剛開始始終追著世古口的背影跑。 那樣讓我覺得開心、也覺得落寞 步出店外後,我們並肩走在傍晚的街道,往同一個方向走去,只要一想到等會兒就要回到空無一人的家中,心頭便不自覺地加速狂跳。 即便世古口他並沒有意識到這個層面,我仍有相同的感覺。 家中一片漆黑。 我打開玄關,走進去開燈,一時之間就只有玄關散發出白晃晃的光芒。我敞開大門,說聲請進,世古口龐大的身軀走進玄關,我們兩人就這麼一起站在玄關。 一關上門,這裡就會立刻變成只剩兩人獨處的空間。 「啊,對喔。」 世古口突然說。 怎麼了,我試著問。 世古口的臉有點紅。 「沒有啦,那個沒什麼。」 他似乎終於察覺當下這種情境的含意了。 終於察覺接下來三個小時,只剩我們兩人獨處。 看他臉紅,我也開始臉紅,兩人一起臉紅讓我們的臉龐感覺更為躁熱。 哎喲,只是兩個人一起吃吃飯嘛。 就只是那樣而已呀。 「進來吧。」 我說著遞出拖鞋。 「唔,嗯。」 世古口僵硬地點點頭,腳卻塞不進拖鞋,那雙拖鞋對於世古口巨大的雙腳面言實在過於嬌小,也只有腳尖部分套得進去。 看到這樣的光景,我笑了出來。 「不好意嗯,好像太小了耶。」 「對啊。」 緊張感頓時消散,我得以自然地開懷而笑,我們兩人就站在玄關一起開懷而笑。 明明說有話跟我說,山西卻遲遲不開口,只是倚著欄杆,呆呆眺望河面。唉,反正我也沒什麼特別重要的急事,所以也和山西一樣呆呆地眺望河面。每當偶爾有船隻通過時,平靜的河面就會猛烈搖撼,映射於表面上的路燈光芒也會隨之變得支離破碎。 啊,有些寒意了。 「你啊,打算怎麼樣?」 當山西終於問出這句話時,已經完全看不到金星了。 我的背部靠著欄杆,身軀順勢往後彎,視野頓時塞滿廣闊的夜空,有好幾顆星星一閃一閃地散發光芒,不過都沒有金星明亮就是了。 「什麼東西怎麼樣?」 「以後的出路啊?」 我的身體立刻彈回原狀,瞪向山西。 「我說你啊,那話是在挖苦我嗎?」 畢竟我現在只是二年級,出路?這種東西不是一年後再考慮就行了嗎?明知我目前的處境,還問出這種問題來,這不是故意找架吵嗎?這個王八蛋。 但是山西卻慌了。 「啊,不好意思、不好意嗯,我沒有那個意思啦。」 喔?還真的手忙腳亂呀? 看來好像也不是故意想找架吵囉。山西花了好一會兒功夫對我頻頻道歉,未了才以認真的神情問: 「如果沒被留級,你原本打算怎麼樣啊?」 「嗯~~」 「你不是說過不想念皇學館大學嗎?三重大學不可能考得上吧?」 「啊,大概吧。」 「所以,你還是打算去東京囉?」 我這次換成以正面倚靠,胸部附近頂住欄杆,雙手伸到欄杆上交握著。我瞄了山西一眼,那傢伙仍是一本正經的表情。 總覺得今天的山西很反常。 「大概吧。」 「那裡香怎麼辦啊?」 「我之前說這話的時候,還沒想到那裡去嘛。」 「那現在打算怎麼樣啊?」 「現在?」 我想要爭取思索答案的空檔,所以試著這麼反問。 山西點頭。 「嗯,現在打算怎麼樣?」 「就說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期嘛,我只有二年級耶。」 「你這傢伙實在有夠麻煩,現在講的都是假設性的問題啊。我是問你如果可以升級,你打算怎麼樣啦。」 「我沒辦法回答這種假設性問題。」 「你是政治人物喔。」 山西的聲音,說真的已經開始不耐煩。 「那明年也行啦,你明年打算怎麼樣啦?」 「明年的事明年再想囉。」 「你喔」 「本來就是這樣啊,你去年這個時候有認真想過出路之類的問題嗎?有在準備什麼升學考試嗎?沒有吧?以後的事情誰曉得啊。」 我清清楚楚地這麼說完,山西陷入沉默。 當然看起來一副很不滿意的樣子。 「可惡,我也留級就好了」 山西彷彿懊惱萬分地呢喃。 哇哈哈,我笑了。 「好啊,有種留啊你,在教室裡會被孤立,所有同學也全都用敬語。」 「哇,超慘的。」 「很痛苦,說真的痛苦到想哭。」 哇哈哈,我姑且又笑了。 又有一艘船駛過,頭髮斑白的阿伯在船尾掌舵,叼在嘴裡的香煙頭彷彿螢火蟲般閃爍。 我問。 「你打算怎麼樣啊?」 傷腦筋耶,山西呢喃。 「所以我不是正在和你商量嗎?」 「你不是說過要去念哪個大城市的大學嗎?而且,還說要盡情找女生搭訕啊。那樣的雄心壯志到哪兒去了啊?」 「不是啦,雄心壯志是還有啦。」 「然後咧?」 「就好像,有點那個啊。」 「有點哪個?」 山西窺探般地望向我的臉。 「你不覺得有點恐怖嗎?」 「啊?恐怖?」 「我們從小到大不是都在這裡長大嗎?對其他地方根本就沒有概念,像什麼東京,真的是大城市耶。自然而然就會擔心像我們這種鄉下人,在那種地方活不活得下去啊。」 山西快速說道。最後雖然裝出一副戲謔的口吻,也因此更讓我明白,他那些話都是出自肺腑之言。 「我有個堂哥,比我大兩歲。他比我優秀多了,之前也是去念很棒的學校,東京那邊的。我伯父有夠自豪的,甚至都惹得我爸有點不爽了。可是,那個堂哥兩年後就休學跑回來了。」 「為什麼啊?」 「他後來變得像是繭居不出,導火線好像是因為被他女朋友甩了,可是據說在同好研究會裡被孤立才是真正的原因。很好笑吧,那個堂哥回到這裡以後,就一點兒都不厲害了。他以前在這裡的時候,很有女人緣,又很會唸書。但是,總覺得他已經失去那種霸氣,現在窩在我家附近的超商打收銀。雖然那裡是最近的店,不過我現在已經都不到那裡去了,只要和他一打照面就會覺得該說是窩囊呢,還是悲慘呀。只要看到他那副樣子,總覺得我」 山西雖然還想說些什麼,但是嘴裡終究沒再繼續吐出任何話語。張開的雙唇也沒有順勢張開或閉上,始終保持相同形狀。 我試著思考山西所說的事情。 有個帥氣的堂哥。 精神抖擻地到東京去。 才兩年就鎩羽而歸。 簡而言之,眼前的事實就是這麼一回事。唉,在那邊發生過各種事情吧,這很常見。所以才會繭居不出吧,這很常見。積極客觀的個性就這樣受挫了吧,這很常見。 不論怎麼看,全都是些沒什麼好稀奇的情況,矬到爆、遜到家。類似事情在這個世界上根本就已經到了氾濫的程度。 那時候,腦中浮現的是吉崎多香子。 她呢,也是類似的狀況吧。國中時呼風喚雨,升上高中有那麼好一陣子也很吃得開,但是裡香那件事成為導火線,讓她從此在班上失去容身之處。偶爾在校園看見吉崎多香子,光走路而已,莫名地讓人覺得好辛苦。感覺上似乎有點被逼得走投無路,虛弱萎靡又駝著背。 類似的事情大概也發生在山西堂哥身上吧。 不管等多久,山西部遲遲不開口,只有時間緩緩流逝。已經都沒有船隻經過,河面始終保持平靜。 肚子也開始覺得餓了,差不多該回去了吧。 「你的豆腐沒關係喔?」 我這麼一問,山西就惡狠狠地瞪過來。 「你啊,人家正在跟你談正經事,什麼豆腐根本就無所謂嘛。」 「哪會啊,豆腐可是很重要的。」 「才不重要啦。」 「聽說對身體健康很好。」 「那又怎樣啊?」 「沒怎樣啊,就這樣而已。」 我的視線從山西看來很不滿的臉龐移開,雙手插進上衣口袋,大大嘆了一口氣。不對,那是嘆息嗎,總感覺像是身體和心靈徹底萎縮一般。唉,身邊的山西看起來比我更萎靡不振就是了。 受不了,我想。這些話是認真的,受不了。 平常,我這些話才不會去找別人說,當然我也會埋頭苦思一大堆事情。我又不是個笨蛋,什麼將來啦、未來啦,總會埋頭苦思這些有的沒有的。不,是不得不去想。可是正因為如此,我一直以來對此總是刻意絕口不提,那樣的話實在有夠丟臉,而且總覺得很麻煩。 就順著現實那種東西隨波逐流就好。 反正不論如何,現實那傢伙總會來臨。 唉,山西的情況或許是已經來了吧。 眼前就站著那傢伙。 而且選擇的時刻迫在眉睫。 懦弱的山西不但無法勇敢面對那樣的選擇,也無法輕鬆地一笑置之,沒三兩下就退卻了,害怕了,然後才會向我吐露這樣的苦水。 實在是有夠窩囊的傢伙。 我插在口袋中的手緊握著,一邊說。 「少在那裡說一些無聊的五四三啦。」 山西真的瞪了過來。 「什麼嘛?什麼叫做無聊的五四三啊?」 「你剛剛所說的,全部都是。一切的一切,從頭到尾都是無聊的五四三。」 我扔出這句話。 世古口的大手揉著麵糰,那雙手真的好大,簡直就像帶著手套一樣;連小指也和我的拇指差不多粗。我坐在廚房的椅子上,雙肘放在桌面一邊望著那副光景。 每當世古口猛然把麵糰壓扁時,震動就會傳至手肘,同時傳到倚在手掌上的下巴。 話說回來,世古口和圍裙好搭喔。 「你還真高竿耶。」 我這麼一說,世古口似乎很開心地笑了。 「嗯,這個和揉麵包的生麵糰沒什麼兩樣啊。」 「世古口你也烤面包喔。」 「偶爾會烤,做面包其實是很簡單的。」 「真的喔。」 「面包只要適當地揉過、烤過,大概都過得去啦。」 我不是討厭做菜,也不是說不拿手,只是世古口做的實在好吃多了。所以我只管坐得好好的,把一切全交給世古口負責,這樣子好像也覺得有點幸福耶。 和一個男生一起,他很溫柔,又為了我做菜。 仔細一看,世古口的睫毛也很長呢,搞不好都比我的長了。每當他低頭,睫毛便蓋住雙眼,我覺得很漂亮,也很帥。那張臉很難用帥來形容,至少不能稱之為帥哥,也缺乏像竹久一般的纖細,真要說起來嘛,有股傭懶和溫柔的感覺。 雖然總覺得少了些什麼,可是世古口所擁有親切以及溫柔也自成一格,感覺不賴。 最重要的是只要和他在一起,就會很開心。 心頭如小鹿亂撞。 當然,現在胸口也跳得有點快。 「可不可以幫我拿個大碗過來?」 「啊,嗯。」 我將老舊的銀色大碗遞出去,世古口把變成約排球大小的麵糰,啪啪啪地在掌間甩動,然後放進大碗中。接著在上頭蓋上一塊布,放進冰箱。 「要醒大概二十分鐘。」 他邊洗手邊說。 「之後就要搟成面皮。」 「好厲害喔,從餃子皮開始都是手工做的耶。」 「順利的話就好了。」 呼,世古口吐了一大口氣,坐到我對面。在這個安靜的家中,只剩我們兩人面對面坐著,還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我才往世古口那邊窺探,兩人隨即四目相接。世古口嘿嘿嘿地笑了,大概是因為剛剛一直揉麵團,神情看來有點累。 「世古口,你累了嗎?」 「有一點。」 世古口的話語到此為止,視線也略微下垂,這是他在思考時的特有動作。 「我問妳喔,水谷。」 「什麼?」 「妳之前的模擬考怎麼樣啊?」 「有點糟糕耶。」 心情彷彿頓時從天堂掉到地獄,什麼模擬考,我原本連想都不願去想的。世古口為什麼要問這些呢,兩個人好不容易才這麼開心耶。 我的志願校鎮定三所。 一所是本地的大學,雖然水平沒那麼高,可是日本文學卻很有名。因為我的志願是日本文學,所以如果能在本地念也不錯。還有一所是名古屋的學校,這所是可有可無。最後一所在東京,是志願校中水平最高的,如果想及格就必須拚命衝刺才行。 我到目前為止還無法決定要拚哪一所。 「不太理想喔?」 「嗯,最近成績好像一直都是下滑的趨勢呢。」 「這樣呀」 「之前明明都拿到B級認定,這次卻拿到兩個C。我本來以為自己已經很拚了,成績應該會不錯的,可是週遭的人應該也都同樣在拚。每個人都在盡其所能地努力衝刺嘛,我或許是有點天真吧。」 呼,嘆息聲隨之逸出。 不過就是唸書而已呀,而且不管哪一所部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學,但是只要一想到這方面的事情,腦袋就會陷入一片黑暗。 因為這種無聊的事情陷入低潮的自己,讓自己益發陷入低潮。 「世古口你怎麼樣?」 「志願校都拿到A或B級認定了。」 「那就可以安心了呢。」 是啊,世古口點點頭後,視線又垂了下去。 「我正在考慮是不是不要繼續升學了。」 「咦?為什麼?」 這還是我第一次聽他說。 「現在什麼都還不知道,根本就還沒決定就是了。可是我畢竟還是想要做菜。然後我爸有個朋友在東京的料亭工作,那是一家還滿有名的店,還邀我去那邊拜師學藝。」 「東京」 「我覺得好的店還是東京那邊比較多,而且想要拜師學藝,應該是嚴格的地方比較好。這件事,我也是才剛聽說,還沒有正式決定。」 「你父母親怎麼說?」 「他們好像覺得升學比較好,不過還是說『隨我高興』。」 這事有點棘手。 我實在沒有立場對於世古口的出路,或者該說是未來說三道四。可是如果可能,我希望兩個人在一起,不然至少也要是碰得到面的距離。我從姊姊的身上清楚瞭解,要維持遠距離戀愛是很困難的。她那個交往一年多的男朋友轉調到大阪工作,後來維持了半年,最後終究自然而然地消滅了。那個時候的姊姊看來有些疲憊,我這個旁觀者可以很清楚地發現,她隨著一天天過去越來越疲憊。 總面言之,明確表達本身意見會被認為傲慢,鬼祟刺探又會被認為卑鄙。 「啊,對了。」 某件事浮現腦海。 「我說拿到B級認定的那所學校,是東京的學校耶。」 「咦,真的?」 「嗯,那是我的志願校裡水平最高的學校。」 「水平最高的學校還拿到B喔?」 「對啊,我自己也嚇了一跳。可能是因為選考科目不一樣吧,補習班的老師還跟我說,只要今後好好努力用功,說不定考得上呢。」 「妳爸他們怎麼說?」 「他說我可以去念自己喜歡的學校,還說不管是名古屋、東京,甚至是美國、西伯利亞,喜歡就去呢。撇開美國不談,怎麼可能去什麼西伯利亞嘛。」 「西伯利亞會有大學嗎?」 這個無聊的玩笑話,這得我們兩人笑了出來。 「那說不定我們兩個可以一起去耶,去東京。」 世古口笑嘻嘻地說。 我也同樣笑嘻嘻地說: 「對啊那樣的話,我們就住附近怎麼樣。」 我沒想太深,大膽的話語頓時脫口而出,隨即又倉皇失措地加了一句「騙你的啦」。哎喲,或許說出了有夠丟臉的話咧,雙頰也逐漸感到躁熱。 世古口卻非常認真地點點頭。 「那那也不錯啊。」 他的臉都紅了,我的臉也因此變得更紅了。至今從未想得太深入該說是刻意不願想得太深入的未來,剎那間逐漸清楚浮現。東京那所大學的名字浮現腦海。 大都市的生活、世古口近在咫尺的日子。 仔細想想,總覺得整件事情像夢一樣。那樣也不錯呢,我想。之前因為拿到兩個C而陷入一片黑暗的感覺彷彿不曾存在過,離開這個從小成長的城鎮伊勢也不再那麼可怕。只要想到世古口就在身邊,對這一切便能釋懷。 「差不多該來做餃子皮囉。」 「啊,嗯。」 「水谷妳也來幫忙。」 「我行嗎?」 「妳行的啦,一定行的。」 兩人一排排站,世古口的身軀便顯得格外龐大。 「那我會加油的。」 兩人於是並肩一塊兒做餃子皮,世古口的技術實在高超,光是輕輕轉動搟面棍,就能不停做出一張張圓形的餃子皮來。相形之下,我做出來的淨是些歪七扭八的形狀。我對此感到有點不對,是非常尊敬。 姊姊不知道什麼時候說過的啊。 「能讓人尊敬的男人,真棒呢。」 真的,我這麼想。 能讓人尊敬的人,真棒。 「無聊。」 我吐出的話異常激動,我對於自己的激動感到困惑,卻仍然一股腦地重複相同的話語。 「真的有夠無聊。」 「什麼意思啊,戎崎。」 山西的語氣也逐漸激動。 再這樣下去不妙,腦袋雖然這麼想,嘴巴卻自顧自地動了起來。 「本來就是啊,就你堂哥一個人出狀況又怎麼樣?東京那地方有夠大的,人口有一千萬,學生大概也有幾十萬吧。那些人每個都繭居不出嗎?沒有吧?大部分的人不都很開心地過日子?你堂哥的情況只是碰巧遇到挫折而已吧。」 「說得倒簡單」 「本來就很簡單呀,為了這種事煩惱個沒完有屁用啊,你堂哥是你堂哥,你是你啊。就算想破頭,也想不出什麼像樣的結論來,高興怎樣就怎樣不就好了。真受不了,無聊透頂、笑死人了,為了那種事情發神經,把氣氛搞得這麼僵,拜託,真的是笑死人了啦。」 我實際上還真的殘酷地笑出來,整個人沉浸在凌虐他人的快感中。山西那傢伙會抓狂爆怒吧,一定會絕交的,可是誰管得了那麼多呀。區區一個山西,就算要打架,還怕打不過像山西這種人嗎? 山西氣得雙肩高聳,目不轉睛地直盯著我。 「唉或許吧」 這句話突然蹦出來。 怒氣洶洶的雙肩頹然下垂。 一陣風吹過,山西的發絲搖曳,我的發絲也隨之搖曳。然後,山西的視線從我身上移開,雙手伸到欄杆上交握著,下巴同時倚在手上。 那傢伙看都不看我一眼,只管望著河面。 「的確,還真無聊呢。」 「喂、喂。」 感覺上彷彿梯子瞬間被移開,接不下去的感覺。搞錯了吧,山西。到了這個地步應該要抓狂呀,還感慨萬千地點什麼頭啊。 但是,山西只管感慨萬千地猛點頭。 「就像你說的一樣。」 「」 「實在有夠無聊的,我實在太無聊了。我堂哥根本就是廢物,唉,喪家之犬嘛。」 「」 「說真心話,我覺得很害怕。」 「」 「那個笨蛋堂哥竟然就那麼夾著尾巴跑回來,害我也跟著變軟弱了。」 我佇立著,惡狠狠地瞪著山西。風瞬間變強,髮梢同時刺進眼睛,痛得要命,眼淚都流出來了。可惡,刺進眼裡的頭髮怎麼樣就是不出來,我像個小鬼搓揉雙眼,好不容易才止住疼痛。哎喲,痛死了,雖然已經不要緊了。 「不過就是東京而已,人多得像垃圾啊。為了那麼一點小事情就一敗塗地,我那個堂哥還真是個廢物,垃圾嘛。」 山西再度咒罵。 然而聲音已喪失最初的氣勢,只能益發虛弱,不到一分鐘就隨風變得嘶啞,再也聽不見了。 只剩下雙唇頻頻掀動。 我的視線從山西那樣的側臉移開,望向橋下搖晃的河面,河面在風勢吹拂下,比剛剛搖晃得更厲害。反射於其上的光芒隨之四散、搖曳。 山西一定很不安吧。 就像女人在結婚典禮前突然感到不安一樣,那叫做婚前憂鬱吧。原本那個遠在天邊、名叫未來的傢伙已經近在眼前,一伸手即將抓住那些之前始終在腦袋中勾勒出的夢想及希望。不對,實際上或許什麼都抓不到,或許也只是那麼以為罷了。 山西為此感到膽怯。 為了最初的一步,那短短的距離而恐懼。 理論上這樣的情況相當簡單明了,實際上同樣的情況在這世上俯拾皆是,任何人都曾有過一、兩次相同的經驗。然而,就連山西的不安都讓我羨慕不已,我沒有懷抱那樣的不安。因為,我今後將一直生活在這裡,將一直看著這個狹小的天空、習以為常的勢田川、日漸凋敝的站前、神宮的森林就只是看著那些東西一邊生活下去。 我無法到其它任何地方去,不對,是不去。因為比起東京、比起人潮、比起高樓大廈,有更重要的東西在這裡。 啊,是為了什麼呢。 內心騷亂難平。 雖然仍想進一步把山西當作笨蛋踩在腳底下,但莫名地也有著想去鼓勵這個混蛋的心情。 喂,山西,我只試著在心中低喃。說實在話,我很羨慕你,羨慕得不得了呢。像我,也想要在高樓大廈、漂亮商店的圍繞下生活,之前始終懷抱著這樣的夢想。可是,我已經找到比那些都要寶貴的東西,那可是只有這裡、只有伊勢才有的。那個女孩沒辦法離開這裡,所以我也要待在這裡,我已經下定決心了。 雖然胸口充塞氾濫的干言萬語,卻半個字都說不出來。 我沒辦法把他當笨蛋踩在腳底下,也沒辦法鼓勵他。 我們有好長一段時間就那麼沉默不語,只是並肩站著,吹向海洋的風逐漸變涼。 哎喲,好冷。 有夠冷的。 我走囉,山西說著向腳踏車伸出手。 喔,我點頭。 山西沒有跨上腳踏車,不知道為什麼反而牽著車子走,車輪喀啦喀啦地寂寞呻吟。 「喂,山西。」 「啊?」 「我也有個堂哥到東京去了。我們大概十歲就分開,也沒那麼親就是了。那個堂哥是從我們讀的高中畢業的喔,然後去念一所無聊的三流大學,不過後來還是進入一家普普通通的公司工作,結了婚、生了小孩,還說最近要買房子咧。」 「好厲害,那不就算是出人頭地的『優勝組』囉。」 「嗯,跟我們念一樣的高中耶。東京那地方就是這樣啦,也沒什麼了不起的啊,雖然可能會有很多危險,可是應該也有很多機會到處轉吧。所以呢,去把那些機會撿起來吧。」 山西停下腳步,牽著腳踏車凝視我。 「你覺得我做得到嗎?」 然後,認真地問我。 做得到啦,我雖然想這麼說,這句話卻說不出來。 「幹嘛不說話啊,戎崎?」 山西頓時哭喪著臉。 「這個嘛那個對不起。」 「幹嘛道歉啦?」 看起來真的好像快哭出來了。 我決定誠實以對。 「我本來是想說『做得到』的,可是話還沒出口就變得很假,真要說起來,可能還是『做不到』的機率比較」 「果然你覺得比較高喔?」 「呃這個嘛感覺上就」 「說得也是。」 山西仍然是哭喪著臉說: 「果然做不到喔。」 像我們都已經十八歲了,多少也瞭解自己的力量或是能耐到什麼程度。今後或許會繼續成長沒錯,可是人呢,其實也不會有多大改變的。 我們思考著相同的事情,然後同樣嘆了一口氣。 「唉,山西,如果是一般人的普通幸福說不定就抓得住啦,就是像B或C級認定啊。」 「B或C啊還真是現實性的問題呢」 「那樣也不錯啊,就隨隨便便地從大學畢業、隨隨便便地就業、隨隨便便地找個女生結婚、隨隨便便地生個小孩,隨隨便便地買問房子像那樣也出乎意料地挺不賴的嘛。」 山西非常認真地煩惱了好一會兒。 「女生的話,我可要找可愛一點的。」 他好不容易才這麼說。 我點頭。 「嗯,很好啊。」 「我要找個不會輸給裡香的女生。」 山西說著再度邁開步伐,沒有回頭,持續不停往前走。我對他的背部出聲道: 「不輸給裡香的女生那是不可能的啦!」 「你可好了!裡香說真的有夠可愛的啦!超羨慕的!可是,很難說喔!說不定會出現完全沒辦法抵抗本大爺魅力的女生啊!」 由於他已經逐漸走遠,我這次是真的扯著嗓子大叫: 「就跟你說不可能比裡香漂亮的啦!」 「不對、不對,這世界是充滿無限可能的!像我呢」 我只聽得到這裡而已,山西后來好像還說了些什麼,可是因為風的關係,那傢伙的聲音並沒有傳到我耳裡。即便如此,很不可思議的是我卻能清楚聽見腳踏車回轉時的喀啦喀啦聲響。但是,他的聲音就是聽不清楚。 「羨慕的人是我才對啦,山西!」 所以,我的聲音當然也聽不清楚才對。 「我以前也一直很想去看看呢!去東京!」 是的,應該是聽不見的。 我必須用力挺直背脊才行,被我以雙手貼住的世古口那副胸膛好厚實、好健壯,不論怎麼推仍是不動如山。我對於本身的弱小感到恐懼,可是在他雙臂的環繞下又覺得好安心。我用力挺直背脊,世古口卻拚命縮起身軀,心臟狂跳不已,放在他胸膛上的雙手顫抖著,他的手也在顫抖。我想起那一張紙,左側寫著世古口的那一張紙,右側寫著水谷美雪的那一張紙。那張紙被我很寶貝地收藏著,上鎖抽屜的最裡側,確保不會被任何人發現,同時也確保不會搞丟。 如果是在吃餃子前就好了。 這樣的念頭突然閃過,不過我也只能在那一瞬間冷靜思考,柔軟的觸感讓所有一切煙消云散,腦袋裡有什麼白色的東西進開來,我頓時分不清天南地北。不僅接觸的部位,從頭頂直到腳底都一陣酥麻。 一直到兩人的唇辦分開後,我好不容易才能再度思考。我把頭埋在他的胸膛,一邊想「好厲害喔」。以前雖然數度想像會是什麼感覺,可是想像力完全不足夠。這種感覺根本想都想不到,遠遠超出想像之外。 畢竟,身體到現在都還在顫抖呢。 3 電話響起,當然應該接,可是現在忙翻天。右手正拿著三O五號房柴田病患的尿瓶,尿瓶果真像它的名字一樣,就是個存滿尿的瓶子。不論大小、形狀,都和醃梅子的瓶子一模一樣,只是裡頭滿滿裝得全是尿。根據不同疾病,掌握病患一天的排尿量相當重要,所以才要使用這種工具。這就像是在收集信息,人命關天的疾病也經常派得上用場。症狀越嚴重,使用越頻繁。尿瓶,絕對不能等閒視之;尿瓶,無法或缺的存在。谷崎亞希子提著柴田病患如此重要的尿瓶,猶豫著該不該去接電話。既然電話應答也算分內工作,就應該去接吧,但是她現在右手卻提著尿瓶,內科的醫師正在診療室中大喊「快拿過來」。右手提尿瓶,左手接電話會不會很那個啊。但是放眼望去,醫護站裡每個人都是一副忙翻天的模樣,靠電話最近的除了自己別無他人。 谷崎會接吧! 醫護站裡所有人以視線,或是以感覺所施加的無言壓力,強有力地傳遞過來。女人還真是一種恐怖的生物,無須隻字詞組便能產生這種高度壓力,實在是男人所望塵莫及。啊,護士長瞪過來了,到底為什麼會這麼受敵視呀。谷崎亞希子難以抵抗那些糾纏不休的感覺,只好在右手提著尿瓶的情況下接起電話。 「你好,醫護站。」 「外線。」 耳邊傳來的是總機轉接的聲音。 「現在接過去,麻煩妳了。」 嗯?聲音怎麼聽起來比平常急促呀? 這疑問在一秒後獲得解答。 「Hello?」 「啊?」 「Wellhello?hello?」 是英語。 總機那邊大概也搞不清楚對方在說什麼,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轉過來再說。死定了,抽到下下籤了。 不自覺地冷汗直流。 「哈哈囉」 回這麼一句似乎讓情況更為惡化,據此判斷她這邊懂英語的對方,頓時滔滔不絕地快速說起英語。當然,她根本聽不懂,完全有聽沒有懂。這可不是她在吹牛,谷崎亞希子高中時期的英文分數,也就那麼三次及格過。她總是歷經補考的補考,又或是補考的補考的補考,最後仰仗英文老師的驚愕與同情,好不容易才能拿到學分。能夠拍胸脯保證寫出來拼字無誤的英文單字屈指可數,首先就是自己的名字AkikoTaniZaki,再來就是愛車的名字Silvia。Sky、talk、cat、dog……就在這些國中一年級程度的英文單字逐一浮現腦海的當下,她好不容易才掌握到對方話中的細微線索。但是,卻不知道該怎麼叫對方梢候,自己連這種程度的英文都不知道,該怎麼辦啊。 煩惱約兩秒後,亞希子大叫: 「你等一下喔!」 然後她以肩膀夾住話筒,不安地四處張望,不在喔,行不通嗎?怎麼辦啊?就在她汗如雨下時,想找的那個人正好打著大呵欠,一邊從醫護站前走過。 亞希子彷彿在沙漠中發現綠洲的旅人一般高聲說: 「夏目醫師!電話!電話!」 身為護士,再怎麼樣還是沒辦法在眾目睽睽之下直呼醫師名諱。夏目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樣,以「找我?」的感覺指向自己。他的眼瞼有一半都還閉著,或許剛剛小寐了片刻吧。她非常認真地瞪向他,招手要他過來。 她將話筒塞給走近的夏目。 「快,電話!」 「找我的?」 「大大概!」 「為什麼是『大概』啊?」 「就就是覺得嘛!」 「啊?」 她急得沒有閒工夫解釋,總之就是拿著話筒猛力揮動。夏目狐疑地凝視她,最後總算接下了話筒。 「喂,我是夏目。」 對方似乎在此時答了話,而夏目的臉龐也在瞬間有所變化,該怎麼形容呀,是精神為之一振呢,還是變得很有男人味呢,又或者該說切換到工作模式了呢。 「Hi,Joe!Whatsup?Isitinthedeadofnight?WellIsthatspunk?WellGoodlook.Yes,prettygood.Butsheisthornypersonality.Suck!Awork?Anngivememoretime.Imnotsure.Imunabletomakeadecision.Itsagoodpositionformetogetanattendingdoctorwellbutgivememoretime.」 那是相當爽朗的語調,而且看起來似乎也很順利地和對方溝通無礙,好像還能開玩笑,有時候甚至放聲大笑。亞希子右手提著尿瓶,稍微出神地望著他那副樣子。 感覺上不是很開心嗎,夏目吾郎? 唉,仔細想想,本來就是那樣嘛。雖然被發配到這所地方性小醫院來,夏目仍是菁英中的菁英,畢業的大學是醫學界中足以與東大之流一較長短的名校,而且還在那樣的名校中以技術高超著名。夏目執刀時,甚至還有鄰近附屬醫院的醫師特地前來見習。他本來就不是一個應該待在這邊的男人。 居住的世界不同 這樣的想法的確卑鄙,她也不願接受,但是以現實層面而言這一點卻是千真萬確。自己只是區區一個護士,即使對本身職務感到多麼自豪,自己都不可能成為一個醫師。 人家是人家。 自己是自己。 雖然很瞭解這個道理,不過是不是因此就能釋懷,那又是另一個問題。也因此,當她在屋頂上吞云吐霧,夏目同時來到屋頂上時,亞希子並沒有立刻向他開口,而夏目也沒有向她開口。他從口袋一拿出香煙,就以平常用的那個銀色打火機將煙點燃,然後叼著煙把玩打火機。將打火機在指尖滾動的動作相當熟稔流暢,讓人充分感受到他指尖的靈活度。畢竟那是一雙能夠縫合一釐米以下的神經的手,而且還擁有不屈不撓的頑強毅力,能夠整整十小時持續進行那樣的作業。來自日本全國的優秀菁英經過篩選,剩下的傢伙再接受試煉,然後根據試煉結果再度篩選,同樣的程序不斷重複兩次、三次這個男人就擁有在那樣的競爭中脫穎而出的能力。 唉,也不是說羨慕還是怎樣啦。 年屆二十五,就能逐漸看清本身的能耐。極限,還真不想用這樣的字眼耶,能耐、才能。十幾歲的自己之所以會如此年少輕狂,就是因為對這方面完全看不清楚吧,所以也才會想要看清楚吧。但是突然間看清楚後,卻發現無聊乏味。她很明白只要內心一隅全盤接受,就輕鬆多了,只是以二十五歲這樣的年紀,要去接受還太年輕。逐漸看清楚了,卻難以接受,可真是有夠麻煩。存在於胸口的倒不能說是劇痛,而是痠痛。或許總有一天能接受吧。五年後?還是十年後?雖然不太清楚,可是到了那時候,或許就只有本身的能耐也會隨之稍微擴大一些吧。 她這邊也叼著煙問: 「電話是哪裡打來的啊?」 「芝加哥。」 「那是在美國囉?」 夏目露出驚愕的神情。 「妳連這個都不知道喔?」 「知道啊。」 沒有啦,這可不是謊話喔。 「只是隨口先問問嘛。」 夏目似乎半信半疑。別用那種眼神看我啦,這樣不是讓人家覺得更丟臉嗎? 「是美國啊,在中部,古老的城市。要說大嘛也算大吧,城市規模呢,大概就像大阪或名古屋那樣吧。」 他倚靠在欄杆上,頭就那麼上仰,脖子直挺挺地露出很大的喉節。白煙從煙頭緩緩上升,雙腳隨意站立的模樣、手臂力道的拿捏等,莫名地總存在著彷彿高中生般的輕鬆隨意。要說沒有完全「轉大人」嘛,是那樣嗎?尚未喪失赤子之心,這種說法會不會過於美化了呢? 「就有點事啦。那邊邀我過去,有人還記得我以前發表過的論文。之前在學會碰面,被問到現在在幹嘛,我一說在鄉下逍遙過生活,對方就邀我去他那邊。」 「那算是好事嗎?」 不知道耶,算不算呢,夏目呢喃般地說: 「或許沒辦法再回日本了吧。一旦跑到國外去,就算是『外人』了呢。留在大學附屬醫院裡的傢伙,只會拚命強化本身政治性立場。像那種,妳想想,就是鞏固在巨塔裡的立足地盤嘛。」 夏目張開雙手,在空間中比劃出一座龐大巨塔的輪廓,他所描繪出的是一座比他自己還巨大的塔。 「如果五年後或十年後突然從國外回國,到時就已經失去落腳的場所。對於地盤已經鞏固好的那夥人看來,只會覺得礙眼吧,如果是個蠢才倒還過得去,要是不幸身懷絕技,那就更讓人礙眼了。」 「還真麻煩耶。」 一根已經抽完了,準備進軍第二根。早上已經抽一根了,現在是第三根,之前早已經決定一天抽七根,因此還剩四根。她試著計算剩下來的配額,下一次休息一根、工作結束後兩根、晚餐後一根。哎喲,那睡前那一根就沒了耶。她猶豫著是否要點燃第二根,一邊試著問。 「你想登上高塔嗎?」 他沒有立刻回答。 夏目仍舊叼著煙倚靠欄杆,逐漸延長的煙灰崩落,掉到白袍上。他慌慌張張撥去煙灰的動作很孩子氣,簡直就像躲起來偷抽煙的高中生。 他往這邊偷瞄一眼。 大概是在確認她還記不記得剛剛的問題吧。 我還記得喔。 所以,快給我回答啦。 「才不想爬咧。」 那是相當認真的聲音。 「或者該說是曾想過吧。」 「那爬上去就好啦,你應該做得到吧。」 「現在已經不可能了。」 「你只是心裡想想而已吧。」 「不,是真的,不可能了。」 表情從夏目的臉上消失,話語也很短促,而且平穩。原來如此,她想。這傢伙一定也看清楚本身能耐了吧,另外還有本身立場。已經不再年輕得能夠不顧一切向前衝,也沒老到毅然決然放棄一切。同時也看清楚前進的道路,以及退路。 即便所處立場不同,迷惘的事情卻相同。 人,一定都是像這樣活下去的吧。從小開始就必須衝撞各種事物,大部分情況下都會被反彈回來,即便如此,偶爾還是能夠跨越過去,成千上萬次地重複這樣的過程後,最後好不容易才能在某個地方找到屬於自己的容身之處。 「所以,你要去美國囉。」 「那也是一條路吧。」 「你要去嗎?」 「不知道。」 「就去啊,一直待在這邊也不能發揮所長,不是嗎?去的話不但可以變得更好,還可以被人家肯定,而且一旦在那邊獲得認同,也可以稍微讓大學裡的那夥人跌破眼鏡吧。」 「大概吧,不過那些東西,感覺上好像也變得無所謂啦。」 「拜託你往上看,向上爬啦。」 發出的聲音比預期還要強烈。 「就去啊,爬到很高的地方去啦。」 夏目似乎很訝異地望過來。 「怎麼?妳是想把我趕出去喔?」 「是啊。」 「啐,妳這女人還真討厭。」 「啊,沒錯,我就是個討人厭的女人,就是想把你趕出去,因為你在這邊很礙眼呀。快去啦,去芝加哥,雖然不知道你可以爬到多高,可是爬得上去的人就去爬嘛。」 夏目似乎再次感到訝異。 亞希子懷著非常舒暢爽快的心情,對天空發出聲音。 「能爬多高就爬多高吧。」 你可不是應該待在這種地方的男人呢。 所以,就去吧。 夏目原本似乎想再說些什麼,但是把話語吞進肚子後,感覺上就像個鄉下流氓似地當場蹲下,想在骯髒的混凝土地面上,把抽到底的煙蒂弄熄。他不是用壓的,感覺上像是輕擦邊緣,逐漸去除火勢,那還真是慎重仔細的熄火方式。本來以為他會隨手扔在附近的,出乎意料之外地很守規矩嘛。哇,這人還滿細膩的嘛,當她對此感到欽佩時,卻看到夏目正想把煙蒂扔進排水溝。 「給我等一下!」 「啊?」 「你在幹嘛?」 「沒有啊,就想把煙蒂丟」 「丟在那邊會堵起來耶!」 她走過去,隨即從他頭上敲下去,然後從一副「妳這傢伙,幹嘛突然打人啊」,怒氣衝衝的夏目手上拿起煙蒂,放進自己帶來的攜帶式煙灰盒中。夏目看了,發出「哇」的一聲。 「妳很守規矩嘛。」 「是你規炬太差了吧,香煙的善後工作本來就是成年人平常該注意的地方呀。」 夏目被這番大道理堵得啞口無言,露出懊惱的神情。 然後陷入沉默。 一回神,第二根香煙已經點燃,唔,這麼一來晚上的份就沒了。馬上熄掉,好把晚上的份保留起來嗎?不用吧,那樣未免也太斤斤計較了吧。猶豫到最後,還是決定先抽再說。只要想到這是非常寶貴的一根煙,抽起來就覺得滋味特別好。香煙進入肺部深處轉了一圈後,被緩緩吐出來,大概是有點累了吧,感覺昏頭轉向的。 夏目也在抽第二根。 兩人並肩而站,持續吞云吐霧,當她一吐出煙圈,夏目也跟著吹出煙圈。看他得意洋洋地望向這邊,她於是連續吐出三個煙圈,他隨之流露出驚訝的表情。 贏了。 輕鬆取勝。 嘿嘿嘿,從十四歲就開始抽煙可不是抽假的呢。 「如果要去美國,可得戒煙才行喔。那邊對吸煙族比這邊嚴厲鄉了呢。」 「都說還沒決定了。」 「要努力向香煙說不喔。」 「拜託,我不是說還沒決定嗎?」 「很辛苦的喔,戒煙。」 夏目嘔氣似地不發一語,只管埋頭抽煙,簡直就像現在不抽以後就沒機會抽似的。 「那個芝加哥會冷嗎?」 「還滿冷的。」 一陣風吹過,煙霧隨之流逝。 「就跟北海道的緯度差不多。」 「不然送條圍巾給你吧。」 「才不要哩。話說回來,妳好像真的想趕我走耶。」 夏目似乎在看什麼,她循著他的視線望去,看到一架閃耀著銀色光芒的飛機正好飛出云層。那架彷彿玩具的飛機沐浴在秋天傭懶的光線中,閃閃發亮。 那是飛往哪裡的飛機呀? 九月二十一日秘密進行中的事態(之二) 戎崎裕一正關在兩坪多的房間裡。籠罩著朦朧紅光的房內,瀰漫強烈的醋酸臭味。父親以前所使用的桌上,放著二口仍然是父親使用過的相片放大機,其上裝有之前已經顯影的底片。底片的顯影作業似乎相當順利,好像也沒形成斑點之類的。他正準備將那畫面的其中之一,放大成1012吋。有個少女正在笑,戎崎裕一不自覺地也跟著笑,啊,太好了,照得好漂亮喔,焦距也恰到好處。他一圈圈地轉動右邊旋鈕,調整大小以及焦距。好了,現在要拿出相紙,把它沖洗出來。就在此時,房門被敲響,你在做什麼啊,他聽到這樣的聲音。那是如今放大機映像出來的那名少女,在洗照片啦,他大叫。可以開門嗎,她問。不行,他叫。絕對不行喔。如果現在開門,那些超貴、超貴的相紙不就全都泡湯了嗎?而且,他偷偷拍她雙腳的底片一旦被發現,肯定會被她氣勢洶洶地沒收,然後是一陣海扁、痛罵,所以絕對不能讓她進來。現在在洗照片,不行進來喔,他拚命大叫。不行進來喔。啐,他聽見少女發出很掃興似的呢喃,呼,危機好像解除了呢。 秋庭裡香覺得有點不高興。 因為難得來玩,房間主人戎崎裕一卻躲在兩坪多的房間不出來。雖說是在沖洗照片,不過是真的嗎?總覺得他的叫聲太過拚命,那絕對是想隱瞞些什麼。可是,她也知道他最近對拍照是真的很認真,所以也就暫時沒去開那扇門,一旦打開讓光線照進去,他最寶貝的底片、相紙之類的就毀了。話說回來,還真沒想到戎崎裕一對拍照會一頭栽進去耶,大概也沒到「一頭栽進去」的地步吧,還沒那麼熱中啦。可是他實在很寶貝那台相機,還一張張地洗出來。秋庭裡香待的房間內,也掛著那些相片。房內騰空牽了幾條細繩,細繩上掛著好幾張剛洗好準備晾乾的相紙。她看了看其中一張,世古口司直挺挺地直立不動,不過就是拍個照,應該沒必要緊張成那樣吧,但是要說很像是世古口的作風嘛,倒也很有世古口的味道。一旁是世古口和水谷美雪一起吃飯的畫面,感覺上感情好好。接下來五張全都是自己,也就是秋庭裡香。笑容、怒容,還有鬧彆扭的臉。不知不覺中,有好多相片都被照了下來,照出來不太可愛的三張要沒收。她把相片從曬衣夾上取下,放進自己的包包。戎崎裕一還不來,真無聊,總覺得心情越來越糟哩。她坐到椅子上,往後靠,結果往後摔了下去。啊,這椅子的靠背壞掉了,還好戎崎裕一不在。裙子全都往上翻,差點就看到內褲了,雖然知道他人不在,還是趕緊整理裙子。喔,真是有夠丟臉的耶。就在這時候,她發現桌底下有個箱子,什麼東西啊,她想。她試著伸出手去,啊,可是偷看應該不太好吧。不對,戎崎裕一有前科,之前藏了一大堆A書。如果這是A書收藏,絕對要沒收,全部要丟掉。她邊這麼想,不知不覺已經怒火中燒,一邊拿出箱子,打開看看。沒想到箱裡卻是意料之外 的東西,她大吃一驚,真的是驚訝莫名,胸口傳來雷鳴般的心跳聲。 裡香的影像投射到高價的1012吋相紙上,焦距調整得恰到好處,曝光時間應該也是恰到好處吧。隨即準備將相紙浸入顯影液。翻面後,必須注意表面不能沾附氣泡,一旦沾上氣泡,那個位置就會形成斑痕。他用竹製的大鎳子夾住相紙,為了讓整張相紙都能浸到藥水,一邊輕微搖晃。他判斷應該行了,接著將相紙翻到正面,只見秋庭裡香完美的笑容已經浮現。啊,這不是很可愛嗎,他想。像這樣印製出來看,和從底片看完全不一樣耶。都怪自己不自覺地都看入迷了,顯影時間拖太久了。他慌慌張張地取出相紙,準備用停影液,手忙腳亂地將相紙浸入。這好臭,是醋酸,簡而言之就是醋。都怪自己慌慌張張的,醋酸濺了出來,都沾到褲子上了。還真是完全變成一個臭酸男生。慘了,他邊想邊將相紙移到定影液中。1012吋的相紙在定影液中東搖西晃,裡香大大的臉龐正在笑,所以戎崎裕一也笑了。這是保存版呢,他想。一定要好好地收藏起來。戎崎裕一對於如今自己房裡發生了什麼事,完全沒察覺,也完全不知道。 事態秘密進行之中。 第六卷 第三話 執拗 「吉崎,妳在聽什麼啊?」 矮冬瓜綾子仰望著我問。聽是聽見了,我卻把耳機流瀉而出的音樂當擋箭牌,歪頭裝傻。我的態度有些睥睨,不過綾子才不會因為這點小事就退縮。 因為這女生就像個沙包。 「妳在聽什麼啊?」 她刻意提高音量再問一次。我沒辦法只好拿下耳機,說出時下流行的歌手名稱。那是最近剛出道便引入注目的高調團體,常在電視等媒體曝光,是大人會嗤之以鼻的那種團體。 是非黑白分得清清楚楚的綾子,同樣流露出那種表情。 「喔~好聽嗎?」 「也沒好聽到哪裡去。」 「那為什麼要聽呢?」 「因為流行。」 「明明不喜歡,只因為流行就聽喔?」 問的是什麼廢話啊? 「對啊。」 當我以低沉的聲音這麼一說,就連綾子也隨之陷入沉默。話說回來,綾子還真矬,個頭小另當別論,如果男生個頭小就很悲慘,不過換成女生反倒顯得可愛。但是,說綾子她個頭小嘛,感覺倒像是一副窮酸樣。頂著一頭像被媽媽修剪的髮型,因此還有點亂翹,真有夠矬的,看起來就像是個小鬼。要說是高一生嘛,感覺上還比較像國二生。雙頰也是紅通通的,像是還在看什麼早八百年前的少女漫畫這一點也很遜。 最糟糕的是她制服的穿法。 裙襬比膝蓋還長。看是要改短,或是從腰部捲進去就好啦。看她雙腳線條也不差,那麼一來應該就能立刻變得比較像大人,我總覺得她怎麼會連這麼簡單的道理都不懂,是不是白痴啊。像是發圈、手錶,穿戴在身上的東西全都有夠孩子氣,所以和綾子混久了,就會逐漸覺得厭煩透頂。可愛倒還好,孩子氣真的就沒救了。 可是在這個午休的教室中,也只有綾子肯和我在一起。 我如今在這教室裡是個被孤立的邊緣人。沒人要跟我說話,感覺上男生把我當隱形人,女生就更把我當隱形人了。能說話的就只有同樣被孤立到不行的綾子。可能因為同是天涯淪落人吧,她最近開始常找我說話。 「裡香學姊!」 當我正繃著臉時,眼前奈奈子那夥人發出格外高亢的聲音,一邊跑出去,簡直就像是被寶冢迷得七暈八素的大嬸。 奈奈子那夥人好像是去請教數學方面的問題。 不過,問不問數學其實無所謂,只是想找機會和秋庭裡香說話罷了。全班不對,是全校所有人都知道秋庭裡香這號人物。 十八歲的高一生。 在所有女學生中身材最纖細,膚色最白皙,頭髮最長,而且頭腦最好。據說她在學年考試中從沒拿過前三名以外的名次,還有傳言說她其實對於三年的課程科目幾乎已瞭如指掌。在住院期間好像都有用功自習,反正她原本就屬於金頭腦型的吧,表現異於常人的那種。既然如此直接參加升學考試不就得了,不知道為什麼反而跑到我們學校來。 秋庭裡香身邊人滿為患。 我身邊卻只有綾子。 這種落差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 然而像這樣從邊緣望去,我覺得秋庭裡香或許是寂寞的吧。那個被小自己兩歲的學生團團包圍的身影,筆直的背脊似乎挺過頭了,感覺上好像是在死撐。能夠察覺到這點的大概也只有我和綾子吧,因為只要近距離待在她身邊,必定就會因為秋庭裡香的耀眼光芒而目眩神迷,再也無法看出來了。 話說回來,事情為什麼會演變成今天這副局面呢? 我從一開始就已經是秋庭裡香的手下敗將。 開學典禮家長會來所以還不覺得,隔天第一次的上課才是最重要的決勝關鍵,所有一切都會在當天決定。當了十五年女生,其中有九年在當學生,女生和男生不同,對於女生而言「學生」這個角色是很吃力的。男生如果有個萬一,就狠狠地拳打腳踢一頓就沒事了,不是威嚇他人,就是受到威嚇,光憑體型壯碩或力氣大之類簡單的事情,就能決勝負。 但是,女生可沒那麼簡單。 女生的世界分好幾種階層,那條區分上下關係的分界線肉眼幾乎看不見就是了總是壁壘分明地存在於此。不論是誰都無法消弭那條分界線,甚至應該說大家都嚴守著那條線生存下去。而在大部分的情況之下,雖然有可能跌落下級階層,卻不可能攀升至上級階層。 開頭是最重要的,必須搶先決定一切才行。 活潑的女生、乖乖脾女生、會唸書的女生、還有不會唸書的,像這些大概都能一目瞭然。 會唸書的女生,很好;即使稍微被孤立,只要擁有某種優秀的特長,就能藉此生存下去。該說是被孤立也無所謂嗎,事實上會唸書的女生常常很難和大家打成一片,不過就我看來,有時候也會覺得她們是自己選擇當獨行俠的。雖然也不是說刻意想要高高在上,簡面百之或許就是因為那方面不擅長吧,生存法則。 頭一天上課不能太早到校,也不能太晚到校。 這是為了鎮定人群已經聚集到某種程度,小團體逐漸成形的時刻。一走進教室,所有人會不經意,同時仔細地望著我。當我停下腳步後,瞬間便能掌握狀況。 接下來是重要關鍵。 絕對不能和那些可能淪為「輸家」的女生交談,就算本身沒意思,對方也可能因為隨意交談所產生的契機巴過來。我會極力佯裝在找座位,一邊仔細評定逐漸成形的小團體,然後靠近那幾個最活潑,聲音又瞭亮的女生,開口問: 「三班是這裡沒錯吧?」 說什麼都好,只是要製造交談契機罷了。之後還不能掉以輕心,小團體內也分階級。凡事都想插手主導的女生、想要高調喧鬧的女生、想要引人注目的女生。徹底摸清楚眾在一起的女生個性後,再尋找恰如其份的容身之處。一直以來,每回升級換班時相同過程就會重複一次,所以我很瞭解步驟。剩下的就只是穩當順暢地加以執行而已,就如同往常一般。 但是都怪秋庭裡香,破壞了那樣的步驟。 當我走進教室的瞬間,她的身影便躍入眼簾,我在同時嚇了一跳。成熟的面容、長長的頭髮、晶瑩剔透的肌膚、讓人甚至想向上天抱怨不公平的姣好五官。見到她的瞬間,任誰的目光都會被牢牢吸引。她遠離正在進行微妙謀略角力的同班同學,靠在窗邊,教室中所有人當時恐怕都已經意識到秋庭裡香的存在。不僅止於男生,女生也不對,反而是女生更強烈地意識到。 就這樣,都怪我出神地望著她近三秒。 「這裡是三班嗎?」 綾子竟然對我說了這麼一句話。 「啊,是啊。」 我原本只打算敷衍性地隨便答一句,可是隨意流露出的親切笑容卻讓情況雪上加霜。綾子大概還記得那時候的事,最近才會纏上自己吧。她是慢條斯理、優柔寡斷、成績和運動都比一般人差勁、一直以來絕對和自己沾不上邊的那種人。在班上的階級分層中屬於最下級,不對,根本就是被排除在階級之外。 一旦被視為和她屬於同種類的人馬,校園生活可說就此宣告終結。 糟糕的是綾子似乎已經對我萌生親切感,於是我儘可能冷落她,好不容易才擠進班上最醒目招搖的那群女生中。起跑衝刺失敗的我,處於在力學關係隱然成形後才加入的狀況,光是那樣立場就夠辛苦的了。 話說回來,秋庭裡香好卑鄙,竟然比我們大上兩歲。 那不就和三年級的沒兩樣了嗎? 而且,秋庭裡香還有三年級的朋友,和水谷那些學姊說話都不用敬語。就這樣,連週遭這些醒目招搖的女生莫名地也都不願和她作對,可以說是維持一定距離的相處模式吧。 但是,我就是不爽。 都因為她,害我起跑衝刺慢了一步。雖然好不容易和那些醒目招搖的女生湊在一起,也佔到一如往常的位置,但是卻很吃力。而且,即便站在班級頂點,頭頂上也總還有個秋庭裡香,階級分層最上級也不是這樣吧,是和綾子完全相反的階級之外。 感覺像是在云層上似的。 畢竟擁有那樣的美貌,又大兩歲,就算孤身一人看來也是泰然自若。她的泰然自若並不是刻意裝出來的,感覺上似乎真的就是「這點小事根本無所謂」的樣子。不論男生或女生都一樣崇拜她,明明是同學,卻把她視為學姊。雖然有幾個女生也和我一樣覺得她的存在猶如芒刺在背,不過卻沒有任何人出手。也因此,那些女生開始對於強勢的我有所期待。原本,我根本沒有一丁點的念頭,想和秋庭裡香起衝突,反正只要營造出適當的僵局就很足夠。應該說,要再繼續下去的話,負擔未免也太重了。我這十五年的女生可不是當假的,九年的校園生活也不是過假的,贏不贏得了心裡也大概有個底。 只要起衝突就會輸。 贏面為零。 這些事情,我之前就很清楚。所以,那時候也只打算和她維持適當距離,和感情好的女生念幾句「那個秋庭裡香很煩耶,真的有夠煩耶」而已。 可是,慢慢地變成騎虎難下。 現在回想起來,那些慫恿我的女生原本就想看我的好戲吧。後來變得自命不凡,總是扯著嗓門說話的我,有點衝過頭了,反而隱隱約約招致肉眼看不見的反感。不過,就連那些慫恿我的女生也沒察覺到這一點吧。 就這樣,我和秋庭裡香正面起了衝突。 實際上,身軀也有所衝突。 不對,不能這麼說吧。其實也沒撞到,就稍微碰到而已,可是就在下一瞬間,秋庭裡香已經拖著桌子倒下去。長發頓時在地面披散開來,那副景象該說是異常美麗嗎,也讓人渾身發涼。 我看呆了,茫然佇立於原地。 搞不清楚狀況,茫然佇立於原地。 一回神,責任感強烈的一些男、女生已經跑去敦職員室叫老師,我把她撞倒了情況好像就是演變成這樣了全班都以冰冷的眼神望著我。 果然就連醒目招搖小團體的那些女生也不接近我了。 有一陣子我就這麼孤身一人。 不久後,綾子就經常巴過來了。 我在回家的路上,和綾子走在一起。因為沒有其它人要跟我一起放學,我也沒辦法。交到朋友的綾子似乎很開心,跟我說了一大堆無聊的事情。什麼畫啦、漫畫啦、小說啦反正全都是些我不太瞭解,也沒興趣的事情。所以,我覺得很無聊。明明和那些醒目招搖的女生,聊些譁眾取寵的音樂,就會覺得好像很開心似的,至於實際上開不開心就另當別論了。 「啊,那兩個人又在一起了。」 綾子突然停下腳步。 我也沒打算陪她一起攪和,卻不自覺地跟著停下腳步。 「又在一起?兩個人?」 我循著她的視線望去,才瞭解她這話的意嗯。秋庭裡香和一個男生,正在校園的一角。那是二年級的話雖如此,聽說是留級生,所以其實是三年級的叫做戎崎什麼的人。戎崎學長手攀在單槓上,秋庭裡香則倚著單槓柱子,兩人不知道在說些什麼。雖然有段距離,不過一眼就能看出他們感情很好。啊,秋庭裡香摸了戎崎學長的額頭,感覺上有些曖昧,光看就會讓人心跳加速的姿勢。戎崎學長一副嫌煩的樣子,撥開她的手,接著流暢地翻轉成頭下腳上的姿勢,大大的身軀就在單槓上轉了半圈。看來有點帥,與其說是男生,感覺上還比較像個男人。同班的男生每個都像小毛頭,不愧是三年級的因為留級實際上是二年級感覺就是有點不一樣。 秋庭裡香使勁去壓戎崎學長的雙腳。 戎崎學長伸在半空中的雙腳毫無著力點,身軀以單槓為中心旋轉半圈後,就直接摔落地面。 聲音傳至耳中。不對,沒聽到,是感覺上聽到了。 「啊,好像很痛耶。」 綾子似乎大吃一驚地說。我雖然也嚇了一跳,可是聽到身旁的她發出那種吃驚的聲音,自然而然便萌生「沒什麼大不了」的反抗情緒。 戎崎學長揉著頭一起身,便站到秋庭裡香面前,高聲不知道說些什麼,大概生氣了吧。可是都被人家要成那樣,感覺上卻完全沒有生氣,好像也只是假裝生氣而已。 話說回來,他們距離好近喔,從這邊看過去彷彿隨時都會相擁接吻的距離。兩人也不是說打情罵俏地很誇張,但是不僅止於站立時的距離,好多東西感覺上似乎都距離好近。該說是心心相印嗎,莫名地就是能夠明白這一點。 嗯,綾子呢喃著,一邊從手提包中拿出筆記本。雖然是本英文筆記本,她卻翻到後頭去,開始沙沙作響地畫了起來。啊,是那兩個人,戎崎學長和秋庭裡香。綾子很會畫畫,讀書和運動完全不行,就只有美術課總是她的畫拿最高分。也不是說特別學過,好像只是因為單純喜歡而已。 她高超的畫技在短短數秒中,就在紙上重現包圍兩人的氣氛。單槓的線條被粗略地描繪出來,一旁有兩個人影,光是這樣就已經清楚傳達出時間是傍晚,兩人是情侶。為什麼呀,那樣的訊息是被藏在哪裡啊?不論唸書或運動表現都還能差強人意,繪畫卻完全不行的我實在搞不懂。 只有在畫圖時,綾子整個人的氣氛才會完全改變。 莫名地總覺得比不上她。 「那個謠言,是真的嗎?」 就連聲音也充滿張力,真不可思議。 只要一投入,綾子有時還會對週遭一切視而不見,那麼一來就顯得更加孤立就是了。 「謠言?」 「聽說結婚了,那兩個人,已經。」 大概是因為正處於全神貫注的狀態下吧,語句的詞彙順序變得顛三倒四。 她的手在這之間同樣迅速移動,兩人的輪廓也逐漸清晰。戎崎學長感覺上有些窩囊,秋庭裡香則顯得凜然有力,而且兩人看起來都好幸福。同樣是兩個人在一起,我和綾子看起來怎麼樣呢?綾子如果也把我們我和綾子自己畫下來,一定會畫成站得遠遠的吧。 我邊想著這些事情,隨隨便便回了一句: 「那一定是假的吧,高中生怎麼可能結什麼婚啊,如果是真的也會被退學。」 「對喔,大概吧。」 綾子說完便陷入沉默,稍微煩惱了一會兒,又補上幾道線條後,啪地一聲闔上筆記本。她最後所畫上的線條從筆記本右端一路延伸至左端,我直到筆記本消失在提袋中,才察覺那條線是校舍的影子。 啊,真的耶,彷彿割裂校園的影子在地面延伸著,都已經來到我們腳邊了。 就憑最後補上的那一條線,整副畫的印象頓時改變,該說是為畫面增添張力吧,不論是傍晚的寂寥或柔和頓時被反映在畫上。我覺得像她這種感受力還滿厲害的,綾子她,不僅僅是個樸素的女生而已。 「不好意思,害妳等太久了喔?」 但是,像這樣問話的綾子已經變回普通時候的綾子了,又孩子氣、又弱小、又矬,就像只窮酸的小狗。 我乾脆地邁開腳步。 「走吧。」 「嗯。」 綾子快步跟了上來,真的就像狗一樣。 「妳不是要去打工了嗎?」 她這麼問,所以我姑且「嗯」地一聲點頭。 「是嬸嬸拜託我的。」 「什麼樣的工作啊?」 「好像是在神社賣神符。」 我也沒特別想打工反正錢也會被媽媽拿去只是因為學校很沒意嗯,所以想說去打打工也不錯吧。 如果可以和別人正常說話,那樣也不錯吧。 2 「啊?打工?」 從單槓摔落的我說著,一邊爬起來,裡香正靠在單槓柱子上。 長長的瀏海垂下來,都看不清楚裡香的臉龐了。 「我看你還是剪一剪比較好耶,瀏海。」 裡香說完撥開我垂下的瀏海,指尖稍微觸碰到我的額頭,她剛剛是不是也對我說過相同的話,做過相同的事啦。我一點兒都不討厭她這樣其實,該說是非常開心,感覺上酥酥癢癢的,不是額頭喔,是心頭。 不過這次總覺得話題被轉開了,所以我更為提高音量。 「妳去打工不要緊嗎?」 裡香聳聳肩。 「我覺得不要緊啊,反正也只有五小時。」 「可是,妳要知道工作是很吃力的耶。」 「就只是在像販賣部之類的地方賣神符而已啊,好像還可以坐著,我覺得和在學校上課差不多呀。」 「可是」 我試著將所有想得到的否定意見全說出來,裡香卻越聽臉色越沉。 「吵死了!」 終於被她劈頭大罵。 即便如此,我仍然勉強擠出聲音: 「可是!也不用非得去打工嘛!」 「吵死了,這種事根本就不是由裕一你來決定的吧!」 這次的怒吼更為強烈,就算是我也為之退縮。裡香好像真的生氣了,連嘴巴都嘟起來了呀。 「我又不是裕一的私人財產!」 「妳說的沒錯啦。」 「我想做的事情由我自己決定!」 「喔,嗯。」 我這下子被堵得啞口無言,只能呆站在仍然怒氣衝衝的裡香身邊,凝視自己的雙腳。那雙破爛球鞋的腳後跟都破了,本來是純白色的,現在幾乎都已經變成褐色。不過比起純白球鞋,我還比較喜歡這種破爛球鞋。 我扔掉那些煩死人的自尊或是大道理,決定坦承以對。 「我很擔心。」 因為是認真的,所以無法直視裡香的臉龐。 「其實我也不希望妳來上學的。」 即便暫時痊癒,裡香的身體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惡化。 一日一那樣的話,一切都完了。 夏目已經斷言不可能再動手術。 那個笨醫師唉,真的是笨蛋加三級不過好像就只有手術技術好得沒話說。就只有那個夏目的話,是非信不可的。結束的日子不知道何時降臨,或許是明天,或許是後天,不對,也或許等會兒馬上就到了。 所以我好想把裡香收藏起來。 想把她藏在像病房般的小箱子裡,希望她乖乖在裡頭過日子。 我戰戰兢兢地抬起頭來,發現裡香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我,我本來以為她是在生氣,可是又好像不是那麼一回事。表情是在生氣沒錯,不過或許沒在生氣,可是又覺得煩惱,不對,可能不一樣吧,是其它某種情緒。 我也搞不太清楚耶 我莫名地覺得難以承受,又低下頭去,瀏海隨之垂了下來。 「不管裕一說什麼,我都會來上學喔。」 「嗯。」 「我不會放棄的。」 「嗯。」 「然後,我也會去打工。」 「嗯。」 剛剛一直抱怨個沒完,現在卻無條件投降了。唉,我老早就明白了,不可能擋得了裡香的。 突然一抬頭,我看到吉崎多香子就在校園的那一頭。她不是一個人,還有個個頭嬌小的女生跟在旁邊。是不是交到朋友啦,那兩人慢吞吞地走著,一邊往校門口前進,校舍長長的影子似乎隨時都會吞沒她們。 兩人後來終於步出校門。 暮色逐漸深沉,四周開始起風,尚未轉為紅葉的濃綠颯颯作響,一邊搖曳。那些葉子一片、兩片地飄落至我們腳邊,有一片還有被蟲啃食過的痕跡。敦職員室的燈火亮起,簡直像是懸浮在夜空中似的,過了放學時間的教室則一片漆黑,毫無人氣。 結束社團活動的運動社團那夥人出現,拖著長長隊伍朝校門走去。 「學校呀」 裡香的聲音莫名地似乎很開心。 「真好。」 咦,我皺起臉。 「是嗎?學校嗎?」 「嗯,真好。這世界,真的好好。」 裡香倚在單槓柱子上,抬起清瘦臉龐,凝視著校舍、那頭的天空、閃耀的星星,還有這整個世界。不對,是在感受著。連這陣吹拂過校園,帶著沙子的風對裡香面百都是那麼新奇。從懂事以來始終被關在醫院的白牆、白色天花板,以及白色床鋪之間,裡香之前都是透過窗戶凝視這個世界。是的,世界總是在窗外。然而,裡香如今踏進了那個世界,不論是風、星星,或是群木的沙沙聲響,甚至是教室中的爭吵,對於現在的裡香西百都是非常寶貴的。正因為她本身清楚瞭解自己無法長久生活其中,所以格外珍惜。 聽到裡香說我們回去吧,我「嗯」地點點頭,把停在附近的腳踏車牽過來。籃子裡一如往常地放著兩個書包。 步出校門時,裡香說: 「我知道裕一你會擔心」 她輕觸我的手。 大概是在意別人的目光,大概一秒就移開了。 「可是,讓我去打工吧。」 腳踏車的輪子喀啦喀啦地嗚叫,我凝視前輪旋轉的輻條。每當路燈的光線接近時,細細的銀色輻條就會熠熠生輝。是的,我非得馴化那些情緒才行,想要守護裡香的情緒、想要把她收藏在某處的情緒、潛藏於底層想要獨佔她的情緒。讓裡香多看看這個世界比較重要。 「對不起。」 我一道歉,裡香再次輕觸我的手。 這次停了約兩秒才移開。 「不要這麼說,你為我操心我也很高興。」 「打工要加油喔。」 「我會加油的。」 「可是,不要拚過頭囉。」 「我知道。裕一。」 「嗯?」 「謝謝。」 哎喲,腳踏車有夠礙事的耶。 如果沒有腳踏車的話,就能牽手了。就算裡香不願意,我也要牽。 3 雖然嚇了一跳,不過也有點開心。 打工地點是在市內一座小小的神宮,每年會舉行一次有點像是祭典的活動。雖然是僅限於本地人才知道的例行祭典,不過還是陸陸續續有人前來,買些神符或御守之類的,而我就是擔任那、些東西的銷售員。 本來呢,我以為只要隨便穿上一條圍裙什麼的就行了。 可是當我一抵達神宮內側的社務所時,白和服和紅褲裙已經準備好了,也就是神宮巫女的標準裝束。我才在煩惱怎麼穿時,社務所的伯母就幫我把衣服穿好。 光把手套進白和服的衣袖申,立刻覺得精神為之一振。 紅褲裙的色彩十分鮮豔,很漂亮。 「頭髮也要盤起來嗎?妳覺得呢?」 伯母問我。 「那樣比較好嗎?」 「盤不盤都可以啊,或是直接紮起來也行。」 唔,怎麼辦呢? 鏡中的我露出久違的笑容,畢竟很少有機會能穿上這種和服和褲裙,所以不自覺地也隨之開心起來。 還好有來打工。 「那就麻煩妳了。」 機會難得嘛。 伯母迅速幫我把頭髮盤起,大概是駕輕就熟了吧,只見她沒兩三下就抓起頭髮,使用細梳收攏鬢髮,然後使勁一轉綁好,就把頭髮漂亮地盤起來了。像這樣鏡中所反射出的自己彷彿是另一個人,整張臉看來神采奕奕,就像是個凜然有力的人,即使實際上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 凜然有力的,是像秋庭裡香那樣的人。 她就是凜然有力。 該這麼形容嗎?光是站在那邊,就連週遭空氣都會隨之改變。我很瞭解為什麼同學都會自動接近她,因為大家都覺得光是待在她身邊,似乎就能和她一樣被籠罩在凜然有力的氛圍中。 啊,別再想了啦好不容易來到和學校不一樣的地方什麼秋庭裡香,今天就全都拋在腦後吧 鏡中的伯母得意洋洋地笑了。 「好了,完成,很可愛呢。」 「謝謝。」 明知那是客套話,還是很開心,而且就像伯母所說的,真的比平常還可愛一點嘛。 正當我出神地望著鏡中的自己時,聽到年輕女孩的聲音。 「有人叫我到這裡來換衣服。」 伯母回過頭去,隨即以誇張的語調說: 「唉呀呀。」 怎麼回事啊? 「妳也是來打工的嗎?」 「是的。」 「歡迎、歡迎,我來幫妳換上和服。」 「麻煩妳了。」 我還沒察覺。 因為照鏡子照到出神了…… 直到另一個打工女孩從自己背後走過時,我才心頭一驚。鏡子在那一瞬間映照出好長、好長的長發。 伯母的聲音比面對我時更為亢奮。 「好美的頭髮喔,妳一直都留長發啊。」 「是的。」 「一定花了很長的時問,才能留到這麼長吧。」 一回頭,秋庭裡香就站在那裡。我頭一次看到她穿便服,她身上的衣服比想像中還要簡單。感覺相當沉穩的駝色洋裝,腰部有點束腰設計,原本就很苗條的身材看來更纖瘦了。 為什麼?秋庭裡香怎麼會在這裡? 看到她正在換衣服的身影,謎底隨之揭曉。對了,之前聽說還有另一個打工的女生,兩人一組一起工作。也就是說,我和秋庭裡香要組成雙人組。天底下還有比這更慘的事嗎? 伯母很明顯地比面對我時還要開心,一直說什麼好漂亮喔、妳好適合穿褲裙喔,這頭髮要怎麼弄呢,不斷和秋庭裡香說話。真的是好漂亮的頭髮喔,伯母的聲音很亢奮。 「這麼長的頭髮不可能盤上去了,我看就簡單紮起來好了。」 的確,就只是簡單紮起來而已,頭髮往後抓,用橡皮筋固定後,為了避免橡皮筋外露,最後又別上和紙材質的發飾遮蓋。形狀優美的耳朵顯露出來,從該處一路延伸至脖子的線條,美得令人不自覺地嚥口水。 剛剛照鏡子照到入迷的自己,簡直像個白痴。 秋庭裡香擁有壓倒性的美貌。 贏面為零。 如果讓一百個人投票「哪一個漂亮」,一百個人全都會把票投給秋庭裡香吧。如果我拿到票數,那也一定是因為我爸媽混進投票人群中罷了。 感覺上似乎就連社務所的空氣也幡然改變。 伯母笑吟吟地從各個角度端詳秋庭裡香,幫我著裝時雖然也有稱讚我,可是還不至於出現這樣的舉止。 這時候,秋庭裡香好不容易才終於望向我。 「進天請多多指教。」 所以她早就發現了,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吧,就站在旁邊而已啊。我剛剛都只是呆呆地看著她,搞不好會被誤以為是我故意對她視而不見。 「好。」 哎喲,一本正經地點什麼頭呀。 看來已經不是「好像」輸了。 而是「已經」輸了。 「你太重了啦,不行了,真不敢相信。」 我說著停下腳踏車,上氣不接下氣,踩在地面上的雙腳累到幾乎麻痺。 坐在後座的司,似乎很不滿地說了聲「哎喲」。 「不是說好要輪流踩的嗎?到猿田彥神社為止應該都是輪到裕一踩的耶。」 「拜託,這樣本來就不公平呀。」 「什麼不公平啊?」 「體重差太多了嘛。」 我氣喘吁吁地這麼說。我們的確是決定輪流踩,換「腳」的地方一開始就先決定好了,還以猜拳決定誰先踩。嗯,這點的確是很公平,但是、但是啊,仔細想想,我們的體型大小實在相差太多了嘛。為什麼體重大概五十公斤的我,非得踩腳踏車載體重大概有八十公斤的司呢? 「你現在體重大概多少?」 我這麼一問,司只能「唔」一聲啞口無言。 「該不會是又增加了吧?」 「就一一點點而已啦。」 「幾公斤啦?」 司遲遲不肯從實招來。 「又不是女人,少在那邊不好意思啦,快給我老實說啦。」 「九十三公斤左右。」 「真的假的啊!」 我抱頭向一片蔚藍的秋季天空發出聲音,九十三公斤,那不就是我的一點五倍以上了嗎?但是這傢伙的體型又變大了嗎,真不敢相信耶。 「你是還在成長喔?」 「身高是沒什麼變啦,好像就只有體重一直增加耶。」 「那不就是胖子嗎?」 「也也不是啦。」 「肚子給我看一下啦,肚子。」 我跨在腳踏車上直接扭過身去,翻開坐在後座的司身上的長袖運動衫。出現在眼前的肚子簡直完美結實,或許該說分割出了漂亮的腹肌。別說是胖子了,那可是一塊塊的肌肉呢。 「很冷耶,裕一。」 「真不敢相信,你這肚子是怎樣,現在應該沒有用力吧。為什麼會有這種身材,你是不是有在做什麼肌力訓練啊?」 「沒沒有啊。」 「搞不懂耶,你肚子稍微用一下力。」 「這這樣嗎?」 肌肉益發突起,簡直像鋼鐵一般。輕輕一敲,手上咚地彈回沉重的衝擊,感覺上像是被反彈回來似的,如果認真打下去,手腕搞不好會折斷耶。 「你都吃什麼啊?」 「和菜子或蛋糕之類的。」 司一本正經地回答。為什麼吃那些東西,還能維持這樣的體格呢?不對,不是維持吧,應該說是強化。 我跨下腳踏車,隨即指向把手。 「你來騎。」 「咦,為什麼?輪到裕一騎了吧。」 「都是因為你的腳踏車壞掉,我們才決定兩個人騎一台去的吧。」 「可是說要去的人是裕一你耶。」 嗚,刺到我的痛處了。 「我知道你很擔心裡香的情況,可是你一個人去不就行了?」 我們前進的方向正是裡香打工的神宮,也就是要去看裡香工作的樣子。當然,這件事對裡香完全保密,我只想在不被發現的情況下,偷偷看看而已。拜託,總是會擔心的呀,那傢伙又沒打過什麼工,但是就我一個人去看總覺得心底不踏實,所以才決定約司一塊兒去。 「你還真有夠冷血的,我們是朋友吧。還是怎樣,和美雪碰面比較好嗎?」 「哪哪有啊!」 他慎重其事地回嘴。 「這這跟水谷一點關係都沒有吧!」 「是喔。」 「怎怎樣啦,裕一。」 「沒有啊,沒什麼。」 我從來沒好好問過司和美雪到底是在交往,還是沒在交往。只是呢,看他們兩個常走在一起,所以一定是有在交往吧。可是,他剛剛那種反應實在有點可疑,以司的個性來說是聲音太大了嗎?還是反應過快了?這幾天或許應該找個時間好好地來問問看,嗯。 「反正快跟我換手啦,腳都快抽筋了,我不要再踩了。」 「真拿你沒辦法耶。」 這樣就乖乖跟我換手,也是司的優點。如果是山西,大概死都不會換吧。 「那要走囉。」 「等一下。」 這次換司握住把手,我跨坐到後座。展現於眼前的司的背部,像牆壁一般巨大,我完全看不到前方了。什麼嘛,這麼厚實的背部,這全都是肌肉嗎? 「OK,好了。」 「嗯。」 只見腳踏車咻地一聲往前衝,和我騎的時候簡直難以比擬,輪胎強有力地咬住地面,持續不斷地衝刺再衝刺。雖然看起來只是輕輕踩,腳踏車卻以飛快的速度直加速,明明就是往上爬升的緩坡路段,感覺上也絲毫沒有影響。風景以和平常截然不同的速度往後方飛去,我開始覺得有點恐怖了。 「你平常都是像這樣子騎車的嗎?」 「啊?什麼這樣子啊?」 司臉不紅氣不喘地以泰然自若的語調問道。這麼說來,他平常都是這個樣子囉。司騎的腳踏車比我還快,而且也能去比我更遠的地方,輕輕鬆鬆就能到達。這傢伙一定能看到我所看不到的風景吧。 「走吧,司。」 我說。 「再騎快一點。」 「唔,嗯。」 腳踏車速度更快了,那是很驚人的馬力,或者該說是衝刺力吧,空氣咻咻流過。 「再騎快一點。」 真的,簡直像在坐機車一樣呢。 還好工作忙,也就沒時間覺得尷尬了。 雖然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祭典,不過光是憑著從數百年前流傳至今這一點,就足以吸引絡繹不絕的參拜香客前來,順便買些神符或御守。神符分三種,大、中、小。御守也有三種,白、紅、金。每種顏色代表不同意義,白色是包括各種層面在內的人生運,紅色是工作運,而金色是財運。 買白色的人最多。 紅色和金色則不相上下。 「那請給我這個。」 約五十歲的大嬸,指著金色御守。 「這個賣五百圓。」 「我只有一萬圓大鈔耶,可以找嗎?」 「是的,沒問題。」 我接過那張硬到彷彿會割傷手指的新鈔,準備找對方九張干圓鈔和一枚五百圓硬幣。為了避免找錯錢,我仔細數算千圓鈔票,因為不熟悉所以很緊張,也因此耽誤了點時間。 交出找給客人的錢,隨即「呼」地一聲嘆息。 沒想到打工還真累人耶,不但要管錢,而且也不習慣客客氣氣地與人交談,各種事情都讓人感到疲憊。而且又沒有休息時間,不過呢,如果真有空檔可以休息,或許更累人吧。 往旁邊一看,秋庭裡香就坐在那裡。 她正在招呼一對挑選神符的情侶。 我們所在之處是距神殿五十公尺之外的一棟建築物,簡單說來就是販賣部,不過畢竟是在神社內,整體建築隱約有股莊嚴之感,感覺上就像是簡易版的小神社,據說叫做神符所。 來參拜的香客接二連三從神符所前走過,回去時其中會有幾個人過來看看。踩在碎石路面上的沙沙聲響,始終響個不停。 只要上門的客人一中斷,就會立刻覺得尷尬。 如果換作其它女生,還可以聊聊彼此或學校的事情殺時間,可是面對秋庭裡香就不能這麼做了。我不想跟她說話,要是她找我說話更討厭,可是像這樣沉默不語也很難熬,情緒逐漸焦躁不安。看到秋庭裡香冷靜沉穩的樣子,更讓這樣的情緒加速高漲。至少她也覺得尷尬倒還好,我就會覺得兩人半斤八兩。但是,她只是穩如泰山地坐在那裡,黑色的雙瞳靜靜地凝視著空間某處,情緒看來沒有絲毫動搖,一定是不把我當一回事吧。 腦袋縈繞著這些事情的那一刻,我就已經輸了。 輸的還有其它事情。 「啊」 不自覺地發出聲音,秋庭裡香這才終於望向我,露出一副「怎麼了」的神情。她看起來也不像是輕視我,只是我自己東想西想地想個沒完,莫名地陷入焦慮。 「怎麼啦?」 「沒什麼。」 是嗎。她呢喃著再度轉向前方。就在那同時,有個顧客上門,買了一個排列在秋庭裡香前方的御守。就這樣,排在她前面的御守已經幾乎賣掉一半了。 而我大概只賣掉三分之一。 輸了。 業績。 一敗塗地。 簡面言之,大概就是反正要買,就想向漂亮的女生買吧,所以連客人也會自然而然地選擇銷售員。話說回來,明明坐在一起,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差別呢?不論向誰買,靈驗度我是不知道打工巫女賣的神符或御守有沒有這種神力就是了不是都一樣嗎? 但是,覺得好不甘心。 沒想到連這方面也會輸給她。 正當我腦子東轉西轉想著各種事情時,有個四、五十歲的中年大叔來了。白髮分得整整齊齊的,穿著很有品味的夾克,我當下判斷「是個有錢人」。 一回神,我已經出聲了。 「參考一下吧,神符和御守。」 原本朝向秋庭裡香的臉,被聲音吸引而轉向我。好,就是現在,為免錯失良機,我趕緊露出微笑。別看我這樣,我好歹也是個現任女高中生,十六歲,要論年輕也不輸秋庭裡香。 那個大叔也真容易上鉤。 「御守呀,有好多種顏色耶。」 隨即對我這麼說。 「白色是對整體運勢,紅色是對工作運,金色是對財運很有效呢。」 「喔,原來如此啊。」 「我們神宮的御守向來以靈驗出名喔。」 雖然有點強迫推銷,不過大叔卻覺得很有趣,當下就買了一個御守和一個神符。太棒了,推銷成功,好像稍微追上一點了。我之後也持續進行強迫性的勸說作戰,多虧這招,連續五個人都向我買。感覺上就好像我把所有靠近的顧客全搶了過來,只會坐著的秋庭裡香已經一個都賣不出去了。還差一點點就能迎頭趕上,一旦看到對手背影,心情也隨之從容了起來。 我姑且對秋庭裡香吟吟一笑。 她露出不悅的神情。 似乎已經發現我在打什麼算盤了。 「我不會輸給妳的。」 由於心情變得從容許多,說話也沒有使用敬語,如果感覺好像快輸了,這句話是絕對說不出口的吧。 「只差一點點囉。」 秋庭裡香的神情更顯不悅了。 4 沒一會兒功夫就到神宮了。 這裡的外宮不比內宮大到哪裡去,不過畢竟是座歷史悠久的神宮,大概是因為從古至今虔誠信眾絡繹不絕,所以香火一直頗為鼎盛。曾聽歷史老師說過,其實這裡的歷史說不定比伊勢神宮還要久遠。老師說這裡原本就是一座從古代便存在於伊勢的神宮,而伊勢神宮說不定是後來才搬過來的。 將腳踏車停到路邊後,司「呼」地一聲喘口氣。 就算是他也滿身大汗了。 「不好意思耶,司。」 我拍拍他後背。 「結果,全程都是你在騎。」 「你很過分耶,裕一,都是因為你不跟我交換。」 他嘴巴雖然這麼說,可是好像沒氣到哪裡去,還真像司的作風。也不是說想道歉或幹嘛的,我還是請那傢伙喝飲料。 「可以嗎?真的嗎?」 「嗯,喝吧、喝吧。」 我大口灌著罐裝咖啡,司則是暢飲百事可樂。只見司才一下子,就把小小的保特瓶喝到大概只剩下一半。 我們踩著碎石路,走進神社佔地範圍。 和茫然前進的司不同,我提高警覺注意週遭動靜,如果被裡香發現,說不定會被她生氣地破口大罵「幹嘛跟在人家屁股後面跑來啊」。我是打算搶先發現她,然後暗中觀察她的情況。 我們是在穿過鳥居時,聽到那瞭亮的聲響。 「請看看神符!神符非常靈驗喔!人生運!工作運!財運!對各方面都很靈驗喔!便宜、便宜賣喔!只要五百圓!請參考看看!」 「這裡有神符喔!也有御守喔!」 「在越靠近神殿的地方買越靈驗喔!人生運!工作運!財運!如今正在煩惱的您,請務必要買一個!那邊那位學生,買一個保升學考試順利吧!」 那樣的聲音響徹神社佔地範圍內。 神社佔地範圍原本該是清幽肅靜,卻因此變成有點不同的另類空間,所有路過香客全都循聲望去,想知道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這裡不是神社,而是特賣會場嗎? 聲音來源是在賣神符、御守及籤條的地方,要說販賣部嘛用在神社這種地方總覺得怪怪的,不過簡面百之就是販賣部囉。但是,我還是頭一次看到這麼積極推銷神符及御守的神社。 這間神社是經營陷入困境嗎? 「咦,那不是裡香嗎?」 首先察覺的是司。 「啊?裡香?」 他說的沒錯。 大叫的女生中有一個的確是裡香。 兩人難分軒輊。後來雖然追到只差三個,秋庭裡香卻在同時也開始出聲大作戰,所以始終無法拉近差距。不久後,彼此的競爭氣氛益發炙熱,光是坐著都叫人焦躁難安。 有個大叔走近了。 是只肥羊。 比起女人,男人掏腰包出手買的機率要高多了。該說女人果然還是比較精明嗎,錢包老是看得緊緊的。男人一旦來到店門口這種說法也有點怪就是了似乎總會覺得空手而歸很不好意思。 就算再差,也會買個最便宜的神符或御守回去。 「歡迎光臨!」 先出聲的是我。 目前已經完全是一副魚店叫賣的狀態了。 大叔雖然也向秋庭裡香那邊瞄了一眼,不過仍朝著笑臉迎人的我走近,然後以一副「要買什麼好呢」的樣子,拿起御守。 我以親切的態度趕緊推銷。 「那個金色的是財運。」 「啊,原來是這樣喔。」 「紅色是工作運,白色是人生運。」 我不動聲色地確認大叔的模樣,年紀大概五十出頭,腰桿子仍是直挺挺的。穿的是西裝,也就是說還沒退休,領帶夾是玳瑁材質,口叩質還不錯。雖然還不至於到有錢人的地步,生活倒也闊綽吧。即便是有點危險的賭注,我還是決定推銷最大的神符。 「這邊這個神符怎麼樣呢?」 那是一個五千圓的大件商品,根據自己隨意定下的規則,這一個可以抵十個御守。一圓一點,御守五百圓所以是五百點,也就是說這個神符等於五千點。 我希望可以一舉反敗為勝。 「啊,神符呀,我們家已經貼了伊勢神宮的了。」 「人家說並排貼在一起效果倍增喔。」 「喔?是這樣的嗎?」 「是的,因為我們神宮的神殿,是用伊勢神宮下賜的神殿木材建造而成,所以兩座神宮的關係深遠。」 這是當銷售員之前,聽人家說明才知道的。伊勢神宮每二十年會徹底改建一次,這是沿襲亙古流傳至今所謂「遷宮」的儀式,每到遷宮時期,全伊勢就會熱鬧得像在辦祭典。全國各地一大堆有頭有臉的人物都會聚集於此,神宮改建所更換的古老木材會下賜給全國神社,讓各地神社再利用。聽說這座神殿也是以下賜的木材建造而成。 「那不用最大的,給我一個中的吧。」 「謝謝您。」 啐,中的喔,還真小氣。但是這樣也有兩千圓,兩千點,等於四個御守。還差一個,就能和秋庭裡香勝負逆轉了。 正當我收下兩張干圓鈔,將放在商品櫃中的神符遞出去,隨即以逆轉的笑容轉向秋庭裡香時,她正從五個上班族手上各接下一枚五百圓硬幣,一個人是人生運的白、兩個人是工作運的紅,還有兩個人是財運的金。 被擺了一道。 就在我試圖一舉反敗為勝的當下,好像被搶走了一批團體客人。 我和秋庭裡香四目相接。 「我們的差距又多拉開一個了。」 被她以冷冷的神情這麼說。 感覺上不是在誇耀自己的勝利,或是瞧不起自己,而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心頭那股氣實在嚥不下去。 輸了。 此時我看到一團歐巴桑,看起來正在猶豫要不要過來買,頻頻往這邊窺探,這種好機會怎能放過。 我立刻高聲招呼。 「請參考看看!神符和御守!對各方面都很靈驗喔!」 既然都到了這種地步,哪還顧得了形象啊。 我們躲在鳥居後頭,探頭偷看販賣部的情況。 「那兩個傢伙在做什麼啊?」 司對於我的問題歪著頭。 「不知耶。」 「賣成那個樣子好嗎?這裡應該是神社吧?」 「是啊。」 司還真是有夠老實地環視四周,蔥蔥鬱郁的樹林,巨大的鳥居,鋪滿路面的碎石粒。但是在那樣的空間中,迴蕩著女孩子的叫嚷聲。 「請參考看看!請參考看看!這裡有神符,有御守,還有籤條喔!」 「人生運、工作運、財運!對各方面都很靈驗喔!」 「正在煩惱中的您,更應該參考一下本神社的神符和御守!」 這裡是魚市場嗎? 此時我才發現,站在裡香旁邊的女生竟然是吉崎多香子,為什麼那兩個人會湊在一起當銷售員呢?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喂,裕一。」 「嗯。」 「她們該不會是在比賽吧?」 「比賽?」 「就是比誰賣得多啊。」 「咦?比賽賣護身符?」 「你沒有這種感覺嗎?」 裡香和吉崎都站著,一左一右出聲招呼走近的參拜香客。吉崎很明顯地想把走向裡香的顧客勸誘到她自己那邊去,裡香流露出有點懊惱的表情。其它傢伙或許察覺不出她那樣微小的表情變化,但是我卻看得一清二楚,之前始終待在同間醫院裡可不是待假的。 「看起來好像是那樣耶。」 這場對決還真有看頭,雖然自然而然走近裡香的顧客較多,吉崎卻能果決勇敢地阻止那樣的趨勢。對于吉崎面言,最大的優勢就是她佔到靠神殿較近的銷售據點,會買神符或御守的多半都是參拜結束的香客,換句話說都會從神殿那邊走來。因此顧客在看到裡香之前,就會先被吉崎的聲音所吸引。 「啊,又是吉崎那邊賣出去了。」 我對司的話點點頭。 「連續的耶。」 「下一個也向吉崎買了。」 「啊,可是下一批團體顧客是裡香的耶,有三個人買吧。吉崎她懂得出聲招呼是很好,不過好像太急了一點,大客人都被裡香搶走了。」 「對耶,真的是太急了。」 話說回來,我們現在是在評論什麼東西啊? 「啊,吉崎追上去囉。」 「裡香又立刻把差距拉開了。」 目前狀況呈現拉鋸戰,吉崎雖然迎頭趕上,裡香也不是省油的燈。當吉崎花時間向顧客說明的同時,裡香輕輕鬆鬆就賣了一、兩個顧客,逐漸提升營業額。不出所料,吉崎太渴望一舉反敗為勝,感覺上就在她企圖打出滿壘全壘打而頻頻大幅揮棒的同時,裡香已經紮紮實實地一球接一球敲出去了。 不過呢,這場對決還真有看頭呢。 吉崎也很努力。 「對了。」 我邊觀察兩人情況邊說: 「你和美雪正在交往嗎?」 「咦?」 「怎麼樣啦,司?」 「你你你是在說什麼東西啊,裕一?」 「笨蛋!聲音太大了啦!」 我趕緊把頭縮進鳥居後面,同時使勁地把司巨大的臉一起拉過來。剛剛那一聲實在有夠瞭亮,甚至還在神社內的樹林間嗡嗡迴蕩。不妙,說不定被發現了。我等了約十秒,才試著偷窺販賣部那邊的情形。裡香和吉崎仍全心全意投入那場白熱化的銷售競爭,似乎也沒有多餘的閒工夫發現我們。我鬆了一口氣,又把頭縮了回去。 一看之下,司已經是滿臉通紅。 「你為什麼要臉紅啊?」 「沒有啊,哪有」 「所以,有沒有在交往啊?」 「不是啦,那個」 「有好好跟她說喜歡人家嗎?」 「沒說啦」 「啊?沒說喔?那樣不是很糟嗎?」 「是是嗎?」 司以認真的神情問。這麼明顯的圈套都能讓他輕而易舉地中計,還真像司的風格:而且還完全沒察覺自己中計,那更像是司的風格了。 「那種話,還是要說出口比較好吧?」 「果然是那樣比較好嗎?」 吉崎賣掉一個大概是中型的神符,那個的點數似乎很高,所以吉崎露出「成功了」的神情。不過,裡香隨即又把一個最大的神符賣給一個老婆婆。吉崎見狀臉上頓時浮現陰霾,那傢伙喜怒哀樂全寫在臉上,一看就懂還真不錯。相反的,裡香的表情始終沒有太大的變化,讓人完全摸不透她的情緒。 「不用言語表達出來,對方大概不會明白吧。」 「唔,嗯。」 「或是突然就給她親下去怎麼樣啊?」 沒有回答。 「唉,那應該也很不妙吧。」 沒有回答。 我才在想怎麼搞的呀,往旁邊一看身邊就有個巨大的西紅柿。也就是說,唉,司已經是滿臉通紅了。剛剛也很紅,可是卻越來越紅,連耳垂都變紅了。你是怎麼啦,話一出口我才會過意。 「親了喔?」 「沒有。」 「少騙人,親了吧?」 「沒有。」 「少來了,絕對是騙人的吧?」 「沒有。」 雖然司打死不承認,但是整張臉卻還是越來越紅。話說回來,司竟然會撒謊,這傢伙原來也具備這種能力呀。真的,嚇了我一大跳,我真沒想到已經發展到這個地步了。 腦海中浮現美雪的臉龐。 雖然搞不太清楚,不過感覺就是有點微妙,該說是青梅竹馬嗎,總之感覺上就是個姊姊或妹妹的美雪也會有這麼一天啊。那也是理所當然的呀,但是對方是司,感覺又很微妙了。不對,等等,仔細想想,說不定算得上是可喜可賀耶。雖然也搞不太清楚狀況,總之我就先「嘻嘻嘻」地笑了。 此時我才注意到某件事。 「不過,你不是要到東京去拜師學藝嗎?」 「還沒決定啦。」 司似乎因為話題轉換而放下心中的大石頭,隨之大大吐了口氣。 錯、錯、錯,話題可沒變喔,司。 「美雪知道這件事嗎?」 「啊,嗯。」 「那美雪有說要怎麼辦嗎?那傢伙應該還沒有鎖定出路吧?」 「唔,那個,她說可能會去念東京的學校吧好像是這樣的啦」 「美雪說的?」 「唔,嗯。」 「喔,原來如此。」 事情的進展似乎比我原先所想像的,又往上跳了兩個階梯,原來司和美雪都要到東京去呀。聽到這消息的瞬間原本不覺得怎麼樣,直到過了大概十秒後,才開始覺得暈頭轉向。現在已經是十月了,也就是說短短半年後,兩人就會離開這裡,人就不在了。現在這樣的時光只剩下短短半年,到時候那兩人就會在大都市中層開新生活。 那個時候,我會在哪裡呢? 再清楚不過了,是伊勢,這個城鎮。我還是會一如往常地生活在這個生活了十八年的城鎮 中,而且繼續上高中,什麼都不會改變。我以前一直都想要離開伊勢,一直都想要捨棄故鄉,出去看看寬廣廣的世界。不過,那樣的瞬間不會降臨,相反地不曾懷抱那種希望的司和美雪,卻輕輕鬆鬆地即將離開這個城鎮。像這樣倉促地決定出路後,即將離去。 是喔,我呢喃,聲音嘶啞。 「那是要兩個人一塊兒去囉。」 「唔,嗯。」 「了不起啊,司,真了不起。」 我好不容易笑了出來,姑且先「嘻嘻嘻」地笑了。 司紅著臉,「思」地點點頭。 「了不起,真了不起。」 哎喲,明明就是自己的聲音,卻聽不太清楚耶。 我靠在鳥居上,緊閉雙眼,存在於胸口中的到底是什麼呀?是嫉妒,還是焦慮,又或是其它什麼呢?情緒為什麼會波動得這麼厲害呢?這不是老早就知道的事情嗎?不是老早就做好心理準備了嗎?不是已經決定要繼續在這裡生活下去了嗎?要在裡香身邊,守護著裡香,一起生活下去的呀。一張開眼,我悄悄窺視販賣部那邊,裡香和吉崎仍舊持續著那場推銷大對決。話說回來,我完全沒想到裡香會這麼拚命地去賣些什麼東西。那傢伙的意志力還真是堅強呀,那也是理所當然的吧,而且應該說那傢伙擁有比任何人都還要堅強的意志力比較恰當。只不過,她從未在我以外的任何人面前顯露出那一面罷了。我望著裡香認真的臉龐,胸口的騷動也在同時逐漸平靜。我已經把那麼美麗的東西握在手中了呀,那是這個世界最美麗的東西呀,比任何一切都要重要的東西呀。 我還渴求其它什麼東西呢?那不就是奢求了嗎? 我不過就只有兩隻手而已啊,雙手一旦好好地抓住了什麼,就無法再向其它東西伸出手去了呀。我已經伸出了手,緊緊抓住,抱個滿懷,所以再也無法抓住其它任何東西了。 我緩緩吸了口氣,又吐出來。 這次能夠發自內心地笑了。 「了不起,司。」 然後輕槌他的肩。 司似乎很害臊地也笑了。 就如同我選擇了自己的未來一樣,司也選擇了自己的未來。我們就這樣不斷邁步向前,雖然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但是總不能停下腳步動也不動。畢竟,我們都只有十八歲而已。 啊,司發出聲音。 「怎麼啦?」 「剛剛那客人忘記拿御守了耶。」 「御守?」 往販賣部那邊看過去,只見一個小小的御守被遺留在裡香面前,正好有對男女後腳才離開販賣部前面。 「是那一對買的嗎?」 「他們剛剛付錢了。」 「裡香忘記把東西交給人家了嗎?」 「嗯,他們好像也沒發現自己沒收下東西耶。」 那對男女肩並著肩一邊交談,持續往前走,接著穿過鳥居下方,也就是我們身邊,然後步出神社。似乎往停車場那邊去了。當他們的身影越走越遠,裡香這才終於發現被遺落的護身符。 她伸手抓住。 接著不見人影。 「啊,裡香走出販賣部了耶。」 「她是想要送還給人家嗎?可是」 來不及了。 因為裡香不能跑,她的身子是不能跑的。 5 頑強。秋庭裡香還真是頑強,不管再怎麼賣、再怎麼賣,都一定在我前頭。話說回來,神明還真是壞心眼兒,太卑鄙了。我拚命擠出討喜的笑容,扯著喉嚨大叫,好不容易才賣掉一個,秋庭裡香卻只須微微嫣然一笑,同樣也能賣掉一個。另外,之前雖然也曾猜測是不是這樣,不過我現在確信秋庭裡香其實性格惡劣,只是大家都被她美麗的外表矇騙了。例如,剛剛原本有個荷包滿滿的大嬸好像想買神符,根本就已經打算要買了,只是在猶豫要買大的還是中的而已。是我把她叫過來的,人也在我前面,不管請誰評理都會說是我的客人。可是,就在大嬸即將出聲說「要買」的瞬間,秋庭裡香「啊」地一聲,感覺上好像看到什麼事情發生似的,我被她的聲音所牽引,循著秋庭裡香的視線望去,以為大概是有人跌倒了。偶爾是會有人被碎石子絆到腳的,可是沒有任何人跌倒,就只有樹林、碎石子和悠閒漫步的參拜香客身影。我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視線一回到大嬸時,大嬸已經將兩干圓交給秋庭裡香。 就在雙眼移開的數秒間,客人就這麼被搶走了。 真不敢相信。 招呼她的、讓她想要買的人,明明都是我。 她卻只在最後關頭坐享其成。 就算是再怎麼不講仁義的對決,也應該存有理應遵守的底線呀,應該不能無所不用其極吧。但是,秋庭裡香卻滿不在乎地跨越了那條底線。 而且,在大嬸離去後。 「哼。」 甚至還皺起臉龐。 看來似乎是對於大嬸沒買大的,只買中的覺得很不爽。這女人絕對是性格惡劣惡劣透頂了。 我怒火中燒地一瞪過去,她隨即微笑以對。 「還差三千點。」 而且,還說出這樣的話來。 「妳剛剛太狡猾了。」 「狡猾?什麼東西啊?」 「那是我的客人耶。」 「有做記號嗎?」 「沒有啊。」 「那就不是任何人的呀。」 「剛剛那個人如果跟我買,就可以逆轉的耶。」 「那還真可惜呢。」 又是吟吟一笑。 喔,這是什麼女人啊,怎麼會心眼兒壞成這副德行啊。真想把剛剛那些話錄音下來,拿到學校裡去廣播,讓瘋狂迷上秋庭裡香的男生、同學,認清她的真面目。 性格糟糕透了,這個女人! 就在我怒火中燒的期間,又被搶了三個客人。她只管微微嫣然一笑,就能接連不斷賣出神符和御守。我在懊惱情緒的驅使之下,努力發出聲音,一邊縮短差距,可是沒多久又會再度被甩開。一看時鐘,剩下不到一個小時了,隨著時間接近傍晚,參拜香客也會逐漸減少。再這樣下去,想要逆轉恐怕不容易吧。那個大嬸的神符影響深遠,兩千點,如果那是我的點數,明明還有希望的。對於使出卑鄙手段的秋庭裡香,虛有其表的秋庭裡香所萌生的憤怒、嫉妒情緒在心底一圈圈地迴旋打轉,絕對不想輸,但是一定會輸,再怎麼樣都追不上。看,又被甩開了,現在這個男生絕對會選擇跟秋庭裡香買的。他看看我,再看看秋庭裡香,然後走向她。你這傢伙,被騙了啦。這女人性格最糟糕了,為什麼就是不明白呢?像我雖然也不算個性好的人,不過要比個性差絕對比不過秋庭裡香,這場對決也要輸了,真不甘心。班級的霸權爭奪也輸、姿色也輸,業績對決也輸我呀,還真是只有一句「慘」字能形容耶 哎喲,我幹嘛做這種無聊的事情啊?雙手一攤不就得了,只要說「不~玩~了」就好啦,然後再笑一笑就好啦,說什麼「對這種無聊的事情這麼認真,妳是白痴喔」就好啦。反正是快要輸掉的對決,就當沒這回事吧。是的,這是最好的辦法了。但是,為什麼我還不放棄呢?為什麼還在放聲大叫呢?不論再怎麼推銷,總有一半客人會被秋庭裡香搶走啊。快收手啦,喂。收手了啦,多香子。跟贏不了的對手再怎麼拚也不是辦法呀。 「啊」 先注意到的是我。剛剛那對男女忘了把買下的御守帶走了。秋庭裡香嘴裡說「請拿去吧」, 一邊將御守放在他們面前,他們卻沒帶走。秋庭裡香也沒注意到,就忙著招呼下一位顧客。雖然還看得到那對男女的身影,我卻選擇悶不吭聲。男女逐漸走遠,穿過鳥居後身影也越來越小,接著一個左彎就再也看不到人了,大概是到停車場去了。差不多該告訴她了吧,如果想把御守交給那對男女,秋庭裡香就必須暫時離開這裡。在那期間只剩我一個人,就能獨佔銷售,迎頭趕上。考慮到剩下的時間,勝利一定是屬於我的。好,差不多該告訴她了吧,跟她說「這是客人忘記拿走的吧」。 就在我開口前,秋庭裡香發現了。 「啊,這個。」 她慌慌張張地拿起東西,同時望向我。 我冷冷一笑。 「應該是剛剛那對男女的吧。」 「妳早就知道了吧?」 「哪有啊,我也是剛剛才注意到。」 昭然若揭的謊言。 最先違規的是妳吧,可以無所不用其極,不管卑不卑鄙,只要能贏就好。 我甚至感到一陣快感,衝著她一笑。 「把東西送還給人家比較好吧。」 但是就在我說出這句話的同時,秋庭裡香已經衝出御符所。耳邊傳來開門、關門聲,接著秋庭裡香的背影已經出現在眼前。快啊,跑吧,客人大概都已經走到停車場去了,也許來不及囉。啊,真是大快人心啊,我贏定了,雖然很卑鄙,不過沒關係吧。 但是,秋庭裡香並沒有舉足狂奔,她轉向我。 「吉崎,妳以前跑得很快吧?」 「那又怎樣?」 「幫我把這個送過去。」 「我才不管哩,那又不是我的客人。只能怪妳自己沒有好好確認客人有沒有把東西拿走。為什麼要由我去送啊?」 像這樣說話還真開心啊。 心頭鬱悶一掃而空。 哎喲,我的性格也真是糟糕透頂了,一點兒都不輸給秋庭裡香嘛。 「我沒辦法跑呀。」 「為什麼?」 「我的心臟不好,沒辦法跑,跑起來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啊,看來傳言是真的囉。 「那又怎樣?」 「幫我送去吧,那個女人懷孕了,所以才會買這個白色御守,保佑小寶寶的人生運一切順利。如果事後才發現忘了拿,那兩個人說不定會覺得不吉利。」 「那妳送去啊?」 「就跟妳說我不能跑啊。」 「這樣喔。」 我對她笑了,秋庭裡香定定地凝視我,那是一雙好深沉的眼睛。一片漆黑,彷彿夜晚就潛藏其中。我覺得那漆黑的雙瞳似乎正反射出自己,以醜陋的臉龐發笑的自己。不過不要緊,這樣也好,只要能贏過這個女人,不當好人也無所謂。 「妳要怎樣才肯幫我送去?」 「下跪如何?」 我幾乎是開玩笑的,這個心高氣傲的女人怎麼可能做得出這種事情。不僅性格糟糕透頂,根本就無法向人低頭,只會流露出一副不甘心的表情,然後慢吞吞地走向停車場吧。 「我知道了。」 秋庭裡香冷不防地跪坐到地上。 「請妳幫我送去。」 由於頭正抵著地面,聲音含糊不清。 我還以為弄錯了呢,但是一點錯都沒有。是我說出「下跪吧」,而秋庭裡香也毫不遲疑,雙膝一秒後就跪到地上去。開玩笑是開玩笑,但是眼前這副光景真是糟糕透頂的玩笑。很沒品味耶,跟人家低什麼頭啊,還穿著白和服、紅褲裙下跪,又不是什麼老掉牙的時代劇。 太奇怪了太奇怪了嘛 如同自己所說的現實就呈現於眼前,我卻反而覺得悽慘,完全沒有快活的情緒,就連剛剛那股快感也不知道消失到哪去了。抬起臉龐的秋庭裡香定定望著我,頭因為曾碰到地面,頭髮上掛著一片落葉。實在有夠窩囊的,可是又好漂亮。為什麼明明這麼窩囊,卻可以這麼漂亮呢。 秋庭裡香一起身,就以那髒兮兮的雙膝,頭上還掛著一片落葉,一邊朝我走近。 「這個,拜託妳了。」 向我伸出的手上,放著一個御守。 白色的御守。 該怎麼辦呢?應該一笑置之加以拒絕嗎?還是要她再跟我低一次頭?或是應該要她自己認輸呢?然而,我簡直就像是被國王命令的奴隸一般,緊抓住那個白色御守,拔腿狂奔。開了門,跑出御符所,碎石路面很難跑,穿的又是草鞋。啊呀,一旦在碎石路面跑起來,白襪都弄髒了,好不容易才打扮得這麼漂亮的耶。我為什麼要跑呢?為什麼會對秋庭裡香言聽計從呢? 都是因為她那對眼睛,都是因為那對漆黑的眼睛映照出我醜陋的模樣。都是因為秋庭裡香的頭髮上掛著落葉,害我好想逃開她那副被迫低頭的窩囊相。 穿過鳥居,傾斜身軀向左彎,由於使盡渾身力量拚命衝刺,開始覺得呼吸困難,喉嚨深處也逐漸感到躁熱。即便如此,我仍然不斷奔跑,擺動手臂、抬起雙腿,草鞋踹著地面。一進入停車場,路面變成柏油路,也變得比較好跑。那對男女到哪兒去了呀?我環顧四周卻不見人影。啊,有輛車開動了,說不定搞錯了,可是如果真是那部車,現在不立刻追上去就來不及了。褲裙纏著雙腳很難跑,側腹部也開始發疼,果然是那對男女,一定得追上才行,一定得把東西送到才行。等等,等等啊。秋庭裡香低頭的身影浮現腦海,那片掛在她發上的落葉浮現腦海,紅褲裙的膝部都髒掉了,那一切的一切都促使雙腳繼續移動。來不及了,持續前進的車子就要開走了。車子在停車場出口停了下來,大概是在確認左右來車吧。只剩現在了,這邊一定得追上才行,已經不行了,車子一旦開出馬路一切就完了。 「等等!」 我像個笨蛋一樣大叫。 「請等一下!」 我對著閃耀著紅色光芒的車尾燈大叫。 落日西斜的天空上,那抹藍不知不覺地褪去,逐漸換上一層泛白的色彩。都因為剛剛使盡全力衝刺,身體覺得疲憊倦怠,側腹部好痛,不知道在哪兒撞到的腳尖也好痛,難得梳得漂漂亮亮的頭髮也亂成了一團。和服前襟都垮了,總覺得整個人邁裡邁遢的。一仰望白色天空,冷空氣隨即流入伸直的喉嚨,感覺好舒服。唉,為什麼會跑成那副德行呢,真像個白痴。啊~整顆腦袋茫茫然的,好像血液全流到頭部去了。啊,空氣好清新,天空好漂亮。 我漫步回到御符所,在我離開的期間,獨佔販賣部的秋庭裡香賣了一大堆御守和神符,差距大概拉開到兩萬點了。 「趕上了嗎?」 秋庭裡香問我。 我已經喪失對決的心情反正都輸定了一邊點頭。 「嗯,總算趕上了。」 「太好了。」 她彷彿衷心鬆了口氣地說。 「對方感激得不得了,那個男人和女人全都一直點頭,還『謝謝氣氣謝謝』地說個不停,直是好人。」 「對啊,他們買東西的時候也很有禮貌耶。」 「趕上了。」 「謝謝。」 秋庭裡香坦率地說,同時低下頭。她的頭髮上還掛著落葉,她自己似乎沒有發現,我伸出手去,幫她把那片落葉拿下來。 「這個黏在妳頭髮上。」 「咦?什麼時候黏上去的啊?」 「從剛剛開始就一直黏著了。」 「妳早就知道囉?」 是啊,我點了點頭。 秋庭裡香隨即面色一沉,瞪了過來。 「吉崎還真是壞心眼兒耶。」 「再怎麼壞都比不上學姊就是了。」 唉,畢竟我都讓這個秋庭裡香低頭了。仔細想想,這肯定是干載難逢的事情,全世界大概也只有我做到吧。 光是這麼一想,慢慢覺得就算輸掉比賽也無所謂了。 「可別忘了我幫妳送護身符的恩情啊。」 「已經忘了。」 「那我就再說一次囉。」 「馬上就忘光光了。」 「那我就會說上好幾次。」 在我們說著這些話的同時,打工時間也結束了。我在這場業績對決中一敗塗地,輸了兩萬三千點。我因為弄髒襪子,而秋庭裡香則因為弄髒褲裙都被罵了。「所以說年輕女孩子就是這樣」,幫我們換裝的伯母不禁這麼抱怨。 打工酬勞四千圓。 時薪八百圓。 讓人搞不清楚是高還是低的金額。 6 我和司坐在小池子前的長椅上。時間是傍晚,轉暗的水面上反射出透著白色光芒的天空,環繞池子的樹林輪廓因此顯得格外明顯。烏鴉在某處啊啊啼鳴,躍起的鯉魚在水面激起好大的波紋,波紋一圈迭著一圈,緩緩向外擴散。 「裡香她下跪了耶。」 司突如其來這麼一句話。 我點頭。 「嗯,對啊,嚇我一跳。」 「真的,也嚇我一跳耶。」 「嗯,嚇我一跳。」 我們不斷重複相同的話語,那個裡香怎麼可能下跪呢?即使現在回想起來,仍讓人意外到無法置信。 「吉崎她跑過去了耶。」 「嗯,跑過去了。」 「沖得好猛喔。」 「嗯,沖得好猛。」 我一個勁地重複司的話語,好像也說不出其它話來了。傍晚的空氣有點甜,莫名地反而讓人覺得寂寥,但是又不只是寂寥,還感到有些懷念。寂寥和懷念的感覺很類似吧,又或許不是吧。就在我思考這些無聊事情的當下,時間也一點一滴流逝,方才還閃閃發亮的水面不知不覺中已經完全染上黑暗。天空,以及水面各自擁有不同的黑暗,鯉魚再次躍起,可是這次已經幾乎看不到波紋了。 「司。」 「什麼?」 「美雪就拜託你囉。」 「啊,嗯。」 「那傢伙啊,頑固得要命,但有時候卻又很優柔寡斷,應該說心事總藏在心裡不說出來吧,這一點你可要多留意了。由我來拜託你也很奇怪,可是那傢伙就像是我姊或我妹一樣,所以真的要拜託你囉。」 「嗯。」 「到了東京,可別被那邊的漂亮女生拐走喔。」 「嗯。」 司似乎不知道該如何反應,只會一直點頭。 唉,如果是這傢伙,應該沒問題吧。 接著有好一陣子,我們都沉默不語,四周靜得不得了。所有的一切都暫停動作,鯉魚也不跳了,是在水裡睡了嗎? 沒一會兒,背部突然一陣涼意。 「嗚哇啊啊啊啊啊!」 我發出聲音跳起來,背後感覺有什麼冰冰涼涼的東西。起身的同時,手也伸進背後,把衣眼亂抖一陣,有東西隨之滾落到腳邊。是白色的碎石粒,為什麼會有這種東西? 「啊哈哈哈,好好玩喔。」 始作俑者放聲大笑。 「裕一好像奇怪的玩具跳來跳去耶。」 當然是裡香。 換下巫女裝束穿回便服的裡香就站在眼前,而且還捧腹大笑。原來她拿著碎石粒悄悄走近我身後,並把碎石粒滑進我襯衫裡頭。可惡,竟然幹出這種小朋友才會玩的惡作劇。 我受夠了,一邊大叫: 「妳這個人實在是喔!又不是小朋友!」 「啊哈哈,真的生氣囉。」 裡香似乎早就發現我們在場。 「生氣啊!這樣當然會生氣啊!」 「算了、算了嘛。」 「少在那邊給我陪笑臉!」 但是裡香完全沒有想要道歉的意思當然不可能道歉就算像這樣被她要上個一萬次,也不會聽到她道歉一次然後一屁股在我剛剛所坐的長椅上坐下去。洋裝裙襬下露出很可愛的膝蓋,而且很有教養地併攏在一起。裡香手伸進小包包,拿出一個褐色信封,接著簡直是把信封當作水戶黃門(註:日本江戶時代傳說常微服出巡、鏟好除惡的藩主,時代劇中的招牌動作就是在好人面前秀出代表身份的家紋印盒)的印盒,直挺挺地遞出來一邊說「鏘,」。 「這是今天的打工薪水。」 「喔,真有妳的呢。」 我不自覺地合掌膜拜,司不知道為什麼也做出相同舉動。裡香得意地笑了。 「這是我生平第一筆的打工薪水耶。」 「真了不起耶。」 司說。 「好了不起喔。」 我也說。 我們就這麼了不起、了不起地一直重複著。 褐色信封中裝著四千圓,裡香凝視那四張千圓鈔笑得好開心。也難怪,畢竟是生平第一筆打工薪水嘛,不是從父母那邊拿的,而是自己賺來的錢。 裡香很寶貝地將錢收進信封,然後起身。 「我肚子餓了,要不要一起去吃伊勢烏龍麵?」 所謂的伊勢烏龍麵是伊勢特有的食物,是拌上甜辣醬油一起吃的烏龍麵,和一般烏龍麵的味道不太一樣。一開始要她試試看的時候,明明就嚇了一大跳,可是現在伊勢烏龍麵已經成為裡香愛吃的食物。 「我請客啦。」 「咦?這樣好嗎?」 「我剛領打工薪水嘛。」 裡香相當刻意,而且洋洋得意地說。 當然,我決定暫時放開心胸替她開心。 「好耶!司,那我們就吃大碗的吧。」 「好啊!」 「而且還要續碗喔!」 「嗯!」 等等,裡香對我們說: 「這樣不就一下子就用掉幾乎一半了嗎?不能續碗,就一個人一碗大碗的。」 「有什麼關係嘛,都進帳四千圓了。」 「不行,這錢要省著點用。」 我們邊說邊邁開腳步,踩在碎石粒上的聲響在黑暗中迴蕩,天空中有幾顆星星開始閃爍。裡香用生平頭一筆薪水請的伊勢烏龍麵呀,太棒了,一定好吃到不行吧。 當我們走出去時,碰巧遇到騎腳踏車的吉崎多香子。我嚇了一小跳,可是裡香卻以和平常毫無分別的語氣,主動對吉崎說: 「我們要去吃伊勢烏龍麵,來不來?我請客喔。」 「啊,這次我還是不去了,我想我媽應該有做晚餐。」 「是喔,好吧,那下次吧。」 「嗯,學姊那我先走囉。」 「啊,吉崎。」 出聲的裡香不知道為什麼很開心地笑了。 「今天謝謝妳。」 「不會。」 吉崎隔了一會兒才回答,又隔了一會兒,她點頭致意後,便跨上腳踏車離去。在黑暗中,只見她騎著腳踏車東搖西晃地漸行漸遠。 「喂,裡香。」 「怎麼了?」 「今崎她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叫妳學姊的啊?」 不知道耶,裡香歪著頭。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啊?」 她的表情似乎真的不知道。 唉,隨便啦,那種事情。 「走囉,肚子餓了啦。」 後來,我和司就騎腳踏車,裡香則坐公交車回到市區,然後三個人一起吃的伊勢烏龍麵真的好好吃。 真是無與倫比的人間美味。 7 我被夏目叫去是十月底那時候的事,突然一通電話打來,叫我去一下醫院。我很理所當然地反問他有什麼事,結果耳邊傳來「囉唆,總之給我過來」,下一秒電話就掛了。我滿肚子火,本來想說不去了,可是說不定和裡香的病情有關,沒辦法也只好跑一趟了。真受不了,那個笨醫師,找個人好好學一下禮儀啦。 「喔,你這個臭小鬼,看起來很有精神嘛。」 夏目一見到我就這麼說。 「肚子讓我摸一下。」 「哇,你幹嘛啦?」 「不要動。」 右側腹部被他使勁按壓,醫院大廳裡人聲鼎沸,在這種情況下光著肚子被摸來摸去的,很不好意思耶。 「應該沒事了,肝臟沒有出現腫脹。」 「都已經好了啦。」 「話可不能這麼說,畢竟你是個笨蛋嘛。雖然A型不可能復發,還是看看比較保險。」 他說著便乾脆地邁開腳步,似乎是要我跟上去。雖然心底有股衝動想從後面一腳把他踹倒,還是勉強壓抑住那種情緒,一邊爬上階梯。 終於,好不容易才爬上屋頂。 一走到屋頂,在風的吹拂之下,我們的發絲都隨之搖曳。 「好像變得有點冷了耶。」 「喔。」 「唉,話說回來,遺真是個沒落的城鎮啊。」 眺望眼下城鎮的夏目,嘴裡一叼起煙,隨即以銀色打火機將其點燃。只見那個打火機在他指間滾來滾去,他大口地吞云吐霧。 「裡香她在學校過得怎樣?」 「嗯,就普通啊。」 「什麼普通啊,還普通哩,給我交代清楚一點。」 你哪有資格說我啊 「就說普通了啊。每天都有去上學,也有用功讀書啦。」 「有融入班上嗎?」 「嗯,勉勉強強啦,剛開始是有點孤立,可是現在好像已經塵埃落定了。之前還和班上的大姊頭起過糾紛呢。」 「唉,果然不出所料,畢竟那傢伙也不知道怎麼去討好迎合別人。」 「可是裡香沒有輸喔,反而是大姊頭自己被孤立了。」 「說得也是啦,你想想那傢伙曾經搞哭多少醫師和護士呀,還有醫師被那傢伙逼得差點不干咧。對付那種十五、六歲的小鬼頭,裡香怎麼可能輸啊。就連我都覺得棘手了呢。」 唉果然過去也有過這種輝煌紀錄呢 「可是呢,她最近和那個大姊頭好像處得不錯耶,雖然也沒有特別好到哪裡去啦。因為裡香會主動找她說話,那個大姊頭不對,是前任大姊頭好像多少能夠再度融入班上了,只不過當不回大姊頭就是了。」 「那樣也好啊。」 夏目邊吐煙邊說。 「學校的頭頭,就那樣畢業反而會很慘耶。」 「是嗎?」 「那麼一來,就會變成老提當年勇的驕傲鬼啊。該說沒辦法從學校當時的豐功偉業抽離嗎,做人呢,總要在那裡先跌過一跤,以後才會比較輕鬆啦。如果用什麼『做人會比較寬廣』這種說法,又有點冠冕堂皇就是了。」 「原來如此。」 「所以裡香一切都還順利吧?」 「嗯,是啊,甚至可以說比以前還要好吧。怎麼講呢,就覺得好像比以前還放得開,很開心地過著校園生活……說不上來,就是有這種感覺就是了。」 「是嗎,那不錯。」 夏目說。 「這不是很好嗎。」 嗯,就如同他所說的。 不錯。 很好。 夏目有好一會兒就只管吞云吐霧,我也沒什麼事好做,於是試著將屋頂的鐵門開開關關。出院前雖然上過油,現在又變得吱吱叫了。反正之後預定還會陪裡香回來做定期檢查,到時候再帶油來吧。 一回頭,夏目正瞪著手上的煙蒂。 「怎麼啦?」 「你幫我拿著這個。」 「什麼啊?」 「丟這附近會惹谷崎生氣啦。」 「管你的,那是夏目醫師自己抽的吧。」 「我說你啊,不是應該乖乖聽大人的話嗎?」 「門都沒有。」 我從逐漸逼近的夏目那兒一逃開,夏目嘴裡隨即唸著「煩哪」,然後輕輕將煙蒂放進褲子口袋。啊,如果火再度點燃就好了,褲子就那麼燒起來就好玩了,他還會大叫「好燙、好燙」耶。 一陣風吹過。 吹動我的頭髮,和夏目的頭髮,然後又不知道流逝到哪兒去了。 吉崎多香子抬起臉龐。一陣風吹過,頭頂樹葉沙沙作響,一邊搖動。半年前,這棵樹還開滿粉紅色花朵,落英紛飛如雨下。如今花辦盡數凋零,轉而披上一層煞是濃郁的綠意。葉片尖端反射陽光的景象,看起來簡直就像光線在其上舞動似的。秋庭裡香正坐在那棵樹下。 視線往下移,綾子正盤腿席地而坐,素描本就攤開在她面前。話說回來,畫得還真好。明明才開始畫十分鐘而已,坐在樹下的秋庭裡香身影已經逐漸完美地躍然眼前。她的畫絕非精準正確,應該說她不是將眼前所見,依樣畫葫蘆地切實描繪下來吧。像是樹木大小,或秋庭裡香的模樣,都和實際有些出入,不過像這樣相隔一公尺多一點的距離望去,可以看出紙上所畫的毫無疑問地正是秋庭裡香。不說模特兒是誰,問學校任何一個學生「這是誰」,幾乎所有人都會回答「秋庭裡香」吧。那是因為綾子看出了潛藏於秋庭裡香之中的特質。 素描本中的秋庭裡香微微笑著。 虛幻。 卻堅韌。 處於這兩者間的平衡,感覺上還真有秋庭裡香的味道。 「身體,裡香學姊,很虛弱。不要緊吧。」 綾子輕聲說。 她還是老樣子,一旦全神貫注語句順序就會顛三倒四的。 是綾子說希望她當模特兒的,但是內向的綾子對秋庭裡香開不了口,不知道為什麼就來拜託我了。而秋庭裡香乾脆到甚至讓人大失所望地一口答應。 這次沒辦法也是由我代綾子問她。 「學姊,妳身體不要緊吧?」 「嗯,只是坐著沒關係。」 「那就麻煩妳再坐一下喔。」 綾子集中精神作畫,沙沙沙地舞動鉛筆。畫得真好,也不是說漂亮或精準總之很有意思,這一定就是所謂的才能吧。如果現在仍像以前一樣,嚴守班級分層的話,一定無法發覺綾子的才能吧。即便察覺,也會笑著不當一回事,覺得無聊透頂。 但是,這一點都不無聊。 還滿厲害的呢。 燒起來的褲子冒出陣陣白煙,夏目手忙腳亂地哇哇大叫,還慘叫說「燙死了、燙死了」。「快救我啊,戎崎」,到頭來就泫然欲泣地這麼說。那副情景光是想像就叫人發噱。哎喲,怎麼還不燒起來啊,香煙。 「戎崎,過來一下。」 我正因為這種無聊的想像而笑出來的時候,臭醫師他不對,夏目對我招招手。 我一邊警戒一邊問。 「幹嘛?」 「唉,過來就是了。」 「就問你幹嘛啦!」 「過來喔,快點,這邊、這邊。」 「那你先讓我照一張。」 「照?照什麼啊?」 「照相啦。」 在他回答前,我已經舉起背在肩上的相機,按下快門。隨著喀擦一聲,時間、世界,被擷取下來。在那狹窄的底片中,夏目顯露出簡直像高中小鬼頭一般的臉龐。 「你還在照相喔。」 「覺得越照越有意嗯,連顯像都自己來了。當然不可能洗彩色的,只洗黑白的就是了。」 「照相很有意思吧,你都用什麼底片啊?」 「TRI-X的。」 「這是玩攝影必用的底片呢,很好用吧。」 話說回來呢,夏目還真是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我才往夏目靠近,仰望那傢伙位於我上方一點的臉龐,瞬間警覺「完了」。相信這傢伙甜言蜜語的我真是個白痴,夏目的雙眼中有著異常認真的光輝。我想逃卻已經逃不了,一回神脖子早被一把架住,整個人也被拖倒。我把相機很寶貝地護在懷中,也因此背部猛然撞上鐵製扶手,痛得要命。 「你在幹嘛啦」 「別說話,仔細聽著,以下是我個人的診斷,沒有任何醫學根據,純粹是執刀醫師的直覺而已。裡香的心臟大概可以撐個五年,我可以用我的技術保證。真的,那次手術簡直完美到讓人難以置信,即便是在我的手術生涯中,也是名列最棒的那種等級,我甚至都想用攝影機拍下來保存了。可是即使如此大概也撐不到十年,據我估計可能介於五年到十年之間,不可能更久了。」 夏目露出十分凶暴的神情。 「你給我好好聽著,如果以最長的十年來說,你到時候二十八歲,如果有什麼想從零開始也太晚了,可是想要徹底放棄自己的人生又嫌太早。沒有任何情況會比那樣子更不上不下的了,但是你必須從那時候開始,從自己變得一無所有以後,重新站起來展開新的人生。聽好囉,你必須獨自一人在沒有裡香的世界中,繼續活下去。」 可惡,那傢伙的手臂架著我的脖子使勁往上提,都沒辦法呼吸了,胸口感到苦悶沉重。我扭動身軀,好不容易讓脖子附近空出些許空間,隨即敞開喉嚨讓新鮮空氣流進胸部,我一股腦地拚命吸氣,同時將之轉換成語句。 「那種事情,我都知道啦!我怎麼可能不知道嘛!」 「不對,你不知道!」 「都說我知道啦,你這個臭醫師!」 「你不知道!」 夏目的聲音彷彿是從緊咬的牙根問擠出來似的。 「像我或你這種笨蛋是不知道的。」 「可惡,沒氣了」 「所以,你給我先搞清楚自己什麼都不知道,你能做的就只有那樣而已。然後,好好思考一下里香不在以後的情況,稍微預作準備。就二十七或八,先做好心理準備到時候才要重新選擇人生的道路,為了你的人生給我好好想想。」 囉唆、囉唆,我在心底像個白痴一樣直嚷嚷。夏目那些話,我一句都不想聽,救護車什麼的鳴笛快點響啦,或是來架飛機低空飛過,或是消防車也行反正什麼都好,快來幫我把夏目煩死人的聲音蓋過去啦。 「只是,搞不好我是說搞不好喔,搞不好出現什麼奇蹟,裡香或許能活得更久。十一年、十二年或十五年。幾乎不可能,可是也不能說絕對不可能。去賭賭看那幾乎不可能的可能性,也是另一種生存方式。我先聲明不鼓勵你這樣做,因為必輸無疑,那就像是把所有財產賭在百戰百敗的馬身上,確實會輸個精光。可是,如果那樣也無所謂,放手一搏也是一種方法。」 「吵死了啦,你這個笨醫師!」 我好不容易才能夠把夏目一把撞開,雙腳使勁踹過去,就連夏目也被這力道撞飛出去,一屁股跌坐在屋頂上髒污的混凝土地面。可能是一口氣說了一大堆話,也或許是其它原因吧,只見夏目氣息紊亂地直喘氣。我同樣氣喘吁吁,雙肩一邊猛力上下起伏,我那完整的鞋印就印在夏目的白袍上。在那之後,不知道過了多久,可能也沒多久,或許就一、兩分鐘吧。 一起身,夏目拍拍屁股仰望天空,然後緩緩走近我,一腳從我伸在地上的雙腳踹下去。 「你幹嘛啦,笨醫師!」 「哇哈哈。」 「少給我邊笑邊踹人啦!哎喲,剛剛那一下真的很痛耶。」 「哇哈哈。」 「拜託,好痛、好痛耶!」 話雖如此,他也沒那麼使勁踹,感覺上就只是伸腳做做樣子罷了。真是的,真的搞不清楚這個醫師在想什麼東西。終於,夏目彎下腰,伸出他的手。我還以為會被揍,反射性地舉起雙臂保護頭部。就在那之後,有什麼東西伸進我的右手,那是很大、很溫暖的東西。 一回神,我已經在和夏目握手了。 「好好幹喔,臭小鬼。」 夏目笑了,是的,非常溫柔地笑了。 「不論發生什麼事,都要好好守護裡香。」 然後,夏目乾脆地將手抽走,白袍衣襬一掀,掉頭離去。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屋頂鐵門後頭為止,沒有回過一次頭。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夏目。 「差不多好囉。」 我這麼一說,秋庭裡香便緩緩起身。她非常注意自己的身體,一手扶住樹幹,等到雙腳站穩以後才起身。我最近在不知不覺中,開始注意到這些事情。 不僅止於綾子的才能。 我一直以來都只會注意人際關係,上層下層什麼的,其它事物完全都不放在眼裡。我如今還是擠不進班上那群醒目招搖的女生團體,真要說起來,反倒屬於和綾子一樣的孤立群,可是我卻覺得其實這樣也不錯,而且也不是死鴨子嘴硬。 這樣的世界也挺有意思的。 「啊,好厲害喔。」 秋庭裡香探頭窺視綾子的素描本,發出雀躍的聲音。 「真的好會畫喔。」 嘿嘿嘿,綾子笑了。 綾子沒辦法自然地和秋庭裡香交談,因為太緊張了吧。 「也幫吉崎畫一張嘛。」 「我嗎?」 「嗯,可以吧,綾子?」 綾子連續點了好幾次頭。 「我啊」 「嗯?」 「早就想要畫吉崎了。」 我完全不知道綾子有這種念頭,原本想試著推辭,手卻被秋庭裡香拉住,帶到櫻花樹下。一坐在樹下,頭頂頓時是一片開展的綠色天花板,那片綠隨風沙沙搖曳,無數光點從枝葉縫隙落下,啊,好舒服喔。 「那,先別動喔。」 「當人家的模特兒感覺還真有點緊張耶。」 「對啊。」 秋庭裡香一邊點頭,一邊幫我整理頭髮,纖細的手指彷彿梳過發問的觸感感覺很好。我完全沒想到有朝一日秋庭裡香會為我這麼做。 「這樣就行了吧。」 秋庭裡香說著便回到綾子那邊去。 一陣風吹過。 樹葉沙沙搖曳。 光線舞動。 第六卷 尾聲 我們生活的地方 飛機飛過。都是因為冬天的腳步近了,天空的藍顯得格外鮮明。那架飛機拖著一道彷彿割裂天空那抹蔚藍的飛機云,一邊閃耀著銀色光芒朝東飛去。 「是坐那一架嗎?」 這麼說的亞希子小姐,聲音有些微弱。 我雙眼追著飛機說: 「應該不是吧,有很多飛機飛來飛去的。」 「喔,說得也是啦。」 「而且也不知道那架是不是飛美國的。」 「嗯。」 我和亞希子小姐正一起靠在扶手上,今天是我陪裡香來做定期檢查的日子。而亞希子小姐正好是休息時間話是這麼說啦,但應該是蹺班中,因為到這裡來之前感覺上都鬼鬼祟祟的。 「圍巾,不知道會不會用呢。」 亞希子小姐沒頭沒腦地這麼呢喃。 「什麼?圍巾?」 「啊,和你沒關係啦。先別說這個了,倒是你,出路決定了嗎?」 話題就這麼硬生生地被轉移掉了。 唉,隨便啦。 反正問了,她也不會告訴我。 「還沒,我才二年級啊。」 「啊,對喔,你留級了嘛。」 亞希子小姐露出促狹的臉龐,一直「留級、留級」地重複大概五次。 「有什麼關係啊,反正就留級而已嘛。」 「像我都沒被留級過耶,但是竟然會為了裡香留級,你還真是勇敢,明年也打算落榜嗎?」 「我才不是為了裡香咧,只是因為發燒啦。」 「咦?真的?」 「吵死了啦。」 我臭屁地這麼一說,太妹踢突然飛了過來。 「痛、痛、痛,幹嘛啦?」 「只是輕輕踢一下而已啦。」 「很痛耶。」 怎麼覺得好像每次一來這邊,就會被某人踢啊。只不過,現在會踢我的人也只剩下亞希子小姐了。 「那你朋友決定怎樣?像那個來教你功課的女生啊,要繼續升學嗎?」 「她好像要去東京。」 亞希子小姐露出意外的神情。 「真要說起來的話,我還以為她是會留在本地的那種人耶。」 「因為她男朋友要到東京去。」 「啊,原來如此,所以是要跟著去囉。」 「聽說是這樣啦。」 「還真勇敢耶,也不能這麼說,她大概本來就算是勇敢的那一型了。」 「對啊。」 「那個很壯碩的孩子呢?」 「你是說司嗎?那傢伙就是會跟她一起到東京去的男朋友。」 「咦?那兩個人在交往喔?」 「嗯,好像是。」 真意外,亞希子小姐說出這句話後,又重複說「那還真意外耶」。 私渾渾地剽露。 「我以前也沒想到會變成這樣。」 「嗯男女之間的事是永遠都說不準的。那個男孩子要到東京去呀?」 「他打算成為一名廚師,所以好像要到那邊的名店去拜師學藝,那傢伙真的很適合走這方面呢。幾年以後,說不定會變成一個小有名氣的廚師喔。」 「那,那個孩子呢?就是看起來呆頭呆腦的那一個啊?」 是在說山西吧。 「那傢伙好像要考大阪或京都的大學,不管哪一所都是三流私立大學,可是卻只拿到D級認定而已,我看重考的機率很高就是了。不過呢,如果考上,大概就會去其中一所吧。」 「原來大家都要離開這裡呀。」 「是啊。」 大家即將各自展開旅程,揮別這個沒落的城鎮。被留下來的就只有我們我和裡香而已。 「羨慕嗎?」 亞希子小姐笑嘻嘻地問。 我決定逞強。 「哪會,沒有啊。」 「真的嗎?」 她也不是認真詢問,看來嘲弄的成分很高。雙眼瞇得有夠細,嘴角還上揚。 我笑著,這次老實回答。 「是有一點羨慕啦。」 「我也有一點羨慕耶。」 「亞希子小姐也會喔?」 「因為我只知道這個地方啊,不過呢,這樣就好了。」 「我也是這樣就好了。」 昨天傍晚,裡香睡在我房裡。也不是啦,我們可沒做什麼奇怪的事情喔。我說的是在房裡看書的裡香,自己倒在我床上睡著而已啦。我那時候正在樓下廚房弄咖啡,端著兩個杯子一回到房間,就看到裡香已經睡著了。 裡香就在我那間夕陽西曬的房裡。 陷入熟睡。 雙頰附近反射著紅色的光芒,讓那柔和的線條更柔和地突顯出來。 我有好一會兒就端著杯子佇立於原地,只管凝視她的模樣,不久後端著杯子的手開始覺得燙。於是,我將杯子放到桌子上,坐在床邊。裡香的身影近在眼前,她倒臥著,雙膝微曲,從制服裙襬下伸出形狀優美的纖細雙腿。她的手微微張開,交迭在胸前,枕邊放著一本書。我小心翼翼地避免吵醒裡香,一邊試著拿起那本書,是有收錄芥川龍之介那篇《蜜柑》的短篇集。我聽著裡香熟睡的氣息,再度閱讀那篇短文。嗯,不錯,雖然只是描述平凡情節的故事,讀後卻有某些東西會殘存心底。一合上書,夕陽更為西斜,房內黑暗的比例正逐漸增加,裡香柔和的剪影以微微散發光芒的窗戶為背景,浮現於空間之中。我很想叫醒她,將她緊緊擁入懷中,讓她當場屬於我的。可是,這種事情以後再說,我還想好好珍惜她那纖瘦的身軀和虛幻感。不論是我或裡香,現在就變成大人還嫌太早。是的,我們以後還有很多時間,雖然可能不會是永遠,但是我相信將會很長遠。我衷心祈禱那樣的時間能夠儘可能延續下去。 獨一無二的東西、全世界最重要的存在。隨著我將那樣的幸福握人手中,同時也決定割捨掉好多東西。 首先浮現腦海的是東京,那個好大的都市,日本的首都,什麼藝人、歌手或演員滿街跑,還有一大堆國際企業。但是,嗯,那裡是個俗不可耐的都市,看電視就可以看個夠,我才不想去,那不是人住的地方。下一個浮現腦海的是紐約,很遺憾的是也不行,真的更不行了。那裡太危險了,想要接近那種地方未免過於魯莽,看看電影,不是一年總要毀滅個一、兩次嗎?巴黎怎麼樣呢?不對,還是不行,法國人呢,滿嘴大道理吵得要命,據說都是些以自我為中心的傢伙,哪可能和那些人相處呀。那就近一點的北京如何?看來是有點難度吧,人太多了。那乾脆就埃及吧,可是感覺上好像全都是沙子,反正除了金字塔什麼都沒有吧。而且,中東那邊的人好像都很狡猾吝嗇,不是嗎?不可能和那些人一起相處吧。只要腦海中浮現出任何城市的名字,就會以那些地方的缺點加以反駁,將那些地方罵得體無完膚,甚至還出現一些任何有道德良知的人聽到都會皺眉頭的念頭。唉,都已經充分思考過了呀。 然後,就在三十分鐘後。 當我徹頭徹尾檢討過所有想得到的地方後,不論國內、外都沒有任何一個地方是我想去的了。唉,沒有其它地方了嗎?住起來舒服的好地方,嗯,就是很有魅力的地方啊,可以讓我覺得「在這邊住上一輩子也無妨」的地方,我想這種地方一定存在於世界某處的。不然,我不就沒地方住了嗎?啊,對了,不是有句話說「燭燈台下反顯暗」嗎?那句話是什麼意思去了,是說距離太近反而看不清楚嗎?距離太近的地方?啊,對了,我忘了。 伊勢呢伊勢怎麼樣? 出乎意料地也不賴,不是嗎?那個嗯,是鄉下地方沒錯啦,不過正是這樣才顯得悠閒愜意呀,住起來又舒服。因為是土生土長的地方,朋友也多,冬天又溫暖。往南走魚很好吃,往北走肉很好吃,真是個不賴的地方,不是嗎?雖然也沒什麼值得大書特書的事物,不過呢,還不賴啦。而且,伊勢這還有裡香在。 我凝視躺在床上那個少女的輪廓。 此時屋內已經染上昏暗的色彩,玻璃窗所反射的光芒不再是陽光,而是路燈的光線。裡香的剪影隱約浮現在那樣的光輝之中,耳邊傳來她沉睡時的氣息聲。伊勢有這個女孩在呢,裡香就在這裡呢。 其它還需要什麼嗎? 沒有了。 完全沒有了。 我得到這樣的結論後,想幫裡香蓋上毯子,開始有點冷了,再這樣下去會感冒的。然後就在我起身時,在窗戶射進的光線照耀下,有塊小小的白色三角正閃耀著光芒,原來是抽屜裡面有什麼紙張的一角伸出抽屜邊緣。 「這是什麼啊?」 我沒想太多,就把那張紙拉出來。上頭寫著司的名字,寫著美雪的名字,必須的兩名見證人都已經確實填妥了。然後,在紙張右側字段這麼寫著。 秋庭裡香 其它包括住址、戶籍和出生年、月、日等各種信息都填好了。不會錯的,那是裡香的筆跡,只要在左側字段填入我的名字或住址什麼的,必要事項就全填好了。到時候,只要拿到市公所去就行了。我呆若木雞地佇立原地,整整一分鐘無法動彈。怎麼會變成這樣啊?是什麼時候寫好的啊?我一頭霧水,完全不知所措。 接下來該怎麼辦呢? 蠢問題,這還用問嗎?當然是在左側寫好自己的名字囉,把必要事項全填好啊。雖然還不會拿到市公所去登記,可是說不定哪一天就會拿去了。 兩年後,還是三年後吧,嗯,差不多就那個時候。 話說回來,司、美雪和裡香到底是什麼時候寫下這些東西的啊? 「我也是這樣就好。」 我朝向亞希子小姐,重複相同話語。 「伊勢就好。」 清楚地告訴她。 就在這裡,就在這座城鎮,我們將會在此生活下去。因為,我已經用自己的雙手好好地選擇了未來和重視的東西。只要將那獨一無二的女孩,和自己的夢想放上天秤一秤,就會喀噹一聲往女孩那邊傾斜,而且是干乾脆脆地直接往那邊傾斜。不只是自己的夢想,不論天秤另一端放的是全世界亦或是全宇宙,不論是任何事物,天秤都會同樣往女孩那邊傾斜吧。 那正是我所選擇的東西。 「這個城鎮小雖小,可是還不賴啦。」 「是啊,還不賴呢。」 「真的,說良心話還不賴啦。」 我對著朗朗晴空,毫不害臊地扯著嗓門大喊。亞希子小姐以似乎大吃一驚的眼神望向我,我姑且衝著她一笑,亞希子小姐也彷彿投降般地回以一笑。就在那時候,有什麼巨大聲響逐漸接近,我才在想發生什麼事了,屋頂鐵門頓時開啟。因為我才上過油,整扇門以驚人氣勢啪地一聲敞開,接著出現在眼前的果不其然就是裡香。她的右臂袖子捲起,那邊垂著一條彷彿管子的東西,管子末端還在滴血。裡香走過來的後方,形成一條清晰的血痕。 「妳在搞什麼東西啦?」 我發出類似慘叫的聲音。 鮮血的豔紅搞得我心驚膽顫。 但是,裡香對於流出的鮮血毫不在意,憤怒地說: 「那個醫師實在糟糕透頂!我要回去了!」 「可可是檢查」 「我才不要讓那種豬頭醫師檢查!回去了啦,裕一!」 「先別說這個了,那個血」 穿著白袍的醫師和護士長似乎是追在裡香後頭,跑到屋頂上來。他們雖然拚命討好裡香,裡香卻對人家劈頭就是一陣女孩子不宜掛在嘴上的粗話護罵。另一方面,蹺班的亞希子小姐則惟恐被護士長發現,屈著身子快步往鐵門方向移動。 「裕一,回去了啦!」 「裡香!只是檢查而已呀!」 「是啊!我們回檢查室吧!」 「吵死了!笨蛋!我要回去了,管子給我拔掉啦!」 我望著眼前這場騷動,和鬼鬼祟祟脫逃中的亞希子小姐,一邊嘆了口氣。到頭來,一定得由我負責說服裡香吧。哎喲,可是要怎麼說服她呢?唉,或許可以把裡香火大的矛頭轉到我身上來吧,也就是把她針對醫師或護士長的情緒轉移到我身上,然後趁她對我發脾氣的時候,就可以讓她接受檢查了。 反正這是我常常在做的事情,也慢慢習慣了。 「我說裡香啊」 我一邊思索可能讓裡香發怒的詞句,一邊對她出聲。 受不了耶,真是個吃力不討好的角色是吧? 這可是我自己所選擇的喔。 第六卷 後記 今天早上,有只野貓潛入我家庭院連廊下,那是只滿可愛的黑條紋貓,但是對於貓一號而言,此舉只會被解讀成入侵地盤,因此連廊上下頓時吵得不可開交。其實也沒那麼嚴重啦,就只是兩隻貓喵、喵、喵地互相叫來叫去而已。反正隔著連廊,彼此也抓不到。即便如此,貓一號似乎很開心,牠一直都養在家裡(完完全全就是家貓一隻),偶爾來點這種刺激也比較好吧。另一方面,貓二號則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只管悠哉悠哉地曬太陽。唔,明明就是兄妹,這樣的性格差異是怎麼一回事啊? 就是這樣囉,一如往常地還是我這個笨貓痴橋本。 雖然有些依依不捨,不過《仰望半月的夜空》也終於出到最後一集了。即使再過一陣子就會出短篇集,但是就正篇面言,這本已經是最後了。話說回來,總覺得好不可思議。剛開始寫《仰望半月的夜空》時,根本沒想過後來會被「漫畫化」或「動畫化」。當時反而足已經做好會賣得比《ソバーヌ》糟的心理準備,在那種情況下動筆,能一路寫到今天還真是嚇了一跳。對於能夠從頭到尾看完這個普通故事的各位讀者,謝謝你們。在寫完正篇最後一集的現在,衷心對大家致上謝意。 其它也有好幾件事預料錯誤。 最初的構想中,根本就沒打算寫這一本。 我原先計劃的結局就是第五集那一本,也可以說故事至此已經劃上句點,因此或許有人會覺得這集是畫蛇添足吧。只不過,我已經忘記是在哪個時間點改變主意的,在撰寫《仰望半月的夜空》的過程中,開始想要撰寫本集。裕一和裡香生活的地方不是醫院,醫院應該只是個短暫停留之處,裕一和裡香也終於回到日常生活中。即便可能畫蛇添足,即便可能破壞故事整體美感,我還是很想寫出他們如何在那所謂日常生活的舞台上生活下去。 終點總有一天肯定會降臨的日常生活。 明知如此卻絕不放棄,只要普普通通地生活下去。 這遠比被接二連三的危機折騰還要艱難。 可是仔細想想,這也不只是裕一和裡香的故事呢。像我們也是,總有一天都會死。雖然不知道是明天、後天,抑或是數十年後,終點總有一天肯定會降臨。就這一點西言,我們和裡香所面對的命運沒有絲毫不同。也因此,我們或許也應該擁有裕一他們想要去擁有的心情吧。要相信自己能夠就此活到十年或二十年後嘛,這世界又存在著些許不確定感,恐怕我們也必須早點明白每個人都有可能隨時殯落吧。只不過,這是很難做到的,我也都常常忘記呢。 再來呢,就是接下來預定的計劃,《仰望半月的夜空》會在入夏前出版短篇集。屆時應該會收錄幾篇為《電擊hp》或廣播劇撰寫的短篇故事。然後,秋季時就會開始撰寫新系列作品。我打算以平凡的筆觸,描寫出就在我們身邊的平凡年輕人的平凡日子。還有,在這邊宣傳可能會惹電擊的編輯生氣吧,就在這第六集出書後不久,新潮社即將推出名為《流れ星ガ消えなぃぅちに》(預定二月底出版)的書。因為是單行本,售價有點高(註:日本的單行本一般指的是硬皮精裝的書籍),若各位讀者的金錢和時問方面尚有餘裕,請務必買來看看。那是個和《仰望半月的夜空》類似主題,不過是以不同角度描寫而成的故事。(註:以上為日本出版情報) 那麼,最後則要表達本人的謝意。一路走來,終於來到離終點還剩一小段距離的地方了,山本老師。只要一想到我們這對兩人組即將解散,就覺得非常寂寞,日後再找機會合作吧。負責設計的縑部先生,非常謝謝您每次所設計出的精彩作品,在此由衷致上謝意。德田編輯,我一直以來總是任性妄為,真是對不起。我會繼續努力,總有一天會讓您覺得能夠負責橋本的作品真是太仔了。 在這後記中已經是二度提起,不過還是要對於各位讀者致上最大的謝意!在撰寫《仰望半月的夜空》這數年間,每一天都過著身為作者理想中的幸福日子。再次向賜給我那樣幸福日子的各位致意,謝謝你們。我今後也將繼續寫出能讓大家樂在其中的故事。 橋本紡 第六卷 插圖 第七卷 雨(前篇)fandabgo 1 我和裡香就讀的學校也有「文化祭」這種東西,不過我們叫做「山上祭」,大概是因為學校在山上,所以才有這種名稱吧。雖然現在是三流野雞高中,但好歹過去也曾是伊勢數一數二的名校,歷史悠久。聽說這次的文化祭已經是第七十屆了。 要說這值得紀念的第七十屆山上祭讓人滿心期待嘛,當然不可能,我除了懶散還是懶散。 「我想回家了。」 我躺在實驗台上呢喃。 「不點名就好了。」 真有夠煩的。 為了防止學生逃跑,每天早上和傍晚都會在教室點名,就算早上有來學校,傍晚點名叫不到人也不算出席。對於沒參加社團活動,而且又因為留級在班上格格不入的我而言,這場文化祭實在有夠痛苦的。 啊呦,好想回家。 好想回家喔。 而且我也想回去玩剛買的電玩,第七關還真難,那個中魔王不管怎麼打都打不死。是要施展魔法,或是要用回覆藥呢?中魔王的第三輪攻擊那裡還真難應付。 啊呦,煩哪,全身無力、麻煩透頂、昏昏欲睡。 「裕一,你可不可以讓一讓?」 這句話從天而降,腳也被輕推一下。 「嗯?」 我抬起一張臉往聲音來源望去,只見司就站在那裡。還是那張悠哉悠哉的臉龐,雙眼顯得好細,還有拜全身突起的肌肉之賜,制服彷彿快要進裂似地緊貼在身上。 「我要在這邊貼相片。」 「相片?」 一起身,我盤腿而坐,然後伸出手。 「給我看看。」 「看得懂喔?」 「我最近還滿迷的,沒想到相片這東西很有意思呢,麻煩是麻煩,不過可以說很有深度吧。」 「這麼說來,你一直都隨身帶著相機耶,那台應該是很棒的相機吧。」 「很舊就是了。」 畢竟是父親生前使用的東西。遞來的相片照的是星空,只不過星星並不是點,而是線,該說是略呈弧線延伸吧。 「那個是怎麼照出來的呀?」 「我想是將相機固定後照出來的,你看,因為是星星在動。」 「喔,這樣啊。」 大概是將快門速度設定到「B(bulb)快門」,持續開啟快門約五分鐘。一旦設定「B快門曝光模式」,在按下快門的期間,快門都處於開啟狀態,這是單眼相機獨有的功能。 「真好玩,所謂的『B快門』還有這種用途啊。」 「你知道是怎麼拍出來的啊?」 「嗯,多多少少吧。」 把相片還給司後,我拿起放在腳邊的自己那台相機。NIKON的老古董單眼相機,當然不是什麼數字相機,連自動對焦的功能都沒有,不管是快門速度、光圈或焦距,全都必須靠自己手動操作。 我擺出拍照姿勢,不自覺將相機朝向門那邊調整焦距,就在焦距調好的時候,門扉開啟,裡香的身影頓時出現在被鏡頭擷取的空間正中央。 「啊,在這裡。」 小框框中的裡香突然大發雷霆。 「你在做什麼啊,裕一。」 「沒有啊,我在幫司。你看,司在幫天文社佈置,想說也來幫個忙。」 唔,幾乎都是謊話。 根本沒幫忙,只管躺著而已。 「騙人,那你為什麼坐在那種地方啊?」 當然,沒兩三下就被揭穿了。 哇,不妙,雖然這麼想,卻有另一個自己一直在按快門。裡香頂著怒氣衝衝的臉龐持續靠近,我一邊對焦一邊發慌,同時又照下一張。就在我想照第三張時,小框框已經是一片白,是裡香的制服,啊,該不會正好是她胸部附近吧?那就先照再說囉,可是靠這麼近,焦距好難調。 到頭來還是沒成功。 「痛、痛、痛!」 瀏海被一把抓住。 「幹嘛啦!」 「裕一大笨蛋。」 「為什麼?」 「說你笨蛋就是笨蛋。」 將相機的鏡頭往上移,小框框中出現裡香憤怒的臉龐,像這樣透過鏡頭看世界還真好玩。 但是,那台相機被拿走了。 「裕一你們班的同學都在找你耶。」 「咦?為什麼?」 「聽說是要看店,裕一不是也要負責嗎?」 「啊,那種事情先蹺頭先贏。」 我隨著一聲嘆息說。真受不了,文化祭弄什麼咖啡店,還有什麼會比這種點子更沒想像力啊?我的確有被分派到看店,可是想到要陪那些二年級小鬼、還要為這種校園活動瞎起鬨,實在有夠煩的。 「別說這個了,相機先還我。喂,妳在做什麼啊?」 「不馬上過去,我就把這個摔下去喔。」 裡香說著,雙手拿相機舉起來。 「掉下去的話,會不會壞掉啊?」 「笨笨蛋!妳在說什麼啊?一定會壞掉的!妳知道那東西值多少錢嗎?」 「那你就去看店啊。」 「少無聊了妳」 我看到裡香似乎要放手了,整個人直髮慌,完了,和裡香說任何無聊的辯解都是白費功夫,如果深信她只是裝腔作勢就太危險了。是的,裡香言出必行,而且完全聽不進任何辯解。 「啊,我去!我就說要去了!」 「真的?」 「真的!」 我說著從實驗台下來,穿上校園便鞋,把相片還給司。我偷偷觀望情況,只見裡香還舉著相機,雙眼瞇得細細的,看來她根本就不相信我。啊呦,會去啦,就說會去了。 「相機還我。」 「不要。」 「說到底,為什麼是妳來叫我過去啊?」 「我和二年級的高木同學擦肩而過的時候,被問說知不知道戎崎學長到哪裡去了,人家問我『裡香學姊知道嗎?』裕一蹺班,就要麻煩人家來代替你,你明不明白呀?這樣和強迫別人做事情有什麼兩樣呢?」 裡香出乎意料地正經。 明明任性地要命、旁若無人、天上地下唯我獨尊,完全不聽人家在講什麼,不過唯獨這方面格外中規中炬。 知道了、知道了,我說著伸出手。 「我會去的,把相機還我。」 「不要。」 「我這不是要去了?」 「我不相信你。」 就這樣,最後變成高舉相機的裡香押著我一起走向教室,週遭那些傢伙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們看,實在丟臉丟到家 「請問,裡香小姐。」 「怎樣啦。」 「我現在已經大徹大悟了,拜託把相機還我吧,從剛剛開始就被一大堆人盯著看,真的很丟臉,拜託還我吧。」 我用低到不能再低的低姿態試著拜託她。 裡香凝視著我,未了似乎很開心地邊笑邊說: 「不行。」 這個女人,有沒有人幫我治治她啊 2 谷崎吵死了,一直嚷著「戒煙、戒煙」吵死人了。可是只要一說「那妳也戒」,她就會皮笑肉不笑地頂說:「才不哩,因為我要在日本悠哉過日子啊。」那個不良女已經認定我會去了。明明什麼都還沒決定,當然啦「主治醫師」的頭銜是很有吸引力沒錯,總面言之一切都還沒決定。 因此,夏目吾郎有些厭煩地躺在屋頂上。 只要一想到谷崎亞希子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突然冒出來,就不能安心抽煙,如果被撞見,她就會立刻把攜帶式煙灰盒塞過來,強迫說:「好了,熄掉,馬上熄掉。」看她那副德行,短期內應該還嫁不出去吧,夏目吾郎這麼想,手上這根煙搞不好是最後一根了,他很寶貝地緩緩吸了一口,讓煙在肺部深處打轉,旋即又吐了出來。唉,沒辦法像谷崎一樣連吐三個煙圈,一個就已經是極限了。 話說回來,天氣還真好。 自己大概是一年前來到這個窮鄉僻壤的吧,以一路活了三十多年的歲數看來,什麼一年根本沒什麼大不了的,一回神就那麼幹脆地過去了。以前還會覺得十年好像永遠那麼久,現在卻已經明白那絕不是永遠,是的,時間總是這樣不由分說地流逝。不論你再怎麼大哭、再怎麼大叫,甚至不論是多重要的情緒都會被從不回頭的時間拋在腦後。 「唉,這樣也好。」 他試著出聲。 「這樣也好。」 是在對誰說呢? 話雖如此,這一年格外漫長,應該說感覺格外漫長吧。在那漫長的時間中,似乎以往只在窗戶另一邊不斷流逝的一切,全都回到自己這一邊來了。 朦朧的秋日天空。 輪廓不明的空氣。 香煙的煙霧。 如今,可以感覺到諸如此類的一切都已確實回到這邊,而自己正和那一切共生共存。 以前,並不是這樣的。 曾以為世界已經結束。 曾覺得世界已經消失。 不,是曾祈禱「快給我消失吧」。 小夜子靜靜沉睡的面容看來好平靜,甚至似乎還帶著笑意。其實,本來想要永遠把她的身軀留在這個世界上,但是令人心驚的殘酷事實是,身為醫師的他非常明白「遺體」這種東西會逐漸出現什麼變化。只要大概兩天左右,雙眼就會凹陷,皮膚會變得像蠟一樣,內臟開始腐敗慢慢變得不成人樣。他實在受不了看到那副模樣的小夜子,所以聽從旁人建議迅速加以火化。 在火葬場,他抱著裝有骨灰罈的桐木盒。 徹底吞噬她身軀的高溫尚未完全冷卻,手中的木盒仍留有餘溫,那就是自己最後一次感受到她的溫暖。 此情此景,讓他不由得回想起和小夜子初識那時候。 自己十七歲。 她也十七歲。 那時候的自己和她到底都在看些什麼呢? 「跟你說一件很好玩的事喔。」 也不記得是什麼時候了,總之是剛開始交往那時候,小夜子這麼說。 「怎麼啦?」 自己雙手插在口袋中問她。 冬天的博物館冷冷清清,寬敞的空間中就只有自己和小夜子。展示架上排列著一大堆樸素的瓷器或陶器,她偶爾會停下腳步,似乎很有意思地端詳著那些東西。 老實說,他對什麼瓷器或陶器一點興趣都沒有,只要她高興就好。 因為 在面露笑容的她身邊很快樂。 「就所有人啊,學校朋友啦,對我和吾郎交往的事都勸我『別跟他在一起了』、『別繼續交往了』。老實說,他們整天講個沒完,講到我都覺得煩了呢。」 「是喔。」 那還真是情有可原,如果自己也是小夜子的朋友,大概也一樣會好心地勸她「別繼續交往下去了」吧。自作孽不可活啊,無藥可救了。不過還是會覺得洩氣,就算明白也會洩氣。 他覺得彷彿正嚥下沉重的石頭時 「好了、好了,吾郎。」 小夜子拍拍他的肩膀說。 「提起精神來啊。」 「喔。」 「我非常明白喔。」 這真是格外慎重的一句話。他向她偷瞄一眼,小夜子滿臉笑容,而且那的確是一張了然於胸的臉龐。她不是在安慰自己,也不是在打馬虎眼,是毫無猶豫地全心相信自己。 「喔。」 一陣感動直竄心頭,自己還是頭一次體會到被人真心信任是這麼棒的一件事。 「喔。」 所以,也只能點頭而已。 「這個器皿好酷喔,顏色好漂亮。」 「」 「好開心喔,吾郎。」 他無論如何都說不出話來,只好姑且先握住小夜子的手,緊緊一握,她也緊緊回握。那小手使盡力氣回握的觸感讓人難以招架。怎麼可能放手,自己想,不論是到天涯海角、世界的任何地方,我們都要一起去。 然後,他們沉默不語,只管持續往前走,在那不甚寬敞的博物館裡繞了好幾圈,即便沒有任何言語,暖意還有其它一切卻確實存在。 步出博物館時,他才好不容易開口: 「嗯小夜子。」 「怎麼了?」 「我絕對不會再讓其它人有理由對妳說那種話,也不會讓妳受委屈,那個所以,我」 啪啪,肩膀被拍了兩下。 「我非常明白喔。」 又是那句格外慎重的話語,然後嫣然一笑。 「喔。」 好棒喔,雖然也搞不太清楚,總之就是好棒喔。 3 「肚子好痛,不想演了。」 藤堂真美在排練正進入狀況時扔出這麼一句話,讓話劇社長柿崎奈奈怒火中燒。她本來不想讓這女孩當主角的,雖然擁有舞台魅力,個性卻叫人抓狂,一旦缺乏幹勁,舞台就會被她搞得一塌胡塗。 這次好像就是沒幹勁。 聽小道消息說,好像一週前和男朋友分手了。唉,不用說也看得出來,那個男的大概是受不了真美的任性,無法繼續交往下去吧,這種戲碼至今不知道反覆上演過多少次,總之感覺上就是「又來啦」。 對於將高中生活全投入話劇的柿崎奈奈而言,為了那種事放棄重要的舞台簡直荒唐,可是畢竟人家是主角,少了她舞台就無法進行下去。文化祭第二天就要上演,換句話說就是明天。 事到如今也不可能臨時更換主角,所以現在非得忍耐不可。 「真美,妳好好演啦。」 雖然極力想保持冷靜,卻不自覺發出尖銳的聲音。 「我也知道嘛~」 那個語尾的「嘛」是怎樣,她是以為只要發出可愛的聲音就會獲得原諒嗎? 「可是真美情況不好嘛,人家想休息了。」 她很受不了這種用自己名字稱呼自己的女生,像她本身也是女生,無論如何就是做不出這種事。而且很不可思議的是,用自己名字稱呼自己的女生還很受男生歡迎,所以男生那種生物肯定也是笨蛋吧。 你們難道不知道那種女生的個性有多糟糕嗎? 因為真美「好想休息、好想休息」地嚷個沒完,最後拗不過她只好決定休息。這其中的分寸拿捏還真難,事實上應該直接對她怒吼「少給我撒嬌了」,但是一不小心逼過頭的話,真美就會更沒幹勁,一旦事情演變到那種地步,這個舞台不就更難成功了嗎?令人懊惱的是,真美的確擁有演員應該具備的魅力,該說光站在那邊現場就會隨之亮起來嗎?那是與生俱來的舞台魅力,單憑這一點就難以被他人取代。 她持續緊握捲成筒狀的劇本,靠在窗邊嘆息時,副社長相馬千佳走了過來。 「這樣下去不妙吧,這次的演出。」 她直接了當地道出內心感覺。 「妳也這樣想嗎?」 「是啊,真美這次大概不能用了吧,從剛剛開始就一直在看劇本,看樣子大概連台詞都沒有好好背起來。」 「大概吧。」 「明天就正式上場了耶,怎麼辦啊,社長?」 平常都是叫名字的千佳刻意用了「社長」這樣的稱呼,讓她覺得有點壓力。 胃部頻頻抽痛。 「以前也是這樣,真美只要正式上場就會配合我們的。」 「是『有時候』會配合我們吧?」 「」 「唉,反正社長是妳,就由妳全權負責了。」 千佳這女人,還真是毫不留情呀。 「妳也不想失敗吧,社長,這可是最後一場演出了。」 高中畢業後,應該就不能再像這樣演出舞台劇了,這次可說是高中生涯最後不對,恐怕是人生最後的舞台。練習發聲、熬夜推敲劇本、在緊張中迎接正式演出只要一想到這樣的日子即將結束,就會感到落寞得不得了。雖然當初是在勸說之下莫名其妙加入話劇社的,但後來卻逐漸樂在其中,要說把高中生活的一切全奉獻給這兩年也不為過,正因為這樣,就更想讓這次的演出成功。 但是,照這樣下去是不可能的。 以真美目前這種狀況,大概會變成一出有夠尷尬的話劇吧,週遭氣氛越是嚴肅緊繃,就越會突顯出真美的漫不經心,那種反差當然會感染到觀眾,結果不論是演出者或觀賞者都只會坐立難安而已。 猶豫再三後,她試著對千佳吐露心聲: 「乾脆把真美的台詞一口氣刪掉吧。」 「妳說『刪掉』是?」 「總之,那個女生光是站在那裡就夠有舞台魅力了,既然這樣索性就讓她站個徹底吧。她的台詞原本就只有開頭和後半段的部分,我們只要把開頭整段刪掉就行了,就從公主變得不能說話那邊開始。」 故事概要很簡單,某個國家有個美麗的公主,她的聲音宛如鳥鳴優美,全國上下都以公主為榮,國內外的求婚者也絡繹不絕。後來,一個壞心眼的魔法師出於嫉妒而奪走公主的聲音,失去聲音的公主鎮日絕望地以淚洗面。求婚者全都努力地想幫公主找回聲音,結果卻徒勞無功,最後好不容易出現一位青年,以魔法之語幫公主找回聲音。 「就從公主變得不能說話那場戲開始,然後由旁人說明前因後果。那樣的話,真美只要負責站著、或哭一哭就好了,根本就不需要台詞吧。」 「原來如此,可是戲劇長度不就縮水了嗎?」 「比起整齣戲缺乏張力要好多了吧。」 「說得也是啦,可是劇本怎麼辦?」 「我會想辦法搞定的,熬夜重寫就能趕得及明天演出,剩下的就只要大家同意了,因為要重新背台詞才行。」 「畢竟明天就要上場了耶。」 「只要有心,就一定可以辦到的。」 喔,千佳呢喃後陷入沉默。這招的確是兵行險著,根本就不應該是正式演出前一天的選項,拖到最後一刻才下定決心也是自己失策,理應及早捨棄真美的。 「真美不會鬧彆扭嗎?」 被說中痛處了。 「那個女生就只對這方面特別敏銳,她會察覺到劇本是因為她的關係才改的啦。」 「就算鬧彆扭也無所謂,反正她只要默默地站在台上就行了。」 「如果跑掉的話呢?」 「她不會跑掉的啦。」 她說出連自己都無法相信的話。 彼此認識畢竟也不是一、兩天的事了,千佳毫不留情地追究到底。 「我是說『如果』跑掉的話啦,真美以前不是跑過一次嗎?妳還記得那時候的事吧,雖然找到人代打,卻成了糟糕透頂的表演,不是嗎?我看會舊事重演的。」 「到時候就由我來演公主吧。」 「妳來演?真的?」 她明白自己滿嘴胡言亂語,自己才沒有扮演公主的舞台魅力,所以才會退居幕後不參與演出。但是,萬一真美真的跑掉,也只好這樣了。果然會變成最糟糕的舞台吧,無論如何總得先開幕呀。 那時候,她無意間察覺。 「那邊那個女生叫什麼名字?」 「咦?誰?」 「在後面參觀的那個女生,不是和水谷美雪在一起嗎?」 啊,千佳點頭。 「秋庭裡香,一年級卻已經十八歲了,其實和我們同年。」 「頭髮好長喔。」 她突然靈機一動,故事設定中公主的頭髮非常長,真美因為是中長發,所以有幫她接發,如果是秋庭裡香就能直接上陣了。 舞台魅力,有。 這點無庸置疑。 光是倚靠在後面牆壁上,都能立刻躍入眼簾了。教室中所有人都有意識到她,就連平常眼中只有自己的真美也有一下沒一下地偷瞄秋庭裡香。 真是很不得了的存在感。 「那個女生頭髮好長喔。」 大導演的熱血開始沸騰。 「嗯,真的。」 「公主的頭髮也很長吧,真美雖然有接發,可是畢竟是便宜貨,妳不覺得有點不自然嗎?」 「不會啊,都是這樣的吧,舞台上看不清楚的。」 「可是如果是直髮,就會更出色呀。」 好不容易,千佳似乎也會意過來了。 「這丟不,妳該不會是」 「只是想一想而已啦,妳想嘛,畢竟有備無患呀。」 不自覺地笑了,自己也還滿壞心的耶。 「這是為了真美跑掉的時候,能有個備案嘛。保險起見啦,保險起見。」 4 拿回相機、看了三十分鐘店,最後終於獲得解放時,肚子也餓扁了。雖然偷吃咖啡店裡要賣的三明治也是一招,可是那樣總感覺很差。當我飢腸轆轆地正想走出教室時,被人從後面叫住。 「戎崎學長。」 是當班長的那傢伙。 「謝謝你。」 他很有禮貌地低下頭。 「不會,本來就輪我當班。」 「是這樣沒錯啦。」 「還滿好玩的。」 我撒了個謊,隨即迅速走出教室。尷尬、實在尷尬,留級後已過了半年,如今在班上仍是格格不入。唉,這也是無可奈何的,慢慢地就會習慣怎麼可能嘛,今後同樣的日子仍將持續下去吧。 我一邊嘆氣,一邊在校園中閒晃,校內洋溢著辦活動的氣氛。有個模仿李小龍的團體甩著雙節棍,發出怪聲同時衝過走廊。二年C班也不知道吃錯什麼藥,就在教室公開演出超人戰隊秀,怪人漂亮的一記飛踢讓紅色超人應聲倒地,動彈不得,怪人和身邊手下見狀急忙趨前照料。隔壁的二年D班是俏女傭咖啡店,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扮女傭的是男學生、女學生則穿著男生制服,概唸錯得離譜的店內空無一人。來關心情況的女老師一走進店內,粗嘎聲音所喊出的招牌台詞「歡迎光臨!主人!」隨即響徹校園,女老師被嚇得往後傾,然後匆忙逃離店內。當我正在觀察那家店的情況時,竟和其中一名女傭四日相接,我在心底唸著「不妙」,一邊拚命倉皇逃逸。呼,還真危險。如果被硬拖進去,說不定會飽嘗地獄的痛苦。再怎麼說也不用穿什麼迷你裙吧?迷你裙!至少也應該先剃毛,不,那樣也很噁心。 我才在想這些時,身體側邊被戳了戳。 「嗨,戎崎。」 是山西,笑嘻嘻的。 「你來一下啦。」 「幹嘛?」 「別問這麼多,來就是了。」 顯得格外強勢的山西,把我帶到視聽教室,不知道為什麼入口處站的是柔道社的山崎,他目光銳利地掃向四周。視聽教室的門上貼著一張紙,上頭以四四方方的文字寫著「古典俄羅斯電影播映會」,古典俄羅斯電影?是從什麼地方弄到這種東西的啊? 「你饒了我吧,什麼俄羅斯電影。」 我想逃,山西卻硬是拖住我的手臂。 「不、不、不,很棒喔,俄羅斯電影。」 「這個無所謂,我肚子餓了。」 「肚子?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吧,那就是俄羅斯電影,那可是一部撼動人類,不對,是男人這種生物存在根源的電影喔。」 「存在根源?撼動?你是說俄羅斯電影?」 完全不了他在說什麼,我此時雖然如墜五里霧中,但是山西整個人認真到不行,雙眼異常認真,鼻孔也漲得老大。山西用力點頭,氣勢十足地把手放上視聽教室的門。 「進去囉。」 山崎對山西這句話點點頭。 「為什麼會有守衛啊?」 「讓女生跑進去就糟了啊。」 「女生?為什麼?」 這個疑問在進入室內的那一瞬間同時揭曉,視聽教室中所播映的恐怕是屬於違法的東西吧,至少可以確定絕對不是應該帶進校園的物品。在一百吋屏幕上所播映的那個比實體還大,響亮的喘息聲直接衝擊腦袋,整間視聽教室因為擠在其中的男學生所散發出的熱氣,讓人感到沉悶凝重。每個人都陷入沉默,只管凝視屏幕。 「怎麼樣?很猛吧?」 山西得意洋洋地說。 我嚥了口口水,點點頭。 「的確很猛。哇,可以這樣做嗎?」 「喔,嗚哇。」 「太誇張了吧。」 「嗯,竟然可以那樣。」 「哇。」 我和山西就只能像白痴一樣,一直重複這些話。的確,那真的是撼動人類,不對,是男人這種生物的存在根源。好猛喔,俄羅斯電影好猛喔,不對,不是俄羅斯電影。 我約裡香去看話劇社的采排,其實本來是想和世古口到處逛逛看節目的,可是他一直都在幫天文社弄東弄西的。真是的,世古口他人面還真廣呢。 「沒想到世古口,竟然很受歡迎耶。」 終於忍不住抱怨。 「一大堆人都會來拜託他。」 「因為他很溫柔呀。」 「說的也是,不管對誰都很溫柔耶。」 終於忍不住嘆氣。 呵呵,裡香笑了。 「怎麼了嘛?」 「沒什麼啊~~」 「很討厭耶。」 我用身體撞她一下,裡香也撞回來,在這撞來撞去的過程中,好像也跟著開心起來,彼此都發出嗤嗤笑聲。裡香她有喜歡的人,而我也有,莫名地就是能夠瞭解那種情緒。我們都是女生、又是同年,裡香大概也像我一樣,常常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煩惱、迷惑吧,一定也有過滿腦子只想著某人而失眠的夜晚。 「小裕跑哪去了呢?」 好了,該我稍微反擊一下了吧。 「誰知道啊,跑哪兒去了呢?看店時間也差不多該結束了,再過一會兒應該就會開始過來找我了吧。」 「妳還真放心耶。」 「因為裕一就像狗一樣啊。」 「他不來,妳會覺得寂寞吧?」 「哪會啊」 那死鴨子嘴硬的聲音有點可愛,雖然表面上極力保持著鎮靜,其實卻覺得不好意思。呵呵,我壞心眼兒地笑了,這次換裡香撞我的身體,我當然也撞回去,然後兩人還是像剛剛一樣又嘻嘻哈哈地笑了。 找一天好好地問問裡香吧。 是不是曾有過失眠的夜晚。 我們兩個倚靠在牆上,看著眾在講台附近的話劇社學生的一舉一動,一低頭,長得有點長的頭髮就垂下來,讓面頰感覺癢癢的。從髮絲間隱約可見我和裡香的雙腳,兩人都不是大人的腳,而是孩子的腳。再過一、兩年,腿部線條也會稍梢改變,到時候雙腳就不再是這個模樣,會徹底變成大人了。而我那雙從一年級穿到現在的校園便鞋,已經變得髒兮兮的了,裡香的卻還很潔白,要穿到像我這雙這麼髒還要兩年半,在這段期間裡香都要持續來上學。一想到這裡,就會覺得很羨慕裡香。 「好好喔,可以繼續來上學。」 髮絲一邊東搖西晃的,我試著說出這樣的話來,東搖西晃的僅止於髮絲而已嗎? 「裡香,妳還有兩年呢。」 「我會好好享受的,高中生活。」 「好好喔,要不要跟我交換?」 「才不要哩。」 兩人的聲音都隱含些許笑意,到底為什麼會這麼樂在其中呢?雖然也搞不清楚為什麼,可是我說不定是因為能像這樣和裡香交談而感到開心。 「對我來說,這是最後的文化祭了呢。」 「覺得寂寞嗎?」 「有一點,對於完全的結束總會覺得寂寞吧。」 「說得也是。」 在她回答前,隔了好一會兒的沉默,我對此沒想太多又繼續說: 「這是裡香妳第一次的文化祭耶。」 是的,別想太深才好,像裡香應該也不希望任何事都務求甚解吧,所有的一切並不一定全都得化為語言才正確。 有時姑且模糊以對(或者該說是敷衍帶過?)反而是好事。 「嗯,第一次。」 「覺得怎樣?」 「很好玩呀,大家都展現出和平常不一樣的另一面,其實偶爾舉辦這種活動也很好啊。該說是『日常』和『非日常』嗎?」 「『日常』和『非日常』啊。」 兩人接著什麼都沒說,只管發呆,射入午後教室的光柱中,有無數的塵埃飛舞,窗櫺及書桌的影子落到地面上,仔細一看那些影子正緩緩拉長。從髮絲間窺見的裡香臉上,掛著淺淺笑意,似乎像這樣沒什麼大不了的時光都會讓她開心得不得了,她雙眼所見的風景或許和我的有些不一樣吧。 日常和非日常 擁有明天、擁有後天,我就像這樣理所當然似地相信自己擁有未來,不論任何人都是這樣的吧。明明害怕這世界的不確定感,然而有時卻又心存僥倖,恐怕那樣也活得比較輕鬆吧。與其隨便亂想裹足不前,不如什麼都不想地邁步向前反倒走得長遠。但是,還是有人無法背負這種命運,不論是明天、後天,甚至是今天都無法信任,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活在當下,那到底是什麼樣的心境呢?是覺悟抑或是放棄? 我一邊搖晃著身軀,同時望著同樣搖晃的影子。頭髮及頭髮的影子同樣隨之搖晃。雖然也想要問問裡香,但是又覺得還是別問比較好,是的,有些事或許還是曖昧不明的比較好。 好不容易,裡香先開口: 「所謂的『話劇社』平常都是像這種感覺嗎?」 「這種是」 「氣氛很沉重。」 「嗯,這麼說起來好像是這樣耶。」 話劇社感覺上似乎的確進展得不順利,社長柿崎在生氣,演主角的是個只知道她長什麼樣子的女生,那個女生也一副不高興的樣子,社員則是個個悶悶不樂。明天就要正式演出了,這樣子沒問題嗎?不久後,有部分社員大概是不知道該如何消磨時間吧,索性開始發聲練習,A、E、I、U、E、O、A、O,慎重其事地張大嘴一個個發出那些音。一回神,裡香和自己的嘴巴也跟著動了起來,KA、KE、KI、KU、KE、KO、KA、KO,沒發出聲音就是了。 我和裡香四目相接,裡香似乎覺得很有趣地笑著,一邊動嘴巴,我也跟著笑了。當我們悄悄跟著做發聲練習時,柿崎走了過來。 「水谷,妳來一下好不好?」 我沒想到有人會跟我說話,嚇了一跳。 「沒問題,可是什麼事啊?」 「妳來這邊一下。」 我被叫到稍遠處。 「什麼啦。」 「在妳旁邊那個是秋庭同學吧?」 「裡香怎麼了?」 「有事想拜託她,可不可以幫我們傳個話?因為我都沒和秋庭同學說過話耶。」 「什麼啊,要拜託什麼東西?」 那回答讓我大吃一驚。 「那種事情,我覺得應該是不可能的吧。」 「沒問題的,就只是站著而已。」 「就跟妳說不可能了。」 「反正妳就先跟秋庭同學說說看嘛。」 都已經被死纏爛打地拜託成這樣了,也不好意思再拒絕,更何況要不要接受,也得讓裡香白己決定。 裡香,我叫她名字。 可能聽到自己的名字嚇了一跳吧,裡香滿臉問號。 「這個女生叫柿崎,說有話想跟妳說。」 「臨檢~~!」 某人大叫。 「鬼大佛來了~~!」 緊接著,視聽教室的門被敲得咚咚作響的聲音迴蕩在整個空間,「快開門!」、「你們這些傢伙,到底在這裡搞什麼東西」一個粗嘎的聲音隔著門扉響起,那正是鬼大佛沒錯。「老師這沒什麼,」、「我們只是在看俄羅斯電影,」、「一刀未剪的高格調俄羅斯電影。」耳邊傳來山崎隱約透露心聲的悲痛叫嚷,不過就在地板彷彿遭受重擊般,發出一陣地鳴般的聲響後,就再也聽不到山崎的聲音了,雖然山崎本身在三重縣高中柔道界也是出了名的猛男,但是碰到鬼大佛這種角色,畢竟還是屈居下風。 「山崎~~!」 又有某人大叫。 「你那男子漢的氣魄,我們都確實感受到了~~!」 「山崎~~!」 「慘了!快逃!」 「從哪裡逃啊!這裡可是三樓耶!」 「屋簷啊!沿著屋簷到隔壁教室去!」 「也有這一招喔!」 「山崎~~!山崎~~!」 教室內陷入一片恐慌,一旦被發現在這種地方看這種東西就會被開除的。有人打開窗戶正想沿著屋簷逃到隔壁教室,有三個人抱著大量錄像帶從放映室飛奔而出,那三人抱著錄像帶沒頭沒腦地在教室裡亂竄,另外還有七名勇士拚死抵住視聽教室的門。「屏障、快築起屏障」,有人大叫,不久後視聽教室的門碰一聲地被重重撼動,大概是失去耐性的鬼大佛直接用身體撞門吧,抵住門扉的其中三人沒兩三下就被撞飛出去,只剩下四個人勉強頂住。 「戎崎,慘了!」 「喔!」 我和山西見狀便急忙衝過去,另外還有數人也跟著一起衝過來,總共加起來約莫十人拚命抵住門扉。 「快一點!從窗戶逃呀!」 我轉頭對抱著錄像帶的那夥人大叫,只要把證據藏起來,大概就能勉強一問三不知、裝傻裝到底吧,很幸運的是這不像抽煙,並不會殘留煙味。「橫隊進攻,把手臂挽起來吧。」隔著門扉聽到鬼大佛這麼說。「用身體撞,直接把那什麼門給撞破。」 「來囉!」 山西以悲壯的聲音大叫。 「對衝擊防禦!」 「喝!」 我們抵住大門的所有人齊聲吶喊,使出渾身力氣。大門那邊傳來男老師隊伍的叫聲,他們一邊「喔~~」地吼叫,同時挽著彼此手臂衝過來。隨之而來的是遠遠超乎想像的猛烈衝擊,被稍微撞開的大門一角恰巧碰到我的額頭,整顆頭頓時一片空白。 「不要退縮!第二波,要來囉!」 「喔!」 「不會讓你們稱心如意的!」 「別想進來!別想進來!」 我們勉強挺過再次的衝擊,但是有一個人因肩膀承受不了衝擊而呻吟脫隊,接下來又因為老師們持續的身體衝撞,我們寶貴的戰力一一不支倒地,我被撞傷的額頭也開始滲血。 「快一點!還沒好喔!」 我回頭確認情況,運輸部隊已經開出一條沿著屋簷邇到隔壁教室的退路,正以接力方式快速運出大量的錄像帶。到底要花多久時間才能把那些東西全都運出去呢?我們究竟還要承受多少次身體衝撞呢? 沒辦法了撐不住了 眼見堆積如山的大量錄像帶、陷入混亂的運輸部隊,放棄掙扎的情緒逐漸湧上心頭,這樣下去是撐不到最後的吧。 「戎崎,來囉!」 「喔!」 但是,現在已經沒有多餘時間思考,男老師隊伍的突擊實在過於猛烈,目前可以確定那邊有鬼大佛、體育的島村、橄欖球社顧問加藤加入,從吆喝聲分析好像連物理的田島或國語的濱崎,還有英語的仁志田都加入了。單憑「衝鋒陷陣、殲滅敵人」(註:出自《古事記》安倍仲麻呂和歌作品,二戰期間被選為日本陸軍紀念曰鼓舞軍心的口號)的信念,男老師隊伍一再突擊,就在那每一擊的過程中,防禦的男學生也一一脫隊。本來體型就已經差人家一大截,對方又可以藉由助跑加強突擊力道,相對地我們這邊卻只能死命抵住門扉而已。雖然情況很明顯對我們不利,但是一個人倒下又會有另一個人補上,兩個人倒下又會有另兩個人補上,所以勉強還能維持勢均力敵。很幸運的是我們擁有齊聚於視聽教室中男學生的色心不,是人數,即便體格或馬力屈居劣勢,不過以軍隊數目面言是我們這邊居上風。 既然我們這邊很辛苦,他們那邊應該也很辛苦才對。 撐下去,撐得下去的。 眼見在每次突擊後減少的同伴身影,我和山西心頭不,是所有防禦大門的男學生心頭就會反覆出現同樣的念頭。 「好了,全運出去了。」 好不容易才聽到運輸部隊的聲音。 「俄羅斯電影!快點在屏幕上放俄羅斯電影!」 「有『我的村莊曾是戰場』耶!還是要放『安得烈?盧布耶夫』?」 「笨蛋!你這個電影宅男!現在根本就不是說那些東西的時候吧!」 「什麼都好,放就是了啦!快一點!」 「好了!放了!」 「好了,戎崎!」 但是,我們這批防禦部隊沒有任何人想離開這道門扉,這已經和什麼電影沒關係了,現在哪管那些啊,白痴。那才不是問題呢,事到如今拚的就是一口氣,這是男老師對抗男學生的總體戰不,是男人對男人賭上靈魂的戰鬥,少在那邊多嘴。 絕對不會讓你們開門的! 死守! 隨著男老師隊伍逼近時所發出的吶喊,我們也發出吶喊回應。 「喔喔喔喔喔~~!不會輸給你們的啊啊啊~~!」 5 「山上祭?」 谷崎亞希子聽到這個字眼時歪著頭。 「那是什麼東西啊?」 「就是裕一他們學校的文化祭啊,那裡也是我的母校呢,雖然是隨處可見的普通文化祭,妳就去看看怎麼樣?」 跟她說這件事的是後進護士久保田明美,兩人正好在準備點滴。雖然是很單純的作業,不過絕不能掉以輕心,一旦不小心出錯可是會鬧出人命的。明美她年輕歸年輕,手腳卻很利落,一一將藥水混和,很明顯地就是比她這邊正確迅速。她稍微在心底咂舌,我這人還真是粗手粗腳的耶,雖然早就明白了。 「可別算我一份喔,我從以前上學的時候就很討厭學校,現在也不想去,光看到校舍就想逃了呢。」 「可是我想去耶,因為我以前很喜歡學校。」 「那就去看看啊?」 那天要上白天班呀,明美似乎很遺憾地說。 「文化祭喔。」 學生時代,那種活動翹掉是理所當然的,想到學校那些活動就煩,根本不想參與,自己又沒加入社團。如果沒記錯,早上點名一結束就會立刻跑到屋頂去,整天和朋友玩花牌(註:日本傳統紙牌遊戲,由一至十二月代表性植物為花色的四十八張牌,變化出不同的遊戲規則)。不論是一年級、二年級,或三年級都重複著同樣的事情,戰績呢,輸、輸、大勝總共大概就贏了兩千圓吧,不對,也很難說吧。 「我以前是話劇社的喔。」 「咦,是喔。」 她覺得很意外,明美總而言之就是個樸實的女孩,頭髮是漂亮的黑髮,也不太化妝,交代她的事情總會很認真地處理好,不過就是不夠機靈。當患者滿嘴胡說八道時,也沒辦法當場做出判斷,常需要拜託他人,總之呢,就是和自己完全相反的那種人。她實在無法想像那樣的明美,站在舞台上發出響亮聲音的樣子。 大概是心中所想被察覺了吧。 「常常被人家說不是這塊料就是了。」 明美很不好意思地笑了。 「可是,就只有站在舞台上的時候才能覺得自己變得不像是自己。」 「妳是說完全投入角色嗎?」 「也不是那個意思。」 只見明美秀氣的圓圓小手將安瓶刺入點滴袋,注入規定的份量後迅速拔出,然後又繼續下一瓶。仔細一看,不論是使用前或使用後的安瓶,都整整齊齊地照順序排列,所以才能又迅速又正確。只不過,要像那樣排列好,事前大概要花一番功夫準備吧,如此看來這個人到底該說是機靈還是不機靈呢? 「該說是呈現出真正的自己嗎?」 「啊,原來如此。」 有時開著SILVIA奔馳在空蕩蕩的道路上,有那麼一瞬問所有思緒會突然放空,不論是手臂或雙腳都和車子融為一體,簡直像化為同種生物一般,只管跑在眼前筆直的道路或婉蜒的彎道上。像那種時候,自己是自己,同時又不是自己,和某種更龐大的東西緊密相系,世界、或是時間什麼的總之搞不太清楚啦。 她所說的就是那麼一回事嗎?不對,大概有點不一樣吧。 「有三年級的學生請我去看話劇演出,我雖然很想去看,可是要值日班,谷崎小姐可以代替我去看看嗎?」 「代替呀」 總覺得提不起勁。 「和夏目醫師一起去怎麼樣啊?」 「啊?和夏目?為什麼?」 「你們感情不是很好嗎?」 等一下,才不好呢,我們感情根本就不好啊。 「我問妳喔,該不會是出現那種謠言了吧?」 她戰戰兢兢地試著問。 有啊,明美笑說。 「妳自己沒察覺嗎,谷崎小姐?」 「完全沒有。」 「這點還真像谷崎小姐的風格呢,真讓人有點羨慕耶。」 「羨慕?」 「妳不是完全沒察覺嗎?要是我的話,對那些遙言會很敏感的呢。」 「妳啊,是太神經過敏了啦。」 這我也知道啊,明美低語,張開嘴後嘟起的雙唇是想再說些什麼呢,還是正想閉上嘴巴呢,亞希子暫時等了好一會兒,明美終究還是陷入沉默。總之,她就是這種類型的人呢。 好多事情全都會憋在心裡。唉,人都是這樣,即使很明白,不論如何就是束手無策,像她也是,對自己本身的粗野再明白不過,不過就是沒辦法變得謙和有禮。 「如果可以把妳跟我加起來,再除以二就好了呢。」 「搞不好只會分到彼此最糟糕的部分耶。」 「哇,那就糟糕透頂了。」 兩人笑了,手邊作業就快結束了,到時候就得帶著點滴巡病房,那是一段必須一邊擊退臭老頭鹹豬手攻擊的艱難路程。 「我和夏目之間什麼都沒有。」 「是那樣的嗎?」 「我們不是男人和女人之間的感覺,該說是『哥兒們』嗎?嗯,對耶,『哥兒們』可能是最貼切的吧。」 休息時間一到屋頂,那個「哥兒們」就睡在那裡,雖然是個大帥哥,睡相卻像個大傻蛋。開開的嘴巴就像魚嘴,本來想把煙蒂或什麼扔到他嘴裡,可是一想到這麼搞再怎麼樣都會把他給惹毛的,所以自我克制了下來;想在他額頭塗鴉的衝動,也自我克制了下來。她一屁股坐在離他不遠處,抽起煙。 夏目不知道說了些什麼。 「嗯?起來囉?」 她試著問,不過沒有回答,好像是在說夢話,隱約覺得是女人的名字 她凝視他那副呆呆的睡相好一會兒,視線移至秋季朦朧的藍天。 「文化祭啊。」 果然提不起什麼勁去耶。 而且還是和夏目一起去? 還不如饒了我吧。 戰鬥持續著。男人與男人的鬥魂隔著一扇門彼此衝撞,戎崎裕一在激烈衝擊之下被撞飛出去,頭部碰到地板,視野逐漸變成一片白。但是不去不行,朋友們,朋友們正在戰鬥,戎崎~~戎崎~~朋友叫嚷著。即便腳步踉嗆,戎崎裕一起身再度抵住門扉,即便負傷也要加入戰線。數目逐漸減少的戰友以笑容迎接他,其中還有朋友笑著豎起拇指,戎崎裕一當然也露出笑容、豎起拇指。其中也有朋友對他眨眼,戎崎裕一當然也回眨了眼。被突破防線已是時間早晚的問題,眼看著逐漸分出勝負,這扇門不久後就會被攻破吧。但是,我們要戰鬥到最後一刻,因為如今只有戰鬥才是我們的大義。 聽完話的秋庭裡香大吃一驚。那個叫什麼柿崎的熱血沸騰地說了一大堆,「只要把劇本稍微瞄過一遍就好了」、「我也知道這很亂來啦」、「真的,別把這事看得這麼嚴重」、「我不是說非做不可啦」、「可是,妳看,只要妳能先幫我們看看劇本就很感激了」,對方看來好拚命,硬是把劇本塞過來。「不好意思」,根本就不是水谷美雪的錯,她卻跟自己道歉。「應該是不可能的吧」、「妳可以不用管柿崎說什麼啦」、「沒想到那個女生這麼硬來耶」。秋庭裡香當然也覺得這不可能,對方根本就是硬來,莫名地還是翻了翻劇本,有句話映入眼簾,同時看到一旁補充書寫的設定。突然間,有什麼在心中的位置改變了,只是看看而已,好吧,就只是先讀讀劇本罷了,僅此而已,沒關係。 某個秋季非常晴朗的一天就這麼過去了 第七卷 寄情之處 find my way home 1 伊勢附近能飆的道路很多,畢竟這邊屬於叫什麼沉降式海岸的,沿海道路不論到哪裡都得左彎右拐,而且還有高低起伏。由於是鄉下地方,車子又少,有時甚至從頭飆到尾都沒有半輛車交錯而過。也因此,對於谷崎亞希子西言,伊勢這地方住起來還真的滿舒服。 今天走的是伊勢連接志摩的「天際公路」,她雖然比較喜歡「珍珠公路」,不過這一條也不賴。連續都是有點難度的彎道,再加上路況不佳,不能掉以輕心。 早晨的山路有些霧濛濛的,沒有對向來車,她靈活運用檔煞及油門,順利駛過一個又一個彎道。那是種人車一體的感覺,車子就如同她握手或伸腳般地活動,車輪的抓地力、煞車的強弱、引擎的低吼那一切的一切都能確實感受。 「芝浦奶奶之前明明都還那麼有精神呢。」 她冒出這麼一句話。 「一直到昨天都還在笑呢。」 和緩描繪出S型的路段,半途有段下坡,然後往上爬升。她剛拐過頭一個彎道就踩油門,享受著略帶危險的放縱,朝第二個彎道挺進。車輪緊貼柏油路面,她品嚐那樣的感觸,而且為了將其轉化為更確定的感覺,進一步提升引擎轉速,贊,完美的過彎曲線。 爬上頂點後,決定順著坡度緩緩溜下去。冬天的山上一片清冷蕭瑟,闊葉樹的葉子已經完全凋零,變成光禿禿的模樣。其中點綴著幾抹杉林黯淡的綠意。唉,身體還是有些吃不消吧,才剛值完夜班,其實應該趕快回家睡覺的。 唉,這也沒辦法呀。 嗯,真的沒辦法呢。 一回神,自己已經再度踩下油門,渦輪增壓器發出低吼後,衝進眼前的曲線。這是難度隨著每個彎道逐漸提升的急轉彎路段,身軀被壓得深陷座位,一邊忍受著恐懼以及重力的壓力一口氣衝過去。緊接著,就在視野豁然開朗的瞬間,她倒油一口氣,因為紅色的尾燈光芒頓時躍入眼簾,是前方車輛,好近,近在咫尺。 危險! 她慌張地踩下煞車,車尾隨之偏擺,車輪發出和地面摩擦的討厭聲響。怎麼會到現在才察覺呢?之前應該就能看得到這輛車呀。 前方車輛是銀色的CAMRY,唔,也就是叔叔級開的車啦,怎麼會挑這種時間在這種地方跑呢?是要在前面那個視野開闊的S型彎道超車呢,還是跟在它後面算了。怪了,可是怎麼搞的啊,那輛CAMRY飄得有夠快的耶,那款CAMRY根本就不是適合跑山路的車呀。 「到底在搞什麼東西啊?」 她低喃。那輛CAMRY似乎也打算挑戰競速,感覺上都已經勉強加速,卻似乎完全無法征服這路段,根本就沒掌握到踩煞車的時機,加速也是完全不夠力,看來好像就連基本的「外進外出(outinout)」技巧都不懂。 很危險耶,那種開車方式。 況且想開CAMRY挑戰這邊的路段原本就是個錯誤,那是悠閒地開在鎮上的叔叔級車呀。不僅懸吊繫統過軟,剛性也沒有那麼高,哇,剛剛往右偏咧,差那麼一點點就要撞到護欄,連看的人都要捏一把冷汗了。 好不容易來到原本想超車的S型路段,不過還是沒有超車,她拉開一段足夠的行車間距,跟在那輛車後面。銀色的CAMRY之後仍足以相當不穩定的樣子持續往前衝。 她直接尾隨眼前的大車尾開向瞭望台。 駕駛CAMRY的是個年輕男人,不過要說年輕嘛,其實也不年輕了吧,和自己差不多,二十五或二十七歲吧,大概就是那樣的年齡。他穿著有點俗氣的襯衫,一路上畢竟都提心吊膽的吧,只見他似乎筋疲力盡地靠在車上。 她把車停在瞭望台的停車場後,到自動販賣機買了兩罐熱咖啡,亞希子走向CAMRY。 「早啊。」 發出聲音的同時,她輕輕扔出罐裝咖啡。 「咦?哇!」 CAMRY小子漏接了,隨著咚的一聲,罐裝咖啡掉落地面。唉,不僅開車技術差勁,似乎還欠缺運動神經呢。唉呀呀,她邊想邊將手上剩下的咖啡遞出去,自己撿起掉到地上的那罐。 接著對一臉愕然的CAMRY小子說: 「我請客。」 然後打開罐裝咖啡,喝了一口。 「謝謝謝。」 那張臉看來似乎有些怯懦,戴著細框眼鏡,短髮,確實很像開CAMRY的那種類型,和一大早開車攻頂的舉動實在不相稱。 「讓妳破費了。」 他很有禮貌地說完,打開咖啡罐。 「你啊,在做什麼呀?」 「咦?我嗎?」 「沒有其它人了吧。」 對方似乎很緊張,只好先笑一笑。 「就只有你和我。」 CAMRY小子臉上浮現苦笑。 「那倒也是。」 「嗯。」 「這就叫做山路甩尾嗎?我就是想嘗試看看山路甩尾,可是開起來還真難耶,根本就沒辦法跑得很順」 「我剛剛一直在後面看,那樣開車很危險喔。」 「咦?妳剛剛都看到了?」 「你沒發現嗎?」 「沒沒有。」 唉,也是啦,整輛車都不穩成那樣了,應該也沒有多餘心思確認後方吧。嗯?那樣不是很危險嗎? 「我這可能是多管閒事啦。」 「嗯。」 「很危險的,以後別這樣了。如果只有你出意外還好,不過也可能會波及到其它人耶。」 「說的也是」 「如果要飆的話,也應該配合自己的能力去飆,你根本就不懂這方面的事情吧。」 年紀也不小了,只見他雙肩頹然落下,手中的罐裝咖啡看來格外寂寥,耳邊響起從山中傳來的鳥鳴。她視線往右移,那裡就是開闊的伊勢灣,一直以來不知道看過多少次的風景,清晨、白天、深夜、十九歲、二十三歲、二十五歲的現在。不論什麼時候看都一樣,也不論什麼時候看都不一樣,轉頭回去一看,CAMRY小子仍然垂著雙肩。喝了口咖啡,吐出來的氣息簡直就像是嘆息,不對,根本就已經是嘆息了。不知不覺開始可憐起他來了。 「對不起,我說話有點重。」 「不會」 「這就是我的壞習慣呢,嘴巴總是這麼壞,每次都因為這樣把人家惹毛耶,老被念說思慮不周。明明做的就是需要嗯慮周到的工作,不過就是沒辦法做到,真傷腦筋。」 「工作請問妳是在做什麼的啊?」 「護士,看不出來吧。」 「沒有這回事。」 「沒關係啦,別這麼客氣,反正都常被人家說不適合做這一行了。」 「不,真的沒這回事。」 CAMRY小子非常堅決、嚴肅地說。 「我覺得妳很適合喔。」 「是嗎?」 「是的。」 又是非常堅決地點頭,那不是敷衍性的點頭,也不是安慰或隨著當場氣氛脫口而出,都不是。看起來怯懦,實際上卻很堅定嘛。雖然想跟他道謝,可是刻意說出「謝謝」兩字感覺上也很奇怪,所以亞希子姑且先喝了口咖啡。大概是因為累了吧,甜得要命的罐裝咖啡感覺很好喝。 「妳看起來很累耶。」 「嗯。」 「該不會整晚都在工作吧。」 「是啊。」 又一口。 「才值完夜班。」 「辛苦妳了。」 「謝啦。」 「當護士真的很累人吧,像我奶奶之前也是住院,說是住院,幾乎算是長期住在醫院裡了,大概住了四、五年吧。我家奶奶又任性又囉唆,可是護士小姐完全沒有流露出不耐煩的表情,幫我們照顧奶奶,直到最後,一直都是那樣。我當時覺得能夠做到那樣還真有點厲害耶。」 「奶奶後來死了嗎?」 「嗯,最後感覺上都已經很衰老了。」 「怎麼了?」 「老奶奶她,死了。」 「咦?」 「一個叫做芝浦的患者,昨天夜裡斷氣了。她和你的奶奶一樣,已經住院住了五年,是個醫院早已經變得像家一樣的人,在醫院裡像這樣子的人很多就是了。醫院感覺上就像間大雜院,還會和隔壁床的人交換橘子或點心之類的。」 「啊,我懂,我奶奶以前也是那樣。」 「因為情況已經很糟了,家人也都做好心理準備,何況都到了可以說是『活夠久』的年齡。當然,我們醫護人員也都很明白,畢竟是醫院嘛,三天兩頭就有人死,說穿了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 罐裝咖啡冒出些許熱氣。 「最後和芝浦奶奶說到話的人是我,就是昨天傍晚,她對我說什麼『亞希子不結婚嗎?』我還是以平常一樣的調調,輕鬆開玩笑說『比起男人,我還比較愛車子,所以還早的很呢~』她問我『那相親怎麼樣?我來幫妳介紹好對象喔~』我就說『不是有錢人我不要!』我們就為這種無聊的事情笑了。唉,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啦,平常都是這樣的。」 是的,習慣了,人會死這件事,如果每次都要耿耿於懷,護士這工作是做不下去的。應該盡快讓這件事就這麼過去,而且仔細想想自己還能怎麼樣呢?芝浦奶奶是像睡著似地斷氣,家人後來也都趕來了。有時候就算聯絡上也有人不來的,可是芝浦奶奶的家人卻沒有那樣。奶奶去世後,她的兒子也哭了。總之是很幸福的死亡方式。 亞希子沒完沒了地叨念這些無所謂的事情,CAMRY小子頻頻點頭、靜靜傾聽。 一回神,手中的罐裝咖啡已經徹底冷卻。 「然後呢,後來怎麼樣了?」 「就那樣而已。」 她試著笑,她自己也很明白沒能笑得很自然,啊呦,為什麼會說這些事啊。 「真的就那樣了,很無聊吧,對不起。」 「才不無聊。」 「是嗎。」 「是的。」 一看向他,他的視線堅定不移,原本以為他只是個軟弱的人,結果卻不是那樣,根本就很像個男人嘛。 一想到這些,莫名地害臊起來。 咦,他在留意手錶耶。 「你該不會是在趕時間吧。」 「嗯,算吧。」 該說怯懦呢,還是人太好呢,反正說的淨是些苦水,直接打斷不就好了。 「不要緊的,開快一點應該就趕得上。」 「那就好,可是你可別開太快呀。」 「我知道。」 看他堅定地點頭,也就放心了。 「我也要回去了,那我在後頭跟著。」 「好。」 對他放心是個錯誤,十五分鐘後CAMRY在山路半途失控打滑,迎面撞上了護欄。 2 CAMRY小子的名字是中原義晴,那個名字如今正清清楚楚地寫在市立若葉醫院506號房的門牌上。也就是說呢,趕赴事故現場的救護車把他送到若葉醫院來了,話雖如此傷勢並不嚴重,由於事故發生後出現輕微意識不清的現象,須要大致檢查一下而已。 中原義晴 亞希子定神凝視以潦草字跡這麼寫著的門牌,義晴,還真像是古代武官的名字耶。但是,實在沒想到會送到自己這間醫院來呢,該說是尷尬嗎,怎麼形容才好呀,感覺上是不好意思呢?還是大事不妙呢?連自己都再清楚不過的事實,谷崎亞希子個性粗魯,從不在乎枝微末節的小事,即便察覺也不在乎。然而對於事故原因,雖然也只是一部分就是了,只要想到自己可能牽扯其中就不可能不在乎。而且,她就只有對於車子的相關問題特別敏感。 實在沒臉面對他耶 雖然有幫忙送院後的緊急處置,不過從那之後就再也沒見過中原先生,也不能說她完全沒想過最好別打照面,但是只要谷崎亞希子還是護士的一天,就不可能逃避。況且,「想逃的時候偏不逃」是谷崎亞希子的原則,如果現在逃避,以後不就更沒臉面對人家了嗎? 「呼。」 她深呼吸一次,敲敲開著的門。 「中原先生,打點滴。」 「啊,好。」 躺在床上的中原先生撐起上半身,將手上的書放到枕邊的動作非常謹慎。 「這量還堪滿多的,可能要花點時間喔,請問要不要先去上個廁所?」 啊呦,為什麼會用敬語啊,可是自己是護士,而中原先生又是病患,不能像那時候一樣說話毫無分寸 「不要緊。」 「那請你把手臂伸出來。」 伸出的手臂細到讓人不覺得是男人,比腕力的話,身為女人的自己似乎也能輕鬆取勝。 「可能會覺得有點刺痛喔。」 「是。」 「啊」 失敗了。 針頭沒刺進血管。 「對不起,因為沒刺進去,要再刺一次喔。」 「是,是的。」 「啊」 又失敗了。 怪了,這種鼓漲的血管為什麼就是刺不進去呢? 「可以再試一次嗎?」 頭頂傳來嗤嗤笑聲。 「請。」 往那邊一瞄,中原先生靜靜地笑著,完全沒有顯露反感。那笑容莫名地讓自己更加緊張,又失敗了一次,結果到第五次才成功。怪了,怎麼回事啊,平常大概兩次就刺進去了呀。 「果然很適合妳呢。」 她在調整點滴速度時,他這麼對她說。 「咦?適合什麼?」 「護士小姐這工作呀,完全就是護士小姐的感覺。」 啊,這樣啊,之前是不是聊過這個啊。 「真的適合嗎?」 「是的。」 他平穩但卻堅定地點頭。莫名其妙地突然害臊起來,視線轉向窗外,冬季稍微偏白的天空,隨風搖晃的裸木,開出停車場的CEDRIC。那輛車的底盤似乎稍微改低了點,距離太遠了,看不清楚貼在後車窗的貼紙寫些什麼。 「中原先生,對不起。」 「咦?」 「那時候都怪我太長舌,才會害你趕著要回去吧。你就是因為那樣才會出車禍的,所以都是我的錯,對不起。」 憋在心頭的話語一股腦全說了出來,亞希子深深低下頭,那顆高中時從未向誰低過的頭,踏入社會後老是低下的頭,雖然都是同一顆頭,使用方法卻截然不同。 「不,這不是谷崎小姐的錯啊。」 她聽到中原先生有些慌亂的聲音。 「請抬起頭來,這樣會讓我覺得很為難的。」 「可是」 「不是的,真的跟妳沒關係,因為那時候我根本就沒急著要回去。只是在想些事情,方向盤打慢了點而已。」 「想事情啊?」 中原先生臉上出現猶豫的神情。 「請問,谷崎小姐。」 「什麼事?」 「如果是谷崎小姐的話,可能會知道吧,唔,那個」 那時候,同事岡崎英子的聲音從門那一邊飛進來。 「亞希!可不可以來幫個忙」 「啊,嗯。」 可是話才說到一半耶。 她一邊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地猶豫著,轉向中原先生就聽到他說什麼: 「不好意思,工作中還耽誤妳的時間。」 啊呦,這人還真老實耶。反觀英子卻很沒耐性地一副「快點過來幫忙啦」的眼神望向這邊。 亞希子無可奈何之下,只好對中原先生說了句: 「那等點滴滴完後,再按護士鈐叫我。」 隨即步出病房。 什麼啊,中原先生他原本是想說什麼呢? 她就是特別牽掛中原先生,雖然人家都說不是自己的錯了,可是也不知道實情到底如何。說不定只是顧及她感受的說辭。那時候自己就在中原先生後方不遠處,雖然是打算慢慢開,不過或許感覺上反而變成像在煽動中原先生似的。那個人的駕駛技術有夠爛的,搞不好自己認為的慢慢開,對中原先生而言卻已經是超速了啊。啊呦,煩耶,同樣的事情一直在腦袋裡打轉,感覺真差,一點都不像自己。是的,像這樣拖拖拉拉的根本就不是谷崎亞希子的作風。 都怪自己滿腦子都在想這些事情,給了別人可趁之機。 「呼」 在背後傳來這聲音的同時,臀部被摸了一把,而且是好整以暇似的,撫摸般的感覺。 會對自己做出這種事的傢伙只有一個人。 「你這個死老頭~~!給我去死吧~~!」 她大叫,朝背後就是一記手背拳。 一如往常般地被靈活閃過。 「亞希子親親,怎麼了嘛?」 以讓人想不到是七十多歲的靈活身段,倒退約一公尺的老人,露出一副驚愕的神情問。禿得相當徹底的頭顱、下巴白色的鬍鬚,換言之就是多田吉藏。 「什麼啊,什麼怎麼了?」 自己的沮喪說不定被感覺出來了,這個老傢伙有時候也挺敏銳的,這麼一大把年紀也不是白活的吧。 但是,從多田先生嘴裡冒出來的卻是這樣的話語。 「妳屁股的彈性感覺上好像差了一點耶?」 「這種事情還輪不到你來操心~~!」 腳猛一踩,原本想重擊那顆死禿頭,可是又被輕鬆閃開。 氣死人了! 明明就是個腳步踉嗆的老頭,為什麼動作這麼快? 「而且你又怎麼會知道沒彈性的啊」 「畢竟是每天摸嘛,一定會知道的啊。」 「少給我每天亂摸!少給我自己亂評定!」 「亞希子小親親也已經二十五了吧?果然也已經到了越來越沒彈性的時候啦?真可憐呢。」 他真心流露出悲傷的表情。 「少給我說什麼『已經二十五了』!而且,我還有彈性!還有啦!」 「是嗎?那是我弄錯囉?」 「一定是你弄錯了啦!」 「那我再來確認一下吧。」 他說著又想摸過來,啐,來真的喔,這次當然直接避開了,順便從那伸出的手上啪一聲先打再說。 「話說回來,我說亞希子親親啊。」 多田先生揉搓被打的手,一邊笑嘻嘻地說: 「沒想到軟弱的男人才合妳胃口耶。」 「啊?」 「嗯,可能都是那樣的吧。」 多田先生帶著高深莫測的笑容,步履蹣跚地離去。這樣看去,多田先生瘦小的背部就跟一般老人沒兩樣。不過呢,實際上也都已經七十多歲了,還真是與年齡相稱的老朽背部 直到看不見那背影時,她才領悟他話中的意思。 「合我胃口啊」 被這麼一說,她才發現確有其事。 3 谷崎亞希子出生於伊勢南端的漁師町,那是個貨真價實的鄉下地方,甚至直到亞希子出生約十年前,出入該地還不是搭車而是搭船。連一條像樣的道路都沒有,如今拜那個叫什麼來著的縣議會議員之賜,才有筆直寬敞的道路貫穿鎮內(然後呢,那條路也是由那個叫什麼來著的縣議會議員,他弟弟所經營的公司負責建設)。 真的是非常非常小的小城鎮。 站在堤防上一看,整個城鎮彷彿一隻手掌就能完全包覆那麼小。學校被蓋在堤防另一邊的島上,有條破舊的小橋加以連接。像這種小城鎮中,有一半的人都彼此熟識,而剩下的另一半則是親戚關係。 亞希子的父親是個漁夫,一大早就會乘著一艘小小的海釣船出海,當亞希子起床時,父親的工作已經告一段落回到家中。每次一起吃早餐時,她就會聞到父親身上散發出的海潮味。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呢,導師是平田老師,所以是小學四或五年級。當時還能單純做個孩子,還能和男生玩在一起。 她剛從學校一回家,就被母親叫住。 「把這個拿去給爸爸。」 母親說著遞來一包東西。 她立刻發出不滿的聲音。 「啊呦,我都已經約好要去玩了耶!」 「一下子就好啦,走到漁會不是不用五分鐘嗎?沒有這東西的話,你爸就麻煩了呀。」 大人不論任何時候都是這麼不講理。 她嘟著嘴,在堤防旁邊跑了起來。後來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很想看看海,半途就藉著搖搖晃晃的木梯爬上堤防,上面還有寬約一公尺的路可走,於是她一邊抓著生鏽的扶手,走在狹窄的堤防道路上。 右側是深藍色的海洋。 左側是靄灰色的城鎮。 那好大好大的海洋,對比好小好小的城鎮常讓她感到無助不安。似乎只要海洋稍微認真起來,沒兩三下便能輕而易舉地完全吞沒這樣的城鎮。事實上,聽說在這道堤防蓋好前,大浪便時常釀成災害。這道堤防,腳下這些混凝上塊正守護著這個城鎮呢。 只要一想到這裡,莫名地就會開始覺得堤防還真是厲害。她蹲下身子試著將手放在堤防上,充分吸熱的混凝土塊燙得似乎會把人燙傷。這道堤防承受著人風、大浪,然後還有高溫。像這樣活下去或許也不賴吧,在相同的地方一如往常地總是頂著張若無其事的臉龐,只管就這麼繼續活下去。 父親在漁會辦公室。 綁著纏頭布、古銅色肌膚、如樹幹般粗壯的手臂正如畫中所描繪的漁夫。個性火爆,漁夫多半都個性火爆,不過父親的火爆個性更勝常人,甚至被稱為「鬼之倉五郎」。對於谷崎亞希子而言,這世上怕的也只有海蛆和父親而已。之前不小心把這種感覺說溜嘴,不但被父親大罵「不準把老爸和海蛆相提並論!」還被扁。根本就是莫名其妙,人家怕的理由又不一樣。 進入建築物之前,她先謹慎確認父親的情況。 嗯,看起來心情不錯耶 接近心情糟糕的父親太危險了 一開門,冰涼的空氣搔弄頸部四周,漁會的空調強到讓人覺得開過頭了。 她注意到自己的父親開朗地朝這邊揮揮手。 「喔。」 一走到他身邊,便瞧見父親所坐的沙發上放著各種紙張,每一張都密密麻麻地寫滿字,其中也有一些薄得不得了的紙張,薄到讓人懷疑都能隔著紙張看到對面去了,就像包覆森永牛奶糖的那種紙。 一遞出手裡那包東西,便瞧見父親從中拿出印鑑,那是個很大的印章,她從不知道家裡還有個這麼大的印章。 父親拿起寫滿字的薄紙,同時向漁會職員開口說: 「阿繁,這邊就可以了嗎?」 叫阿繁的那個人是父親兄弟的三兒子,換言之也就是亞希子的堂兄弟。高中畢業後就一直在漁會工作。 「啊,那邊和那邊,還有那邊。」 「要印這麼一大堆喔。」 「畢竟是契約書嘛。」 「還真有點緊張耶。」 「是啊。」 父親和阿繁哥邊說話,一邊砰、砰、砰地蓋印章。自己也好想蓋蓋看喔,亞希子心裡想著,同時窺視父親的手,就在這個時候父親往自己這邊看過來。 要挨罵了! 她幾乎是反射性地縮起身子,不過父親卻跟著笑出來,紅褐色的臉龐上浮現潔白的牙齒。 「亞希子,最後一個印,要不要蓋蓋看。」 「可以嗎?」 「喔,快印、快印。」 父親心情很好,亞希子因此也莫名跟著高興起來。為什麼父親一開心,自己也會跟著開心呢?拿在手上的印章真的好大,最前端彎彎曲曲地不知道刻著什麼圖案。 「亞希子,那上面刻著『谷崎』喔。」 父親以「告訴妳一件很不得了的事情」的口吻說。 她聚精會神地仔細端詳,根本就不覺得是那麼一回事。 「真的嗎?」 「妳看,這邊是『谷』,這邊是『崎』呀。」 「英文喔?」 聽她這麼一說,父親爆笑出聲,漁會中的人也都跟著笑了。她被笑聲圍繞,又試著很~~仔細地去看,果然還是不覺得那上面的字是「谷崎」。 「來,印在這邊。」 父親潦草的字跡寫著父親的名字。 谷崎倉五郎。 她在那個名字後頭用力蓋章。 她不安地懷疑到底有沒有印好,移開印章一看,剛剛看到的彎彎曲曲圖案已經很漂亮地以紅色印出來。 父親將那張紙交給阿繁哥。 「這樣就可以了嗎,阿繁?」 「大概吧,我先拿去給課長看看再說。」 阿繁哥定後,父親將臉湊過來。 「亞希子,你老爸我啊,買船了喔。」 「船?」 她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 「船,有啦。」 停在港邊的那艘灰色的船是父親的,他還常常讓自己坐船。 父親得意洋洋地笑了。 「不對、不對,是要買更大的喔。」 「大的?」 「啊,大概大上一倍喔。」 是喔,所以心情才會這麼好啊,亞希子莫名地也跟著高興起來。大概大上一倍的新船,像什麼大浪,一定也可以咻、咻、咻地越過去,像什麼魚都可以抓到一大堆吧。 「叔叔,應該沒問題了。」 不久後回來的阿繁哥這麼一說,父親鬆了一口氣,可能是一直都很緊張吧。或許由於緊張情緒獲得舒緩,父親一下子變得比平常還要多話,和阿繁哥開始天南地北地聊起來,感覺上就像是工作告一段落。那兩人的談話內容,對於還是孩子的亞希子而言,聽得懂的不到一半。她在無聊之餘,雙腳一邊晃呀晃的,一邊望向窗外時,同班同學的身影映入眼簾。 啊,是孝、正清和小內 那個小內是綽號,真正名字叫做內田,因為名字是內田所以叫小內,還有,因為懦弱內向所以叫小內。他們這邊,在淺灘中游來游去的小魚兒被稱為「小內」,反正就像是「鮑仔魚」啦、「虛弱」啦、「小不隆冬」啦、「無聊」等感覺的詞彙。小內是在第二學期開始轉學進來的,出生於東京長於東京,當然說的是一口標準腔日語。只要每次一說起那些裝腔作勢的話來小內本人應該也沒有裝腔作勢的意思就是了就會被大家嘲笑。 孝衝著正清一笑,隨即繞到小內身後,看來特別專心,大概是在盤算時機吧。他到底是想做什麼啊?當她皺著眉頭觀看時,阿孝突然從小內的後鞋跟踩下去,小內整個人往前摔倒,被踩住的鞋遺留在原地,那是右腳的鞋子。正清蹲下去撿起那隻鞋子,高舉起來。小內左腳穿著鞋子,右腳只穿著襪子,佇立於哈哈大笑的孝與正清面前。正清高舉鞋子,一腳刻意拾起,簡直像是打棒球的投手一般。只見他轉向海那邊,準備對著海投擲,他打算要把鞋子扔掉啊。正清以耳邊彷彿傳來颼一聲的氣勢,揮動手臂,亞希子雙眼搜尋鞋子去處,小內也一樣,但是完全看不到鞋子在哪裡。 不對,有了。 鞋子還拿在正清手裡,他只是假裝扔出去而已,孝和正清以一副「上當啦」的樣子大笑,她似乎可以聽見他們哈哈哈的笑聲。正清把鞋子交給孝,接過鞋子的孝和正清剛剛一樣,假裝要扔鞋子,然後一而再、再而三重複那樣的動作。 她逐漸怒火中燒,針對欺負弱者的孝和正清,和只會呆站在那邊的小內。 一回神,自己已經站了起來。 她和父親四目相對。 直到方才應該都還很高興的父親,臉色轉為嚴厲,父親似乎也目睹了相同的光景。 父視說: 「去吧,亞希子。」 「嗯。」 亞希子點頭後便跑出去。 唔,她也沒做什麼了不起的事啦,嗯,就只是突然使出下墜踢而已。被踹飛出去的正清,膝蓋在地面磨破皮,呻吟般說了句「幹嘛啦」,隨即大哭出聲。至於孝呢,只能呆若木雞,被她狠狠一瞪,立刻露出有夠做作的假笑。繼續一瞪,那張掛著假笑的臉龐都快要哭出來了。 她讓那兩人跪坐在小內面前。 「快道歉。」 亞希子說。 看來畢竟還是有所謂的「尊嚴」要顧吧,孝和正清並不願意立刻道歉,兩人面面相覷,猶豫不決。 所以,亞希子說: 「快向小內道歉。」 她只會再說一次。 如果再不乖乖聽話,就先揍孝。唔,輕輕的啦,輕輕的。其實就只是對著他頭頂啪地打一下而已啦。 當她這麼想時,小內突然說: 「谷崎同學,好了啦。」 她搞不懂那是什麼意思。 「好了?什麼好了?」 「已經夠了。」 小內不知道為什麼在生氣。 「已經夠了啦。」 「為什麼啊,這兩個傢伙不是對你做了很過分的事嗎?所以才要他們對你道歉啊,這兩個傢伙都是笨蛋,放著不管只會越來越囂張的。」 「好了啦,谷崎同學。」 「不好。」 「好了啦。」 「根本就不好吧。」 「我說好了啦。」 完全沒想到小內會這麼強硬,真不敢相信,孝和正清也還滿逞強的,可是只要她認真一瞪,就會立刻退縮。像一些高年級女生也曾來找麻煩,嗆她「很囂張嘛」,可是一旦被撂倒後,只要再看到她就想溜之大吉。但是,好死不死就這個在班級上下階層中位居最底層的小內,面對位居最高階層的自己,竟敢反抗到這種地步。 不好、好了啦、不好、好了啦。彼此數度重複這樣的對話,阿孝和正清也心驚膽顫地觀望局勢將如何演變。搞什麼東西啊,這個小內怎麼會這麼固執呢,像小內這種膽小鬼為什麼會反抗到這種地步呢? 剛開始是疑惑,之後是驚訝,再來就逐漸火大了。 「不好。我都說不好了,就是不好。」 「可是」 「不好。」 這句是最後通牒,她以相當嚇人的聲音說,然後瞪過去。至今還沒有任何人不因此感到膽顫心驚,就連六年級的男學生都會畏於這樣的氣勢,泫然欲泣。然而讓人驚訝的足,小內並沒有因此而退卻。 「谷崎同學。」 啊,聲音在顫抖 「妳這樣反而讓我更難過。」 小內說完隨即哭了出來,淚水撲簌撲簌地從他斗大的雙眼湧出。亞希子完全搞不清楚現在是什麼狀況,為什麼小內會如此極力反抗,為什麼不膽怯,可是聲音又為什麼在發抖,最後為什麼會哭,這一切的一切都讓她一頭霧水。 這樣反而更難過?什麼意思? 明明是淚流滿面,小內離去的背影看來卻如此決然。他也沒穿上還給他右腳鞋子,一隻鞋拿在手中晃呀晃的,就那麼走掉了。 完全搞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 不經意地往前看,孝和正清正以冷冰冰的眼神望著自己,是因為一直讓他們跪坐,所以很不爽嗎? 她一邊這麼想,嘔氣地說: 「怎樣啦?」 「都是亞希不好啦。」 「對啊。」 兩人齊聲說出這麼一句話: 「小內他,可是一個男生耶。」 4 只要一回想起來,就想要大叫。 明明都已經是十年以上的往事了,當時的記憶卻仍然鮮活地刻在腦海中,不論是小內離去的背影,以及孝和正清冰冷的視線都一樣。 自己還真是遲鈍呢。 之後經歷過各種事情後,如今好不容易才總算理解當時小內為什麼會那麼堅持,而孝和正清的眼神又為什麼會那麼冰冷。原來比起被人欺負,被女生搭救更讓人覺得難過呀。那時候的自己真是個大白痴,怎麼可以把那所謂男性的尊嚴踐踏在腳底下呢,畢竟那可是比任何一切都還要重要的呀。 不過,那時候的自己和如今的自己又有哪裡不同呢? 的確是變得聰明一點,也稍微成長了吧,然而還是有很多方面仍然不足到無可救藥的地步。如今肯定還會犯下和當時同樣的錯誤,而且今後也會一直犯下同樣的錯誤吧?雖然很明白以後只能夠一點一滴地成長,唉,那也是沒辦法的。人都是這樣,真的是一點都不聰明。但是,自己就是還沒成長到足以承認那種事情,承認自己的愚蠢。 「唉。」 也因此,谷崎亞希子一邊嘆氣,一邊走在醫院的走廊上。 「唉。」 吐出的就只有嘆氣。 唉,這種時候最好就是到珍珠公路去飆一飆,那裡還滿危險的,所以一定得專注開車什麼都不想,只要一亂想就會出車禍,就去那邊只管一直、一直猛踩油門,盡情飆個夠吧。 就在那時候,眼前有個身影跌個四腳朝天。 「裡香啊啊啊啊~~!」 還以為是誰呢,原來是戎崎裕一,那個因為急性肝炎住院的臭小鬼。一邊大叫著摔倒在地的戎崎裕一旋即起身,一邊對剛關上的門扉伸出手,不愧是十多歲的年輕小夥子,重新站起來的速度還真快。不過,就在戎崎裕一的手即將碰到門把的同時,門扉突然開啟,耳邊響起砰地巨大聲 響,原來是門扉一角硬生生地撞上戎崎裕一的臉龐。 「大笨蛋!不要再來了!」 悅耳的聲音劈頭就是一陣護罵,隨後是門扉關上的響亮聲音,戎崎裕一抱頭蹲在原地,全身因疼痛而發抖。但是呢,真服了他對於日復一日的相同戲碼都不會感到厭煩呢。話說回來,再這樣下去,這個臭小鬼應該也活不久了吧。 「裕一,你這次又做了什麼啊?」 「啊,亞希子小姐?」 臭小鬼以窩囊的表情仰望她。 「我買錯果汁了。」 「果汁?」 「她說想喝柳橙汁,我照她說的去買柳橙汁回來,結果妳看,是這種『一顆一顆』的。」 戎崎裕一遞來的罐裝果汁上,寫著「富含顆顆果粒」。 「她就痛罵我說『最討厭一顆一顆的,到底在想什麼東西啊』,可是我哪知道啊,如果這種不行,事先跟我說不就好了。幹嘛為了這種小事情,就氣成這樣啊。」 「我還滿喜歡的啊,顆顆果粒。」 「我也喜歡請問,頭有沒有傷口啊,痛死了。」 「哪裡?」 看來紅腫,不過沒有傷口。 「不要緊。」 姑且啪地一聲打下去,戎崎裕一很誇張地嗚嗚呻吟,又抱著頭。糟了,不自覺地用力過頭了,哇哈哈,歹勢、歹勢,裕一。 「明明是個男生,怎麼這麼窩囊呀,太難看了吧。」 但是,嘴巴卻說出這樣的話來。 立場不堅定,反而更會惹裡香生氣的。」 「那只要強硬一點就沒事嗎?」 「我想那也是辦法之一吧。」 「真的?」 「真的。」 她暫且堅持己見。戎崎裕一吞了口口水,似乎下定了決心,不過似乎還是有些膽怯地往這邊瞄一眼。為了讓他風雨生信心,她姑且點點頭。 「加油啊,裕一。」 「好好。」 她就那麼在走廊上邁開腳步,沒多久就聽到戎崎裕一衝進秋庭裡香病房的聲音,好像是突然開門硬闖進去的。 「裡香,給我有分寸一點!這是我好不容易才買來的,顆顆果粒柳橙汁也要忍耐一下啊!很好喝的耶,顆顆果粒柳橙汁!妳就喝喝看嘛,顆顆果粒柳橙汁!說不定會喜歡上它喔,顆顆果粒柳橙汁!」 喔~~很拚嘛,裕一,衝啊,別輸呀。 「是誰說你可以進來的啊?」 「問題不是這個嘛」 「如果我正好在換衣服,你打算怎麼辦?如果全身都沒穿衣服呢?也有那種可能吧?還有,我就是最討厭顆顆果粒柳橙汁,不是說過了嗎?如果喝下那種東西,覺得不舒服怎麼辦?你要負責任嗎?你是說你有那種覺悟了嗎?」 「哪哪有那麼誇張啊」 你聽聽、你聽聽,怎麼可以在這邊又軟下去呢? 「給我出去!」 「裡香,可是」 「吵死了!還有,別把那種東西留在這裡!我是真的很討厭那種東西!」 「等等等!不要用丟的啦!丟到人的話不是很痛嗎?等一下!拜託等一下,裡香!喂,喂,別過來!饒了我吧!」 唉,已經開始語無倫次了。 「就說你吵死人了!給我出去!笨蛋!」 「嗚哇啊啊啊啊啊~~!」 唔,果然還是不行呀,這就是所謂的「角色不同」吧,亞希子假裝不在乎背後傳來的怒吼、悲鳴還有像是什麼東西遭受破壞的聲音,繼續向前走。在那個節骨眼兒上退縮是不行的喔,裕一。如果一直都能保持強硬,總會有辦法的呀,唉,真是那類型的人大概也和裡香合不來,就保持這樣子或許才是最佳模式吧。 「裡香啊啊啊啊啊~~!」 可是也別哭嘛,是男生就別哭呀,裕一。 亞希子一邊遠離背後的騷動,一邊走向屋頂。去抽根煙吧,畢竟是難得的休息時間嘛。當她推開屋頂厚重的鐵門時,瞥見一個人影。啐,穿著兩截式睡衣,所以是住院患者囉,身為護士再怎麼樣也不能在患者面前抽煙,還有所謂的形象要顧。沒辦法,只好縮到員工廁所去了,當她這麼想正要把門關上時,這才發現。 中原先生? 藍色條紋睡衣,以男人的標準西言梢嫌單薄的身影,不會錯的,是中原先生。亞希子推開那扇即將關上的門,踏上屋頂。啊呦,搞什麼啊,聽那個痴呆老頭說些五四三後,反而更在意這個人來了,明明就沒什麼啊。 「你好。」 即便如此,她對他開口時,仍有些不,是很緊張。 靠在扶手上的中原先生說了句: 「啊,妳好。」 一邊點頭致意。 「請問你在這邊做什麼呢?」 「沒有啊,也沒什麼特別的。」 騙人的吧,你是在想什麼吧,我雖然遲鈍,不過這種事情還感覺得出來。話說回來,還真像小內耶,臉長得一點兒都不像,該說是感覺吧,有點嗯,說不上來但就是像。 「請問,谷崎小姐。」 「什麼事?」 「谷崎小姐足不是所謂的『競速族』(註:有別於與犯罪、暴力等負面形象劃上等號的『飄車族』,泛指喜歡高速駕車挑戰國道或山路的車輛玩家)啊?」 「以前算是吧。」 「以前?」 「我是很喜歡飆,可是已經沒辦法再像以前一樣狂熱了,說難聽一點大概是熱情已經慢慢徹底冷卻,說好聽一點可能就是變得比較泰然自若了吧。以前只要稍微被激一下,就真的會氣到失去理智,現在已經不會了,還會以那種『好、好,請吧』的感覺禮讓人家,也不會覺得那麼不甘心了。這樣的自己怎麼說呢,該說很乏味嗎,當然說不失落是騙人的啦,偶爾也會覺得這或許表示自己已經變成一個成年人了吧。」 一回神,已經滔滔不絕說了一堆。 突然間覺得害臊。 「啊哈哈,不好意思,自顧自地說個沒完。」 怎麼會這樣啊。 每次面對這種類型的人就會沒完沒了地說個不停。 「完全沒關係,我不討厭聽谷崎小姐講話。」 「是嗎?」 「是啊,和谷崎小姐聊天很開心。」 又來了,特別堅定地點頭,而且視線毫不閃躲。反而是自己先覺得害臊,視線隨之躲開,啊呦,臉覺得有點燙耶,希望沒被察覺才好,可是又希望能稍微被察覺到。 「中原先生也說些什麼啦。」 我倒是很想提問題呢。 「我嗎?」 「嗯。」 「我這種人也沒什麼好說的。就是個普通的上班族,也沒什麼特殊技能,也不太會說話。」 「那你喜歡做些什麼呢?」 嗯~~中原先生沉吟。 「大概就看書吧。」 「書,你都看哪種書啊?」 「各種書,我看的書很雜。」 他所列舉的名字,全都是谷崎沒聽過的,什麼沙林傑(JeromeDavidSalinger)、史賓納利(JerrySpinelli)、米爾豪瑟(StevenMillhauser),不過她至少知道全都是外國人就是了。 「這麼說起來,我可能也和谷崎小姐一樣吧。」 中原先生感覺上像是突然想起似的。 「一樣?」 「我以前會看一大堆書,一個月都看二、三十本,總是帶著書到處跑,甚至沒有一天不看書。可是,現在已經不再像以前一樣看那麼多書了,覺得好看的書也變得好少。」 的確,他和自己在說的似乎都是同一件事。 「這麼說來,是我們都已經變成成年人了嗎?」 「感覺上還真有點討厭耶,成年人。」 「真的,好乏味喔。」 兩人迎著風笑了,雖然彼此都說「乏味」,可是現在卻一點都不乏味。自己能夠自然地笑,胸口隨著每一次的笑聲怦然心動。 「可是呢,中原先生,我比以前更喜歡飆車。能看清楚自己的極限,當然還有點好勝心。總之這兩方面我都明白。不會去勉強自己,可是也不會想要放棄,感覺上就像是雙手同時握著兩種情緒在競速。每當那時候,就會覺得自己真的很喜歡這種極速快感耶。」 啊,我懂、我懂,那種感覺,中原先生快速說道,似乎很開心,我懂,他重複道。 「我也是,現在或許很矛盾沒錯,可是比以前變得更喜歡看書了,就算看的書變少,可是看每本書時都會格外珍惜,就算嘴裡唸著『這真無聊』,妳也知道的吧,還是會這麼繼續看下去,不是嗎?然後就覺得自己果然很喜歡看書呢。」 「啊哈哈,結果還不是一樣嘛。」 「或許吧。」 「可能還是有點不一樣吧。」 「不過,或許比我們所感覺到的還要有點不一樣吧。」 「是嗎?」 「是啊。」 形狀模糊的云朵流過冬季的朗朗晴空。上空的風似乎很強,云朵的腳步顯得格外急促,感覺上似乎要變天了。小時候只要看到云朵這種流動方式,感覺就很差,會讓她想到冒著惡浪出海的父親,和那艘小船。 「啊,對了。」 她不經意地想起。 「中原先生之前不是想問我什麼嗎?在病房那時候。」 「啊,是啊。」 「是什麼啊?」 任何問題都會回答喔,她說著吟吟一笑。 中原先生對著這邊望了一陣子,低下了頭。 「已經沒關係了。」 他這麼說。 「我已經知道了。」 「咦?是嗎?」 「剛剛聽到答案了。」 完全搞不清楚狀況,剛剛說了些什麼,明明才剛講完卻想不起來,感覺上似乎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啊。而且,為什麼中原先生的聲音感覺上變得好沉重,因為他低著頭所以看不到表情。啊,背部彎得好低喔,該不會是在哭吧。中原先生好不容易才把頭抬起來,他並沒有在哭,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吧,他們又沒有說什麼悲傷的事情啊。 「我有個朋友,他也是『競速族』。」 「喔。」 「那傢伙突然之間就把車給賣掉了,問他怎麼回事,他就說已經不需要了,還說已經不是做那種事情的年紀了。我知道他之前很投入,就說:『樣太可惜了吧』。他竟然跟我發脾氣。雖然是喝醉了,可是那傢伙劈頭就是一陣怒罵,說什麼『沒飆過的傢伙懂什麼東西』、『像你這種傢伙是不懂的』氣唉,他說得也沒錯啦,就算試著去飆飆看,還是一樣不懂。」 「啊,所以你才會勉強去飆的喔。」 他苦笑,是的,的確是很勉強。 「不過,根本就沒必要去飆的,對那傢伙畫言飆車很重要,可是我就不一樣了。對我而言,有屬於自己的重要事情,所以不好好思考是不行的,我啊,現在明白了,和谷崎小姐談過後明白了。那傢伙果然是做錯了,根本就沒有什麼事情是年紀大了就必須放棄的嘛。」 所謂的成為大人,所謂的逐漸失去許多東西。「成長」這回事聽起來好聽,然而卻並非總是獲得,同時也會失落不少東西。幾乎和獲得的相等不對,失落的恐怕還比較多吧。 那肯定不是從邁入二十五歲的如今才開始吧,而是更早、更早之前,真是打從一出娘胎就開始了吧。所以,不論是十二歲當時、十五歲當時、十七歲當時、二十歲當時,都是一路有得有失地活過來的吧。 只是現在才察覺。 察覺到那些事情。 逐漸被迫察覺,這麼說或許比較貼切吧。 「不好意思,我太多話了吧。」 他露出害羞的笑容。 還真是不可思議呀。 自己的台詞從他嘴裡被說出來。 「不會啦,哪會。」 我很喜歡聽妳說話喔。他能夠那麼輕鬆道出的話語,自己卻說不出口。因為自己不像他那樣坦率。 兩個人之後並沒有說太多話,可是也不覺得尷尬,反倒可說是懷著平靜的心情靜靜地眺望晴朗天空。他發現一架飛機,跟她說「妳看,是飛機耶」。「真的,飛機耶」,心情格外雀躍。「不知道會飛到哪裡去耶」、「如果是飛到南方去就好了,感覺好像很溫暖」、「對啊,南方很好耶」。閃爍著銀色光芒的飛機變得好小、好小,就像是玩具一樣。 很遺憾的是休息時間飛也似地流逝。 「我要回去工作了。」 「加油喔。」 「嗯。」 「下次再聊吧。」 「嗯。」 像個孩子般點頭,莫名地好想跟他勾勾手指,怪了,好像真的變回小孩子一樣 她一邊步下樓梯,同時想起小內。她和小內終究沒能和好,在彼此總覺得心裡有根刺的情況下,任憑時光流逝,只要打照面不是對方就是自己總會把臉移開,偶爾同組時也只能很不自然地聊個幾句就這樣大概兩個月後,導師突然宣佈。 「內田同學要轉學了。」 那消息來得突然,才聽說後第三天,他的身影便完全消失在這個小鎮中。最後還是沒能向他道歉。話是這麼說,其實當時還沒察覺是自己的錯。當然知道自己傷害了小內,但是像自己這種遲鈍又粗枝大葉的女人卻始終搞不清楚為什麼。 從此之後,就變得毫無抵抗力了,只要一看到像小內的人,一顆心就會隨之稍稍晃蕩,有時還會追逐那樣的身影。會覺得這次一定不要再失敗了,就在留心在意的過程中,有時也會逐漸受到吸引。 女人心? 真有點搞不懂耶,那種事情。 5 親戚去世了,說是親戚,其實也沒多親近。什麼父親的媽媽的兄弟的女兒的丈夫,就那種感覺,就連長什麼樣子都不太清楚。只不過呢,畢竟是狹小的鄉下小鎮,婚喪喜慶樣樣馬虎不得,如果不露個面,那可是會被持續念上三年的。她沒辦法,只好拜託護士長,請了大概三天假。暌違許久的濱海小鎮早就變得有些沒落,老人越來越多,年輕人則越來越罕見。漁夫的兒子一個接著一個離開小鎮,房舍逐漸破落,停在港邊的船隻也逐漸減少,鎮上大叔只會叨念什麼「現在這時代當漁夫已經活不下去啦」。 一回到家,就跟父親吵了一架。事出突然。對方脾氣火爆,自己同樣火爆,即便如此還是喝了酒、大鬧一場,就在佛像面前。這是種傳統,據說是為免死去的人感到寂寞,大家總要轟轟烈烈鬧上一場。小時候覺得很不可思議,可是像這樣變成大人以後,特別是以護士這種身份看來,會覺得這其實足種很了不起的習俗。所以也就喝了酒、大鬧一場。「亞希子,要不要結婚啊?沒有好對象喔?」姑且從這麼開口問的叔父頭上給他巴下去,哇哈哈,人家一直都很在意這件事耶,所以別問啦,這個禿大叔。 不知道是誰想起正好是曾祖父第五十年忌日。 我們根本就不是那種厲害到辦什麼第五十年忌日的名門世家吧。哪會啊,曾祖父很厲害耶,每次不是都只有他一個人說會有海嘯來襲,然後把家當全都用拖車搬到山上去嗎?啊,對、對、對。其它傢伙全都在笑,結果海嘯真的來了,然後大家開口閉口全都說曾祖父真是了不起耶。是喔,第五十年忌日呀,那就請和尚幫忙唸唸經就好了,順便跟這次喪禮一起辦啊。 就這樣,喪禮隔天,我們一家人就去曾祖父的墓前掃墓。 墓地位於市郊山中,山坡上擠滿一排排墓石,由於是代代相傳的墓地,甚至還有寫著江戶時代年號的墓石,像什麼寬政、明和之類的。爬上陡坡,好不容易抵達位於山坡上的家族墓地時,已經有點上氣不接下氣,呼,她吐出炙熱的氣息後回頭。就在那時候,視野塞進滿滿的藍,是天空和海洋,啊,自己的故鄉呢。 「怎麼了,亞希子?」 父親以低沉的聲音問,他還在宿醉。 「嗯,就想說是海耶。」 「本來就是啊,海本來就是海啊。」 「說的也是。」 茫然地看著看著,父親也把臉轉向相同方向。她偷瞄那樣的身影。還是一樣那麼龐大的身軀,肩膀和腰部都好結實,因此穿在身上的現成喪服一點都不合身。頸部太粗了,襯衫第一顆鈕釦也沒扣上。不過,久別重逢還是會覺得「變老了耶」,頭髮也白了不少,就像自己年齡與時俱增,父親的年齡同樣與時俱增。 「老爸,打魚不辛苦嗎?」 「怎麼突然這麼問啊。」 父親苦笑。 「打魚很辛苦啊,這還用說。」 「你可別太勉強自己喔,都一把年紀了。」 「嗯。」 他稍稍繃著臉,好像是聽到人家說他「一把年紀」不高興。啐,還在逞強什麼東西啊。可愛的女兒都主動表示關心,雖然不至於到感動落淚的地步,至少有點感觸良深的感覺也行啊。 「妳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工作喔?」 「各方面啦。」 「嗯,馬馬虎虎啦。」 聞到海潮的味道。 「是喔。」 父親點頭。 「那就好。」 「嗯。」 和尚後來在墓前唸經,親戚不約而同地低頭默禱,每個人的表情都格外認真嚴肅。所謂的漁夫,個個信仰虔誠,如果不靠那些什麼神祉、佛陀,實在幹不下去。他們就像這樣將不安暫時扔給那些神,全心信仰,然後駛向廣闊得讓人束手無策的海洋。 回到家時,身軀已經都冷到骨子裡了。 她到房裡將喪服換成家居服後,走到起居間,看到父母親部還穿著喪服。喜歡吃甜食的父親,正大口大口吃著從喪禮上分到的豆沙包。 「我要回去囉。」 總不能沒完沒了地一直休假,母親很捨不得地說「難得回來一趟,可以再多待個兩、二天呀」,父親卻只是「喔」地一聲,乾乾脆脆一點都不拖泥帶水。她有點感激,也有些失落。 「亞希子。」 當她在玄關穿鞋時,父親對她開口。 「什麼?」 「這個,拿去吧。」 他長滿繭的手中拿著赤福。 「對面那個阿紗從伊勢本店買回來的。」 「人家給的喔。」 「嗯。」 「那老爸你吃就好啦,人家難得要給你的啊。」 「都拿了一大堆喪禮的豆沙包,吃不到赤福去啦,所以妳拿去吧。」 他硬是用力塞過來,都因為那笨拙的動作,讓她無法拒絕。自己以前最討厭這個樣子了,有時候還會沒來由地一肚子火,是不是也常因為這樣頂撞他啊。不過,和父親起衝突從沒贏過,百戰百敗,不但染好的一頭紅發曾被喀擦喀擦地剪光光,整個人還曾被使勁打趴在地上,甚至整張臉都腫了起來。但是,如今她很瞭解父親的笨拙魯莽,以及笨拙的生存之道。 「嗯,謝謝。」 所以她姑且收下了,話說回來還真奇怪耶,把這種伊勢名產塞給住在伊勢的自己,這個老爸還身世有夠鈍的耶。 啊,對了。 拿去給中原先生吧,如果沒記錯的話,中原先生應該喜歡吃甜食。是誰去啦,不知道聽護士長還是英子提過。就拿去給中原先生,然後一起吃,嗯,就這麼辦。 「那我走囉。」 「喔。」 她乾脆地說完,邁出家門。 不知道為什麼,這次並沒有感到那麼寂寞。 「中原先生~~」 真的還滿緊張的,不對,都已經像是在珍珠公路上踩油門時那麼緊張了。對這方面就是不擅長嘛。她也不會裝什麼可愛,積極接近更加不可能,告白?拜託,自己才不是那塊料哩。 「要不要吃赤福啊,人家給的,可是我又不愛吃甜的。」 所以她編了這麼一個虛應故事的理由。但是,竭盡所能擠出的勇氣卻只能在空蕩蕩的病房中空虛地飄蕩。沒有任何行李、沒有任何動靜,只剩一張床。她慌慌張張跑到門口確認門牌,那裡已經是一片空白,名字被拿掉了。 「喂,中原先生呢?」 她抓到一個經過的同事問。 「中原先生?出院啦。」 對方回以無情的話語。 「先別管這個了,谷崎,快來幫忙運送病患啦。」 「啊,好啊,是什麼時候出院的啊?」 「不知道耶,我想大概是昨天或前天吧,怎麼啦?」 「沒有啦,只是覺得他的狀況那麼輕微喔。」 啊哈哈,她為了矇混過去試著笑出聲。笑得自不自然啊?昨天或前天喔?正好是參加喪禮請假那時候。 「不管輕不輕微,剛開始就只是住院檢查而已,不是嗎?」 「原來如此,說得也是。」 能夠出院也就是說沒異狀囉,也沒必要去確認,雖然會想去確認,是的,很多事情都想去確認清楚。 「谷崎,好了,妳抓那邊。」 「是的、是的。」 她推著那附有喀啦喀啦作響輪子的擔架前進,各種事情浮現腦海。小內的背影、他說「已經夠了」的聲音、故鄉的天空、海。最近這季節,界線會變得曖昧不清吧,哪邊是天空,哪邊是海洋,不論再怎麼看都分不清楚吧。小內後來轉學了、突如其來的宣佈、沒有人坐的座位。父親的襯衫、第一顆鈕釦沒有扣上。和中原先生一起看到的飛機,到底會飛到哪裡去啊、如果是飛到南方去就好了、感覺好像很溫暖、對啊,南方很好耶。 「下次再聊吧。」 她可以清清楚楚聽到那樣的聲音,大騙子,她試著在心底呢喃,根本就沒有什麼「下次」嘛。像那樣子笑著,那麼溫柔,害人家一顆心隨之晃蕩,就像是波浪呢,東搖西晃的耶。哪有什麼「下次」嘛,當然這不能歸咎任何人,就只是檢查結束出院而已,原本就不是應該懷抱期待的一段關係。 唉,明白是明白啦。 一回到醫護站,她將赤福放到架上。不快點吃的話,就會變不好吃,然而就是不想吃,想要就這麼一直放著。 直到發現寄情之處,直到那時候為止 第七卷 你可敢吃貓罐頭? a cat never die 【貓罐頭】意指貓飼料,罐裝之濕性飼料。例句:「開貓罐頭。」 1 時鐘指向兩點。不是白天,而是夜晚,萬物皆已沉睡的深夜時分。寂靜冷清的伊勢城鎮半個人影都沒有,只剩路燈以白晃晃的光線照耀路面。在那光芒之中,有只黑貓一溜煙地輕巧跑過,牠橫越道路,身子咻地滑進屋舍間狹窄縫隙。那是寬度僅容一般人勉強伸進手臂的縫隙,真不愧是貓咪。話說回來,眼前屋舍的密集程度是怎麼一回事呢?一間間的獨棟屋子的確是個別排列著,然而房子間隔窄到讓人咋舌,看起來彷彿棟棟相連的長屋。其中也有些已經完全傾斜的古老屋子就倚靠隔壁房屋加以支撐。以隔壁房屋的角度看來,這種情況似乎讓人難以忍受,不過妙就妙在那棟隔壁房屋本身也是同樣倚靠挨過來的房屋,也就是說「半斤八兩」。如果是新興住宅區,就會進行完整的區塊規劃,法規上也不可能允許房屋蓋得如此緊密,但是伊勢畢竟是歷史淵遠流長的區域。據說,江戶時代被稱為「御蔭參」的伊勢神宮參拜活動短期內如野火燎原般盛行,全日本各地的觀光客也蜂擁而來(詳情參考十返舍一九(註:一七六五~一八三一;江戶時代著名淨琉璃、劇作家)的劇作《東海道中膝栗毛》)。 言歸正傳 形成黑貓所滑進縫隙的兩棟房子的其中一棟,掛著一塊寫有「世古口」的門牌。那棟世古口家內部的一間房中,明明都已經是三更半夜,卻仍然燈火通明。室內有三名少年。 一個是世古口司,房間的主人。 一個是戎崎裕一,主人的朋友。 一個是山西保,戎崎裕一的朋友。 他們如今正望著各自面前的盤子,冷汗直流。 「吃吃啦。」 世古口司畏畏縮縮地說。 「喔喔。」 點頭的是山西保,不過只有聲音充滿氣勢,手卻一動也不動。山西保轉向坐在自己左斜前方的戎崎裕一。 「戎崎,吃啦。」 「真真的假的?」 戎崎裕一露骨地流露出百般不願,他先看向世古口司,對方的視線卻閃開了。啐,他在心中咂舌,這次換看山西保,對方回以吟吟一笑,但是那對眼睛卻完全沒在笑。無法得到預期反應的戎崎裕一他自己也不清楚原本到底期待什麼樣的反應視線移至眼前的盤子。 盤裡盛著意大利麵,聞起來挺美味的,如果說是用鮪魚罐頭做的意大利麵,不管任何人都能接受吧。只因為是出自於喜歡料理的司之手,看起來好像很好吃,但是那些細面上所沾附的不是鮪魚。 而是貓罐頭。 也就是說。 那是貓飼料。 2 事件的開端大概可以追溯至三十一個鐘頭之前。 開發工作一拖再拖,販賣日期竟然比預期晚了一年七個月的電玩巨作終於要問世。戎崎裕一長期引頸期盼,世古口也是,山西保也一樣。但是,由於發行數量不多,他們三人之中能買到那款電玩巨作的只有世古口司一人。 戎崎裕一理所當然地說: 「一起玩啦。」 大好人一個的世古口司很乾脆地點頭: 「好啊。」 那是據說完全過關至少須要耗時五十個鐘頭的巨作,一個人玩也好,不過兩個人邊討論邊破關也不錯。而且如果輪流破關晉級,負擔也僅止於二分之一。 「我也要去。」 有個傢伙半途殺了出來。 「三個人一起玩啦。」 那個人就是山西保。 太好人一個的司當然點頭說: 「好啊。」 於是,三個人便在發售日隨後的連假,到世古口家集合。因肝炎正在住院的戎崎裕一大費周章地取得暫時出院許可(向院方提出的文件當然都是偽造的),趕赴約定地點。閃閃發光的光盤片一放進電玩主機,熟悉的主題曲隨即流瀉而出,幾乎整個少年時期都有這一系列電玩陪伴的三人,光聽主題曲便開始眼眶濕潤。 山西保感觸良深地說: 「好棒喔。」 戎崎裕一點頭。 「真讓人感動。」 世古口司流露出溫暖的笑容。 「好棒喔,真的。」 然後,遊戲開始。因為是持有者,世古口司率先握住控製器,從村莊到森林、從森林到荒野、從荒野到海洋漫長、漫長的冒險旅程就此展開。戎崎裕一和山西保越過朋友龐大的背部凝視畫面,你一句我一句地說「不是那邊」、「不是這邊」。 他們每兩小時換手一次,想睡就睡,肚子餓就吃些採買來的零食、飯糰或三明治。冒險進行地很順利,畫面中等同於他們分身的存在越來越勇猛,期間歷經榮耀、挫折以及復活,此外也有淚水、歡笑和淡淡的戀情。然後,第一天的黑暗迎向黎明,他們挺進第二天。即便是年輕的他們,到這個時候也覺得疲累了,但是他們仍憑藉滿腔熱情持續按下○按鍵、口按鍵、□按鍵、按鍵,還有R1、R2、L1、L2。吃洋芋片、吃仙貝、吃巧克力、大口灌下汽水、囫圖吞下飯糰,大口咬下三明治。 危機是在第二天夜裡降臨。 「咦,三明治咧?」 戎崎裕一往超商塑料袋內窺視,一邊說。 「就放在裡面吧。」 冷淡地這麼回答的是山西保。他如今為了晉級到第七關,正一心一意忙著升級。只見他在沙漠中徘徊,一一撂倒那些半途遇到的肉腳怪獸,這裡的怪獸雖然很容易打倒,獲得的分數卻很高,不過其中有些傢伙有毒,就這一點要特別注意而已。 「沒有耶,空的啊。」 戎崎裕一沙沙沙地將袋子揉成一團,扔到一邊去。 「那,那邊的袋子呢?」 「沒有,這邊也是空的。」 「騙人的吧,那一邊的呢?」 「沒有啊。」 他們此時好不容易才察覺出危機,兩人放下電玩,仔細檢查散落在房內的所有超商塑料袋,可是每個袋子都是空的。原來在不知不覺中,那大量的食物都已經被吃光光了。 「肚子好餓喔」 「嗯,好餓。」 兩人面面相覷,一發現沒東西吃,肚子反而更餓了,兩人的肚子發出咕的一聲。 噹噹啷噹~~噹噹啷噹~~ 悠悠哉哉的電玩音樂事不關己地逕自流瀉著,兩人呆若木雞地佇立於原地。駒~~駒~~世古口司的鼾聲和音樂重迭,環視四周,房內滿滿陳列著料理相關書籍主要都是甜點類的,印刷在精美彩色封面上的淨是看起來又棒又好吃的食物。於是戎崎裕一的肚子再度咕咕叫,山西保的肚子也同時咕咕叫。 噹噹啷噹~~ 駒~~ 咕嚕咕嚕~~ 各種聲音反正就是響個不停,戎崎裕一決定先把其中一種聲音世古口司的鼾聲給停住。 「司,喂,快起床啦。」 這樣也叫不醒,不管再怎麼搖、再怎麼踩還是不醒,這個人的神經實在大條到了極點。他試著使出魔神風車固定,結果還是不醒。 戎崎裕一在無計可施之下,湊到他耳邊大叫: 「司,換你囉!」 他雙眼立刻張開。 「現在到哪了?晉級第七關了嗎?」 戎崎裕一併沒有回答那個睡眼惺忪的提問,反而問了別件事情。 「有沒有什麼東西好吃的啊?」 「咦?為什麼?」 「食物已經全都吃光光了啦。」 聽山西保這麼一說,世古口司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 「電玩裡有這種設定嗎?」 他似乎以為兩人在說電玩的事。 「才不是哩,是現實生活裡的事情,我們的肚子快餓扁了,你肚子不餓嗎?」 「聽你這麼一說」 明明才剛睡醒,世古口司的肚子卻發出咕的一聲。非常響亮的聲音。 鼾聲是停了,取而代之的是肚子叫聲變成了三重奏,那是飢腸轆挽三重奏。世古口司邊說「我去找找」邊走出房間,但是五分鐘後卻沉著一張臉回來。 戎崎裕一問覓食回來的隊友: 「有什麼東西嗎?」 「冰箱裡放著各式各樣的東西,可是」 「可是?」 「明天好像有客人要來,所以全都是些很棒的食材,我想我媽可能有打算要做些什麼菜,如果隨便吃掉會被罵的。」 「我們就吃那些看起來應該不會用到的東西吧。」 世古口司對於山西保的提議搖搖頭。 「話是這麼說沒錯可是我哪知道哪些是要用的啊」 「那就來找找一定不會用到的東西吧。」 「啊,對耶。」 這次決定所有聚會成員都到迷宮也就是世古口家的廚房一探究竟。這裡的確是有各式各樣的食材,然而就是找不到絕對用不到的東西,如果不知道媽媽要做些什麼料理,這也是理所當然的。豆腐呢?可能會做麻婆豆腐。春菊呢?只要放進火鍋就很好吃。少了這東西,媽媽應該會氣得噴火吧?肚子好餓,而且連續三十一個小時打電玩的他們已經筋疲力盡,喪失了正常思考能力。像戎崎裕一雖然找到泡麵,甚至也覺得這有可能會請客人吃而物歸原位,試問天底下哪有端泡麵給客人吃的道理,把泡麵吃掉不就得了。 好不容易,世古口司大聲叫道: 「啊」 那是充滿希望的聲音。 都已經因為飢腸轅轆而開始視線模糊的戎崎裕一和山西保,慌亂地朝聲音來源望去。那個人,他們的朋友,巨大雙手中所拿的是一個罐頭。 貓咪最開心 罐頭上寫著這樣的燙金字,另外還印著貓咪可愛的模樣,不管再怎麼看、再怎麼想,那都是貓飼料啊。 「怎麼會有那種東西啊?」 戎崎裕一殺氣騰騰地說。 「哪知道?我也搞不懂啊。」 世古口司悠哉地頭一歪,臉上還殘留些許笑意。 「那不是貓飼料嗎?」 山西保生氣了。 「不能吃吧。」 沐浴於在戎崎裕一和山西保冰冷的視線中,世古口司這才總算釐清狀況,本來因為找到父母絕對不會用的東西而感到雀躍,但是貓罐頭畢竟是貓罐頭呀,父母不會用的東西,代表自己和朋友也不能吃啊。 「對,對耶。」 啊哈哈,世古口司邊笑,正準備將貓罐頭收進櫃中。 就在那時候。 「啊,不對,我曾經聽人家說貓罐頭很好吃。」 說出口的是戎崎裕一。 「搞不好可以吃?」 那是不經意的一句話。單純只是因為突然浮現腦海,隨口說說罷了。但是就那麼一句話,完全左右情勢的走向。儘管就只是那麼一次,人類這種生物一旦窺見其中的可能性,就再也無法將其拋諸腦後。更何況是在飢腸轆挽的情況下,不論如何怎麼可能將之拋諸腦後呢? 「聽誰說的?」 彷彿求救般,抑或是責備般的山西保的聲音。 戎崎裕一頭一歪。 「不知道,想不太起來了。」 「該不會是從電視聽來的吧?像是諧星吃這種東西當作搞笑題材什麼的。」 「不是啦,好像不是電視」 「那你是從哪聽來的啦?是誰說的啦?」 「嗯」 「試試試看用這個煮些什麼東西吧?」 世古口司提議。 「試?」 戎崎裕一再次確認。 「如果只是試試看,可能還滿好玩的吧。」 山西保的這句話決定了整體事態。 那還真是一團混沌招致更形複雜的混沌。飢腸轆轆,然後出現某種搞不好可以吃的東西,處於當下情境的三人就此失去冷靜。連續打三十一個小時電玩後,已經喪失對於現實的平衡感。就在那樣也不好、這樣也不對的一陣爭論之後,最後決定由世古口司以貓罐頭做出意大利麵料理,起因是山西保的一句「鮪魚意大利麵很好吃的耶」。他們的確是喪失了對於現實的平衡感吧,如果真的耐不住飢餓,用意大利麵拌美奶滋之類的一樣可以吃啊,但是在喪失平衡感後,滿腦子揮之不去都是貓罐頭的他們無法察覺這一點。 然後 貓罐頭意大利麵就排列在他們面前。 3 「聞起來好好吃喔。」 戎崎裕一先試著這麼說,世古口司和山西保氣勢十足地點頭。一點再點,讓人懷疑持續再點下去腦袋會不會掉下來。 「一、一定很好吃的。」 世古口司說。 但是,他如果真那麼想,為什麼不動手? 「聞起來好像很好吃,所以應該也很好吃吧。」 山西保說。 那是哪門子的道理啊?證據何在?而且,如果衷心那麼想,你為什麼也不動手? 由於感受到那所謂的氣氛變得詭異,一回神,戎崎裕一正被世古口司和山西保一齊盯著看。戎崎裕一感受到那視線毫無道理可言,那兩人幹嘛看過來?怎麼簡直像是自己應該率先去吃才對啊?明明就沒做過這樣的承諾啊。不妙,非常不妙,不趕緊扭轉這樣的氣氛不行,戎崎裕一腦海中所浮現的是秋庭裡香。像她不論任何時候都是那麼任性,再怎麼樣都要讓自己的要求付諸實現,只要學學她的蠻橫,應該就有救了。 戎崎裕一嚥了口口水,接著說: 「山西,你先吃啦。」 是的,重要的事情就必須堅持到底,不能看對方搬出一大堆藉口強詞奪理就心軟,總之只管堅持到底,多數人都會臣服。 「本來就是啊,說搞不好可以吃的不就是你嗎?」 以戎崎裕一這個人而言,已經算是相當精采的攻擊了。 山西保露出驚愕神情。 「是是這樣的嗎?」 「嗯,你說過的,對吧,司?」 「嗯,說過、說過。」 世古口司重複道。 「的確說過呢。」 實際上到底有沒有說過並不是問題,其實戎崎裕一和世古口司都不記得有這麼一回事,當然山西保對於自己到底有沒有說過也沒記憶,換言之堅持到底就是贏家。 形勢逆轉 這次換成戎崎裕一和世古口司凝視山西保,被死盯著不放的山西保彷彿求救似地首先凝視世古口司,世古口司像是要幫他打氣一般點點頭。陷入慌亂的山西保把臉轉向戎崎裕一,但是戎崎裕一卻堅定地回望他。山西保表面上雖然嘻嘻哈哈,腦子卻迅速轉動,不妙、嚇死人地不妙,一定要設法扭轉這樣的狀況才行。 「啊,對了,世古口。」 「咦,什麼?」 「你試過味道了嗎?」 「沒有,可是」 世古口司頓時啞口無言,眼見此情此景的瞬間,山西保原本有點抽筋的笑容變化成為完美的微笑,那是一抹閃耀著光輝的微笑。 「一般來說煮的人不是都會先試試味道的嗎?」 「說說得也是啦」 「先試試味道應該比較好吧。」 「可可是,都已經煮好啦。」 他雖然極力抵抗,但是的確是薄弱的藉口。 「像主廚或做菜的人都會先好好試過味道,才會把菜端到客人面前,這也可以說是理所當然的吧。不管有沒有煮好,在給客人吃之前都會先試味道,不是嗎?」 山西保滿嘴都是強調同樣論點的歪理。 「唔」 世古口司巨大的臉龐汗如泉湧。 如果貓罐頭的味道真的是超乎尋常地誇張該怎麼辦,恐怖的故事在世古口司腦中縈繞,那是從伯母那聽來的。之前去香港旅行的伯母為了留下特別的旅遊記憶,走近一家位於小巷子深處的怪怪食堂。在語言不通的情況下,她隨手指指貼在牆上的菜單,結果店家端出搞不懂到底是什麼東西的料理來。那個中國店員對她展露微笑,廚房中的廚師也一樣對她顯露微笑,雖然面前的料理散發出恐怖的氣味,但是在那種情境下已經不容她拒絕。據說,「日中友好」這句話當時在伯母腦中揮之不去,於是伯母便一邊呢喃「日中友好」、「日中友好」、「曰中友好」,將所有料理一掃而空,味道聽說並不差,而且還是出乎意料地好吃。但是,莫名地似乎有種不知名的詛味料發威,讓她吃著吃著不但流下一顆顆斗大的淚珠,連鼻水也流個不停。據說,伯母的味覺從此之後就徹底改變,以前覺得不好吃的東西開始覺得好吃,而以前最喜歡的食物現在卻光聞味道就覺得反感。 如今面對區區的貓罐頭,想到那裡去或許太誇張,但是如果相同情況發生在自己身上該怎麼辦?自己嚮往當個專業甜點師傅,雖然還是輪廓矇矓的未來,可是目前已經勾勒出模糊的夢想。如果舌頭變笨的話,那個夢想也會隨之破滅吧?畢竟,這世上是不可能容許什麼舌頭沒用的廚師存在。是否要吃這眼前的貓罐頭意大利麵,對於世古口司而言可說是賭上未來的選擇。 世古口司拚死拚活地思考再思考,無論如何都必須殺出重圍才行。首先要設法處理戎崎裕一和山西保朝自己射來的視線 此時,記憶力救了他。 「話說回來,那是裕一說的吧。」 「咦?」 戎崎裕一大吃一驚。 「說什麼聽說貓罐頭很好吃呀。」 「是是嗎?」 「嗯,你說過的啊。」 龐大的身軀、響亮的聲響,如此斷言。世古口司轉向早就打定主意暫時觀望的山西保,以摻雜堅定決心的聲音問。 「沒錯吧,山西『同學』?」 「喔,喔。」 心驚膽顫的山西保毫不猶豫地點頭。 「你說過啊,聽他提才想到。」 其實對山西保西言,只要不是自己頭一個去吃,怎麼樣都無所謂。 勝負已決 事到如今,戎崎裕一已經沒法子再繼續抵抗了。沐浴在兩人的強烈視線中,彷彿被那股壓力催促著,他一邊以顫抖的手拿著叉子,緩緩伸近貓罐頭意大利麵。然後,就在他挺進到只剩一公分的距離時,戎崎裕一抬起頭望向兩人,那還真像他會做的也就是軟弱無力的進行最後的抵抗。 「好了,裕一。」 世古口司繼續施壓。 「快吃啦,戎崎。」 山西保也施壓。 「啊,喔。」 戎崎裕一悄悄隱藏盈眶淚水,將叉子插入貓罐頭意大利麵,氣勢十足地繞了數圈捲起面條後,卻又手忙腳亂地將面條鬆開,最後只捲起三根面條。這樣的份量應該沒問題吧,一定、或許、恐怕。 然後,戎崎裕一吃了下去。 貓罐頭意大利麵。 他隨後想起這樣的往事。 4 同樣的狀況,是的,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往事了。 還是小學生的戎崎裕一,尚無法深刻體認「母親不見了」意味著什麼。他對於父親那句「回娘家參加喪禮」照單全收、深信不疑。但是,長到十七歲的現在回首往事,才能確信那一定只是父親的藉口罷了,畢竟就在母親不見前一天,父母親才剛大吵一架,飯碗、盤子、杯子齊飛,老舊的日式矮桌被翻倒。那時候,母親一定逃回娘家去了,也就是說夫妻之間出現了危機。錯的是父親,絕對不會錯的,可能是賭博、借款或女人方面唉,反正原因大概就是那些干篇一律的事情吧。 整天嘮叨的母親不見了,對於戎崎裕一而言並沒有那麼慘。半夜不睡覺也不會挨罵,看那些有穿著清涼的女生的養眼電視節日也沒關係(父親已經醉倒呼呼大睡了),就連零食也是要吃多少就吃多少,果汁想喝多少就喝多少。 那是停滯時光。 是解放。 是自由。 但是,就在母親不見的日子持續四天後,就連戎崎裕一的心裡也開始感到不安,母親不見前一天的那場騷動始終在腦海中揮之不去。而父親隨著一天天過去,心情越來越糟糕,也在同時加深他的不安。剛開始第一天,父親和自己一起開心地鬧到半夜;第二天帶他到小巷子裡的壽司店,那是他十歲生平頭一次喝酒的日子;第三天也一樣是開心度過。但是到了第四天,父親突然變成一個悶葫蘆;第五天父親摔破杯子。當時戎崎裕一正在飯桌旁慢吞吞地吃著冷飯,眼前的父親只管埋頭灌酒,不管日本酒還是杯裝酒,全部咕嚕咕嚕地直往肚裡灌。大概是因為有酒香味,飯吃起來也變好吃了,配飯菜餚&下酒菜是烤雞罐頭(話說回來,烤雞罐頭還真是不可思議的食物啊)。抬起頭,戎崎裕一原本想跟父親說些什麼,可是一看到父親紅通通的臉龐,卻什麼也沒說,再次低下頭,把飯塞進嘴裡。隨後,背後突然傳來乓啷一聲,他嚇了一跳,回頭看到廚房牆壁濕成一片。繪有花紋的俗氣壁紙已經變得濕答答,就在牆壁正下方散佈摔得粉碎的杯子碎片,廚房中瀰漫著一股比剛剛更濃的酒味。他眨了兩、三次眼睛,一轉向父親,只見父親已經趴在桌面上,一邊發出像是打鼾或呢喃的聲音,那是很恐怖的聲音。父親就那麼沉沉睡去,戎崎裕一此時萌生些許疑問。 這就是停滯時光? 是解放? 是自由? 如果這真的是時光停滯,是解放,是自由,為什麼父親會越來越沉默呢?自己的腹部深處又為什麼會隱隱刺痛呢? 然後,就在第六天危機降臨。 「沒菜了。」 父親以低沉約聲音說。 那句話對於十歲的戎崎裕一而言簡直就是晴天霹靂,他完全無法理解所謂的「沒菜」是什麼狀況。而且,恐怖的是時針正指晌午夜十二點,如果是大都市,附近大概都會有一、兩家超商,但是這裡是鄉下城鎮伊勢,要到最近的超商都得騎三十分鐘以上的腳踏車。 最近七小時之間,他們什麼都沒吃。 當然飢腸轆轆,咕咕咕地叫個不停。 「沒有囉。」 「沒了。」 面對孩子天真的疑問,父親苦澀地點頭。 即便如此,他仍然嘗試徒勞無功的抵抗,他將冰箱打開、關上,又一一將餐櫥抽屜拉開、關上,不論再看多少次,就是沒有找到任何可以吃的東西。因為他們在這六天裡,已經把所有東西都吃光了。 戎崎裕一以窩囊的聲音控訴: 「肚子餓了。」 「吵死了。」 父親很不爽地說。 戎崎裕一決定閉嘴,可是撐不了五分鐘。 「肚子餓了。」 「吵死了。」 父親仍然發出很不爽的聲音。 但是,他似乎還是難以承受兒子彷彿撒嬌般地凝視著自己的視線,因此懶洋洋地拖著沉重的身軀再次打開冰箱,再次拉開餐櫥抽屜,然後雙肩頹然落下。「那裡什麼都沒有啦!」戎崎裕一心中冷冷地這麼想著,「已經看過好幾次啦!」但是父親還是不放棄,接下來開始在家裡四處覓食,戎崎裕一始終坐在廚房椅子上,頑固地一動也不動。他打算就這樣餓死算了,當然那也只是虛弱的決心,和剛剛一樣撐不了五分鐘就會徹底崩潰消失的,不過好歹在那當下,他還是很堅決地下定決心。 他的決心一如預期大概五分鐘後就開始動搖時 「有了、有了!有了耶!」 父親說著衝進廚房。 他準備維持冷淡的態度!|不過呢,雙眼倒是瞬間閃閃發光戎崎裕一望向父親。 父親拿著罐頭,戎崎裕一以為是烤雞罐頭,雖然已經都吃膩了,可是肚子餓也沒辦法,而且那又是父親費盡幹辛萬苦才找到的。所以就忍忍吧,一定要忍一忍的啊。 但是仔細一看,圖案根本不一樣,而且天差地別。不知道為什麼有貓咪圖案印在卷標上,難道是貓肉罐頭?這麼一想就覺得恐怖,沒想到這世上還有這種東西。當然是他會錯意了,約三秒後就被訂正。 因為父親說了: 「雖然是貓飼料,可是既然貓可以吃,人也可以吃啊。」 莫名其妙的理論。 雖然想抗議,但是肚子餓到不行,而且看到不知道在高興什麼的父親,就什麼都說不出口。父親用飯碗添上冷飯,隨便往戎崎裕一面前一擺,然後打開貓罐頭,罐頭散髮出似乎很美味的香味,戎崎裕一的肚子咕一聲地叫了。 「吃吧,裕一。」 戎崎裕一簡直不敢相信父親的話,他是說「吃吧」嗎? 「好了,可以吃啦。」 他到底是在說什麼東西啊?這個臭老爹。這不是貓飼料嗎?不是人吃的食物啊!自己是貓嗎?會喵喵叫嗎?開什麼玩笑啊。此時,十歲的戎崎裕一在心中對於父親湧現一股實在是非常孩子氣的單純怒氣。 就連任性妄為的父親似乎也感受到兒子的怒氣。 「爸爸會先吃吃看的啦。」 他說完用筷子夾起罐頭內容物,戎崎裕一則緊盯父親行動。父親稍微舔了舔,便將筷子伸進嘴裡,起初是慢慢的,不久後便開始仔細咀嚼。 「味道有點淡。」 父親說完,把醬油滴到貓罐頭中,然後這次便毫不遲疑地閉嘴嚼食貓罐頭。 「行得通,還滿好吃的喔。」 從剛剛開始就只有父親一個人說個沒完,「好吃、好吃」、「可以吃、可以吃」,父親興高采烈地重複道,接著還把貓罐頭當作下酒菜,開始喝酒。 「裕一,你也吃。」 父親心情很好。 「很好吃喔。」 戎崎裕一併沒有吃,他打定主意為了爭一口氣絕對不吃,無可奈何之下只好光扒飯。只有白飯可吃的一餐很空虛,但是更空虛的是肚子光這樣也就填飽了。 父親把貓罐頭剩下一半沒吃。 似乎是要留給兒子的。 平常根本就不在乎這個兒子,不僅如此,還會擅自把兒子捨不得吃而留下的蛋糕吃光光的男人,那時候卻留下不多不少正好一半的貓罐頭。 然而,戎崎裕一卻沒吃。 是的。 他打定主意為了爭一口氣絕對不吃。 剩下一半的貓罐頭就被放在那裡。 隔天,母親便回家了。他也不知道中間發生了什麼事,不過似乎隱約聽見親戚中某個叔叔或嬸嬸的名字,一定是他們把母親勸回來的,順便也教訓過父親了吧。於是理所當然的日常生活就這樣回來了。 停滯時光結束了。 解放結束了。 自由結束了。 但是,戎崎裕一卻非常歡迎,被回家來的母親生氣大罵時,甚至還很開心地面帶笑容。 「這是什麼?」 母親說著拿出冰箱中那罐早已乾透的貓罐頭。 「啊呀,這不是貓罐頭嗎?」 據說那是鄰居武者小路先生給的,應該說「給」,還是「寄放」呢?是武者小路先生之前去旅行時,拜託我們幫忙喂他養的貓,給我們一大堆貓飼料剩下的。 「你們該不會吃這種東西吧?」 母親露出驚恐的神情問。 戎崎裕一搖頭。 「我沒吃。」 那是事實。 吃的只有父親。 自己並沒有吃,沒有吃啊。 5 「怎怎麼了啦你?」 山西保大吃一驚地問。因為戎崎裕一正以驚人氣勢猛吃貓罐頭意大利麵,剛剛明明還那麼猶豫,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只見他低著頭,只管狼吞虎嚥。 「喂喂,戎崎。」 但是戎崎裕一沒有回答,保持沉默,只管吃貓罐頭意大利麵。山西保一臉莫名其妙地望向世古口司,世古口司同樣一臉莫名其妙。 「總總之,好像可以吃。」 「唔,嗯。」 「我們也吃吧。」 「好好啊。」 兩人依然是戰戰兢兢地將意大利麵送進口中,不過一旦真的吃進去後,就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了,其實吃起來的味道和一般鮪魚意大利麵沒兩樣,完全沒什麼特殊氣味或味道,甚至可以說清爽過頭了。 「很好吃嘛,這東西。」 山西保感到出乎意料地說。 世古口司點頭。 「真的耶,很好吃。」 三名少年接下來幾乎都不發一語,只是低頭持續猛吃著貓罐頭意大利麵。首先吃完的是戎崎裕一,他將叉子放在空空如也的盤裡,發出喀噹一聲,雖然他的肚子已經完全鼓漲,但是心裡頭卻空蕩蕩的。 「那時候如果有吃就好了。」 戎崎裕一以其它兩人聽不到的音量呢喃。 「他還幫我留了一半。」 因為是以他人聽不到的音量呢喃,所以這話當然沒有傳到任何人耳裡。 凌晨四點半,從他們開始覓食已經過了兩小時以上。電視喇叭同樣響著「噹噹啷噹!」的電玩音樂,冬季的黑夜還沒有天亮的跡象,一如往常的路燈散發白晃晃的光芒,枯木隨著冬天的風搖曳,天上掛著冬季燦爛的星斗閃閃發亮。然後,方才那隻黑貓從房屋之間的縫隙現身,急步走在夜晚的道路上,接著橫越道路。仔細一看,那並不是只純粹的黑貓,右前腳最前端是白色的,並不是一隻完完全全的黑貓。 好了 在此提問。 你可敢吃貓罐頭? 來自於作者的補充。 我們家的同住者喂貓咪吃新飼料時,一定會自己試吃,聽說還挺好吃的。 第七卷 金色的回憶 water 1 以冬季而言算是暖和的日子。讓人覺得是春天的溫和陽光從病房窗戶射入,白色床鋪、點滴架、土產芥子木娃娃、木雕熊、塞滿某種東西的紙箱,都沭浴在那感覺有些傭懶的光線中。 眼前這副室內堆滿無聊私人物品的景況,訴說著病房主人已經度過一段非常、非常漫長的住院生活。 房間主人多田吉藏在床上打呵欠,然後定神凝視手拿鏡中照射出自己的臉龐。光滑閃亮的禿頭、下巴像山羊的白鬍子自己真是上年紀了,他想,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老人了。這也是理所當然的,畢竟今年已七十三歲了,出生在大東亞戰爭開戰前,頭上一根頭髮都沒有,牙齒也幾乎都掉光,其它還有各種東西都沒了。他覺得自己活夠久了,一路走來也做了不少事情,驀然回首,那裡的確堆積著七十三年份的歷史。即便如此,有時還是會突然忘卻自己的年齡,有時覺得像五十,也有時覺得像三十,甚至有時還會覺得像十八。但是,鏡子所照射出的自己就只是個老人而已。 就在他嘆氣的同時,沒關上的房門被敲響。 「死老頭不,多田先生,抽血檢查喔。」 這麼說著步入房門的是護士谷崎亞希子。 呵呵,多田吉藏笑了。方才的感傷情緒頓時煙消云散,內心被些許殘虐的樂趣填滿。 來得正是時候。 「喔,亞希子親親呀。」 「呃!?」 啞口無言的谷崎亞希子。 多田先生刻意從容發笑,稍微用力搖晃臉龐,黏在他臉上或頭上的那些東西,也隨之啪啦啪啦甩動。 亞希子的面部抽筋。 即便充分瞭解亞希子那副德行意味著什麼,多田先生仍然開口詢問: 「怎麼啦?」 「那那是什麼?」 「啊,這個啊。這個呢,是水蛭呀。」 「水水蛭」 這個谷崎亞希子以前可是被稱為「三重縣最強」的「LADIES」車隊女頭目,伊勢的女帝、紅色惡魔、舊二十三號國道疾風他人出於敬畏與恐懼為她冠上的別名不勝枚舉。別說是伊勢了,就連三重,不,甚至包括三重、愛知、岐阜在內的東海三縣,都是轟動武林、驚動萬教的響噹噹人物。任何人看到她所駕駛的紅色CB400的瞬間,甚至還會慌慌張張地自動讓路。然而,那個谷崎亞希子再怎麼說也是個女人,看到青蛙就發毛,最討厭蛇,也無法直視蟑螂,更何況是扭來扭去、蠢蠢蠕動的水蛭,光看就會起雞皮疙瘩。 「為什麼要把那種東西掛在臉上啊?」 她以泫然欲泣的聲音大叫。 多田吉藏呵呵呵地發笑。 「我是在健康雜誌看到的啊,聽說會讓血慢慢變乾淨耶。不知道有沒有效,亞希子親親要不要也試試?」 他爬下床靠近亞希子,那是讓人想不到是七十三歲的輕盈腳步,黏在他臉上為數眾多的水蛭更形激烈地啪啦啪啦甩動。 谷崎亞希子雙手劇烈揮舞,一邊後退。 「等、等等!別靠過來!」 「啊?為什麼呢?」 「廢話,還用說啊!」 更往後退的谷崎亞希子,平日的強勢早已消失無蹤,多田吉藏一邊品嚐她那副樣子所帶來的滿足感,同時更為逼進。 「廢話?什麼意思啊?」 「就就、就、就、就是」 「聽說對身體很好耶,血液如果可以變乾淨,就不容易形成血栓啦,這可是長生的秘訣呢。」 「就叫你別靠過來啦!」 「來吧,亞希子親親也拿一隻去試試。」 多田吉藏噗唧一聲把水蛭從臉上剝下來,直接伸到谷崎亞希子面前。只見谷崎亞希子的面部不斷抽搐。 「別別這樣!」 她很罕見地發出像女人的聲音。 多田吉藏當然沒有就此打住的意思。 「怎麼會怕成這樣呢?」 「就叫你別靠近我了啊!」 「真是搞不懂耶。」 看他更朝自己靠近,谷崎亞希子的雙眸僅在那一瞬問閃現堅強的光輝。 「你一定是故意的吧。」 她以低沉的聲音說。 語氣飽含一般男人都會為之退縮的魄力,但是多田吉藏這七十三年也不是白活的。 他毫無懼色,繼續裝傻。 「故意?老頭子我不知道妳在講什麼耶。」 「你這個死老頭!給我有點分寸」 「好了、好了,血會變得乾乾淨淨的喔,亞希子親親。」 他這次用左手從頭上噗嗤一聲剝下一隻水蛭,雙手捧著水蛭當然還是扭來扭去、蠢蠢蠕動遞出去。 「來,亞希子親親,要不要試試看啊。」 「嘶」 「血會變得乾乾淨淨的喔。」 任何事情都有所謂的極限,不論再龐大的水壩都不可能無止盡地儲水,不論再寬大的胸懷也不可能無限制地忍受一切,不論再堅固的車子總有一天也會故障。就在那瞬間,谷崎亞希子的膽量耗盡。 「哇啊啊啊啊啊啊!不要啊啊啊啊啊啊」 她的慘叫聲響徹整個醫院。 2 醫院實在是個無聊的地方,既然身為病人,一整天有大半的時間都必須耗在病床上。剛住院時,真的是除了閒還是閒,不過自從亞希子小姐把裡香的事交託給我,無聊發慌的感覺立即一掃而空。 總而言之一句話,秋庭裡香是個誇張到不行的女人。 我好歹也是個住院病患,卻老是突然命令我「快去圖書館」,或是「口渴了,去買果汁」,像前一陣子她說「去幫我把一本很少在賣的書弄來」,我就淪落到找遍全伊勢書店的下場。 當然,對於那種個性的裡香的任性要求,根本就沒必要全都「使命必達」,只要說一句「我不要」就解決了。但是,這正是不可思議的地方,我無論如何就是沒辦法把那句話說出口。只要一聽到裡香的命令,不管是多沒天理的事情,只會言聽計從;不論是多荒唐的願望,也想幫她達成。無法達成的時候,有時還會覺得無能的自己實在窩囊透頂。 因此 我如今正冷汗直流地佇立原地,眼前是躺在床上的裡香。她的雙眼吊得半天高,其中蘊藏出奇強烈的目光,而我呢,就在那樣的裡香面前保持直立不動狀態。不妙,這實在是讓人束手無策的不妙,雖然勉強想擠出派得上用場的藉口,但是我這顆空空如也的腦袋卻什麼都擠不出來,只是縈繞著「不妙」這兩個字。就在那樣的過程中,裡香的目光也隨之更顯嚴厲。 「嗯?」 然而,某處傳來的聲音梢梢緩和我的緊張。 裡香立刻問。 「怎麼了?」 「沒有,只是好像有聽到亞希子小姐的慘叫聲」 「啥?」 裡香那張惹人憐愛的臉龐皺起來。 「你是想靠這樣矇混過去喔?」 「不不是啦!我是真的有聽到嘛!」 「谷崎小姐哪可能發出什麼慘叫聲啊?」 「說說得也是。可是,這個醫院還有一個叫多田先生的,像鬼、或者該說是個像妖怪的人」 「吵死了。」 「可可是」 「你是想靠這些東西混過去嗎?真不像個男人!」 裡香不屑地吐出這句話,隨即以更為嚴厲的眼神凝視我,我這下子只能無言以對。 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其實我自己也完全搞不懂。 近傍晚時,我一到裡香的病房時 「太晚了!」 劈頭就被這麼大罵。 我當然問。 「晚?什麼晚?」 「我今天想看書,本來想說你可以到圖書館去幫我借的!這麼晚才來,圖書館不早就已經關門了嗎?」 「咦?妳有拜託過我嗎?」 我一陣慌亂,說不定是昨天她拜託過我,可是我卻忘得一乾二淨,如果是那樣,裡香生氣也是理所當然的。 但是,裡香卻乾脆地說: 「我是想等你來再拜託你的!」 「」 「裕一大笨蛋!」 這種事情如果不說是沒天理,天底下還有什麼事情可以說是沒天理的啊?沒天理之一;為什麼我一定得去圖書館?沒天理之二;唉,幫忙去一趟也行啦,果真如此,一般來說不是應該更有禮貌地拜託人家嗎?為什麼是用命令的呢?我可不是裡香的奴僕耶。沒天理之三;說到底,我根本就沒聽說過圖書館這回事,不論是拜託也好、命令也罷,為了從沒聽說過的事情受責罵也太奇怪了。 我在心中持續這麼想,不過姑且保持沉默。雖然覺得自己所遭受的待遇過分到極點,但是主張「沒天理」是不可能讓裡香的情緒好轉甚至可以預見情況只會更加惡化,所以不論是沒天理還是怎麼樣,我都只能保持沉默。 「算了!」 看來總算是氣膩了吧,裡香說。 「《高瀨舟》還我!今天我要讀那個!」 「咦?《高瀨舟》?」 「不是借你了嗎?你忘囉?」 「對,對喔,是有這麼一回事。啊哈哈,我都記得,當然呀。什麼啦,別用那種眼光看我,我是真的記得啦。」 騙人的。 忘得一乾二淨。 裡香所說的《高瀨舟》是森鷗外的著作,不久前裡香說「這個可以看一看喔」,一邊把書交給我。附帶一提,裡香如果說「這個可以看一看喔」,意味著「給我拿去看」。但是對於不太看書的我而言,森鷗外還挺難讀的,光看開頭三行就放著沒再去動它了。 我技巧性地持續閃避裡香的視線,一邊轉向病房門。 「等等一下喔,我去拿。」 「沒有」 我隨著絕望呢喃。 回到自己病房後,所有能找的地方,甚至包括床底下部被翻遍了,就是找不到。那本書、這本書其它什麼書都有,可是再怎麼找就是遍尋不著那本《高瀨舟》。 怎麼辦? 要是弄丟了肯定會被裡香宰掉。那本如果是新書,還有辦法買一本來矇混過關,但是裡香借我的那本感覺很髒,書頁泛黃還七零八落的,總之就是破破爛爛。這麼一來,就不可能拿新書矇混過關了。 我抱頭大叫。 「哇啊啊啊,會被裡香宰了!會被扁!會被踹!會被扔橘子啦!」 真的肯定要當奴隸了。 不對,現在已經是奴隸了,情況只會更加慘烈。 我在病房中拚命想擠出根本就不存在的智慧,什麼都好,就算只是爭取時問也無所謂,總之先設法過眼前這關再說,否則下場只會很悲慘。汗水直流、胃部抽筋,腦袋不停轉呀轉。 難道沒什麼好點子嗎? 「我、我跟妳說喔。」 「怎樣啦,慢得要命,書咧?」 「就就那件事啊,一旦開始看就覺得很有意思,都停不下來了。那個,不好意思不知道可不可以再多借我一、兩天啊?」 思考再思考的結果,好不容易浮現腦海的就是這個。唉,糟糕透了。她如果說什麼「不要,我想看啦,還來」,這個藉口就會立刻破功,而且裡香恐怕也會那麼說吧。這個任性女人才不可能會顧及我的情況。只要一想到即將面對的煉獄,我的胃就頻頻抽筋。唉,或許不該扯出這麼拙劣的謊,這樣不是只會讓裡香更加火冒三丈嗎?我為什麼會這麼白痴呢? 然而,裡香卻很乾脆地說: 「這樣喔,那就放你那邊就行了。」 「咦?」 這出奇寬容的話語讓我大吃一驚。 「可以嗎?」 「嗯,你現在不是在看嗎?」 「啊,嗯。」 「那就繼續看下去吧,《高瀨舟》真的那麼好看喔?」 「嗯、嗯、嗯。」 不自覺地點三次頭。 裡香也「嗯」地點點頭。 「是喔,很好看吧。」 心情甚至還特別好。 現在是什麼狀況? 沒有被怒罵一頓,心中的大石頭總算暫時落了地,同時卻也感到納悶,裡香心情怎麼這麼好?怎麼會很開心地笑嘻嘻?是我多心了嗎?怎麼覺得她滿臉溫柔? 算了,總算是絕處逢生了好像吧。 3 醫護站中,谷崎亞希子茫然佇立,喃喃自語。 「沒有」 扔在桌上不管的赤福消失了,那是回老家時,父親說「妳拿去」硬塞給她的東西。她一直都很期待,打算休息時間再來吃,雖然老被人家說「真想不到」,可是亞希子很喜歡吃甜食,特別對豆沙沒有抵抗力。 赤福跑哪兒去啦? 她杵在醫護站中環視四周,醫護站裡常有患者或病患家屬送謝禮,或許是其它護士誤以為那是謝禮拿走了。 冰箱裡,沒有。 隨處桌面上,沒有。 茶水間壁櫥,沒有。 雖然扔下工作在醫護站內到處搜尋,還是遍尋不著她想找的紅色包裝盒。一旦不見,反而更想吃了,滿滿的豆沙、柔軟的麻撂,啊,鍾愛赤福何處去也。 「嗯~~」 當她低聲沉吟時,護士長叫她。 「谷崎,點滴拜託一下。」 「啊,是。」 「多田先生那裡喔,都已經準備好了。」 她拿著已經融入藥劑的點滴袋,朝多田先生的病房走去。午後的醫院飄蕩著些許悠閒的氣氛,有個很年輕的女性來探望因骨折住院,同樣很年輕的男病患,大概是女朋友吧,兩人的氣氛很好。隔壁病房中,老公公和老婆婆正在喝茶,這邊的氣氛也不錯。真讓人羨慕呢,亞希子邊想,一邊啪答啪答地在走廊上持續前進。春天就快到了耶,同時這麼想著。 「多田先生,打點滴。」 亞希子姑且敲了敲沒關上的房門,對多田先生說。 那個死老頭不,是多田先生坐在床上不知道在吃什麼,真是個貪吃的老頭。 「喔,都已經到這個時間啦。」 回過頭來的多田先生臉上沾著豆沙。 「等一下!多田先生,你的血糖值那麼高,不可以吃那種甜食啦!」 「亞希子親親,別那麼正經八百的嘛。」 「我說不行就是不行!壽命會縮短喔!」 唔,還真希望能稍微縮短一點呢雖然心裡這麼想,但是真心話當然只能藏在心底。她一邊探頭看多田先生手上,結果那裡有個四方形木盒,其中排列著豆沙和麻糯,豆沙上頭還有特徵明顯的三道痕。據說,那三道痕正像征供奉著皇室祖先天照大神的伊勢神宮前方那條五十鈐川的水流,用來分取麻撂的刮刀也不是乏味的塑料製品,而是相當有情調的木製品,讓人充分感受到連這方面都毫不妥協。其實,說到底不過就是紅豆麻撂罷了,但是多虧對於枝微末節的類似堅持,才得以成就這種饒富風雅的食物。換句話說呢,多田先生手上拿的正是伊勢名產赤福。 「赤福?」 亞希子的面頰一陣抽動。 「這是怎麼來的?」 「剛剛呢,老頭子我到醫護站去走走,就看到這東西掉在那裡了。」 「掉?在哪裡?」 「在亞希子親親的桌上。」 「那就不能說是『掉』吧你!」 對方正經八百地耍白痴,自己不自覺同樣正經八百地反嗆回去。在日本,只要一談到三重比較靠近東海還是近畿,往往會引發爭論,可是語言方面比起東海倒是比較接近近畿,也因此關西腔還滿重的,週六中午偶爾也會播放吉本新喜劇(註:日本位於大阪的喜劇演藝龍頭「吉本興業」所推出的喜劇節目),說起話來總擺脫不了關西人愛說漫才的強大束縛。(註:日本漫才類似中國相聲,中國相聲分成逗捧二角,日本漫才則是呆突二役,呆負責要白痴,突負責嗆聲吐槽)多田先生不,那個死老頭以一副事情發展如其所料的樣子發笑。 「是喔?」 「還來!把我的赤福還來!」 亞希子淚眼朦朧地大叫。 「啊,都已經吃得差不多了嘛!全都是你一個人吃的?」 「對啊。」 「去死吧!我說你真的快去死吧,這個死老頭;!」 她的怒吼聲響徹整個醫院。 4 我偷偷拿著外套,朝醫院後門走去。昨天夜裡拚命回想搜尋記憶後,總算想起把《高瀨舟》忘在哪了,應該是在司的家,一定是前天到他家的時候忘記帶回來。絕對要在裡香揭穿我的謊言前,盡快拿回來才行。這事刻不容緩,再怎麼說對方可是裡香,都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突然改變心意,如果她一開口說「還來」,不就頭大了,必須趕快到司的家裡去拿回來。就這樣,我才會甘冒大白天偷溜的危險。 我一邊注意四周動靜,朝後門前進時,某處傳來嘈雜聲響。 啊,是多田先生。 他以完全看不出是老人家的輕快腳步迅速衝來,嘿咻嘿咻地簡直像騰空飛奔一般,這個老爺爺該不會其實是只妖怪吧。 當我跟他擦身而過時,多田先生叫住我: 「喔,小少爺,可不能偷溜出醫院喔。」 「啊,喔。」 多田先生手上不知道為什麼拿著赤福。 赤福? 為何? 才這麼想,亞希子小姐隨即現身。 「裕一!」 驚人的洶洶怒氣,雙眼吊得半天高,目光如炬,整個人似乎頓時被那目光咻一聲射穿,我稍微感到畏懼。 「多田先生有經過這兒吧?」 「啊,還拿著赤福就是了。」 「可惡~~那個痴呆老頭!」 她說「痴呆老頭」耶,護士說這種話好嗎?亞希子小姐在腦中出現這種念頭的我面前,誇張地抱住頭,一副簡直像在感嘆世界末日降臨的樣子。 「明明就只剩下三個,他是打算全部吃掉啊!我的赤福啊啊啊啊啊~~!」 我突然想起多田先生拿著像木盒一般的東西。 「那赤福是亞希子小姐的喔?」 「對!死老頭偷走的!那邊對吧?他是跑到那邊去了吧?」 「是。」 「死哪去啦~~!死老頭~~!」 亞希子小姐殺氣騰騰地大叫,同時舉足狂奔,驚人的魄力,背後出現燃燒的熊熊火焰。這就是人家所說的「食物被搶的恨意最可怕」吧,亞希子小姐的恨意想必也一定是非常恐怖。但是,這股恨意的矛頭對準的是多田先生。 唉,那種事根本就無所謂 多虧這樣,明明被目睹偷溜現場,也沒被說些什麼,呼,好險,得救了。我才剛這麼想時,亞希子小姐在轉角處停下腳步,對這邊大喊: 「裕一!敢偷溜就揍扁你!」 那句台詞同樣具有出奇驚人的魄力。 其實也感覺得出她是在藉故遷怒就是了。 唔 我陷入煩惱,是要被裡香揍扁,還是要被亞希子小姐揍扁?選任何一邊都很討厭,還真是終極的選擇。無論如何被揍扁就只有「糟糕透頂」可以形容。雖然覺得這實在沒天理,但是所謂的「沒天理」才是人生吧。 煩惱老半天后,我從後門偷溜出去。 「好像裡香比較恐怖」 「邊如此呢喃。 漢字寫「宮後」,讀音為「MIYAZIRI」。正因為是歷史悠久的古老城鎮,伊勢這邊奇怪的地名很多。伊勢車站北面一片稍微帶有雜亂無章印象的廣闊住宅區就是宮後,而世古口司的家正位於宮後正中央。世古口這個姓氏也是伊勢這邊特有的,「世古」一詞在這一帶意指「小胡同」。 我大概敲了兩次位於宮後的世古口家,那面向道路的房間窗戶,房內傳來「進來」的聲音,太好了,今天是假日,司似乎在房裡。喀啦一聲拉開窗戶的同時,隨即映入眼簾的是電視畫面,那個被正正方方擷取下來的異度空間中,塞滿廣瀨美一笑吟吟的巨大臉龐。 「這裡可是重點呦。」 廣瀨美一嬌滴滴,同時卻又狂熱地大叫。 我一邊越過窗框,以受夠的語調試著說: 「你還在看這個喔?」 司慎重其事地反駁: 「廣瀨老師他可是很深奧的,光看廣瀨老師的手法就可以學到好多東西,譬如說,你看,剛剛那個」 「啊啊,我知道了、知道了。」 他聽來似乎就要開始滔滔不絕,我趕忙打斷他的話。司房內的暖氣充分發揮效用,從寒空底下走來的身軀彷彿一瞬間就要徹底融化。有個像是古早老古董的舊火爐散發紅色光芒,置於其上的熱水壺咻咻咻地冒出蒸氣。我蹲到火爐前,隨即將凍僵的雙手伸近,呼,同時自然而然發出嘆息,總覺得自己像個上年級的阿伯。 「這裡好暖和。」 「啊,嗯。」 凝視畫面的司感覺上心不在焉,他縮著龐大的身軀,埋頭不知道在筆記上抄些什麼。看著那認真的背部,我莫名地感到好放心,這傢伙的背部感覺上比火爐還溫暖,這是為什麼呢? 「來泡杯咖啡吧。」 「喔,好。」 等等喔,司說著用手上的遙控器關掉電視,然後慢吞吞起身,步出房間。屏幕染上一片漆黑,緊接著反射出我的面容,感覺上有點呆呆的面容,被火爐的火光映染成紅色。試著微微一笑,屏幕上反射出的小鬼也跟著微微一笑。不久,司雙手拿著杯子回來。 「這個是裕一的。」 他說話的同時,將一個大馬克杯遞過來,那是個繪有黃色兔子的可愛馬克杯。接過杯子時,本來以為杯中已經裝滿咖啡,但是杯子卻出奇地輕,一時感覺措手不及,正想講「怎麼搞的啊,不是空的嗎」,這才察覺杯裡放著砂糖和速溶咖啡粉。 「要加熱水囉。」 司將原本放在火爐上的熱水壺拿過來。 「什麼嘛,原來是這樣。」 「很燙喔,小心點。」 「喔。」 司的手腕輕輕一斜,熱水便嘟波嘟波地從熱水壺流出,砂糖和速溶咖啡粉沒一會兒便融化,同時冒出咖啡香味。我斜眼看著司在自己的杯子加熱水,一邊將咖啡含入口中,雖然有點甜,可是好好喝,整個身子都暖和起來了。我們有好一會兒彼此都保持沉默,只管啜飲咖啡。 「咖啡真好喝。」 「是嗎?這只是速溶咖啡耶。」 「不會啊,很好喝。」 我一笑,司也跟著笑。 「只要是你泡的,就算速溶咖啡感覺上也很好喝。」 「真的?」 司顯露出衷心喜悅的表情,所以我故意糗他。 「當然是騙你的。」 「裕一心地很壞耶。」 司皺起臉龐。 這傢伙簡直像個小朋友,輕而易舉地或喜、或悲或怒,也正因為這樣,我很喜歡這傢伙。像我或山西絕不可能顯露出這種表情。開心的時候就頂著張臭臉,悲傷的時候反而強顏歡笑,火大時更會拚命擠出燦爛的笑容,真是的,這是什麼奇怪的習性啊? 我喝著咖啡說道: 「不過,以速溶咖啡來說算很好喝了。」 「我下次再好好用磨好的咖啡粉泡給你喝。研磨方式不同,味道也會差很多,我現在對這方面還滿講究的耶。」 「是喔。」 「對了,今天怎麼了?」 被這麼一問,這才想起今天要辦的事情。 「啊,對了,你知不知道《高瀨舟》放在哪裡?」 「咦?那是什麼?」 「是一本舊舊的文庫本,我之前有帶過來,後來好像放在這邊忘記拿走了。我想可能是掉到哪裡去了。」 有嗎?司疑惑地歪頭,我們在房內四處張望。唉,說是「張望」啦,可是這裡只是狹窄的六個楊楊米大小房間,也不可能有什麼地方需要費功夫去找的。不論是地板上、桌上、或床上,都沒有那本《高瀨舟》。 「怪了,我本來以為一定是在這裡的。」 「唔~」 「你真的不知道?」 「不記得了。」 正在窺視床底下的司突然慌亂地站起來。 「啊,這麼說來」 「怎麼了?」 「這了天早上,我把雜誌什麼的全集中在一起扔掉了,因為堆了一堆不用的東西。說不定是一起混在裡面了耶。」 「咦,真的假的啊!」 腦袋一片空白,緊接著一片漆黑。被扔掉了,《高瀨舟》,裡香的書,好像是她很寶貝的舊舊文庫本。 「你丟在哪裡啊?」 「那邊的垃圾棄置場。」 「哇啊啊啊啊啊啊!」 我大叫著一邊手忙腳亂地開窗,一邊衝出房間,翻越窗框時腳尖被絆到,眼看著差點面朝下摔成狗吃屎。哇,危險。雙腳隨便踏入鞋中,隨即拔腿狂奔。如果被回收走,就再也不可能拿回來了。會被裡香扁、被裡香踹,被踩在腳底下,被用橘子扔。 「怎麼了,裕一?」 司從窗戶探出上半身問。 我停下腳步,大幅揮手。 「你也過來!帶我去那個垃圾棄置場!」 5 奔跑,總之就是奔跑,使盡全力衝刺。順道一提,我罹患肝炎,被醫師嚴厲告誡務必安靜療養,像奔跑這種事情更是嚴重犯規。但是,我還是跑了,司也跑了,我們的腳步聲迴蕩在宮後的街道上,全力衝刺的我們的影子凝聚在腳邊,這麼說來太陽在我們頭頂上方,也就是中午,說不定垃圾都已經被收走了。 「在哪裡啊,司?」 我焦慮地大叫。 跑在後頭的司指向前方。 「在那邊!」 往那邊一看,數百公尺之外的電線杆旁邊堆了很多舊雜誌或紙箱之類的東西,太好了,趕上了,還沒被收走。因為鬆了一口氣而放慢腳步足個錯誤,我心裡才在想路邊怎麼突然出現一台白色貨車時,車子已經停到電線杆前,緊接著兩名穿著工作服的阿伯下了貨車,以絕佳的合作默契迅速將那些舊雜誌或紙箱扔進貨車後方貨台。 「啊,糟了,要跑掉啦!」 真不愧是專家,阿伯花不到十幾秒的時間將堆積如山的紙類垃圾清空後,又迅速坐上貨車。 「請等等!等一下!叫你們等一下啊!喂!」 我大叫,但是貨車還是開始往前開。 他們似乎聽不到我的聲音。 「快一點,司!」 「可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啦!」 「反正先跑再說!」 我拚命衝刺,呼吸困難,喉嚨深處開始感到炙熱,貨車後方貨台逐漸逼近眼前。我想再次大叫,肺中卻已經沒有殘存空氣,發不出聲音,叫不出來。就在我為了大叫而吸氣的同時,貨車發出引擎聲響一邊往前駛去,大量廢氣直噴向我和司。 「會被裡香宰掉」 我只能茫然地佇立於原地。 上氣不接下氣的司問我。 「真是那麼重要的書喔?」 「嗯,非常重要,絕對不可以弄丟的。」 是的,比任何一切都還要重要的東西。 「怎麼辦,那是裡香的書,都怪我。」 她的臉龐浮現腦海,生氣的臉龐、而且帶著悲傷的臉龐,生氣的裡香不知道為什麼總讓人感覺似乎很悲傷,她的雙眸、聲音在腦海中縈繞不去。雖然被裡香高聲怒罵很恐怖,但是把她的寶貝弄丟卻讓我更難受,我為什麼會這麼白痴啊 「我跟你說,說不定還追得上。」 「咦?」 我搞不懂司這話是什麼意思,同時抬起頭。 「你說什麼?」 「我是說『說不定還追得上』,那台貨車會繞到各個垃圾棄置場所去收垃圾,我們說不定可以在其中哪一點攔截到它。」 「對、對耶」 谷崎亞希子有些失神地走在醫院走廊上,腦海中浮現時是黑色豆沙和白色麻糯、赤福、竹製刮刀、木頭版畫書籤。聽說書籤共有三百六十五種花樣,也就是每天放進去的花樣都不一樣,好像是一個不知道叫什麼來著的偉大版畫家的作品,諸如此類微不足道的小常識持續在腦中轉呀轉。抓到四處逃竄的多田先生時,那個死老頭已經將最後一個塞進嘴裡,結果到頭來,自己連一個都沒吃到。 「啊呦,赤福」 總覺得已經完全提不起勁來工作,好想趕快回家抱著一肚子鳥氣睡大頭覺,但是差事卻接二連三湧來,護士這份工作總之就是忙、忙、忙。於是乎,儘管連連悲嘆,亞希子還是拿著點滴袋往病房走去。 抵達目標病房。 二二五號房。 寫著「秋庭裡香」的牌子就掛在門邊。 敲門後,聽到聲音說「請進」,她開門走進去。十七歲的少女躺在床上,感覺茫然的視線正對著天花板,她是在看什麼呢?不對,應該是什麼都沒在看吧。 她刻意以開朗的聲音說: 「打點滴囉,會很痛的喔。」 亞希子說。 好不容易,少女終於顯露微笑。 她定近接過少女伸出的手臂,她的左手內側有無數針孔,這是每天、每日,一而再、再而三持續被針扎的結果,每當檢查、打點滴時都要來這麼一次。年輕患者的血管大都很明顯,不過她的血管卻細得不得了,因為血管本身屢屢被針扎過後就會萎縮。即便以橡皮帶綁住上臂,血管還是浮不上來,她輕拍後還是不行。再多拍個幾下,潔白的肌膚都已經泛紅,血管這才好不容易稍微浮現。 「會有點痛喔。」 這話不自覺地脫口而出,因為護士長平日都會耳提面命地指導她們,打針前一定要先說。但是沒必要跟裡香說這些,裡香很明白,明白到覺得反感的地步,畢竟她沒有一天不用挨針的,不過她還是很有禮貌地點頭。 「是。」 一針定江山吧,亞希子告誡自己,這可不是她在自吹自擂真的不是她在自吹自擂,谷崎亞希子打點滴技術實在有夠爛。她這個人總之就是粗枝大葉,即便擁有衝進急轉彎路段的氣魄,卻缺乏能將細緻工作處理得宜的細膩。但是,神這次是站在她這邊的,針順利刺入血管。 「喔,進去了。」 她在開心之餘,不由自主地笑了。 一抬頭,少女也在笑。 「不痛喔。」 「真的?」 「是啊。」 「我果然是有才能的耶,才華洋溢到甚至都要滿出來了。妳的血管還可以一針搞定,我看全天下大概也只有我才做得到。」 她想逗少女笑,誇張地持續這麼說,一邊把點滴架拉過來,然後調整液體滴下的速度。 「谷崎小姐。」 「嗯,怎麼了?」 「妳知道《高瀨舟》嗎?」 「那是什麼?」 「是小說,森鷗外寫的。」 她勉勉強強只聽過MORIOGAI,(註:森鷗外的日文讀音)這樣的人名。 「我對這方面完全不懂耶,以前上國語課多半都在睡覺。那本《高瀨舟》是什麼樣的故事?」 「殺人的故事。」 「殺人?」 「是的。」 少女一邊說出這個讓人騷亂不安的詞彙,同時卻平靜地點頭。 全力衝刺,當然是全力衝刺,壓根沒想到什麼身體的問題。飛奔進入世古,雙腳不時踢到路旁那些讓小巷子顯得更為狹窄的盆栽,一邊馬不停蹄向前跑。升到頭頂正上方的太陽,光線甚至延伸至狹窄的世古中,我和司、還有我們的影子就在冬天冰冷的光線中舉足狂奔。一身漆黑毛色的貓橫躺在路上曬太陽,注意到我們跑近正想起身,我們卻已從牠身上飛越而過,回頭一看,貓咪正叢艾驚的樣子凝視我們,不好意思啊,貓咪,對不起嚇到你了。一鑽出世古,白色貨車的貨台隨即映入眼簾。 太子了~~!追上了啊啊啊啊啊~~! 貨車正停在約十公尺以外的地方,貨台上滿是堆積如山的紙類垃圾,耳邊傳來砰一聲車門關上的聲響,也就是說作業員阿伯已經坐上車了。 我大叫。 「請等一下!喂!拜託等一等!」 但是,引擎發出低鳴後開始往前駛去,我伸出的手不但沒碰到貨台,反而一口氣離我遠去。 不行了! 又沒趕上! 可惡! 「走掉了嗎?」 追上來的司問。 點頭的同時我又舉足狂奔。 「嗯!可是還有下個地方!下一個,下一個!」 「嗯!」 於是,我們又再度舉足狂奔。 怎麼可能放棄啊! 少女所述說的故事概要大概是這樣的感覺。在江戶時代的京都,順著高瀨川而下的船稱之為「高瀨舟」,會被押上高瀨舟的全都是被流放外島的罪犯。有一次,負責監視罪犯而坐上船的武士覺得很不可思議,因為當晚被押上船的罪犯表情格外開朗明亮。凝視月亮的雙眸微微散發光芒,甚至好像還有閒情逸致享受饒負情趣的景緻。一般被押上高瀨舟的罪犯大多長得窮兇殘極,又或者因為被捕的懊惱,或是犯罪後的窒息感而整張臉扭曲可憎,但是今天的男人卻只是很開朗地笑著。男人的罪刑是殺害弟弟,既然親手殺害手足,不論事情的來龍去脈如何,多少也都會受到良心譴責吧。難道,他是連那種罪惡感都已經喪失的惡人嗎?不對,武士不這麼認為。武士後來一時心血來潮出聲攀談,問他「為什麼笑」。罪犯這麼說:自己一直以來過著悲慘的生活,窮得不得了,但是如今因為被判流放外島,從官衙領了點錢。雖然不是什麼大數目,不過對於之前始終在赤貧中掙扎的自己來說已經算是一大筆錢了,一輩子從沒擁有過這麼多錢,自己至今連這麼一點點錢都存不了。即便是流放外島的刑罰,對於男人而言卻似乎沒什麼大不了,因為之前在京都的生活已經夠艱苦了。男人沐浴在月光中的臉龐不論怎麼看都是那麼爽朗,很明顯地沒有半句假話,武士對於男人如此純粹的態度大感驚訝,簡直像是毫無雜念一般。這個男人到底為什麼會殺害弟弟呢?在好奇心的驅使之下,武士問:「你為什麼會殺死親弟弟呢?」 亞希子也問: 「那樣的男人為什麼會下手殺死親弟弟呢?」 我們拐過八百年前早就關門大吉的隨意燒餐廳所在街角,隔壁同樣是八百年前早就關門大吉的鐘錶店,據說那裡以前很賺錢,那棟建築物是西式風格,總感覺是大正或明治時代的建築,伊勢這邊不止「町屋」,像這種「洋館」也很多,譬如近鐵的宇治山田車站就是一棟氣勢非凡的美麗西式建築。過去的伊勢一定就是人家說的那種高水平文化都市吧,只不過如今也只剩下過往繁華的殘影罷了。不久後,我和司衝進大概五公尺的短隧道中,就在近鐵的高架正下方,短隧道中已經髒兮兮的牆面上到處都是塗鴉。「最喜歡T君」、「伊勢高中絕對合格」、「LOVE&PEACE」、「約翰死掉了」、「那又怎麼樣」,其上羅列著無聊的詞句,毫無意義、不值得一看。然而當我一邊奔跑時,那些文字卻特別鮮明地映入眼簾,根本就不想看的文字還是會逐一看下去。「明天搬家、伊勢再會」、「鬼大佛煩死人了」、「不想上學」、「失戀了」、「這還會有下一次的戀情啊」、「是嗎」、「有時候啊」、「會有嗎」、「會有的、打起精神來」、「謝謝」。似乎正巧有電車經過,頭頂傳來喀當喀當的巨大聲響,除了那聲音以外什麼都聽不到,就連自己的喘息聲都被完全淹沒。一出隧道,無法完全適應光線變化的雙眼頓時眼花撩亂,所有飛入眼中的事物都是一團白,那時候背後傳來這樣的聲音。 「裕一!」 是司。 「這邊!剛剛是走這邊!」 他的手大幅朝右邊揮動。 我停下腳步,腦袋中仍隱約迴蕩電車卡當卡當的聲響。 「咦?什麼?」 「我剛剛就一直在叫了!可是電車又很吵!我是說回收車往這邊走了!快點!裕一!」 「喔,喔!」 我再度衝進才剛鑽出的隧道,絕對要追上回收車,一定要把裡香的書拿回來。 我拖著自己沉重的身軀,馬不停蹄地往前跑。 「那樣的男人為什麼會下手殺死親弟弟呢?」 聽到亞希子的問題,少女說: 「因為他非常珍惜自己的弟弟。」 「這話怎麼說?」 「那個哥哥曾說過始終過著悲慘的生活吧。」 「啊。」 「可是,後來變得更悲慘了,弟弟自從生病後就臥病不起。他們家本來就夠窮了,這麼一來只會讓人覺得日子更難過吧。所以,有一天當哥哥回到家時,弟弟就已經倒在血泊中,喉嚨上插著一把剃刀」 「自殺?」 是的。 那真是一對彼此信賴的兄弟吧,對兄長造成負擔而內心痛苦的弟弟想自己了結生命,希望能讓哥哥過得輕鬆一點。但是插到自己脖子上的剃刀卻沒有命中要害,只有鮮血和空氣不斷從傷口湧出,就在此時哥哥回來了。 「幫我拔出來吧,弟弟這麼說。讓我痛快一點吧。」 「然後呢?」 「拔出來了,那時候有某部位被切斷,弟弟他就痛快多了。」 稍微猶豫了一會兒,少女補充的話語並非「死了」,而是「痛快多了」。是的,或許正如她所說的,弟弟死了以後就痛快多了,那也是他的盼望。然後,只剩哥哥被留了下來,殺人的哥哥。 「谷崎小姐覺得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那個人可以算是殺人嗎?反正就算放著不管,弟弟到頭來也會死吧,哥哥也只是想幫弟弟脫離苦海而已呀。就算那樣也可以算是殺人嗎?」 亞希子佇立在病房中凝視少女的臉龐,她到底想問什麼呢? 「這個嘛,就法律層面而言江戶時代的法律怎樣就不清楚了,可是以現今法律來說,大概算殺人吧。」 「是啊。」 「不過,總覺得怪怪的就是了。」 「是啊。」 「畢竟作哥哥的幫弟弟實現了最後的願望。」 「是啊。」 大概是說話說累了,少女大大吐了口氣,小鳥般的胸部一邊上下起伏,兩人像這樣陷入沉默。隱約可以聽見醫院內的喧囂,某人正在怒吼、某人正承受怒吼、笑聲、護士跑步的聲音,不回去不行了。 「點滴結束以後就按護士鈐喔。」 她說著正想步出病房時,少女從背後叫住她: 「谷崎小姐。」 「嗯?」 「妳不覺得不管是哥哥或弟弟都是幸福的嗎?哥哥或許的確是殺人了,弟弟也或許的確是被殺了,但是他們兩人曾經深深地互相信任吧。他們兩人或許做錯了,不過正是因為相信才會做錯的吧。這樣的話,妳不覺得他們是幸福的嗎?比起無法相信任何人,也無法被任何人信任就死去,還要幸福干倍、萬倍吧。」 「我覺得」 才剛開口,亞希子就將其後的話語全吞進肚子裡,話一吞進去的同時,她也就完全搞不懂自己原本到底想說些什麼了。亞希子無法離去,也無法開口說話,只能凝視少女。少女病得很重,她本人也非常明白。想以安慰話語矇混過去,少女的瞳孔又過於認真,不過才十七歲就要數著本身還剩下多少日子好活,是什麼樣的心情呢?這是健康的自己無論如何都無法瞭解的,不論職業是什麼護士,不論照顧過多少病患,無法瞭解的事情就是無法瞭解。 「裡香。」 「是。」 「很令人意外的,幸福說不定就在我們身邊打轉呢。瞧起來只是顆無聊的小石頭,拿起來一看或許會閃閃發光喔。」 「什麼意思啊?」 啊哈哈,亞希子笑了。 「抱歉,沒什麼特別意思,只是有感而發罷了。」 「喔。」 此時,裡香眉間突然一皺。 「妳該不會是在說裕一吧。」 亞希子起初聽不懂她在說什麼,不過在數度反芻自己的話過程中,好不容易才終於察覺。裡香似乎覺得自己剛剛的話是種比喻,也就是說「在身邊打轉的無聊小石頭」「裕一」呀。自己並不是在意識到這件事的情況下說出這番話來的,聽她這麼一說倒也有「原來如此」之感。 「那還的確是無聊的小石頭耶。」 「是啊。」 她格外確定地點頭。 所以,也讓亞希子想追問。 「那個不行嗎?」 「不行。」 立刻回答。 「哪裡不行?」 「太懦弱了。」 果然還是立刻回答。 感覺上這根本就不是值得討論的問題。這也難怪吧,像她這樣的美少女,怎麼可能為了那種白痴、懦弱又沒骨氣,同時卻又整天只顧慮旁人目光的傢伙傾心。會發生那種事,一定需要某種奇蹟,須要驚人的奇蹟抑或是勇氣。 亞希子苦笑著說: 「那個懦弱鬼的確不行耶。」 我們回頭又鑽過隧道時,目光停駐於方才沒注意到的塗鴉上。紅色心型符號,正中央寫著英文字母K,大概是哪裡的某人喜歡這個叫K的傢伙吧,但是那顆心是裂開的,不知道是誰事後又在那顆心上畫一道裂痕。混蛋,焦慮之餘,我在心底狠狠咒罵,少隨隨便便就把人家的心割成兩半啦!你哪有這種權利啊!像你有時候也會喜歡上別人吧!我一邊發洩幾近藉故遷怒的怒氣,邊鑽出隧道。 「在那邊!」 司所指的前方可以看到貨車後方貨台,車子正要開動,貨車的貨台彷彿在嘲笑往前衝刺的我們一般逐漸遠去。我想起剛剛看見的心,被畫上裂痕的心,之後要先去把那裂痕弄掉再說。當然,做那種事毫無意義,沒有人會發現,就算這樣也無所謂,反正先弄掉再說。一拐過轉角貨車已經不見了,右邊?還是左邊?往身邊一看,司也正在猶豫,已經沒時間再拖拖拉拉的了,事到如今也只有賭一把。 「走囉!」 我大叫,隨即竄進右邊世古,司從身後跟來,這把要是賭輸的話可能就找不到回收車了。裡香的書就會被載走,再也找不回來,會被裡香高聲怒罵,會被發脾氣發個沒完,三天都不會再跟我說話,不,可能是一個禮拜。但是比起這一切,更恐怖的是那麼一來就會傷害到裡香。我呼呼呼地吐出發臭的氣息,一鑽出世古,眼前只有一條空蕩蕩的道路,到處都沒看到回收車。追上來的司同樣環視四周,隨後雙肩頹然落下,嘆了一口氣。那是非常響亮的嘆息聲,那聲響讓我感到益發沮喪。 「那個裕一」 別安慰我啦,司。我在心底以充滿刺的語調說那幾乎是藉故遷怒。整件事都不是司的錯,錯的全都是把書掉在房間裡的我。這種事我還明白。可是我就是討厭被人家安慰。這樣不是顯得更窩囊嗎?喂,司,不要用那麼悲傷的眼神看著我啦。 噗嗡~~ 那個聲響隨後傳來,白色的東西同時駛過眼前,但是,為了要撐起自己那顆殘破的心就已經耗盡全身精力,此時的我根本無法瞭解眼前景象的意義,就只能像個笨蛋佇立於原地發呆。 搞清楚狀況的是司。 「裕一!」 他大叫。 「是回收車!」 我往右一看,正如司所言,回收車就停在那裡,作業員阿伯還足以那絕佳的合作默契,嘿咻嘿咻地把整摑雜誌或報紙往貨台扔。看來似乎是繞了一大圈,才開到我們這裡來。 「啊!啊!在那邊!」 我呆指著。 「嗯!」 司比我冷靜多了。 「走吧!快點!」 「喔,喔!」 我跟著往前奔跑的司背後追上去,還差十公尺、五公尺、三公尺,阿伯沒注意到我們就坐上駕駛座。我們當然是大吼「請等一下」,可是他們似乎完全沒聽到那聲音,引擎轟地一聲發出低鳴,車尾燈散發出紅色光芒,排氣管隨之振動。我們費盡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才跑到即將發動的貨車那,雙手抓著貨台大叫: 「阿伯!停車!停車啊!有書在這邊啊!是裡香的書啊!」 但是貨車動了起來,我的聲音並沒有傳到他們耳裡。每次都是這樣,不只這次而已,不論我再怎麼跑、再怎麼叫,我的聲音絕對無法傳遞給現實。這次果然也是一樣,這輛貨車也會如同現實一般離我遠去。啊,這是為什麼啊,為什麼總是、總是落得這種下場啊? 但是,啊。 貨車卻動也不動,引擎轟轟轟地呻吟個沒完,輪胎也在打轉,那還真是強而有力地打轉,但是貨車依然停在眼前。怎麼回事?眼前是什麼情況啊?是奇蹟嗎?是奇蹟發生了嗎? 「裕一!快點!」 那不是奇蹟,而是司。這個天文迷、料理痴、摔角狂,將手伸到貨台下方,將貨車後半部舉了起來。 那是什麼樣的力量啊? 這傢伙是怪物嗎! 「快一點裕一已經,快要撐不住了」 司聽來相當痛苦的聲音終於讓我回過神來。 喔,我大叫,一邊跑到駕駛座去。 「不好意思!請停車!拜託!有本書有本很重要的書!請停車!」 我敲著駕駛座的窗戶大叫。 6 真受不了耶,當護士的一忙起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跑來跑去、被人哭訴、叫嚷,有時則是被人家謝東謝西的。幫忙完檢查作業,一回到護理站,就被護士長叫去打點滴,完全沒有休息的時間。 「呼,累死了。」 谷崎亞希子一邊低喃,走在醫院走廊上,像這種時候就會想吃甜食,營養補給,還有心靈撫慰。啊呦,甜蜜蜜的豆沙呀,她想起被多田先生吃掉的赤福。就連最後一個,沾在盒內角角的豆沙都被吃得一乾二淨,亞希子回想起那種懊惱,同時呵呵呵地笑了。她看著點滴袋,笑了。這個谷崎亞希子絕對不是擅長打點滴的那種人,還常把針給刺壞,像什麼連續兩次失敗根本就是家常便飯。她當然不可能故意失敗,只是呢,有時候就是會失敗嘛,搞不好還得刺上三次呢。 呵呵,那個死老頭 食物被搶的恨意最可怕。谷崎亞希子完全沒察覺擦身而過的患者,被她駭人的樣子嚇得倒退三步,最後終於抵達多田吉藏的病房。她敷衍性地敲敲門,一開門就看到那個色鬼死老頭不,是多田先生坐在床上眾精會神地不知道在讀什麼東西。反正一定又在看A書了,受不了耶,你也給我稍微反省一下啊。 「多田先生,打點滴囉。」 她心懷不軌地笑著說,多田先生隨即轉向這邊。 她懷疑自己的眼睛。 「呃?」 「喔,亞希子親親呀。」 「請請請請請問那那那那那是是是是是什麼?」 「這迫個啊,豆粉菇呀。」 多田吉藏臉上密密麻麻地長滿小不隆冬的小香菇,不對,是看起來像長在他臉上。那些香菇也很噁心,小不隆冬、黏不拉嘰的,簡直就像是什麼東西的卵,他整張臉塞得滿滿的淨是那種東西。這個谷崎亞希子可是個護士,雖然還不至於稱得上「老鳥」,好歹也數度在血肉橫飛的血腥場面中水裡來、火裡去。不但曾照顧過內臟外露的交通事故傷員,也負責過那個部位或這個部位全變得很誇張的病患,現在幾乎已經沒什麼能嚇到她了。但是,眼前的情景實在過於詭異,讓她感受到一股根源性的恐懼,同時自然而然倒抽一口氣。亞希子強忍著驚恐以及嗯心,一邊問。 「什麼是豆粉菇?」 「這上面有報導啊。」 多田吉藏以滿臉得意洋洋的神情所遞出的是《The健康一番》,那是刊登一堆子虛烏有的奇蹟或體驗分享的騙人健康雜誌,讓全國醫療相關同業反感的邪惡存在。 「別看那種東西啦!」 谷崎亞希子吐出這句話。 但是,多田吉藏還是很得意地說。 「話可不能這麼說,亞希子親親,聽說很厲害耶。豆粉菇裡面呢,一公克竟然就含有七種高達八千四百萬個的乳酸菌呢,殺菌力是綠茶的一百三十倍,優格的兩百倍。吃下這個的話,血會變得乾乾淨淨,頭髮也會變得很茂密,不管是對癌症、肝臟疾病、糖尿病或是心肌梗塞都有效,另外聽說連香港腳和夜尿也都有用耶。」 「別信那種事情啦!白痴啊你!」 「根據《The健康一番》投稿專欄裡頭寫的,群馬縣高崎市的A先生用豆粉菇把兒子拒絕上學的毛病給治好哩。」 「哪可能啊!這根本就沒關係呀!」 「這退有喔,用香菇面膜可以除斑耶。」 「嗯?斑?」 之前持續罵個沒完的亞希子臉頰抽動一下。谷崎亞希子,二十五歲,正好剛拐過那所謂的「肌膚轉折點」,以完美的「滑胎過彎」技巧,後輪滑溜地直打滑,同時卻穩當掌握到「彎道內側頂點」剛駛過彎道。最近,已經開始感受到肌膚的老化,一旦熬夜或幹嘛的,隔天肌膚就會變得乾巴巴。她試過各式各樣的保養品,也試過砸大錢,就是無法對抗老化,時間的流逝實在過於殘酷。而且、而且呀,今天早上一照鏡子竟然在右頰發現新形成的斑,直徑約三公釐大小的斑。很不可思議的是,斑原來會在某天忽然形成,到昨天為止都還乾乾淨淨的部位突然就冒了出來。可能也只是因為自己突然發現罷了,總之就是晴天霹靂,整個人僵了幾乎約三分鐘。 「多田先生。」 雖然對恐怖的豆粉菇感到恐懼,谷崎亞希子仍往前邁進一步。 「我問你喔」 「什麼事啊,亞希子親親?」 「斑會消失馮?」 「喔,會消、會消啊。這個《The健康一番》上頭還有專題報導耶。」 多田吉藏匆匆忙忙地翻雜誌,某一頁在眼前展開,豆粉菇的專題報導頁面上刊登兩張並排的照片。右邊一張是長滿斑的臉龐,左邊一張是斑完全消失的臉龐,驚人的神奇效果,照片看來彷彿閃閃發光。如果那麼大的斑都能消失,那我這個區區三公釐的斑不就 7 回到病房時,已經是下午很晚的時間了,由於之前持續在鎮裡到處亂跑,身體感到疲憊不堪,腳步沉重,身軀倦怠。真受不了,明明罹患的是「靜養第一」的疾病耶。才剛這麼想時,我卻笑了。 「嘿、嘿。」 手中拿著一本文庫本《高瀨舟》,在貨車後方貨台上棄而不捨找了又找,好不容易才被翻出來。作業員阿伯全都是大好人,嘴裡唸著「真拿你們沒辦法耶」,也幫忙一起找。 我回到病房一脫下外套,隨即躺到床上,要趕快看一看然後還給裡香才行。幸好《高瀨舟》是短篇故事,從兩百零五頁開始到兩百一十八頁就結束了,也就是說總共十四頁,這麼一來連我都能迅速看完。上頭寫的是一個蠢男人的蠢故事,簡直無可救藥,我迅速翻動書頁,大概二十分鐘就看完了。那不是一個快樂的故事,也不是開朗的故事,沒有絲毫感動,我和主角的武士一樣徒留難以釋懷的疑問,那些難以釋懷的疑問始終卡在胸口這還真是名符其實的難以「釋懷」呀。裡香為什麼會想要看這本書呢? 果然還是難以釋懷 總之,先把書還給裡香再說,我一隻手拿著《高瀨舟》走出病房。要怎麼跟裡香說呢,是要說「很好看」,還足要說「不好看」呢?我邊想邊往旁邊望去,看見隔壁病房,也就是色老頭多田先生的房門開著,裡面有兩個背影。其中一個瘦小孱弱的背影是多田先生,他旁邊那個白色的背影大概是亞希子小姐吧,他們在做什麼呢? 我沒想太深入,開口問: 「你們在做什麼啊?」 兩人抬起臉龐。 往這邊轉過來。 我倒抽一口氣。 「嚇」 我還以為自己會哭出來呢。 不。 稍微哭出來了。 「你的額頭是怎麼搞的啊?」 裡香不可思議地問。我輕撫火辣刺痛的額頭,亞希子小姐也真過分,竟然用捲起的雜誌突然就打過來。 「被亞希子小姐弄的啦。」 「亞希子小姐?為什麼?」 「因為太恐怖了嘛。」 「什麼?」 裡香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這也難怪,因為連我自己也都莫名其妙。那實在是太恐怖了,整臉都是滑不溜丟的香菇耶,而且又跟多田先生一起朝我這邊逼近,我忍不住放聲大叫:「別過來啊~~!妖怪~~!」聽到「妖怪」兩字頓時勃然大怒的亞希子小姐就用拿在手上的雜誌,啪地一聲往我的額頭打過來。可是,那當然會大叫的啊,嗯,畢竟光是回想起來就覺得恐怖了。這樣就氣成那副德行,亞希子小姐還真是脾氣火爆的人。而且當個護士竟然還去相信那種古裡古怪的健康雜誌,是不是有毛病啊,真受不了。 裡香聽完我這番抱怨,眉頭皺了起來。 「莫名其妙。」 「總之就是很恐怖啦。」 「先別管這個了,書咧?」 「啊,嗯。」 我將拿來的《高瀨舟》交給裡香,裡香收下後便沙沙沙地翻動書頁,那動作就像是在翻什麼非常寶貝的東西。她是怎麼了?不就是一本老舊的書而已嗎? 「好看嗎?」 她似乎很寶貝地拿著,一邊問。 我歪著頭。 「好像有點搞不懂耶。」 「搞不懂什麼?」 「應該說是『難以釋懷』嗎?讓我稍微思考了一下。那對兄弟是幸福的嗎?」 「我覺得他們是幸福的喔。」 裡香點頭。 「我覺得是這樣的。」 我專注地凝視她的臉龐,裡香並沒有凝視我,或許也沒有凝視病房中的任何一處,而是其它地方,不在此處的某人。我感到有些寂寞,同時低頭。 「啊,嗯,或許吧。」 我也可以說是姑且讓各種事情都維持在曖昧狀態,不論是那對彼此信任,卻不幸踏上錯誤結局的兄弟,或是其它好多事情,現在都還不想一意加以釐清。正因為還沒有任何覺悟,所以也只好這樣。 之後有好一會兒,我們兩人都保持沉默,窗戶那頭逐漸轉暗。走廊上的腳步聲也變得清晰可聞,某人在笑,竊竊私語的聲音接近後又慢慢遠去。我總是很怕這種沉默,不只是和裡香在一起的時候,和朋友玩的時候也怕這種沉默怕得不得了。像那種時候,我總會刻意發出嬉鬧的聲音,用無聊的笑話混過去。然而現在,沉默卻不可思議地讓人感到舒服,剛剛所感受到的沉默如今已經消逝無蹤。很想就這樣永遠珍視近在身旁的美麗少女和她遙遠的雙瞳,光那樣莫名地就覺得好幸福。 盡情品嚐過那樣的幸福感後,我問: 「喂,裡香,妳怎麼會有那麼舊的書啊?」 裡香緩緩抬頭凝視著我。 好透明的雙瞳。 嗯,裡香說著,視線落到書上。 「這是爹地的。」 「妳爸的?」 「爹地以前看過的書原本都塞在紙箱裡,我就一本一本拿出來跟著看。」 裡香果然還是很寶貝地拿著《高瀨舟》,像是以雙手緊緊包覆住一般。看著她小小的雙手, 我低喃著什麼「喔~~」原來如此,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因為是從她爸爸那邊傳下來的書,所以才會這麼寶貝啊。 啊,對了 我突然想起,之前一聽到我說《高瀨舟》好看,裡香就好像很開心似的。 因為那是她爸爸的書嘛,感覺上就像是她爸爸的嗜好受到稱讚一樣呀。 「我跟你說,很好玩喔。看爹地的書,還會有買這本書的那家店的收據掉出來,日期都已經是二十年前的收據耶。另外,也會有像是便條一樣的小紙條掉出來。」 裡香似乎很幸福地微笑,她大概很喜歡她爸。 「之前還有張寫著『還藤原一干圓』的紙條掉出來,可能是向一個叫藤原的人借過錢吧,感覺上好像偷看到年輕時候的爹地一樣呢。」 哇,那真的是很開心的臉龐,我有點羨慕裡香,因為我一點都不喜歡自己的父親。 「裕一,只差那麼一點點耶,真可惜。」 我站在裡香病房中,聽到這樣的聲音,在那一瞬間,我並非十七歲,而是回到大概七、八歲小鬼頭那時候。手臂比現在細得多,聲音當然也比較尖,身高不過才一百三十公分左右。 「最後一場比賽,要不是四號那傢伙怯場,我們絕對可以贏的。」 我和父親迎著閃耀金色光芒的夕陽往前走。 那時候,覺得父親看起來高大得不得了,想看他的表情還必須使勁把頭拾得半天高才行。可是如今看照片,才發現其實也沒有那麼高大,大概只比母親高一個頭而已,搞不好就跟現在的我差不多。 七、八歲那時候,跟父親撒嬌說「帶我出去玩」,結果父親帶我去的地方竟然是賽船場。 「你看,是船喔。」 父親握著一張小紙片大概是賽船票一邊說。 「很好玩的喔,裕一。」 怎麼可能好玩。 嗯,一點都不好玩。 畢竟,就只是在震天價響的吵鬧音樂中,一堆船往前衝而已。四周的大人個個殺氣騰騰,座位髒得要命,周圍瀰漫著煙酒的味道,一到廁所就看到醉漢癱在地板上呻吟「王八蛋、錢還來、王八蛋、錢還來」,還有眼神恍惚的阿伯跟我說什麼「小少爺,借我錢吧,十倍奉還喔」,簡直就是糟糕透頂的假日。 但是父親卻似乎是打從心底地開心叫嚷: 「喔耶,殺、殺、殺啊啊啊啊啊~~!」 或是: 「寺尾、馬達有沒有在轉啊!別怕啊啊啊!」 或是: 「拚死給它衝過去呀~~!馬力全開~~!」 滿嘴淨嚷嚷著這些東西。 但是,父親只能在剛開始那段時間維持亢奮情緒,隨著賽事挺進第五、第六場,他的聲音逐漸變得殺氣騰騰,到最後一場比賽結束時,整個背部已經無精打采地縮成一團。 「裕一。」 父親以無精打采的聲音說。 「坐公交車的錢沒了,要用走的喔。」 就這樣,兩人只好拖著沉重的腳步走路回家,週遭還有好幾個同樣拖著沉重腳步走路的阿伯,不論哪一個看起來都像窩囊廢。那些人的慘狀甚至讓我萌生殺意,往身邊一看,就是和他們看起來簡直如出一轍的父親,道道地地的窩囊廢。為什麼這樣的人是我爸呢,我很想催眠自己有另一個更酷的父親。 自己是因為被捲入某種意外,好死不死被這個窩囊廢養大而已其實,在某個地方還有一個堂堂正正的真正生父 那樣的妄想還真是魅力十足,讓我整整十分鐘沉浸在歡樂的情緒中。但是一回神,身邊還是那個窩囊廢父親,確實血脈相連的至親,畢竟我們兩人的耳朵形狀根本就一模一樣,越看那耳朵就越想哭。 我因為口渴,才一說: 「我想喝東西。」 父親的臉便皺成一團。 即便如此,父親仍然翻找口袋,首先是右邊口袋,然後是左邊口袋,鏘啷一聲響起,還有錢剩下。我有點期待,卻是個錯誤,因為拿出來的只有區區三十圓。 別說是果汁了,就連養樂多都買不到。 「忍耐一下,你是男孩子吧。」 所以我忍耐著繼續往前走,就在我定近一戶老舊房屋門前時,父親突然發出雀躍的聲音。 「喂,裕一!跟人家要水喝吧!」 「咦?」 「你看!這裡喔,這裡!」 原來他跑到人家門前洗手用的水龍頭那邊,當父親將水龍頭一轉,透明的水就流了出來。 「來,快喝!」 雖然幼小的心靈總覺得隨便用人家的水龍頭不好,可是一看到得意洋洋笑開懷的父親,就說不出「不能喝」。 我直接將嘴巴湊近喝水。 對於乾渴的喉嚨面言,清澈的水喝起來好好喝,所以開始咕嚕咕嚕地大口喝了起來。 「很好喝吧,裕一。」 不久後,和我一樣喝過水的父親也笑著說。 「嗯,好好喝喔。」 我莫名地笑了。 不過就是水而已。 一定是因為那水很好喝吧。 眼前是閃耀金色光芒的夕陽,看來格外耀眼,我瞇起雙眼。不論是水龍頭、汩汩流出的水,還有那附近的石頭、我和父親都沐浴在一片金色光輝之中。一回頭,我和父親的影子長長地延伸在同樣被染成金色的道路上。父親的影子比我的影子還要長得好多、好多。 我如今都還牢牢記得當時那水的美味。 裡香同樣也擁有各種不同的回憶吧。 她的應該不是像我這種慘兮兮的回憶,一定充滿著金色的光芒吧。 我一邊回想水的美味說: 「妳爸爸應該也很高興吧。」 「咦?什麼?」 「妳肯看他的書啊,當父母的知道的話應該都會很高興吧。」 「是這樣的嗎?」 裡香以奇怪的感覺笑了笑,頭一歪。 「如果是這樣就好了。」 「一定是的,如果看起來沒有高興的樣子,那也一定只是因為不好意思,故意裝出來的啦。」 我的聲音自然而然轉為雀躍。 那時候,裡香露出似乎覺得迷惘的神情,總覺得也有些悲傷,甚至讓人懷疑她是不是要哭出來了。我對於裡香的表情感到疑惑,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為什麼哭喪著臉呢?只要去問問她爸不就得了。 好不容易,裡香的臉龐才重新顯露笑意。 「如果像裕一說的就好了呢。」 她難得發出如此坦率的聲音。 「真是那樣的話就好了。」 「一定是的啦。」 「是嗎?」 「是啦。」 是嗎?是啦。是嗎?是啦。我們彼此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這樣的對話,裡香坦率的聲音、笑容我覺得那些再平凡不過,卻特別珍貴的一切都是那麼地耀眼,一邊重複相同的話語。 這是什麼都還沒開始的那時候所發生的故事 第七卷 後記 貓咪很吵,真的很吵。牠會一邊發出喵嗚的聲音飛奔上階梯,氣勢十足地衝進工作場所,踩我的膝蓋、踩屏幕、踩書架,然後一口氣直接竄上屋內橫樑。未了,在樑上又是一聲喵嗚。 請問,貓二號先生,是什麼原因促使你暴衝成這樣呢? 順帶一提,貓二號先生剛從橫樑下來。順序正好和方才倒過來,感覺上就是梁、書架、螢幕、膝蓋,然後地板,由於牠是情緒高亢咻地衝下來,膝蓋有點痛。 好了,大家好,在下橋本紡。 《仰望半月的夜空》本篇終於結束,接下來是短篇集。前文中也提過了,這些故事並非本篇的延續。《仰望半月的夜空》是本人系列作品中的長壽作品,所以為了《電擊hp》或廣播劇CD寫下特別多短篇故事。總不能把好不容易才寫好的作品束諸高閣,因此決定以短篇集的形式彙整在一起,這樣的短篇集之後還會再出一集。本來覺得彙整成同一集比較好,但是真彙整成同一集的話就會變成厚厚的一本書,最後還是決定分兩集推出。相對的,我想儘可能在書中附上各種額外大放送,目前預定繪製身為《仰望半月的夜空》舞台的伊勢市地圖,包括宇治山田車站、若葉醫院、裕一和裡香就讀的學校,砲臺山等應該都會出現在地圖上(事實上,完全真實存在的就只有宇治山田車站而已,其它的都是根據真實範本二梢加修改而成)。 話說回來,只要一想到長久以來持續寫到現在的《仰望半月的夜空》即將劃上句點,就感到有些落寞,這部作品對我而言也是很特別的。因為,我之前始終想以本身成長的城鎮做為舞台創作小說,而這部系列小說總算讓我得償宿願。此外,已經有很多人都跟我提過,或許也是因為我運氣好吧,如果是四、五年前,大概沒這種環境允許我寫這樣的作品吧。 我要對於一路相挺的各位朋友,在此由衷致上最深的謝意。 若各位朋友藉由閱讀本部作品能梢有所得就太好了。不論是多麼微小的收穫都好,即便是怒氣或憤慨也好。 我懇切地如此期盼。 好了,接下來就是之後的預定計劃,八月將推出第二本短篇集(名稱似乎會訂為第八集,不過實際上就是第二本短篇集),其中大概會包括第一集前半段所收錄的《雨fandango》後續,還有三個短篇故事。接下來,我想暫時從事電擊文庫以外的工作,像是新完成的單行本或是刊登於雜誌上的短篇故事之類的吧。電擊文庫的新系列作品預定要到晚秋或年底那時候進行,這部小說讓我躍躍欲試,想寫得不得了。 如果各位在哪裡看到我的名字,還請捧場看個幾頁。其中或許也有些和電擊這邊所寫的風格梢有不同的作品,也可能會不合閱讀《仰望半月的夜空》各位讀者的胃口。不過,那也都是我的小說。 就像各位會逐漸轉變一樣,我也會逐漸轉變。 人這種生物就是無法持續佇立於相同場所,不論多麼艱辛、多麼痛苦,一回神已經移動了。 我打算一邊感受著變化所帶來的痛苦,同時堅信未來、勇往直前。首先會加油寫出讓各位覺得好看的作品來的。 再來就是謝辭了。 首先是總為作品畫出精彩插畫的山本老師,這件事或許不該在這裡傳達的,不過如果有時間的話,要不要來弄個玩樂性質的企畫呀?如果有我幫得上忙的,不論任何事都在所不辭,請直說無妨。生日禮物的「為了山本老師什麼都願意寫之券」無限期有效!接下來是負責封面的縑部先生,謝謝你做出這麼棒的書來,我每次都很期待看到封面出爐。德田編輯,我總覺得這世界大概有十個德田編輯在就好了,新系列小說,我會加油的。 最後再次向各位讀者致上謝意! 謝謝各位熱情支持《仰望半月的夜空》,我會加油完成最後的第二本短篇集。之後也將持續竭盡所能地寫出好作品,作為獻給讀者的實際謝禮。 橋本紡 http://www17.plala.or.jp/boobtail/index.html http://www17.plala.or.jp/boobtail/index.html 第七卷 插圖 第八卷 雨(後篇) 1 文化祭第二天。秘密拍賣會場設於西校舍三樓的理化準備室,那裡原本是攝影社的展示會場,如今在不知不覺中卻被人貼上以丑字寫成的「女生禁入」標示,入口還有攝影社男社員站崗監視。理化準備室……不,是拍賣會場簡直就像個熱氣瀰漫的箱子,穿著黑色制服的眾多熱血男兒擠沙丁魚似地全塞在狹小的準備室中,一邊聚精會神地看著手上事先配發的那本多達十三頁的黑白印刷目錄。那本目錄也真夠扯,雖然號稱是「目錄」,但前兩頁卻密密麻麻寫滿攝影社長的慷慨陳辭。文中對於近來攝影狀況,也就是數字相機的普及以及傳統相機的衰退憂心忡仲,不久又將批判矛頭指向促成這種狀況的社會情勢,護罵右翼、痛斥左翼、詛咒衰退的鄉下、怨恨繁榮的都市,最後的總結是以某國民電視台晚間七點新聞的氣象預報姊姊引人遐想作為結論,實在是篇支離破碎的文章。 必須特別一提的是,印刷出的參考圖樣尺寸迷你到長、寬只有約兩公分,而且畫質非常粗糙,根本看不出構圖。更扯的是,照片下方的補充信息就只有英文人名的開頭字母,這樣不就沒辦法知道是誰的、又是什麼樣的照片了嗎?但是正由於看不清楚,所以妄想反而更能引發另一串妄想,因此這群熱血男兒在持續膨脹的性慾驅使之下,張開鼻孔、緊握雙手,拚命想看到從那些粗糙的圖像中根本不可能看到的東西。 不久後,當時間超過預定時刻約七分鐘時,攝影社長站上準備室中央的桌子,誇張地張開雙臂,突然展開演說。 首先,要向齊聚一堂的各位朋友致上謝意,接下來所提供的照片為本攝影社狗仔隊半年以來持續收集到的珍品。誠如各位所知,本校約有五百名女生,其中近一半已為本社的囊中之物。而且我們所拍攝的並不僅止於一般普通姿態,那珍貴的一瞬間——相信各位齊眾於此的睿智朋友應該都非常瞭解本人言下之意,那極度珍貴的一瞬間都已被擷取在底片當中。當然,照片這種東西要洗多少就有多少,但是我們不做這種沒品的事情。每一格負片都只沖洗出一張照片,得標者可以一併得到負片以及照片,因此那將是全世界獨一無二的負片和照片。也希望這樣的考慮能讓作品得到應有的適當價格。吾友啊,齊聚於此的勇者啊,請回報我們的勞苦吧。我們是在校門的陰暗處、在茂密的樹叢中、在校園滾動的鐵桶裡,時而忍受夏季烈日灼身、時而承受冬季寒風刺骨,一邊扛著三百公釐望遠鏡頭的重量,才總算得到這些美女的倩影,以及隨著照片鼓動的性慾。也唯有在那樣的時刻,我們的靈魂才能夠融為一體—— 起初還乖乖聽講的熱血男兒,當演說超過三分鐘後變得愈來愈焦躁難耐。「吵死了,少在那邊囉唆個沒完」,某人叫嚷。「滾下來啦」、「我們又不是來聽你演講的」、「對啊、對啊」、「反正你們一定會用賺來的錢去買什麼很貴的酒吧」、「好啦,快開始啦」、「讓我們買啦」。「下台、下台」的合唱逐漸高漲,不久終於變成整齊統一的口號,呼聲響遍會場。捲起的手冊齊飛,紛紛砸向攝影社長,他就在雙眼浮現血絲的熱血男兒的噓聲中,連滾帶爬地衝下台。緊接著上台——呃,不過就是張桌子罷了——的是攝影副社長。目睹社長慘狀的副社長,很明智地不再以身涉險,立刻把東西秀出來。 第一件拍賣物件是一年三班的高木美惠,她是女子網球社的希望,一百六十一公分的身高,苗條的身軀沒有絲毫贅肉。副社長舉起的10×12照片,完美捕捉那個高木美惠的胸部,從角度推測,應該是在東校舍三樓架設望遠攝影機,瞄準網球場所拍下的。話說回來,不愧為第一拍賣物件,還真是精彩絕倫,不論是曝光或焦距都很完美。只不過,放大的照片中幾乎看不到臉,能確認的僅止於脖子和下巴,另外就是鎖骨以及胸部。她的V領制服領口稍微敞開,從中隱約可見胸部。「黑色的耶,」某人恍惚地呢喃:「真的,是黑的。」「好猛,黑色的。」「長相清純乖巧,竟然穿黑色胸罩。」「你看,那蕾絲,怎麼說,很讓人想入非非。」「我還以為高木是清純派,沒想到竟然是黑的。」「笨蛋,都什麼時代了,別再用『清純派』這種字眼了。」「不過,黑色還真猛。」「嗯,黑色好猛。」熱血男兒在高舉的照片前七嘴八舌地鼓噪,攝影副社長在逐漸高漲的聲音中宣佈,底價從三百圓起跳。某人立刻喊出三百,三百一十、三百二十、三百三十——熱血男兒的熱情以一發不可收拾的氣勢一路沸騰。 二年四班,朝永愛子,那是在樓梯間想撿筆的那一瞬問。因為蹲下身去,裙子也隨之往上縮,從背後拍攝的照片可說是極度遊走於尺度邊緣,這其中包含各種含意,總之就是遊走於尺度邊緣。因為有三個人纏鬥不休,最後的得標價格超過兩干圓。 一年二班,佐伯由佳,是個男孩子氣的美女,這張一改之前風格,影中人表情爽朗,就只是在笑而已。但是,桌球社的制服卻濕答答,大概是被誰潑水,又或許是被什麼飲料弄濕的吧。藍色蕾絲透過緊貼在身上的制服隱約浮現,開始喊價就已經突破一千圓。 三年三班,村上玲子,學習偏差值七十三,運動萬能,學生會副會長,活像是畫中所描繪的那種資優生,而且還容貌端莊秀麗,可說是得天獨厚的特例。但是,照片亮出來時卻無法炒熱氣氛,或許是照片似乎缺乏某種能夠撩撥性慾的要素,得標價格未能達到四位數。 白熱化的拍賣持續進行,社長坐在桌底下數著不斷湧入的現金,已經是笑得合不攏嘴。這麼一來,等於確保今年有足夠經費購買相紙了。另外,也買下高價的正片吧。不、不,應該買全新的望遠鏡頭吧?或是要把那台用得差不多的放大機換新的?此時彷彿是要搖撼妄想正持續膨脹的他,現場突然響起一陣歡呼,粗魯的聲音搖撼著準備室的牆面、地板,和他自己。 終於上場了嗎—— 呵、呵、呵他邊笑邊從桌底下爬出來,同時望向台上。果不其然,副社長自豪地高舉一張照片,雖然已經是看過好幾次的照片,社長的目光仍被那張照片深深吸引。 那是秋庭裡香。 那張在拍賣會最高潮的熱烈氣氛中秀出來的珍品轟動全場,有人忙著確認錢包還有多少錢,有人使勁把千元鈔票握得皺巴巴,還有人提議要合作共同集資。和他們興奮的樣子對照之下,副社長秀出的照片卻平凡到了極點。就只是走在走廊上的樣子而已,裙子沒有翻起來,相機也沒有拉近胸部。不過,這興奮的樣子是怎麼回事?或許是秋庭裡香的某種特質正驅使著他們吧。 「最低起標價格——一千圓。」 起標價格頭一次,而且也是唯二次超越四位數。但是,就在副社長的聲音完全消失在空間中之前,二午五班的榊原信吾就已經大叫:「一千圓!」三年一班的西原武也大叫:「一千兩百圓,二年級小鬼少攪局。」一年五班的石橋清治大叫:「一千五百五十圓,這個月預定要買的書全部放棄後的總財產。我是不會輸給你的,學長。」那個好像叫什麼十和田幸雄的竟然隨即叫道:「兩千圓。」大概是想一口氣喊高價格,把對手拋開的作戰策略吧,但他太天真了。緊接著又有聲音大叫兩千一百五十圓、兩千兩百、兩千兩百五十、兩千三百……價格以五十圓的差距節節高昇,終於到了第十七人,由一年四班的都築功喊出三干圓大關的紀錄。 這是個輕而易舉便打破之前最高得標金額記錄的瞬間,但那不過是場恐怖纏鬥的開端罷了。 三島純沒有浪費一分一秒,火速喊出五千圓,價格一下子暴漲兩千圓。粗嘎的叫嚷淹沒整個會場,僅僅五秒後,溝口潤一便宣佈出價五千五百圓。當價格漲破五千圓的瞬間,不知不覺中每次喊價已經變成以五百圓為單位。雖然現在已不再是高中生能輕鬆給付的價格,然而情緒亢奮的熱血男兒的好勝心以及熱情一發不可收拾,價格漲到六干圓、六干五百圓,沒一會兒功夫就漲到七千圓。當三年二班的木元義一喊出「七千圓」這個數字時,一年二班的大岡幸惠和她的數名女性友人誤闖拍賣會場,也就是理化準備室。都怪那些負責守衛的攝影社員怠怱職守,竟也出神地觀看拍賣情況。於是高舉著的秋庭裡香照片、大聲喊價的男學生、如漩渦般打轉的興奮等景象,讓大岡幸惠那些女生當下立刻瞭解會場中正在進行什麼樣的活動。就在她們很受不了地想說男生還真是白痴,這麼容易騙啊?一邊正想要離開會場時,大岡幸惠卻怱然在大叫的男學生群中,發現不過三天前才來跟自己告白的高橋泰西。如果真要勉強幫高橋泰西說句公道話,那就是他喜歡的始終是大岡幸惠,換句話說秋庭裡香就像是電視上的偶像一般的存在,不過就是內心的憧憬罷了。但是,大岡幸惠當然不可能瞭解男人這種純情,對著慌慌張張跑過來想解釋的高橋泰西,揮手就賞他一個巴掌,讓他的面頰染上一陣火紅。就這樣,他被甩了,還真是乾脆迅速。 噁心,別靠近我! 大岡幸惠的話中沒有一絲一毫的寬容,高橋泰西當場被擊倒,包圍在他四周的男生異口同聲地出言表示同情,說什麼「太過分了,女生還真恐怖,有必要說成這樣嗎」,相反地女生則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一邊走出準備室。倒在那邊好一會兒的十六歲游泳社員高橋泰西,突然一起身,沒讓人看見他拭去滿臉滂沱熱淚的舉動,便直接喊出新的數字——也就是八千圓,他的所有財產。週遭男生全都發出「哇」的驚嘆聲:「幹得好,一年級小鬼」、「這樣才是男子漢」。當大家都以為終於要塵埃落定的瞬間,直到最後關頭才出手的是三年一班,已自棒球社退隱的芝野真澄。他僅在短暫的瞬間想起今年秋天即將上市的美少女電玩,那是傳說中的劇作家耗時三年完成的新作,而且還是限定販賣三千套的珍貴電玩。好想要,想要得不得了,不論如何都想弄到手,一旦轉賣絕對可以賣到好幾倍的價錢。當然,他不會轉賣,他打算走過各種不同劇情後,很寶貝地保存下來,甚至都已經決心將來和誰結婚時,都要把這套電玩當作入贅「嫁妝」。然而,如今他的眼前是秋庭裡香的照片。 猶豫再三後,芝野真澄才這麼脫口而出,八千五百圓,放棄美少女電玩吧。這也是無可奈何的,所謂的人生就是這麼一回事,為了得到某種東西,就必須失去某種東西。局勢演變至此,終於開始呈現出消耗戰的跡象。八千六百圓,高橋泰西不肯放棄,計算上個月零用錢餘額後一邊追加預算。前棒球社芝野真澄立刻提出八千七百圓的價錢。高橋泰西確認過錢包中的數目,喊出其中總額八千八百七十三圓,但是前棒球社芝野真澄卻露出冷笑,實在非常壞心地喊出八千八百七十四圓。高橋泰西臉上流露出懊惱的神情,對背後朋友哭訴,嚷著要借錢,卻被曉以大義一番。「你表現得很好、真的表現得很好喔」、「你已經努力過啦」。「嗚、嗚」,高橋泰西呻吟。「幹得好」、「你真的很努力耶,一年級小鬼」、「你是最棒的啦」,響起的掌聲及口哨聲,讚揚失敗者的爽朗熱血男兒。然後,在羨慕、憎恨以及反感的情感漩渦中,映著秋庭裡香的照片即將落入前棒球社芝野真澄手中的那一瞬間…… 「一萬圓啦啊啊啊啊啊!混蛋——!」 有人大聲嘶吼。 是戎崎裕一。 順道一提,已經快哭出來了。 2 A、E、I、U、E、O、A、O,社員進行發音練習的認真聲音響徹音樂教室,KA、KE、KI、KU、KE、KO、KA、KO,距離正式開演僅剩三小時,社員臉上也差不多開始陸續顯露緊張神色。雖然每個人表情都還挺從容的,也會玩耍嬉鬧、開開玩笑,不過氣氛果然和平時不同。時而聲音過大,時而聲音過小,有時笑得太誇張,相反地有時則完全笑不出來。不論經歷過多少舞台經驗,仍然無法習慣這種正式開演前的氣氛,畢竟是要站上舞台,演出不是自己的另一個某人,扯開嗓門,或哭或喜,和他人相互擁抱或打架。這是在這種所謂「戲劇」的制度之下,所公然允許的非日常生活,也就是要將自己完全暴露出來。 但是,這裡卻有一個人完全沒有緊張的感覺。 「所以說嘛,真美呢……」 她聽到這樣的聲音。 柿崎奈奈將臉轉向聲音來源,輕嘆口氣,真美從剛剛開始就一直在講手機。聽她那撒嬌的聲音有時哽咽,還摻雜彷彿低聲下氣的請託之感,對方大概是要分手的男友吧。她也沒打算要偷聽,不過真美的聲音很大,一字一句全都傳進自己耳中。分手的理由似乎是在對方那個男生身上,因為他喜歡上真美以外的其它女生了,真美因為這樣被甩了、被拋棄了。這對自尊心強烈的真美而言,是完全無法接受的狀態。 希望你能回到我身邊來…… 真美真誠傾訴的聲音聽來還相當堅定,在那聲音的推波助瀾之下,大多數男生肯定都會心頭一揪,感動不已。真不愧是話劇社的人啊。 回首真美過去的戀愛史,她恐怕已經不再喜歡對方那個男生了。只不過因為被甩、被拋棄,自尊受到傷害,所以才想重新奪回那個男生。她甚至可以斷言,如果那個男生回頭,真美三天之內就會把他給甩了吧。這不是復仇,而是捍衛本身尊嚴的行為。簡而言之,真美就是這種女人。 真受不了耶,她邊想,才剛剛再度嘆氣時,副社長相馬千佳走過來。 「我們那位寶貝公主是怎麼回事呀?」 她裝男聲是因為千佳的角色是大臣,劇本設定是比國王還有能力,實質管理國家運作。她到底是想諷刺什麼呀? 奈奈誇張地雙手一攤。 「誠如所見,她如今可謂鬼迷心竅了。」 「喔~~」 「就不能想想辦法嗎,大臣?」 「本人職務是治理國家,勸諫公主則必須仰賴身為父皇的國王了。」 國王?是指我這導演嗎? 千佳還真是個壞心眼兒的女人耶。 ﹡ 「你是白痴喔你。」 我假裝沒聽見山西的數落。如今,走在走廊上的我,手上正拿著裡香的照片,那是在秘密拍賣會上標到的東西。 「那些什麼照片,你不是已經照了一大堆了嗎?」 山西囉哩囉唆地嘮叨個沒完。 我聽著聽著也開始火大,不禁反駁: 「是沒錯,可是就因為這樣,我才不喜歡讓這張照片被其它人買走。」 「你的心情我也瞭解,可是一萬圓耶!一萬!」 「……那又怎樣。」 「有一萬圓的話,大概什麼都買得起了吧!這樣很浪費耶!」 唔,他說得沒錯。 管他是電玩、書或是底片都買得到,另外也可以當作昂貴望遠鏡頭的購買基金,的確花這一萬圓實在有夠心痛。 可是呢,仔細想想。 自己可以忍受這張照片被哪個傢伙貼在房間裡嗎? 不可能的吧?無法忍受吧?就算得標價格超過十萬圓,我也一定會拚命把東西買到手吧。 或許是察覺到我這樣的心思,山西彷彿難以苟同地嘆一口氣。 「有什麼關係,就照片而已,給其它什麼人又怎樣。」 「絕對不行。」 「可是,那是照片耶?又不是裡香本人。」 「我說不行就是不行。」 受不了耶,山西大聲說: 「難怪人家會說因嫉妒而發狂的男人最恐怖了!」 「你說什麼!」 兩人已經稍微打了起來。讓他嘗嘗腋下鎖頭功的厲害,我使勁緊勒山西脖子,山西一邊發出呻吟,朝我右側腹部的肝臟打下去。可惡,這傢伙明知我的肝以前出過問題,還故意打肝。 「放開!叫你放開啦!住手!」 「你才是!」 「頭斷掉的話怎麼辦!」 「肝炎復發的話你要負責!」 「笨戎崎!」 「臭山西!」 山西在焦躁之餘,突然一隻手伸向我的腹部,另一手隨之纏上我的左腳,接著直接彎下腰去。他該不會是想要就這樣使出原爆固定式吧!?會死人的,這招弄不好的話會死人的。我將重心往前移,抵抗山西的企圖,哪有那麼簡單被你摔出去啊。 「你們在做什麼啊——!」 突然一陣怒吼之後,啪答啪答的腳步聲隨之衝過來,我和山西頓時就被分開來,或者該說是被彈開來。臀部重重摔到地面上後,抬起頭想弄清楚是怎麼一回事,只見鬼大佛就站在面前。國語教師,近本覺正四十三歲。 「你們在做什麼!戎崎!山西!」 「對不起!我們只是玩一下而已!」 「站起來——!立正站好——!」 「是!」 「喔!」 我和山西保持立正姿勢,如果再惹惱鬼大佛就大事不妙了,順帶一提,昨天才被命令做出幾乎一模一樣的動作。 視聽教室的攻防戰,非常理所當然地以我們的戰敗劃下旬點。男教師隊的挽臂聯隊攻擊終於破門而入,把死守到最後一刻的我和山西撞得趴到地上。不過呢,那也算是我們的勝利,畢竟當時視聽教室的屏幕正在播放美麗的俄羅斯電影,棘手的東西也全被偷渡出去了。 審問相當嚴厲,而我們當然是裝傻到底。 「老師,怎麼啦?」 是的,我還爽朗地這麼說。 「我們只是在看電影啊?」 你看,我說著望向屏幕。老掉牙的黑白電影中,一個身材纖瘦的少年正在唱歌,少年所吟唱出的高音樂曲真的好美。鬼大佛露出懊惱的神情,一邊指示男教師隊員徹底搜查,但是搜出來的全都只是俄羅斯電影而已。 「為什麼不立刻把門打開?」 「我們嚇了一跳,沒發現是老師。」 「不可以說謊!」 「沒有啊,是真的。」 雖然鬼大佛逐一質問學生,但是我們在所謂「友情與保身雙贏」的強烈牽絆連結之下,個個守口如瓶。 結果,鬼大佛也只能懊惱離去。 我和山西只不過稍微打鬧一番就換來一陣怒罵,大概也是因為昨天的餘怒未消吧。這樣是很沒天理沒錯,不過對於這種程度的對待姑且一笑置之吧。 當我心底正湧現勝利者的寬容時,鬼大佛龐大的身軀倏地挨近。 「戎崎,我可沒忘記昨天的事情。」 他以彷彿要舔遍我全臉的極近距離這麼說,還真是魄力十足。 我畢竟受不了,忙把臉往後縮。 「您……您是指俄羅斯電影放映會嗎?」 「還想裝傻?」 「什麼意思啊,裝傻?你知道老師在說什麼嗎?」 我轉向山西。 當然,山西也是極度誇張地裝傻充楞。 「不知道啊,什麼?老師,您是什麼意思啊?」 「你們這些小子還挺有種的嘛!」 鬼大佛的臉上顯露焦躁,平常已經瞇得很細的雙眼,現在瞇得更細了,各種情緒在他眼中燃燒。雖然那驚人的魄力讓人幾乎嚇得發抖,不過我和山西仍憑藉僅存的從容嘻嘻哈哈傻笑。 「可別以為事情就這麼算了。」 鬼大佛拋下一句老掉牙的台詞後離去。我和山西望著他的背影,互相對望了一眼,接著便笑了出來。 鮮少有機會能把鬼大佛整得這麼灰頭土臉的。 「戎崎,不覺得餓了嗎?」 「嗯,對耶。」 「那到模擬小吃攤去吃點東西吧。」 ﹡ 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小小的偶然堆砌而成。向世古口司拜師學料理的竹內惠那,後來決心要開個人小攤,而且還很拚。那是間提供手工意大利麵的正統意大利料理小攤,世古口司也幫忙構思菜單。但是,竹內惠那卻突然因為頭痛向學校請假,當然也就沒辦法開什麼小攤,走投無路的竹內惠那只好打電話給世古口司,以噙著淚水的聲音拜託他,希望他把小攤接下來做。 「如果是世古口學長,就可以放心交給你了。」 既然對方都以噙淚的聲音拜託,怎麼可能拒絕。就這樣,他就在聚集於中庭的「小攤村」一角,開起「世古口餐廳」。 只要是女生,一提到料理人世古口的手藝可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小攤才開店沒多久,立刻形成長串人龍,光是世古口司一個人根本就忙不過來,最後只好請因為放心不下,陪著一起過來的水谷美雪幫忙。 也就是說,兩個人的店。 水谷美雪拚命工作。 「可不可以請妳幫我下兩人份的意大利寬面,水谷?」 「好。」 「海鮮燉飯和起司培根意大利麵煮好囉。」 「好。」 她將兩盤料理遞給客人後,同時結帳收了錢。然後邊望著世古口作菜的情況,邊聽下一位客人點菜。 「有人點海鮮燉飯喔。」 「知道了,海鮮燉飯。」 「還有,意大利寬面煮好囉。」 「嗯,我知道了。」 起初雖然因為不瞭解工作順序而感到困惑,不過逐漸習慣後,自然而然就會形成一種節奏。接受點菜、煮麵條、將世古口做好的意大利麵遞給客人,算帳。不能太急躁、同時也不能太慢條斯理,必須好好地配合呼吸動作才行。 兩個人簡直就像真的在開店做生意一樣…… 辛苦是辛苦,但是好開心。只要是和世古口一起做什麼就會讓人好開心。把他做好的料理送出去也很開心,聽客人稱讚料理「好好吃」時更開心。 像這樣也不錯呢,她想。以後總有一天,就會像這樣和世古口一起經營一家店,現在這麼想可能像是白日夢,可是十年或十五年後,說不定真的會實現。 好不容易,客人不再上門時已經將近下午兩點。 「休息吧,水谷。」 世古口的聲音有些疲憊。 「嗯,說得也是。」 她點頭,自己的聲音果然也顯露疲憊。 兩人在狹窄的小攤中,並肩坐在圓凳上。由於世古口身軀龐大,兩人只好緊緊靠在一起。 雖然不好意思,也覺得很高興。 「很累人喔,世古口。」 「對啊,還好水谷在這邊,幫了我一個大忙。」 「不會礙手礙腳的嗎?」 「哪會,妳真的幫了我一個大忙。如果水谷不在的話,就不能這麼順利了。」 嘿嘿嘿,兩人相視而笑。 雖然不好意思,也覺得很高興。 兩人擁有一家店的白日夢,也逐漸讓人感到不再那麼遙不可及。兩人一起工作、做料理,守護店舖。 應該會很開心吧,一定的。 「喔,打烊啦。」 不久後,戎崎裕一來了,山西保也在一起。 「還在營業呀。」 世古口立刻起身,緊挨在一起的肩膀離自己而去,雖然感到落寞,可是有時候好喜歡看著世古口為了做料理而站起來的身影。 「歡迎光臨。」 水谷美雪一起身,刻意試著以店員的口吻說: 「相問要點些什麼呢?」 戎崎裕一狐疑地盯著她。即便遲鈍,後來似乎也搞清楚怎麼一回事,於是假裝有點猶豫,一邊以顧客的口吻說: 「有沒有推薦的菜色啊?」 他還刻意裝出苦惱的神情。 她得意洋洋地試著說: 「本店的料理都很好吃喔,因為主廚的手藝很好。」 「喔?是嗎?」 「嗯,不管哪一道都很好吃喔。」 世古口很老實地害臊起來,只見他滿臉通紅地呢喃什麼:「沒有啦,哪會啊,我還差一大截呢……」他懂兩人是在開玩笑嗎?還是不懂呢?那反應實在太像是世古口的風格,惹得所有人當場都笑了出來。 「那就茄汁蛤脷意大利麵。」 「我也要點那個。」 兩人點了相同的菜。 她姑且在點菜單上記下來,拉開嗓門說: 「客人點菜,麻煩你了!茄汁蛤蜊意大利麵兩份!」 「茄汁蛤蜊意大利麵兩份!」 兩人互相重複固定的台詞後,世古口隨即手腳利落地開始作菜,戎崎裕一在一旁斜眼看著他那樣子,這才好不容易恢復普通口吻開口說: 「美雪,妳來幫忙店裡的生意喔?」 「嗯。」 「好像做得很開心嘛。」 「是挺開心的。」 最基礎的西紅柿紅醬已經事先做好,所以茄汁蛤蜊意大利麵沒兩三下就完成了。世古口一甩鍋,面條和醬汁剎時融為一體,他以面杓將料理移到盤中,淋上特純頂級橄欖油就完成了。 「喔,好吃。」 「好厲害,味道很正統。」 戎崎裕一和山西保像餓犬般狼吞虎嚥,將面大口大口塞進嘴裡。說真的還真希望他們能好好品嚐料理的美味。 「喂,小裕。」 「幹嘛?這真的很好吃。」 「裡香呢?」 「不知道,被一個叫做柿崎的女生叫去,就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司,你的手藝是不是又進步啦?」 「咦?有嗎?」 「嗯,這比車站前那家店還好吃。是吧,山西也這麼覺得吧?」 「是呀、是呀。」 「你啊,吃的時候也稍微品嚐一下味道嘛!」 「啊呦,幹嘛啦,笨戎崎。別搖,我這樣很難吃耶。」 「吃完要不要來杯冰紅茶?免費招待喔。」 「喔,賺到了。」 「不愧是司,真慷慨!」 三個男生似乎很開心地鬧成一團,看著他們總覺得有點羨慕,男生為什麼可以像這樣打打鬧鬧的呢?和女生之間的交往模式還真有點不一樣。 話說回來…… 裡香是打算作什麼呢? 被話劇社的柿崎叫去,應該是為了上次那件事吧。 3 暫時先秘密行動。現在也只有告知社員劇本有所變更而已,真美如果真的不能用,就打算派她上場。她心底大概就是這樣的盤算,柿崎奈奈因此把秋庭裡香叫到目前充當大道具放置場的體育館用具倉庫。跳箱或體操墊之類的東西問,塞滿城堡、樹木、橋等佈景。把這些佈景隨處擺到台上,就能創造出一個舞台。 「不好意思,突然提出這樣的要求。」 柿崎奈奈覺得很抱歉地說: 「而且說到底也只是候補演員,不一定能上場的。」 秋庭裡香仰望城堡的佈景,那是最大的舞台裝置,高將近三公尺。話說回來,真的是好長的頭髮,一旦站上舞台,光是這頭長發就夠光彩奪目了吧。 「不要緊,我明白。」 看著回過頭來的她,柿崎奈奈隨即否定自己方才的想法,不只是黑髮呀,不論是容貌、姿態,所有的一切都是那麼光彩奪目,具有了不起的存在感。即便被委託這麼一個為難的差事,又被叫到這種地方來,卻沒有顯露絲毫動搖。她那堂堂正正的凜然姿態,似乎此時此刻已經站上了舞台。 真美根本就難以匹敵…… 當然,真美她也有兩把刷子,即便找遍附近高中話劇社,擁有真美這種等級演技的社員還真沒幾個。不過,就算是那個真美,大概也遠遠不及秋庭裡香。她具備某種決定性差異的特質。至於那所謂的某種特質到底是什麼,柿崎奈奈自己也搞不清楚。 插圖020 「那麼,台詞方面……」 「今晚你佇立窗邊,只要能讓我窺見你的身影,僅僅如此或許就能讓我領略幸福的滋味。從世界的這一端到另一端,所綜合起來的所有幸福,全都能夠隨之握人手中吧。」 秋庭裡香說出的是變更後的台詞。 雖然台詞經大幅削減後,公主已經幾乎不需要說話,不過公主好歹都是主角,多少還是有一點台詞。她是在昨天傍晚把劇本交給她的,所以背台詞的時間只有區區一個晚上。如果不習慣的話,背台詞是相當吃力的,這種事情需要獨特的記憶力,該說是需要訣竅嗎?她本來也覺得這應該是不可能的,大概沒辦法背熟吧,所以也都打算要用提詞海報了。但是,秋庭裡香剛剛所說的台詞完美無瑕,一字不差。 她有些驚訝。 「妳該不會全都記下來了吧?」 「記下來了。」 「每一幕的連接也都記下來了?」 「記下來了。」 「演技說明呢?」 「舞台、演出附註說明裡有寫的全都記下來了。」 「全部?」 「嗯,記下來了。」 為了測試,她試著念出第二幕下臣的台詞,秋庭裡香也準確說出對應台詞。而且,不只是念台詞,還以語句段落、抑揚頓挫,精彩表現出公主的情感。 太完美了,不對,大概已經超越自己一直以來所想像的完美。 「真驚人……」 她不禁如此呢喃,但是秋庭裡香沒有害臊,也沒有洋洋得意,只是沉穩地站在那裡。 導演的血液為之騷動。 好想訓練這女孩的演技,然後把她推上舞台,讓她吐出台詞,那大概會是最棒的舞台吧。不會錯的,只要有這女孩在,光是這樣就已經足夠。唉,為什麼沒能早點發現這女孩呢,這個無與倫比的寶物。 柿崎奈奈壓抑著滿心興奮說: 「我們就大概來排一遍吧。戲裡每一幕都有主軸訴求,我希望妳能依此來發揮演技。」 說不定……柿崎奈奈腦中浮現某個想法,這女孩說不定比我還瞭解公主吧。 所謂的演技,不僅止於高聲念台詞,也不是大哭大叫,而是在瞭解出場人物的心以及存在後,將之傳達給觀眾。所以演戲最重要的是,演出者必須瞭解出場人物。 我知道了,秋庭裡香點頭。 那我們開始吧,柿崎奈奈說。 ﹡ 不愧是以悠久歷史自豪的學校,有許多來賓蒞臨山上祭,其中大部分都在感嘆學校的沒落。校長只覺得顏面無光,但是總不可能說什麼「我走馬上任時已經沒落到想救也救不回來的地步了」,所以也只能對畢業校友的挖苦擠出和藹笑容。 總之,為了那些所謂的來賓,停車場規定禁止一般人使用,還豎立告示牌寫著「禁止使用停車場」。但是,有輛黑色跑車完全無視告示牌的存在,硬是開進停車場。不知道是神經太大條,還是單純是個笨蛋,車主還先把告示牌移走,把車開進停車場後又再次把告示牌放回原位。 坐在車上的是個男人,頂著一頭與今時今日格格不入的捲髮。雖然品味差到極點,全身上下卻全是高級品,手腕有只法蘭克穆勒的手錶閃閃發光,他正是地方上少數有力企業的小開。 「來,請。」 在那個笨小開的引導下,步出車門的是個裙子短到不能再短的女人,大幅敞開的胸前掛著一條鑲鑽的項鏈,那是一旁的笨小開送的禮物。不管是LV名牌包、白金腳鍊或是TIFFANY項鍊,全都是那男人送的東西。只不過,唯獨那隻符合左手無名指尺寸的戒指還沒收,雖然對方曾經想送,不過察覺到的女人巧妙拒絕了……不,是持續迴避。 他不僅有錢、有頭有臉地也很吃得開,當作玩玩的對象再好不過,不過她可沒打算和這種鄉巴佬結婚。 「這學校,之前我念的時候還是一間名校,現在水平都趺得一場胡塗了。」 男人很了不起地說。 哇,這樣喔,女人很誇張地流露欽佩神情,以甜膩膩的聲音說: 「好厲害喔,慎治的腦筋好好喔。」 「那也沒什麼啦。」 的確,那根本就沒什麼。以男人的年齡推算,當他就讀時,這間學校早已經不再是名校,大概算是差一點三流或是二流的學校。自己也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這種事情怎麼會不知道。 會說出這種立刻就會被拆穿的謊,死撐著這樣膚淺的虛榮,應該是個無可救藥的笨蛋吧。唉,實際上本來就是個笨蛋了。 雖然心底這麼想,她還是挽住男人的手臂。 「好了,走吧。」 「我老爸也會以來賓身份過來,等一下再幫你們介紹。」 「咦,怎麼辦,人家覺得好煩惱喔。」 「不要緊,之前不是見過一次面了?我老爸對妳也覺得很滿意,用不著緊張啦。」 她不是在煩惱那個,是根本就不想見那種低俗的笨老爸,還會用色瞇瞇的眼神盯著自己呢。 差不多該分手了吧。 下次再來撒撒嬌,纏著他買鑽石耳環,等到東西買到手後就立刻分手吧。 ﹡ 今天谷崎亞希子雙眼有些充血。平常就已經人手不足,偏偏值早班的久保田明美又昏倒了, 看來應該是貧血。拜她之賜,工作量是平常的兩倍。一整天都是打不完的點滴,還得幫忙那些只有自尊很高的阿呆醫師,一邊還要全數擊退色瞇瞇患者的偷摸攻擊,總之忙得昏天暗地。 「吉田先生,量體溫……」 屋漏偏逢連夜雨,吉田先生突然就是一陣嘔吐,覺得噁心也要早點說嘛,那樣也可以拿盆子來啊。 清理嘔吐物當然也是護士的工作。 變得更忙了。 頭昏眼花。 她一邊承受各種事情,又擦、又丟、又洗,好不容易能喘一口氣時已經是下午兩點。今天是值白天班,再一個半小時就下班了,沒辦法也只能在這種不上不下的時間抽空休息。她全身疲憊,甚至連呼吸都覺得吃力。 她一邊啜飲泥水般的咖啡,走向休息室。 「身體覺得怎麼樣?」 「啊,谷崎小姐。」 橫躺在沙發上的久保田明美想要起身。 亞希子當然要她別起來。 「好好躺著。」 「對不起。」 「有沒有覺得好一點。」 「嗯,好一點了。」 「來量量血壓吧。」 「可是,谷崎小姐應該是在休息時間吧。」 「沒關係啦。」 血壓數值收縮壓八十九、舒張壓五十七,很明顯是低血壓,如此看來會昏倒也不足為奇。 「妳今天應該不可能繼續工作了,先回去比較好喔。」 「我不可以做出那麼自私的事情。」 為了讓她明白要好好休息,亞希子刻意以嚴厲的口吻說: 「死撐到最後,反而給週遭的人添麻煩不就沒意思了嗎?認真負責是妳的優點沒錯,可是所有一切都想處理到完美周到是不可能的。全世界也只有像夏目那種人才做得到啦!」 「夏目醫師真的很厲害呢!」 「那傢伙比較特別,像他那種人少之又少。」 前天夜裡,三名因工廠意外受重傷的患者被送進醫院,值班的夏目隨即展現處理問題的高超本事。他一眼望去隨即完成檢傷分類,緊接著簡直像機械似地進行縫合或摘除玻璃碎片等。所謂的「檢傷分類」是分辨患者傷勢,決定治療的優先級,其實並沒有太多醫師能夠流暢且完美地完成檢傷分類,因為在某些狀況下,也有可能必須放棄治療,也就是對患者見死不救。實際上,前天夜裡就有一個人救不回來。夏目沒有絲毫猶豫或迷惑,放棄了那個人,然後傾全力救治另兩人的生命。結果,兩人獲救、一人死亡。如果是其它醫師……或許三個人都救不回來吧。 「我為什麼沒辦法活得像夏目醫師一樣呢?」 亞希子從明美的呢喃中察覺到什麼。 「妳該不會是喜歡夏目吧?」 沉默回答了這個問題。 實在難以理解,那個任性男人到底是哪裡好啊?醫師在醫院中算是特權性的存在,所以很多護士都對醫師懷抱憧憬,如果能結婚更是像釣到了金龜婿。話雖如此,明美應該不是那種事事算計的女人,而是更認真,或者該說是笨拙吧。 她坐到圓凳上試著問: 「那傢伙是哪裡好啊?」 「他不是很溫柔嗎?」 呃,溫柔?夏目? 「而且也很認真。」 她說認真?哪裡認真呀? 即便看的東西相同,不同的人來看似乎也會引發截然不同的觀感。又或許明美的觀感才是正確的……不,那是不可能的,絕對不可能,她甚至可以如此斷言。明美的雙眸蒙上一層陰影。 唉,戀愛就是這麼一回事吧! 「話劇社的學妹昨晚來找我商量,聽說主演的女生好像沒辦法用,問我應該怎麼辦。他們都是我在暑假擔任校友返校指導活動時,照顧過的學生。」 「喔。」 「我提供各種建議後,突然覺得好懷念。然後把自己以前在話劇社的劇本拿出來看,看著看著就天亮了。」 「熬通宵?」 「對啊。」 「所以身體才會不舒服吧?」 「或許吧!真沒想到才一晚沒睡就昏倒。」 明美將手腕放到臉上,然後沉默不語。她想明美是不是在哭,但是那是不可能的,又不是什麼嚴重到需要哭的事情。 「任何人都有身體不舒服的時候嘛!」 「是。」 「以後記得要好好睡覺就是了。」 「是。」 唉,好想抽煙喔,又不能在這邊抽。 「妳以前是真的很喜歡演戲吧。」 「之前是真的很喜歡,也只有演戲能讓我像那樣子地全心投入。現在應該已經沒什麼能讓我那麼沉迷了吧!」 「妳該不會覺得,高中是妳一輩子最快樂的時光吧?」 這次還是沉默回答了這個問題。 唉,這也是情有可原。學生時代總會讓人特別感到回味無窮,十幾歲是光輝的季節——曾有個外國演員這麼說過。不過,事實是否真是如此?受到家庭、父母的束縛,對於未來感到膽怯,被那些難以盡如人意的交友關係搞得昏頭轉向,即便是十幾歲那時候,應該也不是只有快樂的事情而已。光輝或許的確存在,但是也會有同等的陰影存在,不是嗎? 自己也是在年事稍長後,才察覺到這一點的。 自己以前也曾想回到十幾歲那時候,不過一旦過了二十五歲,就不會再那麼想了。 現在比較好。 自己照顧自己,不論是艱辛或痛苦全靠自己承受,一邊活下去的現在比那時候好多了。 明美總有一天也會察覺吧,察覺到這一點。 「唉,其實變成大人也不錯,雖然由我來說一點說服力都沒有就是了。好了,差不多該回去工作囉。」 休息時間一下子就過去了。 「那個,谷崎小姐……」 「嗯?」 「謝謝妳。」 她是在謝什麼呢?幫她量血壓?還是跟她聊天?谷崎亞希子搞不太清楚狀況,不過還是誇張地笑了。 「等我下班再送妳回家,妳就再多睡一個小時吧。」 「那怎麼好意思……真的可以嗎……?」 「嗯,趁機會去兜兜風也不錯呀!」 4 夏目吾郎正在睡覺。夜班讓他疲憊不堪、工作讓他疲憊不堪、人生讓他疲憊不堪,他因此陷入深沉睡眠。他連回公寓的力氣都沒有,如今躺在醫院的值班休息室,縮在那張又窄聽說還有跳蚤的床鋪被窩中。他的雙眼緊閉、嘴巴緊閉,鼾聲如雷,不久嘴巴張開呢喃些什麼。然而,那聲音終究無法傳達給任何人,絕對沒有辦法。 ﹡ 大學附屬醫院中的競爭極度激烈,腦袋也好身體也罷,都必須徹底運用才行,有時為了自己還必須踩著別人的頭往上爬。而且,這種事也已經做過好幾次。可是,只要對這種事有絲毫猶豫,就無法步步高陞。 有時也會害怕這個逐漸變得污穢不堪的自己。 「好了、好了,吾郎。」 每當這個時候,安慰自己的就是小夜子。 「這不是吾郎的錯嘛。」 「不對,是我的錯。」 「才沒這回事呢。」 「我很明白,是我的錯。」 有個叫做宮田的年輕研修醫生被踢到外地醫院去了,始作俑者就是我。因為助教拜託我幫忙策劃,人家當然沒有明講,只是有次上完廁所後,助教就走到身邊。明明其它還有很多空位,他卻故意定到我身邊來。 「要是宮田能到岐阜的R醫院去,實在讓人感激不盡呢。」 助教沒頭沒尾地突然這麼輕聲呢喃。 「我想你應該明白的,宮田也是。」 實在是個討厭的傢伙。 如果想要我使出什麼無聊的小手段,開門見山說清楚不就結了。不過,正因為那傢伙在這方面向來都是做得不著痕跡,所以才能爬上助教的位置吧。 即便一肚子火,我還是乖乖照辦。因為根本就沒有其它選擇。 我開始把重症患者一股腦地全塞給宮田,宮田並不是精神強韌的那種人,他是情感纖細的學者性格,本來打算長期待在大學附屬醫院中持續做研究,要說是醫師,還不如說是研究學者比較適當吧。我刻意將那些在鮮血以及痛苦中掙扎的病患,指派給那樣的宮田負責,理所當然地患者的哀嚎、鮮血、疼痛以及家屬的淚水逐漸將宮田逼入絕境。 「夏目醫師。」 有一次,宮田在走廊上叫住我。 「為什麼?」 「嗯?什麼事?」 「為什麼都只把末期患者指派給我負責?」 碰巧而已,我擺明就是睜眼說瞎話。 「你只是碰巧被分派到那樣的病患。」 「可是……」 「這裡可是大學附屬醫院,負責的都是些棘手病患應該也很正常吧。患者去世的確很難受,不過那也是工作的一部分呀。」 自己也很明白這擺明是在睜眼說瞎話,仍一邊這麼說。 站在面前的宮田,雙頰明顯凹了下去,整個人應該是一下子暴瘦吧,大概是因為連夜的治療,又或是因為無法挽回患者生命的心力交瘁。宮田光是一週內,手上就有三名患者不治身亡。 他已經被逼得走投無路,差一點點就會被鬥垮了吧,我想。 「夏目醫師,我……」 「唉,你就別太在意了。我會儘量想辦法讓你負責輕症病患的,只不過這裡畢竟是大學附屬醫院,只要人在這裡,還是有些層面是無論如何都使不上力的。」 我才讓他負責少數幾個輕症病患後,又開始把末期患者全塞給宮田。患者飽嘗痛苦、拚命掙扎、有時吐露詛咒,仍舊陸續撒手人寰。宮田的雙頰越陷越深,不久後就自動請調R醫院。 夏目做得真漂亮,助教這麼對我說: 「只要有你在,工作起來也輕鬆多了。」 「謝謝您。」 我深深點頭致意。 「能受到您的誇獎是我的榮幸。」 助教對於醫局內的派系鬥爭幾乎擁有完全的掌控權,由於深獲現任教授器重,一旦教授卸任,應該就會直接扶正。這也就是所謂的「趨炎附勢」,本來就只能如此,不是嗎?這個世界上就只有兩個選擇而已,看你是要為了贏而努力,還是疏於努力而失敗。 我完全沒打算要輸。 與其嘴巴說些冠冕堂皇的話,同時存有介乎善惡之間模糊地帶的惡意,還不如心底全被染成漆黑一片更顯得潔淨。對於那些明明本身都有分,嘴上卻說什麼「宮田還真是可憐呀」、「夏日醫師也真是的,應該可以不用做得那麼絕」的虛偽同事,我甚至覺得反胃想吐。 即便如此,我還是無法忘記宮田的臉龐。逐漸凹陷的雙頰時常在腦海中浮現。 『為什麼啊,小夜子。既然決定要髒到底,就希望連心底都變得一片漆黑,我可是真心那麼想的。可是,如果我對妳抱怨那些事情,光是這樣我就比那些充滿偽善的同事更骯髒了。』 我在心中抱怨個沒完。小夜子抱膝定定凝視我,似乎能將我心中的聲音聽得一清二楚。 『我果然是很軟弱的,好想跟妳訴苦,讓自己感覺乾淨一點。還是沒辦法徹底變強啊。真徹歉,小夜子,竟然跟妳說這些事情。唉,我是認真想變成漆黑一片的,想要變成能夠面帶笑容地捨棄某人的那種人。』 不久後,小夜子不發一語地起身離去,只剩我獨自一人被留在沒有點燈的客廳中。我們居件的老舊公寓窗戶裝的是毛玻璃,是有類似雪結晶花紋的毛玻璃。那些毛玻璃沐浴在傍晚的光輝中閃閃發亮,太陽再過一會兒就要西沉,到時候就會變冷吧。差不多該點暖爐了。 好不容易,小夜子回來了。 「來,吾郎。」 她遞給我的是一杯裝有熱牛奶的馬克杯。 「很好喝喔。」 「喔,謝啦。正好最近胃在痛。」 「你喝喝看。」 在她的催促下所喝下的熱牛奶,帶有一點不可思議的味道。 「這味道很特別。」 「是洋槐的蜂蜜,我加了些增加甜味。」 「咦,蜂蜜啊。」 「蜂蜜很有意思喔,每一種蜂蜜的味道都完全不同耶。蘋果花的蜂蜜就有蘋果的香味,七葉樹的蜂蜜就很濃厚,油菜花的蜂蜜就很清爽呢。」 「好好喝,真的好好喝。」 我慢慢喝完整杯熱牛奶,夕陽一旦西斜,下沉的速度就會變得特別快,沒多久房裡就變得漆黑一片。唯有小夜子幫忙點起的暖爐紅色火焰,微微照耀房間。不論是我、還是我手裡拿的馬克杯,以及抱著膝蓋的小夜子,所有的一切都染上火焰的紅色。 「吾郎。」 「嗯。」 「不要緊的,不管什麼事想說就說吧。」 小夜子這麼一說完便挽住我的手臂,然後將小小的頭靠在我肩上,柔軟的頭髮搔得我的面頰直髮癢。 「不管被染成多黑都沒關係,儘管把所有一切都說出來吧。」 就算真是那樣,我也會原諒吾郎的。不論變得多骯髒,或變成一個多討厭的人,都沒關係。 燃燒的暖爐散發紅色光芒。 熱牛奶還冒著熱氣。 含一口在嘴裡,洋槐蜂蜜的甜味就在口中蔓延開來。 小夜子在這兒。 就在身邊。 「嗯,知道了。」 要這麼說出口已經耗盡全身精力。不論變得多骯髒,或變成一個多討厭的人,就只有小夜子一個人會陪在自己身邊,瞭解自己。既然如此,無所謂,就變骯髒吧,變成討厭的人吧。 小夜子,對不起…… 我選擇在心底呢喃那些終究無法說出口的話語。就這樣,我連小夜子也一併利用了,為了讓心裡感覺更輕鬆而對她撒嬌。正因為如此,不論變得多骯髒,或變成一個多討厭的人,唯獨那份愛慕她的心情絕不能失去,唯獨那樣的心情必須頑強守護。 那是我唯一的免罪符。 ﹡ 夏目吾郎還在深沉的睡夢中,一翻身,緊抱住棉被。他的臉埋到枕頭裡,雙唇微微掀動,同時發出聲音。聽他呢喃的人已經不存在於任何地方,值班休息室中只剩他孤單一人,不論任何時候部是孤單一人。 5 山西有夠陰沉。 從剛剛開始就不發一語,我說要到二班的鬼屋去,他搖頭,這我可以接受。男扮女僕喫茶店還是搖頭,這我也沒話說。可是,我問說迷你裙喫茶店怎麼樣,這也不行,這樣就太奇怪了。 山西有夠陰沉。 低著頭,走路有氣無力,雙手有時還插在褲袋中,簡直像個鬧脾氣的小朋友。 我起初還小心翼翼地哄他,不過焦躁情緒也隨之逐漸累積。 「少在那邊擺臭臉啦!」 我說著從他屁股踹下去。 「痛、痛、痛。」 他大聲呻吟,可是也沒打算使出摔角招式回敬我,往這邊看了一下立刻又陷入沉默。 山西有夠陰沉。 不過呢,這傢伙本性陰沉也不是從今天才開始的,所以也沒什麼大不了。因為本性陰沉,有時候就會像這樣一聲不吭,偶爾也會變得不跟別人打交道吧。 他就是這種人,我明白。 話雖如此,還是會放在心上。該怎麼辦才好呢?歷經一番苦惱後,我開始試著回想山西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陰沉的。到司的店裡那時候還很有精神,和平常滿嘴淨說些無聊事情的山西沒兩樣。司請喝紅茶那時候,也和平常沒兩樣。 「我看你就來開間店怎麼樣啊?」 我對司說。 因為做料裡的司看起來真的好快樂。 嗯,司點頭。 「以後總有一天想要擁有自己的店。」 「喔,很有幹勁嘛。」 「叔叔說要介紹我到東京一家有名老店去,他問我要不要到那邊去工作看看。那樣的話,我的夢想還是希望有一天能擁有一家自己的店。」 喔,我悶哼。 「好厲害喔,很具體嘛。」 「嘿、嘿、嘿。」 「一定要生意興隆,然後上電視喔,當個什麼NHK料理節目講師之類的。」 「那是不可能的啦!」 「哪會啊,很難說。」 真的很難說,因為司就是擁有某些特質。一旦確立目標就能心無旁騖地去拚,或者該說是會努力堅持到底吧,而且本人幾乎沒有「自己正在努力」的自覺,就只是全心投入、埋頭苦幹。 像他那樣的人,不論多高都爬得上去。 我和山西就不可能了,我們對於各種事情都自作聰明地想太多,所以常會因此停下腳步,藉以確認自己現在身在何方。而司,即便在那期間仍舊持續不停地往前走,專注追求自己的理想。然後,幾天、幾年或是幾十年之後,司早已大幅領先我們走到好前面去了。 過去,我也曾為此覺得難受。 羨慕司羨慕得不得了。 但是如今,自從下定決心要和裡香一起生活下去,就可以坦率地將那種情緒嚥下去。 我已經有裡香,最棒的東西已經被我拿到手。 所以,再也不會羨慕司了。 「你知道我老爸是做土木建築的吧。」 山西終於開口。 啊,我姑且點頭。 即便是這種笨蛋,山西也算是個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兒。老爸經營一家大規模的土木建築公司,叔叔在這個城鎮的議會當議員。 山西是獨子,也就是繼承人。 「那什麼人民稅金,花得可凶了,三不五時蓋那些毫無意義的道路。只要一在家,就會聽到類似的事情,宮商勾結什麼的,做那種事情就像小偷吧。或者該說是挖國家的稅金嗎。」 「嗯,算是吧。」 「可是,我就是靠那些事情才有飯吃的。我的制服、書包、計算機、CD或是漫畫,全都是靠老爸去做那種事賺錢買的,我要靠那些偷來的錢才能活。然後呢,我總有一天也會變成那些小偷,就算很明白是小偷,可是也很明白不那樣活不下去。如果有人間我,那樣的運作模式消失不見或持續下去比較好,我說得出口的大概也只有『持續下去比較好』吧。」 好羨慕世古口喔,山西說。因為那傢伙光憑自己的力量過活,而且還朝著夢想勇往直前,好厲害,世古口,真的好厲害。 山西不久後便陷入沉默,我也沒開口,兩人只管在喧鬧的校園內前進。一堆女生高聲喧嘩著與我們擦身而過,老師或許也在慶典氣氛的感染下放鬆心情,不但沒有責怪學生沒說敬語,反而還害臊地聊些有沒有戀人什麼的。穿布偶裝實在難過,完全看不到前面還是隻猴子,有個傢伙邊走邊這樣碎碎念。那個人身後不遠處還有個全身穿緊身衣的男生邊追邊發傳單,緊身衣男大聲喊叫著,可是他連頭部罩在面罩下,根本聽不見他在喊什麼。我不經意地撿起傳單,同時開口: 「司比較特別。」 「嗯。」 我明白,山西低喃。 的確,就連山西也很明白吧。不過明白歸明白,但也不可能因此就能把那情緒毫無抵抗地直接嚥下去。實在很難有那樣的頓悟,司擁有確切目標並朝著目標邁進的身影,更讓山西察覺本身的愚蠢與悲慘吧。 我自己過去也曾數度重複咀嚼這樣的苦惱,所以很明白山西的心情。 但是,我沒打算安慰他。 也沒打算鼓勵他。 我和山西的關係並不是那麼一回事,互相拳打腳踢、冷嘲熱諷……我們一直以來的相處模式都是這樣的。 激勵鼓舞之類讓人覺得不好意思的事情,我才做不來。 好了,該怎麼來取笑他呢?我思考這些事情。先說「少為了無聊事情煩東煩西啦」,然後來個飛身踢擊吧。或是用眼鏡蛇纏身固定呢?也可以連續使出三澤光晴的肘擊。 來大鬧一場,來大吼大叫,就那麼把一切都抹煞掉吧。 畢竟。 那又不是認真談談,就能夠解決的事情。 我突然間想起早八百年前的往事,小學三年級時因為學生人數減少,市內好幾個學校遭到合併。我和山西所就讀的學校也因此廢校,春季起就開始到附近其它小學上課。那年春假,我們偷偷潛進預定拆毀的母校中,把音樂教室中的黑膠唱片全都搬出來,至於那時候為什麼要那麼做,現在已經想不起來了。我和山西一起在校園中扔擲堆積如山的唱片,向右、向左,隨心所欲地盡情扔擲。只見老舊的唱片一圈圈打轉地從眼前飛過,然後摔落在已經被棄置的操場上。就這樣,在塵土飛揚的操場上,無數無數個黑點形成如同斑點的圖案。那些唱片中灌了什麼樣的歌曲呢?灌了誰的歌聲呢?我們當時到底是想扔些什麼呢?又或者是想破壞些什麼呢? 啊,為什麼會想起這樣的事情呢? 都怪山西。 都是因為這傢伙古裡古怪的。 唉,算了,首先就來個飛身踢擊,之後的事情之後再來想。如果用飛身踢擊把他踹倒,山西會生氣吧。 來大鬧一場,來大吼大叫,就那麼把一切都抹煞掉吧。 「啊……」 但是,這些想法並未實現。 在走廊上前進的我們前方有一對情侶,不是學生,是一般參觀民眾,男的全身穿得有夠沒品味,女的裙子穿得有夠短。我伸手想要抓住山西手臂,哪裡都好,總之只要進入附近教室就好,管他是男扮女僕喫茶店,或是鬼屋都沒關係,一定要在那女的察覺到我之前躲起來才行。 然而,她發現我了。 現在已經不能躲藏或逃跑,我和山西維持相同步調持續前進。那男的硬是把女人的肩膀拉近,女人雖然像是任人擺佈地挨著男人,不過神情卻相當理智冷靜。她看到我的臉,然後流露出更為厭惡的表情。 兩人逐漸接近。 臉龐已經清晰可見。 雖然已經是老早之前的事了,記憶卻格外鮮明地浮現腦海。 PEUGEOT的副駕駛座、裙襬下的纖細雙腿、她的聲音、柔軟的肌膚、炙熱的氣息、任人擺佈的自己、橄欖綠的高領上衣、左右各五朵花、落在手肘附近搖搖晃晃的內衣肩帶、亞希子小姐的怒吼聲、挨揍、雙頰火熱、內心火熱、等待的夏目顯得格外平靜。 我和那時候的那個人——美沙子擦身而過。 被男人手臂環抱著的她,突然一改之前那副厭惡的神情,微笑隨之緩緩浮現。誘惑般,又或者是嘲弄般的笑容。 就這樣,我將她拋在背後逕自離去。 我一邊感受美沙子整個人所散發出的氣息逐漸遠去,同時將各種情緒埋藏到心底深處。就這樣,讓所有一切就此結束吧,她已經是個陌生人,不管在某處重逢也要視而不見,即便對方出聲攀談也不回應。 內心騷亂難平。 想大叫。 想放聲大叫,將所有一切徹底抹去。 一回神,雙手正緊抓著剛剛撿起的傳單,薄薄的紙張已經變得皺巴巴,邊緣還有點破損。我不自覺地將傳單攤開,撫平皺痕,讀著上頭所寫的字。招募參加者,歡迎當天現場報名—— 「喂,山西。」 「怎樣?」 「走吧!」 「走?走去哪?」 「這個啦!這個!」 6 「真美不見了啦!」 千佳這麼說著進來時,我們剛排練完。主角都不見了,千佳卻完全沒有慌張之感,反而一臉不耐煩。 「怎麼辦,社長?」 依舊是那副把責任全塞給她的語氣。 柿崎奈奈坐到附近的墊子上。 「真美跑掉囉?」 「大概吧,她剛剛不是一直都在講電話嗎?然後,我才在想說終於掛電話了,結果一轉身她人就不見了。可能跑去她男朋友那邊了啦,如果在這種時間不見蹤影,大概也不會回來了。」 「對啊!」 距離開演只剩一小時多一點。 「那怎麼辦?」 「該怎麼辦呢?」 莫名地笑了出來。 千佳看到那抹笑容,露出狐疑的表情。 「妳是在打什麼主意啊?」 「沒什麼。」 千佳的表情更顯狐疑,看著她那張臉覺得樂在其中的自己是不是很壞心眼兒呀。可是,就早會讓人發笑嘛,因為事情正如之前一直期望的,水到渠成了嘛。學生時代的最後一場話劇竟能遇到這種突發狀況真是太棒了,是的,太棒了。沒錯,今天的演出絕對會是最棒的舞台。 「秋庭同學。」 奈奈呼喚著站在一小段距離之外的秋庭裡香。 千佳此時才察覺她的存在。 「啊,她在這呀?」 「嗯,剛剛在排練。」 「排練?那,妳是認真的囉?」 「這有什麼辦法。」 飾演主角的真美跑掉了,在開演前的緊要關頭派出候補演員的確是危險的賭注,不過如今已經沒有其它選擇了。 沒辦法,這是不得已的。 「千佳也來幫一下忙,第三幕有場公主和大臣對立的戲吧。」 「嗯。」 「試著排排看那場戲。」 「咦,妳這也太突然了吧……而且秋庭同學她……」 「不要緊,先試試看吧。」 相馬千佳勉為其難地姑且試試看,不管再怎麼說都是不可能的,簡直亂來。然而,那樣的心情卻在一秒內產生變化。 這女孩……! 光是雙眉稍稍往上挑,週遭便瀰漫憤怒的氣息,只要一微笑,即便明白那是演技,也會不自覺跟著開心起來,光是駝起背部的動作,就能表現出悲傷。「拿手」或「不拿手」等詞彙都無法加以形容。到底是哪裡不一樣,該說是與生俱來的天性嗎? 千佳驚訝不已,一邊望向社長柿崎奈奈,看到她在笑。 「很厲害吧?」 「好厲害。」 她點頭,野心隨之萌芽,好想和她站在同一個舞台上…… 「妳覺得真美她會回來嗎?」 「不會回來了啦,一定的。」 「那也沒辦法囉。」 「對啊,沒辦法。」 都是逃跑的真美不好。 ﹡ 校園的一角,家政教室斜前方,人山人海地擠滿黑壓壓的人群。其中大多數都是邋遢的粗魯男生,他們雙拳在空中揮舞,不知道大聲地嚷些什麼。人潮正中央有個閃耀著潔白光芒的摔角擂台,不久後三年五班的田口洋介站上擂台正中央。他身上穿著黑白直條紋的意大利球隊尤文圖斯(Juventus)仿冒制服充場面,不過靠著底下那件長袖襯衫露出來的領子,看起來也勉強像個摔角裁判。如果再搭配一條緊到不行的合身褲就完美無缺了。三年五班的田口洋介頭上戴著一頂精美的禿頭假髮。 「本日的——第一回合比賽——!」 聚集的男生對於田口……不,是冒牌山本小鐵(註:日本名摔角手,退休後擔任摔角裁判及解說員)的聲音報以粗魯的歡呼,有人大喊:「殺呀」、「殺給他死啊」,有人嘴裡說:「賠率一比三、一比三」,一邊拿著桶子在人群中緩慢移動,還有人說:「聽說有在招募出場比賽的人耶,我看我也去試試好了。」 「紅隊!日出之源的守護神,神武六千年的化身!王尊神宮!」 一個從出場花道上跑過來,步伐踉嗆的男子嘴裡大叫:「喝!」手攀住最上方圍繩的同時縱身一跳,繪有鳥居的披風完整展開。緊接著,落到擂台上的至尊神宮舉起雙臂,向觀眾宣示本身的存在,但是觀眾對於得意洋洋的至尊神宮卻是一陣叫罵。 「你這傢伙,鳥居怎麼畫成紅色的啊!」 「伊勢神宮的鳥居是原木色的吧!」 「冒牌貨!」 「無知!」 「不要臉!」 「滾下來!滾下擂台!」 「讓五十鈴川沖走,一路流到海裡去吧!」 光是這一個錯誤,就讓原本一副娃娃臉的至尊神宮,瞬間化身為反派摔角手。感受到週遭氣氛的至尊神宮,開始對著團團包圍摔角台的觀眾破口大罵、豎起中指,甚至還開始動粗踢人。 「滾,回,去!滾,回,去!滾,回,去!」 在這樣的口號中,至尊神宮露出可憎的笑容,一邊在播台上漫無目的地走來走去。不久後田口洋介……不,是冒牌山本小鐵指向藍隊那邊。 「藍隊!伊勢之祖!真正的太陽神!猿田彥大神(註:位於伊勢神宮附近的猿田彥神社所供奉之主神,相傳在伊勢當地曾被視為太陽神崇拜,長相酷似猿猴。另有一說可能為日本古代有力豪族族長)!」 在出場花道上現身的是個覆面男,或者應該說是全身穿著猴子布偶裝,可能是無法保持清楚視野,猿田彥大神沒兩三下就摔落花道,重複上演兩次仰仗觀眾把他推上台去的醜態後,好不容易才站上擂台。感覺上雖然漏洞百出,不過這在學生摔角比賽中是家常便飯。 總而言之,如今擂台上雙雄對峙。 伴隨著觀眾所喊出的男人味十足的聲音,開賽鈴聲終於響起。 ﹡ 「幹嘛啦!?谷崎。」 突然被吵醒的夏目不爽到了極點,即便是夏目這種美男子,剛睡醒的尊容照樣不堪入目。雙眼只開了一半,頭髮亂七八糟,襯衫從頭皺到尾,不知道為什麼只脫了右邊襪子。 「你一直到今晚夜班都沒事吧?」 谷崎亞希子說完便打開車門,接著把副駕駛座放倒,喏一聲指向後車座。 「妳管我有事還是沒事,讓我睡覺就是了。」 「好啦好啦!」 「怎樣啦……別推,喂!叫妳別推。」 趁他睡覺發動奇襲這招,搞不好還挺管用的,這個夏目竟然就乖乖坐進後車座,好了,這樣就OK了。 她繞到車子前方,坐進駕駛座。 瞄了一眼照後鏡,可以看到坐在後座的兩人,明美坐在右側座位,縮成小小的一團,可能是因為傾慕的夏目就坐在身邊覺得緊張吧。另一方面,左側的夏目似乎也沒注意到那副樣子的明美,沒規沒炬地在座位上任意伸展四肢,仍是睡眼惺忪、一頭亂發、右腳沒穿襪子。 喏,她將襪子丟了過去。 「這掉在走廊上,襪子好歹也要穿上嘛!」 「喔,喔。」 他慌慌張張穿襪子的樣子,居然像個大叔。她看準他彎身的那一瞬間,毫無預警地突然發動車子,一時失去平衡的夏目整個人就往明美身上倒。明美擋住夏目的身軀,面頰染上陀紅。 「谷崎!起步慢一點啦!」 「谷……谷崎小姐!那個……!」 聽到兩人慌亂的聲音,她便「啊哈哈」地大笑。 「啊,抱歉、抱歉,我就是這麼粗手粗腳的。」 一看照後鏡確認,明美仍舊滿臉通紅。嗯,就算是送妳的小禮物吧,這樣不錯吧。 她不時提醒自己要粗魯一點,於是把車開得像是雲霄飛車,害得夏目和明美的肩膀不時撞在一起。夏目還數度扶住東倒西歪的明美,雖然夏目本身沒有意識到,不過明美從頭到尾都很清楚。只見明美藉由照後鏡,對她露出抱怨似的眼神,感覺上像是:「這樣讓人不知所措」,可是也不光是不知所措而已吧,應該也有點開心喔。 她很明白,所以又是一個緊急煞車。 「喂,谷崎。」 夏目不經意地伸手抱住明美搖搖晃晃的肩膀,發出抗議的聲音: 「開慢一點!妳到底是在急什麼東西啊!」 「再不快一點的話,戲就要開演了。對吧,明美?」 「戲?咦?高中的?」 「難得有機會可以蹺班,那樣也不錯吧。只是去看看話劇而已,放輕鬆,就當喘口氣啦,喘口氣。」 「早……這怎麼行……蹺班竟然沒有直接回家未免……」 「別那麼正經八百的,是我批准的啦!」 「喂,什麼戲啊?」 她對感到訝異的夏目大致說明事情經過,包括裕一和裡香就讀的學校舉辦文化祭,在那裡有話劇上演,明美的學弟妹會登台演出。 「妳就為了這種事把我吵醒?」 夏目從頭到尾聽完後,以不爽的聲音說。大概是自然演變的結果,又或者是也懂得細心關照人家,他從剛剛就一直用右手扶著明美的左肩。 陷入緊張的明美看起來還真可愛。 「裡香或那個臭小鬼應該不會出來演吧。」 「大概不會吧,那些孩子又不是話劇社的。」 「那就跟我沒關係吧,掉頭啦,谷崎,我還想睡覺。」 「好啦、好啦,都已經到這裡了嘛!」 「妳這傢伙,幹嘛從剛剛開始就一直給我裝傻,就叫妳掉頭。啊,不要自己隨便加速啦。」 碰地一聲座位傳來一陣衝擊。 「搞什麼啊!你剛剛踢我座位喔!」 「那又怎樣!」 「你敢再對我的寶貝車怎麼樣,就要你好看!」 「啊?妳這傢伙,是存心跟我吵喔!」 「吵就吵,誰怕誰呀!」 兩人開始隔著座位,一前一後地互相叫罵。他砰砰砰地猛踹座位,於是她在空蕩蕩的道路上就來個緊急煞車,重心往前傾的夏目,一張臉直接撞上座位。搞什麼啊,他的抱怨都還來不及論完,又突然加速,猛踩油門。夏目這一次則往後摔到後方座位。呼、呼、呼,只要方向盤握在我的手上,你根本就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那……那個,夏目醫師。」 在這樣的騷亂中,明美忽然開口: 「很……很好玩的喔,話劇。」 「啊?話劇?」 感覺上似乎是此時才終於察覺到明美的存在,夏目將臉轉向明美。當然,他之前也應該知道明美就坐在身旁——也都一直扶著明美的身軀——該說是此時才好好地意識到她的存在嗎? 是的,明美點頭。 「我想應該是值得一看的。」 對於明美認真的話語,就連夏目也不得不點頭。 「是……是喔。」 亞希子面露微笑地凝視兩人的模樣,真有妳的耶,明美,大概是鼓起渾身勇氣,才敢開口跟夏目說話的吧。所以,那聲音才會顯得大聲了點、強烈了點、一點都不自然……同時也變成了最真實的話語。 「那個什麼話劇的,有意思嗎?」 「是的。」 「我對那方面不太懂就是了。」 為了想要守護對話僵硬的兩人,還有那樣的瞬問,她這次小心翼翼地操縱方向盤。穩穩地開吧,儘可能穩穩地開吧。 7 比賽和設定腳本不同,獲得勝利的是猿田彥大神,他已經將刻意誇張掙扎的至尊神宮狠狠壓進摔角墊中。等到裁判倒數完畢,猿田彥大神搖搖晃晃起身,全身穿著猴子布偶裝果然很吃力,他的腳步都已經東倒西歪;另一方面,戰敗的至尊神宮那具孱弱的裸體仍舊陷在摔角墊中。將擂台團團包圍的男生連續呼叫「猿田彥大神」這個名字。四眼田雞實況轉播訪問小卷爆炸頭解說,對於剛剛那場比賽,雅先生您覺得如何呢?哇,那真是一場精彩的比賽,或許可以說是為長達六千年淵源的纏鬥劃上了休止符。喔,那是什麼意思呢?伊勢神宮之前就已經有猿田彥神社了吧。啊,有耶。是的,那座神社呢,有人說是猿田彥供奉大和諸神的象徵,不過也有傳說實際上猿田彥才是伊勢本地的地神。原來如此,是這樣的呀,因為伊勢的豪族臣服於進攻的大和朝廷(註:日本三至六世紀以大和大王等有力氏族所組成的統治政權)軍隊,才會變成那樣的呀。這麼說來,猿田彥大神擊敗至尊神宮就是報答先祖在天之靈的勝利囉,也可以這麼說吧。太了不起了,不愧是伊勢,擁有歷史的城鎮。六千年後得以撫慰先祖在天之靈的猿田彥大神,已經因為太過感激而淚流滿面,表面上雖然看不太出來,不過一定是在哭泣吧。他從花道上摔下來了,那是因為淚眼朦朧造成視線不清,請各位助他一臂之力,請大家對猿田彥大神報以掌聲吧。好了,接下來眾所矚目的第二回合比賽即將展開。這一回合的參賽者並非山高摔角愛好會成員,而是臨時參賽的一般觀眾。好了,紅隊是誰呢?喔,是覆面男,這也讓人感到相當懷念,是「毀滅者」(註:TheDestroyer一曾活躍於日本摔角界的美籍摔角選手,素有「白面具魔王」之稱)。而且身材魁梧,真是不得了的肉體美,本校竟有如此的猛將。那也不是柔道社的山崎吧。應該不是吧,體格大了一號。那麼,到底會是誰呢?該不會是鬼……不……不可能吧!可是,除此之外好像也想不出其它人了……原……原來如此!的確,那副背影還真是一模一樣!該不會真是鬼……很難說,很難說喔,是個覆面男嘛。是啊。脫下面罩之前謎底都不會揭曉。啊,藍隊的對戰選手出現了。兩個人,這邊有兩個人。所以是要進行多對少的讓步賽囉,這邊還外加一名助手呢。啊,助手是山西保,三年級第二學期創下學習偏差值三十八超低記錄的無敵猛者,山西保。啊呀,場內開始出現「偏差值三十八」的歡呼聲,山西保也高舉雙手回應場內歡呼!真不愧是偏差值三十八!表現出無與倫比的蠢蛋精神!來了,在那偏差值三十八的歡呼聲中,藍隊有兩人入場了,那兩人都戴著面罩。其中一個是馬斯卡拉斯,雅先生。是的,面罩上那個M記號肯定是馬斯卡拉斯不會錯的。不愧是馬斯卡拉斯,那個面罩真是太棒了。金光閃閃的呢。話說回來,雅先生,另外那個體型比較龐大的是誰呢?那個面罩平常比較少見耶。會不會是斯裴魯-梭拉魯呢?你說什麼!是那個傳說中的覆面男嗎?據說一手栽培出馬斯卡拉斯的那個傳奇人物?嗯,我想是的。比賽出現了不得了的發展,第二回合即將上演覆面男之間的面罩剝除賽!啊呀,擔任助手的山西保被毀滅者狠很甩了一巴掌!山西保!比賽開始前就已經被打趴在地上動彈不得!全國的各位觀眾,聽得到嗎?這震耳欲聾的「偏差值三十八」歡呼聲! 插圖040 ﹡ 「我問你,裕一。」 司在身旁低喃的聲音聽來格外大聲。 「事情怎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你問我,我問誰呀?總之心裡只想態意妄為,什麼都行,很想大鬧一場。為了心底的疙瘩,這心底逐漸消除的疙瘩……不,是始終想要消除的疙瘩,很想大聲叫嚷。 我之所以會約司,也可以說是自然而然的發展。 但是,啊。 我說你啊,我說著仰望司。 「我是突然約你的,你為什麼會有那個面罩?」 「咦?」 司大吃一驚,樣子相當刻意…… 「無意間帶著的吧!」 「無意間?」 有人會無意間隨身帶著斯裴魯-梭拉魯的面罩到處跑嗎?說到底,為什麼是斯裴魯-梭拉魯?事到如今還想用障眼法掩飾嗎?司的興趣還是一樣這麼冷門,哪像我不過就是大家熟知的馬斯卡拉斯。 跑去挑釁對手的山西,沒兩三下就被打趴,夾著尾巴逃回來。 「嗚、嗚……戎崎、世古口……去幫我報仇啦……」 竟然還哭了。 我和司立刻說: 「我是馬斯卡拉斯。」 「我……我是斯裴魯-梭拉魯。」 面頰腫脹的山西狐疑地反問: 「你們為什麼看起來這麼高興啊?」 哪有、哪有,我們哪有高興啊。 就在我們做這些無聊的事情的同時,選手介紹似乎已經結束,開賽鈴聲響起。一抬頭,毀滅者正往我們這邊衝過來,哇,已經來囉。但是,這傢伙是誰啊?身軀怎麼會這麼龐大呢?全身上下都是隆起的肌肉耶,他絕對不是學生,肯定是個大人。這傢伙該不會是鬼…… 毀滅者的目標好像是司,我立刻就被撞飛出去。 「嗚喔!」 還真是所謂的「不堪一擊」。 我趴在擂台上,看著司和……不,是斯裴魯-梭拉魯和毀滅者在眼前展開大戰。雙手交纏的兩人正在較量氣力,兩人同樣肌肉隆起,全身逐漸漲紅。起初雖然是毀滅者佔優勢,不久後斯裴魯-梭拉魯也開始反擊。 毀滅者的手腕被往上扳,臉部隨之扭曲,即便隔著一層面罩,隱約仍感覺得到他的面部變化。隨後,毀滅者的雙膝跪到擂台上,似乎相當痛苦地搖頭。 還差一點點!加油啊,司,不,是斯裴魯-梭拉魯! 然而,毀滅者的手一抽離,就突然街上前去擒抱住斯裴魯-梭拉魯的身軀,斯裴魯-梭拉魯彷彿大樹被砍倒一般隨之倒下。毀滅者接下來的攻擊相當精采,只見他以龐大的身軀將斯裴魯-梭拉魯壓得死死的,然後藉由肩膀以及手臂緊勒住斯裴魯-梭拉魯的脖子。這是袈裟固定?使出柔道的技巧,所以果然是鬼…… 當我茫然地想著這些事情時,山西對我大叫: 「你在幹嘛啦!戎崎……不,馬斯卡拉斯!快去幫忙!你們不是同伴嗎!」 「喔!」 我忘了,既然是多對少的讓步賽,我也可以加入的。 「喝呀!」 雖然一瞬間在腦海中浮現國語成績,但我還是沖上去對毀滅者背部使出踹擊。重複兩、三次後,那穩固的袈裟固定終究逐漸鬆開,斯裴魯-梭拉魯也得以脫困。 「格拉西亞斯!」 走到我身邊的斯裴魯。梭拉魯對我道謝。 「耶!阿米哥!」 「喔!阿米哥!」 「歇紐麗達!」 「探戈!」 「撒路莎!」 我們在不懂語意的情況下,一股腦地說出自己知道的所有西班牙文,然後相視而笑。是的,這樣才是好夥伴嘛。 因憤怒而全身漲紅的毀滅者,在高聲吶喊的同時衝過來,相當驚人的壓迫感,光是那樣的魄力甚至足以讓人發出慘叫。你讓開比較好,斯裴魯-梭拉魯將我推到一邊,與毀滅者正面對決。兩個男人間炙熱的肉搏戰,讓全場為之沸騰,這次還是毀滅者主動出招。我才想他怎麼蹲了下去,下一秒鐘只見他抓住靳裴魯-梭拉魯右手,一轉身便以壓低的身軀扛起斯裴魯-梭拉魯的龐大身體,讓他的雙腳騰空。就算是斯裴魯-梭拉魯,被這記漂亮的過肩摔摔到地上後,也會爬不起來吧。啊,會輸,會輸得一蹋塗地嗎? 但是,真不愧是路加的始祖,光輝燦爛的黃金太陽——斯裴魯-梭拉魯,他的身軀在半空中一翻轉,隨即完美著地,而且還直接衝向毀滅者。接下來的攻防同樣相當激烈,不論再怎麼被摔,斯裴魯-梭拉魯都能在空中輕快舞動,一一化解毀滅者的攻擊。終於,毀滅者臉上開始顯露疲態,招式也不像起初一般強而有力。斯裴魯-梭拉魯僅在一瞬間,對著茫然觀戰的我使了一下眼色。什麼?什麼意思?角柱?原來如此,我懂了! 我一邊用眼角餘光留意正持續激烈搏鬥的斯裴魯-梭拉魯和毀滅者,一邊爬上附近的角柱。將擂台團團包圍的男生發出「嗚喔喔喔~~!」的吶喊,還不知道發生什麼事的,只有正全心投入戰鬥的毀滅者。 「要去了喔喔喔喔;」 我大叫。 斯裴魯-梭拉魯在此同時對毀滅者使出背後緊勒式,然後將毀滅者轉向我這邊來。察覺事態演變的毀滅者拚命掙扎,企圖脫離背後緊勒式的控制,卻為時已晚。 我,馬斯卡拉斯那時候已經縱身一躍。 「太陽光線式體落!」 那正是師傅所傳授的太陽光線式體落。 ﹡ 唉呀,雅先生,真是精彩絕倫的一場拚搏呀。的確精彩絕倫。讓人覺得看到墨西哥式摔角的精髓。是呀,特別是最後的太陽光線式體落!真是精彩絕倫呀!嗯,精彩絕倫!啊,獲勝的馬斯卡拉斯以及斯裴魯-梭拉魯意氣風發地走在擂台上,兩人牽手高舉!兩人看來似乎是在哭,不過大概是我誤會了吧!精彩絕倫!阿米哥!格拉西亞斯!歇諾魯!歇紐麗達!撒路莎!啊,兩名優勝者將助手山西保抬起來了!各位,聽到了嗎!這「偏差值三十八」的歡呼聲!山西保!哭了!看來似乎相當開心,又或是相當懊惱地哭了!咦,什麼,雅先生?咦?面罩?啊,對了。這是場面罩剝除賽,勝者必須剝除敗者的面罩,毀滅者的真實身份公諸於世的時刻終於來臨。但是,這樣好嗎,我們是不是即將開啟一扇禁忌之門呢?實在擔心我們的國語成績,不過還是必須嚴肅接受比賽結果才行。「剝除面罩」的呼聲!現場響起「剝除面罩」的呼聲!真的很擔心大家的國語成績呀!留級,會留級嗎!目標鎖定推薦甄試的三年級學生或許應該火速離開現場!校內評鑑報告的數字是非常重要的!平均評鑑需要四以上的人請立即迴避!啊,怎麼了!有群人突然衝進來了!這不是男性教職員隊伍嗎?有數體育的島村!橄欖球社顧問加藤!教物理的田島!教英語的仁志田!所有人一把抱起毀滅者,一溜煙地跑掉了!這樣的話就無法得知毀滅者的真實身份了!為什麼老師們會出手搭救毀滅者!這真是個謎!我們完全摸不著頭緒!這到底是為什麼啊!即便如此,大家都鬆了一口氣!我們的校內評鑑報告得救了!謝謝馬斯卡拉斯!謝謝斯裴魯-梭拉魯!謝謝毀滅者!謝謝男性教職員隊伍!啊,全場氣氛沸騰呀! 8 一回到休息室——其實是田徑社的社團教室罷了——我和司將手高舉,互相擊掌,一邊稱讚彼此「幹得好」。 「好厲害啊,裕一的太陽光線式體落。」 「還好啦!」 嘿、嘿、嘿,不自覺地笑出來,以我的程度而言算是完美演出了。 「真服了你敢那樣跳下來,不怕嗎?」 「那時候都已經渾然忘我了嘛!」 腦袋僅在一瞬間閃現美沙子帶著笑容擦身而過的臉龐,我想把那副情景抹去,心底某處就是想做些什麼,於是雙腳在角柱上一蹬。也不是說這樣就能夠完全抹去,但是至少讓整顆心輕鬆了點,大概可以像這樣逐漸淡忘吧。 那樣也好,或許,也只能那樣了。 「你才厲害咧。」 所以,我發出更大的聲音,一邊笑。 「你和那個毀滅者不僅勢均力敵,甚至更勝一籌!」 「那傢伙很強。」 「嗯,真的很強,很厲害。」 話說回來,山西慘白著臉插話: 「那個叫什麼毀滅者的果然是鬼……」 因為末段聲音變小,聽不見他在講什麼,不,是決定當作不曉得。我和司一邊感受肚子底部的騷亂不安,視線有好一會兒持續在空間中徘徊。國語成績不要緊吧? 「算了!反正,是我們贏啦!」 「是……是啊!」 「贏了就好!管他什麼國語成績!」 「戎崎,你說國語成績……所以果然是鬼……」 「贏了!贏了耶!」 「是……是啊!」 正當我自暴自棄地大笑時,門突然被打開,我還以為是誰呢,原來是美雪。她雙眼往上吊一邊走近,同時把放在附近的上衣扔過來。 「這個,快點穿上!」 「怎……怎麼了嘛?」 「要去保健室!」 「咦,保健室?」 我這麼問,但是美雪沒有回答,只是一臉嚴肅地凝視我。我的胃部突然揪在一起,慌慌張張地穿上衣眼。 「走吧,美雪。」 「咦,裕一,你來啦!」 裡香正躺在保健室的床上,她將被子拉到臉龐附近的模樣,和我在醫院期間看過好幾次的一模一樣。我突然間有種錯覺,開始以為學校的保健室就是醫院,裡香還沒出院,我也一樣還在醫院裡,亞希子小姐怒氣衝衝地亂罵一通,夏目壞心眼兒地專搞破壞,然後多田先生就只會偷摸護士小姐的屁股…… 不對。 這裡不是醫院。 是我和裡香就讀學校的保健室。 「要不要緊?」 我在床邊的圓凳坐下。 嗯,裡香頷首。 「我只是因為有點累,在休息。」 「那就好。」 「沒想到排戲還真累人呢!」 「排戲?」 裡香的病根本就還沒完全痊癒,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復發,每一天的生活處處受限。她絕對不可能去上體育課,就連跑步都不行,而且只要稍微勉強自己,身體就可能撐不住,然後就要像這樣躺在保健室的床上受人照料。 「我要在話劇裡登台表演。」 「怎麼會是妳?」 「聽說演主角的女生跑掉了。那個角色幾乎都只是站在舞台上而已,她們就拜託我代打。」 「妳現在這種情況,要不要緊啊?」 「沒什麼大不了的啦!因為等一下要登台,現在就像是事先休息一下而已。」 別去了,我其實想要這麼說。如果可以,我不希望她勉強自己的身體,但是裡香不可能會聽我的話。一旦決定,裡香就聽不進任何人的意見,她就是這樣天上地下唯我獨尊的任性女。我能做的也只有像這樣陪在她身邊而已,然後頂多就是替她擔心。 「妳不要太逞強。」 「我知道。」 「真的知道嗎?」 我才以低沉的聲音這麼說,裡香就露出鬧彆扭的臉。 「就說我知道了。」 或許是識趣吧,美雪不知道什麼時候就不見了,保健室中只剩下我和裡香。從窗戶射進的秋陽在地板上閃閃波動,那是因為風從微敞的窗戶溜進來,窗簾也隨風晃動。我和裡香都沒有說話,只是望著搖曳的光線以及窗簾。 裕一,裡香呢喃。 「嗯,怎麼了。」 裡香看著我,她為什麼叫我的名字呢?雖然不太明白,我還是起身凝視她的臉龐。我的手放上她的額頭,撥起她的瀏海,裡香的額頭真的很可愛。 在這裡接吻的話,裡香會生氣吧。 雖然不確定,可是哪管得了這麼多啊。 咚、咚…… 就差那麼一點點,就在兩人的唇辦即將相遇的那一瞬間,不知是誰敲了門。我匆忙起身,裡香則把臉藏到被子裡,我很想知道里香此刻是什麼表情,可是根本就沒有那種多餘時間去確認。 「請進。」 一回答,美雪就開門。 「小裕班上同學跑來說,希望你回去看店耶。」 「看店?」 啊,對了,都已經忘得一乾二淨了,班上開的喫茶店又輪到我看店了。呋,被這種無聊的事情打擾真是糟糕透頂了。 知道了,我點頭。 「妳幫我跟他們說我馬上過去。」 門被關上,室內再度僅剩我和裡香獨處。但是,那珍貴的瞬間已結束,現在得去看店了。 「話劇幾點開演?」 「四點啊。」 「我會去看的,在哪裡?」 「體育館。」 四點,體育館,我打定主意絕對不能忘記。看完店再過去,剛好趕得上開演吧。 「那,待會兒見。」 我正想離開保健室,裡香卻流露出似乎相當不安的眼神,大概是希望我待在她身邊吧。我苦思再三,最後又坐回圓凳。 「你不去嗎,裕一?」 「我再多待一下。」 「時間,沒關係嗎?」 「其實是不行,不過不要緊。」 我說出十分曖昧的話來,實際上根本就不行,現在已經完全遲到了,或許會被導師罵。不過,那又怎麼樣呢? 「我跟妳說,裡香。」 「什麼?」 「妳希望我陪在妳身邊的時候呢,就說『請再多待在我身邊一下子』。只要是妳說的話,我幾乎都會聽的。」 裡香保持沉默。 「知道了嗎?」 裡香還是不回答,只是專注地凝視我。那是非常不可思議的表情,看起來不是想哭、想發怒或是想笑。敗給她了,不論她顯露出哪種情緒,我這邊也可以隨之改變不同的應對態度呀。我在無計可施之下,也陷入沉默。 時間緩緩流逝,大概過了約五分鐘,我才終於起身。說真的不走不行了。 「那我走囉。」 「不行。」 「咦?」 「給我多待一下子。」 突然被交付實行。而且還不是拜託,是命令。總覺得和我原先所期望的有一點不同…… 「我說裡香啊。」 「怎樣啦……」 「好像應該要加個請字吧。」 我試著婉轉訂正。 但是,裡香才不吃這一套。 「你坐那邊行了。」 「行了?」 「不坐?那要站著嗎?」 「真拿妳沒辦法,只能一下子喔。」 為了盡其所能地表現威嚴以及抵抗,我說出這句話後又坐到圓凳上。唉,算了,不過就是被導師痛罵一頓而已,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9 抵達學校時將近四點,就快到開演時間了。三人將車停到學校附近的收費停車場後,走進校園。突然從外頭進入節慶般的熱鬧喧囂,一時之間很難融入那樣的氣氛,總覺得似乎格格不入。所謂的節慶活動,要真正投入才好玩。不論是以第三者自居,或純粹只是當個旁觀者,部只會覺得落寞而已。 「還真熱鬧啊!」 現在已經完全清醒的夏目在校園內東張西望。 「這是久保田的母校嗎?」 「嗯,是的。」 「這學校感覺上挺不錯的。」 「還好啦,只不過這學校歷史悠久,所以有種很獨特的味道吧。」 「啊,我懂,妳說的那種感覺。」 谷崎亞希子刻意走在兩人前方,同時聽著夏目以及明美並肩前進時的對話,她這個人好歹也多少懂得體貼別人。 夏目不久後就會到美國,雖然他本人仍堅持還沒決定,不過應該會去吧。亞希子認為他最好去,夏目不是應該埋沒在這種鄉下地方的男人,最好有能力到哪裡就到哪裡去。 所以囉,明美,有機會就儘量聊吧。 像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日後也都會成為回憶吧。 「喂,谷崎,幹嘛走那麼前面啊?」 「學姊,這邊。」 「啊,抱歉、抱歉。」 她慌張地走回來,夏目則滿臉驚愕地看向她。呋,出乎意料地還真敏銳呢,說不定被他發現自己刻意想讓他和明美獨處了。 她雖然想超前,卻被明美留住。 「谷崎小姐,妳喜歡學校嗎?」 「才不呢,我討厭學校。」 「還真是斬釘截鐵呢!」 她嗤嗤發笑。明美到學校之後,似乎開朗了些,感覺像是整顆心因為懷念而變得雀躍。 「妳以前喜歡學校喔?」 「喜歡。」 「我以前也喜歡。」 夏日加入對話。 「畢竟我那時候的成績很優秀。」 「喔,這樣啊,反正我是個只會拿紅字的笨蛋啦!」 「紅字喔,我好像連一次都沒拿過耶,久保田應該也沒拿過吧!」 「是……」 「一般人大概都是這樣的吧,什麼紅宇根本就拿不到嘛!」 唔,氣死人了,這男人是怎樣啊,是在報復剛剛的事嗎?報復喔?雖然想一腳把他踹倒的慾望高漲,可是在這邊打成一團畢竟不像話。 她像個成年人般地暫時忍下這口氣。 「明美,妳在笑什麼?」 「學姊和夏目醫師感情真好。」 「啥?」 「妳說什麼?」 兩人對於這出乎意料的話同時發出聲音。 「可是,看起來就是這樣呀!」 「妳眼睛不好吧?」 「我看妳還是去檢查一下比較好喔,下次就讓我來幫妳檢查視力吧?」 「還是配一副眼鏡比較好耶?」 「對,我看妳需要一副眼鏡。」 怪了,明美嘲弄般地呢喃。 「我的視力一直都是2.0呀!」 就在大家聊著這些無聊的事情時,體育館逐漸出現在眼前。 ﹡ 結果,真美並沒有回來,太棒了,實在太棒了。現在正在和那個男朋友卿卿我我,還是正在大吵大鬧呢?總之,她人現在不在這,就只好讓候補演員代打了。 柿崎奈奈站在布幕垂下的舞台上,城堡或樹木的佈景都已經設置妥當,現在只等開演。看看手錶,三點五十五分,再過五分鐘就要開幕了。高中生活最後的舞台,雖然一路波折不斷,接下來也只能順其自然了。 「怎麼了?奈奈。」 千佳走過來,她穿著大臣的戲服,頭上遺戴著白色假髮,還真是氣派十足的大臣扮相。 嗯,她說著環視舞台。 「終於要走到最後一步了呢!」 「要退隱了嘛!」 「演話劇真的很有趣,雖然也會碰到麻煩就是了。」 「對啊!」 「學姊不知道會不會來看。」 「學姊?」 「我有跟久保田學姊說,就是暑假那時候來指導我們的校友啊。她那時候好熱心,又教我們好多東西,所以我跟她說希望她能來看。」 「啊,如果能來就好了。」 穿著戲服的同伴在舞台上走來走去,大概是希望儘可能融入演出的氣氛吧,奈奈很喜歡開演前的這一瞬間。 內心騷動難安,不安以及期待等各種情緒翻攪奔騰。 「久保田學姊是護士喔。」 「這我知道。」 「我們呢,大概也會像她那樣子慢慢踏入社會。就算去念大學,總有一天也會畢業。」 「這本來就是理所當然的,還用妳說啊!」 千佳似乎很受不了地笑了。 她也跟著笑了,自己現在或許有些多愁善感吧。 「要為觀眾演出一部好戲喔,千佳。」 「當然啦!」 不久後,二年級的社員來了。 「秋庭同學裝扮好了。」 「是嗎,請她過來。」 當秋庭裡香現身的瞬間,舞台上不論任何一個人都倒抽一口氣,就連輕聲進行發音練習的人也在同時屏息噤聲。 她簡直像是沐浴在一團光芒之中。 在幽暗的舞台上,莫名地就只有秋庭裡香所站之處看起來格外光亮。 「好厲害……」 千佳嘴裡不禁溜出這句話。 秋庭裡香靜靜地朝這邊走來,每個人的視線都緊追著她的身影。她今天是頭一次穿上公主的戲服,可是卻很適合她,簡直就像是個貨真價實的公主,不論走路方式或是整個人的感覺都完美無瑕。 終於走到眼前的秋庭裡香,微微屈膝,雙手抓住裙襬,優雅地向自己致意。 「相多指教。」 整個人散發高雅尊貴的氣質。 柿崎奈奈見到那身影的瞬間,就已經確定演出的成功。 ﹡ 「戎崎同學!請將炒麵和三明治送到五號桌去!然後把咖啡送到七號桌!」 「等一下!我一次拿不了這麼多!」 忙得不可開交,我雙手拿著盤子或瓶罐等,在店內——其實是教室——走來走去。也不知道為什麼,光顧的人潮從剛剛就沒停過,由於採買出錯等原因,後來超過規定時間仍然繼續營業,結果客人就從其它地方不斷湧進來。 我將炒麵和三明治放到五號桌上,又把咖啡送到七號桌去。 「現在幾點了!」 「三點五十八分!」 「真的假的!」 裡香演出的舞台要開始了!我脫下圍裙正想跑出教室,卻立刻被導師逮個正著。 「站住,戎崎!既然遲到了,就好好做到最後!」 「我有要緊事!」 「虧你還比其它同學年長,不能這麼任性,戎崎!你更應該以身作則,做全班的好榜樣!」 「拜託饒了我吧!」 即便我苦苦哀求,導師仍再度把圍裙塞給我。可惡,既然如此一定得趕快把客人全趕跑,盡快結束營業才行。還有多少人啊?還要等多少人吃完才能關門呀? 「戎崎同學,伊勢烏龍麵煮好了!」 「送哪邊?」 「三號桌!」 我拿著碗公跑到三號桌。難得有裡香演出的舞台,是的,有裡香隆重登台演出的舞台,我說什麼都絕對不能錯過。 ﹡ 雖然是理所當然的,場內座位坐不滿一半,會特地跑來觀賞話劇社演出的好奇觀眾僅止於此。而且其中還有一大半是演出學生的親朋好友,純粹的觀眾頂多就大概十個人吧。亞希子原本覺得自己也不是看戲的那塊料,打算坐在最後一排看就好,但是明美卻毫不遲疑直接往中間的座位前進,然後在那邊坐下去。平常都是個乖乖牌的她,很難得地完全不在意週遭情況,由此可知她有多麼熱中投入了。亞希子和夏目面面相覷,最後還是決定陪明美坐下。 「妳少給我多管閒事。」 夏目戳她的頭說。 「什麼啦,什麼閒事啊?」 「妳自己最清楚。」 「你是指明美?」 唔,夏目低喃。 「我根本就沒打算和久保田交往,也不想跟任何人交往。」 「這我也明白啦!」 「那妳幹嘛還……」 「明美她自己也很明白你對她沒意思,就算是這樣也想體驗一下心跳加速的感覺啊!當作以後的回憶也好,有時候只是遠遠凝視自己喜歡的人就會覺得很幸福吧!」 夏目胡亂搔頭,一頭亂發變得更亂了,好好一個帥哥就這麼毀了。 「我搞不太懂。」 「這就是所謂的『女人心、海底針』,你不懂也是正常的啦!」 「有這種道理?」 「嗯,反正你只要和平常一樣就好了。悠哉悠哉地當個和平常一樣的討厭傢伙就OK囉,刻意裝出溫柔體貼的樣子反而噁心。」 「妳很讓人火大耶!」 即便如此,從他的聲音卻聽不出真正的怒氣,這也代表夏目的確對此不知所措吧。畢竟是「女人心」,被這些男人摸得一清二楚的話怎麼受得了嘛。 他們三人排排坐,一邊望著舞台。 「要開始囉。」 明美說著臉上散發光輝。 不久後綢緞布幕升起,眼前出現沐浴於閃耀光芒中的舞台,台上擺放著城堡、森林以及橋樑等佈景。舞台中央,站著一個穿著紅色禮服的少女。 咦,夏目發出聲音。 「那不是裡香嗎?」 「嗯。」 她用力點頭,的確,站在那裡的的確是裡香。 結果,我做到一半就扔下看店的工作逃跑。趁導師一不注意,從依然人潮洶湧的店內飛奔而出,雖然聽到半途發現的導師大喊:「喂,戎崎!我會讓你再留級一次喔!」卻沒有因此停下腳步。現在哪管得了那麼多啊,再留級一次也無所謂,反正本人正有此意,這完全不會困擾我。 ……我心裡想著這些事情,在走廊上狂奔,一次跳下兩階階梯,衝過連接走廊,好不容易終於抵達體育館。一看手錶,已經超過四點半,雖然不清楚這部戲多長,可是搞不好都已經演超過一半了。一推開沉重的門扉,裡香的身影頓時躍入眼簾。 我馬上就看呆了。 佇立於被光芒所包圍的舞台上,裡香看來格外光彩奪目,雖然只是站在那裡而已,全身上下每一處都閃耀著光芒。長長秀髮尾端很可愛地捲了起來,每當裡香移動身軀時,那些卷卷的頭髮就隨之輕輕擺動。 站在舞台上的裡香簡直是個住在遙遠世界中的真正公主,就像是不論把手伸得多長,都觸碰不到的高嶺之花。而自己一定只是一介平民,像這樣窺視公主說不定還會被懲罰。 不,不對。 不是這樣的。 那個女孩是我的。 保健室中的情景再度浮現腦海,還差一點點就可以接吻了,而兩顆心已經緊緊交會。 比任何一切都還重要,全世界最珍貴的寶物。 當我腳步踉艙地往舞台走去時,突然被人一把抓住手臂,我想是誰呢,原來是亞希子小姐。 我嚇了一跳。 「妳怎麼會在這裡啊?」 我慌張詢問。 亞希子小姐很誇張地聳聳肩。 「這個嘛,我自己也搞不懂。」 「戎崎,你還是一樣呆頭呆腦的。」 以含著笑意的聲音說出這句話來的,全世界不會有第二個人。我瞇著雙眼凝視那傢伙。 「頭髮,亂七八糟的。」 「啊,是喔。」 「你這個樣子怎麼覺得好像是剛起床?」 「實際上也是。」 「最起碼頭髮還是整理一下比較好。」 「沒關係,頭髮就算像這樣亂七八糟,也比你帥氣體面多了。」 唔,雖然他說得沒錯,可是實在不甘心。 「你知道嗎?」 「啊,什麼事?」 「聽說這部戲最後有接吻場面喔!」 「真……真的嗎?」 我一問,坐在夏目身邊那個看來很文靜的女人對我說: 「有喔!」 「那是在很後面的結局部分就是了,那個……」 「怎麼辦?」 夏目不懷好意地好笑。 「你要在這邊看她跟其它男生接吻嗎?」 「…………」 「唉,這也沒辦法,畢竟你又不是演員。」 「…………」 「聽說好像是很熱情的接吻,就是那種熱吻吧。這種戲為求逼真,都會真的親下去。」 「…………」 「來,戎崎,坐這邊。我們一起來看裡香的接吻場面吧。」 夏目始終不懷好意地好笑,還是跟以前一樣是個討厭鬼。我或許有猶豫個一、兩秒吧,然後將手伸向夏目的手臂,隨即硬是把他拉出座位。夏目嘴裡直嚷:「你這個小鬼想幹嘛啦!」我還是拉著他直往後台走去。 「夏目……醫師。」 「幹嘛啦!?臭小鬼。喂!很痛!放開!叫你放開!」 「有事情要拜託你。」 「什麼啦!?」 「你好歹也是個醫師,應該有權力基於醫師的立場,對病人下達活動禁令吧?」 「說是接吻,不過也只是假裝而已呀。」 久保田明美在兩人離去後的座位上說。她剛剛正想告訴少年這件事,不知道為什麼卻被谷崎亞希子制止。 谷崎亞希子露出惡作劇的表情。 而且看起來還特別開心。 「沒關係,只管看好戲。」 「看什麼好戲?」 「夏目醫師似乎也在打同樣的主意呢!」 「夏目醫師也?」 谷崎亞希子又笑了,這次看起來更開心。 「這部戲應該會變得很精彩吧!」 ﹡ 二年一班的田村博好很緊張,那一刻總算要來了,他首度擔綱演出第一男主角,光是那樣就已經夠讓人緊張的了,結果竟然還有跟那個秋庭裡香接吻的場面。 舉凡和龍搏鬥、和巫師之間的相互鬥智等場面部已經順利演完,最後就剩下那一場戲了。 緊張歸緊張,卻也感到很開心。 「和秋庭同學接吻啊……」 他不自覺地如此呢喃。 雖然只是假裝的,不過確實會和她互相擁抱、手臂交纏、臉龐靠近,光是如此就夠讓人心跳加速。自從她入學以來,他始終注視著她的身影,他也知道她有個叫做戎崎的男朋友,可是純粹站在賞心悅目的角度應該沒關係吧。 當他正準備換上最後一幕的戲服時,有個成年男子進入更衣架所區隔出的空間,那個人不知道為什麼穿著白袍。 咳、咳,男人很刻意地清清喉嚨。 「有什麼事嗎?」 是來賓嗎?還是愛嘮叨的校友呢?如果是校友,應對進退還是必須注意禮貌才行。 他正這麼想時,男人高聲說: 「啊,不行!」 「什……什麼事?」 「你臉上不是有長濕疹嗎?那個紅色濕疹說不定就是法禮歐-菲魯多-納科斯症的症狀喔。」 「咦,濕疹?真的嗎?」 「是啊,很嚴重,這實在很嚴重。我是個醫師,你知道市立若葉醫院嗎?」 「知道,那個,我曾經去那邊看過感冒。」 「那時候說不定就是我幫你看診的,來,我幫你診療一下發疹狀況。嗯,我看還是去檢查一下可能比較好喔,可能會有傳染性。」 田村博好本來也覺得對方是在騙人的,但是靠過來的男人身上的白袍,的確散發出消毒水的味道,他也隨之感到不安。 「傳……傳染性嗎?」 「要避免跟別人接觸比較好。」 「可是,演出……」 「那沒關係,還有候補演員。」 「候補演員?」 ﹡ 世古口司以及水谷美雪從角落的座位眺望舞台,這齣戲還真有意思,雖然演出仍屬業餘演技,不過劇情高潮疊起,最重要的是,裡香的存在牢牢吸引觀眾的目光。 舞台上的裡香幾乎都沒說話,只在中途回憶的場面說過極為少數的台詞,其它時間都只是沉默地站在舞台上。 即便如此,悲傷場面中的裡香看起來是那麼地悲傷。 仰望天空的側臉瀰漫悲傷的氛圍。 就算少了言語,裡香的,不,是公主的心情仍舊強烈地傳達出來,甚至讓人感到心痛。 「好厲害。」 世古口司呢喃。 「裡香的演技好棒。」 「當然棒囉!」 水谷美雪很受不了似地這麼說。 「咦?這話怎麼說?」 「裡香她那個人,一直以來始終都像在演戲一樣啊。醫院裡不是都只有大人嗎?所以據說長期住院的小孩久而久之就會學著用動作或講話來操弄大人。那就像是在演戲一樣,所以裡香在住院期間等於一直都在演戲啊!」 「是裡香這麼跟妳說的嗎?」 「嗯,她說要裝哭輕而易舉,如果裝哭可以逃過很痛的檢查,要她怎麼哭都沒問題。」 思考了好一會兒,世古口司問: 「難道說裡香她,個性糟到不行?」 水谷美雪相當驚愕。 「世古口同學,你現在才知道啊?」 ﹡ 「安排好了。」 夏目吾郎說著回到座位。 一臉好笑。 谷崎亞希子也帶著同樣的笑容問他: 「進行得還順利嗎?」 「完美妥當。」 「你這傢伙還真是個壞東西耶,幹得好。」 「彼此彼此。」 兩人說完一起笑了出來,久保田明美見狀不可思議地問: 「怎麼回事啊?準備什麼?」 夏目吾郎和谷崎亞希子互相張望,彼此推託硬要對方先開口,結果最後由谷崎亞希子回答: 「嗯,妳馬上就會知道了。」 ﹡ 精彩絕倫的舞台,從配角乃至於燈光負責,今天的張力就是不同,所有人都很進入狀況。所謂的舞台演出很不可思議,並不是說好好練習就能完美演出,不論平常重複練習過多少次,不論劇本如何,演技本身都是即興的,所有參與成員的意識都將決定舞台的優劣。 秋庭裡香佇立於此,她的悲傷、痛苦,那些情緒再再攪動站在舞台上的演員的心。 不論任何人都比平常發出更響亮的聲音。 動作也好大。 而且,那樣的聲音動作絕對不能以誇張形容,而是真心誠意的訴求。 這樣的氣氛也感染到台下觀眾,所以沒有任何一個人半途離席。不僅如此,無意問進場窺探的學生一旦看到舞台,就會立刻就座,目不轉睛地直望台上。 一般在文化祭,戲劇表演的台下觀眾都是稀稀落落,如今卻幾乎座無虛席。 「奈奈,麻煩給我毛巾。」 演完自己戲份的千佳退到後台。 她將拿在手上的毛巾遞出去。 「來。」 「謝謝。」 千佳輕輕按壓額頭冒出來的汗,因為臉上還化著舞台妝,她小心翼翼地避免把妝擦掉。呼,她的嘴裡冒出炙熱的氣息。 「就快到最高潮了呢!」 「嗯。」 「這次的舞台應該很棒吧?」 「真的耶,是最棒的。」 兩人都非常興奮,雖然有時也會被糟糕的舞台搞得煩躁難耐,不過正因為有這樣的瞬間,才能打死不退地堅持至今。 「千佳,差不多該去換裝囉!」 「啊,對耶!」 「妳穿燕尾服一定也很好看。」 千佳誇張地攤開雙手,做出滑稽的動作後離去。現在這時候,更衣那邊一定亂成一團。 畢竟是最後一幕了嘛。 10 「聽好,戎崎,別猶豫。大膽走過去就是了,大膽一點。」 夏目這麼提醒。 我在幽暗中前進,因為這邊沒有光線照明,什麼東西都看不清楚。話說回來,為什麼要穿什麼燕尾服啊,劇情設定是在辦舞會嗎?夏目什麼都沒跟我說,我也搞不清楚。 「反正一出場就會明白了。」 夏目是這麼說的,不過是不是真的呀。 好不容易,眼前隱約看到人影,對方手上拿著捲起的劇本,所以是演員沒錯。 四週一片幽暗,看不清楚長相。 「馬上就是最高潮囉,要好好地讓整齣戲精彩落幕喔!」 由於不能被人發現自己是頂替出場,我姑且默默地點頭。 「要開始了,還有五秒,燈光一亮就立刻出場。」 我又點頭。 「好了,燈光亮了!去吧!」 我踏入眼前的光亮之中,因為燈光過於刺眼,雙眼什麼都看不見。舞台比想像中還要熱,就在我頻頻眨眼的同時,脖子已經滲出汗來。可惡,強烈的光線迎面而來,啊呦,看不到,看不到啊,現在到底是什麼情形啊? ﹡ 咦?是小裕!水谷美雪發出驚訝的聲音。裕一!世古口司也叫道。谷崎亞希子和夏目吾郎滿臉好笑。搞不清楚事情來龍去脈的久保田明美,看到剛剛那名少年出現在舞台上大吃一驚。演王子的應該不是他呀,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現在要開始演出的是一場婚禮耶。 ﹡ 以柿崎奈奈為首的話劇社所有成員,一時之間都啞口無言,因為穿著王子戲服的戎崎裕一突然在最後一幕的婚禮上現身。你在做什麼啊……柿崎奈奈雖然想這麼大喊,卻硬是強忍下來。現在出聲的話,難得的精彩舞台就會頓時化為泡影。現在也只能祈求一切進行順利了。進行順利?什麼東西順利? ﹡ 我數度眨眼,雙眼在逐漸適應後,這才終於看清楚整個舞台。佈景不知道什麼時候全都換了,這裡變成好像是城堡的大廳。幾乎所有的演員都齊聚一堂,男生穿著燕尾服,女生穿著美麗的禮服。他們全都一樣瞪大眼睛,似乎對於我的突然現身感到訝異。唉,那也是當然的吧,話說回來,為什麼是大廳呀。夏目那笨蛋說我一出場就會知道,我現在還是什麼都不知道啊。是要和對手決鬥嗎?還是要把巫師給解決掉呢? 但是,我明白了。 因為音樂突然流瀉而出,曲子呢,簡單來說就是那首結婚進行曲。隨著那首耳熟能詳的高昂樂曲,大廳中央的一扇門開啟,所有燈光同時集中於該處。接著,裡香沐浴於燈光中現身,她穿著潔白的禮服,罩著面紗,長到垂地的裙襬由兩名侍從撩著。然後,裡香的雙手捧著一束玫瑰做成的捧花。她真的是美若天仙,簡直就像是個新娘子。 「咦——?」 我此時才終於察覺。白色禮服、面紗、捧花,不是新娘子還會是什麼?終於知道為什麼這裡所有人都穿燕尾服或禮服了,也就是說在舉行婚禮啊,裡香是新娘,那新郎應該也在這裡。 大家的視線全都集中在我身上。 我想起母親不知道何時說過,她受邀去參加堂弟的婚禮時,煩惱該穿什麼出席,我一說「穿那件白色和服不就好了」,母親愣了一下隨即教我,在婚禮中穿白色的就只有新郎新娘而已。 我如今身穿純白燕尾服,在場也沒有其它人穿白色的了,簡而言之,換句話說,那就是,嗯,就是那麼一回事吧。 我一臉愕然地望向觀眾,夏目和亞希子捧腹笑成一團。 被騙了…… 夏目明明說這一幕沒什麼大不了的,只要出場做做樣子就行了。 啊,好像隱約有感覺到那麼一點徵兆。 「聽好囉,戎崎,你只需要一句魔法之語。」 莫名其妙!什麼嘛!什麼魔法之語啊!雖然疑惑過,我還是一步步走到眼前這樣的局面。 但是,現在我明白了,即便不想明白也明白了。 我想要逃,眼神卻突然間和裡香對上。穿著潔白禮服的裡香一看到我,大吃一驚地雙眼圓睜,然後笑了,是的,很開心地笑了。 我魂不附體地往前走去。 在裡香的吸引下走了過去。 我事後連自己都搞不清楚身體當時為什麼會那樣移動,一定是注定好的吧,是的,所有一切早已經注定好了。 就在我往前邁出腳步的瞬間,舞台上所有人都開始拍手,大家看起來似乎都很困惑,不過好像還是要把戲繼續演下去。裡香同時走向我,我們在舞台中央彼此凝視,掌聲不絕於耳,舞台充滿光芒。 裡香面紗後的雙眼感覺上似乎有些濕濡。 裡香真的、真的好美。 比世上的任何事物都還要美麗。 掌聲終於停歇,寂靜隨之降臨,所有人的視線都停駐在我和裡香身上,輪到我們演出了。 裡香向我伸出手。 我當然伸手握住。 然後,我說出這句打從心底湧現的話語: 「請嫁給我吧!」 是的,我念出這句魔法之語。 裡香低下頭,有好一會兒動也不動,從我這邊看過去只能看到她的面紗,裡香現在是什麼表情呢? 好不容易拾起頭來的裡香開心地笑了。 插圖061 「好。」 裡香說。 「好。」 她還說了兩次。 週遭的大臣或隨從立刻發出驚訝的聲音。 「公主又找回她的聲音了。」 「可以說話了。」 「公主的聲音又回來了。」 我也搞不清楚劇本設定是怎樣,不過那無所謂。將手交給我,微笑的裡香就是我的一切。 ﹡ 柿崎奈奈當場癱坐下去,當她發現王子一角被換成戎崎裕一時,本來覺得自己的心臟大概會被嚇停,心情隨之蕩到谷底。學生時代最後的舞台,久保田學姊特地來捧場的舞台,全都要一敗塗地了。但是,舞台演出順利迎接大團圓。而且,看看秋庭裡香那開心的臉龐,光是那張笑臉,似乎就已經讓一切滿載但順,不是嗎?演員雖然困惑卻也感到欣喜,觀眾甚至不曾察覺舞台有出狀況吧。好了,舞台馬上就可以結束了,當王子準備親吻公主時舞檯布幕就會降下。大家,要盡情鼓掌喔,差不多要開始播放終場音樂了。可喜可賀、可喜可賀啊。咦?戎崎裕一想要做什麼?他掀起面紗了?等一下!太快了!咦?不會吧? ﹡ 「夏目醫師!你沒跟他說接吻只是做做樣子而已嗎?」 久保田明美大吃一驚。 「裕一該不會真的想要親下去吧?在大家面前?」 夏目吾郎滿臉好笑,雙臂在胸前交疊。 「婚禮還是得用接吻收場才行吧?」 「接吻當然是不能少的啦!」 表示同意的是谷崎亞希子。 兩人真的是很開心地笑了。 ﹡ 一掀起面紗,裡香猛眨眼睛,雖然看來很驚訝,不過一定是因為光線太刺眼了吧。嗯,算了,總之得照夏目所說的必須接吻才行,聽說接吻後,這齣戲才終於能夠順利落幕。啊呦,話說回來還真不好意思,要在這大庭廣眾之下接吻啊。不過,比起別人代勞要好多了。畢竟,裡香可是我的,我哪受得了別人碰她一根手指頭。 「裡香。」 我輕聲說完把臉湊近,自己的嘴唇慢慢靠近裡香的嘴唇,基於禮貌,我中途就閉上眼睛。 一陣衝擊隨後降臨。 ﹡ 演出一塌糊塗。都已經到了最後一刻的大團圓,怎麼可能會有公主一巴掌就從王子臉上打下去呢!?就在那時候,感人肺腑的巨作立刻變成一部喜劇,體育館也因為猛烈的爆笑聲而膨脹。每個人都大聲狂笑,其中笑得特別大聲的是個穿著白袍的男人,和隔壁一個看來個性剛強的女人。一個體格龐大的男學生和一個看來文靜柔順的女學生也在笑。望著果然也笑個不停的久保田明美,柿崎奈奈也笑了。學生時代最後的舞台大大成功,只不過,是以喜劇的形式收場就是了。 11 文化祭就這麼結束了,對於裡香而言,這是生平第一場文化祭。我的手上留下兩張照片,一張是標到手的偷拍裡香的照片,另一張是演完戲大家一起拍的團體照。團體照是夏目用我的相機幫忙照的,照片中穿著白色燕尾服的我,和穿著白紗的裡香站在正中央。其中有亞希子小姐,有山西,還有司和美雪。最讓我覺得不舒服的是,照片中的我面頰紅腫,不過不仔細看其實看不出來,所以也無所謂啦!那張照片還拍到許許多多白色的小顆粒,那是大家所扔擲的米粒,也就是所謂的「撒生米」,那是一種祝福婚禮的儀式,幸福以及繁盛之雨。 「喂,裕一。」 我不自覺地面露笑容,一邊盯著照片時,裡香叫我的名字。我和裡香正在五十鈴川河畔,深水染上綠色,夏天時週遭總是迴蕩著孩子熱鬧的戲水聲,時值秋天的如今則是一派寧靜。我將臉轉向右邊,內宮的宇治橋映入眼簾,看得到一、兩個參拜香客。 站在沙洲上的裡香走到水邊,偶爾用纖細的手指觸碰河水,做那種事情有什麼好玩的?不過,像這樣看著隨便晃來晃去的裡香也滿好玩的就是了。 「口渴了,去幫我買果汁。」 「我說妳啊,買瓶果汁而已,自己去。」 「什麼?你不去?」 「知道了、知道了,給我一百二十圓。」 「幫我出。」 「喂,叫我去幫妳買,還要我請妳!」 「好了、好了,別生氣嘛。」 「妳別以為笑一笑就可以混過去喔。不然,一起去買,那樣總行了吧!」 「呋,真拿你沒辦法耶。」 受不了耶,這個任性女。 我把走過來的裡香一把拉近,這邊的話就沒人會看見了。啊,從宇治橋上說不定會看到。算了,沒關係啦,反正又不是在舞台上,裡香這次應該不會扁人了吧。可是畢竟是裡香,實在沒辦法斷言。手裡環抱的裡香的腰感覺好纖細,長發搔弄著指甲。 我一邊祈禱不會挨揍,一邊閉上眼睛,將臉湊向裡香。 第八卷 蜻蜓 1 本人澤木勇二郎終於抵達伊勢之地,神州日本之祖,舉世敬畏之天照大神坐鎮之處。吾深知,如今首要之務須向祖國之母的大神致敬,於是乎甫抵一座饒富趣味之建築物——宇治山田車站後,隨即直奔伊勢神宮。吾人腳步邁入宏偉絕美神域瞬間,身軀不由顫抖,通體沉浸於雙眸噙淚情懷之中。 嗚呼,神國萬歲! 諸神萬歲! 大神萬歲! 王於本身任務,事實上簡潔明了,即為懲罰與吾人結下仇恨之大敵。勇二郎蒙上宮大人託付重任,決心誓死一戰,斷不辜負上官大人期待。啟程前往伊勢之前,吾于靖國神社(註:位於東京,主要祭祀為國捐軀亡靈)前伏首,未了又參拜過伊勢神宮,如今心中了無遺憾。勇二郎一介勇夫,將憑此肉身深入敵營,轟轟烈烈地對可憎仇敵迎頭痛擊,盡其所能大鬧敵方,除此之外別無報答君恩之法。堂堂男子漢生平所願,唯此足矣。 話說駛向伊勢火車之上,坐在身旁之老頭……不,是一位老者似乎正在食用某種看似美味絕倫之食物。吾當時正巧飢腸轆轆,腹部咕地一聲高鳴,即便此事令人實在羞愧至無地自容,不過畢竟是身體自然反應,盼請見諒。吾詢問老者所食何物,老者答日:「松阪名產的牛肉。」定神一看,豈非看似美味絕倫之牛肉是也?腹部不禁再度高鳴。但是兄長,雖說伊勢之人皆為居住於祖國之母腳下居民,實則心腸狡詐。老者就在對於美食垂涎三尺之吾人眼前,持續大口吃肉,一片都不願分享。迫於無奈,此舉實非本意(絕非情不自禁貿然出手),勇二郎對於老者略施小懲,教導他明白為人道理。勇二郎即將為祖國鞠躬盡瘁:心腸狡詐之老者此後也將為此痛哭流涕,與吾分享一片牛肉必將深感喜悅。不,如今回想往事,當時使出一記鐵拳之時,老者早已淚流不止。嗚呼,兄長,駑鈍勇二郎如今終於恍然大悟,那也就是所謂的喜悅之淚呀。吾深深、深深體悟,本身所為如此美好,此等舉止亦是平日深受兄長熏陶之結果啊。 兄長萬歲! 勇二郎亦萬歲! 老者之淚亦萬歲! 即便如此,此老頭……不,老者亦屬頑強不屈之輩,即便勇二郎也感到些許棘手,對方必定也是個叫得出名號之人物。 兄長,出征時間即將來臨,頭號目標便是名為「滿腹亭」之店家。據傳,該店所謂「炸雞丼」之食物實在美味,卻因其不穩定之調味,導致數字臣民淚流。吾意欲順利吃下炸雞丼,讓該名恣意妄為之店主淚如泉湧。在此出征前夕,自當留下辭世遺言,即便心中盤算應能輕鬆得勝,然戰爭過程之突發變量恐難預料。此強韌軀體,只消一發流彈即刻灰飛湮滅,哀哉,正所謂戰火無情。什麼?請勿掛心操煩,為國捐軀本為心所嚮往,畢竟此肉身早已奉獻給靖國,無須掛心操煩。若無法平安歸來,請赴靖國神社參拜,流下喜悅之淚,同時讚歎:「幹得好呀,勇二郎。」 辭世遺言——縱然化身安息靖國英魂、矢言為國捐軀永世不悔 2 我那天去補習班,也就是所謂的「夏季講習課程」。雖然學校也半斤八兩,但補習班似乎是個讓人昏昏欲睡的地方,而且和學校不同的是,我去上的補習班會放任學生睡覺,感覺上就像是只要那些有拚勁的學生跟上來就行了。 要睡就睡吧,補習班裡的氣氛彷彿就是這樣。 就這樣,我今天當然睡死了,前一天才在朋友司的家中熬夜進行電玩大會,總之就是睡眠不足,昏沉沉的腦袋始終迴蕩著賽車電玩的引擎聲響。 我直到上完課才清醒,而叫醒我的是講師岸田麻理子老師。 「我說啊,可不可以醒一醒呀,戎崎同學?」 她以帶點鼻音的可愛聲音這麼說,我此時才終於睜開雙眼。 「早啊,戎崎同學。」 「嗯,我……」 我睡眼惺忪地環顧四周,花了將近十秒,才終於發現這裡不是首都高速公路,也不是大阪環狀公路,更不是名古屋高速公路。 書桌。 黑板。 粉筆粉粉的氣味。 講師。 毫無疑問的,這裡是補習班的教室。 「看你那張臉好像睡得又香又甜耶。」 「……早。」 她說得一點也沒錯。 我睡得實在太沉,醒來後,一時之間甚至都還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唉,理所當然這裡是補習班,而在眼前鼓著腮幫子的是麻理子老師。 麻理子老師正就讀於本地大學的教育學系。 所以說,來這間補習當講師是打工性質。 「今天呢,是古文課,上的是更級日記(註:藤原孝標次女所作,日本公元七九四至一一八五年平安時期的著名女流日記文學之一)喔。更級日記的開頭,戎崎你說得出來嗎?」 「這個嘛……」 怎麼可能說得出來。 我剛剛睡死了,完全沒聽到上課內容。當然,麻理子老師應該也明白這點,既然如此還這麼問我,大概是故意想要整我吧。 我決定乖乖道歉。 「對不起。」 我把頭低到彷彿都快碰到桌面上,一邊道歉。 一抬頭,麻理子老師果然還是鼓著腮幫子。話說回來,說麻理子老師是大學生簡直像在騙人,光從外表根本就不覺得她的年齡超過高中生。只要讓她裝扮得稍微可愛一點,一不小心看起來甚至像國中生,總之就是一張娃娃臉。 今天她的頭髮綁成左右兩撮,看起來感覺年紀更小了。 「戎崎同學,你是二年級吧?」 「算是啦!」 「那差不多也該鎖定志願學校了吧?」 「嗯,說得也是。」 「已經決定怎麼辦了嗎?」 「沒有,可能之後再說吧……」 「你沒什麼想做的事情嗎?」 「這個嘛……」 「你作過夢嗎?」 我想了一下,然後說: 「我剛剛就一直在作很棒的夢啊!我開著GTR(註:日產的一款跑車)在首都高速公路上狂飄,而且是用破紀錄的高速,什麼隱藏車款巴BlackCountach(註:林寶堅尼的一款跑車)也不是我的對手……」 「不是那種夢,是夢想的夢!」 她以毫不修飾的強烈語調說: 「對於將來的那種夢想!」 我知道啊,廢話。 所以才故意裝傻充楞,拜託眼睛睜大點,看清楚其中的微妙之處。但麻理子老師不但看不清楚,反而以認真的眼神直盯著我。麻理子老師還真像是典型的補習班老師,挺認真的。 甚至有點認真過頭了。 「戎崎同學,我看你沒有夢想吧?」 看我沉默不語,麻理子老師用嘆息似的語氣說: 「所以才會這麼吊兒啷噹的吧!」 「唔……」 「我說你啊,只要肯做,就不可能做不到吧?可是你卻完全沒想過、也沒有任何目標吧?」 真受不了,把那些東西毫不留情地一股腦全說出來,叫我怎麼反應啊。不可能發脾氣,但是也不可能乖乖點頭說「是、您教訓的是」。而且說到底,光聽人家連珠炮地什麼「夢想」、「目標」說個沒完,就覺得不好意思了,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全教室就只有我們兩個人。 「要不要找點目標來努力看看?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會幫你的。朝某個目標前進,並不像你想像得那麼糟喔。」 「嗯,的確。」 我彷彿事不關己地呢喃,麻理子老師這次是真的嘆了口氣。 即便如此,她還是繼續問: 「那你的興趣是什麼?有沒有喜歡做什麼?」 喔,這人還真堅持耶。 哪像一般大人,每次看我一副隨便聽聽就算了的樣子,多半沒多久就會知難而退。 「興趣……頂多就是打電動吧。」 「那想不想努力做個電玩創作者?」 「不了,我想電動還是玩一玩就夠了。」 「可能創作也會很好玩啊。」 「我對那方面最不拿手了,而且我本來就是文科的。」 「那要不要試著寫劇本呢?」 「劇……劇本喔。」 「畫畫也行啊。」 麻理子老師相當熱心地逐一列舉各種職業,然後滔滔不絕說什麼為了將來必須努力用功,現在辛苦一點,學到以後的東西部是自己的,唉,反正就是那些老生常談卻又不無道理的話。而我呢,就只會嘻嘻哈哈傻笑,到後來連嘴角肌肉都已經發疼了。麻理子老師竟然是在大概十分鐘後才終於放棄。 「戎崎同學還真倔強耶!」 她一副「真拿你沒辦法」的樣子,一邊搖頭。 我仍舊掛著敷衍的笑容。 「哈,哈哈哈。」 「不過,你不可能永遠都這個樣子的。」 麻理子老師威脅似地說: 「你最後絕對會被逼得無路可退,所謂的現實可是跑得很快的喔!」 「現實啊~」 終於從麻理子老師那邊解脫後,我漫步在鐵軌旁的狹小道路上,往家的方向走去。今年夏天因為氣候異常等因素熱不太起來,每天都是像梅雨季一般的天氣。不過,今天很難得地頭上頂著一片很有夏天感覺的朗朗晴空。可能是因為不習慣炎熱,整顆頭有點恍恍惚惚,身體彷彿變成炙熱的團塊,就連吐出的氣息都好熱。停下腳步一仰望天空,汗珠便從脖子附近滾落。 「這個嘛,可能真的很快吧。」 不論再怎麼拚命跑,現實總有一天都會追上我,不論雙腿拾得多高,雙手多麼用力揮動,拚盡全身上下最後一點一滴的力量,結果都是一樣。 麻理子老師所言的確是事實。 像我也只活了十七個年頭,不懂的事情還真是多如牛毛,而現實的殘酷正是我所不明白的事情之一。話雖如此,我當然也不是個徹頭徹尾的大笨蛋,是不是事實至少還分得出來。 事實是,現實的確很快。 比我們都還要快。 話雖如此,即便明白總有一天肯定會被逮到,但是我覺得能逃一天是一天也是一種選擇。 像這樣大概就叫做「延期給付(moratorium)」吧。 就在我腦袋裡想東想西的同時,來到一座跨越鐵軌的巨大天橋,我慢慢爬上階梯,每次移動腳步就感受到一股飄蕩於週遭的悶熱熱氣,全身汗如雨下。一回家就先吃個冰淇淋吧,應該還剩一個才對,希望別被老媽先吃掉才好。 爬完階梯後,眼前是一條筆直往前延伸的柏油路面。 然後,就在融成一片漆黑的柏油路那頭,是一團團湧起的龐大積雨云。 今年頭一個像夏季的日子。 「夏天總算到了……」 我彷彿要直衝進積雨云一般,滿身大汗地走在往前延伸的柏油路面上。 隔天—— 我把麻理子老師問我的事情,照本宣科地試著問司: 「你作過夢嗎?」 司的臉皺起來。 「夢……夢?」 「對,夢。」 「我昨天晚上就作到一個很棒的,好像拿著一把好大的劍,在像洞窟一樣的地方戰鬥,那些敵人看起來實在很恐怖……」 司微妙地閃避我的視線,迅速說出這些話。看吧,這果然是一般的正常反應。 「啊,知道了、知道了,我不問了。」 「怎麼了,裕一。」 「沒有啦,就補習班的老師熱心地要命……」 我們如今相隔一張廉價桌子而坐,地點是在車站後面的滿腹亭。滿腹亭店如其名,總之就是份量十足,而且價格低廉,所以是我們學生的用餐首選。店內不論牆壁、地板或天花板全都油膩膩的,天花板還吊著一個同樣沾滿油漬,早已褪色的未來制貓型機械人的造型氣球(附頭頂裝置式螺旋翼),一旁大概有十張骯髒捕蠅紙搖曳擺動,店家一旁是堆積如山的報紙或雜誌之類的東西,不知道為什麼上頭還放著一顆髒兮兮的排球……就算是表面應酬話,也稱不上是間稱頭的店。雖然不想點明,但是對我們而言只要便宜、量多、味道好,其它的根本就不成問題。 但是,事實上也不能說完全沒問題就是了。 「那還真讓人受不了。」 從我這聽完來龍去脈後,司衷心感到同情。 「不過,講起來算是很好的老師吧。」 「嗯,說得也是,可是一直碎碎念什麼夢想啊、目標啊,也實在是……」 「裕一,你真的沒什麼想做的事情嗎?」 嗯,我低吟。 「沒有。」 「完全沒有?」 「沒有,說真的。你有嗎?」 「也稱不上夢想啦,可是我想要試試地球科學方面的工作,還有當個蛋糕師傅也不錯。」 世古口司簡而言之就是個怪咖,明明有副摔角選手般的身材,興趣卻是做蛋糕。而且還是個無可救藥的超級天文迷,他的學生制服口袋裡常常放著計算軌道用的函數計算器。 「那你以後升學就是要走這方面嗎?」 「還沒完全決定,其實我本來是想往地球科學發展,可是念地球科學出來也找不到工作吧。我查了很多資料,聽說只有一小撮人能當上研究學者,如果真是那樣,好像還是以蛋糕師傅為目標才活得下去吧。」 「喔。」 我說完,頓時啞口無言,我沒料到會從司嘴裡聽到這麼具體的事情。怎麼會這樣,這傢伙連將來靠什麼謀生都考慮到了喔。的確,所謂的決定出路就是這麼一回事吧,畢竟我們都是高中生,感覺上一畢業就必須選擇要就業、念專科或大學,不管選擇哪條路,或多或少都有一定的專業性……這和從國中升高中基本上完全不同。 人生的寬度、可能性,都已經被大幅限制在一定的範圍內。 司看起來雖然呆呆的,一方面可能因為那張臉天生長得像大佛,另外也可能是因為個性溫柔善良吧。不過,真正的司其實是個很會打算的可靠傢伙,他那雙細,細的眼睛似乎已經專注地看準了那所謂的將來。 (敗給他了……) 每次、每次,總是這樣。 就連非常瞭解司的我,也會完全忘卻那潛藏於最底層的事實,然後一回神,距離已經被拉開一大段。 司他不論任何時候都是走在我前頭。 而我就只有被人拋在後面的份。 (真是敗給他了……) 剛開始體認到這個事實的打擊似乎真的很大,一時之間說不出半句話來,而拯救我脫離困境的正是滿腹亭的大嬸。 「來,久等了!」 砰! 隨著那粗魯的聲響,一個碗公被放在我們的桌上,散發出讓人垂涎欲滴的香味,那叫做「炸雞丼」,是這裡才吃得到的著名料理。簡單說來,不過就是把剛炸好的炸雞塊與雞蛋混合後,倒在白飯上的食物,可是卻是人問美味。 「好,來吃吧!」 我把那些麻煩事全扔掉,拿起免洗筷,隨即把炸雞丼扒進嘴裡。就在那時,我嗆到了。 「嗚……」 被……被擺了一道。 「哇,今天中獎囉……」 司那雙細眼瞪得老大一邊問。我沉默點頭,嘴裡和喉嚨陣陣刺痛,那全都是胡椒搞得鬼。不知道為什麼,這家滿腹亭的炸雞丼會撒很多胡椒,而且量每次不同,偶爾還會多到嚇人。胡椒份量的多寡似乎和大嬸的心情成比例,大嬸心情好時,好像就會莫名其妙地激烈揮動胡椒瓶。 「最……最高等級的。」 我評估嘴中的痛楚,一邊呢喃。 「今天的大嬸拚勁十足。」 司垂頭喪氣地凝視自己的炸雞丼。 「那今天就慢慢吃吧!」 「是啊!」 「我們是已經習慣了,但是不知道那個人要不要緊?」 「那個人?」 「嗯,你看。」 順著司憂慮的眼神望去,那邊有個老爺爺。他坐在櫃檯位置,一碗炸雞丼就那麼「凍」在面前,全身汗如雨下,拿筷子的右手還頻頻顫抖。看起來似乎和我們陷入同樣狀況,話說回來那種老人家吃這種炸雞丼,簡直像在揮霍所剩無幾的壽命一般。畢竟只點普通碗,裝在裡頭的白飯就已經堆積如山,可是那個老爺爺好像是點大碗的,而且還是叫那種特大碗的。特大碗所用的碗公尺寸,大到甚至讓人猶豫該不該用「碗公」這樣的詞彙,真說起來的話還比較接近臉盆。因為那碗不是陶器而是塑料製品,所以搞不好真的是臉盆呢。那種份量,再加上這樣的辣度……光想像就覺得恐怖。大概是外地遊客,搞不清楚狀況就隨便點了吧。 「一不小心說不定還會心臟麻痺耶!」 我不自覺地倒抽一口氣說。 司擦拭額頭上的汗水。 「這可不是開玩笑的,希望不要真的發生那種事就好了。」 「我看壽命至少會短個五年。」 我們邊說著這些無聊話,同時開始小心翼翼地吃起自己的炸雞丼。和老爺爺面前放的那東西比起來,這簡直像兒童餐。但是,也夠吃力了,而且為什麼要放胡椒啊?怎麼覺得這道料理根本就不需要放胡淑啊…… 3 如今戰況風雲告急,呼嘯狂風又急又猛,湧起烏云猶如山嶺。而本人澤木勇二郎之肉體正遭受那疾風狂吹、烏云包圍。在此情況之下,兄長,不得不向您提出遺憾之報告。即便遺憾之至,畢竟誠如兄長所知,所謂「戰鬥」時也運也,即便懷抱必勝決心投入戰鬥,也可能出現迫於戰況不得不撤退……不,是轉進之事態。然而,本人澤木勇二郎,身為化作英靈兄長之弟在此重申,此次行動為轉進,絕非一敗塗地。實則為翌日之勇躍,正如勇二郎之名,為下一回勇躍而蟄伏。不知如此說明能否領略,換言之即如猛然屈膝,盼請如此想像,兄長。此膝一旦伸展之時,吾強韌肉體所蓄積之氣力便能一口氣釋放,屆時便能展現猶如飛龍在天之姿。 那麼,且讓本人說明戰況來龍去脈。 當日,勇二郎憑藉冷靜判斷力,壓抑勇往直前、抖擻奮戰之澎湃心情,走向恣意妄為之輩囂張跋扈之滿腹亭。該處實為狹小髒污之店,只消勇二郎稍一逞兇鬥狠,便能讓整間店頃刻崩毀,店主俯首悲泣。當自己邁入店中,該處竟然佇立一位惹人憐愛之小姑娘,看來似為店主之孫,將小姑娘誘進戰場著實卑劣!正當吾義憤萌起……不,此乃筆誤也,是燃起之時(註:日文漢字中「萌」與「燃」讀音相同,故有此言),該名少女竟主動對自己說: 「老爺爺,肚子餓了嗎?」 啊呀,小姑娘說著同時露出惹人憐愛之笑容,勇二郎見狀不由自主兩次、三次頻頻頷首,甚而主動連續呼叫「肚子餓了」。然而,兄長,勇二郎此時已完全正中敵方圈套,敵方競利用如此小姑娘欺敵,果然是與神國結下深仇大恨之大敵。 言歸正傳…… 愚昧以至深陷敵人圈套而不自知之勇二郎迅速就座,隨後對一位年齡看來約莫五十,身材略微發福之女店主大叫: 「給我大碗的!越大越好!」 聽勇二郎一喊,店主這不就前來詢問了嗎? 「是要特大碗的嗎?」 說句心裡話,吾人此時已隱約感到不妥。 但是,剛剛那位小姑娘一手拿水就佇立身旁,不可思議地是少女起先已然送過水,換言之此為第二杯。本以為她可能是要送去給其它什麼人,然而環顧四周,不就只有附近座位坐著兩個尚未能稱為成年人之毛頭小子嗎?果不其然,小姑娘將第二杯水置於吾人面前,她竟不辭辛勞特地為吾人送來兩杯水…… 此時,勇二郎如此回想。 (原來如此,全因之前連續大呼「肚子餓了」,致使她猜想吾人食量必定不小,故而特地端來兩杯水,這位小姑娘是多麼細心啊。) 嗚呼哀哉,事到如今,實為本身愚昧深感憤慨。 因為,勇二郎已經完全正中敵人圈套。 當時尚無此體認之勇二郎,感動於小姑娘之體貼善良,再次大呼: 「給我特大碗!」 勇二郎三分鐘之後便感受到異常,店主不知何故竟以洗臉盆盛飯,而且還氣勢十足地持續添飯。總不會將那種東西端出來吧……勇二郎稍顯狼狽神色時,小姑娘不是就佇立於身旁嗎?她手上竟然又端著一杯水!就這樣,第三杯水排列於吾人面前,即便勇二郎為魁梧巨漢,如此三杯水也未免過於…… 就在勇二郎手足無措之際,耳邊響起碰地一聲,簡直宛若地鳴之音:心生疑惑之下向前望去,洗臉盆竟置於該處!白飯堆積如山!炸雞塊堆積如山!雞蛋堆積如山! 女店主露出討好笑容,同時靦靦地說: 「請用。」 此情此景,豈有不吃之理?男子漢偶有懷抱敗北覺悟,仍須拚死決戰之情事。比方說不論敵方之航空母艦多麼巨大,敵方戰艦多麼駭人,都必須懷抱炸彈衝向前去。於是乎,勇二郎滿面笑容對女店主說道: 「唉呀,看起來真是美味呀!」 那真是、那真是語氣溫和又爽朗。吾人接著開始食用,吃了又吃、吃了又吃,但是不論再怎麼吃,都完全沒有減少。畢竟眼前看來像是足足有一升的米。況且不知何故,此稱為炸雞丼之食物被死命灑上南蠻異國渡來之黑胡椒,吃進第一口舌頭麻痺,吃進第二口嘴唇麻痺,吃進第三口喉嚨麻痺,吃進第四口胃部麻痺。本人勇二郎身高五尺八吋,體重二十七貫(註:日舊制重量單位,一貫約等於三。七五公斤。此二十七貫約為一百公斤),就是對辣束手無策,敵人刻意瞄準如此弱點,實在卑劣! 猛然回神,吾人早已淚眼迷濛…… 兄長,再次鄭重說明,此次終究僅止於轉進,並非撤退。他日與仇敵相逢之時,必定將其重創王體無完膚。 目前姑且重新振奮精神,也為了找回自我,勇二郎決定以下一個標的為目標。該處外觀看來像是一間單純之隨意燒店,其中卻似乎潛藏圖謀不軌之徒。本人勇二郎計劃進攻該處,徹底擊潰那些恣意妄為之輩。 4 然後,今天麻理子老師照樣是熱血沸騰。 「戎崎同學。」 她一上完課就叫我。 「有沒有好好想一想自己的夢想?」 我猶豫著該怎麼回答,頓時為之語塞,腦袋不斷閃現「YUME、YUME」(註:日文漢字「夢」,讀音為「YUME」),以及唸成「YUMEYUME」,漢字寫成「努マ」等無關緊要的事。 畢竟這個時候才剛睡醒,腦袋還不太靈光。 只見熱血麻理子老師用她那張可愛的臉龐瞪視著我,鼓起的臉頰看起來好柔軟,真的就像個國中生。 七秒後,我說: 「這個嘛,有試著找過了。哈、哈哈哈。」 睡眼惺忪的雙眼浮現淺淺笑意。 唔,這當然是騙人的,在麻理子老師問我之前,早已把那什麼夢想全都忘得一乾二淨了。 麻理子老師將教科書抱在胸前,走到我面前。 「戎崎同學你騙人。」 老師,說話也不用這麼斬釘截鐵的嘛…… 「其實你根,本就沒想過吧?」 「哪……哪有啊!」 「真的嗎?」 「這個嘛……」 「真的嗎?」 她用大如銅鈴的雙眼直勾勾地凝視我,讓我再度語塞。該怎麼說呢,熱血麻理子老師真的十分熱血,正因為她的熱血程度也只能以熱血形容,讓人毫無開玩笑或裝傻矇混過去的空間。 「那雙眼睛,什麼都看不到吧?」 「咦……?」 看不到?看不到什麼? 「不對,你是不想去看吧?」 「…………」 「不過,說得也是啦,你還只有十七歲嘛。十七歲的男生其實就像只蟲,吃飽睡、睡飽追女孩子,就只會那些事情而已,和蟲一樣呢!」 麻理子老師已經是自顧自地滔滔不絕。 「不可能會有那種想像力去思考未來嘛。因為想像是需要經驗的,十七歲什麼經驗都還膚淺得很,果然和蟲沒兩樣。不對,搞不好比蟲還要糟呢!」 我似乎被批得很慘。 雖然覺得應該要發頓脾氣才對,可是我畢竟天性呆頭呆腦,被講成這樣也不會生氣。 不僅如此—— (蟲啊,感覺上好像還滿像的耶。) 腦袋甚至還出現這樣的念頭。 麻理子老師看到我這副表情,深深嘆口氣。 「不行,沒救了。」 她彷彿自書自語般地咕噥。 「作戰失敗,我對這方面最不拿手了。」 「啊?什麼作戰?」 「你想想嘛,像你們這種年紀的孩子,偶爾光是發頓脾氣也似乎夠格稱得上是個男人,不是嗎?算是『焦慮的世代』吧?」 「大概吧,也可以這麼說。」 「所以,我本來想試著惹你生氣的。惹你生氣,然後把那樣的能量導向正確的方向去,那可是高等的技巧喔。明白嗎?前不久,研討會的老師就說過,教育不能只是溫柔地循循善誘,我就想說來實踐看看。可是,戎崎同學你一點都不會生氣嘛!」 「原……原來如此。」 難不成,我根本就被當作傻瓜?又或者看起來只是個很好用的實驗對象而已? 「那還真是遺憾。」 我彷彿事不關己地這麼說。 「遺憾?你該不會根本就沒把我放在眼裡吧?」 麻理子老師的雙眼頓時瞇起來。 「為什麼要用那種口氣說話?」 「哪種……?」 「什麼嘛!別用那種懶散的眼神看我啦!對啦,反正我就是不適合當老師啦!」 「不……不是的,我有把妳放在眼裡啊……眼神懶散那是因為剛睡醒……那個,就是說……」 「夠了!你要像這樣不把我放在眼裡,就隨便你啊!」 我完全搞不懂現在是什麼狀況,不過麻理子老師似乎真的生氣了,話說回來,感覺上我們之中真有誰想生氣的話,那個人也應該是我才對吧。 所謂的女人,套句老生常談的一句話,對於男人而言還真是難以理解的生物呀。 「你這大笨蛋!」 這麼大叫的熱血麻理子老師,熱血地拔腿狂奔,熱血地啪唰一聲開門,熱血地跑掉了。 留下我一個人。 在撒滿金黃色夕陽光芒的教室中,只剩下我一個人。 「好熱。」 我呢喃著,一如往常走在鐵軌旁的道路上。區區三節車廂組成的骯髒列車駛過身旁,一邊發出喀答喀答聲響,同時揚起漫天褐色沙塵,奔馳於鐵軌上。在遲來的盛夏太陽照耀下,四周瀰漫摻雜油臭以及灰塵的氣味。那列骯髒列車駛去的前方是不同的城鎮,鐵軌延伸至遙遠的彼方,只要我想,天涯海角我都能去,唉,不過這其實也很難的。 「敗給她了,麻理子老師。」 我到底做了什麼啊? 不對,正因為什麼都沒做,麻理子老師才會生氣的吧?話說回來,會認真對小孩子動怒的大人還真少見。 其實,外表像個國中生的麻理子老師火起來一點都不恐怖。 可是,還是很恐怖吧。 光是把人家給惹毛這件事,就讓人沒來由地覺得恐怖。 「根本就不用氣成那樣啊!」 麻理子老師的聲音再度在腦海中響起。 「戎崎同學!」 熱血麻理子老師真的很熱血地呼喊我的名字。 平常也很少會被人家這樣熱血沸騰地連續呼喊名字,唉,麻理子老師總是這麼熱血沸騰,她那個人天性就是這樣,所以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只不過,一個大人能以這樣的態度對待我……煩當然覺得煩,但同時也覺得挺開心的。 唉,那大概也只是感覺罷了。 我走向橫跨鐵軌的天橋,天橋的階梯不是混凝土而是柏油,所以運動鞋底每次抬離階梯,就會覺得好像有點被黏住似的。遲到得一塌糊塗的夏天,好不容易終於降臨。 我揮汗如雨,一邊爬到階梯最上頭後,那裡今天還是積雨云,云層頂端以驚人氣勢直往天際湧去,在我望著云層的期間,仍舊不斷改變形狀。我的腳步往積雨云邁進,一步、兩步持續走去,就這樣當我終於走到天橋正中央時,我靠在發燙的鐵製扶手上,凝視在下方延伸的鐵軌。鐵軌稍稍偏左,毫無止境、毫無止境地往前延伸。 我能走到那前方去嗎……? 我常思考這個問題,不論是上課中、下課後,或是深夜裡。然後每次只要一想到這個問題,胸口某處就會焦慮難安,先是一陣燥熱,接著轉為冰冷。我猛然察覺,如今自己也因為那樣的燥熱以及緊接著隨之而來的冰冷,感到畏懼。 有只蟬掉在腳邊。 是只很大的油蟬。 牠吱吱、吱吱地鳴叫,卻似乎已經沒有力氣飛翔。 「結束了呢……」 是的。 這傢伙短暫的夏天已經徹底結束了。 我一說完麻理子老師的事情,司愕然地說: 「真夠你受的。」 「是吧?敗給她了。」 「可是,她怎麼會問到這種地步呢?那個人對其他學生也是這種感覺嗎?」 「這個嘛,該怎麼說……」 我試著回想補習班中的情況。 「不會耶,嗯,她只會對我一個人說那麼多有的沒有的。」 「為什麼只針對裕一你一個人?」 「可能是,迷上我了吧!」 我將雙臂抱在胸前,試著這麼說,司卻完全沒有要搭理我的意思,只管一圈圈地攪拌裝著麵糊和高麗菜的大碗。 「喂喂,我剛剛講了蠢話,你要頂回來才行啊。」 「啊?你剛剛說了什麼?」 司笑容滿面,總覺得整個人開心得不得了,興趣是做蛋糕的司很喜歡做這種事,也很擅長。 我們如今在一家隨意燒店。 這家店大概位於逐漸沒落的商店街正中央,由一個隨時上天堂報到都不足為奇的老婆婆打理店務。我和司真的是打從小學開始就常來光顧,那時候的老婆婆也是個隨時上天堂報到都不足為奇的老婆婆。 這個老婆婆該不會是個女巫,年歲或許都不會隨時間增長呢。 「差不多了吧!」 司將手伸向鐵板確認溫度。 就在這個時候…… 隨時上天堂報到都不足為奇的龜婆婆突然現身說: 「再等一下,還要一分鐘。」 也不是說外表看起來像烏龜,可是她的名字還真叫「KAME」(註:日文中與「龜」同音),記得沒錯的話應該是須和田KAME。 「來,讓我看看麵糊。」 不等司回答,龜婆婆便從司手中拿起大碗,將大碗斜舉,定神凝視碗內,一邊唔地出聲低吟。而司則是背脊挺直,全身散發緊張的氣氛。 「不錯耶!」 好不容易,天降神喻。 「真……真的嗎?」 司進出雀躍的聲音。 龜婆婆認真點頭。 「材料充分攪拌均勻,空氣也都有好好地攪拌進去,這麼一來應該就能煎得很蓬鬆,小司你很有天分喔!」 「謝謝!」 司那傢伙真的很開心地笑了。 平常就已經夠細的眼睛,現在都瞇成一條線了。 每次來這家店,就得忙上這麼一次,反正龜婆婆對於煎烤手法就是囉唆得不得了,管你是有頭有臉的顧客或是初次上門的顧客,必定實施徹底指導。然後在不知不覺中,老婆婆對於司的指導似乎又特別嚴格。 對其他傢伙大概會說「嗯,好了」的情況,換成司就會變成「你是想把麵糊搞糟喔!?」 也就是說,對於有潛力的對象總會特別嚴格。 而那個龜婆婆對我的態度又怎麼樣呢? 「哼……」 每次一看到我攪拌的麵糊,就只會用鼻子哼聲而已。 看來似乎對我完全不抱任何期望。 要說我會因為這樣灰心喪志嘛,當然不會囉,因為我以後又不是說想要開隨意燒店。而且像我這種成績或運動都表現平庸的人,幾乎也沒被任何人懷抱期望過。 也就說,我早已習慣不被期望了。 「好了,來煎吧!」 當我這麼說的時候,有個新顧客走進店裡。 「歡迎光臨!」 龜婆婆高聲叫道,搖搖擺擺地走向客人。 司露出有些失望的表情。 「還想問她一些關於煎烤的方法呢!」 「這樣也好啊,這是隨意燒嘛,就隨意來燒一燒吧!」 我說著將麵糊攤到鐵板上。 「她還會過來,到時候再問就好了。」 「說得也是。」 司也將自己的麵糊在鐵板上攤開,身軀大得不得了的司,雙手當然也是大得不得了。但是,他那巨大的手指卻十分靈巧地移動,將麵糊攤得很漂亮,司他的確具有做蛋糕或料裡的才華吧。 (才華啊……) 我一邊凝視滋滋作響的麵糊,一邊思考。我有什麼呢?有所謂的才華嗎?有像司一樣的光芒嗎?至少,目前都還沒發現,不對,不是還沒發現,是本來就什麼都沒有吧。 這世上也不可能有那麼多擁有驚人才華的人,正因為如此,「才華」才能夠稱之為「才華」。大多數人都只能平穩、無聊地過生活,隨著年歲增長,最後死去。 我再明白也不過了,當然。 但是,要去想自己說不定就是那種庸俗的人,又另當別論了。沮喪嘛,倒也不至於,我對自己的期望還沒那麼高。只不過,也不可能覺得開心,嗯,完全開心不起來。 我的眼神瞥向認真盯著隨意燒的司。 才十七歲而已,這傢伙就已經發現自己比一般人優秀的特長,而且朝著那條道路邁進,即便是現在也一樣持續不停地勇往直前。 那隻蟬浮現腦海。 在天橋上唧唧、唧唧地嗚叫,逐漸死去的蟬。 那傢伙應該已經死掉了吧?牠在這世上短暫的日子裡過得快樂嗎? 我正想著這些事情時,司說: 「啊,又來了。」 我循著司的視線望去,看到剛剛那名顧客。 顧客面前當然也有鐵板,而龜婆婆正將雙手按在鐵板上,雙手被煎烤得滋滋聲響,就連這邊都聽得到。 龜婆婆完全不在意自己的雙手正被煎烤,還在指導正確的煎烤方式。 「聽好囉,大概要攤到這樣的大小。」 我皺起臉龐說: 「哇,又使出這一招囉。」 「這已經是種儀式了吧。」 是的,是種儀式。光顧這家店的顧客首先都會被這招打敗,畢竟眼前是加熱到冒煙的鐵板,不可能不燙。但是龜婆婆卻將雙手按在鐵板上,指導煎烤方式。 鐵板在眼前燒著,龜婆婆還把手按在上頭,手被煎烤後又發出滋滋聲響,即便如此龜婆婆看起來卻似乎完全不在意……顧客想當然耳,一定會大驚失色。 唉,就像一開始先虛張聲勢,給對方下馬威一樣。 我最先被這招嚇到是在七歲那時候。 從此之後,我在龜婆婆面前就完全抬不起頭來了。 (那個婆婆個性真的很糟糕……) 我在心底呢喃後,一口咬下剛煎好的隨意燒。 「裕一。」 司也咬下自己的隨意燒,然後說: 「我們以前是不是在哪裡看過那個人啊?」 「咦?什麼那個人?那個客人喔?」 「總覺得對他有印象。」 「啊,聽你這麼一講我才覺得,在哪裡看過?」 5 說到滿腹亭的大嬸,本名櫻井香苗,今年將滿五十三歲,她父親在戰後的一團混亂中從黑市一手創立滿腹亭,由她和夫婿在二十七歲時共同繼承,自從那個夫婿在她三十二歲時死於肺病後,就獨自撐起這家店,此後將父親所研發出的炸雞丼作為店內招牌菜,使滿腹亭發展成為今時今日小有名氣的店家。香苗對於電子領域的東西一竅不通,不過如果查查網絡上的留言板,就會發現只要討論到伊勢相關話題,大家就一定會提起「滿腹亭」。鍵入那些留言的都是些在伊勢土生土長,後來前往都會區的人,對於他們而言,下課後或假日時填飽他們肚皮的廉價定食店——滿腹亭,是青春的一頁,同時也是伊勢的象徵,換句話說是種與故鄉直接連結的代表。時至今日,聽聞滿腹亭大名的外縣市民眾,特地開車來吃炸雞丼也不再是什麼新聞了。但是,香苗壓根沒有那種野心想讓滿腹亭成為一家鄉有名的店。她只是想繼續守護這家從父親手中接下來的店,充滿與丈夫短暫幸福回憶的店。如今,父親及丈夫都在照片中,從廚房一隅守護著自己…… 身為這家深受大眾愛戴的滿腹亭店主,香苗坐在吧檯的椅子上喝冰水,呼,隱含熱氣的氣息從她嘴裡逸出。時間是下午三點,店內一個客人都沒有,不過約三十分鐘前店內還擠滿來吃午餐的客人,讓她忙得不可開交。工作人員就只有丈夫所留下的獨生子一人,光靠自己和兒子打理店務實在累人,不過其中也存在唯有如此才能夠品嚐到的樂趣。例如,像這樣的休息時間,忙碌工作之後的休息真的很棒。 「我問妳喔,這個要怎麼折啊?」 腳邊傳出這樣的聲音,循聲一看,那是她的另一種樂趣,臨時「僱用」的店員雪菜,年紀七歲,兒子的女兒,也就是香苗的孫子。正在放暑假的雪菜似乎閒得發慌,自己說要到店裡幫忙,所以決定以時薪七十圓「僱用」她。雖然說是個店員,僅僅七歲的年齡,會做的頂多就是端水而已。不過,單是端水這差事也是頻頻出錯,常常三番兩次端水給同一位客人,但是這家店的客人最棒的地方就在於,面對雪菜像這樣端出來的水都不會發怒,反而會一口氣喝光先前端出來的水,然後煞有其事地繼續喝雪菜新端出來的那杯水。香苗只要回想起那樣的情景,嘴角就會浮現笑意,這些顧客還真是惠我良多呢。 「奶奶,妳有沒有在聽啊?」 雪菜的聲音讓她回過神來。 「啊,不好意思,妳剛說什麼?」 「這個要怎麼折啊?」 她一看,雪菜手上拿著紅色色紙和一隻漂亮的紙鶴。 「喔,紙鶴啊,妳怎麼會有的?」 「是那個爺爺給我的。」 「爺爺?」 循著雪菜視線望去,一個巨大身影佔據在入口處。 「啊呀,世古口先生!別站在那種地方,快點進來呀!」 香苗的聲音愉悅瞭亮。 「現在不是休息時間嗎?」 那身影屈身往店內窺探。 「沒關係、沒關係,反正我也只是在發呆而已。」 「真是過意不去呀,休息時間還上門叨擾。」 這麼說著一邊走進店內的,一言以蔽之就是個「魁梧巨漢」,以正常姿勢站立時,頭頂幾乎會碰到店內天花板,身軀寬度大概有一個塌塌米寬,從那寬闊肩部垂下的兩條臂膀,簡直就像兩根原木粗大。他身上穿著一件花樣黯淡,所謂「阿伯級」的上衣,而那件衣服正緊緊綁在身上,上頭的鈕釦似乎隨時都會發出慘叫彈開飛散。只不過,這男人已經頭髮花白,嘴唇上方那撮整齊的小鬍子也是白色的,雖然沒好好問過他的年齡,不過聽說和父親同窗,所以恐怕也有七十八、九歲了吧。話雖如此,那鋼鐵般的肉體感覺上似乎完全沒有隨著高齡而衰老。 那個魁梧巨漢——世古口三郎坐到香苗身旁,那流暢的動作根本看不出他已經是個年過七十的老年人。 「世古口先生,吃點東西吧!」 「啊,我說香苗啊,妳就別忙了。」 「您這說的是什麼話嘛,太見外囉!」 香苗一起身,隨即走進廚房,將事先備妥的雞肉裹上面衣以高溫油炸,她定神觀察,算準表面油泡變小的時機,一口氣撈起炸雞,然後迅速扔進高湯醬汁中,緊接著放入打散的蛋液。 接下來是決勝關鍵。 炸雞面衣的酥脆感,還有雞蛋的柔嫩感,能夠將那些特點發揮得淋漓盡致的時機只有短短數秒,太快的話雞蛋還太軟,太晚的話就會喪失面衣的酥脆口感。香苗稍微將視線移開鍋子,往右後方望去,在那裡的是父親和丈夫的照片,因為油污而顯得骯髒的照片中,兩人正在微笑,讓她覺得他們似乎是在說「相信自己吧」。香苗有沒有注意到自己正在點頭呢,不論如何當她的臉龐再度轉回鍋子時,臉上蘊含自然湧現的自信,而那樣的香苗,雙眼不久後便開始閃耀光芒,那是屬於專業料理人雙眼的光輝。她以敏捷的動作,那動作和稍稍開始發福的身軀完全不搭調就是了,一邊伸手拿起胡椒瓶激烈搖晃後,將鍋子離火,再一股腦將其中料理倒到碗公里的白飯上。就在那一瞬間,白飯和雞蛋以及炸雞融為一體,產生熱騰騰的香甜氣味。香苗緊張地將那至高無上的料理——炸雞丼放到世古口三郎的面前。 「來,請用。」 彷彿理所當然似地被端出去的是,臉盆大小的特大炸雞丼。 世古口三郎同樣是理所當然似地「唔」一聲點點頭。 「喔,看起來真好吃。」 香苗剛剛正忙著清掃店面的兒子,二十八歲的櫻井太郎屏息凝視兩人的互動,外人可能無法察覺,不過店內如今正瀰漫緊張氣氛。女兒雪菜嘴裡嚷著「我問你喔」跑過來撒嬌,太郎只是沉默地將那小小的身軀摟近腿邊。雪菜她什麼都不懂,一頭霧水地凝視緊張的父親。 世古口三郎拿起免洗筷,被他一拿到手上,一般免洗筷看起來簡直就像牙籤。他啪擦一聲分開免洗筷,三郎皺起臉龐,因為免洗筷沒能整整齊齊地從正中央分開。年齡七十八、一路走過與美國的戰爭、與進駐軍隊的黑市交易、與黑道勾結的土木建築業者之間的利益糾紛……等各種苦難,深刻品嚐人生酸甜苦辣的三郎,至今還是搞不太清楚分開免洗筷的方法。 重新整理心情後,三郎右手拿著分得歪歪的免洗筷,左手端著碗公,屈身以巨大的鼻腔深深吸進炸雞丼的氣味。香苗以及太郎見狀屏息以待,而雪菜只是茫然想著那個紙鶴要怎麼折呢。接著,三郎將筷子插進碗公,就那樣直接將炸雞和雞蛋以及白飯一併扒進嘴裡。咀嚼、再咀嚼,然後再度咀嚼,店內的緊張隨著他嘴巴的動作逐漸高漲,就連和香苗擁有類似的傻大姊個性的雪菜都感覺到情況非比尋常,圓滾滾的雙眼也瞪得老大。 約莫七秒後。 「唔,好吃。」 三郎的鼻子似乎很滿足地噴出大量氣息。 「和妳父親的味道一模一樣,香苗。」 當他這麼一說,店內的緊張徹底溶解消逝。 畢竟這位長輩,是唯一從香苗的父親那一代開始就持續光顧滿腹亭的人,時至今日,知道父親味道的人也只剩下這位世古口三郎了。對於唯一所願就是守護父親味道的香苗而言,他的舌頭就等同於神喻。 香苗不自覺地笑了。 「來,快吃吧!」 「嗯,這醬汁真棒。」 「是嗎?」 「嗯,和妳父親的味道一模一樣。」 「你看,也有放很多肉吧!」 「嗯,真是柔軟。」 太郎在店外將女兒高高抱起,雪菜雖然搞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可是還是覺得很開心,如果可以把紙鶴好好折出來,大概也會有同樣的感覺吧,她腦袋裡一邊想著這些事情。 「吃飽了。」 把炸雞丼吃到一粒米都不剩的世古口三郎,這麼說完後,將臉盆大小的碗公放到櫃檯上。 「很好吃喔,香苗。」 「您太客氣了,只是粗茶淡飯。」 嘴裡雖然這麼說,香苗臉上卻閃耀著光輝。 「話說回來,世古口先生,『神』今年也到這裡來了。」 「喔,是嗎,我也是要來跟妳提這件事的。」 「啊呀,世古口先生也遇上了嗎?」 「這個傷就是最好的證據了,我在電車上吃便當的時候,對方突然就一拳揮過來呢!」 世古口三郎臉頰上貼著一張很大的OK繃。 「『神』他還是老樣子呢!」 「還真是一點部沒變。」 「今年的夏天也到了呀!」 「夏天來了耶!」 「是個炎熱的夏天。」 「真的。」 「都已經五十八年了。」 「有這麼久了嗎?」 兩人一邊進行簡直像是痴呆老人的對話,莫名地卻似乎很開心。 6 兄長您可知「活路死中求」這句話呢?勇二郎如今正深切思索即便劍豪宮本武藏都相當鍾愛的這句話,此外也有所謂「必死」的說法,從字面解釋意為「必定要死」。正如兄長您曾幾何時遺留下的話語一般,若無覺悟便難成事,不,正因為做好面對死亡之覺悟,這才得以成事。若心中一隅對於求生仍存有一絲一毫依戀,那麼任何事都只能半途而廢。不,兄長,懇切期盼切勿因此產生誤解,勇二郎此言絕非抱怨,亦非藉口,只是對之前本身覺悟稍嫌不足感到懊惱不已。 此番迎戰,敵人實在是令人畏懼之對手。 勇二郎滿腔鬥志,懷抱著且看強敵能變出什麼花樣來之氣魄,二話不說深入敵營。但是店中只有一名老嫗,敵人竟敢如此小看本人勇二郎,實在讓人義憤填膺,吾望了一眼牆上沾滿油污之菜單,如此告知: 「我要廣島風的。」 畢竟,廣島接近兄長之前曾居住之江田島,只要一回想起此事,勇二郎胸口便湧現強烈炙熱,尚未深思便如此脫口而出。只因兄長魂魄如今仍長伴吾人左右呀。 老嫗定神凝視勇二郎臉龐,這麼說: 「很難喔,廣島。」 原來如此,若非兄長一般之英才,實難進入江田島之上官學校就讀,遑論僅有一副魁梧身材之勇二郎更是不可能。然而,這點卻被素未謀面之老嫗一語道破,對本人之侮辱,莫此為甚! 但是,老嫗更進一步說: 「看你坐在桌邊,是想自己來囉?」 想當然耳,吾人如此說道: 「明知此身恐戰,毫無畏懼大和魂。」 哼,老嫗以鼻子哼聲。 「就是要試試看囉!」 好不容易,不可思議的東西被送了出來,盤子上放著堆積如山的高麗菜以及中華面,外加一個容器裝著溶有麵粉的水,老嫗隨後便在不知所措的勇二郎面前,直接將雙手按在鐵板之上。 「要將麵糊攤到差不多這樣寬喔!」 這是多麼駭人之老嫗呀!即便雙手在滾燙鐵板上發出滋滋聲響,也絲毫不以為意,簡直像是無關痛癢一般! 此為挑戰……果真是挑戰…… 勇二郎當然有所察覺,老嫗此舉只為重挫勇二郎信心。 豈有認輸之理,大和男兒就在此處,遭受挑戰必定奮勇迎戰,懷抱擊潰敵方之精神。自己也按了上去,如同老嫗一般將手按到鐵板之上。 但是! 但是! 但是! 鐵板竟然果真被燒得滾燙,炙熱自掌心傳來,滾燙氣勢幾乎瞬間直衝腦門。即便企圖極力忍耐,腳底卻頓時如下萬火蟻亂竄,心底持續說服自己「絕不能輸」,猛然回神雙手已自鐵板移開,徒留茫然癱坐於食台旁勇二郎身影…… 兄長,伊勢實為駭人之處。為魔窟是也。 實難料想天照大神光輝腳下,竟存在如此場所。 事到如今,必須奮起反擊,否則男子漢大丈夫之顏面何存,吾人意欲再度一探滿腹亭。 吾人已懷抱必死決心。 為求明志,在此留下辭世遺言。 辭世遺言——欲問何謂敷島(日本別稱)大和心,朝日飄香炸雞丼(註:仿日著名古學者本居宣長所做和歌,原文為「欲問何謂敷島大和心,朝日飄香山櫻花」) 7 時光緩緩流逝,同時以季節的形式將此事實展現於我們眼前。遲來的夏天似乎想彌補之前延宕的那些日子,持續使盡渾身解數,讓酷熱氣溫連續數日突破三十三度高溫。話雖如此,一旦夕陽西斜,空氣中又開始飄蕩秋天的氣息,暑假也已經邁入最後尾聲。尚未完成的作業到了這個時候,也差不多開始頻頻在腦海中閃現,我為了忘記這些煩惱總會全心投入其它事物,結果有時也會陷入作業越積越多的惡性循環中。 「怎麼辦啊啊啊~~!寫不完呀~~!」 我看不出一個禮拜,馬上就會發出這樣的慘叫了吧。 唉,即使明白也完全不會有任何進展的才叫做「作業」,而諸如此類的體驗會為我們帶來什麼樣的教訓呢……完全無法從中汲取教訓也是必然之理。 夏季講習的最後一天就在這樣的情況下來臨。 「大家或許因為還是二年級,所以還很悠閒從容,但是一年的時間很快就會過去。『用功讀書』這種事情說到底還是得靠日積月累,如果一年後再來著急就太晚囉。一步一步慢慢來也沒關係,總之要請大家事先做好準備。」 麻理子老師在課程最後,以這番聽來格外有道理的話做為結論。 自從惹毛麻理子老師那一天之後,我就沒再和她說過半句話,麻理子老師很明顯在躲我,這麼一來我也覺得尷尬,眼神自然而然也會避免和她接觸。 雖然覺得心裡總有牽掛,但是我實在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謝謝老師!」 這麼說完後,同班僅僅一個月的同學紛紛走出教室。而麻理子老師則站在教室門口,對離開的學生說: 「加油喔!」 或是—— 「可別鬆懈喔!」 又或是—— 「我看你還是稍微放鬆一點比較好耶!」 諸如此類半開玩笑的話語。 我總不能老是賴在教室裡,後來終於也往出口走去。 「謝謝老師。」 我姑且說出這句妥當的話來。 剛剛還一臉笑瞇瞇的麻理子老師,頓時變得面無表情。 「辛苦了。」 就這麼一句話。 唉,就是這麼一回事…… 走出教室的我,緩緩步下猶如蒸籠般的住商混合大樓階梯,每當下樓梯的腳步稍一用力,階梯上浮起的亞麻油氈就會發出噗嗤一聲的沉悶聲響,這裡隨處可見來補習班上課的學生在煩悶焦躁之餘,胡亂寫下的塗鴉。 「絕對合格。」 能做到就太好了。 「絕對落榜。」 哇…… 「米諾克斯最棒!」 米諾克斯? 「我們到底為什麼會淪落到升學考試這種毫無意義的狀況中呢?這是種陰謀,是政府執政黨企圖逐步腐蝕我們的『青年收編計劃』的一環。我們必須團結一致、共同鬥爭、堅決粉碎日帝資本家這樣的詭計。」 三十七分。 「被女人甩了,好難過。」 活該、活該倒霉。 「活該、活該倒霉。」 這種東西也不用寫出來嘛。 意識漫無目的地飄遊,緩緩流逝,然後最後什麼都不剩。什麼都不剩才好,根本就無所謂,和這些塗鴉一樣。察覺自己莫名其妙地沮喪失意。不過是和補習班老師發生齟齬罷了,反正以後都不會再見面了。 算得了什麼啊! 我走在鐵軌旁,髒兮兮的列車一如往常地揚起摻雜塵埃以及油臭的氣味,一邊在鐵軌上奔馳。一旁不知名的花朵搖曳生姿,灑落的陽光看來幾乎像是黃色,遠去的列車背影融入在酷熱下隱約浮動的景物中,感覺似夢似幻,在那前方有個陌生的世界,如同只存在於電視中…… 「戎崎同學。」 聲音來自每次必經的那座天橋前方。 一回頭,就看到麻理子老師拚命衝向這邊的嬌小身影。 「呼。」 她停在我面前,吐了口氣。 她似乎是從補習班一路跑到這裡,圓圓的額頭上掛著一顆顆閃耀的汗珠。 我吃驚地問: 「怎麼了?」 「我還是無法釋懷。」 麻理子老師直接了當地說。 「釋懷……」 「就這麼放著不管,心裡總是刺刺的,我覺得這樣不太好。所以來談談吧,只要聊開了,就一定能夠明白的。」 熱血麻理子老師果然還是熱血沸騰。 烈日當頭還站在戶外講話簡直就是找死,所以我想了一會兒,最後便朝滿腹亭走去。滿腹亭在這種時間應該都滿空的,一方面肚子也餓了,最重要的還是我覺得與其要在咖啡廳和她面對面,不如在那種定食店多少也比較自在。 今天的滿腹亭裡有個像小學生的小女孩。 「請進。」 她說著,為我們送了三次水。 麻理子老師望著一整排共六杯水,不可思議地說: 「這是……這家店本來就有的服務嗎?」 我實在是一頭霧水,也歪著頭。 「好像只有這次是這樣,今天和平常不太一樣。」 「你常來這裡嗎?」 「嗯,常來。」 「喔,還真像男生喜歡的地方,女生很少來這吧。」 「也對,我都沒看過。」 「女生呢,喜歡的是整潔漂亮的地方,份量或味道都是其次,最重要的是氣氛如果不太好,就絕對不行。要是把女朋友帶來這種地方,很快就會被甩掉的。」 這該不會是對於我帶她到這來的抱怨吧……又或是衷心想給我忠告呢……? 當我正在想這些事情時—— 「歡迎光臨。」 大嬸的聲音從櫃檯那邊響起。 似乎有新顧客上門。 可是我根本就不在乎那些,只想著如何突破眼前困境。 畢竟,光是要和這個熱血麻理子老師打交道,一不小心說不定就會被燒傷呢。 「戎崎同學,你覺得我很煩嗎?」 哇,突然就是一記直球。 我思考了一會兒,最後決定老實回答: 「有一點……」 「我就知道。可是我是因為擔心戎崎同學,所以才會跟你說這麼多的喔。我每次一看到你,就會覺得不安,總覺得你遇到事情滿腦子總是先顧慮東顧慮西的,雙腳卻動也不動,那樣可是會摔跤撞到頭死掉的耶!」 「喔……」 「可是你為何卻離我越來越遠?我講得越多,那些話就更傳達不出去。之前我當家庭老師教的孩子也是這種感覺,最後只好被迫辭職,所以這一定是我的錯,不是戎崎同學的問題。」 怎麼搞得、怎麼搞得?為什麼變成在說這些啊? 「我呢,一直都想當老師,所以才會去念教育學系。課程也都會乖乖去上,還跑去當家庭老師或補習班老師好為將來鋪路,努力學習現在孩子的感受,還有相處之道。可是,卻一點都不順利……我是不是不適合當老師啊?是不是不行啊?」 她雖然使用問句的形式,卻不是在問我。 笨蛋如我至少也明白。 然後,麻理子老師陷入沉默。 我們面前的炸雞丼,在兩人都沒開動的情況下逐漸冷卻。 (擁有夢想也很累人耶……) 不一定努力就能達成。 因為重要的不是努力,而是正確地努力。 話說回來,我還是頭一次面對像這樣喪失自信的大人,雖然一直思索要跟她說什麼才好,卻完全想不到什麼好詞句。不,其實多少也有想到,可是我畢竟只是個十七歲的孩子,感覺上說出這些冠冕堂皇的話,聽起來也會假假的。 而且,我沒有夢想。 不論麻理子老師問我多少次,我都答不出來。 這種人說出的話,能有什麼意義? 一回神,我也深深低頭,莫名地總覺得很窩囊。麻理子老師啊,麻理子老師就這樣保持熱血沸騰的樣子就好了,那樣子還比較適合妳呢。當然囉,覺得妳那樣子很煩的傢伙或許不少,但相對的也會有人覺得開心吧…… 我抬起頭。 麻理子老師也抬起頭。 「啊——」 然後,同時發出聲音。 剛剛都沒發現,不過店內似乎發生異狀。我們隔著桌子相對而坐,而不遠處的櫃檯座位坐著一位老爺爺,那個老爺爺竟然正在和一碗特大炸雞丼奮鬥中。 當然,那實在不是嚥得下去的份量。 即便如此,老爺爺還是以驚人氣勢持續將白飯、雞蛋和炸雞塞到嘴裡,只見他將筷子插進碗公,一股腦地扒起飯,然後將其送進嘴裡。看他連一半都還沒送進嘴裡,那些飯就已經掉得到處都是,還黏在嘴巴四周。但是,老爺爺似乎完全不以為意,再度重複相同的動作。 實在是詭異的光景。 我和麻理子老師都忘記說話,只管專注盯著眼前情景,老爺爺嚇人的奮鬥沒完沒了地持續進行,吃了又吃、吃了又吃、持續吃個不停。他的筷子從未停過,讓人幾乎難以置信的氣勢。但是對手可是特大炸雞丼,就連那個司想吃完都備感艱辛的一碗,所以不到五分鐘,老爺爺的節奏開始慢了下來。徵兆就是他咀嚼的次數增加了,因為即便塞進嘴裡也吞不下去。不知道是不是發現這樣下去不可能吃完,老爺爺還是勉為其難地將飯塞進嘴裡,大概想一鼓作氣吧。但是,這樣也不能改變東西吞不下去的事實,只是讓一張嘴逐漸被塞滿膨脹罷了。 會吐出來的……! 不只是我,在店內的所有人應該都這麼想。但是,老爺爺用雙手摀住嘴巴,勉強自己的下巴不斷活動,最後終於吞了下去。然後,又再度將白飯、炸雞和雞蛋塞進嘴裡。 「喂,喂,戎崎同學。」 麻理子老師語帶沙啞。 「不覺得滿厲害的嗎?」 「是……是啊。」 「這樣吃不會突然暴斃嗎?」 「我也不知道,啊……」 「怎麼了?」 「我之前看過那個老爺爺,應該是在這裡和隨意燒店沒錯……」 啊~麻理子老師一瞬間發出慘叫。老爺爺似乎到了極限,只見他臉部漲紅,是真的、真的完全漲紅。他的表情因為痛苦而扭曲,手部頻頻顫動,筷子從指尖滑落,臀部也從椅子浮起…… 之後所發生的一切全都迅雷不及掩耳,快到甚至是事後才終於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才看到大嬸以驚人氣勢迅速從櫃檯衝出來,旋即便使出強勁力道,以手掌猛拍老爺爺背部。在那同時,哽在老爺爺喉嚨裡的炸雞塊咻地一聲,和假牙一齊飛出來。 然後,老爺爺就倒了下去。 之後聽麻理子老師說才知道,她當下還以為老爺爺一命嗚呼了。 我那時候也是這麼想的。 我和麻理子老師不知道什麼時候都已經起身,而且佇立於原地動也不動。 「呼,不要緊。」 但是,大嬸將手撫上老爺爺胸口後,這麼說: 「今年也是好端端地活著呢!」 「今年也是?」 這並非思考過後說出口的問句,只是像只鸚鵡重複人家說過的話語罷了。 大嬸點頭。 「唉,太好了、太好了。」 大嬸看起來非常開心。 此時,麻理子老師跟我說: 「喂,戎崎同學。」 「什麼事?」 「你看這個。」 那是一本手冊。 似乎是從老爺爺口袋裡掉出來的。 那是舊得不能再舊的老古董,皮革封面已經破破爛爛,原本的黑色也完全褪色,變成灰色。 麻理子老師凝視翻開的頁面。 我也湊近窺視。 一大堆感覺很奇怪的詞句密密麻麻地排列在頁面上,用的全都是些莫名其妙的漢字,看起來好像是古代人寫的。不僅第一人稱用「吾人」,還隨處可見「玉碎」、「報國」等用詞,這個老爺爺是右翼份子嗎? 唉,那還好(不,其實也不好啦),更大的問題是內容,該怎麼說呢,該說是誇大妄想,還是詭異呢,總之就是支離破碎。 說什麼要吃炸雞丼,報效國家? 什麼東西啊!? 麻理子老師的反應有夠老實,只見她以手捧頭一邊說: 「這……是個怪人吧!」 我點頭。 「好像是。」 這個老爺爺的腦子肯定接收到什麼奇怪的電波…… 我才在這麼想時,店裡的大嬸似乎很生氣地說: 「別說那些奇奇怪怪的話,這個人可是『神』喔!」 「神?」 「他每年都會來這裡一次,已經連續五十八年了。」 「所謂的『神』是……?」 完全不瞭解,怎麼可能有什麼神嘛! 「怎麼會有這種蠢事……」 正當我這麼呢喃時,手臂被麻理子老師抓住。 (不是啦,戎崎同學,不是那個意思啦!) (咦……那……?) (這位老爺爺好像的確是和普通人不一樣,大家有時候就會把這種人稱為『神』你想想嘛,那種人有時不是會稍微比我們天真無邪嗎?這樣懂嗎?) (大……大概吧。) 這麼說起來,之前看過這樣的電影。 好像是說有個住在一個小村莊的男人,那個男人是個瘋子,不但說話講不通,還會把農地弄得亂七八糟,破壞物品,不過卻深受村民愛護。像是祭典之類的場合中,還會為那個人設立祭壇,奉獻祭品。 麻理子老師所說的,大概就是類似的情況吧。 「這個人呢,叫做勇二郎先生,到戰前為止都一直住在伊勢。他哥哥不幸戰死,就是那種『神風特攻隊』的隊員。」 大嬸有些落寞地說: 「勇二郎先生從那之後就開始變得瘋瘋癲顛的,他之前和哥哥很親,所以打擊很大吧。他平常都很正常,可是只要一到這樣的季節,就會把至今所有事情全都忘掉,記憶也會回到昭和二十年(註:西元一九四五年)……十九歲那時候呢!啊呀,世古口先生……」 「啊,有趕上嗎?」 慢條斯理走進店裡來的,竟然是司的祖父。 「情況怎麼樣,香苗?」 「和往年一樣呢,勇二郎先生幾乎什麼事都不記得了,今年也是被炸雞塊給哽到了。」 「香苗,我看妳對於拍背這回事也已經駕輕就熟了吧!」 「完全是駕輕就熟了呢,然後,我剛剛也跟這些孩子說了勇二郎先生的事情。」 「喔,是嗎?阿勇的哥哥和我是同屆同學,叫做慎一,是那種成績好到可以進帝大的學生。一個城鎮好不容易才會出少數幾個能進帝大的人材,那也等於保證前途一片光明。畢竟確定可以入學的時候,市長還特地打電報來祝賀呢!」 司的祖父引以為傲地述說,不過聲音卻突然轉為低沉。 「但是,他後來竟然自願跑去從軍,簡直愚昧至極。唉,不過正因為是那種個性的人,才會自願跑去從軍吧。你們可別說出去喔,修造……啊,就是這家店的上一任店主,我、修造和慎一從小玩到大,還曾經一起追過這位香苗小姐的母親呢……」 「唉呀,過去曾有過這樣的事呀!」 大嬸很不好意思地笑了。 「嗯,都已經是陳年往事囉!」 司的祖父同樣豪爽地哈哈大笑。 「我說裕一,你知道戰爭嗎?」 雖然這世上現在還是有無數戰爭,可是即便是我這種笨蛋也知道司的祖父並不是指這個。 「唔,您是說太平洋戰爭嗎?」 「嗯,也曾有過那樣的時代,不過那些事情就算你們不知道也無所謂吧。來,那本手冊借我看看。」 「啊,是。」 麻理子老師感覺上有些慌亂地遞出手冊,司的祖父一接下就啪啦趴啦地開始翻閱,一邊發出「喔~」的聲音後,攤開一張夾在手冊最後一頁的破爛紙張。 「這是慎一的字跡。」 紙上寫的是和剛剛類似的文體,不過字跡卻不太一樣。 我和麻理子老師臉湊在一起,閱讀那篇文章。 「這是……遺書嗎?」 麻理子老師呢喃般地說。 司的祖父點點頭。 「當時,大家在出征前都會留下這種東西。」 麻理子老師一而再、再而三地數度眨眼。 「這樣啊……」 聲音末了轉為沙啞。 我讀完後,望向倒在那邊的老爺爺,雖然比不上司的祖父,體格也相當結實硬朗。但是,當他渾身無力倒在那裡的此時此刻,早已打回原形,變成和實際年齡相符合的樣子。不但整張臉皺巴巴,到處都是老人斑,手部關節簡直像是木根,雙手指尖也都有些變形。一定是長年在類似工廠的地方工作吧,我有個當機械工人的叔父也有這樣的手。 那封遺書還夾著一張照片。 照片中是位穿軍服的青年。 那個年輕人,五十年前駕著小飛機衝撞敵艦的年輕人,滿臉稚氣地笑著。 (真是敗給他了……) 我望著髒污的造型人偶氣球,這麼想。 8 天橋下的列車發出喀當喀當聲響,一邊往前駛去,傍晚的空氣混合著油臭以及塵埃的氣味。即便夕陽西沉,天空還是藍藍的,只剩東邊天空稍微有些發白。白天炙人的炎熱仍留存於空氣以及大地中,那樣的熱氣讓人頻頻冒汗。 「戰爭啊——」 近在身旁的麻理子老師呢喃般地說: 「戎崎同學,你覺得有真實感嗎?」 我整張臉靠在扶手上直接搖頭。 「那種事情,哪會有什麼真實感。」 鐵製扶手整天曝曬在太陽之下,靠在上頭的下巴因此覺得有點燙。 麻理子老師再度呢喃般地說: 「還真的沒有呢!」 「真的沒有。」 「可是,以前的人就是懷著那種想法去打戰的。總覺得好像很厲害,又好像很蠢。」 這話說得一點都沒錯。像那樣子自尋死路,雖然厲害卻也很蠢。的確,為了什麼去以身相殉的行為或許很美,不過正因此也同時存在滑稽的一面。或許,那種事情根本就是無可奈何的吧。 我試著回想那封執拗、美麗同時滑稽的遺書。 炎熱暑氣與日俱增,雙親大人別來無恙?數度接獲來信卻未能回信,實在抱歉。如今總算能夠回信說明,實因本隊已決定出擊,在反覆密集訓練的情況下無法收取來信。慎一方才一口氣讀完在此期間累積之來信,如今才得以提筆回信。不過,這也成為慎一的最後一封信,不久後將于靖國迎接二十歲的夏天,因為自己將以光榮之特攻隊身份出擊。 父親大人,慎一將遵從囑咐為君為國鞠躬盡瘁,敬請為此感到欣喜。母親大人,慎一已遵從囑咐,向來敬賭博、酒類以及女色而遠之。酒類的話,方才長官大人讓慎一喝過,其實也不是多好喝。是否要多喝一點,才能領略個中美味呢?至於賭博以及女色,似乎此生已經無緣一窺究竟了。勇二郎,請牢記我們一起捕抓甲蟲的往事。 敵人已經逼近眼前,自己若不投身戰役,不論國家、父親、母親還有勇二郎也將一併毀滅,此身若能代為一死,心中了無遺憾。慎一胸懷見敵必殺之精神,必定撞沉敵方空母。 明年春天,靖國將綻放無數櫻花,於綻放之櫻花中,有一朵便是本人慎一。若逢櫻花綻放之際,即便勞煩也盼務必前來靖國,慎一孤身一人深感寂寥,只求得見父親大人及母親大人慈顏。 永別了,父親大人。 永別了,母親大人。 永別了,勇二郎。 要做個好孩子,承歡父親大人及母親大人膝下。 昭和二十年七月十四日慎一 真是敗給他了。 叫人怎麼辦才好呢? 不能把他當作笑話,也無法因此覺得感動。不對,乾脆大笑出聲或許還比較好吧。 不過,果然遺是有人覺得感動。 「唉,不過,我會加油的喔。」 麻理子老師沒頭沒腦地如此宣言。 「嗯,我會加油的。」 「加油是……是指當老師那回事嗎?」 「看過剛剛那封遺書後,就開始覺得這樣下去真的不行。」 哇,不愧是熱血的麻理子老師…… 我的話,該怎麼說,就不那麼覺得。而是更為複雜,或者該說是微妙的情緒,也許比較接近迷惑吧。 我很明白有人會產生像麻理子老師一樣的想法。 可以理解。 不過,總有種和那想法不同的感覺,可是我也搞不清楚到底是哪裡或怎樣的不同,也無法以言語形容就是了。說不定是因為早已失去純真的現代年輕人……也就是我,正竭盡所能地想要逃離各種事情吧。 總之,我並不像麻理子老師一樣那麼想。 ……正當我滿腦子想著這些時;! 「喂,這算是種廉價的憂傷嗎?」 聽到麻理子老師這麼問,嚇了我一跳。 「即使是,也沒什麼不好的。」 「是嗎?」 「或許吧,只要可以因此產生拚勁,怎麼樣都好吧!」 我說出這番最為適當的答案,麻理子老師還是很開心地笑了。 「說得也是。謝謝你,戎崎同學。」 麻理子老師的臉龐沐浴在夕陽的光輝中,閃耀著紅色的光芒,看著麻理子老師那樣的神情,也開始覺得或許就這樣也好。是的,只要可以因此產生拚勁,怎麼樣都好吧…… 那時候,我們眼前飛過一隻色彩模糊的蜻蜓,我們持續凝望那隻蜻蜓,蜻蜓彷彿失去可以去的地方,有那麼好一會兒就在我們身邊一圈圈地飛翔。 「就快到秋天了耶。」 聽我一呢喃。 「對啊。」 麻理子老師點頭。 「夏天結束了呢。」 才看到蜻蜓流暢地劃過天空,不久後便朝斜陽的方向飛去,那滲著紅光的身影,看來隱約像架飛機。像架只儲存單程燃油,始終漫無目的飛翔的飛機,同時也有點像掉落在地面的蟬。 「戎崎同學,你有夢嗎?」 麻理子老師刻意作弄似地,同時信心十足地問。 「我想交個女朋友。」 我苦笑著回答,一半玩笑,一半認真。不,是六成認真……大概是七成吧。 麻理子老師非常一本正經地問我: 「你有喜歡的女生囉?」 「……不是啦,沒有。」 「那是有目標囉?像是有可能當自己女朋友的女生之類的?」 「……不是啦,也沒有。」 麻理子老師的雙眼瞇得好,細,簡直像司的眼睛一樣。 「總覺得有點不純潔耶。」 「有什麼關係嘛,不純潔就不純潔。」 反正十七歲的少年就像是每天把不純潔穿在身上到處走一樣。 「最好是可愛的女生,要那種可愛到不行的。」 「個性呢?」 「只要長得可愛,不管什麼個性都可以原諒。」 「任性得不得了也行?」 「當然。」 「現在是這麼說,如果真讓你碰到,搞不好會後悔喔!」 「不會,我還是會原諒她,如果可愛的話。」 「戎崎同學,你果然很不純潔耶!」 麻理子老師說著,可愛的雙頰又鼓了起來。 還真是個熱血沸騰的人呢。 說我不純潔? 誰管妳啊。 對吧? 來盡情談場快樂的戀愛吧,手牽著手在城鎮中散步吧,然後也來接吻或什麼的吧。 我暗地裡,不純潔地想著這些事。 在蜻蜓遨翔的天空之下…… 第八卷 市立若葉醫院淫書騷動始末記 市立若葉醫院事務局極機密數據三十八號 淫書騷動始末記 嚴禁攜出嚴禁閱覽 曾撼動市立若葉醫院之大事件的經過始末記錄於此。此事件原本理應埋藏於若葉醫院的黑暗歷史之中,然而為了在悠遠歷史洪流緩緩流過後,幫助後世更加賢明之眾人進一步深思,並作為歷史之反省,特此提筆,流傳後世。此外,本文件將以事務局文件櫃保管,嚴格且慎重秘密藏於機密文件用小型保險箱中,禁止攜出以及閱覽。 ﹡ 那一天,多田吉藏一如往常地熱情又充滿活力。年齡七十三,身體雖然已經完全衰老,內心卻保持在十多歲的青春年華。 「啊~啊啊啊啊!多田先生,你摸我屁股!」 正因為如此,年輕護士的慘叫聲——今天依舊——響徹醫院內部。 呵、呵、呵,多田吉藏笑了。 「啊呀,真是過意不去啊,小春菜。人只要一上了年紀,妳看,手有時候就會不由自主地自己動起來呢!都是風濕這個毛病害的。真的不是故意的,實在過意不去呀!」 「啊,那就沒辦法了。風濕,會痛嗎?」 吉岡春菜,二十一歲,是剛取得護士執照,到這裡上班的菜鳥。對於醫院到底是什麼樣的地方,病人到底有多任性,全都還一無所知。她的心靈潔白澄澈,雙眼燃燒著理想的火光,當然也想像不到眼前的老人根本就是精心瞄準後,才伸出鹹豬手襲臀。 「好痛喔!」 多田吉藏十分刻意地咕噥著。 「如果有人能幫我揉揉,就可以好過一點囉!」 「我來幫你揉。」 「不用、不用,小春菜也很忙吧!」 「我來幫你揉吧,來,這邊怎麼樣?」 「喔,爽啊……不、不、不,是疼痛慢慢消失了呢!」 還是年輕美眉好,如果是像谷崎亞希子那種中堅階層,輕則敷衍了事,嚴重時還會猛然從頭上拍過來。唉,不過那樣也有那樣的樂趣就是了。 「多田先生,你要長命百歲喔!」 這話還真值得讚揚啊!多田吉藏似乎很滿足地笑了。 「是啊,如果能再幫我多揉一下子,就可以長命百歲囉!」 「我來幫你按按肩膀吧?」 「好啊,那也好。」 年輕女孩的手溫柔地為自己按摩肩部,極樂世界、至高幸福,所謂的人間天堂就是指這個吧。多田吉藏陶醉地閉上雙眼,一邊想,還不能死呢,人啊,一旦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因為所謂的「極樂世界」就在這個人世間。 「喔,那裡好舒服喔!」 「這裡嗎?」 「唔,天堂啊。」 ﹡ 隔壁病房居住著一個姓多田的老爺爺,說他是「居住」還真是名副其實,畢竟聽說已經在醫院待了快十年。所以與其說「住院」,不如用「居住」這樣的表現比較貼切。那間病房的房門如今正開著,從走廊上可以看到多田先生坐在床上的身影,多田先生背後站著一位年輕護士,正溫柔地為他按摩衰老的背部。看到這樣無我奉獻的女孩身影,其它人可能會覺得感動萬分,但是對我而言卻有不一樣的解讀。 「又來這一套。」 我站在走廊上這麼呢喃。 「多田先生,你還真厲害。」 半是愕然,半是感佩……啊,可能還有一點點羨慕吧。我沒辦法做到像他那樣,真厲害。 「嗯,怎麼啦?」 背後傳來這樣的聲音。一回頭,亞希子小姐就站在那裡。 她是個外表看起來十分盛氣凌人的護士,實際上也很盛氣凌人,或許該說是恐怖得要命。之前被她逮到偷溜出醫院的時候,不僅被罰跪在寒冷走廊上一個小時,腦袋瓜子還被拖鞋(鞋底)啪唏啪唏地打了大概二十下。 唉,不過不是壞人就是了。有時候也對我很好呢。 「妳看,那個。」 我說著,指向多田先生。 亞希子小姐的聲音轉為低沉: 「又來這一套,色老頭。」 「每次只要有年輕護士進來,多田先生就一定會使出這一招耶!」 「受不了,還真有他的。每次這樣搞,都不會膩的喔!」 「大概不會膩吧!」 「春菜還是個菜鳥,所以才會被騙,以為多田先生是個正經的老爺爺。受不了耶,真是的。」 亞希子小姐搔著頭,迅速走進多田先生的病房。 「喂,色老頭。」 那個……亞希子小姐,那雖然是再正確不過的稱呼,但是一位護士竟然叫患者「色老頭」應該不妥吧…… 但是,多田先生似乎一點都不在意這些,反而很開朗地笑了。 「喔,亞希子親親呀!」 只是或許,我覺得多田先生是喜歡亞希子小姐的,不是啦,當然不是傾慕、愛情的那種「喜歡」,感覺上就像是投緣吧。他只要一看到亞希子小姐,總會真的像是很開心地顯露笑容嘛。 「老頭子,不要每次都給我搞這種鬧劇啦!」 「妳這是在說什麼呢?」 「呋,還裝傻。」 「老頭子我都不知道妳在說什麼呢!」 兩人之間像這樣一而再、再而三重複上演的戲碼,說讓人會心一笑嘛,倒也有那種感覺……不過,我看根本就沒這種事吧。 「學姊,怎麼了?」 菜鳥護士不可思議地問。 亞希子皺著一張臉說: 「我跟妳說,春菜,妳對住院患者好是沒問題啦,嗯,我還希望妳別忘記這樣的心情呢。可是,這世上就是有些不三不四的人,例如說會裝病的色老頭、老是偷摸人家屁股的色老頭、或是暗地私藏的A書堆積如山的色老頭……」 「妳……妳這是在胡說些什麼呢,亞希子親親。」 就連多田先生也開始慌了手腳。 亞希子小姐的雙眼此時閃耀出光輝。 「春菜,妳看這個!這就是大人的污穢喔!」 亞希子一邊大叫,隨即從床底下拖出紙箱。 從我所站之處,也能清楚看見塞在裡頭的東西,那是大量的,簡直就是滿溢而出的A書。放在最上面的那一本是構圖「強烈」的洋書,金發大姊姊擺出不堪入目的姿態。喔,好猛啊,但是更猛的不僅如此。亞希子小姐又陸續拖出好幾個紙箱,不論哪一個紙箱部塞滿A書,數量到底有多少呢?我不自覺地伸長脖子,定神凝視書籍封面,那就是傳說中的多田收藏啊。太猛了,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到底有多少本呀?我看不止一、兩百本吧,一千本?兩千本?不,更多吧。 插圖104 菜鳥護士發出慘叫聲。 「啊啊啊啊!多田先生……多田先生太骯髒了!」 然後,狂奔逃離。 多田先生對著她的背影伸出手。 「啊啊啊,小春菜呀……我的小妖精……」 亞希子小姐露出稍顯驚愕的神情。 「不愧是出身女校,免疫力完全是零嘛。」 「春菜小姐是出身女校的喔?」 唔,我其實根本就不想問這些事,只是假裝跟亞希子小姐攀談,藉機進入病房罷了。走近一看,多田收藏還真是壯觀,虧他能收集到這麼多。 哇,太猛了。說真的好掹喔。 不知道可不可以把其中的一、兩本帶走…… 不經意抬頭,視線與亞希子小姐對上,她以細到不能再細的雙眼看著我。哇,一邊咂舌。 「喂,色小鬼!誰說可以進來的啊?給我出去!」 「啊!妳也不用踢人嘛!好痛、好痛、好痛!」 「給我出去!受不了耶,所以說男人全都是這副德行!」 「拜託不要踢我啦!」 即便我如此大喊,最後還是被踹出病房。 嗚,好想再多看一眼喔,多田收藏…… ﹡ 這是理所當然的一天,一再重複上演的日常生活。不論是老人偷摸菜鳥護士的屁股、前太妹護士踹倒少年,或是少年大呼小叫,那些事情本身都只是平凡的現實。來臨、過去,然後再度來臨……那些毫無終點的重複正是所謂的日常生活吧。但是,大規模的戰亂、混亂,抑或是渾沌,也大多源自於平凡的現實。一發槍聲,有時就能夠奪走數百萬人的生命。,蝴蝶振翅,有時就能夠成為巨大颱風的起源。,男孩小小的勇氣,有時就能夠徹底改變一個女孩的人生。幸運與不幸、光與影、希望與絕望,決定兩者的分界其實僅在些微之差。總之——這隨處可見的日常生活的一幕,正是不久後嚴重撼動市立若葉醫院的淫書騷動的開端。 ﹡ 「院長,我要辭職!」 菜鳥護士春菜衝進院長室。 「我不想再和那麼淫穢的患者打交道!」 含淚泣訴的聲音甚至帶有幾分悲壯。 「淫穢?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出聲應答的院長,名字叫做東條鋼藏,三重縣醫學界權威。其父為戰時的軍醫總監海軍省醫務局長,換言之是位晉陞至軍醫最高位的人物,個性嚴格公正、光明正大、泰然磊落、思慮澄澈、百病不侵……據說直到九十五歲辭世前一天都還持續為患者看病的明治男兒。附帶一提,其父綽號「棒一根」,果真就彷彿是個背後插了一根硬梆梆棒子似的人物。鋼藏完全遺傳其父性格,不論是在醫學界抑或是醫院內,都被視為徹頭徹尾的耿直死硬派。 春菜一五一十地告知鋼藏自己親眼所見,親身經歷,說著說著大概是情緒益發激動,雙眸甚至浮現閃耀淚光。她激動的聲音確實傳進鋼藏耳朵深處,震撼鼓膜。 「原來如此。」 鋼藏靜靜頷首。 「這樣下去不行。」 「是的,神聖的醫院將會徹底被污染!不,是已經受到污染了!」 「我的醫院正遭受污染。」 如此低喃的鋼藏,鏡片進射出光芒。 ﹡ 「叫我扔掉嗎?」 多田吉藏問。 是的,年輕醫師點頭。 「這是院長的意思,那個……院長的判斷是你的收藏就風紀上而言不妥,那個……也就是,他請你把東西扔掉。」 「到底是為什麼啊?」 多田吉藏的病房中瀰漫著令人窒息的沉重氣氛,多田吉藏這個人一路漫長艱辛的人生畢竟不是白活的,區區小事根本無法讓他動搖,動搖的反倒是年齡就像是他孫子輩的年輕醫師。 「所以說,要拜託你把東西扔掉。」 「我不要。」 「可是,院長他……」 「老頭子我說不要就是不要。」 「不是啦,就跟你說……」 「老頭子我說過不要了。」 對於醫師而言,院長就是絕對的支配者。不論是自己的未來、往後的晉陞,有時候甚至連婚姻大事都掌握在院長手中。醫學界本來就定個徹頭徹尾的縱向社會,這些人心裡壓根兒沒有一絲一毫反抗上頭的意思。然而,說到底這都只是適用於醫師身上的邏輯,對於身為一名住院患者的多田吉藏而言,一點關係都沒有。 「總之,請你扔掉就是了。」 懼於院長權威的年輕醫師,為了掩飾自己那樣的畏懼,刻意以強硬口吻說: 「你如果不主動扔掉,我們就會代為處理。」 他往前踏出一步,那一步必然為病房帶來緊張,但是多田老人仍舊不為所動。他只是沉默不語,而那樣的沉默明確宣示本身否定的意志,同時凝視年輕醫師。 正當那個時候,第三者的聲音響起,撼動病房內充滿緊張感的氣氛。 「給我等一下,你,可是在理解何謂『人權』的情況下,說出剛剛那番話來的?」 該怎麼說呢,那番話說得鏗鏘有力,不論是用字遣詞或是聲音,感覺上都特別有棱有角。 「啊,小林先生。」 年輕醫師嚇了一跳,這麼呢喃。站在他面前的是個穿著老土條紋的兩截式睡衣的壯年男性,雖然是在住院中,頭髮卻整整齊齊地梳成三七分線,藏在銀框眼鏡後頭的雙眼進射出銳利光芒。這人的名字叫做小林喜多二,是住在多田吉藏隔壁病房的糖尿病患者。 「什……什麼啊?」 面對突然現身的第三者,醫師顯得有些膽怯。 趁對方心生動搖之際,小林毫不留情地追擊。 「你聽好了,那些東西再怎麼說都是個人私有物品,此外任何權力對於那樣的興趣都無權置喙。不然的話,那就是檢查、是壓制。自由與和平正是受到現行和平憲法明令保障的權利,你,去唸唸憲法前言,如果你瞭解那部分所闡述的思想,不論如何都不會說出那些話才對。我們堅決拒絕你們的要求,不,是脅迫。」 他那迅速且滔滔不絕的語調逐漸激動起來。 年輕醫師無法承受壓力,不自覺地後退。 「什麼脅迫……有那麼誇張嗎……:?」 自己也只是來轉達院長的命令而已呀。 但是,小林仍毫不留情地繼續說: 「這不是誇張,你自己應該認清事實,醫院當局,也就是權威所提出的要求,常常都是一種脅迫。好了,滾回去,給我滾回去。滾,回,去!滾,回,去!滾,回,去!現在就要大聲說出我們的心聲!滾,回,去!滾,回,去!滾,回,去!」 呼喊口號的聲音響徹病房。 ﹡ 這實在是歷史的不幸。院長東條鋼藏對於軍醫父親的尊敬、憧憬、懷念之情不斷加深的結果,開始將戰時體制化的日本視為某種理想國。他愛讀的書籍是宮本武藏所著《五輪書》(註:宮本晚年所著兵法書,亦論及人生哲學,時至今日仍深受現代讀者歡迎)。定期訂閱的雜誌中當然包括軍事雜誌《丸》、《航空迷》,《歷史群像》出太平洋戰爭特集時也一定購買。自家書房中,以二戰零式戰機為首,其它諸如九六式艦上戰鬥機、九六式艦上攻擊機、九七式艦上攻擊機、九九式艦上轟炸機,還有烈風、天山、流星等二戰期間軍機的三十分之一縮小模型,全都展開雄壯雙翼陳列於架上。他對於言論發表的慾望同樣極度旺盛,屢屢寫下「應對國家懷抱崇敬之心」的相關文章,投稿評論性雜誌或報紙。另一方面,小林喜多二目前雖擔任補習班講師,約三十年前在大學卻位居全共鬥(註:一九六八年,日本東京大學以及日本大學因校務資金流向不明以及不當處罰學生等問題引發學生抗議,最後演變成反政府、反體制的全國性大規模學潮。當時校園中的學運組織稱為「全學共鬥會議」簡稱「全共鬥」,期間又以一九六九年抗議學生佔據東大安田講堂,與警視廳派出的鎮暴機動隊對峙的「東大安田講堂事件」或稱「東大安田講堂攻防戰」最具代表性)議長之位,他從早到晚總是沉迷閱讀馬克斯,對於列寧則是又愛又恨。順道一提,他喜歡的詞句包括「總括檢討」以及「這反有理」,在安田講堂與機動部隊的那場決戰中,他是撐到最後遺留在講堂,持續對著機動部隊揮舞木材的真正鬥士。他將木材一邊揮上揮下,所發出的「放馬過來!放馬過來!」的叫聲,就連日後轉向成為保守黨政治人物的齊藤某某,都在》我青春歲月的全共鬥——那段錯誤的一切過往(勇春社一九九七年出版)》一書中,如此描述:「手持木材的小林就像是鬼,那發自靈魂深處的呼喊,即便在事隔二十多年後的今時今日,仍迴蕩於我的耳中,簡直像在苛責我的變節一般。有時,甚至在熟睡的夜裡,都會被那駭人的聲音驚醒。」 水和油、光和影、右和左,對立排斥之物總是莫名地相互牽引,並引發更強烈的對立排斥。 這是歷史的不幸,同時也是必然之理。 ﹡ 「我們~堅決抗議~醫院當局的~不當介入~我們徹底要求~醫院立刻撤回那種要求~同時道歉~」 透過擴音器放大的聲音響徹醫院。 我愕然佇立原地。 我也不知道現在到底是怎樣,總之一醒來就發現我病房正前方出現一道以床鋪、點滴架和輪椅等素材所搭起的路障,而且路障上還掛著寫有「堅決對抗」、「粉碎」、「人民站起來吧」等字樣的旗幟。紅布加上白字,光看就覺得刺眼,而且那些有棱有角的字體顯眼是顯眼,卻很難讀,旗幟倒是立即映入眼簾,可是如果不仔細看還真搞不懂上頭寫些什麼。 拿著擴音器的正是住在隔壁的隔壁病房的小林先生。 小林先生莫名其妙地戴著一頂白色頭盔,頭盔上和旗幟一樣以有棱有角的字體寫著「貫徹鬥爭!」臉上還莫名其妙地罩著一條類似毛巾的東西。唉,就算特地做那種事,還是能一眼看出那人就是小林先生,還有小林先生身上穿的是破舊不堪的兩截式睡衣。 院方相關人員驚愕地佇立於那道路障前。 「我們,有權戰鬥,也有權捍衛,醫院當局竟漠視那樣的權力,實在應該好好反省,」 唉,吵死人了……怎麼會鬧成這樣啊…… 此時,小林先生注意到我。 「喔,戎崎,早安。」 語氣頓時轉為悠閒和緩。 我一頭霧水試著問: 「請問,您這是在做什麼呢?」 「鬥爭,鬥爭啊。」 「斗……鬥爭?」 「戎崎呀,我們不鬥爭是不行的,否則政府那種東西沒多久就會開始壓榨我們這些人民。你明白嗎,戎崎,毛主席不是也說過嗎?造反有理啊。那句話的意思就是說,反抗是有理由的。」 「喔。」 「今後肩負日本未來的就是你們這些年輕世代,請你務必一起加入我們的戰線。」 他說的「戰線」到底是什麼東東啊?是指這道路障嗎? 「請問……」 「嗯?」 「我想去上廁所,可以跨越路障嗎?」 「那可不行,這麼一來不就失去『封鎖』的意義了嗎?」 「可……可是!都快尿出來了耶!」 畢竟我才剛睡醒,一再累積的東西真的就快漏出來了。啊,話說回來,這路障是要怎麼過啊,哇,堆得還真是天衣無縫、滴水不漏。看那些桌子、點滴架之類的全都緊密交疊,只是推一下是絕對不會倒的,簡直就像是拼圖。 「真……真的快尿出來了啦!」 在我大叫的同時,其它某人也大叫: 「這位先生,請立刻停止這種荒唐的行為!聽好了,你是住院病患!住院病患只要聽從我們的指示就好!快把那些污穢的書籍交出來,乖乖回到床上去!區區一個住院病患,竟然敢……」 咦,那個人不是院長嗎?話說回來,聲音好宏亮喔,簡直都能搖撼整間醫院了。 或許是因為越講越激動,院長的詞句越來越盛氣凌人,簡直像是只把患者當成沒用的小蟲一般。就連凡事無所謂的我也開始覺得火大,院長的確是很了不起沒錯,可是也沒那麼了不起吧。人家不是常說「醫者仁心」嗎,從那些詞句中完全感受不到半點兒「仁心」的不只是我,在場所有人一邊聽:心中焦躁也逐漸升高。 大概也覺得這樣下去不妙吧,一旁的年輕醫師終於出言制止: 「院……院長,您說得太過火了!」 可是,唉,為時已晚。 不只是我,聽到騷動聚集過來的所有患者全都滿臉怒容地瞪視院長。 那種話聽了怎麼會覺得舒服嘛,什麼區區住院患者啦,只要乖乖聽醫師的話就好啦,這擺明就是完全不把患者放在眼裡。是覺得身為醫師的自己很了不起,患者根本就是矮自己一截囉? 「他說什麼把污穢的書籍扔掉,那是怎麼一回事?」 在一片尷尬的沉默之中,一名住院患者問小林先生,因為對方在路障另一邊,所以感覺上像在大聲吼叫。 「他們要求把多田先生的收藏處理掉呢!」 他也沒有扯著嗓門說話,不過畢竟使用擴音器,那句話頓時響徹院內。 就在那時候,莫名地感到整間醫院似乎為之撼動。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了。 事實上,近處的男性患者全都為之動搖,一時之間還慌了手腳,甚至還有大概三個人聞百張大嘴巴,完全合不起來。 不久後,四處開始傳出竊竊私語。 「騙人的吧……竟然要把多田先生的收藏扔掉……」 「怎麼這樣啊……那明明就是我們的希望寄託呀……」 「根本就是亂來……」 「醫院是打算殺了我們嗎……」 聲音逐漸高漲。 「什麼嘛,這要怎麼說啊……」 「壓迫……」 「沒錯,這就是壓迫……」 「是壓迫……太過分了……」 「啊……這是言論壓迫……」 ﹡ 所謂的醫院是個無聊到爆的地方。在那樣的地方中,男性住院患者視為心靈慰藉、綠洲、樂園、未竟夢想一般憧憬的正是多田收藏,那是光輝璀璨的傳說。將多田收藏當作廢棄物處理掉,換言之等同於抹殺他們的娛樂自由思想信條,不論任何人都對於院方的暴政感到怒火中燒。 ﹡ 週遭四處的聲音同時高漲。 「戰鬥吧!」 「讓我們共同捍衛多田收藏!」 「沒錯!戰鬥吧!」 其中有些出自本身的覺醒,有些則不然。 「一同捍衛我們的自由!」 「怎麼可以把我們的夢想就這麼拱手交出去!」 「放手一搏才是武士!」 「喔~!」 「一同捍衛吧!戰鬥吧!」 所謂的男人,是一種很容易熱血沸騰的生物。小時候互相爭奪公園攀爬架,長大一點爭奪社團主導權,再長大一點就爭奪公司霸權,像這樣不斷重複血債血償的鬥爭。只要有三個男人,就會形成派系,那個按鈕也會隨之被按下,使勁確實地按下。 長久以來曾在無數鬥爭中打滾的小林不可能錯過這樣的徵兆,只見他把擴音器就定位,以緩慢卻出自丹田的聲音說: 「滾~回~去!滾~回~去!滾~回~去!」 那聲音彷彿催眠術,吸收那群已然氣瘋的男人發自靈魂的叫聲。 「滾~回~去!」 「滾~回~去!」 「滾~回~去!」 「滾~回~去!」 「滾~回~去!」 「滾~回~去!」 「滾~回~去!」 「滾~回~去!」 「滾~回~去!」 男人們持續大叫,雙眼佈滿血絲,高舉拳頭,瞪視院長,持續大叫。 ﹡ 眼前情勢莫名其妙地逐步發展,不知不覺中每個患者已經團結一心,叫嚷聲簡直像漩渦一般充塞醫院,就連隔壁醫院大樓也能聽到聲音。 但是我,此時卻泫然欲泣地呢喃: 「那……那個,廁所……要尿出來了……」 怎樣都好,總之拜託讓我去上廁所吧。 只見小林先生微微一笑,然後遞出某種東西。 「就用這個吧!」 那是尿壺。 啊?真的假的? ﹡ 鬥爭之幕就此揭開。四處飛散的煽惑傳單,連續二十四小時響徹醫院的煽惑演說,在各重要關卡築起的路障,鬥爭、決然、聯合、貫徹、糾彈……那樣的詞彙充斥院中,當然也少不了激烈的戰鬥,但是因此也產生一種不可思議的心手相連之感,緊緊包圍所有男人。大家在路障中手持木材,懷抱著滿溢的熱切信念,與同伴討論何謂正義與真實,重新找回在鬱悶社會中忘卻的生存價值。他們大鳴大放,身軀因此大為顫抖,同時也獲得大大的滿足。那裡甚至是某種理想國,他們以多田收藏為核心價值,緊密連結。 但是,院方不久後也展開反擊。與互相暢談夢想的鬥士不同,權力當局改採用的是極度現實的手段。許多老年患者都非常喜愛甜食,於是院方開始針對該族群大量投入像赤福或七越甜包這類豆沙製品。 也就是實彈攻擊。 ﹡ 吉村老人已經做好奮戰到底的心理準備。他本身其實並不在乎什麼多田收藏……唔,可惜當然是可惜啦……不過,他反倒是因為聽到院長那番失禮至極的發言,憤慨之下才會加入戰線。 那個吉村老人為了內急而離開路障,指導階層那些人雖然通令內急時就用目前保有的簡易廁所(尿壺&水桶),但是老朽的身軀中已不再存有那樣的狂熱,所以也只有在內急的時候,會到路障外頭去。 「請問,吉村先生,您的身體覺得怎麼樣呢?」 當他上完廁所走出去時,被護士叫住。 「啊,勉強過得去啦!」 此時,他還有點警戒,再怎麼說護士也是拿醫院薪水的人。 但是,看她定神凝視自己的雙眸,似乎真心在為自己擔心,就在那一瞬間,吉村老人稍微卸下心防。啊,自己怎麼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竟然懷疑這種天真無邪的女孩,心靈可是會越來越寂寥的,人類還真是狹隘,儘管活到這把年紀,卻始終無法頓悟。 吉村老人呼呼笑出聲,同時說: 「真是過意不去呀,給你們添麻煩了。」 「不會。」 她的臉龐浮現陰霾。 「畢竟吉村先生是懷抱信念,投入這樣的事情的。」 「也說不上什麼『信念』那麼誇張啦!」 「先別說這個了,要吃點赤福嗎?」 「可以嗎?」 他說這話時有點快,因為在飲食限制之下,醫師都告誡他別吃甜食。即便進入路障,他也都乖乖遵照指示,現在卻聽到護士這麼說: 「可以啊,吉村先生您也夠辛苦了。」 「真是過意不去呀!」 吉村老人貪婪地吃著對方遞出的赤福,他在此刻形同墜入圈套。五分鐘後,他便接受護士的勸說,承諾離開路障。 ﹡ 這就是院方毫無夢想、理想、主義或主張,僅止於算計現實與效果的精彩作戰,所謂的武器,也就是美色與食慾。光憑這招,首先就有三名鬥士脫離戰線,而院方還準備繼續加強攻勢。 ﹡ 在院長室中有兩個男人,一位當然是院長鋼藏,還有一位是擔任他參謀的年輕醫師。 「院長,讓我們祭出王牌吧!」 年輕醫師說。 那句話洋溢著能幹菁英的過度自負與傲慢,簡直像是指揮大東亞戰爭的大本營參謀一般。 鋼藏脖子一歪——最近逐漸發福,脖子都已經慢慢不見了。 「王牌?」 「是的,朔日麻糬已經到手了。」 ﹡ 赤福本店每月只賣一次的朔日麻糬,由於數量極為稀少,就連伊勢居民也都鮮少有機會吃到。過去是僅在八月才會推出的商品,後來在居民的熱烈要求之下,才變成在每月一日,也就是朔日販賣一定數量的當季日式點心,是種甚至幾天前就要到場排隊的超紅商品,也是終極兵器。 ﹡ 「冢田先生~要不要吃朔日麻糬呀?」 護士甜滋滋的聲音,誘惑敵方要不要吃甜滋滋的東西。 「好了,別再窩在那種地方了嘛!」 對於內心開始動搖的鬥士而言,那聽來彷彿是仙女的誘惑。 「很好吃的呦,朔日麻糬。」 的確是很好吃吧,很難得吧,很想吃吧。 於是又有三人敗下陣來。 ﹡ 「唔,就連滝川也被瓦解了嗎?」 小林先生雙臂抱在胸前咕噥,表情頗為認真,雖然那張臉已經完全是中年阿伯疲乏的臉龐,雙眼的光輝卻宛如年輕小夥子。 「果然,倉促成軍的鬥士實在軟弱,你有什麼點子呢?書記。」 「咦?我嗎?」 聽他好像是在對我說話,讓我嚇了一跳。 什麼?書記? 小林先生簡直像說教似地對我說: 「像你這樣的年輕人不當書記怎麼成呢?」 「喔,那書記是要記些什麼呢?」 我這麼一問,小林先生傷腦筋地笑了。 「戎崎,你還是不懂耶。所謂的書記呢,嗯,簡單來說就是一個職稱,代表一個組織裡的第二把交椅喔。」 「咦咦!」 為……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 我也只是提供病房……不對,根本就是被強行佔用病房而已,我會像這樣和小林先生在一起,純粹只是因為這裡是我的病房呀。 「你可得好好輔佐我才行。」 輔佐?輔佐什麼東西啊? 「話說回來,情況實在嚴峻。事到如今,我說書記同志啊!」 「什麼書記同志……那也是在叫我嗎?」 小林先生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自顧自地繼續說下去: 「現在也只能用那一招了。」 「哪一招啊?」 我不自覺地反射性詢問。 小林先生的眼鏡頓時射出銳利的光芒。 「公開部分多田收藏。」 ﹡ 在市立若葉醫院中,多田收藏簡直就是真正的傳說,在多田先生長期住院期間不斷收集的結果,已經超過數千本,而且持續增殖中。其中還包含許多如今很難拿到手的稀有書籍、禁止出版書籍,論其規模、密度以及涵蓋領域之廣泛,多田收藏都是無人能出其左右,甚至已經獲得某種神格性。只要一聽到多田收藏這樣的名號,男性住院患者任誰都會感到妄想無限膨脹、性慾頓時爆發。那樣的多田收藏即將被公開,此舉勢必撼動居住於此神地之上的熱血男兒心靈。 ﹡ 「你聽說了嗎?」 在已經離開路障,或正想離開路障的人們之間,那個傳言瞬間蔓延,話語像彈跳似地從右至左,交錯飛散。 「喔,喔,聽說了。」 「一千本……不,聽說有兩千本耶。」 「兩千……」 「以前說過的那本也有耶,就是現在已經當演員的那個女孩子的……」 「真的假的!我都是聽人家說的,真的有啊!」 「好像有耶,因為有人真的親眼看過啊。」 「哇,真的好想看看。」 「聽說看得到耶。」 「真的嗎?」 「好……好想看!」 「我也是!」 「我也是!」 「老頭子我也是!」 在被放置在極致的狀態下,驅使人們採取行動的正是性慾,那才是真正活著,那才是真正燃燒靈魂。亙古以來,多少詩人、武人因為那樣的性慾而喪失生命,他們認為那才是自己的真心渴盼,為此持續戰鬥。即便是在邁入二十一世紀的今日,極東島國上的地方都市中,人們果然還是一樣為此燃燒靈魂。 「現在已經不是吃什麼麻糬的時候了!」 「沒錯、沒錯!」 「回去吧,回到路障內!」 「回去捍衛我們的自由!」 ﹡ 驅使人們行動的力量到底是什麼?雖然人們在食、衣、住等方面被滿足時就會萌生幸福感,但是所謂「生命的本質」是將本身生命,與下一代生生不息地代代連結。根據科學家理查德。道金斯的說法,所謂的生物原本只是自私的基因用來讓自己增殖的承載物罷了。換句話說,繁衍後代才是生物存在的理由,也就是法文所說的了「raisondetre」,沒人能夠抵擋那樣的衝動也是必然之理。在此必須特別一提的就是,至今打定主意作壁上觀的青年住院患者,也隨著多田收藏的公開陸續加入戰線。雖說是住院患者,不過年輕力壯小夥子的體力及精力,對於鬥爭戰線而言無疑是一劑強心針。 ﹡ 「今天~集結於此的諸位學生……不,是病人們!我們~一同來宣誓~將堅決~奮戰到底~!我們~堅決反對~高壓統治的醫院當局~不當介入~!我們要~嚴正譴責~官方……不,是醫院當局扭曲的權力意識~以及彈劾資產階級意識~!諸位~堅守~戰鬥行列!團結一心~才是我們~唯一的武器~!我們要懷抱鋼鐵一般的意志~堅決奮戰~!」 小林先生的聲音迴蕩四周。 「來,讓我們一同齊呼!我們~要戰鬥~!」 「我們~要戰鬥~!」 「我們~要戰鬥~!」 「我們~要戰鬥~!」 聲音響徹醫院。 「我們~要戰鬥~!」 「我們~要戰鬥~!」 「我們~要戰鬥~!」 院長鋼藏苦澀地望著眼前,這副建築物彷彿都為之搖撼的光景。事態終於演變成如今這副田地,現在已有九成男性住院患者都窩進路障中,其中甚至包括高齡九十三,平常連站都站不起來的老人家。當鋼藏聽到報告說,那個老人家不知道為什麼就突然站起來,自己跑到路障裡面去時,還曾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之前不論怎麼治療,都無法讓年老體衰的他站起來,人生最後的盡頭很明顯地已然逼近眼前。到底是什麼讓那個老人站起來,同時引導他走進路障的呢?這算是醫療醫學的慘敗吧?父親和自己努力追求的理想慘敗了嗎?那樣的恐懼在鋼藏心底翻攪,讓他感到痛苦,甚至帶來讓胃部收縮般的焦慮。 「不行了,院長!不論是赤福或七越甜包,都沒辦法再吸引他們過來吃了!」 年輕醫師泫然欲泣地說。 鋼藏煩躁難安地大叫: 「朔日麻糬!朔日麻糬呢?」 「不行了!他們連看都不看啊!」 「唔……」 患者的口號聲彷彿在嘲笑這兩人,持續迴蕩於院內。 「我們~要戰鬥~!」 「我們~要戰鬥~!」 「我們~要戰鬥~!」 ﹡ 但是,本來也可說是當事人的多田吉藏,卻從未出現在路障內。說到底,他一次都沒踏入路障之中,對他而言,事情鬧得這麼大反而傷腦筋,還有其它更應該奮力追求的東西才對吧。 「小春菜、小春菜,老頭子我背好痛啊!」 因此,他今天仍舊非常勇敢地無病呻吟。 「不關我的事!到那邊去!」 手法都已經被看破了,人家當然是冷漠以對。 但是,不會因此放棄的才是多田吉藏。 「老頭子我是真的背痛呀,如果能幫忙揉揉,我會很高興的。」 「我很忙的!」 「嗚!」 多田吉藏用手壓住胸口呻吟,整張臉因痛苦而扭曲。 經驗尚淺的春菜沒兩三下就上當了。 「你怎麼了,多田先生?」 「胸……胸口……」 「你不要緊吧?多田先生!」 「可以幫我揉揉背嗎?」 「揉背是吧!這樣可以嗎?」 「喔,舒服多了。」 多田吉藏快樂似神仙地說,極樂世界就是這樣啊,在那路障中可有這雙溫柔柔軟的手呢? ﹡ 正當多田老人忙著哄騙菜鳥護士時,東樓某病房中有個少女這麼問: 「請問,谷崎小姐,我怎麼覺得最近醫院裡好像鬧烘烘的耶。」 那是個長發及腰的少女。她以一副非常不可思議的樣子問。 谷崎亞希子很受不了地說: 「啊,妳說那個呀,實在是喔,一群蠢貨。還有院長他也真是的。」 「咦,怎麼回事啊?」 「有個叫做多田的人偷藏了一堆A書,院長知道以後就要他全都扔掉,說什麼沒辦法忍受把那種東西帶進神聖的醫院來。然後呢,有人堅持那種要求不合理,兩邊因為這樣就槓起來啦。」 少女不快地皺起臉龐。 不是很懂。雖然不明所以,但卻讓人非常不快,總之就是覺得不倫不類。 「跟白痴沒兩樣。」 不自覺地這麼脫口而出。 谷崎亞希子點頭。 「就是說啊。」 「那裕一他又在做什麼呢?」 「嗯,在路障裡頭啊。」 「也就是說,這……那個……裕一是捍衛A書那邊的……?」 「嗯,算是吧。聽說還是書記呢,算是第二把交椅吧!」 「第二把交椅?裕一?」 一回神,少女以嚇人的低沉聲音呢喃: 「裕一是第二把交椅?捍衛A書那邊的?」 ﹡ 「你怎麼啦,書記同志啊?」 被小林先生這麼一問,我立即環視四周。 「沒有啦,只是剛剛覺得有股寒意……」 背後附近就這麼一陣寒意。 突然襲來。 自己也搞不懂為什麼。 小林先生一臉擔憂地窺探我的臉龐。 「這樣不行喔,感冒了嗎?在這麼重要的時刻,身為第二把交椅的你如果倒下去的話,我可就傷腦筋了。還是先把這些吃下去吧!」 小林先生隨後遞出的是醫院的處方藥。 我嚇了一跳。 「咦,這是怎麼搞的?這不是只有醫師才能拿到的藥嗎?」 「呵、呵、呵,院方之中也有人對於院長的強硬作風感到不滿,就是那個同志幫忙把藥送進來的。你想想嘛,不管是捍衛更裡面路障的石崎先生,或是古澤先生的身體,每天都需要吃藥,為什麼可以整天窩在這路障裡頭呢?就是因為我們有幫忙把藥送進來的同志在外頭接應啊!」 我嚇了一跳,沒想到小林先生竟然能把觸角仲到那種地方去。 「你是說問諜囉?」 「嗯,或許可以那樣的稱呼吧!」 雖然不太清楚現在是什麼狀況,只覺得真是個不得了的世界,果然是大人的戰爭。我一邊吞口水環視路障內,突然發現一件事。 「對了,最近怎麼都沒看到滝口先生啊?」 「呵、呵。」 小林先生狂妄地笑了。 「他之前不是和醫院當局勾結嗎,現在已經肅清了。」 「肅、肅清……」 「唉,政治鬥爭總是少不了背叛倒戈這種事的。」 「背、背叛……」 我實在不太清楚他在說什麼,所謂的「肅清」到底是什麼意思啊,雖然想問,卻因為恐懼而問不出口。不是啦,我是說,反正頂多也只是關在用品倉庫裡而已吧。就在陷入沉默的我的面前,小林先生的臉龐殘暴地扭曲。 「這可是為了迎接全新情勢預作準備。的確,這種作法可能會引發部分反感,但是執行階層堅決的決心,反而更能強化這些純真鬥士的團結吧。這可是民主戰鬥運動的實踐,沒錯,正是如此,嗯,會讓人回想起三十年前的往事呢。當時可是邊聽岡林信康(註:生於一九四六年,日本著名反戰民歌手)或瓊拜絲(註:JoanChandos一生於一九四一年,被譽為美國的「民歌之後」,後來積極投入反戰社會運動),和鬼之四機(註:意指日本全共鬥學潮時期,鎮暴手法強悍冷酷如鬼的警視廳第四鎮暴機動隊)奮戰呢。如今只要一閉上雙眼還能聽到同伴的聲音,粉碎安保、死守講堂、死守鐘樓、新宿西口廣場的歌聲、堅決封鎖的叫聲……」 現在已經完全插不上嘴了,只好屏息觀望。 結果,打斷小林先生追憶的是外部因素。 「到此為止了!」 一陣響徹雲霄的巨大音量響起。 ﹡ 當情況陷入膠著,擁有壓倒性力量的一方傾其物資,行使武力出擊,可說是歷史必然之理。在大東亞戰爭之中,當日本軍隊抵達遙遠的瓜達加拿島時,美軍已於該處部屬難以想像的強大兵力,以機關槍的交叉火力壓制陸續登陸的日本軍隊。而最後將佔據安田講堂的學生驅逐殆盡的,也正是學生鄙視的警官。歷史的必然之理同樣在這間若葉醫院中上演,人類永無止盡的重複、必然之理,輪迴之輪,那所謂的「宿命」或許實在過於愚蠢。 ﹡ 「怎麼回事?」 往路障那頭窺探的小林先生倒抽一口氣。 我也跟著窺探。 「咦?」 我頓時啞口無言,站在路障那頭的是個魁梧巨漢,身高少說也超過一百八十公分,堂堂鼓起胸膛的胸圍大概有一公尺,強壯的雙臂從結實的雙肩垂下,巨大的雙足簡直像壓制大地似地踏在地面上。他整個人散發驚人魄力,似乎只要輕揮手臂,任何路障都會隨之傾倒瓦解。但是,他不知道為什麼戴著面罩,然後穿著學生制服。 「好了,你。」 站在這名學生制服&面罩男身旁的院長這麼說: 「快把那些無聊的路障給拆掉。」 「是的。」 一點頭,謎樣的面罩男走近。 我從路障內一躍而出,身體搶在思考之前逕自行動。 「你在幹嘛啊,司?」 我大叫,學生制服&面罩男身軀隨之一震。 「不……不是,我是……密魯-馬斯卡拉斯。」 總覺得他聲音有點害羞,說完「我是」還頓了一下,然後才說出「密魯-馬斯卡拉斯」。 「我說你啊,可以用『馬斯卡拉斯』的名號的時候,都有點開心吧?」 「咦……咦!哪……哪有啊!」 「真受不了你耶,所以就說你是個摔角宅男了嘛!」 「才……才不是哩!我只是稍微瞭解這方面的事情而已!」 學生制服&面罩男猛力揮舞雙臂,慌慌張張地反駁,可是這副模樣根本就是越描越黑嘛。 我開門見山地把話挑明了說: 「那,你那個面罩是怎樣啊,那應該是預購限量版的面罩吧?」 「唔……」 「那面罩應該不是普通人能拿到手的吧?」 「你為什麼會知道這些啊,裕一?」 「咦,那是……」 「我看裕一你才是摔角宅男吧?」 「哪有可能。先別管這個了,你現在又打回原形囉!」 「啊,糟了!」 學生制服&面罩男……不,絕對是司就對了……抱頭呻吟,然後立刻又以低沉的聲音堅持: 「我是密魯-馬斯卡拉斯。」 我嘆了口氣。 「所以我問你嘛,你怎麼會看起來一副很開心的樣子啊?」 打斷我們如此無聊對話的果然還是院長。 「現在是在做什麼,趕緊把路障給拆掉啊。」 他對司下達這樣的指令。 司點頭,一邊走向路障這邊。哇,真是魄力驚人,感覺上似乎僅僅定近而已,就足以把路障毀壞殆盡。 但是,我卻擋在前面。 「為什麼,司,你為什麼要做這種事啊?」 「我……我是密魯-馬斯卡拉斯。」 「就叫你報這個名字時,不要一副很開心的樣於嘛。知道了,知道了啦,就密魯-馬斯卡拉斯吧。密魯-馬斯卡拉斯,你為什麼要做這種事?該不會……是為了錢?」 「唔……」 魁梧巨漢頓時啞口無言。 可惡,果然如此。 「是多少啦,兩萬?三萬?你這傢伙,竟然為了錢出賣靈魂喔?」 「因為我很想要斯裴魯-梭拉魯的面罩……」 被這麼一質問,老實的司……不,唉,姑且稱之為學生制服&面罩男……乾脆坦承事實。 我一聽到這話,立刻忘卻當下情況,興奮起來。 「咦,要賣囉?」 「嗯,這次限定一百個,賣一萬圓。」 「真的假的!超級想要!」 基於某些權利糾紛等因素,就只有斯裴魯-梭拉魯的面罩至今一個都沒賣過,如果限定一百個,肯定立刻銷售一空。之後再拿到網絡轉賣,大概可以賣到數萬圓吧,當然真正的粉絲是不可能拿到網絡上去拍賣的。 「好想要。」 「嗯,真的很想要。」 「是喔,一萬圓。」 「嗯,一萬圓。」 我們瞪視彼此一邊呢喃,腦中淨是華麗的斯裴魯-梭拉魯,那個光輝燦爛的面罩。 「夠了!我自己動手!」 大概是急了,院長衝出去。 「怎麼可能讓你稱心如意!」 小林先生也從路障一躍而出。 我們完全被晾在一邊,只見那兩個當事人狠狠瞪視彼此,和我們不同,看起來非常認真。 「讓開!」 「不讓!我們反而要要求你們道歉呢!」 「你說道歉?也就是要反抗我囉!我可是堂堂一個院長呢!」 「這反有理!」 兩人突然間便扭打在一起,哇,行使暴力。本以為體格佔上風的院長輕而易舉就能將小林先生擺平,但是小林先生卻以不得了的蠻力,拿著擴音器猛K院長的頭。「放馬過來~!放馬過來~!」嘴裡還一邊這樣叫著,那樣子簡直就是面目可憎,擁有兩倍體重的院長沒兩三下就被那樣的氣勢完全壓制。啊,可是,院長也很厲害,只見他一把抱住小林先生,使勁將對方瘦弱的軀體往上拾,那是激烈無比的戰鬥,不論哪一方都完全不願認輸。 「好厲害!」 學生制服&面罩男呻吟。 「嗯,好猛喔!」 我也呻吟。 那已經逐漸昇華成一場任誰都無法插手的至高無上戰役,不論醫院職員或患者,全都看得渾然忘我。 最後結局會如何呢……? 就在屏息觀望的我們面前,卻突然發生出乎意料的狀況。持續揮舞擴音器的小林先生,氣勢頓時轉弱,朝天花板高高舉起的擴音器頻頻顫抖,不久後終於從小林先生手中頹然掉落,摔到地板上的擴音器發出「喀、嗶」的臨終慘叫。 「唔、嗚……身體……動不了了……」 小林先生似乎很痛苦地呢喃。 院長得意洋洋地大叫: 「哇哈哈哈,田邊醫師提供給你們的胰島素是假的。怎麼樣啊,血糖值飈高了吧!」 「田邊那傢伙……他一直都在騙我嗎……竟然是個雙面間諜……唔,那個卑鄙小人……」 眼見勝負已定,小林先生的雙眼已經陷入迷濛,筋疲力竭地癱在院長手臂之中。 院長輕蔑地宣佈: 「你高興怎麼說都行,但是成者為王,真的就是王。正義呢……」 不過,院長的話語至此戛然而止,我才在想他怎麼忽然臉龐扭曲,緊抱小林先生的雙臂一下子放鬆。小林先生被一把摔到地面上,院長也在同時倒在一旁。 「心臟……心臟……」 院長按住胸口,發出痛苦的聲音。 年輕醫師衝過去。 「都因為院長您太逞強了!您最近血壓一直都很高呢!」 「唔嗚——」 但是,院長也只能扭曲著臉龐。 年輕醫師也將手放到倒在地上的小林先生身上。 「小林先生,你不要緊吧!」 「啊嗚——」 小林先生果然也是很痛苦地呻吟。 「擔架!把擔架拿來!」 醫師大叫,在那之後的混亂實在難以筆墨貼切形容。雖然職員及患者合力搬來擔架,但是擔架卻無法承載院長龐大的身軀,才被拾上擔架就從另一邊滾落,而院長在滾落時又順便把已經躺在擔架上的小林先生一起拉下。「王八蛋,去死啦」、「你才是啦」、「喂,真的會出人命的」、「這樣很危險的」、「這反有理」、「八弦一宇(註:出自(日本書紀),意指「合天下為一家,尊其長為萬世一系之天皇」,後成為日本二戰時期「大東亞共榮圈」的中心思想)」、「好了,要再拾一次囉」、「一、二、三」、「又掉下去了,怎麼辦啊」、「兩個,用兩個擔架吧」、「那小林先生要用的怎麼辦呢」、「我背他過去吧」、「不行,那太危險了」、「總之得先把人抬上擔架才行」、「一、二、三」……就這樣,我還搞不懂到底是什麼狀況時,兩人已經被擔架送到不知道什麼地方去了。 「喂,司。」 「咦?什麼?」 「要不要兩個人合買斯裴魯-梭拉魯的面具?一人出五千圓。」 「啊,好啊。」 只不過,在一片吵翻天的唁一嘩中,我和司說的卻是這些事情。 ﹡ 之後的演變簡直就是亂上加亂的極度混亂,因為中心人物東條鋼藏以及小林喜多二倒下去後,就完全沒有能夠主持大局的人收拾殘局。這兩人的影響力就是如此強大,若說此次混亂根本是由他們一手造成,也一點都不為過。以路障施行的封鎖令雖然解除,可是路障本身在接下來的兩週都被放置不管,醫師、護士以及患者也只能穿梭於路障間隙來往通行。這場混亂最後在事件爆發約十天後平息,多田收藏的存在也被默認,因為既然是要排除多田收藏才會引發那場騷動,事到如今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不行了。為了保住面子,院方的抵抗也僅止於在大廳公佈欄,貼上寫著「敗壞風紀的私人物品嚴禁攜入」的薄薄一張紙罷了。多田收藏就這樣在眾人付出慘重犧牲的情況下被保住了。 這就是震撼市立若葉醫院的淫書騷動始末。 事件差不多到了尾聲,在此暫且補充院長東條鋼藏以及鬥士小林喜多二在同間病房中抗病生活的相關事實。這是因為沒有其它空病房了。 「你這個右翼份子!我堅決譴責你那種傲慢的本質!」 「你這個沒落的左翼份子在那邊說什麼廢話!就是有你們這種毫無責任感的人,才會造就今天這個軟趴趴的日本!」 「你們這種對於大戰的總清算視而不見的人,才應該負責吧!」 「閉嘴!共產紅軍!」 「吵屁啊!新保守主義份子!」 「八紘一宇!」 「萬國勞工站起來!」 「五國協和!」 「反對修訂安保條約!」 「為國誓死殺敵!」 「無產階級萬歲!」 兩人躺在床上互相叫罵的光景,是在混亂期經常出現,同時讓人莞爾而笑的一幕。 ﹡ 然後,我整個人僵硬無法動彈。 「裕一,聽說你之前在路障裡頭啊?」 「唔,嗯。」 目前所在之處是裡香的病房。當我終於獲得解放,連腳步都變得很輕盈地定到裡香病房時,裡香一見到我的臉,不知道為什麼立刻露出冷笑。是的,讓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也……也不是,說真的,真的很累人。」 我慌慌張張地說。我可沒說謊,因為是真的很累人嘛,不僅病房被佔據,還被逼著做些莫名其妙的傳單。 「喔,是喔,很累人啊。聽說是為了捍衛A書?」 哇,她為什麼會知道啊?不,那當然會知道的,畢竟是同一間醫院所發生的事情啊。 「那……那也只是小林先生自己在那邊亂叫而已。」 「你是當書記吧?書記不就是第二把交椅嗎?」 「為……為什麼連這個也……」 「好厲害喔,裕一。拚命成那樣只想捍衛A書啊。」 「沒……沒有啊……」 「呵、呵、呵。」 「哈、哈、哈。」 「呵、呵、呵。」 「哈、哈、哈。」 本來想笑一笑矇混過去,沒想到不管我再怎麼笑,裡香也跟著笑。她的臉雖然在笑,雙眼卻完全沒在笑,實在恐怖得要命。我全身開始抖起來,所以現在能做的遺是只有傻笑,啊呦,該怎麼辦才好,誰能教教我要怎樣才能渡過眼前這道難關呢? 「呵、呵、呵。」 「哈、哈、哈。」 「呵、呵、呵。」 「哈、哈、哈。」 就這樣,我們持續笑個沒完。 ﹡ 這便是撼動私立若葉醫院的淫書騷動完整始末,更為賢明的後生諸位啊,得知我們的愚昧後,切勿嘲笑,也切勿悲嘆。人類本是悲哀又愚昧的生物,注定持續不斷犯錯。衷心盼望各位能將此銘記於心,進而構築光輝燦爛的未來。此外,本文件將以事務局文件櫃保管,嚴格且慎重秘密藏於機密文件用小型保險箱中,禁止攜出以及閱覽。 第八卷 你的夏天、已然離去 1 怎麼會這樣啊? 被逼著去做自己不喜歡做的事。 我的個性真要歸類,是屬於保守畏縮,不是那種可以立刻和任何人打成一片的人。所以,學校的朋友大概就只有小舞或美紀,特別是和男生說話這種事情,即便到現在第二學期有時候都還會覺得有點恐怖。每次一看到小舞,有時候也會覺得好羨慕,因為小舞不管是誰都可以很輕鬆自在地聊起來。之前,因為和湊中舉辦交流會,和他們學校的學生一起到濱名湖去,當然兩校的老師也都在,感覺上就是一個很普通、很認真的交流會。當天早上,我們本來都待在一個像研習中心的地方,討論什麼「戰爭」、「歧視」或「志工」等主題,不過那天天氣好得不得了,老師的心情也跟著放鬆,下午就變成類似自由活動的時間。因為是在旅行,我整個人莫名地也輕鬆起來,自然而然就和大家玩在一起,面對別校男生說起話來也不會那麼緊張。那天真的很開心,整顆心感覺好輕盈,好像和平常的自己判若兩人。 當我望著一閃一閃反射著光線的湖面時,有個叫做木本的男生對我說: 「那個髮夾很可愛耶。」 我很喜歡這個髮夾。 是去年結婚的姊姊送我的,它在暗處是一般的深青色,不過由於材質類似琉璃,一照到光線就會變成澄澈的藍,一閃一閃散發光芒。 木本同學看起來是個很溫柔的人。 我很想試著和他聊聊。 可是還是會覺得不好意思。 就連「謝謝」都說不出口。 到頭來只能微微一笑,點點頭。 這樣的對話沒什麼大不了的,如果是像「今天天氣很好耶」或是「妳學校感覺上是什麼樣子呀」之類的話,大概就可以聊很多吧。 但是,因為是被讚美。 雖然不是在讚美我,而是髮夾,但是畢竟是被讚美。 所以,我覺得非常不好意思。 即便如此,我還是鼓起勇氣拚命想擠出一些話來,不過此時其它團體碰巧走近,我也失去和木本同學單獨說話的機會。其實是想好好謝謝他的,因為被他讚美,想說聲「謝謝」,我滿腦子想的都是這些。不久後也已經接近傍晚,到了該回去的時間。天空的藍色逐漸淡薄,四周開始起風,影子也越拖越長……讓人感受到一天即將結束的寂寥。 當我正要坐上巴士時,發現木本同學的身影。 他不知道為什麼一個人繞到巴士後面去。 怎麼回事啊,我雖然這麼想,不過因為這是個道謝的好機會,於是我鼓起渾身上下所有勇氣,步下才剛踏上的巴士,從他後頭追上去。 然後……然後就不小心被我撞見了。 木本同學正在和小舞交換手機電話號碼。 我嚇了一跳。 那種事情,我是絕對做不來的。 回想起來,木本同學和小舞之間就是有種說不上來的好氣氛,兩人總是在一塊兒,小舞還常把手放在木本同學肩上,不過呢,雖然說是把手放在人家肩膀上,卻完全沒有任何引人遐想的感覺,而是非常的自然。因為我沒辦法像那樣子和男生互動,反倒覺得臉紅心跳,而那樣臉紅心跳的自己更顯得可悲。 所以。 是的。 要單獨和一個不太認識的女生見面,對我來說是很沉重的負擔。 「好討厭喔……」 這句話不自覺脫口而出。 從剛剛開始只會不斷重複這句話。 如果回頭看,我所掉落的那句「好討厭喔」大概已經黏在柏油路面上,綿延十公尺之長了。 啊,看到醫院了。 那是間好大的醫院。 雖然已經可以看到醫院,可是還要辛苦走上多久才能夠抵達呢? 五分鐘? 十分鐘? 如果永遠都走不到就好了。 「喂,吉野!」 柿崎老師的聲音再次在腦海中響起。 「吉野綾子!」 柿崎老師真是個急性子的人。 我不過稍微恍神一下,就立刻開始喊全名了。 我慌慌張張起身。 「是,是。」 教室中所有人都在看我,讓我覺得很不好意思。 頭髮,有沒有翹起來啊…… 之前也有一次像這樣站起來,立刻惹得大家暗自竊笑,可是我又不懂為什麼,心裡直髮慌,明明是個簡單的問題,卻回答得語無倫次。即便如此,我總算還是迅速答完,隨即坐下,而坐在隔壁的小舞果然邊笑邊告訴我:「妳頭髮翹翹的喔。」自從那件事之後,當我上課被叫起來時,一定習慣性地先以雙手壓壓頭髮。 所以,頭髮大概沒問題吧。 就算是這種雞毛蒜皮的無聊小事,如果沒有慎重地說服自己就會心神不寧。 「這個呢,幫我拿去給秋庭裡香。」 柿崎老師遞出一疊講義,一邊說。 秋庭…… 因為是個不熟悉的名字,一時之間還搞不懂老師在說誰。 「啊,是的。」 我會意過來的同時也點頭。 然後,我望向教室最後面,位於門口旁的一張桌子,被晾在那邊整整一學期,誰都沒坐過的座位。教室後面同樣也有個沒人用過的置物櫃,上頭掛著寫有「秋庭裡香」字樣的名牌。但是,全班幾乎沒人看過那個秋庭裡香,據說她身體很差,一直都待在醫院裡,好像是攸關生命安危的疾病,不僅沒來上過課,甚至連學校都沒來過。 不過,因為她確實也算是高田國中三年一班的學生,所以柿崎老師每週有好幾次會叫班長岬同學或立花同學,幫忙把上課用的講義送去給她。 岬同學因為盲腸炎住院中。 立花同學之前在社團比賽中——她是壘球社的——鎖骨骨折,所以也請假。 可是,為什麼叫我啊? 我這樣的想法大概顯露在臉上。 「妳家不是住在幣原醫院附近嗎?所以拜託妳了。」 我家的確離幣原醫院很近,走路大概十五或二十分鐘吧,雖然感覺上好像有其它人比我住得更近,不過其實也搞不太清楚。都已經到第二學期了,我幾乎不知道總共三十五人的同班同學到底住在哪裡。而且就算有人住得更近,也不可能把這差事硬塞給別人。 如果是小舞的話,就不一樣了吧。 「松尾同學家住得更近喔!」 就像這樣,以有點開玩笑的感覺說,但是小舞說來就完全不會惹人厭,而松尾同學一定也會想說誰叫小舞是個美女呢,真拿她沒辦法耶,然後不自覺地接下這份差事吧。 我就不可能,這種事情就是做不來,我不像小舞那麼會說話,也跟美女沾不上邊。 所以,我才會像這樣獨自往醫院走去。 一到醫院,院內大到讓我根本搞不清楚到底要往哪,或是要怎麼走才能到秋庭裡香的病房,一時之間也不知該如何是好。總之,光是大廳就有數十人,而且每個人都是一張臭臉,也是啦,生了病才會到醫院來,心情當然也不可能好到哪裡去。我到服務台問路後,期間又迷了好幾次路,最後好不容易才找到掛著「秋庭裡香」名牌的病房。 她是個怎麼樣的女生呢? 聽說一直都在住院,所以大概是個乖巧溫柔的女生吧,如果生的是危及生命的重病,更應該是這樣。 如果是個乖巧溫柔的女生,或許連我都可以毫不膽怯地自然交談了。 一敲門,就聽到裡頭傳來聲音說: 「請進。」 我深呼吸一次,然後在打開門的瞬間,立刻有什麼猛烈撞擊腦袋,感覺上就是「砰」的一聲。我還搞不清楚發生什麼事情,可是眼角自然捕捉到某個移動物體,那是個熊熊絨毛玩具。 怎麼會有這種東西? 剛剛是這個熊熊絨毛玩具掉下來嗎? 為什麼? 我在混亂之餘抬起臉龐,隨即與一個女生四日相對。 她在床上坐起上半身,看著我。 感覺似乎有點驚愕。 「……請問……」 我慌慌張張地說,但是接下來要說什麼呢?啊,對了,我有帶講義來呀。 「那個……我把講義帶來了……」 秋庭裡香保持沉默。 「岬同學和立花同學都請假沒來……所以……」 就我一個人在說話。 「所以……由我……代替……」 她為什麼一句話都不說呢? 雖然有點火大,可是又覺得無法好好說明事情的自己有夠窩囊,話說到一半就再也無法繼續下去。 我走到床邊,把講義遞出去。 「放在那邊就好。」 秋庭裡香終於開口。 我看向她以眼神示意的邊桌,那裡堆了好多講義,全都是學校上課用的講義,是岬同學和立花同學之前持續拿過來的。那些講義上什麼都沒寫,就只是疊在那裡而已。 一定連看都沒看…… 走過漫長的道路、一路揮汗、踏著影子,被影子追趕,掉落無數個「好討厭喔」,好不容易才來到這裡,不過那一切的一切簡直毫無意義。好像費盡千辛萬苦來這邊扔講義似的。 喂,秋庭裡香說: 「把輪椅推過來。」 「啊?什麼輪椅?」 「我想到外頭去。」 聽到她沒頭沒腦地這麼說,我也搞不清楚狀況,當下也只能呆立於原地,秋庭裡香的臉色似乎因此逐漸轉為不悅。 「我一個人沒辦法,所以希望妳帶我去啦。」 「…………」 「放輪椅的地方去問一下護士就知道了。」 怎麼會有這麼任性的女生啊。 我為什麼非得幫妳這個忙不可呢? 我只是幫妳拿講義來的啊。 但是,這些話我當然說不出口,最後也只有遵照秋庭裡香吩咐走到走廊去,費盡千辛萬苦才找到護士,說明理由後,把輪椅借來。 和秋庭裡香的散步——話雖如此,我也只是推輪椅而已——一點都不好玩。她一直保持沉默,我也同樣悶不吭聲,在醫院外頭大概走了五分鐘後,秋庭裡香就突然說要回房,然後我又手忙腳亂地把她推回病房。真的,怎麼會有這麼任性的女生啊。可是,我又怎麼會和這種女生打交道呢,或許是因為沒勇氣說「不」吧。 我把秋庭裡香送回去後,好不容易才踏上返家歸途,此時太陽已經完全西斜,氣溫甚至有點過涼。夏天時感覺漆黑一片的柏油路面,如今看來反倒顯得稍微發白,之前總覺得會永遠持續下去的炎熱夏天已經完全離去,緊接著被推出場的是秋天。 我凝視自己落在柏油路面上的影子,一邊想起秋庭裡香。在實際打照面之前,我壓根沒想過秋庭裡香的事情,畢竟她的座位總是空著,只有在班級名冊上才會看到這個名字,搞不懂這個人到底存不存在……也不能這麼說,更貼切的說法應該是「等同於不存在的存在」。但是,像這樣實際見過本尊後的現在,她的事情便深刻浮現腦海,她有張非常漂亮的臉蛋,長長的頭髮,任性到不行……最後的這個「任性」或許讓人印象最為深刻。 竟然可以對頭一次見面的人下命令,普通人應該做不到吧,我就絕對不可能,就連小舞也應該做不到吧。小舞一定會更技巧性地,感覺上像是請託似的,讓對方傾聽自己的請求。啊,這麼說來,說秋庭裡香「任性」還不如說她「直率」吧,可是「直率」一詞似乎又過於溢美,似乎也沒有那麼上等,那,該怎麼說呢。任性、直率……強勢……高興怎樣就怎樣……不擅人際……啊,這樣或許比較貼近。秋庭裡香是高興怎樣就怎樣,然後不擅人際,而小舞就是高興怎樣就怎樣,不過卻擅於人際,似乎很像,說起來又截然不同……我正思考這些事情時,有個巨大聲響讓我停下腳步。由於事發突然,我的腦袋頓時一片空白,過一會兒才發現那聲音是汽車的喇叭聲。那是一輛白色的大車,喇叭一而再、再而三,就連現在也是一樣沒完沒了地響個不停,好像是要開進停車場,被我擋到了。可是,我走的是人行道,不論再怎麼想我都擁有行人優先權,根本就不需要這麼沒完沒了地按喇叭啊。定神一看,坐在車內的是個有點發福的男人,戴著銀框眼鏡,我們的眼神一對上,他立刻又朝我按喇叭。叭~叭叭~我莫名地開始覺得害怕,深深低頭後趕緊讓到一邊去,那輛車隨即發出轟隆隆的引擎聲響,粗暴地衝入停車場。一陣排氣管廢氣迎面襲來,害我咳嗽不止,喉嚨也好痛。胸口深處情緒糟到一個不行,今天還真是衰事連連耶…… 2 我目擊了一件驚人的事情。 因為岬同學和立花同學都還在休息,所以隔天還是由我把講義送去給秋庭裡香。好討厭喔、好討厭喔……我心底果然還是想著相同事情,不過這次沒迷路就直接走到她的病房,抵達時聽到裡頭傳來大人的聲音。 因為門是開著的,我探頭一看,裡面站著兩個穿白袍的男人。 其中一個背脊挺直,五官端正,總而言之長得真的很帥。 另一個則有點望幅,戴著一副感覺陰沉的銀框眼鏡。 是那個人。 開白車的那個人。 當時猛按喇叭。 討厭鬼。 那兩人一起端詳一張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的紙張,嚴肅地交談,秋庭裡香則坐在床上,她面前的餐檯上放著餐點。 在我煩惱著到底應不應該進去時,秋庭裡香掉了一隻筆。 咦?故意的? 感覺上不像是不小心的,而是刻意從邊桌拿起來,扔到地上去的。掉落的筆發出喀噹一聲,兩位醫師似乎也馬上察覺到了,稍微發福的那個人嘴裡頻頻抱怨——從這邊聽不清楚他念什麼,不過從語調可以聽得出來——彎身想去撿筆。 就在那一瞬間。 秋庭裡香拿起放在餐檯上的飯碗,直接就倒了下去。隨著波答波答聲響,白色物體從醫師頭上滴落,啊,是稀飯。那不是不小心的,當然是故意的。秋庭裡香緊接著拿起另一個碗,這次換倒裝在裡頭的味噌湯,湯料是海帶芽,那些東西全都黏在醫師頭上,然後是燉物、撒有柴魚片的冷豆腐,最後連醃製物也不放過。 「好厲害……」 我不自覺地如此低喃,我絕對不可能做那種事的,而且還只把甜點的布丁留下來。 「好厲害……」 好像不只是我有同感,長得很帥的那位醫師也拚命忍住笑意,雖然姑且擺出怒容,面頰附近卻頻頻抽動,莫名地感覺得出來他覺得很好笑。 頭上頂著海帶芽的醫師,因為打擊太大而茫然失神。 秋庭裡香這個人,好厲害…… 即使如此,秋庭裡香還是很任性。 等護士清理過髒亂的病房,我好不容易踏進她的病房。 「那個,講義……」 「幫我去買書。」 我話還沒講完就被打斷,真的是突然就冒出來這麼一句話。 「咦?書?」 「我沒辦法去買,妳幫我買來。」 「…………」 「這本書的續集。」 秋庭裡香給我看的是《小婦人》。啊,這我知道,姊姊國中時在看這本書,我也跟著姊姊一起看了。姊姊那本是附動畫圖案的版本,她不知道什麼時候曾經碎碎念,抱怨什麼之前的封面明明比較好,動畫一播竟然就換成這種版本的,有夠過分的耶,然後好像連續幾年都還是一樣沒完沒了地為這件事情生氣。 「錢那邊有。」 她的手指指著邊桌。 「最上面一層抽屜。」 一開抽屜,裡面放著七張一千圓大鈔和大概五百圓的零錢,錢這樣隨便放好嗎? 「那個……」 「怎樣?」 「我只拿一千圓走喔,因為是文庫本,我想這樣應該就夠了。」 「拜託了。」 那像是漫不經心的一句話,明明說的是「拜託」,卻完全沒有「拜託」的感覺。或許是習慣命令別人後,便逐漸喪失體貼或溫柔,命令別人已經變成理所當然。 「那我先借一下喔。」 明明是自己說的話:心裡卻想著「好奇怪的說法喔,這明明就不算借呀」,一邊抽出一張千圓鈔,放進裙子口袋。秋庭裡香她完全不看我,只管躺在床上發呆,所以不管我想偷多少錢,她也不會發現吧。 我用講義換了張千圓鈔,然後走出醫院。再怎麼說秋庭裡香也是個病人,所以必須對她好一點吧。但是被她這樣一命令,就無法這麼想了。話雖如此,事到如今也不能不去買,既然都已經拿錢出來,就必須把書買到手,拿給秋庭裡香才行。 啊,對了…… 我不經意想起,我家也有這本書啊,姊姊把書就留在家裡的書架上。如果把那本書借給她看,就不用花錢,而且比起書店,到家裡拿還比較近,那樣也輕鬆多了。我猶豫了一下子,就走向自己的家去。媽媽還沒回家,整間房子寂靜無聲,我慢吞吞地步上階梯,朝姊姊房間走去。都已經不會再回來了——如果真回來就是鬧離婚,那事情可就不得了了——可是姊姊的房間仍舊保持著原狀,和以往沒什麼兩樣。只剩貼在牆上的偶像海報,就各種層面而言,都逐漸黯淡褪色。我查看書架,很快就找到想找的書,小婦人的續集,全書分上下集,叫什麼《續集-小婦人之愛》這種讓人覺得很不好意思的標題。那個「愛」根本就可以不用加吧,我猶豫再三,最後只拿了上集,然後離開家。 我再度朝醫院走去。 話說回來,我到底為什麼非得做這些事情不可啊,這次一定要說「我不要」,或說「我又不是供妳使喚的奴僕」。可是,如果秋庭裡香生氣怎麼辦,好像很恐怖耶,她要是氣得破口大罵,我搞不好還會哭出來呢。只要想到這些,心情就變得很憂鬱,還是乾脆直接回家算了,那樣就可以不用再和她打照面了。啊,可是,書怎麼辦,沒用到的錢也必須還給人家呀。 就在我思考這些事情的同時,醫院已經到了。 啊呦,好討厭喔……好討厭喔…… 慢慢地開始呼吸困難,感覺上像是溫熱的空氣全卡在喉頭,沒進到肺部去。我停下腳步,試著大口深呼吸,就在那時候,身邊矮樹叢中有個人突然衝出來。 由於事發突然,讓我嚇了一大跳。 那是一個長發飄逸的女人。 「貓咪~貓咪~」 她神色慌張地低喃。 貓咪? 為什麼這麼說? 我立刻就瞭解她這話的意思了,因為有只褐色的小貓咪正在矮樹叢中走動,看來大概是在找那隻貓吧。可是,女人從那邊似乎看不到,還是一邊「貓咪~貓咪~」地低聲呢喃,四處張望。話說回來,怎麼會有這麼笨拙的人啊,她本人可能也打算東看看、西看看地到處尋找,但卻始終都在原地兜圈子,難怪怎麼找都找不到。啊,被絆了一下差點就跌倒了,她到底是被什麼東西絆到的,明明就是個沒有段差的地方呀。小貓咪還是在矮樹叢中,頻頻嗅著泥土的味道。 我直覺如果坐視不管,她應該永遠都找不到小貓咪,於是試著出聲叫她。 「那個……」 女人以一副吃驚的表情望向我。 她好像一直都沒察覺我的存在,竟然連近在身旁的我都沒發現……有夠遲鈍的,這樣怎麼可能找得到小貓咪嘛。這應該也算得上是種才能了吧,我甚至產生這樣的感覺。 「要找貓的話,在那邊喔。」 「咦?真的嗎?」 「是的。」 女人低喃「貓咪~貓咪~」一邊往矮樹叢旁邊走去,隨即蹲下身,往裡頭窺探。 「啊,有了。」 她以雀躍的聲音說,同時伸出手。但是她卻碰不到小貓咪,小貓咪反而跑到更裡面去了。那隻貓好像也沒有逃跑的意思,只是太熱中於野外探險而已,我才這麼想時,那個女人一頭就鑽進矮樹叢中,就那樣直接匍匐前進,然後在鑽進高度及腰的矮樹叢後,又倒退爬出樹叢。 「妳看。」 她得意洋洋地讓我看她以雙手環抱的小貓咪。 「喔。」 我姑且點點頭。 話說回來,她還真是個怪人,我本來以為大人都是更為思慮縝密的,像那樣鑽進矮樹叢中,不但飄逸的長發變得亂七八糟,還到處黏著樹葉,裙襬也都沾上泥土,簡直就像個孩子。事實上,她臉上所浮現的正是孩子氣的率真笑容。 「這只小貓咪,叫做小額頭喔。」 「喔。」 小額頭? 「你看,牠的額頭不是凸凸的嗎?」 「啊,真的耶。」 「所以,叫做小額頭。雖然吾郎說要叫『額頭助』比較好,可是好好一個女生叫什麼『額頭助』,太可憐了嘛,對不對?」 「喔。」 我根本搞不清楚她在說什麼,那個吾郎是誰啊?女生……大概是指這只小貓咪吧,所以說是母的囉? 「小額頭、小額頭,吃完飯飯,肚子就飽飽囉。」 她以溫柔的聲音對小貓咪說話,小貓咪對她喵了一聲,女人旋即以驚人的氣勢問。 「妳剛剛有沒有聽到?」 那是十分認真的臉龐。 我不自覺地感到畏怯。 「聽到什麼……?」 「這孩子剛剛叫了吧?」 「是的。」 「牠是說『飯飯』吧。」 「呃……」 飯飯? 「牠說了耶,『飯飯』」 「喔。」 「貓咪也會說喔。」 她特別熱心強調,而且還得意洋洋。怎麼回事啊,這問醫院不管是秋庭裡香也好,很多高興怎樣就怎樣的人嗎? 當我正在疑惑時,背後傳來聲音。 「在這裡啊。」 是男人的聲音。 一回頭,之前在秋庭裡香房裡的那個帥醫師就站在身後,像這樣近距離一看,才發現這個人不僅帥,還很有型。頭髮打理得服服貼貼,鬍鬚也刮得乾乾淨淨,藍色襯衫不僅用心燙過,還繫著一條與襯衫顏色相當搭配的領帶。這領帶的花紋叫什麼啊,結婚典禮前姊姊還向媽媽討教過挑選以及系領帶的方法,我當時都在旁邊一起聽,大致也都學會了。啊,對了,叫做「點狀條紋」,然後那種領帶結叫做「溫莎結」。將領帶擺成一個圈後,先往左繞一圈,然後拉向右側,接著由右自左繞一次,最後再繞一圈從後面穿出來。這種結比雙環結難綁多了,領結下方凹痕也很漂亮地呈現出來,綁的時候一定費了一番心思吧。領結較大的溫莎結很適合敞角領口,看起來真的好有型。姊姊那時候一再重複練習,說日後才能幫老公打出漂亮的領結,嘴裡還一邊「難死了、難死了」地直髮牢騷,把爸爸當作練習台,可是那時候的爸爸看起來好像還滿開心的。 明明就在身邊而已,女人還是大動作地猛揮手。 「我找到小額頭了!」 「妳剛剛都在找嗎?」 「嗯。」 女人笑嘻嘻地點頭,從她笑的方式可以看出他們兩人是戀人,因為那是非常甜蜜的笑容。醫師一副「真拿妳沒辦法」的樣子,同樣露出甜蜜的笑容。 「太好了,額頭助。」 「不對、不對,是小額頭啦!」 「叫什麼都無所謂吧。」 「如果讓牠混淆,記到不對的名字怎麼辦?」 「喂,這可是野貓耶,叫什麼名字都無所謂吧?叫什麼額頭助、小額頭、小虎、或是條紋次郎都好。」 「哪有這種道理。」 「名字叫什麼都無所謂吧,額頭助?」 「就跟你說是叫小額頭了嘛!」 哇,怎麼覺得這兩個人有夠幸福的耶,我明明就在旁邊,卻儼然已經完全進入兩人世界。像這種時候,該怎麼辦呢,應該若無其事地離開嗎?當我正在猶豫時,醫師終於出聲對我說: 「妳剛剛也在幫忙找嗎?」 「啊,是的。」 「這樣啊,謝囉。妳應該是裡香的朋友吧!」 「啊,那個……」 朋友,感覺上好像不太對。 此時,醫師突然嗤嗤發笑。 「今天那個,實在精彩絕倫吧!」 「哪個?」 「妳也有看到吧,裡香把稀飯倒到山崎頭上那件事。」 啊,是說那件事啊。 「是的,我看到了。」 我老實地點頭。 「畢竟是同事,我也不想說什麼難聽的話,不過山崎實在是個討人厭的傢伙。已經是……該怎麼說呢,反正就是個性糟糕、粗線條、庸俗、白痴到無藥可救。身為一個醫師簡直就是糟糕透頂、爛到極點了。」 嘴巴說不想講,卻盡其所能地把人家損到不行…… 「然後呢,今天還說了一些話惹毛裡香,唉,裡香也不對啦。不過,那還真厲害,普通女生根本就不會像那樣突然把稀飯倒下去,對吧!」 「是,的確不會。」 我立刻回答。 醫師已經開始捧腹大笑。怎麼回事啊,女人溫吞地問,於是醫師就把那件事告訴她。我跟妳說,裡香她好厲害,她把筆弄掉時,我就想她可能會有什麼動作,可是怎麼樣都沒想到竟然會把稀飯倒下去,而且之後連味噌湯也倒下去。女人邊聽邊抱頭,嘴裡「嗯、嗯、嗯」地低喃。 「吾郎,可是我也覺得你好像應該生氣比較好耶!」 「可是,那真的很好笑吧?」 「問題不是這個啦!」 「有什麼關係,那樣還算是小意思哩,誰叫山崎那麼白痴,活該。先別說這個了,喂過額頭助了吧?我們也去吃點東西。」 醫師說完轉向我這邊,女人在他身後生氣地說: 「就跟你說不是額頭助,是小額頭啦。吾郎大笨蛋,大笨蛋,」 可是,他感覺上好像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裡香她呀,雖然是那種個性,可是要麻煩妳不厭其煩地陪陪她囉。對了,我就先給妳個良心的建議吧,訣竅就是——忍耐。」 「忍……忍耐?」 「是的,不論如何只管忍耐就是了。」 請問,這是哪門子的訣竅啊? 在我出口詢問之前,醫師已經先說「拜囉」,緊接著邁出腳步,女人也邁開腳步從後頭追上去。女人走了大概十公尺後便回頭,用沒抱小貓咪的那隻手大大揮舞,一邊展露笑容。於是,我也對她揮手。我揮了一陣子,放下手。她也同樣放下手,而她那隻才剛放下的手,隨即就被包覆在醫師的手中。好……好大膽,對醫師而言這裡等於是職場,竟然敢在這裡和情人牽著手走路,不會覺得不好意思嗎? 只有一點點……是的,可能也有一點點覺得羨慕吧…… 「這個……」 我一遞出書,秋庭裡香眉間頓時出現深深的皺紋。 「這本書是什麼東西?」 「啊,是我的……也不是,其實是我姊姊的……因為我家就有續集……再花錢買也浪費……」 我突然問想到。 小舞之前曾說過最討厭舊書,還說根本就不想碰那種之前不知道被誰看過的書,如果秋庭裡香也一樣怎麼辦。她既然和小舞一樣任性,所以搞不好也會有同樣想法。如果真是那樣,就必須去買本新的,唉,又要這樣來回奔波了…… 坐在床上的秋庭裡香抬頭看我。 「妳要借我嗎?」 「唔,嗯。」 喔,她沉吟。 「謝謝。」 語調果然還是一樣冷淡。 完全感覺不出什麼感激之意。 3 我午休走在走廊上時,被小舞叫住。 「喂、喂,後天怎麼樣啊?」 後天? 怎麼樣? 我一頭霧水,呆呆地佇立原地。後天是星期天,也沒有特別計劃要做什麼,所以也還沒決走要怎麼樣。 小舞驚訝地問我: 「咦,綾不是也要去嗎?」 「去?去哪?」 當我這麼說出口的瞬間,小舞臉上浮現「完蛋了」的表情,視線也開始游移不定。 「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是我弄錯了啦!」 啊哈哈,她一邊勉強擠出笑聲。 「我是要和補習班的女生去玩,這麼說起來,是我弄錯了啦!」 小舞仍舊勉為其難地笑著,然後倉皇離去。 這樣啊…… 我望著小舞遠去的背影,終於恍然大悟,大家星期天約好要到哪裡去玩啊。而我並沒有被歸為團體的一份子,人家不想讓我加入啊。 這也不是什麼新聞。 我從以前就是這樣,個性保守畏縮,常常無法順利表達心裡的想法,所以總無法和週遭打成一片。也因此,平常也想做好朋友的那些人,一回神就已經和我漸行漸遠。而且說實話,比起和別人打交道,我還比較喜歡一個人看看書,做做白日夢。與其說喜歡,應該說這樣比較安心。只要有期待就可能遭受背叛,即使想要做好朋友,到頭來卻往往天不從人願,過程中淨是痛苦辛酸罷了。如果單獨一個人,就不會有那種感覺了,就我一個人,我一個人的國度。王國。但是,或許正因為住在只有一個人的王國中,我才會變得更糟糕吧。我腦袋裡的這些想法,或許早就被大家看穿了。 下課後,我變成一個人單獨回家。 一回神,不論小舞或美紀都已經不在身邊,我現在只能一個人回家。午休那件事當然已經傳開,所以大家才會躲著我吧,但是可以不用和大家一起回家,我反倒鬆了一口氣。如果一起的話,我都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表情面對她們…… 我雙腳像小朋友似地啪啦啪啦亂踢,一邊往前走。再一下子就到家了,到時候來喝杯麥茶,雖然肯定已經冰過頭不好喝,可是其它也沒什麼東西好喝吧。話說回來,今天還真熱,都已經九月了耶。山那頭是造成氣溫酷熱的原因——太陽,現在都已經大大西斜,所以光線不會太強,雙眼也可以直視。眼前的太陽是一片澄澈的暗紅色,非常美麗,那光芒將巴上站老舊的長椅、塵土飛揚的柏油路面、購物中心的牆面、還有我全身上下都染成同樣澄澈的暗紅色。啊,說到這,我好久好久以前好像也曾像現在這樣凝視過同樣的太陽。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大概五、六歲吧,總之是在上小學之前。住在附近的幸惠約我一起去玩,我就在約好的公園裡等她。我還記得我穿著短袖,露出來的手臂上汗水淋漓,所以一定是夏天沒錯。幸惠遲遲沒有出現,我就獨自盪鞦韆、獨自吊單槓、不久後心想如果到高處去,只要幸惠一來就可以看到,於是又獨自爬到攀爬架上。攀爬架和我的影子落在褐色地面上,我一揮手,影子也跟著揮手,我笑,影子卻沒有笑。後來,影子越拉越長,風也越來越涼,開始嗅得到傍晚的味道,可是幸惠還是沒來。太陽已經完全西斜,幾乎就要掛在山腳上了。時值傍晚,週遭還殘留些許白天的熱氣,因此更讓人感到寂寥、悲慼。幸惠沒來,我心想「怎麼搞的啊」,不過仍舊獨自照著太陽。持續凝視太陽後閉上雙眼,黑暗中隱約浮現搖曳的太陽殘影。只要一想到幸惠沒來,鼻子深處就會一陣刺痛。 隔天試著詢問之下,幸惠只是笑說: 「路上碰到亞由美,就一起去游泳池啦。」 語氣完全沒有抱歉之意。 所以我也笑了。 「是喔,游泳池好玩嗎?」 其實,或許應該發脾氣的,又或者應該大哭一場。但是,我覺得那麼做的話只會讓自己更難過而已,所以只是持續笑個沒完。鼻子深處隱隱刺痛,像昨天一樣。 「真的好好玩喔……啊,小綾該不會一直都在等我吧?」 幸惠臉龐此時終於流露出擔心我的神情,似乎也有點在乎我的感受,但是她那樣子還是讓我很難受,所以我撒了謊。 「沒有啊,我一下子就回家了,天氣又很熱。」 明明就一直在那邊等,明明完全無法處之泰然呀。 西斜太陽的紅色光芒、拉得好長好長的攀爬架和我的影子、傍晚寂寥的味道、空無一人的遊樂器材……那幅景色即便是十四歲的現在,仍舊殘留心底。 不,不對,不是這樣的。 是我,我仍舊殘留於那幅景色之中。 4 岬同學和立花同學還是請假沒來,所以把講義送去給秋庭裡香的工作,理所當然仍舊由我負責。秋庭裡香還是老樣子,任性而且高興怎樣就怎樣,有時候碰到她心情惡劣的日子,甚至完全不開口跟我說話,就算我主動跟他說話,也把我當隱形人一樣,默不吭聲。虧我還辛苦幫她送講義,她卻連一句感謝的話都沒有。 今天的秋庭裡香,心情比平常都還要惡劣。 「講義,我就先放在這邊囉。」 沒反應。 「那,我走了。」 沒反應。 她沉默地陷在床鋪中,就連眼臉都沒張開,簡直就像是個人偶躺在床上。我進病房時她還醒著,現在也不可能在睡覺。 不過,就在我走出病房時,背後傳來這樣的聲音: 「幫我把下集拿來。」 我手握著門把,直接回頭。 「下集?」 「小婦人的……小婦人續集的下集。」 啊,那件事啊。 「妳上集看完囉?」 又沒反應了。 是把自己想說的話說完以後,其它的就無所謂了嗎?我當然覺得火大,不過還是點頭。 「知道了,下次會帶來。」 我雖然也覺得這種時候可以發脾氣就好了,可是我就是沒這種氣魄。 然後,隔天…… 去學校之前,我先從姊姊房間拿了小婦人續集的下集。我為了把書帶走打開包包拉鏈時,這才想起一件事。 在下集中,貝絲死掉了。 小婦人中有四姊妹,最年長的瑪格時髦、穩重個性溫和;二姊喬活潑、好奇心旺盛、立志成為一個作家;而三姊貝絲乖巧溫柔、體弱多病,她沒去上學,一直都待在家裡;然後是最年幼的愛咪傲慢任性,很在意自己的鼻子不夠挺,事實上卻是最漂亮的美女。每當看書時,我就會將本身感情投射於書中人物身上,在毫無意識的情況下,自然而然地將書中人物和自己重疊在一起。而且,那樣看起來有時候也比較有意思。我看小婦人的時候,總是會幫喬加油,畢竟她是最不像我的,我總覺得如果能像她一樣就好了。 我不知道秋庭裡香看書的時候,是不是會像這樣將本身情感投射於書中,可是她因病無法上學的遭遇就和貝絲一模一樣。然後,如果秋庭裡香也將情感投射在貝絲身上的話…… 別把下集給她會不會比較好啊? 我猶豫地拿著書佇立原地,後來聽到媽媽的聲音從樓下傳來。 「綾子,妳時間來得及嗎?」 那聲音顯得不太高興,我一看手錶時間緊迫,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將書放進包包,隨即衝出家門。 下課後,我果然又被叫去送講義。 我拖著比往常還要沉重的腳步走向醫院,一顆心被各種事情壓得好重。如果那所謂的「心」原本是在胸口的話,現在老早就已經沉到肚子了吧。小舞她們星期天要去哪裡啊?她們午休時聊得好起勁,不過只要我一到旁邊,就會立刻轉換話題。她們可能也是因為顧慮我的感受,但是那樣子還是讓人有點難受。 而且,還有小婦人續集的下集…… 我也不太知道到底應不應該把書拿給秋庭裡香,苦思再三仍舊想不出個結論來。或許應該假裝若無其事地把書拿給她就好了,根本不需要這麼煩惱,但是生性優柔寡斷的我就是會想東想西。像她那種高興怎樣就怎樣的女生,整天只會要任性,趁機捉弄她也無妨吧。那時候,胸口不自覺充滿嗜虐的情緒,沒錯,這本書,直接拿給她就好了。她可能會因此受到傷害,可是那也是她自作自受,不過是小小的惡作劇。報仇。我的心跳逐漸加快。一定要假裝若無其事地拿給她,我做得到嗎?就連醫院還在遠遠那頭的現在:心跳就跳得這麼快,真到緊要關頭時怎麼辦?緊張以及興奮的情緒自然而然地讓我加快腳步,一轉眼就到醫院了。 秋庭裡香一看到我立刻說: 「把輪椅推過來。」 又要叫我推她去散步了嗎? 「散步嗎?」 「今天我想去屋頂。」 大概是因為心底藏了計劃,也不會像平常一樣那麼反感,因為等一下要捉弄人家的是我。我已經知道輪椅放哪了,所以沒去請示護士,就直接把輪椅推回病房。然後,我幫秋庭裡香坐上輪椅,就朝屋頂走去。這裡的電梯直通屋頂,一下子就到了。頭頂是一片朗朗晴空,水塔的影子延伸至骯髒的混凝土地面上,流動的風已經完全是秋天的感覺,一點兒都不熱,反而莫名地讓人感到蕭瑟寂寥。 我把輪椅推到扶手附近,然後停在那邊,兩人有好一陣子就那麼沉默不語。我也忘記書的事,茫然凝視田野風景,但是隨即又回想起來。就在我回想起來的同時,也覺得自己好污穢。 「喂。」 我自然地發出聲音。 「妳喜歡誰?」 「嗯?」 秋庭裡香說著,抬頭仰望我。 「小婦人裡頭出現的人物。」 貝絲,我期待聽到這個名字,確認後就懷著過分的壞心眼兒,把書拿給她。 但是,我卻從秋庭裡香嘴裡聽到這個名字。 「瑪格。」 四姊妹中,瑪格是最不起眼的一個。喬有才華又不服輸,貝絲體弱多病,而愛咪是任性的美女。大家各有各的特色,然而瑪格卻只是個乖巧溫順的女生,夢想還是「當新娘子」。總之,對我而言,瑪格就只是個無趣的女生。我也稍微想過從秋庭裡香嘴裡聽到「喬」或「愛咪」這兩個名字的可能性,因為喬是主角,而愛咪是個任性的美女這一點倒是跟秋庭裡香很像。但是,我再怎麼樣都沒想到會是瑪格,我本來認為唯獨她不可能。我自己也不太能夠把感情投射至瑪格身上,幸福地結婚,變成一個平凡的太太……事實上,我們女生不是都會踏上這條路嗎?所以才不覺得她有什麼魅力。反而是像喬或愛咪那樣波折起伏,或像貝絲那樣紅顏薄命比較吸引人。 『我並不想要什麼豪華盛大的婚禮。只要身邊的親朋好友都能到場,我看來也能像平常時的我一樣,那就夠了。』 說出這些話的,就是瑪格。 我總覺得這話聽來資優生過頭了。 「為什麼是瑪格啊?」 我大吃一驚,太讓人意外了。 「因為……」 「嗯?」 「因為她結婚了……」 「咦?結婚?」 我想了一會兒,才終於明白她這話的意思,之前拿給她的上集中,瑪格結婚了,和一個叫做約翰的溫柔男人。 「因為結婚了,所以覺得瑪格好?」 秋庭裡香保持沉默,起初我還搞不清楚怎麼回事,可是一看到她的臉,才發現她是在害臊。 「妳,該不會是想結婚吧?」 「…………」 「很嚮往結婚?」 她透明的肌膚有點泛紅。班上偶爾也會有那種「好想結婚」的女生,但畢竟是少數,不想成為普通主婦的女生佔壓倒性多數。我也一樣,雖然總有一天會成為普通主婦沒錯,可是也覺得如果能發揮什麼——到底是什麼也不知道就是了——像喬或愛咪一樣的才華就好了。 「妳該不會是有喜歡的人了吧?」 「沒有。」 「那,為什麼?」 「不知道。」 她稍微抬頭往這邊瞥了一眼,面頰通紅,哇,整個人害羞到不行。她說「不知道」,大概是沒有任何道理或緣由,總之就是想當新娘子吧。 「吉野同學喜歡誰呢?」 秋庭裡香突然這麼問。 一定是想改變話題吧。 「我大概是喬吧。」 「為什麼?」 「她不是很有才華嗎?想做的事情都會自己去完成。我就沒辦法像她一樣,我做不到。」 「做不到?為什麼?」 「就是做不到嘛。」 才華這種東西又不是每個人都有,而且我的個性也沒有那麼活潑啊。 唔~秋庭裡香說: 「我覺得不會做不到。」 「…………」 「我覺得不會做不到。」 總覺得她以格外堅定的語調,重複相同的話語。 「是嗎?」 「是啊。」 她為什麼可以這樣斷言呢?而且仔細想想,這還是我第一次和秋庭裡香說這麼多話。感覺有點意外,本來以為她會說些讓人完全跟不上的話,結果卻很普通。而且還說什麼「想結婚」,然後自己在那邊不好意思。沒想到也有可愛的地方嘛。 「我要回病房。」 不過,從頭到尾都還是一樣任性就是了。 「啊,嗯。」 「因為晚餐時間快到了。」 我們搭電梯一下樓,果然正如秋庭裡香所言,已經開始配送晚餐了。大推車上放著好幾個餐盤,護士邊走邊配送。 當我們回到病房時,秋庭裡香就立刻問: 「書有幫我拿來嗎?」 「啊……」 「小婦人續集的下集。」 心跳瞬間加速,怎麼辦,要給她嗎?還是先別給她呢?都因為剛剛和秋庭裡香稍微交談過,那種壞心眼兒也已經完全被沖淡了。她害臊的樣子浮現腦海,「不知道」,邊說邊臉紅。先跟她說「忘了」,總之現在先這樣矇混過去吧?她說不定會說「那妳明天拿來」,反正到時候的事情到時候再打算吧。 「抱歉,忘……」 但是,之後的話再也說不出口。因為我注意到一件事。自己放在床邊的包包不知道什麼時候倒下去,包包拉鏈也沒完全拉好,放在裡面的教科書等物品也都露了出來。其中包括小婦人續集的下集,雖然不是全部,可是大概可以看到一半封面。深褐色的馬區家圖像,以動畫賽璐珞片繪製而成的封面。 一抬頭,秋庭裡香也在和我看相同的東西。 事到如今,已經說不出什麼「忘記了」。 我沒有不懷好心,我不是懷著那樣的心情把書給她的,但是即便只是暫時性的,心底確確實實存在過那樣的念頭。她現在正以什麼樣的心情閱讀那本書呢?貝絲是在哪裡死掉的呢?我記不太清楚了,感覺上好像是在中間部分,她是否會察覺到我的壞心眼兒呢? 5 岬同學回到學校來了,還驕傲地向大家展示盲腸手術痕跡。立花同學也回來了,手臂還吊著的她暫時不能打壘球,所以有點沮喪。而我也終於可以卸下送講義負責人的頭銜,只要一想到從此可以不用再和秋庭裡香打照面,就覺得鬆一口氣。因為,這樣就可以不用面對自己不懷好心所造成的結果。 但是,柿崎老師還是這樣對我說: 「吉野,把這個送去給秋庭。」 我正想回家,手上拿著包包。 「可是,岬同學或立花同學……」 「他們兩個今天好像都有事,就拜託妳了。」 我沒辦法,只好接下講義。然後,勉強移動沉重的腳步,往醫院走去,無數「好討厭喔」一邊掉落在腳邊。像這種時候,總是很快就抵達醫院。我一如往常地搭電梯,一如往常地走在走廊上,往秋庭裡香的病房走去。 但是。 她的病房空無一人,不但秋庭裡香不見人影,就連其它物品也清得乾乾淨淨,像是放在邊桌上的茶具組、堆在床邊的書,全都不見了。 「啊,她轉院了。」 當我茫然地佇立原地時,背後傳來這樣的聲音。一回頭,那個帥醫師就站在那裡。 「轉院?」 「她要進行一個比較麻煩的檢查,回大學附屬醫院去了。妳又來幫她送講義啊?」 「是的。」 「這樣啊,可能是和學校的聯繫遲了。其實是可以再延一陣子的,可是為了配合那一邊的時間表,才臨時決定……啊,妳可以等我一下嗎?」 醫師說著慌忙地不知道跑到哪裡去,而被獨自留下來的我則持續茫然盯著空蕩蕩的病房。秋庭裡香轉院了,再也見不到面了,空蕩蕩的病房像是完全被包裹在心中似的,讓整顆心也一起變得空蕩蕩的。好不容易,醫師上氣不接下氣地回到這裡來。 「她拜託我把這個還給妳。」 他拿來的是小婦人續集的上、下集。 「裡香她到今天上出院的時候,都一直在看這個。」 「一直……」 「聽說是必須把書還給妳,所以慌慌張張地想趕快看完。」 我接過書,秋庭裡香到今天早上都一直在看這本書,為了把書還給我而手忙腳亂。她畢竟是那樣的女生,我本來以為她會滿不在乎地把書一起帶走,我本來以為她是那種壞心眼兒的女生。但是,我錯了,使壞搞鬼的人是我。她是否有察覺這書中包藏著我的惡意呢? 「請問——」 「嗯?」 「秋庭同學有說些什麼嗎?」 「什麼什麼?」 我不知道應該怎麼說明。 「什麼都好,就是……」 嗯,醫師沉吟,頭歪向一邊。 「唉,現在跟妳說這些也沒用,只是在妳之前,不是大概有兩個孩子會幫忙送講義來嗎?可是不管是男生還是女生,好像都很怕裡香,每次都把講義托給護士轉交,沒和裡香碰面就回去了。就只有妳喔,就只有妳肯和裡香做朋友。」 「…………」 「還有,每次妳走出病房的時候,裡香都會從窗戶一直看著妳的背影。那孩子不常講她自己的事,所以實際上怎麼樣不清楚就是了,可是我想她大概是很羨慕妳吧。」 「羨慕?我嗎?」 「嗯,裡香不是一直都住院嗎?可是妳卻可以到外面去,也可以去上學,全都是些裡香做不到的事情。」 「啊……」 記憶在腦海中甦醒。 『我覺得不會做不到。』 她是這麼說的。 『我覺得不會做不到。』 所以才會這麼斷言。因為從她的角度看來,我不管什麼事情都做得到,因為這些全都是她做不到的事情。 手中拿著兩本書…… 「怎麼啦?」 即便帥醫師這麼問我,我也答不出來。 我只能凝望手上的書。 姊姊快結婚時,和男朋友大吵一架。那時候她的手機響個不停,可是不管響兩次、三次,姊姊都不立刻去接,終於到大概第五次才終於對手機伸出手。我最討厭那響了三、四次的電話鈴聲,姊姊講電話的聲音好低沉,而那異常冷靜的聲音讓我覺得很恐怖。爸爸變得沉默寡言,而媽媽則一直在清掃廚房。 如果就這樣分手的話怎麼辦……宴會場都已經訂了耶…… 每當想到這些事,腹部附近就有什麼頓時啾地縮成一小團。雖然不關我的事,而是姊姊的事,但是畢竟是一家人,還是會因此覺得難過得不得了。 當時的某個夜裡…… 我因為喉嚨干想去找東西喝,一到廚房就看到媽媽還沒睡,獨自坐在餐桌旁。 「咦,怎麼啦?」 嚇了一跳的我問,媽媽是那種很快入睡的人。 「嗯,就是睡不著。」 真傷腦筋,媽媽以這種感覺笑了。 餐桌上放著啤酒灌。媽媽平常幾乎不喝酒,只是偶爾會陪爸爸在晚上小酌,這還是我頭一次看到媽媽獨自喝酒的樣子。雖然疑惑,我卻假裝若無其事,一邊從冰箱拿出裝有麥茶的保特瓶,另一手拿著玻璃杯,在媽媽對面坐下。我傾倒保特瓶,將麥茶倒入杯中,結果倒得太猛,讓麥茶稍微濺了出來,沿著圓形的杯底,形成麥茶的圓圈。 麥茶冰過了頭,喉嚨深處殘留些許冰箱臭味,我們家為什麼要把麥茶冰得這麼冰啊。 「我們家的麥茶為什麼都這麼冰啊?」 「爸爸比較喜歡這樣啊,我也不喜歡那麼冰的,可是爸爸最怕熱了。」 「那就叫爸爸放冰塊啊。」 「不行,不可能的。」 「為什麼?」 「爸爸會生氣的,他一定會一直念個沒完,要求把麥茶弄得更冰一點。與其聽他那樣碎碎念,還不如冰過頭的好。」 該說爸爸是有所堅持呢,還是頑固呢,總之就是個不肯妥協的人。像這些事情,多半都得媽媽妥協。 我突然想起朋友說過的話。 「我跟妳說喔,我朋友家有養貓,一隻公的一隻母的。我有看到照片,好可愛喔,不過是雜種的就是了。」 然後呢?媽媽問著,一邊喝著啤酒。媽媽獨自喝啤酒的樣子實在讓人感到有夠不可思議,都不像家庭主婦了。啊,這是不是所謂的「偏見」啊? 「有時候,蟲蟲那些東西不是會跑到家裡來嗎。然後,聽說那些貓咪就會拚命去追耶。」 「哇,不是只會追老鼠喔。」 「好像是耶,只要蟑螂出現就會鬧得亂七八糟的喔。我朋友說,他們家那隻母的只要看到蟲蟲跑到高的地方就會放棄,可是公的呢,就會一~直等,真的會花老半天等蟲蟲下來。爸爸大概也一樣吧。」 「啊,原來如此,我懂、我懂。」 媽媽似乎覺得很有趣地笑了,嘴裡反覆重複「我懂、我懂」,或許是有點醉了吧。 「和爸爸還真像呢,那隻貓。」 「真的很像耶。」 我們相視而笑,然後媽媽和我分別咕嚕咕嚕地灌下啤酒以及麥茶。像這樣面對面坐在半夜的廚房裡,總覺得很不可思議,媽媽好像不是媽媽,而我也好像不是我。是因為現在是夜裡嗎?又或者是因為現在在廚房裡呢? 「姊姊會怎麼樣啊?」 所以,平常說不出口的話輕而易舉地溜出口。 「不會怎麼樣啦,過沒多久就會冷靜下來了。」 「是就好了……」 「我跟妳說,綾子。人啊,是很無趣的動物,肚子餓了就會想要吃點什麼,寂寞的時後就會想要找人說說話,結婚前也會和另一半吵架的。大家真的是無趣到都會邁向同樣的道路,但是到頭來,大家也都過得滿幸福的,不是嗎?我也是和爸爸結婚二十一年,咦,可能有二十二年了吧……總之差不多就那樣啦,這期間當然也會吵架,也曾覺得實在有夠煩的,可是無論如何也都走過來了。如果是因為這點小事就會怎麼樣的對象,那還不如在結婚前就怎麼樣才好呢。」 可能是酒精作祟,今天的媽媽很偏激也很多話。 「妳也是,不久之後不論再怎麼不願意,也會被捲入類似的事情。對了,不是有那種捕蚊燈嗎,會啪擦一聲把那些飛蛾撲火的蟲子全殺光。有時候也會覺得自己以那種感覺飛進去喔,唉,那樣也沒關係啦,死不了的。知道痛以後,下次就會注意,就這樣進步……其實人再怎麼樣就是學不乖,笨到有夠討厭,雖然完全不會進步,可是也會慢慢習慣的。」 媽媽用跟說話一樣高昂的氣勢,一口氣喝光啤酒,一邊說完「那我去睡了」便走出廚房,一邊扔下這樣的嘮叨: 「妳也早點上床睡覺去。」 剩我一個人後,我試著思考媽媽說的話,感覺上似懂非懂。只是,正如媽媽所言,姊姊後來果然和男朋友和好。結婚典禮當天,姊姊看起來好幸福,比平常看來還要漂亮千倍、萬倍。 我背後背負著秋庭裡香已經不在的醫院,無精打采地在道路上前進,偶爾也想回頭看看,可是就算回頭看又能怎麼樣呢。她已經走了,已經不在那裡了。 結果,我還是搞不清楚她的事情。 壞心眼兒到極點又任性,有時候卻格外坦率,很想結婚,容易害臊。 我所知道的充其量僅此而已。 啊,還有一件事。 她沒有對我說謊,雖然說話很任性,感覺上像是多說無用,可是卻從未像小舞那樣敷衍我。如今她不在了,我才清楚明白,以最真誠的態度面對我的人或許正是秋庭裡香。 只要活著,即便如我短暫十四年的人生,也會遭遇各種不同的事情。有時會懷抱著那些各種不同的事情,有時則會完全忘懷,不過我們也只能繼續活下去吧,事後追悔於事無補。 所以,是的…… 下次如果再遇到她,不對,就算不是她本人,而是像她一樣的人,我也要試著更坦率地面對人家,說出自己的真心話來。我要成為這樣的人,一定不可能做到,但是還是要盡力朝這個方向努力。如果媽媽說的話是真的,那麼像我也會逐漸習慣各種事情吧。 我一邊祈禱秋庭裡香能夠達成夢想,一邊追著自己逐漸拉長的影子往前走,希望能有個像帶給瑪格幸福的約翰一樣的男生,出現在秋庭裡香面前,希望他能帶給秋庭裡香幸福。至少為了能夠贖罪,我真誠地邊禱告邊往前走。 祈禱是否能夠傳達出去呢? 第八卷 後記 當我在公園散步時,看到七隻剛離巢的燕子展翅飛翔。牠們還不太會飛,像蝙蝠一般胡亂拍打翅膀,即便如此看來似乎還是很開心,一直持續飛個不停。 除了燕子話題,照例也要聊聊貓咪話題…… 一號貓和外頭的貓咪打架了,兩隻貓隔著籬笆縫隙大打出手,結果傷口化膿,最後還演變成發燒。現在傷口已經幾乎痊癒,可是毛還沒長出來,右手臂上禿了一大塊(淚)。 大家好,在下橋本紡。 像這樣撰寫《仰望半月的夜空》後記,也是最後一次了,謝謝各位陪伴我走過這段漫長的時光。如果大家能從這個微不足道的故事中,獲得些許感受就好了,身為作者,衷心所期盼的僅此而已。 就讓我來稍微解釋一下本次的作品吧。 「雨(後篇)fandango」 這是《仰望半月的夜空》最後一則短篇故事,以時間序列而言大概和第六集前半段有所重疊吧。原本預定前後篇加起來大概一百頁,沒想到不自覺地一寫不可收拾,光是後篇就超過一百頁。不過,大家如果看過內容後,應該就能明白我一寫不可收拾的原因。我到最後是越寫越興奮,心想最後說不定能夠寫出一篇恰如其份的故事來。山本老師,要幫我畫出那些場面中的美麗裡香來喔! 「蜻蜓dragonflt」 這是一篇費盡幹辛萬苦才完成的作品,使用老舊的古漢字寫成的嘔心瀝血之作,印刷相關人員也傾全力相助。真的,這種作品實在是非常累人。即便那麼嘔心瀝血,結果以題材而言似乎有慘遭滑鐵盧的感覺(淚)。如果有機會,很希望和大家來趟滿腹食堂炸雞丼之旅,店裡的大嬸一定會嚇一跳吧。 「市立若葉醫院淫書騷動始末記thewar」 這是為廣播劇所寫成的作品。原本只要寫個原案就可以的,但是後來卻寫成幾乎算是成品的小說,於是就直接刊登於《電擊hp》上。雖然白痴程度和貓罐頭那篇不相上下,可是我個人還滿喜歡的。 「你的夏天、已然離去asthesummergoesby」 小夜子首度登場,這是描述夏目在松濱時代的故事,可能也是夏目與小夜子最幸福的時期。夏目這個角色寫起來頗有難度,不過我現在卻覺得有寫他真好。 再來就是工作狀況,出乎意料地競有人來洽談將《仰望半月的夜空》改編成連續劇。若一切順利,本書出版時此消息應該會一併正式公佈。此外,七月底光文社即將出版名為《ひかりなすくう》的單行本(可能會比這本第八集早些出版),內容接近自傳,是在《リバーズ》結束,《仰望半月的夜空》剛動筆時寫的。那正好是本人文風大幅轉變的時期,只要看過《ひかり》或許就能瞭解為什麼會有所轉變了。對我而言,那是巨大的轉換期,正因為有那時候,才會有今天。雖然不是只有溫柔美麗的故事,不過如果有閒錢與時間,敬請捧場閱讀。我想今後也會在《電擊hp》或其它文藝雜誌陸續發表一些作品,另外也打算好好寫出電擊的全新系列作品,請各位耐心等待。(註:此為日文版的狀況) 人絕對不會永遠停留在相同場所,不論是一邊哭泣也好、大吼大叫也罷,總之就是會持續不停往前走,有時候也必須捨棄些什麼,去選擇其它的什麼。我想裕一和裡香在這個故事中所走過的,正是這樣的人生路。不論是夏目、小夜子,亞希子小姐或是我,還是閱讀文章的各位,也同樣會這麼活下去吧。 好了,差不多該結束這篇後記了。 我曾思考許久該怎麼寫才好,雖然有點懊惱,可是還是想以夏目和裕一的話作為結語。 因為,他們懷抱於心中的這句話或許最能貼切形容《仰望半月的夜空》。 我們的雙手…… 橋本紡 http://www17.plala.or.jp/bobtail/index.html 大家好,我是山本。 《仰望半月的夜空》終於出到最後一集了。 橋本老師,真是辛苦你了。 看到第三集那時候,還會沮喪地心想「啊,果然結局是……」 如今回想起來真覺得懷念。嗯,最後一集實在太棒了! 我真的很希望兩人能夠永遠幸福快樂地在一起。 當然,還有司和美雪、夏目或亞希子小姐都是。 ……啊,差一點忘了,還有山西也是。 話說回來,只要想到今後就沒辦法看到兩人的故事時, 真的讓人覺得非常落寞, 不過這故事即將改編成廣播劇CD和連續劇了! 另外,竟然還要出版畫冊, 還能繼續畫裡香和裕一,讓我覺得很開心,謝謝。 如果能畫出很多全新的圖就好了。 所以,本篇故事雖然已經結束, 接下來還能陸續看到半月相關作品,也請大家拭目以待。 (註:以上為日本出版情報) 2006.7 山本ケイヅ 第八卷 插圖 番外篇 花冠 第一次約紘子前輩。問我緊張嗎?這個是當然的啦。因為她既比我年長一歲,又是個美人兒,追她的人也有很多。聽說下個禮拜的休息日柴本約了紘子前輩,搞得我十分焦急。一直深藏在心中所憧憬的東西,突然一下子竄到了眼前。我可不想被打敗。我到了二十歲才算是知道,這種事情是要先下手為強的。 「那,那個,打擾一下可以嗎?」 打工休息的時候,鼓起勇氣試著和紘子前輩說話。慶幸的是我和前輩同一個休息時間。 「什麼事?岡島君。」 那個時候的紘子前輩,毫不設防。在狹小的休息室裡,面對面坐著,感覺她離我是那麼的近。她那光滑晶瑩的嘴唇,發尖微卷的頭髮。還有微微清香,沁溢而出。是香波還是香水。俗氣的我又怎會知道? 「這個週五,紘子前輩休息的吧?」 「嗯,是的。休息的。」 「沒什麼要事吧?」 由於柴本的緣故,我大概過於急躁了吧。活了二十年,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竟然能努力到這份上了。 「要事是沒有啦。工作也還沒開始。大概就在家無所事事吧?」 「那,不去哪走走嗎?」 「哎?走走?」 紘子前輩似乎小吃了一驚。 「其實是我買了新車。可是一直沒什麼機會出去兜兜風。想載著朋友們出去玩玩,都被拒絕了。說是什麼不想和我同歸於盡之類的。真是的,不覺得很過分嘛。」 這是朋友傳授給我的經典約人句子。是小學時就認識的叫作禮人的損友。十分有女人緣的傢伙,女人可是信手拈來。基本沒有失敗過。同樣是男的,差別為何如此大呢? 禮人的經典約人語句,出乎意料的陳腐。雖說如此,我也沒有其它的好主意,就這樣原原本本地把他傳授的話說了出來。 慶幸的是,紘子前輩大聲地笑了起來。 「啊啊,瞭解瞭解。剛買車,總想讓別人坐坐,可是沒人願意來坐。」 「正是如此啊。大家一聽都跑掉了。」 她一邊笑著,一邊舉起了杯子。 我們在四日市車站附近的一家家庭餐館打工。休息時間,允許喝一杯飲料。我喝的是白蘭瓜蘇打,紘子前輩的是冰咖啡。開始在這裡打工的時候,紘子前輩是老手。所有打工人員聚集在一起,向前輩問好,所以我就很自然地叫她紘子前輩。但事實上也只相差一歲而已。我二十歲,紘子前輩二十一。由於我的出生月份比較靠前,所以一年裡有兩個月左右時間我們是同歲的。即便如此,為什麼我會這麼在意我們之間的年齡差呢。可能是紘子前輩特有的成熟感吧。還是因為我還像個小孩子一樣呢。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是我喜歡紘子前輩。痴迷於比我年長的她。 紘子前輩慢慢地喝著咖啡。就在這數秒時間裡,氣氛變得異常緊張。心臟猛烈地跳動著。 「好的呀!」 紘子前輩如是說,意外而又簡單。 「真的可以嗎?」 「不想同歸於盡,所以我會時刻提醒你安全駕駛的。」 「那拜託了。」 簡直是奇蹟。就彷彿此刻正站在天國的中央。感謝傳授給我陳腐的約人套話的禮人。 「我會做便當帶去。」 「真的嗎?」 「我喜歡料理喲。作為被邀請去兜風的回報,我也展示下手藝。」 不會錯了。 這就是天國的中心。 奇蹟啊。 立刻打電話給禮人。 「真的嗎。成了?」 「嗯嗯,答應去了。」 「你這傢伙,得謝我呀。」 「一定。」 經常互開玩笑的兩人,這次變得認真起來。 「從心底感謝你。」 走在打工回家的路上。右手插在牛仔褲的口袋裡,左手拿著手機,走在四日市車站前面。由於停車場不是很大,所以打工不允許開車來。從家裡到打工的家庭餐館,必須要走三十分鐘左右。雖說還可以騎自行車的,但是買了車之後,一高興,把自行車送給弟弟勇理了。 經常感到疲憊的一條路上,這次卻絲毫沒有覺得累。一邊說著事情的經過,一邊邁著輕快的步子走著。 我說你啊,禮人這樣說到。 「要小心點喲!」 「小心什麼?」 「這麼隨意就答應你了,也許沒把你當男的對待吧!」 「什麼呀,禮人。不要說這麼可怕的話呀!」 「但是,不是這樣嗎?有那種氣氛嗎?」 「什麼氣氛啊!」 「比如有點害羞啦,有點緊張啦。你應該知道的吧。在交往前的那種悸動。」 「啊啊,那個啊——」 仔細回想一下,完全沒感覺到那種氣氛。十分隨意地就答應了。的確有可能沒把我當男的對待。畢竟我比她年幼,職場上又是我的前輩,稱呼也是紘子前輩和岡島君。 完了,我大嘆一口氣。 「怎麼辦,禮人?」 「不知道。」 交往了很久的損友,一副很不耐煩地樣子回答道。 「你自己想。」 「拜託你了,禮人。你對於女人這方面最有經驗了。這個時候,要製造怎樣的氣氛才好呢?」 「你呀,這樣的話不管多少次都會失敗的,要學會自力更生」 太好了,我心中一樂。禮人的口氣裡能聽出來他的洋洋得意。在這種情況下,即表明禮人願意幫我了。只要我不停地在一旁給他戴高帽子,他自然會把他的獨門秘籍統統傳授給我。 「我知道的呀。可是,我沒有你那樣的本事呀。至少給點提示吧。能和紘子前輩交往的話,簡直太棒了。我會感謝你一輩子的。」 「一輩子?真的嗎?你可別忘了哦!」 「忘不了忘不了。」 不失時機的多重複幾遍為好。 果不其然,一臉無可奈何的禮人答應教我了。 「一開始不要太激進了。首先最重要的是要留下一個好印象。不要過於貪婪。你們約好的是後天吧。天氣應該會不錯,趁天亮的時候要去的越遠越好。這樣回來也要耗費很多時間,你們就能在夜路開車了!」 「夜路?那又怎樣呢?」 「車子裡,是一個很特殊的空間。可以說是一個封閉的空間。抑或是只有你們兩人的世界。在車子裡,眺望車外的夜景,一定很漂亮吧。那個的話,女人一般都很喜歡的。於是很自然地就營造了浪漫的氣氛。」 原來如此。不愧是天生就是為女人而生的男人啊。他說的,差不多明白了。即使一個人駕車走在夜路上,看著夜景心情也是很高亢的。就好像飛翔在宇宙中。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應該也一樣吧。 「在白天的時候,應該已經對你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到這裡都是前期準備工作。接下來,你就要有意無意地在她面前表現出你男人的一面。幫她拿重的東西啊,攀登的時候拉她一把啊之類的。」 「這樣可以嗎?」 「從平常的小事讓她察覺,以前一直沒當男人的你,原來是一個真漢子。所以寧可現在讓你們之間有隔閡。那樣的話,對方會對你有一個新的認識,一種新鮮感油然而生。」 「嗯。」 「前期準備都已就緒,關鍵一戰就在回去的車上了。途中你要裝作有點在意的樣子,注意,是有點在意哦,希望下次還能再約她出來玩。一般告白在第三次約會的時候是最合適的。」 簡直說的太詳細了。一邊聽一邊就明白了。方法這下是知道了。問題是……我能順利地實施嗎? 這問題剛說出口,果然換來了禮人吃驚的口氣。 「你又不是木偶,沒必要什麼都要跟你講清楚吧。剩下的就靠你自己努力了。既然答應你的邀請了,就表明她覺得你人還是不錯的。這一點就說明你還是有戲的。好好把握哦!」 「哦,哦。」 雖然沒有什麼自信,但我還是點了點頭。就在聽了這麼多泡妞技巧的時候,我也到家了。 「油門踩的太猛啦!」 在天亮的時候,儘可能的去遠一點的地方。一直這樣想著,死命地加油門,於是被紘子前輩訓斥了。 「開慢一點呀!」 「遵命。」 「還有,再靠中央車道線一點比較好喲。路肩行駛著自行車和摩托車呢!」 「這樣子啊!」 嗯,紘子前輩可愛地點了下頭。 「就保持現在這樣。」 「稍不留神就開到路中間去了。」 「慢慢就會習慣的喲。」 「我會加油的。」 「不錯不錯。很聽話嘛!」 嘿嘿嘿,我笑了下。雖然又被當作孩子一樣對待,但是和紘子前輩的二人世界真是棒極了。正如禮人所說,車子裡的氣氛果然很特別。是狹小的休息室裡所感覺不到的。蔚藍的天,空曠的路,真的是棒極了。 差不多該刺探一下了。 「紘子前輩,問你個問題好嗎?」 「什麼?」 「你有男朋友嗎?」 其實我是知道的。紘子前輩現在沒有和任何人在交往。之所以明知故問,是有意無意地傳達我對前輩的好感。是有這個意識,或許有吧。這也是禮人教我的。 「沒有。我還是單身。」 像被打敗了一樣,紘子前輩苦笑著。她真是十分的爽快啊。有點男孩子氣的感覺。再加上強有力的目光,堅強的韌性。但是,其實並非如此,她也有女性的一面。 「岡島君一定認為我是個寂寞的女人吧!」 「沒有的事。」 話雖如此。 「很意外紘子前輩竟然還是單身。」 「是嗎?」 沒錯,就是這。禮人命令這個時候一定要說的那句話。 「可是,紘子前輩這麼漂亮。」 意外的事情發生了。這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紘子前輩突然顯現彆扭的臉色。肩膀在顫抖。她的嘴唇噘了起來,把身體深深地埋進了座椅。難道是生我的氣了嗎。肩膀顫抖的更加厲害了。 「岡島君很壞的喏!」 「為什麼啊?」 「因為,我並不是美女呀!」 這話說對也可以,說不對也可以。確實紘子前輩不是那種走在路上人見人誇的美女。學生時代,班上有那麼一兩個確確實實的美女,可是卻看不上眼。不過紘子前輩不一樣,不管是她的眼睛,還是從耳朵到額頭的線條,都是極其美麗,極其可愛。非常中意她認真地和人說話的性格。沒錯,對於我來說,紘子前輩就是不折不扣的美女。雖然我是按照禮人教我的在做,但是我話中所帶的感情是一點虛假都沒有的。 「我認為前輩是美女。」 為什麼我就這樣脫口而出了呢。自然而然地就說出來了。紘子前輩略帶生氣的臉,真的是非常漂亮。 「紘子前輩是美女喲!」 嗤,紘子前輩稍微地往我這看了一眼。也就一秒到兩秒的時間。正好是拐彎的時候,所以她到底是怎樣的表情,我並不知道。只是覺得不在生氣了吧。雖然也許只是我這樣希望的。 不久就到達了目的地伊勢。 「我沒怎麼來過伊勢。」 「我也是。」 「雖說不是很遠。」 把車停在內宮的停車場,我倆走在寬闊的院落內。沒什麼曖昧的對話,都是關於打工的薪水,新發售的遊戲,學校的事情之類的。總之,和平時完全一樣。雖說說不失望肯定是騙人的,但是能和她單獨兩人在一起,還是十分快樂的。對了,現在是我倆的二人世界。不是在打工地方辛苦地工作。 「你請什麼願呢?」 沿著本殿的台階往上走的時候,紘子前輩問到。 「秘密。紘子前輩呢?」 「我也是秘密。告訴你了就不靈驗了吧!」 過分,我輕聲說到。 「如果我誠實地告訴你了,我的願望會靈驗嗎?」 「靈驗會跑到我這來了吧!」 「你很壞啊,紘子前輩。」 我們歡快地說笑著登上了台階。 「真是麻煩啊,這台階。寬度這麼大,是一步跨上去呢,還是分兩步走,真是煩惱啊。一步的話感覺像是在跳。可是分兩步的話,第二步又會很尷尬。」 「那是因為紘子前輩太矮了。」 作為剛才的復仇,我大膽地調侃著前輩,一步一步地往上爬。紘子前輩懊惱似的在後面追趕著。 「男孩子真好,能這樣的一步。」 「很輕鬆的喲!」 懊惱的紘子前輩追了上來。固執地一步一步攀爬著階梯。就像個小孩一樣,微笑著。沒過多久,就到了本殿,我倆雙手合十。 我許了什麼願? 這個還用說嘛。 參拜完之後,我們散步在附近的沿河小道上。夏日的陽光開始有點傾斜,拉長了並肩而行的我和紘子前輩的影子。因為背著陽光在走,所以影子總是在我們的前面。當然啦,我的影子要寬大一些。 「伊勢真是個好地方啊!」 紘子前輩反扣著雙手,歡快地擺動著身子。 「是啊!」 我點了點頭。 「古老的城鎮。別說一直住在這裡,偶爾能來這裡轉一轉就好了啊!」 「住在這裡一定很有趣的吧!」 紘子前輩回望後面的村落。都是古老的建築物。是商舖吧。黑色的牆壁,很是細長,屋簷都是連在一起建造的。 「在生活中就能感知歷史。那真是太好了!」 我們坐在河邊的堤壩上。 眼前流淌著小河,岸邊盛開著黃色的花朵。微風拂過,花兒順著一個方向搖擺著身體。花叢中,坐著一個孩子。年紀大概三四歲吧。穿著鼓鼓的裙子的她,在採摘著花朵。而遠處飄著幾朵積雨云。 「她采了之後要幹什麼呢?」 「花冠。」 由於是很短的一句話,不知道紘子前輩到底說了什麼。我還在茫然的時候,紘子前輩在我肩上敲了一下,像是在說:真是的。 「好痛。幹什麼呀!」 我故意說的很大聲。 當然那其實一點也不痛。 只是開玩笑的。 我誇張地喊著疼,引來了紘子前輩歡快的笑聲。這樣不起眼的小事,無聊的事,常有的事,為什麼我感覺特別珍惜呢。 啊啊,沒錯。 因為我喜歡紘子前輩。 「她在做花冠。雖然不知道花名,但是莖很細,很容易編。編成一個圈,就是花冠了。」 「啊啊,原來如此。果然是女孩子的活啊!」 「我做給你吧。」 咦,我應到。 「給我嗎?」 「是呀。」 「饒了我吧。我,是男的呀。戴花冠像什麼樣子啊!」 留下一句在這等著,紘子前輩就下了河堤,朝花叢跑去。走近那小孩,說了什麼。一開始有點膽怯的孩子還有警戒心,但是由於前輩的和藹,很快就放寬了心。臉上堆起了笑容,兩人開始摘花。 很想去那邊加入她們。但是,又想坐在這裡,只是靜靜地看著她們。 正在猶豫著去還是不去,胸口卻洋溢起幸福的感覺,我繼續望著這一幅光景。摘完花的兩人,在小花叢中坐了下來,開始編起了花冠。啊啊,慘了啊。紘子前輩來真的啊。要不了多久,她就會手持著花冠,往我頭上戴。光是想像一下就夠難為情的了。我不是戴花冠的料啊。但這是紘子前輩親手做了送給我的。啊啊,沒錯。是禮物啊。 沒過多久,來了一對年輕情侶,朝紘子前輩她們那邊而去。女孩剛跑起來,男孩突然說了一句什麼。雖然很遠聽不清楚說了什麼,但是能感覺到是說了不要跑之類的。被說了的女孩一臉不開心的樣子,不過並非是真的生氣。這個一看就知道了。那對情侶一定是深深地信賴著對方。 花叢中,現在有四人了。 紘子前輩,孩子,情侶中的女孩……坐著編織著花朵。女孩幫著那小孩。宛如一對母女呢。要是的話,那還真是年輕的媽媽啊。那麼那個男孩就是爸爸咯。啊啊,還真是有點那個氣氛啊。 就跟我擔心的一樣,紘子前輩拿著花冠回來了。 「你看,岡島君。」 「放過我吧!」 姑且再求饒一下。 「好不容易做好的喲。很漂亮吧!」 「漂亮是挺漂亮的。」 「那就別躲避了。」 「可是——」 「不聽話不給你便當吃哦!」 被這麼可愛的聲音脅迫,想逃也逃不了了。男人卻要戴花冠。就這樣,我戴著花冠打開了便當。眼前的那片花叢,這次是年輕男孩在做花冠。女孩子和小孩在一起,嘴巴動著,像是在唱歌。 「那三人,是一家子嗎?」 便當肯定是很好吃的。飯糰,炸雞塊,還有沙拉,雖然是很簡單的搭配,但是因為是紘子前輩親手做的,所以倍感可口。 「沒詳細問,但是感覺上是的。」 「如果是的話,還真是年輕的夫婦啊」 咬了一口炸雞塊,肉汁流了出來。 「啊!真好吃,這個炸雞塊。」 嘿嘿嘿,紘子前輩笑了起來。為了繼續看到那笑容,我又拿起一個,塞進了嘴裡。真的是很好吃的炸雞塊。 「炸的時候有一點小技巧喲!」 和我一樣,把一個炸雞塊放進嘴裡後,認真的紘子前輩又回到了剛才的話題上。 「真的是很年輕的夫婦啊。和我們差不多大吧。」 「二十歲就結婚的吧。真是了不起。」 「是啊!」 我和紘子前輩不停地說著了不起了不起。雖然我喜歡紘子前輩,但若是被要求立刻結婚,我還是會猶豫的吧。男人必須背負起整個家庭。要有守護妻子和孩子一生的覺悟。那個人,眼前的那個男孩,已經有了這個覺悟。而我還差得遠呢。 「真了不起!」 我輸了。沒錯,作為男人,我徹底地輸了。 「我覺得自己還像個孩子。」 「也不能這麼說。岡島君按照自己的步子來走就好了喲!」 經過紘子前輩的安慰,我失落的心情略有好轉。 「是啊。我有我自己的路。」 「岡島君的話一定沒問題的。」 「真的這麼認為的嗎?」 「對不起。沒什麼別的意思,只是鼓勵你的。」 開玩笑地提問,換來紘子前輩同樣調皮的回答。果然想到一塊去了。繼續認真的談話也不錯,但是這樣逗樂說笑也十分地開心。抱著這樣曖昧的感覺,我倆笑了起來。 「那個母親,有一頭漂亮的頭髮。很長,但卻是那麼地光滑。孩子也很可愛。男主人雖然有點稚嫩,但是很溫柔。一直關心著妻子。真好啊!」 紘子前輩沉浸在遐想之中。 「是啊!」 不經意地點了點頭,突然想起了禮人的話。如果有一點點那樣的氣氛,千萬不能錯過了——。 「紘子前輩,有想過要結婚嗎?」 「還沒想到那麼遠啦,只不過看到這一幕,讓人十分羨慕啊。父親很體貼,母親是個美人,孩子又那麼可愛。啊啊,母親真的是一個大美人呢。還有這麼溫柔體貼的丈夫,真是讓人羨慕啊!」 「紘子前輩的美貌也不輸給她喲!」 「不不,和那個母親相比——」 「對於我來說就是這樣的。」 不經意間認真了起來。有點吃驚的紘子前輩看向了我。糟糕。話說多了。在車子裡也說了類似的話。可是我的確是這麼認為的。那個母親確實是一個大美女,但是對於我來說,紘子前輩要比她美上好幾倍。 「還以為岡島君不會這樣討好女性的呢!」 紘子前輩移開視線,望著天空說到。 「咦,害羞了嗎?」 我嘴快了,既高興,又慌張。 「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不是那種玩弄女性的人。其實我都不知道怎樣和女性交往,更別說玩弄女人了」 語無倫次。 可惡。 禮人的話,這個時候一定能自圓其說。可是我不行。光是在這慌張了。 但是,紘子前輩突然這樣說到。 「我知道。」 「哎——」 「在一起打工,所以知道岡島君認真但又呆板。」 紘子前輩的臉紅了,可能是我的錯覺吧。抑或是因為那火辣的太陽吧。 就在我不知道怎麼做才好的時候,在花叢裡的父親給了我答案。他把自己做的花冠,輕輕地戴在了母親的頭上。雖然不是很近,不能看得很清楚,但是可以看到母親笑了。是的,意外地幸福地笑了。 謝謝——。 從內心裡感謝那位年輕的父親,我照他的動作一樣,取下我頭上的花冠,給紘子前輩戴上。 「好看嗎?」 略帶羞澀的紘子前輩,美麗極了。真的真的美極了。 「很好看。」 非常配你,我回答到。 年輕夫婦手牽著手走了出來。父親在右,母親在左,中間是孩子。孩子握著雙親的手,看上去非常地快樂。誇張地甩動著手臂。而父親和母親對望著,幸福地說著什麼。 是偶然,還是必然,不知道。 橫放的手突然碰到了紘子前輩的指甲。兩人的食指輕輕地碰了一下。我趕緊道歉,但是紘子前輩卻一臉溫柔的樣子。沒有生氣。只是靜靜地看著我。 事情變成這樣,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只是,我們的手交疊在一起。我輕輕地握緊,紘子前輩也輕輕地用了下力,彷彿是在回應我什麼。 那麼,總該說些什麼吧? 就這樣一鼓作氣告白嗎。還是說點好笑的。到底如何是好。可請教的禮人不在這裡。只能我自己來決定了。 經過反覆考慮,我開口了。 番外篇 短篇 One Day 休息廳的長椅上,放著一隻包——。 雖說是一隻普通的包,但是不管是包邊還是帶子上嵌著的可愛的粉紅色線條,應該是屬於女孩子的東西。看上去不像是男孩子用的。 我仔細地望著那個包。 不自覺地臉上浮起了笑容。 「真是的,在說些什麼呀?」 為了不被發現在怪笑,我把視線移到了休息廳深處。三個中年婦女正站著閒聊,其中一個是我母親,另一個是裡香的母親,還有一個是醫院的護士長,三人都一副高興的樣子。 「『かしましい』的漢字怎麼寫?」 「かしましい?」 好像就在嘴邊,但是就是說不出來。 「怎麼寫來著?」 「三個女字。」 揭曉了答案才恍然大悟。是「姦しい」。邊點著頭,我邊尋聲望去,那兒當然就是裡香了。坐在長椅上的她,沒有和我一樣穿西式睡衣。身著一件如花兒一般,淡紫色的連衣裙。我望著裡香,心頭泛起種種思緒。裡香竟穿著便服,覺得有一點怪怪的。 「怎麼了?」 裡香看上去有點不高興。 我被她的陣勢鎮住了,呢喃到。 「這個,那個,想說是很普通的衣服……」 裡香好像誤會了我的話。 突然小心翼翼地問到。 「很奇怪嗎?」 然後很擔心地看著自己的衣服。這一舉一動,雖說是理所當然的,但感覺到她的確是個女孩子。果然裡香還是很注重衣著之類的。而且,裡香一直住在醫院裡,也許並不知道現在流行什麼。 「不奇怪,很適合。」 「真的?」 「嗯嗯,非常適合你。」 其實本來還要加上一句「很可愛」,但是覺得害羞而沒有說出口。在心裡悄悄地說了一下。裡香真的是很可愛。真的很適合你所以不用擔心。 太好了,很安心地說了一句後,裡香輕輕地吐了口氣。 「怎麼了,裡香?」 「嗯?」 「為什麼吐氣呢?」 「嗯!」 實在搞不明白,抬頭確認了一下母親她們,好像閒談還在繼續。樣子都高興得很,一副歡騰的模樣。 我在裡香的旁邊坐了下來。 「那個,裡香。說些什麼吧!因為我會認真聽你講的。也許不能很好的回答,但是作為一名聽眾我還是合格的。」 說完,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裡香把我放在自己膝蓋上的手疊在她的手上,然後握了下去。不知為何手很自然地包住裡香的手回握著。母親們的長談還在繼續著,一直一直說下去,我這樣期望著。那樣的話,就可以一直與裡香的手貼在一起。 「我,因為一直在醫院裡,有點害怕。」 「害怕?」 十分意外。害怕這樣的詞藻是最不適合裡香的,但是看到的裡香的確是一副緊張的神情。 「如果離開醫院,有點害怕。」 我在拚命地尋找該說的話。淨是在緊張,完全說不出什麼好話來。啊啊!糟糕。母親她們的交談結束了,正朝這邊走過來,焦急,困惑,再過一會母親她們就要走到了,就會看到我們牽著的手。我倆趕緊鬆開握著的手,就在那一瞬間,我終於開口說了。 「我會和你在一起,一直在一起,所以別害怕。」 「真的嗎?」 裡香問了一個理所當然的問題。 我斬釘截鐵的回答到。 「真的,說好了。」 啊啊,終於說了。 裡香一動不動地看著我。 「走吧,裡香。」 我先站了起來,向裡香伸出手去。 「快,抓著。」 「謝謝。」 裡香握住了我的手,我倆的手緊握在一起。雖然只是短暫的一瞬,這樣的話,母親她們應該也不會發現的吧。我拎起了嵌有粉紅色條紋的小包。非常的重,因為裡香把一直擺在房間的書放了進去。雖然重,但是心情很好。 我和裡香的視線接觸了一下,走了出去。 朝著醫院門口的方向。 肩並著肩,穿過了在眼前打開的自動門。 今天,我和裡香出院了——。 夏目以一副恩人的樣子自居著說到。 「我讓你們的出院日安排在了同一天,因為我關照了幸田先生。喂,戎崎。知道什麼叫恩惠嗎?還有感謝的詞彙,感激也是可以的,還有感動得淚流滿面之類的。我說,戎崎,你應該有什麼要對我說吧!別客氣儘管說出來吧!」 那個混蛋醫生,直到我出院的前一天,一直重複著那樣的話。每次,我都是咬牙切齒地說「十分感謝,承蒙先生關照」之類的違心話。畢竟如果讓夏目不開心了,那傢伙是很容易讓我倆的出院日岔開不在同一天的。 真是的,那個可惡的醫生。 直到最後的最後,一直都十分厭惡的傢伙。 如約定一樣,我決定帶裡香去賞花。因為在出院的時候花兒已經開滿了枝頭,所以趕緊制定了賞花計劃。櫻花凋謝得真是快啊。 裡香搬的新住處和我家的一樣,是街上的房子。雖然還想住更漂亮一點的,但是對於別的地方來的人來說,這已經是十分稀奇的了。 「歡迎啊!裕一君。」 裡香的母親迎了出來,微笑著打開了玄關。 「裡香在二樓。」 「啊,好的。」 低著頭,把我讓進了屋內。果然是很古老的房子,這可比我家的還要陳舊啊!台階的邊緣已經被磨得圓滑了。因為門是開著的,登上台階立刻就知道是右側的房間。 「我來接你了哦!裡香。」 站在房間一角的裡香,正望著書架。其他家具都還沒添置,為什麼就放有書架。在想著首先會買書架果然是裡香的風格的同時,我開了口。 「在幹什麼呢?」 「嗯,在看。」 「看什麼?」 「書。」 理所當然的回答。雖然是很大的書架,但是已經擺滿了書籍。都是些很古舊的書,其中甚至有褪色的連書名都看不清的。 「這些,都是爸爸的嗎?」 「沒錯。」 「真多啊!」 「這裡大概只有一半吧。儘管買了最大的書架,可還是一下就塞滿了!」 我又仔細地看了一下書架,芥川龍之介的《杜子香》映入了眼簾,上面數下來第二排架子,左邊數過去第七本,十分古老的文庫書。啊啊!對了,一切都是從它開始的,第一次去見裡香的時候就是拿著這本書。 「我,大概要死了。」 那個時候,不知道為什麼裡香在笑。 「已經注定了。」 「如果真的是做好的事的話,是最幸福的。我想母親會原諒我的。」 裡香在唸著加姆巴內爾拉的台詞。 我大笑了起來。 「真的全記住了啊!」 「嘿嘿!」 裡香得意了起來。 「可以看書哦!」 裡香用被子遮著半張臉。 「不過慢慢地看。」 「要一直在一起哦!」 掛著一輪半月的夜空下,做出的約定。真實的話語。 「嗯,一直在一起。」 我和裡香都不說話,就這樣站在那裡。我不知道里香在想些什麼。但是,大概和我想的是一樣的吧。為什麼呢?因為她也正在看著《杜子香》,和旁邊放著的《齊博家的人們》。那是我送給裡香的黃顏色的書—— 收拾好胸中泛起的種種思緒,我說到。 「去看煙花吧!」 嗯,裡香點點頭。 「看煙花去!」 我載著裡香,騎了開去。朝腿上注入力氣,飛快地踩著腳踏板。光和風迎面撲來,又流到了身後去。拐彎的時候,車子有點晃。 「裡香,抓緊了哦!」 裡香的手扶在我的皮帶附近。雖然很害羞,但是十分開心,以至於有點輕浮了。原本應該很重的腳踏板,完全感覺不到吃力。自行車猶如在冰上滑行一般前行。 「風很舒服呢!」 裡香快要笑出來了。 「是嗎?」 「嗯,在外面真舒服。」 一如往常的青空,春天悠然的云朵,暖暖的空氣,在道路上馳騁的自行車,路邊迎著風沙沙作響的樹,耀眼的陽光。所有這一切,對於裡香來說都是稀奇的吧。與從病房的窗戶看出來的完全不一樣。 「那個是什麼?」 在進入古市街道的時候,裡香問到。 「啊,是石燈籠。」 「石燈籠?」 「沒錯,連接外宮和內宮的街道兩旁都有這個。」 「一直到內宮?」 「是的。」 裡香一、二、三地開始數起石燈籠來。石燈籠大概每隔十米左右佈置一個,每次經過一個的時候,裡香就會數一下。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 我驚訝地說到。 「一直延伸到內宮呢!數不完的。」 「別插話。好不容易在數,別讓我數錯了。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 「我說數不完的啦!」 「煩死了!你看,數錯了!裕一笨蛋!」 從後面被打了一下頭。 真是的,到底是女的……。 拚命地騎著車子。一條很長的斜坡,雖然不是很陡,但是總之一直在騎。氣都快接不上了,踩腳踏板的腿快抽筋了一樣。 「加油!」 看我騎得搖搖晃晃,裡香在後面說到。 「哦,這樣的小坡很輕鬆的!」 當然我是在逞強。 實際上我已經快到極限了。 「加油!」 「哦。」 「加油!」 為我加油的裡香,好像很高興。雖然很想確認一下她此刻的表情,但是很可惜,我可沒工夫去顧及那個了。 「加油,裕一。」 坐著我和裡香的自行車在斜坡上慢慢地攀爬著。影子映射在步行道上,我和裡香的身影,輪廓,看著那個,我又充滿了動力。看,就差一點了。已經能夠看到斜坡的最高點了。 把車子停在停車場的一角後,我們並排著朝神宮走去。不錯不錯——裡香像撫摸小狗一樣摸著我的頭。很努力啊!裕一。不錯不錯。那個聲音,那個手的觸感很開心,很害羞,很難為情,我賭氣地揮了揮手說到。 「我又不是小狗。」 呼呼,裡香笑了起來。 我也突然變得不害羞了,跟著笑了起來。 「這裡就是神宮。」 我在宇治橋前面說到。 兩人輪流洗手。 「喂,洗手喲!」 用勺子舀了一瓢水澆在裡香的手上。 「很涼很舒服。在拜神之前一定要先潔身。」 「啊,啊啊。這樣子啊!」 是這樣嗎,以前從來沒想過。 「裕一,換你了。」 「拜託了。」 把勺子遞給裡香,這次是她給我舀水。 「嗚哇,好冷!」 有不祥的預感。 「裡香!你,幹嗎一直不停地給我澆水啊!襯衫都被你澆濕了!」 「嗚呼呼。」 「還嗚呼呼!喂!襯衫濕啦!」 襯衫的袖子濕了,真是壞壞的女孩啊!鬱悶地走在參拜道路上的我的旁邊,裡香歡快地走著。長長的頭髮飄動著。不久就到了神宮的最裡面。登上台階就是本殿了。 我和裡香都掏出了百元硬幣放了進去。 你許什麼願呢? 那當然是秘密啦。 我一邊雙手合十,一邊偷偷地窺視裡香的樣子,裡香一副極其神妙的表情,雙手合作十字。 裡香到底許了什麼心願呢? 內宮的參拜道路被叫做お払い町和顔影橫町。重現了伊勢的古老街道,連郵電局的板壁也是那種很古老的感覺。所有這一切都是面向來伊勢神宮的觀光客的,像我們這些本地人連靠近都不會靠近一下的。 但是裡香卻是出奇地高興。 「厲害!厲害厲害!」 歡快地眺望著古舊街道說到。面對這樣的裡香,我只好苦笑著跟在她後頭。 「那是什麼?」 「啊啊,那是一種很甜的醬油,叫做たまり醬油。」 「很甜的醬油……」 「很好吃的。」 「那個呢?」 「啊啊,手捏壽司的小店。」 「手捏壽司?」 「把鰹混在醋飯裡,蘸著醬油的東西。是漁師料理,因為是手捏出來的,所以叫手捏壽司。」 「哦,那個呢?」 真是的,受不了了。 「伊勢烏冬面。」 「好吃嗎?」 「嗯。」 裡香好像在苦惱著什麼,一副極其認真的樣子。 「怎麼了?」 「手捏壽司和伊勢烏冬面到底哪個好吃呢!」 「……你,在為那樣的事苦惱嗎?」 雖然認為根本不值得這麼認真地去苦惱的事,裡香卻煩前腦後,最後選擇了伊勢烏冬面。 可是,裡香好像被那個伊勢烏冬面打擊了。 「這是什麼啊!」 把眼珠子瞪得圓圓的問到。 「伊勢烏冬面呀!」 「烏冬面嗎?真的?」 「啊,啊啊!」 「因為既沒有醬汁,也沒有配料。烏冬面不光是蘸著醬油就好了!」 「所以說是伊勢烏冬面嘛!」 吸了幾口。雖然不是很糟糕,但還是車站前麵店裡的好吃些。 「我說,吃下試試嘛!」 「唔,嗯。」 小心翼翼地吃著面的裡香好像又被打擊了。 「面都沒有嚼勁!沒有煮過頭嗎!?」 「不,那就是伊勢烏冬面的特點。」 「真的是烏冬面嗎!?」 「是啊!」 突然不安起來。 「莫非不好吃?」 「唔嗯。」 裡香歪著頭吃著面。 「嗯?很難吃?」 「唔嗯。」 「為什麼?哪裡難吃了?」 「唔嗯。」 直到吃完,裡香的頭一直歪著。 吃完烏冬面,我們來到參拜道路後面五十鈴川的邊上。我格外喜歡這裡。 「真舒服。」 裡香用手撥弄著河水說到。 我環顧了下四周。 「真懷念啊!小時候都來這邊游泳。」 「這裡,可以游泳?」 「啊啊,但其實來的都是小孩子。小學低年級的時候,爸爸帶我來的。」 「是嘛!和爸爸一起來的啊!」 裡香變得有點認真起來,但是不是那種思考問題時招人微笑的樣子。父親又放任八歲還是九歲的我,自顧自地在河邊喝著啤酒。臉通紅,喝得醉醺醺的。那個時侯,我假裝溺水。是想讓父親著急一下的。但是不管我在水裡怎麼竄上竄下,呼天喊地,父親都沒有任何反應。一看,原來父親在河邊睡著了。放棄假裝溺水的我,也沒了游泳的興致,於是上岸了。自顧自地抱著膝蓋,坐在呼呼大睡的父親旁邊。父親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時分,那個時候我的身子已經涼透了。回家後發燒了,在家躺了三天,父親被生氣的母親痛罵了一頓。 「喂,裕一。」 我睡在裡屋,父親走了過來。 「冰激凌,吃嗎?」 真是差勁的父親。 竟然給感冒在床的病人吃冰激凌? 真是連常識都不知道啊。 「唔嗯。」 可是我還是點頭了。 撐起沉重的身子,吃起了冰激凌。 「好吃嗎?裕一。」 「唔嗯。」 「是嗎,好吃啊!」 父親不知為何,害羞地笑了。 我們在河邊坐了一會,發現了附近盛開的櫻花。開了一段時間的櫻花,開始大片大片的飄落。粉色的,小小的花瓣,從我倆的頭頂上緩緩落下。 「真美。」 裡香說到。 我也點點頭說到。 「真美。」 「真的很美。」 「啊啊!真的很美。」 我倆一個勁地重複著同樣的話。 櫻花在飛舞——。 水波四濺,我淌進了河裡面。挽到膝蓋的褲子差一點就要濕了。把手伸到河裡,撿起石頭來。沒什麼特別的意思。只是閒的無聊,拾起來又立馬扔了回去。 「裕一!」 聽到聲音我回過頭去,裡香在河邊朝我揮手。 「哦!」 回頭的時候,身體失去平衡,差點摔倒在河裡。 裡香果不出其然在那壞笑。 「啊啊,可惜啊!再差一點就能摔倒了!」 哦呵呵。 我後悔至極,在河底拾著石頭說到。 「裡香!看過蜉蝣的幼蟲嗎?」 「那是什麼?」 「住在河裡的蟲子!蟲!」 「蟲……」 裡香一副極其討厭的表情。 和大多數女孩子一樣,裡香也討厭蟲子。 「我來拿給你看。」 「不用了!不用看了!」 「別客氣嘛!」 我邊壞笑著,邊慢慢靠近裡香。 「我說不要了呀!」 「不不不,為了以後的學習也應該看一下的。快看,蟲子,蟲」 「別過來!真是的!裕一壞蛋!」 「喂,喂!別扔石頭!危險啊!被扔中了怎麼辦啊!我說!別扔啦!」 在褲子完全濕掉的我的前面,裡香歡快地走著。好不容易袖子幹了,這下輪到褲子了。裡香果然是個性格惡劣的女孩。被石頭砸中的話我就掛綵了。 就在我嘟噥的時候,前面傳來了歌聲。 「赤~福餅~赤~福餅~赤~福餅~」 裡香用奇怪的音節歡快地唱著歌。 好像很期待著赤福餅。從後面看過去,那姿勢和聲音宛如孩子一般,讓我笑了起來。 裡香對於甜食毫無抵抗力。 不是在本店,在內宮前面的店裡,我們吃了赤福餅。裡香一直笑嘻嘻的。 「好吃嗎?」 唔嗯,點了點頭。 「好吃。」 一副十分幸福的表情。 「真的很好吃呢,裕一。」 自行車的鋼圈轉動著,發出卡拉卡拉的聲音。我推著車走,裡香就走在我邊上。太陽下山了,邊緣閃著茜色的光芒。不一會兒,就落下了半個。 「真開心啊!」 裡香戀戀不捨地說到。回頭看著參拜道路。 「真的是很開心啊!」 「是嗎?」 我突然覺得有點難為情。在お払い町和顔影橫町,雖然是對於本地人來說很少可能去的地方,但是只要裡香開心就好。雖然有點自鳴得意。我真是個勢利鬼啊。 「下次再來。」 我這樣說到,裡香肯定地點點頭。 「唔嗯,下次再來。」 「下次去吃手捏壽司嗎?之後再吃一些赤福冰。」 「那是什麼?」 裡香一副十分認真的表情問到。 「在抹茶味的鉋冰裡加入赤福。這個抹茶,不是抹茶風味而已,而是經過仔細浸泡而成,十分好吃。」 「下次還要來。」 裡香十分有力地說到。 「下次再來哦!裕一。」 「啊啊!」 笑了出來,用不著這樣一本正經地強調吧。我邊笑著,邊騎上了自行車,用力踩了踏板半圈後,右腳也踩了上去。 「坐上來,裡香。」 「唔嗯。」 有點害羞,有點得意。 我用力地踩著踏板,思考著能去哪裡呢?即使這樣破舊的車子,即使鏽跡斑斑的鏈條,只要載著裡香,哪裡都能去。 自行車在前行。 載著我和裡香的自行車在前行。 我倆的身影,我和裡香的輪廓,被拉伸的很長,很長。 [完] ◆◇◆◇◆◇◆◇◆◇◆◇◆◇◆◇◆◇◆◇◆◇◆◇◆◇◆◇◆◇◆◇◆◇◆ 更多精彩熱門日本輕小說、動漫小說,盡在輕小說文庫(Www.WenKu8.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