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小說文庫(Www.WenKu8.Com)☆★☆★☆★ <你的故事> 第一卷 第一章 Greengreen 網譯版 轉自 輕之國度 翻譯:狩乃正宗 我們的情人不過是隨便借個名字,用幻想吹出的肥皂泡。 來吧,收下吧,你可以將虛偽化為真實。 埃德蒙‧羅斯丹《西哈諾‧德‧貝熱拉克》 我有一個從沒見過面的青梅竹馬。從未見過她的臉,沒有聽過她的聲音,也沒有觸碰過她的身體。盡管如此,她那可愛的容顏,那柔軟的音色,那溫暖的手掌,早已深深地刻在我的心中。 她並不存在於世。准確來說,她僅僅是我記憶中的存在。這樣的說法簡直像是在訴說著已故之人一樣,但並非如此,她從一開始就不存在。 她是『為了我而製造』,可以說是因我而生的女孩子,名為『夏凪燈花』。 義者,也就是所謂回憶的住民。直截了當地說,是虛構的存在。 我的父母十分喜愛虛構,或者說他們無比憎恨現實。『比起自己動身去旅行,他們更願意去購買旅行的義憶』『與其舉辦派對,不如購買舉辦派對的義憶』『舉行婚禮不如購買婚禮的義憶』。我就是在這樣的父母指導下長大的。 真是個相當扭曲的家庭啊。 父親經常叫錯母親的名字,僅是我曾聽過的就有5種錯誤叫法。盡管有著家室,父親還是買了數個〈honeymoon〉。從母親的年齡到女兒的年齡,每十歲間都有前妻的樣子。 母親一次也沒叫錯過父親的名字,但是作為代替,她總是喊錯我的名字。我本是獨生子,然而對母親而言卻有四個孩子。除我以外還有三名天使一般的孩子的義者。那三個孩子的名稱都有著共同點,而我沒有。 如果我再喊錯父親的名字,這樣就可以形成一個完整的循環了。但是很遺憾,少年時代的我並沒有義憶。雙親對我的記憶什麼都沒做過。倒也不是捨不得給孩子購買義憶的錢。雖然是個滿是缺陷的家庭,但錢還是有的,只是教育方針有問題。 眾所周知,孩童在人格形成時期植入無私的愛以及成功體驗的義憶的話,對情感的發達有著良好的影響,甚至在無私的愛與成功體驗之上。因為根據每個人的個性調整出來的疑似記憶,比淨是雜音的實際經驗更能直接影響人格。 我的父母明明應該是不瞭解其效用的。即便如此,他們也沒有給我購買義憶。 『義憶這種東西,與義肢或者義眼是一樣的,是彌補缺陷的東西。』僅有一次父親對我講述到,『等你成為大人,明白了自己所缺陷的是什麼,到那時再購買自己喜歡的義憶便好。』 看來他們是輕信了製造商或者診所在擁護記憶改變時所慣用的說法——對因根據義憶來捏造過去所產生的內疚而想用對身體好這一拙劣的辯解糊弄過去——我無法想像如果沒有五位亡妻就無法彌補的缺陷具體會是怎樣的缺陷。 在虛構的過去中活著的二人,避開了家庭的現實生活。交流只以最低限度解決,吃飯時也是分開的。他們每天早出晚歸,而且不互相告知目的地就出門了。他們似乎如此深信著在這裡的自己絕非真正的自己。或者說不這麼相信的話就過不下去。當然,在他們離開家的期間,我被棄置不顧。 如果連做父母的本分都沒法好好辦到的話,就讓自己的孩子也沉浸在虛構中啊。少年時代的我一直這麼想著。 無論是真實的愛還是虛偽的愛都不曾瞭解而長大的我,果然成為了一個完全不懂得愛與被愛的人。無法想像自己能夠被他人接納的樣子,從最開始就放棄了與他人交流。就算運氣好得到了他人的關心,也會有著總有一天這個人也會對我感到失望——這樣一種無根據的預感,於是在那之前便放開了對方。因此,我度過了一段十分孤獨的青春時代。 我十五歲的時候,父母離婚了。兩個人辯解說,這是很久以前就決定好的事。我也只有「所以又怎樣?」這樣的感想浮現出來。他們大概是覺得「如果是好好思考過再決定的事情,罪惡感會比較輕」吧?明明計劃殺人比沖動殺人罪行更嚴重的說。 互相推擠的最後,父親得到了撫養權。在那之後,僅僅一次,我在旅行的途中遇到了母親,然而她像是沒有看見我一樣目不斜視地離開了。據我所知,母親並不是那種演技高明的人,那麼,恐怕是已經用『lethe'消去了所有關於家庭的記憶。 對於現在的她來說,我只是個毫無關系的陌生人。 驚嚇之餘,我也感到有點佩服。那種乾脆利落劃清界線的生存之道實在讓人羨慕,不禁讓我也想學習一下了。 那是我十九歲那年後半年的事情了。 我在昏暗的房間裡一邊喝著廉價的酒,一邊漫不經心的回顧著半生的時光,在這十九年間,沒有任何像樣的回憶。 那是完全灰暗的日子。幼兒園,小學,初中,高中,大學……回憶的顏色沒有濃淡,沒有明暗,沒有強弱。只是單調的灰色一直延伸到地平線的盡頭。不如意青春的酸甜苦辣也完全沒有感受到。 原來如此,這種空虛的人會去追尋虛假的回憶。我終於實際理解了這一點。 但是我並沒有想去購買回憶,是因為在一個只有謊言構成的家庭長大的而造成的反效果嗎?我憎恨著以義憶為首的一切虛構。無論是怎樣枯燥無味的人生,總比充滿虛飾的人生要好得多。不管是多麼優秀的物語,也終究只是被製造出的毫無價值的幻想。 雖然不需要義憶,但擺弄記憶倒是個不壞的想法。自那一天起,我開始了從早到晚都在打工的生活。雖然從父親那裡得到了充足的生活費,但果然還是想靠自己來達成這個目的。 購買一個〈lethe〉。 既然是空無一物的人生,那乾脆忘記一切就好。 本應該存在著什麼的空間,卻因什麼也沒有而變得空虛起來。如果消去這個空間本身的話,那份空虛也會隨之一同煙消云散吧。 「空」這種狀態,沒有容器便無法成立。 我已經接近一個完全的「零」。 花了四月攢足了資金。我從賬戶上取出了工資,順道去了診所。為了製成〈履歷書〉而接受了為期半日的counseling。之後精疲力盡地回了家,一個人喝了慶祝酒。有生以來第一次有了完成了什麼的成就感。 在counseling時使用了脫抑制剤(譯註:照搬原文,不明藥物)而進入了催眠狀態,不知道自己究竟說了什麼。但是在走出診所後一個人獨處時,卻湧出了「說過頭了」這種後悔的念頭。大概是說了什麼羞恥的願望吧。盡管很模糊,不過有這種感覺。腦袋似乎不記得了,但身體的某處還記得的樣子。 本應該花費數日的counseling只要半天就完成了,毫無疑問是因為我的過去空空如也 一個月後,收到了裝有〈lethe〉的包裹,我已經旁觀過很多次父母服用「記憶更改用納米機器人」的樣子了,所以也沒有讀說明書,就把分包紙裡的粉末狀納米機器人溶於水中,一口氣喝乾了。然後橫臥在床上,等待那灰色的日子變成空白。 這樣子,就能全部忘記了。我如此想到。 當然不會消除所有記憶,日常生活所需的必要記憶還是會保全的。說到底受〈lethe〉影響的只有插曲記憶。即使同樣是陳述性記憶,意義記憶是不受阻礙的。至於非陳述性記憶,只要不對其出手也會被保留。這是所有記憶改變用納米機器人的共同特徵。因此實際上記憶移植也是受同樣的限制。速溶形的提供『全知全能』功效的〈Mnemosyne〉(譯註:記憶女神的名字)的開發進展不順也是這個原因。因〈lethe〉失去知識與技術是不可能的,損壞的只有事件記憶。 我把6至15歲的記憶全部作為消除對象,消除指令一般都是用『與~相關的記憶』這樣子指定消除對象,像我這種指定消除一定期間記憶的顧客似乎很稀少。不過這也是理所當然的。畢竟他們的目的是消除煩惱,而不是抹去人生本身。 我看了看桌子上的時鐘。記憶消去的跡像一直沒有出現。本來的話只要5分鐘納米機器人就可以生效,完全消去記憶也只要30分鐘。然而一個小時過去了,少年時代的記憶卻一直沒有變化。我還記得七歲時在學校泳池溺水的事情,十一歲時因肺炎住院了一個月,十四歲時遭遇事故膝蓋上縫了三針也沒有忘記。母親的虛構女兒們的名字,父親虛構前妻們的名字也都完全記得。我逐漸變得不安起來。難道是買了假貨嗎?不,也許記憶消除就是這麼一回事。在某些記憶消失時,人們可能無法注意到記憶被消去的事實。 正當我這麼安慰自己時,卻察覺到了自己的記憶中出現了異物的存在。 我慌忙起身,在廢紙簍裡翻出了我丟掉的包裹裡的說明書讀了起來。 我祈禱不是我想的那樣,但是,就是那麼一回事。 好像出了什麼差錯,送到我手上的不是〈lethe〉。那是以消去青春complex為主要作用的,給使用者提供一個虛構的青春時代的納米機器人。 〈greengreen〉。 灰色沒有變為空白,而是染上了綠色。 診所方面會產生這種誤解也不是不能理解。恐怕擔當我咨詢的人是根據我所說的『青春時代沒有任何好的回憶,想要忘記一切』的前半段貿然斷定了我的要求。 的確如此,一般就是這樣的。因為沒有好的回憶,所以想要得到好的回憶,這樣想是很自然的。我自身也有責任,這是無可爭辯的事實。更何況,在文件上簽字的時候沒有仔細確認內容是很致命的。 由於這種差錯,我加入了原本我最看不起的人的行列。 不由得感到某種宿命般的成分。 告知了診所方面送來了與訂購的不同的物品後,立刻接到了謝罪的電話,半個月後,兩個〈lethe〉郵寄過來了。一個是消除少時記憶的,另一個是消除有關『夏凪燈花』這一虛構人物的虛構記憶的。 但我哪邊都不想用,沒有開封就把他們裝進了櫃子裡。連把它們放在目光所能及的地方都感到猶豫。 好可怕。 那種感覺,再也不想有第二次了。 老實說,知道自己喝的不是〈lethe〉而是〈greengreen〉時,我的內心鬆了口氣。 與其他的納米機器人相比,只有〈lethe〉的回頭客非常少的原因,我終於明白了。 就這樣,我的腦海中刻入了虛構的青春回憶,但那形象卻有些許偏差。本來的話,〈greengreen〉提供的義憶是與友人歡樂度過的回憶,或是與同志一同跨越困難之類,與這種大差不差的東西。但是不知為何,我的義憶的內容卻是有關一個青梅竹馬的故事。 義憶是由counseling而得出的情報用程序分析後系統得出的文件——統稱〈履歷書〉為基礎製成的。也就是這個義憶技工士看了我的〈履歷書〉後判斷到:『這傢伙需要這樣的過去』。 登場人物集中在青梅竹馬一人身上的理由,總覺得可以理解。無法感受家人的愛,沒有朋友沒有戀人的孤獨的青春,是一個有缺陷的人類,義憶技工士大概是考慮到可以兼任家人朋友戀人的對像是對患者最有效的方法吧。把角色集中為一個人就能省去製作其他人物的功夫,剩下的勞力用來深深地刻畫這一個角色。 實際上,夏凪燈花對我而言就是一個理想的角色,無論哪裡都完全符合我的喜好。總而言之是個究極的女孩子。每當想起她就會不由得想:『啊啊,如果這樣的孩子真的成為我的青梅竹馬,想必我的青春會變得十分美好吧』。 但也正因如此,我不喜歡這個義憶。 自己腦中最美好的回憶居然是他人虛構的故事什麼的,這不是很空虛嗎? * 是不是該醒了呢?她如是說。 還沒關系啦,我閉著眼回答到。 再不起床就要惡作劇咯,她接著在我的耳邊低聲細語。 隨你喜歡。我翻了個身 做些什麼好呢?她嗤嗤的笑著。 待會會好好報復的。說著我也笑了。 這位客人,她考慮後說到。 燈花也睡在這裡就好了,我邀請著她。 「這位客人?」 我醒了。 「您還好嗎?」 我轉向聲音的源頭,穿著浴衣風格制服的女店員正彎腰凝視著我。我以模糊的視線環顧四周,過了一會才反應過來這裡是酒館,我似乎是喝酒喝著喝著睡著了。 「您沒事吧?」女店員再次詢問到。我感覺像是被窺視了夢的內容一般,十分難為情。只好裝作平靜的問道可以給我水嗎?女店員便微笑著點了點頭去拿水壺了。 看了看手錶,我從下午3點開始喝酒,而現在已經6點了。 我一口氣喝乾了女店員拿來的水,然後結賬出了店門。一走出屋外,粘性的熱氣便纏繞上身體,想到自己那空調壞了的房間,不禁覺得自己馬上就要昏過去了。這個時間段的話,簡直就像一個小型桑拿。 商店街擠滿了人。並非是先前的女店員穿的浴衣風格的制服,而是穿著貨真價實的浴衣的女孩們從我面前有說有笑地走過。醬汁的焦香味和烤肉的香味不知從哪裡飄來,刺激著我的鼻腔。人們的話語聲,小攤的叫賣聲,步行者用信號燈的誘導音,發電機低沉的引擎聲,還有在遠處就能聽到的笛聲,地響的聲音混雜著太鼓聲,震動著整個城鎮。 今天是八月一日,夏日祭。 只能認為這是一個與自己無關的活動。 抵抗著會場的人流,我向公寓的方向走去。隨著太陽的西沉,人潮的密度也一直在增加,一個不留神就會被擠走。擦肩而過的人們都是汗流浹背的樣子,夕陽照射在他們那布滿汗珠的臉上,閃耀著淡橙色的光輝。 本想抄近道進入神社的,結果失敗了。參道是積滿了尋找攤位的人與休息的人,整個神社內顯得擁擠不堪。在我被人群擠壓的期間,放在胸口口袋裡的煙草變得亂七八糟,身上還粘上了醬汁,腳尖也被木屐踩了。已經完全無法靠自己的意志來決定前行方向了。我只好放棄,任憑人潮自然地將自己擠到外面。 好不容易脫離了境內,我正要走下通往出口的石階時。 不經意地,聽到了聲音。 ──吶,來kiss看看嗎。 我明白的,是〈greengreen〉幹的好事。這不過是因夏日祭引起聯想而產生的幻覺罷了,是酒館的夢的後續。 我為了轉移注意力而思考起其他事情來,但是聯想不但沒有停止,還加劇了,腦內浮現的義憶變得更加鮮明。等我察覺到的時候,意識已經回到了那架空的少年時代。 「我們好像是被認為在交往。」 我和燈花來到了近處神社的夏日祭。粗略的繞了一圈攤子後,我們並排坐在了拝殿後面的石階上,眺望著眼前的人山人海。 我穿著與平日無異的服裝,不過燈花有好好的穿著浴衣。映著煙花圖案的藏青色浴衣,紅菊花的發飾。這兩種顏色都比去年的更為深沉。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她顯的比平時更為成熟。 「只是一般的青梅竹馬而已呢。」 說著,燈花喝了一口顏色看上去有害身體健康的果汁,輕輕地咳了一下,然後像是窺視著我的反應一般偷偷看向我這邊。 「如果被誰看到我們兩個這樣子在一起的話,說不定會加深誤解呢」我斟酌著語句說到。 「確實呢。」燈花嗤嗤的笑了。接著像是突然想起來一樣,將我的手和她自己的手重合在一起。「這個樣子被看見的話,可能會進一步加深誤解呢。」 「放手啦。」 雖然嘴上這麼說,但我並沒有拒絕燈花的手,作為代替,若無其事地環顧四周。被熟人看見而被挖苦的不安與索性期待被挖苦的心情大概各佔一半吧。 不,可能期待更大吧。 我十五歲的時候,已經有了把燈花作為異性來看待的強烈意識。初二時分到了不同的班級,兩人的相處時間急劇縮短。對於被家人同時送入學的青梅竹馬其實是個與班上的女孩子沒什麼區別的異性這種事,我在那一年在中已經有了深刻的體會。 在那同時,我對自己作為一個異性被她強烈地吸引著這件事有著自覺。舍棄各種先入為主的觀點退一步看,夏凪燈花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女生。除此之外,我會被那早已見慣的側顏吸引住,看到她和其他男孩子說話時會變得焦慮的次數也增加了。 我至今對異性不感興趣,可能是因為打一開始就有理想的對方在身旁的緣故吧。我是這麼想的。 燈花也迎來了同樣的心境變化,因為我們交往了很長時間所以能夠明白。從初二的夏天開始,她對待我的方式就開始變得別扭起來。表面上雖然與從前沒有區別,但只要仔細觀察就會發現她只是在模仿自己過去的舉止。為了能夠維持坦率的關系,她在以她自己的方式努力吧。 到了初三,我們又分到了同一個班,我們就像受到反作用力,像過去一樣緊緊的黏在一起。雖然沒有直接去確認對方的想法,但會時不時不動聲色地去刺探對方的內心。像先前她說的那樣「會被錯認為戀人」以這種話來試探對方會不會露出討厭的神情,半開玩笑地握住對方的手來窺探對方的反應之類的方法。在經過反復嘗試後,我們加深了彼此有著同樣心情的確信。 然後那一天,燈花進行了最後的確認。 「吶,來kiss看看嗎。」 她把視線固定在眼前的光景,對身旁坐著的我說到。 這句話看上去像是她突然想到的,但我明白,這句話已經在她心中溫存了許久。 同樣的話語,我也在很久以前就准備好了。 「來吧,來確認一下我們是不是真的僅僅只是青梅竹馬吧。」燈花以輕松的語調說到。「說不定,意外的很有心跳的感覺喔。」 「會怎樣呢?」我仍以輕松的語氣回復。「大概,什麼感覺都不會有吧。」 「是那樣嗎?」 「是的喲。」 「那,來試試看。」 燈花面向我閉上了眼睛。 這充其量只是在玩,為了滿足好奇心的實驗。說到底接吻根本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於是在這種周圍展開了一道防衛線的基礎上,我們將嘴唇重疊在了一起。 雙唇分開後,我們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轉向了正面。 「感覺怎樣?」我問到,聲音低沉又幹澀,感覺不像是自己的聲音。 「嗯……」燈花歪著頭,「沒有什麼很強的心跳感,你呢?」 「我也一樣。」 「這樣啊。」 「是吧,說了什麼感覺都不會有的。」 「嗯,果然我們僅僅只是青梅竹馬呢。」 互相裝傻的對話。我想立刻與燈花再一次接吻,但在那之前還有一個問題需要確認。從眼神的變動與聲音的顫抖可以看出她也有同樣的心情。最初想說的台詞是「因為不是很明白所以再來接吻一次吧」,但在說出口前又嚥了下去。 其實是想順勢告白的吧,實際上我也有類似的計劃。但是在接吻的這短短數秒內,我的想法發生了很大的改變。全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在警告著不可以再進一步。 再進一步的話,一切都會發生改變。 以片刻的激昂與刺激作為交換,兩人獨處時的氣氛中好的部分會全部失去。 我們將再也無法回到現在這樣的關系。 燈花也注意到了這點吧,改變了計劃,讓這一切像玩笑一樣終結。 我十分感激她那謹慎的判斷。畢竟如果她就那樣子順勢坦白自己的想法,首先我是無法拒絕的。 回家的路上,燈花像是突然想起什麼說到。 「說起來,我是第一次喔。」 「什麼?」我裝傻。 「kiss啊,千尋君呢?」 「三次。」 「誒?」燈花停下腳步,瞪大了眼睛。「什麼時候的事?和誰?」 「你不記得了?」 「……難道說,那個對像是我?」 「七歲時在我家的壁櫥裡,十歲時在燈花家的書房裡。」 「啊,還真是這樣。」數秒的沉默後,燈花終於明白了。 「厲害,真虧你能記得住。」 「只是燈花忘淨了吧。」 「抱歉。」 「今天的也是,數年後也會忘記吧。」 「這樣啊,第三次了啊。」 燈花沉默了一會,隨後又露出了微笑。 「那,實際上是第四次了。」 這會輪到我驚訝了。 「什麼時候?」 「不告訴你~」她一本正經地答到,「不過,是最近的事。」 「沒有這種記憶。」 「因為千尋君睡著了呀。」 「……沒注意到。」 「啊哈哈,以不被發現的方式做的。」 「真狡猾啊。」 「很狡猾吧?」 燈花挺著胸脯笑了。 那,實際上是第五次了。我用她聽不見的聲音嘟噥著。 狡猾什麼的,我們彼此彼此嘛。 那樣砂糖點心一般的疑似記憶,在我的腦海中大量存在著。而且有些浮現出的記憶比我真正的記憶還要鮮明,令我的心激烈地動搖。 令人困擾的是,義憶與普通的記憶不同,不能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被遺忘,像刺青一樣的東西,無法自然消除。某個臨床實驗顯示,新型阿爾茨海默病患者移植義憶時,自身的記憶全部損毀了,而義憶卻暫時保留了下來。納米機器人進行的記憶改變就是那麼的強硬堅固。想要消除〈greengreen〉的義憶的話,就必須服用義憶消除調諧用的〈lethe〉,除此以外沒有其他方法。 是克服恐懼喝下〈lethe〉?還是與義憶妥協?在這兩種選擇間,我搖擺不定。 如果不抹去義憶,我會永遠被不存在的青梅竹馬所困擾吧。 低下頭,嘆了口氣,我討厭這樣優柔寡斷的自己。 鳥居就在眼前了,彷彿漂浮在義憶之海中終於到達了出口,這樣子終於可以從夏日祭逃脫了。我安心了。在這種地方,只會不停想起那並不存在的過去。 從哪裡傳來了炸裂聲,我反射性地抬起頭,看見了於夜空之中綻放的煙火。是鄰鎮的煙火大會吧?我放下了視線, 現在立刻回頭看。好像有人對我說到。 我無意識的放慢了腳步。 自然地回頭望去。 有一瞬,我在人群中看到了那個身影。 她也回了頭。 沒錯,那是個女孩子。 長到肩胛骨的筆直黑發。 映著煙花圖案的藏青色浴衣。 惹人注目的白皙肌膚。 紅菊花的發飾。 目光相合。 時間停止了。 我憑著直覺領悟到。 她也有著同樣的記憶。 夏日祭的喧囂逐漸遠去。 除她以外的一切都失去了色彩。 不追上去的話—— 不聽聽她的事情的話—— 我想向她的方向走去。 她也想向我的方向前進。 但是,人潮毫不留情地將我們分離。 轉瞬之間,那個身姿,再也看不見了。 第一卷 第二章 螢火蟲之光 少年時代的我一直漠然地想著。如果有人可以和我這種空虛的人成為朋友的話,想必那也一定是個同我一樣空虛的人吧。沒有朋友也沒有戀人,沒有優秀的資質也沒有值得自豪的經歷,溫暖的回憶一個也沒有。與像是畫中所描繪的『無用之人』相遇時,我是否有了第一個可以稱之為朋友的人呢? 雖然江森先生是我最初的(也是我至今最後的朋友),但卻是與我預想不同的與空虛無緣的『富有者』。他有很多朋友,戀人也是換了一個又一個,還能夠自由使用三個國家的語言。在我認識他時就已經決定要去超大型企業就職了。總而言之,就是與我完全相反的人類。 我與江森變得親密是在十九歲的夏天。當時我們在同一個大學讀書,住在同一棟公寓。我是201室,他是隔壁的203室,所以經常可以看見他帶領女孩子進入房間,而且對像似乎每個月都會變,而且每一個都算得上是出類拔萃的美人。雖然有時也會在大學校園內見到他,但每次都是在被朋友團團包圍的狀態下一臉幸福地笑著。如果大學中有什麼大事件的話,一般都是以他為中心。他只要一在舞台上現身,台下就會響起此起彼伏的女性歡呼聲。 原來如此,也有這種人生啊。我感到十分佩服,那是連我的想像都無法觸及的世界。 被人喜歡是理所當然的,究竟會是怎樣一種感受呢? 那樣的江森為什麼願意和我這樣的日陰者(譯註:指被埋沒的人,見不得人的人)親近呢?直到現在我也不明白其緣由。或許是一種異文化交流,他在我的內心窺視到了一個他不曾想像過的世界,說不定是一種社會學習的近距離觀察計劃。 也有可能是,把我作為一個談論絕不能外洩的秘密的對象而重視。對他抱有好感的人有很多,相對的,也有不少人把他視為眼中釘。作為傳到那種人的耳朵裡會變得很糟糕的秘密的坦白對象,我可能是最適合的人選。 總之我們成為了朋友,那就是一切。這是江森主動接近的結果。他以自己不可能被拒絕的態度與我接觸。採用那種態度的話,我也只好認為拒絕他是不對的。原來如此,被愛著長大的人會這樣子成為更加被愛的人啊。我不禁想到。 因為我完全沒有可以和他分享的話題,所以兩個人在一起時經常是他一個人在那裡滔滔不絕。我只是被迫聽著他那些話,偶爾心血來潮會說一些沒頭沒腦的評論。我想,在那期間他會對我的本質感到失望而擅自離去吧。結果,那份關系直到離我們大學畢業很久的現在也一直維持著。 時隔半年的再會,江森先生並沒有事先打電話詢問我的預訂之類這種從容的事情,而是毫無預兆得直接拜訪了我的房間。打開門一看,他說了聲「呦」,把手裡提著的袋子打開給我看,裡面裝了兩扎六聽裝的罐裝啤酒。一切都和以前一樣。再會的這一瞬抵消了半年間的空白。 我挑了幾樣適當的小菜,穿著室內拖鞋出了門。江森先生無言的點點頭,邁開了腳步,我則跟在他後面。 不用說我也明白,目的地是附近的兒童公園。 那是個寂靜的公園。由於雜草長的非常茂盛,遠看只是一片空地。游樂設施上佈滿了紅色的鐵鏽,看上去光是觸碰就會患上什麼不知名病症的樣子。在那種孩子美夢的終結一般的地方喝酒是我們一貫的作風。 真是個漂亮的月夜。在這個被樹叢環繞的狹窄的公園內,只有鞦韆的前面才有一盞壁燈。然而那個燈的燈泡也壞掉了,借著月光才能辨別出遊樂設施的形狀。 撥開草叢進到裡面,他像是示範一樣坐在了熊貓上,而我則是騎在了考拉上。角落裡的長椅被雜草淹沒,完全沒法使用,所以我們用彈簧玩具代替椅子。盡管很不穩定又不舒服,但總比坐在地上好。 拉開罐裝啤酒的拉環,我們也沒乾杯就各自喝了起來。可能是買了有段時間的原因,啤酒變得有些溫了。 我們在公園喝酒是有原因的。在我入學的前一年,大學內發生了因急性酒精中毒而出現死者的事件。那個死者還是未成年人,於是附近的店家開始對年齡確認變得非常嚴格起來。所以由江森買酒,我負責准備小菜,兩個人在公園一起喝酒這樣的風格變得根深蒂固。 既然住在同一間公寓的話,在某個人的房間裡喝比較好。不過江森先生有著『離家越遠酒越美味』的觀點。正因如此,我們找到了一個可以步行過去且不受人矚目的地方喝酒,那便是這個兒童公園。 「怎樣?最近有發生什麼有趣的事情嗎?」江森先生抱著沒什麼期待的樣子問我。 「沒,一如既往地過著獨居老人般的生活。」我答到,「江森先生呢?有沒有什麼趣事?」 他仰望夜空,思考了四十秒左右。 「熟人遇到了詐騙。」 「詐騙?」 他點了點頭。「就是所謂的約會商法。利用戀愛感情,倒賣圖畫,買下高級公寓什麼的。雖然是常見又無趣的詐騙手段,但受騙人的證言很有意思吶。」 被害人是一個叫岡野的男子,騙子是個名為池田的女性。 事情是這樣的。某一天,岡野在SNS上收到了一封郵件。送件人是一位名為池田的女性,訊息內容是「我是你的小學同學,你還記得嗎?」。 他回想了一遍,但是想不起那名叫池田的女子,心想可能是惡德商法之類的東西就決定無視了。過了一天又收到郵件。『突然發送奇怪的訊息我很抱歉,可能是最近一直都是一個人的原因,腦袋變得有些奇怪了,得知同一個城市有以前的相識住在那裡,太過高興而做出來那種事情,請勿回信。』 讀了那封郵件後的岡野突然變得不安起來,可能只是自己忘記了而已。名為池田的女子難道真的不是自己的舊識嗎?無視這條訊息的話,自己豈不是傷害了她嗎?耐不住孤獨而將自己視為救命稻草的她,這樣做不是將她推入了更深的黑暗嗎? 經過一番苦思後,他回信了。從那之後,兩人的關系開始了。池田是一個給人感覺很好的女孩子,岡野很快便墜入了愛河。 兩個月後,他的高價圖畫被倒賣,次日那個名為池田的女子也從他面前消失了。 「話說在前頭,那個名叫岡野的男子,腦袋絕對說不上壞。」江森補充到,「畢業於相當好的大學,讀過很多書,頭腦轉的比一般人要快,也比別人加倍小心。盡管如此,還是被這種古老陳腐的手段給騙了,為什麼呢?」 「因為人太好了吧。」 江森搖了搖頭。 「因為太寂寞。」 原來如此,我稍微想了想後附和到。 他接著說。「有趣的是,池田刪了他的SNS賬號後,岡野仍然堅信她是自己的小學同學。在那傢伙的腦袋裡,有著確信的記憶。與少女時期的池田在同一個教室裡度過的記憶都能回想出來。但實際上並不存在那樣的同班同學。」 「那是……在不知覺的情況下被植入了義憶嗎?」 「不,那樣作為詐騙來說成本太高了。」 「那,為什麼?」 「自己在無意識中改寫了記憶吧?」江森說出了奇怪的話。「記憶這種東西,會隨著心境的變化而輕易地扭曲,即使不借助納米機器人的力量,人們在日常生活中也可以輕易地改寫自己的記憶。天谷你知道〈フェルスエーカーズ事件〉嗎?」 沒聽過的名詞。 (譯註:〈フェルスエーカーズ事件〉,譯的話應該是[麥克斯馬丁案件]。這裡簡述一下。1984年春,加州曼哈頓海灘的McMartin幼兒園。七名教師被指控綁架兒童,讓他們乘坐飛機飛到另一個地方,強迫他們參與集體性行為,並強迫他們觀看動物被虐待和殺害。這起案件還涉及到有關兒童被迫參加怪異宗教儀式的指控,並被用於製作兒童色情作品。最初是一名母親指控,雖然後來被發現是一個偏執的精神分裂症患者,但在調查人員告知家長指控並開始對其他學生進行采訪時,情況迅速發展。這一案件在1984年成為美國的頭條新聞。然而,當一名新的地方檢察官在1986年接手此案時,重新審查了證據,並撤銷了對兩名被告的指控。他們的審判成為美國歷史上歷時最長、耗資最高的刑事審判之一,但在1990年,所有這些指控也被撤銷。他們聲稱,調查人員「誘導」孩子們做出毫無根據的指控,反復地問孩子們同樣的問題,並提供各種激勵措施,直到孩子們說出被虐待。該案件是1983年至1995年間一系列類似指控和調查的原型,這構成了道德恐慌。還改編過電影[The McMartin Trial]。) 「簡單來說,就是犯罪證言不可靠的典型案例。『你是不是被這樣傷害了?』在被反復問了好幾次後,就好像真的受到了那樣的傷害。岡野也是,被那個女人說『你是我的同學』很多次後便如此相信了吧。『我希望她說的是真的』這種願望,促進了記憶的改變。明明只要看一下畢業影集就可以確認池田什麼的並不存在,但他卻沒有那麼做,總而言之,他是因為想被騙才會上當受騙的。」 江森從口袋裡掏出香煙點燃,美美的吸了一口,從相遇時就沒改變過的香煙品牌,那甘甜的香味讓我終於有了重逢的實感。 「最近非常流行這種古老的詐騙手段。據說孤獨的年輕人最容易成為目標,天谷也有可能被他們盯上。」 「我想我應該沒問題。」 「此話怎講?」 「小時候一個朋友都沒有,也沒有任何美好的回憶。即使以前的同學聯系我,我也不會有任何期待。」 江森緩緩的搖了搖頭。 「不是這樣啊,天谷。那些傢伙不是利用回憶作為突破口,而是利用沒有回憶來乘虛而入啊。」 * 結果,我們在公園沒喝夠,之後又去了車站附近的酒店,在那裡說著微不足道的話題。九點前分別了。 我在商店街一個人散著步時,結果慣例的『那個』又發作了。 這次發作的契機,是宣告營業時間結束所播放的『螢火蟲之光』。 「真晚啊。」 社團活動結束回到教室後,燈花板著臉沖我說到。 「會議延時了。」我辯解到,「今年的三年級,干勁滿滿的樣子。」 「是嘛。」 「你可以先回去的。」 她不服氣地瞪著我。 「不對啦千尋君,這種時候應該說『對不起,讓你久等了』才是。」 「……對不起,讓你久等了,還有,謝謝你等我。」 「很好。」燈花笑了,接著拿起了皮包,「那我們回去吧。」 教室裡只剩下我們兩個。確認關了燈鎖好門之後,我們來到了走廊。運動部的人使用的止汗噴霧劑的味道撲鼻而來,燈花遮住嘴巴輕輕地咳嗽了起來。她的喉嚨比較虛弱,對煙草燃燒產生的副流煙或空調的冷氣之類非常敏感,好像稍微受到一點刺激就會咳出來。 在玄關一邊換鞋,燈花隨著象徵放學時間到而播放的『螢之光』的旋律,唱起了自己創作的歌詞。 淺淺螢光 消逝暮夜 倏爾此生 無果戀心 真是悲傷的歌詞。 「說起來,我還沒聽過『螢火蟲之光』的正式歌詞呢。」 「我也是,只是知道『淺淺螢光』的程度。」 「所以說,擅自改成失戀的歌真的好嗎?」 「但是,千尋君記住了這些歌詞吧?」 「嗯,現在的話就算記住原本的歌詞,一旦曲子響起,也會先想起燈花自創的歌詞。」 「而且與此同時,也會回想起我的臉。」 「可能會吧。」 作為溫馨的回憶,也會想起今天的事吧。我暗自想著。 「我呢,認為這是一種詛咒。」 「此話怎講?」 「川端康成曾如此寫到:『請告訴與你分別的男人一種花的名字。花兒每年都會綻放。』」 燈花豎起手指,得意的說到。 「千尋君,從今往後的一生,聽到『螢火蟲之光』時都會想起我自創的歌詞與我的事情呢。」 「確實是一種詛咒。」我笑了。 「嘛,不過我和千尋君不會分開就是了。」她也露出了笑容。 微微的搖了搖頭,我打斷了回憶。 這幾天內,有關夏凪燈花的回憶出現的頻率一直在激增。 原因很明顯,是神社裡發生的一件事。 那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浴衣,發飾,發型,背上的打扮,臉型,全都是一樣的。 唯一的不同點就是年齡,義憶中的夏凪燈花的設定是十五歲的姿態,但那天擦肩而過的她卻顯得很成熟。 簡直就像是我記憶中的青梅竹馬同我一樣長大成人後,又出現在了我眼前一樣。 好好考慮下,使用實際存在的人物作為義憶中的登場人物是明令禁止的,這是大前提。這樣子是為了防止現實與義憶混淆而引起的糾紛。所以那一天我見到的人是夏凪燈花的原型,這種假說可以舍棄了。而她是夏凪燈花本人這種胡說八道的假設更是不值得檢討。 用與他人長得像這種偶然來解釋,也不是不可能。那一天縣內外有大量的人來參觀祭典。在那之中,有一個與夏凪燈花長得一樣的女孩子混了進來。這樣的可能性並非為零。仔細想想的話,浴衣和發飾都是很普通很常見的設計。 但是她的反應要如何解釋呢?在與我視線相交時,她顯現出來與我同等,甚至在我之上的動搖。這怎麼可能?一定是哪裡搞錯了。她的臉上如此寫著。之後她想撥開人群向我這邊走來,也是因為認錯了人嗎?我偶然認識一個很像她的人,她也偶然認識一個很像我的人。有可能發生這種巧合嗎? 有著更為簡單的解釋,那一天擦肩而過的,是在酒精,孤獨感與夏日祭的共同作用下,產生出的夏日的幻影。除了不得不懷疑自己是否神志清醒以外,這個假說是完美的。 不,或許根本沒有深入思考的必要。認錯人也好幻影也好,最終我能選擇的應對措施只有一個。 消去義憶。 這樣的話,就不會再認錯人或是看到幻覺了。 就算有時再一次想起並不存在的記憶,我的心也不會被迷惑。 回到了房間,從櫃子中取出了兩個〈lethe〉中的一個。並不是要消去少年時代的記憶,而是打算消除有關夏凪燈花的記憶。我將水倒入玻璃杯中,與〈lethe〉並排擺在矮桌上。 准備完成了,接下來只要撕開分包紙,倒入水中溶解後喝掉就好。 我伸出手。 指尖在顫抖。 並不會伴隨有痛苦,也不會有濃烈的苦味,更不會失去意識。有什麼好怕的?錯誤的記憶會消失,一切恢復原樣而已。〈lethe〉的安全性是有保障的。 再說,就算發生什麼事,也沒有什麼失去了會感到困擾的記憶不是嗎? 我捏著分包紙。 腋下淌著冷汗。 說不定用理性克服生理上的恐懼是錯誤的。那麼,改變一下思考方式吧。只要在十秒間放空大腦就好,在那期間一切都會結束。什麼也不用思考,不負責任地逃開,把所有後果都交給未來的你吧。變為空殼不正是你所擅長的領域嗎? 但是,越是想放空大腦,思考反而會變得更加深入。就像用手指擦拭鏡頭上的指紋反而會變得更髒一樣,使事態不斷惡化。 如此,我持續著長時間的自問自答。 突然,我發現了,這個思考的場所不好。 這個房間仍殘留著那一天我感受到的強烈恐懼。榻榻米,壁紙,天花板,被子,窗簾,如同附著在古老建築物上的油煙一般,到處都染上了我的恐懼。 無論做什麼都需要與之相應的場所。為了喝下〈lethe〉,有必要准備一個合適的舞台。那麼,哪裡是那個最合適的舞台呢? 答案馬上就出來了。 * 次日,打工結束後,我坐上了與通往公寓相反方向的巴士,同時口袋裡裝著消去〈夏凪燈花〉有關回憶的〈lethe〉。在冷氣開的有點過強的巴士內,我把它拿出來並無意義地從各個角度觀察著。 不久,巴士到達了目的地,我把〈lethe〉放回了口袋後下了車。上次的那個神社就在車站的不遠處。 穿過鳥居,踏入神社內。與夏日祭的夜晚不同,一個人影也沒有。寒蟬把陰暗的天空錯當成黃昏,它的鳴叫聲一直在這一代周邊回響著。 從自動販賣機買了瓶礦泉水,我坐在了石階上。確認了口袋裡〈lethe〉的觸感後,為了讓心情冷靜下來而點燃了香煙。 吸完後,把煙頭丟在腳底下踩滅時,遠處傳來了救護車的鳴笛聲,我感到不妙,然而為時已晚。以鳴笛聲為導火索引出的回憶的漩渦將我吞沒了。 很久不見睡衣姿態的燈花了。在對方的家裡借住可是我們以前的日常,所以她的睡姿也好睡亂的頭發也好都已經看膩。不知是十一歲之後還是什麼時候,我們開始克制互相的過度干涉。於是漸漸的,我們對彼此的瞭解就開始出現漏洞了。 一年不見的她的睡衣姿態,看上去非常脆弱的樣子。雖說也有是質地較薄的純白色睡衣的原因,但從領口窺見的鎖骨與從半袖伸出纖細的手腕來看,似乎只要稍微經過粗糙的處理就會輕易地折斷一般。 我看了看自己的手腳,再一次確認了那一份差異。明明不久前還是一樣的身高,但在不知不覺間我已經比她高了十釐米以上。因此,最近一段時間每當我們牽手或靠在一起時,即使不願意也會察覺到體格上的差異。通過她纖細的腿與纖弱的脊背,我有了我們的身體正在往不同的方向生長這種強烈的實感。 而這種實感讓我的心情變得很糟。即使內容沒有變,容器改變了的話,其意義也會改變。明明是和以前一樣的相互往來,卻感覺有什麼過剩,又有什麼感覺過少。話雖如此,但如果配合那種感覺而改變舉止的話,則又會感到另一種隔閡。 那一天燈花的睡衣姿態,總覺得讓我的內心難以平靜。在我到病房裡探望的期間,都不敢與她視線相交。直到緊張感消除,我一直假裝對病房的裝飾或探病物品感興趣的樣子,以此來逃避她的視線。 可是我並沒有在這裡看見什麼值得一提的稀罕品,只是普通的病房。白色的壁紙,褪色的窗簾,淺綠色的漆布,簡朴的床。雖然是四人病房,但除了燈花以外並沒有其他入院患者。從入口處往右邊深處看,日光採光最好的床位被派給了她。 「醫生說了,是氣壓變化的原因。」 她像是要確認天氣一般眺望著窗外。 「你看,台風要來了嘛。導致氣壓急劇下降,結果就發病了。」 我回想起昨天的事情。 發現燈花倒下時已是下午四點多。明明是一直以來她會拿著作業進入房間的時間段,那一天卻遲遲不見她的身影。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於是造訪了對面的房間,發現了蹲在床邊動彈不得的燈花。她的皮膚上出現了發紺的症狀,很明顯是哮喘發作了。吸入器滾落在附近,看來是藥物沒有起效的樣子。聽見這從未聽過的劇烈喘息聲,我趕緊跑到客廳叫了救護車。 似乎是臨近呼吸不全的很嚴重的症狀。 「呼吸,還難受嗎?」我詢問到。 「唔,已經沒事了。但說不定還會發作,所以只是住院看看情況,情況也不算很糟。」 雖然她舉止爽朗,看上去泰然自若的樣子,聲音卻很微弱。說話真的沒問題嗎?不是因為在我面前所以勉強自己嗎?但如果這樣問的話,她就會要求自己演得更逼真吧。 為了讓她不用大聲說話,我盡量把椅子靠近床,自己也注意著小聲說話。 「說真的,我還以為這次會死呢。」 「我也以為自己要死了。」燈花像是在說別人的事一般笑了,「但是呢,如果那時千尋君的判斷再遲一點,似乎會變成更糟糕的事態呢。醫生都誇獎了,說毫不猶豫地叫了救護車是非常英明果斷的舉動。」 「因為已經習慣了燈花的發病。」我生硬地答到。 「得救了,謝謝你。」 「不用謝。」 短暫的沉默。 我鼓起勇氣問到。 「……那個,能治好嗎?」 她泯著嘴歪了歪頭。 「我不清楚,雖說有很多人在成長過程中就痊癒了,但似乎也有人成年了也沒治好。」 「這樣啊。」 「說起來,」她故意轉換了話題,「千尋君,真虧你能分清哮鳴音和喘鳴音呢。像個醫生一樣。」 「偶然在書上看到的。」 「是為了我調查的吧?」 為了從下方窺伺我的表情,她歪下了頭。 一頭長發配合著她的動作輕輕搖擺。 「嗯,因為死在我面前會很困擾。」 「啊哈哈,說的也是呢。」 她一臉為難地笑了。 剛才的話是不是太過冷淡了,我有點後悔。 「不過,被千尋君抱著真是久違了呢。」她帶著有點嘲弄的語氣說著,「沒想到那麼輕率的就舉了起來,嚇我一跳。」 「因為想不出其他的搬運方法了。」 「可以喲,沒關系。每次都那樣做的話,說不定發病也不壞。」 對於惡作劇一般說著的燈花,我輕輕地彈了下她的額頭。 「好痛!」燈花很誇張地摀住了頭。 「那種事情再也不想有第二次了,我可是擔心的不得了,呼吸都要停止了啊。」 微妙的間隔。燈花一臉出乎意料的樣子,目瞪口呆地看著我。而後她的表情卻一點點轉變為了害羞的笑容。 「抱歉抱歉,我重說。」她如此訂正到,「我並不是想發病,只是對可以觸碰千尋君感到很開心。」 「那,快點好起來吧。」 「嗯。」她坦率地點了點頭,「讓你擔心了,對不起。」 「不,沒什麼。」我不太客氣地答到。直到現在我才意識到剛才自己那羞恥的發言,臉都熱起來了。 脖頸處冰涼的觸感讓我返回了現實。用手指摸一摸,有點濕潤的感覺。幾乎是同一時間,石階也染上了點點黑色。神社內颳起了大風。 下雨了。 幫大忙了,在這種風雨中不可能使用的了〈lethe〉。 有了就這樣什麼都不做就回家的藉口。 扶著膝蓋站起來,走下了石階。我因安心感而放輕了腳步。 總之先回公寓吧,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考慮就好。 今天不是個適合消除記憶的日子。 等巴士的期間,雨勢也加強了。我在車站附近的店門口避雨,五分鐘後終於乘上了巴士。關閉了窗戶的車廂內充滿了空調產生的黴味。順著乘客的傘淌下的雨水滴得到處都是,弄濕了地板。 坐在後方右側的座位上,我鬆了一口氣,然後無意識地看向了相反車道的車站。今天似乎是哪裡舉辦祭典吧。身穿浴衣的女孩子憂郁的望著烏云。『這場雨會持續到什麼時候呢?明明是剛換上的浴衣的說。真是太不走運了。明明祭典不終止也可以的。』可能是在考慮這樣的事吧。 巴士出發了。 搞砸了。不知什麼人說到。 你現在錯過了一件非常不得了的事情。 我用手擦了擦被濕氣模糊了的窗玻璃,再一次確認了穿浴衣女孩子的身姿。 長到肩胛骨的筆直黑發。 映著煙花圖案的藏青色浴衣。 惹人注目的白皙肌膚。 紅菊花的發飾。 無意識中,手指按下了停車按鈕。 到下一站為止的五分鐘,感覺如永恆一般。 下車後,我全速奔向了之前的車站。嚥下接連不斷湧出的所有疑問,在大雨中狂奔著。路上的行人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而回頭看向我,但我可沒有在意他人目光的餘裕。 一邊摁著像是快要破裂的肺跑著,我一邊又慢條斯理地想著,最後一次全力奔跑是什麼時候了呢?至少進入大學後這樣的機會一次也沒有。恐怕最後一次是在高中的課上吧。不,高中也有徒步競走什麼的吧。打球也好,長跑也好,體力測定也好,全都因為怕累而偷懶了。這麼說的話,可以追溯到初中嗎?全力奔跑的記憶…… 最先浮現在腦海中的,果然還是虛假的記憶,初三時運動會的義憶。 正式開賽的前一週,我一直很郁悶。並不是說不擅長運動,而是我很容易半途而廢這點才是問題所在。不知道哪裡出了差錯,田徑部的同學把我錯選為800米接力跑的最後一棒。沒想到偏偏要在初中最後的運動會上擔此重任。雖然想逃跑,卻沒有拒絕多數決定的結果的勇氣。結果還沒來得及下定決心,磨磨蹭蹭的,正式開賽的日子到了。 雖然平時總是在燈花面前發牢騷,但唯獨那一天示弱了。那是上學途中發生的事了。說實在的現在想立刻回家,自己的跑步結果可能會毀掉大家的回憶這樣沉重的擔子壓在我身上,感覺都要垮掉了。在燈花面前把心裡話毫無隱瞞地說出了口。 於是燈花像是戲弄我一樣撞了下我的肩膀,天真地說到。 「同班同學什麼的怎樣都好啦,如果一定要為了誰跑的話,那就為了我一個人奔跑吧。」 患有嚴重哮喘的她,從出生以來一次也沒有全力奔跑過。體育課經常只是參觀學習,遠足和滑雪教室之類消耗體力的活動也幾乎都是缺席。那一年的運動會雖然也報名參加了,卻沒有作為選手被記錄,被以『不可以給她添麻煩』為理由推辭掉了。 「為我一個人而奔跑。」這種台詞從她的口中說出,聽起來有著特別的含義。話雖如此,也沒有強加於人的意思。 對啊,說到底我在害怕什麼呢?對我來說最重要的就是燈花。而無論接力跑的結果如何,燈花也不會對我感到失望,倒不如說她怎樣都會誇我。 肩上的擔子像是卸下來了。 那一天的接力跑,我超越了兩位選手拿下了第一名。然後在想回到同學身邊時摔倒在地,被送到了保健室。在床上躺著的我的身邊,燈花多次誇贊我「很帥喲」。但是從肉體的疲勞與極度緊張中解放出來的我,意識鬆弛後很快就睡著了(說不定,燈花所說的「第三次接吻」就是在這時做的)。 待我醒來,閉幕式早就結束了。窗外已變得昏暗,而燈花則站在床邊窺視著我的臉。 「回家吧。」 如此開口的她,臉上掛著微笑。 意識被拉回現實。 呀嘞呀嘞,你還真的是沒有自己的人生啊。我對自己感到十分驚訝。 這樣下去的話,連死前走馬燈的記憶都會變成虛構記憶咯。 我看見了藏青色的浴衣,同時,也看見了停在車站的巴士,立馬竭盡全力地趕往她的身邊。大概是自進入大學以來幾乎沒有運動過,而且每天都吸一盒煙的原因,肺與心髒與腳全都迎來了極限。因缺氧導致視線變得模糊,喉嚨發出了難以想像是自己呼吸的聲音。 我想,本來大概是趕不上的,但是看見了連傘都沒有,在雨中狂奔的渾身濕透的我,司機少見的延遲了發車時間來等我。 能乘上巴士固然是件好事,不過沒能馬上和她打招呼。我抓著扶手,稍微彎著腰,等待呼吸恢復正常。順著頭發滴落下的雨水弄濕了地板。心髒如同嘈雜的施工現場一般狂跳著。雖然身體濕透了,但是血液的沸騰讓我感覺自己就像全身都著火了一般。雙腳哆嗦著根本站不穩,巴士一搖晃就要摔倒的樣子。 好不容易喘過氣來,我抬起了頭。 當然,她還在那裡。 坐在倒數第二排,看起來無精打采地望著窗外。 本已平復的心跳此刻又躁動了起來。 我徑直向她走去。 可能是受全速奔跑時腦內分泌的安多酚的影響吧,現在的話好像可以毫不膽怯的和她打招呼了。 至於要說什麼還沒決定,但是心裡有著無論做什麼都能做好的確信。總之先開口,那之後言語就會自然而然地湧出。 我的心中只有這點積蓄。 在她身邊停下腳步,抓住了扶手。 輕輕地深呼吸。 「請問。」 以這句話為契機。 夏日的魔法,過於輕易地解開了。 望著窗外的女子回頭。 「……怎麼了?」 一臉驚訝地問到。 長的完全不像。 勉強稱得上相似的只有體型和發質,除此以外的所有要素都與夏凪燈花相差甚遠。彷彿是有什麼人知道到我會認錯人這一前提而帶著明確的惡意設下的陷阱一般。 越看越不像,那天在神社所見到的女孩子身上所洋溢著的纖細與優雅,在她那裡完全感受不到。 「那個,有什麼事嗎?」 偽燈花用充滿警戒心的目光再次發問,我注意到自己很長時間都在毫無顧忌地盯著她的臉看。 冷靜,我告訴自己。這個女人沒做錯什麼,只是偶然打扮成了在我義憶中登場的青梅竹馬的樣子而已,對她而言沒有任何錯誤,只是我擅自認錯人了而已。 沒錯,是我不好,我明白的。盡管如此,我還是被自己都難以置信的激烈的怒火襲擊。有一種漆黑的粘液在心中擴散開來的感覺。像這樣子感到憤怒可能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 握著扶手的手加大了力度。腦海中不斷的湧現出辱罵她的話語。別讓我懷有奇怪的期待啊!別打扮的那麼容易讓我混淆不清,那可不是你這種女人該有的打扮,像你這種人連夏凪燈花的腳跟都比不上……等等。 當然,並沒有實際說出口。我對自己認錯人這件事鄭重地謝了罪,在下一個車站逃一般地下了車。無精打采地漫步在雨中。 在為了避雨而進入的酒館中喝著廉價酒,我思考著。 承認吧。 我愛上了夏凪燈花。 我十分渴望與她的相遇,以至於我在相同打扮的陌生人身上看到了她的身影。 但是,該怎麼說呢。義憶技工士迎合我的喜好,設計出了夏凪燈花這一我不得不愛上的角色。只是義憶在發揮正常機能罷了,僅此而已。就像定製的西服的尺寸完全合身,不愛上這一角色才顯得奇怪。 承認的話,多少能輕松一點。 變得輕鬆了,才能心情舒暢地喝酒。 然後我喝多了。 吃的東西全部吐進了馬桶裡,但還是不夠,接著吐出了胃液。回到座位上喝水,趴在桌子上。過一會又回到廁所再吐。如此反復,直到酒館關門,我被丟出了門外。暫時在店門口蹲了一會,但想到反正就這樣等著,惡心和頭疼也不會治好,就開始腦袋空空地走了起來。末班車的時間剛過,而且也沒錢坐出租。長夜似乎就要來了。 不知從哪裡的商店傳來了「螢火蟲之光」的聲音,我無意識地哼起了燈花自創的歌詞。 淺淺螢光 消逝暮夜 倏爾此生 無果戀心 明天就喝下〈lethe〉吧。 愛上不存在的女孩,只會讓人覺得空虛。 * 不過,和實際存在的女孩子戀愛,也是很虛幻的。 某種意義上,我也是不存在的人之一。至今為止遇到的所有女孩子幾乎都沒有把我作為戀愛對象的意識吧。不,說不定連名字都不記得了。 被喜歡或是被討厭,都是在那之前的問題。雖然是在同一時間同一空間裡,但絕不會有交集。我在她們的眼中不過是路過的影子,而對我來說她們也是一樣。 實際存在的人愛上不存在的人是空虛的,不存在的人愛上實際存在的人也是虛幻。不存在的人與不存在的人相愛,這已完全是虛無。 戀愛這種東西,是在實際存在的人之間才會有的。 * 回到公寓時,天空已經開始泛白。 雖然發誓再也不會喝酒,反正兩天後又會不吸取教訓接著喝吧。心情舒暢地喝醉的我與因宿醉而煩惱的我是不同的兩個人。一個人的學習結果無法在另一個人身上體現出來。一個我只體會到酒的快樂,另一個我只品嘗到酒的苦楚。 清晨的住宅街沒有人的氣息,住在近處的茶店鋪的流浪貓悠然自得地從前面橫穿過。像是看穿了我的虛弱,每次看到我就會逃跑的野貓只有今天一點警戒的跡象也沒有。不知哪裡的烏鴉叫了一聲,像是與之呼應一般,別處的山斑鳩也叫了一聲。 幾乎是爬著上了樓梯,到了家門口。摸索著口袋,從鑰匙盒裡的多個鑰匙中取出了房門的鑰匙。僅僅是這樣的小事也需要相當的集中力。感覺像是開保險櫃一樣費勁的打開了門。 剛剛握住門把手時,202號室的房門開了,住戶從裡面露出了臉。我就這樣開著門,看了看鄰居。因為不知道隔壁房住著誰,所以姑且想確認一下長相。 是個女孩子,大概17至20歲吧,又長又軟的黑發在走廊中刮過的風的吹拂下膨脹了起來。 像那一天一樣,時間停止了。 我保持著開著門的姿勢,她保持著背著手關門的姿勢,彷彿有一個無形的釘子固定住了這個空間。 那裡沒有藏青色的浴衣,也沒有紅菊的發飾。 但是,我明白。 好似一時間失去了語言這一概念,我們長時間無言地互相凝視著。 最初取回動作的,是她的嘴唇。 「……千尋君?」 女孩子叫了我的名字。 「……燈花?」 我也叫出了女孩的名字。 我有一個從沒見過的青梅竹馬。我從未見過她的臉,沒有聽過她的聲音,也沒有觸碰過她的身體。盡管如此,她那可愛的容顏,那柔軟的音色,那溫暖的手掌,早已深深地刻在我的心中。 夏日的魔法,還在繼續。 第一卷 第三章 Partial Recall 據說以納米技術為基礎產生的記憶改變技術,是在研究十五年前突然在世界上蔓延開來的新型阿爾茨海默病的治療方法時極速發展的。以記憶的修復,保護為目的而開發的這種技術的用途,逐漸的向虛構記憶的方向改變了。 結果,比起想取回過去的人,想要重塑過去的人壓倒性的多。即便那只是虛構的記憶。 過去無法改變。但是,未來可以改變——這種說法也隨著記憶改造技術的普及而逐漸落後於時代。 無法知曉未來,但是可以改變過去。 最初,納米機器人寫入的虛假記憶,一般被稱為〈偽憶〉或〈疑憶〉,是虛假記憶,疑似記憶的簡稱。但是近年來,〈義憶〉成為了主流。即使玩弄了名稱,假貨還是假貨,似乎是想要消除伴隨著〈偽〉〈疑〉等文字的壞印象。隨之,在義憶中登場的虛構人物被稱為〈義者〉。這裡用的「義」是義肢或者義齒的「義」,可以看出其意圖終歸只是想要強調彌補缺陷的意思。 不過,什麼才是「缺陷」呢,這是爭論的分歧點。事實上大部分的人類都可以視為人生經歷不完整的重症患者。沒有任何缺陷的人生是不可能的。 無論如何,義憶對人類非常有益是不可否認的事實。不用說,在消除喪失體驗,犯罪被害,受虐經驗等心理創傷時,用虛構的記憶進行認知重塑,抹掉經歷本身這種方法是很有效的。根據某個報告,把品行或者性格有問題的孩子作為實驗對象,移植了〈Great Mother〉(譯註:原型是榮格心理學原型之一)的義憶後,約四成的人格出現了積極的變化。另外在一個實驗中,給反復自殺未遂的吸毒上癮者移植了〈spiritual〉(譯註:基督用語,源自拉丁文的「靈魂」)的義憶,結果據說那個人變成了一個虔誠,禁慾的人(到了這個地步,就有點褻瀆的感覺了)。 雖說還不至於體會到義憶給社會帶來的恩惠,那其實是因為記憶改變用納米機器人的使用者不喜歡公開那個事實。他們的社會地位地位最接近於國內的整容者。實際上,也有把改寫記憶諷刺為〈記憶整形〉的人存在。 人無法選擇出生的環境。因此需要義憶一類的救濟措施。這是記憶改變推進派的主張。雖然對義憶懷有抗拒感,但我覺得他們言之有理。否定派的過半人員,與其說是根據哲學的問題意識,不如說只是因為生理上的不安而拒絕義憶。 此外,關鍵的問題,因新型阿爾茨海默病丟失了的記憶的恢復手段至今沒找到。有一種叫做〈Memento〉(譯註:原型為01年的一部歐美電影,中文譯名「記憶碎片」)的記憶恢復用納米機器人,只有部分地修復由〈lethe〉消除的記憶這種程度的力量,對新型阿爾茨海默病的記憶喪失則完全沒有效果。 雖然也設計了將義憶作為備份的使用方法,但這進展也不太順利。 即使植入一段與消失的內容相同的義憶,也無法在大腦中紮根。而另一方面,如果插入了與事實不同的義憶,則比起前者殘留的時間更長。由此推測,新型阿爾茨海默病並不是並不是破壞記憶的疾病,而是解除記憶的結合的病。而且在記憶中,也有著容易解開的部分和難以解開的部分。只有情景記憶集中性地丟失,說不定因為那是最具有合成性質的記憶。 剛醒後的一段時間,什麼也想不起來。雖然從十五歲時偷偷喝了父親儲藏的酒開始,直到現在也在喝酒,不過出現記憶消失的經驗還是第一次。難道真的是喝酒喝到失憶?我慌了。確實,我聽過這種經歷很多次,但一直都以為不過是一種誇張的措辭,或者是在酒席上掩飾失態的權宜之計。 這裡是哪?現在是早上還是夜晚?自己什麼時候進了被窩?為什麼頭痛欲裂?什麼都不知道。只是靠從胃的底部湧上來的酒精的味道,才明白是酒的原因。 閉上眼,一件件的,好好的回想一下吧。這是哪?是自己的房間。早上還是夜晚?從窗簾中透出的白光判斷是早上。什麼時候進了被窩?思考在那裡停住了。不要焦急。最後的記憶在哪?我記得我喝酒喝得爛醉,被趕出了店外,錯過了末班電車於是走回了公寓。為什麼我會喝得爛醉呢?對了,是因為我認錯了人。把站在公交車站的穿著藏青色浴衣的女孩誤認為是夏凪燈花。那樣的自己實在太不像話了,於是進入酒館如同淋浴一般地猛喝。 點和點之間連接起來了。被趕出酒館後走了三個小時以上,好不容易到達了公寓(意識到這一點的瞬間,腿部的肌肉慢慢的痛了起來)。費盡心思打開了門鎖倒進了房間,之後做了個奇妙的夢。大概是認錯人產生的影響吧。做了一個夏凪燈花出現的夢,夢見她搬到了隔壁。 夢與現實的連接,是從我到家時開始的。為什麼你會在這裡?明明你是不存在的人。對於這樣態度惡劣的我,她以不可思議的目光注視著。 「千尋君,難道是喝醉了?」 夠了快回答我的提問。我想逼問她,但是腳底不穩,想辦法用手扶著牆壁才沒摔倒。可能是氣血上湧,或者是聞到了從門縫裡透出的自己房間的氣味而感到放鬆,導致視野搖擺不定,沒法好好的站著。連自己現在是個什麼姿勢都不清楚。 夏凪燈花擔心的問到。 「沒事嗎?肩膀,借給你吧?」 我不太記得之後發生了什麼。 似乎是受到了細心周到的護理。 不論如何,這都是因為酒精而看到的夢不會錯。身心俱疲,導致抑制心理失效了吧。我從未夢見如此誠實的願望。 簡直就像小學生在床上的空想。鄰家搬來了自己喜歡的女孩子,照顧著虛弱的我。 很不像是一個成年男人應做的夢。 昨天下定了決心,要改變這樣可悲的自己。 今天一定要喝下〈lethe〉。 爬出被窩,一邊因頭疼而皺著眉,一邊用杯子喝乾了三杯水。嘴邊灑下的水流過脖頸。脫掉有異味的衣服,洗了個長時間的淋浴。吹乾頭發刷好牙,又喝了兩杯水之後躺在了被縟上。在那期間感覺好些了。雖然頭還是很疼很惡心,但是那種已經越過高山的實感令我心情舒暢。那之後我落入了淺淺的睡眠。 只睡了一個小時左右就醒了。這種像是胃被勒緊一樣的感覺是飢餓的原因吧。這麼說來,昨晚吃的東西全都吐出來了。雖然沒那個心思,不過是時候該吃點什麼了。 慢吞吞地站起來,來到廚房看了看水槽下面。本應在附近的超市趁著打折買來的杯麵一個也沒剩了。我扭了扭頭。記得至少還有五個啊。總覺得最近健忘得很厲害。是不是酒喝多了? 我打開冰箱的冷凍庫,看看有沒有剩下的面包,然而只有杜松子酒和保冷劑這兩種物品。試著窺視製冰皿的下面,不過,除了冰的碎片以外什麼都沒找到。 一開始就沒期待冷藏庫。從半年前開始,那裡就變成了啤酒儲藏庫。自己嫌做飯麻煩,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除杯麵,便當和冷凍食品以外的東西都不買了。 盡管如此,說不定還能找到一個小菜。 這樣期待著,我打開了門。 異物存在於那裡。 保鮮膜盤子裡漂亮的裝著萵苣和西紅柿沙拉。 「不吃點正經的食物可不行喲。」 並附上了這樣的手記。 決定了購買〈lethe〉,最初開始打工的職業是加油站的員工。一個月就被解僱了。接下來開始在飲食店打工。這裡也是一個月被解僱了。哪一邊都是態度不好的原因。要說是哪方的話,應該不是對待客人而是與同事的接觸方法有問題。只要工作做好就沒問題了吧,這樣的態度好像很讓人討厭。 由於知道了不適合持續和同一個人接觸的工作,因此在一段時間內通過大學生協會介紹的日工工作掙錢。但是這裡也有這裡的不好,每次都要和初次見面的人從頭開始建立關系很麻煩。雖然總的來說交流能力有人際關系的構築能力和維持能力,但我好像沒有平均的共同擁有這兩種能力。 正苦惱於有沒有和麻煩的人打交道無緣的工作時,正好看到附近的出租錄像店貼出了打工募集的佈告。試著應聘了一下,沒有面試就被錄用了。大概是沒有除我以外應聘者吧。 在現在的出租錄像店中,這種店鋪是很少見的,是個體經營的小規模店鋪。內部裝修、外部裝修都很破舊,看上去隨時倒閉也不奇怪的樣子,但因為多少還有一些好事的固定客,多虧如此才能夠勉強維持下去。或者可能只是因為小財主的興趣而不考慮收支的店。店長是一位年過七旬、寡言少語的謙恭的男子,經常叼著不帶過濾嘴的香煙。 客人非常稀少。那也是理所當然的。現在還會用出租錄像店的,也就只有老人和一小部分錄像愛好者了。說起來,現在這個時代有多少人會擁有錄像帶播放機之類的古董呢?年輕人每月來一次或兩次,其中大部分只是來嘲笑的。 因為都是溫順的客人,所以工作很輕松。可以說忍受睏倦是最好的工作。雖然工資很低,但是對於不想要同伴、干勁、提高技能的我來說,這大概就是理想的職場。 雖然兩個月之內我就攢夠了買〈lethe〉的錢,但我知道只要有了閒暇時間,酒量就會增加,所以後來我也一直在那裡工作。也有單純是心情好的原因。從過去的時代殘留下來的那種寒磣的空間,不可思議地使我的心平靜下來。雖然不能很好地表達出來,但有一種「這裡的話我可以被容許存在」的協調感,想著要不要在這種地方尋找自己的居所。 今天也沒有客人。我呆立在收銀台邊忍耐著哈欠,邊茫然地思考著今天早上在冰箱裡找到的東西的含義。 手制沙拉,附帶手寫的筆記。 假設昨晚發生的事是夢的話,那麼料理和筆記都是出自爛醉的我之手。也就是說,到變得神志不清為止,酒後吐到胃變空之後用了3小時艱難地走回公寓。在那之後用不知從哪裡籌來的萵苣、西紅柿和洋蔥製作了沙拉,用干淨的保鮮膜包好放入冰箱,洗淨收拾好烹調用具後,用女孩子一般可愛的筆跡,給明天的自己留便條後就寢,之後就忘記了一切。 如果這不是做夢的話,那麼料理和筆記就是出自夏凪燈花之手。也就是說,原本以為是義憶的記憶的很大部分其實是真實的,夏凪燈花這個青梅竹馬其實是實際存在的,偶然搬到了同一間公寓的隔壁後,不辭辛勞地照顧著醉倒的我,甚至連早飯都給我做。 無論哪個假說都是一樣的愚不可及。 難道沒有更實際的解釋嗎? 經過深思熟慮,我終於想到了第三種可能性。 想起了前天江森先生說的,偽裝成舊識來接近目標的欺詐師的事情。 『最近非常流行這種古老的詐騙手段。據說孤獨的年輕人最容易成為目標,天谷也有可能被他們盯上。』 比如說,我的義憶的內容以某種形式從診所洩漏的話? 如果那個情報,傳到懷有惡意的第三者手中的話? 與幻覺說和實在說相比,這個假說多少有點真實感。欺詐說。昨晚相遇的與夏凪燈花一模一樣的女孩,不過是為了騙我而由欺詐組織准備的冒牌貨,扮演〈夏凪燈花〉這一義者的陌生人。 當然這個假設也有漏洞。不如說盡是些大漏洞。如果義憶的登場人物突然出現在眼前,無論是誰都會比起高興先感到奇怪。這樣的事不可能發生,是不是誰打算陷害自己——如此警戒著。那種程度的事,對方也會預測到的。假裝是實際的舊識還好,特意裝作義憶的登場人物根本沒有好處。彷彿是在說請懷疑我。 不,或許我低估了人的潛在願望。據江森先生說,受欺詐的名叫岡野的這個男性,在不斷被實際不存在的同學說『你是我的同班同學』的期間,就相信了那件事不是嗎? 雖然江森先生推測『希望她說的是真的』這一願望促成了記憶的變化,但如果說這種心理傾向是一般性的話,的確,與其說義者是老朋友,不如說是適合欺詐的題材。為了填補由程序的深層心理分析成為浮雕的精神的缺陷,用義憶技工士的手描繪出的栩栩如生的義者,看上去就像人的願望結晶。在夢寐以求的異性面前,能冷靜客觀地看待自己的人又有多少呢?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對於欺詐師來說,沒有比義憶持有者更容易對付的對象了。江森先生不是也說過嗎?『他們不是利用回憶作為突破口,而是利用沒有回憶來乘虛而入』。 雖然如此,還是殘留著許多疑問。假設昨天的女孩子是偽裝成夏凪燈花的欺詐師,會特意花費搬到隔壁房間的工夫來陷害我這樣的一介學生嗎?說到底,與義者相似的人那麼簡單地就能找到嗎?難道說只是為了騙我才接受整形手術的? 思考陷入了僵局。目前判斷材料太少。現在在這裡得出結論還為時過早。回到公寓後,首先去隔壁的房間拜訪吧。然後質問她你究竟是什麼人?我想雖然對方不會老老實實回答我,但至少也能得到一條線索,能夠抓住推測對方戰略的頭緒吧。 如果,她真的是個欺詐師。 我想,不讓對方吃點苦頭可不算完。 * 打工結束後,順便到車站前的超市買了一套泡麵。因為想早點兒回公寓,所以對那個以外的食品看也不看。看著這滿滿一袋的垃圾食品,我心裡有點不安,如果持續這樣的飲食生活,總有一天會搞壞身體的吧。但是一想到像我這樣的人要過上健康的飲食生活之前需要做的事,一切都感覺無所謂了。 造成不健康的飲食生活的理由還有一個。十八歲之後,吃什麼都覺得不好吃。也不是味覺麻痺了。感覺應該是味覺信息和報酬系被分離了。在那之後過了兩年的現在也是,連『好吃』是一種怎樣的感覺都想不起來了。只要是有鹹味的加熱食品,剩下的就無所謂了。 因為沒去看病,所以不知道原因。可能是心理疾病之類,也可能是營養不足。又或者是大腦的某處有血栓或腫瘤。目前還沒感覺哪裡不方便,所以就放著不管了。 其實本來對吃飯就沒什麼講究。母親是個對飲食漠不關心的人,據我所知,別說做菜了,就連廚房一次也沒去過。除了烹飪實習和林間學校等例外的情況,我幾乎沒有吃過手制料理。從小的時候,就經常只能吃現成的便當和在附近的快餐店進食。 是因為反映了那樣的過去嗎,義憶中有幾個讓我吃青梅竹馬的手制料理的情節。燈花看不下去我只吃有害身體健康的食物,『不吃點正經的食物可不行喲』如此擔心我著,邀請我到她家裡吃飯這樣的義憶。 突然在這裡,我注意到了一個吻合點。說起來,冰箱裡殘留的便條上所寫的文字也使用了完全相同的句子,「不吃點正經的食物可不行喲」。一字一句都不差。 果然那個女孩已經掌握了我的義憶的內容。我再次振作了精神,不小心可不行。她知道誆騙我用什麼戰略才有效。她具備了所有使我為之心醉的必要資質。 可還是——像是反復提醒著自己——說到底夏凪燈花什麼的女孩子是不存在的。 不要被迷惑了。 回到公寓了。 站在202室門前,按下電鈴。 等了十秒,沒有反應。 為了慎重起見再按了一次,但結果是一樣的。 她如果是欺詐師的話,應該會積極響應我的來訪才對。 如果在家的話,為什麼不出來呢? 敢於使我焦急的話,目的是削弱我的判斷力嗎?又或是在做欺詐的預先准備? 畢竟也不能一直站在那裡,所以決定暫時回到自己的房間。 因為我經常忘記鎖房門,所以當我發現門鎖開著的時候,沒有感到多驚訝。 即使發現燈亮著的時候,也沒有感到驚訝。畢竟我也常常忘記關掉房間的燈。 即使發現系著圍裙的女孩子站在廚房裡,也絲毫沒有驚訝。因為有個經常會為了我穿上圍裙站在廚房裡的女孩—— 那個是義憶中的故事吧。 購物袋從手中滑落,裡面裝著的杯麵滾到了門口。 聽到那個聲音,女孩子回過了頭。 「啊,歡迎回來,千尋君。」她的臉上露出了微笑,「身體的情況如何?」 意外地見到擅自侵入我的房間還若無其事地使用廚房的可疑人物,我的腦袋裡最先浮現出的不是「報警吧」也不是「抓住她」也不是「快叫人」,而是想著「房間裡沒有放著什麼被女孩子看見會很糟糕的東西吧?」 自己也覺得不對勁。 不過,更不對勁的女孩子就在眼前。 房間的主人出現了,她沒有逃跑,也沒有解釋,而是悠然自得地品味著鍋裡的東西。料理台上擺放著她帶過來的調味料。 從味道來看,她似乎在做土豆燉肉。 的確是義憶中青梅竹馬做的料理。 「你在幹什麼……」 好不容易地,我詢問到。之後我馬上意識到這是毫無意義的問題。非法入侵,製作料理。正如我所見的那樣。 「在做土豆燉肉。」她盯著鍋裡回答道,「千尋君,喜歡土豆燉肉嗎?」 「你怎麼進到房間裡的?」 這個也是答案很明顯的問題。昨晚照顧我的時候偷了備用鑰匙吧。房間裡只放了最低限度的東西,稍微找一下應該馬上就能找到。 她沒有回答我的第二次質問。 「因為堆積了很多要洗的衣服,所以全部洗好了喲。還有,我認為被子要更頻繁地晾曬才行。」 向陽台望去,堆積了一週的洗好的衣服正被風吹拂著。 我感到頭暈目眩。 「你……是誰?」 她目不轉睛地盯著我。 「今天沒有喝醉吧?」 「好了快回答我。」我加強了語氣,「你是誰?」 「問我是誰……燈花喲。青梅竹馬的臉,不記得了嗎?」 「我沒有青梅竹馬。」 「那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呢?」她的臉上笑容與困惑交織「你昨天不是叫我燈花嗎?」 我搖了搖頭。如果乘著對方的步調就完了。 做了個深呼吸,我果斷地說到。 「夏凪燈花是義者。只能存在於我腦海中的虛構人物。我分的清現實和虛構。雖然不知道你是不是欺詐師之類的,但是迷惑我也是沒用的。不想我報警就出去吧。」 她微微張開的嘴唇發出了呼吸聲。 「……這樣啊。」 關上煤氣灶的火,她向我靠近。 她更加靠近了不由自主地後仰的我,說到。 「你還是這個樣子呢。」 我沒能反問那是什麼意思。 說不出口的話,大量地堵在了胸口。 無論怎麼用意志的表層去抗衡,在我的大腦中更根源處卻錯誤的認知著「與五年前分離了的最愛的青梅竹馬再會了」,無可奈何地因喜悅而顫抖。 愛你,愛著你,一不留神就想抱緊你。 甚至無法移開視線,我和她從正面相互凝視著。 近距離看她的臉,總覺得有些非現實感。皮膚就像被造品一樣白皙,眼睛周圍卻有一絲紅暈,給人一種病態的印象。 感覺就像幽靈一樣。 看到如被束縛住一般僵硬的我,她突然露出了微笑。 「沒關系的,不用勉強自己想起來。只要記住這一點就好。」 那樣說著,她輕輕牽起我的手,溫柔地用雙手包住。 那是冰冷的雙手。 「因為我,無論何時都是千尋君的夥伴啊。」 次日,完成工作的我給江森先生打了電話。問他今晚能不能見面。他說十點以後有空。我們決定在公園見面後掛斷了電話。然後,在終端畫面上顯示的聯系方式欄裡,不知不覺間發現了「夏凪燈花」的名字。她在照顧我之後就擅自登記上去了吧。我本想把它刪掉,但因為可能會起到什麼作用,就那樣放著不管了。 我去了大學,直到碰頭的時間都在學生食堂角落的桌子上學習來度過。每隔一個小時就走到場地外面,慢慢地吸一根煙。空氣非常潮濕,香煙比平時的味道更雜。學生食堂一關門,我就移動到休息室裡,把身體沉入沙發,讀著被丟棄的雜志來消磨時間。空調沒有起效的休息室由於自窗戶射入的陽光的原因,幾乎同室外一樣熱,即使一動不動也變得汗如雨下。 回到公寓這件事,是在聽了江森先生的意見之後決定的。在和那個女孩子再一次見面之前,我想好好的認清自己的立場。為此,我認為有必要先向值得信賴的人坦白事情的經過,獲得客觀的視角。 仔細想想,想找人商量什麼事情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我是被那個女孩子激烈地擾亂內心到這種地步吧。 那天很罕見的,江森按照約定的時間出現了。我打電話給他是很少見的,說不定是在擔心我吧。 在我那不得要領的說明結束後,他說到。 「也就是說,把你的話概括一下。你為了消去記憶要使用〈lethe〉,卻因為搞錯了而收到了〈greengreen〉。使用了那個在腦袋裡寫入了〈夏凪燈花〉這一虛構的青梅竹馬的義憶。兩個月後,不應該實際存在的她搬入了隔壁的房間,還親密地打了招呼……就是這麼一回事吧?」 「像笨蛋一樣吧?」我嘆了口氣,「但是,就是那麼一回事。」 「嘛,我不認為天谷會撒謊,所以那種事應該是事實吧」說完後,江森笑了笑。「那個孩子,可愛嗎?」 「你明白義憶中的登場人物是怎樣的吧。」我拐彎抹角地答到。 「可愛啊。」 「嘛,就是那樣。」 「那,推到了沒?」 「怎麼會,說不定是仙人跳呢。」 「是啊,我也這麼想。」他同意到。「不過,首先想到這一點,你還真是相當自卑啊。一般情況下,都會浮想聯翩的吧。」 實際上只是因為驚慌失措而動彈不得,關於這點我保持沉默。 「我估摸著這不是江森先生之前說過的約會商法的亞種嗎。診所方面洩露了顧客的信息,然後交給那些懷有惡意的人進行欺詐。」 「這種詐騙手段有點繞彎子……嘛,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江森表示同意「說起來,天谷的老家很有錢吧?」 「那是以前的事情了,現在和普通家庭差不多。」 「所謂的欺詐師,就是對沒有經濟能力的學生,做那麼費勁的事嗎?」 「我也是在那附近卡住了。江森先生是怎麼想的?除了詐騙意外,還有能什麼目的呢?」 喝了兩口啤酒,江森客氣地說到。 「慎重起見我先問下,天谷,你從出生起一次也沒用過〈lethe〉吧?」 「嗯。」我肯定到,「不過,使用〈lethe〉的話,『使用了〈lethe〉』這件事的記憶本身也會消去,所以不能確定呢……怎麼了?」 「不,說不定那個女孩子沒有撒謊吧。實際上兩個人是青梅竹馬,你卻單方面地抹去了記憶。你認定這是義憶,而不是湊巧蘇醒的真正的過去嗎?」 「怎麼可能。」 我苦笑著,以為是開玩笑。 「或許只是單純的忘記。天谷,本來就很健忘。」 「即使忘記了,看到臉聽到聲音也會回想起來。」 「……但是呢,萬一啊。萬一發生了那種事的話」 江森的聲調降了下去。 「那孩子,也太可憐了。」 我笑了。 他沒有笑。 我一個人空洞的笑聲在公園回響著,被吸入了黑夜之中。 在那之後許久,我們無言地喝著酒。 奇妙的氣氛。 「總之」江森先生重新說到,「不要被感情所控,在奇怪的文件上蓋章喲」 「不會的。」 「不要想裝做看起來被騙了的樣子。因為不久後有可能逐漸變成自己也無法區分演技和真實想法的狀態吶。」 「嗯,我會注意的。」 喝光了帶來的罐裝啤酒,我跟江森道謝並告別。 回去的時候,江森像是自言自語一樣嘀咕著什麼。 ——是嗎,〈greengreen〉嗎…… 聽上去說了這樣的話。 到達住宅街時已是夜深人靜的午夜一時後了。幾只小蛾圍著走廊的燈光無聲地飛來飛去。 我房間的門鎖沒開,燈也沒亮。悄悄地打開門進去,沒看見女孩的身影。我放心了,打開窗戶放跑了充滿屋子的熱量。然後叼著香煙點燃了火。 女孩子留下的鍋消失了。把她從房間裡趕出去後,沒有碰那份料理,就那樣放著。那之後她又用備用鑰匙擅自進去,把鍋拿回家了吧。 持續的發生著預想外的事態,腦袋完全麻痺了,不過,仔細想想的話,這已經是警察可以介入的事件了。備用鑰匙被盜,還被陌生人多次非法侵入。 不過,現在還不想依賴警察。他們在解決問題時,未必能把真相弄清楚。如果在弄清楚女孩的真實身份之前,事件就結束的話,我就會持續著一輩子都得不出答案的自問自答。她的目的是什麼?為什麼知道我的義憶的內容?為什麼與夏凪燈花如此相似呢? 『沒關系的,不用勉強自己想起來。』 ——說不定,她真的是我認識的人。 無論有多麼愚蠢,只要留下百分之一的疑問,那就是我的敗北。 近期,她還會來做些什麼吧。到那時,讓我順利地誘導對話,引出情報,揭露她的目的吧。 確定了行動方針後,正想往水壺裡倒水的時候,咔嚓一聲門鑰匙脫落了。 這麼快就來了啊,我擺好了架勢。 放好水壺,把香煙丟進煙灰缸裡。 怎麼說也是第三回了,能夠冷靜地應對了。我有些輕敵起來。 但是回頭看向玄關的我,看到她的樣子卻僵住了。 「啊,你又打算吃對身體有害的東西了。」 看見料理台上的杯麵,她像是有些吃驚的說到。 純白的睡衣。其打扮本身並無奇怪之處。但作為深夜訪問陌生人的房間的樣子未免太沒有防備了。不過,根據她扮演的角色來看,也不是那麼不自然。所以睡衣本身不值得驚奇。 問題在於,那件睡衣的設計和夏凪燈花住院時穿的那件一模一樣。 眼前的她,與義憶中夏凪燈花的身影重疊在一起。比真實的記憶還要鮮明的,那一天病房的氣氛,從睡衣領口窺見的鎖骨,那細微的聲音,全都復蘇了。 胸口的深處無理由地感到疼痛,全身的細胞紛紛躁動起來。 果然,這個女孩清楚地明白怎樣才能有效的讓我的內心動搖。 她脫下涼鞋走進房間,站在了我的身邊。她那冰涼纖細的上臂碰到我的手肘時,我像是觸電一般把手肘縮了回去。 「嘛,算了。正好我也餓了,吶,給我也做一份吧。」 我一時隔絕了所有的感情,與她正面相對。然後,我想起了當初的方針。 沒錯,要引出情報。 「昨天說的」我開口了。 「什麼什麼?」 她沒有抬頭,只是以眼睛向上看著我。我忍住想要反射性地避開那個目光的感覺,就那樣目不轉睛地盯著她詢問到。 「『不用勉強自己回想起來』是什麼意思?」 什麼啊是那回事啊。她輕微的笑了。 然後像教育小孩子一樣說到。 「不用勉強自己回想起來,就是不用勉強自己回想起來的意思喲。」 實在是夏凪燈花的說話方式。義憶中的她,喜歡這種禪問答式的表達方式。為什麼和千尋在一起比較好呢,是因為和千尋君在一起比較好。 我拚命壓抑著因回憶起根本不可能存在的記憶而感到懷念使臉變得鬆弛的感覺,同時表明了自己的不信任。 「反正都是故弄玄虛吧?列舉出那些言語,是想讓我產生對你有利的誤解吧?」 這是故意的挑釁。這麼做的話,對方也許會為了讓我相信而使出下一張牌。謊話說的越多,漏洞也就越多。就是這樣的算盤。 但是,她並沒有中我的挑釁。 只是寂寞的笑了。 「現在你這麼想也沒關系喲。青梅竹馬什麼的,如果沒法相信的話就不要相信了。只要你記住我是你的夥伴,這樣就足夠了。」 她這樣說著,在水壺裡又注入了一人份的水,座在爐灶上。 看來,用普通的辦法是行不通的。她應該是個真正的的欺詐師,知道自己應該深入到哪裡,在哪裡撒手。 從這條線進攻,也沒法期待有什麼大的成果。那麼就從別的角度進行瓦解。 「你可能不知道吧,但我並不是憑自己的意志得到義憶的。明明是想用〈lethe〉來忘記過去,卻因為一點小失誤而收到了〈greengreen〉。」 「嗯,我知道你那樣解釋。」她以一副什麼都知道的面孔點了點頭。「然後呢?」 「與普通的義憶所有者不同,我對義憶沒有執著。因此,對作為那個登場人物的夏凪燈花毫不關心。你要是以為冒充她的名義就能博得我的好感,可就大錯特錯了。」 她對此嗤之以鼻。 「騙人,前天喝醉回來的時候,明明那麼的愛撒嬌。」 撒嬌? 我立刻追溯起記憶。但是,怎麼也想不起來進入房間後的事。能想起來的只有與她意外相遇,說了幾句話,之後又經過了怎樣的程序躺在被窩裡,這一帶的記憶完全遺漏了。 但是,對別人撒嬌——而且是對同年齡的女孩子——我無論如何也不認為自己能有如此大膽的演藝。不管喝多醉,人格的根本是不變的。除非我還有另一個人格,否則不可能有那樣的舉止。 這個恐怕也是虛張聲勢吧。倒不如說是性質惡劣的玩笑。 「我沒有那樣的記憶」我斷言道。但是那聲音中卻透著深深的動搖。 「哼,就連兩天前的事情也忘了嗎?」她並沒有乘虛而入,只是微微一笑。「嘛,不管怎麼說,酒還是適可而止比較好喲。」 水壺冒出了熱氣。她關掉爐灶,往兩人份的杯麵裡倒入開水。然後用不著我趕她出去,便拿著自己的杯麵回到了隔壁的房間。留下了一句「晚安,千尋君」。 被巧妙地岔開了。 * 站在了離老家最近的車站的那一瞬間起,心中就已充滿了想要返回的念頭。想立刻乘上行列車返回公寓,想盡快離開這個城市,全身都產生了拒絕反應,但事到如今,也不能什麼都不做就回去。這也可以看作是一種精神鍛煉,我勉強使自己振奮起來。 倒不是討厭城市本身。現在回想起來,這座城市還是非常適合居住的。在丘陵地帶建造的人口不足2萬人的新興城市。市中心交通便利,公共設施商業設施齊全。大多數居民都是中產階級,不喜歡糾紛,溫和的人很多。綠意盎然,景觀優美,對於追求刺激的年輕人來說可能有些無聊,但卻是一個度過健康少年時代的理想城市。 也不是有痛苦的回憶。的確,我是個孤獨的少年,但我從來沒有因為那種事而遭遇過周圍不愉快的目光(至少在我自己能夠認識的范圍內)。不知道是我這一代人特有的傾向,還是偶爾在我的周圍聚集了那樣的人,在我的學校裡不存在大的團體,只有三、四人為個團體像點點浮現的小島一樣散佈著。雖然也有著個人的喜好與厭惡,但沒有發生集體壓力那種東西的餘地。 我感到不滿的對象不是這個城鎮,而是在這個城鎮居住的我自身。盡管准備了如此得天獨厚的舞台,我卻連一個美好的回憶都沒創造出來,深切的認識到到自身的不中用而感到很痛苦。 這個城鎮是完美的,只有我是不完美的。 回老家的途中,到處都看的見過去自己的身影。六歲的我與十歲的我,十二歲的我與十五歲的我,都以當時的樣子站在那裡。他們一樣無表情地仰望著天空,耐心等待著能改變自己的某些事發生。 但是,最後什麼都沒發生。20歲的我非常清楚那一點。 早點辦完事回去吧,在被這十八年的空白壓垮之前。 契機是江森問的問題。 『慎重起見我先問下,你從出生起一次也沒用過〈lethe〉吧?』 我認為就是那樣。 但是,仔細想想也沒有證據。 〈lethe〉的選項中包括「忘記使用過〈lethe〉這一事實本身」這種選擇,而且那種選擇被強烈推薦。不然的話,會「自己到底用〈lethe〉忘記了什麼呢?」這樣的疑問永遠糾著。 因此,不能因為我自己沒有那個記憶就斷言我沒有使用過〈lethe〉。雖然我的父母主張孩子不需要義憶,但關於消除記憶的見解,現在想來一次也沒聽他們說過。在他們的教育方針中,只有使用〈lethe〉是例外的,這種可能性並非為零。 到家了。孤零零地建在住宅區邊緣二十年的單門獨戶的房子便是我出生成長的老家。我按了一下門鈴,但沒有人應答。母親很久以前就搬出去了。而父親還在工作,沒有應答也是理所當然。 開鎖進去後,聞到了令人懷念的味道。雖說如此,卻沒有湧出像是傷感的感傷。只是增加了想回公寓的想法。現在對我來說「回家」的場所,已經不是老家,而是那小氣的三坪房間。 踏著嘎吱作響的樓梯上了二樓,踏進了我曾經的房間。不出所料,房間就那樣保持著我離開時的樣子被放置了。因為滿是灰塵,所以在著手工作之前打開了窗簾和窗戶。 ——萬一,夏凪燈花是我實際存在的舊識。 如果說真有有關她的線索,果然還是除了我老家的房間以外別無選擇吧。 想到來這裡固然是件好事,但還是有一個嚴重的問題。如果我的記憶正確的話,離開老家時,我把自己的所有物幾乎全都處理掉了。因為從高中畢業到搬家這段期間忙得不可開交,所以不記得丟了什麼留下了什麼。說不定,能夠瞭解我過去人際關系的東西全部扔掉了。 大致調查了一下房間,不過,如同預料的那樣畢業相冊全滅了。小學、初中、高中三冊都沒找到。嘛,也對呢。對於想忘記過去的人來說,並不需要那麼礙眼的東西。當然,畢業文集和集體合照等也被處分了。剩下的只有日英詞典、台燈和筆架之類的東西。 別說夏凪燈花的線索了,就連我自己的痕跡也從這個房間裡消失了。從這個徹底的程度來看,即使連一根頭發都沒有也不會奇怪。 去初中交涉的話,能讓我看到我畢業的年份的相簿和名冊嗎?恐怕會以保護個人信息為由拒絕吧。如果能從當時的同班同學那裡借到相冊,那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了,但對於中學時代沒有朋友的我來說那也是不可能的。別說聯系方式,就連名字都沒法好好記住了。 不一會兒,探索結束了。沒有什麼可以做了。我四腳朝天地躺在積滿薄薄的灰塵的木地板上,側耳傾聽蟬鳴。夕陽從窗戶刺入,在牆壁上描繪著扭曲的橙色四邊形。從敞開的衣櫃裡飄來防蟲劑刺鼻的臭味,讓我聯想到了季節的交替。 不過實際上,現在正值盛夏。八月十二日。梅雨季節明明早就結束了,卻還是一直持續著曖昧的天氣。 「千尋,回來了嗎?」 階梯下傳來了呼喚我名字的聲音,是父親在叫我。 看來是不知不覺間睡著了。因為躺在地板上,身體的關節很痛。 起身擦拭額頭上的汗時,門開了,父親的臉露出了來。 「你幹什麼呢。」 見到闊別一年半的兒子,父親毫不客氣地說到。 「我只是來拿東西而已。馬上就回去了。」 「這個房間看起來好像沒有什麼可以回來取的東西。」 「是啊,什麼也沒有。」 我縮了縮肩,叫住了一臉無法相處正要返回的父親。 「以防萬一我想確認一下。」 父親慢慢地回過頭。「怎麼?」 「有對我使用過〈lethe〉嗎?」 數秒的沉默。 「沒有。」父親斷言道,「我們家就是那樣的教育方針。」 也就是說,在他心中,移植義憶和記憶消除都屬於同一個范疇。 「那,有聽過夏凪燈花這個名字嗎?」 「na tsu na gi to u 花(ka)?」像是為了宣讀這罕見的花的名稱一般,父親把這個名字掛在嘴邊。「不知道啊,你的熟人嗎?」 「不,沒聽過就行了。」 「喂喂,既然回答了問題,好歹說明一下怎麼回事吧。」 「我收到了那個名字的人的來信。冒充舊同學的信。這大概就是惡德商法之類吧,不過我對記憶力不太有自信,以防萬一還是想確認一下。」 這是事先准備好的謊言。從江森那裡聽到的故事,稍微加工了一下。 「以防萬一,呢。」父親用右手摸了摸胡須。「你原來是那麼耿直的傢伙啊?」 「是的,像父母呢。」 父親笑著下樓去了。恐怕要開始喝酒了吧。邊喝威士忌邊回憶義憶是他人生中唯一的樂趣。 沉浸在虛構的回憶中的時候,父親的表情顯得很溫柔。這是從未對妻子和兒子從未有過的充滿慈愛表情。只要現實得到滿足,父親就會成為一個很好的人吧,我如此推測到。 在玄關穿鞋的時候,不知何時父親站在了背後。他一隻手拿著裝了威士忌和冰的玻璃杯,另一隻手拿著折成四折的紙片。 「聽你說起信我想起來了。」父親說到。他滿臉通紅,看上去已經醉了。「有給你的信。」 「給我的?」 「啊。雖然這麼說,不過大概是很久以前的東西了。」 父親把那個扔給我。我撿起掉在面前的紙片,打開。 然後我落入了混亂的漩渦之中。 果然來這裡是正確的。 「去年冬天,我把大衣弄髒了,於是就暫時借用你的大衣,內側的口袋裡裝著它。雖然你說反正不需要,但是扔掉的話寫出來的人就很可憐,所以還是先留下了。」 「哎呀。」我一邊疊著信一邊說到,「幫大忙了,特意給我送過來,非常感謝」 父親喝了一口威士忌,連告別的話也沒說就回到了客廳。 離開家之後,我再次打開了那封沒有寄信人的信。 那上面如此寫著。 『與千尋君相遇,我很幸福。永別了。』 * 在回家的電車中,我用手機調查了我購買了義憶的診所。 試著輸入診所名稱搜索,三個月前調查時應該確實存在的網站卻從檢索結果裡消失了。我以為診所的名字弄錯了,從錢包裡拿出診察券確認了一下,但並沒有發現錯誤。 診察券上記載著電話號碼。接待時間快要結束了。為了打電話,我在附近的車站下了電車。坐在月台的長椅上,謹慎地輸入號碼。 傳呼聲沒有響。 「您撥打的電話號碼現在是空號。不好意思,請您確認號碼後再撥號。」 反復改變關鍵詞重新檢索後,我瞭解到兩個月前診所閉院了這件事。但是那之後再怎麼調查也沒有除「閉院了」以外更多的情報。鎮上的社區揭示板上,只有一個這樣的留言。 我放棄了。乘上下一班電車,回到了公寓。 * 她在被窩裡睡著了。當然,不是她的被子,而是我的被子。穿著之前那件純白的睡衣,蜷著身子呼呼酣睡。 喊她也沒有要起來的跡象,我小心翼翼地搖了搖了她的肩膀。為什麼作為房間主人的我不得不為作為入侵者的她操心呢?如果這樣客氣的話不是越發助長她的氣焰嗎?不過,我也沒有硬叫醒她的膽量。 不抱希望地搖了三次,她醒來了。看見我的臉,她高興的說到「啊,歡迎回家」。然後支起上半身,微微伸了個懶腰。 「果然剛曬好的被子很舒服呢。」 我一時無言地俯視著她。 ——那封信是誰寫的呢? 我留在老家的大衣只有一件中學上學時用的粗呢大衣。那後一次穿那件大衣是在初三畢業典禮,所以可以認為信被放入口袋是在十五歲的冬天。 但是初中時的我,沒有可以寫那種信的親密對象。是誰的惡作劇嗎?但是,文章也太過於自說自話了。如果是惡作劇的話,應該會寫出更能引我做出反應的內容才是。比如把我叫到校舍後面,或者寫上寄信人的名字什麼的。 把信的筆跡和冰箱裡的筆記本對比一下。說像也像,說不像也不像。原本,筆跡這種東西,從15歲到20歲會發生不小的變化吧。 「怎麼了?」 看著沉默的我,她歪了歪腦袋。 那個態度,果然也和義憶中的夏凪燈花一模一樣。 「……你,無論如何也要主張是我的青梅竹馬嗎?」 「嗯,因為就是青梅竹馬嘛。」 「我的父親,說從來沒聽說過什麼夏凪燈花的名字,這要怎麼解釋?」 「是我,還是千尋君的父親,其中有一方說謊了不是嗎?」她即刻答到。「你的父親,是個誠實的人嗎?」 我啞口無言。 這麼一說的話,根本沒有父親會老實回答我問題的保證。甘願收集虛偽的父親,同樣也是喜歡散播虛偽的人。既說沒有意義的謊言,也說有意義的謊言。有時為了自我辯護而撒謊,也有時為了否定他人而撒謊。 那個家庭全是謊言。而作為一家之主的父親所說的話,又有多少可信呢? 「你忘記了各種各樣的事情喲。」 自稱青梅竹馬的女孩慢慢地站了起來,縮短了與我的距離。 「不過呢,那是因為有忘記的必要吧。」 這樣面對面來看的話,我們的身高差比十五歲的時候還要大。這一點從她從我仰望的臉的角度的微妙變化可以看出來。和那時候相比,她的身材遠比之前更有女人味,雖說如此,她倒幾乎沒有長多餘的肉,以現在的體格差距,大概比那時候更容易抱起來吧,有一瞬我這麼想像到, 不對,那‧不▪是‧我‧的‧過‧去‧ 「說來聽聽,我忘記了什麼?」 她的表情隱約染上了陰霾。「不可以告訴現在的千尋君,因為看起來還沒做好那個准備。」 「你是打算這樣岔開話題吧。如果說我忘記了什麼,那麼至少拿出一個證據——」 我的話語止步於此。 「千尋君。」 將臉埋在我胸口,她低聲私語著。 纖細的手指,憐愛地撫摸著我的後背。 「慢慢來就好。一點一點的回想起來吧」 彷彿從耳洞裡流入了熱液一樣,腦袋的中心顫抖起來。 我反射性地甩開了她。失去重心的她在被子上摔了個屁股蹲兒,用有點吃驚的表情抬頭看著我。 不管怎麼說,她摔在被子上真是太好了,安心了。 我嚥下了已經湧到嘴邊的「抱歉,沒事吧?」後,說到。 「……你給我出去」 因為抱有罪惡感,我的措辭變得相當軟弱。 「嗯,我知道了。」 她坦率地點了點頭,露出了對自己被狠狠地推到這件事毫不在意的天真無邪的微笑。 「還會再來的,晚安。」 她回到了隔壁的房間。深深的寂靜來訪。 為了消除房間裡殘留的她的氣息,我叼起了香煙。因為找不到打火機,所以想用煤氣灶點火,站在廚房的時候,發現灶台上放著包著保鮮膜的盤子。裡面是加了demi glace sauce(譯註:一種醬汁)的蛋包飯,還殘留著余熱。 我猶豫了一會兒把菜扔進了垃圾桶裡。倒也不是警戒裡面下了毒。 這只是一個表明決意的行為。 吸完了煙,我摸索著抽屜的深處,之前為了搶先欺詐師而動了點手腳。然後往玻璃杯裡倒了半杯冰鎮的杜松子酒,一口氣喝乾。刷牙洗臉後,關燈躺在被縟上。閉上眼睛,隱約聞到了她的氣味,於是起身把枕頭翻了個面再次躺下。當然,這個程度是無法消除她的餘香的,那個夜晚,我做了個與夏凪燈花一起午睡的夢。 在她開著冷氣的房間裡,年幼的我們像關系很好的雙胞胎兄妹一樣互相依偎在一起睡著。窗簾緊閉的房間顯得微暗,滿盈著與夜晚的黑暗不同的靜謐。平日裡的住宅區靜悄悄的,除了樓下搖曳的風鈴聲,什麼也聽不到。那是一個讓人覺得除二人以外的人類早已絕跡的,平和且寂靜的夏日午後。 第一卷 第四章 一片空白 對於沒有讀書習慣的我來說,提起圖書館的話那就是學校圖書館,說起學校圖書館那就是避難所。從小學到高中期間,對我來說圖書館是一種避難所,也是一種拘留所。 無法融入班級,在教室裡沒有了容身之所的學生,首先逃進了圖書館。在圖書館裡失去容身之所的學生則逃進了保健室。連在保健室都失去居所的學生,待在家裡閉門不出。從留置所到拘留所,從拘留所到監獄等等。雖然也有不少學生突然不來上學,但是大部分不合適的人經過這樣的過程後與學校生活脫節,而且幾乎再也沒有回教室。 〈圖書館淪落者〉中過半數的學生,數周後又回到了教室。從圖書館灑落下來的極少一部分學生則成為了<保健室淪落者>,能擺脫這種情況的人極其稀少。在圖書館停留了幾個月的學生很少,只有現在被指定為瀕危物種的真正的讀書家,以及像我這種過度適應圖書館的怪胎。 初中時代和高中時代,我的午休時間大都是在圖書館度過。但是,記憶中我一次也沒有拿起那裡的書打開看。是學習,還是睡午覺,只有這兩個選擇。 也有因為是單純地對書不感興趣,但更主要的原因是,對自己不是圖書館的正規利用者這件事一直抱有自覺。不想和帶著「我想看書,所以在這裡,並不是像你們那樣從教室裡逃出來的」這樣的表情讀著難懂的書的傢伙們在一起(現在想想,他們所做的事和我所做的事情本質上是一樣的……) 雖然我和圖書館之間的關系只有這種形式,但是今天卻是以正當的動機來到縣立圖書館的。不過,我並不是來借書的。雖然最終可能會變成那樣,但是有想先嘗試的事情。 在接待處出示卡片,辦理數據庫的利用手續。借用這裡的終端的話,就能訪問涉及醫學的商務數據庫。不是去附近的市立圖書館,而是去遠方的縣立圖書館就是為了這個目的。與義憶相關的研究在這幾年急速發展的項目很多,我想調查刊登在專業雜志上的最新信息。 以前來這裡的時候,調查了〈lethe〉的安全性。而這次是為了調查義憶移植引起的記憶混亂。 更具體地說的話,就是這麼一些問題。人會把事實誤認為義憶嗎?會發生把實際存在的青春時代認定為「greengreen」的事情嗎? 並不是相信了那個女孩說的話。但是,為了反省昨晚自己的猶豫不決,不能否認內心的某處還有想要相信「實際存在說」的部分。如果她真的認為她是欺詐師的話,就不會那樣張皇失措了。 我想要一個明確的證據。義憶無論怎樣都只是義憶,與現實無關的確信。不然的話,總有一天我會被她誆騙的吧。 不,誆騙我的不是別人,而是我自己。希望她的話屬實的心願,希望夏凪燈花能實際存在的願望,會引起自發的記憶混亂。 必須從根本上斷絕甜美的期待。 將適當的單詞輸入到檢索框中,稍微有點閱讀價值的資料就從一端打印出來。經過一個小時專心致志的工作,大致瀏覽完標題後,帶著印刷的文件前往閱覽室。然後花了半天時間全部讀完了。 找到了幾個相反的例子。把義憶中的事故誤認為是現實發生的事情,這種情況似乎並不稀奇。最終,人們只會相信自己想相信的事情。在無法忍受真實的時候,便會扭曲認知的方向。畢竟比起改變現實,另一邊會更輕松。 另一方面,如果把現實中發生的事故誤認為是義憶的事例,怎麼找也找不到。我安心了。暫且,摘下了一個不安的萌芽。雖然可能只是我的調查方法不佳,但至少知道了那種症狀不是很嚴重,也算是很大的收獲了。 長舒了一口氣,我靠在椅背上。回過神來發現窗外一片漆黑。館內的客人大約不到白天的一半。我把參考資料放進包裡,輕輕地揉了揉眼睛後離開了座位。 從正門的自動門出去,向前走了兩步時,突然聞到了濃郁的夏夜氣味。一瞬間感到頭暈目眩,是大腦因為無法處理由那個氣味引起的聯想的信息量吧。十九年的夏日記憶一下子湧上來,在我的身旁奔走。 夏夜的味道,是記憶的味道。每當這個季節來臨時,我都會如此想到。 正好是職員下班回家和學生放學回家,車內十分擁擠的時間段。雖然知道現在是故鄉的高峰期,但充滿穿著吸了一天汗的襯衫的乘客的封閉空間使我感到意志消沉。 我緊握著吊環,心不在焉地望著車窗外流動的街燈。懶洋洋的睡意如同波浪一般,每隔約五分鐘襲來一次,然後又退了回去。過度使用的眼睛像通宵後一樣視線朦朧。但是,花費那麼多的勞力是值得的。唯有今晚,能夠毅然決然地面對那個欺詐師。 到了拐彎處,電車搖晃得很厲害。旁邊站著的一個中年男子失去重心,撞到了我的肩膀。雖然我婉轉地投去了譴責的目光,但是該男子也沒有向我道歉,只是看了我一眼後就沉迷於看八卦雜志之類的雜志中。 我假裝被反面側的乘客推著,偷看了男子正在讀的報道。 肯定是篇無聊的報道。我單方面認定到。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白色字體的標題。 將妻子錯認為義者的男人 睡意在一瞬間煙消云散。 忍著想當場搭話的沖動,我等待著男子下車。他在我下車站的前一站下了電車。那之後我也跟在了後面,在出檢票口時叫住了他。 「不好意思。」 男人回頭。隔了幾秒,才發現我是在車內站在他旁邊的乘客。 「怎麼了?」先前那種傲慢的態度一轉為軟弱的態度,男子說到。 「那個,關於你剛才讀的那本雜志……」 我正想打聽雜志名,男子問到「啊,有什麼在意的地方嗎?」然後把抱在腋下的雜志遞給了我。 「反正已經打算扔了,送給您吧」 我道謝後收下了雜志。男人把包換到騰出的手中就匆忙地離開了。 再次潛入檢票口,我坐在月台陳舊的長椅上翻開了雜志。那篇報道很快就找到了。雖然只是不到半頁的短篇報道,但是比起今天在圖書館讀到的數十份參考資料,這裡刊載的信息對我來說更有益。 是一個年輕時妻子便去世了的男人的故事。 就在男子的眼前,妻子的生命隕落了。那是彷彿踐踏了作為人類的尊嚴一般,十分淒慘的死法,目睹此情景的人甚至無法好好回憶她的生前,如此殘酷的臨終時刻。在妻子斷氣的下一個瞬間,男子下定決心要購買「lethe」。恐怕妻子本人也不會希望以這種悲慘的形式被記住吧。 只去除悲傷的記憶是不可以的。只有妻子的臨終想不起來,這種不自然的狀態是會有違和感的,然後總有一天自己會想要找回那個記憶吧。要忘記就必須徹底忘記。從與妻子的相遇到離別,一切都要忘記。 隨後他按照決意去做了。在〈lethe〉效用下,他失去了有關妻子的一切記憶。 然而,即使記憶消失了,如同失去半身一般的失落感依然沒有從他的心中消失。盡管如此,他還是不想再婚(他自己認為是初次結婚),因為失去伴侶的恐懼也和失落感同樣,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腦海裡。 於是,男人做出的選擇是使用〈honeymoon〉,也就是得到虛構的婚姻生活的義憶。在診所接受counseling一個月後,根據他的潛在願望為基礎製作的〈honeymoon〉送到了。那個正好填補了他內心的空洞。對義憶技工士的手腕不由得佩服。這便是他所尋求的回憶。他深愛著虛偽的妻子的記憶,在那裡找到了心靈的安寧。 但是不久之後,他開始為惡夢所困。雖然起床時想不起那個內容,但總之只記得是不斷地重復著同一個夢境。彷彿是充滿了全世界的惡意的夢。每當從睡夢中醒來,枕頭總是被淚水打濕。 發現自己深信為義憶的記憶其實是真正的過去,是在此後兩年後的事了。那一天,他喝下的不是〈honeymoon〉,而是〈Memento〉。那不是義憶植入用納米機器人,而是弄錯處方成了使消除的記憶復蘇的納米機器人。和名字很相似的其他利用者弄混了。自己曾認為是虛構的妻子的對象,現在成了已故的真正妻子。 很遺憾的是這篇報道上並沒有觸及想起來一切的他,有沒有再次使用〈lethe〉的事情。 埋頭反復讀了三次報道後,我從雜志中抬起了臉。十分鐘後來的電車空蕩蕩的,乘客一副疲憊的樣子。我坐在長椅的邊上,閉上眼睛整理了思考。 十分鐘後終於到來的電車空蕩蕩的,乘客們都一副疲憊的樣子。我坐在長椅的邊上,閉上眼睛整理著思緒。 不能保證報道的內容是事實。說不定,只是撰稿人捏造出來的毫無根據的故事。 但是,這種事情是確實有可能發生的。通過〈Memento〉恢復的記憶並不完全。「消去了記憶」這種記憶本身,在保持著忘卻的狀態下只回憶起了核心部分時,將其誤認為是義憶,是很自然事情的吧。 回到了出發點。不,可能比出發點更糟糕吧。我迷上了這個首次浮現出的夢幻般的新假說。一直以為是〈greengreen〉產物的義憶的真實身份其實是通過〈Memento〉修復的過去,僅僅是因為〈lethe〉而被暫時遺忘,那些美好的日子並不是荒誕無稽的,夏凪燈花這個青梅竹馬是真實存在的──這種可能性讓我的心中雀躍不已。 * 我沒有讀書的習慣,也沒有聽音樂的習慣。充其量只有在睡不著的夜晚用收音機播放音樂節目的程度。我從來沒有為音樂本身花過錢,所以對流行音樂和經典的曲目都不太瞭解。 但是,只有那首歌的名字可以馬上想起來。 今天她也在房間裡等候著我。站在廚房裡一邊盛菜,一邊哼著小調。 是很古老的歌曲了,也是夏凪燈花經常哼唱的歌曲。她的父親愛好收集唱片,受此影響,她對古老的音樂也非常瞭解。 那令人懷念的旋律,刺激著我的義憶。 彷彿聞到了舊書的墨香。 「小的時候,一直不明白歌詞的含義。」 聽著唱針發出的聲響,燈花說到。 「因為是明朗的曲調,所以在我想像裡一定是明朗的歌曲。結果在掌握了一定程度的英文後,再看歌詞,被嚇了一跳。原來我一直在哼著這種消極的歌啊。」 那是燈花父親的書房。在閒暇時間或學習後感到疲勞的時候,她經常帶我偷偷溜進那裡。並且以很有儀式感的手勢給播放器設定唱片,一臉自豪地讓我聽。 雖然對音樂不感興趣,但我很喜歡和燈花在書房度過的時間。在非常狹窄的房間裡,並且只有一把椅子,我們決定靠在一起坐在地板上。那是我們進入青春期而保持距離後,兩個人能緊貼在一起的唯一的特別時間。她其實也是把音樂本身作為次要,經常注意不到連續兩天內放的是同一張唱片。 因此,她所說的「去聽唱片吧」,對我來說有單純的言語以外的意義。「可以再去那邊嗎?」或者「想兩個人獨處」之類,凝聚了那種令人憐愛的好意的話語便是「去聽唱片吧」。 必然地,我喜歡上了屬於書房的所有東西。舊書、LP唱片、地球儀、沙漏、地幔鐘、書鎮、相框、伏特加的瓶子(記得是「空心病」的品牌)。它們以書房為媒介,與燈花的體溫和肌膚的觸感緊密相連。 她小聲哼唱的歌,我大多也學會了。兩個人獨處時話題一盡,我們便會無意中一同唱起歌。 「那是怎樣的歌詞?」我詢問道。其實歌詞這類東西怎樣都好,只不過是為了能更久地呆在書房而延長對話而已。 燈花如同盯著小抄一般凝視著空間的一點數秒後回答道。「呆在身旁時會感到厭煩的女孩,當被別的男人奪走時卻覺得很可愛,於是嘆息到『求你了快點回來吧』『再給我一次機會吧』。就是那樣的歌。」 「放跑的魚好像很大,之類的嗎?」 「就是這樣呢。」她肯定到,然後停頓了一會又補充到,「所以千尋君也要小心喔。」 「我?」 「就算再厭煩也不能置之不理喲。」 「我倒是沒覺得厭煩。」 「哼~……」 持續著含糊不清的沉默。在我尋找著下一個話題時,毫無徵兆地,燈花依偎在了我身上。 她把我的體重託付給我,像個豪無顧忌的醉漢一般咯咯笑著。 「這樣子稍微有點厭煩。」為了掩飾害羞,我如此說到。 「不要抱怨。」燈花告誡我,「不然會被別的男人搶走喲。」 我乖乖的聽從了她的話。 她所哼唱的小調停止了,與此同時,我的意識也追溯回到了現在。 「歡迎回來。」她回頭說到,「吶,千尋君,今天的料理是我的自信作。一口也好,希望你能嘗嘗啊。」 眼睛無法對焦,她的身影模糊了起來。 腦袋裡響起了什麼堅固的零件脫落的聲音。 「千尋君?」 我伸出手,抓住了她纖細的肩膀。 下一個瞬間,我推倒了她。後背撞上地板,她發出了小聲的悲鳴。我騎在她身上,迅速地實行了目的。 鑰匙就在短褲的口袋裡。在確認那不是她房間鑰匙而是我房間的鑰匙後,才解放了她。 「嚇我一跳……」站起身後,她小聲嘟囔著。而且也沒有整理凌亂的衣服,就那樣呆呆地抬頭看著我。 我指向了門。 「滾出去。」 她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穿好鞋站在了門前。她把手搭在了門把手上,但又像是改變了念頭了一樣再次轉向了我。 「……無論如何也無法相信我嗎?」 完全相反。 正是因為一不小心就會相信她,所以才要用更為冷淡的態度面對她。 見我沒回答,她露出了悲傷的笑容。再一次背向我,想要走出房間。 「等下。」 在被叫住而回頭的她面前,我抓著盛滿菜的盤子。這是一盤五彩繽紛的夏季燉菜,菜盛放得可以說是近乎神經質的程度。 啊,她小聲叫了出來。 我把盤子一傾斜,她的手制料理便消失在了垃圾桶裡。 伸出已經空了的盤子,我說到。 「把這個帶回去。」 她面無表情地看了看垃圾桶。然後什麼也沒說就接過盤子,靜靜地關上門走出了房間。 這是首次勝利,我想。我擺脫了她的誘惑,證明自己已經克服了夏凪燈花的幻想。 好不容易才報了一箭之仇,但我的心卻沒有放晴。不僅如此,隨著時間的流逝,心情也逐漸消沉下去了。我從冰箱裡取出杜松子酒,倒在玻璃杯裡兩口喝乾。躺在榻榻米上望著天花板,等待著酒精沖洗掉這難以名狀的不愉快感。 在解開這些復雜的思緒的過程中,突然靈光乍現。我猛地起身,啟動了矮桌上的便攜式電腦。 * 為什麼忽略了這種基本的事情呢? 因為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而完全忘卻了那個的存在吧,這世上是存在著SNS的。即使不知道電話號碼和郵箱地址,也能通過姓名和出生地找到熟人。 利用這個的話,很容易就能和中學時代的同學取得聯系吧。不僅能談一談當時的話題,說不定還能看到畢業相冊。只是,要由我主動跟幾乎沒有交流過的同學打招呼什麼的,想想就覺得膽怯了。但如果那樣做能得到夏凪燈花不存在的確信的話,就只能這樣做了。 在平台規模最大的SNS上注冊了賬號後,用母校的名字作為關鍵詞來進行檢索,再以年代來限定搜索范圍,似曾相識的名字便一個接一個地浮現了出來。 反射性地感到呼吸困難。彷彿是初中時代的教室裡的空氣通過顯示器流入了房間一樣。但那只是一瞬間的幻覺,騷動不已的心情馬上平息了下來。我已不是中學生了,今後的人生再也不會和他們有所關聯——除了接下來我要聯絡的那個人。 我找到了八個同學。六女二男。我瀏覽了每個人的SNS投稿,窺視了他們的人生。雖然知道那樣做也無濟於事,但還是不得不那樣做。 他們經歷了各種各樣的人生。有去海外留學的,已經就職並努力工作的,在名牌大學得到獎學金的,為了支援孤兒而以NPO法人活動的,還有同班同學之間結婚的。 他們還上傳了各種各樣的照片。和很多朋友一起燒烤的照片。和穿著浴衣的戀人並肩靠在一起的照片。和朋友圈的成員在海邊遊玩的照片。抱著剛出生不久的嬰兒的照片。以及沒有我的同學會合照。 自己人生的空虛再一次擺在了眼前。不過沒有湧出嫉妒的感情。從匍匐在地上的人視角來看,是無法理解云上的人在做什麼的。兩者相距如此之遠,根本無法與之相比。 我點擊最後一個賬號。發現高嶺之花中,混進了一朵路邊的野花。這個賬號上傳的照片都很寒磣,人的照片一張也沒有。近況報告也非常淡漠,感覺就是「被周圍的人催促著申請了帳號,但沒有什麼特別要寫的事」的感覺。再往之前追溯她的投稿,發現她就住在鄰鎮。 我再次確認了用戶名。桐本希美。啊,是那個桐本希美啊,我理解了。雖然連臉和聲音都想不起來,但和其他同學相比,她的名字還算是記憶猶新。雖然也有整整三年都在同一個班級的原因,但不僅如此。在我至今為止遇到過的所有人中,為數不多的擁有同族意識對象之一,那就是桐本希美。 她是圖書館的居民。並非像我這種不情願落入圖書館的〈圖書館淪落者〉,而是一個純粹的讀書家。從初一的春天到初三的冬天,她一直一心一意地泡在圖書館。以勢必讀完圖書館裡所有書的氣勢貪婪地追尋著鉛字,光是午休時間還不夠,課間和放學後也會抽空看書。 她帶著看上去會扭曲臉的輪廓的高度數眼鏡,還扎著一束土氣的發型,令人印象深刻。學力無可挑剔,相貌也還算端正。乍一看她好像是個過於死板的班長,但要從事那種職務,她的人際關系未免太差了。她總是一個人待著,不正眼看人,走在背陰處和角落。 三年的初中生活中,我曾有三、四次在課堂上還是什麼時候和她組過隊。記得是音樂課、美術課和哪次校內活動。身為多餘的人,我們因排除法而組合在了一起。那時我才明白雖然她平時是一個沉默寡言的女孩,但是只要開口,還是能和普通人一樣說話的。 不,才不是普通。豈止如此,桐本希美還能流利地操縱日語,這是同齡的孩子們根本無法相比的。因為已經習慣了暢游鉛字之海,所以掌握了語言的有效操縱方法。但她不太擅長應付那個能力,當為數不多的會話機會到來時,就會高興地試驗下那名為言語的刀刃是否鋒利。然後興奮了一陣後,便沉浸在深深的自我厭惡中,變得更加沉默寡言了。 桐本希美就是那樣的女孩子。不會去適應這個世界,堅持自我,導致自己更加偏離這個世界的形狀。是個只能以這種笨拙的生存之道來生活的人。 決定就是這個人了。 最初先不觸及主題,裝作很自然地給她發送訊息吧。從學生時代幾乎沒有過交流的同學那裡收到了「請給我看看畢業相冊」這樣的要求的話,我只會落得一個被懷疑是以個人信息為目的名簿業者的下場吧。 花了二十分鐘寫完的文章實在過於生硬。雖說用語極其謹慎,但感覺就像是擅長日語的外國人寫的垃圾郵件。嘛,畢竟是第一次以個人名義給舊識發郵件,變成這樣也是理所當然的。實際上,我就是像外國人一樣的存在,無論身在何處,無論和誰在一起。 雖然對寫出的文章只有不滿,但也明白自己的決意會隨著時間流逝慢慢枯萎。所以在酒醒之前沒有推敲就發送過去。隨後關上電腦就寢了。 那一夜也被慣例的惡夢驚醒了。我爬出被子,站在廚房往杯子裡倒水,接連喝了三杯。做惡夢的時候總會這麼做。喝了冷水的話身體就會充滿現實感,噩夢將會失去歸處,知曉該把它趕向何方。幾分鐘後就會忘記自己做了怎樣的夢。如果恐怖的余韻沒有消失,就喝一點杜松子酒。那樣做一般都能忘記。清潔的液體有那樣的力量。那成為〈lethe〉一詞起源的忘卻之水想必是清澈且美麗的液體吧。 整整一天過去了,桐本希美沒有給我回信。是懷疑我是推銷員或工商業者之類的嗎,還是認出了我是同級生之後仍選擇無視呢?前者的話還有希望,但是在沒有任何反應的現階段是無法做出判斷的。不,說不定她只是沒有檢查SNS的習慣。 我苦惱於是否應該再發一次郵件。現在不管舍棄什麼,我都想揭露夏凪燈花的真面目,為此我會不擇手段。桐本希美對我來說原本就是無關緊要的存在。即使因為利用了她而導致日後被她討厭、蔑視,對我而言也是無關痛癢。 問題在於下一封郵件的內容。寫什麼主題才能讓對方相信我,對我感興趣呢?就像有生以來第一次寫情書的少年一樣,我把文章翻來覆去改寫了好幾次。當連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寫些什麼時,腦袋裡突然湧現出了最差勁的點子。 我執行了那個方案。隱藏主旨,就參考下江森口中的欺詐師來組織語言吧。 效果非常好。短短一小時後,就收到了桐本希美的回信。雖然完全沒有因利用他人的善意而感到內疚,但是為了看穿欺詐師的謊言而讓我自己成了欺詐師,這種感覺讓我很不是滋味。約定第二天下午在車站附近見面後,我們的對話便告一段落。 看了看表,時針正轉到晚上9點。按照這幾天的趨勢,差不多是自稱夏凪燈花的女孩子進入房間的時間段了。我無意識地望向她房間那側的牆壁,然後朝門的方向看。但是,不知為何,今晚我的腦海中沒有浮現出那個門打開的景象。 果然,那天晚上她什麼都沒做。說不定是知道了我不會按照她所預想的那樣行動,正在重新擬定計劃。或許她假裝因為料理的那件事受傷,窺探我的反應。又或者,什麼都不做這件事本身就是計劃的一環。如果真是這樣,雖說很不甘心,但是她的陰謀得逞了。我整晚都在豎著耳朵仔細傾聽隔壁房間的響動,思考著她不來的理由。當睡意終於來臨時,從窗簾的縫隙中透入了淺淺的晨光。 * 時隔五年的再會。 桐本希美一絲不苟地站在作為我們約定碰頭標志的石像前,舉著一柄藍色的傘,板著臉瞪著眼前的這片雨景。原本土裡土氣的長辮子已經披散下來,厚重的眼鏡換成了隱形眼鏡,服裝也變得文雅起來,但整體印象還是和那個時候一樣。劉海下那如同把所有負面情緒攪和在一起且用水稀釋了出來的瞳色完全沒變。就好像是只留下桐本希美這一概念的核心,核心以外的東西則換成了優質的零件一樣。 看到我的身影,她微微頷首。然後無言地指著隔著馬路對面的咖啡店,不等我回答便自顧自地走了起來。是想表達總之先避雨的意思吧。 店內擠滿了避雨的客人,但還不至於坐不下的程度。我們坐在靠窗的雙人座上,用服務員放置的冰水潤濕了嘴唇之後,桐本希美語氣沉重地開口了。 「你有什麼目的?」 「目的?」我反問道。 「是有什麼意圖才把我叫出來的吧?」她陰沉地盯著桌子邊緣說到,「宗教勸誘?傳銷?網絡商業?如果是那樣的話,很抱歉,請你現在就回去。我不認為自己需要拯救,也不為錢所困。」 我目瞪口呆地盯著她的臉。 她偷偷瞥了我一眼,目光有些縹緲。 「如果是我誤解了,對不起。但是,想不到還有除此以外的事會要聯系我這種人……」 最後的聲音沙啞,幾乎聽不清楚。 我把桌子中央的杯子拉到跟前,稍微猶豫一下後喝了一口。 這是怎麼回事呢?雖然想說「沒那回事,我只是單純因為想見你才聯絡你的」,但她的想法卻恰到好處。雖然我既不是宗教信徒也不是傳銷員,但確實不是以見她為第一目的來到這裡的,而是別有用意。 裝作毫不知情是很簡單的。但是我沒想到自己竟能長時間地堅持那個演技。如果我是個能夠假裝對誰抱有好感的人的話,現在就不會這麼孤獨了吧。 我叫住服務員點了兩份咖啡。然後對桐本希美的疑問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取而代之詢問到。 「難道說,實際上有過那樣的經驗嗎?」 這是為了維持局面,沒有意義的提問。 但是就結果而言,這是最好的回答。 她那一副旁人看上去張皇失措的樣子,讓我不由得湧出了自己是不是做了什麼壞事的罪惡感。 那以後很長一段時間她都保持著沉默。不知道是說不出話,還是在等著我的下一句話呢,亦或是因為生氣不想說呢?我無法從她的表情讀出來。 沒有什麼很深的意義,請不要在意。正當我打算如此道歉時,桐本希美自言自語般小聲嘟噥了什麼。 為了聽清她的聲音,我從桌子旁探出了身子。 「上了高中後馬上就交到了朋友」,她不帶感情地說道。「對於這個認生且孤單一人的我,那個孩子每天都親切地和我打招呼。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交到的朋友。是個脾氣非常好的孩子,和我不同,在班級裡大家都很喜歡他。明明應該和誰都能友好相處,卻總是把我放到最優先,這讓我感到非常自豪。」 她嘴邊浮現出了溫暖的笑容,可那笑容卻只持續了短短兩秒鐘。 「但是,關系變好後一個月左右,她把我帶到了一個奇怪的地方。那是聞所未聞的可疑的新興宗教集會。下周,再下周她都帶我去了那裡。是覺得沒有朋友的我很容易拉攏吧。我狠下心來告訴她,自己沒有入教的打算,希望她不要再勸誘我了。之後第二天她就不跟我說話了。不僅如此,還在學校中流傳著飽含惡意的謠言,在那之後的三年裡,我每天都過著被冷眼旁觀和無情的言語所包圍的生活。」 咖啡送來了。服務員像是難以測量我們之間降臨的這令人窒息的沉默的意義一樣,曖昧地微微一笑,簡單地行了個禮便離開了。 「……真是夠嗆啊」 我只能這麼說。 「是的,非常辛苦。」她點點頭,「所以,我討厭說謊。」 聽了那番話後,我失去了還能夠對她說謊的膽量。還是只說真話吧,我如此下定決心。 換個角度來看,桐本希美認為我是騙子的可能性很高,即便如此她還是來見我了。大概她是那種無法拒絕別人的性格吧。這樣的話,還是坦率地說出本意比較快。 我端起杯子小啜一口咖啡,然後將茶杯放回托盤,開口道。 「有一半,和桐本小姐想的一樣。」 她像是被彈起一樣抬起了頭,但馬上又垂了下去。 「一半?」 「和桐本小姐取得聯絡,確實懷有某些企圖,那是事實。」 「……另一半呢?」 「傾訴對象不是誰都可以的,其實還有其他幾名候補,但如果和他們中的某個人會面的話,肯定會不願意吧。正因為是桐本小姐,我才想去聯絡。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是有意圖地來見桐本小姐的。」 她再次陷入了沉默。但這次的沉默沒有持續那麼久。 她面無表情地說到。 「那麼,所謂的某些企圖是?」 看來是已經突破了第一道關卡。 我向她道謝後,進入了正題。 「你聽過 夏凪燈花 這個名字嗎?」 「夏凪燈花?」 「初中同學中,不記得有叫那個名字的女孩嗎?」 她把兩手的手指合在桌面上沉思著。 「你知道的吧,初中時我和同學幾乎沒有交流,所以不是很確定。只是……」 像是從長長的劉海下窺視著我一般,她接著說到。 「至少在我的記憶中,班級裡沒有叫這個名字的學生。」 然後,桐本希美把同學的名字一個一個的列舉了出來。說什麼不是很確定,真是謙虛啊。她能夠背誦各個年級裡所有班級的同學的名字。 「我想這些就是所有人了。」她停止了屈指列舉。「因為是好幾年前的事了,所以沒什麼自信。」 「不,大概就是這些了,真是驚人的記憶力啊。」 「雖然長相全部忘記了呢。真是不可思議,名字沒有忘。」 我抱著胳膊沉思著。恐怕,桐本希美的記憶力是貨真價實的。像這樣記憶深刻的人,不可能不耳熟實際存在的同學的名字。果然,夏凪燈花這個學生是不存在的。 但是,即便如此,我對通過記憶來解決記憶中產生的問題這種事還是有所抵觸的。說到底一連串的問題的出發點就是「記憶並不可靠」。通過記憶來解決問題,不過是某種死循環罷了,我打心底裡如此深信著。 「我認為桐本小姐的記憶是正確的」,我斟酌著言辭,「只是,為了讓自己認同,我還需要一個明確的證據。桐本小姐,還留有畢業相冊嗎?」 「欸哆,有的。我想應該就在公寓裡。」 「可以的話,能讓我看一看嗎?」 「現在嗎?」 「是啊,想盡快得救,如果桐本小姐……」 「那,我們走吧。」 在我說完之前,她攥著賬單站了起來。 「我的公寓離這不太遠。」 被雨籠罩的街道中,我們默默地走著。無法想像是時隔五年重逢的同學,我們之間沒有任何對話。 這種時候,一般都會互相談論近況吧。夾雜著共同的熟人的傳言之類,話題慢慢追溯回過去,拿出當時的笑話和印象深刻的事等來熱烈地討論往事吧。 但是我們沒有什麼回憶。也沒有交往到現在的熟人,談起近況也只能說是變得淒慘。我們知道對方在教室的角落呼吸著稀薄的空氣不顯眼的活著,過著僅能在圖書館得到片刻安寧的灰色日子。我可不想挖掘出這種過去並互相確認。 從車站附近乘上巴士約20分鐘後,再步行5分鐘左右,就到了桐本希美的公寓。與我住的破公寓相比非常整潔,外牆上一點污跡也沒有,停車場裡排列著年輕女性喜好色的小汽車。 她在屋裡沖著打算在門外等待的我招手。 「很急的吧?進來看也可以的。」 雖然對走進不親密的女孩子的房間這種行為有點抵觸,但想盡快確認相冊內容也是事實。這裡就坦率地接受她的好意吧。我把淋濕了的傘立在走廊的牆壁旁,打擾了桐本希美的房間。 亂七八糟,這種表達恐怕有失公正。有許多書,這樣的表達應該最為恰當吧。房間裡有三個大書架,都密密麻麻地裝滿了書籍,而那裡放不下的書則在地板和桌子上到處堆成了塔。仔細一看,這些書都是按照她自己的規則放置的,這種說法可能很奇怪,但給人一種整理得亂七八糟的印象。 「房間這麼髒真是抱歉。」像是察覺到了什麼一樣,她有點羞愧地說到。 「不,只是東西很多,並沒有覺得髒。」 我不知道一般女孩子的房間是怎樣的,但是桐本希美的房間明顯很大程度脫離了平均值。雖說是非常有個性的房間,但另一方面,如果去除了那作為決定印象的書山,那就會一轉為匿名的空間。桌子,床,沙發,都是超越了無個性標志的設計。簡直就像是寫著「桌子」「床」「沙發」貼在那裡一樣。 她蹲在書架前。大紙張的書籍和相冊之類的東西好像都收在了最下層。 她一邊找相冊一邊問我。 「說起來,為什麼你沒有畢業相冊呢?你沒買嗎?」 「丟掉了,離開家的時候,想變得輕松。」 「真像你呢。」她微微笑了出來。「我也曾想丟掉,但如你所見,我是無法丟掉書本形狀物品的性格。」 「是吧。不過多虧如此得救了。」 「不客氣。」 畢業相冊在第二個書架上找到了。她把相冊拉出來,拂去灰塵,說著「請」遞給了我。 我首先打開了排列著畢業生的個人照片的頁面。在確認了自己的班級之後,慎重起見把其他班級也看了一遍。 「沒有。」我對一旁探頭的桐本希美說到。 翻了三遍,正如她所說,找不到夏凪燈花這一學生。 此後,我們一張一張地確認了各委員會和社團活動成員的集體照,授課風景和學校活動攝影的照片。桐本希美猜中了每個人的名字。 「千尋君。」 突然被叫到名字,嚇了我一跳。她似乎是想說「千尋君被照在這裡了」。她手指的相片中,印出了我拿著板書的身姿。 照片裡的我,看上去就像是一心一意上課的好學生。但是,我知道其實並非如此。那個時候只盯著表。盯著黑板上的掛鐘,單純等著上課時間結束。想盡早從學校出來一個人呆著。而且我越是祈願,就越覺得時鐘的指針動作變得遲鈍。 接下來映入眼簾的照片,是我在SNS上搜索同班同學時第一個發現的女孩。捕捉了文化節戲劇的一個場面,實在是畢業相冊中一個顯眼的照片。她是個引人注目的女孩。長得漂亮,也不討人厭,不會區別對待任何人,所以大家都喜歡她。 突然,腦海中浮現了上傳到她賬號上的同學會的照片。 「說起來,桐本小姐出席同學會了嗎?」我若無其事地問到。 「沒有。」她微微搖頭,「這麼說來,千尋君也沒去?」 「嗯,畢竟我沒有特別想見的人,也沒有想見我的人。」 「我也是這種感覺。即使和誰見面,也只會徒增悲傷吧。而且——」 話說到一半,她就怔住了。因為兩頁空白突然進入了視野。 我不知道那意味著什麼。首先考慮到的是印刷錯誤。但是緊接著,我想到了那是朋友之間寫留言的空間。 我佯裝不知地翻了一頁,她卻說著「一片空白呢」自嘲地笑到。 我也一樣,雖然想這麼說,但還是算了。多半多方也明白這點。 不久,我完成了所有頁面的確認。畢業相冊證明了我的同級生中沒有夏凪燈花這個女孩的存在。 在離開房間之前,桐本希美謹慎地詢問道。 「夏凪燈花這個人,到底是什麼人?為什麼千尋君在找這個人呢?」 「抱歉,我不想說。」 我不顧她的感受回答。不知為何,我不想再待在這個房間了。只想快點回公寓一個人喝杜松子酒。 「這樣啊。」 她輕易地就此作罷。 我嘆了口氣,轉頭說到。 「夏凪燈花是虛構的人物。」 僅憑這一句話,桐本希美似乎已經察覺到了一切。 「義者嗎?」 我點頭。 「因為一點小意外,現在我頭腦中的記憶和義憶混雜在了一起。曾經有個喜歡自己的女孩子,這樣的錯覺讓我很煩惱。像傻瓜一樣。」 她露出了溫柔的微笑。 「我明白的,我也有類似的經驗。」 然後她又想說點什麼的樣子。大概是會觸碰到「類似的經驗」的內容吧。但是那些話語在使空氣顫動的瞬間便被咽進了喉嚨深處。作為代替,她用另一句模棱兩可的話結束了那段對話。 「能早點從夢中醒來就好了呢。」 我露出了僅僅一點點笑容,而後「今天真是謝謝你了」向她道謝。 「不,我也很高興見到許久不見的舊識。那麼,我們就此別過。」 在門即將關閉前,我看見她輕輕地揮著手。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桐本希美。 外面一直在下雨。在柏油路的凹陷處形成了好幾個水窪,傾注下來的雨滴描繪著幾何圖案。有人曾說過,雨水會在人生的道路上沖刷回憶。我想快點忘記今天挖掘出來的一連串記憶,於是把打開的傘合上,暫時任憑雨滴淋濕自己。 第一卷 第五章 hero 雖然在數碼相機普及以後,幽靈的數量顯著減少,但其中一部分似乎是花了數十年的時間移居到了電子空間。以某一時期為界,網絡上到處都能看到電子幽靈的目擊證詞。大部分只是編造的故事或惡作劇,但還是有一些事件即使成為了大新聞,也沒有查明真相。 最為廣為人知的電子怪談,應該是〈茅野姐妹〉中的一件事吧。有一位女性談起她的親身經歷,說是五年間每天都會通話的朋友實際上兩年前就去世了。此外,這個怪談是有好好的結尾的。正如題目中的〈姐妹〉一樣,那個女性朋友有個長得一模一樣的妹妹。妹妹代替了去世的姐姐,這便是事情的真相。 與善於交際的姐姐相反,妹妹性格消極,除了姐姐以外沒有親近的人。失去了唯一的談話對象而渴求對話的茅野妹妹,裝作姐姐的樣子回應從姐姐的朋友那裡打來的電話。然後就這麼成了扮演死者的代演者。裝作姐姐的樣子通話,裝作姐姐與女性見面,裝作姐姐繼續更新SNS。茅野姐妹的臉和身材都一模一樣,而且妹妹對姐姐的事什麼都知道,所以女性完全沒有注意到兩者的替換。持續了兩年的謊言某日以極小的契機為由而暴露了,不過,此後二人好像重新成為了朋友關系。 如果只是這樣的話,也不過是個暖人心房的故事,但卻有著令人反胃的後日談。生前茅野姐姐使用的SNS賬號上留有她本人最後的投稿與引人注目的消息,這一留存的文章引起了波瀾。乍一看只是篇不得要領的文章的,但根據捕捉信息角度的不同,也可理解為「被身邊的人盯上了性命」。這條報道是由第三者從檔案庫存儲器中挖掘出來的,原報道被茅野妹妹親手刪除。引起了很大的騷動。妹妹想要將姐姐的朋友變成自己的東西而殺害了姐姐這樣的傳言被煞有介事地傳開了。 結果茅野妹妹有關此事沒有做任何說明,賬號也被置之不理了。如今成了web上有名的試膽地。 * 雨持續下了三天。像是敷衍一般插入了一個陰天後又下了三天雨。如此惡劣的天氣趕在一起,都要使人忘記藍天的顏色了。據天氣預報報道,大規模的台風正在接近,只要撐過這次台風後,天氣就會放晴。 回想起來,這個夏天不可思議的多雨。雖然很少下大雨,但是像霧一樣的細雨卻一直下個不停。拜此所賜,我陷入了在投幣式洗衣房和公寓間多次往返的境地。幸運的是投幣式洗衣房裡開著空調,把洗好的衣服掛在烘乾機上的這段時間,我可以閱讀舊雜志和報紙來悠閒地度過這段時間。 在那一週裡,我弄丟了一把傘,被風吹折了一把傘,還有一把折疊傘被偷了。扔掉了發黑的涼鞋,買了一雙新的。把除濕劑扔進了壁櫥裡。雨給我的人生帶來的影響也就僅此而已了。原本就是除了打工以外空無一物的日常。雨天的租賃錄像店客流量比平時更加稀疏,簡直像在深山裡的禮品店工作一樣。店內散發著陰沉的黴味,但店主卻絲毫不在意。 一次也沒有聯系過江森。除了他以外沒有朋友的我,必然要一個人生活。一直以來都是如此。這就是我的日常。 不打工的時候,就去縣立圖書館閱讀有關義憶的文獻。雖然沒有特別想知道的事情,但是比起讀不感興趣的雜志,閱讀不感興趣的學術文獻多少更有意思些。 疲於追逐文字,小憩一會。去休息室的自動販賣機買罐咖啡喝,抽兩根煙後回到閱覽室。在告知到了五點的『晚霞漸淡(譯註:夕焼け小焼け)』響起後,閱讀告一段落,離開圖書館。歸途中買罐啤酒,一點一點地喝著,漫步在從車站到公寓的鄉間小路上。然後一邊看電視或聽收音機,一邊吃著作為晚餐的杯麵。洗個淋浴來沖刷掉一天的汗水,洗到半夜又開始喝杜松子酒,在天空開始泛白時入睡。 通過煙灰、空罐、空瓶這些東西,我勉勉強強體會到了日期的變遷。如果沒有那些的話,恐怕連昨天和今天的區別都不會弄清楚吧。我的日常一點都沒有得到改善。也好好無法回憶起一年前這個時候在做什麼。 證據已經備齊。父親和桐本希美的證言。畢業相冊的班級頁。夏凪燈花這一青梅竹馬,果然是不存在的。我的記憶沒有錯。她是義者,不過是由義憶技工士創造出的虛構人物。 然後就是把那些證據擺在欺詐師面前,讓她承認自己的敗北了。一切都會結束。喝下藏在櫃子深處的〈lethe〉,給這一連串的愚蠢事態畫上終止符。 本來是這麼打算的。 然而,自從沒說「晚安」便離開房間的那一天起,自稱夏凪燈花的女孩就再也沒出現過。到了晚上房間的燈會亮起來,所以應該還在那裡,但也沒有其他明顯的動靜。 是打消了誆騙我的念頭嗎?還是在做些什麼復雜的准備嗎?要說不在意是不可能的,但也不打算由我這邊主動打招呼。如果打算就這樣草草結束,那就這樣吧。如果說正在研究新的對策,那麼就下次來的時候報復吧。像這樣子以某種形式告終時,才符合我喝下〈lethe〉的時機。 那天也一直喝到早晨,像昏死一般睡了過去,八小時後才被風聲喚醒。暴風雨來了。從窗戶的間隙裡傳來如同哨聲般的鳴響。我打開收音機,正好在播報台風登陸的消息。 頭和喉嚨感到很疼。是宿醉次數和煙抽得太多了吧。我用昨晚殘留著杜松子酒香的玻璃杯把水灌入胃裡,加熱了預先泡好的咖啡,慢慢地喝完後,站在換氣扇下面抽煙。吸完兩根煙後,我倒在被子上,傾聽著收音機的聲音和雨聲。 降雨是一種喜好。同樣,大家也都會有困擾的感覺,只要兩者平等就好。雖然能否享受晴朗的天氣因人而異,但大家都很少能適當地享受暴雨。充其量只能一邊在房間裡喝著熱飲,一邊在安全區域內享受著暴風雨所帶來的非日常感罷了。 對收音機感到厭倦,我便在窗邊墊上坐墊,打開了昨天從圖書館借來的書。這是一個在從未聽說過的領域創造了聞所未聞業績的傳記。對我來說,閱讀的選擇最好是與自己無關的書。這樣可以忘記現在在這裡的自己。至於突然想看什麼書,大概是受前幾天見到的桐本希美的影響吧。 保持著三十分鐘休息一會的狀態,我一點點地讀著這本書。時不時地會颳起格外強的風,響起雨點敲打窗玻璃的聲音。時間正以驚人的緩慢速度流逝著。 大概是下午三點左右。 不經意的,一股強烈的空腹感襲來。 彷彿剝奪人性一般,凶暴的飢餓感。說起來,起床後什麼也沒吃。正當我這麼想著時,好像麻醉斷了一樣,胃裡傳來了劇痛。 我把書放下打開了水槽下方,但是杯麵一個不剩了。當然,冰箱也是空的。打消了吸煙的念頭,但剛才吸的是最後一根。看來只能出去買東西了。 雨傘看上去沒有什麼用,於是我帶好防風衣的帽子遮住眼睛,穿著涼鞋邁向了暴風雨中。外面昏暗得讓人難以相信是三點多鐘的樣子,道路上散落著都是被風刮跑的垃圾、樹枝以及折斷的雨傘。因橫潲的雨而無法睜開眼睛,每次狂風襲來,身體都變得搖擺不定。 超市裡一反常態,顯得十分冷清。我買了最便宜的杯麵和香煙,把購物袋的口綁得嚴嚴實實的離開了。雨越下越大。 彷彿要躲避暴風雨一般,我沿著圍牆前行著。突然,我停下了腳步。有什麼從面向道路這邊的窗戶窺視著這邊。 那不是人類,是一隻貓。而且是在附近見過好幾次有印象的虎皮色的貓。我原以為那是野貓,但似乎有主人的樣子。它帶著「在這樣的雨天出門真是個好事的傢伙」的神情凝視著這邊。我靠近窗戶皺起了眉頭,可是貓完全沒有動,像一尊雕塑般凝視著我。 回到公寓後,我把濕衣服扔進洗衣籃裡,沖了個淋浴。走出浴室,正打算燒水時,才發現如此緊張逼人的空腹感像謊言一般復原消失了。 我躺在榻榻米上,細細品味著剛買來的香煙。房間裡很涼爽,榻榻米粗糙的感覺也很舒服。雨綿綿不絕傾注於街道中,沖刷著各種的事物的意義與價值。我回想起了飄窗的貓,然後接著想起了義憶中那飄窗的幽靈。 * 七歲那年的夏天,我見到了幽靈。 接下來要講的是個不值一提的荒唐故事。第一,這個故事中登場的幽靈並不是真正的幽靈。第二,這原本只是義憶中的故事。這時已經失去了作為怪談的價值。 幽靈居住在附近的古老日式住宅裡,一直在一樓凸出的窗戶後監視著大街。那是一個長發少女的幽靈,身形纖細,氣色蒼白,無論何時看起來都洋溢著憂郁的氣氛。每當我路過附近時,她就像貼在窗戶上一樣探出身子盯著我。 一定是那個家庭以前死去的孩子吧。我憐憫她,同時也害怕她。說不定她嫉妒活著的同齡孩子,想讓我成為她的同類。雖然她面無表情地凝視著我,但在那沒有顏色的瞳孔深處說不定正燃燒著對生者的憎惡之焰。我害怕和少女幽靈見面,每次都會快步穿過那條路。 正巧那時才看過夏天的靈魂特輯。聽到了這附近幾年前有孩子失蹤的傳聞。少女穿著一件白得不自然的連衣裙。由於幾個因素重疊在一起,我把那個只能從窗戶裡眺望街道的病弱少女誤認為了幽靈。與其說我感性豐富,不如說是缺乏知性。 那年夏天,我去了游泳班。說是去了,其實是被迫去的。小學的暑假時,母親對整天呆在家裡的兒子感到厭煩,為了委婉地將我趕出家門而給我報名了短期游泳班。在距自己家十分鐘步行路程的游泳池裡,除我以外的學生只有五人。那五個人好像本來就是朋友,只有我被排除在外。不過,這種疏遠感從出生開始就一直在家裡品嘗著,所以現在這樣也沒什麼問題。我只對幽靈感興趣。 游泳池建在僻靜的土地上,有一條無論如何也避不開的路,幽靈住宅的窗戶正好面向那條路。沒有父母的接送,也沒有一起往返的朋友的我,總是一個人走向前方。去的時候還很明亮所以還好,但回去的時候多半是傍晚的時候,在微暗中和少女目光交匯時,如同身體被凍僵一般的恐怖襲來。盡管如此,每當我離開視線,又會覺得那個間隙好像發生了什麼不得了的事,我走過窗戶後又多次轉過身來,確認了少女仍在那裡(沒想到她會把它看作是好意的證明)。 日復一日,目擊到幽靈的頻率在增加。如果要揭開其中的秘密的話,一定是少女掌握了我路過這條路的時間段,但我卻將這一變化當作不吉利的徵兆接受了。我想,恐怕她心中正在進行著什麼計劃吧。 那個預想在某種意義上是正確的,不久後,只要幽靈一看見我的臉就會在窗戶對面微笑起來。雖然是天真無邪的笑臉,但在我那被恐怖所籠罩的眼中,卻成了捕食者冷酷的笑臉。而且那笑容似乎是只對我展現,其他孩子路過時她並不會改變表情。因此我的不安變成了確信。 那是惡靈。雖然借著可愛少女的身姿,真身卻是應該挑選人的靈魂吞食的飢餓猛獸。而且我——不明不白地——被那個惡靈盯上了。 恐懼一點點侵蝕了我的生活。怎麼做才能讓那個幽靈放過我呢?我一直考慮著這種事。無論睡著還是醒來,少女的臉總是浮現在腦海中。這樣的話簡直就像是因單相思而焦慮的少年,但本人卻打心底裡感到恐懼。她隨時都有可能來迎接我不是嗎?當那扇窗戶打開時,會不會發生什麼不可挽回的事態呢?每個夜晚我都被噩夢纏身。 我曾數次有過找人商量一下的想法,但碰觸到她的存在這件事本身就似乎會招來災禍,所以無法下定決心。而且,沒有朋友又不被父母理睬的我,從一開始就沒有可以商量的對象。 恍惚又漫長的一個月。不過,終於要結束了。 最後一天的課程結束了,我跟兩位游泳教練告別後離開了游泳池。由於長時間的游泳,身體疲憊不堪,但腳步輕盈。這下子終於解放了。再也不用經過那扇窗戶了,再也不用和幽靈女孩見面了。這麼一想心裡就感到高興。 幽靈的住宅進入了視野。我不禁心跳加速起來。因為夕陽的原因,在遠處看不清窗戶另一側的景象。即便如此,我還是明白的。今天她也在那兒吧。大概是在凸出的窗邊緣上撐著腮幫,心不在焉地望著遠方,找到我的身影後探出身子,然後露出笑容吧。 果然,幽靈就在那裡。 但是今天的她好像哪裡不對勁。見到我後絲毫沒有動,也沒有露出笑容。就像我第一次路過這裡一樣,她只是機械地用視線追隨著我。為了讀出她的表情,我凝視著她。 當我發現幽靈在哭時,花了一個月建立的認識被徹底顛覆了。那個轉變只是一瞬間。能夠威脅到我的幽靈已經不復存在,現在在那裡的,只是一個有人情味的女孩。 哪裡是什麼幽靈。在窗戶另一側的她,只是因為某種理由被關在家中,向往著外面的世界而貼在窗邊的被囚禁著的可憐少女。她那纖細的身軀,彷彿變得小了一圈。我之前在害怕如此弱小的女孩嗎?真是太沒出息了。 同時,我的腦海中也湧出了一個單純的疑問,為什麼她在哭呢?威脅已經消除了的現在,我的心中殘留下來的只有對之前小題大做的膽怯的羞恥以及對少女純粹的好奇心。 隔著飄窗與道路的水泥牆最多只有一米多高,很容易侵入。我先把略帶氯味的包扔進去,然後翻過圍牆,在地基上著陸。然後,站在了至今為止只是從遠處眺望的窗戶前。 她呆呆地望著我一連串的行動。我輕輕敲了敲窗玻璃,她像是被雷擊中一樣挺直背脊,慌忙解開鎖,打開了窗戶。然後我們第一次以這種極近距離對視著。 八月的黃昏時分,寒蟬鳴叫著。 少女的眼中充盈著淚光,悠然一笑。口中流露出的卻是介於「欸嘿嘿」與「嗯呋呋」之間的聲音。 雖然已經對她的懷疑消散了,但我還是不得不這麼問。 「你,不是幽靈吧?」 輕輕地眨了幾次眼,她噗嗤地笑了出來。隨後她像是為了確認心跳一般把左手按在心口,微微側首,說到。 「暫時還活著喲。」 那便是我與夏凪燈花的相遇。往後的十年裡,我因為那個愚蠢的提問被她反復取笑。而她那天哭泣的理由,最終還是沒有告訴我。 在年僅七歲的我的耳中,無論是〈哮喘〉還是〈突發症狀〉都如同遙遠異國的言語一般回響著。即便如此,我還是大約理解了少女患有慢性疾病而被父母禁止外出這件事。 「因為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發作,所以我必須盡量呆在家裡。」 是習慣了說明病情了嗎?還是在反復聽父母和醫生交談的時候自然而然地學會了呢?在談論哮喘的時候,她的語調非常流暢,接二連三地出現了與七歲兒童不相稱的詞匯。 「因為不可以給別人添麻煩。」 那句話怎麼想都不是她自己想出來的,想必是父母最先教給她的吧。 「外出就會發作嗎?」我像是為了嘗試剛記住的詞語般問道。 「只是偶爾呢。像激烈的運動啊,吸了不干淨的空氣啊,心理變得不安啦,就容易發作的樣子。也不是呆在家裡就沒事。」少女再次說了一句附帶引號的話,「總之,在外面發作的話,會給人添麻煩的。」 理解了她的說明後,我又詢問到。 「為什麼,一直看著窗外?」 她立刻沉下臉默不作聲。然後如同努力忍住眼淚一般死死地咬著嘴唇。看來是我觸及了不該提及的話題。 於是我向她提出建議。 「我說,現在去某個地方走一趟吧。」 少女慢慢地抬起頭,以一副這個男生有沒有好好地聽我說的話啊的表情微微地歪著頭。 「你不用走,我來運你。」 留下一句等我一會,我匆匆忙忙地跑回了家。隨便把包丟在玄關,我騎上自行車返回了幽靈宅。少女以目送我時的姿勢等待著,看到我回來,她鬆了一口氣露出了笑容。 我停下自行車,指著後座。 「坐到我後面來。」 「但是,擅自出去的話媽媽會生氣……」她感到猶豫。 「沒關系的,很快就回來,你不想去外面嗎?」。 她把頭搖的像撥浪鼓。 「我想去外面。」 少女從玄關拿來鞋,輕輕地從窗戶上跳下來,險些著地。小心地跨過圍牆,拘謹地坐在自行車的後座上,抓著我的肩膀。 「那就,請多指教咯。」 我點了點頭,接著突然意識到還沒有問過她的名字。 「你的名字是?」 「燈花。」她回答到,「夏凪燈花,你呢?」 「天谷千尋。」 「千尋君。」 她口齒不清地重復了一遍那個名字。雖然有點奇怪,但那時好像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聽見有人叫到自己的名字。 在那之前,我討厭自己的名字又毫無辦法。我覺得這個名字像女孩子一樣軟弱。可是燈話說出「千尋君」的這一瞬間,我打心底感謝我的名字叫做千尋。 千尋君,聽起來很棒不是嗎? 現在回想起來,只要她能呼喚我,無論什麼名字都會帶有美妙的感受吧。 「准備好了喲。」燈花在背後說到。 我提心吊膽地踩著踏板,一點點地用腳注入力量。載著兩個人的自行車,緩緩地開動起來。燈花發出了並非悲鳴或歡呼的尖叫,緊緊地抱住了我。 「沒關系嗎?」我沒有回頭問到。 「不,高興得快要發作了。」 我急急忙忙地握住剎車,她發出了之前那個介於「欸嘿嘿」與「嗯呋呋」之間的聲音。 「騙你的喲,完全沒事。再拿出點速度也可以的。」 我感到很生氣,故意把自行車騎的歪歪扭扭,她緊緊的抓著我的肩膀,一臉幸福地笑著。 * 義憶是按照委託人的潛在願望而製造的,但是如果不經加工就把那願望原封不動地編入的話,記憶和義憶之間就會產生不和。將明顯不切實際的義憶寫入腦海中,是卻無法固定在記憶中的。只會被當作他人的故事來處理。 所以,義憶這種東西,採取了比夢話稍微現實一點的「最佳可能性」的形式。發生了也不足為奇,但是絕不會發生的事情,應當發生的事情,想要發生的事情。 我被植入的義憶,大部分都是由真實的過去改寫而成。比如說我七歲的時候去游泳班是事實。恰巧路過飄窗時有什麼在另一側一動不動地凝視著我,這也是事實。不同的一點是,那並非同齡的女孩,而是上了年紀的黑貓。 初中三年級運動會上,我被選為班級對抗接力賽的最後一棒也是事實。然而沒有過什麼鼓勵我幫我消除壓力的女孩。接棒的時候,我的班級是最後一名。而我也沒有超過任何一個選手,而是保持著最後一名的成績跑到了終點。沒有應援,也沒有慰勞的話。說到底同學們一開始就對接力賽的結果不抱希望。我只不過是被強加給了處理戰敗的任務……這樣的事例數不勝數。 義憶中的很多小故事是以「如果夏凪燈花這個青梅竹馬存在」為前提而進行的縝密的模擬實驗。在那裡描繪的不單單是胡說八道。謊言被控制在最小限度的同時,義憶中我的舉止和言行在現實的我看來完全沒有違和感。如果自己處於這種情況的話,的確會做出這樣的反應吧,像這樣子很自然地接受了。這是很有可能發生的事情——只要旁邊有夏凪燈花的話。 真要說的話,那是屬於幸福的平行世界的我的記憶。或者說,是明明條件一樣卻生活得比我充實的雙胞胎兄弟。所以說,義憶是非常真實——也只有那一點是殘酷的。從一開始就知道得不到的東西,很容易就能放棄。但是,只差一步就能得到的東西,會一直對其戀戀不捨。我通過義憶明白了幸福與不幸只有一紙之隔。相遇還是不相遇?那一點的差別如同天國與地獄的差距。 我應該早就放棄了平淡的幸福才是。但是,被告知「明明這樣就好了」,以這樣明確的形式擺在眼前的話,會讓人深切地意識到自己一點都不想放棄這一事實。本以為自己下定了決心,但實際上只是為了不讓願望進入視野而蓋上蓋子而已。 現在我明白了。我想向某個人傾注無條件的愛情,但是在此之上,我更想成為某人的英雄。 我試圖抹去六歲到十五歲之間的記憶,是為了逃離這雙手中的缺失感。沒有插手「明明這樣就好了」的餘地,希望徹底接近零。這樣一來就能一個不留地堵平這些分歧點。 雖然沒有湧出食慾,但空腹感又開始折磨我的肚子了。我熄滅了手中的煙站在廚房裡,把水壺座在火上。在水燒開之前,我毫無意義地望著從爐子裡噴出的火焰。確認水壺開始吐出蒸氣後,關上了火。正要從水槽下取出杯麵而彎下腰時,我發現了掉在地板上的那個東西。 那一個小紙片。起初我還以為是收據,可是撿起來一看,上面寫著手寫的文字。是誰寫給我的便條,不用想也知道誰。 是她一邊哼著小調一邊寫下的吧。可能是因為我回來很晚,所以才打算留個筆記回自己的房間吧。不過,她剛寫完我就回來了。然後粗暴地推倒了自誇自信料理的她,奪取了鑰匙(這時候的筆記大概是掉在地板上了),把手制料理扔在了製作者本人的面前,命令她馬上離開房間。所以筆記沒有被收回而是留下了。 筆記上這樣寫著。 「希望千尋君可以精神起來。」 我手裡攥著紙片,一動不動地站著。 不經意間,我想像出了並非〈她〉,而是〈夏凪燈花〉寫下這些字的光景。 緊接著,令人窒息一般的深切悲痛襲來。 喜悅、憤怒、愛意、空虛感、罪惡感、失落感、各種各樣的情感交織在一起。那些感情劇烈地撕扯著我的胸膛,剜取,切碎,細致地蹂躪著每一塊肉片。然後在被刺穿的胸口的洞中所留下的,只有赤裸裸的悲痛。 喝完水再看看自己,真是太不像話。 矮桌上擺著兩張開封了的分包紙,玻璃杯裡已經空了,我往那裡倒入杜松子酒喝了一口。因為沒有發現服用納米機器人時不能攝入酒精的注意事項,所以大概沒有問題吧。 既沒有擔憂的後悔,也沒有期待的成就感。這下子總算能解決一件麻煩事,小小的安心感湧了出來。 把杜松子酒喝乾後,我倒在了榻榻米上,等待著〈lethe〉擴散到整個大腦。雖然沒有克服對消除記憶的恐懼,但是現在立刻就想忘記這種痛苦的心情略勝一籌。 不久,睡意包裹住了我,伴隨著沉入榻榻米當中的感覺一同,我失去了意識。 響起了堅硬的物品掉在地上的聲音。 睡醒之後,我稍微考慮了一下那個聲音來自睡夢中還是現實。 應該是現實吧。 那麼那個聲音源自哪裡呢? 隔壁的房間。 我側耳傾聽。台風的最高峰期似乎已經過去了,但還是從窗戶處傳來了風透過縫隙的聲音。隔壁房間什麼響動也沒有。我把耳朵貼在薄薄的牆壁上,閉上眼睛,仔仔細細的傾聽,卻還是只能聽見風聲。 風聲越聽越像人的呼吸聲。我對那聲音感到很耳熟。哮喘發作的人的呼吸聲。燈花倒下時的喘鳴音……看來我還沒有忘記夏凪燈花的樣子。我睡著後過了多少分鐘了?〈lethe〉應該早就起效了。難道是又錯誤地送來了不同用途的納米機器人嗎?莫非,同時服用酒精會很糟糕嗎? 嘗試著列舉出關於夏凪燈花的記憶。長發、白皙的皮膚、親暱笑容、纖細的身體、第五次接吻、螢火蟲之光、班級對抗接力賽、書房和唱片、飄窗的幽靈、蒼白的臉、配合呼吸收縮異常的胸、急促的呼吸聲、滾落到地板上的吸入器、 『醫生說了,是氣壓變化的原因。』 純白色的睡衣,從領口窺見的鎖骨,從半袖伸出纖細的手腕, 『你看,台風要來了嘛。導致氣壓急劇下降,接著就發病了。』 難道她發病倒下了嗎? 受到低氣壓的影響,哮喘惡化了嗎? 趴在地板上動彈不得嗎? 我又把記憶和義憶混淆了。這一點我還是有自覺的。的確,夏凪燈花患有沉重的哮喘,不過隔壁房間的她和夏凪燈花是兩個人。夏凪燈花這個女孩原本就不存在。不是和桐本希美見面並確認了嗎?畢業相冊上也沒有她的名字。 但是,無論提出多少正確的主張,我的身體都不認同自己被說服。心髒敲響了警鐘,快要破裂一樣。視野搖擺不定,指尖變得麻木,全身肌肉痙攣。一時間竟然忘記了呼吸,我急忙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已經是極限了。我光著腳走上了被雨淋濕的走廊。用顫抖的手指按響了隔壁房間的門鈴。沒有反應。隔了幾秒再連續按鈴。還是沒有反應。我從口袋裡掏出手機,撥通了她的號碼。依然沒有反應。於是我粗暴地敲打著門。不停地敲打著。 沒有反應。 「燈花!」 回過神來,我已經大聲地喊出了她的名字。 沒有回答。 我雙手撐在門上,低著頭。不知不覺間,被雨淋得渾身濕透。不久後風聲停了下來,我也稍微冷靜了一點。突然對自己的行動感到羞恥。 沒有回應,就是說她出去了,僅此而已。聽起來像喘鳴音的其實是風吹進縫隙的聲音,人摔倒的聲音可能是吹進房間的風颳倒了什麼的聲音吧?也許是敞著窗戶出門了。 自嘲地笑了。我從口袋裡拿出香煙和打火機。一屁股坐在殘留著雨水的走廊上,滿滿地吸了一口煙,隔了五秒後呼出。然後靠在牆上閉上了眼睛。 為什麼〈lethe〉沒有起效呢?這種事情已經無所謂了。現在我無論如何都想看到燈花的臉,我知道這是多麼荒唐的事情。但我就是放心不下,想要確認她平安無事。 隔著眼皮,我感受到了陽光。 應該是從雨水簷上滴落的水聲掩蓋了腳步聲吧。 身旁傳來了那介於「欸嘿嘿」與「嗯呋呋」之間的笑聲。 不是幻聽,也不是聽錯。 睜開眼睛,燈花正彎腰窺視著我的臉。 我沒能理解現狀。 「以為我不見了嗎?」 說著,她在我的身邊坐下。 「——還是說,以為我哮喘發作而無法動彈了?」 無力反駁。 光是掩飾安心就竭盡全力了。 「……什麼時候在這裡的?」 「從千尋君敲門的時候開始,一直到現在。」 她一點點地靠近我到受庇護一般的至近距離,說到。 「你又叫我燈花了呢。」 「是你聽錯了吧。」 「哼~聽錯了啊。」她假裝瞪圓了眼睛,「那,實際上你說了什麼呢?」 見我一言不發,燈花噗嗤地笑了。 「你把〈lethe〉換成假貨了嗎?」我問到。 「嗯」她大膽的承認了,「因為我不想被忘記,也不想要遺忘嘛。」 我驚訝的說不出話。 「可以再問一個問題嗎?」 「什麼?」 「為什麼現在慌忙把煙熄滅了?」 我瞥了一眼自己的手。不知什麼時候,香煙的前端被弄得亂七八糟。 完全是無意識的動作。 她高興地眯起了眼睛。 「你還記得我應付不了煙草嗎?」 「只是偶爾。」 好勉強的藉口。 被指出來才意識到,我從沒在她面前抽過煙。 因為是女孩子所以有加注意嗎? 怎麼會。 不管怎麼否定,我的潛意識早就把她當夏凪燈花接受了。 「沒關系的。現在哮喘已經好了,並不討厭煙味。」 燈花輕輕地靠在我的肩上。就像在書房裡我們靠在一起聽唱片的時候一樣。 然後如同耳語一般說到。 「放心吧,我不會突然消失的。」 * 那天夜裡,我第一次品嘗了燈花親手做的料理。 非常美味,除此以外別無他想。 對著在桌子上兩手托腮,像是期待著料理感想而盯著我的燈花,我問到。 「為什麼要對我這種人做到這種地步?」 她給出了不能算是答案的答案。 「因為想盡我所能,所以才盡我所能的喲。」 我嘆了口氣。 「我是說,作為欺詐的目標,我並不認為我是有那種價值的人。」 燈花發出了唔——的不滿聲。 「因為,約定就是這樣的嘛。」 「約定?」 「對,約定。」 她點點頭,露出了自行定論的微笑。接著以既並非玩笑也非真心的語氣說到。 「所以說,我是打算把自己獻給千尋君的。」 我追溯義憶,卻完全沒有「約定」這個詞的線索。因為至今為止的她的發言和我的義憶漂亮得一致,所以這個分歧點就變成了小小的疙瘩留在了我的心裡。 第一卷 第六章 heroine 噩夢是溫柔的,我經常做噩夢,每次夢境的內容都大體相似。 比如說,夢境中的我有一個重要的人,一個同齡的女孩子。自我弄丟了她起,夢就開始了。 我去追尋她。明明她剛才還在那裡,緊握著我的手,在我的身邊微笑。卻在我移開視線,松開手的空檔,她的身姿如同霧氣一般煙消云散。 她究竟去往何方? 我向身旁的人詢問。你知道「 」嗎?(那個名字我自己也聽不清)她是我非常重要的人。於是有人答到,我不知道什麼「 」。你在說誰啊?你怎麼會有什麼重要的人呢?說什麼弄丟了,那種女孩子從最開始就不存在不是嗎? 不可能,剛才她確實在這裡的。我反駁到。但是不久之後,我發現自己已經不記得女孩的名字了。不光是名字。她的長相,她的聲音,怎樣握著她的手,一個也想不起來了。 我只有一種感覺:自己正在失去一個非常重要的東西。不久之後,就連這種感覺也被剝奪了輪廓,從手指的縫隙中掉落。一瞬的空白之後,一切都消失殆盡,唯有喪失感殘留。 也有相反的情況。有時是老家,有時是學校的教室。我被周圍的人用懷疑的目光盯著。他們異口同聲地說到,這傢伙是誰,為什麼在這裡?我急著想要自報姓名,卻說不出話來。我想不起來自己的名字。花了好長時間絞盡腦汁擠出來的,是如同我自己都不認識的他人的名字一般的回響。他們也說不認識那種人。 就在那時,有人在我耳邊低語道。「 」,你是個不存在的人喲。就像你母親用「angle」得到的三個女孩一樣,你也不過是某人由記憶改變在腦內衍生出的義者罷了。 一切都失去了根據。失去了落腳點的我,向下方的深淵無止境地墜落下去。 不管裝出多麼不在乎的樣子,被母親連同記憶一起拋棄的過去,也會一直在我的心中留下陰影吧。 從噩夢中醒來的時候,現實則成為了一個相對較好的地方。與那邊的世界相比,這邊的世界還是存在著救贖的。噩夢以安全地形式折磨著我,使我有了現實給自己帶來恩惠的錯覺(雖然只有短短的幾分鐘)。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噩夢是溫柔的。 真正令我感到畏懼的是幸福的夢。它奪走了現實的全部價值。當夢境被染上鮮豔的色彩時,現實中也會被拿走等量的顏料。夢醒時,我被告知了人生的灰色。無比強烈地認識到自己從未擁有幸福。夢中的幸福甚至連錯覺都算不上,是與在這裡的我完全無關的幸福。 也有很罕見的情況。在幸福的夢中,有時能自己察覺到這是個夢。每當這個時候,我就閉上眼睛摀住耳朵,祈禱能盡早回到現實中來。如果有那個意願的話,我作為夢之國的國王,或許可以隨心所欲,為所欲為,但我不會那麼做。在這個夢中世界中越是美好的回憶,在那個現實世界裡就越是悲慘,這份痛楚我深有體會。 不知何時,在噩夢中丟失了的女孩子出現在了隔壁,從正面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為什麼要那樣做?」她歪著頭,「明明只要你懷抱期望,我就可以給予你想要的全部。」即使閉上眼睛賭住耳朵,也能清晰地感知到那身姿與聲音。因為在夢裡是可以閉著眼睛看東西,閉著耳朵聽聲音的。 因為我是現實世界的住民。我不出聲地答到。為了在那邊生存下去,我必須盡可能多的留下顏料。可不能在你這裡浪費啊。 她悲傷地笑了。光是描繪這個笑顏,就已經消耗了我大量的顏料。然後夢醒時,眼前的世界的色彩相比沉睡之前要褪去了很多。夢中女孩的聲音一直縈繞在我的耳邊——只要你懷抱期望,我就可以給予你想要的全部。 因此我害怕著幸福的夢。我害怕二十歲的夏天飄落下來的夏凪燈花這一幸福的夢。把自己關在懷疑和卑屈的外殼裡,只想著如何保護自己。對方的情況,我一點也沒察覺到。 這一生存方式,導致我往後一生都在持續為度過這個夏天的方式而感到後悔。為什麼不相信她的話呢?為什麼不能坦誠的面對自己的心情呢?為什麼不待她更溫柔一點呢? 她每晚都在獨自一人哭泣。 她所伸出的手,既是救贖的手,也是尋求救贖的手。 人們說,過去的事懊悔也沒有用。悲嘆自己曾失去的也無濟於事,忘掉吧!但是我覺得這是對過去或失物缺乏禮貌的態度。對於曾經那將要露出溫柔的微笑所帶來的幸福預感,讓人覺得是過河拆橋般的行為。 * 「的確,你做的很好。」 次日晨,我對一臉理所當然進入我房間看電視的燈花說到。 她一臉睏倦的神情扭了歪頭。 「在說什麼?」 既然昨晚拚命地呼喊著燈花名字的醜態已經暴露給了她,也就沒有在她面前虛張聲勢的意義了。所以我決定實話實說。 「就是說你的演技實在高明。充分體現了我的潛在願望。就算知道義憶和〈履歷書〉的內容,但是能夠如此完美地表現出來,真是了不起的才能啊。讓我有了真有夏凪燈花這個女孩實際存在的錯覺。」 「對吧,對吧。」 她像是很高興地點了好幾次頭,接著說到, 「因為練習過很多次了嘛。」 說出了不得了的事情。 看起來也不像是睡迷糊而說漏了嘴。 「你承認都是謊言嗎?」我詢問到。 「唔嗯,說了好多次,我是千尋君的青梅竹馬喲。不過……」她把手貼在唇邊,思考了一會,然後豎起一根食指,「對了,你知道北風與太陽的故事嗎?」 這點程度我還是知道的。「然後呢?」 「乾脆,就當我真的在說謊,千尋也比較好辦吧。也就是說,我是個說謊了的騙子,千尋為了知道那個謊言的意義,出於無奈才和我交往的。盡管我知道自己的謊言被看穿,但為了完成計劃,還是繼續表演著露餡的演技。如果是這種果斷的關系,你會安心地在我身邊的吧?」 「什麼鬼。」 「給不坦率的千尋君向我撒嬌的藉口喲。」 我對此嗤之以鼻。「笨蛋嗎?」 並不是笨蛋。從結論上來說,她的方針的轉換是最正確的。得到了「我並不是被她騙了,而是為了看穿謊言而陪著她演戲」這一藉口的我,很簡單地就被攻陷了,令人發笑。 需要的是免罪符。不再扮演純真無邪的青梅竹馬,而是更進一步作為一個欺詐師,夏凪燈花輕而易舉地突破了我的心理防線。就像是一直說謊而失去信任的牧羊少年利用自我論述的悖論讓村民相信狼的襲擊一樣。 回想起來,這也是我為瞭解除桐本希美的警戒而使用的策略。要讓懷疑說謊的人安心,與其主張「自己是個誠實的人」,不如乾脆展露自己沒有害處的謊言比較好。這與硬要寫上廉價商品無關緊要的缺點使買家信服是同樣的手段。 「你瞧,這身打扮,像個青梅竹馬的樣子吧?」 她翻著露出肩膀的純白連衣裙的下擺說到。那身姿,讓人聯想到居住在我們心的原風景中的向日葵少女(譯註:僕たちの心の原風景に息づく向日葵ひまわりの少女)。 「要討好千尋君這種不成熟,有防衛精神的人,一般用這種樸素的服裝和親切的言行來解除警戒心是個不錯的選擇。」 「說的好過分啊。」 「但是千尋君,實際上喜歡這種吧?」 「啊,喜歡。」 我不情願地承認了。在如此熟悉我內心的人面前逞強也是白搭。 「可愛嗎?」 「可愛。」我敷衍地重復到。 「心動嗎?」 「心動了。」機械地重復。 「但是,無法變得坦率?」 「是的。」 明明不用忍耐的,燈花露出了挑釁的微笑。 她會錯意了。我並不是在忍耐。眼前的夏凪燈花的確很有魅力,但也同時可以看到七歲的夏凪燈花和九歲的夏凪燈花以及十五歲夏凪燈花的身影重疊在一起。那個視感(vision)與二十歲的夏凪燈花不完全同步,時不時的會發生類似時滯一樣的東西從她的體內部分地露出臉來。看到這一點,應該說是把她作為情慾的對象來認知是相當不合適呢,或者說是感覺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呢。 對我們來說並不都是壞事。隨著夏凪燈花謊言的形式化,我們的交流變得順利起來,可以省去繁瑣的手續,直接切入核心。 「我遺忘了過去的一部分,但是看起來還沒有准備好的樣子,所以不能告訴我實情。」我引用了半個月前她的發言,「是這種設定吧?」 「是這種設定呢。」燈花簡潔地肯定到。 「怎麼做,才能看上去『准備好了』呢?」 「這個嘛。」 雖然她看上去露出了苦惱的表情,但恐怕這個問題的答案在最開始遇見我的時候就決定好了吧。 「讓我安心。」 她左手貼在胸前說到。彷彿是要確認肺部的狀況一樣——在腦海中浮現出了這種比喻,無疑是受了義憶的影響。 「如果你能證明自己無論知曉什麼都能夠不自暴自棄好好地活下去的話,我就告訴你你想知道的一切。」 她制定的證明方法如下。 「從今天開始,讓千尋按照我決定的規則生活。」 「規則?」 「對,生活上的規則。」她換了種說法,「千尋君,大學的暑假什麼時候結束?」 「大概是九月20日吧。」 「如果到那天為止不違背規則的話,就算你合格。」 她不知從哪裡拿出了張便簽紙紙,用簽字筆把規則逐條寫了下來。 第一行寫著〈暑假的過法〉。 想起小學的時候,暑假前也會分發這種感覺的單子。實際上,她寫的大部分項目是「過有規律的生活」「注意均衡飲食」「出去做適當的運動」「小心受傷或生病」「幫忙做家務」之類好像是從小學的發的單子上直接照搬過來的項目。在這些田園詩般的項目裡,「不許喝酒」「不許吸煙」這兩個項目放出了異彩。 「一滴也不能喝嗎?」 「嗯,不能。」 「一口也不能吸嗎?」 「嗯,不能。」 「好難啊。」 「我會來監督你的,為了不讓千尋君耍滑。」 說著,燈花打了個小哈欠。雖然還只是晚上十點,但她已經換上睡衣打算睡覺了。是過著像小學生一樣健康的生活吧。 又打了個哈欠,她說著「差不多該睡覺了」站了起來。 「明早會來叫你的哦,晚安。」 她把手舉到肩附近,揮了揮手,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晚安,嗎。 回想起來,我的父母都不是會說「早上好」和「晚安」的人。「我出門了」「我回來了」「一路順風」「歡迎回來」「謝謝」「多謝款待」,這些對於我來說都是一種虛構的情節。在普通家庭之間,家人們日常相互打招呼的這一事實,對於少年時代的我來說是無法很好地理解的。 嘗試著,我也低聲咕噥了一句「晚安」。 真是個溫柔的回聲。 就這樣,她與我的暑假開始了。 * 自那以後,我們一直重復著如下的生活。 6時00分 每天早上,燈花都會來叫醒我。既不是搖肩膀也不是拍手,而是在枕邊蹲下,低聲說「再不起來就惡作劇咯。」這應該是義憶中一幕的重現吧。 第五天時,因為我實在太困,所以裝作聽不見。看起來是還沒有具體決定<惡作劇>的內容的樣子,她躊躇了好幾分鐘。費盡心思後,戰戰兢兢地鑽進了被窩,我裝作還在睡著的樣子,她卻像忍不住緊張似地從被窩裡溜了出來,嘆了一口氣。真是意外的純情呢,那是演技嗎?裝作剛剛醒來的樣子起床,說著「早上好」,嘿嘿地笑著。 7時00分 兩人一起吃燈花做的早餐。雖然她擅長做菜,但早上做的菜一般很普通,卻不可思議地勾起我的食慾。也是有每天運動(後述)的原因在內吧。總之,和食比較多,特別是味增湯格外地講究。「杯麵暫時不准吃」,她如此叮囑到。我也不是特別喜歡才吃的,所以就老實聽從了。 8時00分 在我洗臉和刷牙的期間,燈花已經把東西洗好了。因為沒有特別的事所以想再睡一次,但是她在旁邊監督著我,快要睡著的時候就會被揪耳朵。沒辦法,學會習,看看圖書館借來的書。上午的時間流逝緩慢,經常以為快到正午了,但實際上才十點左右。說不定是時間因陽光的熱量而膨脹了。每看一次鐘表,就被一天的漫長所打擊到。 10時30分 掃除或洗滌時間。當房間干淨且沒有堆積的衣物時,就用燈花帶來的電唱機聽音樂。播放器果然與義憶中使用的機型相同,唱片也全都一樣。聽舊時代的音樂,彷彿迷迷糊糊的呆在寧靜的草原的正中央一般。這個時候睡著的話,燈花也不會叫醒我。倒不如說,她也時常會睡著,而且不留破綻地靠在我的肩上。通過呼吸的節奏,我切身感受到了在場的他人的存在。 12時00分 兩人一起吃燈花做的午飯。一直都是過多的量。問她為什麼做這麼多,她就會一個人笑著說「想讓千尋君吃胖喲」。而她本人卻只吃我食量的一半。飯後喝杯粗茶,發會呆。從敞開的窗戶裡,傳來了在附近的公園裡玩耍的孩子們的聲音。 13時00分 打工的日子,我在這個時間離開公寓,燈花也回她自己的房間去。那之後,直到我回來,對於她在幹什麼,我完全無法預想。可能是在重新制定欺詐計劃,可能是給陽台的牽牛花澆水,也可能脫下〈夏凪燈花〉這一表皮,一邊陰幹一邊用團扇乘涼也說不定。做什麼都不奇怪。 沒有打工的日子,就做運動。具體來說,是在鄉間小路上騎著在貨架坐著燈花的自行車到鄰鎮去(貨架上被她安裝了坐墊,准備的很好)。恐怕這也是義憶中一幕的再現。 她寫的〈暑假的過法〉中提到了「適度的運動」,但不管怎麼想那個運動都是過度的。為了避免因雙載而被罰款,我們選擇了不引人注目的路線,所以荒廢的道路很多,而且後面坐著燈花的話,就不能在下坡路上加速了。為了使重心不動搖而繃緊了神經,所以消耗了多餘的體力。而且每次一失去平衡,燈花就會緊緊抱住我,弄得我心神不安。全身沾滿汗水的感覺讓人心亂如麻。不知道她是否知道我的勞神,每當她緊緊抱住我,就會嗤嗤地笑起來。 到折返點的公園時,腿都已經完全麻木了。下了自行車後一時間都沒法好好走路。喝著水壺中已經冷卻的麥茶,在河邊的長椅上休息二十分鐘。河對岸有個破舊的醫院,窗戶的方向是時不時會有人影若隱若現。也許是很在意院內的情況吧,燈花每次來到那裡,都會從防護欄探身向醫院看去。 休息好了再乘上自行車,心不在焉地踩著踏板。接近公寓時,太陽快落山了。夕陽之下,前方持續著黑塌塌的電線桿與電線的單調景色,彷彿世界的分辨率下降了數個階段一樣。時而刮來的晚風令人心情舒暢。 18時30分 洗個淋浴,沖洗掉身上的汗後,我們到附近的超市去買食材。我很討厭單方面的欠人人情,所以這裡由我來付款。燈花稍微有點不情願,不過還是說著「千尋君如果想那樣做的話,就那樣」淡淡地退下。一邊將食材輕輕地扔進我的購物籃裡,一邊裝作天真地笑著說「這樣一來,就好像新婚夫婦一樣呢」。 離開超市的時候,因為飢餓而除了晚飯以外什麼都沒法考慮。那是以前的我所料想不到的事情。在生命瀕臨盡頭的防犯燈神經質地忽明忽暗閃爍著的田邊小徑上,響起了好幾種夏蟲的叫聲。燈花任性地從我的一隻手中搶走了購物袋,將空出來的手臂纏上自己的胳膊。她的手臂纖細柔軟,冰冷得令人吃驚。 有一次,在那種狀況下遇到了江森。他看到握著我手的燈花,目瞪口呆地看著我,接著又重新注意到了燈花的臉。像是注意到了什麼似的瞪圓了眼睛,逼近燈花,毫無顧忌地凝視著那張臉。 燈花畏畏縮縮地詢問道「欸哆,怎麼了?」,但江森什麼都沒有回答。像是要在她的臉上開個洞似的盯著她的臉,說著「吶,你,好像在哪裡……」。話剛要說完,他又像是回心轉意一般閉上了嘴。然後又回到了老樣子的江森,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說著「嘛,幹得不錯」就離開了。不知道這是要揭露欺詐師的真面目呢,還是要跟她好好相處的意思呢?正當我一臉懵逼時,燈花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因為,做得很好」對我耳語到。 19時30分 和燈花兩個人一起吃晚飯。晚上精緻的料理比較多。因為上的都是和啤酒很搭的菜,所以偶爾也會提出想喝點酒,結果把冰鎮的甜酒都喝光了。那可真是太美味了了。 21時00分 如果是對以前的我來說是最精神的時間段,但現在已經困得受不了了。一天結束後,燈花進行講評。上面寫著星期、天氣以及當日發生的事情的欄目——按照小學暑假所教的〈一行日記〉的原樣,貼在我的房間的牆壁上。在該日期部分蓋章。說是代表遵守了她規定的日程印章。像是廣播體操的印章卡一樣的東西。(譯註:我也不知道這啥……類似於奶茶店蓋章滿了可以免費奶茶那種卡?) 然後她在〈事件〉欄裡寫下當天發生的事。「千尋曬黑了」「千尋又添了兩碗」什麼的,都是無聊的內容。我覺得小學生寫的一行日記還更有看頭兒。 隨後她說著「晚安」離開了房間。我簡單地洗了個淋浴後鑽進被窩,不到十分鐘就入睡了。簡直是像十歲孩子一樣的健康生活。二十歲的我們來做的話,反而變得不健康了。 但要說不開心的話,那絕對是謊言。 * 〈一行日記〉持續了二十天。 8月23日 陰 千尋君坐立不安。 8月24日 陰 千尋君假裝不慌。 8月25日 晴 千尋君想喝酒所以批評了他。 8月26日 晴 千尋君又添了兩碗。 8月27日 雨 千尋君不起床。所以惡作劇了。 8月28日 陰 被小孩子嘲笑我們雙載了。 8月29日 晴 好累啊。 8月30日 陰 今天是什麼都沒發生的美好的一天。 8月31日 晴 明明不過是個千尋君。 9月01日 晴 千尋君曬黑了。 9月02日 陰 千尋君也有朋友的樣子。 9月03日 晴 千尋君害羞了(譯註:此處原文劃線)。被燈花騙了。 9月04日 晴 就差一點了。 9月05日 晴 那個千尋君竟然做飯了。 9月06日 晴 煙花真美。 9月07日 晴 千尋君很不情願。 9月08日 陰 被千尋君道歉了。 9月09日 晴 千尋君很溫柔。 9月10日 雨 我很幸福。 9月11日 晴 燈花不見了。 * 「吶,來kiss嗎?」 九月十日,預報說傍晚有雨,但慶典還是按時舉行了。這是附近神社主辦的小規模慶典。 那天,我們中止了騎自行車出遠門,下午在房間裡悠閒度日。太陽開始西斜的時候,我們離開公寓前往神社。幸好,還不像要下雨的樣子。 燈花穿著藏青色的浴衣。不用說,是那一身印著花火圖案的浴衣,和義憶中十五歲的她穿的一模一樣。紅菊花發飾當然也戴上了。與那天不同的是,我也穿上了她准備的Bath robe(譯註:其實就是浴衣,但原文是「しじら織りの浴衣」,用製作工藝和品質修飾了一下,我也不知道怎麼翻……這裡姑且形式上區分一下吧,因為有提到織り是Bath robe的材料……)。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穿浴衣走路,所以路上一直心神不寧。 燈花順路到商店街的照相館買了一次性的膠卷相機,匆忙地踩著木屐,從各種距離、角度拍攝了我。我問她為什麼不使用便攜式終端的數碼相機,卻得到了「因為是證據照片」這種意義不明的回答。一定是沒有很深的意義,只是因為想做才做的吧。 我那習慣了黃昏的眼睛,被閃光燈弄得晃眼。 到了會場,我們首先在攤子上轉了一圈。然後買了各自想吃的東西,找了個能平心靜氣的地方。來參加祭典的人出乎意料地多,我們繞到正殿的後面,並排坐在連接小學和神社的樓梯的中間。光亮只存在於樓梯的頂上的一盞防犯燈,而那道光幾乎沒有照到我們身邊。 在昏暗中看到的燈花的側臉,難以置信的美麗。多半是哪裡搞錯了吧。的確,她的容貌與平均水平相比是十分端正的,但這是與走在街上會引人回眸的華麗無緣的美麗。就像是靜靜地睡在倉庫深處的手風琴一樣,可以說是一向沒有用處的種類之美吧。能如此使我心動,不過是義憶在我眼裡加了好幾層濾鏡罷了。 然後我無可奈何地想起。毫無疑問,燈花從一開始就瞄準了這裡。下次開口的時候,知道她會說出怎樣的台詞。 時機到了,燈花開口道。 「吶,來kiss嗎?」 十五歲的燈花和二十歲的燈花,重疊在了一起。 「來確認一下我是不是真正的欺詐師吧。」燈花以與那時同樣輕松的語氣說到,「說不定,遺失的記憶會蘇醒哦。」 「這點程度就能復蘇的話,早就會復蘇了吧。」我也以輕松的語氣回答著。 「好啦好啦,不裝作被騙的話,事態也不會進展的。」 燈花面向我,閉上了眼。 這不過是演技。揭露真相的必要經費。說到底親吻本來就沒什麼了不起的。像這樣子在心裡布下了好幾道防線之後,我卑屈地疊上了她的嘴唇。 雙唇分離後,我們並沒有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怎樣?」這回輪到她發問了,「有什麼感覺嗎?」 「那是當然啦。」我只回答了這些。 「喔」燈花雙手合十,目光炯炯。「千尋君,變得坦率了。」 「因為說謊沒用。」 「我也心跳不已呢,因為是時隔五年的親吻。」 「是這種設定嗎?」 「就是這樣的設定。十五歲時和千尋分開之後,就一直一個人生活著。」 「令人欽佩的青梅竹馬。」 「是吧?」 那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默默的吃完了貨攤上買來的食物。 剛要起身丟垃圾時,她突然打破了沉默。 「吶,千尋君。」 「怎麼?」 「放心吧,這等個夏天結束了,我就會在你的面前消失的。」 唐突的宣言。 我以為是花燈風格的拐彎抹角的玩笑。 但是從表情和聲色來看,她是認真的。 「對我們來說,已經只剩下這個夏天了。所以在那之前,如果你能陪我繼續這個謊言的話,我會很高興的。」 說著,她客氣地靠在了我的肩上。 「結果,你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反正會岔開話題吧。 但是,她的回答比往常更誠實。 「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雖然是個挺復雜的目的,但我覺得你可以理解我的意思的。」 比預報晚了兩個小時,下雨了。突然的傾盆大雨。穿著浴衣跑回去是不可能的,我們決定在途中的公共汽車站避雨。簡直就像有人策劃的場景一樣,不過就算她也不可能操縱天氣。公交站台上扔著雨傘,那是上個月被台風摧毀而丟棄的殘骸。 九月的雨,與八月的雨不同,它懷著明顯的惡意。在逃進屋簷下之前全身濕透了的我們,被雨水慢慢地奪去了體溫。 身材纖細的燈花,像摟著自己一樣忍耐著寒冷。我體內的〈天谷千尋〉,正希望著能夠擁抱她溫暖她。 但是我抑制住了這份預感。如果在這裡聽從了他的聲音,義憶中的我與現實中的我將會交換,永遠無法從其中脫離。 作為代替,我問到。 「冷嗎?」 燈花朝我這邊看了幾秒,又低下了頭。 「嗯,但是,我覺得千尋君會給我溫暖的。」 甘美的誘惑聲。 如果不是雨水讓頭腦冷靜下來的話,我是不會反抗那個聲音的吧。 「……抱歉,我做不到。」 她露出了帶有挖苦意味的笑容。 在漏雨的公交停靠點處,唯有那個笑容乾涸。 像是煽動一樣,她說到。 「為什麼?你害怕認真嗎?」 「啊,害怕啊。」 沉默降臨。 天花板上漏下了數十滴雨。 她輕輕地吸了口氣。 然後從假面下露出了一絲本色。 「明明只要乖乖被騙就好了。」 那樣說到。 「明明只要你願意,我什麼都可以給你。」(這裡原文與前文的「明明只要你懷抱期望……」一樣) 她的聲音在顫抖著。 「你想要什麼,我全都知道。」 是這麼回事。 我也是,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想被她的謊言給欺騙。想沉浸在義憶和她編織的溫柔故事中。夢境、義憶、錯覺怎樣都好,我只想盲目地愛她,讓她盲目地愛我。 她可以給我我想要的一切。 但是。 正因如此。 吞下快要溢出的言語,我把所有都寄託在一句話上。 「我,討厭謊言。」 直視著她,如此說到。 她的表情紋絲不動。 她的眼睛像是在看著我,又好像是什麼都沒看見。 她像以往一樣天真地笑著, 在那一刻,她的心中有什麼崩壞了。 順著她的臉頰流淌下來的,多半不是雨水。 「我,喜歡謊言。」 說完她像是為了遮掩泣顏一般轉過了身。 從那以後,雨將近一個小時沒停。在這期間,我們背靠背地分享著微弱的溫暖。 這便是我,現實中的天谷千尋的極限。 雨停後,我們無言地回了公寓。然後,待在各自的房間,等待著各自的早晨。 第二天,她的身影消失了。備用鑰匙放在枕邊,是趁我睡著的時候還回來的吧。 九月十日的〈一行日記〉中,留下了她特有的告別的話語。 9月10日 雨 我很幸福。 我在旁邊的日期一項中寫下了這麼一條。 9月11日 晴 燈花不見了。 就這樣,她與我短暫的暑假在此告終。 * 「即便是現在,千尋君也依然是我的hero喲。」 搬家的前一天,燈花向我坦白。 即使是在空蕩蕩的書房,我們還是躲在了房間的角落裡。 「千尋把我從黑暗中帶了出去。」她接著說到「總是與沒有朋友的我在一起,當我發病的時候,無數次地幫助了我。如果千尋君不在的話,我可能早就因絕望而死了。」 太誇張了,我笑了出來。 是真的喲。她也跟著笑了起來。 「所以呢,如果哪一天千尋君發生了什麼的話,我會成為千尋君的hero的。」 「女性的話,應該是heroine吧?」 「啊,這樣啊。」 她稍微沉思了一會,然後突然露出了微笑。 「那,我就來成為千尋君的heroine吧。」 這麼一說的話,聽上去就好像包含了別的意思。 第一卷 第七章 祈禱 自大雨那天起,晚風開始散發出晚夏的香氣。半死不活的蟬發出遲鈍的振翅聲在地面上爬來爬去,路邊的向日葵像被雨淋濕了的流浪狗一樣耷拉著腦袋,再也沒有抬起頭來。 夏天就要結束了。 從燈花那裡解放出來的我,一個人喝杜松子酒,一個人吸煙,一個人吃飯,又一個人喝了杜松子酒。花了二十天時間建成的生活週期,僅僅一天就崩潰了。雖然構築起來很困難,但要使其崩潰卻容易得驚人。這一說法幾乎對任何事情都適用。 不過唯獨飲食習慣多少好了點。我每天晚上都去超市夠買食材,花時間料理它們。並不是我討厭泡麵。只是作為一個排遣無聊的手段。站在廚房裡集中精神工作的時候,可以不用考慮多餘的事情。 雖然沒有自己做飯的經驗,但是在一旁看著燈花烹飪時,自然而然地就學會了料理步驟。憑靠著記憶,我逐一再現了她製作的菜品。吃完飯,清洗整理餐具後,又喝起了杜松子酒。做完這些後,我用她留下的唱片機聽起了音樂。兩個人聽的時候覺得很無聊的古老音樂,單獨聽的話,意外的感覺不錯。現在的我似乎適應了簡單且舒緩的音樂。 第四天,從江森那裡來了聯絡。我從午睡中醒來,發現了手機上的電話留言。 我不加考慮便重播了這段錄音。 『我知道夏凪燈花的真面目了,待會再聯絡。』 把手機(譯註:其實這裡包括前面原文都用的是『端末』,未必就是手機……比方說無線移動電話?)放在枕邊,我再次閉上了眼。 兩小時後,電話打來了。 我洗了個時隔兩天的淋浴,換上新衣服,趕往了兒童公園。 * 「長的說明,還是短的說明?」 江森如此開口到。我考慮了五秒鐘,說要長一點的。雖然有暫且先聽短的說明瞭解真相的心情,但反正我也會在問完之後接著詢問詳細情況吧。盡可能多地確保作為判斷材料的信息,與他的結論分開來,得出自己的結論吧。既然如此,還是打一開始就選擇長說明比較好。 「這樣的話,就要回溯很久以前的事呢」,說著,江森稍稍猶豫了一下,「為什麼不是作為當事人的你,而是作為第三者的我看穿了夏凪燈花的真面目呢?如果要有條理地說明這一點的話,就不得不提及我曾經認真考慮過購買義憶的事,要說明為什麼我打算買義憶的話,就得稍微談一下我的個人情況。不過不是很愉快的事情,也是不怎麼想在人面前提及的話題……」 他搔了搔後腦勺,舒了口氣。 「嘛,在這裡向天谷大致坦白的話,也不算壞吧。」 我點著頭催促他往下說。 「你看看這個。」 說著,他遞給我一冊有些污垢的學生手冊。 「這是我初中時的學生手冊。」他解釋到,「你看看裡面。」 裡面有一頁在學證明欄,上面貼著初中時代的江森的照片。 如果在一無所知的狀態下看見這張照片的話,應該是不會注意到這就是江森本人吧。 照片裡的他和現在的他相去甚遠。 坦白說,他‧以‧前‧很‧丑。 「很糟糕吧?」江森說到,那語氣說是自嘲,不如說是傾訴。「那是段悲慘的青春時代,無論是同性還是異性都不理睬我。高年級同學經常欺負我,低年級同學愚弄我。連老師都不管我。我只能每天呆在教室的角落裡,祈求時間快些流逝。」 我把照片裡的他與眼前的他對比了一番,確實存在著細微的面影。不過那是與豆腐納豆是由同種材料製作出來的同種程度的面影,非要去找的話,也能在陌生人臉上找到的相似程度。 「十八歲的春天,我下定決心要改變自己。那是四年前的三月九日。」他接著說。「畢業典禮結束後,我一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時,一對情侶在我面前走著。兩人穿著和我一樣的制服,拿著畢業證書的圓筒,我明白了他們是和我同校的畢業生。仔細一看,女性的一方是我的同班同學。是班裡唯一每天向我打招呼的女孩。我暗地裡對那個女孩抱有淡淡的戀慕之心。我知道自己不是那種能與她相稱的男人,所以沒有採取任何行動,但是上課中和午休的時候,只要有空我就會偷看她的側臉。」 從我手上捏起學生手冊,江森把它放回了口袋。恐怕他定期回顧那本學生手冊,回想從前的自己吧。就像臥薪嘗膽一樣。 「沒能立刻發現情侶中的一人是她,是因為和戀人並肩行走的她,和在教室裡看到的她有著完全不同的表情。原來如此,在真正幸福的時候,那孩子會露出那種笑容啊,我如此想著。因為她是個漂亮的孩子,所以我並不驚訝她會有男朋友。況且根本沒想過要那孩子成為自己的東西,事到如今連嫉妒的情緒都沒有了。自我評價原本就處在谷底,也比那還要悲慘的情緒了。只是想著『真幸福吶』。」 你的話明白這種心情吧,他滿不在乎地瞥了我一眼。 當然明白,我也用眼神回應到。 「但是,不知為何,在准備新生活的這段時間裡,我不知多少次地回憶起當時的光景,被激烈地擾亂著內心。一邊整理行李,一邊往返於垃圾處理場和自家,還得買齊生活用品,同時在腦海中一直反復回味著畢業典禮回來的路上所看到的景象。搬家的准備就緒之後,我在空空如也的自己房間裡保持著『大』的姿勢躺著,不停地思考自己想讓自己做什麼。然後那天晚上,我下定決心讓自己從頭再來。」 像是等我消化他話裡的意思一樣,他停頓了幾秒鐘。 「幸運的是,升學前認識我的人一個也沒有。我把搬家的計劃提前,開始一個人生活了。然後為了讓自己脫胎換骨,我嘗試了所有能想到的方法。大學剛開學的時候,我暫時不怎麼露面,努力進行極其艱苦的肉體改造。每天晚上研究都在為了討人喜歡需要打扮成什麼樣子,擺出怎樣的姿態,每天都在與大學無關的場所實踐。在不開刀的范圍內擺弄了臉。於是在有了某種程度的自信之後,我終於開始正式出現在課堂上了。沒過多久就有了大批朋友和美麗的戀人,但之後仍然沒有停止自我改善的努力。反倒是因為努力有了明確的成果,我的野心終於被點燃了,好像著了魔一樣,我開始熱衷於美容之類的事情。到了第二年,即使不由我這邊搭訕,女孩子們也會主動引誘我。」 於是他對我像是試射一樣展露了他的笑容。那是能讓懷抱著夢想來到大學的女孩子一瞬間墜入愛河的笑顏。 「簡直就像是世界以自己為中心旋轉一樣。從那以後,我積極地找回失去的青春。為了像當年的自己,以及不理自己的那些傢伙復仇,我把年輕漂亮的女孩們一個接一個地抱在懷裡。就像為了永葆青春而沐浴著年輕女子鮮血的中世紀貴族一樣(譯註:這裡指的可能是Erzsebet Bathory?)。我以為這樣就能拯救內心的自己。能拯救在教室的角落裡叼著手指遠望著那些過著燦爛青春的同班同學們的自己。」 說到這裡,江森終於開口喝啤酒了。啤酒似乎早就熱了,他皺起眉頭望著罐子的標簽。然後把裡面的啤酒灑在地上,把罐子當煙灰缸開始吸煙。我像是受其影響一樣也地點著了煙。 「大學四年級的夏天,我突然回過神來。然後我明白了。無論怎麼掙扎,都不可能挽回失去的青春。到最後來看,應該經歷十五歲的只有十五歲,如果那個年齡不能經歷的話,即使以後再有如何豐富的經歷,也拯救不了我十五歲的靈魂。那種理所當然的事,我好不容易才注意到。一切都變得空虛,我放棄了女人遊戲,把女朋友的聯系地址都刪掉了。和天谷親近起來是不久之後的事,那時的我,可能是在尋找同一種虛無的夥伴吧。」 聽他這麼一說,我想起來了。每天拜訪江森房間的女孩們,從我和他變得親近開始,就不見了蹤影。 沒想到這兩件事竟然有因果關系。 「知道〈greengreen〉的存在是在夏末,正巧是在現在這樣的時期。」他終於說出了那個詞,談話正逐漸逼近正題。「這正是我這種青春僵屍的理想代替品。為使用者提供美麗的青春記憶,青春complex的特效藥。我立刻就撲了上去。到了counseling預約繳費的地方。我想這樣就能拯救十二歲的我和十五歲的我了。但是,正要預約前,我卻改變了想法。」 於是我第一次插了嘴。「為什麼?」 他一臉不悅地扭曲了嘴角。 「自己腦海中最美好的記憶是別人製作出來的故事,也太空虛了吧。」 我表示肯定。 這個人之所以和我親近的理由,現在才完全理解了。 「雖然沒有購買〈greengreen〉,但還一直保留著對義憶本身的關注。特別是,在調查義憶相關信息的時候,我被義憶技工士這一職業給深深吸引住了。一般人無法比擬的,我一直都直面自己的記憶。對於無數像我一樣對過去抱著『要是這樣就好了』想法的人來說,和義憶技工士這份工作沒准挺般配的。我盡可能收集了所有關於那個職業的信息。在情報收集的過程中,我知道了她的存在。因為是近一年前播放的報道,所以想起來花了很長時間,不過半個月前看到走在天谷旁邊的女人時,我感到的那種既視感的真面目是,就是這個。」 江森用手機給我看了新聞網站的報道。以三年前的日期標在開頭,上面寫著。 十七歲的天才義憶技工士。 「開場白有些長了,就說結論吧。」江森說到,「夏凪燈花是義憶技工士。天谷你腦袋裡的夏凪燈花,恐怕是由她親手製作的東西。」 他向下滾動畫面,放大了顯示出來出來的照片。熟悉的面孔映入我的眼簾。 四日不見的,夏凪燈花的笑顏。 * 回到公寓的我,把報道反復讀了好幾遍。之後,在網上收集了有關她的信息。 夏凪燈花雖然不是她的真名,但假名和真名之間並沒有什麼差別。只是換了一個姓的子音(譯註:這裡沒說我就稍微劇透一下被劇透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部分,女主角真名叫松梛燈花,松ま〈ma〉つ梛なぎ,夏な〈na〉つ凪なぎ,兩者發音只有第一個假名的區別)。是覺得以我為對象只要最低限度的偽裝就足夠了吧。又或許是,為了能在不經意間說出真名的時候能矇混過去才加上的保險。 當時,她是史上最年輕的義憶技工士。年僅十六歲就被錄用為某個大型私立醫院的義憶技師,在讀著高中的同時就親手製作了很多義憶。 在短短三年的時間裡,她製作出了五十多份義憶。即使不算她的年輕,這也是異常的速度。不僅數量,而且質量也相當高。毋庸置疑,她作為義憶技工界所期待的新星備受矚目,但在二十歲生日之際,她突然向工作單位提出退職申請,此後便無聲無息了。在那附近也成了一個相當的新聞。對她的工作懷抱期望的人們流露出了失望。她所描繪的義憶和其他的義憶技工士所描繪的義憶有什麼決定性的不同,那是她以外的任何人都無法模仿的。 那無與倫比的某樣東西,她本人稱之為「祈願」。 在新聞網站上刊登的短篇采訪中,燈花基本上選擇了模棱兩可的詞語,十分謹慎地回答了記者的提問。記者為了能從十七歲的天才義憶技工士那裡得到孩子氣的反應和充滿野心的發言而絞盡腦汁,但提問越是深入,她越是封閉自己的內心,只給出了回答了謙虛、無可非議且無聊的回答。 能使她坦然說出自己想法的只有最後兩個提問。一個是「你所製作的義憶,大家都說你與其他技工所創造的義憶有著決定性的不同,其〈不同〉具體是什麼呢?」 對於這點,燈花回答到。 ——是〈祈願〉。 而對於追問〈祈願〉究竟為何的記者,燈花只是給出了「總而言之就是切實」這樣簡潔的回答。 但是真要說的話,那是無法用〈祈願〉以外的詞語代替的東西吧。 不由得就這麼覺得了。 接著記者問道作為義憶技工士的最終目標。燈花對此回答如下。 ——想要製作出能讓持有者的人生陷入瘋狂的強烈義憶。 我就是那個實驗台嗎? 通過義憶使我的人生陷入瘋狂,這就是她的目的嗎? 那份笑顏,那些眼淚,一切都是為了擾亂我的心的演技嗎? 應該生氣吧。為自己被她的自私所利用而感到憤慨吧。如果是一個月前的我一定會這樣做。 但是對於現在的我來說那是不可能的。事到如今,即使知道真相,也已經為時已晚。即使想對她抱有負面感情,這個暑假一連串的回憶也全都成為了阻礙。無法憎恨,豈止如此。我多次回顧十七歲的燈花照片,每次都因為那份可愛而內心充滿喜悅。 不可思議的是,十七歲的燈花比我認識的二十歲的燈花感覺上還要年長。照片裡的她眼角滲出疲勞,甚至穿著jk制服還產生了違和感。這樣的話現在的燈花還更適合jk制服吧。 重新考慮下,應該說,20歲的她才顯得年輕,照片中的她是20歲,現在的她才是17歲。 這個顛倒意味著什麼呢?只是因為緊張所以照片拍得不好嗎?是因為辭掉工作而從壓力中解脫出來變年輕了嗎?為了騙我,盡量接近義憶中的樣子嗎? 十七歲的燈花,面對著相機露出不自然的笑容,就好像是她不久後的姿態。 思想的空轉無法停止。夜裡睡不著的話,只能依靠酒精。我把忘卻之水倒進杯子裡,迷失在了充滿頹廢空氣的杜松子酒胡同中。 我父親也是愛喝酒的人。這世上有為享受現實而喝醉的酒鬼,也有為忘記現實而喝醉的酒鬼,但父親無疑屬於後者。假如沒有成為義憶中毒者,那隻會成為更麻煩的酒精中毒者了吧。有著不會被人稱贊的細膩性格,總是讓人喘不過氣來。 絕對不要成為父親那樣的人,是我人生中唯一的目標。但只是表現方式不同而已。從根本上,我可能成了一個和父親很像的人,總是逃避麻煩,使事態更加惡化,即使如此也仍在持續逃避的人生。 在無心地眺望著貼在牆上的〈一行日記〉時,發現視線焦點已經無法很好地定下來了。——閉上眼皮,那裡是被巨浪搖擺的船上。搖搖晃晃地跑到廁所裡,把胃裡的東西都吐了出來。距上一次喝酒喝吐已經一個月了。那天想喝〈lethe〉,但沒喝,還認錯了人,自暴自棄地喝酒,被丟出店外,走著回到公寓,然後遇見了她。 夏凪燈花。 有一件讓我掛念的事情,最後那天,燈花告訴我的,扮演青梅竹馬的理由。 『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雖然是個挺復雜的目的,但我覺得你可以理解我的意思的。』 但是,「讓使用者的人生陷入瘋狂」可以說是一個復雜的目的嗎? 『我覺得你可以理解我的意思的』這麼說的話,那麼這個目的對於普通人來說不應該是很難理解的嗎? 感覺,看漏了什麼重要的東西。 如果真的只是想打亂我的人生,應該還有很多別的辦法才是。就讓〈greengreen〉的內容保持原樣,比方說「有著義憶中青梅竹馬的面影的女孩」出現在我面前,演出一場命運的邂逅,應該能夠不讓我產生多餘的疑念而輕松地籠絡我。難以想像她沒有那種程度的想像力。 盡管如此,她卻以義憶中青梅竹馬本人的身份出現在我面前。專門選了成功的希望不大的方法。就這麼相信自己製作的義憶的影響力嗎? 絕不可能只是這樣,她無論如何也要作為我深愛的青梅竹馬本人出現,在明白那個理由之前,我無法理解她的真意。 思考仍在繼續空轉。 * 不知何時,天空開始泛白了。結果是借了酒精的力量也沒睡著,喝得也過量了,使我全身都倍感怠惰,眼花繚亂,頭昏腦脹,嗓子還痛,而且肚子也餓了。 從被窩裡爬出來。妨礙睡眠的恐怕是飢餓感,但是給我做早餐的青梅竹馬已經不在了。我看了看冰箱,只剩下一點捲心菜碎片和橙汁。喝完完了所有橙汁後,飢餓感反而惡化了。我放棄了睡眠,穿著睡衣和涼鞋走出了房間。 打開門的那一刻,用餘光看見有什麼在動。我保持著反手關著門的姿勢,反射性地轉過頭來。 是個女孩子,大概17至20歲吧,一身好像是在遠方參加了某人的葬禮坐著首發列車才回來的打扮,被微光照亮的手腕如同透明一般白皙,又長又軟的黑發在走廊中刮過的風的吹拂下膨脹了起來。 然後,時間停止了。 她保持著開著門的姿勢,我保持著背著手關門的姿勢,彷彿有一個無形的釘子固定住了這個空間。 好似一時間失去了語言這一概念,我們長時間無言地互相凝視著。 最初取回動作的,是我的嘴唇。 「……燈花?」 我叫了女孩的名字。 「……請問您是?」 而女孩忘記了我的名字。 隨著第七曲的旋律漸淡,暗淡的書房裡靜默了下來。 「結束了嗎?」我小聲問著。 「應該是吧。」燈花小聲答到。 她站起身來,輕輕地舉起唱片機的音調臂,取下針頭。然後兩手小心地翻轉停止旋轉的唱片,再放下針頭。不久,暫時停止的播放器恢復了演奏。簡直就像是把翻來覆去動彈不得烏龜放回原處一樣。 燈花在她的固定位置坐下,對我耳語到。 「唱片在A面播放完後,就得把它翻到B面去。」 * 故事自此過度到B面。 第一卷 第八章 重奏 我有一個未曾謀面的青梅竹馬。我從未見過他的臉,沒有聽過他的聲音,也沒有觸碰過他的身體。盡管如此,我仍覺得他近在咫尺,覺得他很可愛,被他所拯救。 他並非實際存在。准確地說,他只存在於我的空想中。失眠的長夜裡,因缺氧而變得迷糊的大腦創造出來的一個方便的幻象。但是那個幻象開始漸漸地在我心中變得明了,最終成為了對於我來說無法替代的朋友。 他沒有名字。因為如果起個名字,反而會清楚地認識到他並不存在。我只叫他〈他〉。〈他〉是我唯一的青梅竹馬與理解者,而且是拯救了我的世界的英雄。 在有〈他〉的虛構世界中,我感到十分幸福。 〈他〉不在的現實世界裡,我毫無幸福可言。 小的時候,對我來說世界是個令人窒息的地方。這不是比喻。確實是精神上喘不過氣來的地方,但是在那之前,肉體上就已經喘不過氣來了。正如同字面意思,呼吸困難。精神上痛徹心扉的地方,不過在那之前,肉體方面就胸口疼痛。就如字面意思,胸口都快裂開了。 呼吸困難,窒息,奄奄一息。大家都在不經意間使用這些慣用語,但實際上,有多少人真的有呼吸快要停止的經歷呢?每個人都在無意識地呼吸。睡著了也能呼吸。要是過著普通的生活的話,首先不會有窒息的機會。 當時的我是很認真的在呼吸。一天的大部分時間都是思考著呼吸的問題度過的。就像熟練的攝影師能讀懂空間的光通量一樣,我也讀懂了空間的氧氣濃度。感覺就像誰都沒有注意到的空氣的存在掌握在手中一樣。到了夜深人靜時,我就全神貫注地集中在呼吸上。像是從夜晚的帷幕後伸出細細的通氣管一樣,拚命地吸著空氣。 用極小的機器將虛構的過去印入大腦的技術,在這種技術飛速發展的現代,哮喘並不是什麼令人絕望的嚴重疾病,這是常識。事實上,只要不是很嚴重的情況,用正確的知識來處理的話,幾乎就可以像健康的人一樣生活。 問題在於,我的父母並沒有正確的知識。他們把它理解為「時不時會咳嗽不止的病」。對於從未患過花粉症的那兩人來說,是永遠無法理解呼吸道阻塞、呼吸受到限制是什麼感覺的。 不,本質上的問題恐怕不在那裡。不足的不是病歷、知識、愛情,而是最根本的想像力。我父母從根本上誤會了 理解 這回事。他們是即使能夠使對象接近自己的世界,也無法使自己的世界接近對象的人(譯註:個人理解這裡的「對象」應該是指哲學意義上的「對象」,是按照這個思路譯的,要用普通意義的對象來理解可能有些語句不通的感覺)。他們的理解在那個狹窄的思維框架內側,扭曲地完結了。 更糟糕的是,他們對技術整體抱有無根據的不信任感。無論哪個時代都會有這種傢伙。具有能夠在〈自然〉這兩個文字中發現過剩價值的樸素的思考回路的人。會認真地相信著那種無聊的雜談書裡寫到的玩笑一般的偽科學,說是帶到醫院去的話會生病的。藥物損害健康,治療縮短壽命,所有疾病都是由醫生們安排好的巧妙的漁利法。多半這才是病吧。 對他們來說,自然存在的才是善,除此之外都是惡。被這樣的信條折磨的我,必然地掌握了與他們相反的信條。也就是說,憎恨自然存在之物,愛上了虛構的產物。 在那樣的經歷下,〈他〉誕生了。 回憶起的是漫長的黑夜。 那個時候,我很懼怕黑夜。雖然現在也很害怕,但原因與當時不同。如果被問到哪個好一點,我也只能回答說無論哪個都是最壞的。除了痛苦以外再無其他。但是,如果痛苦的量一樣的話,還是孩子的心中纖弱的部分絕望更大吧。 一天結束上床後,我的呼吸就開始紊亂了。首先是有輕微的咳嗽。那是痛苦敲響我門的聲音。事已至此,再睡也無濟於事了咳嗽穩步惡化,在凌晨2點左右迎來最高峰,後仍持續一夜。就好像我自己的身體不讓我睡著一樣。 仰臥會呼吸困難,我只好抱著捲曲的毯子坐下。隨著時間的流逝,姿勢逐漸向前傾倒,最終形成一個像是蹲伏一樣的姿勢。從一旁來看的話,可能像是在請求什麼寬恕,也可能是想變回一個不知曉痛苦的胎兒。但二者皆非,只是那種姿勢最輕松而已。 最顯眼的症狀是咳嗽,而咳嗽並不是痛苦的本質。真正折磨著我的是呼吸困難。只是吸氣呼氣,從誰都出生的時候開始就無意識地進行的基本動作,對於夜晚的我來說卻是一件大工程。想像一下自己的喉嚨變成了浮動環的空氣栓,或是肺變成了硬塑料。既不能隨意吸氣,也沒法隨口吐氣。 呼吸困難的感覺,很容易地就與死亡的恐懼直接聯系在了一起。這個喉嚨不是遲早會完全閉塞的嗎?會不會像吸著塑料袋的吸塵器一樣失去機能呢?到那時恐怕我連呻吟聲都喊不出來。為了呼救而拚命發出聲響,但是沒有人注意到,害怕、恐懼、戰栗、無數的悲鳴與詛咒都堵在喉嚨裡而斷氣。只是這麼一想就嚇得淚如泉湧。 我的房間在離父母臥室稍微遠一點的地方,我睡覺的床也在那裡。四歲以前我都和父母睡在同一個臥室裡,而到了五歲多一點後就挪到床上去了。母親冷冷地辯解說:「那邊離衛生間比較近,你也省事些吧」,但那不管怎麼想都不過是個隔離措施。無法忍受乾咳一夜而妨礙睡眠的我了吧。也不是不能理解這種感覺。 他們說要是發生了什麼就馬上叫他們,不過,在發作的時候,是無法發出能夠叫醒隔著走廊的對角線上的房間裡熟睡的父母的大聲響的。對我來說那個隔離措施等於宣判死刑。況且,即使我拚命地爬到臥室去,他們會什麼都不做。我一直沒法習慣自己的發作,但父母不知不覺中就習慣了我的發作。只要不是嚴重的發作,放著不管清晨就能治好,之後不論我再怎麼訴苦,他們也對我置之不理了。 直到七歲左右,一旦病情變得嚴重,我會就被帶往夜間急救。聽到門外傳來引擎發動的聲音,就知道要去醫院了,隨後我的不安就急速地消失。一想到醫院的氣味、點滴、吸入器之類的東西,心裡就會平靜下來(我很喜歡醫院這種地方)。隨後,可能是因為這種安心感,在到達醫院之前的三十分鐘左右的移動時間裡,發作就會得到緩解,這種情況也是常有的。經過多次這樣的反復,父母開始懷疑我是裝病——這孩子不就是為了戲弄父母而小題大做地咳嗽嗎? 在哮喘患者中,只要靠近醫院就能緩解發作是常有的事,但是當時的我卻不具備這樣的知識,還沒有獲得能夠對自身的病情進行有條不紊的解釋的客觀性。父母的疑慮日益增強。看到劇烈地咳嗽我,父親一臉厭惡「你咳的太誇張了」,母親也是一臉詫異的態度「真的有那麼難受嗎?」。從那以後,他們就對我的發作而視而不見了。 曾經有一次,我實在無計可施,自己叫了救護車。那時候,父母很久一段時間沒跟我說話。過了一個星期左右才終於跟我講話,結果一開口就是「就因為你讓我們蒙羞了」「你以為我們家有多餘的錢嗎?」這樣的斥責。年幼的我心想,也許我死了這些人才會比較高興吧。我對他人產生期待的能力,在這個時期大部分喪失了。 總之我只能等待著時間流逝。我時不時地從巢穴探出頭來,望著枕邊時鐘的夜光針,祈禱著早一秒也好快些迎來黎明。痛苦越大,時間的步伐就越緩慢。好幾次被因過於焦躁而想打破鐘表的防風直接抓住針頭使其旋轉的沖動驅使。就因為夜晚短暫的原因,我喜歡夏天。 到了黎明,呼吸稍微變得輕松,可以睡著了。在那轉瞬即逝的小睡時,我夢想著〈他〉。但是兩個小時後我必須起床去上學。這種病的困擾之處,除了咳嗽以外是一點兒也看不出其他身體不適的。向父母傾訴自己身體疲憊想休息,當然他們是聽不進去的。沒有體溫計的數據或皮膚上的疹子之類肉眼可見的證據,是無法得到信任的。 拜此所賜,我總是睡眠不足,白天總是迷迷糊糊的。腦袋隱隱作痛,視野模糊,所有的聲響都彷彿隔著一道障壁一般。在蒙了一層淡淡霧靄的朦朧世界裡,只有痛苦和空想才是現實。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的病情開始慢慢變輕,哮喘慢慢往身心病症的方面增強了。雖然不怎麼容易受到環境影響,但反而對不安和壓力變得敏感了。這樣做也許會發作,不可以在這種地方發作,像這樣考慮發作本身就是發作的最大的誘因。 這種時期,如果有精神上的支撐者在身邊,我的哮喘也許在更早的階段就痊癒了(當然,如果能在醫療機構得到適當的治療是再好不過的了)。這個人的話可以幫助我,這個人的話能理解我,這個人的話願意庇護我,如果這麼想的人能呆在我的身邊的話,至少由不安引起的發作次數會急劇減少。 我沒有朋友。因為六歲時的冬天到春天因為胸膜炎而住院,所以開始小學生活的時間比較晚。也有因「不能給別人添麻煩」而被禁止外出的理由。也有沒法運動,不能和周圍的孩子們一樣玩的緣故。也有遠足、運動會等活動幾乎全都缺席的原因。 但是最大的原因還是我的性格。疾病把我變成了卑躬屈膝、容易自責的人。我的身體是連理所當然的生活都無法隨心所欲的廢物,我這種人只要呆在那裡,就會給周圍的人添麻煩的麻煩人物。雖然這確實是一個事實,但是對於不足十歲的孩子,並沒有面對真實的義務。無需介意,只要厚顏無恥地活著就好。 然而對我來言是最親近的存在的二人豈止放任這種自卑的態度,還大加推崇。既然你給很多人帶來了麻煩,至少要低著頭活下去。就是這樣的言外之意。我受到了詛咒我一般的教育,經常執行著那個教誨。不可能交到朋友之類的。 在學校裡沒有一個好的回憶。特別是在本地公立小學的時,我是一個非常悲慘的生物。 當時的我,有弓著腰走路的習慣。在長距離行走時,如果想讓呼吸輕鬆一些的話,就會自然而然地變成這種走路方式,但是這種習慣經常被同學取笑。看著模仿我走路,嘲笑我的男孩子,我開始警戒自己不要在這些人面前重度發作。他們會用它來取笑我。並會持續數年,成為人們的笑柄。決不能再示弱了。越是這樣緊張,教室的空氣就似乎越來越淡。 瞭解我的病弱,關心我成為我夥伴的人也是有少數幾個的。這樣的人一開始很親切地配合著我,但是過了一段時間,漸漸地對我的神經質的舉止感到煩躁,對只要和我在一起各種行動都會遭到限制這種事而感到郁悶,不久就感到疲憊而離去。更糟的情況還會恨我。就這樣,我最終成為了獨自一人。 總之不要讓情感亢奮起來,如果感覺到發作的預兆,就算拋棄什麼也要到保健室去。通過貫徹這兩點,我好不容易避免了在同學面前出醜。實際上,這種努力在某種程度上是成功的。但是小學四年級的冬天,我在教室的正中間發生了重度發作。 看著我像護身符一樣隨身攜帶著吸入器,一個男生說了些玩笑話。這便是契機。雖然無視他就好了,不過他的說法實在太過分,所以我就忍不住還嘴了。沒想到會被反擊的男生很困惑,很生氣。然後為了表明自己的憤怒,從我手中奪走吸入器,從教室的窗戶扔了出去。 我陷入了恐慌。剛要跑去拿吸入器,就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強烈發作。 那一天的事,即便是現在也會夢見。 同學的反應大體上和預想的一樣。他們沒有把我當成同情或庇護的對象,而是把發作的我當做是滑稽且令人毛骨悚然的東西。從那以後,我幾乎不在教室裡露臉。小學生活剩下的兩年多,我都是在保健室的床上度過。 不過保健室也沒有我的容身之處。掉隊者之間也存在著圈子和集團。保健室有保健室的社會,我也沒能融入那裡被排斥了。到保健室上學的學生,也有巴結保健教師和不巴結的學生,當然我是後者。 即便如此,雖然不能稱之為安居之地,但與教室相比,保健室也是等同於天堂的。我在那裡一個人讀書,彷彿要挽回多年的睡眠不足似的在那裡昏昏沉沉地睡著。五年級的林間學校和六年級的修學旅行,我都在保健室睡著。對此並沒有感覺很遺憾。 是在某種程度上確保了睡眠時間嗎,還是多虧了從畏懼同學們的目光的過剩壓力解放出來嗎,我那在年級中數一數二矮小的身軀在,兩年間成長到了比平均水平稍低一些的程度。也掌握了與哮喘相關的知識,成為初中生後可以過上普通的生活,但是那時的孤獨已經滲透到骨髓裡,不想和別人交朋友了。 說起來雖然有點奇怪,但是事到如今要交朋友的話,就太對不起小學時候的我了。如果現在的我否定了孤獨,就等同於否定過去的自己。那種被痛苦塗抹的六年不過是純粹的消耗而已。 我想繼承她在黑暗中表現出來的孤獨的聰慧(譯註:這裡原文「発明」,發明和聰明兩個意思,都有名詞性,感覺取哪個都說得過去,但又取哪個都有點違和……)。我想鼓勵她,你所受的痛苦絕不會白費,你至今仍在我心中生存著。 我過著孤獨的初中生活,過著孤獨的高中生活。其選擇是否正確,至今不得而知。但是,假設沒有過去,即使和普通人一樣生活,想必結果還是會在某個地方勉強自己而出毛病,並且變得比現在更加孤獨吧。 學校生活的回憶就是這樣的。休息日在自己的房間裡呆著,被父母禁止不必要的外出,不過,原本也就沒有想出去,也沒有想見的人。也提不起勁學習。光是聽學校的課就能保持年級前排的成績,就算再怎麼努力學習,父母也不會允許我去上大學的吧。所以要麼讀在學校圖書館借來的書,要麼用父親不用的唱片機聽音樂。 不想看書也不想聽音樂時,我就從飄窗眺望著街道。我家的房子在高地上,從窗戶可以看到各種各樣的東西。春天是櫻花樹,夏天是向日葵地,秋天是紅葉,冬天是雪景。我一邊不厭其煩地眺望著那些景色,一邊念想著我那未曾謀面的青梅竹馬。 說實在的,我需要家人。需要朋友。需要戀人。 我夢想著那兼備一切的存在。必然地,〈他〉成為了一個青梅竹馬。它像一家人一樣溫暖,像朋友一樣歡樂,像戀人一樣可愛,一切都符合我的口味,要說的話就是個究極的男孩。 如果那個時候有〈他〉的話會怎麼樣呢?我細致地模擬了這個假設。把過去的記憶一個個地取出,把〈他〉的存在編入其中,拯救了在回憶中哭泣的我。 如果那時,與〈他〉相遇的話。 如果那時,〈他〉拯救了我的話。 如果那時,〈他〉緊緊抱住我的話。 現在的我,會過著怎樣的人生呢? 那樣的空想,對我來說是唯一的shelter(譯註:心理層面上的避難所)。 * 人生的轉機是在十六歲時來訪的。 沒有學歷、沒有工作經驗的人要擔任義義憶技工士的話,目前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報名參加大型診所定期進行的公開招募,根據診所送來的〈履歷書〉製作並提交義憶,如果得到認可就直接被雇傭。給人以小說新人獎的印象是最容易理解的吧。門戶的狹窄正如小說家一般,在才能發揮作用這一點上也是一樣的,既有拚命學習也束手無策的人,也有消磨時間的寫下的義憶被最大手的診改採用的人。與年齡和經歷無關,也不需要專業知識。正如小說家不需要精通文字處理機的結構與裝訂技術一樣,義憶技工士也沒有精通腦科學和納米科技的必要。 說到底義憶技工士所做的,大體上是和小說家一樣的。小說家和義憶技工士不同的是,小說家設想的讀者規模是數千數萬,而義憶技工士設想的讀者只有一人(當然小說家中也有為滿足一個讀者而執筆的人)小說家根據來自內部的要求來寫作,義憶技工士則根據來自外部的要求寫作(當然小說家中也有按照外界要求寫東西的人)。閱讀委託人的〈履歷書〉,始終要寫出現實主義的故事。說是詩人向資助人供上十四行詩更通俗易懂。 這是個非常簡單的世界。一方面是因為工作內容簡單,另一方面是因為義憶技工士是一種剛起步不久的職業。今後,與義憶相關的法律也會逐步完善,且因此使事物變得繁雜吧。但在那之前我就放棄了義憶技工士的工作,所以我只知道這個世界簡單的一部分。 我十六歲便就職義憶技工士。即使在那之後四年的現在,十六歲的義憶技工士仍與十六歲的小說家一樣稀奇。 知曉義憶技工士這一職業的存在是在十五歲的時候。為了填補志願調查的空白欄目,無意中地望了一眼職業一覽表,偶然間就映入了眼簾。可能因為父親的工作是牙科技工士,所以對技工士三個字做出了反應。我沒報什麼特別期待地讀了那個職業概要,但是,憑直覺領悟了。 這是為我量身打造的職業。 那個直覺應驗了,一年後的夏天,我作為當時最年輕的義憶技工士,在某著名的診所就職了。沒有什麼像樣的努力的記憶。沒有任何人的教導,讀完〈履歷書〉後把手指放在鍵盤上的那一刻起,我就完全明白了自己應該做什麼。 向父母坦白自己以義憶技工士為目標。我不認為自己能得到認同,所以先等結果出來,再事後告訴了他們自己通過了招募。這是一個非常門路狹窄的職業類型,在不影響高中學習的范圍內持續下去,最重要的是錢(可以作為學費的補充)之類的強調了之後,父母才勉勉強強地同意了就業。 工作程序是這樣的。診所將委託人的〈履歷書〉送到我這裡來。寫入〈履歷書〉裡的信息是在催眠狀態下被提取的,所以不會有謊言。我在瀏覽〈履歷書〉後,製作對委託人來說必要的虛構過去。多次與〈編集屋〉進行細致修改後,把義憶整理成最好的形式提交到診所。這一連串的工序,大約需要一個月來完成。 製作程序因人而異,我一般徹底讀通〈履歷書〉到能夠背誦的程度。完全不制定製作方針,總之先熟讀它。差不多開始產生委託人就是自己親近的人這樣的錯覺。即便如此還是埋頭閱讀〈履歷書〉。在那期間的某個時刻,我將接觸到委託人靈魂的核心一樣的東西。那是種超越了同情呀共鳴呀什麼的憑依狀態。 那時的我,比那個人本人更像他。能夠比委託人更清楚地察覺到委託人在內心深處所期望的事物。能夠突顯出本人沒有察覺到的欠缺,找到並提供可以嵌入這個漏洞的部件。如此一來,就能讓人感受到,這不是為了任何人,而是為你創造的記憶。 一直在用空想填補自身漏洞的我,對於這種難以捉摸的作業就像呼吸一樣——不,比那還要容易——處理了。我是一無所有的人,所以可以應對一切欠缺。在編造某種願望滿足的故事時,缺陷似乎是最重要的資質。而我曾憧憬過一切。 無論寫出多麼偉大的作品,讀者都只有一個,再怎麼捏造拙劣的作品,讀者也還是只有一人。所以在義憶技工士中,工作馬虎的人也大有人在。因為沒有做的好壞的客觀指標,所以無論做出對面粗糙的工作,都能用〈與你感性不合〉來解決。既然只有一位讀者,就不會因與過去作品的構思重復和自我模仿受到責備,所以不少人一直專注於對代表作進行改寫。 所以,在良心的義憶技工士和沒有良心的義憶技工士之間,義憶的品質有很大的差別。而且優秀的義憶技工士會有好幾個回頭客。一旦顧客覺得義憶很好,往往要購入兩三套義憶。不安的只有最初,只要邁出一步,之後就會被整容過去的快感所附身。 因此,短期看的話,大量生產50%質量的義憶更有賺頭,但從長期看的話,少量生產90%品質的義憶利潤更高。粗製濫造的義憶技工士逐漸疏遠了顧客。而且在這個狹小的世界裡,一旦失去的信用就很難恢復了。購買義憶的人很保守。能孤注一擲委託明知道是做著粗糙工作的義憶技工士的好事者是很罕見的。 我用心做著細致的工作。嚴守交貨期,學習也不落下。並不是說有責任感。也不是想滿足委託人的期待。我只是單純地喜歡這個工作。 閱讀履歷書,描繪虛構的過去,致力於他人的生。對於厭倦了自己生涯的我來說,那是興趣與實益兼並的理想職業。在校期間起我就忽略了學習,埋頭工作。上課時也是心不在焉,腦子裡滿是當時承辦的委託人的履歷書。由於過度沉浸在別人的人生中,我差點忘記自己是一名在地方公立高中上學的十幾歲少女。 我的工作受到好評,不久就有大筆金額匯入戶頭了。在開始工作的第一年,我的年收入大大超過了父親的年收入。雖然對賺錢沒有興趣,但當我心不在焉地看著記在存摺上的金額時,覺得自己好像被社會所認可了一樣。有生以來第一次感覺到,我是可以待在這個世界的。女兒擅自決定出路似乎讓父母很不高興,但是我賺的錢一般都算入家用,這對家庭經濟有很大的幫助。對方好像也沒法很強烈地反對。 數字有著確實的觸感。我一有閒空就打開存摺,看到那裡排列的數字不斷膨脹,就鼓足了勁。就像小時候,把口袋裡的吸入器偷偷地多次取出來讓心情平靜下來一樣。 十八歲時和父母在金錢問題上發生了沖突,我認為這樣下去會被他們剝削一輩子,於是跑出了家。厚著臉皮在叔母家待了好幾個月(由我這邊出錢的話倒是個熱情的人)。後來在叔母熟人經營的舊公寓裡租了一間房開始自食其力。 雖然開始一個人生活之後依然很孤獨,但那純粹是孤單一人感到的妥當的孤獨。總比在集體中被強加的不正當的孤獨強得多。不是教室裡的孤獨,而是房間裡只有自己的孤獨。而且只要勤奮工作,我必須忙於奔波在空想之間,沒有去感受寂寞的餘裕。 在定期去醫院看病期間內,不知何時哮喘也治好了。我有了一個人活下去的自信,終於從束縛我的鎖鏈中解脫出來。 前途一片光明。我想,從此我真正的人生就要開始了。 那份預感是正確的。但是,那時的我沒有注意到,「真正」一詞未必就會伴隨著好事。 到了十九歲,發現了新的疾病。 第一卷 第九章 講述故事之人 如果將可以說是義憶技工士這一職業誕生的契機的現代阿爾茨海默病(簡稱AD)與過去的阿爾茨海默病進行比較,最明顯的差別在於記憶喪失的方面。 相對於過去老花眼性質的AD,新型的則是近視眼。AD初期開始時,近期記憶障礙比較明顯,但是遠隔記憶障礙是在症狀發展到某種程度後才有的。另一方面,新型AD與此正相反,遠隔記憶障礙是初期症狀,近期記憶障礙表現為末期症狀。AD看不見近處,而新型AD看不見遠處——當然這只不過是過度簡化的比喻而已。但是,為了直截了當地說明新型AD的性質,一般使用這種表達方式。 就像近視眼在年輕人中並不稀奇一樣,新型AD在比年若性AD(譯註:這裡年若性AD直接用了原文,指的是在20,30年齡段患上痴呆症的病症)更為年幼的年齡層也可能患上。十幾歲患病的事例也有好幾起(實不相瞞我也是其中一人)。AD還是個謎團重重的疾病,但新型AD更是籠罩在迷霧中。與AD同樣,是與多種遺傳因素和環境因素相關的多因子遺傳疾病這一說法是最權威的。但也一部分人謠傳變異了的納米機器人是真兇。也有學者推測新種類的傳染病成為了間接原因。各式各樣的意見紛紜,目前還沒有決定性的說法。總而言之,就是幾乎什麼都沒搞懂。當然,也沒有治療方法。 與傳統的AD相比,新型AD的記憶喪失非常有規律。如同存不下的日誌文件從舊的開始被自動刪除一樣,從最古老的記憶開始按順序被侵蝕。忘記幼兒期,忘記兒童期,忘青春期,忘青年期,忘記中年期。直到只記得最近幾天的事。 最終的結果無論是過去的還是新型的都一樣。當記憶侵蝕追趕到現在時,患者呈現Apallic syndrome狀態(譯註:這裡的原文是「失外套症候群」可以簡單理解為患者會逐漸成為植物人),不久就會死亡。只是記憶障礙的話還不足以引起人們的關注,但重要的是它是與死亡直接相連的疾病,一旦發病就無法獲救。目前的致死率是百分之百。阿爾茨海默型痴呆症的平均壽命為發病後7、8年左右,但新型不足那一半。 AD患者在晚期甚至無法自我認知,陷入一種恍惚狀態,而新型AD患者直到死亡時除了間調記憶(譯註:「エピソード記憶」,間歇調制波,調制波間歇出現,簡稱間調。エピソード也有插曲,花絮的意思,但根據作者的命名品味推測可能是指間波)外不會有什麼明顯的障礙出現。這不是高次脳機能障害或見當識障害(譯註:這裡直接用了原文,我也不知道對應醫學上哪些中文名詞ww,前者大概就是外部創傷後遺症,對身體和腦部都有影響。後者是無法正確認知自我和自己生活狀態的情況,這裡值得一提的是與我們平時所說的認知障礙還是有很大區別的,不如說認知障礙其實更貼近於前者),思考能力也正常,也不會產生什麼特別的人格變化(也有研究報告說,關於近期記憶反而會被強化。這可能是單純的是因為失去遠隔記憶而使記憶的競爭難以發生的緣故吧)。可以順利地度過日常生活,不會給大多數工作帶來障礙。因為沒有幻覺和妄想,對周圍的人來說是件好事。 但對於本人來說,這無非是地獄。必須一直保持著鮮明的意識,直視自己逐漸失去的過程。如果AD是與鈍痛一起從內部被漸漸啃食的疾病的話,那麼新型AD可以說是沒有麻醉就將四肢一點點切斷的疾病。恐怖的量雖然不同,但是一般來說後者的痛苦更大吧。 因此,對於新型AD患者來說,在症狀惡化之前自殺的人也不少。他們說是希望在自我還存在的時候就結束一切。 藥物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延緩症狀的發展,但其性質上,新型AD是被發現時就已經晚了。即時記憶與近期記憶中出現問題時,可以馬上知道這一點。但是,因想不起幼兒期和兒童時期發生的事情就立刻與病聯繫起來的人很少。只要沒有定期討論往事的對象,就很難自己察覺到初期的新型AD。大部分人都是在十幾歲後半的記憶開始失去的時候,才慌慌張張地跑進醫療機構。 所以大部分患者都沒有童年的記憶。這種情況常被說成是超越忘記最愛的人的悲劇。一位患者將這種精神狀態形容為「經常在陌生的城市裡迷路的感覺」。歸根結底,對於我們來說,真正重要的記憶集中在人生的開始階段,其中真正的安心只能在幼兒期享受吧。真正的安心——查理‧布朗用「睡在父母駕駛的車後座」來表達完全無缺的安心。這種東西,我從一開始就沒有被給予。(譯註:查理布朗?史努比……?還是哪位西方作家或者心理學家呢……) 我發現自己得病完全是個巧合。因為慣用手感覺麻木,所以去了醫院拍了腦部CT,在那裡出現了新型AD的徵兆(另外,麻痺的原因只是單純的疲勞積蓄)。 被告知得病的那天回來的路上,心情非常平靜。我知道新型AD是什麼樣的疾病。當然也知道沒有有效的治療方法,患者中自殺的人也很多。這是導致死亡的疾病。盡管如此,我既沒有陷入絕望中,也不會沉浸在悲嘆之中。一滴眼淚也沒流,甚至還有餓肚子的餘裕。 話雖如此,總有一天要死的實感會湧上來導致什麼也幹不了,總之決定先請一個月的假。因為當時我工作過度,所以申請被爽快地接受了。 之後白白地度過了十來天,但還是沒有恐懼,沒有後悔。有的只有困惑。為什麼我能這麼冷靜呢?是不是從根本上誤解了什麼?也許是還沒准備好接受現實。 我把自己悶在家裡,漫無目的地持續觀看著並不想看的電視。迄今為止一直是二十四小時全職——即使在夢中——也在考慮工作的工作狂的我,不知道閒暇時間的正確度過方法.這幾年間,休息日都被用來增加義憶變奏的錄入。書、電影、音樂、旅行,對於我來說都不過是建立一個更好的義憶的學習教材。一旦把它們從行動的選擇支排除出去的話,就會閒的連自己都會大吃一驚。我深切的認識到,自己是真的只考慮著工作啊。 又過了三天,困惑變成了違和感。我設法用語言來替換這種違和感,躺在床上左思右想。然後,在某個時刻注意到了這一點。 想來最近,閃回襲來的頻率急劇減少。泡澡時或鑽進被窩等待著睡意到來時,不經意間想起往事,基本上不會再有悲傷的心情了。想都不用想。這是包含心靈創傷的童年記憶因病而逐漸消失的緣故。我一直感到的違和感的真面目就是它。隨著記憶的消失,我不僅沒有感到恐懼,反而活得更輕鬆了。 仔細回顧一下,我連一件不想忘記的事情都沒有。不想忘記的人,不想忘記的時間,不想忘記的地方,一個也沒有。 我對那個事實愕然。一般人如果知道自己的記憶會消失的話,首先記下自己不想忘記的事情吧?會反復閱讀,將它烙印在腦海裡吧。但是,我沒那麼做。沒有那個必要。如果能忘記的話,想要忘記的痛苦回憶被消除的話,剩下的就有像破爛一樣無價值的記憶。 是為沒有體驗喪失的恐怖就結束餘生而歡喜呢?還是為連喪失本身都得不到的半生而嘆息呢?我無法做出判斷。唯一值得一提的是,隨著記憶的喪失,心靈的創傷得到治癒,漸漸地,人的戀慕之心也開始在我心中萌芽。一直看著不想看的電視,完全是想聽別人的聲音。 我好寂寞。現在的我,能夠坦率地承認這種感情。反過來看,病前的我連承認寂寞的餘裕都沒有。精神痛苦的一部分被去除,內心產生了寬裕。我首次接受了並非自己選擇孤獨,而是孤獨選擇了自己這一現實。因為沒有考慮將來的感情積蓄的意義,所以可以說沒有必要繼續裝作精神上的性感缺乏症了。 我覺得反抗這個慾望也沒用。在醫生的勸告下,我決定參加東京都內新型AD患者沙龍舉辦的交流會。在以在患者之間共享煩惱和不安為目的的會上,據說去那裡可以認識很多同病者。 我從哮喘中學到,痛苦是無論到哪裡都是個人的東西,即使是同病者,也無法互相分享。因此,對於疾病的樂觀,不安被消除等變化我從一開始就不抱期待,但即使這樣也沒關系。我只是想用健全的方式來填補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受到的健全的寂寞。而不是在床上空想那樣不健全的做法。 * 義憶技工士不使用比喻。與小說讀者和電影觀眾不同,義憶的所有者只把那當做理所當然的東西認知。這裡描繪的情景是什麼隱喻,這裡夾著的插話是什麼諷喻,不會去進行這種謎題式的解讀。不要在被賦予的故事中找出多餘的意義,而是要像享受人生一般享受義憶。所以,我們也沒有什麼藝術上的野心,自始至終都只是把愉快的情節聯結起來。因此,在從事故事工作的人群中,義憶技工士被當做快餐店一樣對待。 我想那樣就好。我很喜歡吃蕎麥面和回轉壽司。如果消失了的話我會很寂寞的。 話雖如此,當然也不能輕視比喻本身的存在。有時甚至可以挖掘出超越說話人的意圖的事物核心。我們所使用的語言要比我們賢明多了。 比如說那時,看到在學校教室大小的房間裡排列成圓形的十把椅子和坐在那裡的九個煩惱的同病者,我想「好像是要開始講百物語的氣氛啊」。(譯註:百物語,就是講怪談)雖說只是個沒什麼大不了的比喻,但是這個比喻在我意想不到的地方發現了真相。他們接下來講述的故事讓我脊背發冷,恐懼得想要嘔吐。然後到了第十人的談話時,喚來了不屬於這個世界的人。 參加成員年齡和性別都各不相同,如我所料我是年紀最小的。雖然有點膽怯,但還是深呼吸後坐了下來,向四周微微頷首。然後又一次觀察了在場的每一個人。大家都滿面憂郁的神情。睜著自己無疑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一樣的眼睛。我忽然想,自己是不是在什麼電影裡看到過這種景象。考慮了約二十秒,我想起了那個名字是「搏擊俱樂部」。看那部電影的時候,我十七歲。也就是說,至少十七歲以後的記憶還殘留著吧。 在場的全員都分配到了瓶裝茶,但是沒有一個人開口喝。與其他參加者頻頻對視的人們,恐怕這次不是第一次參加。沒有熟人的也許只有我一人。 在那裡的每個人都打扮得很整潔,我到現在才意識到自己的外表。衣服和鞋是三年前買的,裝飾品也一件沒有帶。與不化妝一樣,睡眠不足與不注意健康導致皮膚龜裂,一次也沒有染過的黑發被放置過頭,變得像幽靈一樣不成體統。 交流會結束後就去剪發吧,我想。 有人清了清嗓子。 「那麼我們來開始吧,」坐在我左邊四十歲左右的男子開起了頭,「從誰開始呢?」 幾個人面面相覷,曖昧地搖了搖頭。 「那麼,就像以往一樣從我……」 他露出苦笑,用習慣的語調說起話來。 ——妻子的事情我已經大多回想不起來了。 似乎是在講述在哪聽過的故事,給我這樣一種直率的感想。大學畢業後馬上結婚,借錢開店,在貧困時代和妻子度過困境,終於事業變得順風順水,有了孩子,在這種時候卻發現有病。雖然自己的死也可怕,不過更害怕忘記了妻子兒女。想起因認知症而認不出家人面孔的祖母。一想到自己也會變成那樣,乾脆在那之前死掉好了。云云。 男子的話結束,響起了稀稀拉拉的掌聲。我也輕輕地拍了拍手,但老實說我只是想著「過著相當幸福的人生啊」。比起同情先感到羨慕的我真是太不像話,增強了拍手的力度。 之後,按順時針分別講述了各自的煩惱。或許是關照新來的我,才安排了我在最後的順序吧。並不是誰都能像最初的男性那樣能言善道口若懸河,其中也有人從頭到尾都是口齒不清,這讓我心裡鬆了一口氣。 第四人是位圖書館司書。這位女性所講的故事中,包含了幾個印象深刻的花絮。在她講述時,我注意到自己無意識中在想著「這個小故事稍微改動一下就可以當做義憶使用呢」,慌忙丟掉了那可惡的想法。到現在這種時候還考慮工作幹嘛?再也沒有比把別人的心腹話當做飯碗更失禮的事情了。我關閉了義憶技工士的回路,像享受義憶的人一樣老實的聽著同病者們的故事。 第六個人的講話結束,大家稍微休息一會。左邊的男性詢問我交流會的印象。我一邊選擇著無可非議的詞句,一邊在腦海中回顧著之前六個人的故事。隨後突然發現了一件讓我毛骨悚然的事。 大家說的都是親屬朋友戀人的故事。 百物語再次開始。第七人說的是家人與朋友的故事。第八人是戀人與朋友的故事。第九人則是家人朋友與貓的故事。果然如此,我確信了。雖然過程各不相同,但是除我以外的全員,都認為「自己最後的城池就是與身邊人們的羈絆」。 右邊年逾半百的婦人正要結束講話。我在一旁思考著自己應該說些什麼。起初,我想講述的是連失去記憶的恐懼都沒有的虛無。但是,如果作為壓軸的我說這種話的話,不是會令人反感嗎?不是給大家好不容易積累起來的親密氛圍潑冷水嗎? 沒想到我的絕望,會成為對至今九人份的絕望的諷刺。 我再次打開了一度閉合的回路,重新創造了一個新的故事。 編一個與這個場合相符的故事吧。閉上眼睛,集中意識。把到至今為止九個人的故事完全吃透,提取其中的精華。在那裡將一些私人事實——或是私人事實的延伸的願望——混合在一起演出獨創性,再投入一些干擾信息來緩和虛構的露骨性,偽裝真實性。 白馬王子的角色,採用了從小就一直在空想中孕育的〈他〉。 這一連串的工序,我不到三十秒就完成了。因為時間很充裕,所以還在完成的故事上加了一個詼諧的標題。 不知為何。自從患上新型AD以來,我作為講述故事之人的能力不但沒有衰弱而且迅速成長。可能是和本應給大腦帶來壞影響的飲酒或吸煙對寫作有好處同理。隨著忘記了多餘的事,感覺就像削去了多餘的贅肉思考變得敏銳了起來一樣。 婦人的故事好像結束了。掌聲平息後,九個人注視著我,彷彿在說「來,輪到你了」。我左上輕輕地貼著右肺,做了個短暫的深呼吸。開始講述那方才構成的——但在某種意義上是從我懂事起就一直在構思的——虛構的過去。 「我有一個青梅竹馬。」 * 故事結束時,在場的人半數都淚流滿面。還有人掏出手帕擦拭著眼睛。我的謊言比任何人講的都真實,似乎打動了聽眾的心。 掌聲停息後,成員中的一人——講述貓的故事的婦人——說到。 「今天來到這裡真是太好了。」她摘下老花鏡擦了擦眼角,又仔細地戴了回去。「感謝你講了如此美妙的故事,你很不幸,但也很幸福呢。因為你被賜予了最棒的伴侶。」 不知道怎樣回答才好,我趕忙點了點頭。之後的其他成員也都談起了對我的故事的感想,每當被投以溫暖的話語,我僵硬的笑顏後的罪惡感就越強。 看來我有些做過頭了。仔細想想,這還是我第一次親眼看見別人對我寫的故事的反應。沒想到會有這麼大的反響。在這裡,我重新認知了故事所持有的魔力。 「這麼年輕真是可憐啊。」「下次把那個人也帶到這裡如何呢,大家都會歡迎的。」「理解者能陪伴身邊,人就會堅強起來呢。如果妻子不在我身邊的話,想必我現在也是自暴自棄了吧。」「聽了你的故事,我也想見我的男朋友了。」 我一邊露出干澀的笑容一邊點頭同意他們的話。而且越肯定,就越覺得悲慘。甚至懷疑他們可能是真的知道我在說謊才故意捉弄我吧。然後又對欺騙了善良的人,結果導致抱有被害妄想的自己感到厭煩。 我以適當的理由拒絕了和成員交換聯系方式,離開了會場。在回去的地鐵裡一直心神不定。窗玻璃上映出的我的臉龐顯得非常空洞,簡直像昆蟲蛻下的皮。它隨著夏天的結束而風化,看起來要崩潰散落了一樣。 再也不去交流會了,我想。 * 整個夏天我都是一個人度過。 電視不看了,收音機不聽了,作為心靈支柱的存摺也不去看了。事到如今也沒法在那得到什麼安慰。對於只要擁有最低限度的生活費與三途川的擺渡費就足夠的我,只是麻煩的替代品。 存摺上的數字表示我什麼都能做,卻什麼也做不了。一般人只要有這麼多的時間與經濟上的富餘,就會和朋友一起遊玩,和家人一起度日,和戀人約會吧。為了盡全力享受短暫的餘生,會參加奢侈的旅行,舉行豪華的晚會,舉行華麗的婚禮吧。 對我來說完全沒有用途。搬到了可以飼養寵物的公寓,我打算養只貓而翻開了商品目錄,但馬上就改變主意了。不知是否還能活三年的人不應該養寵物。連自己都照顧不了的人,哪能勝任這樣的重任呢? 再說,因為無法與人類好好相處而向貓尋求治癒什麼的,實在是動機不純。被馴養的貓很可憐。所謂貓,對沒有貓也能活下去的人來說,是應當被飼養的自由生物。像我這樣沒有貓就活不下去的人養的話,會讓貓變得不幸。 念想人類時,我就在公寓的陽台上眺望著來來往往的人群。就好像又倒退回了在房間裡透過飄窗向外眺望的時期。結果,我從那時起就什麼也沒改變。 那個夏天,我主要只考慮滿足原始的慾望來度過。 白天靠在房間一角的牆上聽老唱片,頻繁的翻轉唱片和更換唱片來消磨時間。自從開始意識到餘生所剩無幾之後,就更加喜歡原本就喜歡的音樂了。特別是,感覺到了以前一直覺得無聊的老舊音樂的魅力。伴奏和旋律越簡單,越能讓我細細聆聽,滲透到我幹涸的內心深處。聽音樂聽累了,就呆呆地望著唱片的凹槽和唱片套,讓耳朵休息休息。 日暮時分,走到車站前的超市,在店內繞了好幾周,仔細選購了食材,然後徑直就回了公寓。回到房間,打開在附近的舊書店一時興起購買的食譜書,從第一頁開始依次挑戰記載的食譜。愚直的遵守份量和時間,沒有找竅門與妥協,總之是徹底按照食譜來烹調。料理完成後,雖然不給任何人看,但還是認真地盛了盤,從各個角度進行了檢查。然後坐下來,慢慢品味著,滿足了食慾。 飯後泡了很久的澡,把身子仔仔細細地洗淨。不是為了干淨,而是為了心情舒暢的睡眠。出了浴室後,在夜深前入睡,算上早上的回籠覺總共睡了十個多鐘頭,滿足了睡欲。 對於剩下的一種慾望,我不怎麼去考慮。幸運的是,一個人過著安靜的生活,就忘記了這種慾望的存在。 因為藥好像是只有想起來時才會吃,所以新型AD的症狀一點一點地惡化著。最終,我完全忘記了童年的我那痛苦喘息的每一天。對於那件事我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慨。 終結之日在按部就班地向我逼近。即便如此,我還是積極地撥轉著時鐘的指針。根據見解的不同,這也可以說是一種消極的緩慢自殺吧。 聽唱片時,料理時,泡在浴盆裡時,躺在床上時。越是什麼都不想,我的腦子反而越活躍。 在患者沙龍的交流會上臨時編造出的〈他〉的故事,在我的腦海裡揮之不去。 那時,為了給故事增添真實感而添加的一些細節,使我心中的〈他〉的存在更加具有真實感了。第一次在眾人面前談到《他》,我想是因為其真實感(譯註:這裡原文是 というのも大きかったと思う,這個「大きかった」我想指的應該是「他」的形象在燈花的心中被擴大被完善吧,所以這裡譯為了「真實感」)。我聽從我口中講述的故事,就像聽別人的故事一樣。換句話說,從當時在場的他人的耳朵中聽到了自己的故事。通過這一反饋,〈他〉獲得了一種客觀性‧社會性,成長為更有觸感的存在,更接近擁有生命的存在。 孤獨越深,絕望越深,〈他〉的故事便越熠熠生輝。我一遍又一遍地從頭描摹這個故事,加上細微的修改,反復推敲,再從頭閱讀,凝視著虛空微笑著。 那是精神上的自殘行為。空想是一副烈性藥,以小小的喜悅作為交換,在我的體內積存著透明的毒液。 有一天,各種偶然交織在一起,我成功地做出了難度很高的菜餚。讓人忍不住想拍照紀念,味道也很棒。我無意識地想像到,如果讓〈他〉吃掉的話,會很高興的吧。在那一瞬間,我完全忘記了〈他〉是虛構的人物。 而後不久,我想起〈他〉並非實際存在這一事實,腦袋變得一片空白。 幾秒後,心裡有什麼東西壞掉了。 勺子從手中滑落在地板上,發出刺耳的響聲。想要拾起勺子而彎下腰,沒想到渾身力氣盡失,摔在了地上。 虛無感到達了臨界點,我無法再忍受下去。 回過神來,我早已號啕大哭。 我不想就這麼死去。這樣的結局也未免太殘忍了,我還從未得到過任何真實。 死之前,只要一次就好,我想要誰誇誇我。想要被慰勞。想受人憐愛。希望有誰能像對待小孩子一樣,無條件地接受一切,溫柔地包容我。想讓百分之百理解我的孤獨的百分百男孩傾注對我百分之百的愛。就這樣在我死後,將我死去的悲哀,作為一生無法抹去的傷痕銘刻在心。憎恨導致我死亡的病症,怨恨沒有對我溫柔的人,詛咒沒有我的世界。 空想不可能使我滿足。在我心中的我,如今也一直在哭泣。剛出生的我也是一歲的我也是二歲的我也是三歲的我也是四歲的我也是五歲的我也是六歲的我也是七歲的我也是八歲的我也是九歲的我也是十歲的我也是十一歲的我也是十二歲的我也是十三歲的我也是十四歲的我也是十五歲的我也是十六歲的我是十七歲的我也是十八歲的我也是,大家,都像現在的我一樣抱著膝蓋像嬰兒一樣嗚咽著。即使沒有記憶,哭聲一直在回響著。治癒她們需要現實的救贖,但是無論環視任何地方都找不到這種東西。 沒有什麼可以失去之物所以不會害怕,什麼的,只是逞強而已。我害怕自己一無所有的死去,害怕的渾身發抖。 但是,事到如今該如何是好?出生以來連一個朋友都沒交過的我,到底能做些什麼呢?別說是百分百的男孩,甚至連百分之五十的朋友都得不到不是嗎? 和同事商量一下嗎?和同事聯系,吐露真心?做那樣的事,能得到的只會是敷衍的同情。不,搞不好會讓相談對象高興。我知道自己遭受了同事和同行的嫉妒。我在各種地方聽過自己的壞話。即使幸運地選擇了對我沒有敵意的人,我也只會想著「說不定懷有敵意」而導致最終的信賴關系不可能成立。坦白說,我非常害怕他們。 那麼,乾脆去跟街上不認識的人打個招呼嗎?在SNS上招募朋友嗎?怎麼會。這樣做不會找到真正的理解者。這就像在沙漠中尋找一根針。根據情況,也有遇上不快的情況的風險。 如果是百分之三十的同情或百分之四十的理解或百分之五十的愛情的話,也許只要拚命努力就能找到。但是那樣不行。為了救我,為了救我們,無論如何都需要百分百的男孩。 人們稱它為不合身份的奢望。過去疏忽人際關系的人,事到如今還說要得到終極的愛,會被罵過於自私吧。會被嘲笑即使是百分之五十的同情給你也是浪費吧。但是,作為義憶技工士的直覺告訴了我。要想救你,就只能讓究極的男孩子將你擁入懷中才行。要想化解在我的內心花了長時間凝固而成的孤獨的話,除此以外別無他法。 那之後的幾天我都是哭著度過。即便如此我還是沒有放棄思考〈他〉的事情。事已至此,我寧願自殘到割肉露骨的地步。 吃藥也給忘的乾乾淨淨,病情一口氣加劇了。十五歲之前的記憶都失去,遺忘了義務教育時期的呼吸困難。人生的四分之三都被虛無所掩蓋,我的人生真正意義上地接近了空虛。 考慮著〈他〉的事情。 不聽唱片了,也不做飯了。甚至連站著走路都嫌麻煩,帶著枕頭在房間裡像青蟲一樣在房間裡爬來爬去,躺在床上,躺在地板上,躺在廚房裡,躺在玄關,躺在廁所裡,躺在盥洗室裡,躺在陽台上。盡管如此,仍舊沒有消除纏繞在身體上的倦怠感。 考慮著〈他〉的事情。 對製作那樣愉快的義憶也感到厭煩,他人的〈履歷書〉一進入視野就感到輕微的惡心。看到什麼都會湧出嫉妒的念頭,對於過著沒有不足的人生卻想要幸福義憶的人們真是恨得不得了。 考慮著〈他〉的事情。 之後某一天,我陷入了天真的瘋狂之中。 像往常一樣回味了〈他〉的回憶後,我突然想到。 人,可以將一次也沒見過的對象,在心中如此清晰地描繪出來嗎? 人,能夠把一次也沒見過的對象,一心一意地愛到這種地步嗎? 如此熱衷於空想中的存在,難道不是有哪裡搞錯了嗎? 我是不是有什麼致命的誤會? 或許。 難道說。 說不定的話。 〈他〉並非虛構的存在,而是實際存在的人物。 僅僅因為疾病而失去了記憶的關鍵部分,其實我真有一個青梅竹馬,只是我把它當作是自己的空想而已嗎? 實在是可憐的妄想。如果是病前的我從別人口中聽到這種話,肯定會一笑置之。 但在當時的我看來,這等同於天啟一般閃耀。早已失去理智的我依靠了那個假說。對與現在的我來說,疾病帶來的記憶空白是最後的希望。 * 時隔一年半的返鄉。 被〈他〉實際存在的妄想所俘獲,坐立不安的我,乘著第二天早上的始發列車,趕往故鄉。 當然,是為了與〈他〉再會。 提包裡裝著中學時代的畢業相冊,我在旅途中反復看了好幾次。在電車裡,十九歲的女人獨自一人翻閱畢業相冊的樣子非常奇怪,但是週六清晨的列車空蕩蕩的,沒有人會責怪她。 我把相冊上的照片和名字都灌進腦海裡。同班同學的面孔與名字一個都不認識,簡直就像拿錯了不認識的學校的相冊。我試著找了與〈他〉印象相近的男孩,但是從表情固定的照片中找出來似乎很難。記憶中的〈他〉沒有具體的樣子,只能根據印象和氣氛來區別。為了看清這一點,需要動作和表情變化等連續的信息。 在拍攝課堂實況和校內活動的照片中,沒有看到我的身影。總是帶著苦澀的表情低著頭的我,應該沒有被拍攝的魅力吧。相冊裡的初中生們都是朝氣蓬勃,我在那裡看出了現在的自己已經失去的東西。還有不到一年,我就二十歲了——如果能活到那時的話。 正午前,到達了故鄉的車站。那是千葉一隅的不景氣鄉鎮。十八歲的時候來到城裡時,被遠行異地的不安所襲擊,但這樣久違地回來一看,也不是什麼很大的距離。我通過檢票口,穿過狹窄的車站來到了外界。 故鄉彷彿是初次到訪的城市。天空也好,綠色也好,大海也好,一切都對我冷淡。沒有一點鄉愁。看著老舊的咖啡店和降下百葉窗的商店等,雖然沒有絲毫的既視感,但是這與實際見到通過電視或書本瞭解到的風景感覺相近,無法將對象與自己的過去聯系到一起。 我在手機終端的地圖上確認現在的位置,構建了大致的路線後,將左手放在肺上慢慢深呼吸後,邁出了步伐。雖然對可能會遇到父母而感到不安,但也久違地感到了這種抱有某個目的而行動的興奮感。 小學、初中、商店街、公園、文化館、圖書館、散步道、醫院、超市。我憑著地圖到處閒逛。明明是星期日,卻幾乎和沒遇上什麼人。與其說街上走動的人少,不如說是單純的人口少吧。在習慣了都市生活的現在,就好像在設置了外出禁令的街道上漫步一樣。看起來就像為了今後讓被造之人居住的被造之城。 蔚藍的晴空正在遠去,遠遠地可以眺望到巨大的積雨云。漫步在夏天的陽光下融化了輪廓的懷舊風景中,不知何時起我開始幻想起以這個城市為舞台的故事。 如果,我能不與〈他〉分別,一直生活在這個城市的話。 想必我不會成為什麼義憶技工士,而是作為一個普通的大學生謳歌人生吧。賺獎學金和打工的同時也住在〈他〉的附近,過著半同居的生活,幫忙做料理,做家務,充當著年輕妻子的角色。 不久,在我眼中的城裡到處都可見可能世界的我們影子。在那個世界裡,曾經的我是幸福的。小學生的我,坐在〈他〉蹬的自行車的貨架上,緊緊摟住〈他〉的後背放聲歡笑。初中生的我,身穿浴衣,與〈他〉手牽著手仰望煙花。高中生的我,從學校回家的途中,偷偷地在公共車站的背後與〈他〉接吻。大學生的我,和〈他〉一起去超市,我們行李對半分,像夫妻一樣挨著走。 與其說是空想,不如說已經是回想了。這樣的光,彷彿曾親身體驗過一樣浮現在我的腦海中。幾乎是發瘋的舉動。看來我被居住在這片土地上的想像力怪物給附身了。 這個城鎮較為狹小,半天便可轉遍主要建築和設施。不用說,收獲為零。只是被老人打過招呼。被問到去派出所的路,我回答說自己不是這個城市的人所以不知道。我也只能這麼回答。 晚霞泛著枯萎的向日葵的顏色。坐在還殘留著白天的熱量的堤壩上,我眺望著大海。脫了鞋子放在一旁,把被鞋擦傷的腳晾在海風之中。從自動售貨機買的礦泉水喝了一半,其餘的倒在腳上,讓冷水滲入傷口。傷口乾了後,再貼上了從藥店買的創可貼。 說到底,城裡幾乎沒有年輕人。小學生到初中生左右的孩子倒時常見到,但像我這個年齡段的人一個也沒見到。這個城市已經死了一半,以後看起來也不會有好轉的樣子。之後只剩下腐朽而去。不過,比起城市,我剩餘的時間要少得多。 渾身癱軟,腦袋朦朧。但是,不能一直這樣下去。我穿上鞋,扶著在膝蓋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抓住裝著畢業相冊的皮包搭在肩上。 這時,人行道那邊傳來年輕人的聲音,我反射性地回過頭來。十四歲左右的男孩和女孩正並肩而行。男孩子穿著散步的輕便裝,但女孩子穿著漂亮的浴衣。身著深藍質地的煙花花紋的浴衣,頭上戴著小小的紅菊花發飾。一時間裡我看那個女孩看的入迷。自己也想穿著那樣的浴衣和戀人走在一起。我有點嫉妒了。 城裡的某處在舉辦祭典吧。我決定跟在兩個人後面。兩人在穿過商店街後向右拐,沿著田地沿岸的岔路一直往前走,過了道口,不久便看見了一座不大也不小的神社。裡面傳來了祭祀的聲音和祭祀的氣息。 我想,如果有命運的再會的話, 那個再會的舞台,這個地方再合適不過了。 我在神社內如夢游症患者般徬徨,到處尋找〈他〉的身影。當然,我不知道長相。連聲音也不清楚。盡管如此,我也有一眼就能認出來的確信。也有著對像一眼就能認出我的確信。說不定會一度無法相信偶然的再會而擦肩而過。但是,但是,幾步之後,〈他〉絕對會回過頭來。 我撥開人群,為了尋找那如同膨脹的肥皂泡一樣的空想戀人而持續奔走。 當攤販開始打烊時,我也死心了。祭祀的聲音好像力盡一般停了下來,祭祀的氣味被風吹散,祭典的光亮被黑暗吞噬,只留下了刺耳的寂靜。我從石階起身,離開了神社。 明明在貨攤前轉悠了那麼久,卻什麼也沒吃。為了找一家餐館,我有氣無力得東跑西跑,只在車站前找到了一家還在營業的飯店。被烤魚的香氣所誘惑,我走進了進去。 在桌前坐下,一天的疲勞壓的我沉甸甸的,再也沒法踏出一步。沒好好看菜單就點了烤魚套餐,用店員拿來的冰水潤了潤嗓子,無意識地望著電視上的棒球比賽。 聽到吧檯席的一位客人點了日本酒,我也想喝杯酒了。因為有著很多人一邊喧鬧著一邊喝酒的印象所以不由得避開了,但如果能暫時忘記討厭的事和痛苦的事的話,喝一點也未嘗不可吧。事到如今也無需顧慮健康了。 我把身子扭向櫃台,叫了店員。點了和剛才的女孩點的酒一樣的酒,店員機械地讀了訂單後就回去了。沒有確認年齡,我在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又覺得有些寂寞。我看起來已經是可以喝酒的年齡了嗎? 從座位上起身,我用洗手間的鏡子觀察自己的臉。可能是因為多年來一直過著不動表情的生活,所以根本感覺不到生機和活力。就像是疲憊不堪的二十五歲單身母親。明明心理年齡只有十四歲。 回到座位上,發現桌上草率地放著日本酒和小酒杯。我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感到一股說不出的糟糕味道。拿起玻璃杯,用冰水把餘味抹去。讓人懷疑是不是故意弄成難喝的味道,又苦又難聞,還甜。真是搞不懂喜歡喝這種東西人的心思。 盡管如此我還是勉勉強強喝了一半,身體一點點變得暖和起來了。我一邊窺視著酒杯底部的漩渦花紋,一邊想,這難道就是醉酒的感覺嗎? 感覺有什麼卡在了心旮旯裡,但是不知道那是什麼原因。為了點杯熱茶,我再一次轉過身向著吧檯。為了招呼店員,左手貼在嘴邊,但是,就保持那樣子凝固了。 坐在吧檯席的女孩子的側顏,似曾相識。 猛然間,將在電車上反復查閱的畢業相冊上的照片和她的臉進行了對比。除去年齡增長四歲的影響,與一個初三同學的長相完美地重疊在一起。雖然發型和體型多少有些不同,但毫無疑問她就是班長。 終於,遇到了認識的人。 比起思考身體先行動了起來,我走近她,跟她打招呼。 「那個……你還認得我嗎?」 原班長捧著酒杯眨了眨眼睛。一臉判斷不出是自己還是對方喝醉了的神情。莫非是認錯人了,一瞬間我不安起來,但恐怕並非如此。只不過是初中時期的我太沒存在而已。 她難為情地笑了笑。 「欸哆,抱歉。能給個提示嗎?」 「初三的時候,是同班的。」 她像是稍微考慮了一會後,拍了拍膝蓋。但是,卻沒有說出關鍵的名字,說了「那個,喘息的……」後就說不下去了。 我露出了苦笑,自己報上姓名。「是喘息的松梛燈花」。 「啊對對,是松梛小姐。」她一副理解了的樣子點了點頭。 「可以和您坐在一起嗎?」我問道。雖然對平時的我來說是無法想像的言行,但那個時候的我已經很拚命了。 「欸?哦,可以。」 我請店員挪動了座位,坐在她旁邊。到了現在,日本酒的酒勁湧了出來。我為與只認得畢業相冊的臉的同學的重逢而興高采烈,她對與印象淡薄,連名字都忘了的同學的重逢也小題大做地高興起來。雖然談話有些驢唇不對馬嘴,但見到那些即使模糊不清也還記得我的人,我很高興。 「松梛小姐,現在在做什麼?大學生嗎?」 我肯定了。這是來到這個城市之後第二次說謊。說做義憶技工士也不會相信吧,也不想給好不容易遇到的同學留下奇怪的印象。利用夏期休假回老家的大學生,這樣說明應該是最為圓滑的。 「東京的大學啊,真羨慕呢。」她看起來不怎麼羨慕地說到。 「你又在做什麼呢?」 「我?我啊——」 之後一陣談了她的近況(說的不好聽點,往往與那些毫無理由地留在鄉村的人那樣,是那種平凡得可怕且無聊的故事)。聽完到現在的工作為止的經過時,店內開始播放宣告打烊時間的『螢火蟲之光』。「嗯,已經這個時間了啊。」原班長看著手錶說到。 在後面等著她結賬時,不知為何我回想起『螢火蟲之光』的正確歌詞。但是除了最初的一句話以外,完全想不起來。可能原本就不記得了,也可能是受到新型AD的影響。 「倏爾此生,無果戀心」這麼一句明顯錯誤的歌詞,像糾纏不休的商業廣告曲縈繞耳邊久久不離。 臨別之際,原班長像是突然想起一樣說到。 「大約從一年前開始,每隔一個月,留在老家的同學搞一次聚會。就像同學會一樣的感覺,可以的話,松梛小姐也來參加嗎?」 對於捨不得和她分開,總想著能不能挽留她的我,那是求之不得的話。因為實在是過於理想的進展,所以一瞬間就變成了一本正經表情。我慌慌張張的重新擠出笑容,說請務必讓我參加。 瞭解到時間和地點,我向原班長長道謝並和她長告別了(她因為有事,下次的同學會好像會缺席)乘上末班車回到公寓,洗完澡,換了一張腳上的創可貼。然後站在洗手間的鏡子前,凝視著自己的臉。 深刻地認識到自己至今疏忽了各種與年齡相應的事情。 迄今為止,我幾乎沒有在意過外表之類。只把人的表面作為單純的容器來認識。和書的封面和唱片上的封皮一樣,是與本質無關的東西。 但是隨著內在越來越接近於空虛,我漸漸地開始在意容貌的形態了。或許那確實不是人類的本質。但是,這樣的我也不能說沒有單憑封面買過書。不能說沒單憑封面買過唱片。如果想讓人知曉內在,也必須要注意視覺要素,這是不可否認的事實。說起來,我的內在,並不是可以向別人炫耀的了不起的東西。而且最重要的是,外表是戀愛中最重要的因素之一。 我想整理一下全身,耽誤了近20年,必須稍加挽回。 同學會在兩周後。我花了兩周的時間來改善容貌。 次日,我吃了簡單的早餐後,在網上查了美容院、化妝教室、美容沙龍等店,一個一個地預約。然後去了書店,購買了各種類型的時尚雜志和美容雜志,然後花了兩天時間像試前的考生一樣徹底地閱讀了這些雜志。在瞭解了頭發和臉的整齊程度之後,又拜訪了時裝店,一邊和店員商量,一邊到處搜購衣服和鞋子。 雖然合計起來花了一大筆錢,但是對我來說卻因金錢總算有了用途而鬆了一口氣。反正也沒法把錢帶到那個世界。 總之,想到什麼就去嘗試。不顧錢財,不顧羞恥,不顧體面,我努力讓自己變得漂亮。或許是為了讓記得我的人會對我有好感。或許為了不讓實際存在的〈他〉失望。 腦袋變得奇怪了。 在那兩周裡,我實現了戲劇性的變化。雖說可能有些過頭了,但至少,在街上裡看到突然映入眼簾的鏡子裡的自己,不會再感到厭煩了。雖然可能說不上漂亮,但確實已經符合年齡了。 說到底學習的要領就是,擅長從所給的條件中推導出最優解,所以在掌握了一定程度的竅門之後,化妝和衣服的選擇都變得簡單易懂。化妝就像將自己的面部做成畫布的油畫一樣,選擇衣服就像重視季語(譯註:在俳句中表示季節的詞)的俳句一樣。對此抱有的不擅長意識也不知去了哪裡。然後,捨去不自然的感覺的話,就只是為了保養容貌而感到愉快。將工資大半傾注在美容上的人們的心情,總算能理解了。 站在鏡子前練習笑容。我從以前就很討厭自己的笑容。自己的笑容是否會給別人帶來不快呢?抱有這樣一種毫無根據的不安。 而那份不安終於消失。我終於能夠對著鏡子裡的自己毫無顧忌地露出微笑。 我想,現在的話,一定可以毫無顧忌地面對〈他〉。 * 就這樣,那一天到來了。 忽略詳情,只敘述結論。 記得我的同班同學,一個也沒有。 從聚會開始到結束,我都坐在最邊處,一點一點地喝著不習慣的酒。 回家的路上,惡心地在路邊吐了。 這樣一來,多少清醒過來了。 專心工作吧,我想。 因為我已經除此之外一無所有了。 第一卷 第十章 boy meets girl 那之後的半年間,我都在埋頭工作。 這段時期做出來的義憶,好得連我自己都覺得奇怪。對現實厭煩了(或者說是被厭煩了)。因為對虛構的執著增加了,這麼說則有點不同。因為意識到餘生的開始而想在世界上留下自己生存過的證明,這麼說也不太對。契機應該是新型AD帶來的記憶缺失。 如果失去記憶,創造力也會隨之下降,但實際上恰恰相反。忘卻對製造義憶產生了良好的影響。不剝奪知識只剝奪經歷的新型AD,對於像我這樣的類型的創作者來說是很有利的。對於那些用自己的經歷來編造義憶的義憶技工士來說,這種症狀是致命的,不過,對於像我這樣從無中創造義憶的義憶技工士來說,經歷的遺忘並無法構成什麼問題。不僅如此,還可以擺開闊視野,破壞定性思維,獲得客觀性,釋放緩存(譯註:ワーキングメモリ……工作存儲器……譯緩存應該沒錯)來提高處理速度等,都是恩惠的結晶。 我想這或許就是藝術家們喜歡吸煙或飲酒的原因吧。對於以靈感為關鍵的職業來說,忘卻是很好的武器之一。這樣一來,我們就可以把第百行和第千行寫得猶如第一行一樣。成人的自由和孩子的自由可以同時兼顧。 如果個體同一性(譯註:指個體對自身及自己生活目標的意識)的依據是記憶的一貫性,那麼我就會日漸接近一個誰也不是的某個人。那一年的初冬,我將自己看做是與委託人與義憶之間設置的過濾裝置一樣的東西。它極其接近某種創作者的理想狀態『滅私』與。經過鍛煉而獲得的滅私不同,這只不過是我這種人按照字面意思(這裡的滅私直接引用了原文,與中文的滅私意思不同,『私』在日語裡就是『我』的意思,所以說是按照字面意思「滅我」)在逐漸消亡所造成的次要現象。在那一年裡,我到18歲為止的記憶消失了。留在我體內的我,還不到一成。 十六歲時成為義憶技工士後一貫在家工作的我,從十九歲的秋天開始,開始漸漸地在辦公室裡露面了。因為一個人呆著快要發瘋了。雖然由於自命清高導致現在沒有一個同事跟我搭話,但只要能切身感受到別人的存在,那就足夠了。自己屬於什麼的感覺,哪怕只是一點點也好,想感受一下。 我隱瞞了生病的事情。我比什麼都要害怕失去工作。那樣的話,我的存在意義就會漸漸消失。在這個世界就沒有容身之處了。新型AD的症狀,如果保持沉默就不會被發現。看著放假結束就猛烈地開始工作的我,同事們似乎只會想「是久違的放假讓心情變好了吧」。 只有一次,我被邀請去酒會。那是聖誕節的前幾天。我戴著耳機默默地對著電腦,感到有人背後拍了拍肩膀。回頭一看,是一個同事——二十五歲往後的女性,名字不記得了——很客氣地說了些什麼。雖然沒有聽清內容,但是從嘴巴的動作來看,似乎在問我「不好意思,可以打擾一下嗎」。我摘下耳機,轉身面對著她。 同事說,現在要和幾個同事去喝酒,方便的話,你也來一起吧。我茫然地看著著她。是不是找錯邀請對象了?我環顧四周。但是當時辦公室裡只剩下我們倆,她的眼睛明顯地直視著我的眼睛。 說不高興是假的。但是我反射性地答到。 「謝謝你的邀請。但是年內還有幾項必須完成的工作……」 我竭盡全力露出親切的笑容(不,那或許是自然的笑容),拒絕了這個邀請。同事露出了有些遺憾的微笑,向我表示慰勞「請多注意身體」。 走出辦公室時,她朝我輕輕地揮了揮手。當我還在猶豫要不要也揮手時,她把門關上走了。 我放下剛抬起的手,拖著腮幫子靠在桌上。無意中向窗外看去,不知何時竟下起了雪。據我所知,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 同事最後說的話,一直縈繞在我的耳邊,震動著鼓膜。「請注意身體」。只是這樣一句話便高興得要死,只是這樣一句話便拯救了的自己真是悲哀得要死。 就跟快餓死的人類沒有消化能力一樣,我已經沒有足夠的餘力去接受別人的好意了。——說不定剛才的邀請是我人生的最後一次轉機。但是,假設如此,我想我可能無法活用這個機會。所以不管怎樣,都是一碼事。 * 想要直接見面會談,最後的委託人如此要求到。 這絕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只靠〈履歷書〉是不完全的,所以要和義憶技工士直接傳達期望。這樣子要求的人有很多。大多數人都深信自己最瞭解自己的期望。所以,他們總是會這樣那樣地要求。但如果義憶技工士做出來完全忠實於那個要求的義憶,能讓委託人滿足的卻很少。他們很急躁地說,這確實反映了我的訂單,但是缺少某種決定性的東西。到了這時才理解要正確把握自己的願望,也需要掌握技術並習慣這一事實。我們在度過不順心的人生時已經習慣了過度壓抑自己的願望,要想挽回那已沉入內心深處的願望,就需要進行專業的打撈訓練了。因此,即使委託人和義憶技工士直接對話,也得不到多少。弊大於利。 我對義憶技工士與委託人會面持否定態度,不過,是從另一個觀點來看。主要原因是義憶中會混有雜質。如果委託人見到我,認識了作為作者的我的話,當他們回想義憶時,就會順帶想起我。在義者的行為和言語背後,我的影子會不時地浮現出來吧。每次發生這種情況,都會加深義憶終究只是製造品的認識吧。 我不期望這樣。義憶技工士應該始終貫徹作為黒子的存在。(譯註:黒子,這裡引用的是原文,指日本歌舞伎演出者背後的輔助員。)盡可能地控制露面和發言。就算非要在人面前露面,也不可脫離義憶所想像的人物形象。而且要盡可能的做出非現實性的舉動。我們向委託人提供一種幻想,作為夢之國的引路人,絕不可以是隨處可見的一般人。 遵從著這樣的信條,我貫徹著不與委託人直接會面的方針。然而,四月下旬收到的一封信,卻極大地動搖了這一信條。信中的文章蘊藏著讓人想和筆者見面交談的魅力。每一個單詞都經過慎重挑選,以適當的順序排列成句。盡管如此,卻巧妙的隱藏了「精煉過的文章」的感覺,如果不是以寫作為生的人讀的話就只是一篇讀起來簡單,通俗易懂的文章。迄今為止我從收過許多來信,但能讓我抱有如此好感的人還是頭一個。 委託人雖是一位高齡的女性,但她正確理解了義憶技工士這一嶄新的職業,並向這份工作表示了敬意。她的興趣是四處打聽義憶購入者的故事(她在信中寫到,比起「實際發生的事情」,我更關心「應當發生的事情」),應該是在那個過程中知曉了我的名字。 她寫了一些關於我製作的義憶的感想,而那感想卻出乎意料的深得要領。准確地稱贊了那些用心製作的部分。明明就連委託人本人都沒給過我如此細致的感想。我想見見這封信的寄件人。能夠如此吃透我的工作風格的人想要和我會面的話,肯定是什麼不得了的事情。給信上記載的地址發了回信,我們約好五天後見面。 委託人在信中寫到,這是非常微妙的話題,如果不礙事的話希望能在診所外會面。對於什麼是微妙則沒有任何說明,我沒有多想便答應了。畢竟無論對誰來說,有關義憶的話題多少都是有些微妙的。 當日,我趕往指定的賓館,在咖啡廳裡等候委託人。說是賓館,其實不過是偏僻鄉下的土氣小旅館。建築裡的一切設施都是又髒又寒磣。地毯整體都褪色了,坐的椅子也是嘎吱嘎吱響,桌布上有著明顯的污點。不過,與咖啡的便宜價格不同,味道非常得好。不知為何,這個空間讓我想起了小時候的醫院。真是安詳的地方啊,我閉著眼低聲說道。 委託人比約定的時間提前了十分鐘出現了。我聽說她七十歲了,但是看起來比那還老。身體骨瘦如柴,每個動作都看起來相當令人不安,連坐在椅子上都像是劇烈運動,甚至讓我擔心能否好好對話。但那都是杞人憂天,一開口她就吐出了年輕明了的聲音。 委託人首先來向我鄭重地道歉了。腿腳不好,看起來沒有能好好走在不熟悉的路上的自信。很不錯的賓館呢,我如此說到後,她像是被親人誇獎了一樣高興的點了點頭。在那之後,又詳細敘述了一邊對我至今作品的感想。那是比信中更為恭敬且熱情的感想,我只好不好意思地低著頭。對於這種當面的誇贊我是沒有免疫力的。 在說了一陣感想後,她端正了坐姿,輕輕地咳了一聲。然後進入了正題。 她從提包裡取出兩個信封,放在了桌子上。 「一份是我的,一份是我丈夫的〈履歷書〉。」委託人說到。 我來回看著兩個信封。 「是要委託兩人份的義憶嗎?」 我疑惑地問到,她緩緩地搖了搖頭。 「不,並不是這樣。丈夫他在四年前就去了那個世界了。」 打斷了慌慌張張為自己的失禮而道歉的我,她接著說到。 「我希望你製作我和丈夫的義憶。」 我尋思著這兩者之間有什麼不同,怎麼跟猜謎似的。 像是不驚動其一般,委託人慈愛地把手擱在信封上,開始講述起來。 「我和丈夫六年前在這個城市相遇,我們互相一見鐘情了。這麼說可能很普通,但對於我們來說,它應該稱為命運的邂逅。正如大部分命運的邂逅一樣,我們的戀愛在我們本人以外的人看來也不過是無趣的代名詞,但是對我來說,與丈夫共度的兩年,遠比與丈夫相遇前六十多年的歲月更有價值。」 像是沉浸在回憶的漫長時光中一般,她繼續說到。 「我們談論了一切。從出生在這個世界到現在,能說的什麼都說了。當彼此要說的話完結,我們再次確認了這是命運的邂逅的同時,也陷入了絕望的深淵中。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我們兩人的相遇太遲了。」 她垂下眼皮,緊緊地握住雙手,彷彿要忍住什麼似的。 「並不是說因為我們是老人,而是因為我們錯過了僅有一次的邂逅。具體來說,我與丈夫本來是應該在七歲那時相遇的。錯過了那個瞬間,接下來十幾歲也好二十幾歲也好都是一樣的。再也無法挽回。看開點的話,等到老年再重逢,說不定是件幸運的事。」 然後她終於說出了委託內容。 「如果,我‧們‧能‧在‧七‧歲‧時‧相‧遇。我想讓您重現這一假定的過去。我深知將實際存在的人物編入義憶是違反義憶技工士的倫理規定的。但是即便如此,我還是無論如何都希望您能接下這個委託。」 從她的話語中可以感覺到強烈的意志。當我抓著咖啡杯目瞪口呆時,委託人用眼睛示意桌子上的兩個信封。 「我覺得如果是您這等的義憶技工士閱讀這份〈履歷書〉的話,應該能理解我所說的話。」 我無言地點了頭,戰戰兢兢地把手伸向信封,把它放在包裡。 「您也可以把我今天說的話當做沒聽過。但如果您願意接受的話,我會支付正規費用五倍的酬金。」 又加上了這麼一句後,她優雅地眯起了眼睛。 「您只需像以往的那樣工作就可以了。」 委託人離去後,我從包裡取出〈履歷書〉當場閱讀起來。本來〈履歷書〉是不可以在引人注目的地方閱讀的,但這本來就不是正式的委託。況且,我對「如果是您讀了這個的話,應該能理解我所說的話」這句話非常的在意。 她的人生,與她的文風相似,禮貌、適宜、爽快。雖然不能說是最好的,但確實可以說是盡了全力的人生。在那裡有著在被自身可能性的極限所壓倒的基礎上才能成立的失敗美學。與丈夫相遇之前,她的生活方式靜靜地自我完結,那無限地接近於病前的我理想中的生活方式。〈履歷書〉好像是兩人相遇後不久做成的,關於之後她的人生發生了怎樣的變化,很遺憾的是我無從得知。 我不一會就讀完了委託人的〈履歷書〉,又點了一杯咖啡和巧克力蛋糕,迅速地吃個精光後,又取出了委託人丈夫的〈履歷書〉。在讀了三分之一後,我總算理解了委託人的意圖。 如她所說,這兩個人應該在七歲相遇。早或晚都不行,必須恰好是七歲才行。 如果在七歲相遇的話,他們就能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少年少女吧。在這極短的時間內,少女擁有與少年心靈的鎖孔緊緊相連的鑰匙,而少年則擁有與少女心靈的鎖孔緊緊相連的鑰匙。當那把鑰匙插入彼此時,應該會給兩人之間帶來完全的調和吧。 但是現實中,兩人沒能在七歲時相遇。結果兩人在半個世紀後才得以邂逅彼此,而那個時候兩人的鑰匙都已經生鏽了。因為弄錯了鑰匙孔,兩把鑰匙都完全磨損了。盡管如此,兩人還是明白彼此的鑰匙是曾經給自己鎖上鎖的。 根據見解的不同,這也可能是一件幸運的事。兩人也很有可能沒有相遇便結束一生。 盡管如此,在我看來,兩人過晚的相遇可能是這世上最殘酷的悲劇。 我決定接受這個委託。正如委託人所說,在義憶的模型中使用實際存在的人物違反了義憶技工士的倫理規定。如果發現違反行為,我的處境也變得不妙。但那不關我什麼事了。反正也活不久。況且在這短暫的餘生中,如此有價值的工作再次到來的可能性接近於零。不僅如此,我對委託人的老婦人懷有濃烈的親切感。作為曾經的〈沒有少年的少女們〉中的一員,為了救她,我想盡我所能為她做任何事情。 久違地有了讓人心潮澎湃的題材,我感到很興奮。明明應該相遇,卻沒能相遇的兩人,捏造著這倆人相遇的過去。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對這個世界應有的形態的抗議。更進一步說,這是復仇。提出一個那兩人本應如此的代替方案,如果是我的話,那兩個人就能做得更好了,這樣一種事後諸葛亮的指點。總之,我想指出這個世界的毛病。通過這種行為,我情不自禁地對沒能拯救我的世界間接定罪了。 我突然想到,說不定那個委託人就是沒有成為義憶技工士也沒有患上新型AD的我未來的姿態。然後我自己對這一想法一笑了之了。近來,自我和他人的界限變得模糊了。說不定我的腦子也終於有毛病了。 工作十分愉快,我捏造了命運的相會,在現實有可能會發生的范圍內導出了兩人的最優解,拯救了平行世界的委託人的靈魂。感覺就像回溯時間介入過去 改編歷史一樣。 一個月後,義憶完成了。盡管是我第一次折中兩份〈履歷書〉製作義憶——又或者說正因如此——這是我的義憶技工士人生的最高傑作。我把這個義憶命名為〈boy meets girl〉。 將完成的義憶通過〈編集屋〉寫入納米機器人郵給委託人的女性後(這時她已經中風去世了,但我此時並不知道),我上街痛飲了一番。好在喝得爛醉的我沒有吐在外面便回到家中,為了躺下而搖搖晃晃地走近床邊,腳絆在桌角處摔倒,狠狠地撞到了胳膊肘,呻吟了好一會。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我就這樣閉著眼睛趴在地板上。 這毫無疑問是傑作。即使這之後被給予同普通人一樣的餘生,也不可能再製造出在這之上的義憶了吧。一生只允許一次的奇跡,我在這裡用掉了。如果說我稍微有點才能的話,也是在這裡用盡了。想要繼續工作的熱情,現在已經完全熄滅了。 我覺得現在死去也沒關繫了。在完成了最高傑作後喪命,在職業生涯的巔峰時落下人生的帷幕。那是作為創作者最理想的死法。各行各業都有自己的驕傲。(譯註:這句原文是 ファストフードの調理人にもファストフードの調理人なりの矜持がある。 直譯是快餐廚師有作為快餐廚師的驕傲……這是日本歇後語還是啥的我也不清楚,這裡沒有作直譯。)無論別人說什麼,我都能在那裡找出我的榮譽。 但是,怎麼死呢?上吊、溺死、煤氣中毒都想盡量避免。雖然早已失去了哮喘時期的記憶,但身體卻在殷切的訴說著「死都不想呼吸困難」。那麼,跳下什麼嗎?跳電車倒不錯,會給誰造成困擾嗎?生者的罵聲是無法傳達給死者的。 閉著眼睛,回轉著思緒。突然間,全身爬滿蟲子一般的不悅感襲來。我張開眼皮四處張望,把牆壁和天花板的白色烙在眼中,消除了那黑色的不安。最近有點害怕黑暗。是生理上害怕與死亡相連的東西吧。即使我自己作好了覺悟,身體也會繼續抗爭。死亡的恐懼將一直糾纏著我,直到最後一刻。 為了排解憂愁而翻了個身,一份掉落在地板上的〈履歷書〉映入了我的眼簾。似乎是剛才撞到腳時從桌子上掉下來的。 很奇妙的,我注意到了人物簡介旁貼的照片。 那是個年輕的男子。和我同齡,生日也相近。如此年輕便想購入〈greengreen〉的顧客十分罕見。上著不錯的大學,外表也不算壞,究竟是對現實有什麼不滿呢? 我伸手拾起那本〈履歷書〉,反轉身子仰著讀了起來。在讀了幾行之後,便受到了雷鳴一般的沖擊。 終於,找到了。 和我抱有同等絕望之人。 和我同樣倍受空虛折磨之人。 和我同樣被幻想所憑依之人。 我應當在七歲那年邂逅之人。 天谷千尋,這個人便是對於我來說,究極的男孩子。 * 當天,我決定為我自己製作一個〈boy meets girl〉。 * 創作故事,我並沒有這樣的意識。我像回想過去一樣,把它拼寫出來。十根手指就像自動筆記裝置一樣獨自敲擊著鍵盤。那是當然的。自我懂事起,就一直孜孜不倦地推敲著這個構想。匯集了迄今為止所聽過的故事、詩、歌等其中喜歡的片斷製成的拼盤。即使表層的記憶消失,它也會以對事物的偏愛的形式深深地印刻在我的精神深處。我只要把它們適當的佈置並抄寫就好。 如此寫出的義憶,卻成了我至今為止最為拙劣的作品。並不是因為新型AD終於破壞了我作為義憶技工士的才能。主要原因是,這是為我自己而寫的義憶。 想來,在創作優秀的義憶時,最重要的是要對委託人要對委託人冷漠。不用說,代入委託人的感情是很重要的,但另一方面,我必須是作為與義憶的主人公的委託人毫無關系的人。為什麼?因為人無法冷靜地考慮自己的事。當義憶技工士完全成為委託人時,想像的氣勢會瞬間消失,其作品世界將變得予定調和(譯註:萊布尼茲的學說:世界秩序的和諧,是根據神的意志事先安排決定的。原文裡既然引入了這一概念,這裡就不按照中文語法譯了)且枯燥無味的故事。因此,感情的傳入必須由對岸開始。而我打破了那個禁忌。 即便如此,我還是完成了〈boy meetss girl〉。盡管很粗糙,但也成了純粹的祈禱義憶。假如把這個作品公開,大概誰也不會褒獎我吧。會被嫌棄過於奢望,過分自以為是,太幼稚的吧。但是我覺得這樣就可以了。不經他人認可也沒關系。因為這是為我而存在的故事。 我製作的〈boy meetss girl〉不止一個。不僅是天谷千尋的視角,夏凪燈花(調換了本名「松梛」的一個字音。完全是女主角的姓氏)的視角也同時完成,將其植入了我自己的大腦。 義憶對新型AD帶來的忘卻具有一定的抗性。所以如此一來,即使症狀進入最終階段,我自身的記憶全部消失,作為〈夏凪燈花〉的記憶也會殘留。 到那時,我會成為真正的〈夏凪燈花〉。 起初,我並沒有將天谷千尋所委託的〈greengreen〉偷偷調換成我的作品以外的打算。即使沒有現實的聯系,只要有人在這個世界的某處思念我,就足夠了。光靠這個事實,我就能安詳地死去。 但是,人的慾望是沒有盡頭的。在思念著說不定在遙遠的城鎮為我祈禱的他的期間,我已死去的心中又燃起了小小的火苗。就像我尋求著他一樣,他會不會也在尋求我呢?不只限於回憶中,還在追求著與我之間的現實關系。這種期待在我的胸中無聲地膨脹來。 就這樣,在五月末的一個舒暢的繁星之夜,我擬定了〈青梅竹馬計劃〉。 把這份虛偽,化作真實吧。 作為夏凪燈花去見天谷千尋,實現多年的夢想吧。 為了能夠作為一個女孩被愛著死去,獻出剩下的一切吧。 我如此下定決心。 當然,要想實現它則伴隨著諸多困難。天谷千尋知道與夏凪燈花度過的日子是製造品。要想讓義憶有真實的錯覺,我就必須完全扮演一個名叫夏凪燈花的義者。他必須親手改寫自己的記憶,以求夏凪燈花的實際存在。成功的希望渺茫。 即便如此,我也認為有那個價值。自己也有那樣的資格。我決定賭一賭那個奇跡。 將陌生人捲入的單方面的〈青梅竹馬計劃〉,就是這麼啟動的。最初決定的是,在夏天相遇。我想再現那一天在故鄉所空想的命運的重逢。另外,某種程度上也有提升夏凪燈花在天谷千尋心中地位的企圖。 到夏天為止還有兩個月的緩期,殘留的時間一秒也不能浪費。向診所傳達了病情並辭職後,我又重新開始了去年夏天的工作。比那時更為徹底,比那時懷有更為明確的目的。盡可能的,接近他理想中的樣子,成為他眼中的〈heroine〉。為了在死之前,得到一份短暫的美妙戀情。 當初擬定的計劃是在出梅(譯註:梅雨結束的日期)見面。但是想在見到他之前把一切都做得完美無缺,就把計劃延後了一週,兩周。我知道正戲開始前死掉的話就本利全無的道理,不過或許是生活變得有干勁的緣故,新型AD的病情似乎減緩了。 我辭職後不久,就聽說診所倒閉了。似乎是設施投資失敗和其他幾個不幸重疊在一起造成的。這樣我就像無意中從即將沉沒的船上逃了出來一樣(不過原本那個診所就是我一手撐著的(譯註:這句不太確定,附上原文もともとあのクリニックは私一人でもっていたようなものなので),所以說是我給了最後一擊也不為過)。這對我來說是件好事。今後即使天谷千尋對自己的義憶抱有疑問,詢問點也已經閉院了。由於病歷有數年的保存義務,所以索取申請也並非不可能,但是為此需要辦理相當繁雜的手續。至少可以爭取到他尋求真相的時間。不過,我有點擔心以前曾邀請我參加酒會的同事。 到了七月底,我的身心終於達到了自己要求的水準。我的心靈比高中時期更為稚嫩,身體比高中時期更為年輕活力。回想起來,十幾歲時我因為太過熱衷於工作,對飲食、運動、睡眠都疏忽了,導致看起來比本來的年齡老得多。眼睛布滿血絲,嘴唇乾涸,手腳瘦的皮包骨。那時候很快樂,所以我並不打算否定當時的生活方式。雖然我並不認為打一開始就長這個樣子的話就可能走上更幸福的人生。但如果是這樣,我大概可能不會成為義憶技工士,也不可能在這廣大世界中找到唯一的究極男孩吧。 所以我並不憎恨自己的命運。 我在天谷千尋出門打工的期間搬家到了他隔壁。次日,穿著浴衣來到了街上。浴衣這種東西我到這個年紀都沒穿過,所以想趁機習慣一下。 浴衣和發飾,我都選擇了我在回到故鄉時所見到的女孩子的造型。點綴著不起眼煙花圖案的藏青色浴衣,與小紅菊的發飾。明明沒有打算去見誰,卻把發型弄得規規矩矩。因為我覺得如果是身邊有經常仔細觀察自己的男孩子在的女孩子—〈夏凪燈花〉的話會這麼做。 坐上電車沒多久,我發現車內還有很多除我以外穿著浴衣的女性。看來是哪裡有祭典。我跟她們一同下車,跟在了浴衣集團的後面。一邊為不習慣的木屐行走而苦戰,一邊覺得好像是在重復著去年的那一日一樣。但是,上一次和這次有一個決定性的區別。那就是這次我設想的對象不是幻覺。 這是個大規模的祭典。小鎮全體都充滿了活力,洋溢著熱情。各色的燈籠與鯉魚旗將街道點綴得絢麗多彩,人群就像擁有意識的巨大生物一般來回蠕動。無數的鼓聲如同雷雨般響徹雲霄,就連蟬鳴也蓋了過去。大街上神輿成行,隨著身穿藍色法被扎著頭巾的抬手們的喊叫聲晃動著。(譯註:神輿,供有神牌位的轎子。法被,古代下級武士穿的上衣。) 熱得令人眼花繚亂,我有些畏縮地停下腳步。對於現在的我來說,這種生命的強烈躍動有點過於刺激了。 即便如此,我也沒有向夏日的狂躁屈服。撥開擁擠的人群,堅持不懈地繼續前進。就好像前方有誰在等著一樣。 不久,我像是受了什麼引導一般來到了神射。我一開始就明白會變成這樣。 如果有命運的再會這種東西的話,我再次想到。 作為那個舞台,這個地方再合適不過。 和那一天一樣,我在神社內徘徊。在義憶的指引下,尋找應該和我一樣到達神社的天谷千尋的身影。 於是,未曾相遇過的兩人又再會了。我們一度擦身而過,但經過幾步之後回頭一看,清楚地認清了彼此的身影。 這一夜,我的世界的齒輪,終於得以咬合。 最大的誤算,是天谷千尋強迫性的虛構過敏症。在典型的機能不全家庭長大的他,強烈地憎恨著作為其原因也作為結果的義憶。那種憎恨,略微超過了他隱藏在內心中的尋求究極女孩的感情。縱然在自己滿意的事物面前,只要含有一點點的虛構成分,他就會將其拒絕。 只要讀一遍〈履歷書〉,這種程度的事情應該很容易就能發現才對。然而我卻將其看漏了。一邊要能背誦似的反復閱讀天谷千尋的半輩子,一邊又在其最基本的地方過而不入。光注意著他與自己人生的相似點,卻把應該最先閱讀的部分忽略了。 但這可能也是不得已。在這種每時每刻都在臨近終末的狀況下,做出冷靜的判斷是很難的。當時的我,沒有想像對自己不利的事實的餘裕。而且,戀愛使人盲目。 心理顧問擅自認定他要訂購〈greengreen〉,但如果知道他實際上訂購的是〈lethe〉的話,這之後的發展也會截然不同吧。但是當這個信息被帶到診所時,我早就提交了退職申請,離開了工作崗位。而且,我完全沒想到想要〈greengreen〉的人會憎恨虛構,擅自把他認定為和我同樣想要找回失去的青春的青春僵屍之一。 即便如此,如果天谷千尋僅僅是憎恨謊言的人,或許還有應對的辦法。更麻煩的是,他是那種自身所處狀況越是理想就越會疑神疑鬼的類型。普通人或多或少都會把事物解釋得對自己有利,而他正相反。無論在什麼面前,都會去想像最糟糕的情況(這一傾向,如果是抱有平常心的我應該是可以從〈履歷書〉裡看出來的)。 天谷千尋愛上了我所演出的〈夏凪燈花〉。這是毫無疑問的。但同時,他頑固地拒絕承認這種感情。或者就算承認了這一感情,也只是當作一時的迷惑。對他來說,希望只是失望的根源,要保持精神的安定就必須徹底排除它們。在相不相信我的話之前,他對幸福本身抱有懷疑。就像病前的我連寂寞都感覺不到一樣,他連幸福的夢都做不出來。 仔細想想,如果我處在同樣的狀況下,應該也會做出同樣的反應吧。這麼幸運的事不可能發生在自己身上。自己不可能變得如此幸福。既然如此,肯定是有什麼內幕。這個人肯定是准備在讓我看見一瞬間的美夢後,伺機將我推入地獄的底層。絕對不能放鬆警惕。 我每晚回到自己的房間冥思苦想。怎樣才能突破那道棘手的雙層壁壘?怎樣才能讓他同時相信謊言和幸福?還是只能花時間踏踏實實地積累信賴了吧。但是我已經沒有那麼多時間了。從這幾個月的進展情況來看,恐怕在這個夏天結束時會失去一切。不僅僅是記憶,甚至連性命也會丟掉。 或者說,我可能有點做過頭了。乾脆,不成為漂亮的女孩子,在擬定計劃的時候就以自己真實的醜陋姿態去見他。經過五年歲月而改變的〈夏凪燈花〉,可能會讓他打一開始就感到失望吧。這麼做的話,應該至少不會被戒備到這種地步。說不定還能變得親近一些,也確保了兩個月多的構築信賴的時間。 之前我單純地想著,如果繼續扮演對他好的青梅竹馬的話,總有一天他也會成為對我好的青梅竹馬吧。但是——現在我終於意識到自己採用了『北風與太陽』中北風的戰略。 但是,事到如今也無法回頭了。時間無法倒流。 究竟要怎麼做才好? 親手做的料理在眼前被丟棄,不可思議得沒有怒氣湧出來。我覺得這一定是對我的懲罰。許願與自己不相稱的幸福,利用義憶技工士的立場踐踏他人的記憶,破壞了他平穩生活的報應。 從一開始就全錯了。我不應該走出虛構。不應該期望與他人交流。作為自我滿足的箱庭之王,無論到哪都應該獨自一人完結。這樣做不會給任何人添麻煩,也不會如此受傷。 從天谷千尋的表情上很容易看出他做出這樣的舉動並非出自真心。他為了保護他的世界,必須戰勝〈夏凪燈花〉這一象徵。丟掉料理把盤子還給我的他的聲音中可以窺見強烈的動搖,看樣子是為了傷害我而揮下的刀刃反彈回去,也傷害了他自己。 但是,不管怎麼說,這是脫身的好時機。他的舉動讓我的心受到了無法修復的傷害,我已經沒有心思繼續演下去了。我再也不想忍受他對我的敵意。 即便如此,我還是使盡最後的力氣,直到走出房間都保持著〈夏凪燈花〉的姿態。然後回到自己的房間,把臉埋進枕頭,抑著聲音哭了起來。 到頭來,我沒能滿足自己的任何願望。歷經千辛萬苦,最終得到的卻只有被心愛之人拒絕的悲傷。可以的話,我不想在死前知曉那種心情。 從那以後我就不再去見他,一直沒有離開過自己的房間。我不再空想,也不再思考對策。小聲放著唱片,一味地望著雨。在最後的一絲希望都截取殆盡之後,心情不可思議的平靜了下來。在對餘生不抱期望的現在,已經沒有什麼能打亂我的心了。伴隨著坐在長途旅行的歸途列車中搖晃感一般的愜意,我等待著審判之日的到來。 我的旅程即將迎來終末。 在陽台上發現蟬的屍體是在一週後。 那一天,我被風聲驚醒。似乎是台風來了。我站在窗檯,眺望著被暴風雨蹂躪的街道。狂風呼嘯,以將其折斷的勢頭激烈的搖晃著街邊的樹木。吹倒了店門口的看板,吹散了花壇裡的花,翻倒了自動售貨機的垃圾箱。簡直就像有人想要通過破壞行為重構這個世界一樣。我仔細的環顧了一下目前的光景,然後再陽台的地上發現了小蟬的屍骸。 前來宣告夏末的使者,在陽台的正中央規規矩矩地斷了氣。它是特地從林子裡飛來,把這裡選作葬身之地嗎?還是在強風煽動下失去控制,迫不得已才趕到這裡的呢?然後在等待暴風雨平息的期間,壽命耗盡,志未酬而逝世嗎? 為了讀取其中的訊息,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屍骸。已經過了八月中旬,等這場台風過去,蟬的數量將急劇減少吧。是蟬的鳴聲先斷絕,還是我的生命先到頭呢?可以的話,我想在還沒聽見那吵鬧的叫聲的時候死去。因為那樣能夠消除一些寂寞吧。 那時,我突然意識到。 我沒有規規矩矩地等待死亡的必要。 如果等不急的話,由我這邊主動迎接就好。 回想起來,我在數月前做過那個決定。立志在完成最高傑作後自殺,但因為發現了天谷千尋的〈履歷書〉而即時更改了計劃。如果我沒有發現〈履歷書〉的話,當時我就該自殺了。 現在,我又一次研究了那一選項。即使就這樣苟活下去,我也沒什麼可以做的了。反正打不管做什麼都只會起到反效果,享受餘生什麼的連想都沒法想。那麼,還不如趁著心中的平穩還未受損的期間,早點做個了斷。 時隔一週離開了房間。打開門直接沐浴在風中時,我身體的某處發出了小小的警告。喉嚨深處隱隱作痛。恐怕是哮喘時期的殘留。每當台風臨近的時,肉體都還記得發作的那一刻。 我撐起傘跨入雨中。在這種大風中,雨傘遲早會壞掉的吧,但沒關系。今天的我,不必考慮回家的事。 目的地一開始就定下來了。說到底在這一帶能夠跳(樓)的地方是相當有限的。我認為,比起撞上列車,從高處跳下來更適合自己。要想在跳樓後確實確實死掉,聽說得有四十米以上的高度才行。這樣一來,符合條件的場所就只剩下離公寓三十分鐘步距的沿國道高級公寓。 我向那裡進發。 老式公寓裡的緊急樓梯上雖然形式上裝了圍欄,但相對身材矮小的我也能輕易跨越。這裡也沒看見有攝像頭,而且就算被發現了,到我完事為止也不過五分鐘的時間。多虧了台風,沒有人到處走動,也沒有人指責我攀登欄桿的行為。 我一節一節地踏上混凝土的樓梯。是很久沒打掃了嗎,台階上長著薄薄的苔癬,被雨水淋濕而變得滑溜溜的。想要跳樓的話,還是晴天比較好,但是如果等天氣好轉的話,決心可能就會動搖了。而且,如果看到一週不見的藍天,也許綿綿細雨所帶給我的沉靜的達觀也會消失不見。這樣來看的話,果然今天是最合適的。 爬到十五階,我彎腰歇了口氣。與下層相比,最上層附近沒有苔蘚,很乾淨。待喘息平靜下來,身體的熱量散去,我抓住了緊急樓梯的扶手。正要用力探出身子時,看見了掉在腳下的什麼東西。 我俯身將其撿了起來。是一根小煙花。便利店或超市有賣的手裡拿著點燃的那種。是住在公寓裡的孩子偷偷地在這裡玩耍,丟在這裡的吧。 我靠在牆上,將煙花靠近臉龐,像聞花香一樣嗅起了火藥味。 燈花,我的名字。不知為何讓人聯想到煙花,是個七月與出生的我相應的名字。 然而,正經呼喚那個名字的人卻一個也沒有。父母只叫我「你」,同學和同事叫我的姓。當有誰叫我的名字時,必定是和我的姓氏松梛組成一對。所以我多次讓義憶中的〈他〉呼喚我的名字。但是,現實中的天谷千尋僅有一次叫過我的名字。那是我們初次交談時,他帶有疑問語氣的小聲叫我。僅此而已。這不能算數。 又或者說,那個名字暗示著我的命運。像煙花一樣,在一瞬的光輝之後,燃燒殆盡化為灰燼的短暫人生。煙花在升空的最後在夜空中綻放出朱紅之花,而名字就像是煙花反過來一樣的我(譯註:煙花,原文「花火」,反過來「火花」,女主名字「燈花」),接下來會在墜落的終末,在地面上綻開赤紅之花。 真是諷刺啊,我不禁笑了出來。除了演戲之外很久沒笑過了,多虧如此我心裡輕鬆了一點。 不知不覺中風停了。我從圍欄處探出身子,用手指彈落了手上的煙花。煙花隨重力落下,無聲地落在柏油路上。 那麼,下一個輪到我(燈花)了。 我光著腳,整理好脫下的鞋,合上眼皮,左手貼在胸前深呼吸。最後,在心中向天谷千尋道歉。對不起,把你卷進了我的自以為是的計劃。 我盯著煙花思考的時間,應該最多只有十秒鐘。在人類漫長的一生中,十秒的時間基本都是誤差一樣的東西。再多活十秒,一切都會改變—什麼的,我從沒聽說過這種話。 但是,僅限這回,那十秒的時間大大地改變了我的命運。 又或者是那個煙花,作為我的替身從公寓落下,爭取到了那十秒。因為同類的因緣。 之後很久,我才如此想到。 當我剛要從緊急樓梯探出身子時,響起了電子音的鳴聲。 起初,我以為那是某種警告音。對於非法侵入者的傳感器現在才啟動嗎?又或是有人懷疑我而報了警嗎?但是那聲音是從我衣服的口袋裡傳來的。我取出手機,看到屏幕上的名字,我的大腦瞬間變得一片空白。 天谷千尋。 擦了擦被雨淋濕的眼瞼,我再次確認了屏幕上的名字。是天谷千尋。 毫無疑問,這是他打來的電話。 我陷入了深深的混亂。為什麼他現在要打來電話呢?難道到了現在才打算相信我的謊言嗎?還是說終於發現了我的真面目打算譴責我嗎?我覺得兩邊都不太可能。無論是打算相信謊言還是看穿了我的真實身份,他都不是那種會主動打電話的人。他只有無窮無盡的被動,只要不由我來推動的話,就是個在個人的真實中自我完結的人。自己來道歉,或者自己來質問,這與他的角色設定不符。 經過數秒的思考停止後,我又清醒了。總之得接電話,用顫抖的手指按通話按鈕。在那一瞬間,手機從被雨和汗水浸濕的手中滑出,在空中飛舞。被我抓到的手機,又在我的手掌上跳了出去,有一瞬就看起來像在空中靜止了一般,那之後卻無情的從十五層摔了下去。我穿上鞋子跳下樓梯,翻過圍欄,氣喘籲籲地撿起手機。顯示屏被摔得粉碎,當然,按下電源鍵也沒有反應。 必須去確認一下,我想,在瞭解他打來電話的理由前,我還不能死。 在這種鄉下小鎮,能快速叫到出租車實屬僥幸。司機聽說目的地後就默默地開起車。道路很空曠,只用幾分鐘就到了公寓前。我沒收找錢就下了車,跑上了二樓的樓梯。 然後,在那裡見到了難以置信的光景。 天谷千尋站在我的房間前,拚命地敲著門,呼喚著我的名字。 看樣子他沒穿鞋,就慌慌張張地從屋裡跑了出來。 而且在那裡站了好久,全身都被雨淋濕了。 在他又敲了幾次後,我總算能理解發生了什麼。 他錯以為台風導致了我的哮喘發作。 以為我蹲在房間裡動彈不得。 然後,他想要幫助那樣的我。 ——真是個笨蛋。 很自然地,嘴角流露出笑容。 我像是為了不讓他看見我一樣坐在樓梯上,在背後聽著他敲門的聲音。 然後,細細回味著剛才傳入耳中的回響。 沉浸在幸福的錯覺余韻中。 一股暖流從心底湧上來,不知不覺間淚水順著臉頰滑下。 視野變得模糊,滲入夏日的風景。 他叫了我的名字。 現在,只要這樣就好。 敲門的聲音停了下來。我悄悄地探出頭來,窺視著千尋君的身影。 他靠在門旁的牆上,神情恍惚地吸著煙。 不知不覺間風停了,從云彩的縫隙射出的陽光灑落在他的臉龐。 我吸了吸鼻子,擦乾眼淚站了起來。 然後拿出珍藏的笑容,悄悄的走近他。 再稍微加把勁吧。我如是想到。 第一卷 第十一章 你的故事 九月底,大本的信封寄到了我這裡。裡面裝有燈花的〈履歷書〉和她寫給我的一封簡短的信。 我先將信瀏覽了一遍,然後讀起了〈履歷書〉。信的內容十分簡潔,只寫了她身患新型AD的告白以及對企圖利用義憶欺騙我的謝罪。與此相比,〈履歷書〉的份量十分龐大,想要讀完得花上四個小時。 我廢寢忘食地將其反復閱讀,就像她作為義憶技工士時把委託人的履歷書熟讀到能背誦為止一樣。 那裡有所有的答案。〈履歷書〉裡只寫了她十八歲的事情,之前我只能靠想像她是經歷了什麼以至於會擬定出〈青梅竹馬計劃〉。但在瞭解了她的半生的現在,想要知道這一點並不困難。 她從名為天谷千尋的委託人的〈履歷書〉中感受到了一種命中注定,基於「如果兩人七歲時相遇」的假設製作了義憶,通過植入彼此的腦中來拯救了回憶中的二人。不僅如此,為了將這份虛偽化為真實,她還在我面前扮演成了青梅竹馬。 想把自己的餘生,作為〈夏凪燈花〉而活。 恐怕,這就是事件的真相。 心理不由得覺得她真傻。即使不用這種拐彎抹角的手段,只要將〈履歷書〉交給我,告訴我「我們是命中注定的一對」,然後一切都好說。明明只要打一開始就讓我看看她的〈履歷書〉,我就可以放手愛她了。就算沒有虛偽的記憶加以牽引,我們也最初就是命中注定的一對。 她到最後都只能相信虛構的力量,我想這十分可悲。過分沉迷於追求如同肥皂泡一般模糊不清的幸福,卻對眼前的切實幸福視而不見,這份愚昧實在是令人倍感悲哀。 但更主要的是,我詛咒著因為過於害怕受傷,而忽略了她的求救信號的我自己。 我做了無法挽回的事。 我,只有我才能拯救燈花。我完全理解她的孤獨,完全理解她的絕望,完全理解她的恐懼。 沒錯,我之所以沒有喝下〈lethe〉,是因為我通過喝下了假的〈lethe〉,知曉了失去記憶的恐怖。那是彷彿自己會消失一般,世界從腳下崩塌,深不見底的恐懼。 她一直和那恐懼戰斗著。不依靠任何人,沒有任何理解者,也沒有人安慰她,一直處於孤立無援的狀態,祈禱著我回心轉意。 然而我卻…… 我是應該接受燈花的謊言的吧。就像被約會商法欺騙,高價的名畫被倒賣,盡管如此也一直相信池田這一同學真實存在的岡野這個男人一樣,無論怎樣都應該保持樂觀。然後在她的手掌心幸福地跳舞就好。 不然的話,就應該索性像江森那樣對義憶進行徹底的調查。這樣的話,或許我早晚會發現關於燈花的采訪報道。就算不到那個地步,至少知道有十幾歲的義憶技工士存在的話,說不定我能憑自己的能力調查到自己的〈greengreen〉的製作者就是她。如此一來,哪怕只有一點點,說不定可以緩和她的孤獨,痛苦與絕望。 但是,我做了最壞的選擇。既沒有相信她的話,也不積極地解決疑問,草草調查後,就把謎團置之不理。為什麼?因為雖然害怕被騙,但另一方面,我也不願意從夢中醒來。我在在信任與不信任之間的「說不定」待得更久一些。在絕不會受傷的安全圈內,若無其事地享受燈花的愛情。 然後她忘記了一切。就連前幾天發生的事情也想不起來,失去了同我一起度過的夏天的記憶。已經認不出我是誰了。 前幾天在公寓的走廊再會時燈花投向我的視線,讓我想起了與用〈lethe〉舍棄家庭記憶的母親再會時投向我的視線。我問她是否還記得我,她不好意思地搖了搖頭。 我沒有湧出到底發生了什麼的疑問。 只是想著,啊啊,我又被重要的人給遺忘了。 燈花拿著大提包走出了房間。恐怕是為了住院的准備才回來的。我在陽台上目送著她的背影。想追上去說話,但腳卻不聽使喚。再一次沐浴在那種漠不關心的視線中,已經沒有保持冷靜的自信了。 再過兩個月,她就會忘記走路的方式,進食的方法。忘記如何使用身體,不知道怎麼說話,呼吸的方法也會忘記吧。在那盡頭存在著無法避免的死亡。 即使想要道歉,道歉的對象也不在這個世界了。所以至少,把剩下的一切獻給燈花吧。不僅是這個夏天,我的餘生也毫無保留地全給她。即便是在她離開這個世界之後,永遠,永遠。 * 雖然想盡早去見燈花,不過在這之前有幾件事要做。我去美容院剪掉了亂糟糟的頭發,上街買了幾件新衣服。模仿義憶中的天谷千尋,做成了高雅的發型與著裝。回到公寓沖了個澡,換上剛買的衣服,這樣才算準備完成。 我站在鏡子前,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的臉。雖然想不起來最後一次認真照鏡子是什麼時候的事了,但是和相比從前,感覺表情好像不再那麼僵硬。當然,是受了燈花的影響吧。 我坐巴士前往她住院的醫院。雖然是萬裡無云的晴朗天氣,但是酷暑早已過去,車內也非常舒適。車窗外的綠意漸漸增加,巴士繞過水壩的外圍坡道,穿過較短的隧道後,來到了小小的向日葵田前停下。我在那裡付錢下了車。 巴士駛離後,周圍一片寂靜。我停下腳步四處眺望周圍的風景,被密林環繞的土地上,孤零零地建著破舊的民房。涼颼颼的空氣裡夾雜著潮濕的泥土氣味。 醫院在我們騎車雙載時曾多次到訪的公園的對岸。我並沒有燈花就在這裡的確鑿證據。但是如果真是如此的話,我想就可以說明她為什麼會如此關心這家醫院了。 站在正門的玄關前,我無意中抬頭望向二樓,發現有人正站在窗邊。 我盯著那個人的臉。 發現那是我的青梅竹馬。 這回不會再搞砸了,我想。 病房裡充溢著死亡的氣息。不是說屍體的腐臭或是線香的芬芳。而是說那裡存在著什麼會被錯認為死亡的氣息的東西。可以說是缺少了活人生存應有的氣息吧。 燈花就在那裡。離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才過了一週,她看起來卻消瘦了一些。不,可能只是射入房間的死亡的陰影才導致看起來這樣。 她站在窗邊,一如既往地眺望著外界的風景。她沒有穿平時那件純白色的睡衣,而是身著暗藍色的病服。可能是尺寸不合適吧,袖子和下擺都捲了起來。夾在腋下的藍色筆記本,那恐怕是她的外部記憶存儲吧。也就是說病情已經刷到這種地步了嗎。筆記本的封皮上什麼也沒寫,只是掛了一隻便宜的圓珠筆。 我止步於病房門前,長時間地凝視著燈花的身姿。似乎是在病房找到了安居之所,在這種煞風景的空間裡,她顯得十分輕松。而病房也十分自然地接受著燈花這一存在。 那種協調感,讓我有了一種她再也不會踏出這裡的強烈預感。而且這份預感恐怕是正確的,如果她擁有再次離開醫院的機會的話,那個時候的她,就已經成為了不是她的某個東西吧。一想到這一點,我就無法在邁出腳步。 燈花接下來將會迎接第二次死亡。 我一直都沒能出聲招呼她,沒有勇氣插手她與這病房的親密關系。而且,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想就這樣一直在離她稍遠的地方注視著她。畢竟我這是第一次見她一個人獨處時的樣子。 不久後,燈花慢慢地轉過身來,發現了來訪者的存在。側過頭來拂去額頭上的劉海,凝視著我的臉。隨後,用沙啞的聲音呼喚了我的名字。 「……千尋君?」 並不是她還留有記憶。她只是在義憶中的〈天谷千尋〉與眼中的我之間發現了共同點,從而做出了自然的判斷而已。這和我初次見到燈花時也反射性地說出了她的名字相同。出現與義憶中的見調相重疊的情況,也會促進聯想吧。 「燈花。」 很自然地,我呼喚了她的名字。那聲音平和得不像是從自己的喉嚨發出。即使不去故意扮演,我也似乎已經成為了<天谷千尋>,成為了<夏凪燈花>的。 燈花以難以置信的目光凝視著我,就像是在說「這不可能,一定是哪裡搞錯了」一樣。她四下張望,尋找幕後黑手的身影。但是在那裡的只有我們二人。 她不知所措的問道。 「你是誰?」 「天谷千尋,你的青梅竹馬。」 我把放在房間一角的圓椅放在床邊,坐在那裡。但是燈花不肯離開窗邊。在床的對面滿臉警惕地盯著我。 「我沒有青梅竹馬。」她總算憋出一句話。 「那你為什麼會知道我的名字?剛才你叫了我『千尋君』吧。」 燈花微微地搖了幾下頭,將左手貼在胸前深呼吸。然後像是說給自己聽一樣開口道。 「天谷千尋是義者,只存在於我腦海中,是虛構的存在。因為新型阿爾茨海默病,我的記憶被完全清除。現在還殘存在我腦海裡的,只有冒牌的記憶。的確,我還記得天谷千尋的名字,但那也就證明,天谷千尋並非實際存在。畢竟將實際存在的人作為義者的原型是被禁止的。」一口氣說了這麼多之後,她又問道,「我再問一遍,你到底是誰?」 新型AD會奪走的只有記憶,這一說法好像是真的。有關義憶性質的知識還留在她的腦海中。也保留著正常的判斷力。 當然,我事先設想過這種情況,也考慮過用某種理由來欺騙她的選項。但是想到頭來,我還是放棄了。 我想用與她同樣的方法,重塑我們的一切。 將她的<青梅竹馬計劃>原封不動的繼承下來,證明她的構想並無錯誤。 「我就是你的青梅竹馬,天谷千尋。」於是我又重復了一遍。 她像一隻警戒著與對手距離的野貓那樣瞪著我。 「不用相信我也可以。只是,希望你能記住這一點。」我借用了她在失憶前曾說過的話,「無論發生什麼,我都是燈花的夥伴。」 * 經過一晚上的反復考量,燈花似乎得出了與曾經的我相同的結論。 「就我的推理來看,你是個盯上了我遺產的欺詐師。」 第二天一見到我,她就如是說道。 我沒有否定,而是問她經過怎樣的思索才得出了這種結論。 「我問了監護人才知道的,自己好像很有錢,你想給失去記憶的我下套,騙取我的財產吧?」 我忍不住苦笑起來。那時想要欺騙我的燈花,一定也是這種心情吧。 「有什麼好笑的?」她滿臉通紅地瞪著我。 「不,只是突然懷念起以前的事而已。」 「請不要糊弄我。你能證明自己不是欺詐師嗎?」 「證明不了。」我老老實實答道,「不過,我要真是如你所說是個瞄上你財產的欺詐師,我就不會扮演天谷千尋這一義者本人。我覺得要是扮演與天谷千尋相似的某人,更能牢牢地抓住你的心。」 就我的反論考慮了一會兒,她冷冷的說道。 「倒也未必。說不定是以為我已經無法區別義憶和記憶了呢。畢竟一般人不知道義憶對於新型AD的忘卻有抗性。又或者說,覺得我的心已經脆弱到無所謂虛幻與現實了嗎。」 「又或者,我高估了義憶的影響力。」我搶先補充道「不然的話,就是可能有不得不扮演青梅竹馬本人的理由。」 「想唬我是沒用的喔。總之,天谷千尋不是現實中的人。」 「就算出示駕照或者保險證,你也不會接受吧。」 「是的,那種東西,無論多少都能偽造。況且,就算你是天谷千尋本人,也不能證明你就是我的青梅竹馬。說到底這個義憶本身說不定就是為了騙我而製作的。」 我嘆了口氣,說真的,感覺就像在看過去的自己。 「還有呢,就是那個。也有愉快犯的可能啊,這世上也有玩弄人心,在背後笑話他們的人啊。」 「你也太悲觀了吧。比如說,曾經被你拯救過的男子現在來向你報恩,之類的,想像不出來嗎?」 她果斷搖了搖頭。「我不認為自己有那麼大的人望。明明被宣告自己命不久矣,來看望我的家人朋友同事卻一人也沒有。我一定是度過了毫無意義的人生吧。相冊或日記之類的一個也沒留下,也是因為我的過去絲毫不值得回憶吧。在死前失去了所有的記憶,說不定這樣更好。」 「的確,你的人生可能無比孤獨。」我認同到,「但是,絕不是毫無意義。因此我才會在這裡,也就是說,你是我的,我是你的.」 「你是傻子嗎?」 那之後,類似的對話又重復了多次。 「你是無論如何也無法理解的吧?」燈花的聲音在微微顫抖,「就算只是虛構,對我來說<天谷千尋>的記憶也是唯一的依存。說他就是我的世界也不為過。你現在正在玷污那一神聖的名字啊。你為了吸引我的注意而假冒那一存在,但那隻會起到反效果。我痛恨假冒天谷千尋的你。」 「沒錯,那是你無比重要的記憶。」我緊抓她的言辭,「所以才奇跡般的避免了忘卻,你不這麼認為嗎?」 「不認為。如果說重要的回憶會殘留下來的話,應該會有多個先例才是,擁有比我美好的回憶的新型AD患者會有很多吧。」 「但是,沒有人會像你這樣執著於一個人的回憶,不是嗎?」 數秒的沉默,比雄辯更有力的說明了她內心的動搖。 即便如此她還是嘴硬到。 「不管你怎麼說,這份記憶肯定是義憶。作為故事來說,過於優秀了。每一個記憶都如此的令人舒暢。感覺就像是按照我的願望書寫下來一般。這確實是按照我的履歷書所製作出來的義憶。在陰暗的人生中一路走來的我,至少在虛構中得到過救贖吧。」 當我正要反駁時,院內響起了宣告探病時間結束的音樂。 『螢火蟲之光』 我們中斷了對話,側耳傾聽。 毋庸置疑,她的腦海中浮現出了與我同樣的光景。 「的確,這是一種詛咒呢。」我笑著說道。 雖然燈花無視了我,但是我並沒有看漏她那由僵硬變得柔和的表情。 「差不多該回去了,打擾了,明天見。」 我起身離開,她開口道。 「再見,欺詐師先生。」 雖然是不親切的口氣,但從中感覺不到敵意。 我回過頭,留下了一句「明天我會早點來」便離開了。 這之後的幾天,燈花一直稱呼我為「欺詐師先生」。無論我怎麼說,都不理會我的花言巧語,只是對我冷嘲熱諷「今天也工作辛苦了」。 但是很快,我就發現這只是她的演技。比我要聰明的她,比我更早地意識到扮作她的青梅竹馬沒有任何好處,還有我對她的真心應該也注意到了。 看起來燈花並不害怕被我欺騙,而是害怕與我變得親密。作出冷淡的舉動,是為了與我劃清界限吧。在快要與我變得親密時,把我當做欺詐師,隔開二人的距離,約束著自己。 我能理解這種心情。已經確信自己近期會離世的她,不想再增加包袱吧。對於現在的她來說,「現在得到的東西」就是「將要失去之物」。生的價值越高,死的威脅就越大。她想把自己的生存價值保持為零,乾脆的死去。 話雖如此,她還沒達觀到能讓我完全舍棄的地步。我一在病房露臉她就明顯一臉高興,我一離開她就顯出露骨的寂寞,曾有一次,我非常激動的擁抱她時,她完全沒有抵抗,當我放開她時,還依依不捨地咬著嘴唇。偶爾會變得鬆懈稱呼我為「千尋君」,然後又慌慌張張地改口「假冒千尋君的欺詐師」。(譯註:這裡原本應該是先稱呼「千尋君」,後接上「假冒的欺詐師」中文看起來奇怪,但原文語序是這樣的) 為了能更多地陪伴在她身邊,我向學校遞交了休學申請,辭去了工作。不在病房的期間,我就去查閱新型AD 的文獻。雖然知道這毫無意義,但我還是一點點摸索著延長她壽命的方法。當然,這些努力都以無果告終。 * 當我詢問燈花要不要在病房聽音樂時,她的臉上染上了一層陰霾。 「我沒帶過來。我擁有的音源,全都是唱片。反正要帶也只能帶一小部分,我就全留著了。」 「現在後悔了?」 「有一點點後悔。」她肯定到,單人房間白天安靜是好,但是晚上就安靜過頭了。」 「我想也是。」 我從口袋裡取出隨身聽交給她。 「你喜歡的歌,全都存在裡面了。」 燈花小心翼翼的伸出手來接過它,擺弄畫面確認操作方法,插上耳機按下了播放按鈕。 之後不久,她聽得入迷起來。表情雖然沒有什麼變化,但從身體的微搖中可以看出她正樂在其中。看起來十分滿意。 為了不妨礙她聽音樂,我打算稍微出去一趟。輕輕地從椅子上起身,她像是被彈起一樣抬起頭,迅速摘下耳機叫住了我。 「那個你要去哪?」 我說我想吸根煙,她說「這樣啊」出了口氣,又插上耳機回到了音樂的海洋中去。 遵從了隨口說出的謊言,我來到了室外的吸煙區吸煙,只吸了幾口便滅了火,靠在牆上閉上眼睛,想起燈花剛才想要挽留我的事情,一個人靜靜地感受這份心動。 不管理由為何,她現在也對我有所尋求。這使我感到非常開心。 第二天造訪病房時,燈花還在沉迷於音樂。雙手貼在耳朵上,像一隻睡著的貓一樣眯著眼睛,微微放鬆著臉頰。 我跟她打招呼後,她摘下耳機,親切地招呼我:「你好,欺詐師先生。」 「這裡面的音樂我全都聽完了。」 「全部?」我不由得反問道,「我記得全部加起來得有十個多小時」 「是的,所以自昨天起就沒睡覺。」 她用雙手捂著嘴打哈欠,用食指擦拭眼睛。 「一曲不剩,全都是適合我的。現在正好進入二周目。」 我笑了「開心是好事,但還是好好睡一覺吧。」 但是她好像沒聽見我的話,從床上探出身子,向我展示了隨身聽的顯示器,一臉興致地說道。「這個啊,已經聽過十幾次了」 然後就好像想到了什麼似的拍了拍手,把一個耳機插進左耳,把另一頭遞給了我。 「千尋君也一起聽吧。」 看起來是完全忘記稱呼我欺詐師了。但是她這樣做也不是沒法理解,用半生時間收集的歌單,在記憶被消除後從頭再聽,對於音樂愛好者來說,再無此之上的的奢侈。(或許音樂不在新型AD的忘卻范圍內,但至少會忘記音樂與自身的關系性) 我和她並排坐在床上,接過耳機插在右耳中,她把隨身聽切換成單聲道模式,按下了重播按鈕。 暑假期間她一直有在聽的老歌,從耳機中流了出來。 從第三曲的中途開始,燈花的眼皮緩緩垂落下來,像節拍器一樣反復打架,之後倚靠在我的膝上陷入了睡眠。雖說讓她睡在床上比較好,但我卻沒法動彈。只好小心翼翼的伸出手關掉MP3的音量,一直不厭其煩地望著她安詳的睡臉。 突然,我對自‧己‧即‧將‧失‧去‧她一事失去了實感。 這種事對自己來說究竟意味著什麼,我至今未能理解。就如同我無法理解世界的終結對自己來說意味著什麼一樣。這份悲痛過於巨大,以我的尺度實在是無法度量。 不管怎樣,現在該做的不該是沉浸於悲嘆或是詛咒命運,那種事往後再說,現在只要考慮怎樣讓自己和燈花度過的時間更加充實。想要絕望的話,等到一切結束後怎樣都行,畢竟那時間充裕的足以讓我們厭倦絕望。 一覺醒來後,燈花逐漸恢復了平靜。為睡在我的膝上道歉後,她凝視著我的臉,像是放棄了什麼一般重重的嘆了口氣。 「欺詐師先生真的很瞭解如何取悅我呢,真是可恨啊。」 稱呼又變回了「欺詐師先生」,我覺得有點遺憾。 「總覺得好累啊,」她躺在床上,用懶洋洋的聲音說道,「我說,欺詐師先生,你要是現在就在這裡把真相告訴我的話,我會把財產全部留給你的。反正也沒有其他人可以給。」 「那我就實話實說了,我喜歡燈花喜歡得不得了。」 「你騙人。」 「我沒有騙人喔,你也隱隱約約察覺到了吧。」 她翻了個身,背向我。 「我這種空虛的女人哪裡好了?」 「哪裡都好。」 「你真是惡趣味呢。」 從那聲調可以聽出,她笑了。 * 漸漸地,燈花開始在我面前展露笑容。會特意為我准備椅子,對探病結束踏入歸途的我說「明天見」,在我的膝上睡覺也成了她的每日必修課。(不過她總是裝作偶然) 據護士所說,我不在的時候燈花總是想著我的事。她悄悄告訴我:「那孩子,上午一直張望著窗戶外面,盼著你出現呢。」 既然如此願意接受我的話那就接納我的謊言不就好了嗎?但燈花就是不肯退讓出最後一線。我始終是以遺產為目標的「欺詐師先生」,她只是想通了,與「欺詐師先生」交流並樂在其中。就像曾經某人做過的那樣。 某天傍晚,靠在我肩上的燈花無精打采地說道。 「從欺詐師的角度來說,現在的我是個合適的犧牲品吧。已經完全衰弱了,稍微對我溫柔一點的話,馬上就會淪陷了。」 不過也已經基本淪陷了呢,她又小聲補充了一句。 「那麼,差不多乾脆的認輸吧,認同我為青梅竹馬吧。」 「那不行。」 「我有那麼可疑嗎?」 過了一會,她答道。 「多少可以看得出你的好意並非虛假,只是」 「只是?」 「因為,」她用沙啞的聲音說道,「明明所有的記憶都消失了,卻只殘留下一個男孩子的記憶。明明被親友舍棄,也沒有朋友,那個男孩子卻每天會來看望我。我因為無法工作而變得毫無價值,即便如此他還是說了喜歡我,不可能有這種好事吧?」 「的確如此,我也這麼想。」 她一躍而起,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的臉。 「你承認這是謊言了嗎?」 「沒有」我緩緩的搖了搖頭,「你不相信我也沒辦法。我深刻地瞭解那種把所有好事都看作陷阱的心情但是呢,人生有時候也會出現這樣的誤差。就像不可能存在只有幸福的人生一樣,只有不幸的人生也是不存在的。你可以再相信一下你的幸福嗎?」 這也是在對過去的我自己所說的話。 那時的我,本該相信自己的幸福。 燈花咀嚼著我的話語默不作聲,不久後便舒了一口氣。 「不管怎麼說,事到如今就算變得幸福,也終究只是徒勞而已。」 左手捂著胸口,抑制著心髒的鼓動,她微微地笑了。 「所以說,你只要作為欺詐師先生就好。」 但是,她的虛張聲勢也只到那天為止。 次日,我來到病房。映入我眼中的,是在床上抱著膝蓋顫抖的燈花的身影。 我招呼了一聲,她抬起頭來,帶著哭腔喊著我「千尋君」,而不是欺詐師先生。 然後下了床,搖搖晃晃的走過來,把臉埋在了我懷裡。 我撫摸著她的後背,同時在腦袋裡思考著她的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 但其實用不著去想。 該來的還是來了,僅此而已。 估摸著燈花冷靜一點後,我問道。 「連義憶,也開始消失了嗎?」 她在我懷裡微微頓首。 kin,聽到了這樣一聲細小的耳鳴。 一瞬間,世界產生了數毫米偏差的錯覺襲來。 義憶的消滅。 這意味著,她終於踏入了「零」的境界。 也表明我們所剩的時間已經不足半個月。 貪圖記憶的病魔接下來要下手的,就是她的生命。 她在被宣告為新型AD患者時,就已經注定會有這一天。 我本應該接受了這一切,做好了覺悟才是。 但是到頭來,我什麼也沒懂。 那一天,我理解了〈lethe〉被開發的真正意義。 人們想要借助那種極小的機械的力量,用來完全忘卻之物的真身,到了二十歲我才真正明白。 她後來哭了好幾個鐘頭。彷彿要把至今為止的人生中嚥下的淚水一滴不留地擠盡一樣。 直到從窗戶射入了夕陽撒滿了病房時,她才停止了哭泣。 她的長影在昏暗的視野角落搖晃著。 「吶,說說過去的事吧。」 燈花的聲音嘶啞。 「說說我與千尋君的故事。」 * 我在燈花面前講述了那份偽造的回憶。 我們初次見面的那天,我把她錯認為幽靈。騎單車載著她遛彎。暑假每天都到她家去隔著窗戶聊天。新學期又在教室再會。由作為她在學校唯一熟人的我來照料她。每天早上都去迎接她一同上學。無論是平日還是休息日兩人都片刻不離,她緊抓著我的手不放。到了高年級,同學們捉弄我們關系,他們在黑板上畫了愛情傘。我想要將其擦掉,她卻說放著不管就好。我們曾無數次在昏暗的書房裡聽過唱片。她總是一臉得意地給我解釋歌詞的意義。休息日讓我住在她家,兩人一起看新片預演時,因為某些關鍵的場景而變得尷尬。在遠足的巴士上坐在一起。她在登山時精疲力盡,就由我來背著她走。在林間學校的帳篷裡,如果告訴了朋友喜歡的女孩子,第二天就會在班裡傳播開來。她也受到了同樣的對待。兩人一對跳民俗舞時她一直消沉著。六年級的夏天,她的哮喘發作得很厲害。自那之後,她每次咳嗽我就會坐立不安。在七夕的詩箋寫上讓燈花的哮喘痊癒的話,她的眼睛濕潤起來。到了初中,開始有了社團活動,我們在一起的時間也隨之變少。再到初二,我們頭一次被分到不同的班級。以此為契機,我們開始互相把對方作為異性來認知。兩人的接觸方式逐漸變得笨拙起來。她總是在教室裡等到我社團活動結束。兩人一起錯記螢火蟲之光的歌詞。到了初三,兩人的關系又被同學們以不同於小學時的方式開玩笑。但我曾有一次將錯就錯吹噓起我們二人之間有的沒的,在那之後就沒有人再戲弄我們了。她在聽說起這件事後變得滿臉通紅。還有我在體育祭中被選為接力賽的最後一棒,跑完就倒下了,在保健室受到了她的照顧。十五歲的夏日祭不知哪裡有些特別,她的浴衣姿態很棒,我們在人牆的包圍下偷偷接吻。那次接吻不是第三次也不是第四次,而是我們第五次接吻。為了維持現狀,兩人彼此都裝作毫無感覺若無其事的樣子。退出社團後,二人一起度過的時間增加了,對此我們感到很高興。為了安慰因家庭問題而困擾的她,我從家裡偷偷拿出酒來與她共飲,結果有點興奮過度鬧過頭了,第二天兩人都尷尬的沒法對視。在准備文化祭的時候,周圍的人多管閒事,讓我們兩個人獨處,在漆黑的教室裡,聊著一些平時不會聊的話題。一起在陽台上遙望皎月。兩人在修學旅行的夜裡密會。班級自由活動時間,周圍的人們也會認同我們兩人獨處。為了能考上同一所高中,兩人總是一同去圖書館學習。在從圖書館歸來的路上,下了第一場雪。我的目光被在落雪與街燈下歡欣鼓舞的她所深深吸引。因為想要牽著手回去,所以兩人都沒帶手套。年初參拜後,她的話語就少了起來。那時她的搬家日期就已經決定了。那一年,我收到了比往年更為精緻的巧克力。她每年給我的巧克力的空盒子我都會保存起來,這件事也暴露給了她,害我被笑話。突然被告知她要搬家時,我第一次沖她發火,把她弄哭了。後來去她家道歉,和好了事。我們許下即使分別也一定會再見的誓言。隨著畢業的臨近,她變得愛哭起來。邊哭邊笑,邊笑邊哭,畢業典禮後,兩人一起在街上兜圈子,聊著往事。在搬家的前一天,我們在空曠的書房裡談起了hero與heroine的話題。就這樣給她講述了我們之間可能發生的事情,想要發生的事情,應該發生的事情。 我盡我所能的講述。燈花就像聽著搖籃曲一樣平靜安穩地聽著我的話。聽到了有印象的片段,她就會笑著說「也發生過那樣的事呢」,聽到忘記了的片段也會微笑著:「還發生過那樣的事啊」。然後在手邊的藍色筆記本上寫上簡短的記錄。 當我談到七歲的回憶時,她就成為了七歲的少女。講到十歲的回憶時,她便化身十歲的少女。當然我自身也是同樣。就這樣,我們的七歲至十五歲獲得了新生。 直到談話接近尾聲,我才發現自己所講述的故事裡混入了義憶中沒有的片段。 燈花所製作的,當中存留著諸多空白。可能是製作時間不夠充足,也可能是只要配置最低限度的有效插曲就足夠了。不管怎麼說,那其中有著充足的解釋空間,不知不覺中,我用自己的想像力填補了那個空隙。 基於必然的想像,添上必然的插話。我將義憶的細節補完。這些插話非常自然地融入了燈花所創造的故事中,互相諧振 ,的色彩日漸豐富起來。不在病房的期間,我一直在推敲兩人間的故事。只要我不對自己的想像力說謊,過去似乎可以根據我的解釋來無限美化。 但是,就算把縫隙填滿,回憶也是不夠用的。我把義憶的內容一五一十的講述給了燈花。把燈花搬家,我們定下再會的誓言這件事說完,故事就結束了。 空洞的沉默籠罩著二人。 燈花天真的問道。 「後續呢?」 沒有後續哦。我在心裡答道,你只製作了七歲到十五歲的義憶。故事到這裡就漂亮的結尾了,唯一知曉後續的女孩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即便如此,我也不可以在這裡給故事打上休止符。這個故事是維系著她生命的最後一線,感覺在失去那根線的瞬間,她那空空如也的身體轉眼之間就會被初風捲往未知的遠方。 所以,我決定接下燈花那幻想的接力棒。 如果說她的故事完結了,那麼現在就開始編制我的故事。 要領與填補的空隙一樣,我細致地擬造了十五歲至二十歲的人生。相隔甚遠的兩人,跨越了他們之間遙遠的距離,獲得了更為堅固的愛情。創造了合理的<續篇>。 我將其講述,而燈花也如往常那樣,自然地接受了我的故事。 日復一日,我不斷編織著謊言。就像『一千零一夜』中的Scheherazade那樣。懷著祈禱著燈花能夠活得更久心情延續著故事。 在那兩周間,我感到彷彿世上只剩下我與燈花二人,我們作為人類最後的倖存者相依為命,陽光透過樹葉的間隙,灑落在斜廊間,我們坐在那裡,述說著古老的回憶,見證著世界的終焉。 然後我將成為最後一人。 * 僅有一次,我做了個夢。我夢見新型AD特效藥的開發完成,燈花被選為了受被試者,並且痊癒了。記憶也全部恢復。我去迎接出院的她,兩人在澄澈的藍天下互相擁抱,訴說喜悅。我們拉鉤宣示從今往後要一起創造真實的回憶。然後我就醒了。 真是廉價的大團圓結局啊。唐突,強硬,預定調和般的結尾。這個結局在義憶中可能被允許,但在其他的媒體中肯定會被潑冷水吧。所謂奇跡,是在故事情節以外的場所才被允許存在的現象。 但是我不在乎。廉價也好,唐突也好,強硬也好,預定調和也好,無論是多麼拙劣的故事,我祈求那個夢能成為現實。 因為,一切都還沒開始。我們的關系才剛剛起步。直到兩人的靈魂深處萌生出真正的戀情,我們漫長的孤獨日子才算終得回報。 但現實是,它在開始前就結束了。當她真正開始瞭解我時,片尾曲已經奏響,當我真正理解她時,觀眾已經從坐席上起身。我們的愛情就像十月的蟬一樣無處可去,輕易地斷氣了。一切都為時已晚。 至少,再給一個月的寬限會怎樣呢?我思考了一晚得出的結論,就是再追加了一個月份的幸福與不幸。越是在夾縫看見可能性,就會變得越難以忍受離別吧。 在開始的瞬間便結束的戀愛與在即將開始之際結束的戀愛,究竟哪一個更悲慘呢?但那多半是一個毫無意義的問題,每個人的悲劇對於每個人來說都是最壞的,旁人不可妄加排序。 * 所謂故事,只要有那個意願,無論多少都可以書寫下去。盡管如此,無論怎樣的故事都會迎來終結。這並非寫手的意願,而是故事自身所尋求之物。聽了那個聲音的話,無論還有多少內容沒有說完,也只好作出適當的讓步從故事中撒手。就像聽見了『螢火蟲之光』的顧客不得不離開商店那樣。 十月的某個午後,當鐘表的指針轉到三點,我聽到了那個聲音,明白了自己所講的故事即將終結。 大體上還有插入插話的空白,但問題不在於空白的余量,而是我的故事已經不再有任何需要添加的存在。 那是一個故事的完成。 憑著一個敘述者的本能,我理解到再繼續下去也只是畫蛇添足。 坐在一旁傾聽的燈花,似乎也憑借著義憶技工士的本能理解到了這一點,沒有再問「後續呢?」這種話,閉上眼沉浸在余韻中幾分鐘,不久後下床站在窗前伸了個懶腰。接著輕輕的吐了口氣後轉過頭來。 我知道她想說什麼,但是我覺得那不應該說。如果在這裡說出口的話,就再也無法回頭了。 我千方百計地尋找著最後一句話,然而能夠添上去的語句一個也沒有。 然後,她開口了。 「吶,千尋君。」 我沒有回應她,這是我盡全力的抵抗了。 她毫不顧忌的繼續講下去。 「今天千尋君來之前,我一邊反復讀筆記一邊思考著,為什麼你會為我做到這個地步?為什麼你會知道我義憶的內容。為什麼你要一直扮演我的青梅竹馬。」 夾雜著短暫的沉默,她虛幻的微笑著。 「千尋君。」 再一次,呼喚著我的名字。 「謝謝你,陪伴我這無聊的謊言。」 沒錯。 所謂謊言,總有一天會暴露。 她再一次坐在我旁邊,從下方窺視著我的表情說道。 「先開始說謊的,是我對吧?」 我沉默許久,隨後意識到那是徒勞。「就是這麼回事」如此死了心承認到,燈花只是說了句「這樣啊」,眯起了眼睛。 我們彼此都不再需要進一步的解釋。她用她那驚人的想像力,從記錄在藍色筆記本的片段情報中預測到了事件的全貌,僅此而已。 她沒有表示出失望的跡象。話雖如此,她也沒有為一切都是虛偽而感到高興的樣子。只是看上去像是感慨一般地,懷念著過去我們之間所演繹的錯綜復雜的故事。 從窗口窺見的藍天之中,拉著又細又直的航跡云,然後消失了。坐鎮於八月之空的巨大積雨云也消失的無影無蹤,如今只留下了幾片如同汽車的擦傷一般微小的云。 遠方的道口傳來警告音。聽到電車的警笛聲,行駛的聲音遠去,數秒後,警告音突然停止了。 燈花嘟噥了一句。 「如果全部是真的就好了。」 我搖了搖頭。 「沒有那種事。正因為這個故事是謊言,才會比真實要溫柔的多。」 「說的也是。」 像是包裹什麼似的,她兩手交握在胸前點了點頭。 「正因為是謊言,才會如此溫柔。」 * 燈花說,她有最後有一個願望。那是她最後的一個謊言。 她從櫥櫃的抽屜中取出一代裝有白色粉末的分包紙交給我。 「這是?」我問道。 「千尋君房間裡的喲,本該在一開始就寄給你的,消除少年時代記憶的。」 我注視著手中的分包紙,心裡察覺到了她的意圖。 在這種時候把還給我,也就是那麼回事吧。 「我希望你現在在這裡喝下它。」 她所說的與我的預想分毫不差。 「我想讓千尋君的少年時代,只成為我的東西。」 如果她是如此渴望的話,我沒有理由去拒絕。 我無言的點點頭,離開病房。在自動販賣機處買了一瓶礦泉水。回來後把水倒進燈花准備好的玻璃杯,撕開分包紙將內容物溶解在了水中。 隨後一口氣喝乾。 沒有苦味,也沒有異樣感,就像白水一樣無味。 但是不久後就,便開始展現效力。我無意識中把手伸進口袋,感覺好像少了什麼東西,但是又想不起來究竟少了什麼──這種漠然卻又緊迫的不安感持續不斷地向我襲來。但是那些魔爪又在即將觸碰我的時候化為灰燼,煙消云散。所謂忘卻的恐怖就是這麼回事。 「開始了?」燈花問我。 「嗯。」我用手指按著眉間,「好像是開始了。」 「太好了。」 她撫摸著胸膛。 「剛才我是騙你的。」 接著向我闡述真相。 「騙我的?」 我緩緩地抬起頭。 燈花露出了寂寞的笑容。 「剛才讓千尋君喝下的,是消去與我有關的記憶的。」 說著,燈花從抽屜中取出了另一包。 「這才是真貨。」 視野搖晃了起來。看來是終於要開始正式工作了。我陷入了肉體從末端開始崩落的錯覺,不由得張開雙手,確認自己的十根手指還好好存在。 「對不起呢,淨是在騙你。但這次是真真正正的最後的謊言。」她詠唱般說道,「失憶前的我,直到最後都在煩惱給千尋君帶來了麻煩,但是即便如此她還是想盡可能久的呆在千尋君身邊,所以,把清算一切的任務託付給了失去記憶後的我。」 燈花從床上站起身來,撕開了另一袋,從敞開的窗戶中撒了出去。納米機器人隨風如煙似的消失了。 她轉過身來,露出了堅強的笑容。 「讓我們的相遇,全部都當做謊言來結束吧。」 看了一眼床頭的時鐘,喝下已經過去了六分鐘,消除記憶需要三十分鐘,那麼就還剩下二十四分鐘。不管怎麼掙扎,只要喝下就只能聽天由命了。即使現在把胃裡的東西吐出來,納米機器人也早已經到達了大腦。 我放棄了抵抗,問她。 「完全遺忘前,能抱在一起嗎?」 「好啊。」她開心的說道,「但是,完全遺忘的時候,會變得有點混亂喔。」 「可能吧。」 「就當成是我拜託的吧。就說我死之前,想要感受到某人的溫暖。」 「那是真心話吧?」 她笑了,用她那介於「哎嘿嘿」與「嗯呋呋」的聲音。 * 每隔一分鐘,燈花都會問我。 「還記得嗎?」 而我每次都會回答。 「還記得。」 太好了,說著,她把臉頰埋進了我的胸膛。 * 「還記得嗎?」 「還記得。」 「太好了。」 * 「還記得嗎?」 「還記得。」 「不錯不錯。」 * 「還記得嗎?」 「還記得。」 「不過,也快了。」 * 一個小時過去了。 燈花輕輕地放開我的身體,呆然地看著我。 「為什麼,你還記得我?」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說謊的話,我們彼此彼此」 她看起來不太理解我話中含義的樣子。 所以我也向她釋明真相。 「剛才我喝下的,是消除我少年時代記憶的。」 「但是,掉包的機會,一次也」 話說到一半,她猛地閉上了嘴。 沒錯,替換的機會要多少有多少。 追溯回兩個月之前,的話。 「難道說。」她倒吸一口氣,「從‧一‧開‧始‧就‧是‧調‧包‧過‧的‧嗎?」 我點點頭。 「因為我相信,燈花的話一定會這麼騙我的,所以就喝下去了。」 把燈花的手制料理丟進垃圾桶的那一天,我為了搶佔先機,在房間裡動了些手腳。那便是兩包的替換。 我是這麼想的。雖然她目前只是偷了備用鑰匙沒有對出手,但如果她真的是騙子,一旦讓她發現這個的話絕對會拿去幹壞事。消去我少年時代的記憶的話,記憶中<夏凪燈花>的佔比就會提高,我就會變得唯她不可。 當然,如果只是想防患於未然,只要把藏在她找不到的地方,像是在大學或者打工地點的儲物櫃鎖上就可以了。但是,我故意把藏在了容易找到的地方。這是引蛇出洞的陷阱,准備上好的誘餌,以此來促進事態的發展。 為了反將她一棋,我將兩份掉了包。如此一來,就算她偷偷的把混入我的飲品中,失去的也只有<夏凪燈花>的記憶而已。 但後來意想不到的是,她也將兩份掉包了。兩份都被雙方用假貨替換。被拿走的在燈花手中,失憶之前,她曾想用這個抹去我有關她的記憶。卻沒有想過兩包已經被替換過了。 燈花給未來的自己留了個信息(恐怕那個信息被設置為自己死到臨頭時才會送到的吧),但是讀了來自過去的自己的信的燈花,不也會這麼想嗎?就算對他說「請忘記我吧」這種話,那個天谷千尋也不會乖乖照做。於是,她制定了用「希望千尋君的少年時代只成為我的東西」這一謊言來騙我喝下掉包了的的計劃。 她的誤算就在於,沒有想到我看穿了她的性格傾向。當她說出「希望千尋君的少年時代只成為我的東西」這句話時,我就明白了那是謊言。的確,她是一個擅長獨善其身,任性的人,但並不是會在最後的最後從我這裡奪走什麼的人。那句話明顯違反了她的行動理念。 畢竟,她是要成為< heroine>的女孩啊。 我確信那是她的謊言,毫不猶豫地喝乾了。如果被掉包了的話,那就應該同她的意圖相反,消除掉我少年時代的記憶。 然後我贏了這場賭博。現在,我的少年時代只有燈花了。 「真是,敗給千尋君你了。」 燈花無力地倒在床上,一臉郁悶。 「千尋君一定是個比我還狡猾的大騙子。」 「可能吧。」 我們相視而笑,親密得就像真正的青梅竹馬。 「好了,既然剛才是最後的謊言了,那麼請你老實回答下一個問題。」 她慢慢地坐起身。「什麼問題?」 「沒有被我忘記,失望嗎?」 「完全不。」她立刻答道。「能這樣繼續和千尋君交談,我真的非常開心。」 「聽到這個我就安心了。」 「吶,千尋君。」 「怎麼?」 「來接吻嗎?」 「被你先說了啊。」 「哎嘿嘿。」 我們悄悄湊近了臉。並非為了確認什麼,而只是為了親吻而親吻。 * 第二天,燈花的病情發生了急變。至少醫生是用了這樣的說法。但是急變這一詞所讓人聯想到的緊迫感,從中一點也感覺不到了。就像螢火蟲的光芒悄無聲息的融入夜色消失一般,她的臨終也是平靜而安詳。 十月某個晴朗的早晨,燈花短暫的生涯落下了帷幕。 如同永恆一般短暫的夏日,在此告終。 第一卷 第十二章 我的話 八月的某個週六下午,我偶然在原宿的後街遇到了本以為不會再見面的江森先生。當時我的工作正告一段落,而他是出差順便觀光中。雖然一度以為是認錯人,就那樣擦肩而過,但在走幾步後又同時回頭,叫出了對方的名字。自二十歲那年夏天以來,已經有十年不見了。 知道我在這一代的診所工作後,他問我有沒有特別推薦的店。我回答說沒有。他便在附近顯眼的商店買了一紮啤酒,調查了最近的公園後向那裡走去。 我們在噴泉旁的長椅上坐下飲酒。公園裡充滿了綠色的氣息與瀝青燒焦的味道。早上收音機裡說今年的夏天是最熱的,實際上也是相當的熱。公園裡的人大多數都躲在樹蔭下乘涼。我只穿了一件體恤還算好,但是身穿西裝的江森先生把襯衫的袖子捲到胳膊肘上,不停地用手帕擦拭著額頭上的汗水。 工作情況如何啊,有沒有結婚啊,孩子有沒有啊,之類的話題我們一概不提,而是像每週都會見面的朋友那樣聊起了不得要領的話題。 笑了一陣後,江森先生拍了拍手:「說起來。」 「半年前,我下定決心買了個義憶。」 「嘿——」我裝作漠不關心的樣子問道,「是(greengreen)嗎?」 「不,不是。」他豎起食指搖了搖,「是叫的義憶,最近新開發出來的。」 「。」我重復了一遍。 「是啊。雖然也很有魅力,但最後還是選擇了。畢竟這個義憶最適合我啊。它與一般的義憶不同,不是單純的偽造記憶,而是在虛構的記憶中套入虛構記憶的嵌入式結構」 我沉默著聽他說。 沒有告訴他的開發者其實就是我。 對我來說燈花的死亡等同於世界末日,但在現實中卻沒有帶來絲毫變化。就是這麼回事。根據本人的遺言,守夜和葬禮之類的一概不舉行,遺骸沒有人領取,當然也沒有建墓碑。日後我去跟燈花的父母打聲招呼,但兩人卻都不記得自己有過女兒,是做了與我的母親同樣的選擇吧。這樣一來,她曾活過的跡象就全被抹去,簡直就像松梛燈花這個人打一開始就不存在於世一樣。 我的生活也恢復了原狀,回到了與她相遇之前的平淡日常。時不時地,腦袋裡會湧出那個夏天發生的事會不會全是夢境這樣的疑問。燈花只在極少數的熟人與我的記憶中勉強留下了痕跡。如此想來,松梛燈花這一存在與義者並無區別。要說有什麼決定性的區別的話,就是在戶口上記載了名字吧。 自從意識到這一點以後,我就無法再以虛構為由舍棄掉杜撰情節。仔細想想的話,現實中發生過的事情與可能發生的事情並沒有太大的區別。不,也可以說是完全沒有差別。那只是同一產品上是否有商標logo或保障卡這種程度的差異,本質上是等價的。 重新的認知了虛構的我,在燈花去世的一年後,從大學退學,成為了義憶技工士。不需要什麼特別的努力。在病房與燈花共同度過的那一段時間,我掌握了成為義憶技工士的全套技能。試著報名了公招,結果一下就合格了。 雖然不如生前的燈花,我也是作為頗有名氣的義憶技工士活躍在第一線。對委託一概接受,從不挑三揀四,但最擅長的領域果然還是和燈花所孕育出的,還有就是我提案的。 同僚對此都感到不可思議,因為我在十年間都沒有談過一場像樣的戀愛。我曾被問過為何能夠將沒有經歷過的幸福描繪得如此鮮明。我回答說正是因為沒有經歷過。但那個答案多半是不正確的,不過也沒有一一說明的義理,我就沒有講下去。 不久前,我接受了某個雜志的采訪。因為似乎聽說過采訪記者的名字就抱著可能的心態確認了一下,果然是和采訪十七歲的燈花的記者是同一個人。世間就是有著如此奇妙的偶然。 「我想問您最後一個問題。」記者說,「以一句話來概括,對於天谷先生來說義憶技工士是怎樣的工作呢?」 稍微考慮一會後,我如是回答。 「製作世界上最溫柔的謊言的工作。」 燈花教給了我這一點。 我今年三十了。沒有結婚,也沒有特定的配偶。除了江森先生以外也沒有像樣的朋友。初中時代唯一對我有過念想的桐本希美,自那以來就沒有再聯系過了。居住在距市中心一小時車程的一個安靜的街道,默默地生活著。每天早起沏一杯咖啡,在朝陽下認真工作,保持房間清潔,適度運動,控制煙酒的攝入,讀書。時不時會去看定影,傍晚在超市購買食材,花功夫作費事的料理,夜晚聽著唱片度過。過著如此過度健全的生活。與那個夏天不同的是,我的身邊沒有燈花。 我還未能走出她的死。或者說我不想走出去更好。至少今後十年不會交朋友和戀人。 這並不是對逝去的燈花的情誼。她應該也不會期望那種事。若是看到如今的我,她一定會驚訝地說「你真傻」。並且笑著說「忘記已經死去的人,快點變的幸福就好了。」像道歉般,似憐愛般,又如微微的喜悅般。 所以,我無法愛上燈花以外的人。我希望回憶中的她能永遠笑著對我說「你真傻」。這份傻氣是不會治好的。 我偷偷的給自己製作的義憶加了某個機關。有點像電腦病毒。那個病毒只在與我波長相合的人體內發作。一旦病毒發作,感染者就會被這個世界某處存在著(或者是)的幻想所憑依。一直以來,自己得到的東西都是偽物,只要得不到存在於某處的真品,就永遠不會感到幸福。 我之所以讓你有這種遭遇,不是因為想增加自己的同伴,也不是想讓你嘗到同樣的痛苦。這個世界的某個地方有著命運的對象——我打心底相信這就是真理。並且我希望有更多的人能夠相信這一真理。 命運的對像是存在的。那對你而言可能是應成為戀人的對象,也可能是應成為摯友的對象。可能是應成為夥伴的對象,也可能是應成為好對手的對象。總之,在這個世上,<應該遇見的對象>是單獨分配給每個人的,但大多數人都沒有遇見那個對象,甘願忍受不完整的人生就這樣結束一生。 那個對象,可能會是平日經常光顧的便利店裡笑容可掬的店員。也可能是平時經常在上班的電車裡見到的表情疲憊的上班族。也許是經常路過的游戲中心裡翹課了的憤世嫉俗的學生,又或者是在車站前膽怯問路的行李繁多的旅行者,在清早街道上嘔吐的可憐醉漢,夜班巴士鄰座打鼾的吵鬧男人,偶然會在街上擦肩而過的冷漠女子。 不管怎樣,你在遇到那個對象時,會在心裡感受到不可言喻的什‧麼。彷彿聞到了令人懷念的味道,如偶然路過小時候造訪的未聞其名的街道一般,被悲傷的鄉愁所襲。但是你不會相信那個直覺,因為在具有常識的人的理解中,命運的對象只存在於電視劇和戀愛小說之中。 就那樣,你對命運的對象擦身而過。一生再也不會相遇。幾年,幾十年後,你忽然回想起那一天的事。然後不但沒有淡化對對方的印象,反而發現這一瞬間比任何回憶都耀眼。不,怎麼可能,你會對其一笑了之。那種像電影一樣的事不可能的。你對自己那樣說道,然後將那份耀眼深深地封進記憶深處。 但是,如果你是能夠相信的人,那麼故事也許會有所不同。你和那個人擦肩而過後,也許可以憑直覺回首。到那時,如果對方也是能夠相信的人,果然也會回頭看你。你們會瞬間對上雙目,發現彼此眼眸深處的珍重之物吧。當然,直接轉身重新邁出步伐的可能性也很高。但是,即便如此,或許你們還能不經意間打招呼。並且說不定可以初次知曉自己出生於世的意義。 我想為了增加這樣的奇跡,在人們的心中空出一個合適的空間。那個空白在大多數的場合,只會成為活下去的阻礙吧。不論你過著何等充實的生活,那份小小的缺陷感也會一直在你的人生中投下小小的陰影。沒錯,這是一種詛咒。 你可能會因此而恨我,而我也甘願接受這份怨恨。說到底,這一嘗試不過是我的自我滿足罷了。 * 那個夏天的末尾,我受邀回母校演講,回到了相隔十年的故鄉。演講完後,與相關人員簡單吃了個飯,寒暄道別,便在街上漫步起來。但也沒有什麼能引起關注的值得一提的變化,散步一個小時左右就足夠了。 坐在長椅上,一邊喝著罐裝咖啡一邊眺望著著夕陽,差不多要起身回去的時候,身著浴衣的女孩們笑著從我面前走過。我凝固在那裡,呆呆地看著她們的背影。 在呼喚著我。 我向女孩子們的前行方向走去。祭典的會場就在附近。正好我也肚子餓了,在攤子上買了啤酒和烤雞肉串,一個人坐在石階上吃了起來。因為好久沒有喝酒的緣故,轉眼間就醉倒了。 我做了一個短暫的夢,雖然是一個連什麼夢想都想不起來的模糊的夢,但我想那是個幸福的夢。因為它讓我感到很悲傷。 從瞌睡中醒來,周圍已經陷入了黑暗。涼爽夜晚的蟲鳴聲已經開始混雜著秋蟲的鳴叫聲了。 把垃圾丟掉,剛要走出會場時,不知從哪裡傳來了炸裂聲。我反射性的仰起頭,看見了與夜空中綻放的煙花。是鄰鎮舉辦的花火大會吧,我放下視線, 感受到了與那一日同樣的風的氣息。 我無意識的放緩腳步。 回首向肩後。 有一瞬間,我在人群中發現了那個身影。 她也回首看向我。 沒錯,那是個女孩子。 長到肩胛骨的筆直黑發。 映著煙花圖案的藏青色浴衣。 惹人注目的白皙肌膚。 紅菊花的發飾。 我微微一笑,轉向正前方,再次邁出了步伐。 永別了。彷彿從背後聽到了這麼一聲。 * 雖然只有僅僅三個月,我曾有一個青梅竹馬。 ◆◇◆◇◆◇◆◇◆◇◆◇◆◇◆◇◆◇◆◇◆◇◆◇◆◇◆◇◆◇◆◇◆◇◆ 更多精彩熱門日本輕小說、動漫小說,盡在輕小說文庫(Www.WenKu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