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書籍信息 書名:過于喧囂的孤獨;底層的珍珠 作者:[捷]博胡米爾·赫拉巴爾 譯者:楊樂雲 萬世榮 出版社:中國青年出版社 版次:2003年1月第一版 ISBN:7-5006-5027-2 一校、排版: _Stuck_ ;二校:小龍捲風 說明:《過于喧囂的孤獨》ocr的是2011年新版(譯者相同)。 ## 赫拉巴爾和他的作品 赫拉巴爾是二十世紀捷克文壇繼《好兵帥克》作者哈謝克之後,又一位家喻戶曉、深受老百姓愛戴的文學奇才。他的作品大都描寫普通、平凡、默默無聞、被時代拋棄在“垃圾堆上的人”。他的一生都同這些人在一起,同情他們,愛着他們,把自己與他們等同,發掘他們心靈深處的美,收集了他們成千上萬的語言精華及故事,創造出一群平凡而又奇特、光芒四射的人物形象。 博胡米爾·赫拉巴爾于1914年3月28日生於布爾諾附近的日德尼采。據說他的生父是名奧匈帝國士兵,與年輕漂亮的摩拉維亞姑娘相愛,生了他之後隨軍離去。三歲前他同母親一起住在外公外婆那裡,1917年母親認識了啤酒廠會計並結婚,養父待他和弟弟同樣都很好,六歲搬家到寧城,父親當了啤酒廠總管,後來成為市啤酒廠承包人。在赫拉巴爾的眼裡,他父親是個工作專注、“幹起活來恨不得把世界鑽個洞,別的什麼也不想”的人;他母親性格開朗、爽快利落,迷戀戲劇,當業餘演員,除了當父親的工作助手和料理家務外,哪裡一有演出,提起腳就上劇院。她平時也打扮得漂漂亮亮,總愛成為人們注目的中心。赫拉巴爾說他小時候覺得他媽媽像他的姐姐,不像個身着圍裙的普通媽媽。他有點兒受不了父母對他過分的關愛,常以逆反與沉默的目光來表示膩煩。在大人眼裡他是個脾氣有點古怪和倔強的孩子。 上學對年幼的赫拉巴爾來說是活受罪。他學習不專心,上課時人雖坐在教室裡,心卻在想著別的什麼,因此成績不好,留過級。父母想給他換個環境,把他送到布爾諾上中學,可中學一年級他除體育、音樂、自然課之外其他功課都不及格。他只好轉回寧城念中學,中學四年他卻留了兩次級。成績不好和留級的恐懼使他產生一種罪過感和羞怯心理,總不好意思見人,覺得誰都比他懂得多;可他有時又愛出洋相和用一些怪癖行為來逗得同學們開心,以擺脫他的窘境……然而,他從小就酷愛大自然,喜歡陽光照射中的空氣,落日映照下河面的霞光。他黑夜裡常常爬上屋頂去看閃爍的星星和燈火通明的小鎮,或者爬到啤酒廠後院的大樹上去愜意地獃着。他喜歡在樹林中逍遙自在地閒逛,漫不經心地徒步遠遊,或在開始解凍的裂冰上蹦跳着越過易北河……他在學校裡的鬱悶和不自在的情緒,卻在啤酒廠的工人宿舍裡和箍桶房裡得到了化解。在那裡,他聆聽釀酒工人和箍桶匠們的談話就像在學校該聽老師講課那樣的專心。父親到各個與啤酒廠有關的飯店和小酒家去處理賬務方面的事情時常常帶他同往,他便找個空位,坐在一旁觀看顧客飲酒,聆聽他們交談,不知不覺學到了很多在學校和課本上從沒聽到過的知識。他從小時候開始,便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聽到人們面對困苦的生活那苦中求樂的侃談。從此,他一輩子也沒停止過到小酒家去傾聽人們的心聲,並把所獲得的、所感受的寫進他後來的作品裡。 就在赫拉巴爾十歲那年,他的貝賓大伯來到了他家。起初說是來探望十天半月,結果在啤酒廠當上了倉庫管理員,一住就是四十多年,一直到他逝世。這位當過皮鞋匠的貝賓大伯飽經滄桑、見多識廣、幽默樂觀、性情奔放,有着講不完的故事。他講起故事來,繪聲繪色,把故事中的“他”同現實中的“我”,再加上聽眾的“你”揉在一起,令你感同身受,跟着故事的主人公一起衝出苦難,同喜同怒同悲同樂。這位大伯很快就抓住了這個十歲孩子的心,給了他無窮的樂趣和奇思遐想,充實了他的童年生活。特別是,他從貝賓大伯那些有如民間說書人、預言家的富有詩意和魅力的講述中,學會了專心聆聽、觀察和表達。那些像他的貝賓大伯一樣的普通人從此吸引着他,他從他們的談話中發現了許多明哲聖人的思想。赫拉巴爾後來說,貝賓大伯實際上是他精神上的父親,是他日後文學創作的繆斯。多年之後,有人問他:“假如你還能見到過去的人,那你最想見到的人是誰?”他不假思索地說:“貝賓大伯。”他的作品中,常有貝賓大伯的影子出現,他的《老年維特的煩惱》、《時間停滯了的小鎮》、《中級舞蹈班》就是以貝賓大伯為原型創作的。他在《我曾侍候過英國國王》中改採用的“語流”的說書形式,也宛如貝賓大伯在講故事。 中學畢業後,赫拉巴爾帶著母親的殷切期望、父親的“你將來能有什麼出息呢?”的憂心與懸念,離開故鄉寧城,來到首都布拉格報考大學。為了能夠取得進入大學的必需條件之一,他先到私立學校學習一年拉丁語,竟意外地發現自己具有語言才能,半年後就能讀古羅馬詩人的《變形記》原文。1935年10月,赫拉巴爾註冊進入查理大學法學院學習,其實他對學法律不感興趣,只是為了不再聽到父親那句擔憂的話語,不使家人失望才違心地報考了這一冷門專業。入學後他以前所未有的熱情拚命閲讀本國及世界的文學和哲學著作,興趣極濃地關注造型藝術和音樂。這可能與法學院、語言文學院、工業造型藝術學院、布拉格之春音樂大廳、工藝美術博物館及一家被認為最好的書店相距咫尺這一特定的方便條件有關。他崇尚詩人蘭波[![](../images/00001.jpeg)](part0001.html#fn1)、阿波利奈爾[![](../images/00001.jpeg)](part0001.html#fn2),特別是波德萊爾[![](../images/00001.jpeg)](part0001.html#fn3),哲學家康德、叔本華[![](../images/00001.jpeg)](part0001.html#fn4),和克利馬[![](../images/00001.jpeg)](part0001.html#fn154),以及老子和他的《道德經》。這個時期他還結識了青年演奏家和詩人卡·馬利斯科、畫家沃·博烏德尼克這兩位終生摯友,還有一些志同道合的青年。他們經常一同試筆寫詩,抒發青春憂愁和躁動;一起崇尚“該詛咒的詩人”,模仿他們超現實主義打扮的模樣;為了老子《道德經》中的一句話,他們可以花上整個晚上來討論。這些書籍和朋友,對形成赫拉巴爾的創作和生活觀也起了相當大的作用。 納粹德國佔領捷克,法學院于1939年11月17日停課關門。赫拉巴爾不得不拿着法學院八學期的肄業證書回到家鄉寧城謀生,他先在公證處當助手,幫人抄抄寫寫;後在寧城鐵路職工生產合作社當倉庫管理員;在寧城火車站當小工鋪枕木、敲碎石;在火車調度員培訓班學習後,穿上鐵路職工制服正式當上了火車調度員。戰後復學,1945年底通過國家考試,第二年獲法學博士學位。赫拉巴爾在服過五個月的義務兵役之後,接着謀生找工作,先在老弱病殘小手工業基金會當代理;後在一家批發公司當業務員代表,接着又在另一家公司當推銷員。赫拉巴爾說,參加這些工作可以幫助他克服膽怯害怕見人的弱點和廣泛接觸各類人士。但他這時還一直同父母一起住在寧城。每到休假日他便匆忙回到啤酒廠空無一人的辦公室,坐到打字機前記下他的見聞,寫些詩歌、散文或短篇、札記,這些以打字形式保留下來原汁原味的故事、事件和習作,日積月累越攢越多,成了他後來加工創作的豐富素材。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末這段時期,他創作了《偏僻的小街》、《保險業中的功名前途之終結》等十多篇作品,但因1948年企業國有化、寧城印刷廠關閉而未能問世。 1949年赫拉巴爾毅然離開寧城那四房一套的住宅,那張置放著他自己的用褐色絲絨覆蓋着的寫字檯、大書櫃、瓷磚壁爐的工作室,那有着法國塞夫爾瓷器[![](../images/00001.jpeg)](part0001.html#fn5)餐具和媽媽做的可口食物的餐廳;還有那擺滿一瓶瓶葡萄酒、一桶桶啤酒的地窖等等這些優越的生活條件,頂着個“法學博士”的學銜,來到布拉格,先在老城區租房住,後搬到利本尼區堤壩巷24號的這個位於從前荒涼的魚池邊、住了許多茨岡人的破舊貧民區,一個廢棄車間改成的大雜院裡。這裡的牆上壁粉剝落,廁所和洗澡間都要穿過外面的院子,連洗漱用水也要提着桶到外面去打。他自找苦吃地找到、並深深愛上了這個環境,愛上了住在這裡的性情豪放、酷愛音樂、身穿五彩繽紛衣衫的茨岡人,還有附近那些賓至如歸的小酒家,且一住就是二十年。這期間,他每天早出晚歸來回四十公里到克拉德諾鋼鐵廠去勞動。除煉鋼技術人員、老工人外,在那裡同他一起勞動的還有許多從前的教授、工廠主、銀行經理、學者、小業主、企業家、律師、男女囚犯、普通人和搞政治的。這個前來接受勞動改造的各階層人物的大雜燴,簡直讓他大吃一驚。在他身旁勞動的人們有着各種不同的命運,他從中找到了寫作的豐富題材及寫作方法。他認識到:“只有理解他人,才可能理解自己。生活,在任何地方都要不惜任何代價參與生活。”他不在乎任何職業,他說:“既然人家能在鋼鐵廠生活,為什麼我不能呢?”他不時思考和反覆琢磨他在工作中的體驗和親眼見到的一幅幅畫面,然後將它們一一寫下來。他的作品就是用他所認識的人們的生活、他所生活過的環境、而首先是他自己的生活寫就的優美散文。他說,在他的作品中,“最大的英雄是那個每天上班過着平凡、一般生活的普通人;是我在鋼鐵廠和其他工作地點認識的人;是那些在社會的垃圾堆上而沒有掉進混亂與驚慌的人;是意識到失敗就是勝利的開始的人”。短篇小說《雅爾米卡》就是他在這個時期的重要代表作之一。在這篇作品裡,作者懷着深深的同情,描繪了鋼鐵廠一位專給鋼鐵工人們送飯的年輕女工——一名未婚孕婦的命運。這些不幸者雖然命運不濟,可是作者卻看到:“他們一刻也沒有失去生活,沒失去對生活的幻想,而我則對他們深深地鞠躬,因為他們常常在笑和哭……”這笑和哭兩個極端對赫拉巴爾來說很具典型意義。他說過:“基本上我是一個樂觀主義的悲觀者和一個悲觀主義的樂觀者,我是雙重的、兩面牆的,有着拉伯雷式的笑和赫拉克利特式的哭。”大寫的“是”與大寫的“非”是彼此相屬的。在克拉德諾鋼鐵廠四年的勞動,是他另一所上了八個學期的大學校,這裡不僅鑄造了鋼,同時也鑄造了人,他整個地變了。從此,赫拉巴爾終於在生活的憂傷感和幽默中建立起他的美學基礎,在不斷地寫作中享受他苦澀的幸福。雖然,在當時的環境下,他的作品頂多只能在某些刊物上發表,或躺在抽屜裡沒有能夠出書,但在他的朋友圈子裡已經明顯地拔尖,連伊希·科拉什這位不僅對赫拉巴爾有着重要影響,而且是當時捷克文學家、美術家中較有影響的人物,也曾在日記中評價赫拉巴爾的作品說:“他的真實性總是將我擊中,場面的複雜和表現的簡潔把我緊緊擒住,他深深愛着的不僅是他的人物,而且是每一件事、最不起眼的事情,他甚至善於說出作為他真正愛着的那些最粗魯的東西,但是他所說出的並不粗俗或下流。” 1952年,赫拉巴爾在鋼鐵廠受重傷住院醫治和療養了一段時間後,被宣佈他只能從事輕微勞動,他因不能再幹重活而離開了鋼鐵廠。緊接着于1954年10月他便到了廢紙資源回收筒做打包工,跟論噸稱的廢紙打交道。這哪算什麼輕微勞動啊!其實是又累又臟、非常繁重的重活,勞累之餘他便打字(寫作)、構思創作、上小酒館聆聽收集社會生活素材和看書。在這裡他有機會讀了大量被送來當廢紙處理的書和畫冊,那是當時在圖書館和書店都不可能見到的精神食糧。他曾自嘲地說:“我實際上是死屍的偷竊者,是博學者石棺的盜墓人。這實在是我的一大特點,在這方面我是一個革新者、實驗者。我老是在琢磨,可以到什麼地方哪個死了的和活着的作家及畫家那兒去偷點兒什麼,然後像狐狸一樣用尾巴掃掉作案地點的痕跡。我完整無缺地盜了塞利納、翁加雷蒂、加繆、鹿特丹、伊拉斯謨、弗林格蒂和凱魯亞克的墓。如果說在我的、只屬於我的跳板上寫出了些什麼像樣的東西,那都是別人說過的話,我實際上只是小酒家和小飯館顧客們的扒手,跟彷彿我偷了他們的衣服或雨傘是一回事兒。”通過赫拉巴爾這自嘲般的自述,我們看到他是多麼的勤奮學習、善於學習,把不管是前人還是現實生活中的,不管是文學家、畫家作品中的,還是名不見經傳“時代垃圾堆上的人”的談話,他都拿來,經過篩選、咀嚼、消化,為他所用;而且用得自然、恰當。老子的《道德經》,每年他至少溫習一遍。他在作品中甚至把老子和耶穌“邀”到一起討論人生哲學。 赫拉巴爾在廢紙資源回收筒工作的這期間寫出的《人們的對話》、《傍晚的布拉格》和《相會》等被兩家刊物發表,引起了幾位作家對他工作、生活情況的關注。科拉什等三位著名作家給捷克斯洛伐克作協主席團致信,提請他們“注意一個事實,即作家協會出版社即將出版其書的作者博·赫拉巴爾在廢紙資源回收筒所幹的廢紙打包工和裝卸工的工作,耗盡了他的體力和精力,使他精疲力竭,無法再繼續進行文學創作……請求作協用自己的影響去改變赫拉巴爾目前所處的這種境況,使他能夠繼續進行文學活動”。他們的信及努力使赫拉巴爾獲得了捷克文學基金會的半年補助金,每天只勞動半天,以便能完成一部短篇小說集。但他卻因此而遭到資源回收筒領導的不滿,于1959年2月16日解除合同。他只得到諾伊曼劇院當舞檯布景工,當時短篇小說集《線上雲雀》雖已完稿,並一張張校對過,可是由於時世不順,出版困難而被擱置下來。又是得力於科拉什的支持,赫拉巴爾于1962年元旦成為自由撰稿者作家。 赫拉巴爾雖然從年輕時就從事詩歌、散文和短篇小說創作,並陸續在刊物上發表作品,但直到1963年,他四十九歲時才由出版社正式出版了他的第一本書《底層的珍珠》。此書一問世,隨即引起極大反響。它以交談對話的形式講述了普通老百姓十二個故事片斷,故事中的幾十個人物似乎就在讀者身邊,使人讀來感到格外親切,給當時較為沉寂的文壇吹來一陣清風。捷克作家協會出版社給他授獎。又由於它大眾化的語言,布拉格式的幽默和十分形象的人物及環境刻畫,非常適合拍成影片,隨即于1965年8月舉行了《底層的珍珠》電影首映式,取得轟動一時的效果。同年,赫拉巴爾加入作協。 繼《底層的珍珠》之後,1964年3月出版了他的《巴比代爾們》,8月出版了《中老年中級舞蹈班》;1965年3月出版了《嚴密監視下的火車》,這幾本書也都曾獲出版社獎。其中《嚴密監視下的火車》敘述一位青年在二戰期間偶然成為反法西斯英雄的故事,拍成電影后獲奧斯卡外語片獎。 關於《巴比代爾們》,咱們還得先來談談它的詞意。 “巴比代爾”(PÁBITEL)是赫拉巴爾為概括他作品中的一種特殊類型的人物形象而創造出來的一個新詞,是至今在任何一本捷克文字典中也無法找到的。這是一些身處極度灰暗之中而又能“透過鑽石孔眼”看到美的人。用作者的話來說:“他們善於從眼前生活中找到快樂”,“善於用幽默,哪怕是黑色幽默來極大地裝飾自己的每一天,甚至那些最悲慘的日子”。“他們說出的話被那些理智的人看作是不合理的,他們所做的事情是體面人不會去做的”。“他們滔滔不絶地說個不停,彷彿語言選中了他,要通過他的嘴巴來瞧見自己,證明自己的能耐有多大”。他們喜歡幻想和誇張,他們一聽到水龍頭滴水的聲音,便會立即拿起鉛筆描繪出尼加拉瀑布,他們在昏暗之中卻為光彩奪目的五顏六色而着魔。他們貌似無知,說一些很沒意思甚至荒唐的話,而他們的想象力卻足以將藝術作品中令人厭惡的現實轉變為一種特殊的美,將某種不愉快的、討厭的、危險的、憂傷的或者悲劇性的現實改造成一種富有美學意義的享受,雖然不乏悲劇與激奮之情,然而卻是很美的。因此,通過他們的嘴巴,他們生活中的那些普通、平淡的事情便成了寓有深意的神話或傳說,巧妙地起到一種對現實的反襯作用。正如《巴比代爾們》短篇小說中的水泥廠,在那些退休老工人眼裡卻成了一個使他們十分迷戀的世界。在《過于喧囂的孤獨》中那蒼蠅成堆、老鼠成群、潮濕惡臭的地下室,卻被廢紙打包工漢嘉看作“天堂”一樣。赫拉巴爾數語道破“巴比代爾”言行的本質,說他們的言行“是通過些微的謊言來觸及通常難以抓住的真理的一種輕而易舉的秘密,是一種逐漸轉變為嚴肅劇的娛樂。它不僅是一種生活方式,而且是一種使生活重荷變得輕鬆些的風格。是對類似阿里烏教派的生活的認同,因為就連希臘諸神也為人們因凡人的辯證法受苦受累而高興得發笑。他們的言行舉止亦系生活在底層、然而卻朝上看的達摩式的漂泊生活,是從鹿特丹騎馬去英國的伊拉斯謨所著的《愚人頌》。”作者不僅認為哈謝克筆下的好兵帥克是巴比代爾,而且說:“我的老師雅羅斯拉夫·哈謝克的生活,乃至我自己的生活都是令人不快的巴比代爾式的。”赫拉巴爾不僅與他作品中的這些人物等同起來,而且非常重視他們的語言,蒐集了成千上萬他們的俚語、隱語、反話和只可意會、難以用書面文字來傳達的交談,他說:“彷彿世界上所有的人都達成了協議,他們不斷地打破語言常規”,“彷彿每個民族都至少有兩種語言,每個字有兩種表達方法:書面語言和非書面語言。非書面語言在當代散文中是必要的,就像選擇主人公時,轉向選擇看上去更普通、文化不怎麼高、生活在時代乃至語言邊緣的那些人一樣必要。我想,在一個誕生了哈謝克的國土上,用不着提醒非書面語也可用作表達的基本手段這一點,只是需要有觀察力和對環境的熟悉,以及來自能立刻將讀者帶到主人公的處境中的對話與俚語。俚語是民間匿名天才們富有創造性的成果,同時,俚語給口頭語風格增添了光彩。我認為,書中的人物在他們的環境中不僅按照他們的習慣而且用他們自己的語言來歡快地交談,這樣的人物會敏捷得多、聰明得多,也傑出得多。”赫拉巴爾創造出言行舉止如此這般的巴比代爾系列人物形象,在捷克的普通老百姓、讀者大眾中引起了心領神會的共鳴,有位讀者給赫拉巴爾去信:“假如說,在我們捷克有什麼特別值得欣賞、獨樹一幟的,總而言之百分之百、無法模仿的捷克式的特點的話,赫拉巴爾先生,那恰恰是‘巴比代爾’和‘巴比代爾式’的舉止言行。謝謝你呀,赫拉巴爾先生。”我想說,首先赫拉巴爾是用他畢生身處一個普通勞動者地位的親身體驗,以及他對社會生活非凡的洞察力而從現實生活中挖掘出來的這種最具捷克個性、富有特殊魅力的人物形象。其次,從文學創作的角度來看,正如作者本人所說,“這是一種嘗試,看看小說能否以另一種形式來寫,用我以往不曾使用過的形式。寫出從形式到內容都一反傳統的作品,這是一種莫大的誘惑,是一種如履薄冰的試驗”。“我必須用隱語來寫作,向各種習俗和禁忌挑戰”。“我總是努力去盜火,越過禁忌,來打造自己和自己的作品。即使普羅米修斯知道他將受到懲罰,將會飛來一隻巨鷹啄他的肝也在所不惜。他那火是從眾神那裡盜來的,為此而自己付出了代價,但他卻將某個東西向前挪動了。這就是保守主義與革新的對立呀……” 直到此刻,我們仍舊很難從漢語中找到某個俚語來貼切地套上“巴比代爾”這個詞。有人將它譯成“中魔的人”,有人將它譯成“神侃家”(單數)或“神侃族”(複數),筆者曾想將它譯成“快活神”,真可謂見仁見智、各有千秋。但是想來想去,仍覺不盡人意,還概括不了這類人物的全貌。“巴比代爾”既是某種人,又是某種語言、某種行為、某種精神、某種特定環境中的奇特產物、某種捷克式或布拉格式的幽默,而這個詞對赫拉巴爾的作品又非常重要。幸好從我接觸到的數本赫拉巴爾作品的其他外語譯本中,發現它們都原封不動地保存了捷克文“Pábitel”這個詞,我們也暫且將它音譯成“巴比代爾”,也好讓讀者有個自由想象的空間。 既然談到赫拉巴爾作品中普通人物的語言問題了,讓我順便就此提一下他的行文風格。毫無疑問,快速的“語流”,多用口語特別是俚語,是其行文風格之一;他還愛獨創字詞,而且有時不按常規使用標點符號,例如:不用直接引號“”,以刪節號……代替句點,有的整本書沒有標點符號(如《新生活》);有的句子中出現連小學生也能看出的不合常規的文法;個別地方出現不加修飾或前後重複或上下文不連貫的現象。 為什麼這樣? 赫拉巴爾在他的自傳體三部曲中,借他妻子的口來對他母親說:“……我看了一下他那本出了名的書[![](../images/00001.jpeg)](part0001.html#fn6),總有這麼個印象,覺得凡是讀它的讀者恐怕都得在家裡繼續將它寫完。我丈夫寫東西就像我採購來的半成品食物一樣,回到家裡還得加工、燒煮、嘗一嘗,才能變成可口的食物……他的那些短篇小說,結結板板的,就像壞了的牛奶一樣。你怎麼看,媽媽?”她婆婆回答說:“你說得非常對。瞧,他不僅在小學,而且尤其在中學,文法課的分數總是‘不及格’或者‘最差’,我說的是捷克語文法哩……”果真是他小時候文法不過關留下的後遺症嗎?看看他自己怎麼說的吧: “我的風格就是錯誤百出,可由此而構成我的魅力。為我編書的那位女編輯說,當我們一起處理《哈樂根的數百萬》那部書稿時,出版社的語言部門指出我稿子中的文法與修辭上的錯誤多達數百個。可她卻交代他們說:‘改掉那麼五十來個錯就行了,其他的別去碰!這是赫拉巴爾風格的魅力所在,這都是他在語言上的一種偏頗。我們得忍住別去改動它。我們要是一改,這本書就會失去它的魅力。’她說這樣做好比我們想要修改畢卡索的素描一樣,‘喏,只要你用橡皮往那兒一擦,那麼,那畫上所具有的,可以說那些亞里士多德式的、合乎審美地起着作用的一切就都給毀了。’或者說我就是個處在雜亂無章的包圍之中的人,真是這樣,可我不在乎,因為我就是這麼個人。”“由於我自己是一個普通人,我最喜歡同所謂的普通人聊天……正因為我感興趣的是普通人,我便竭力像他們那樣說話……我把自己當做一名作家來審視時,我的看法大概同我的妻子一樣,她始終感到驚異,不明白怎麼會有人如此缺乏教育,竟然把我看作一個受過教育的人。”對赫拉巴爾所言,也許讀者能夠同我一樣,能理解,能贊同,甚至進一步去欣賞他作品的魅力所在。 繼《巴比代爾們》之後,赫拉巴爾還出版了《為我都不願住的房子做的廣告》(1965)、《這座城市是在市民的共同關注之下》(1967),並彙編出版了《赫拉巴爾引用名人名言集》(1967),真可謂好戲連台。他多年來存放在抽屜裡的作品一本一本加工整理問世,隨即當上了文學報編委會委員。 正當赫拉巴爾的文學事業順利向前推進的時候,1968年8月,外國的飛機、坦克、軍隊入境,此後,新上台的權力當局像對其他不願公開表態支持入境佔領的作家一樣,在他頭上狠狠地擊了一棒:當時他妻子正在十年前他幹活的廢紙資源回收筒工作,突然發現卡車運來作為廢紙銷毀的一包包新書中有她丈夫的作品《花蕾》和《家庭作業》,她從中拿了一包回家。隨後,他們又發現書店和圖書館把所有有赫拉巴爾名字的書都從書架上撤下不見了。根據他的作品《線上雲雀》和《為我都不願住的房子做的廣告》拍的電影也遭禁映。參加他生日聚會的人遭到盤問。顯然,移居到林中空地小木屋裡的赫拉巴爾是無法申辯的。他想死,但不能就這樣死去;要活,也不能這樣窩囊地活下來。惟一的辦法只有寫,繼續拚命地寫下去。這就是此後他一大批優秀作品產生的特殊環境背景。正如陀斯妥耶夫斯基在獄中以為必死無疑之時卻寫出了令人欣慰和歡快的《小英雄》那樣,在他的榮譽、作家身份、出書機會乃至靠干體力活掙錢餬口的職業都喪失殆盡之後,在無人來訪、孤寂的林中小屋裡,在深陷于長期持久的憂鬱心情之中,卻寫出了他最富田園詩風格的、反映他的幸福童年、故鄉及父母、貝賓大伯的回憶錄系列三部曲:《一縷秀髮》、《憂鬱美》和《哈樂根的數百萬》,這是他在最艱難的時代對自己和讀者的一種慰撫。也正是在這個對赫拉巴爾來說最無奈、最艱難的時期,他卻寫出了他全部作品中的頂峰之作《我曾侍候過英國國王》(1971年完稿)和《過于喧囂的孤獨》(1976年完稿)。 《我曾侍候過英國國王》是赫拉巴爾在創作上的一個重大轉折。它既不是用剪刀剪接的五彩拼畫,也不是蒙太奇式的電影片斷,更不是作者慣用的巴比代爾式的滔滔不絶的開心神侃,而是用語流、說書的形式以一長串連貫的故事描繪出的一個複雜而敏感的現代人的人生道路。作者完全沉浸在一種仿造回憶的虛構世界之中,以十八天的神速、在夏日的陽光直曬下一氣呵成了這部離奇而又現實、誇張而又平凡、平靜而又撼人的中長篇小說,且至今未改動過一個字。 通篇小說的這位說書人就是小說的主人公。這個不起眼的小個子餐廳服務員實際上沒有名字,在總共只有五章的頭三章中,連一點兒關於這個主人公名字的影子都看不到,直到第四章,他要與一位德國姑娘結婚,納粹分子出於種族要求,我們才知道他爺爺叫約翰·迪蒂爾(德文“孩子”的音譯);再後來,文中才點出他自己的姓氏至今一直叫“吉傑”(捷文“孩子”的音譯),他這意為“孩子”的姓氏本身就暗示着:他是用一個孩子的天真好奇、自然誠實的眼光來觀察大千世界中這一幅幅光怪陸離的畫面的。但這個敏感的小個子卻一直有着一種低賤的自卑感,而又偏偏不時遭到不公正的貶低、懷疑、誣衊和威脅,因此他在任何場合下都要千方百計去與他無法達到的偶像比個高低,以便將來有朝一日也能成為有錢的旅館大老闆——百萬富翁,這個願望卻又富有嘲弄意味地實現了,但卻是在財產被沒收的百萬富翁拘留所裡。几乎他所有的生活目標都是這樣富有嘲弄意味地“達到”而又統統落得個與他的願望恰恰相反的下場,最後他只得與貓狗羊駒為伴,到那偏遠荒野去修一條象徵他的一生的、總也修不好的路。 《我曾侍候過英國國王》的故事發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前後的捷克。社會與政治事件儘管不是說書人敘述的明確中心點,然而卻是故事中最本質最重要的一個層面,小說主人公因陰差陽錯與一個原為體育教員後在德軍服務的德國姑娘結婚而得以闖進納粹的人種培育中心、納粹傷員療養院……等納粹的後院、內部,近距離地看到當時耀武揚威、東征西討、不可一世的納粹法西斯鮮為人知的一樁樁驚人、嚇人的內幕實情。作者在向社會披露這些事情時,採用了不加誇張、渲染的手法,以極其平和的語氣,讓事實去說話,讓讀者自己去分析與聯想,從而達到了極佳的藝術效果。在有關被保護國捷克與保護國德國關係的描述方面,顯然是在捷克文學中這類題材的最具說服力的藝術創作。小說完稿之後,從作者連一個字也沒有改動,“連一行也不敢再看一眼”,而老百姓爭相傳抄閲讀,過了二十年之後才得以正式出版等等這一切事實之中,可見它的份量和現實意義。 緊接着,他從1972年5月開始動筆,到1976年7月完成了《過于喧囂的孤獨》一書的創作。這是赫拉巴爾從在廢紙資源回收筒工作,認識在那裡工作了許多年的打包工漢嘉以來,前後醞釀了二十年之久,花了四年的時間,三次易稿寫成的,也是他最滿意的一部作品。特別有意思的是,讀《我曾侍候過英國國王》和讀《過于喧囂的孤獨》的記憶效果完全不一樣:《國王》你只要讀一遍,就能基本無誤、按順序地記住它的一個個主要故事情節。而《孤獨》你即使讀過數遍,雖然很受震動,使你久久不能平靜,有些畫面、有些思想反覆地在你腦子裡迴響,可你怎麼也記不住、理不清它的前後次序。因為它几乎沒有情節,即使有,也只是“條條河流歸大海”,用來反覆加強、充實、豐富這一作品的中心主題,即通過一位廢紙打包工的通篇獨白表達出對那些摧殘、踐踏甚至毀滅人類文化的愚蠢暴行的無比憤恨與血淚般的控訴。但這打包工並不是握拳捶胸地大喊大叫,而是把它當做“Love story”[![](../images/00001.jpeg)](part0001.html#fn7)平靜地敘述出來的。在實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他並攏雙臂,自己走到警察面前,請求給他戴上手銬送進公安局去。幾年之後卻又“不再為此傷心落淚”,微笑地望着載運那些精美圖書一公斤一克郎到國外去換外匯,他“開始懂得目睹破壞和不幸的景象有多麼美”。這種布拉格式的反話嘲諷和黑色幽默把整個作品浸了個透,讓人對作品的主題思想印象更加深刻、強烈。 假如說赫拉巴爾早期的短篇小說是蒙太奇電影、是一張張拼畫,是各類最普通的行人“時而走進,時而走出的一面反射鏡”,是“坐在電車上的人們的片段對話和幾個動作,”而從不見專門有關哲理的思考與議論,即使有,也只是讓讀者通過這些故事片斷去琢磨、領會到的一種哲理或思想;如果說後期的《我曾侍候過英國國王》裡是一反早期的“速寫”、“片斷對話”的風格,在串出了一個連貫的長篇故事的同時,開始了對人生的專門思考、回答和論述的話,那麼《過于喧囂的孤獨》則通篇在思考問題、回答問題,通過每一個細節在解說、印證一些哲理,直接將作者最推崇的文學家、哲學家的思想精華通過漢嘉的獨白傾注于作品之中。老打包工漢嘉的靈魂其實就是赫拉巴爾自己。 《過于喧囂的孤獨》用的是書面語,抒情而又優美。有人說“它構成了一個詩歌、哲學、自傳的三角形”,是一部連作者自己看了都要“感動得流淚”的“憂傷敘事曲”。作者高度評價它說:“它大概是我最好的一本書,與我過去所寫的全部作品相比,這本書的空間整個地大了一輪”,它是“一部現今時間寫的與不受時間限制的題材交織在一起的作品”,“一個類似久遠的過去的與活生生的現在的虛構的博物館”。難怪作者如此深沉地說:“我為寫這本書而活着,併為寫它而推遲了死亡。” 赫拉巴爾在他年過七旬高齡的時候表示過:“我還要寫一本一方面讓自己開心,一方面使讀者生一點點氣的書。在這樣一本書裡我要用我妻子的眼睛來看我、看我的朋友和我的生活。”關於用妻子的口氣來寫自傳體三部曲《婚宴》、《新生活》和《林中小屋》的想法,他說是受畢卡索、陀斯妥耶夫斯基和托爾斯泰三位大師的妻子所寫的傳記之啟示而來的,說“這些夫人在所有方面都為他們的丈夫作辯護,按照突出他們的優點的方向來寫他們的傳記,說他們從小就與眾不同,就有大藝術家、大人物的苗頭”。赫拉巴爾卻恰恰相反,他說:“男人的有些舉止是很糟糕的!”他堅決這樣認為。他卻寫了那些他認為是百分之百真實的東西,還常常提醒讀者說:“注意,一切都是真的!”因此,他的這三部曲不僅是一條抒情的生活之河,河裡流淌着他小時候的日常趣事、過失和小小的罪孽,時有出現的沮喪和抑鬱則瞬間使河水變暗。河面上漂着作者的情緒及少年時代的恐懼、膽怯、作者與朋友們用飲酒有時甚至喝醉的辦法來醫治的種種傷痛。這二十世紀的生活之河越是不乾淨就越發真實。歸根結蒂,這條河是一幅現代的拼畫,在它一去不復返的水流中混雜着成十成百各式各樣從外面扔進來的亂七八糟的東西,表面看去好像互不相干,“可是沒有這些,美就顯得單調,關於當代、關於人的思考就不完整了”。更重要的是,這三部曲是作者無情的內省,他經常問自己“我是誰?”在這裡,他用他妻子的嘲弄式的反話和毫不留情的目光來審視他自己。在這面新的、反諷自嘲的鏡子裡,他找到許多自己的惡習、醜事、壞毛病、弱點和癖好。在他身上發現的那些不雅之處,首先是一些人們通常不愛承認的,他們總要給自己建造一副堅實的鎧甲把這些毛病隱藏起來。赫拉巴爾卻力求把這副鎧甲揭掉,讓自己最大限度地看清自己,他說:“我從一開始就預感到,文學是極其殘酷的,跟大自然一樣,它不講情面,不寬容任何辯白。”赫拉巴爾對他在作品中反映的現實生活的態度是如此,對他自己也是如此。我想,他在晚年所寫的這三部曲的本意已是不言而喻了。他的勇敢、坦誠、真實,讓人為之肅然起敬。 三部曲之後,赫拉巴爾還出版了《不穿禮服的生活》、《神秘的笛子》、《溫柔的粗人》、《永恆的堤壩上》、《雪花蓮的慶典》及《花蕾》、《家庭作業》、《談話錄》等。赫拉巴爾的作品究竟有多少? 到1997年,布拉格一家名為“想象”的私人出版社彙編出了《博胡米爾·赫拉巴爾文集》共19卷,每卷約300-400頁,包括他的詩歌、散文、短中篇小說、談話錄、論文、手稿、札記、書信等。之後,青年陣線出版社等近年來陸續出版赫拉巴爾作品的單行本。 向我國讀者較系統地介紹這位已被譯成二十多種文字的捷克當代最偉大的作家赫拉巴爾,已是刻不容緩的事情,我們這幾位或奔七旬或過八旬的老眼昏花的人便在中國青年出版社的鼎立支持下接受了這一對我們來說相當艱巨的任務。由於精力、能力時間關係,我們眼下只從赫拉巴爾浩瀚的作品中挑選了幾本較有代表性的作品《底層的珍珠》、《巴比代爾們》、《我曾侍候過英國國王》、《過于喧囂的孤獨》、自傳體三部曲以及他的談話錄,以選集的形式奉獻到我國的讀者面前,使大家對赫拉巴爾的作品有一個只能說是粗淺的、輪廓性的印象,務請各位讀者不吝賜教的同時予以諒解。 赫拉巴爾的作品,從他的處女作《底層的珍珠》一書開始,被改編成電影的有:《底層的珍珠》、《線上雲雀》、《一縷秀髮》、《我曾侍候過英國國王》、《巴比代爾們》、《溫柔的粗人》、《天使的眼淚》、《過于喧囂的孤獨》和《嚴密監視下的火車》。還有幾部被改編成劇本上演。且多部在捷克國內、國際獲獎。至于赫拉巴爾的作品和他本人獲得的獎項多達三十多個,諸如捷克國內出版社、作協、文化部授予他的各類獎,國家授予他的功勛藝術家的稱號,總統勛章;國外的意大利、英國、匈牙利、德國慕尼黑等的文學獎,柏林電影節金獎、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法國騎士勛章等等。 赫拉巴爾的父母、貝賓大伯、弟弟都相繼先他去世,他沒有子女,靠他每月一千多克郎的養老金及一些稿費維生。1987年他妻子去世後,他孑身一人又活了十年,給世界多留下許多好作品。 1997年春天,朋友們張羅慶祝他八十四歲生日的時候,他說:“我都想死了,還慶祝什麼生日?”他因病住了十幾天醫院,正當快要出院的時候他說:“我已經做了我該做的一切……那麼,我還獃在這裡幹嗎呢……如今一切都無所謂了……”兩天後的1997年2月3日,他從醫院五樓的窗口墜下。 一顆巨星就這樣隕落了。 劉星燦 于2002年夏 1. [✑](part0001.html#fnref1) 蘭波(1854-1891),法國詩人,象徵主義運動的典範。 2. [✑](part0001.html#fnref2) 阿波利奈爾(1880-1918),法國詩人,超現實主義先鋒。 3. [✑](part0001.html#fnref3) 波德萊爾(1821-1867),法國現代詩人,《惡之花》作者。 4. [✑](part0001.html#fnref4) 叔本華(1788-1860),被稱為悲觀主義哲學家。他是黑格爾絶對唯心主義的反對者,新的“生命”哲學的先驅者。因而帶有強烈的悲觀傾向。 5. [✑](part0001.html#fnref154) 拉·克利馬(1878-1928),捷克哲學家,他的激進主觀唯心論與叔本華、尼采相近。主要作品為《世界即知覺和無》。 6. [✑](part0001.html#fnref5) 塞夫爾瓷器為法國著名的硬質瓷和軟質瓷,從1756年至今皆産於凡爾賽附近的塞夫爾皇家瓷器廠(現為國家瓷器廠)。 7. [✑](part0001.html#fnref6) 指赫拉巴爾的處女作《底層的珍珠》一書。 8. [✑](part0001.html#fnref7) 英語“愛情故事”。 # 過于喧囂的孤獨 楊樂雲 譯 唯獨太陽有權利身上帶著斑點。 ——歌德 ## _1_ 三十五年了,我置身在廢紙堆中,這是我的love story[![](../images/00001.jpeg)](part0003.html#fn8)。三十五年來我用壓力機處理廢紙和書籍,三十五年中我的身上蹭滿了文字,儼然成了一本百科辭典——在此期間,我用壓力機處理掉的這類辭典無疑已有三噸重,我成了一隻盛滿活水和死水的罈子,稍微側一側,許多蠻不錯的想法便會流淌出來。我的學識是在無意中獲得的,實際上我很難分辨哪些思想屬於我本人,來自我自己的大腦,哪些來自書本,因此三十五年來我同自己、同周圍的世界相處和諧,因為我讀書的時候,實際上不是讀,而是把美麗的詞句含在嘴裡,嘬糖果似的嘬着,品烈酒似的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直到那詞句像酒精一樣溶解在我的身體裡,不僅滲透到我的大腦和心靈,而且在我的血管中奔騰,衝擊到我每根血管的末梢。每一個月,我平均用壓力機處理兩噸重的書籍,為了找到足夠的力量來從事這項神聖的勞動,三十五年中我喝下的啤酒就是灌滿一個五十米長的游泳池、一大片聖誕鯉魚的養魚塘也綽綽有餘了。我在無意中有了學問,現在我確知我的大腦是一堆被壓力機擠壓得嚴嚴實實的思想,一大包觀念,我掉光了頭髮的腦袋是灰姑娘的核桃[![](../images/00001.jpeg)](part0003.html#fn9)。我相信在那樣的時代,當一切思想都只記載在人的腦海中時必定格外美好,那時倘若有人要把書籍送進壓力機,他就只得放入人的腦袋,然而即使這樣也無濟於事,因為真實的思想來自外界,猶如容器裡的麵條,人只是隨身攜帶著它而已。因此全世界的柯尼阿什[![](../images/00001.jpeg)](part0003.html#fn10)們焚書是白費力氣,如果書上記載的言之有理,那麼焚燒的時候便只會聽到書在竊笑,因為一本地道的好書總是指着別處而溜之大吉。我買過一個計算器,能加減乘除,還能開方,一個不比小皮夾大多少的小玩意兒。我曾壯着膽子用改錐撬開它的後蓋,不勝驚異地發現,裡面除了郵票般大、十張書頁那麼厚的一個小方塊之外,便只有空氣了,滿載着數學變化的空氣。當我的目光落在一本有價值的書上,當我一行行閲讀這些印刷的文字時,這書留下的也唯有非物質的思想而已,這些思想撲扇着翅膀在空氣中飛,在空氣中滑翔,賴空氣生存,回歸於空氣,因為歸根結底一切都是空氣,正像教堂裡的聖餐,既是基督的血又不是。三十五年來我處理廢紙和書籍,而我生活在一個已有十五代人能讀會寫的國土上,居住在過去曾經是王國的地方,在這裡,人們過去和現在都有一種習慣,一種執著:耐心地把一些思想和形象壓進自己的頭腦,這給他們帶來難以描述的歡樂,也帶來更多的痛苦,我生活在這樣的人民中間,他們為了一包擠壓嚴實的思想甘願獻出生命。現在這一切都在我的身上重演,三十五年來我按動這台機器的紅色和綠色電鈕,三十五年來我喝着一杯又一杯的啤酒,不是為了買醉,我憎惡醉鬼,我喝酒是為了活躍思維,使我能更好地深入到一本書的心臟中去,因為我讀書既不是為了娛樂,也不是消磨時光,更不是為了催眠。我,一個生活在已有十五代人能讀會寫的國土上的人,我喝酒是為了讓讀到的書永遠使我難以入眠,使我得了顫抖症,因為我同黑格爾的觀點是一致的:高貴的人不一定是貴族,罪犯不一定是兇手。如果我會寫作,我要寫一本論及人的最大幸福和最大不幸的書。通過閲讀,我從書本中認識到天道不仁慈,一個有頭腦的人因而也不仁慈,並非他不想仁慈,而是這樣做違背常情。珍貴的書籍經過我的手在我的壓力機中毀滅,我無力阻擋這源源不斷、滾滾而來的巨流。我只不過是一個軟心腸的屠夫而已。書教會了我領略破壞的樂趣,我喜歡滂沱大雨,喜歡爆破隊,我常常一站幾個小時,觀看爆破專家們怎樣像給巨型輪胎打氣似的以一個協調的動作把一排排屋宇、一條條街道炸燬,那起爆的時刻總使我百看不厭,所有的磚頭、石板、梁木統統被舉了起來,房屋隨即像件衣裳似的靜靜地坍塌,猶如遠洋輪船在鍋爐爆炸之後迅速沉入海底。我站在鋪天蓋地的塵埃中,傾聽著爆炸的樂曲,心裡想著我在深深的地下室裡的工作,那裡有一台壓力機,我在它的旁邊,在幾盞電燈的照明下工作了三十五年,我聽得見上面院子裡來往行人的腳步聲,地下室的天花板上開了一個洞,形形色色的東西有如天上撒下的豐饒角[![](../images/00001.jpeg)](part0003.html#fn11)從這個洞口落下來,一隻隻大袋、一個個木箱或紙箱搬到洞口,傾倒下來的物品中有花店買來現已枯萎的花枝、批發店的包裝紙、舊節目單和廢車票、裹冰棍和冰淇淋的紙、濺着繪畫顏料的廢紙、屠宰場送來的大批濕漉漉血污斑斑的包肉紙、照相館切削下來的扎手的尖角兒、辦公室字紙簍的廢紙和打字機色帶、慶賀生日和命名日的花束,有時倒下來的報紙中卷着一塊鋪路的大鵝卵石,這是為了過磅時增添一點份量。此外還有誤扔的剪刀、鎚子和起釘器、肉店的砍肉刀和殘留着咖啡渣的杯子,不時還有枯萎了的婚禮上的花束以及葬禮上的色彩鮮艷的紙花圈。三十五年來我用壓力機把這些東西軋碎,打成包,每週三次有卡車開來把包運走,送到火車站,由火車運往造紙廠,在那裡工人們剪斷捆包的鐵絲,把我的勞動果實倒入鹼和酸的溶液中,其強度足以溶化那些總是割破我手指的刮臉刀。然而,正如流經工廠區的渾濁河水中偶爾會有美麗的小魚閃現一樣,在這廢紙的長河中不時也會有珍貴書籍的書脊放出奪目的光彩,我的眼睛被它耀得發花,我朝別處望了片刻,然後才迅速把它撈出來,先在圍裙上抹抹,翻開書頁聞聞它的香味,這才像讀荷馬預言似的讀了第一句,它牢牢地吸引住了我的視線。之後我把它收藏在一隻小箱子裡,同我發現的其他珍貴書籍放在一起,小箱子裡鋪了許多聖像畫,是不知什麼人連同一些祈禱書誤扔進地下室的。後來,這成了我的彌撒,我的宗教儀式,這些書我不僅每一本都仔細閲讀,而且讀過之後還在我打的每個包裡放進一冊,因為每個包我都要給它裝飾打扮一番,必須讓它帶著我的個性,我的花押。要讓每個包都具有特色可是件煞費腦筋的事情,為此我每天在地下室得多幹兩個小時,提早一個鐘點上班,有時連星期六也得賠上,把永遠堆積如山的廢紙送進機器,打包。上月,有人送來三千六百公斤繪畫大師的複製品,扔進地下室,六百公斤浸透了水的林布蘭特、哈爾斯、莫奈、克里木特、塞尚,以及歐洲其他繪畫巨匠的作品,我於是在每個包的四周裹上一幅名畫的複製品。到了傍晚,當這些包整齊地堆放在升降梯旁邊等待運走時,它們身上裹着的美麗畫幅使我怎麼也看不夠。瞧,這張《夜巡》,這幅《薩斯基亞像》,這幅《草地上的午餐》,這張《縊死者之家》,這張《格爾尼卡》。另外,在這個世界上,唯有我知道每一包的中心還藏着一本名著,這個包裡是翻開的《浮士德》,那個包裡是《唐·卡洛斯》[![](../images/00001.jpeg)](part0003.html#fn12),這兒,裹在臭烘烘的紙張中、封皮染有血污的是《許佩裡翁》[![](../images/00001.jpeg)](part0003.html#fn13),那兒,裝在舊水泥袋裏的是《查拉圖士特拉如是說》。因而,這個世界上唯有我知道,哪個包裡躺着——猶如躺在墳墓裡——歌德、席勒,哪個包裡躺着荷爾德林,哪個包裡是尼采。從某種意義上說,我既是藝術家又是觀眾,為此我每天都搞得疲憊不堪,身上擦破了皮,劃了口子,累得要休克。為了緩解和減輕一些這巨大的體力消耗,我一杯接一杯地喝啤酒,上胡森斯基酒店打啤酒的時候,一路上我有足夠的時間琢磨、幻想下一個包該是什麼樣。我灌下那麼多的啤酒,為的是更清晰地看到前景,因為我在每一個包裡藏了一件珍貴的遺物,一口沒有蓋的兒童小棺材,撒滿了枯萎的花朵、碎錫紙角、天使的頭髮,我給書籍鋪了一張舒適的小床,它們像我一樣莫名其妙地來到了這間地下室。因此,我幹活老是完不成任務,院子裡的廢紙堆得山一般高,都頂到天棚了,從洞口倒進我地下室的廢紙也堆積如山,同院子裡的那座山連接了起來。因此主任有時用鐵鉤扒開洞口,臉氣得通紅朝我叫嚷:漢嘉,你在哪兒?看在上帝的分兒上別那麼兩眼死盯在書上啦,你得幹活!院子裡都動不了窩啦,可你還在下面做糊塗夢,干蠢事,玩方塊兒!我縮着身子躲在紙山腳下,猶如亞當縮着身子躲在灌木叢裡[![](../images/00001.jpeg)](part0003.html#fn14)。我手裡攥着一本書,睜大驚恐的眼睛望着另外一個世界,不是我剛纔置身于其中的世界,因為我只要一捧起書,我就完全進入了書中的天地,對此我自己也感到驚訝,我不得不慚愧地承認,我確實在夢境中,在一個美麗的世界,在真理的中心。每天有十次我會猛然驚醒,奇怪自己怎麼這樣走神兒。下了班我也是心神不定,掉了魂似的走回家去,一路上默不做聲,深深地沉浸在冥思苦想之中。我穿過街道,繞過電車汽車,走在書的雲霧中,這些書是我當天發現的,我把它們放在皮包裡帶回家,我夢遊人似的在綠燈下過了馬路,下意識地,卻也沒有撞在電線杆或行人身上,我只是邁動兩條腿走着,身上泛出一股啤酒和污垢的臭味,但我臉上含笑,因為皮包裡裝着我晚間要讀的書,期望着它們將會告訴我迄今我尚不瞭解的有關我自己的一些事情。我在喧閙的街道上走着,從沒有闖紅燈,我善於在無知覺的下意識裡,在半睡半醒的狀態中,在下意識的鼓舞中行走。我一天裡打出的包一一在我心中輕輕地、靜靜地隱沒,而我確確實實感覺到自己是一個打成的包。在我心裡有一盞小小的羯摩燈,瓦斯冷卻器中的小火苗,一盞永恆的小油燈,每天我把思想的油注入這盞燈,是我勞動時不由自主地從書籍中,就是我裝在皮包裡帶回家去的書籍中讀到的思想。因此,我走回家去有如一座燃燒的房子,有如燃燒的馬廄,生命之光從火焰中升起,火焰又從木頭的死亡中產生,含有敵意的悲痛藏在灰燼的下面。三十五年來我用壓力機處理廢紙,再過五年我將退休,到時候這台機器將隨我一起退休,我不會撂下它的,我積攢了錢,為這台機器另立了一個存摺,我將和機器一同退休,因為我將買下它,把它帶回家,安裝在舅舅的花園裡,放在樹叢中。唯有到那時候,在花園裡,我才每天只打一個包,但它將比現在的大好幾倍,宛如一尊雕像,一個龐然大物,我將把我年輕時所有的幻想,我掌握的一切知識,三十五年來我從工作中和通過工作學到的一切統統放進包裡,因此唯有退休之後,我才在心中有所觸動、在靈感到來的時候幹活,每天只打一個包,用我家裡現有的超過三噸重的書籍。這個包將不會讓我為它感到羞愧,它將是我事前經過充分想象、經過深思熟慮之後才着手製作的。不僅如此,我將把書本和廢紙整齊地排列在機槽裡,在進行這項美的創造時,在按動電鈕之前,我將撒下五彩紙屑和金屬小圓片兒,每天製作一個包,一年後在花園裡舉辦展覽會,展覽期間每一位參觀者都將獲准親自製作一個包,但必須在我的監督下進行。當綠色電鈕按下,壓板在他面前推動並以無比巨大的力量把裝飾着書籍和鮮花的廢紙,以及他帶來的各種廢物壓碾、擠緊時,敏感的旁觀者就會有一種自己在這機器裡被壓碾的感覺。此刻我已坐在家裡,天快黑了,我坐在小凳子上,腦袋垂得越來越低,最後滴着口水的嘴巴觸到了膝蓋。我總是這樣坐著打瞌睡,有時我用這種索涅特[![](../images/00001.jpeg)](part0003.html#fn15)曲木椅的姿勢睡到午夜,當我一覺睡醒抬起頭來時,褲腿上的膝蓋部位已被我的口水弄濕了一大塊,因為我身體蜷縮着,蜷作一團,猶如冬天的貓,猶如搖椅上的一根彎曲的木頭。因為我有幸孤身獨處,雖然我從來並不孤獨,我只是獨自一人而已,獨自生活在稠密的思想之中,因為我有點兒狂妄,是無限和永恆中的狂妄分子,而無限和永恆也許就喜歡我這樣的人。 1. [✑](part0003.html#fnref8) 英語:愛情故事。 2. [✑](part0003.html#fnref9) 根據《灰姑娘》童話,仙女從一隻核桃中給灰姑娘變出了美麗的衣裙。 3. [✑](part0003.html#fnref10) 柯尼阿什(1691-1760),捷克狂熱的耶穌會傳教士,反基督教改革運動的代表,曾焚燬捷克書籍三萬餘冊。 4. [✑](part0003.html#fnref11) 象徵豐饒的羊角。根據希臘神話,自然女神阿瑪爾忒亞的羊角具有立刻裝滿它主人所希望得到的任何東西的魔力。 5. [✑](part0003.html#fnref12) 德國詩人、劇作家席勒(1759-1805)的名劇。 6. [✑](part0003.html#fnref13) 德國詩人荷爾德林(1770-1843)創作的著名小說。 7. [✑](part0003.html#fnref14) 亞當違背上帝的命令吃了伊甸園的禁果,知道自己赤身露體,因此上帝來時便躲在樹叢中。詳見《聖經·創世記》。 8. [✑](part0003.html#fnref15) 索涅特(1796-1871),傢具生產工業化的先驅,他設計和生產的曲木椅聞名世界。 ## _2_ 三十五年來我處理廢紙,在這期間廢品收購員扔進我這地下室的珍貴書籍,其數量之多,倘若我有三座穀倉,也能裝得滿滿噹噹。第二次世界大戰剛結束的時候,有人給我倒下來一筐書,當我激動的心情稍稍平靜下來,拿起一本看時,只見書上蓋着普魯士王家圖書館的圖章,第二天又倒下來許多皮面精裝書,書邊和書名在空中閃着金光。我連忙奔到上面,看見那兒站着兩個年輕人,從他們口中我得知在斯特拉謝齊的一座穀倉裡,有大批書籍藏在乾草堆中,讓人看了會眼花繚亂。我通知了軍隊的圖書管理員,我和他一同到了斯特拉謝齊,在田野裡我們找到了不止一座而是三座堆滿普魯士王家圖書館藏書的穀倉。我們又驚又喜地看了一會兒,當即商定由軍車前來運走。軍車一輛接一輛,整整花了一周時間才把這些書運到了布拉格,存放在外交部的一排側屋裡,打算等局勢穩定以後物歸原主。可是這一安全隱蔽點被人泄露了,消息傳了出去,普魯士王家圖書館藏書被宣佈為戰利品,於是大卡車又把這些燙了金邊和金字的皮面精裝書運到火車站,裝進敞篷車。那一陣子正值天天下雨,整整一周大雨嘩嘩地下,當最後一輛卡車拉來的最後一批書裝上車,火車啟動了,駛進傾盆大雨之中,敞篷車一路滴着金色的水,摻和着煤煙和油墨。我站在那裡,身體靠在大理石上,被目睹的景象驚獃了,當最後一節車皮在雨中消失了時,我臉上的雨水已和淚水一起流淌。我走出車站,看見一名身穿制服的警察,於是我雙腕交叉走到他面前,真誠地央求他給我戴上手銬,戴上利本人叫做“手鐲”的銬子,把我送往公安局,因為我犯了罪,犯了反人道主義的罪行。警察把我帶到了公安局,在那裡他們不僅嘲笑了我,並且威脅說要把我關進牢房。幾年以後又遇到了這種情況,但我開始習以為常,我把從各個城堡和大宅邸拉來的成套成套的藏書,漂亮的、用牛皮或山羊皮做封面的精裝書,裝上火車,裝得滿滿的,裝到三十車皮時,整輛火車便攜帶著這些書駛往瑞士、奧地利,一公斤精美的書籍售價一外匯克朗,對此沒有人表示異議,也無人為此傷心落淚,連我也不再落淚,我只是站在那裡,微笑着,望着漸漸遠去的車尾,列車把這些精美的書籍運往瑞士、奧地利,每公斤售價一外匯克朗。那時候我已在內心找到了力量,使我能目睹不幸而漠然處之,剋制自己的感情,那時候我已開始懂得目睹破壞和不幸的景象有多麼美。我繼續一車皮一車皮地裝書,火車一列列開出車站,駛往西方,一公斤一外匯克朗。我獃獃地望着,望着遠去的車尾鐵鉤上掛着的紅燈,我身子靠在一根電線杆上站在那裡,跟達·芬奇一樣,他也曾靠在一根柱子上站在那兒,獃望着法國兵怎樣把他的一尊騎士像當做練習射擊的靶子,一節一節地把馬和騎士摧毀。達·芬奇那次也像我一樣站在那兒用心地、滿意地觀看這可怕的一幕,因為達·芬奇當時已經認識到天道不仁慈,因而有頭腦的人也不仁慈。那時候,我得到了母親病危的消息,便急忙蹬上自行車趕回家去。由於口渴,我走下地窨子,從地上捧起一罐涼爽可口的酸牛奶貪婪地喝了起來。突然我看到,就在我眼睛前面,兩隻眼睛在石罐中的液體表面浮動,可是我太渴了,只顧喝着,那兩隻眼睛已出現在我的眼睛近旁,近得危險了,猶如黑夜駛出隧道的火車頭上的兩盞燈。後來那雙眼睛不見了,我的嘴裡卻含着個什麼活東西。我捉住它的一條腿從嘴裡拽出來,原來是一隻青蛙,正扭動着身子拚命掙扎。我提着它送到園子裡,然後返回地窨子,若無其事地喝完了那罐酸牛奶,像達·芬奇一樣。母親去世後,我心裡在哭泣,但沒有掉一滴眼淚。走出火葬場時,我看見煙囪裡冒出的煙在升上天空,我的母親美麗地升天了。在廢紙收購站地下室工作已有十年之久的我,走下火葬場的地下室,自我介紹說,我是一個以同樣方式處理書本的人。我在那兒等候着,焚化結束後,我看到同時焚化的有四具遺體,我母親的在第三格。我一動不動地注視着人最後留下的這點兒物質,我看到工作人員怎樣把骨頭撿出來,用一個手推磨盤磨碎。我母親也被放在手推磨裡磨碎,然後將她最後剩下的這點兒灰放進了一隻金屬罐。我只是站在那兒獃獃地看著,就跟看著裝滿精美圖書駛往瑞士和奧地利的火車漸漸遠去一樣,一外匯克朗一公斤的圖書。我默默地思索着桑德堡[![](../images/00001.jpeg)](part0004.html#fn16)的詩句:人最終留下的不過是夠做一匣火柴的那點兒磷和充其量也只夠造一枚成年人可以用來上吊的螞蟥釘的那點兒鐵。一個月後,我簽字領回了母親的骨灰罐,我把它送去給舅舅。當我捧着它走進舅舅的花園,來到他的信號塔時,舅舅喊叫道:啊,姐姐,你到底回來啦!我把骨灰罐交給他,他托在手裡掂了掂,一口斷定他的姐姐絶不止這點兒份量,因為她活着的時候體重有七十五公斤哩。他坐下來計算了一陣,把骨灰罐過了秤,說我母親的骨灰還應多五十克。他把骨灰罐安頓在小柜子上。有一年夏天,他挖甘藍時忽然想起他的姐姐,也就是我的母親,最喜歡甘藍,於是他捧來骨灰罐,用罐頭刀把它撬開,撒了一些母親的骨灰在種甘藍的泥土裡,後來長出的甘藍我們吃了。那時候,當我開動機器處理那些美麗的圖書,當機器哐啷作響,最後以二十大氣壓的重力把圖書軋碎時,我彷彿聽到了人骨被碾碎的聲音,古典名著在機器中被軋碎恰似頭顱骨和骨骼在手推磨中碾磨一樣,我彷彿在軋碎猶太教法典中的詞句:我們有如橄欖,唯有被粉碎時,才釋放出我們的精華。粉碎程序之後我開始捆包,我把鐵索穿進堆裡,用釺子抽緊,捆成一個包,然後按動紅色電鈕。軋碎的書本還想掙脫捆綁,但鋼鐵枷鎖堅固異常,我看到一個被捆綁的巨人胸脯綳得緊緊的,再吸一口氣鎖鏈就會斷裂,但是鐵索把那個包牢牢抱住,一切在它們的懷抱裡靜了下來,恰像在骨灰罐裡一樣。我把這馴服了的包推到已打好的其他包旁邊,排列整齊,讓那些繪畫複製品全部面向着我。這一周我開始使用那上百張的林布蘭特·范·賴恩的複製品,上百張這位老畫家的肖像,皺皺巴巴的蘑菇臉,一位被藝術和酗酒驅趕到了永恆之門門邊的人,他看到門把手在轉動,一個陌生人正從外面推開這最後一扇門。我也開始有了一張他那樣的臉,活像一塊做千層餅的生麵糰,像泥灰剝落、尿水澆透的牆面,我也開始像他那樣痴獃地傻笑着,開始從紛繁世事的另一面觀看這個世界。今天,我打的每個包都裝飾着林布蘭特·范·賴恩老先生的肖像,我把廢紙鏟進機槽,放進翻開的書籍,今天我頭一次意識到我已完全不理會是否鏟進了小耗子,一窩窩的小耗子,當我把尚未睜眼的初生幼鼠鏟進機槽時,母耗子便會緊追着它們躥進槽裡,守在它們身邊,從而同廢紙和經典著作共了命運。沒有人會相信,在這類地下室裡耗子的數量多麼驚人,也許有二百,也許五百,這些喜歡和睦共處的耗子,出生時眼睛大多是半瞎的,但它們和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也靠文字活命,尤其喜歡羊皮面的歌德和席勒的作品。因此,在我的地下室,經常是到處有一雙雙眨巴的眼睛,到處可以聽到啃嚙書本的聲音。小耗子空閒時像小貓一樣淘氣,它們沿著槽邊和橫軸爬上爬下,當綠色電鈕按下,機槽的四壁把廢紙和耗子一股腦兒擠壓碾碎,當槽裡耗子的尖叫聲漸趨微弱時,地下室裡的其他耗子便會驟然變得神情嚴肅,它們用後腿站立起來豎著耳朵諦聽,想分辨那是什麼聲音,但這些耗子都有事後立刻遺忘的特點,它們隨即便又玩了起來,接着啃嚙圖書,越是古老的書,紙味就越香,猶如保存得很好的陳乳酪、窖存多年的老陳酒。我的生活同耗子已結下不解之緣,每天傍晚我用水龍管澆水,把山一般高的廢紙堆上上下下澆得濕透,整個地下室活像在水池子裡浸了一下似的,這些耗子因而每天都會渾身淋濕,但是,即便我把水柱劈頭蓋臉地往它們身上猛澆一陣,它們也始終顯得很愉快,甚至期待着這場淋浴哩,浴後便長時間地舔身子,躲在廢紙堆中它們的小窩裡取暖。有時候,這些小耗子已使我無可奈何,我去買啤酒,一路上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站在售酒櫃檯旁也像在夢中一樣,神思不定地解開外衣扣子摸錢付賬,卻不料一隻耗子從我的外衣裡躥了出來,鑽到啤酒泵筒的下面,有時我的褲管裡接連跑出兩隻耗子,嚇得女服務員瘋了一樣,紛紛爬到椅子上,手指塞在耳孔裡衝著天花板尖叫,活像一個個都精神錯亂了。我只是微笑着,冷漠地揮揮手走出了店門,腦海裡只顧思考着下一個包該是什麼樣。三十五年了,我打出一個又一個包,我在日曆上勾去一年又一年,一月又一月,一天又一天,直到我們一起退休,我的壓力機和我一起退休。每天傍晚,我把書裝在皮包裡帶回家,我在霍萊肖維采三樓的住所裡到處都是書,堆得滿滿的,貯藏室和雜物間已容納不下,廚房裡也放滿了,食品間和廁所也不例外,只剩下通往窗戶和爐台的兩條狹窄過道,廁所裡留下的空間僅夠我坐在馬桶上,洗臉盆上面一米五的地方已搭起架子和槅板,堆滿了書,直頂到天花板,五百公斤的書,我坐下或起立只要稍不注意,稍稍碰一下槅板,半噸重的書就會翻滾下來,砸到我的光屁股。可是,這裡再也塞不進一本書了,我於是在臥室裡,在兩張並攏的床鋪上方架了槅板,猶如搭了個天棚,上面碼滿了書,直碼到天花板。三十五年來我帶回了兩噸重的書,當我躺在床上進入睡鄉時,兩噸重的書猶如兩千公斤的夢魘壓迫着我。有時當我在睡夢中翻身,或者兩腳亂踢喊出了聲時,我便不免驚恐地側耳諦聽,生怕書堆坍塌下來,因為只要我的膝蓋稍稍碰一下,或者只要我痛苦地大喊一聲,頭上的一切便會雪崩似的倒塌,珍貴的書籍便會像豐饒角一樣從天上撒落下來,落在我的身上,把我像虱子似的壓扁。有時我不免想,這些書恐怕正在策劃一個暗算我的陰謀吧,因為我每天在機器裡要碾斃上百隻無辜的耗子,我頭上的書便準備給我來一個公正的報復,罪有應得嘛。我仰面躺在書的天幕下,這些書上的文字連接起來足有幾公里長。我有點兒喝醉了,努力不去思索某些事情,極其不愉快的現實。有時,我們的看林人會浮現在我的腦際,有一次,他用一隻翻過來的衣袖在房樑下面捉到了一隻貂,他沒有一刀結束它的性命,要那樣倒也不錯,公平合理嘛,因為它偷吃了小鷄,可是看林人卻找來一枚釘子扎進這只貂的腦袋,然後把它放了,讓它哀號着一個勁兒地在院子裡東撲西撞,直至嚥了氣。我又想到,這事發生後過了一年,看林人的兒子開混凝土攪拌機時,一道電流打在他腦袋上,當場送了命。昨天我躺在這天棚下,忽然沒來由想起了那位獵人。那年我們這裡出乎人們意料地來了一隻刺蝟,小身體蜷成一個球,獵人說開槍打刺蝟劃不來,於是他削尖一根木棍扎進了刺蝟的肚皮,每次他都採用這個辦法來消滅刺蝟,直到他得了肝癌臥床不起,在那些刺蝟之後現在輪到他了,躺了三個月,緩慢地死去,身體蜷成一個球,肚子里長着腫瘤,心裡充滿了恐懼,直至嚥氣……每想到這些事我就心驚膽顫,我尖起耳朵諦聽,聽著頭上的書本怎樣在制訂一個復仇計劃,這威脅我內心的安寧,我寧可坐在窗前的小凳子上打瞌睡,頭腦裡想象的一幕簡直把我嚇壞了,我想象倒塌的書落到床上,把我壓在下面,從頭蓋到腳,然後壓穿地板,乘電梯似的降到二層,再降到一層,最後墜到地下室。於是我斷定我的命運就是如此,在工作中,從天花板上落下和傾瀉到我頭上的不僅有書本,而且有酒瓶、墨水瓶、訂書器,它們像每晚在我頭上搖搖欲墜的書籍一樣,可以送了我的命,在最幸運的情況下也會把我砸成重傷。因此我住所中的達摩克利斯劍,我自己懸在廁所和臥室天花板下面的達摩克利斯劍,迫使我在家也跟在班上一樣,不時拿着酒壺去打啤酒,彷彿要以此來阻擋那美麗的不幸似的。每週一次我去舅舅家,我要在他的大園子裡找塊地方,以便將來我和壓力機一同退休時,把我的壓力機安放在那裡。要說積攢點錢退休時買下那台壓力機,這個主意是舅舅想出來的,不是我。舅舅在鐵路上幹了四十年,管理道口的升降桿,後來專門看守信號塔,當了四十年的信號員,他跟我一樣,四十年來除了上班沒有任何別的事情能讓他高興。退休後,沒有信號塔他無法生活,因此他用存款從邊遠小站買了一套信號裝置,運到自己的園子裡,在那兒蓋了一間屋,安裝上那套設備。他有幾個當過火車司機的夥伴,也都退了休,他們從廢品站買下一台小機車,奧賀蘭斯登- 柯貝爾牌的,原是冶煉廠用以拉箕斗和平板車皮的。他們還從廢品站買了小鐵軌和三節平板車皮,就這麼在那古老的園子裡、在樹叢中彎彎曲曲鋪設了鐵軌,每逢星期六和星期天,他們給這台奧賀蘭斯登- 柯貝爾牌的機車點着火,駕馭它行駛,下午讓一幫孩子們乘火車玩,到了傍晚他們幾個便喝啤酒、唱歌,醉醺醺地自己坐在車上行駛,或者全體站在火車頭上,一眼看去活像一座尼羅河河神雕像,躺臥的裸體美人四周,圍着一群小雕像……有時我去看望舅舅,想找塊地方將來把我的壓力機放在那兒。一次,天已經黑了,只見機車亮着燈正行駛到老蘋果樹和梨樹之間的彎道上,舅舅坐在信號塔裡扳道岔,他是那樣的神采飛揚,像奧賀蘭斯登- 柯貝爾牌機車一樣開足了馬力,這裡那裡,大鐵酒壺在閃光。我在孩子們和那幾位退休工人的叫嚷聲和歡呼聲中走了過去,沒有人招呼我,也沒有人問我是否想喝一口,他們個個都全身心沉醉到遊戲中去了,而他們玩的遊戲,其實只是他們終生熱愛的工作而已。我在那裡走來走去,活像額頭上帶著標記的該隱[![](../images/00001.jpeg)](part0004.html#fn17),我悄悄溜出花園,過了一小時又轉回來,看看有沒有人招呼我,可是沒有。臨出門時,我再次回顧,我看見號誌燈和小屋的明亮燈光映照出退休老人和孩子們忙碌的身影,聽到機車鳴笛和行駛在歪歪斜斜的橢圓形軌道上發出噹啷噹啷的響聲,彷彿有一隻手搖風琴在這兒反覆演奏着一支樂曲,一支如此動人的樂曲,讓你聽過之後一輩子再也不想聽其他曲子了。然而,在大門口,我畢竟看到我的舅舅在瞧著我,儘管離得這樣遠沒有人能瞧得見什麼,實際上我方纔在樹叢中轉悠時,他也一直在注意我,此刻他把扳信號燈槓桿的手舉了起來,朝我怪模怪樣地扭動手指,彷彿只是那麼把空氣扭彎似的。我也在黑暗中朝他揮揮手,恰似我們在兩輛迎面行駛的火車中彼此揮手打招呼。回到布拉格郊外時,我買了些小香腸,吃的時候我不禁嚇了一跳,因為我用不着把小香腸送到嘴邊,下巴頦兒一低,小香腸便已碰到了我滾燙的雙唇。我把小香腸放到腰際,低頭一看又吃驚地發現小香腸的下端几乎觸到了我的鞋子。我雙手拿着這根小香腸仔細看了看,又確實看到這根小香腸是正常的,這麼說,近十年來我變矮了,縮小了。回到家裡,我把堆放在廚房通向臥室門邊的書籍搬開幾百本,在門框上找到了我用墨水筆畫的標記,是我上次量身高時畫的,還註明了日期。我拿起一本書,背靠在門框上把書本頂在頭上,然後回身在門框上畫了一道,一看便知從那次我量身高到現在,八年中我縮小了九釐米。我舉目望望臥床上方堆着的書,斷定我的背駝了,我的背上彷彿永遠背着由大大小小書本構成的兩噸重的天穹。 1. [✑](part0004.html#fnref16) 桑德堡(1878-1967),美國詩人。 2. [✑](part0004.html#fnref17) 該隱因妒忌而將其弟亞伯殺死,上帝懲罰他到處流浪,並在他的額上作了標記。見《聖經·創世記》。 ## _3_ 三十五年來我處理廢紙,如果有必要重新作出抉擇的話,我仍會選擇我幹了三十五年的這一行而不願幹任何其他工作。然而,儘管如此,一年之內總有那麼三四回,一切都顛倒過來了,這間地下室突然變得惹人憎恨,主任的指責、吆喝、咒罵彷彿通過擴音器在我的耳朵和頭腦裡轟鳴,我開始感到這間地下室臭得像地獄一樣,高聳的廢紙堆快頂到院子的天棚了,潮濕、發霉的紙開始發酵,相比之下大糞的氣味算是蠻香的了,最下面發展成的那片沼澤地正在腐爛,冒出的氣泡看著活像臭溝和泥淖中從爛樹樁裡升起的鬼火。我得跑出去透口氣,離開這台壓力機,不過,我不是去呼吸新鮮空氣的,新鮮空氣已經讓我受不了,我會感到窒息,連咳帶嗆,彷彿抽了一口哈瓦那雪茄。因此,當主任在那兒大叫大嚷,擰着手,氣勢洶洶地威脅我時,我便溜了出去,上別的地下室或地窨子裡去泡一會兒。我最喜歡去的地下室是暖氣房,那兒有一些人受過高等教育,他們讓工作緊緊拴在那裡,猶如家犬拴在自己的窩裡。他們撰寫當代歷史,彷彿寫一份社會學的調查報告。在這個地下室我知道了第四種人如何數量在下降,工人們怎樣從底層進入了上層建築,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怎樣像工人一樣在勞動。我尤其喜歡同兩位淘溝工交談,兩位科學院院士,他們在那裡幹活,同時撰寫一本有關布拉格地下縱橫交錯的下水道的著作。從這裡我才知道星期天流入波德巴巴污水處理場的污水同星期一的完全不一樣,每個工作日的污水都各有特點,因此可以繪製一張污水流量圖,根據避孕藥的流量確定布拉格哪些市區性關係多,哪些市區少一些。然而,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莫過于一份學術報告,說明小灰鼠和褐鼠像人類一樣也進行過一場總體戰,結果以小灰鼠的全面勝利而告終,但戰後小灰鼠立即分化為兩群,兩個灰鼠宗派,兩個有組織的灰鼠團體,此刻它們正在布拉格地下所有的下水道和陰溝中進行着你死我活的戰爭,一場聲勢浩大的鼠戰,哪一方取勝,它們便有權佔有下水道中流經波德巴巴的全部廢物和排泄物。我從這些受過高等教育的淘溝工口中得知,這場戰爭一結束,取勝的一方又將立刻合乎辯證法地分裂為兩個陣營,正如瓦斯、金屬以及世界上一切有生命的東西要分裂一樣,使生命通過鬥爭向前發展,然後通過尋求解決矛盾的願望而取得一分鐘又一分鐘的平衡,因此從整體上看,世界一秒鐘也不曾跛掉一條腿。我於是看到了蘭波說得多麼正確:精神鬥爭之可怕絶不亞於任何一場戰爭。我也領悟了耶穌那句冷酷的話語是什麼意義:我來不是送和平,而是劍。每當我去過這類地下室,看過下水道、陰溝和波德巴巴污水處理場之後,我的心就平靜了。由於我的學識是在無意中獲得的,黑格爾的話曾使我吃驚,黑格爾教導我說:世界上唯一可怕的事情是僵化,是板結、垂死的形態,唯一可喜的是這樣一種狀況,即不僅個人而且人類社會通過鬥爭而恢復青春,通過新的形式爭取新生的權利。當我走在布拉格的街道上,走回自己的地下室時,我的眼睛像X光一樣,通過透明的人行道我看到了下水道和陰溝裡的灰鼠總參謀部正在同自己的戰鬥部隊制訂作戰計劃,將軍們用無線步話器發佈作戰指令,指出哪塊前沿陣地需要加強火力。我朝前走着,鞋底下麵灰鼠鋒利的牙齒在嘎嘎地咬,我一邊走一邊想,一個永無休止地構築着的世界令人沮喪。我涉水蹚過一條水溝,抬起含淚的眼睛朝上望去,突然間,我看見了我從未看過、從未注意過的事物:在居民樓和公共建築的正面牆上,從下到上,直到落水管,無處不有一種投影,是黑格爾和歌德所渴望的,也就是說古希臘文化在我國的投影,作為一種典範和追求目標的優美的古希臘文化。我看到了多利安人[![](../images/00001.jpeg)](part0005.html#fn18)的柱子和古希臘式的檐槽,花環形的飛檐和飾有花梗和渦旋形花紋的愛奧尼亞[![](../images/00001.jpeg)](part0005.html#fn19)式的柱子,帶有葉形花紋的科林斯[![](../images/00001.jpeg)](part0005.html#fn20)式的柱子,廟宇式的門廳、女像柱和觸及居民樓房頂的古希臘式的欄杆。我眼下正走在這些居民樓的陰影中,我還發現,即使在布拉格郊區,同樣的古希臘投影也遍地皆是,在普通民房的牆面上就可以看到,大門和窗戶周圍都裝飾着男女裸體像和異域情調的花卉草木。我一邊走一邊回想受過高等教育的鍋爐工對我說的一番話,他說東歐的起點並不在波希契斯卡城門[![](../images/00001.jpeg)](part0005.html#fn21)外,而是在加利西亞[![](../images/00001.jpeg)](part0005.html#fn22)的某地,在舊奧地利皇家火車站的盡頭,在古希臘式的門楣告終的地方,古希臘精神不僅表現在布拉格普通民房的牆面上,而且灌滿了居民的頭腦,唯一的原因就在於古典主義的中學和人文主義的大學在千百萬捷克人的頭腦裡塞滿了希臘和羅馬。當兩個鼠族在首都布拉格的下水道和陰溝裡進行着像是毫無意義的戰爭時,那些被放逐的天使,受過高等教育、在一場其本人並未投身的戰爭中吃了敗仗的男人們,這時正在地下室和地窨子裡工作着,並且繼續在繪製一張更為精確的世界面貌圖。我回到自己的地下室,當我看到我的那些耗子怎樣蹦着跳着迎接我時,我想起了在升降梯下面有一塊下水道的鐵蓋。我踏着梯子下到井底,壯着膽子掀開鐵蓋,跪下傾聽廢水嘩嘩流動和窸窣作響的聲音,我聽見抽水馬桶的沖水聲,洗臉盆悅耳的排水聲,肥皂水從浴盆流出時那種有如微浪拍岸的聲音。但是,當我尖起耳朵仔細諦聽時,我便非常清楚地聽到了水聲之外還有交戰老鼠的尖叫聲,牙齒咬進肉裡,哀叫、歡呼、鼠體扭在一起的廝殺聲,這些聲音來自難以確定的遠方,但我知道無論在哪個郊區,我只要掀開鐵蓋或鐵格子下到井底,到處都在進行着一場老鼠的最後戰爭,看起來頗像是最後的戰爭,它將以一片歡呼告終,然而一旦找到什麼論據,一切便將從頭開始。我合上鐵蓋回到機器旁,我又增添了知識,原來在我的腳下,在所有的下水道中都在進行着殘酷的戰鬥,由此看來老鼠的天國也不仁慈。我,一個在廢品站當了三十五年打包工的人,一個同老鼠相去無幾的人,又怎能仁慈?三十五年來我始終生活在地下室,我不喜歡洗澡,儘管主任辦公室的後面就是浴室。一洗澡我馬上就會得病,講衛生對於我來說得小心謹慎,一步步來。我是光着手幹活的,晚上我才洗手,這我有經驗,倘若白天我洗了幾次手,我的手心就會裂口子。不過,有時我的心裡突然對希臘的美的觀念產生了強烈渴望,我便去洗淨一隻腳,偶爾連脖子也洗一洗,下周再洗另一隻腳和一條胳膊。大的宗教節日來臨時,我連胸膛和腿全都洗淨,但是,遇到這種情況,我必定先服一片抗組胺,否則哪怕外面下着雪我也會得乾草熱,這我有經驗。現在我回到壓力機旁開始幹活,處理廢紙,打包,在每個包裡我放進一本翻開的哲學經典著作。上午在布拉格街道上散步之後,我心裡多少平靜下來了,現實生活使我豁然開朗,知道不僅我,而且有成千個與我相仿的人在布拉格的地下,在地下室和地窨子裡幹活,他們的頭腦裡流動着生機勃勃的、活躍的、孕育着生命活力的思想。於是我心裡多少平靜下來了,幹活也覺得比昨天輕鬆,我甚至只是機械地乾著,腦海裡卻在回憶往事,逆着時間回到了早年。那時我很年輕,那時每星期六我把長褲熨得筆挺,皮鞋擦得鋥亮,連鞋底也上了油,因為人在年輕時都愛整潔,愛自己的形象,可以修飾打扮的形象。我在熨斗裡裝滿燒紅的木炭,扇得火花迸飛,熨衣板上放著長褲,我先熨褲綫,隨後拉緊褲腿把褲綫熨平,我在褲子上放一塊濕布,嘴裡滿含一口水噴到布上,仔細熨燙,主要熨右褲腿,右邊總是磨損得多一些。因為玩九柱戲擲球時,我的膝蓋老是碰到夯實的地面上,每當我小心翼翼揭去滾燙的、冒着蒸汽的墊布時,我的心情照例十分激動,不知褲綫熨得正不正?只有熨得無懈可擊我才穿上它,去林中空地,每星期六都是如此,走到多爾尼飯館的原木堆前面時,我必定轉身回顧,每次都見我的母親在注視着我,看我的一身衣着是否整齊、合宜。有一次夜晚在舞會上,我等待的姑娘曼倩卡來了,她的長辮子裡編着幾根緞帶,拖在身後,飄拂着,樂隊奏着音樂,我同曼倩卡跳舞,每一場都只同她跳。我們跳舞,世界像迴旋木馬似的在我們周圍旋轉,我一邊跳一邊用眼角尋找可以帶著她飛旋的空當。那是波爾卡舞,我看到曼倩卡的緞帶飛揚起來,拉成一個圓圈懸在我們四周,我隨着樂曲放慢舞步時,緞帶便緩緩落下,我們再度飛旋時,緞帶也隨即揚起,不時打在我的胳膊和我握著曼倩卡小手的指頭上。曼倩卡的手裡還攥着一塊雪白的繡花手帕。我對曼倩卡說我愛她,這是我第一次向她表白愛慕之情,她悄聲說上小學的時候她就愛上我了,於是她把身體靠過來,緊緊貼在我身上,我們一下子便前所未有的親密了。後來曼倩卡要求我跳邀請舞時做她的第一個舞伴,我高興地喊了聲:好!邀請舞剛剛開始,曼倩卡卻忽然變得臉色蒼白,她請求我稍稍等待,她出去一會兒,只需一小會兒。她回來時兩手冰涼,我倆繼續跳舞,我抱著她旋轉,一心想在大夥兒面前顯示一下我跳得多出色,我同曼倩卡多麼般配,我倆是多麼漂亮的一對兒。波爾卡舞曲的旋律開始快得令人眩暈,曼倩卡的緞帶飛揚起來,同她的金色髮辮一齊高高飄動,突然我看到跳舞的人們紛紛停了下來,臉上帶著憎惡的神情躲開去,最後除了我和曼倩卡,其他人都不跳了,他們圍成一圈,不是讚賞我們,而是因為圈子裡有什麼可怕的東西在離心力的作用下四處飛濺,對此我和曼倩卡都不曾及時察覺,直至曼倩卡的媽媽跑過來驚恐地拉起曼倩卡的手,慌慌張張把她拉出了多爾尼飯館的舞廳,以後沒有再回來,我也再沒見到曼倩卡,直到幾年以後。因為打那時候起,人們便管曼倩卡叫甩大糞的曼倩卡。原來那天曼倩卡由於要跳邀請舞,又由於我對她說了我愛她,她心裡便既興奮又激動,她跑出去小便,不想農村飯館的廁所糞便堆得已滿到了坑口,她的緞帶浸在糞便中泡濕了,她從黑暗中跑回燈光明亮的大廳,開始同我跳舞,緞帶上的糞水便飛濺開來,落在跳舞的人們身上,所有的人身上……我在壓力機上操作,按下綠色電鈕,壓板推向前,按下紅色電鈕,壓板退回,我的機器在進行着這個世界的基本運動,猶如海利康大號的風箱,猶如一個圓圈,無論你從哪裡出發,必定回到原地。曼倩卡失去了榮譽,只得忍受羞恥,其實這不是她的過錯,因為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很平常,極其平常,對這樣的事歌德會原諒烏爾裡卡·馮·萊維佐夫[![](../images/00001.jpeg)](part0005.html#fn23),謝林無疑會原諒他的卡洛琳,唯有萊布尼茨[![](../images/00001.jpeg)](part0005.html#fn24)看來不會原諒他的王室情婦夏洛蒂·佐菲,正如敏感的荷爾德林不會原諒貢達德夫人……五年後,我找到了曼倩卡,就為這緞帶事件,她和她的全家已遷居摩拉維亞的某地。我請求她寬恕我,因為無論什麼地方發生了什麼事情,我都有一種負罪感,無論何時我在報紙上讀到什麼事情,我都感到有罪的是我。曼倩卡寬恕了我。我邀請她與我一同去旅遊,我買彩票中了彩,得到了五千克朗的獎金,我天生不喜歡金錢,因此只想儘快把這筆錢打發掉,把它從這個世界上消滅掉,免得我要為銀行存摺操一份心。我和曼倩卡於是去了山區,住在金山崗那家收費昂貴的雷納飯店,因為我一心要趕快花掉這些錢,以換得一身輕鬆。在那裡,所有的男人都羡慕我,因為我有曼倩卡,每天晚上他們一個個爭先恐後想把曼倩卡從我身邊奪走,尤其是工廠主依納先生。我感到很幸福,因為我在把錢花掉,我和曼倩卡隨心所欲地揮霍,要什麼有什麼。曼倩卡每天都出去滑雪,陽光很好,那是二月下旬,她曬得黑黑的,像其他人一樣在閃光的山坡上滑雪,身上穿了一件沒有袖子、領圈開得很低的短外衣,身邊總圍着一幫紳士,我則坐在那兒,呷着白蘭地。臨近中午時,紳士們便一個個回到旅館前面的平台上,坐在靠背椅或者躺椅上曬太陽,三十張小桌子旁邊一溜兒擺着五十張躺椅和靠背椅,桌面上放著滋補強身的甜酒和開胃酒,曼倩卡滑雪總滑到午飯前一刻才回飯店來吃飯。最後,在離開的前一天,第五天,我身上只剩下五百克朗了,我同飯店的其他旅客坐在平台上,我看見曼倩卡在滑回來,她皮膚曬得黝黑,美麗動人,正從金山崗的山坡上飛下來,我同工廠主依納先生坐在一起,我們碰杯祝賀,因為五天中我花去了四千克朗,依納先生以為我也是工廠老闆。我瞧見曼倩卡閃進一叢小松樹和矮雲杉的後面,過了一會兒她出來了,以敏捷的動作徑直朝飯店滑過來,像前幾天一樣從飯店旅客的身旁滑過。那天天氣極好,陽光璀璨,平台上所有的靠背椅和所有的躺椅全都坐滿了人,服務員不得不從飯店裡再搬出一些椅子來。我的曼倩卡像每天一樣,照例從一溜兒坐著曬太陽的旅客身旁像接受檢閲似的滑過。是的,工廠主依納先生說得對,曼倩卡今天美得讓人直想吻她。但是,當曼倩卡剛從頭幾位崇拜太陽的人身旁經過,我便看到婦女們在扭頭瞧她,接着手掩在嘴巴上竊竊地笑。曼倩卡離我越近,我越是看到婦女們在她後面笑得透不過氣來,男人們則倒在椅背上,用報紙遮着臉,裝作昏厥了或在閉目曬太陽。曼倩卡滑到我面前,繞過我,我這才發現原來她的一條滑雪板上,她的鞋子後面,堆着一大團糞便,大得像一塊鎮紙,雅羅斯拉夫·伏爾赫利茨基[![](../images/00001.jpeg)](part0005.html#fn25)在一首動人的詩篇中謳歌的鎮紙。我一下子就知道了,這是曼倩卡生命中的第二章,她注定要忍受恥辱,永遠與榮譽無緣。工廠主依納先生瞥了一眼曼倩卡滑雪板上的那攤東西,那是她出於需要在金山崗山腳下的矮樹叢後面留下的,工廠主依納先生昏過去了,到了下午還癱軟無力,曼倩卡滿臉漲得通紅,直紅到頭髮根……天道不仁慈,因而人,一個有頭腦的人,也不可能仁慈,我一捆一捆地打着包,每個包裡放進一本翻開的書,翻在最動人的一頁。我站在壓力機前操作着,心裡想著曼倩卡,那天晚上我們兩個喝香檳,喝光了所有的錢,但是哪怕喝白蘭地,也無法實現我們的渴望:抹掉曼倩卡攜帶著糞便出現在旅客面前的形象。那一晚剩下的時間我全用來央求她就所發生的事原諒我,可是她沒有原諒,第二天清晨她傲然離開了雷納飯店,她高高地昂着頭走了,這就證實了老子的名言:知其辱,守其榮,為天下式[![](../images/00001.jpeg)](part0005.html#fn26)……我翻開《道德經》,找到了那一頁,像神父把祭物放在祭壇上一樣,我把翻開的書放在機槽的中心,下面墊着令人噁心的食品廠的包裝紙和水泥袋。我按下綠色電鈕,壓板開始活動,我看著它們合攏來,猶如人在絶望中祈禱時十指緊握在一起,我看著壓力機的前板壓在《道德經》上,正是這本書喚起了我遙遠的記憶,想到了我青年時代的美人兒曼倩卡和她的生活片段。下水道和陰溝深處兩個鼠族在進行着你死我活的戰爭,從那裡傳來嘩嘩的污水流動聲,一種深沉的隱喻。今天是美好的一天。 1. [✑](part0005.html#fnref18) 古希臘人的一支。 2. [✑](part0005.html#fnref19) 古希臘工商業和文化中心之一,在小亞細亞。 3. [✑](part0005.html#fnref20) 古希臘著名奴隷制城邦。 4. [✑](part0005.html#fnref21) 在布拉格。 5. [✑](part0005.html#fnref22) 舊地區名,在今波蘭東南境。歷史上長期為俄、奧爭奪目標。 6. [✑](part0005.html#fnref23) 歌德老年時的情人。 7. [✑](part0005.html#fnref24) 萊布尼茨(1646-1716),德國自然科學家、數學家、哲學家。 8. [✑](part0005.html#fnref25) 雅羅斯拉夫·伏爾赫利茨基(1853-1912),捷克詩人。 9. [✑](part0005.html#fnref26) 老子《道德經》的原文為“知其榮,守其辱,為天下谷”,另一句為“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作者此處在文字上略有改動。 ## _4_ 一天上午,屠宰場的工人們給我送來一卡車血淋淋的紙和被血水浸透的紙箱。一筐又一筐的爛紙讓我無法忍受,因為它們散髮着一股子甜膩膩的氣味,而且弄得我渾身血跡斑斑,跟賣肉人的圍裙似的。作為一種對策,我在打的第一個包裡放進了一本翻開的鹿特丹人伊拉斯謨[![](../images/00001.jpeg)](part0006.html#fn27)的《愚人頌》,第二個包裡我虔誠地放進席勒的《唐·卡洛斯》,第三包,為了使語言也成為血淋淋的肉,我翻開了尼采的《看那個人!》。我幹活的時候,一大群綠頭蒼蠅飛來包圍了我,這些可怕的蒼蠅是屠宰場的工人帶來的,密密匝匝一大群,瘋狂地飛旋着,發出嗡嗡的聲音,下雹子似的打在我的臉上。我喝到第四大杯啤酒時,壓力機旁邊忽然出現了一位舉止文雅的年輕人,我馬上認出來了,他不是別人,是耶穌。他的身旁隨即站了一位滿臉皺紋的老人,我一眼就斷定這準是老子。他們兩個站在那裡,幾千隻綠頭蒼蠅忽東忽西發了瘋似的飛旋,翅膀和身體發出頻率很高的金屬聲,它們在地下室的空氣中綉着一幅活的巨大畫面,是由一刻不停變化着的曲綫和飛濺的斑點構成的,有如波洛克[![](../images/00001.jpeg)](part0006.html#fn28)用滴濺顏料法繪製的巨畫。對於這兩個人的出現,我並不感到驚訝,因為我的祖父輩和曾祖父輩喝多了酒也都有過幻覺,看見過童話中的人物,我的祖父在流浪途中遇見過水仙女和水鬼,曾祖父確信他在利多維爾基斯啤酒廠的打穀場上看見過小妖魔、小精靈和仙女們。至於我,由於我在無意中獲得了學識,因此當我躺在床上進入睡鄉,而頭頂上有兩千公斤的書在搖搖欲墜時,我便看見槅板上出現了謝林和黑格爾,他們出生在同一年,有一回鹿特丹的伊拉斯謨騎着馬來到我的床前,向我打聽去海濱的路怎麼走。因此,我喜愛的兩個人今天來到我的地下室,並肩站在那兒,對此我絲毫不感到驚異,我第一次意識到他們的年齡對瞭解他們的學說何等重要。蒼蠅的飛舞和嗡嗡聲這會兒更加瘋狂了,我的工作服已被潮乎乎的血紙弄得濕透,我一邊交替地按着綠色和紅色電鈕,一邊看著耶穌和老子。我看見耶穌在不停地登山,而老子卻早已高高站在山頂,我看見那位年輕人神情激動,一心想改變世界,而老先生卻與世無爭地環顧四境,以歸真返璞勾勒他的永恆之道。我看見耶穌如何通過祈禱使現實出現奇蹟,而老子則循着大道摸索自然法則,以達到博學的不知。我接連把血紙抱起投進機器,我的臉上塗滿了血污。我按下綠色電鈕,壓板開始推動,把令人噁心的血紙連同一幫子蒼蠅一股腦兒壓扁,這些蒼蠅怎麼也捨不得離開紙上那點兒殘留的肉渣渣,肉的臭味使綠頭蒼蠅欣喜若狂,它們發情、交尾,然後以十倍的瘋狂痙攣地飛旋,密密匝匝圍在機槽的四周,形成蠢動的一團,猶如中子和質子在原子中旋轉。我捧着杯子喝啤酒,目光卻不曾離開那年輕的耶穌,只見他神情激憤,被一些青年男子和美貌女人簇擁着,老子則孤零零地獨自尋找合適的墓地。壓力機已運轉到最後階段,混雜着綠頭蒼蠅的血紙被擠壓得血漿四濺,血水滴落,我看見耶穌臉上洋溢着動人的喜悅之色,老子卻神情憂鬱地倚在機槽邊上,顯得孤傲、冷漠。我看見耶穌信心十足地命令一座高山後退,那山便往後移動,老子卻用一張網覆蓋了我的地下室,是一張用難以捉摸的才智織成的網。我看見耶穌有如一個樂觀的螺旋體,老子則是個沒有口子的圓圈兒,耶穌置身在充滿了衝突的戲劇性的處境中,老子則在安靜的沉思中思考着無法解決的道德矛盾。我按了一下紅色電鈕,血污的壓板退回來,我再次抱起血跡斑斑的紙盒、紙箱以及被血和肉的潮氣弄濕的包裝紙投進空槽。我總算還有力氣拿起尼采的書翻到那頁寫他同理查德·瓦格納[![](../images/00001.jpeg)](part0006.html#fn29)建立星辰般友誼的段落,我像把孩子放進澡盆似的把這本書放在槽內,隨後連忙雙手驅趕那一大群藍色和綠色的蒼蠅,它們像風暴中的柳枝一般抽打着我的臉頰。我按下了綠色電鈕,這時只見兩條裙子在輕快地從地下室的樓梯上走下來,一條是青綠色的,另一條是光滑的紅色,兩個茨岡女人,她們總是幽靈一般來到我這裡,總是突然之間,當我以為她們已經不在人世,已經在什麼地方被情人用屠刀捅死了的時候,卻意外地出現了。兩個收廢紙的茨岡女人,她們把廢紙背在背上,就跟過去婦女從林中背回乾草一樣,奇大無比的一包,她們背在背上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吃力地、蹣跚地走着,路上的行人不得不躲進壁龕或門洞裡給她們讓路。她們背着偌大的包走進我們院子時,門洞就給堵住了。進了院子她們徑直來到磅秤那兒,彎下腰、轉過身,然後朝後一仰倒在那個大包上,解開帶子卸下這可怕的重負,把它拖上磅秤,一邊氣喘吁吁地抹着額上的汗水,一邊注視磅秤上的數字,指針照例指在三十、四十,有時甚至五十公斤上,都是從商店和批發站撿來的紙箱、紙板和人們扔掉的廢紙。每當她們想念我,或者被這份苦活累得精疲力竭——這些茨岡女人身體強壯、精力充沛,她們背着大包緩緩行走時,遠遠望去就彷彿背着一節火車或一輛電車似的——也就是當她們厭倦了這活兒時,她們就跑到我這裡來,扔下那塊大得嚇人的包袱皮,一頭倒在干紙堆上,裙子撩到肚臍眼,摸出香煙和火柴便仰天躺着抽菸,品嚐巧克力似的吧嗒着嘴巴。我被密密匝匝的蒼蠅包圍着,只高聲向她們打了個招呼,穿青綠裙子的那個仰臥着,裙子撩到腰際,一雙光裸的大腿很漂亮,光裸的肚子也很漂亮,小腹下面露出一簇漂亮的、火焰似的毛。她一手枕在腦下,另一隻手拿着香煙猛吸,裹着她油膩膩的黑頭髮的頭巾已滑到後腦勺上,她泰然自若地躺在那兒。穿光滑紅裙的那個倒在紙堆上活像被人扔掉的一條毛巾,她被沉重的大包壓得疲憊不堪,已動彈不得了。我用胳膊肘朝我的皮包擺了擺,我買了一些香腸和麵包,可是喝了那麼多的啤酒之後,這些東西已吃不進了,除非帶回家去。我幹活的時候一向情緒激動,有一種覆滅的感覺,神經極度緊張,結果總是啤酒灌得太多。兩個茨岡女人於是像兩把搖椅似的從紙堆上骨碌碌地滾下來,嘴裡叼着煙捲,兩雙手同時伸進我的皮包,她們掏出香腸,剝去包裝紙把香腸均勻地分成兩半,然後演戲似的踩滅煙蒂,用腳跟仔細地踩着,彷彿在踩扁兩條蝮蛇的腦袋,之後兩人坐下來吃香腸,吃完香腸才吃麵包。我很喜歡看她們吃麵包,她們從不咬着吃,而是用手指把麵包掰碎,神情嚴肅地捏着麵包一小塊一小塊地往嘴裡送,一邊吃一邊點着頭,互相碰碰肩膀,有如兩匹注定將長期拴在一起駕車的馬,直拴到最後被人送進屠宰場。有時我在街上遇見她們,總見她倆肩上搭着包袱皮,走進商店倉庫時互相摟着腰,一邊抽菸,一邊跳波爾卡舞似的走着。這些茨岡女人日子過得一點不輕鬆,她們撿廢紙不僅賴以養活自己和孩子,還得養活她們的頭兒,一個每天下午根據她們撿得的廢紙量分成的茨岡男人。這是一個特殊人物,架一副金邊眼鏡,蓄着小鬍子,梳小分頭,肩上永遠挎着個照相機。他每天都給這兩個茨岡女人拍照,善良的女人對著鏡頭擺出最動人的姿勢,茨岡男人還煞有介事地走過去撥正她們的臉龐,然後退回來給她們攝影。可是相機裡從來沒有膠捲,兩個女人從未拿到過一張照片,然而她們依舊天天讓他拍照,像信徒盼望天堂似的盼望着自己的照片。一天,我在霍萊肖維采瞧見了她們,就在利本斯基大橋橫跨伏爾塔瓦河的地方。當時我看見斯霍萊爾飯館附近的拐角上,有個茨岡民警在指揮交通,他戴了一副白手套,握著一根有條紋的指揮棒,只見他一個波爾卡舞步旋轉身,轉向車輛放行的方向,動作那樣優美、高貴,我不由得停下腳步,獃獃地看著他以怎樣的驕傲在指揮交通,直到他站完這半小時的崗。突然,我的目光被青綠色和光滑的紅顏色所吸引,原來在欄杆的另一頭,兩個茨岡女人也像我一樣站在那兒,眼睛牢牢地盯在十字路中心那個茨岡男人身上,她們身旁還圍了一群茨岡孩子和幾位上了年紀的茨岡老人,他們一個個都滿臉驚喜地看得出神,為這個茨岡人的成就感到驕傲。後來,換崗的時間到了,茨岡人同一個來接班的民警換了勤,回到自己人中間,接受大家對他的祝賀和讚揚。突然,那兩個茨岡女人跪了下來,我看見那兩條青綠色和光滑的紅顏色的裙子垂到地面上,她倆用裙子擦他的值班皮靴,茨岡人微笑着,他無法掩飾內心的喜悅,最後禁不住爽朗地笑了起來,並且鄭重其事地同所有的茨岡男人一一親吻,兩個茨岡女人則跪在地上用裙子給他擦皮靴。這會兒她倆已吃完麵包,把裙兜裡的屑粒也都撿起來送進嘴裡,穿青綠色裙子的那個躺到紙堆上,把裙子撩到腰眼,坦然對我露出肚子,一本正經地問我……怎麼樣,大叔,咱們干?我伸出手讓她看看我手上的血污,還做了個拉百葉窗的手勢,說……不,我膝蓋骨疼。她聳聳肩膀,放下裙子,兩眼卻一眨不眨地望着我,穿光滑紅裙的那個已坐在樓梯上,她也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過了一會兒,她倆站起身,從疲勞中多少恢復了過來,顯得精神一些了,她們拎着包袱皮的一個角兒跑上樓去,但臨離開前還把腦袋俯下來,摺疊尺似的俯到兩膝之間,用女低音喊了聲再見,跑上去了,跑進走廊,隨後我聽見她們的光腳板吧嗒吧嗒穿過了院子,那是一種無法模仿的波爾卡舞的步法。她們又走去收廢紙,到頭兒打發她們去的地方,那個肩上挎個照相機、蓄兩撇鬍子、梳小分頭、戴眼鏡的茨岡男人已預先給她們拉好了生意。我繼續幹着活兒,用鐵鉤子鈎,浸透了血的紙箱、紙盒、包裝紙和濕漉漉的血紙從天花板上傾瀉下來,落進機槽,通向院子的洞眼顯露出來了。此刻我能聽見所有的響聲和說話聲,彷彿是通過麥克風傳到這裡的,有幾個收廢紙的來到洞口,我從下面看他們猶如看教堂門口的雕像。我的機器,我的壓力機深深地藏在院子底下,猶如祖國之父查理四世的靈柩或墓碑。突然,洞口出現了我的主任,他的聲音從上面沉重地打下來,聲音中又是充滿了仇恨和憤怒,他大喊大嚷,痛苦地絞着兩手……漢嘉,那兩個算命的娘兒們又到下面幹什麼來了,那兩個巫婆?我於是照例嚇得一條腿跪了下來,手扶着機槽獃獃地朝上面望着,我永遠不明白主任為什麼這樣不喜歡我,為什麼老是端出這麼一張可怕的臉相來對著我,彷彿這是他長久以來特地為我準備了的,這是一張憤怒的臉,充滿了痛苦,由我造成的痛苦,這張臉每一次都像現在一樣使我深信自己是一個面目可憎的人,一個不可救藥的下屬,只會給高貴的上級製造該死的麻煩……我從地板上站起來,就像墓石飛到半空,耶穌從墓中走出時那個受驚的衛兵站了起來一樣。我站起身,拂去膝上的塵土,接着幹活,我已不像剛纔那樣順手了,綠頭蒼蠅卻變本加厲閙得更凶,也許是因為我几乎已把所有那些血淋淋的紙打成了包而氣得它們發瘋,也許是穿堂風吹得它們暈頭轉向了。這穿堂風是我挖了那座高得像山、尖頭頂進了院子的廢紙堆引起的,綠頭蒼蠅現在包圍着我,包圍我的胳膊和槽裡的廢紙,密密匝匝,有如濃密的懸鈎子叢,有如黑莓枝子,我用雙手驅趕它們時,有一種同鋼絲和帶刺的東西搏斗的感覺。我乾著活兒,渾身已被血污和汗水濕透,那兩個茨岡女人在這裡的時候,耶穌和老子始終站在壓力機的槽邊,現在我又獨自在這裡從事機械的勞動,不斷地被綠頭蒼蠅的繩索所纏繞和抽打。我看見耶穌像一個剛在溫布爾登網球賽中取勝的冠軍,老子像一個儘管家財萬貫但看上去卻一貧如洗的商人。我看到耶穌的一切暗喻和象徵都包含着流血的實質,老子則身穿布衣站在那裡指着一塊未經雕琢的粗木料。我看到耶穌是個花花公子,老子則是個腺體不全的老光棍。我看到耶穌舉起一條手臂,以唯我是從的強有力的手勢詛咒他的敵人,老子卻逆來順受地垂下雙臂,彷彿垂着一雙摺斷的翅膀。我看到耶穌是個浪漫主義者,老子則是古典主義的,耶穌有如漲潮,老子卻似退潮,耶穌像春天,老子則是寒冬,耶穌體現的精神是愛鄰居,老子則是空靈的最高境界,耶穌是progressus ad futurum[![](../images/00001.jpeg)](part0006.html#fn30),老子則是regressusf ad originem[![](../images/00001.jpeg)](part0006.html#fn31)……我交替按下綠色和紅色電鈕,把最後一抱令人噁心的血紙扔進槽裡,這是屠宰場給我送來、堆滿我的地下室的,他們同時也領來了耶穌和老子。因而我在最後那個包裡放進了伊曼努爾·康德的《道德的形而上學》,所有的綠頭蒼蠅几乎都瘋了,瘋到這種程度,它們撲到血腥的殘渣上,吸着已經乾涸和正在乾涸的血,如此貪婪,竟然沒有覺察正在靠攏的壓板將把它們壓碎,碾成薄片,擠出水珠。我用鐵絲把壓成一個立方體的包捆起來,送去同其他十五個包放在一起。剩餘的瘋狂的蒼蠅緊跟着我,每個包上都蓋滿了綠頭蒼蠅,包裡擠出的每一滴黑紅色的水珠上,都閃着蒼蠅墨綠色的或金屬似的藍光,彷彿每個包都是炎夏中午時刻掛在農村肉鋪鐵鉤上的巨大牛腿。我抬起眼睛,只見耶穌和老子已離去,像那兩個茨岡女人一樣,他們也踏着塗了石灰的白樓梯走了。我的啤酒已喝光,因此我磕磕絆絆爬上樓去,有一會兒我不得不一手扶着階梯往上爬,過于喧囂的孤獨使我頭暈目眩,直到進了背後的小巷我才挺直了腰,手裡緊緊地攥着一升空啤酒筒。空氣閃着光,我不由得眯縫起眼睛,每一道陽光彷彿都飽含着鹽分。我沿著聖三一教堂的教區院牆走着,有一隊掘土工正在馬路上施工,在這兒我又瞧見了那兩個茨岡女人,她們坐在一條木板上,抽着香煙,同幾個茨岡男人聊天。有不少茨岡人從事道路建設工程,他們的勞動按定額付酬,因此他們幹得勁頭十足,規定的指標使他們忘記了疲勞。我一向喜歡看他們幹活,他們脫光了上身,用鐵鍬和十字鎬同堅硬的泥土和鋪路石拚搏。我喜歡看他們半個身軀藏在馬路下面,彷彿在給自己挖掘墳墓。我喜歡他們,因為他們總是把妻子和孩子帶在工地附近,他們會突然間想念孩子,因此我常看到茨岡女人撩起裙子掄着閃亮的十字鎬在挖溝,而年輕的茨岡男人卻把孩子抱在膝上一同玩耍,因此他們表現的愛有點兒奇特,同孩子玩使他們煥發活力,不是筋骨上的活力,是心靈中的。這些茨岡人非常敏感,讓人聯想到聖母抱著小耶穌的那張美麗的南波希米亞聖母像。有時他們看著你,看得你手腳發冷,他們那雙眼睛,那樣大的眼睛,蘊涵著智慧,反映出久已被人遺忘了的某種文化。據說,在我們還拿着小斧頭東奔西走,身上裹着獸皮的時候,茨岡人便已建立了國家和社會制度,經歷了第二次衰退。我一邊想,一邊瞧著胡森斯基酒店的女服務員給我在啤酒筒裡斟兩公升的啤酒,泡沫溢出啤酒筒了,女服務員把剩餘的啤酒倒在一隻玻璃杯裡朝我一推,讓我喝,杯子在錫皮櫃檯上滑到我的手中。女服務員於是馬上轉過身去背對著我,因為昨天我付賬時一隻耗子從我的衣袖裡躥了出來。我喝完了啤酒,也許她背過身去是因為我手上的血污,雙手滿是幹了的血。我伸手摸摸臉,我總喜歡這樣用手掌在整個臉龐上抹一下,發現額上全是乾癟的綠頭蒼蠅,因為驅趕那些瘋狂的蒼蠅時,我常常使勁拍打額頭。我沉思着走回去,經過那條施工的小巷子時,看見那兩個穿青綠裙子和光滑紅裙的茨岡女人正站在聖三一教堂牆邊的陽光中,茨岡男人手裡端着照相機在幫她們擺正姿勢,撥撥她倆的下巴頦兒,然後退後幾步,對著取景器看了一會兒,再走去擺正她倆的姿勢,要這兩張臉龐在彩色照片上笑得甜甜的。之後他把相機舉到眼睛上,打了個手勢,咔嗒按了一下,擰了擰並不存在的膠捲,兩個茨岡女人拍着手掌,高興得孩子似的,只擔心照出來的模樣兒不知怎麼樣。我把帽子拉到眼睛上,穿過馬路,正碰上了美學教授,他不知所措地站在我面前,度數很深、厚得像煙灰缸的一副眼鏡片衝著我,活像瞄準我的獵槍槍口。他伸手在兜裡摸了一陣,像每次一樣抽出一張十克朗的鈔票,遞到我手上,問道……那年輕人在?我回答說在。於是他像平時一樣湊到我耳邊輕聲說……好好對待他,行?我說我會這樣做的。我看著這位編輯穿過一個院子拐進斯巴萊納大街,於是我疾步跑出巷子,從後面回到地下室,我摘下帽子,光着頭諦聽著教授怎樣膽怯地從院子裡走過,然後悄沒聲兒地走下來,當我們四目相遇時,他鬆了口氣,說……那老頭兒呢?我說還不是又去買啤酒了。教授接着問道……他總那樣像惡狗似的對待你?我說從來都這樣,他嫉妒我,因為我比他年紀輕。美學教授把一張揉皺的十克朗遞到我手上,貼在我的手心裡,按了一下,顫聲對我耳語……這是給您的,費神啦,找到什麼沒有?我走去從一隻小箱子裡取出幾本舊的《民族政策》和《民族報》,這些雜誌中照例都有米洛斯拉夫·魯特和卡萊爾·恩格爾姆勒寫的戲劇評論,我把這些雜誌拿給教授,他原先在《戲劇報》工作,儘管五年前已被趕出編輯部,但他對三十年代的戲劇評論仍有濃厚興趣。他接過雜誌匆匆翻了翻,放進皮包,像平時一樣又給了我十克朗,告辭走了,在樓梯上還轉身對我說……您再勞神多找找,現在重要的是可別讓那老頭兒給撞見。他上去了,進了院子,我則像平時一樣戴上帽子從後門跑進小巷,穿過神父宅邸的院子站在聖達代阿謝克塑像旁邊,帽子拉到眉毛上,做出不悅和驚訝的神色。我看著教授緊挨着牆邊走過來,他看見我時照例吃了一驚,他定了定神,走到我面前,照例給了我十克朗,痛苦地說……對那個年輕人您別這麼厲害,為什麼您不喜歡他?好好對待他,行?我照例點點頭,《戲劇報》的評論家走了,我知道他應該徑直朝查理廣場走去,但他像通常一樣寧可在街角就拐了彎,鑽進一個院子,手裡的皮包也飛快隱沒了,他急於躲開我這個古怪的老打包工,像惡狗一樣對待年輕人的老打包工。這時,我見一輛卡車正倒退着開進我們的院子,我從後門回到地下室,我拉著手推車站在電梯旁邊,今天打出的十五個包,每包的四面我都用水泡過的高更的繪畫複製品《早上好,高更先生》裝飾起來,現在一眼望去,它們光彩奪目,變得很漂亮,馬上就要運走使我感到惋惜,我真想有多一點的時間欣賞這些畫面,它們像佈景片似的排列在那裡,構成一幅美景,令人眼花繚亂。一群已經疲憊的綠頭蒼蠅嗡嗡着……升降梯裡司機的腦袋探了出來,於是我把包一個個裝上手推車,兩眼仍在《早上好,高更先生》上流連,真遺憾它們必須從我的地下室裡運走。不過,沒關係,我心裡說,等我退休了,我買下這台壓力機,那時候我打的每個包我都將留下來,我不辦展覽會,也許有人要買一個我簽了字的包,也許一個外國人,在我不走運的時候,為了不讓任何人買走我的包,我將把價格定為一千馬克,我若不走運,那個外國人可能會付我一千馬克,把我的包運走,不知運往哪裡,我就不知道上哪兒再去看它一眼了……十五個包一一被升降機送到了上面,我聽見搬運工在咒罵那些包上和包四周的綠頭蒼蠅。最後一個包送走以後,所有的綠頭蒼蠅也跟着被送走了,地下室裡由於失去了這些瘋狂的蒼蠅而突然顯得淒涼和冷清,正如我自己,一向都是悲哀和孤獨的。我兩腳兩手爬着樓梯上去,身體搖搖晃晃,但凡我喝了五升啤酒之後,我爬樓就不得不像爬梯子一樣手腳並用。我站在那兒瞧著搬運工把最後一個包遞給司機,戴着手套的司機接過來,用膝蓋把它同別的包碼在一起。搬運工的後背,工作服上印滿了已乾涸的血跡,成了一塊血印的花布。我看見司機厭惡地把那雙血跡斑斑的手套脫下來扔掉了,搬運工爬上車,坐在司機旁邊,一卡車的包就從院子裡運出去了。我很高興,因為滿車都是《早上好,高更先生》在放射光彩,但願卡車駛過時,這些畫會使路上的行人高興,但願看到這樣一輛車在身邊駛過的人會感到高興。同這些包一起離開了院子的,是那些瘋了般的綠頭蒼蠅,我看見它們在斯巴萊納街的陽光中又活躍了起來,圍繞着整個卡車瘋了般地飛着。一大群藍色、綠色和金色的發了瘋的蒼蠅,它們無疑會同高更的《早上好,高更先生》一起裝進箱子,最後在造紙廠被倒進濃酸和濃鹼的溶液中,因為發了瘋的綠頭蒼蠅不可能放棄它們的觀念:哪兒的生活能比在這賞心悅目的臭烘烘的腐敗血漿裡更美好?我正想回到地下室去,卻不料我的主任臉上帶著一副殉道者的神情突然在我面前跪下了,他雙手合十懇求說……漢嘉,看在上帝的分兒上行行好,我向你發誓,我跪在地上求你了,醒醒吧,趁現在還來得及,別再灌酒了,幹活吧,別再折磨我了,你這樣下去會把我折磨死的……我嚇壞了,連忙俯身輕輕抱住他的胳膊肘央求他……您別這樣,好先生,我說,您這樣跪着有失尊嚴……我把他扶起來,我感覺得出他渾身在顫抖,因而我再三請求他寬恕我,雖然我並不知道要他寬恕我什麼。這就是我的命運:永遠請求寬恕,甚至自己請求自己寬恕,寬恕自己是這麼個人,生來如此……我沮喪地回到地下室,一種負罪感使我心情特別沉重,我仰天躺在方纔穿青綠色裙子的茨岡女人躺過、現在還有些溫暖的窩裡,我躺在那兒,諦聽著街上的聲音,一種美妙的、實際的音樂。我諦聽這座五層樓房——我們廢紙收購站就在這座樓房裡——有住戶的污水怎樣不停地在流淌,嘩嘩地響着。我聽見抽水馬桶的沖水聲,當我側耳細聽地層深處的聲音時,我十分清晰地聽到污水和下水道的污物怎樣在輕輕流動。在綠頭蒼蠅的大軍撤退了之後,我聽見水泥地面下老鼠的叫喊和哀號,在首都布拉格所有的下水道里,兩個鼠族在進行着瘋狂的戰鬥,爭奪城市裡所有下水道和陰溝的統治權。天道不仁慈,在我的上面和在我的下面,生活也不仁慈,我心裡也不。早上好,高更先生。 1. [✑](part0006.html#fnref27) 伊拉斯謨(約1466-1536),荷蘭人文主義學者,北方文藝復興運動中的重要人物,生於鹿特丹。 2. [✑](part0006.html#fnref28) 波洛克(1912-1956),美國抽象表現主義的主要代表,以在畫布上滴濺顏料作畫著名。 3. [✑](part0006.html#fnref29) 理查德·瓦格納(1813-1883),德國作曲家、音樂戲劇家。 4. [✑](part0006.html#fnref30) 拉丁文,意為朝着未來前進。 5. [✑](part0006.html#fnref31) 拉丁文,意為退到本源。 ## _5_ 因此,依我看這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是在向前邁進之後又都向後回歸,恰似鐵匠的風箱,也猶如我這台壓力機,機槽裡的一切在綠色和紅色電鈕的作用下一會兒跳向前,一會兒又跳回來,唯獨這樣世界才沒能瘸了一條腿。我當打包工三十五年,幹我這一行不僅要有大學或舊式高中的文化水平,而且還應受過神學院的教育。在我這一行,螺旋體同圓圈兒相重合,progressus ad futurum同regressus ad originem相連接,對此我有切身的體會,我不幸地有幸在無意中獲得了學識,現在我開始夢想讓progressus ad originem[![](../images/00001.jpeg)](part0007.html#fn32)同regressus ad futurum[![](../images/00001.jpeg)](part0007.html#fn33)相重合。這是我的一種消遣,正如有些公民晚飯時候看《布拉格晚報》一樣。昨天,我們埋葬了我的舅舅,他是給我指點迷津的游吟詩人,他在哈勃雷自己的園子裡蓋了一座小信號塔,在樹叢中架起了小鐵軌,同朋友們一塊兒修好了一台奧賀蘭斯登- 柯貝爾牌的機車,每星期六和星期天的下午點火,讓孩子們坐到三節平板車皮上在花園裡兜風,晚上則自己坐在上面兜風,舉着大杯喝啤酒。昨天我們埋葬了我的舅舅,他在信號塔裡得了腦溢血。那些天正是休假時期,他的夥伴們都去了樹林或河邊度假,炎熱的七月天沒有人來看望他,舅舅就這麼去世了,躺在信號塔的地板上過了半個月,待到一位司機發現他時,他周身已爬滿了蒼蠅和蛆蟲,屍體像融化了的卡孟倍爾乾酪似的在漆布地板上淌水。火葬場的工人們到來後,只取出他衣服裡還裹着的那點兒遺骸,後來他們跑來找我。我干地下室的活兒什麼都習慣了,我用一把鐵鏟,後來用砌牆的小鏟一點一點地把他的剩餘軀體從漆布上刮下來。他們給了我一瓶羅姆酒,我默默地、仔細地刮下舅舅遺體的殘留部分,最困難的是刮下他的紅頭髮,它們已經粘在漆布上,活像公路上被卡車碾斃的刺蝟,我只得拿一把石匠的鏨子把頭髮剔下來。收拾完之後,我把這些碎渣兒塞在棺材裡我舅舅的衣服下面,給他在腦袋上扣了一頂鐵路員工的制帽,那是他掛在信號塔裡的。我找來一本康德的著作,翻到那永遠使我感動不已的段落……有兩樣東西總使我的心裡充滿了新的、有增無減的驚嘆——頭上的星空和我內心的道德法則……不過,我想了一想之後翻到了更為動人的一段,是康德年輕時寫下的……夏天的晚上,當滿天繁星在抖動的光亮中閃爍,一輪明月高懸時,我便漸漸陷入一種對友情倍加敏感,對世界和永恆不屑一顧的心態之中……我把書翻到這一頁放在舅舅的手裡。我打開舅舅的小櫃櫥,不錯,這兒放著他的那些個收藏物,他曾經常常拿出來讓我觀賞,但當時我並不理解,那是一堆五顏六色的鐵片,一隻隻小盒子裝得滿滿的,舅舅值班時還喜歡把一些銅片、錫片、鐵片和其他彩色的金屬片放在鐵軌上,火車駛過之後,他撿起這些軋成奇形怪狀的小碎片,每天晚上把它們分門別類地存放,每片都根據它喚起的聯想給它起了名兒。這些盒子很像裝着亞洲蝴蝶的標本盒,也像裝滿果仁巧克力彩色錫紙的空糖果盒。我一盒盒拿來撒在舅舅的棺材裡,把他視為珍寶的小金屬片兒撒在他的身上,一盒一盒倒空之後才讓殯儀館的工作人員蓋上棺材。舅舅躺在棺材裡,身上堆滿了獎章、紀念章、勛章,像一位赫赫顯要,我的舅舅在棺材裡那樣神氣,彷彿是我製作的一個非常漂亮的包。之後,我回到地下室,下樓梯時我不得不手扶着階梯倒退着下,就跟順着梯子爬下閣樓似的。我默默喝光那瓶羅姆酒,是用啤酒送下肚的。我拿起鎬頭耙着那堆黏糊糊、濕淋淋、腐爛了的廢紙,裡面滿是窟窿眼兒,猶如瑞士乾酪,耗子在洞裡做了窩。我喝一口啤酒,叉起這粘成一團的石棉般的爛紙,把這令人噁心的東西裝進機槽。我捅開耗子的通道,毀了它們的城市,把它們一窩窩送進機槽。因為我們收購站這兩天停業,好讓我有時間在清點盤貨之前把地下室徹底打掃乾淨。每天傍晚我給山一般高的廢紙堆淋水時,從沒想到在最下面,花朵和書本已結成一塊餅,被山一樣高的廢紙堆壓成一個整體,几乎比壓力機壓成的包還要嚴實。的確,幹這樣的活兒我應該是一位神學家,從上次盤貨之後,六個月來我從沒碰過這小山的底部,這裡廢紙已腐爛,猶如沼澤地的植物老根,散髮着一股甜味,好似放在罐裡被人遺忘了半年之久的一塊家制乾酪,這濕透了的、壓成一個整體的廢紙也失去了它們原來的顏色,變成灰白色和淺米色,硬得像塊陳麵包。我工作到深夜,只偶爾休息片刻,那是去到通風井,從五層高的煙囪底下仰望一小片星空,像年輕的康德那樣,然後拿着空啤酒筒爬上樓梯,踉踉蹌蹌走出後門去打啤酒,之後又一手舉着啤酒筒,另一隻手扶着階梯下梯子似的倒退着下來,回到地下室。在這裡,電燈光下面的小桌上放著一本翻開的康德的《天國論》,一個個打成的包排列在升降梯旁邊,今天我開始用上百張浸透了水的凡·高的大幅複製品《嚮日葵》裹包,因此每個包的四面都閃着金黃和橘紅的光彩,襯着天藍色的背景,這就稍稍緩解了壓力機裡死耗子、耗子窩和腐爛紙團泛出的那股子臭氣。壓板隨着我按下的紅色或綠色電鈕或前或後地運動,在此間隙我喝着啤酒,讀康德的《天國論》,讀到怎樣在寂靜中,在萬籟無聲的深夜,當意識悄然入睡時,不朽的神靈便用無名的語言談論那些只可意會、難以言傳的事物……這段文字使我如此震動,我跑出地下室,跑到通風井那兒仰望上面的一小片星空,後來我回到機器旁,繼續用叉子把臭烘烘的爛紙連同一窩窩裹在棉花似的軟絮裡的耗子叉進槽裡。誰幹我這一行,他就不仁慈,正如天道不仁慈一樣,但這份活兒總得有人來干,這是屠殺嬰兒的行當,就像勃魯蓋爾[![](../images/00001.jpeg)](part0007.html#fn34)畫的那樣,上個星期我用那幅名畫的複製品裹住了打成的每一個包,可是在今天,凡·高的《嚮日葵》儘管金煌煌的圓盤和盤心光彩奪目,卻只是增添我內心的悲劇感。我乾著活兒,裝點耗子墓,不時跑出去,讀着《天國論》,每次只讀一句,含咳嗽糖似的含在嘴裡。這樣我工作的時候心裡就注滿了一種遼闊感,無邊無涯,極為豐富,無盡的美從四面八方向我噴濺。上面有通風井口的一小方星空,腳下兩個鼠族在首都布拉格的所有下水道和陰溝裡激戰,二十個包排列得整整齊齊,猶如一輛有二十節車廂的列車,正朝着升降梯駛去,每個包衝我的那面都點燃着一盞嚮日葵的明燈,壓力機的槽裡裝得滿滿的,一窩窩耗子安靜地被碾斃,恰像被凶殘的公貓捉在爪中玩弄的耗子,叫都沒有叫一聲。仁慈的大自然創造了一種恐怖,在這種恐怖中一切安全感都已毀滅,它比痛苦更為強烈,在真理出現的時刻籠罩着你。對此我曾感到大惑不解,直到有一天我忽然心頭一亮,覺得自己在變得美好起來,因為在經歷了所有這一切——在過于喧囂的孤獨中看到的一切,身體和靈魂所感受的一切——之後,我還有足夠的勇氣使自己沒有瘋狂,我逐漸驚異地意識到我的工作把我拋進了一個廣大無垠、威力無邊的領域。我的頭上亮着一盞燈,紅綠電鈕驅動着壓板忽前忽後地來回運動,最後,我終於鏟到貼地的最下層了,我像掘土工似的不得不借助于膝蓋的力量,最下面的那攤爛紙已成了泥灰土。我把最後一鍬又濕又黏糊的東西拋進機槽,活像一個淘陰溝的在打掃布拉格一處廢棄不用的地下水溝。在最後那個包裡,我放進了一本翻開的《天國論》,我用鐵絲把包捆緊,按下紅色電鈕減壓後,我用小車把包推去同其他的包堆放在一起。我在樓梯上坐下來,耷拉在兩膝間的雙手觸到了冰冷的水泥地面。二十一朵“嚮日葵”在昏暗的地下室裡放射光芒,幾隻小耗子凍得發抖,因為這裡空蕩蕩的再也找不到廢紙堆。有一隻耗子徑直跑到我面前,用後腿躥跳起來朝我進攻,撲到我身上想咬我一口,也許想把我打翻在地,可能只是想讓我受點傷而已。它使盡全身力氣撲過來,咬我的濕腳跟,每次我都輕輕把它拂開,可是小耗子一次又一次衝向我的腳跟,最後它累得精疲力竭了,喘息着坐在一個角落裡瞪着我,瞪着我的眼睛,瞪得我不禁顫慄起來,因為在這只耗子的目光裡,此刻我看到了比我頭上的星空或我內心的道德法則更多的東西。好像一道閃電,叔本華出現在我的面前說最高法則是愛,這愛便是同情,我明白了叔本華何以那樣憎恨巨人黑格爾,令我高興的是,無論黑格爾還是叔本華都不是兩軍對壘的統帥,否則他們會像布拉格所有下水道中的兩個鼠族那樣交戰。今晚我感到疲憊之至,便和衣躺在床上,頭頂的層層木板托着兩噸重的書,我藉著路燈映進來的昏暗亮光,透過木架的縫隙仰望書脊。當四周都已寂靜時,我突然聽到了耗子啃嚙的聲音,我聽見它們怎樣在我臥床上面的天庭裡忙碌着,好幾處書本上傳來的這個聲音不禁使我毛骨悚然,彷彿那兒有個秒針在滴答地走着,哪裡有耗子,哪裡就有耗子窩,哪裡有耗子窩,幾個月後哪裡便會出現一個耗子聚居點,不出半年就成了一個耗子村,然後按照幾何進程一年以後發展為一座小城市。這些耗子有足夠的能量啃穿木架和槅板,於是有朝一日——那一天不會太遠——我只要嗓門大了點,或者一隻手不經心地一動,這兩噸重的書便會倒下來,壓在我的身上。耗子用這個辦法來對我進行報復,因為我把它們送進壓力機,打進了包裡。我半睡半醒地躺在床上,被頭上的啃嚙聲弄得不知如何是好,漸漸地,像平時一樣,矇矓中一個茨岡小姑娘銀河般地走來了,她是我青年時代的情人,一個文靜、淳樸的茨岡小姑娘,她總在小飯館門前等候我,站在那兒一條腿微微伸在前面,向外撇着,猶如芭蕾舞女演員亮出的一個基本動作。她是我年輕時的一個美麗的小姑娘,我久已忘記的小姑娘。她渾身汗濕,泛着一股油膩的麝香和潤髮油的氣味,每次我撫摩她以後,我的手指上便有新鮮油脂的氣味,馬鹿的板油味。她老是穿著同一件衣服,沾滿了肉汁和湯水的污漬,背上有白灰和爛木頭留下的痕跡,因為她到拆毀房屋的瓦礫堆上去撿木料,背來給我。我回想起第一次遇見這個小姑娘的情景,那是戰爭快要結束的時候,我從小飯館裡出來,走回家去,她跟上了我,始終走在我的後面,我得扭着脖子同她說話。她一路上牢牢地跟着我,既不落後,也從不超到我的前面去,一味邁着小快步悄沒聲兒地跟着。是的,那天我是從霍爾基飯館出來,到了十字路口,我說好吧,再見啦,我得走了,可是她說,她也去我踏上的那個方向。我走完盧德米拉街,到了路口我說那就再見啦,我得回家了,可是她說她也去那個方向。於是我故意繞彎子,一直走到謝爾特伐,我伸出手對她說我得朝下面走了,可是她說她像我一樣也去那個方向。我們又一起走到了下面的永恆堤壩,我說我到家啦,咱們再見了,可她說她像我一樣也去那個方向。我到了家門附近的煤氣燈下,我說好吧,再見啦,我到家了,可她說,她也住在這裡,於是我開了大門,讓她先進去,她卻不肯,要我先走進那黑魆魆的過道,因而我走了進去。這裡還有另外三家住戶,我順着台階走到院子裡,來到自己的門前,我開了門,轉身說那麼再見吧,我已經到家了,可是她對我說,她也到家了,她進了我的屋,同我睡在一張床上,等我一覺醒來,她已不見了,床上她躺的地方還是溫熱的。其後,我故意遲到深夜才回家,然而一踩上台階,我便看見她了,坐在門前的台階上,窗戶下面堆着一些白木板和瓦礫場上撿來的鋸斷的梁木。我打開門,她像隻小貓似的跳起身鑽進了屋裡。我們兩個誰也不說一句話,我拿着一隻大罐子去打啤酒,裝了五公升的啤酒拿回來。這時茨岡小姑娘已在那只鑄鐵爐子裡生了火,火苗呼呼地響着,爐門是敞開的,這間屋子有個很大的煙道,一度曾是帶店面的鐵匠作坊。茨岡小姑娘做的晚飯永遠是土豆燉馬肉香腸,然後她坐在敞開的爐門旁,添木柴,爐火燒得很旺,很熱,金色的火光映在她的懷裡,投在她冒汗的胳膊、脖頸和不斷變幻的側影上。我和衣躺着,不時起身喝幾口啤酒解渴,然後把酒罐遞給她。她雙手捧着那個巨大的罐子,喝的時候,我聽見她喉嚨活動的聲音,聽見她輕輕地呻吟,猶如遠處的一個酒泵筒。起初,我見她添木柴,老讓爐火燃燒着,我心裡想,這只是為了討我喜歡罷了,但是後來我明白了,這是她的天性,火是她的天性,沒有火她八成活不了。就這樣,我同這個茨岡小姑娘生活在一起,實際上我都不知道她的名字叫什麼。她也不知道我的,不想也不需要知道我的名字叫什麼,我們兩個就這麼靜靜地、不言不語地每天晚上相會。我從不曾把鑰匙給她,她總是等着我,有時我故意晚歸,直到過了午夜才回來,想以此考驗她,但是我剛開了門,身旁便有一個黑影一閃,我知道這是茨岡小姑娘進了我的屋子。過了一會兒她擦亮火柴,點着了引火紙,爐子裡便開始躥出火苗,呼呼作響,不停地吞食着木柴,這些木柴都是她弄來的,堆在窗戶下面,足夠燒個把月。當我們在燈光下吃晚飯時,我看見她把麵包掰碎,吃聖餐似的把麵包掰成小塊兒,末了把衣襟裡的麵包渣兒也虔誠地抖落在爐火中。之後我們仰天躺在床上,獃望着天花板,電燈我們已經關掉,天花板上的陰影和幽暗的亮光波紋似的在閃動。當我起身去取桌上的酒罐時,我彷彿走在滿是海藻和其他水生植物的魚缸裡,又彷彿月夜行走在暗影搖曳的密林中。我舉杯喝啤酒時,總要轉身瞧一下光裸着身體的茨岡小姑娘,她躺在那裡望着我,一雙眼睛的眼白在閃着光亮,黑暗中我們彼此看到的對方遠比日光下更為清楚。我最愛蒼茫的黃昏,唯有在這種時刻我才會感到有什麼偉大的事情可能要發生。當天色漸暗,黃昏來臨時,萬物就變得美麗起來,所有的街道,所有的廣場,所有在暮色中行走的人,都像蝴蝶花一般美麗,我甚至覺得自己也是一個漂亮的小伙子了。我喜歡黃昏時候照鏡子,走在街上看櫥窗玻璃中映出來自己的身影,我甚至抬手摸摸自己的臉,我看到臉上一條皺紋也沒有,嘴角和額頭上也都沒有皺紋。隨着黃昏的到來,我們的日常生活中出現了人們稱之為美的階段。爐門敞開着,紅旺的炭火在燃燒,光身子的茨岡小姑娘站起來,她走動時,金黃色的火光勾出了她身體的輪廓,形成一圈光環,恰似查理廣場那座教堂牆面上的洛約拉的伊格納休斯像。她在爐中加了幾根木柴,走回來,躺在我的身上,腦袋歪到一旁看我的側影,用一根手指在我的鼻子和嘴巴四周畫着。她几乎從不吻我,我也不吻她,我們用雙手說明一切,然後就只是那麼躺着,獃望着破爐子裡迸出的火星、搖曳的火光,以及爐膛裡木柴燒盡時閃現的捲曲的光亮。我們一無所求,只希望永遠永遠這樣生活下去,彷彿要說的一切彼此早就說過了,彷彿我們倆一起出生來到人間,從沒有分開過。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前的那個秋天,我買了一些藍色包裝紙,一軸線,一團細麻繩和一些糨糊,星期天我花了整整一天時間坐在地上糊風箏。茨岡小姑娘為我跑去打來啤酒。我用細線把風箏的骨架綁得很勻稱,好讓它穩穩地飛上藍天。接着,我們倆一起動手做了一條長長的風箏尾巴,茨岡小姑娘在我的指導下把一隻隻紙鴿系在繩子上,然後我們一同到奧克羅烏赫利克去放風箏。我把風箏拋向天空,鬆開風箏繩,隨後拉緊,抽了幾下,風箏挺立起來,一動不動地在天空穩住了,唯有那條長尾巴隨風飄拂,扭成一個S形。茨岡小姑娘兩手緊捂着臉頰,手指上方露出一雙睜得大大的驚喜的眼睛……後來我們坐下來,我把風箏繩遞給她,讓她拽着天空的風箏,不料她大聲叫喊起來,說風箏要把她拉到天上去了,說她覺着自己像聖母馬利亞一樣在升天。我雙手按在她的肩上,說要那樣咱們倆就一塊兒飛上天去,可是她把風箏繩還給了我。我們倆坐在那兒,她的頭靠在我肩上,後來,我忽然轉念想送一封信給風箏,便把繩子交到她手裡,讓她拉著,可是她又一次驚慌起來,說風箏要把她拉上天去,她就永遠見不着我了。我無奈只得把繞麻繩的小木棍插進地裡,我從筆記本中撕下一張紙,扯開一個口子套在麻繩上,當我再次拿起那團麻繩時,茨岡小姑娘卻高舉雙臂叫嚷着去捉那張順着繩子痙攣的一抽一抽升高的紙片。天空每刮過一陣風,我手上便有風箏拽緊的感覺,這種感覺從手指傳遍我的全身,當那紙條升到高處碰着了風箏時,我覺出了它們的接觸,我不禁渾身一陣哆嗦,突然間我覺得那風箏就是上帝,我是聖子,那繩子是使人得以同上帝溝通、得以同上帝對話的聖靈。後來,我們在一起又放了幾次風箏,茨岡小姑娘膽壯了一些,她握住風箏繩,像我一樣渾身顫抖,因為在一陣陣風的襲擊下風箏在顫抖,她把繩子繞在手指上,興高采烈地叫嚷……有一天晚上我回家,卻不見茨岡小姑娘在門口等我,我開了燈,通宵達旦在門外徘徊,可是茨岡小姑娘沒有來,第二、第三天也沒有來,從此沒有再來。我尋找她,但是永遠見不到她了。一個孩子般的茨岡小姑娘,淳樸得猶如一塊未經雕琢的木料,猶如聖靈的氣息;一個茨岡小姑娘,除了點爐子生火之外一無所求,那些木柴是她背來的,從瓦礫堆上撿來的沉重梁木和板條,大得像十字架一樣,她背在背上運來,她除了做一鍋土豆燉馬肉香腸,除了給爐火添木柴,秋天放放風箏之外確實別無他求。直到後來,我才知道她被蓋世太保帶走了,同另外一些茨岡人一起被關進了集中營,從此沒有回來,她在馬伊達內克或者在奧斯維辛[![](../images/00001.jpeg)](part0007.html#fn35)的焚屍爐中被燒死了。天道不仁慈,但我那時候還很仁慈。戰爭結束後她沒有回來,我在院子裡把風箏、風箏繩,以及茨岡小姑娘用紙鴿做成的那條長尾巴一塊兒燒掉了,這個小姑娘的名字我已經忘記。戰爭結束後,在五十年代,我的地下室裡還堆滿了納粹的出版物,在我那茨岡小姑娘優美奏鳴曲的光輝下,我狠狠地把成噸成噸的納粹小冊子和宣傳品扔進壓力機,這些東西全是同一個主題,幾十萬頁的圖片,歡呼着的男男女女和兒童,歡呼着的老人,歡呼着的工人,歡呼着的農民,歡呼着的黨衛隊隊員,歡呼着的士兵。我狠狠地把開進解放了的但澤市的希特拉和他的衛隊們,把開進解放了的華沙的希特拉,把開進解放了的布拉格的希特拉,把開進解放了的維也納的希特拉,把開進解放了的巴黎的希特拉,把在他私人宅邸的希特拉,把慶豐收的希特拉,把希特拉及其忠實的牧羊狗,把希特拉及前線士兵,把視察大西洋壁壘的希特拉,把去往征服了的東方和西方城市的途中的希特拉,俯身看軍事地圖的希特拉,把所有這一切統統扔進我的壓力機。我越是把希特拉和歡呼着的男男女女和兒童們扔進機槽,我就越是想念我的茨岡小姑娘,她從來沒有歡呼過,她一無所求,除了給爐火添木柴,燉一鍋土豆馬肉香腸,抱著巨大的酒罐子去打啤酒,除了把麵包掰成聖餐似的小塊兒,然後透過敞開的爐門凝望爐中的火苗和火光,凝望音調悅耳、呼呼作響的爐火,歌唱着的爐火,這歌聲是她自幼熟悉的,同她的民族有着神聖的聯繫。火,它的光把一切痛苦深埋在下面,臉上卻擠出一個悲哀的微笑,反映了茨岡人的幸福觀……現在我仰天橫躺在床上,一隻小耗子從上面跌下來,跌在我的胸脯上,一骨碌滾到地上,鑽進床底下去了,也許我在皮包裡或外衣口袋裏帶了幾隻耗子回來。庭院裡泛出一股廁所的臭氣,很快要下雨了,我心裡說。我仰天躺着,四肢癱軟動彈不得,工作和啤酒已使我精疲力竭,我整整幹了兩天,清出了地下室,使數以百計的小耗子喪了命。這些溫馴的小動物,它們也是一無所求,只是啃點兒書本,在廢紙堆裡做個窩,繁衍後代,在安逸的洞穴裡哺乳幼崽,幼耗子把身體蜷成一個團,恰像我的茨岡小姑娘在寒冷的晚上身體蜷作一團睡在我身旁。天道不仁慈,但也許有什麼東西比這天道更為可貴,那就是同情和愛,對此我已經忘記了,忘記了。 1. [✑](part0007.html#fnref32) 拉丁文,意為向着本源前進。 2. [✑](part0007.html#fnref33) 拉丁文,意為朝着未來後退。 3. [✑](part0007.html#fnref34) 勃魯蓋爾(約1525-1569),16世紀尼德蘭畫家,《屠殺嬰兒》為其名畫,作於1566年。 4. [✑](part0007.html#fnref35) 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法西斯德國屠殺無辜平民和戰俘的兩個著名集中營,均在波蘭境內。 ## _6_ 三十五年來,我用水壓機處理廢紙。三十五年來,我一直認為除了像我這樣處理廢紙之外,沒有別的辦法,可如今我卻聽說在布勃內有了一種巨型壓力機,其功效比我現在用的這台要大上二十倍。目睹過這種機器的人對我說,它打出的包,每個有三四百斤重,都用鏟車送到火車上。我心裡說,你得去見識見識,漢嘉,你得親自去瞧瞧,作一次禮節性訪問吧。我去了布勃內,當我看到那個驚人的玻璃結構,大得跟威爾遜小火車站似的,聽到它轟隆轟隆地運轉時,我不由得渾身顫慄,不敢再看它了。有一刻工夫我站在那裡目光轉向別處,然後俯身去繫鞋帶,無法正視這台機器。我這人從來就是這樣,當我在一堆廢紙中瞥見一本珍貴書籍的書脊或封面時,我不是馬上走去把它取來,而是找塊鋼絲絨擦拭機器的滾筒,過了一會兒我才凝眸注視那堆廢紙,心裡還暗自琢磨不知自己有沒有這份力量去把書拿起來,翻開它。唯獨在確信有了把握之後,我才伸手把書撿起來,那書在我手裡就跟聖壇前新娘手中的花束一樣瑟瑟顫抖。很久以前我就是這樣了,那時我代表村俱樂部踢足球,我明明知道球隊成員的名單要星期四才會在多爾尼小飯館的櫥窗裡張貼出來,可是我星期三就揣着一顆怦怦亂跳的心趕去了,我跨着自行車站在那兒,從不敢馬上朝櫥窗望一眼,卻仔細端詳櫥窗上的那把鎖,端詳櫥窗的框架,然後花好長時間讀我們俱樂部的名稱,最後才看一眼那張成員名單。然而,星期三那上面的名單還是上周的,於是我離開了那裡,星期四我又去了,跨着自行車站在那裡,仔仔細細把所有的東西都看了又看,唯獨不看那張成員表,直到我的心情終於平靜下來時,我才一點一點仔細讀那張名單,先讀第一隊,然後預備隊,最後少年隊,直至我看到自己的名字列在替補隊員中時,我才喜不自勝。現在,我以同樣的心情站在布勃內巨型壓力機前,當我的震驚稍稍平靜下來之後,我鼓起勇氣舉目觀看。這台機器巍然聳立,直頂到了大廳的天花板,宛如布拉格小城區聖米古拉教堂裡的那座又高又大的祭壇。這台機器比我預想的還要大,傳送帶那樣寬,那樣長,就跟霍萊肖維采發電廠緩緩把煤塊送到爐柵下面的傳送帶一樣,但這裡緩緩傳送的是白色的紙和書籍。一些年輕的男工和女工把這些書籍放在上面,他們的服裝同我和其他廢紙打包工勞動時穿在身上的完全不一樣,他們手上戴着橘紅色或天藍色的手套,黃顏色的美式有檐小帽,工裝褲吊得齊胸高,兩條背帶搭過肩膀交叉在背上,露出裡面色彩鮮艷的毛衣和高領絨衣。在這裡我看不到一盞電燈,光線和陽光透過四壁和玻璃頂棚照射進來,頂棚上裝着通風設備。那些彩色手套使我格外感到自卑,因為我一向都是光着手幹活的,可以享受摸摸紙張的樂趣,可是在這裡誰也沒有那種願望去體驗一下廢紙給予感官的無與倫比的魅力。傳送帶載着書籍和切割下來的零碎白紙條往上移動,正像瓦茨拉夫廣場的電梯把行人送到上面街道那樣,把這些書和紙直接送進那只大得跟斯米霍夫啤酒釀造廠的大鍋一樣的機槽,當槽裡裝滿了時,傳送帶便自動停止運行,垂直的螺旋槳從頂上降落,它以駭人的巨力把紙張壓碎,然後美滋滋地噴着氣升高,回到頂棚上,傳送帶再次運行,書本和紙張顛動着,直接落進那只橢圓形的槽裡,它大得猶如查理廣場的噴水池。現在我已相當平靜,我注意到這台壓力機處理的是成批成批的新書,透過玻璃牆我看見卡車正在運來一包包的書,堆得都高過掛鬥車的圍板了,成批成批的新書直接送去紙漿廠,沒有一頁弄髒過人的眼睛、大腦和心靈。直到這會兒我才發現,傳送帶的一端有一些工人在拆包,取出嶄新的書本,撕去封面和封底,只把乾淨的書瓤拋到傳送帶上,書落下來時書頁翻開着,沒有人看它一眼,事實上要看也不可能,因為傳送帶必須裝滿,不允許停頓,不像我那樣可以在機器旁邊停下來。這兒,在布勃內,這份工作沒有人性,活像一艘捕鯨船,一網魚拉上船尾,船員們分揀出大魚和小魚,把它們拋向不同的傳送帶,直接送進船艙裡的罐頭加工裝置,一條接一條的魚,一本接一本的書。我鼓起勇氣踏着階梯登上圍繞着橢圓形機槽的平台,走在這上面確實有到了斯米霍夫啤酒廠釀造車間繞着大鍋走的感覺,在這種鍋裡,一次可釀造五十萬公升的啤酒。我倚着欄杆站在那裡,彷彿站在兩層樓高的腳手架上俯視下面,只見操縱台上幾十個電鈕閃着五顏六色的亮光,猶如發電廠似的,螺旋槳在運轉,碾碎槽裡的書本,力量如此巨大,猶如一個人心不在焉地在指間捻碎一張車票。我驚惶地舉目四顧,又看看下面正在勞動的男女工人們,陽光透過玻璃牆面照在他們身上,色彩鮮艷的服裝、毛衣、帽子,看著令人眼花繚亂。這些工人五彩繽紛,彷彿是一群來自異域的鳥兒,像翠鳥、挪威的紅腹灰雀、鸚鵡,但令我恐懼的並非這個,我感到恐懼不安是因為我突然準確無誤地看出了,這台巨型機將是對所有小壓力機的致命打擊。我突然明白了,我看到的這一切意味着我這個行業已進入了一個新紀元,這些人已經與我不同,他們以另外一種方式工作着。我意識到小廢紙收購站的那種微小的歡樂結束了,那是當我們發現有些書被錯誤地當做廢紙扔掉的時候,在這裡我看到人們的思維方式也不同了,因為即使每個工人可以從每種出版物中拿一本帶回家去作為福利,即使他也可能閲讀,但是對於所有我的打包工同夥來說,對於我來說,一切都已結束。我們這些老打包工都是在無意中獲得學識的,不知不覺中家裡都有了一個規模不小的書庫,這些書是我們在廢紙中發現的,我們閲讀它們,感到幸福,希望有一天我們讀的書將會使我們的生活有質的改變。然而,給予我的最大打擊莫過于看到這些年輕工人竟不知羞恥地喝着牛奶和軟飲料,他們兩腿叉開,一隻手叉在腰上,嘴巴直接對著瓶口津津有味地喝着,於是我知道以往那個時代確實結束了。在那個時代,工人們跪在地上幹活,光着兩隻手,打架似的對付那些廢紙,因此每個舊式工人都累得半死,渾身污濁,幹活時得把身子滾進去。可是在這裡,一個新的時代開始了,新人,新的勞動方式,一個新時代,幹活的時候喝牛奶,儘管人人知道,這樣一頭牛是寧可渴死也不會喝牛奶的。我看不下去了,便繞着機器走了一圈,我看見它的成果了,一個極大的包,穩穩地落在鏟車的平面上,蜥蜴般的鏟車一顛一顛轉過身,朝一條坡道駛去,從那兒確實徑直送進火車的車皮,那個包大得驚人,猶如奧爾尚內墓園裡大戶人家的墓碑,猶如維爾特姆牌的防火保險柜。我把兩手舉到眼前,兩隻臟手,手指幹活幹得扭曲了,跟葡萄藤的枝子似的,我望着它們出神,隨後厭惡地一甩,兩條胳膊便來回地晃悠着。現在午休開始了,傳送帶停止運轉,我看見工人們在一塊大佈告牌下面坐下來,佈告牌上貼滿了通知、告示、小字條之類。工人們面前個個放著一瓶牛奶,他們拆開送飯女工用木箱送來的午餐包,消消停停地吃着,用軟飲料和牛奶把香腸、乾酪和黃油卷送下肚去,嘻嘻哈哈地說笑、聊天。我聽到的隻言片語不禁使我緊緊地抓住了欄杆,我得知原來這些年輕人是社會主義突擊隊的,他們每星期五坐著工廠的大轎車去克爾克諾什山的工人休養所度假。吃完午飯,他們點燃了煙捲抽菸,我又得知他們去年去了意大利和法國,今年準備去保加利亞和希臘。當我看到他們那樣平靜地統計去希臘的人數,還相互鼓勁,勸說大家都登記時,再看他們脫光上身曬太陽,我就一點兒也不驚訝了,他們一邊曬太陽還一邊討論下午是去金色浴場游泳呢,還是上摩德尚去打球或踢足球。去希臘度假這事使我不勝震驚,我自己只是通過讀赫爾德[![](../images/00001.jpeg)](part0008.html#fn36)和黑格爾的著作才神遊了古希臘,讀了尼采才對世界採取了狄俄尼索斯[![](../images/00001.jpeg)](part0008.html#fn37)的觀點,實際上我從未度過假,我的假期几乎統統用來補償我欠下的工作日了,因為我每回無故缺勤一天,主任就以假期扣除兩日計,即使我還剩下一天半天的假期,我也用來加班,因為我的工作總是落後,院子下面和院子裡的廢紙永遠堆積如山,遠遠超出了我能完成的量,因此三十五年來我天天都生活在西西弗斯[![](../images/00001.jpeg)](part0008.html#fn38)情結之中,正如薩特先生和加繆先生那麼生動地描繪的,尤其是加繆先生。院子裡的包運走得越多,落進我地下室的廢紙也就越多,無窮無盡。然而社會主義突擊隊在這裡卻每天都能如期完成任務,這會兒他們都在工作了,曬得黑黑的,工作時的陽光照射使他們希臘式的身軀顏色更深了,假期去希臘,這件事絲毫沒有使他們情緒激動,對於亞里士多德、柏拉圖,以及歌德——古希臘的外延,想必一無所知。他們若無其事地乾著活兒,繼續把書的封皮撕去,扯下書瓤,把驚恐萬狀、嚇得毛髮倒豎的書頁扔到移動着的傳送帶上,他們無動于衷,若無其事。這樣一本書可能意味着什麼,對此他們沒有親身感受,一本書畢竟得有人寫出來,得有人校訂,得有人閲讀,得有人畫插圖,有人得排字,有人得看校樣,有人得改排,有人得再看校樣,有人得最終改排,有人得把它送上機器,有人得最後一次看版面,一版一版送上別的機器、裝訂機,有人得搬書,打成包,有人得為這本書和印刷這本書結算賬目,有人得決定這書不宜閲讀,有人得批判這書,下令銷毀,有人得把這些書放進庫裡,有人得重新把它們裝上卡車,有人得把一包包的書運到這裡,由戴着紅色、天藍色、黃色和橘紅色手套的工人們撕去書皮,把書瓤扔上傳送帶,它不出聲地但準確無誤地抽動着把這些毛髮倒豎的書頁送進壓力機,打成包,送進造紙廠,製成潔淨的、雪白的、沒有文字污跡的紙張,以便用來印成別的新書……我倚在欄杆上俯視下面的勞動,卻見一位女教師領着一隊兒童來到了陽光下。我心裡說這是女教師帶領孩子們參觀來了,讓孩子們看看廢紙是怎麼處理的,哪想到女教師拿起一本書來叫孩子們注意看著,要他們看明白她是怎麼把書撕開的,孩子們看明白了,一個接一個地拿起書,扯下包書紙和封皮,小手抓住書頁使勁地撕着,儘管書在負隅頑抗,最後還是孩子的小手勝利了,孩子們眉心舒展了,他們幹得像工人一樣順利,工人們一邊幹活,一邊朝他們點頭以示鼓勵……我不由得想起那次我去參觀利布希家禽飼養場,那裡的年輕女工像孩子們揪下書內臟一樣揪出掛在傳送帶上的活鷄的內臟,她們敏捷地把肝、肺和心臟揪下來,拋在準備好的桶裡,傳送帶則顛動着把鷄送往下一道工序。我站在那兒看著,只見那些利布希姑娘們工作時嘻嘻哈哈,有說有笑,而坡道上放著上千個鐵絲籠,關着活鷄和半死的鷄,有幾隻鷄從籠子裡鑽出來了,趴在掛鬥車的圍板上,有幾隻在地面上啄食,竟全沒有飛走的意思,沒有想到要逃脫傳送帶上的鐵鉤,在那兒年輕姑娘們捉住它們的脖子,把它們掛在鈎子上,這些鷄關在籠裡,十隻一籠……我看著孩子們怎樣學習撕書,他們幹得已很順利,熱得脫去了T恤衫和小毛衣,然而,有幾本書卻詭計多端,百般頑抗,致使一個小男孩和一個小姑娘扭傷了手指,倔犟的硬書皮還弄髒了他們的小手。女工們見了便接過這些桀驁不馴的書本,噝的一聲扯出了書瓤,隨手一扔,把毛髮倒豎的書頁扔上了傳送帶。女教師給那兩個孩子包紮了手指。天道不仁慈,我看不下去了。我轉身走下扶梯,臨出門時卻聽到背後有人在喊我……漢嘉,你這老孤鬼,你瞧瞧這兒怎麼樣呀?我回過身,只見一個頭戴橘紅色美式有檐小帽的年輕人站在欄杆旁邊的陽光裡,他一手舉着滿滿一瓶牛奶演戲似的站在那兒,活像紐約高舉火炬的自由女神。他笑着朝我搖搖牛奶瓶,我看見所有其他男女工人都在笑,他們大概喜歡我,認識我,剛纔我在這裡轉悠,感到幻滅時,他們一直在注意我,我見了這台巨型機器和見到他們時流露出來的震驚神態,他們全看在眼裡了,感到高興……此刻他們嘻嘻哈哈地笑着,舉起一雙雙黃色和橘紅色的手套在空中揮動。我兩手抱著腦袋跑進了走廊,身後響起了一片不同音調的笑聲,我在一條長長的、兩側一溜兒排着上千包書的走廊上飛快地跑着,躲避這笑聲,成批成批的書排列在兩側,我往前跑的時候,它們在向後退。跑到長廊的盡頭我停下腳步,忍不住撕開一包看看裡面是什麼書,原來孩子們所撕的,使兩個孩子扭傷了手指的是卡亞·瑪希克的小說。我抽出一本翻到封底,我看到印數是八萬五千冊,共三卷,也就是說超過二十五萬冊的書在徒然同兒童的小手指搏鬥着……我心情平靜了下來,又穿過幾條走廊,兩側都堆放著成千包的書,它們靜靜地、無助地排在那裡,恰似我參觀利布希家禽飼養場時看到的鷄,儘管從鐵絲籠裡鑽了出來,在傳送帶附近溜躂、覓食,但遲早要被姑娘們捉住,活活地掛在傳送帶的鈎子上,割斷喉管,這些鷄還沒有機會一顯身手,只是剛剛開始它們周而複始的命運,卻不得不過早地死亡,就像這裡堆積的書一樣。如果我去希臘,我心裡說,我將去亞里士多德的誕生地斯塔吉茹斯朝聖。如果我去希臘,我一定會繞着那光榮的場地跑一圈,穿著長內褲,鞋帶綁在腳踝上跑一圈,以示我對歷屆奧林匹克獲勝者的敬意。如果我去希臘,如果我同這些社會主義突擊隊隊員一起去希臘,我將給他們上課,講所有的自殺者,講狄摩西尼[![](../images/00001.jpeg)](part0008.html#fn39),講柏拉圖,講蘇格拉底。如果我同這些社會主義突擊隊隊員去希臘……然而,這裡已是一個新的時代,新的世界,這些年輕人活得好不自在,也許世界上一切都變了,不同了。我沉思着從後門走下我的地下室,走進陰暗和燈泡的照明中,空氣臭烘烘,我撫摩我那台壓力機上磨得發亮的粗糙的槽邊,那些顯現出年代久遠的木邊,我站在那兒,突然間我聽到一聲叫嚷,一聲痛苦的吼叫,我轉過身,卻見迎面站着我的主任,他兩眼充血,大聲嚷嚷,衝著天花板痛心疾首地咆哮,說我跑開了那麼久,院子裡跟地下室一樣廢紙都堆得頂到天棚了。我不太明白他怒吼些什麼,可我能感覺到我是一個讓人厭惡的傢伙,已讓主任沒法忍受了,他多次重複着兩個字眼,還從未有人對我說過的,他說我是蠢貨,蠢貨,蠢貨。布勃內的巨型壓力機、社會主義突擊隊同我是道德上的對立面,那麼我是蠢貨,我比這台小壓力機更不值錢,突擊隊隊員夏天去希臘,而我是蠢貨。於是整個下午我沒有休息,一口氣幹到底,把廢紙裝進槽裡,彷彿我是在布勃內幹活,亮閃閃的書脊朝我頻送秋波,可是我不加理睬,一個勁兒地反覆說:不,不行,一本也不許看一眼,你必須冷酷無情,像朝鮮劊子手一樣。我這麼幹着活兒,彷彿用鐵鍬鏟的是無生命的泥土,壓力機瘋了似的運轉着,它氣喘吁吁,抽搐着,馬達發燙,不習慣于這樣的速度,在這地下室它經常閙感冒,患風濕症。我口渴極了,便跑出去,穿過院子買來一瓶牛奶,喝下它時,每一口都彷彿在嚥著鐵絲網,可我堅持一小口一小口地嚥著,猶如小時候用小匙子服魚肝油,這牛奶就那麼令人厭惡。兩小時後,觸及天花板的廢紙堆矮了一些,露出了通向院子的洞眼,那是星期四,像每星期四一樣,我照例心情激動,等待着考門斯基大學圖書館的管理員送一筐子書來,那是圖書館清除下來的。管理員站在洞口,把滿滿一筐哲學著作傾倒下來,落在我的腳邊,我把這些書鏟進槽裡,只瞥了一眼:《道德的形而上學》,我的心快要碎了,但我舉叉把它叉進槽裡,猶如叉掉電線杆上掛着的鐵皮箱裡的垃圾。我一個勁兒地乾著乾著,打成一個個包,沒有裹上古代或現代繪畫大師的複製品,只是一包一包完成我的任務,我領工資就為這個,什麼藝術、創造美,只是幹活而已。我開始明白,我倘若這個樣子地幹活,我一個人就可以成立一個社會主義突擊隊,自己立下保證書提高生產率百分之五十,為此我不僅肯定能去工人療養所,而且能去美麗的希臘度假,在那裡我將穿著長內褲繞着奧林匹克競技場跑一圈,去亞里士多德的故鄉斯塔吉茹斯朝聖。我不時舉起牛奶瓶,嘴湊着瓶口咂一口牛奶,一邊下意識地乾著活兒,心想我還不是蠢貨,我無動于衷地、野蠻地工作着,像布勃內在巨型壓力機旁工作的人一樣。到了傍晚,當我完成任務,證明我並非蠢貨時,主任正在辦公室後面的浴室裡淋浴,在嘩嘩響的噴頭下他對我說,他再也不跟我白費勁了,他已給管理處打了報告,請求把我調到別處去打包。我坐下來發了一會兒獃,聽著主任用毛巾在擦乾身體,灰色的毛髮沙沙作響,突然我懷念起曼倩卡來,她已多次給我來信,說她住在克拉諾維采,邀請我去看她。於是我在骯髒的腳上套了一雙襪子跑上街,匆匆追上一輛公共汽車,天快要黑了,我心情沉重,在林間小鎮下了車,打聽曼倩卡的住址,終於在黃昏時分來到了一座林中小屋面前,夕陽正在屋背後落下。我推開門進去,可是無論在過道還是在前廳都不見人影,廚房和臥室也沒有人。我通過一扇敞開着的門走進了花園,在這裡,我的吃驚甚至超過了上午在布勃內。在一棵大松樹和琥珀色天幕的襯托下——天幕上夕陽正在徐徐沉入地平綫——一尊碩大的雕像在那邊高高聳立,它大得有如維諾赫拉德區斯·切赫[![](../images/00001.jpeg)](part0008.html#fn40)公園的切赫紀念像。一部梯子架在雕像上,梯子上站着一個老頭兒,身穿淺藍色的罩衫,白長褲和白皮鞋,他正揮動鐵鎚在石頭上雕琢着,那是一個美麗的女人頭像,不,它既不是女人的頭像,也不是男人的,而是具有兩性特點的一張天使的臉龐,在這張臉上已不再有性別之分,因而也不再有婚姻之說。那位老先生不時扭頭俯視下面,那位坐在一把椅子上,聞着手裡的一枝玫瑰花的,正是我的曼倩卡,老先生抓住她臉上的特徵,用鑿子和輕輕敲擊的鐵鎚,在把這些特徵搬到石頭上。曼倩卡頭髮已經灰白,但剪得短短的,彷彿教養院的女孩子,又像女運動員理的男孩髮式,使她顯得超凡脫俗,她的眼睛一隻長得比另一隻低一些,這使她增添了幾分高貴氣,她的一隻眼睛看上去甚至有點兒斜視,可是我知道,這不是眼睛長得有缺陷,那只斜視的眼睛確實過去和現在都在不間斷地越過無限之門注視着一個等邊三角形的中心,存在的中心,她斜視的眼睛,誠如某位信仰天主教的存在主義者所描繪的那樣,象徵著鑽石中永遠無法避免的瑕疵。我站在那兒看獃了,最使我吃驚的是雕像上的那兩隻白顏色的大翅膀,大得猶如兩口白色大櫥,而且這對翅膀,這雙羽翼,彷彿在動着,彷彿曼倩卡在輕輕地扇着翅膀,彷彿她即將騰飛,或者在天空翱翔之後一秒鐘前剛剛降落在那裡。我親眼看到了,這個一向害怕讀書,一生中除卻為了催眠從未讀完一本正經書的人,如今在生命的旅程將要結束時贏得了聖潔……暮色漸濃,夜已來臨,老藝術家還站在白梯子上,白長褲和白皮鞋在閃光,彷彿是從天上懸掛下來的。曼倩卡向我伸出溫暖的手,她輓着我的胳膊告訴我說,這位老先生是她的最後一個情人,是她同男性交往的長鏈中最後的一環,由於他只能在精神上愛她,因此決定為她造一尊像以彌補這個不足,造一尊像,讓她活着的時候在花園裡觀賞,去世後立在她的墓上當做鎮棺石。老藝術家站在梯子上,藉著月光還在為雕像臉上的神韻拚搏。月亮剛升起,給藝術家鑿子的一起一落照着亮。曼倩卡領我去參觀她的小屋,從地窨子直看到頂樓,一邊用低低的聲音向我敘述天使怎樣向她顯靈,她聽從了天使的吩咐找來一個掘土工,她用自己的全部積蓄買下了林中一塊空地,掘土工給她挖了地基,同她在帳篷裡過夜。後來她把掘土工打發走了,找來一個砌磚匠給她砌了所有的牆,晚上同她在帳篷裡過夜。之後曼倩卡找來一個木匠,給她幹了新房上的全部木匠活兒,晚上同她過夜,這次已是在小屋裡,睡在唯一的床上。之後她打發掉這個木匠,找來一個管子工,同他像木匠一樣睡在同一張床上,管子工給她做了所有的鐵活兒。之後管子工同樣被打發走了,換了一個瓦匠,同她做愛,給她的房頂鋪了石棉水泥瓦。瓦匠也被打發走了,換了一個刷牆的,給她把所有的牆面和天花板都抹了白灰,晚上同她睡在一張床上。之後他也被打發走了,換了一個細木匠給她做了傢具,曼倩卡就這麼靠着她的床和一個明確的目標蓋起了這座房子。不僅如此,她還找來一位藝術家,柏拉圖式地愛着她,給她雕刻一尊天使形狀的曼倩卡像。說著,我們回到了原地,畫完了曼倩卡圓圈形的生活軌跡,梯子上,一雙白皮鞋和兩條白褲腿在走下來,彷彿從天上走下來似的,淺藍色的罩衫已同月色融為一體,難以分辨,白皮鞋踩到了地面,灰白頭髮的老頭兒同我握手,說……曼倩卡已把我和她的事全給他講過了,說曼倩卡是他的繆斯,賦予他那樣充沛的創造力,使他得以代替上帝雕刻一尊曼倩卡像,一尊溫柔天使的巨像……我搭乘末班火車離開克拉諾維采回到家裡,喝得酩酊大醉和衣躺在床上,躺在堆着兩噸重書籍的天幕下。我躺在那兒,心想曼倩卡無意中已成為一個她從來不曾夢想過的人,爬到了那樣的高度,是我一生中未見有人達到過的。而我呢,我不斷地讀書,從書本中尋找預兆,可是書本卻聯合起來同我作對,我一次也沒有得到上天的啟示。曼倩卡憎惡書,她卻成了現在這樣的人,成了人們紛紛描寫的人物。不僅如此,她甚至張開那雙石頭翅膀騰飛了,當我離去時,那兩隻翅膀在月光下熠熠生輝,猶如黑夜裡帝國城堡的兩扇燈光耀眼的窗戶,這雙翅膀帶著曼倩卡飛翔了,把我們的love story遠遠地拋在了後面,拋掉了那幾根緞帶,也拋掉了金山崗腳下她帶在滑雪板上出現在雷納飯店遊客面前的那堆糞便。 1. [✑](part0008.html#fnref36) 赫爾德(1744-1803),德國批評家、哲學家及路德派神學家,浪漫主義的先驅。 2. [✑](part0008.html#fnref37) 希臘神話中的酒神。 3. [✑](part0008.html#fnref38) 根據希臘神話,西西弗斯是一個自私、狡猾、罪惡多端的人,為此死後受到懲罰,要他永不停息地向山上推石頭,石頭剛推到山頂就又滾落下來,又得重新開始。 4. [✑](part0008.html#fnref39) 狄摩西尼(前384-前322),古希臘政治家、偉大的雄辯家,曾領導雅典人民進行近三十年反對馬其頓侵略的鬥爭。 5. [✑](part0008.html#fnref40) 斯·切赫(1846-1908),捷克詩人。 ## _7_ 三十五年來我用壓力機處理廢紙,三十五年來我認定這份工作將永遠這個樣子幹下去,這台機器將隨我一起退休,然而,誰曾料到我上佈勃內去參觀了那台巨型壓力機之後三天,同我全部夢想截然相反的事情發生了。我去上班,那裡站着兩個年輕人,我一眼便認出他們是社會主義突擊隊隊員,渾身上下像是去踢足球的,橘紅色手套,橘紅色的美式有檐小帽,藍工裝褲吊得齊胸高,背帶下面露出綠色高領絨衣。主任得意揚揚地把他們領到地下室,指給他們看我的機器,兩個年輕人馬上就像在自己家裡一樣了,他們在桌上鋪了一張乾淨紙,把牛奶瓶放在上面,我則站在那兒感到丟臉,挨了一記悶棍,心情緊張,突然一下子,我的肉體和靈魂都意識到了,我將永遠無法適應這個變化,我的處境有如當年某些修道院的僧侶們,當他們得知哥白尼發現了新的宇宙定律,地球並不像大家公認那樣是宇宙的中心之後,他們便集體自殺了,因為他們無法想象能有另一個樣子的世界,一個與他們迄今生活于其中,與他們所熟悉的世界不同的世界。後來主任對我說,我可以去掃院子、打雜,或者乾脆什麼也不用幹了,因為下星期我將調到梅朗特立克印刷廠的地下室去捆白報紙,除了捆白報紙,別的什麼也不幹。我的眼前不由得一陣發黑,我,一個處理廢品和廢紙幹了三十五年的打包工,經常可以指望從臭烘烘的廢紙中撈出一本珍貴書籍來作為額外收入的人,沒有了這種指望無法生活,現在卻要去捆沒有斑點、沒有人性的白紙。這個消息把我擊倒在地下室的第一級樓梯上了,我坐在那兒,渾身癱軟,獃若木鷄,雙手無力地垂在兩膝之間,臉上擠出一個笑容,望着那兩個年輕人。這事絲毫怪不得他們,人家打發他們上斯巴萊納街開壓力機處理廢紙,他們就來了,因為這是他們的麵包,他們的職業。我看到他們怎樣用叉子把廢紙叉進槽裡,按動綠色和紅色電鈕,我抱著荒謬的希望,盼着我的機器起來罷工,誑稱患病,佯裝齒輪和傳動裝置卡住了,但是,我的壓力機背叛了我,它一反常態,轟隆轟隆地飛旋着,彷彿血氣方剛,臨了還叮叮噹當一陣響,從第一包起,每打出一個包就叮噹一陣,彷彿在嘲笑我,彷彿要顯示唯有到了社會主義突擊隊手裡它方有用武之地,方得以發揮全部才幹。我不得不承認,這兩個年輕人在這兒才做了兩個小時,他們就像幹了多少年那樣熟練了,兩人分了工,一個爬到觸及天花板的廢紙堆上,用鈎子直接把廢紙鈎進槽裡,一個小時後又打出了五個包。主任不時來到院子裡的洞口俯身朝下張望,舉着他那兩隻肥胖的爪子看演出似的鼓掌,喝彩,目光則死死地盯在我身上……好極啦,真棒,能幹的小伙子!我半閉起眼睛,想走開去,可是兩條腿不聽使喚,我被羞辱得渾身癱軟了,我的機器發出的可惡的叮噹聲火一般地燒灼着我,它宣告壓力馬上將達到頂點,壓板轉眼就要停下來。隨着鐵叉在空中閃動,我看見一本書飛進了槽裡,我起身把它撿了出來,在工作服上抹了抹,貼在胸口過了一會兒,它溫暖着我,儘管它是涼的,我緊緊地摟着它,活像一位母親摟着自己的孩子,像科林的揚·胡斯[![](../images/00001.jpeg)](part0009.html#fn41)塑像把《聖經》抱在胸前,抱得那樣緊,甚至把那本《聖經》一半壓進了自己的身體。我望着那兩個年輕人,他們沒有看我,我把書舉到他們面前,他們瞥了一眼,彷彿什麼事也沒有發生。我鼓足勇氣瞧了一下封面,不錯,是一本好書,查理·林白[![](../images/00001.jpeg)](part0009.html#fn42)寫的一本關於人首次飛越海洋的書。我像平時一樣,立刻想到了弗朗基克·史都爾姆,聖三一教堂的司事,他收藏有關航空的各種書刊,因為他深信伊卡羅斯[![](../images/00001.jpeg)](part0009.html#fn43)是耶穌的先驅,不同的是伊卡羅斯從天上掉了下來,跌進海裡,而耶穌則由一艘一百八十噸重的阿特拉斯運載火箭送進了地球軌道,至今統治着他的地球王國。我心裡說,今天我要最後一次給弗朗基克的小研究室送去這本描寫林白如何戰勝海洋的書。這以後我的微小樂趣就告終了。我蹣跚地穿過院子,主任正滿面紅光地在給一個名叫海德維契卡的賣廢紙的小姑娘過秤,像每次一樣,他先稱她和送來的廢紙,然後稱小姑娘本人,這是主任的老規矩。我喜歡書,他喜歡年輕姑娘,對所有的姑娘他都像現在一樣,先稱姑娘和廢紙,然後去掉廢紙光稱姑娘,把她們的體重一一記在一個小本兒上。他同姑娘們調侃,動手動腳,全然不在乎身邊有人冷眼旁觀。他抱著她們的腰,把她們舉到磅秤上,擺正她們的姿勢,彷彿要給她們攝影似的,每一次,給每個姑娘他都詳細講解勃格爾磅秤的使用方法,一面講一面摟着她們的腰,摸她們的乳房。他每次指着秤上的數字給她們看時,照例像現在這樣,站在海德維契卡的身後,兩手抱著她的臀部,腦袋湊到她的頭髮上,色迷迷地聞着她的髮香,下巴頦擱在她的肩上指點着數字,隨後騰一下跳到一旁,把磅秤上的鈎兒一推,歡叫着向小姑娘祝賀,說她的體重沒有增加,他把這個數字記在小本上,然後伸出雙手,再一次抱著她的腰,嘴裡喊着……蹦,把她抱下台階似的抱下地,一面抱一面聞她的胸脯,之後像每次一樣他自己站到磅秤上,要海德維契卡給他稱體重,稱的時候他仰起頭,衝著天棚嘶叫,活像一頭老公鹿見了小母鹿時興奮地伸長脖子歡叫。稱完之後,海德維契卡得把主任的體重寫在一扇已堵死的房門門框上。我穿過院子和過道,走到外面的陽光中,然而對我來說滿眼都是一片陰暗。我來到教堂,只見弗朗基克·史都爾姆擦機器似的在擦着祭壇的四壁,一看便知他心不在焉,思緒飛向了別處。他也是個不走運的倒霉鬼,一向愛好給報紙撰稿,報道當地腿骨折的小道消息,每星期一專欄報道有關打架鬥毆的事件,這些事件照例以當事人神志昏迷送進醫院或警車告終。除了給《捷克言論》和晚報寫這類報道之外,他對其他工作一概沒有興趣,可是他當教堂司事的父親去世了,弗朗基克接替了父親的職位,當了教堂司事,但腦海裡卻總在寫稿,報道老城區和新城區所有醉漢鬥毆的消息。此外,他稍有空閒便跑回神父住宅區自己的那間屋子,一屁股坐進主教的雕木大圈椅,隨手拿起一本航空方面的書便激動地讀了起來,讀那些個記敘新飛機和飛機製造師的故事。這類書弗朗基克肯定已收藏了二百冊以上,我把地下室發現的那本遞給他,他擦擦手接過去,從他臉上的笑容我立刻看出這書在他的小藏書室裡還沒有。他看了我一眼,我感到他的目光在緊緊地擁抱我,他的眼睛甚至潤濕了。我意識到那美好的時光,我的地下室帶來微小歡樂的美好時光已經結束,我永遠不再有機會給弗朗基克·史都爾姆送來安慰了。我們兩人正站在一對天使的翼下,這對奇大無比的天使由鎖鏈繫著懸在聖壇的上方。這時房門悄沒聲兒地推開,神父輕輕走過來,乾巴巴地對弗朗基克·史都爾姆說,他得換上法衣去行祝福禮了。於是我離開教堂,在上午的陽光中躑躅,走過聖達代烏斯祈禱台時,我停下腳步站了片刻,回想我曾怎樣在這裡祈禱過,祈求聖達代烏斯顯個靈,讓那些可怕的卡車,就是從屠宰場給我運送可惡廢紙的卡車一輛輛都滾進伏爾塔瓦河裡去,連車帶貨滾進去。我還回想起,那時候我喜歡開玩笑,從廢紙堆中揀出幾顆星貼在帽子上,故意跪在那裡,聽著路過的舊時代的房產主高聲議論……太好了,工人階級已經爬回十字架前面來啦……現在我站在那兒,帽子拉到眼睛上,突然,一個念頭在我腦中閃現,何不跪下來試它最後一次呢?跪下來祈禱,祈求聖達代烏斯行個奇蹟,唯有奇蹟才能幫助我回到我的壓力機旁,回到我的地下室,回到我的書籍中去,沒有書我無法生活。我正要跪下時,卻不料美學教授一頭撞在我的身上,他的眼鏡片在陽光下閃爍,彷彿兩隻玻璃煙灰缸,像平時一樣他手裡拿着個公文包,神色慌張地站在我面前,我頭上戴着帽子,因此他問道……那年輕人在?我想了想,說他不在。上帝啊,莫非他病了?教授顯得很不安。我說不是病了,不過,我對你直說了吧,再不會有路特的文章了,不會有安傑爾慕勒的評論了……我從頭上摘下帽子,美學教授越發驚慌了,他甚至跪在了地上,舉着一根手指點着我喊道……您就是那個年輕人,您也就是那個老頭兒?我戴上帽子,把帽檐拉到額上辛酸地說……是的,不過,再也不會有過期的《民族政策》了,再不會有《民族報》了,他們把我趕出了地下室,您明白了嗎?我邁步朝前走去,朝着我走了三十五年的我們院子的通道走去。教授跟隨着我,在我身旁跳來跳去,圍着我轉,拉我的袖子,塞給我一張十克朗的鈔票,接着又塞了一張五克朗的,我低頭望着這兩張鈔票,辛酸地說……這是要我好好找一找?教授兩手搭在我的肩膀上,透過厚厚的鏡片睜大一雙馬眼那麼看著我,他點點頭,喃喃地說……是的,您好好找一找。我說……找一找,可找什麼?他完全不知所措了……找另外一種幸福……他輕聲耳語,鞠了一躬,往後退幾步,然後轉身走開了,彷彿急於離開發生了不幸事件的現場。我拐進院子的通道,只聽得我那台壓力機叮叮噹當地響着,聲音那樣歡快,活像雪橇上的鈴聲,載着醉醺醺的婚禮參加者在奔馳。我無法再往前走,我連看一眼我的壓力機都不行了。我扭身出門,走在人行道上,陽光耀得我兩眼發花,我站在那裡不知朝哪兒走好。在這場暴風雨中,我曾經那般信賴的書本竟沒有一本前來解救我,一言一語都沒有。我那麼站着,後來無可奈何地又折回聖達代烏斯祈禱台,癱倒在祈禱凳上,頭埋在手掌裡。也許我睡着了,也許我打了個盹兒,也許我進入了幻境,也許我被落在我頭上的不公正弄得有點兒精神失常,我雙手捂着眼睛卻看見我的壓力機變成了巨型壓力機中的巨型機,它那樣高大,把整個大布拉格圈在它的四壁間了。我看到當我按下綠色電鈕時,機身的兩側便動了起來,它們大得有如攔水堤壩,我看到第一批房屋倒塌了,像小耗子一樣在我的壓力機中滾動,機板不費吹灰之力朝前推去,朝前推去,摧毀着面前一切擋住去路的東西。我俯瞰布拉格城,只見市中心的生活依舊按常規進行,但在市郊,我的巨大的壓力機正在推進,所到之處變得一片荒涼,現在機器的四壁同時朝市中心靠攏,我看到體育場、教堂和公共建築物,我看到大大小小的街道,一切都在倒塌,我的巨型壓力機不容任何東西逃脫,連一隻小耗子也不讓。此刻我看見布拉格宮倒下了,另一邊民族博物館的金色圓頂倒下了,伏爾塔瓦河的河水在升起,可是我的壓力機有着可怕的力量,一切反抗在它面前猶如院子下面地下室裡的一張廢紙。我看到巨型壓力機這會兒加快了速度,把已摧毀的一切集中到一堆。我看見了我自己,看見聖三一教堂倒在我身上,看見我已不見了,我已被軋碎,同磚瓦、木料以及祈禱台混在一起。於是我只聽見電車和公共汽車怎樣在斷裂,機器的四壁收攏得越來越緊,但瓦礫堆中間仍有足夠的空當,破磚碎石的黑暗中仍有空氣,這會兒空氣透過大壓力機的四壁在噝噝作響,湧到上面,噴了出來,混雜着人們的哀哭,我睜開眼睛,看到荒涼的大平原中心立着一個大得嚇人的包,一個立方體,邊長五百米,也許還要長一些,我看到整個布拉格連同我自己、我所有的思想、我讀過的所有的書籍、我整個的一生都壓在這個包裡,不比一個小耗子更有價值的一生,在我的地下室同廢紙一起被社會主義突擊隊軋碎的小耗子……我驚訝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還跪在聖達代烏斯祈禱台的跪凳上,有一刻工夫我木然獃望着扶手上的一條裂縫,後來我站起來,望着電車上的紅條紋,望着來往的汽車,望着川流不息的行人,在斯巴萊納街人們從不停步,全都急匆匆從民族大街趕往查理廣場或者反過來。人行道很狹窄,因此人們不停下來,只是匆忙地走着。我被撞來撞去,便靠在神父住宅的牆上,木然獃望,這時忽然看見弗朗基克·史都爾姆從神父住宅區的大門裡走了出來。他像往常一樣穿著節日的禮服,甚至還繫了領帶,一本正經地邁下台階,大概像平時一樣正要朝我們的院子走去,可是這會兒瞥見了我,於是朝我走過來,照例鞠了一躬,問道……您是漢嘉先生吧?我像過去在院子裡或在地下室時一樣回答說……是我。弗朗基克·史都爾姆把一個信封遞到我手裡,鞠了一躬,回神父住宅區的小屋去了,去換衣服。弗朗基克·史都爾姆從來都是如此,每當我給他送去一本對他的小藏書室來說有價值的書,他便像今天一樣換上禮服,戴硬領,系捲心菜葉子式的領結,鄭重其事地給我送一封感謝信。我照例立即把信拆開。像以往一樣,這是一封很正式的書信,雪白的信紙,上端花哨地印着……弗朗基克·史都爾姆微生物實驗室字樣,信上寫道……尊敬的先生,我代表微生物實驗室向您致謝。您贈送的查理·林白所著《我飛越海洋》豐富了我們的藏書,希望今後仍將得到您的惠賜。下面的署名是微生物實驗室……弗朗基克·史都爾姆……還蓋了一個弗朗基克·史都爾姆微生物實驗室的圓印章……我沉思着走到查理廣場上,像以往一樣把這封感謝信撕了,我知道這是最後一封,因為在我的地下室,我的機器,我光榮的壓力機背叛了我,給這些小小的樂趣敲了喪鐘。我無可奈何地站在查理廣場,獃望着教堂牆面上閃閃發亮的洛約拉的伊格納休斯像,一輪光環從他周身放射出來,他立在自己教堂的牆面上,歡快的金色線條勾勒出他的輪廓……然而,我看到的不是光環,而是一隻豎著的金色澡盆,臥在盆中的塞內加[![](../images/00001.jpeg)](part0009.html#fn44)直立着,這是在他用刀子割破了手腕上的血管之後,他向自己證明了他的想法是正確的,他並非徒然寫了那本書,一本我喜愛的書……《論心靈的安寧》。 1. [✑](part0009.html#fnref41) 揚·胡斯(1372/1373-1415),捷克宗教改革家,曾任布拉格教區長、伯利恆教堂宣教士及布拉格查理大學校長,1415年被康斯坦茨宗教法庭宣判為異端,受火刑而死。 2. [✑](part0009.html#fnref42) 查理·林白(1902-1974),美國飛行員,因獨自完成橫越大西洋的不着陸飛行而聞名世界。 3. [✑](part0009.html#fnref43) 根據希臘神話,伊卡羅斯為能工巧匠代達洛斯之子。代達洛斯給自己和兒子用蜂蠟、羽毛做成雙翼,飛上天空。但伊卡羅斯飛得過高,太陽把蜂蠟曬化,伊卡羅斯落海而死。 4. [✑](part0009.html#fnref44) 塞內加(約前4-65),古羅馬雄辯家、悲劇作家、哲學家、政治家。曾擔任皇儲尼祿的教師,並爬到權力的頂點。後由於政敵指控他參與皮索陰謀而被勒令自盡。 ## _8_ 我身體靠在黑啤酒釀造廠快餐部敞開的玻璃牆上,喝着波波維茨卡牌的十度啤酒,心裡暗自說:打這會兒起,夥計,一切就全得看你自己啦,你得逼着自己到人群中去,你得自己找樂趣,自己演戲給自己看,直到你離開自己,因為從現在起,你永遠只是繞着一個令人沮喪的圓圈兒轉,你往前走卻意味着回到原處,是的,progressus ad originem也就是regressus ad futurum,你的大腦不過是一台碾壓各種思想的壓力機而已。我站在陽光中喝着啤酒,望着查理廣場上的人流,全是年輕人,年輕的學生,每個年輕人的腦門上都佩戴着一顆星,用以表示年輕人是英才的幼芽,我看到他們眼中迸射着力量的光芒,我也曾迸射過同樣的光芒,直到主任說我是蠢貨。我身子倚在欄杆上,電車來來往往,車上的紅條紋看著令人愉快,我有的是時間,我可以上弗朗基謝克醫院去看看,據說醫院二層樓的樓梯是用斷頭台的木料改成的,捷克貴族在老城廣場被處死之後,弗朗基謝克教團買下了整個絞刑架。或者我可以去斯米霍夫區的什麼地方逛逛,那兒的貴族花園有一座亭子,亭子裡的地板上有個按鈕,一踩着它牆就開了,有蠟像會走出來,就跟彼得堡的恐怖樓似的,一個六趾瘸子月夜誤踩了電鈕,沙皇蠟像坐在椅子上出來了,舉着一根手指威脅他,誠如尤里·蒂納諾夫在他的小說《蠟像》中生動描繪的那樣。不過,我多半哪兒也不去,我只消閉上眼睛,我想象的一切便比現實更為真切,我寧可看看過往行人和他們蝴蝶花般的臉龐。年輕的時候,我也曾對自己懷有美好的希望,有一個時期,我想我應該打扮得漂亮些,我買了一雙涼鞋,在當時那是一種時髦貨,只用幾根皮子和按扣製成,穿這種鞋子我得配上一雙紫襪套,媽媽為我織了一雙。我第一次穿上這雙涼鞋出門時,約了一位女友在托爾尼小飯館見面,那天雖是星期二,我卻忽然心血來潮,想去看一看櫥窗裡是不是公佈了我們足球隊的陣容表。我來到佈告欄前面,先把鎖眼的金屬邊仔細看了一通,然後才走近去看那張球隊陣容表,但那張表是上周的,儘管如此我還是把它又從頭至尾讀了一遍,因為我感覺到我穿著紫襪子的右腳踩在了什麼又大又潮的東西里。我把那張把我的名字列在最後的陣容表從頭至尾又讀了一遍,因為我沒有勇氣低頭看一眼,待到我終於看了時,才知道我正踩在一大攤狗屎裡,我那只僅用幾根皮子和接扣製成的涼鞋已整個兒陷在裡面了,於是我再緩慢地、一個名字一個名字地把青年組十一個成員的名字,包括我自己作為候補隊員的名字又從頭至尾讀了一遍,可是我低頭看時,我仍然站在那可怕的狗屎堆裡。我舉目朝林中空地望去,只見我約會見面的姑娘正從大門裡走出來。於是我解開鞋扣,脫下紫襪子,把它連同涼鞋和一束鮮花統統扔在我們足球俱樂部的佈告欄下,自己逃到村外的田野裡,在那兒我深深地思考了一番,我想莫非命運之神在警告我,因為那時為了有機會接觸書,我已有意要當廢紙站的打包工。我從售酒櫃檯買了一杯又一杯啤酒,端到自助餐廳露天酒座的旁邊,身體靠着欄杆站在那兒喝。陽光耀得我眯縫起眼睛,我心裡想,何不去克拉羅夫走走呢?克拉羅夫教堂裡大天使加勃里爾大理石像很漂亮,藉此機會還可以看看那間華麗的懺悔室,是神父用裝載加勃里爾大理石像的木箱上的木料做成的,石松木的木箱裝着大理石像從意大利運到此地。我怡然閉上了眼睛,哪兒也沒有去,我喝着啤酒,腦海裡出現了我自己。在那倒霉的紫襪子和涼鞋事件之後過了二十年,一天我走在斯傑金的郊區,偶爾來到了跳蚤市場,在一幫子窮商販的末尾,我看到有個人在兜售一隻右腳的涼鞋和一隻紫襪套,我敢打賭那正是我的涼鞋和紫襪套,連尺碼我也估計正確,四十一碼。我站在那裡彷彿看見了幻象,這小販的信念令我不勝驚訝,他竟然相信有個獨腳人會來此購買涼鞋和紫襪子,相信什麼地方有個殘疾人只有一條右腿,腳的尺碼為四十一碼,為了給自己增添幾分魅力,這個殘疾人懷抱著希望會遠道上斯傑金來購買一隻涼鞋和一隻襪子。在這個富於幻想的小販旁邊站着一個老婦人,兜售她手裡拿着的兩片月桂樹葉。我極其驚愕地走開了,我的那只涼鞋和那只紫襪子在經歷了許多地區之後,又回到了我的面前,彷彿是對我的譴責。我退還空酒杯,越過電車軌道,公園的沙子路在我腳下咯吱咯吱地響,猶如踩在雪地上。麻雀和燕雀在枝頭鳴叫,我獃望着一輛輛的嬰兒車和坐在長凳上仰着臉曬太陽的媽媽們,我在橢圓形的游泳池旁邊站了很久,光身子的兒童在池子裡游泳,我看見了他們的小肚皮和背帶褲留在他們身上的痕跡。加利西亞虔誠教派的猶太人常系一根色彩鮮艷的、有條紋的腰帶,把身軀分為兩截,比較討人喜歡的一截,包括心、肺、肝和腦袋,以及只可勉強容忍的、不重要的一截,即腸子和性器官那截。天主教的神父們則把這道區分綫提高到脖子上,把教士硬領看做一個明顯的標誌,突出大腦獨一無二的至高地位,因為大腦是上帝蘸手指的托盤。我望着戲水兒童和他們光裸的身體上背帶褲留下的清晰條紋,我想到了修女們,她們用無情的布條把腦袋纏得嚴嚴實實,只薄薄地露着一片臉龐,嵌在上了漿的頭盔裡,猶如1號汽車賽(我覺得應該是說F1)的選手。我看著這些在水裡拍濺着水花游動的光身子兒童,他們對性尚一無所知,他們的性器官,誠如老子教導我的,卻已暗中成熟[![](../images/00001.jpeg)](part0010.html#fn45)。我想到神父和修女的那些布條條,猶太人虔誠派的腰帶。我暗自尋思,人體是一隻計時的沙漏,在下面的到了上面,在上面的到了下面,兩個互相銜接的三角形,所羅門王的印記,他年輕時寫的《詩篇》和年老時論“虛空的虛空”的《傳道書》之間的和諧。我的目光飛向洛約拉的伊格納休斯教堂,號角般的金色光環在閃閃發光,奇特的是,我國文學巨匠的塑像几乎全都是癱瘓在輪椅上的,庸格曼[![](../images/00001.jpeg)](part0010.html#fn46)、沙法裡克[![](../images/00001.jpeg)](part0010.html#fn47)、帕拉茨基[![](../images/00001.jpeg)](part0010.html#fn48),一個個都僵坐在椅子上,連貝特馨公園的馬哈[![](../images/00001.jpeg)](part0010.html#fn49)也得輕輕靠在柱子上,而天主教的雕像卻個個充滿了運動感,彷彿都是運動員,總是像剛在網上扣了一個球,剛跑完一場百米賽,或者剛以一個旋轉的動作把鐵餅遠遠地扔了出去,他們的目光總是看著上方,彷彿舉着雙臂在接上帝打來的一個高球。用砂岩雕刻的基督教的雕像都有足球隊員的風采,高舉雙臂歡呼,因為剛剛勝利地踢進了一個球,而雅羅斯拉夫·伏爾赫利茨基的雕像卻是倒在一張輪椅上。我跨過瀝青馬路,從陽光中走進契謝克飯館,酒吧間裡光線幽暗,顧客們的臉一張張都像閃光的面具,身軀則被黑暗吞沒了。我下樓走進餐廳,在那裡越過一個人的肩膀看到牆上寫着馬哈曾在這棟房子裡創作了他的《五月》。我坐了下來,但舉目朝上一瞥,不禁吃了一驚,這裡的電燈跟我地下室裡的一模一樣。我站了起來,衝出門外,卻迎面撞到了我的一個老相識的身上。他喝得醉醺醺,馬上伸手摸出小錢包,在一沓子紙條裡翻找了許久,最後抽出一張遞給我,我看了一下,原來是酒精中毒防治站的化驗報告,上面寫着:持證人血液中的酒精含量低於千分之一,此證。我把化驗報告疊起還給了他,這位老相識,他的名字我已忘記,告訴我說他由於想改邪歸正,喝了兩天牛奶,誰知這就造成他今天早晨走路跌跌撞撞,他的頭頭認定他喝醉了,打發他回家,扣除他兩天假期,於是他馬上跑到防治站,做了檢查,檢查結果後來正式寫在公文紙上:血液中未見一滴酒精。防治站還打了電話,批評頭頭說這樣做打擊了工人的積極性。為了慶祝他手中握有一張正式檔案,證明他血液中未見一滴酒精,他從早晨起便開懷痛飲,一直喝到現在,他邀我同他去幹上一杯,還說我們倆不妨再試它一次障礙滑雪大賽,幾年前我們玩過,几乎每次都翻了船,只有一回走運,順利通過了所有的目標。可是,我對障礙滑雪大賽已忘得精光,連一個目標也想不起來了,我的老相識——他的名字我也已忘記——一心要爭取我,便興沖沖地給我描繪開了。他說,我們將從霍夫曼酒店開始,在那裡喝一杯啤酒,然後穿過下一個目標弗拉霍夫卡酒店,之後是小角酒店,從那裡出來一路下滑到失守衛酒店,之後直闖米萊爾酒店,然後到紋章酒店,每一處只叫一杯啤酒,以便節省時間去闖下一個目標雅羅米克酒店,之後去拉達酒店,喝一杯啤酒之後馬上開路,轉移到查理四世酒店,隨後直線下滑,筆直來到環球快餐店,之後放慢滑速,穿越下兩個目標豪斯曼酒店和啤酒廠酒店,從那裡出來跨過電車軌道到瓦茨拉夫王家酒店,接着通過下面的目標普基爾酒店或者克洛夫達酒店,之後我們還可以越過投達酒店和水銀酒店,直奔勝利標前面的最後一標巴摩夫卡酒店或者肖萊勒快餐店。末了,如果時間來得及,整個障礙滑雪大賽將在霍爾基酒店或羅基察內酒店告終……在描述這一賽程時,他醉醺醺地伏在我的肩上,我掙脫他,離開了契謝克酒店,走進查理廣場的花圃中間,那裡盛開着賞心悅目的人臉似的蝴蝶花,崇拜太陽的遊人已追着陽光移到夕陽照射着的長凳上。我走出那裡不覺又回到了黑啤酒釀造廠的快餐部,要了一杯苦味酒,接着喝了一杯啤酒,隨後又要了一杯苦味酒。我們唯有被粉碎時,才釋放出我們的精華。透過樹枝我看到新城塔堡上的氖光鐘已在黑暗中發出亮光,當我還是個小男孩的時候,我曾幻想如果我當了百萬富翁,我要給所有的城市大鐘裝上磷光字盤和指針。壓力機處理的書在作最後掙扎,極力要掙斷身上的繩索,肖像畫,臉上皺得蘑菇似的老人,伏爾塔瓦河上吹來一陣風,吹過了廣場,我喜歡這風,我喜歡黃昏時分走在萊特納大街上,河水送來陣陣芬芳,還有斯特洛摩夫卡公園裡草坪和樹木的清香,這會兒街上的香味是伏爾塔瓦河上吹來的。我走進布班尼契克酒店,坐下來心神不定地要了一杯啤酒。兩噸重的書堆在我睡覺的腦袋上方,快頂到天花板了,達摩克利斯劍每天懸在我的頭上,是我自己把它懸掛在那裡的。我是個蹩腳小學生,拿回家的是一張分數不及格的成績單。小氣泡鬼火似的往上升起,三個年輕人在角落裡彈着吉他低聲歌唱。每一種生物必定有其天敵,永恆大廈的憂傷,美麗的古希臘文化作為典範和理想。正統的舊式中學和人文主義的大學,與此同時首都布拉格的下水道和陰溝裡兩個鼠族在進行着殊死戰鬥。右褲腿的膝蓋部位有點兒磨破了,青綠色和光滑的紅色裙子。無力的雙手猶如折斷了的一對翅膀。農村肉鋪掛着的大得嚇人的豬腿。我諦聽著下水道嘩嘩的水聲。臨街的店門推開,一個大漢走了進來,他身上透着一股子河水的氣息,突然,出乎大家的意料,他抓起一把椅子猛地砸成兩半,舉着破椅腿把驚慌失措的顧客們驅趕到一個角落,三個年輕人嚇得身體貼在牆上站在那裡,活像雨中的蝴蝶花。大漢嚷嚷着要殺人,手裡舉着的棒子眼看就要劈下來,可是就在這最後一瞬間,他忽然用破椅腿打着拍子低聲唱了起來……灰色的小鴿子,你在何方?他一面輕輕地唱着,一面打拍子,唱完之後他扔掉椅腿,賠償了椅子錢,走到門邊時他回身對膽顫心驚的顧客們說……先生們,我是劊子手的幫凶……說罷神色沮喪、失魂落魄地走了。興許他就是一年前那天夜裡我在霍萊肖維采屠宰場附近遇見的那個人,他用芬蘭刀頂着我,把我逼到一個角落,掏出一張紙來給我朗讀了一首詠希強內農村美麗風光的小詩,讀完之後他向我道歉,說眼下他找不出別的辦法讓別人聽聽他的詩。我付了啤酒和三杯苦味酒的賬,走進微風吹拂的街道,我又來到查理廣場。新城塔堡上明亮的大鐘顯示着沒有意義的時間,沒有哪裡需要我急急趕去,我已懸掛在空中。我穿過拉薩爾斯卡大街,拐進一條小巷,沉思着開了收購站後門的鎖,手掌在牆上摸索,摸到了電燈開關,我擰亮電燈發現自己已在地下室,在這兒我曾用壓力機處理廢紙,幹了三十五年,新的廢紙堆得高山似的,穿過天花板上的方洞口擠進了院子。為什麼老子說誕生是退出,死亡是進入[![](../images/00001.jpeg)](part0010.html#fn50)呢?有兩樣東西永遠使我的心裡充滿了新的、有增無減的驚嘆,閃爍的夜光和內心的道德法則,說實話,幹這份活兒得有神學院的學歷,樣樣事情使我驚愕不已。我按了一下綠色電鈕,隨即又關上了,我開始抱起一大把廢紙扔進槽裡,鋪平,在小耗子的眼睛裡我看到了比綴滿繁星的天空更多的東西,茨岡小姑娘睡眼惺忪地走來了,機器輕輕地動着,猶如手風琴演奏者在玩弄一支海利康大號。我揭開紙箱上蓋着的博斯[![](../images/00001.jpeg)](part0010.html#fn51)的繪畫複製品,從墊着聖像畫的書箱中找出了那本書,上面有普魯士王后夏洛特·索菲婭對侍女說的一段話……你不要哭,我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現在要親自去到那個地方,看一看就連萊布尼茨也無法向我說清的事情,我將跨越生和虛無的界線……壓力機叮叮噹當響着,紅色電鈕亮了,推板退回來,我放下手中的書,給槽裡上料,機器塗了油,滑溜溜的,有如開始融化的冰。布勃內的巨型機將代替十台我在操作的這號壓力機,這方面薩特先生和加繆先生描寫得很生動,尤其是加繆先生。亮閃閃的書皮在向我眉目傳情,梯子上站着個老頭兒,藍大褂、白皮鞋,翅膀呼啦啦地搧動捲起一片塵土,林白飛越了海洋。我關掉綠色電鈕,攤平槽裡的廢紙,鋪墊成一張小床的模樣。我依舊是原來的我,沒有什麼可以羞愧的,我依舊為自己感到自豪,像塞內加跨進浴盆一樣,我一條腿跨進槽裡,我等了片刻,然後另一條腿也跨了進去,我把身子縮作一團試了試,爬起來跪在槽裡按一下綠色電鈕,馬上轉身蜷縮在機槽裡的小床上,在廢紙和幾本書的中間,手裡牢牢地攥着一本諾瓦利斯[![](../images/00001.jpeg)](part0010.html#fn52)的作品,手指按在向來使我激動不已的那一句上。我幸福地微笑着,因為我開始同曼倩卡和她的天使一樣了,我開始跨進一個我還從未去過的世界,我攥着的那本書中,有一頁寫道……每一件心愛的物品都是天堂裡百花園的中心。我不去梅朗特立克印刷廠的地下室捆白報紙,我像塞內加一樣,像蘇格拉底一樣,我選擇了倒在我的壓力機裡,倒在我的地下室,也就是說在這裡升天。雖然壓板已在擠壓我縮在下巴底下的雙腿和其他部位,我拒絶被趕出我的天堂,我在自己的地下室,沒有人能把我從這裡趕出去,沒有人能把我調離這裡。一個書角頂着我的一根肋骨,我不由得呻吟起來,我彷彿注定要在自己製造的刑具上認識最後的真理。壓板像一把兒童折刀在朝我合攏,在這真理的時刻,茨岡小姑娘出現了,我同她一塊兒站在奧克羅烏赫利克,天上飛着我們的風箏,我牢牢地拉著風箏繩,我的茨岡小姑娘這會兒從我手裡接過那團麻繩,她在獨自放了,兩腿分開使勁站穩在地上,免得飛上天去。後來,她把一張紙條順着風箏繩送上天空,在最後一刻我看見了,紙條上是我的面孔,我驚叫一聲……睜開眼睛,我獃獃地看著膝上,我的手裡抱著一大束連根拔出的蝴蝶花,衣襟裡全是泥土。我木然望着地上的沙子,當我抬起眼睛時,卻見燈光下我的面前站着穿青綠色裙子和光滑紅裙的人。我把頭往後仰了仰,原來是我的那兩個茨岡女人,她們打扮得很漂亮,她們背後,新城塔堡大鐘上的指針和字盤透過樹叢閃着明亮的光,穿青綠裙子那個搖着我的身體喊道……大叔,看在上帝和救世主的分兒上,您在這兒幹什麼?我坐在長凳上愚蠢地微笑,什麼也不記得了,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因為我也許已經到過天堂裡百花園的中心。因此我也無法看見,無法聽見我那兩個茨岡女人怎樣輓着兩個茨岡男人的手臂,踏着波爾卡舞步,吵吵嚷嚷地穿過查理廣場的花圃,從左邊轉向右邊,在鋪着細沙的那條小徑的彎道上消失了,消失在濃密的灌木叢後面。 1976年7月 1. [✑](part0010.html#fnref45) 老子《道德經》中有赤子“未知牝牡之合而朘作,精之至也”句。 2. [✑](part0010.html#fnref46) 庸格曼(1773-1847),捷克民族復興時期的詩人、翻譯家、科學家、語言學家、文學史家。 3. [✑](part0010.html#fnref47) 沙法裡克(1795-1861),斯洛伐克人,文學史家、語言學家和歷史學家。 4. [✑](part0010.html#fnref48) 帕拉茨基(1798-1876),捷克歷史學家和文化組織者。 5. [✑](part0010.html#fnref49) 馬哈(1810-1836),捷克民族復興時期著名詩人,代表作為長詩《五月》。 6. [✑](part0010.html#fnref50) 老子《道德經》中有“出生入死”句。 7. [✑](part0010.html#fnref51) 博斯(約1450-1516),尼德蘭中世紀晚期著名畫家。 8. [✑](part0010.html#fnref52) 諾瓦利斯(1772-1801),德國早期浪漫派詩人,他的散文詩《夜頌》把死亡讚頌為在上帝面前過一種更高尚的生活。 ## 譯後記 《過于喧囂的孤獨》是赫拉巴爾這位捷克當代著名作家的一部代表作,也可以說是他的許多優秀作品中思考最深、花的心血最多的一部佳作。 赫拉巴爾年輕時從事過十多種不同的職業,有四年(1954-1958)是在布拉格的一個廢紙資源回收筒當打包工。《過于喧囂的孤獨》這部中篇小說,就是通過一個在廢紙資源回收筒的老打包工漢嘉的通篇獨白,講述了他在這裡工作了三十五年的故事和所思所想。據赫拉巴爾自己說,這個選題自他一九五四年到廢紙資源回收筒工作以後,在他腦海裡醞釀了二十年之久,廢紙資源回收筒四年生活的感受如此之深,使他一直沒有放棄這個題材,而是不斷地對它加以補充,進行反覆深沉的思考,直到主人公漢嘉與他自己融為一體。這部作品在相當大的程度上是他的一部帶有自傳體性質的小說。 《過于喧囂的孤獨》的成稿過程也並不一般,他推倒重來一共寫過三稿。第一稿作者自稱“是一部阿波利奈爾[![](../images/00001.jpeg)](part0011.html#fn53)式的詩稿”,因為他“把整個故事看成僅僅是抒情的了”。第二稿改成了散文,用的是布拉格口語,可他覺得缺少嘲諷味,即我們在文中感受到的黑色幽默。他認為,書中主人公,一個通過閲讀廢紙資源回收筒裡的舊書而無意中成為的文化人,用口語來做他的獨白不適合,於是又改用作者所說的“一絲不苟的嚴謹語言,捷克書面語”寫出了第三稿。這一稿猶如一部憂傷的敘事曲,他滿意地說:“直到現在這個故事才是動人的。”他自己被感動得几乎流淚。小說完稿的時間是一九七六年,可當時無法問世,只能放在抽屜裡,一九八七年作家瓦楚利克[![](../images/00001.jpeg)](part0011.html#fn54)用自行刊發的形式將它出版,讓它與讀者見面。這樣一部佳作,直到一九八九年底才由捷克斯洛伐克作家出版社正式出版。 赫拉巴爾大學畢業後曾取得了法學博士學位,但他沒有按部就班地沿著這條人生道路走下去,而是重新建構了他自己的生活,在各式各樣甚至像高溫的鋼鐵廠、骯髒不堪的廢紙資源回收筒的地下室這樣艱苦環境下當一個普通勞動者。他說:“對於我來說,最重要的是生活、生活、生活。觀察人們的生活,參與無論哪樣的生活,不惜任何代價。因此,從事隨便哪種職業在我都無所謂。我心裡想,既然別人能在冶煉廠生活,我為什麼不能?與此同時,從這些職業流進我心田的千百種意象和感受,使我的幻想恣意馳騁。”理所當然,赫拉巴爾深刻、豐富的生活經驗和由此引發的“恣意馳騁”的幻想,在他的筆下便凝聚成了他獨特的藝術表現風格和手法。 赫拉巴爾小說中的主人公大都是一些普通人,是他自己與之等同並稱之為“時代垃圾堆上”的人。這些人的處境往往很悲慘,可是他們透過“靈感的鑽石孔眼”看到的美景卻使他們沉迷得如痴似醉。幻景與現實形成的強烈反差正是赫拉巴爾小說的魅力所在。《過于喧囂的孤獨》中廢紙資源回收筒的老打包工漢嘉也是一個處于社會底層的普通人。他孑然一身,沒有妻兒,沒有親友,終日在骯髒、潮濕、充塞着霉爛味的地窨子裡用壓力機處理廢紙和書籍。他渾身臟臭,當他偶爾拿着啤酒罐走出地窨子去打啤酒時,他那副尊容會使啤酒店的女服務員背過身去:手上染着血污,額頭粘着拍打死的綠頭蒼蠅,袖管裡會跳出一隻老鼠。就是這樣的生活,他年復一年度過了三十五個春秋。他沒有哀嘆命運的不濟、社會的不公,卻把這份苦差事看成他的love story,把陰暗潮濕的地下室看做“天堂”。他說三十五年來用壓力機處理廢紙和書籍使他無意中獲得了知識,他的“身上蹭滿了文字,儼然成了一本百科辭典”,他的腦袋“成了一隻盛滿活水和死水的罈子,稍微傾斜一下,許多蠻不錯的想法便會流淌出來”。他滿懷深情,有時也不乏自嘲地回憶自己那已經逝去的歲月,講述他的“愛情故事”,訴說他對視如珍寶、聖物的書籍的青睞。他細緻入微地描繪讀書的樂趣,以及從廢紙堆中救出珍貴圖書給他帶來的喜悅。他沉痛地傾訴目睹人類文明的精華、世界文化巨人的著作橫遭摧殘時心頭感到的撕肝裂肺般的痛惜與憤懣。由於這一切都出自一個普通老打包工之口,讀來格外扣人心弦。 《過于喧囂的孤獨》或許是這位作家最後一部傳世之作。他自己對這部作品曾經說過如下語重心長的一段話:“我之所以活着,就為了寫這本書”,“我為《過于喧囂的孤獨》而活着,併為它而推遲了我的死亡”。可以說,赫拉巴爾確實將他深沉的思考,無限的愛,他的全部憂鬱和惆悵都放進了這部作品裡。 赫拉巴爾的晚年過得並不幸福。他沒有兒女,妻子去世後他生活孤單。一九八九年十一月捷克政體改變之後,輿論界對他偶有微詞,不公正的指責刺傷着他敏感的心。一九九六年底,他因患關節炎、脊背痛住進醫院。次年二月三日,正當他即將病癒出院時,人們發現他突然從病房的五層樓窗口墜落身亡。這一悲劇是出於自殺,還是由於探身窗外喂鴿子時的不慎失誤,無人說得清。它將永遠是個謎。對於廣大讀者來說,在悼念、惋惜之餘,不免要把這個謎與他筆下經常出現的人物聯繫起來加以猜測,感到它多少帶有些“中魔”(巴比代爾)的色彩。 楊樂雲 2002年于北京 1. [✑](part0011.html#fnref53) 阿波利奈爾(1880-1918),法國著名的現代派詩人,超現實主義派的先驅。長詩《地帶》是他的代表作。 2. [✑](part0011.html#fnref54) 瓦楚利克(1926- ),捷克當代小說家,雜文家,文化、政治評論家。代表作有《豚鼠》、《捷克圓夢書》。 # 底層的珍珠 (短篇小說集) 萬世榮 譯 ## 作者前言 許多年以前,當我看清了我內心所嚮往的方向時,我就朝着那充滿友誼的世界走去,加固鐵軌下面的道碴、當車站值班員、推銷人壽保險、作商務代表、當鋼鐵廠工人、包捆廢紙、當舞檯布景工。幹這些事,我只是為了同周圍的環境和人們滾在一起,偶爾體驗一下震撼人心的事件,觀察人們心靈深處的顆顆珍珠。從那個時候起,我就愛着那些人,同他們息息相通,與他們逗樂開心。從那個時候起,我就明白,我所愛的人們,寧可做粗獷豪放的漢子和逗笑的小丑,而不情願以一種靦腆而端莊的姿態去表達他們的感情。可我就是心甘情願同這樣的人一道勞動和生活!他們當中有些人,為了瞬息的意念或對事件的看法,會突然撕開襯衣,把他們的心胸袒露在我面前。在他們的心上,我看到了用鑽石鐫刻的哲學家們所思考的東西。所以,我喜歡人多的地方。在那裡,人們用母語交談,創造新的詞彙,使行話俚語更精確,還編造新的神話故事。在那裡,人們相互聊天發問:你是誰,想做一個什麼樣的人。熟悉他們的人就知道,那不是隨意閒聊,而是從嘴裡流淌出來的、讓大家相互理解和保持平衡的思想。有的人在他們之中只生活過一剎那,可有的人終生圍繞着他們轉,也還難以深入到他們的心靈深處。我卻最喜歡這種人,他們也最需要我。可我們哪知道,有朝一日,這種小丑式的粗野漢子會不會處在充滿魅力的質的巨變之中呢? ## 晚間培訓 在瓦倫丁街和維勒斯拉文街交匯處,我已經在一個寂靜的角落裡站了一會兒。隨後,一輛摩托車從馬裡揚斯克廣場拐彎朝我開來。那是雅發牌250型摩托車,有兩個車座。師傅輕鬆自如地坐在後面,用僵硬的手指掏出香煙,在點燃它之前用責備的神情瞪了他的徒弟一眼。徒弟坐在司機位上,使勁用腳踏着空擋。 “您還沒到位,還沒有,現在也沒有!”師傅嘟囔着,叼在嘴裡的香煙在晃動,“喏,今天您可表現得不怎麼樣。在這些十字路口上是很危險的!熄燈!馬上跟我說說十字路口的交通規則!” “是,沃什吉克先生!”年輕人說著,摸摸他那犯人一樣的頭髮,“我是從一月份開始的培訓,今天都九月份了。我腦袋瓜死得很,我心裡明白,可就是不會講。” “可您還得考試啊,您得好好趕一趕。他媽的!我說什麼也得教會你呀!下午一下班你就來!帶上行車規章,把它背會,行不?” “行,行,可我一到這兒,就想睡覺。” “那就睡吧,先睡個夠。可您總會醒吧?等您醒了,帶上規章。讀一讀!媽的,這總共才不過幾頁紙嘛!平時你醒來之後幹些什麼?” “看書……現在我有一本書,精彩極了!名叫《喪盡人性的克瓦茨大夫和姣美的扎諾娜》,您讀起來會開心的。要是想看,我給您捎來……” “算了吧,不用了。我情緒很好。您去讀那漂亮的扎諾娜吧!可晚上您……有空吧?” “嗯……晚上恰恰不成,我有女朋友。沃什吉克先生,就像您有輛小卡車一樣,我們有輛踩舊了的摩托車,倒不怎麼難騎,有閥門,凸輪不賴,車輪也行。我們一起騎到薩瓦河邊的時候,小伙子們見了都有點眼紅哩!” “您還沒通過考試就已經開車到處跑起來了!真該感謝上帝。” “沃什吉克先生,那我該怎麼辦?從一月份開始,我就上駕校培訓,可新摩托車放在車棚裡,直到七月份,我都忍着沒開過,只有在星期天家裡一個人也沒有的時候,我才從房間裡取出一面大鏡子,把它搬到院子裡。我穿上漂亮的衣服,騎上摩托車,對著鏡子,不停地轉來轉去。我發現我這有多帥!我望着鏡中的自己,實在按捺不住了,便騎着它往外跑。跟您說實話,我立刻給弄得暈頭轉向。前面跑的是些什麼車,我可是稀里糊塗一概不知道。” “夠了,夠了!您囉嗦得我也聽膩了。就算您還會剎車吧……等您約會完了之後,家裡也清靜下來了,就讀讀那些規章!深夜裡您在家裡還有什麼別的事好幹?” “這個時候我才來精神哩!我總要丁零噹啷弄點兒響聲出來。我聽米尤里克和盧森堡的歌;聽黑人大喊大叫;還聽電子彈撥樂、電子吉他、小號、大提琴和鋼琴,不過都是些流行曲兒。找個晚上,您去我們那兒,聽聽歌星克羅斯拜和克莉約娃的歌唱,聽聽黑人夜鶯基托娃和阿姆斯特朗的唱腔,會一直聽得您心碎的!” “夠了,我煙也抽完了,夠了。說不定哪天我會同您一道去薩扎瓦河邊的,也可能上您那兒聽幾段像樣的爵士樂。可現在我還是您的老師,星期六我們還要上最後兩小時的課。您在轉動車鑰匙之前,一定得給我背一遍十字路口的全部交通規則,不然,我是不會坐在您的後面的。我相信,您會開得不錯的……您沒有戴頭盔,是幹什麼工作的?” “圖書管理員。” “好,把證件給我。但要照我說的,記住那些規則!現在我說話要算數的……” “那我就死記硬背吧,沃什吉克先生。為了您,我一定背熟它,只要不弄得我頭疼,一定給您從頭到尾全背下來。謝謝您,晚安!” “晚安,淘氣鬼!”師傅小聲說著,隨即瞅了我一眼,“您是赫拉巴爾,對吧?您也有輛摩托車?” “有,沃什吉克先生。” “可您的頭髮已經有點灰白了,怎麼這麼晚才想起摩托車來?” “沃什吉克先生,有什麼辦法呢,我的腿不大聽使喚了,可我又喜歡到處看看,於是就想起了摩托車。騎着它,穿過田間小道,到樹林裡順着河邊走走,能聞到割了蘆葦的清香味兒。” “啊,這個想法不錯。可我還得再抽根菸。我覺得有點兒冷……這麼說來您當真沒有騎過摩托車?” “騎過,同爸爸一道,不過我總是坐在後面,從小就是這樣。我們騎的頭一輛摩托車是勞林牌的,開得可歡啦。如今這種車加了個掛鬥,媽媽和弟弟也能坐上了。我們騎着它跑過好多次,後來出了毛病。我們和爸爸已經沒有力氣折騰它了。” “您知道嗎,赫拉巴爾,這種車我已經一點兒也記不得了……但您還要去考試啊……為什麼要使用潤滑油?” “潤滑油有粘性。” “好。那麼壓氣泵是什麼?” “調整汽缸容量和燃燒室空間的比例。” “對,這樣回答更好。不過您一定會記起我來的。那些一竅不通,能說會道的傢伙,騎起車來可真玄乎。您會在什麼地方碰上的。可您別放在心上,將來您會對付得了的……等您完全掌握了,也會飛快地在地球上旅遊的。到那時候,您就會在車上記下跑了多少公里。不過您爸爸確是一把好手……他還開車嗎?” “一直開着哩,沃什吉克先生。可現在他在家裡除了汽車,從不談別的事,一張口總離不開汽車。我覺得,他甚至想象着連天上也全是汽車,還有飛機和輪船。等他有一天去世了,天堂門口也會有各種汽車工具和零件等着他,他將永遠能夠鼓搗那些玩意兒。從前呢,他可沒讓我們閒着。我爸像一陣過堂風,而我媽卻像所有的媽媽一樣,經常提心吊膽的。爸爸安慰她說:‘來吧!瑪麗什卡,到外面去透透空氣,對你有好處。’就這樣,我們跳上了摩托車。才剛剛超過幾輛牲口車,爸爸便將媽媽的緊張勁兒忘了個一乾二淨。他大聲嚷着:‘塔爾卡·弗洛里奧[![](../images/00001.jpeg)](part0014.html#fn55)!’我們像狂風一樣地往前飛奔。我模模糊糊地看見媽媽將弟弟摟在胸前,她不停地喊道:‘弗朗西尼[![](../images/00001.jpeg)](part0014.html#fn56),弗朗西尼,我的天哪!’可爸爸不管這一套,繼續朝前猛開。那時候,時興穿汽球一樣的風衣,父親穿著它,背後鼓得高高的。我坐在后座上,他的風衣一直頂到我的胸前。” “這麼說,赫拉巴爾,你們一定坐得夠擠的吧?” “哪裡,后座地方足夠了,還裝了雙份彈簧,一種特別的彈簧,后座是按照專門尺寸做的,因為有時跟我爸爸坐車的經理,體重一百公斤。沃什吉克先生,相信嗎?騎摩托車外出的時候,只是在車子剛發動的那一會兒,要不就是修車的那一會兒功夫,我才能瞧一瞧田野的景色。因為一路上我都淚汪汪的,看不清路邊的風景。大地和樹林好像都變了形一樣。” “啊,這麼說,您爸爸是個了不起的人,對吧?” “對我們小孩來講,是這樣;可我媽媽不這麼看。我們每到一個地方,在中途停車的時候,什麼祖母山谷或者捷克天堂[![](../images/00001.jpeg)](part0014.html#fn57)我們都顧不上看一眼,只覺得一陣陣噁心要嘔吐。媽媽則躺在車鬥裡發了蔫,她一個勁兒地抱怨:‘我幹嘛要出來,幹嘛要出來呀!’並且還要吞幾片藥。在這種郊遊中,母親能夠選擇的只有通往醫院或墳墓的道路。可父親總是一次又一次地開着車去著名的塔爾卡·弗洛里奧比賽場。於是,我們總是在美麗的田野中這樣一起過的,往回開的時候還是一樣難受。開始,父親答應母親,向她保證說開車出去讓一家人都高高興興,可是一刻鐘之後,他的勁頭一上來,便又開起快車來。於是我們全家又像幽靈一樣在野外飛奔,因為我父親覺得不這樣就沒勁兒。 “好,我的煙抽完了,拿上這個準備開車吧!”師傅說。 我踩着摩托車的撐腳,鞋子在它上面碰得咚咚地響。 “我們再練一次,赫拉巴爾。首先要轉動開關箱的扳鈕。車速的調整同您那輛車有點不同。” “我還沒有開過車哩……因為還沒有過考試。” “我知道,現在是紙上談兵。好,一擋朝上,二、三擋向下。如果您要變速,就按那個地方。打開車燈!” 我踩着摩托車,將一條腿跨過去坐下,轉過頭來問道:“沃什吉克先生,您坐好了?” “是的。可您看,熄火了。起動時要加大油門,調整離合器要慢一點兒。這樣再試一次……還是不成!” “咳,我用的是一擋。”說著,我的臉紅了。我換了擋,車發動了,它響聲如雷。雖然這一帶一個人影也沒有,可我還是覺得整個布拉格好像都在盯着我。換了擋以後,整個世界似乎都在同我一起轉動,真叫人開心。 沃什吉克先生在我身後,俯下身子小聲對我說:“赫拉巴爾,只管保持平靜……再加大油門。現在拐彎!看後面有沒有車跟上來……打手勢,要駛進主道了……放開離合器……好,左拐彎,快給我上二擋!立刻剎車!這裡是三角地帶,我們要向右拐,進入卡普洛娃大街。給信號!再給!好,就這麼幹,就好像您在搔膝蓋,或者襪帶掉了一樣……我們又減速了,上一擋,接着掛二擋、三擋,用鞋底輕輕踩一下就成……到新市政廳,給信號!向自鳴鐘[![](../images/00001.jpeg)](part0014.html#fn58)方向拐彎!注意巴黎大街有沒有車開過來!這條街有電車軌道,開車要穩。剛下過雨,馬上要上石磚路了……到了廣場,往左拐。注意!沒有車衝我們開過來,後面軌道上也沒有電車跟着……現在拐彎開,進長街……您同您爸爸騎車是不是有時也摔倒過?” “騎拉烏林[![](../images/00001.jpeg)](part0014.html#fn59)沒摔過……一直到後來騎巴伐利亞[![](../images/00001.jpeg)](part0014.html#fn60)的車才……可父親一個人開着拉烏林時出過事。母親沒有耐心坐摩托車,長途旅遊我們就坐火車去,爸爸騎摩托車跟在我們後面。但他從來沒有騎到過目的地。我們在布爾諾[![](../images/00001.jpeg)](part0014.html#fn61)等他,他卻是乘火車到的。他手提行李,包紮着腦袋,但仍舊很精神,還面帶笑容,說他騎着摩托車在此多夫鎮闖進了教堂聖器室……” “哎呀,闖到聖器室去了?那我決不會,我連做夢也想不到去那種地方。現在好了,向右拐,去革命大街!那兒車少。加速!加速!到十字路口最好減速。您要是在那裡出事故可就慘囉!我可真欽佩您爸爸,真心實意欽佩他……他還開車嗎?” “開,沃什吉克先生,他還一直開着哩。不過越開越驚險,像賽車一樣。有一回我們乘火車先行一步,去斯庫切鎮。爸爸同一位機械師開摩托車在後面跟着。可他們到達的時侯,卻不是騎的摩托車,而是坐的火車。他身上貼滿了膠布,因為他們的摩托車同一輛牛車撞上了。到達的時候,爸爸還笑嘻嘻地說,‘你們看,我這不是來了嗎!’” “掛一擋,赫拉巴爾……現在向左拐,別講話……在代表大廈街上什麼事都可能發生。您記住,摩托車像神話一樣,它越跟您過不去,您就越離不開它……明白了嗎?真正的男子漢嘛……另外,等到有一天,您栽倒在溝裡,折斷了腿,夜裡在地上躺着,您自己就清楚是什麼味道……別離電車那麼近!要是有個笨蛋從電車上跳下來……交通規則上怎麼說來着,您該怎麼開車?” “保持比較保險的距離,以便隨時停車。” “好,赫拉巴爾。您在普希科普大街怎麼這樣開車?您得先按一下喇叭!就在這塊地方,我同一個小學生撞上過。像您一樣,他的車開到了電車軌道上,摔壞了鎖骨。所以,赫拉巴爾,一定要仔細看看有什麼危險。這倒不是說正好有險情,而是要注意觀察存在什麼威脅。要不斷地注視着行人……人們像閃電一樣,說出事就出事。當然還得看您的運氣。運氣要是不好,在布拉格即便步行也會處處有危險。現在朝上開,去瓦茨拉夫廣場[![](../images/00001.jpeg)](part0014.html#fn62)。信號燈已經不亮了……上一擋……好,車不多,往上走主道!您爸爸開了一輩子摩托車啊,那您應該把那輛車送到墓地上去,作個紀念碑……現在別講話,別吭聲!到了沃吉奇克十字路口……好,路口過了……對吧?” “我還想起一件事,有一回我們開車去博傑布拉德[![](../images/00001.jpeg)](part0014.html#fn63)療養地。爸爸買了件長風衣,那是個夏天,全家人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我們小伙子穿的海員服。可是過了科瓦尼采鎮,爸爸那漂亮的風衣被風吹了起來,一下子夾在後輪子裡……” “叫做第二輪子,赫拉巴爾。” “是……第二輪子,風衣被捲進了齒輪。這時候,爸爸的身子向我倒下來,他用手拚命去抓節氣柄,可他一直被風衣拽着,手怎麼也夠不着。我也開始背朝下墜……” “好極了,赫拉巴爾,別只顧說話,我們該向右拐。您別坐得那麼緊張,我幫您保持平衡……現在向葉奇納巷拐彎。好,接着講吧!” “就那樣,我們跨過水溝,開到黑麥地裡去了。真倒霉!那個時候的布料結實,要是現在,衣服早被扯破了……” “赫拉巴爾,不,現在還不要急。伊格納茨街十字路口,什麼都有。左邊是醫院,救護車總是停得滿滿的。您最好用二擋,記住!您自個兒開車,經過布拉格市區時用三擋比較好……那邊有兩個加油站,碰到技術檢查員要小心……我們往下朝伏爾塔瓦河邊開去!” “當時,父親就那樣靠在我身上。我們在黑麥地裡轉來轉去。那麥稈高得齊了我們的脖子……” “不行,赫拉巴爾,現在別分心!這時候,您感覺要清醒。我們正沿著民族劇院行駛,一直往下開,穿過剋日肖夫廣場,再拐彎去我們那兒。讓那些當兵的先過去吧!聽響聲似乎是111型的車……我說什麼來着?啊,111型的車。現在加油,過十字路口要開快車。對!……” “我們就那樣在麥田裡開着車走。爸爸用腳駕駛,還不時望一望我們這幫男子漢。媽媽唉聲嘆氣,都快暈過去了。我弟弟試了幾下節氣柄。您知道,當時夠慌亂的。父親大聲嚷道:‘不是那一個,這一個也不對!’等到我兄弟弄對了,我們才在麥田裡慢慢停下來。可是我們沒有辦法將爸爸的風衣從齒輪裡拽出來……一群下地幹活的人來到我們跟前,用鐮刀將風衣割斷,我爸爸才出來。後來,他只能將剩下的風衣片縫製一件坎肩……” “注意,十字路口!知道嗎?我們還要朝法學院開,再轉向巴黎大街,但要留心電車軌道……後來,你們就買了巴伐利亞的車?” “是的,寶馬牌,那可是個燙手貨!那時候,時興塔西歐·努沃拉里牌。我坐在爸爸後面,去寧布爾克[![](../images/00001.jpeg)](part0014.html#fn64),只開了二十五分鐘,就到了赫盧別津納[![](../images/00001.jpeg)](part0014.html#fn65)稅務所門口,我們在那兒停的車。一路上什麼也沒看著,像騰雲駕霧一樣,只有爸爸不時朝外面喊着‘努沃拉里!’現在要換一擋嗎?” “為什麼?橋上已經禁止通行。可那輛巴伐利亞車響聲真大……也難怪!你們第一次開這輛車,是在什麼地方栽倒的?” “在莫霍夫和尼赫維茨達兩個小鎮之間。我們買了摩托車,爸爸開的速度只超過馬車。可是不知怎麼回事,汽油着火了。我們抓住車把,就地打轉。把我摔在梨樹上,鎖骨折斷了。那是在假期,而且是放假的頭一天……這學年我沒留級,我們開車上佈拉格,本想去為我買頂禮帽,說是獎勵我的學習成績……爸爸摔得翻過車座,眼鏡撞得扎進眉毛。我弟弟從車上摔了下來,不過一點事兒也沒有……可爸爸在公路上簡直想開槍自殺。他身上在流血,可是他不知道,只是大聲喊道:‘我什麼也看不見了!’我們將他緊緊抓住……心想,要開槍,乾脆連我們一起都打死算了……幸好那兒還有別人。他們把我抬上車,到撒斯基鎮,大夫給我打了石膏……現在往哪兒開?去撒尼特羅維街?” “是的……可您父親怎麼樣了?” “除了我父親和我兄弟,還有那撞壞了的擋風板,誰還能從那出事的地方逃出來?我父親只是頭上纏了條繃帶,還笑着大聲說:‘這一下挨得可不輕啊,是吧?’” “在這裡,赫拉巴爾,要格外小心。我的一個徒弟就在克勒門丁街加大了油門,天氣也是這樣潮濕,結果是,我只能在床上躺着,什麼事也不能幹。這回您開得不錯,向我們那兒拐彎……再朝前開,上一擋……拐彎!腳不要着地,要不我就踹您一腳!關油門!掛空擋!拉閘!真可惜,今天我們兩人是最後一次同坐在一輛車上了……您媽媽對出事故是怎麼說的?” “我們進門的時候,她正好去喂鷄。看到一個打上石膏的兒子拿着壞擋泥板,媽媽愣得一動不動地站着,手裡捧着裝米粒的小盆。父親笑嘻嘻地對她說:‘瑪利什卡,今兒個出的事,實在精彩!’母親身子一晃,倒在了地上。盆裡的米粒撒了一地。小鷄啄起食來。” “好,我點支菸。我說,您爸爸真是好樣的,經歷了很了不起的事情。行了,把證件給我,給您簽字。” 他簽了。 “您知道,今天聽了您爸爸的事我多麼開心嗎?”他一邊問一邊將證件遞給我。隨後踩着踏板說:“有點兒涼是吧?真心地向您爸爸捎個好!” “一定轉告。” 沃什吉克先生把手舉到額上。打開油門,車子几乎在原地轉了個一百八十度,然後隆隆地響着,朝伏爾塔瓦河那邊開去。 1. [✑](part0014.html#fnref55) 意大利一種老牌車名。 2. [✑](part0014.html#fnref56) 爸爸的名字。 3. [✑](part0014.html#fnref57) 捷克的風景點。 4. [✑](part0014.html#fnref58) 布拉格古城廣場著名的自鳴鐘。 5. [✑](part0014.html#fnref59) 為一種摩托車牌子名稱。 6. [✑](part0014.html#fnref60) 為巴伐利亞的寶馬牌車。 7. [✑](part0014.html#fnref61) 捷克第二大城市。 8. [✑](part0014.html#fnref62) 布拉格最繁華的地方。 9. [✑](part0014.html#fnref63) 位於布拉格東北。 10. [✑](part0014.html#fnref64) 位於布拉格東北的城市。 11. [✑](part0014.html#fnref65) 布拉格一個區。 ## 可愛的小伙子 快半夜了,澆注工人們還站在爐前。他們總共有六個頭頭,三十六個翻砂鑄造工人。幹活的時候,都一聲不吭,全神貫注,因為滾燙的鋼水要從這裡流出來,全部澆注槽必須用耐火粗管道製成,或者必須塗上石墨。當他們給鑄模加上帽蓋,準備好木炭時,組長決定說: “好,小伙子們!開始灌注吧!”他踩着有彈性的木板跑過注槽。 他走到對面,突然想起來說:“漢斯,你想讓誰來替你清掃那些生鏽的破爛貨呀?”他說著用手指向一塊形狀奇怪的鑄鐵。 “我呀!”英達[![](../images/00001.jpeg)](part0015.html#fn66)指了一下自己,接着他又辯解說,“可剛上班的時候,沒有空吊車呀!二十號位上沒有吊車員。” “那你就應該到那些蠢豬那裡去要吊車!”組長說著,指了指煉鋼車間的樓頂,那兒正有一輛帶大鏟的吊車。 “你們說得倒容易,去要吊車,可吊車用來接送頭頭去了。” “那你就該等着他!” “等,等——可吊車還要運一堆鋼筋……現在您聽見了吧?”英達舉起手,指着鈴響的地方說,“聽吧,E號爐又響鈴了,吊車沒有空!” “可這也幫不了你的忙!”組長說著開玩笑似的拍了一下英達的臉。 隨後大家坐到一邊去了,緊挨着一堆已經冷卻的鋼錠。組長將裝過鉻的空箱子翻過來當凳子坐下,吩咐說:“好!庫德拉,開始吧!”庫德拉笑着說:“開始!” 大夥兒都朝上看:吊車開始動作,打開所有的儀表,機器同時動起來,將裝滿石灰的大盆往上吊,運石灰的車輛正向煉鋼車間開來。 “這違反了操作規程!”英達說。 “弗朗吉謝克,你這個笨蛋!”組長剋制地說,“要是吊車員按規章辦事,煉鋼車間就只能完成40%的生產任務,你這笨蛋!” 吊車在全車間隆隆作響,裝着石灰的白色大盆在電爐旁邊徐徐上升。馬丁爐的門在上面大敞着。從巨大的長方形天窗口可以望見滿天的星星。夜間的冷空氣一直吹到這裡,英達站在那裡凝望着天空。 爐門開了,人們有規則地用鐵鏟將粉碎的鎳扔進熔爐。碎鎳立即熔化,表面上形成鏡子一樣的薄層,照着煉鋼車間,叫人目眩。煉鋼工人站在爐前,用紫色鏡片觀察沸騰的鋼水。 英達把手提包拿下來。車間老鼠多,提包必須掛在鐵絲上。 “我什麼也不會喂給老鼠的!”庫德拉說著,從包裡取出剪刀之類的工具,放進兜裡,“那些怪物有一天會從頂棚上順着電線爬下來的!” “庫德拉,”組長提醒說,“我想讓你抽空給我剪一下頭,但要像沒剪過一樣,要不我就會成為一個大禿瓢。” “這您清楚,我們只剪這種美國式的髮型。”庫德拉說著將工具放在盛釩的鐵桶上。他見英達要往小箱子上坐,就從他身後將箱子抽走。英達連同他那抹好了黃油的麵包一起摔到了灰土中。 “主要在兩邊剪一剪,”庫德拉若無其事地往下說,“我舅子告訴我說,在老波爾蒂鋼廠,人們用捕鼠器捉老鼠,將老鼠取出來之後,澆上汽油,燒得它在木箱上亂竄,像焰火一樣。” “庫德拉,我耳朵後面不要剪得太狠了。”組長又提醒他一次。 “這我知道,您又不是那種佩戴寶劍、蓄着老式長髮的老人,對吧?”庫德拉指了指正在切麵包的英達。 “誰想理什麼髮式就怎麼理好了!”英達大聲嚷道,“可我只在青年理髮店剪頭髮。是一個名叫奧利維裡的法國佬剪的。那傢伙長得真帥。你如果問,要誰來理?大家都會告訴你說要那個穿條子衣服的。他穿的緊身褲,上衣裁得像個圓瓶子,禮拜天下午還戴一頂這樣那樣的禮帽。”英達興高采烈地說,還用手在頭上比比劃劃。 “是什麼樣的?”庫德拉問,停止剪髮了。 “就是那個樣子!”英達又比劃了一下,“不過奧利維裡壓根兒就不會理你,他只按我要求的剪一個不老不新的樣子。波浪式的?還是蓋住前額?最後他還要問:灑花露水?還是香水?”英達摘下帽子,使勁低下頭,讓大夥兒瞧瞧,青年理髮店的奧利維裡理出了多麼美的波浪式……而且只為他一個人理的。庫德拉乘機將推子上的細發吹到英達擦了黃油的麵包上。 “好漂亮的頭髮啊!”庫德拉感嘆了一句。 “庫德拉,”組長緊張地說,將手從圍裙口袋裏掏出來,“求求你,別剪太多了!我都感到有穿堂風了。” “我知道。可是總得有點兒式樣嘛!”庫德拉讓他放心。他朝地上看了一下,只見遍地是小百合一樣的老鼠腳印。他接著說:“我在馬丁爐旁幹活的時候也用捕鼠器抓過一隻老鼠。我將它塞進吊車上的一個洞裡,吊車工一直把它送到爐邊。當時正好出過鋼,我將捕鼠器打開。老鼠見到爐子那邊的小洞口就往裡鑽……當然被燒死了,小腿都燒沒了。它以為那是個好地方纔跳到裡面去的。” 澆注工人們一聲不吭,剪刀還在剪着頭髮。 “小天使飛過去了。”英達突然說。 “什麼?” “有這麼一說,當大家坐著,不知道談什麼好的時候,小天使會一下子飛過去!”英達解釋說。 有人在暗處喊道:“盆裡沒泥了。” “漢斯,你是怎麼追小妞的?”組長問。 英達好像正等着這個問題。他回答說:“這個星期天,我在斯波特卡酒吧櫃檯旁坐著,蹺着二郎腿,好讓人家看見我的帶條兒的襪子和漂亮的皮鞋。我的腳很小,你們看!”說著他將皮鞋抬起來給大家看。 “讓我瞧瞧!”庫德拉說。英達又一次將腳抬起來,庫德拉往上面啐了一口。 “別這樣!”英達生氣了,“您眼紅了吧?三十八號!我旁邊坐著一位漂亮姑娘。我對她說,小姐,能請您喝一盅嗎?您喜歡喝什麼?她要羅姆酒。我們碰了杯。可我喝的礦泉水,因為我戒酒了。她很在行地瞟了我一眼。我看了看她的領口說,小姐,您的胸部可真美啊!她說:您頭疼得厲害嗎?我說,有時痛得像在裡面跑着一輛快車。她告訴我說,往耳朵裡滴上幾滴像猴尿一樣的藥水,再像攪動塗料一樣將頭晃幾下就行了。那位小姐,她真的讓我十分感動。”英達說。 “你不是在胡扯吧?”組長說。 “他沒胡扯,”庫德拉忙說,“這是整個的一代人,一天到晚感動。我那個壞小子也是這樣。他下班回來就興奮地對我說:‘爸爸,我們在鍛造車間揮動汽錘,它差點兒碰到我的鼻子上了,只差兩釐米。’我說:‘你這笨蛋,你八成是躺着幹活吧?’他真是躺着干的。‘爸爸,但那是忙中出錯。當那滾燙的鎚子離我鼻子只有兩釐米的時候,我兩眼一片漆黑。’我問:‘你為什麼要躺着干?你說呀,為什麼?’‘因為,爸爸,一方面我相信那機器;更主要的是,我特別感動,姑娘們現在對我可另眼相看啦!’”庫德拉揮動剪刀嚇唬說,“臭小子們,我真想讓你們感動一下!” 這時候,六號爐開始出鋼,助理工們快速拉動長桿,鋼水滾滾地流出來,鋼花在沸騰的容器裡,如同燃燒的顆粒,四處飛濺。工長站在台上,被鋼水照得像個魔鬼。他一手指揮吊車,一手拿着紫色玻璃片遮住眼睛。最後,他發出信號,讓助理工人將矽石倒進容器。裡面先是冒出褐色的濃煙,接着是刺眼的光芒,像焰火晚會一樣。下面的吊車工用手按着控製器,屏住呼吸,想儘力少吸進一些五顏六色的有毒蒸氣。 “庫德拉,我被你剃得像普魯士佬啦!”組長摸着腦袋說。 “這不過是您的感覺而已。可惜我沒鏡子。漢斯,快去給我弄點兒水來!”庫德拉吩咐說,將裝芥末的杯子遞給他,還在他腳上踩了一下。 “我們在刮牛排。”他悄聲說。 漢斯·英達轉來時,庫德拉用指頭蘸點兒水抹在組長的耳朵周圍,還對他說:“感動,感動……我也曾經感動個沒完,我們也沒有比他們好到哪裡去……您為什麼總是晃動?這樣我會把您的耳朵割着的。”他緊張地說。 “媽的,庫德拉,你沒把我當成整塊牛排砍掉吧?” “哪兒的話,只割掉了一點兒。不然,您就會像一個公證人……我再刮刮您的脖子!”庫德拉說。他轉身的時候,故意將身子一歪,碰了一下英達,還衝着他嚷道:“你這個傢伙,不能坐到別處去嗎?” “沒什麼,沒什麼!”英達謙讓地說,繼續朝天窗看那些星星。 “我就原諒你這一回吧!……擦點兒生髮油,還是抹點兒水?水?好吧!我們有個頭頭,叫做什麼謝納爾,他隨身總帶著一份名冊。有一回,我們走進一間停屍房時,謝納爾先生正在細看那上面寫着死者職業、姓名的牌牌。每塊小牌都用細繩系在死者的大拇指上,免得弄混了。這同產房一樣,每個嬰兒也都有塊牌牌,免得被人調包……謝納爾先生每拿起一塊牌牌,便在單子上劃掉一個名字。有個司機說:‘謝納爾先生,那解剖台上還有一具屍體!’謝納爾於是跑過去拿起系在那個人拇指上的牌牌……這時候,那屍體突然坐了起來,向他行了個舉手禮,然後又躺下了。這時,一生已將成千上萬個死者名字勾掉的謝納爾先生,像彈簧一樣蹦起來,踩着了棺材蓋,撞到了我身上。從此他只站在遠處查看。那司機笑着說:‘謝納爾先生,快看!那死人又坐起來敬了個禮……’這水是從布拉格普洛哈斯卡那兒弄來的。”庫德拉講完了,又悄悄地問,“要像銀行街上的人那樣理成分頭嗎?” “就像銀行街上的人那樣吧!”組長點頭說。 庫德拉解開圍裙,上面的東西全抖到了英達的眼睛裡。英達正兩手放在膝蓋上,兩眼望着煉鋼車間的另一面牆那邊,馬丁爐上方天窗外佈滿星星藍天的。 “這,這算不了什麼,”庫德拉抖落着,等他尖着嗓子笑完之後說,“這壓根兒就算不了什麼,人就是愛這樣經常閙着玩,直到碰上生命攸關的人為止。” “碰上誰?”英達不再揉眼睛,只是獃獃地望着。 “碰上與自己生命攸關的人唄!”庫德拉說著,用手彈了一下英達的鼻子。 組長用手指頭摸了摸襯衣領子,還摸了一下後腦勺。 “碰上生命攸關的人?”英達瞪着兩眼問道。 “是的,碰上這樣的人,就這樣,笨蛋。在斯特拉什尼采火葬場,我有一個朋友,名叫杜馬。我們兩人很要好,我們一起養魚和魚蟲。有一回,他生病了,我的身體也不咋樣。等我病好了之後去火葬場看望他。正當我往下走,聽見樓上有合唱聲,‘美麗的捷克,我的捷克……’而有人正在往下抬棺材。我問:‘師傅,杜馬今天在什麼地方?’師傅敲了敲棺材,指着它說:‘杜馬今天就在這兒!’我撒腿就跑,到了弗洛拉街才停下來。”庫德拉感到組長往他口袋裏塞了幾個硬幣,便輕聲地說,“這用不着嘛……” 他將推子、剪子和梳子裝進印有薩克管和口琴的圍兜裡,然後拿出一塊麵包,從鐵絲上取下提包。 他們慢吞吞地向通道走去。那邊幹活的是另外一個小組,正在用長鈎拉運鋼錠,再由吊車運走。鐵鉤在鋼錠上碰得丁當直響…… “好,小伙子們,”組長戴上帽子,以作決定的口氣說,“馬上在八號爐下面準備澆注槽,但要先清理廢料。有的廢料太重,漢斯,你到後面E號去把錳管圈拿過來,將廢料的一端套上一個圈……吊車用鈎子幫你的忙,行嗎?” 大夥兒從梯子上走下來,向澆注槽走去。 英達從六千公斤重的鋼筋和堵塞着澆注槽的鋼錠後面,拿起一把十字鎬和鐵鍬。在開始幹活之前,大家只好擠在注槽牆邊等着。上面的吊車裝滿了爐渣,閃耀着如北極光一般的磷光。可能是小車沒有從爐渣堆那兒開過來,吊車只好吊著大盆,停在澆注槽上方,靠近馬丁爐。組長往手掌上吐了一口唾沫問道:“漢斯,你常跳舞嗎?” “這您當然清楚嘛,在藍星酒吧我同一個女伴一起玩得很開心,我追那個舞伴一直追到洗手間,只是她的男朋友不高興,給了我一個耳光。” “人們太神經質了,你們不覺得嗎?”組長扯着耳朵聽著。 “是呀,”英達附和說,“真可怕,在布拉格,我買了一張古切克先生合唱團的唱片,後來拿到舒瑪瓦山上的一個晚會上去放。悅耳的銅號聲一響,我便朝一位漂亮小姐走去,鞠了一躬說:‘小姐,可以請您跳舞嗎?’我還客氣地對她的男朋友說:‘朋友,我可以邀請她嗎?’可那個傢伙瞟了我一眼,還罵了一聲‘蠢貨!’我問他:‘你說什麼?’他重複說:‘蠢貨!’我向小姐鞠了一躬說:‘對不起,女士!可我要給您那位先生幾耳光!’我們於是走到走廊上,他倒先扇了我一耳光,我倒下了。要是有古切拉先生同我在一起,肯定會將他那一幫人撕得粉碎。可是,揍我的那個小子是一條壯漢。”英達說得還很得意。這時他正歇着,擦了擦汗接著說:“那傢伙腰圓膀大,”說著還指了指肩膀說,“舒瑪瓦山舞會上的那位先生長得真魁梧,那肌肉真棒!” “什麼樣的肌肉?”庫德拉問。 “這樣的!”英達說著高興地指了指自己,“我本人嘗過了的……有一次我到利達克那個地方,趕上西維爾隊獲勝了,最優秀的鼓手沃塔瓦高興得使勁擂鼓,鼓槌飛到人家的觀眾席上去了。”英達越說越來勁。 組長在他們上面一點兒,背靠着欄杆,朝着敞開的門大聲喊道:“你們沒往澆注槽加廢鐵嗎?”門外站着一個模糊的身影,他後面閃爍着星光。那個人喊道:“廢鐵沒有了!” 組長揮起拳頭威脅說:“他媽的!你們總得加點兒東西進去嘛,不是嗎?” 那個人影也喊道:“我們往裡面放了些金屬鑄模。” 組長啞着嗓子喊道: “金屬鑄模是些老玩意兒,沒有用的東西!” 英達從下往上看,不覺放下了手中的活兒。只要有人大聲嚷嚷,他就以為那是他的過錯。 組長說:“漢斯,需要安靜是吧?你星期天是不是也看了足球?” “看了,那是一場精彩的比賽。”英達說,“下半場,三名德布利采的球員壓住了馬耶爾,可是沃烏斯和林哈特把德布利采隊員狠狠整了一下,弄得德布利采人要揍裁判。結果是,科克什特因和布拉加利奧被抬出了運動場。不過那還是一場了不起的比賽。庫赫勒爾先生直到今天那眼睛還腫成這——樣!”英達說著,用手掌摀住眼眶。 “眼睛怎麼個樣?”庫德拉問道。 “這——樣!”英達又認真表演了一次說,“在德布利采人揍科克什特因時,他本人已經踢進了兩個球。第二個球進得太棒了,守門員至死也不會忘掉。那真是過癮!我的老天爺!”英達舔了舔嘴巴,從口袋裏掏出一隻粉筆說,“你們看吧,我給畫在牆上:這兒畫個十字,代表德布利采二號,圓圈是科克什特因,十字的後面是德布利采的後衛,這兒是球門。你們想想看,科克什特因是怎麼幹的?” “喏,快說呀!是怎麼幹的?”庫德拉勁頭來了。 “這我當然知道囉,像我畫的這樣,科克什特因接到傳球,轉身跑到後衛身邊,在二號周圍虛晃了一下,以不可阻擋之勢,將球踢到網裡。這是第一次進球。”英達興奮地劃了一道杠杠,接着往下說,“後來呀,又進了第二個球,實在叫人開心!你們看,我畫的是球門,這裡是德布利采隊的二號。科克什特因好像要傳球,但他突然在二號附近一滑,就到了守門員附近。你們想想看,科克什特因是怎麼踢的?” “他撲通一聲挨撞了一下。”庫德拉說。 “哪兒的事!根本沒撞着,沒有……”英達低聲說,腦子裡閃出了他們正在談論的那寶貴場面,“現在你們看明白了我畫出的整個球門,”說著他還畫上了球門柱,“德布利采的守門員等着對方的一腳,準備向前撲救險球。但你們看得到,正像我畫的,科克什特因避開了他……守門員再快也無濟於事。球輕輕地滾了進去……”英達畫出了那個几乎看不見的球,可對他來說卻看得一清二楚。他邊說邊表演,一不小心跌了個仰面朝天,像翻筋斗一樣,石墨和沙粒弄到眼睛裡去了。他站起來,撲打身上的灰塵,不好意思地笑了。 “不錯,你真是個耍雜技的好把式!”庫德拉說著,走到他身邊,將他的帽沿几乎拉得蓋住了下巴,說:“你快到四號去取錳圈吧!用吊車運過來,你這小笨蛋!” 英達掙脫了那有力的手掌,摸了摸自己波浪式的頭髮,輕輕地戴上帽子請求說: “我不知道那些錳圈在哪裡,庫德拉先生,勞駕,您能自己去嗎?” “我叫什麼名字?”庫德拉用嚇唬他的口氣問道。 “西蒙尼克[![](../images/00001.jpeg)](part0015.html#fn67)先生……好西蒙尼克先生……” “這還差不多!記住啦!那麼你打掃一下,我去找錳圈。”庫德拉吩咐說。 “我去喝點兒啤酒,再看看六號,估計已經弄乾淨了,我們就可以開始運鋼錠。英達,在這兒好好幹吧!”組長靠着梯子說。隨後他慢慢走下梯子,庫德拉跟在後面,他看見英達恭恭敬敬地扶着梯子,便又刮了一下鞋後跟。英達只好再次抖去沙粒和石墨,揉揉眼睛,脫下帽子,摸摸他那漂亮的波浪式頭髮。然後他抬頭看了看鋼廠的天花板和廠房結構,那活像蝙蝠張開的翅膀。 這時,平台上的煉鋼工人喊道:“水管工!他媽的,八號的水快浸到褲子裡來了!” 英達爬上梯子,看看是誰在喊,他發現天窗已全部推開,藍天上群星閃閃發亮。 他走下梯子,沿著澆注槽往前,一會兒看到鋼錠上冒着藍色的火焰,一會兒又望望煤爐的炭火。有一個人在馬丁爐附近,兩手捂着腦袋在打噸。 英達打開小門,走到鐵軌上,吸着夜間的清涼空氣,抬頭凝望滿天的星星。 這時候,緊靠着八號馬丁爐的大盆翻倒了,全部熾熱的爐渣倒在澆注槽裡。 整個煉鋼車間一片淺紅色的火光,火星從澆注槽濺到人們的衣帽上。 庫德拉取回錳圈,看到眼前出的事,獃獃地站了片刻。他扔下錳圈拔腿就跑,一下子摔倒在地,但他馬上站起來,全身被石墨弄得烏黑。他朝澆注槽跑去,大聲呼喊着:“夥計們,快過來呀!” 他脫下外衣,蒙着面孔,往槽子底下爬去,使盡全身的力氣衝下面喊着: “英尼切克[![](../images/00001.jpeg)](part0015.html#fn68)!英尼切克!” 組長從食堂跑來,也用外衣裹着腦袋,但正當他要下到澆注槽時,梯子從下面燃燒起來了。他只能放慢腳步彷彿向深水裡涉去。 “可能讓我們的英尼切克在爬過鋼筋的時候碰上了!”他邊喊着他的名字邊沿著澆注槽跑着,然後下到裡面,但巨大的鋼錠橫在槽的前面,擋住了去路。那裡一個人也沒有,只有滿地的爐渣。 大家都湧過來把手伸給他,將他拉了上來。 “讓我們的英尼切克碰上了。”當工人們帶著滿臉狐疑湧過來的時候,組長說。 “你們這些笨蛋!怎麼能將那麼大的容器系在電纜上呢?”組長大聲嚷着,手都發抖了。 英達卻從後面的七號爐下走了回來。當他看到火光和跑來的人群時,不禁嚇了一大跳。 組長首先看到了他,親切地喊道:“英尼切克——” 各座爐子的警鈴發出種種報警聲:出事故了! 庫德拉轉過去小聲說:“英尼切克,你還活着……?上哪兒去了?” 組長嘆了一口氣說:“英達呀英達,你可把我們嚇壞了!你看,給你開救護車來了……你們回去吧!什麼事也沒有!”組長喊道。救護人員抬着空擔架轉身往回走了。 可是看熱閙的人,高爐的工人,還有電爐那邊來的人,都盯着澆注槽,快燒完的鎬把兒,還在發出嗞嗞的響聲……槽中間一層烏黑的油,冒着藍色的火苗。大家看著英達,英達指着槽裡說:“好一件漂亮的上衣,可惜了!” 組長擤擤鼻涕說:“是可惜,我還以為你穿在身上呢!” “這麼說,你們以為我可能在那兒獃着?”說著,他指了指那凝固起來的淡紅色岩漿。 庫德拉指着樓板說:“笨小子,你想過沒有,他們為什麼帶著擔架來?鋼爐上為什麼要報警?” “是因為我嗎?”英達指着自己問。 “那你覺得是為了誰呢?”組長問。 英達望望四周,看看小伙子們的眼神:所有的目光都在注視着他……他驚訝地發現:他,英達,還有一點兒份量,在煉鋼廠能起點作用了。 “要是我倒在那兒了,你們會為我哭一場嗎?”他以懷疑的口氣問,又環視了一下大夥兒的眼神。 “真不知會哭成什麼樣呢!”庫德拉說。 “那為什麼?” “因為,笨小子,我們會捨不得你呀!因為大家都知道,跟你在一起很開心呀!”庫德拉說。 “這麼說你們真的都喜歡我?”英達提高嗓門說,“先生們,那你們大家都得到我這兒來!咱們慶祝一下!這裡老像青年陣線出版社一樣,每張桌子上都擺着報表。咱們別管這麼多,把桌子拼到一起來!我給你們放古切拉先生的音樂,聽拉里馬同他樂隊的演唱,還有黑人歌曲。我喝礦泉水,你們大家喝甜酒,我請客!我還以為,你們壓根兒就不喜歡我哩。”英達說著向大家敬了個禮。 庫德拉說:“好!可英尼切克,你究竟去哪兒了?” “在外面……看星星呀!那——麼那麼大的星星,像手掌一樣!”英達說著,手有點兒顫抖。 “有多大?”庫德拉問。 “有這——麼大,像手掌。”英達比划著說。 庫德拉拿起自己的帽子,往英達的頭上一蓋,一直壓到了他的下巴上。說: “我沒法用別的方式來表達,我喜歡他。喏,就這樣!” 1. [✑](part0015.html#fnref66) 英達和漢斯是一個人,前者是他的名,後者是他的姓。 2. [✑](part0015.html#fnref67) 西蒙尼克是姓,庫德拉是名,庫德拉·西蒙尼克是全名。呼姓通常表示尊敬。 3. [✑](part0015.html#fnref68) 英達的愛稱。 ## 已逝的金色年華 中午,兩位剛剛游完泳的老人,躺在什魯達游泳池邊的地板上。太陽曬得那樣厲害,游泳褲都几乎幹了。酒店老闆摸了摸他那灰色的毛茸茸的胸脯回憶說:“我做最後一筆大買賣是在1948年。我去波波維茨啤酒廠訂貨,為雄鷹體育協會舉辦的活動做準備。啤酒廠經理說:‘你交點兒押金,就可以在斯特拉霍夫運動場得到一個最大的攤位,這也有助于實現健康的精神寓于健全的體魄之中[![](../images/00001.jpeg)](part0016.html#fn69)這一美好思想啊?’我說:‘租下來,但願能銷售二百公升啤酒。’而啤酒廠經理說:‘迪爾什的思想那麼深刻,我能賣掉的啤酒不會只二百公升,而是幾千公升。’於是我們握手,共祝雄鷹運動會成功。” 大夫停止擦魯比亞油脂,說:“是啊!有什麼樣的開頭,就會有什麼樣的結果。所以我最喜歡回憶我開始實習的那些日子。我記得我開始實習的時候,正是一個美好春季的第一天。真走運啊!有個男孩被瘋狗咬了,雖然在送往我們醫院的路上他就瘋了,從火車上往下跳,就這樣一命嗚呼。不過作為我的第一個病人,說明我的實習將大有可為。第二天又發生了一件叫人驚喜的事情:一匹馬咬傷了一名長工的耳朵,只剩下一點兒皮連在他頭上。我把它縫上了,後來竟然痊癒。這就是我開始實習的那個美好的春天……” “這我相信,”酒店老闆說,彎了一下腿,站立起來,走到水龍頭下,用涼水沖了幾秒鐘,又坐到木板上,一顆顆閃亮的水珠滴到地上……“我老伴兒那時候對我說:‘別亂花錢,你要保證!’可我還是買了半車廂土豆堆在倉庫裡。然後到城裡去轉了一圈,能買什麼買什麼,豬肉、蘋果和魚。在巴德利,一個商人給我留了幾箱雜貨,我想買下來。主意倒不錯,但沒有錢,有個老兄借給了我二十萬克郎。” “而我開頭的時候什麼也沒需要。你知道那是在奧地利[![](../images/00001.jpeg)](part0016.html#fn70)的時候,我也那麼走運,娶了一個寡婦,給我帶來兩個孩子。”大夫沉思着說,彷彿在敘述他仍在經歷的往事,“我們辦婚事的那一天,真是個令人高興的日子!禁獵官被獵槍打傷了,彈片打中了他的前額。我給他取出了一毫米大的彈片。葉德利奇卡教授親自向我表示祝賀。” “那可真是走運!我也是,在運動場主席台下面,我很快得到了一個攤位,有電話,十捆雜貨。只可惜,雖然雄鷹體育協會的人到了,理想[![](../images/00001.jpeg)](part0016.html#fn71)也有了,啤酒也有了,可老天爺就是不賞臉,陰冷陰冷的!”酒店老闆有點兒傷心,他顫抖着說,“到了第四天,我說,孩子他媽,我只賣了幾百公升啤酒,這對迪爾什那句名言可不大好,我們賣夾肉麵包吧!”老闆的臉上又容光煥發起來,“於是我租了一輛汽車,僱了十名女工削土豆,運來了幾個大麵包,在我們酒店擺了四張桌子,上面還裝上了切麵包機……就這樣開始幹了起來。” 大夫把雙手放在膝蓋上,對著太陽,眯上眼睛說:“對我來說,天氣不成問題,因為在奧地利,一切都要好一些。1913年復活節的時候已經遍地綠油油的。在大自然最美的時候,在一個白色的星期六[![](../images/00001.jpeg)](part0016.html#fn72),給我送來了一個女仆就診。從她的嘴裡竟然吐出了許多縧蟲!我行醫多年從沒見過這種怪事。而在復活節鞭打姑娘的那一天[![](../images/00001.jpeg)](part0016.html#fn73),一個男孩吞下了一隻夜鶯。我吩咐給他吞麵包。第二天,孩子的父親來了。他高興地對我說,他的孩子又在對著這只夜鶯吹口哨了。” “這真有意思,”酒店老闆說著將身子挪到曬熱了的木板上,“我讓老婆將第一塊夾肉麵包送到機關去。那兒的人吃了都說好。我馬上用車運了幾千塊麵包到斯特拉霍夫運動場。有人犯嘀咕,擔心賣不掉,可我都賣掉了。叫賣的小伙計將鹹肉麵包一直送到雄鷹體育協會的成員正在排練的地方。一塊麵包賣70哈萊士[![](../images/00001.jpeg)](part0016.html#fn74)。這樣,我撈了不少錢,而他們的美好思想也更堅定了。同事們跑過來問:‘能借給我們一箱鯖魚、一箱白鱣魚嗎?’我說:‘那哪成?這樣就違背了雄鷹體協的‘強者走在前面’的思想了!”’老闆蹺起雙腿,兩隻手扶在曬熱了的木板上,盯着大夫的面孔,一字一句有力地說:“所有的麵包都是我自己賣出去的,我連數錢的時間都沒有。只能將一天賣麵包的錢用檯布一包,捆好,掛個牌,寫上日期。”酒店老闆翻了個身,仰臥着,摸摸前額,得意地笑了。 “這可真算大豐收。”大夫有點兒嫉妒他,然後用手背擦擦頭上的汗說,“在菲利普·雅各賓節[![](../images/00001.jpeg)](part0016.html#fn75)晚上,我也碰上類似的運氣:有個屠夫將腐爛了的牲口拖回去賣,結果使他自己染上了壞疽病。我給他治病,結果我自己也得了那種病。別的大夫反而羡慕我,因為醫學報報道了我的事蹟。但這期間也有些不痛快的事:有一次,喪鐘響了,鎮長以為是屠夫死了,便派辦事員帶了一口棺材去。屠夫手持刀子跑了出來,把棺材劈了,他自己嚇得匆忙跑到我的診所,弄得我後來幾個星期不敢露面。”大夫說著站了起來。他看到木板上有汗水,是別人躺過的,便躺到老闆旁邊一塊乾燥的木板上,接着往下說:“我也有過好運。一塊鐵屑飛進了鐵匠的眼睛。他總覺得有一尊裸體女人像。我給他將鐵屑從眼睛裡取了出來,可連眼珠子也帶出來了。‘可惜我再也看不到迷人的女人雕像了。’那個老實的男人當時唉聲嘆氣地說。那天的天氣可真好!下了一陣雨,一會兒又出太陽,還有一道彩虹。纏上繃帶的鐵匠就從我那兒走了……生活對我來說,總是那麼富有詩意。” “我也是。那時候,几乎每個生意人都罵雄鷹體育協會。我就說:‘你們還算捷克人嗎?這麼做也不感到害臊!’因為我是個愛國主義者。雄鷹體協辦了那場比賽之後,我們數錢算賬就花了整整三天。”酒店老闆興奮得跳起來,眼睛睜得老大,“我們關上大門,將檯布包一個一個打開又捆好。由於算賬點錢,我們累得發燒了,可我還接着算,算清楚了第四張桌子上的布包。我的天哪!這時我才意識到,迪爾什的思想雖沒什麼美的,但是很神,因為幾張桌布包起來的錢都歸我所有了。我足足賺了八個布包的錢,有三十萬啦!”酒店老闆跪着打賭說,兩眼望着大夫,可是大夫再也沒有睜開眼睛。 1. [✑](part0016.html#fnref69) 捷克著名體育團體“雄鷹”體育協會的組織者之一迪爾什(1832-1884)說過的一句名言。 2. [✑](part0016.html#fnref70) 1918年以前,捷克屬奧匈帝國統治。 3. [✑](part0016.html#fnref71) 指“健康的精神寓于健全的體魄之中”。 4. [✑](part0016.html#fnref72) 即復活節那天。 5. [✑](part0016.html#fnref73) 歐洲一些國家有這樣的風俗:復活節時男孩用籐條鞭輕輕拍打女孩的屁股,女孩則需回贈彩蛋。 6. [✑](part0016.html#fnref74) 捷克最小的貨幣單位。100個哈萊士等於一克郎。 7. [✑](part0016.html#fnref75) 根據菲利普·雅各賓聖人的名字命名的一個宗教節日。 ## 單調無聊的下午 中午剛剛過去,一個年輕小伙子來到我們酒店。誰也不認識他,也不知道他是從哪兒來的。他一屁股坐到桌旁,靠近排氣機的下方。他要了三十支菸,一杯啤酒,隨後就打開書本,看書、喝啤酒、抽菸,他的指頭全熏黃了。他一直抽着、抽着,直到燒燙了手指。可他還在檯布上摸香煙,將煙頭點燃,繼續大口地吸着,不過他的目光一刻也沒有離開書本。 當時,誰也沒有注意他,因為很快就要轉播足球賽了。酒館裡坐滿了球迷,個個都穿上節日的盛裝,人人都希望自己的球隊獲勝。他們的手都插在兜裡,不停地聳聳肩膀,挺挺胸脯,彷彿他們的衣服不合身。在櫃檯旁站着喝酒的人正在熱烈地爭論着他們的球隊將以四比一還是五比一獲勝的問題。 接着,人們湧出去,笑着走過街道。從遠處一望就明白,他們是去看球賽的。人們走到拐角處一座電影院那兒,還回頭向小酒館的玻璃門招招手。酒館裡面有兩個人向他們點頭致意。一個是居巴老人,大夫不讓他看足球,因為他在球場中過兩次風;另一個是酒店老闆,因為他要經營酒店。球迷們轉身朝前走,手舞足蹈,為自己的球隊鼓勁。他們的上方有一張海報,是該區電影院準備放映的電影,名叫《星期天不舉行葬禮》。如果從小酒店玻璃窗望去,就成了《星期天舉行葬禮》,因為拐角處有座樓房,正好將“不”字擋住了。球迷們興高采烈地朝前走,每個人都堅信本隊必勝。他們經過我們的長街,已經走得很遠,看去只是一個個小黑點了。 一輛電車從側面開過來……球迷們再一次回頭招手……隨後抄近路向車站奔去。 三點鐘的時候,酒店老闆按了一下配電盤開關,一直在看書的那小伙子頭上的排氣機緩慢地轉動起來,紅色小燈泡亮了。老闆故意從高處灌啤酒,滴嗒的聲音弄得很響,可那小伙子繼續看他的書,甚至還發出了笑聲。老闆在他面前晃動着兩隻手,遮住他的書。那年輕人也只付之一笑。老闆說:“他不看別的,也不聽別的事,抽了十二支菸,我給他送了五杯啤酒。我真想知道,他什麼時候到那門上寫着‘男’字的地方去。這年輕人夠了不起的,不是嗎?”居巴老人坐在年輕人對面,他把手一擺,頭一搖,意思是再說什麼也白搭。 進來一位顧客,誰也沒有注意他。那人是個小個子,背有點兒弓,灰白頭髮,手裡提着一個裝有酸白菜的飯盒。哪有星期天下午提一盒酸白菜的呀,你們說說看!小個子老漢要了啤酒,把盒子放在面前,大概是怕忘記帶走。他搓了搓手,透過玻璃門朝街上看。 居巴老人忍不住了,說:“了不起的年輕人?呸!咳,我倒想要看看,那個野小子讀的什麼書,八成是什麼黃色玩意兒吧……要不就是講兇殺的。肯定是用這樣那樣的外國手槍,或者步槍?真是麻木不仁!大家都看足球,可這位少爺卻在看書,呸!”酒店老闆也厭惡地瞧了那青年人一眼。 事實上那是位相當漂亮的小伙子。他身上穿的那種毛衣只有媽媽或者愛着他的姑娘才能織出來,大概有幾公斤重。他脖子上圍着紅圍巾,很好看,有點像農村的樂師。他的圍巾上還打着小結,像巧克力糖紙上的小貓那樣。他低着頭,頭髮亮閃閃的,彷彿在油裡浸過一樣,瞧他似乎還蠻得意哩! 這時候,酒店老闆彎下腰來,半蹲着身子,抬頭仰視小伙子的面孔。他看了好大一會兒才站起來說:“你們扶我一下!這個無賴要哭鼻子了!”他說著,指了指讀書的人。可那小伙子仍舊抽他的煙,眼淚滴答滴答地落在書上,像龍頭嘴滴出的啤酒聲,旁邊的人都能聽到。 居巴老人火了:“這可是個混賬東西,我們想著的是足球賽,他卻像牛一樣笨,像小姑娘一樣哭哭啼啼,呸!”說著往地上啐了一口。 帶著飯盒進來的顧客攤開手說:“是呀!就因為如今的青年沒有什麼理想。我在那個年紀,已經開始踢四號位了。著名中鋒麥爾茨在盧布爾雅那摔倒了,由科熱魯赫,有史以來最優秀的中鋒替代他。教練約翰·狄克對我說:‘你在左邊踢內線!’我雖然是踢右邊鋒的,代表四號踢第一場球時是在內線。有一回,狄克從遠道打來一個電報給我說:‘你真幸運,右邊鋒在戈羅堅卡[![](../images/00001.jpeg)](part0017.html#fn76)倒下了!’這樣我就又踢起右邊鋒來了。” 那位顧客看著居巴老人——我們小酒店的足球行家。居巴老人問道:“您知道吉米嗎?”顧客回答說:“您指的是同庫亨卡一起踢球的那個人吧?怎麼會不知道呢?不過吉米只是他的教名,他的全名是什麼?” 場面一下子寂靜下來,居巴老人驚得發獃了。顧客裝了一下怪相說:“您哪裡會知道呢?他的全名是吉米·奧塔維,英國人,是個出色的運動員。”居巴老人不服氣,又問:“那麼坎豪塞又是什麼人呢?”顧客很輕蔑地將手一擺,說:“您把坎豪塞攪進來幹什麼?他到1924年才進丙級隊哩!” 年輕人又摸了一支菸,用煙頭點着它,彈了一下發黃的手指,可能被燙了一下,但他還繼續看他的書。突然他咯咯大笑起來,像海鷗叫。居巴老人氣得跳起來,用拳頭在書旁邊猛擊一下,大聲吼道:“你這個小崽子!誰也不許這麼譏笑我!”他吼完之後又坐下了。小伙子看書那麼起勁,興奮得流起汗來。他擦了擦前額,又解開圍巾,把毛衣捲起來。他只愛看書,看得上勁了就不顧一切,甚至做出蠢事來,狠狠地敲了一下桌子。酒店老闆又端出一杯啤酒,衝著他的耳朵喊道:“你這個野小子,這兒還有別人哩!別在這裡撒野,還是到外邊去閙吧!” 但年輕人仍舊看他的書,仍舊打他的哈哈。他從老闆手裡接過啤酒,一飲而盡,感到愜意之極;同時,兩眼朝下,盯着他的書。老闆用手拍了他一下說:“一共六杯啤酒,二十一支菸。我們碰上這種年輕人,真沒有法子!天哪!我的兒子要是這個模樣,我就狠狠敲掉他的下巴!”他一邊嚷,一邊指着自己,好像要去撕碎那年輕人的臉似的。接着他又說,“可從教育的角度看,你能這麼幹嗎?犯罪分子會把你引到警察那裡去的!” 酒店老闆關上排氣機,紅色小燈泡熄滅了。這個場面才宣告結束。 居巴老人轉過身來,言不由衷地說:“先生,熟悉足球的人說,惟一能代表里亞爾俱樂部踢球的只有比坎,他正在走紅。”那顧客將酸白菜盒推開,大聲說:“哪兒的話!比坎還算不上什麼好中鋒,只有科熱魯赫才可以代表里亞爾俱樂部。這小伙子有集體踢球意識。為什麼?因為我同他一起踢過右邊鋒。”顧客說著,將飯盒拉向自己,用手指夾了一把酸菜塞進嘴裡,大口地嚼起來。還對別人說,“吃吧!這玩意兒對健康有好處。”可是居巴老人不領情,好像他什麼都可以吃,就是不能吃酸白菜,一吃就要嘔吐。他坐在桌子的另一邊,顯得那麼矮小,可憐見兒的。 一直在看書的年輕人,這時站了起來。誰也不會說,他是條魁梧漢子。他手捧着書,姿勢很好看,好像一生沒有幹過別的事,就是捧着本書。他用文雅的動作移開椅子,站到酒店中間,還是看他的書。那一頁肯定很吸引人。接着,他朝酒店後面走去。那兒有個箭頭,加上兩個“00”字。他推開門,若無其事地朝前走,他似乎對這兒十分熟悉。他穿過從前的俱樂部。從前這兒有個柜子,陳列着當時的隊旗獎盃。那時候,在郊區的球賽還相當棒。如今老闆在這個原來放陳列櫃的地方擺滿了礦泉水和啤酒箱。 “這個人真怪!”老闆關上門,指着門那邊說。從以前的俱樂部那兒傳來了響聲,是瓶子相撞的聲音。老闆把門推開,好讓大夥兒都看到,那個年輕人撞着了空酒瓶,但他還在看書。他扶着門把,走進男廁所。老闆踮着腳走到廁所門前,將門推開一條小縫兒,朝裡面瞅了一眼就關上了。他穿過俱樂部,回到酒廳,搖了搖頭,無可奈何地說:“樣子真難看,那笨蛋一邊撒尿,一邊還捧着書在看,嘴唇咬得緊緊的。這真是稀奇事。我當了三十年的酒店老闆,可從來沒有見過這種事。我真不明白,不明白。這一代年輕人將來還不知道會怎麼整我們哩!”老闆點點頭,說話像個算卦先生。 居巴老人帶著懷疑的神情說:“您到底參加過國際比賽沒有?”那顧客說:“參加過好幾次哩!在斯德哥爾摩,人家可好好收拾了我一頓。我被壓在邊線,閉着眼睛往前衝,那個瑞典中鋒踢了我一腳。後來在醫院裡,有個女廚師對我說:‘那簡直是閃電戰,連撞了三下。’不過我的腿沒有骨折,只是膝蓋受了點兒傷。幸好布拉格有這方面的專家,名叫約翰·馬登。” 年輕人從原來的俱樂部那兒回到了酒廳,他還在不停地看書、抽菸,吐出的煙霧像小提琴的譜號。他靠着門框,一隻皮鞋直立着,鞋尖頂着地板……隨後走到酒廳中間,皺起眉頭,書的內容使他大受驚嚇……他搖搖頭,擦了幾回眼淚,淚珠兒像冰雹一樣滴到居巴老人的手背上。居巴老人跳起來嚷道:“誰也不許在我這兒哭哭啼啼的!”小伙子搖搖頭,走開了,差點兒癱倒在桌子旁。 居巴老人瞪起兩眼對那位顧客進行反攻了:“是誰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聽說過約翰·馬登是治膝蓋的專家?!他不是斯拉維亞隊[![](../images/00001.jpeg)](part0017.html#fn77)的教練嗎?”他說著望瞭望正在賣東西的酒店老闆。那位顧客正準備將一把酸菜往嘴裡送。他抬起頭,又將酸菜放進飯盒,回答說:“您知道的可真不少。約翰·馬登是治踝骨的高手。布拉格所有芭蕾舞演員都去找他。人們送我去他那裡的時候,正好有位衣着漂亮的舞蹈演員在他那兒。馬登對我說:‘不用害怕,我會給你把腿弄還原的。’說著,又給那個女演員按摩……這就是約翰·馬登。當然,他也是斯拉維亞隊的教練……”顧客說著,夾起一點兒酸白菜,歪着頭,往嘴裡塞去。 居巴老人,這位在我們小酒店公認的足球行家,這時候坐在那裡感到很尷尬,他摸了摸光禿的頭頂,好像有點兒可憐自己。他自言自語說:“不中用了,不中用了。”真的,自從那位顧客來到之後,他便覺得自己越來越渺小了,連脖子也縮短了,兩個肩膀之間的腦袋也變矮了。 酒店老闆不想讓氣氛再緊張,按了一下抽氣機開關,小紅燈泡亮了起來,機器又轟隆隆響了。他說:“我真想知道,這種人從哪兒弄到的錢。對我來說,五個克郎可就是一筆真正的財富啊!”居巴老人說:“那傢伙反正會進勞改所的,你們看吧!整整一個下午,斯巴達隊[![](../images/00001.jpeg)](part0017.html#fn78)在聯賽中為保住名次而戰,可這位少爺卻在酒店裡鬼混,一根接一根地抽菸。看他這傢伙會有什麼好下場,蹲班房,說不定他還會殺害哪個什麼女攤販哩!” 年輕人叫喚起來:“咳!下流貨!”他繼續看他的書,抽他的煙,同時招了一下手,表示要結賬了。他還指了一下盤碟的邊緣[![](../images/00001.jpeg)](part0017.html#fn79)。 老闆說:“你們看到了,聽到了吧?我已經害怕對他說什麼了……如果讓考門斯基[![](../images/00001.jpeg)](part0017.html#fn80)看見,那就好了。”他點了點頭,結賬說,“十七克郎。” 年輕人從口袋裏掏出幾張紙幣,像那位顧客夾出酸白菜一樣。他憑感覺分辨出兩張十克郎,放在桌子上,那姿勢就像鋼琴家的手伸到鋼琴的低音部那樣。小伙子用手示意小費在內,不用找零了。剩下的錢,他捏成一團塞進了口袋。可是,老闆將三克郎紙幣放到他的書旁說:“這是給您的找零。我可不願意與刑事犯有什麼瓜葛。” 大夥兒看著年輕人先是掐滅煙灰缸裡的煙頭,十分認真,像按門鈴一樣……接着從檯布上摸起一隻煙,含在嘴裡,取出火柴……將三克郎點燃了,再借燒着的紙幣點燃香煙……繼續看他的書。他大口抽菸,同時揮動着燃燒的紙幣,直到感覺燙手了,才將那張像揉過的複寫紙一樣燒黑了的錢放進煙灰缸裡。他用食指支着腦袋,大拇指頂着額頭,有意裝得像一尊雕像。 老闆啐了一口,彎下身子,低聲說:“這種人什麼都瞧不起。聶姆佐娃[![](../images/00001.jpeg)](part0017.html#fn81)的外祖母,為了一根羽毛,還要跨過籬笆去找,這個殺人犯卻燒着克郎來點煙抽!那錢肯定不是他掙來的。他大概多大年紀?二十一歲?可是……等他長到三十歲,會幹出什麼來?一定會燒掉整個酒店……” 居巴老人又自討沒趣地說:“那個弗朗吉謝克·斯沃博達怎麼樣?”頭髮灰白的顧客像對小孩講故事一樣和氣地說:“啊,弗朗吉謝克?那是條好漢,像坦克一樣,但他還沒法同科熱魯赫相比。弗朗吉謝克是怎麼衝著扎摩拉射進第二個球的,直到今天,扎摩拉一回想起從邊線射來的那顆‘炸彈’就氣得從床上跳起來。可是弗朗吉謝克喜歡挑戰。如果您經常看球,就會回憶起他同匈牙利人的那場惡戰。圖拉伊以粗野出名,扎爾蒂身材高大,是個怒氣衝天的巨人……而斯沃博達那輛坦克,就在他們中間橫衝直撞。可是集體的踢球看不到了,這只有科熱魯赫清楚。為什麼?因為我同他一起踢過邊球……懂嗎?”灰白老頭問。他並不比居巴老人大多少。這時候,居巴對這些話已經不大在乎了。他舉着杯子,喝他的啤酒。 室外陽光明媚,右邊是藍色的影子,我們街左邊的樓頂在閃閃發光。那張變成了《星期天舉行葬禮》的電影廣告吸引着行人,是用霓虹燈打出來的,光怪陸離,彷彿孩子們用上百面鏡子在照着我們的酒店。后街有電車行駛,但乘客很少。附近的主要街道上人流不息。有大人、小孩,還有搖籃車。坐在抽氣機下面的那個小伙子站了起來。街上射進的光芒照着他的全身。他一邊看書一邊手摸手臂,弄平他的袖子,姿勢很可笑,活像個稻草人,但他還在繼續看書。 那位顧客也結了賬,錢放在碟子旁邊,他拿起裝酸白菜的飯盒。居巴老人也站了起來,像搶救生圈一樣抓着飯盒,說:“您是不是想說,那次我們球隊踢得很差勁?”說著,搖搖飯盒。站在他對面的這位顧客也扶着飯盒,手還有點兒發抖,差點兒掙脫了居巴老人的手,說:“只要不耍花架子就成。那時候,我只不過虛晃了兩下,全隊就嚷起來:‘快傳球!要不然你星期天就別上場!’有個波羅維奇卡,是個技術很高的球員……但對全隊有什麼用?還有那個古切拉,了不起的球員!可那個葉利尼克也跟着亂嚷。按我的瞭解,憑良心說,像我在評委面前發誓說的那樣:踢得最好的球員,各個時期都算是最優秀的運動員,就數科熱魯赫……為什麼?因為我同他一道踢過右翼。”說著,他從那已經打不起精神來的居巴老人手裡奪過他的飯盒。 他朝街上一望,只見電影圖片櫥窗旁邊站着一位漂亮女人,像隻小貓,嘴裡含着東西在觀看圖片。那顧客被她吸引住了:“老兄,這才是真正的女人哩!上帝啊!這麼棒的女人!她可能需要點什麼吧?當然,如今沒有任何男人,沒有任何男人懂得這種女人……這才叫真正的女人啦!”他搖搖頭,從櫥窗旁那位女人的身上看到了他之所想。那女人調轉頭來,徑直走到我們酒店門口。她拎着小提包,嘴裡嚼着糖果,那一身打扮像打靶場上的女主人。她站在玻璃門外,酒廳已經暗下來了。她轉了個身,顯出她那美麗的曲綫和身材。那位顧客說:“這就是我理想中的女人。” 顧客提着酸白菜走了出去,不知怎麼回事兒,竟然有點兒神魂顛倒,一直尾隨着那個女人。 年輕人弄平了第二隻袖子,將煙頭扔在地上,還用腳踩了一下,仍然兩手捧着書,然後騰出一隻手來推開玻璃門,走了出去,向右轉,讓玻璃門大敞着就走了。 酒店老闆說:“他一聲也沒吭。”說著,上前去關門,可是關不上。他走到酒店門外,對著小伙子的背後大喊了一聲:“你這個無賴!”然後,砰的一聲,將門關上了。 玻璃門咔嚓地響着,老闆愣了一會兒,說:“居巴,我真怕開門,沒有砸壞什麼吧!”居巴搖搖頭。 大夥兒都坐著,透過玻璃門往外看。街上有不少人在排隊買電影票。居巴老人透過彩色燈光瞅了瞅《星期天舉行葬禮》的海報,吐了一口唾沫說:“這張海報真荒唐,但願它不要與我們的球隊有什麼不吉利的聯繫……”老闆已是非常的不耐煩,那位帶書的小伙子沒讓他賺什麼錢。他還得用刷子洗杯子,對著光瞧瞧看是不是洗乾淨了。他這樣做,只是為了不首先看到走到我們街上來的那些球迷。 居巴老人大聲嚷着:“他們已經過來了!” 第一個走到我們這條街的是胡裡赫先生,其他的常客跟在他後面。所有的人都顯得個子矮小,衣服皺着,彎腰弓背的,精神不振。他們的衣服像挨雨淋濕了緊貼在身上。在《星期天不舉行葬禮》的海報下面,胡裡赫先生摘下帽子,用它敲敲地面,其他人都在安慰他,想讓他高興點兒。他也許為了讓大家看到他有多難受,就脫下外衣,將它扔到地上,站在上面蹦跳着。 居巴老人說:“我感到不大對勁,可能只踢了個平局。”他看到胡裡赫先生要抓門把手,立即替他開了門。胡裡赫一頭栽進酒店,身子晃了一下,就癱在椅子上了,一隻眼睛獃望着遠方。其他球迷走了進來,等着胡裡赫先生說點什麼。他站起來,脫去上衣,往地板上一甩,就又坐到椅子上了。他說:“所有十一名隊員,沒有客氣可講,所有十一個人,統統下去!”他用手指着他所想的方向,“下到雅希莫夫[![](../images/00001.jpeg)](part0017.html#fn82)去!” 居巴老人走近玻璃門,朝外面望了一望。可他竟沒有看到,那個漂亮女人又回到我們這條街上來了,還不停地揮動着小提包……在她身後三米遠的地方,緊跟着那位踢過右鋒的人。那人像在夢幻之中跟在她後面,手提着酸白菜飯盒,彷彿在尋找水源……一會兒,那個女人轉了彎,走進了電影院,手提飯盒的人也轉了彎跟着她進去…… 居巴老人佇立在玻璃門門口,雙手叉在胸前,彷彿站在歧途上的耶穌。要是有人從旁邊打量他,就會發現老人的臉上正流着眼淚。可是,酒店老闆已在給人們上滋補提神的飲料了。 1. [✑](part0017.html#fnref76) 位於前蘇聯境內。 2. [✑](part0017.html#fnref77) 捷克著名足球隊之一。 3. [✑](part0017.html#fnref78) 捷克著名足球隊。 4. [✑](part0017.html#fnref79) 在捷克酒館,每端上一杯啤酒便用鉛筆在碟子邊上劃一道以便記數。 5. [✑](part0017.html#fnref80) 捷克中世紀大教育家。 6. [✑](part0017.html#fnref81) 聶姆佐娃(1820-1862),捷克著名女作家,代表作為《外祖母》。 7. [✑](part0017.html#fnref82) 捷克西部一礦區城市名。 ## 巴蒂斯貝克先生之死 几乎一整個下午,還有晚間,他們一直躺在小汽車下面的布袋上,安裝後車彈簧。 “那彈簧怎麼會斷的呢?”父親生氣地問。 “怎麼會?我們是夜裡開車回家的,”貝賓大伯說著打開了車燈,“斯拉維克對我講:‘大伯,反正我們白撿了一條命,這車交給你去開吧!’儘管我已年過七十,眼力不濟,可我還是開了。你知道嗎?我們只掉進溝裡一兩回。” “以後什麼時候再把我的車借給你們吧!你要熟悉它!你們是不是經常乘坐斯科達牌的車?” “不怎麼多,”貝賓大伯說,“剛好六次。可糟糕的是,行車當中,底座掉下來了,我們只好將它搬到車頂上,放到那張床上。” “什麼床?” “我們給一個屠夫運的床唄!可那個屠夫卻坐在車裡。” “嗯,”父親不樂意地哼了一聲,“難怪車上有劃痕。看我以後什麼時候還把我的車借給你們用!”他大聲說著,將鑰匙往車裡一扔,乾燥的塵土一直濺到他的眼睛裡。但那是在摩托車大獎賽之前發生的事。他們很快換掉了斷裂的彈簧,在後車原來有座位的地方用鐵絲拴了幾把院子裡用的摺疊椅。因為五年以前父親就打算改裝斯科達四三〇號車了,準備將沙發椅去掉,安上座位。後來他同媽媽一起,想找個日子將所有東西都清洗一下,再往後背廂墊上幾張乾淨紙,這樣,斯科達車就又會像個樣子了。 可是現在,每當我們開車去到一個什麼地方,就有人說:“怎麼搞的,你們那輛車總是沾滿泥土?是不是你們在保護國時期[![](../images/00001.jpeg)](part0018.html#fn83)把它沉到易北河裡了?”父親聽了很不高興,因為那是事實。還有人故作驚訝地問:“你們一家人獃在車裡,像不像蹲在澡盆裡?”這是因為我們把車裡的座位拆掉了。出去遊覽時就坐在裝黃油的箱子上。但這不過是暫時的,父親已經有個長遠計劃:在地平線上將出現一輛漂亮的軟座斯科達四三〇號! 為了去觀看捷克斯洛伐克摩托車大獎賽,他們在車裡安裝了兩把座墊椅,後排還用鐵絲綁上了一把院子裡的摺疊椅。母親做了炸豬排,往一公升的醬油瓶裡灌了健胃飲料。午夜過後,全家便動身去布爾諾觀看摩托車比賽了。 在景色秀麗的田野上,我們吃完了炸豬排。父親睡着了,母親和大伯躺在樹林邊上,緊靠着去法裡諾維的拐彎處。飲料瓶裡不時發出嗞嗞聲,是大家在觀看比賽時開瓶喝水。一百二十五公里比賽只剩下最後一圈了。吹號通告第一個騎來的是弗朗達·巴爾多什。他自信、沉着,几乎是靠在他那輛OHC型車上。賽車路上,響聲隆隆,旁邊有二十五萬觀眾在不停地歡呼。弗朗達看到人們鼓掌、揮動頭巾和帽子、高呼光榮光榮。他不緊張、不膽怯。他從來就不害怕,只是有點兒擔心熄火或者活塞卡住。他到達了最後的拐彎處也不減小油門,只是踩着車朝前開。 貝賓大伯反正看不大清楚,乾脆聊起天來:“去年,我參觀了大主教的住址,那院子可是一片荒涼,到處是落葉,只有一個老太太坐在那兒削蘋果。死去的大主教科恩要是見到這情景,準會跑到老太太身邊去踢她一腳,問她為什麼不打掃。那位大主教性情暴躁。他年輕的時候,勁頭十足,喜歡找女人。後來,大主教跟一名女廚師搬到了蒂羅爾[![](../images/00001.jpeg)](part0018.html#fn84),為了更加靠近上帝。” 母親同坐在輪椅上的一位先生在說說笑笑。這個人是由他的親戚于星期天晚上推到這兒來的。因為到半夜的時候,公路已經封鎖,他回不去了。 大伯將一把椅子搬到輪椅前面,說:“這個地方,正像我有一回陪同一位文雅的美人兒經過的一個地方。那位姑娘名叫赫達。當時她對我說:‘同我一道到墓地去走走吧!’我那時是最出色的美男子,像費比赫[![](../images/00001.jpeg)](part0018.html#fn85)一樣陪着她,心裡有點不痛快。她卻圍着白圍巾,站在墓旁,像個女王。她對我說:‘現在咱們來點兒羅曼蒂克吧!’於是我同她一道,沿著石板路走去。那兒就像波黑地區的下杜茲拉。赫達坐在岩石上說:‘您一直在幹什麼?很久沒見到您了。’我告訴她說我胸口疼,讓她以為我在作詩。她將太陽帽放到一塊石頭上,仰面躺着,凝視天空。螞蟻爬到我身上。她說:‘您知道嗎?我母親喜歡您,不到我們家去吃晚飯嗎?’我沒有回答,因為她弟弟得了梅毒。赫達姑娘接着對我說:‘我怎麼感到呼吸有點兒困難,大概該進墳墓了……’我對她的話一再表示贊同,並安慰她,說按照詩人的想法,世界上最美之物便是死去的美女。” 坐在輪椅上的男子看著母親的眼睛,激動地說:“真可惜,太太,曼多利尼在訓練的時候面部受傷了,要不然他可以向巴爾多什示範,讓他看看該怎麼開車。” “得了吧!”我媽不以為然地說,“依我看,巴爾多什先生照樣可以把曼多利尼撞倒。” “太太,說什麼都可以,就是別說這個。但願曼多利尼別受傷。”那男子大聲說。 “那倒是。”母親喝着瓶裡的飲料。 “我們等着瞧吧,”殘疾人搖搖頭,“現在我們說的是350號。太太,您會看到的,真了不起!巴蒂斯貝克將戰勝所有的選手,包括什加斯特尼!” “那個巴蒂斯貝克是德國人嗎?”大伯問。 “德國人。”男子小聲回答,整理了一下他墊着的毯子。 “那他會贏的。因為德國人都是些厲害傢伙。”大伯嚷着,“那個卡拉菲亞特博士是雄鷹隊的隊長。他還沒有結婚,像我一樣帥,戴副夾鼻眼鏡,思想很開放。有一回他帶著我們去蘇赫多爾鎮練球,返回的時候,我們不得不經過一個名叫魯納肖夫的德國人住的村莊。半路上我問博士先生:‘您為什麼不結婚?’他對我說:‘真正的男子漢是大自然的點綴,也就是說好樣的。這樣的男子永遠不會讓一個老太婆提着夜壺在他房間裡亂竄。’我們一邊聊着一邊走過德國人的村子魯納肖夫,還唱着愛國歌曲。可是我們那些可愛的鄰居,已經手持棍棒,嚴陣以待。我們剛開始唱‘雄獅般的力量,雄鷹一樣飛翔……’那些傢伙就動手了,把卡拉菲亞特拉下了馬,還揍了我們一頓,大家只有乾瞪眼。博士先生的一隻眼睛被打腫了,鼻子被打歪了。我後來還去看望過他幾次。” “巴蒂斯貝克心腸很好。”殘疾老人插進來說,用手杖在毯子上戳了一下。 “這麼說,您以為什加斯特尼先生就沒有好心腸?”母親瞪着兩眼問道。 “誰說他沒有?有。可是什加斯特尼先生駕車的時候怒氣衝天,一個勁兒地叫嚷,連頭髮都豎起來了。” “是的,先生。可怒氣,這算不了什麼,”大伯點點頭說,“本來應該登皇位的斐迪南[![](../images/00001.jpeg)](part0018.html#fn86)也常愛發脾氣。那個高個子廢物,屁股像個老太婆,本應該像馬利亞·特萊齊亞[![](../images/00001.jpeg)](part0018.html#fn87)一樣,做皇帝的,可是他在王子打獵場碰見一位肩背柴火的老太太,竟在她背上點了一把火。還有一回,他揪住一個園丁的腦袋往牆上撞,原因不過是溫室裡的一個花盆被弄破了。” “您聽見了吧,夫人?”殘疾人指着大伯說:“在五〇〇號車上,您會看到巴伐利亞人怎麼整弗朗吉謝克的。不論是克林格爾,還是克尼斯,都那麼幹。昨天下午,我在皮薩爾卡見到弗朗吉謝克躺在訓練室,他的五〇〇號車也停在那兒。我覺得他已經完了,他的一三〇號車不是曾經着火燒了嗎?不過一點兒也不假,弗朗吉謝克很會躺着裝蒜,我也不能冤枉他。夫人,您知道,躺着也是一種藝術!當然,別人的身邊沒有車,沒有他那火爆脾氣的人用的車。車子一定要將那開車人弄得精疲力盡的,但什加斯特尼正好相反。他的膽量可是數一數二的,誰也沒法同他比。我說,夫人,沒法同他比。” “普謝米斯爾家族[![](../images/00001.jpeg)](part0018.html#fn88)的人恰恰有這種勇氣,”大伯高興地說,“那些應徵入伍的人,將德國佬和他們的市長狠揍了一頓,把他們趕到啤酒廠,還給市長先生的脖子上紮了一刀以作紀念。” “這我聽了很開心,”殘疾人說,“誰能比我更瞭解,什麼是偉大的心?我只有一條腿了,還繼續開摩托!但要是我的第二條腿也失去了呢?” 他說得很傷心,他抬起兩隻手,但不一會兒又扶在椅子的黑扶手上了。 “對不起……”母親低聲說。 “這沒有什麼,夫人,還有叫人高興的事哩!我用摩托車車鬥送我的弟弟,我的左腿已經鋸掉了,裝的假腿。我們開着開着,車鬥翻了。我的假腿正靠着車斗的連桿。一股慣性將我的假腿、皮褲,還有我弟弟一起掀到了溝裡,我也倒了。可那只假腿彈起來正好掉到趕集回來的兩個婦女面前,其中一個嚇得昏倒了。我可是一點兒事也沒有,還去撿我的假腿。正當我往上拿這條腿的時候,那位膽大一些的婦女也嚇得倒下了。我只有一條腿倒沒什麼過不去的,可現在……我感到很尷尬,很不好受……” 他的眼睛望着別處,坐在輪椅上發獃。貝賓大伯安慰他說:“哈弗利切克[![](../images/00001.jpeg)](part0018.html#fn89)和耶穌也一樣,儘管他們都是美男子,可是他們從來不笑。假如我要成了世界思潮的代表者,我就不能出洋相了。哈弗利切克有着鑽石一樣的腦袋,連教授們對他也稱讚不已。” “好,”瘸腿的人說,“可我們別忘了,今天看的大獎賽也不是世界一級的。前年獲勝的是澳大利亞人坎姆貝爾,晚上在盧尚卡為參賽者表演了音樂雜耍節目。我騎着那輛舊車去了,參加了同那位澳大利亞人的研討會,還請別人將我的話翻譯給他聽。我當時說:‘坎姆貝爾先生,您是怎樣同格奧爾基·杜克進行比賽的?”澳大利亞人回答說:‘杜克是有史以來最優秀的選手,到現在為止,澳大利亞人最好的成績也比杜克落後半個輪子的距離。’坎姆貝爾這麼說,摩托車比賽的車迷們都高呼着‘杜克萬歲!’” “這些人是這世界真正的裝飾和代表。正像我的朋友日姆斯基一樣!”貝賓大伯高興地說,“五十四歲的哈納人[![](../images/00001.jpeg)](part0018.html#fn90),佩戴綠色肩章,從來沒有誰敢對他挑剔,甚至不敢正面看他一眼。酒店裡坐著五十來人,當有一個人開始攻擊我時,我的朋友日姆斯基便把桌子砸碎,把吊燈扯了下來。不一會兒,周圍的一切都成了碎片。四名憲兵受傷,死在醫院。其他的人跳窗逃走。日姆斯基站在鋼盔上又踩又踢。只有一個捲到這事件裡面的女招待往我假腿上踢了一腳。警察帶領消防隊來到的時候,對著日姆斯基的眼睛噴水。直到這時他才昏倒在地。可是在牢房裡,他又怒氣衝天,把那條像拴公牛的鐵鏈鋸斷了,把門框也砸了,還把獄卒揍了一頓。” “世界上還有這樣的事兒!”這個幾年前還帶著一條腿騎過摩托的殘疾人喊道。他接著說,“夥計們,想想看,要是那個大獎賽作為世界錦標賽的一部分,那會怎麼樣?烏菲利八月份就會來到布爾諾,比爾·洛馬斯會開着古茲牌的車來,世界上的其他闖將,像約翰·賽蒂斯,阿姆斯特朗,可能還有杜克本人都會齊集布爾諾,那該有多光彩啊!” “那會像大主教科恩光臨我們這裡一樣。”貝賓大伯斷言說,“他是出身猶太族的瓦拉赫[![](../images/00001.jpeg)](part0018.html#fn91)人,頭髮像淺黃的亞麻,戴一副金框夾鼻眼鏡,手指上是價值幾百萬的戒指,臉上擦着宮廷用的香水,像夜總會的小妞那樣。腦袋上冒起氣來像火車頭一樣。”大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那個主教到我們這兒來的時候,老太婆們想吻他的手,可是被神甫推開了,怕她們弄髒了主教的袖子。可是大主教主動吻了城堡的各位小姐。大主教斯托揚也是個大善人,他給每個乞丐上酒,不管那些人能喝不能喝,還給每人一塊金幣。不過大主教鮑威爾的長相可難看哪!一臉的紅疙瘩,青筋直冒,叫人看了難受。可是在作最後那次塗油儀式時,真怪,他的臉又好了。大主教普雷昌,又是一個好極了的大善人,他拉著我媽的手說:‘上帝祝福您,老媽媽,不讓人欺負您。’還給了她一塊奧地利錢幣。因為他喜歡那些老太太,認為她們是教會的支柱。他講經佈道的時候,常愛說:‘走進教堂的基督教徒,不要讓別人聞到酒味!’當然,所有的大主教又都是暴飲暴食的能手。那位普雷昌在小吃時,一頓就能吃掉好幾隻鴿子。鮑威爾在午餐時吃了一頭小豬崽,喝了半桶啤酒。” 貝賓大伯說著說著,三百五十公里比賽已經開始了。可是首先到達法林諾維拐彎處的是弗朗吉謝克·什加斯特尼的亞瓦OHC型摩托車。 “是那個圍紅圍巾的小伙子吧?”母親問。 “是的。”殘疾人說。第一批賽手的車響聲已經逼近村莊了。 母親扶着小白樺樹,伸着頭看車手們如何拐彎。當那紅圍巾像一條綫似的從她眼前閃過時,她的心怦怦直跳。 “那個弗朗吉謝克騎車的姿勢怎麼樣?”她問。 “還是老樣子。”殘疾人說,眼睛卻望着別處,“我壓根兒就不奇怪,跑頭幾圈時,荷蘭人都吃驚了:難道他們是跟在一個瘋子後面跑?可是當觀眾看到弗朗吉謝克駕車的風格是那麼規範,便都高興地叫起來。不過作為賽車手,我最欣賞的還是那位巴蒂斯貝克。” “欣賞,欣賞,最主要的還是要看結果怎麼樣!”貝賓大伯說,“我們也同消防隊的水龍頭比賽過。那次是一座磨坊失火。磨坊的幾匹馬像發了瘋一樣。我們只好把水龍頭拖到着火的地方去。我們像騾馬一樣,全身汗淋淋地撲上去滅火。我用手抓着沉重的吸水龍頭,站在水池旁邊,按照操作規程等着。消防隊長吹號發出指令,可他吹的不過是鋼管。我聽著這聲音忘了將吸水龍頭放進水裡。消防隊員捅了我一下,龍頭沒有插進水裡,我自己倒掉到水裡去了。隊員們只好用長竿將我打撈起來,因為我不會游泳。我為什麼去消防隊那裡呢?因為有位漂亮的姑娘要我去。她對我說,我使喚起斧頭和梯子來更帥一些。隨後我們又用長竿從水池裡撈起吸水器。可這時磨坊的一半已被燒掉。我們將水龍頭安裝好,隊員們開始吸水。由於過度疲勞,我又掉到水裡去了,攪到水底的一些鐵鉤上,加之消防隊的吸筒又打着了我的腦袋,我昏過去了。大夥兒不得不將我弄醒,可這時,整個磨坊已經燒成灰燼。消防隊長一個勁兒地罵我,說我使他們丟掉了到手的勝利。” 廣播裡說,巴蒂斯貝克正在車庫更換零件,希爾頓落在弗朗吉謝克·什加斯特尼後面整整一分鐘。但弗朗吉謝克按原來速度騎,兩人几乎快靠在一起了。他在平坦的路上開得太猛,轉彎時車速還有一百九十公里,只是稍稍關小了一點兒油門,結果歪了幾下,觀眾沒有鼓掌,沒有歡呼,只是目瞪口獃:弗朗吉謝克怎麼像發瘋一樣地開車,大概是想報復吧? “但願他的點火器沒出毛病就好。”母親嘆了口氣說,喝了一口甜酒。 “巴蒂斯貝克太自信了,我看他騎第一圈的時候,就感到他很驕傲。”殘疾人說。 “他總是那個樣子,”大伯說,“從前,有個神甫給我上宗教課。他名叫茲博什爾,是普斯托麥爾鎮人,兩米高的大個子。有一天,他在學校提問:‘什麼是聖三位一體[![](../images/00001.jpeg)](part0018.html#fn92)?’一個男孩回答說,聖三位一體就是聖母瑪麗亞的姐妹。神甫像抓小兔一樣地抓住那個男孩不停地推搡,還打傷了他的鼻子,揪着他的腦袋往黑板上撞。因為那個時候,按照考門斯基的理論,學生不允許驕傲,學校不能沒有教鞭。” “肯定已經超過了兩分鐘。”母親將瓶蓋蓋上的時候說。 弗朗吉謝克的摩托車已經開到了法林諾維拐彎處,他行駛得更加準確和大膽。他不是為表演給大家看,而是為了自己。他認為就該那麼駕駛,為了開心,在生命的邊緣冒險。今天他可交了好運,他從每個動作中都感覺到了這一點。觀眾平靜下來了,都感到他那麼自信,也就不再擔心。弗朗吉謝克騎最後一圈時,觀眾不停地歡呼、揮手、拋手絹,用各種方式表達他們的熱情。車手到達終點時,坐著的人都站了起來。 二百五十公里比賽開始前有段休息時間。母親將一直睡在毯子上的父親叫醒了。 “起來,快看看吧!我可愛看哪!真精彩!” 父親喝了幾口飲料說:“有什麼好看的?摩托車嗎?要是汽車賽就美了!赫爾曼·朗格,魯道夫·卡拉西奧拉,駕駛塔西奧·努沃拉里牌的車,夥計,五立升的排氣量,三個排氣泵,那才值得一看哩!魯道夫·卡拉西奧拉說,他聽到排氣機的轟鳴聲時,他的生命才開始。對他這種說法,我一點兒也不覺得奇怪。” 坐在輪椅上的男子客氣地問:“先生,您認識卡拉西奧拉?” “認識啊!”父親說,“舉行他妻子的葬禮時,我就站在他身邊。他妻子是在阿爾卑斯山被雪崩壓死的。他這位冠軍一生都了不起。比賽獲勝之後,只喝一小杯香檳酒。” “您見過什麼大型比賽嗎?” “見過,”父親說,“您都不用提醒我!那次特裡波里大獎賽,一隻狼狗跑過來,擋住了優秀車手瓦爾茲的路,這一下完了,瓦爾茲死了。”父親的敘述,就像在朗讀卡拉西奧拉的傳記一樣,“我還看到過蒙扎[![](../images/00001.jpeg)](part0018.html#fn93)大獎賽的悲慘訓練。一位單人座的車手,將汽油潑在路上。博爾扎西尼和卡姆巴裡的車打滑,兩人都摔死了。一小時以後,扎爾科夫斯基上了這條路,也在這條潑了汽油的路上死掉了。他們都是從山崖掉進的大海。我當時坐在山崖下的一個小攤旁,屍體就擺在那裡。小攤販對我說,連那些王牌選手也這樣躺在他那裡。” “您認識博爾扎西尼?” “不認識,但我在旅館見過他開着鼓風機,把贏得的錢一拋,在飛動的紙幣下跳舞。” “科尼克斯瓦特伯爵的兒子也是這麼個性格!”大伯嚷道,“老科尼克斯瓦特被皇上封為伯爵。儘管他的祖父當時還拖着鞋在各個村子流浪,他本人卻住在城堡裡。他養了馬,馬棚裡還嵌着鏡子,說是馬一看到自己,吃起飼料來就會更有味。他的兒子娶了一個窮演員,兩人一起玩扔圈遊戲。他贏了很大一筆錢,老伯爵因此中了風。” “這個故事真有趣。但是,先生,照您看,最好的汽車是哪個牌子的?奔馳?馬賽拉蒂?還是阿爾法·羅密歐?” “依我看,最好的小汽車是斯科達430[![](../images/00001.jpeg)](part0018.html#fn94),”父親毫不猶豫地說,“那種車性能可靠、暖和、操作輕便。還有呢,您可以往裡面裝十公擔土豆。上個星期,這種車坐了十個人,車頂上還載有一個柜子。”父親說著,朝一個方向望去,他大概以為那兒正停着斯科達車哩。 樹林中的揚聲器在廣播:“準備開始二百五十公里車賽。車道上沒有傳來消息以前,請大家拿起比賽日程,劃掉18號,奧地利的奧頓伯魯格爾,在此人的名字上,填上瑞典的安德森。他開的是諾爾通牌的車。請你們改好……注意!二十秒,十五秒,十秒,五秒,二百五十公里的車賽開始!” 隆隆的車聲傳過來,越來越響。 揚聲器又宣佈:“日別金消息:巴蒂斯貝克駕車的速度驚人,一馬當先。緊追在他後面的是卡斯尼爾,馬科斯體育隊的。他之後,是大家所喜愛的澳大利亞人布勞恩,頭盔上刻有一隻袋鼠。參賽的車手們在一馬平川之上,正以二百公里的速度你追我趕。” 首先到達法林諾維拐彎處的選手是漢斯·巴蒂斯貝克。他開車那麼迅猛,母親除了看到一道白光一閃而過,別的什麼也沒看見。布勞恩緊跟在後。卡斯尼爾几乎同他並駕齊驅。他們的身後,只留下了燃燒後的汽油混合味兒。 “漢斯·巴蒂斯貝克領先。但他那種駕駛我不欣賞,不欣賞。他開得那麼猛,好像將全部賭注都押上了!”殘疾人說,用手杖敲了一下假腿。 “事故從來是少不了的,”大伯說,“從前,我們那兒搞演習,現在已經駕崩的皇帝陛下同他叔父阿爾布列赫特一起親臨現場。他叔父齜牙咧嘴的樣子很難看。演習完了,在教堂做彌撒。我可沒有去,因為我當時在讀哈夫利切克[![](../images/00001.jpeg)](part0018.html#fn95)的書和一種畫報。突然,起了風暴,電閃雷鳴,擊中了教堂,管風琴也不響了,老太太們嚇得直往聖器室裡跑。可是神甫卻用腿踢她們,罵教堂看門人不該讓那些老太太進去。但這位上帝的代表,嚇得只穿了一件襯衣。老太太們湧向祭壇,秩序亂糟糟的。她們以為是天花板塌了。可是助祭還在那兒敲鐘,以驅走狂風暴雨。他將電線扯斷了,那些電線嗖嗖地響着,纏在老太太們頭上,她們一個個摔倒在地。” 揚聲器又在廣播:“漢斯·巴蒂斯貝克第一個通過維塞爾卡村,卡斯尼爾緊追在後,巴爾托什的車出了故障,退出了比賽。請工作人員注意:從日別津村到法林諾維拐彎處的廣播報告,側面風勢加大,有陣雨。” “那就糟了,”輪椅上的男子嘆氣說。第一批賽車開到附近的時候,他害怕朝前看。但他又忍不住要看,還是向前瞭望。只見朦朦朧朧的車隊開進了林區,彷彿再也見不着他們了。“這不是比賽,是折磨人的神經。”他說。 “比賽嘛,總是這樣的。”大伯安慰他說,“為了我,兩位小姐泡在酒吧間。一個名叫弗拉斯塔,她對我說:‘要是愛我就來呀!’我告訴她說我胸口疼。她生氣地說:‘你這頭公牛,想要我用酒瓶來砸你?’不過這還是個好兆頭,因為那位弗拉斯塔可會討男人的歡心。後來,進來幾個屠夫,我給他們耍了幾招特技,大家玩得很開心。可是醫生不得不去給弗拉斯塔看病,我則由警察用推車送回家,像運送一卷地毯一樣。” “那第二位小姐呢?” “她為我而喝了李子酒。她是個好人,名叫茲登卡·瑪利科娃,在酒吧很讓我開心,龍騎兵軍官都為她發瘋了。後來,她將我帶進房間,我教育她說:‘莫扎特是超乎自然之上的。’瑪利科娃卻說:‘別講那些廢話了,你只有像個男人那樣才能制伏我!’於是我們就躺下了。後來我真想從窗口跳出去。可那是第一層,跳有什麼用?瑪利科娃在我身上蹭來蹭去,還輕聲地對我說:我現在可以隨心所欲地幹點什麼了。當我啟發她說,當施特勞斯聽到莫扎特的樂曲《丘比特》時曾經說:‘這使我很不舒服’時,瑪利特娃回答說:‘我也因你而不舒服,你難道沒有看見我光着身子嗎?’我想開門逃之夭夭,可走廊上有隻狼狗叫了起來,我於是唱起了一隻歌中的如下幾句:‘你只屬於我呀,維奧利塔……’就這樣屈服于她了。” 這時候,賽車響聲隆隆。頭三輛車中有漢斯·巴蒂斯貝克。母親看到,那個車手還在回頭張望,想知道後面的車手離他有多遠。可是,他在潮濕的公路上打了滑,前輪失控,他那輛有着銀白色車罩的摩托車撞到了電線杆上,連人帶車,一齊掉進了溝裡。接着隆隆開過來的是卡斯內爾。同前一輛車一樣,快速進到法林諾維轉彎處。 廣播又響了:“年輕的協會會員們,給我們寫信表示要參加比賽的朋友們!報名吧!考驗一下你們的勇氣!試一試你們在國內比賽的運氣吧!……可我們從利斯科夫采得到的消息說,首先到達終點的是卡斯內爾。三號巴蒂斯貝克在什麼地方?” “我已經料到了,我早就有預感!”輪椅上的人站起來說,“什麼倒霉事都讓我親自碰上:法林納就曾經死在我面前的那塊地方;比羅王子就是從我旁邊衝到觀眾中去的。我說過,每次出事,我都在場。” 父親站了起來。 “別去那兒,”母親說。但父親還是跑進樹林,一直走上潮濕的田間小道,穿過公路下面的通道,走到公路的那一邊。巴蒂斯貝克先生就仰面躺在那裡。 “他摔下來的時候,頭正撞在樹樁上。”一位年輕人指着賽車手說。 父親很平靜。他跪到巴蒂斯貝克先生身旁,幫着護士取下他的頭盔。這可不大容易。精疲力盡的賽車手極力掙扎,彷彿要從他的軀體裡解脫出來。但這不過是臨死前的掙扎,不一會兒他就完全不行了,鮮血直流。 他輕聲說:“我請求……問候……”[![](../images/00001.jpeg)](part0018.html#fn96) 他的腦袋耷拉了下來,肌肉抽搐。當時太陽快要落山,他流淌出來的鮮血,如同閃光的紅寶石。 樹葉叢中的廣播宣佈說:“卡斯內爾剛通過維賽爾卡村,他後面是赫克,兩人騎的都是德國車。我國選手正奮力往前追趕。克維赫和科什蒂爾追上來了。親愛的觀眾,真精彩呀!直升飛機像水面上的蜻蜓,緩緩上升,輕盈優美。可惜的是,無法從上往下將這樣的場面通過電視轉播出來。請觀眾不要靠近!直升飛機降落之前,還要撒傳單。大家別忘了:下星期日是航空節。” 父親看了看手錶。 一點四十八分。 大夫來了,捏了一下巴蒂斯貝克先生的手腕,俯身聽了聽他的胸部,然後站起來,面無表情地看了看。父親已經感覺到:沒有救了。 “他不知是誰的兒子哩!”大夫說著,拿起頭盔,放在摔壞了的車上。 卡斯內爾在公路上飛快地奔馳着。他肯定知道,而且也會判斷出:巴蒂斯貝剋死了。為了同伴的榮譽,他不能讓自己在駛進法林諾維拐彎處的時候那麼死氣沉沉的。他要大膽果斷,準確快速地駕駛,只要他的心臟、頭腦和摩托車允許,他要以最快的速度向前飛馳。 小護士用繃帶纏住巴蒂斯貝克的頭,纏了一層又一層,但還是滲出鮮紅的顏色。 廣播中不大清晰地說:“我們隨時等待着二百五十公里比賽的優勝者。他是卡斯內爾,還是赫克?他們已經通過了科斯科維采鎮……直升飛機在我們這裡垂直上升,升到了五十米,一百米,紛紛撒下傳單。啊,是的,是卡斯內爾!第二名呢?是赫克!兩名車手騎着輕巧的摩托,活像兩隻白色的天鵝,因為車罩是白色的。” 母親告訴大伯,巴蒂斯貝剋死了。貝賓大伯說:“真遺憾,我已經不是年輕人了,要不然,我可以坐在那輛車上去給他指點。過去,我在世界上最精鋭的部隊中服役,那時候,當兵的像小姐一樣穿緊身馬甲。一位軍校學員把制服借給了我,還有上了漆的腰帶。我的頭髮是捲曲的。攝影師克利奇在普羅斯傑約夫[![](../images/00001.jpeg)](part0018.html#fn97)給我照了相。我的皮膚又白又嫩,像我的堂兄一樣。他是皇帝的侍從騎兵,身材魁梧、酒量不小,當時在那一帶算得上美男子了,體重一百公斤。他脫掉衣服的時候,像初雪一樣潔白。人們叫他美男子法尼內克。我的照片掛在普羅斯傑約夫城廣場的櫥窗裡,旁邊總是擠滿了姑娘。一位姑娘問另一位說:‘你喜歡哪一個?’那位姑娘就指着櫥窗裡我的那張照片。當時,我正在姑娘身後。接着我就默默地回家了。” 大伯這麼嘮叨着,可輪椅上的男子耷拉著腦袋,眼淚簌簌地滴到了地毯上…… 森林那邊,法林諾維拐彎處往前三百米的地方,有兩名勞動預備班的學徒剛剛醒來。他們是從霍木托夫城[![](../images/00001.jpeg)](part0018.html#fn98)騎摩托車來的,騎了整整一個夜晚,同成千上萬的摩托車手一樣,是來觀看大獎賽的。天剛亮的時候,他們同其他許多人一樣,經過布爾諾,七點以後,到達比賽路線。他們為巴爾多什獲勝而歡呼,也為什加斯特尼的大膽駕駛而興高采烈。不過他們畢竟太累,休息時躺在大衣下就睡着了,醒來的時候,有點驚訝。 “你,你到底醒了!” “我?你說過只躺一會兒的。” “是呀,我說過。你為什麼一躺下就呼呼大睡起來了呢?” “可你也是隻瞌睡蟲呀!” “那你就是睡美人。我們要是錯過了巴蒂斯貝克先生的車,那我非氣死不可。” 他們一邊爭論,一邊朝比賽路線跑去。他們攔住第一位觀眾問道: “請問,二百五十公里比賽的車手們到了沒有?” “到了。” “誰是第一?” “卡斯內爾。” “第二呢?” “赫克。” “第三名是誰?” “科什蒂爾。” “那巴蒂斯貝克在什麼地方?” “在法林諾維拐彎處,是最後一個到達的。小伙子們,別上那兒去!” 這些從霍木托夫來的學徒們,為的就是要看巴蒂斯貝克,因此,他們還是朝那兒跑去。他們穿過公路下的通道,然後看到:帆佈下躺着一個人,旁邊停着斯波特·馬科斯牌摩托車。一輛米黃色的奔馳牌小轎車靜悄悄地開了過來。早上,這輛小轎車停在摩拉維亞旅館前,還備受人們稱讚。這時,司機跳下了車,跑到溝裡,用兩個指頭摸了摸帆布,下面可能是蓋着的腦袋。司機拿起頭盔,看到樹樁上凝結的血痕。 揚聲器莊重宣佈:“卡斯內爾登上領獎台,右邊是赫克,左邊是科什蒂爾。女少先隊員將鮮艷的紅領巾系在他們的脖子上。在我們上空,直升飛機高高地飛翔,一直消失在太陽裡。請大家拿出比賽日程,划去二十八號比爾霍爾,英國人,在他那一行裡填上庫爾蒂,匈牙利人,騎的是吉利拉摩托車。五百公里比賽開始之前,請劃掉……” “這麼說,巴蒂斯貝克先生真的死了?”那學徒手足無措地說。 1. [✑](part0018.html#fnref83) 指二戰中德國法西斯佔領捷克時期。 2. [✑](part0018.html#fnref84) 位於奧地利,離羅馬更近一些。 3. [✑](part0018.html#fnref85) 費比赫(1850-1900),捷克著名音樂家,著有愛情歌劇和交響詩。 4. [✑](part0018.html#fnref86) 奧匈帝國的王儲,被人刺殺,成為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導火線。 5. [✑](part0018.html#fnref87) 馬利亞·特萊齊亞(1717-1780),曾為奧匈帝國女皇。 6. [✑](part0018.html#fnref88) 傳說中捷克古代公國的開創者。 7. [✑](part0018.html#fnref89) 哈弗利切克(1821-1856)捷克記者、詩人。寫詩抨擊專制主義和教會統治。 8. [✑](part0018.html#fnref90) 捷克摩拉維亞中部哈納地區的人。 9. [✑](part0018.html#fnref91) 位於斯洛伐克與摩拉維亞之間。 10. [✑](part0018.html#fnref92) 三位一體是基督教基本信條之一,認為上帝只有一個,但包括聖父、聖子、聖靈三個位格。 11. [✑](part0018.html#fnref93) 位於意大利。 12. [✑](part0018.html#fnref94) 捷克產的小轎車。 13. [✑](part0018.html#fnref95) 哈夫利切克(1821-1856),捷克政治家,記者,作家。是爭取民族解放,反對奧地利專制的先鋒戰士。 14. [✑](part0018.html#fnref96) 原為德語。 15. [✑](part0018.html#fnref97) 捷克東部城市。 16. [✑](part0018.html#fnref98) 位於捷克北部。 ## 埃曼尼克 他不想回家,自言自語地說:“去喝杯咖啡吧!”天漸漸黑下來,不過他還能辨認出,踉踉蹌蹌走在前面的是老婦人吉科娃。 “晚上好,夫人!”他問候說。 “該幹什麼幹什麼去吧,埃曼[![](../images/00001.jpeg)](part0019.html#fn99)!” 但埃曼尼克不退讓,又問道:“昨天您上哪兒去了,嗯?又在什麼地方同煙囪工人調情了吧?” “是又怎麼樣?他是個好小伙子。” “您要知道,他可是個狂妄的傢伙!” “埃曼,在大街上不要跟我胡扯,這兒的人都認識我哩!” “您怎麼一下子又在乎起別人來了?我明白得很,要是您和煙囪工單獨在一塊兒時,會眼巴巴地盯着他的。” “埃曼,人家在回頭看我們哩!” “我瞭解您,您會隨他擺佈的!” “才不會哩!” “會的,現在我就看得見,您對那個煙囪工的肉體抱有邪惡的情慾。這在您身上已經表現出來了。” “那又怎麼樣?”吉科娃太太的高興勁兒上來了。 “這我可就不能帶您去郊遊了。那郊遊是專為我們倆安排的。” “你這個豬玀,住嘴!”吉科娃太太氣沖沖地說。 “您,”埃曼尼克對著她的銀白捲髮說,“您會像青藤纏着亭子一樣纏着我的……” “埃曼,有人!我又該在街坊中丟人現眼了。” “管他呢!他們只會羡慕您還有人瞅着您那雙烏亮的眼睛,還有您那柔嫩的頸脖。” “這些話你還是留着跟你媽說去吧!你還不如跟我講講那郊遊。” “得我們兩人一塊兒去。用您那雪花石膏般的小腳踩進……” “閉嘴!我的上帝!至少別這麼大喊大叫的。” “然後就可以進入那甜蜜的夜晚……” “放開我!你這小賴子,聽見沒有?” “我放開您,可您得聽我說話。您知道,今天我又夢見了什麼嗎?” “我可不想打聽,但我早就能看出來,一定又是什麼下流的事兒。你在帝國時期挨打破了腦袋,難道還嫌不夠?” “不是那麼回事兒,吉科娃太太。這一切只是出於對您的愛。我是夢見了您呀,好熱烈的夢啊……” “我什麼也不想聽。” “連那歡樂的養兔棚的夢也不聽嗎?” “不聽!一公斤豬裡脊肉倒讓我更開心。”說著,吉科娃太太有點兒氣惱了。因為她想到自己已退休兩年了。 “這麼說來,您這土耳其式的老太婆,加上小煙囪工,那才叫妙?那個傢伙才合您的口味?” “是又怎麼樣?不過,埃曼尼克,你還是為你那狗窩找個年輕的娘們兒吧!” “您還不到五十歲哩!” “多少?”吉科娃太太高興了。 “五十呀!” “到一月份我就該六十二了。放開我,放開我的手!我要燒飯去了。等我見到你媽時,我要把這事兒都告訴她。” “看她恰恰會相信您吧!” 埃曼尼克住手了。他知道,吉科娃太太這時候要去城郊,於是向她伸出手來,正經地道別說:“晚安,夫人!” “晚安,下次見到我時你再送我吧!同你好好開開心,你這個小東西!我躺到床上還會要哈哈大笑一場的。” 她誠懇地拉著他的手,兩眼突然濕潤起來,不一會兒眼淚就撲簌地流了下來,踉踉蹌蹌沿著潺潺的小溪走去。 埃曼尼克橫過主要街道,穿過快餐食堂,沿著梯子向上走進了舞廳。儘管這兒已近城郊,一切同市中心一樣。他坐到酒吧的高椅上,靠着櫃檯說: “像往常一樣,來一杯甜酒和一杯蘇打水。可我看到什麼了?是她!為什麼這樣愁眉苦臉的?” “這您知道,埃曼尼克……”女招待唉聲嘆氣地說,對著燈光倒蒸餾水。 “奧莉姆比婭……您有心病?” “還能是什麼別的呢?我失敗了,埃曼尼克,全失敗了……他說願意自己一個人過。” “他,一個人過?是嗎?” “是的,一個人。他寫信給我說,我使他的世界變醜了,難道我就是那麼一個醜八怪?” “原來是這樣!奧莉姆比婭,當我這麼看著你的時候,我該怎麼說呢?一句話,這麼漂亮的女招待,只有莫妮卡和芭芭拉可以比得上。這麼美的眼睛,我在哪兒都沒見過,您總像被一種什麼光芒照射着,那麼迷人……” “可是您看,他卻說我使他的生活變醜了。但我理解他,他完全是另外一種人。他,約斯卡,有他自己的個性。” “啊!什麼個性?”埃曼尼克問。可他自己又馬上作了回答:“這是一種人,總是堅持自己臆想的東西。可我從來不這樣,您是知道的。我們,二四年出生的人,真他媽的該變一變。比如說第一幅畫,畫面上是被轟炸後的杜塞爾多夫[![](../images/00001.jpeg)](part0019.html#fn100),我們正從廢墟堆裡爬出來。一條柏油馬路,後面是城市廢墟。有個小孩穿著旱冰鞋,手提牛奶罐,從那裡溜出來。另一幅畫畫的是轟炸格利維茲[![](../images/00001.jpeg)](part0019.html#fn101)。炸彈紛紛落下,我正從防空洞小窗口往外看。是在城郊,那兒有個馬戲團,獸籠子被炸翻了。一頭獅子看見大鷹飛起來,就用爪子將籠門推開。八頭獅子跑進燃燒着的市區。我們被驅趕着去救援。烈火熊熊的街道,一頭名叫凱撒的最大的獅子,抓住了一個昏倒的女人,從被燃燒的樓房沿著梯子爬上最高一層,它的爪子抓着女人,站在窗口,整個的格維茲城正在下面燃燒。” 埃曼尼克拍了一下前額,說:“這兒還有成千上萬的畫面,因此,我也是個千變萬化的人,哪裡有什麼個性啊!” “可是,埃曼尼克,我可總是老樣子,總是受同樣的苦。” “為他?” “是的。埃曼尼克,您從來沒注意到,我不是一個時髦的女人。” “您?奧莉姆比婭,你可以成為一個時髦的女人。” “可以,在每個指頭上都有一個男人?可是您知道那對我來說是一種侮辱嗎?我要是不那樣傳統地愛着約斯卡就好了,那我今天只會為那封信流下一小杯眼淚。” 埃曼尼克撫摸着她的手背說:“好了……奧莉姆比婭……” 但姑娘哭得像個淚人說:“……他等着我去找個人談情說愛,然後他就來信說:‘這就是你的愛情!’我已經看出來了,他只不過是在考驗我。但我能忍耐下去。我寧可閉門不出!” “奧莉姆比婭,您,閉門不出的小姐?”埃曼尼克說著想再次去撫摸她的手,但馬上又放棄了。一個高個子坐到了他的身旁。埃曼尼克立刻認出,他是承運人阿爾弗雷德·貝爾先生。 “先生要點什麼?”女招待問。 “羅姆酒!”那男人的聲音洪亮有力。 “阿爾弗雷德先生,您過得怎麼樣?”埃曼尼克問,同時望着奧莉姆比婭倒酒。 “我不喜歡這種生活。”貝爾先生抱怨說。女招待將羅姆酒擺在他面前。他伸手將酒杯抓住,像抓一隻小鷄一樣。 “我也是這樣,阿爾弗雷德先生。”埃曼尼克說,“不過每個人總有他喜歡的東西,對吧?” “我說過,如今的生活我一點兒也不喜歡!”高個子說著,將酒灌進嘴裡,砰的一聲把酒杯放在櫃檯上。他張開雙臂,看著手掌。他那雙手掌彷彿是兩幅亞洲山脈地形圖。 “奧莉姆比婭,您看,這樣的手,不是很好看嗎?”埃曼尼克說。當他注意到貝爾先生憂傷的眼神時,低聲說:“您知道嗎?我多想有您那樣一雙手啊?” “幹什麼用?如今誰還承認……”承運人搖搖頭。 “幹嗎用?就是為了向人們表示,用這樣一雙手,我能將可愛的東西搬來運去啊!每個人畢竟有他所喜愛的東西……對吧?” “埃曼尼克,你喜愛什麼?”貝爾先生豎起濃眉問。 “我喜愛鋼琴啊!但是已經不彈了。因為我彈的曲子我並不喜歡,而我喜歡的曲子又不會彈。不過我想將鋼琴搬到維索昌尼[![](../images/00001.jpeg)](part0019.html#fn102)我姐姐那兒去。她有個男孩,讓他去彈吧!但是,我私下對您說,阿爾弗雷德先生,我能將鋼琴托給我不認識的那些搬運公司老闆嗎?那可是稀有的喬治瓦爾德名牌鋼琴呀!” “你這麼在乎你的東西?”貝爾先生精神一振,笑着說,“我用自己這雙手幫你搬運鋼琴,但你一定得在現場看著,看我那雙手有多能幹!什麼時候我可以去你們那裡?” “奧莉姆比婭,兩杯羅姆酒,算在我賬上!”埃曼尼克交代說。他想了一下,又說:“那就明天吧!四點鐘,我從克拉德諾[![](../images/00001.jpeg)](part0019.html#fn103)下班後乘車來,四點一刻到。說定了?” “定了!”阿爾弗雷德大聲說,將埃曼尼克的手握在他那巨掌之中。“你會親眼看到,我會多麼小心謹慎地用我的雙手搬運你的鋼琴,我要用我的肩膀將它扛到街上去。” 他們喝完酒,承運人從椅子上站起來,几乎自言自語地說:“每個人都有自己喜愛的東西……” “每個人。”埃曼尼克笑了,望着阿爾弗雷德先生的後背,看著他一搖一晃地走過舞池。那兒沒有人跳舞,樂隊九點以後才開始演奏。 “埃曼尼克,”奧莉姆比婭喊道,“埃曼尼克,您受過良好的教育嘛!” “嗯,在四重奏樂隊混過一段時間便離開了。” “這不礙事,但您對周圍的事總是很清楚,而且有感情。約斯卡說起您的時候說,您內心有一隻系在線上的雲雀……現在我想起來了,有一回,約斯卡從水裡撈起一篇用打字機寫的東西,對我說:‘奧莉姆比婭,快來看,我的一個朋友寫的什麼,我給你唸唸。’我躺着,仰望天空,他給我朗讀了這樣一篇短篇小說……” “什麼小說?”埃曼尼克問,將杯裡的酒一飲而盡。 “我記得有這麼一篇。”女招待對著杯子哈了一口氣,用抹布擦了一下,接著說,“裡面描寫戰爭結束時,德國人從奧拉寧堡[![](../images/00001.jpeg)](part0019.html#fn104)拖走一火車集中營的婦女。美國人的飛機對火車頭進行掃射。黨衛軍逃走了,婦女們也四處奔逃。其中兩名被彈片擊傷的婦女,慢慢地爬進了樹林,躲進雲杉樹洞裡,用松葉裹着身子。黨衛軍士兵們帶著警犬進入森林,但沒有發現她們。那些猶太婦女躲到第二天,本以為會要死在樹洞裡的。突然,她們聽到了捷克人的叫嚷聲,是從紅十字會來的小伙子們。他們將婦女們抬了出來,為她們包紮好傷口,夜間,讓她們藏在營房的床底下。靠近前線的時候,人們都跑了。一位名叫貝比克的捷克人將那位受傷的猶太姑娘安放在小車上,一直將她拉到布諾西諾,藏在地下室裡,等部隊開拔了,貝比克又拖着那位猶太姑娘到達海迪……” “奧莉姆比婭,寫得怎麼樣?好像寫的人和被寫的人都在講自己的親身經歷。” “就像有人在敘述他經歷過的事情。我真是一隻笨鵝。現在明白了,我怎麼沒有立即想起來呢?”她拍了一下自己的前額說,“他是自己寫自己呀!” “肯定是他。”埃曼尼克笑着說,“我來給您把那篇小說說完,好嗎?貝比克將那位猶太姑娘一直拉到捷斯卡利巴[![](../images/00001.jpeg)](part0019.html#fn105),當地紅十字會收下了她。猶太姑娘後來一直等着那位英雄,等了四年啊!可是貝比克沒有來,她只好嫁人了。我現在結賬!” 埃曼尼克講完了,他對奧莉姆比婭已沒有再看一眼。 “埃曼尼克,您又怎麼啦?埃曼尼克!”她說著,拉住埃曼尼克的手。但他覺得,奧莉姆比婭這個舉動只是出於同情。眼看埃曼尼克就要脫口而出,說那個貝比克就是他自己,是他將猶太姑娘從霍伊爾斯韋德[![](../images/00001.jpeg)](part0019.html#fn106)拉到捷斯卡利巴的。他將這一切都告訴約斯卡了。但當他望瞭望奧莉姆比婭小姐時,便想到,如果將這些事都講給她聽,她可能會更加傷心,於是他儘量快活地說:“您見到約斯卡,跟他談話時,請替我捎個好!” 埃曼尼克橫過走廊,下樓直奔一座快餐店,要了一杯果汁,坐到一位他從小在利布尼[![](../images/00001.jpeg)](part0019.html#fn107)就認識的老婦人旁邊。 “老奶奶,您過得怎麼樣?” “還好!”老婦人說,“今天的湯,味道不錯,就是燙了一點兒。埃曼尼克,你怎麼樣,還上克拉德諾去嗎?” “一直去着哩,老奶奶!” “你們現在在什麼地方吃飯?” “喲,還不是在工廠食堂!” “也去別的地方吧?菜怎麼樣?” “老奶奶,星期一是波爾迪[![](../images/00001.jpeg)](part0019.html#fn108)湯,煎油餅,還有巧克力餅。星期二喝合作社的湯,維也納牛肺,再加上饅頭片。” “啊,這麼說總算有點改善了。你知道,從前我可吃不上這些玩意兒。我養了七個孩子,要照看他們,還要抽時間給那些死人擦身。” “是嗎,老奶奶,我還不知道哩!” “是的,孩子們都快要餓死了,過去就是這個樣子,總是擔驚受怕,不知道會要出什麼事。那星期三你們吃什麼呢?” “牛舌,加點兒波蘭的調味汁。星期四吃埃斯特哈茲公爵碎肉。星期五喝大家喜愛的家用咖啡,吃捷克甜麵包。老奶奶,您不害怕那些死人嗎?” “啊,孩子,從年輕時候起,我就不害怕世上的任何東西。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我拿着一把斧子到處跑。那時候有強盜出沒。有一回,我可受了驚。村那邊,一個孤老太太死了,凍得梆梆硬的。我們去了,將棺材放在長凳上。一個叫什麼弗朗達的機關職員,將死人的被子揭開,說:‘姑娘,快去給我把斧頭拿來!’我正要往外走,我們的頭頭騎着自行車來了。我從木箱裡拿出斧頭,我們頭頭突然嚇得跑了出來,大聲嚷嚷說:‘她站起來了!’說著撒腿就往地裡跑……我手握斧頭,它能給我壯壯膽。我走去,手裡還緊握著斧頭,可心裡怕得要命……可你們星期六吃什麼?” “肉末土豆,林茨[![](../images/00001.jpeg)](part0019.html#fn109)肉片,可是,老奶奶……” “還有湯呢?埃曼尼克,喝什麼湯?” “牛肚湯。可是老奶奶,後來怎麼樣了?” “後來我就進去了。我們的弗朗達彎腰俯向床頭,按着死者的膝蓋。她好像要站起來的樣子。” “那您呢,老奶奶?” “我一個勁兒地喊着。弗朗達轉過身來,將我推出門外。可我還一直握著斧頭,也好給自己壯壯膽。” “老奶奶,您真算得一條好漢。” “人們也這樣誇我。星期天在班上吃什麼?” “什麼時候,老奶奶?啊,星期天啊!通常喝點兒稀粥,吃巴黎炸豬排……可是,老奶奶……” “喝什麼湯?” “細麵條湯,味道鮮美,裡面還有幾片肉……喝吧,老奶奶,您的湯快涼了!” “你們看,細麵條湯?這我可愛喝,裡面還漂着幾片肉吧?” “有幾塊肉。” “你是饞我吧,埃曼尼克?” “哪兒的話!是有幾塊肉……” “好,我相信你……當時,我走到床邊,看著死人的臉。她像在搖籃裡一樣,兩條腿彎着。一個凍死的孤寡老人往往是這個樣子。你睡着了,縮成一團的時候,誰能將你拉直呀?我要是凍死了,不也會是這個樣子嗎?也不會有人將我拉直的。我也是孤孤單單一個人呀……” “可是,老奶奶,您身邊總會有人的。您說過,您有七個孩子。” “是有過,可已經一個也不來搭理我了。” “您知道嗎?老奶奶,我去跟我媽媽講一聲,她時不時會來看您的。” “好,埃曼尼克,你真好!同我獃在一塊兒,給我講吃的東西。你知道,生活中教給我的事,書上是寫不來的。是的,我瞭解你,你是個淘氣鬼,可你至少還有點兒喜歡人們……你媽媽會來看我嗎?” “我告訴她,老奶奶。我保證,一定告訴她。晚安!” “晚安……”老婦人低聲說,慢慢地喝起湯來。 1. [✑](part0019.html#fnref99) 即埃曼尼克。 2. [✑](part0019.html#fnref100) 位於德國。 3. [✑](part0019.html#fnref101) 位於波蘭。 4. [✑](part0019.html#fnref102) 布拉格的一個區。 5. [✑](part0019.html#fnref103) 位於布拉格西北部的一座鋼鐵工業城。 6. [✑](part0019.html#fnref104) 位於德國境內。 7. [✑](part0019.html#fnref105) 位於捷克北部,離德國不遠。 8. [✑](part0019.html#fnref106) 位於德國東北部。 9. [✑](part0019.html#fnref107) 布拉格的一個區。 10. [✑](part0019.html#fnref108) 克拉德諾鋼鐵廠的名稱。 11. [✑](part0019.html#fnref109) 奧地利北部一城市。 ## 天使般的眼睛 他問一位年輕的女售貨員:“老闆在什麼地方?”她用纖細的指頭指着門那兒說:“老闆娘在院子裡,老闆可能在麵包坊……可您是誰呀?”他回答說:“我是保險公司的代表。” 顧客們走進麵包店,姑娘問他們想買什麼。他們買了圓麵包、半月形麵包和大粗麵包。接着,又走進來一些顧客,售貨員再用纖細的手指頭指着門說:“老闆娘在院子裡,老闆在麵包坊。” 保險公司的代表走上過道,聞到了烤爐中散髮出來的香甜味道。他停在窗前,往院子裡望瞭望。蘋果樹下有個赤腳女人在走動。她彎下腰,從熟蘋果堆裡挑出幾個最好看的裝進了圍兜口袋,十分敏捷地用圍兜將一個蘋果擦乾淨,看了看,就張口咬那甜絲絲的蘋果了……站在過道上就能聽見她津津有味的清脆的啃蘋果聲。隨後,她若有所思地踏着落葉和閃爍着露珠的草地,慢慢地朝着垂柳走去,摘下幾根小枝,望瞭望坐在輪椅上的老人。他全身裹着毯子,以一種正在朝前飛行的鳥的神情在看一本固定在樂譜架上的大書。那女人走到柳樹下,給他翻了一頁書,用曬衣夾把書頁夾住,免得被風吹動。她撫摸了一下老人,給他理了理毯子……老人露出了天真的笑容,繼續看他的書。那女人撥開樹枝,走過潮濕的草地。等她走到窗口那兒時,她的兩隻腳都已經通紅了。 她走進走廊,來到保險公司代表跟前,瞧了一眼剛拿的蘋果,又津津有味地咬起來,邊啃邊用疑惑的眼光看著他。 保險公司的代表說,他名叫卡雷爾·魯日奇卡,還說,麵包坊的師傅貝朗尼克先生首先向工商基金會交了申請書,但後來又寄去一封信,說他不願意作會員,要求把錢退還給他。這代表問老闆娘的意見如何。 老闆娘切掉蘋果蒂,從灶台上拿起一個紙袋放到窗檯上,取出鉛筆,在紙袋上寫着算着,然後說:“我那一口子準是發瘋了。如果說他在這世界上活不到九十歲,至少我是可以活到的,像我爸爸一樣。”她說著,指了指窗口外坐在輪椅上的老人,“這樣,在保險公司,到七五年我就可以賺回五萬啦!”她拿起鉛筆,在她算在紙袋上的數字中間划上個道道,還把紙袋鋪在門上看了看,聳了聳肩膀說:“可我那一口子不願意幹。他總有點理由。年輕的時候,有一回將我叫醒,大聲嚷道:‘在我之前,你跟誰相好過?’對我進行盤問。這回又把我弄醒,揮動着那份申請表,大喊大叫說:‘讓那個長着天使般眼睛的保險公司的人到這裡來吧!看他會有什麼下場!’說著,他將拳頭往床沿上一捶,弄得關節都出血了……可是又有什麼法子呢?”她說著,將剛剛寫了數字的麵粉紙袋揉成一團,拿出蘋果,在她那豐滿的乳房上蹭了一下,放在眼底下看了看,又興緻勃勃地啃起來。 “您父親在那兒看的什麼書?”他問。 “幽默雜誌,”她說話的時候,牙齒上露出吃蘋果的白沫,“他偏癱了,能幹什麼呢?得病以前,是擺小攤的,出售享有專利的穿針器。您沒聽說過?也沒見過?果真沒有?”麵包坊老闆娘感到驚訝,“得了吧!”她以老闆娘的口氣說,“我母親打地裡回來,就想縫縫補補,可她視力不行,手顫抖,穿針的時候,穿呀穿呀,總也穿不進去。為什麼?因為沒有我們的專利穿針器,女士們,先生們,世界上這個小玩意兒,我在巴黎賣五克郎一個,但今天每人只花兩克郎就能買一個,還額外奉送黑白綫各一大卷……再加上二打針,讓如今的每一個買家都能……” 她一邊講一邊從近處直視着保險公司代表的眼睛。保險公司代表感到了她呼出的蘋果白沫那潮濕而甜絲絲的香味。他意識到,老闆娘正在看他,就像他剛纔看她啃蘋果時一樣。“您真的從來沒有聽說過?”她問。 “沒有。”他呼了一口氣,笑着說:“可您的腳不冷嗎?這麼赤着腳站在磚地上……” “從來不感到冷……我還感到熱哩!我心裡一直熱呼呼的。” 她說著,低頭挨近保險公司代表的嘴唇。他看到她那雙漂亮的眼睛,充滿着健康的情慾。老闆娘吻了他好大一會兒。她的嘴唇冰涼,帶有蘋果味兒。 隨後,什麼地方響起了開門的聲音,她嚇了一跳,急忙走開,光着腳在磚地上走得吱吱的響。她仔細聽了一下,然後笑着說:“您的眼睛真美!”她搬來一隻藤筐,往裡面裝大麵包。她說:“要是您什麼時候也像我想念您一樣地想念我那該有多好啊!您知道我住在什麼地方。”她毫不費力地搬起沉重的筐子,用下巴指了一下走廊盡頭的門說:“我那一口子在那兒睡覺……”最後她用她那美麗的雙眼瞟了一下保險公司代表,屁股一扭,朝通往小鋪子的那扇門走去,飛快溜進了賣貨的地方。 保險公司代表佇立了片刻,聽了聽動靜,望瞭望柳樹下看幽默刊物的老人,然後開門走進作坊。 這兒很安靜。牆邊上的火爐正烤着麵包。麵包師俯臥在一張單人床上,身上只穿了一條內褲,一隻手放在枕頭上,彷彿在進行自由式游泳。地上擺着拖鞋,沾滿了乾麵碴兒。保險公司代表俯下身去,搖晃那正在睡覺的人。那人坐起來,打了個哈欠,伸了一下懶腰,骨骼吱吱作響。 “您是貝朗尼克師傅嗎?”保險公司的人問。 可是麵包師翻了個身,又睡着了。 保險公司代表又搖動他說:“師傅,您給我們寫過一封信,開頭的稱呼是:尊敬的無賴們……對嗎?” 師傅從床上一躍而起,將保險公司代表推到亮處,用巨大的手掌抓住他的腦袋,直瞪着他,好像要啃他一口似的……一會兒,他大聲吼道:“這不是他!”麵包師對著天花板嚷道:“那個長着天使般眼睛的豬玀在哪裡?” “什麼?”保險公司代表嚇住了,用手抓住自己的襯衣領子。 “咳,咳!”身穿內褲的師傅在作坊裡跳來跳去,“我有一條原則:只要保險公司的人一進屋,我馬上給他臉上捅一拳頭,我就用這個辦法在那騙人的可恥的檔案上簽字。要我用買木柴的錢來支付保險金?辦不到!”為了證實他的話,他往保險公司代表額頭上打了一拳,打得他兩眼直冒金星。麵包師還說:“可惜他那藍色的眼睛!那蠢豬還來問我:師傅,等您退休了,要小房子?還是要別墅作為獎賞?師傅,您作為退休人員,有一個月的免費旅遊,是去海濱?還是去山裡?而我,這頭笨牛卻說,寧可要小房子,去山裡!”師傅大聲說著,又給了那代表一拳,使他自己倒在了床上。他又說:“我要在那招人喜歡的烏雲下面,一直獃到傍晚,再去打開我那小房子的門,用望遠鏡瞭望大山……到夜裡,就去讀你們的那些規章。讀完了,就躺到這兒來。”說著他指了指小床,又唰地一下站起來,抓住保險公司代表的袖子,將他拖到牆根。牆上有用手指摳的數目字。他用手指着數字大聲吼道:“你們糊弄了我,我恨不得掐死你們,我得花五萬克郎去買回這好幾年,可是……可是有什麼用?要我寫申請書的那個長着天使般眼睛的豬玀,沒對我說有什麼用。”麵包師傅像貓一樣叫着,而手垂在地上。 後來,他的目光掃了一下作坊,說:“你知道,等那個藍眼睛野雜種來了,我會怎樣收拾他嗎?”麵包師四下里看了一眼:木棍、粗劈柴、掏爐渣的鈎子,他都看不上,卻看中了爐渣上的一把鐵鍬。 他狠狠拿起鐵鍬,跑到作坊盡頭,用手平握著,又跑向爐邊的牆壁,使勁將鐵鍬扎進牆裡。他用力那麼猛,倒使自己跌倒在地。可他卻滿意地說:“我就要這樣,用鐵鍬直捅他的豬嘴!好好懲罰他!”麵包師就這樣用動作表示他將怎樣用鐵鍬來處置那位長着天使般眼睛的保險公司代表。在他想要站起來之前,用四肢撐着地面獃了一會兒,繼續勾畫完這一畫面:“憲兵押着我進牢房,而保險公司代表被徑直送往太平間。”他從地上站起來,坐到床上,用雙手捂着臉。 保險公司代表擦了擦汗,氣呼呼地說:“這真是太可怕了!怪不得經理部把我派到這兒來。師傅,請把那張申請表給我,我想知道是誰給您填寫的。” 麵包師傅掀開枕頭墊,下面有個裝滿了各式各樣證明的手提包。他將申請表抽出來,遞給他。 保險公司代表打開表格看了一下,說:“啊!是克拉胡利克先生!貝朗尼克師傅,把手伸給我吧!伸給我!好,我同其他工作人員一樣,願同您打賭,看您要什麼。克拉胡利克先生不僅會挨整,而且將被送交檢察機關。他怎麼能這麼幹呢?”保險公司代表很生氣,接著說:“我知道,克拉胡利克先生沒有對您說明,對小業主的退休金,國家有補貼。他壓根兒就沒有對您講過地區和縣裡的補貼吧?” “沒有,沒有……”麵包師小聲說。 “您瞧見了吧!”保險公司代表說,同時握住貝朗尼克先生的手,“他肯定沒有告訴您,貝奈什總統先生[![](../images/00001.jpeg)](part0020.html#fn110)喜歡所有的小業主,所以想方設法幫助他們,把國有化工業收入的一部分轉作你們的退休金。現在是1947年,這就是說,十年以後,您的退休金可以增加一倍……這些他都沒有給您講吧?” “他沒講。”麵包師嘶啞地說。 “他真是一條該死的狗!”保險公司代表舉起手指像發誓一樣地說:“這可是保險業中的一場革命啊!花上好幾百萬幹什麼?還不就是讓年輕的為年老的小業主付養老金嗎!貝朗尼克先生,我將在社會福利部為您幫個忙,讓全部事情順利解決。您把一切都掂量一下,您現在什麼費也不要付。就這樣吧!”保險公司代表從皮包裡拿出印章和印台,並在印章上哈了一口氣,輕輕地放在印台上……在信紙的空白處,緊挨着“尊敬的無賴們……”這個稱呼的地方,蓋了一個章,並寫了一句:“我將妥為辦理。” 他將鉛筆遞給麵包師,以命令的口氣指出他該在什麼地方簽名。 他小心翼翼地把信折好,說:“您就等上面的消息吧!您知道,貝朗尼克先生,如果一下子把您的名字劃掉,您可就沒戲了。即使您在我們的大門口跪着請求,我們也不能受理呀!不是我們不願辦,而是不能辦。只有部長親自特許,才有可能。這可是些很好的烤麵包啊!”保險公司代表低頭看了看筐子說。 “打開您的皮包。”麵包師說著,給他塞了一些烤麵包到裡面。 他們告別的時候,互相對視了好久。 在走廊上,保險公司代表鬆了一口氣,將皮包放在窗檯上,用兩手支撐着。他朝院子裡看了一眼。草地上的蘋果沾滿了露珠。老闆娘跑過濕潤的草地,撥開柳樹枝椏,又給老父親翻過一頁幽默雜誌,用曬衣服的夾子固定着,免得被風吹動。 作坊裡有人嘆了一口氣。 保險公司代表踮着腳尖走到門前,把門打開一條縫,看到烤麵包師傅正坐在單人床上,手捻着小鬍子,搖搖頭,接着大聲說:“那個小伙子居然也有一雙天使般的眼睛!”他跑到牆根那兒,用鐵鍬在一堆碎草上亂打一氣。 保險公司代表跑進一家小鋪店。在他推開店門之前,還聽到麵包師傅貝朗尼克先生在走廊上大聲嚷道:“等我去布拉格時,要帶上一把大匕首!” 麵包師傅朝前看了看是不是有電車開過來。他走到軌道上,想看清楚樓房號碼。“是這兒!”他滿意地說著,朝樓裡走去。牆上有塊牌子上寫着:小業主保險公司,五樓。電梯門口還掛着一塊牌子,上面寫着:電梯停止運行。 貝朗尼克樂了:“他們知道我要來,這樣好讓我受點累。可我能像天使那樣,哪怕飛上二十層樓也不在乎。我有的是力氣,到了那裡,我要用這把大匕首刺殺掉所有的人!” 他一步爬兩級樓梯。 爬到第四層的時候,他稍微停了一會兒。樓梯上坐著兩位大叔,正用毛巾在擦汗。他們流的汗可真不少。“也是小業主?”麵包師大聲說。他們點點頭。其中一位問道:“您是怎麼看出來的?”麵包師貝朗尼克說:“從受苦的臉上唄……等你們進去,聽到吵嚷的聲音,那就是我,是我正在揍他們!”他舉起棍子朝樓上威脅了一下,接着又一步兩級地往上爬去。 他闖進辦公室,用手捻捻鬍須,劈頭就問:“經理在哪兒?” 一位青年辦事員正在切粗根兒血香腸。他打開抽屜,將切好的血腸放進裡面,又開始切洋蔥。他揉了揉眼睛說:“我馬上去報告。您有什麼問題?”麵包師大聲說:“我買木材的錢被你們保險公司的一個傢伙騙來了!”他把棍子當做證據似的狠狠地敲了一下桌子。 年輕人正被洋蔥味兒刺激得眼淚直流,他搓了搓手,像盲人一樣摸摸桌子。然後說:“您差點兒把我的胡椒瓶打碎了。”他將切好的洋蔥放進抽屜裡,往粗血腸上撒了些胡椒面,還俯身看了看,直到全部裝進抽屜為止。他又拿起醋瓶,輕輕地倒了一點兒醋進去。“您的醋都流出來了!”麵包師貝朗尼克說。“哪兒的話,”年輕人笑着說,“那抽屜底兒是洋鐵皮的。”說著,來回走動了幾步,將抽屜搖了一搖說,“必須攪拌一下……可您說有什麼事來着?” “跟經理談話!”貝朗尼克先生說。 “馬上安排。”年輕人說著,打開摺疊刀,叉起一塊血腸子,津津有味地吃起來。他滿嘴塞着食物,指指劃劃地說,“這是大血腸。我在抽屜上寫着:肉類。這兒寫的是:烤麵食。裡面裝的是麵包。這一格寫的是:娛樂。有我看的書、口琴……而這一個抽屜上則標着:荒唐無用之物。裡面塞着公文之類。不錯吧?” 他站起來問道:“您剛纔說過有什麼要求,是嗎?”麵包師小聲回答說:“想跟經理先生談話。”說著,把棍子放到牆角,辦事員走進一扇鑲了金屬片的門。回來之後,先用小刀切了一片血腸,然後用刀子指着門說:“他在那兒等您。” 辦公桌上方耷拉著棕櫚樹葉,一個胖子坐在桌旁。他表情和善,臉上流露出心滿意足的幸福感……彷彿專門在等着麵包師的光臨。他指了指椅子,歡迎麵包師說:“請進來,熱烈歡迎您!”但貝朗尼克先生沒有入座。經理和顏悅色地說: “怎麼回事?您生我們的氣了?給我們為難?難道我們做了對不起您的事?”貝朗尼克麵包師望瞭望寬大的棕櫚樹葉,它像一把遮在經理頭上的大傘。麵包師說到,有位美男子如何去到他那裡,用藍色的眼睛吸引住他;他怎樣在申請表上簽了字,一切好像做夢一樣;後來他又如何看了申請書背面上的說明,並且馬上寫了一封信,信的開頭是:‘尊敬的無賴們,流氓和殺人犯們……’後來,保險公司的另一位代表又如何去到他的麵包坊,說那人也有一雙天使般的藍眼睛。他說這位代表說好了,並答應他將整個事情辦妥並保證平安無事。但他不願要這個平安無事,“我要求把錢退還給我,因為我要買櫸樹木材。”麵包師大聲說。 經理微笑着點點頭,說:“可是,我的上帝,這樣我們就得廢除協議呀……不過小業主退休保險的特點是自願……”他站起來,轉身去查找卡片,終於找到了他所要的,然後,他帶著蔑視的神情將整個檔案夾扔在桌上,坐下來嚴厲地說:“尊敬的貝朗尼克先生,您不信任我們……這叫我們極為痛心;但是,有什麼辦法呢?我們把您的名字劃掉吧!當然,按我們的規定,我有義務提醒您:您放棄了一個大好機遇。因為,假如讓您遇上那些倒霉事,怎麼辦?”經理站起來,指着牆上鏡框裡一幅大圖片說:“過來,過來,您看看!”經理輕輕地敲着一張圖片,是一名耍猴的手風琴手在街頭行乞。貝朗尼克麵包師看了分外驚訝。經理領他走向另外一幅圖片,是個養老院,幾位老人坐在門前的長凳上,衣着破爛、表情痴獃。麵包師注意地觀看著,經理說:“貝朗尼克先生,當您那雙寶貴的手不能幹活的時候,誰給您錢呢?您想到這些沒有?您畢竟是個男子漢啊!”麵包師說:“戰爭期間,我負過傷。”經理說:“這就更該明白了!您在我們辦公室牆上還能見到什麼?好好看吧:被大火燒燬的店舖、被風暴和水災毀掉的商店……您這把年紀啦,說句心裡話,可能開始感覺到不大靈便了吧?……再看那櫥窗,都是報紙上剪下來的……您看到什麼了?全是災難事件:謀殺、自殺、競爭遭到慘敗……現在您看到什麼了?”經理問,“您大聲唸唸吧!”麵包師以嘶啞的聲音念道:“一個鐵匠的遺孀跳進糞池,自殺身亡……”經理問:“晚報的下一個標題是什麼?”貝朗尼克麵包師說:“一小業主用鐮刀割斷了自己的喉嚨!” 經理大聲說:“已經夠了。”他走去敲了敲一個長方形的柜子說,“這樣的剪報,我們這裡有成千上萬!”他舉起一個手指,提高嗓門說:“貝朗尼克先生,您看到了吧,那時候,小業主要是有了養老金,這一類的災害和不幸就等於不存在了。請相信我吧……您要是沒有養老金……您就會像圖片和剪報中聽講的那樣……您是不是還要取消您的申請?” 經理從桌上的檔案夾中拿出寫有貝朗尼克·阿洛伊斯姓名的那一張申請表,舉到麵包師眼前,等待他的反應,並再一次說:“要撕掉這張表嗎?” 貝朗尼克麵包師望望牆上,圖片中養老院的老人正獃獃地盯着他,還有被火焚燒的小店舖,上面殘留着一塊廣告。他又看了看有關災害的報道……搖搖頭,小聲地說:“別撕吧!現在我看到了,小業主要像工人和機關職員一樣辦保險。” 經理將申請表放回公文夾,坐到棕櫚樹葉下,叉着雙手說:“我們在這兒,不過是為您着想。有時候,人們為了保護自己,不得不違背自己的意願……貝朗尼克先生,我對您的決定感到高興。”他舒展了一下身子,將潮濕的指頭遞給麵包師傅。 貝朗尼克麵包師走出經理室,那兩位保險公司的工作人員已經站在門的對面,注意看著麵包師。連那位年輕人也調轉頭來想看清貝朗尼克師傅的面孔。麵包師傅抹抹椅子,坐了上去。他面色灰白,像是從山崖上掉下來的。他的小鬍子翹着,兩手垂到膝下,几乎挨着了地板。 “您是不是臭罵了他一頓?”一位保險公司的人問道。麵包師一聲不吭,接着站起來,從角落裡拿起棍子,拄着它艱難地走了。 下樓的時候,剛走到第四層,便不得不坐下來,將腦袋靠在欄杆上那雕刻精細的百合花上。有個人匆匆忙忙走進樓房,也是一步爬兩級台階。他走到麵包師傅身旁時,大聲說: “我要去那裡對他們講的,可不是什麼好聽的話!”走到上一層,他還俯身朝下嚷道:“不會有什麼好話的!”說著,那個人繼續往上走。在保險公司的門砰的一聲響之前,一直能聽到他漸漸遠去的腳步聲。 貝朗尼克師傅走到了廣場。教堂旁邊有座噴水池,池中間是一尊蜷着的雙魚雕塑,從魚嘴裡往外噴水。貝朗尼克先生望瞭望那閃光的水,將手浸濕,擦擦太陽穴,放下棍子,用雙手從噴嘴接住那叫人提神的水,澆到自己臉上;最後乾脆彎下身子,將腦袋伸進池子裡,讓噴水直衝後腦勺。人們為他停下了腳步。一刻鐘後,來了一名警察,取出記錄本,解開纏在上面的橡皮筋,搖晃着貝朗尼克先生問道:“您在這兒幹什麼?感到不舒服嗎?”他在看到麵包師的面孔之後又補充說了一句。貝朗尼克先生一隻手握著拳頭,往另一隻手掌上狠狠一擊,同時大聲喊道:“天使般的眼睛啊!”接着又伸長脖子,讓清涼的噴水直衝他的後腦勺…… 1. [✑](part0020.html#fnref110) 貝奈什(1884~1948),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國第二任總統。 ## 騙子手 “……把酒杯捶成這個樣子,是在菲亞克酒店吧?” “是的,在菲亞克酒店。” “它不是在什圖帕茨街嗎?” “是在那兒。我要是沒什麼好發泄的,那麼就沒法給報紙寫出一行字來。你相信嗎?有時候,我沒事情好寫,就得自己去製造點事端。在比加洛酒店,我打了自己一個耳光,不過是為了寫篇短文,可我是連一隻小鷄也不願傷害的呀!在東方酒店,我同一個妓女喝得爛醉,也就是為了給布拉格晚報寫篇通訊,弄點兒稿費。通訊的標題是《同酗酒女人的悲劇》。至於我寫的《布拉格妓院》一文在黑人酒家惹了什麼禍,這就用不着跟您講了。可是,如今我回想起來了,有一回穿過隧道……” “是蒂恩那兒的隧道嗎?” “對,是那個隧道。” “咳,我在那兒獲得的成績可不小,我演唱了約翰·施特勞斯的小夜曲。那時候,我這個男高音的音色還相當動聽……” “我祝賀您。可我沒有文章可寫,隧道又關閉了,只有一個大鬍子蹲在那裡。我走上前去對他說:‘先生,您真有點兒像耶穌啊!’我話音未落便挨了他一耳光,同在布爾諾一樣。那個大鬍子衝我嚷道:‘你這頭蠢豬,知道我是誰嗎?是捷克無政府主義者協會主席,名叫伏爾巴(VRBA),V就是Vermut[![](../images/00001.jpeg)](part0021.html#fn111),R就是Rum[![](../images/00001.jpeg)](part0021.html#fn112),B就是Borovička[![](../images/00001.jpeg)](part0021.html#fn113),A就是Alaš[![](../images/00001.jpeg)](part0021.html#fn114)!,我給警察局去了個電話,我的文章《無政府主義者狠揍記者》就在一份有名氣的晚報上登出來了。您最喜愛的角色是什麼?” “我的轟動演出是《斯坦布爾的玫瑰》。應該看得出來,最後我身穿藍色制服,像伊斯蘭深閨裡的女眷。我一邊撒玫瑰花,一邊唱道:‘……斯坦布爾的玫瑰啊,你是我惟一的愛,永遠是我的山魯佐德[![](../images/00001.jpeg)](part0021.html#fn115)!……’可又從中得到了什麼呢?最好還是由您來講講怎麼個沒文章可給報刊寫的吧!” “您對這事兒感興趣?” “是呀,對夜總會的生活我略知一二。您知道,作為輕歌劇演員,我本來是可以代表捷克輕歌劇界的。對捷克輕歌劇來講,我還是算有份量的人。” “就是說您對那一行很喜歡。有一回,我探聽到一條新聞,我不得不化裝前往,因為要在克雷扎克夜總會進行突擊搜查。那裡的賭場可熱閙哪!我不是沒文章可寫嗎?這一下我可高興了。我裝扮成一個流浪漢,在克雷扎克夜總會可大開了眼界。人們在小橋上賭,天黑了便點幾支蠟燭賭,乞丐們將白天討到的東西賭上,小偷們押上珠寶,莊家先估價,再付錢。為了不惹人注意,我從袋子裡掏出自己的皮鞋,押在紙牌九點上。” “那就輸定了,是隻死鳥。” “是的,我輸了。我又從布袋中取出上衣,莊家付了我三十五克郎,可我又輸了。為了把本撈回來,我將手錶押在綠九上。” “那是給山羊戴領花,多此一舉。” “是這樣,結果我又輸了。我愣着愣着,只希望在搜查之前能撈回點錢到家。可是這時候,哨音響了,坐莊的將蠟燭推倒,室內漆黑一片。警察衝進來,只逮住了幾個女小偷和要飯的。莊家和他那一夥的人早已溜之大吉,把錢都帶走了。一個偵探小說家對我說:‘這將是一篇報道,對吧?’可我有什麼話好說呢?我穿著短襪,乘末班車回家。一到家就坐下來,寫了《布拉格夜總會蒙特卡洛》。不過,朋友,您穿上燕尾服一定很精神。” “是的,我總是把服裝準備得好好的,經常是兩套燕尾服,三套制服。去年,我全拿出去換了柴火和煤炭……” “朋友,要不要打電話叫小護士來?” “不要,什麼都行,就是不能叫護士……現在我又想起來了,是的,恰爾達什舞[![](../images/00001.jpeg)](part0021.html#fn116)裡面的公主,就是我的角色。我同波尼一樣,也結婚了。戰後,實行肉憑票供應,一位闊太太給了我六百克肉票,我便不得不當眾在桌布上寫下保證,娶那位太太為妻。這樣,我就同她結婚了……‘天堂有千萬天使……我就愛上了你……’” “別唱,別唱。等您身體好了再唱不遲。” “我不好受……給我講講玩撲克牌的事吧!” “皮茨克賭場開盤的時候,我寫了一篇震撼人心的報道《該詛咒的百萬賭場》,文章的開頭很精彩:從皮茨克賭場出來,有三條路可走。第一條,去威爾遜火車站。第二條,上龐克拉茨[![](../images/00001.jpeg)](part0021.html#fn117),第三條,去奧爾沙尼[![](../images/00001.jpeg)](part0021.html#fn118),接着,我幸運地計算出,皮克茨賭場開賭二十年,下的賭注總共達二百億克郎。這麼一大筆錢几乎可以再修建一條馬其諾防線[![](../images/00001.jpeg)](part0021.html#fn119)。您知道,現在我躺在這兒才意識到,我把新聞工作當做一種藝術。為了它,我不知吃了多少苦頭。有一回我走到碧樹酒家附近……” “是日什科夫區?還是科日什區?” “日什科夫區。我在那兒的一個通道里看到了一種新的吉利產品:小摺疊桌,桌上貼有上帝的祝福。作為記者,我想瞭解它的用途。於是我押了五個克郎,結果中了大獎。” “頭獎?” “對,後來我又贏了一次。可是緊接着我又全輸光了。我把結婚戒指押上,也輸了,真是時運不濟啊!” “那賭得一定很精彩……” “我可不那麼說。還有,這也是一個看問題的角度問題。不過我還是接着往下賭,把自己的人格也押上了。我對莊家說:‘先生,至少給我留點兒錢坐電車吧!’他像真正操縱命運的神一樣回答我說:‘喲,如今可不興講慈悲。’就這樣,我只好步行回家。我馬上動筆寫了一篇長文章:《大都會吸血鬼決定着誠實人的命運》。主編本人拍着我的肩膀說:‘您寫的文章好像是您的親身經歷。就應該這麼寫!’” “可是您這麼幹,並不漂亮,您這麼愛報復。我也到那個地方去過好幾次,也把一切都輸光了,連領帶和皮鞋都輸掉了,只好赤腳走回家。雖然心裡發怵,可我對誰也沒有講過一個字。這是我自找的,想試試運氣唄!” “您想睡覺,對吧?” “不……我只是咳嗽了一聲……歇一歇,然後……我現在多麼想聽聽人的聲音啊……” “您出汗很多,不想喝點什麼嗎?我叫小護士來。” “就是不要護士來!天知道她會想些什麼……請您還是給我講講報紙吧!傷心的事也成。” “傷心的事?報上几乎全是傷心事,如果您去寫的話。我也到過布爾諾,警察在那兒搜了魯尚卡和利利什卡街,將妓女驅趕到諾維街一個夜總會上……” “不是叫弗勒丁卡酒店嗎?” “對布爾諾您也熟悉?” “怎麼不熟悉呢?我青雲直上就是從那裡開始的。您知道,當我身穿燕尾服,披着白綢披風,登上舞台演唱《快樂的寡婦》時,給人多大的歡樂和奉獻嗎?我揮動着戴着手套的手,唱道:‘我要去馬克西姆,那兒多麼詼諧幽默……’” “真美,您的嗓音太好了。不過您應該喝點兒水,喝一點兒……這樣……就不會咳嗽了……” “謝謝……可您在弗勒丁卡酒店看到什麼了?” “警察檢查身份證。後來,我寫了這麼一篇通訊:警官說:‘瑪莎,你怎麼啦?’她回答說:‘我還能怎麼啦?今天進行搜查,我害怕得很!’‘怕什麼?’‘您看看,他們突然來到,把我送到索科尼采,將我和一個流亡者拴在一起,可那個傢伙不停地在我耳邊嘮叨,說他來自布爾諾,其實他是從博斯科維采來的。要是今天有人找我的麻煩,我就逃到博斯科維采去,那裡沒人認識我。’警官把身份證還給了她。那是個大好人哪!後來我睡在身旁,他戴着眼鏡看《聖經》,一直看到天亮。我醒來的時候,他在我頭上劃了個大十字。” “您記得這麼清楚?” “朋友,凡是您寫過的東西,您會一直記住,到死也不會忘記的,哪怕只是偶然在您腦子裡閃過的印象。” “現在我想……” “不要坐起來……朋友!” “沒關係……現在我明白了,我最光輝的演唱是施特勞斯的《最後的華爾茲》。一位公主為此愛上了我這個衛隊的中尉,這難道是我的責任嗎?” “坐好,不要從床上站起來!” “難道我能對那些事負責嗎?我不過是在舞會上為她演唱了一曲《愛情只不過是一場夢》這首歌。時至今日,我也不清楚,本應該是團長同她跳舞,可她為什麼卻選中了我……後來,您想想看,那丟人的事啊!在全團面前,團長摘掉了我的肩章,折斷了我的佩劍……” “好好躺着,我去叫護士來。” “不要,不要!……因為要同公主告別,我在舞台上還哭了。樂隊輕輕地演奏最後的華爾茲舞曲‘……原野顯得朦朦朧朧,細細的雪花在山上飛舞……’就因為這支華爾茲舞曲,我必須逃往國外,為了華爾茲舞曲……” “您蓋上點兒,又出汗了。” “我?是。最近您寫了什麼?” “我已經對誰也不生氣了。這樣,也就寫不出什麼了。最近我在布朗迪斯的戈蒂娃女士游泳池游泳,有位姑娘在那兒曬太陽。一個龍騎兵騎馬走過。那位小姐問他可不可以教她騎馬?龍騎兵把她扶上坐鞍。可是馬驚了,在草地上飛奔起來。姑娘的游泳衣撕破了,從她的身上掉了下來。那時正是中午,她赤身裸體,被馬馱着,飛跑過廣場,最後跑進兵營。士兵們正在用餐……我給取了個不錯的標題《布朗迪斯的戈蒂娃女士》,可是結尾十分差勁,說什麼要制止曬太陽的姑娘,要反對出售扣不緊的游泳衣,還有受驚的馬……那天晚上,我在電影院裡,放映的是安娜·維斯托娃主演的《我不是天使》,我一下子看到:無論是我,還是其他任何人,我們都不是天使。為什麼要抓住人家的個別言語與行動,在報刊上向全世界大叫大嚷,說人類變得如何如何野蠻了呢?我打開窗戶,像布爾諾的警察為布爾諾那些妓女劃十字一樣,在所有東西上都劃了個十字……朋友,可您已經睡着了,真的不該叫護士小姐嗎?” “不用……不用……我不過是打個盹……您講下去吧……我多麼喜歡聽到人的聲音啊……” 幾天以後,理髮師給死者修面。停屍房的工作人員難受地說:“他媽的,我這個部位怎麼有些痛?” “什麼部位?”理髮師放下剃刀,打量了片刻問,“可能是這兒?啊,沒什麼,這是典型的腰痛,傻瓜!” “這個地方也有點兒不利落。”那工作人員挺直了腰下部。 “當然嘛,”理髮師習慣地挪動了一下眼鏡說,“那不是腰後部的疼痛躥到膝蓋了嗎?”他說話的時候,語氣很重。 “不是,”停屍房工作人員說,“我坐下的時候,脊椎骨下部好像有螞蝗在叮我。” “好,這樣恰恰好,夥計!”理髮師得意地說,搓了搓手,“這完全是普通的腰痛,蠢貨!這是因為有一小點血滲到肌肉裡去了。給你打一針,要不就擦點兒藥膏。五天以後,你就是一位體壯如牛的小伙子了。”他繼續高高興興地給屍體刮臉。刮完之後,洗洗手,還看看自己的業績。“有些人颳起來真夠費勁的……皮膚細嫩,鬍子又硬又粗。可那邊那三具屍體颳起來真利索,很快就刮完了。” “這個房間也一樣,”停屍房的工作人員說著抹了抹鼻子,“兩個人同時死,倒是容易料理。可是這兩位——願上帝保佑他們進入永恆的天堂,如果真有什麼天堂的話,還真有點兒蹊蹺。比如說這一位吧,”說著他敲敲一口棺材,“還有那一位,”他又敲了一下另一口棺材,“登記表上寫的是:輕歌劇獨唱演員。但我們打電話去問那個協會是不是有人來出席葬禮。那邊回答說:根本沒有這麼一位獨唱家,雖然有個人叫這個名字,可他是合唱隊的人。您看,他遺留的相冊,全是扮演主角的……可能是改穿了制服和燕尾服去照的相。我把相冊放進了他的棺材,有誰會把他當做壞人嗎?” “那我是會這麼說的!”理髮師將眼鏡往上一推,說,“我對這種事是不客氣的。要這樣的話,人類將落到何等地步?” “得了吧!我看身邊發生的事兒,几乎所有的人都把事情弄混了,把他們想成為的人與他們實際的人混淆了。”停屍房的工作人員說。 理髮師將剃刀和剪刀裝進小箱子,回答說:“這是可能的。但人類社會必須想個法子預防這一點。要不然就根本無法區分人,也不會有人去作貢獻了……那一位呢?”他用下巴示意另一口棺材。 “那個穿藍色制服的,記者協會的說,叫這個名字的人雖然給報紙上寫過東西,但無非是些關於偷盜之類的蹩腳玩意兒。可他的腦袋下面枕着個厚本本,貼的全是大塊文章,寫得詼諧風趣,我想拿回家去留個紀念。” “注意!”理髮師豎起手指很懂行地說,“喉結核病可是傳染性的。這麼看來,今天我給刮臉的原來是兩個騙子啊!” “有人來了!” “騙子!”理髮師重複了一句,捶了一下停屍房的門。然後敞着白大褂,走過醫院的過道。在窗子附近看到一個年輕人,腿伸得直直的,拄着枴杖。走廊上再沒有別人。理髮師走上前去,拍了拍年輕人那打着石膏的腿。 “骨折了嗎?”他問。 “是的,大夫先生。是騎摩托車摔的。” “坐著,坐著,好了一點兒嗎?是不是來換繃帶?” “是的,大夫先生。” “好,主要看筋骨有沒有問題。您的腿腫嗎?” “已經消腫了,大夫先生。” “好極了!上樓去吧,他們正等着您哩……”理髮師擺擺手,提着小箱子快步走過醫院的走廊,還聽見年輕人在身後大聲說:“謝謝,大夫先生!” 1. [✑](part0021.html#fnref111) 維爾木特酒。 2. [✑](part0021.html#fnref112) 羅姆酒。 3. [✑](part0021.html#fnref113) 松子酒。 4. [✑](part0021.html#fnref114) 香甜酒。 5. [✑](part0021.html#fnref115) 《一千零一夜》中一宰相的女兒,為拯救姐妹,向殘暴的國王講述了《一千零一夜》的故事。 6. [✑](part0021.html#fnref116) 匈牙利一種快步舞。 7. [✑](part0021.html#fnref117) 布拉格一座有名的監獄。 8. [✑](part0021.html#fnref118) 布拉格一座公墓。 9. [✑](part0021.html#fnref119) 二次世界大戰前,法國在法德邊境修築的防線。 ## 吹牛大王 漢嘉一大早上班去幹活。他坐在電車上,從提包中取出一份《先驅論壇報》,裝作很有興趣的樣子在閲讀社論。 一會兒他大聲說:“那些資本家同樣也唱聖誕頌歌,我倒想給他們來點實力政策!” 但乘客們都望着別處。漢嘉又攤開《法蘭克福彙報》,好像讀了幾段,就評論起來:“尊貴的先生們,我讀報的時候,真有點不明白:誰贏了那場戰爭,誰又是輸家呢?” 他笑着說:“扶住我吧,我快驚癱了!阿登納在談論保衛西方文化哩!是在哥倫比亞大學講的。諸位,你們懂嗎?在大學講的。很遺憾,我們國家沒有九千萬人口。” 他咳嗽了一聲。可當他想從周圍人們眼神中尋找理解時,發現那些眼光都游移不定,似乎都在看別處,根本不感到他的存在,彷彿都瞧不起他。但是,漢嘉感覺良好。他認為人們是嫉妒他見多識廣,他心裡反倒樂滋滋的。他放下聯邦德國報紙,又興緻勃勃地攤開《人道報》,像電車行駛一樣,快速瀏覽標題,但報上的消息讓他不大高興。 他放下報紙,眼裡含着淚水說:“法國人的自豪感到哪裡去了?善良的人們啊!施佩德爾[![](../images/00001.jpeg)](part0022.html#fn120)、馮·曼道夫爾[![](../images/00001.jpeg)](part0022.html#fn121)同古德里安[![](../images/00001.jpeg)](part0022.html#fn122)那個魯莽的漢子一起在巴黎開會,真把我氣死啦!” 他慢慢收起報紙。這三份報紙是他從廢紙堆裡發現的。其實他只能看懂其中幾個姓名,隨即下了車。 到了拐彎角,他馬上走進一家奶品店,他每天去那兒買牛奶喂貓。 “你養了多少貓?”女售貨員問。 “多少?夫人,等我打開小倉庫您就明白了。還沒等我走過去,黑壓壓的一大群貓便朝我衝過來。您已經知道了吧?” “知道了什麼?” “昨天夜裡,霍勒肖維采[![](../images/00001.jpeg)](part0022.html#fn123)碼頭上着火了,裝糧食的船都燒起來了!燒着的麥粒蹦向四面八方。消防隊員已不是往船上噴水,而是給附近的利本尼和布本奇區救火。這災難太可怕了!” “那可真糟糕!”女售貨員掰着指頭數道:“您到底有多少隻貓?” “小丫頭,啊,對不起,夫人……不多。現在六隻公貓簡直髮瘋了。自從那些貓發情之後,家裡就只剩下十二隻了。當公貓要交配的時候,那可真是災難,它們徑直往天花板上爬。” “交配?” “是呀,您自己也知道,那種強烈的慾望有多折磨人啊!這是大自然的等離子的相互作用。動物也喜歡在小洞裡偷情歡樂啊!” “這是什麼意思?” “啊,請原諒……動物也樂意扮演爸爸和媽媽呀。而公貓,那可是精力旺盛的傢伙。” “十二隻貓!可我們的孩子常往您那兒送廢紙!那些公貓發起瘋來可真不好,它們還不滿街亂咬人!” “是會咬人的。” 漢嘉從提包裡摸出一份《意大利團結報》。 “是這樣……報上寫道……是的,巴都那個地方發大水……這兒是摩納哥大公娶了美國的女演員凱莉……還有,佛羅倫薩一群貓瘋了,在烏菲采咬了十五名德國人。這兒還有照片,連旅遊手冊也被咬了。” “我可不能不管,今天就給家長協會打報告去!”奶品店女售貨員說,把頭一扭,難受地望着街上。 出納在保險公司等着。 “漢嘉先生,昨天我們給過您幾張匯票。” “是的,但這是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我們以為,過去我們當廢紙給你們的匯票是過了期的,但那些過了期的玩意兒實際上還留在我們辦公室。” 出納指着保險公司說,“而那些仍舊生效的匯票卻已經扔進了廢紙堆。” “這我們不在乎……紙總還是紙。”漢嘉說。 “我們彼此沒明白對方的意思。我是想說看能不能兌換。” “那未必。紙都打包了。” “那些包在什麼地方?” “我自己還想知道哩!昨天已經用汽車運到造紙廠去了。” “哪個造紙廠?” “要看裝的哪一部車。匯票反正是完了。最好去求助活命水和萬事通老人[![](../images/00001.jpeg)](part0022.html#fn124)的金色頭髮。” “我有意見!” “您可以提,不過在我們那裡是什麼也找不到的。但可能讓人吃驚的是,您會在那裡發現五花八門的東西。革命以後,我把那些東西包起來,放在列特納街一個地下室裡,用叉子往裡推,還在裡面翻來翻去。您猜,都有些什麼玩意兒?” “匯票吧?”出納高興地說。 “哪裡!有長筒靴!第二次再去翻的時候,發現了死去的一位頭頭和他的手槍,還有德國洗衣房的珠寶、帝國養兔房的裝飾品……那個頭頭早死了。我說,怎麼辦?我把那屍體等扔到木箱裡,周圍塞上廢紙,踩得嚴嚴實實的,用鐵絲緊緊捆着……那些東西同你們的匯票一樣,進了造紙廠。人們剪斷鐵絲,再將廢紙捆扔進搗碎機,裡面加上硫酸。可能當時有人在《捷克言論報》上讀到過有關德國國社黨人的消息。這些情況有意思嗎?” “是……”出納打了個噴嚏。 “那是真事啊!我在國家銀行也經常包捆廢紙。您可能感興趣,人們從天花板上往下扔作廢了的紙幣。我戴着面罩在那兒打包。成千上萬的票子啊!那些紙幣一張張從天花板上掉下來。粉碎機的響聲可好聽哪!……我當時想起了一個問題,便向出納主任提出說:‘您是不是有時會在錢櫃裡丟失上百萬?’您知道,他怎麼回答?” “不知道,不知道。”出納一下子愣住了,心怦怦直跳。 “那主任說:‘漢嘉先生,要是丟了一百萬,我準會馬上發現,謝謝上帝,還沒丟過。但是少了十二個哈萊士[![](../images/00001.jpeg)](part0022.html#fn125),六個人要尋找一個星期。’” 出納感到背上發冷,又打起噴嚏來。 “是這樣!”漢嘉說,“但有趣的是,每時每刻都有人在丟失東西。在我們那裡,由於疏忽,人們丟進廢紙堆的雜物,如果全收集起來,可以開一個舊貨商場。小孩們由於不在意,把收音機也送到了廢品站,還有整台的發動機、皮鞋、服裝、一本本賬單、汽油供應券,還有匯票。而最轟動一時的事,便是有人誤把價值一百五十萬克郎的鑽石同廢紙一起扔到地窖裡去了。七名偵探人員翻遍地窖裡的每一張紙片,共九十公擔廢紙,花了一個星期,還是沒有找着。” 出納又打了一個噴嚏,還往手掌上擤鼻涕。 “您沒有手帕嗎?” “沒有,我忘記帶了……” “您為什麼不馬上講?這點小意思,明天我給您捎一打來。過去拆毀猶大墓的時候,德國人給我們這裡運來十公擔物品,有旗子、長袍、圍巾之類。開始我們都把那些勞什子撕成碎片,後來將它們做成手帕、毛巾。我……”漢嘉越說越興奮,“我收集了一柜子東西,可足夠兩個新娘子用的。我老婆用那些旗子縫製了兩打運動褲。手帕多得數不清,一輩子都夠用了。但是,我得聞那臭硫酸味。先生,那味道可難聞啊!您知道,在金錢中聞到那種刺鼻的味兒是一種什麼樣的享受嗎?” 但出納心裡盤算的是,要是他的錢櫃裡少了二十個哈萊士,該怎麼辦? “我着涼了……”他說。 “您幹嗎不早說?可要注意啊!您從辦公室回到家裡,往杯子裡倒一點兒水,多加些羅姆酒,當然要放幾顆丁香、一點兒胡椒,然後痛痛快快地喝下去,等一刻鐘後,再喝二十克燕麥甜酒,這對心臟有好處。隨後就到野外去……等天黑了,找個地方躺下,一覺睡到大天亮。露水灑在您身上,傷風就全好了。這叫克內普療法,比那個克雷斯尼茲敷貼療法強多了。好,明天我給您把手帕捎來!”漢嘉說著跟出納握手,還親切地拍了他一下。 出納扶着保險公司的門把手,又打了一個噴嚏,快步走進門廳。 漢嘉朝四周看了一下,一位汗流滿面的人推着小車,正朝他那廢紙資源回收筒走去。他加快了步子,幫着那個人推一輛像尊大炮似的車。 “我總算還有這車哩。”車主說,但車上放的不過是個小包。 經理從辦公室出來說:“放在磅秤上吧!” “你們有滑板嗎?”車的主人問,擦擦頭上的汗。 “滑板,那是什麼玩意兒?” “滑板,就是啤酒廠用來滾動酒桶的東西。” “沒有。” “那麼敲杠總有吧?” “敲杠?有,幹嗎用?總不至于為你這一點東西動用敲杠吧?”經理尖聲說。他心裡已明白,今天一整天不會有好心情了。他上前將小包放在磅秤上。 “也就是五公斤。” “好……這還行!”小車主人高興地說。 “這麼點玩意兒,您要現錢?還是彩票?” “要彩票,但不要號碼挨着的。” “這兒有一張。” “不行,這張我不要。您給我把彩票洗一下,打亂順序!” “好吧,這是彩票,您自己洗吧!”經理低聲說。 “你們這兒最好要有一隻鸚鵡。”小車主人說著,將彩票塞進錢包。接着他又用勁推車,但推不動。一出院子便是上坡路,車就顯得重了。漢嘉在車子的這一邊,經理在車子的另一邊幫着他推。經理貓着腰,用胸膛頂着車軲轆,邊推邊喊着“嗨唷”,終於將大炮一樣的車子推了上去。 “我要是能這樣中一輛斯巴達克車就好了!”車的主人嘆着氣說。 “怎麼可能呢?斯巴達克車我們經理已經開上了,所有的主要中獎彩票也賣光了。您要是中了彩的話,充其量不過能得一條頭巾,一本書,一件襯衣。”漢嘉說。 “我至少已經有了這輛推車。”小車主人高興地說。他吃力地推着車往焦街去了。 漢嘉回到院子裡,對經理說:“那輛手推車實在可怕,它就是我從前生活的象徵啊!” 九點鐘,一位老人走進廢紙資源回收筒大院,繞過一排擠在磅秤旁的客戶,站到院子中間,以一種虔誠的表情觀看牆壁的每一個角落,像進了教堂似的脫了帽子。 “您在這兒瞧什麼?就像是從櫻桃樹上掉下來的一樣。”漢嘉放下手中的活兒站起來問。 “您知道……三十年前我在這兒幹活,不過那時還沒有這座樓房。這地方,過去擺着磅秤,”老人指着說,“這裡過去是水泵。倉庫那個地方,以前是馬棚。那時候,我是趕馬車的……” “我的上帝,您是位稀客啊!快把手伸給我!” 他們久久地握著,對視了片刻。老人指指劃劃地說,“那兒,辦公室那兒,從前什麼也沒有。拐角附近,當時是做生意的地方。靠窗戶旁邊,豎著通往閣樓的梯子,上面是乾草房。那塊陰暗地方,一般擺着長凳,因為偶而有陽光照進來……” “你這個善良的人啊!你喜歡回想過去?我會帶你去的。等有空的時候,我給你個信,帶你上斯拉布湖,”漢嘉說,“我們一塊兒去,不過只要我們兩個人,坐著船到湖上去游一番。等我說‘夠了’,我們就停住。現在我們要像從氫氣球上那樣往水裡看,如果那水清澈見底,在小船下面就能看到我出生的小村莊霍洛什。我將指給你看,有鯉魚游動的地方,就是我的出生地。” 漢嘉半蹲着,用手指着地下說:“我是在那座教堂接受洗禮的,就是鯰魚大搖大擺游動的那地方。還有,在那個大魚趕小魚的地方,那座塔上常有鐘響。”說著,他敲了一下地面的磚,“這裡,也有一種又長又扁的魚,像鐵鍬一樣發亮。那邊是個酒家,連屋頂也沒有,我常常同姑娘們在那兒消遣哩……” 有幾滴眼淚滴到了他的手背上。 老人擤擤鼻子說:“我走的是過去生活的老路。但各處的情形同往日不一樣了……完全不一樣了!到處只有回憶。這回憶比那時的情景更讓我泄氣……”老人又嘆了口氣說,“你知道……現在我倒樂意看到我年輕時獃過的地方,可是當我找到那被破壞了的老地方時,我總以為自己弄錯了,大概我以前是生活在別的地方。我五十年沒有去過我的出生地。我到我原來的小籬笆旁一瞧,我出生時的那座小村莊早就沒有一點兒影子了。小村莊當時在克拉德諾附近,後來建起了波爾蒂第二鋼鐵廠……你去水庫那兒,還可以經過你出生的村莊和小屋。我出生的小屋可永遠填平了。我在那兒獃獃地望着,兩手扶在欄杆上,活像十字架上的耶穌。後來,我報名參加了勞動隊。我想,假如我參加一個小組,去挖各種各樣的通道,說不定有一天我的鎬會碰上教堂的塔。可是他們不要我,嫌我太老了。在人們心目中,我已經一文不值了。” “那就去出售你的骨架吧!”漢嘉說。 “什麼?” “出售你的骨頭架呀!研究所要收購人的完整的骨架。把你捆得緊緊的,運去以後,放到其他的死人中間,用藥水泡起來。不過現在你還活着,可以多得幾千克郎,還能像過宰豬節一樣,飽餐一頓。” “他們那些傢伙還關心人嗎?” “關心什麼!學生們在你身上實習完了,將你煮熬一通,把骨頭剔出來用銅絲系在一起,就是一副像樣的骨架了……” “啊!現在我正好要錢花。回憶把我都弄糊塗了。朋友,那就拜託你了……”老人低聲說,“他們把我的電線掐斷了,因為沒錢交電費。管房子的人把我的爐灶也拆了,就因為我沒交房費。我几乎把所有的東西都變賣了……可是現在呢?”老人被迷惑住了,說,“我有點用處了,而且是用在科學上!” “你真是個有意思的傢伙,”漢嘉隨意發揮說,“讓你整天站在博物館,有什麼幸福可言!要不……”說著,他自己也感到驚奇地說,“把你豎在中學教研室,有時將你搬到教室去,教授先生像奏彈撥樂一樣,用指頭敲打你的骨頭,同時給學生們解釋,哪塊骨頭叫什麼名字。講完了,下課,休息!”他想了一會兒,又往下說,“課間休息……學生們嘴裡叼着煙,也許還會摟着你跳舞哩!” “夠了,夠了!你是在拿我開心哩!我內心的發動機又起動了……我還有指望!”老人大聲說。 可他馬上又陰沉下來,“只是,只是不知道他們是不是要我……買我。我這馬上就去。在什麼地方?” “阿爾貝多夫街,從查理廣場往下走,到那兒再打聽,什麼地方收購骨架。可能不會馬上付你錢,有時還分期付款哩!” 老人淚汪汪地,迅速穿過走廊離去。 廢紙包裝女工瑪申卡聽了上面的全部談話,激動地說:“天哪!你們這些男人成天喜歡閙這些把戲,現在又要賣骨頭架了!晚上我回到家裡,聽到的還是這一套,鄰居也跑來逗我。” “有個叫什麼拉迪克的先生,常來我們家,說是來安慰寡婦的,說這是基督教的義務。然後就躺在我那兒翻來滾去的,難受得說要讓上帝將他帶到自己身邊去,說如果他那個得了癌症、住進了醫院的老婆動手術時一命嗚呼,他怎麼辦?說他,拉迪克先生,準保會往火車底下鑽……” 漢嘉邊聽邊從破啤酒箱裡挑出幾本有關姑娘們的浪漫小說。 一會兒他又問:“真有這麼回事?” “嗯……現在,我被折騰得不得不去安慰那個基督教徒鄰居說:‘大夫的手,不僅像黃金,而且像鑽石。’可是拉迪克先生說,不對,他十分瞭解,那些人的手並不是萬能的,說他還是要往火車底下鑽,並且跑了出去,還大聲喊着‘上帝呀’!” “結果怎麼樣?”漢嘉驚訝地問。 “拉迪克先生昨晚的確大喊了一聲‘上帝呀,她把那鑽石戒指扔到哪兒去了?’我就只好同他一道,到他的臥室去,他在地上爬着尋找戒指。昨天……您在聽我說話嗎?” “聽著哩……您說昨天……”漢嘉撒謊說。 “昨天,他去我那兒,安慰我這個孤獨的寡婦。還帶著手槍,說要在我那兒自殺。我給他煮了三根土耳其香腸。他就向我保證,雖然要自殺,但要在他自己家裡。對你們這些男人,我真沒有法子……您要上哪兒去?” 漢嘉將浪漫小說揣到大衣口袋裏說:“我要去為頭頭買一桶汽油、一桶柴油。頭頭對我說,人們已在對他大聲嚷嚷說:‘什麼時候消防隊要去你們那裡?你們什麼時候盤點?’ “小伙子,我在奧爾沙尼公墓還有一塊空地。我常常這樣打發我那美好的星期天:上公墓去,站在我那塊空地上,想象我靜靜地躺在下面……沒有男人,沒有廢紙,也不要什麼基督教徒。我真盼望着去那兒!”瑪申卡懷着一種渴望之情說。 漢嘉走進酒吧,沒有向別人問好,只是將一本言情浪漫小說放在櫃檯上,朝四周望了一望。一位顧客已在付錢,發出心滿意足的聲音。另一位顧客敲了一下櫃檯,高興地注視着女招待對著燈光倒酒。第三位顧客望着滿杯的酒,調轉頭,將酒灌進嘴裡。 女招待抓起那本關於姑娘的浪漫小說,迫不及待地在櫃檯旁瀏覽標題。她抬起頭,露出了從早上以來的第一次笑容。 “我們喝點兒什麼?親愛的!”她說著,倒了一杯羅姆酒,“這是寫一個男人墜入愛河的故事?” “是這麼回事兒。”漢嘉回答說。 “你讀過這本書?” “那篇《瑪格德的遭遇》還沒有看,《掙斷了的手銬》也沒有看,可那一篇《男爵的心願》我看了,是為您這小心肝寫的,夫人!”漢嘉鞠了一躬。 “我簡直等不及了,等不到晚上了。”女招待說,“您哪怕給我講一點兒也好啊!” 漢嘉噓了一聲,拍了她一下,開始講述起來,但不是《男爵的心願》,而是他吃鴨肉時讀的《品行端正的姑娘》。他念道:“城堡裡,一片寂靜……一個美好溫馨的夜晚,維爾瑪打開通往平台的門……她突然驚叫了一聲:‘男爵先生!’……” “親愛的,今天我給您上午餐,好嗎?” “好,‘可是維爾瑪大聲喊起來:‘不行!男爵先生,那個稱呼對你不恰當。請原諒!您是已婚的男人,可我是個貧窮的女孩!’但男爵先生跪下來說:‘維爾瑪,愛情無損于名譽,而恰好相反。你應該、必須成為我的人!’您好,顧問先生……您過得怎麼樣?還一直喝着酒?”漢嘉對一個喝了一大杯羅姆酒的禿頭男子說,還解釋了一句說:“夥計們,你們不知道吧,我們倆曾經被這藥一般的酒弄得疲憊不堪哩!……對吧?” 漢嘉使勁盯着那禿頭男子。此人對今天的會見卻一點兒也不感到高興。漢嘉繼續對大夥兒說:“我和這位顧問先生,我們倆挫敗了米斯利弗切克先生的條件反射論:所有的病號在進行注射之後都嘔吐了,只有兩個人沒有吐,那就是我和顧問。我們兩人戰勝了科學。這是精神對物質的勝利,對嗎?” 但是顧問不感到高興,他真想從牆縫中鑽出去。 “結賬。”他十分反感地說。 “二十克羅姆酒,兩杯十度的啤酒,對吧?”女招待走過來說。 “嗯。”他哼了一聲,往櫃檯上扔了兩張十克郎的紙幣。他對戰勝米斯利弗切克並不感到稱心,就走到街上去了。 “後來怎麼樣了?”女招待激動地問。 “男爵夫人將他們抓住了,問:‘維爾瑪,您深更半夜,穿著這樣的便服來接待已經結婚的男人?我過去可是那麼信任您啊!’”漢嘉將空酒杯晃了幾下。女招待給他斟滿酒,他將男爵夫人的話唸完:‘這麼說,男爵先生是您的情夫囉?’” “你小子,真他媽的!”他看到一個醉漢就突然叫起來,“你知道,你像個什麼鬼樣子嗎?” “可能是,”醉漢說:“您坐到我身邊來吧!叫我焦佳,從昨天起,我像一面破旗子一樣飄着,很不痛快,妻子欺騙了我!” “我的上帝!那要是我,就會在家裡立個嚴格的規矩。你是天主教徒嗎?” “是。” “你首先要教訓一下你的妻子:世界上第一重要的是上帝,緊接着便是丈夫,隨後是所有信教的人,最後才是跪在地上的妻子……小可憐的,好心人……” “我們家正是這樣,她要是有一點點偷懶,我都可以治她,可她獃在家裡織她的毛衣,我就成了惟一的無賴漢,”醉漢顧客指着自己說,“我是抱著什麼樣的理想結婚的啊!什麼鬼理想!一年以後,妻子將找到個情夫,我將摔斷一隻手,以後再斷掉一隻,我就會同過去一樣,像鳥兒一樣自由自在[![](../images/00001.jpeg)](part0022.html#fn126)了……” “可那以後就是不幸啊!”漢嘉說著,走回櫃檯,女招待用手向他示意。 “結果怎麼樣了?”女招待扶正了她的耳環問。 “您問的是他……”漢嘉指着那位讓別人叫他焦佳的顧客說。 “他醉得已快不省人事。我問的是那位男爵夫人怎麼樣。” “別問了。從我這兒你問不出什麼名堂的。”漢嘉舉起兩隻手說,“這我不能跟您講,您聽了還可能閙出點什麼事來哩!真是可怕的不幸啊!” 她往杯裡倒了羅姆酒,又央求說:“好了,親愛的,您講吧!我已經是過來人了,安葬過兩個丈夫。” “我一下子就可看出,您是一位夫人,”漢嘉說著舉起酒杯,像故意挑逗自己似的,沒有喝,“我給您講這一回就再也不講了。在最後一章裡,男爵夫人對行將死去的人大聲喊道:‘維爾瑪,您還在否認!您中毒了!’可維爾瑪卻說:‘男爵夫人,我是多麼的幸福啊!’男爵夫人仰望天空,低聲說:‘啊!維爾瑪,您精神真偉大!現在我才理解,您為我們的夫妻關係做出的犧牲……’” 安葬過兩位丈夫,飽經風霜的女招待兩眼望着窗外,不禁淚珠滾滾,一直流到皺褶的圍裙上。漢嘉也擤起鼻涕來。 “不一會兒,維爾瑪就離開了人世。城堡上敲起了喪鐘……”漢嘉說著,用袖子去擦眼淚,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那位自稱為像旗子一樣從早上飄到晚上的顧客卻興緻勃勃地說:“諸位,我有一個什麼樣的兒子啊!你們瞧瞧我吧!你們知道,像我一樣,有這麼個兒子是一件多麼美好的事啊!我那個小子是青年柔道教師,他媽的,你們瞧瞧我吧,我也是幹這個行當的。” 漢嘉捏捏他的肌肉,承認說:“的確還硬朗。” “好了,現在你們想象一下那運氣吧!”他高聲說,“星期天早上起來,我看到兒子在洗澡,算個輕量級。我又跳又叫說:‘好吧,兒子,今天咱們來比試比試。’兒子恭恭敬敬按奧地利方式回答說:‘爸爸,您有這個意思?那咱們就試一試吧!’他用‘您’來稱呼我以表示尊重。於是我便伸手去抓他,可他總是這樣揪住我的襯衣往磚上蹭,像幽默雜誌上說的,折騰得我的兩眼直冒金星。我過生日的時候,他給我的禮物就是將我的手關節扭得脫了臼。朋友們,我的婚姻破裂了。我惟一的幸福就是有一個棒兒子。” 漢嘉將空酒杯放下,低聲對女招待說:“……後來在公園裡,在死去的漂亮的維爾瑪住過的房間下面,發出了沉重的響聲……”漢嘉審視地望着她。 “今天已經夠了。您講這麼些正好。”女招待冷冷地說。 “我講過,我是尊重夫人的意願的。不過我箱子裡還有《希爾達·哈尼科娃的罪惡》、《妓女的浪漫史》,還有《六年級女學生》……假如沒有人願意看,我拿着這些書怎麼辦?” “您說什麼?”女招待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您有興趣?” “您好像不明白似的。我主要對那本《六年級女學生》感興趣。我是在劇院演過戲的人呀!演的是那位瓦拉什科娃·斯丹尼的朋友……我身穿水兵上衣,頭髮扎着蝴蝶結……這您不知道?那我給您講一講……” “另外找時間,以後再說吧,我腿痛。”漢嘉謝絶了,他又接著說:“以後吧!倉庫裡只有我一個人,我們的頭頭早上出去騎馬,被馬踢了腦袋,再說,我們在這裡也獃不長了。再過兩禮拜就該搬家了。廢紙資源回收筒要麼改為夜總會,要麼成為廢金屬收購站。當然,夫人,為您,我現在就已經收藏着歐洲市場貨真價實的珍品,準備聖誕節送給您……比如《真正的和弦》、《活埋》、《幸福的痛苦》等等。” “親愛的……”女招待深深地吐了一口氣,斟了一杯甜酒說,“這酒您喝了會感覺不錯的。” “好吧,夫人……”漢嘉將腳後跟一併說,“為您的健康乾杯!” 收購站主任撥了一下磅秤桿上的秤砣說:“你們正上映些什麼好片子?” “棒極了的電影:《你好,笨漢》。一天就有兩袋廢紙。不過還不能同《莫林·勞吉》相比,”麥特羅電影院的女清潔工擺擺手說,“那是一部妙極了的片子。兩天八袋廢紙。那部電影像《第七個十字架》一樣成功。可是下星期還有更妙的東西哩!” 她朝院子裡的玻璃頂蓋送了一個飛吻說:“我們要上映《哈姆萊特》了。巴黎的姑娘們說,那是一部談情說愛的故事。” “好,這是三十公斤,您把它直接倒進那個木箱裡……”收購站主任說著,慇勤地將一個袋子拖到木箱旁邊。瑪申卡正在那兒踩緊廢紙。 “我知道,”主任說,“所有的電影您都能背出來了,是吧?” “我,完全不。” “連《莫林·勞吉》也沒記住?” “連《第七個十字架》也沒記住,我是按畫面來自己編故事的。我更欣賞戲劇。但您去看看吧!從圖片上看,這是關於一個非常漂亮的小伙子的故事。很像在我們雅羅夫宿舍的一個學生身上發生的悲劇性愛情故事。”她說著往木箱裡裝雪糕和冰淇淋紙,並馬上將它們踩嚴實了。 這時候,漢嘉走進院裡。主任看了看手錶,已經九點三刻,馬上皺起眉頭說:“十一點了,你今天還沒有干多少活兒。” “天哪,到晚上還有的是時間嘛!”漢嘉做了個鬼臉說,“但有個小問題:有沒有一輛這樣的大車開進院子裡來?” “什麼樣的大車?”主任詫異地問。 “大轎車唄!我看還沒有開進來。我只是跟上頭的人說了幾句話,可能要有點小意外。” “我的天哪,我就怕你那些小意外!我說漢嘉,你又去哪兒胡扯了?你總是給我們捅漏子。這哪裡還會有安靜的日子,叫人夜裡哪裡還能睡好覺啊!”主任說著,手都發抖了。 “這也是我的一種……”漢嘉幻想著說,“您知道,就是在足球比賽中,我也不喜歡六比零,也不喜歡五比一,這沒有什麼戲劇性。在日常生活中,我也喜歡戲劇性的東西。對我來講,六比五……四比四……倒更叫人高興。一個優秀的球隊在決定名次的關鍵比賽中輸了,兩個十二碼不中,三次射到門柱上,兩次碰到橫樑上,最後,守門員抵抗無力,輸了!” “原來你是這樣的?你知道,你是個危險人物嗎?” “我是!”漢嘉指着自己說,同時在剪紙捆上的鐵絲,“我們換個話題吧!夫人,麥特羅影院現在上映什麼?你們要上映一個犯罪案件片是嗎?”他笑着說,“我要到那兒去看看,讓你們的生意更興隆。我要買三根冰棍吃……喲,您知道嗎?等到議員奧利維捧着打破了的腦袋繞過電影院時會是怎麼個情景?瑪申卡,您知道哈姆萊特是誰嗎?” “不知道。”瑪申卡笑着說。 “那可真是個棒小伙子,對什麼事都格外認真,是新紀錄創造者。他用自己的血寫出了自己的信念。而他情人的屍體卻在逆水漂流……唉!” “上帝啊!你又喝多了。今天的活兒準會幹得不像個樣子。” “喝多了,我?如果說喝了,那也只是一丁點兒,不過用古希臘傳下的方式消消毒,講衛生……” “晚上肯定睡不好了。”主任嘆着氣說,並轉向麥特羅電影院女清潔工,“女士,過來吧,我給您記下……”他走到磅秤旁,小聲嘟噥說,“我招誰惹誰啦?” 瑪申卡憎恨地望瞭望主任,輕聲抱怨說:“這真可怕,我好像在《仲夏夜之夢》裡一樣,漢嘉,我曾經住在一座有十一間房子的洋夢裡,有司機、廚師、女仆。園丁每天都來問我:‘夫人,我該剪哪一種花?’可他卻這麼對待人,您親眼看到了。還不到十點,他就大嚷起來,‘已經十一點了!’中午對我也是這個樣子,真是個小丑!”她蹙着眉頭朝磅秤走去,“我該吃午飯去了,他便看看鐘,那鐘上是十二點半,可他大聲嚷道:‘那就快吃快回吧,已經一點三刻了!’我飛快奔向職工食堂,想快點兒要到午餐,我不得不撒謊說我懷孕了。我胡亂吃了一通,回去的時候,那小丑又在看鐘,才一點,可他卻大聲喊道:‘你上哪兒去了?已經兩點三刻了,我該吃不上午飯了!’我儘快替他接下磅秤。他換衣服,然後看看鐘:一點三刻,可他盯着我的眼睛說:‘現在是一點,我衣服換得夠快的!’等他吃完飯回來的時候,時鐘指着兩點半。他搓搓手自誇說:‘我夠會趕時間的,才一點三刻!’然後他又雙手合十說:‘上帝啊!我簡直是在煉獄裡受罪!’” “是啊,瑪申卡,”漢嘉點點頭,“有個男孩同我一道上學,名叫甘加拉。‘三乘三等於幾?’老師問他。甘加拉回答說:等於七。於是他挨了兩巴掌。老師又問:‘三乘三等於多少?’他還是說七。全班同學用籐條抽打他的褲子,再問他:‘三乘三等於幾?’他總是說:‘等於七。’甘加拉表現得那麼堅信不移,使得老師不得不到教研室去查閲算術課本,他往那兒跑了整整一年,到後來連對算術課本也不相信了。最後,這老師因為甘加拉和那道簡單的算術題弄得几乎發瘋了……你好啊,你這個老古董!”漢嘉對著安托尼,布拉特拉店的前任經理說。老經理正好推着小車進院子,用煙燻黑的兩隻手高高興興地同他打招呼,並迅速將袋子放在磅秤上。 主任往袋子裡摸了一下說:“安托尼,這袋子裡怎麼濕呼呼的?” “別急,主任,您平靜一點兒!”安托尼嘰哩咕嚕地說,“袋子是被早上的霧打濕的。” “霧打濕的?”主任大聲嚷道,“那好,因為早上下霧,扣掉五公斤。”說著,他又伸手到撕破的袋子中去摸。有個小東西掉了出來,還有聲音。 “您做手腳了,安托尼先生。我們這兒可不收金屬,您應該到小魚壙街去!” “可是主任,平靜點兒,這不過是一個什麼果汁瓶上的蓋子。” “我這個人可是作過保證的!”主任捶着胸膛說。 “您看到了吧?真是個狂人!”瑪申卡以鄙視的口氣說,“對一個窮人這麼大喊大叫的!” 磅秤旁邊又有什麼東西噹噹地響了一下。 “安托尼先生,立刻把您的東西包起來,再見!我可不能為這被關起來!” “主任,這是誤會……” “什麼誤會不誤會……我們這兒可不是什麼社會救濟處,是國營企業!您那些破爛還是拉到聖沃伊傑赫街的收購站去吧!” “可是,主任,您要理解,我從前多少也算個人物,可後來境況壞了。現在一切都晚了……我就是這個樣子了……不能通融一下嗎?” “規定就是規定!”主任堅持說。 “喂,”漢嘉大聲說,“現在我想起來了,如果輕工業部給我來電報,主任,請叫我一下,那是給我發的。” “什麼電報?”主任急忙問道。 “沒什麼,我不過是等着部長先生邀請。” “去幹什麼?” “沒什麼……我只是打了個報告。” “什麼報告?” “關於整個形勢的報告。” “是誰讓你打的?” “誰?我自己。我們等着瞧,看怎麼辦吧!” “什麼怎麼辦?打什麼報告?你這個人,到哪兒都讓領導倒霉。在卡爾林納,你把會計室弄得一塌糊塗,還火上澆油,這還嫌不夠?有人為這事蹲了班房……可那是誰呢?” “除了領導,還能有誰?”漢嘉笑了。 “領導!現在該輪到我啦!沒門兒!”主任用兩手表示反對。 漢嘉看著瑪申卡高興的眼神,更來勁了。他說:“主任先生,有時候,人掌握著對別人的權力,是件很開心的事兒。這種權力用不着很大,有一點兒就成,就能耍耍威風。可是,小伙子們,等到春天再來的時候,該多麼美啊!我將站在查理城堡的森林裡,春雨剛過,水珠嘀嘀嗒嗒,我四下里瞧瞧,並說上一句:‘你們感覺不錯吧……你們這些雲杉,這些松樹,你們也在開懷痛飲啊!’” “你又灌了不少吧?我在這裡就聞到了你的臭味,真難聞!” “請原諒,那是洋蔥和大蒜頭的味道,但您要怎麼樣?小伙子們,我要到森林裡去,到我那林間空地去。冬天,我去那兒,四處瞧瞧說:‘你們這些樹林子啊,在這兒生活得好吧?你們幹些什麼?’那些樹將對我說:‘我們正等着抖去身上的雪哩!大自然將拿上一根手杖,對我們高呼:‘烏啦!咱們走!’” “這也算一點廢品吧!”主任對安托尼說,付給了他七十公斤廢紙的錢。 “要是我還有點力氣,小伙子們,我會把所有的事都告訴你們的。”瑪申卡有氣無力地說,“可我現在已沒有那個勁了。只有在家裡,緊鎖着房門,躺在床上,在被子裡,大聲自言自語,講出我想對你們講的所有的心裡話……可是,現在,漢嘉,連我的親生女兒也欺侮我哩!她嫁給一個大夫,是個老色鬼。為了要我女兒服服貼貼,他每年要她生一個孩子,還要她去教堂唱歌和祈禱。這樣,她就經常上教堂,被那些冠冕堂皇的人弄得凶狠狠的。昨天,她給我來信說,要是我在基督那裡做她的一名姐妹,而不只是她的生母,我的丈夫也不至于死去。可我不是她在基督那裡的一名姐妹,上帝的憤怒便轉移到了全家……好在我在奧爾沙尼公墓還有塊地方……” 旅行社的鮑切克先生,每個星期都用小車運來各種各樣的廢紙,包括過期的海報之類。他神經不健全,總是來得很晚。 “怎麼樣?要現錢還是拿彩票?”主任大聲對鮑切克先生說。 可是鮑切克先生大概剛剛辦好旅行社的事,還沒轉過彎來,就說:“您打電話還沒有付錢哩!” 一會兒,漢嘉來了。他拿起一片紙在鮑切克先生眼前晃動說:“廢紙!您是在我們這兒……賣廢紙!” “我知道……”鮑切克先生回答說,“等我走出廢紙站,還要去買香腸。” 大家讓他坐在磅秤旁邊。 漢嘉觀察到,瑪申卡一直在沉思,就說:“對鮑切克先生這號人,就得慢着性子磨。他要到死了之後才知道自己已經是死人,一個落下來了的星星。至于您那個女兒,就甭為她去操心了。” “她對那些傳教士簡直像着了魔一樣,居然同一位牧師出去打獵。”瑪申卡苦惱地抱怨說。 “這還算不錯的。我就更糟糕,法庭審判長在法庭上說:‘您不害臊呀,那麼一把年紀,還有個私生子!您不能注意一下嗎?您多大年紀?’我回答說:‘五十三歲。’審判長說:‘那您該去買念珠禱告了。’我接著說:‘法官先生,可別小看我,我可有男子漢的猛勁啊!’審判長將小錘往桌子上一敲,說:‘憑您那男子漢的猛勁,你每個月必須交付一百五十克郎!’事情就了結啦。” “漢嘉,您這是在什麼地方發生的事?” “什麼地方……完全是個偶然。愛情是怎麼弄出孩子來的?”漢嘉說,“我們兩人留在拉莫夫卡。您要知道,那也是個廢紙收購站。我們已將門都關上了,我就對肖爾佐太太說:‘夫人,假如我們兩副老骨頭坐到一塊兒,您會有什麼感覺?’她馬上面紅耳赤,說:‘您是怎麼想的?我可是個正經女人。’當我們一起坐在那有色金屬上面的時候,就……就這麼回事兒了。” “我給你們運來了廢紙……”這時候,鮑切克先生說。 “好極了,又運東西來了!”漢嘉大聲叫着,幫鮑切克先生抬起袋子。 主任寫好收據,將錢交給鮑切克先生放進口袋裏,讓他把衣服扣好。漢嘉將馬鞭遞到鮑切克先生手裡,拍了他一下,祝他一路順利。鮑切克先生在旅行社將收據和錢交出來的時候,竟無緣無故對領導罵了聲“雜種”! 魯德尼羅娃太太高高興興走進院子裡,馬上又大聲嚷道:“他媽的匪徒!他們就這樣把我叫到居委會,對我說,我們看門的人可不能像在小破村子裡一樣,說什麼應該提高警惕。” 那位太太從小車上拖下袋子,繼續大聲嚷道:“我當即指着他們的鼻子說:‘你這個辦事員,說什麼廢話?你要知道,我們小破村子裡的人,早就比所有的政黨強多了!” “太太,這兒還有別人哩!”主任提醒她。 “那辦事員怎麼回答的?”漢嘉好奇地問。 “那個小子,廢物一個!他瞎扯到什麼畫報上去了。先生,我可再也沒有讓他吭聲!” “幹得不錯,老媽媽!不過說話請小聲點……”主任有點兒緊張,“結五十公斤的賬嗎?” “不用了,記到居委會的門下。以後他們將送我去休養,至少我還可以有個盼頭。這是很合算的……”魯德尼羅娃太太平靜了些,可是那天早上她又嚷了起來:“真他媽的,他們還提醒我說:‘魯德尼羅娃太太,去宣傳一下參加摘啤酒花的義務勞動!’我對他們說,‘要我去說服別人,可那人要是在哪兒受涼了,就會來責罵我。我才不幹哩!還是讓每個人自己作主吧!’” 主任無可奈何地望着天花板。 漢嘉對老太太說:“這是對的。我也這麼幹。我想延長在冶煉廠的義務勞動,把這個想法告訴了頭頭。他十分高興地說:‘這是個好主意!你知道嗎,漢嘉,我們要出個快報,說你要延長義務勞動,我們將號召大家像你一樣幹。’他說著,就撥了電話,還說,‘高興吧,晚上在快報上就能見到你的名字了。我要讓你上報哩……’但我回答說:‘喂,我有個更好的主意。你打電話,讓他們印快報,上面這麼寫:我,廢紙資源回收筒的主任,倡議其他領導人,同我一道下到礦井去。’可是我們主任的手從電話盤上縮了回來,並且說我這是出爾反爾,還說等時候到了,他自己會下到礦井去的。接着他祝我在克拉德諾走運,一個月不是掙一千五,而是兩千,吃得飽飽的,樂意在勞動隊幹活。” “諸位,行行好吧,別像在草原上那樣大喊大叫了。”主任沮喪地說。 “又怎麼樣?”魯德尼羅娃大聲問道,“我們說到哪兒了?機關裡的人就是欣賞我的實誠。有一回,他們對我說,我,作為居委會的人,就是人民委員會的延長了的手。我立刻對他們說:‘好啊!我是延長了的手,一天天朝台階下面走;你們的手短,可卻四處揚名。就是這麼回事兒!”她邊說邊用手在摳鼻子。 電話響了,主任跑進辦公室。返回的時候,搖了搖漢嘉說:“你又在哪兒胡謅了,是嗎?什麼十二隻公貓?你會把我們全弄進牢房的!明天,人民委員會將派獸醫和助手到這兒來……還要帶來抓動物的網,說有什麼規定,企業養貓不得超過三隻……你哪兒有十二隻貓呀?” “我不過是想給我們企業做個廣告,讓我們的名氣更大一點兒。” “我晚上還睡得着覺嗎?……”主任搖頭說。 魯德尼羅娃擦着額頭上的汗說:“我總想把樓梯收拾得乾淨一點兒,可那些頑皮的孩子在牆上亂塗亂畫。” 她去抓轅桿,差點兒沒把它弄脫掉。她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說:“等到利巴市舉行舞會的時候,我請你們去。我老伴跳舞一直跳到死。再見了!” 她轉彎很急,後輪的鏈條差點兒滑脫了。 瑪申卡摸摸自己的腦袋說:“小姑娘,小姑娘,小東西……你在奧爾沙尼公墓還有一塊墓穴哩……” 到下午,漢嘉捆紮完了十大包,盼着到舊書店去。他在廢品堆裡發現幾本書,便裝進了提包,準備拿出去賣,那是他的樂趣。 “瑪申卡,我去市場瞧瞧,看有沒有野鷄。”他說。當主任悄悄地走進辦公室時,漢嘉走過窗口,經過走廊,快步竄到街頭去了。 他走進焦街和民族大街交匯處的舊書店時受到了熱情的歡迎。 “漢嘉先生,您還好吧?”書店經理問,將面前的一堆書推開,好看到外面。 “謝謝,經理先生,我好像是如魚得水。自從我成為奧地利研究協會會員以後,每個星期天都去科涅普魯斯溶洞工作。你們知道,上新世的地層有多美,多叫人高興嗎?舊石器時代也是這樣。” “對這些玩意兒我們可是一無所知。”經理環視了一下他的職工們說。 “經理先生,把手伸給我吧……好,整整一個星期天,我都在那溶洞裡鑽來鑽去,用放大鏡觀察紋路,記下圖案的尺寸,把材料裝進背包。告訴你們,先生們,當我把資料送到博物館克列伊奇教授那裡的時候,他拿出放大鏡,取下眼鏡,鄭重地說:‘漢嘉先生,以科學的名義,我感謝您,祝賀您,這是三葉蟲[![](../images/00001.jpeg)](part0022.html#fn127),編號sp/16!’這時候,我是多麼開心啊!” “這我們可真不知道。”經理說。 “這可是我的一個克服不了的癖好。年輕的時候,我家裡有那麼多挖掘出來的東西,滿屋都是。我用兩大卡車運到博物館去了。” “您太太答應您那麼幹嗎?” “她操心的是其他的事。她是個運動員,1919年在捷克就建立了手球協會,那時候她就已經能在身子下傾時擲球了。報紙上全是關於她的新聞。她經過專業訓練。平時,她是酒店老闆。如果小伙子們喝酒不付錢,她就揪住他們的後腦勺,這一來,那些人就老實了。連那位有名氣的弗朗克·羅斯,要是喝了酒不付錢,女老闆也要摘下他的手錶才讓他離開。當然,我太太熱愛大自然。您看,經理先生,我們三人去郊遊怎麼樣?我回到家裡就對她說:‘喂,親愛的夫人,我們有三個人去查理城堡遊玩,你留在家裡。我同經理一道去!他很欣賞我,對我特別好……’” 漢嘉親熱地望着經理,使他感到躊躇不安,他說:“可我沒有時間。” “還是去吧,就這一回。您知道嗎?這對您是很有意思的,您的名字將首次出現在博物館。在研究上,我可是個工作狂,几乎將納瓦羅夫城堡全刨了一遍,憲兵不得不將我強行拖走。” “得了吧!可您給我們帶來了什麼好東西?”經理先生問,因為他想起來該吃午飯了。 “馬上!等我將包打開就是。不過,先生們,你們難以相信,我們遭到了多大的不幸!我們主任住院了,他在霍澤尼打獵,被槍打傷了。有一名政府顧問往獵槍裡裝了二十克霰彈……” “您皮包裡裝的什麼?” “啊!那可是稀世珍寶,高級的東西,要送到拍賣行去,而不是交給這裡。是羊皮裝幀的歌德的書。” “可是,可是……”經理為難地掰動着手說:“您很清楚,德國的經典作品,我們這兒是數以千計。我不是同您講過嗎?……我們有特舍比茨基[![](../images/00001.jpeg)](part0022.html#fn128)、萊伊斯[![](../images/00001.jpeg)](part0022.html#fn129)、伊拉塞克[![](../images/00001.jpeg)](part0022.html#fn130)、文德爾[![](../images/00001.jpeg)](part0022.html#fn131)……” “沒有關係,這本書我拿回家去讀。您知道嗎?現在我在看守一座橋,那兒常有騎兵侵犯。我回到家裡,煮四個土豆,外加乳酪,啤酒,一邊吃,一邊讀《浮士德》,還有多拉台諾[![](../images/00001.jpeg)](part0022.html#fn132)豐富的插圖,夠精彩的。他媽的,那小子有時簡直超越了巴洛克藝術……那些小天使畫得精美絶倫,對吧?當然,這要瞭解羅馬的石棺……” “可這本上蓋有考門斯基圖書館的圖章!”經理指着書說。 “那是弄錯了,可以設法用橡皮擦掉。書是圖書管理員送給我的,因為我給查理城堡贈了一本《聖昂德舍伊之歌》。您知道,本來我是可以擔任查理城堡的司令的。” “為什麼您沒有當上呢?” “因為我把保證金拿去買酒喝了。是不是請您把多拉台諾的插圖收下?我要錢用呀!不過不是我本人,是我一個朋友的妻子在門外等着。那個朋友在欄杆旁打噴嚏,不慎把臉碰傷了,他老婆要給他做鷄蛋麵包。要是你們見了,也會同情他的。他用帆布帶托着手,要是在從前,他就得沿街乞討了……請收下吧!” 漢嘉躬下身子,脫帽,卑微地跪下請求說。 “您起來吧!”經理有點侷促不安了,“多拉台諾的畫我買下。但《浮士德》一書,您拿到十月二十八日大街舊書店去試試,行嗎?” “您能讓我自己打個電話嗎?” 經理將窗檯上的電話推了一下,漢嘉戴上眼鏡。所有舊書店的電話他都記得,他開始撥號碼了。 “哈囉……您是哪一位?科澤爾先生嗎?……我也很高興!啊,是我,漢嘉,奧地利學會會員……是的……我剛從茲布拉斯拉夫[![](../images/00001.jpeg)](part0022.html#fn133)開車過來,不……我是在科學院打電話。我有一件會叫你感到驚喜的東西……什麼?……不,不是……我保證……我有門茨爾教授的證明。對您來說,我的確有件特殊的東西,維倫諾夫斯基[![](../images/00001.jpeg)](part0022.html#fn134)的《真菌學》……對嗎?我就來……” 他掛上電話,俯首看看小桌子。 “小姐,請給我開個證明,就說因為清理圖書館,我幫了忙,您送我一本維倫諾夫斯基所著的《真菌學》,我在這兒簽個名。” “漢嘉先生,這可不成,您再到斯科熱普書店去問問!”女出納笑着說。 “這倒是個主意。女士,我打個電話可以嗎?”他問,馬上就撥起電話來。 “古切拉先生在嗎?請他接電話。” 他捂着話筒說:“現在您知道我是什麼人了吧,女士?” “您是古切拉先生嗎?”漢嘉躬着身子問,“您是否還記得,古切拉先生,我們一起代表捷克斯洛伐克隊打過冰球嗎?我是誰?……是漢嘉呀!就是打左鋒的那個漢嘉呀!您常說,我的打法有點像魯迪·波爾、像比比·托裡安一樣機靈……不是,我們剛從姆涅爾尼克[![](../images/00001.jpeg)](part0022.html#fn135)檔案庫來……不,我是在科比利斯[![](../images/00001.jpeg)](part0022.html#fn136)打電話,我們的車輪爆了。可是我有一本珍本書,您會高興的。書保存完好,色彩絢麗。一個小時以後我到您那裡,把東西帶去,是些很實用的書……有斯摩特拉赫的《蘑菇與捷克烹調》……還有《蘚苔生長的地方》……要我馬上就去嗎?有的是時間?您不知道嗎,我們廢紙資源回收筒遭了大災,都給火燒了,機器也燒了,我只搶救出我身上帶的東西……好,一小時以後我去您那裡。” 他放下電話。 “怎麼樣,您知道我是什麼人了吧?”他對著出納說。 “是一個會吹牛的……壞蛋,”女出納笑着說,臉都紅了,“我這麼說,您不生氣嗎?” “可是,女士,一個有教養的人總知道講分寸。”漢嘉從皮包裡取出來一本書,放在出納小姐面前。 “有知識的女士應該知道,米開朗基羅是什麼人。這是羅蘭寫的關於這個人的書……僅賣八克郎。”他說。 “我給十克郎,”經理把錢放下說,“已是中午,我們關門了。” 在舊書店對面的快餐店裡,漢嘉要了點兒辣味酒。他走到一個角落,觀賞進來吃東西的人流。他透過櫥窗朝外看。人們首先停下來,注視櫥窗裡陳列的烤鷄、烤鵝、肉卷、吉卜賽煎肉、夾肉麵包……選準食品之後,舔舔舌頭,吞點兒口水,然後進快餐店排隊等候。他們焦急地望着,相互點頭微笑。當他們站到女售貨員面前時,又變得格外緊張……漢嘉最注意觀察這一時刻:每個人几乎都在擔心,不知道能否得到那一塊最好的肉。接着,用犀利的目光盯着磅秤,看會不會上當受騙,摳他幾克的秤……最後,每個人端上自己的一份,找個角落,像個野人一樣,狼吞虎嚥地吃起來…… 漢嘉喝完酒,摘了一枝文竹放進皮包,有一小段露在外面。當他再度觀察進餐的人們時,看到大夥兒都吃得津津有味。他將杯子送還賣酒的人,對他說:“朋友,您瞅瞅那些人吧!我養小兔的時候,有一天忘了餵牠們,到晚上十一點才想起來,趕忙將苜蓿草扔到兔籠裡,小兔們也是這樣爭先恐後地搶着吃……” 漢嘉指着那些朝下伸着的脖子和活動的上下顎,然後走出活動門,連走帶跑地到街上去了。 穿過走廊時,他的腳步很響,一進院子便對主任說:“這怎麼不叫人生氣呢!市場上連一克蒜也沒有,野鷄我壓根兒就沒見着。”他指着皮包說,“我只買了幾枝文竹,讓精神愉快一點兒。” 主任在院子裡來回走動。漢嘉注意到,他是在搜腸刮肚,尋找所有恐嚇人的字眼。必須馬上去同他聊點兒什麼。 “主任,市場上的人說,有個部門的頭頭去到礦區,護林人員正在為他尋找一頭母鹿和它的小鹿……” “聽說是母鹿帶著小鹿在遊逛。”主任說。 “是的,後來,那個部門的頭頭開槍打中了母鹿的腦袋……” “天啦!你從哪兒聽來的?你是不是偷偷地爬着聽到的?人家說……那個人將母鹿扔在一個房間裡,不是打中了腦袋。只有豬和你才有腦袋。” “那就算是在房間裡吧!後來人們還說,那個頭頭割了鹿的後腿就溜走了。” “你是從哪兒聽來的?” “那兒的人都這麼說……不過,反正都無所謂。” “什麼?無所謂?你知道嗎,這是犯罪!把鹿宰殺了就一走了事!”主任罵道,“那個王八蛋!流氓,土匪,偷獵者!” “那該怎麼辦呢?”漢嘉故意裝出一副傻相問道。 “怎麼辦?那可不是舉行個什麼儀式,感謝一下聖·胡伯特就可了事的問題。” “感謝誰?” “聖·胡伯特,獵人的保護神。對打獵的人來說,他是至高無上的。” “這樣的鹿怎麼用槍去打呢?我聽說,可以用詛咒的辦法將鹿殺死。” “什麼?” “用詛咒的辦法來殺死鹿。人獃在樹林空地上窺伺着,等鹿從林子裡跑出來,你就直盯着它的兩眼一陣叫嚷,也就是詛咒,鹿就會倒在地上,一下子就完蛋。” “我的上帝!”主任用手捂着耳朵說,“難道像鹿這種森林的幽靈會這樣?它難道是頭笨牛?你一碰得樹林響,鹿就會被嚇跑的。只是那可憐的東西在發情期裡,你就是把獵槍放在它的頭上,它也不會逃走,因為它正在狂熱狀態之中。在發情期裡,它的體重要減輕三分之一……這是激情衝動把它弄成這樣的。後來,它就躺在泥潭裡叫個不停。”主任滿懷同情地說。 “這種鹿的發情期有多長?” “難道它是隻小兔?是鹿在發情啊!這是獵戶的準確說法。這時候不用獵槍,鹿自己也會倒下。據說,鹿沒有眼睛,但是能見到光;沒有血液,但是有顏色。鹿死去之後,被放在花上……獵人脫帽,做禱告,感謝聖·胡伯特給人們帶來獵獲物。”主任從頭上取下帽子,雙手合十。 “你看。”主任的口氣緩和了,將漢嘉的手臂輓住。 主任輓着他走到院子中間,接着跪在地上,用手指在骯髒的地上劃了幾下。 “這是什麼?”他問。 “母羊。”漢嘉說,同時盯着瑪申卡。瑪申卡正站在木箱上,一隻手在撫摸着前額。 “這是一隻鹿,一隻死了的鹿。”主任大聲喊着,不過一會兒就平靜了,“給獵人帶路的,可能是礦區的主人,要不就是守林人,那個傢伙折斷兩根樹枝,一支遞給獵人,放到獵刀上;另一支插在子彈穿透的地方……那個地方叫子彈孔……” “對,可要是有好幾個彈孔呢?” “你說什麼?”主任問,儘管他聽得很清楚。 “是這樣,假如用霰彈打一隻鹿呢?” “蠢驢!你怎麼將偷獵者攪和進來了?一個真正的獵手只使用打獨子兒的獵槍。那第二根樹枝插在舔東西的那個玩意兒上……”主任摘下露在漢嘉皮包外面那枝文竹,再次跪到地上,將枝子插到他們剛纔談到的那個地方。 “用獵人的話來講,舌頭就是舔東西的玩意兒,對吧?”漢嘉問。 “舔東西的玩意兒,就叫舔東西的玩意兒!”主任大聲說。當漢嘉打開皮包,倒出剩下的文竹時,主任還想更加大聲地叫嚷,可他這時又想起了那十二隻公貓。 這時候,基佐羅娃太太推着小車進了院子。小車用鐵絲捆得很結實,可以一直拉到磅秤旁邊。那兒總是堆滿了東西。但基佐羅娃太太感到高興的是,沒有擋住她的路。 漢嘉對瑪申卡說:“現在我來做個試驗,您看著,主任會怎樣跳進廢紙堆的吧!” 他舉起第一本書,把它翻開,是一本《最高法院的判決》,可漢嘉卻大着嗓門說,為的是讓磅秤附近的人也能聽清:“喂,瑪申卡,都是關於鹿的精彩照片啊!可全是德文的……怎麼辦?” 主任在磅秤旁邊專心聽著。 “《關於森林的情景》[![](../images/00001.jpeg)](part0022.html#fn137)……怎麼處理?”漢嘉重複說,當他看到主任在咂舌表示滿意恢復常態時,便使勁將這本書往二十噸重的廢紙堆裡一扔。 “你,你,你,是成心這麼幹的吧?”主任大聲說著,跳進了廢紙堆,往書掉進去的那個位置亂摸一通。 “你,你早就知道,我多麼喜愛這些東西,要是有勞比拉赫的優秀著作就更有意思了!” “書名是這樣嗎?您怎麼不早說啊?”漢嘉表示驚訝說。 “你,你這個刑事犯!” 基佐羅娃太太將小車翻過去,輪子朝上。問道:“漢嘉先生,您能幫我修一下嗎?” “沒問題,夫人!”漢嘉說,又對著主任喊道,“燒起來了……開始燒着了!” 但他心裡明白:書在往下滑,一直滑至地下室。 下班後,漢嘉一般去教堂,幫教堂看守[![](../images/00001.jpeg)](part0022.html#fn138)劈柴。教堂旁邊有座倉庫,堆着五花八門的不再用的祈禱器皿,如破凳、講壇、壞燭台和幾十個木雕,談不上是藝術品,是從製作木頭天使和木頭聖徒的工廠弄來的。教堂兩側的祭壇撤銷之後,牧師先生吩咐將損壞的雕像也放進倉庫去。 漢嘉說:“您在看什麼?真像有蜜蜂在您這兒飛哩!” 教堂看守拿了一隻木雕羊到院子裡,指着教堂說:“我們這裡的羊可真煩死人,它們偷院子裡的花,扔得滿祭壇都是,還責備說:‘假如你們是上帝的僕人,就應該天天給花澆水,剪花莖,往花盆裡撒鹽。’您要知道,一百二十個小花盆,其中一半是赫利歐斯牌水果罐頭和碎牛肉罐頭盒……” “你這麼個心煩氣躁的人,怎麼不結婚呢?假如一個人能有個說知心話的人,假如您半夜能叫醒您的老婆並對她嚷嚷說:現在我才知道我家裡有了個什麼人啦!把整個餐具櫃拉得靠近自己,那該有多好!以後你肯定對世界、對親人會有一種更寧靜的看法和心境。”漢嘉這麼解釋了一番,接着又問:“我該先取出哪個天使?” “這都一樣,漢嘉先生。就把背後拖着鐵鏈的那一位取出來吧!” 他們將大天使加伯利[![](../images/00001.jpeg)](part0022.html#fn139)的雕像磕磕碰碰地搬出來,碰上了正在燒着的木頭劍。又將它放在雕刻的羊上面,兩人都出汗了。 “我們真有點像急救人員……”漢嘉說,同時注視着加伯利天使凝望前方的那對活潑的眼睛。他說,“要是有了小孩,婚姻是令人振奮的。以後,要是警察把您的兒子送來,或者讓您為女兒受欺騙而擔心,那種感覺也不算怎麼壞吧……我把天使的翅膀砍掉吧,可以嗎?” “行。” 教堂看守望着漢嘉兩斧頭砍掉了天使的翅膀,真是乾淨利落。砍的時候,那翅膀彷彿在搧動。漢嘉說:“你們這兒要是能找到刑法法典就好了。我從管風琴上面往下看,一個年輕的女人正在主祭壇下面偷花枝。我跑上前去說:‘太太,這可真是犯瀆聖罪啊!’她卻回答說:‘那您就把那些花吃下去吧!’我的上帝啊!” 漢嘉神魂蕩漾地說:“有一次,我同一位女人歡度了一個美好的假期,我陪她到火車站,她乘車回家了,我一個人留在那裡獃了一個星期。我就像一頭從山毛櫸林中走出來的豬,哼哼叫嚷着……可那些雕像燒起來火一定很旺。我也願意試一試,先拿天使的翅膀當火引子,再放上它的四肢,連它那伸着的手指也扔進去。” “這種木柴燒起來的確很旺。” “我看也是,可我一想到砍天使的腦袋就像賣肉一樣,就覺得那一對藍眼睛總在盯着我,讓我感到有幾分恐怖。天使也有着人的模樣啊!活像某個捲髮的足球運動員。您知道嗎,將天使砍掉半截的時候,我總在想,它該不會出血吧?” “那是因為您初次幹這個活兒,我當時也有同樣的感覺。可又有什麼辦法呢?博物館不願意要,教堂裡又用不着……注意!” 大天使加伯利被砍成兩半了,腿掉在雕刻的羊那一邊,身子掉到了另一邊,頭則落到木屑中去了。 漢嘉注視着雕像的眼睛。 “天哪,這個雕像跟那個同我打橄欖球的堂倌長得一模一樣。他是馬爾拉塔酒吧的堂倌,在布拉格二區,克熱門街上。過去他作為拳擊手在卡爾林雜耍隊表演。玩雜耍時,藝名叫約翰,平時叫普西比爾。” “您打過橄欖球?” “那是年輕時候的一種樂趣……”漢嘉說著,將天使的肢體放在羊的雕像上,“我可算是創建A、C斯巴達橄欖球隊的見證人。教練是法國領事坎拉斯。他將幾位田徑運動員、屠夫和拳擊者拼湊成第一個球隊。一個隊員名叫杜沙,是維索昌區來的;佈雷特什奈爾,是弗爾肖維采區的;球呢?是我從拉特先生那兒硬要來的;桿是斯拉維亞隊給的。這個隊希望在布拉格有個對手……您怎麼總這麼悶悶不樂?” “有人在教堂裡折磨我。今天我碰到一個老頭,坐在長凳上,虔誠地望着祭壇,將拐棍夾在兩腿中間。我從唱詩班站的高台上一看,您說,他在幹什麼?老東西正往棍子上撒尿。尿從拐棍上流到地板上。我真想將整個教堂掀掉……您繼續往下講呀!” “球隊裡的幾個屠夫答應認真地打球,訓練的時候總是有很多人。在更衣室裡我們彼此瞅着對方的身體……大家都在想象着如何對付那些英國佬[![](../images/00001.jpeg)](part0022.html#fn140)。喏,屠夫們的想象力都很豐富。第一場我們同布爾諾大學生隊比賽。賽前握手的時候,他們的手都發抖,好像在等着挨整一樣。” 鋸雕像的鋸子已經抽了出來,因為加伯利天使的頭隻掛着一點兒,教堂看守一使勁,那捲髮的腦袋便鋸了下來。 “開始打球的時候,名叫馬哈奇的屠夫說,‘漢嘉,注意他們右側的三號,我討厭那個傢伙,別讓他越過白綫!’我們就這樣打了一刻鐘。現在……” 漢嘉四下張望着,然後將砍下的木雕腦袋夾在腋下朝院子裡跑去。 “馬哈奇將球傳給我,我得到球就望前衝。對方一窩蜂衝了過來,我摔倒了。有個人壓在我身上,可我死抱著球不放!”說著,漢嘉摔了一跤,兩手還將那個木雕腦袋抱在胸前。 “小伙子們高喊:‘漢嘉,還差兩米!’幾個屠夫將那些大學生阻攔住。跑過來的人都壓在我身上……一個傢伙壓在我背上……一直壓到我的胳膊這兒。” 漢嘉很吃力地將木雕的頭推到木棚門口,彷彿倉庫中所有的天使都坐在他的背上。 “前面兩個人坐到地上了……”漢嘉接著說。 他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 “但後來,布爾諾隊看清楚了,全力壓了上來。杜沙用拳頭打那頭蠢牛,可是大學生隊技術好,相互傳球,動作像翻筋斗一樣。他們進球了……你總在想什麼?” “您知道,他們從查理廣場一所監獄裡放了一個人。天知道是怎麼回事兒!那個人到我們教堂裡來換衣服,將他穿臟了的衣服扔在椅子上,塞進祭壇裡。還有醉鬼進來,在教堂門後面嘔吐。教長先生寬容地說:‘我們是基督教徒,要多多原諒別人。’您知道,教長先生原諒了,可我還得去打掃,當時我正上病號食堂吃飯……好,我們再鋸一個……” “哪一個?那個有藍色翅膀的?還是那個好像在扔鐵餅的?” “鋸那個像在跳搖擺舞的吧!您知道,漢嘉,在教堂裡,惟一讓人喜歡的只有那些談情說愛的人。他們在大柱旁邊接吻,這對於天庭肯定也是件愜意的事兒。我要是碰上了在講經堂下面扯吊襪帶的年輕姑娘那就糟糕了,她肯定會罵我:‘你這個畜生,不會把身子轉過去嗎?’告訴您,漢嘉,如果是上帝,一定得有健全的神經才行……”教堂看守小聲說。兩人繼續鋸那個跳搖擺舞似的天使。他接著說:“教堂裡的那些畫也沒法叫我開心:血淋淋的身子,我都看膩了。捅在人體上的長矛短劍,翻起的眼睛,我也看夠了,生活中難道沒有更叫人高興一些的事嗎?” “我也這麼覺得,”漢嘉將一隻羊雕刻放在胸前說,“所以,我在你們教堂裡,最喜歡的是那位聖·普羅斯帕爾,他是一位羅馬百夫長,一位特別逗人愛的小伙子。一眼就能看得出來,他是個運動員。從他的骨骼也可以看出。他躺着的那姿勢多麼風流!身上繫著縧帶,披着頭巾,活像一條蠶……只是像在炎熱的夏天裡打瞌睡。” “大概只有您這麼說。但我明白,為什麼多數人朝櫥窗裡看他。母親把小男孩抱起來說:‘貝比克,你看到了嗎?’人們想瞭解點裡面的趣聞,像看蠟像陳列館。我為他們祝福,不過我對這個已不感興趣。您說說看,要是您的爸爸或者爺爺死了,您也會將他的像擺到櫥窗裡嗎?要是按我的想法,我就會將普羅斯帕爾埋掉,托他的福,地裡還會長出有用的東西來。” 他們將飄動頭巾和擺動小腿的那半截天使放在羊的雕像上。 “它好像在游自由式。”漢嘉說。 “有點像。您知道嗎?我到處在尋找自己,哪怕找到一點點也好。我更像灰姑娘或小僕人之類的人,從小一直到現在,只對地理課裡幾個大洋中的小島感興趣。那是遠離航道的小島。但只要有人、動物和植物就成。你們主任告訴我,他有個朋友,是政府的顧問,每年休假本來可以到世界的各個角落去的,可他總是去一個固定的地方。三十年了,他只去赫爾戈蘭[![](../images/00001.jpeg)](part0022.html#fn141)附近的一個小島。據那位老先生講:‘應該去看看!那是個很小的島子,上面住着一個農夫、他的妻子和十八頭花奶牛,然後就只有我、掃石南花、沙粒、大海和天空。’您還想要什麼呢?”教堂看守又在幻想了,“我也喜歡星星,什麼參宿四[![](../images/00001.jpeg)](part0022.html#fn142)、畢宿五[![](../images/00001.jpeg)](part0022.html#fn143),最好是沒有取名的星……像我一樣。這我就好理解,也不會那麼孤獨了。特別是現在,教堂的婚禮少了,洗禮少了,當然錢也少了。這樣一來,我每星期不得不下兩次礦井,到克拉德諾,上一次班掙四十八個克郎。” “天哪,到那閙哄哄的克拉德諾?橄欖球中歐杯賽之前,我們在那兒進行熱身賽。他們用英語歡迎我們。工作人員在辦公室對我們說,希望我們比賽時拚命地打,因此我使勁沖,壓。有位姑娘,大夥兒叫她芭拉布爾小姐,她說:‘小伙子們,下半場球,你們是專門為我打的,病房裡如今一個人也沒有,可你們要是不認真打,就別想健健康康地回去。我給你們準備了定金……瓦茨拉夫,給運動員先生們拿十五瓶葡萄酒來!’接着她又掏出五百克郎給酒館服務員說:‘你們要是打出英國風格來,還可以從瓦茨拉夫這裡得到這一點兒小意思,外加十五瓶酒在路上喝。’我們於是拼着命地打了一場。芭拉布爾小姐站在椅子上大聲喊叫:‘加油,加油!烏拉!’我們打得昏天黑地,爐渣橫飛。該去換衣服的運動員站在看台上大喊一聲:‘不好啦!’從城裡趕來的第一批人到了!運動場上出了什麼事?城市和運動場上的人亂成一團,已分不清哪兒是城裡來的人,哪兒是運動場的人了。” 漢嘉舉起一個天使雕刻說:“我把他的踝骨砍下來行嗎?” “隨你的便。” “那好……比賽結束,現場工作人員不得不將我們保護起來。不少人向我們吐唾沫,想狠狠揍我們一頓。您注意到沒有?在運動中,最大的丟人事件往往都是觀眾幹出來的。警察說:‘小伙子們,你們應該到我們這兒來過守護神節。就在這個星期天,謝謝你們!克拉德諾有兩個屠宰場,市內一個,這兒一個。’俱樂部的醫生將藥全用光了。我們已將那十五瓶酒擺成一圈。可是,老兄,你別這麼愁眉苦臉的,就像要娶老婆似的。” “我是為我自己難受。人究竟是什麼?在礦井裡,工頭領着我們在木板上走,木板搖搖晃晃。我們像沒有出師的徒弟,邊走邊說說笑笑。昨天,一個人的手電滑掉了,一直往下墜呀,墜呀,掉進了深坑。您知道,往回走的時候,我就只好在木板上爬行了。有些人小心翼翼地走着,一聲也不敢吭。只有工頭笑着說:‘我們不清醒的時候,是礦工;等到我們清醒了,也就該倒霉了。’” 教堂看守的臉陰沉沉的。 “我們再鋸一個就夠了。您有時間嗎?” “有,”漢嘉點點頭,“可是鋸哪一位天使呢?” “那一位,他好像得了……”教堂看守輕輕地說著又住口了。 “我是多神教。”漢嘉說。 主任洗完澡,關上廢紙資源回收筒的門,徑直朝教堂走去。在陰冷幽暗的教堂裡,他踏着棕色地毯,莊重地走向祭壇。 他跪下來,醞釀情緒,準備做禱告。教堂看守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對不起,打擾您了吧?”他問。 “沒有。可是您這個人,不到我們院子去看看?”主任抬起頭問道。 “我要去的。可現在我想給您看件東西,問您一點兒事。” “請吧!” “冷不冷?我們到聖器室去吧!”教堂看守說著,用膝蓋將門頂開,“您看,過去我常對您講,在這兒,夏天也像冬天一樣冷,您不相信。就是現在,我襯衣裡也揣着報紙。”說著,拍了拍身上,報紙沙沙地響。 “您只要去我們院子裡,要什麼報紙隨便挑好了。” “我一定去。但您再往前走一走。” 主任打量了一下聖器室。有個角落裡豎著一尊雕像,襯衣敞着,他的一隻手指向鮮紅的心。緊挨着這座雕像的是一個供教堂照明的配電屏,上面全是保險絲和開關,像工廠裡一樣。 “這兒掛的是什麼,可以瞧一下嗎?” “當然可以,”教堂看守說,“那是一位自行車賽手的照片。教長先生說,這照片使他力量倍增。” “這玩意兒可以掛在教堂裡嗎?” “我們教長說,就該掛在教堂裡。那人多次獲得法國環行賽冠軍,名叫吉諾·巴托利,是僧侶團的弟兄,法蘭西教派的成員。” “可要是主教大人來視察怎麼辦?” 教堂看守打了個哈欠,走過聖器室,在小窗下看一份剪報。 “這兒是……聖父同吉諾·巴托利進行友好談話的地方。” “現在我明白了。進入上帝王國的,也要身強力壯,也就是說,運動員。此外,已經死去的教皇,就是一位出色的運動員,大主教利希滕斯坦又是一位好射擊手……不過教長不會到這兒來吧?” “不會,”教堂看守擺手說,“他外出打籃球去了,是騎摩托車去的。” 他打開抽屜,取出照片。 “這位叫理查茲,撐桿跳達到四米六九。” “教長沒將他的像也掛上?” “不能掛。理查茲是新教派神甫,人們稱他為飛人教會代表。他是第一個試圖靠自己的雙臂接近天國的神甫。可他是新教教徒,這讓我們教長十分傷心。還叫他感到難過的是,赫爾德這位標槍世界紀錄創造者是在祓除儀式之後的第二天打破紀錄的,而這個祓除儀式卻是在新教牧師那兒舉行的。這一張照片是文茲,他在舉重之前還讀《聖經》。這些世界冠軍沒有一個是僧侶,也不見一個天主教神甫,這讓我們教長格外傷心。今天他打籃球去了,還帶著幾個籃球運動員的照片。有哈萊姆市[![](../images/00001.jpeg)](part0022.html#fn144)的幾個瘋狂的黑人,他們在甘多爾沃別墅,當着教皇的面打了一場比賽。為了這事,我們教長可操心哪!差點兒沒在講台上大喊大叫說,要是耶穌再次降世,肯定也會跳撐桿跳或者打籃球……請告訴我,您是獵手,這是什麼?” 教堂看守從柜子裡取出一本相冊扔到桌子上,說:“這是什麼羽毛?” 主任拿起端詳了一會兒,有幾分驚訝地說:“這是孔雀羽毛呀,上面的血跡也是孔雀流出來的。因為有些孔雀毛上就有血痕。” “這我倒想知道,”教堂看守笑着說,“為什麼教長對一切都感到傷心難過,惟獨對他們在教堂裡吃孔雀肉不感到難過,而且連一小塊都不給我嘗一嘗。” “他在什麼地方把它打下來的?” “什麼地方?耶塞尼克[![](../images/00001.jpeg)](part0022.html#fn145)附近唄!教長的朋友死了,他騎着摩托車去安葬他。可打獵必須得到許可才行。您知道,我們教長有點風流,他連僧袍也要縫得正合尺寸。所以他三天之後才回來。我一眼就看出,他袖子裡塞有東西。大概是相冊後裹着只孔雀吧?可一點兒也不讓我嘗一嘗。” “那確實值得您遺憾一番。孔雀肉可是特別好吃啊!它只吃嫩苗幼芽……您知道,打獵有多開心啊!不過您要接近孔雀不知道要費多大的勁哩!”主任說,“很遠你就聽到它的叫聲……一下一下……所謂的‘數數兒’,叫得很快,大概是這樣的!” 主任從大衣口袋取出鉛筆,用力在木箱上敲。 “在它這種所謂‘數數’的時候,您一步一步地接近它。如果它不叫了,您也得紋絲不動。”主任朝前走了幾步,停在聖器室中間,然後將手指輕輕放在嘴上。 “噓……您必須等待那種好像咬核桃的聲音,就像您開瓶塞的聲音一樣,大概是這樣的!” 主任把食指塞進嘴裡,表情嚴肅,接着,狠狠地吹得一聲響。 “就是這樣!但您還是一下也別動。” “要不然它會飛走,是吧?” 主任點點頭,彷彿他一開口,真有孔雀要飛走似的。他朝上看了看,站在一根松樹枝上的雄孔雀正在向蹲在下面灌木叢中的雌孔雀求愛。 “天快亮了……您可以看到這羽毛豐滿的鳥之王在空中飛翔,它的頭部已是充了血一樣的鮮紅,羽毛張開,不停地發出窸窣的響聲……”主任用奇怪的語言低聲說,然後調轉頭來,發出雄鳥發情求雌鳥的鳴叫聲,兩個手掌在膝蓋上不停地撲嗤地擦磨着。 “這就是所謂的擦磨。這以後鳥兒便什麼也聽不見了,您可以徑直走到樹底下。” 他往前跳躍了兩步。教堂看守看到,他舉起了槍——實際上他沒有槍——瞄準那哥特式花葉圓飾拱頂,扣扳機。教堂看守彷彿看到:一隻可愛的鳥兒受了致命的傷,從上面的樹枝掉到了下面的樹枝上,一直掉到佈滿露水的針葉上。 他們站在那兒沉默了片刻。 主任第一個大聲叫嚷起來:“這些獵手,打孔雀就像打野鷄一樣,在光天化日之下,簡直是犯罪!” “噓!噓……我們是在教堂裡!”教堂看守說。隨後他慢慢收起相冊,將它和圖片一起裝進抽屜裡,用肚子一頂,關上了,“唉……我失去了許多東西,真可惜……”他若有所思地說。 “您明白就好了!”主任高興了。 “我們該走了。”教堂看守咳嗽起來,又用手捂着胸膛,身上的報紙沙沙地響。 他們走進陰暗的正堂。地毯的盡頭是大門,外面已經是白晝,紅色的電車已在行駛。 “從街上看教堂,好看;從教堂望街道,也好看……”教堂看守說,“但您注意一下長明燈。” “什麼?” “長明燈。”教堂看守重複說。 “啊……長明燈!好像是有光在閃亮……” “要是真有閃光,那可太妙了……”教堂看守笑着說,“它根本就不亮,不亮!但教長先生現在操心的是小教堂的事,想在它周圍安裝霓虹燈。知道嗎?霓虹燈!但長明燈不亮了……教長先生急急忙忙到薩瓦河看水去了……長明燈已經一個星期不亮。副牧師騎摩托車上摩德尚尼打籃球去了,還要去野營地彈吉他,演奏《上海,那遙遠的地方……我的輪船就要啟航……》,所以,長明燈亮不亮,對他毫無妨礙。可我一個人在這兒,孤零零的……沒有長明燈。” 教堂看守拍拍上衣說:“主任,您聽我說,您和我們的副牧師,兩人共有一條獵犬,是真的嗎?” “這種廢話只有我們漢嘉才能胡謅得出來。” “對,是他告訴我的,說那條獵犬名叫圖賓根,你們下午還得牽着那條狗去看獸醫,因為狗的耳朵裡有一隻壁虱。” “我的上帝啊!那小子是想要我蹲監獄啊!” “小聲點!我們這是在教堂裡。” “是他瞎編的,他可會胡吹哩!我的朋友們來看望我……漢嘉竟然對他們胡說我發瘋了。” 他們邊說邊走到了教堂前面。 “我發瘋了!……我晚上還想睡好覺?!……”主任氣憤地說。 “可您還得到我們院裡去取報紙吧?”他好心地說,向查理廣場走去。 1. [✑](part0022.html#fnref120) 施佩德爾:德國納粹將軍,佔領法國的德軍指揮者。 2. [✑](part0022.html#fnref121) 曼道夫爾(1897-?),德國軍官和政治家。二戰期間在阿登進攻戰中任兵團司令。 3. [✑](part0022.html#fnref122) 古德里安為法國將軍。 4. [✑](part0022.html#fnref123) 布拉格一個區。 5. [✑](part0022.html#fnref124) 捷克童話中無所不知的老人。 6. [✑](part0022.html#fnref125) 捷克最小的錢幣單位。100個哈萊士為一個克郎。 7. [✑](part0022.html#fnref126) “自由自在”一詞,捷克語中的另一個意思是“單身”、“未婚”。此處示意“單身”。 8. [✑](part0022.html#fnref127) 古生物名。 9. [✑](part0022.html#fnref128) 捷克作家。 10. [✑](part0022.html#fnref129) 捷克作家。 11. [✑](part0022.html#fnref130) 捷克作家。 12. [✑](part0022.html#fnref131) 捷克作家。 13. [✑](part0022.html#fnref132) 多拉台諾(1386-1466),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畫家。 14. [✑](part0022.html#fnref133) 位於布拉格以南的一城鎮。 15. [✑](part0022.html#fnref134) 維倫諾夫斯基(1858-1749),捷克植物學家和古生物家。 16. [✑](part0022.html#fnref135) 位於布拉格以北的一座古老城市。 17. [✑](part0022.html#fnref136) 布拉格的一個區。 18. [✑](part0022.html#fnref137) 原為德文。 19. [✑](part0022.html#fnref138) 指教徒。 20. [✑](part0022.html#fnref139) 基督教《聖經》和伊斯蘭教《古蘭經》所載一位天使長的名字。 21. [✑](part0022.html#fnref140) 橄欖球是英國人發明的,所以他們想象着他們的對手是英國人。 22. [✑](part0022.html#fnref141) 位於德國。 23. [✑](part0022.html#fnref142) 又名獵戶座α,是已知體積最大的恆星之一。 24. [✑](part0022.html#fnref143) 又名金牛座α,為金牛座中的紅色巨星。天空中十五顆最亮的恆星之一。 25. [✑](part0022.html#fnref144) 位於美國。 26. [✑](part0022.html#fnref145) 位於捷克東北部。 ## 1947年洗禮 他坐在縣級公路邊上的小溝裡。夕陽西下,星星還沒出來。他坐在溝裡望着汽車和摩托車在國道上行駛。一輛小汽車開了燈,迎面開來的車也開了燈。國道上的黃昏就這樣降臨了。所有的車輛都在它前面的柏油路上羞怯地向下撒着微弱的光。第一輛車換成了強光,光芒射到林蔭道兩旁的樹上,彷彿給噴了一層石灰,國道上的黃昏就這樣降臨了。 他看到,一輛大轎車開着燈駛過來,停下,一會兒又帶著紅寶石般的尾燈離去。他看到,那是他要乘坐的公共汽車,去一座小鎮,他在那裡已預訂了過夜的房間。可是他依然獃在縣級公路邊的小溝裡,凝望着田野間的幹道。車燈彼此交叉,閃着紅色的光芒,相互有禮貌地打燈光問好。尾燈的距離,漸漸地遠了。 他身後,是密密的樹林。林區的邊緣,豎著獵舍的院牆,從獵舍裡出來一盞綠色燈罩的小燈,節奏均勻地來回移動,但是看不見持燈的人。不一會兒,樹叢將燈光遮住了。是誰在茫茫林海旁的小屋手持煤油燈呢?他想。國道上投射過來兩盞聚光燈,使他感到刺眼。剎車的聲音,軋軋地響着。 “您想搭一段車嗎?”一個聲音親切地問。 “是啊,”他回答說,手撐着溝沿,跳上公路,躬身進到車裡,坐到司機旁邊。 “您上哪兒去?”司機問。 “到您去的地方去。” “這麼說,我們走的是同一條路囉!”司機笑着說,將車門的玻璃放下,手掌對著涼風,感到分外爽快,因為有股晚風從他手指縫中吹了進來。他滿意地說:“這有點兒像我媽媽的佐料櫃的味道。” “這兒是橡樹林?” “是山毛櫸樹……” “可惜,我那叫人喜歡而又走運的牌是花九[![](../images/00001.jpeg)](part0023.html#fn146),死鳥一隻。”上車的同路人說。 “您聽見沒有?”司機說,“那是辛達普牌車,跑得多歡啊,聽到了嗎?像寶馬牌摩托車!”摩托車轟轟開過來,一晃就過去了。閃亮的燈光,臥式汽缸。 “那是辛達普牌車。”他得意地說。 “您是幹什麼工作的?”司機問。 “提供殯葬服務的。” “是嗎?” “是的。您愛您的媽媽嗎?愛您的爸爸嗎?那就預先為他們支付在阿里馬特的講排場的葬禮費吧!”他又用另一種音調說,“那是一家公司,我是它的代表。” “真的嗎?”司機十分驚異,緊緊握著方向盤。 公路遠處,一隻野兔蹦蹦跳跳。當車燈照着它時,它瞪着兩眼,有點發愣了。司機加大油門,野兔從燈光的魔力下逃走,跳進溝裡去了。它那潔白的毛,隱沒在安全的黑暗之中。 “他媽的!”司機鬆勁了。 同路人說:“葬禮可以辦得很像樣。碟盤上擺滿煎好的洋蔥、大蒜、鹹肉、香桂葉、幾粒胡椒,還有些新佐料。” “外加幾個荳蔻,”司機補充說,“不過我反正不大相信您。知道為什麼嗎?我用車拉著您走,您卻提出用辦葬禮來答謝我!” “我說話是算數的,”推銷葬禮的人說,“請問,什麼人算死人?” “死人嘛,就是在我們之前離開這世界的人。”司機笑着說。 “好極了!誰不想要個體面的葬禮呢?” “我可是雙倍的不讚成!” “那隨您便。不過每個人都希望在他死去十年之後,還有人談起他的葬禮如何如何,您也不會例外。人們會說:‘今天的葬禮,像個什麼樣子!十年前的葬禮那才叫排場哩!’我細看您這模樣,倒是適合用埃及七號墓那一類型的棺材。您知道,價錢並不貴。能夠這樣,將死的人心裡也會舒坦一些。” 壕溝裡走出一隻野鷄,很美麗,羽毛豐滿,寶石般的眼睛,對著聚光燈,很奇怪地踮着一隻腳,着迷似的盯着那不可抗拒的燈光。 司機將窗玻璃放下來,接着又關上了。可野鷄已經飛起。色彩斑斕的羽毛被聚光燈照射着,有力的翅膀在玻璃窗邊搧動,它的兩條腿平行伸開,朝上飛往暗淡的天空。 “他媽的!”司機狠狠地罵了一聲。 “它得救了,”同路人鬆了一口氣說,“它從鐵皮式小棺材裡飛走了,遠離了它那自然的歸宿,帶著您獻給小兔的那種敬意飛走了。可是醃的野鷄,加點香料,好吃得很啊!”說著還舉起了一個指頭。 司機滿臉的不高興,一聲不吭。 後面有兩盞車燈在強烈地照射着,還停停亮亮,表示要超車。 “超吧,超吧。”司機在耀眼的光亮中揮手,將車讓到路邊說,“那是一輛福特車,運送牛奶的!” 銀色的牛奶罐車在旁邊一晃,迅速朝遠處開走了。 “它跑九十邁啊!”司機稱讚說,大聲笑着,“有一回,在國道拐彎的地方,一個農民牽着一頭牛從地裡走過來,也是一輛這樣的福特車,在拐彎的地方打滑了。牛奶箱倒下來,撞到農民身上,還碰倒了一棵樹,農民和奶牛就像被奶水浸着一樣!” 當他等着那想象中氾濫的牛奶消退時,他說:“我的葬禮怎麼個辦法?” “靈堂掛滿黑紗,您棺材前面擺上嵌有寶石的十字架,點三十六支半斤重的蠟燭。您還想讓拖靈車的馬身上也插幾根長長的羽毛嗎?這種羽毛得另加五克郎。還有……” “夠了。我相信您,當然是根據您的講話……您在幹這個行當以前,是做什麼的?” “守教堂的。” “是嗎?”司機舉起雙手,在方向盤上猛擊一下,“這對我來說,可算是杯濃咖啡!在教堂工作以前,您幹什麼?” “職業牌迷。我像在上帝那兒一樣,長期得到上帝的祝福。直到有一回,我上教堂,問他們在幹什麼。當我看到副牧師在做彌撒時,我便對自己說:這個職業你可以干。於是我就成了教堂看守。現在我還想去重操舊業哩!” 叢林裡跑出一隻小鹿,跳過濠溝,穿越公路。它轉身見到了車燈。司機加大油門,全速行駛。 同路人喊道:“穩一點,別讓我的額頭碰上玻璃!” 小鹿越跑越近,身體顯得越來越大,几乎快挨近車燈了。司機緊握著方向盤,用擋泥板一推,將小鹿沿拋物綫甩到了溝裡。隨後他全身仰向後窗,車停了下來。從車燈下看到,過熱的發動機,冒出了藍色的煙霧。 一陣沉默。 司機跳下車,從後門的袋子裡取出一把獵刀,將電燈交給同路人,吩咐說:“照着!”他四周看了看,公路兩個方向沒有一個人影,只有片片黃葉飄飄落下。 鹿躺在溝裡,蹄子在落葉中亂蹬,踢着那黑色的泥土。當它發現有人,又被電燈一照,就想帶著受傷的身軀逃走。它翻滾了幾次,痛苦地咩咩叫着,但過了一會兒便不再動彈了。它睜大着雙眼,黑色的鼻孔流着鮮血。 司機又前後望瞭望,一個人也沒有。他思忖了片刻,一個箭步撲向那只動物,將它壓在地上。但鹿還有一點力氣,居然把一個沉重的人託了起來,極力搖晃他。司機將鹿壓在落葉上,鹿幾次舔他的頭髮,彷彿在請求他的憐憫。司機抽手操起亮晃晃的獵刀,從鹿的肋骨一直刺向心臟……這時,鹿癱了下來,一動不動直至完全耷拉。它全身僵直,從眼眶淌下了淚水,如同一顆顆珍珠…… 司機蹲下,又站起身來,折斷一根松樹幹,剝了皮,將尖的一頭插進鹿嘴,另一端插進它腰部的傷口。 “現在要快!”他喊道。快步跑向汽車,拿出后座上的墊毯,鋪開,將鹿抱起來輕輕裹在毯子裡,像裹一個熟睡的孩子,又將墊毯打個結,提上汽車,放在后座位上。 當他坐到方向盤後面時,想了一下,又跑到溝裡,用皮鞋將地面上的搏鬥痕跡踩平,兩手將樹葉推到上面蓋着。 他發動車的時候說:“您可能難以相信,它那小蹄子踢我的時候,就像一把最鋒利的尖刀在刺穿我的衣服一樣。” “可憐的小動物。”推銷葬禮的人說。 樹林上空,掛着一輪黃銅色的月亮。 司機無比興奮,用說話來掩飾自己:“人簡直難以置信,如今大夥兒為什麼而折騰!我們城裡一夥年輕人深夜偷偷潛入教堂,打開主祭壇的燈,自己做起彌撒來!一個小子唱道:‘上帝呀,讓我們跳爵士樂舞吧!’其他人合著唱:‘主啊,讓我們跳吧!’那些人就是如此這般地做彌撒!他們撬開柜子,穿起僧袍和禮服,還想用大管風琴奏爵士音樂。可他們按的不是管風琴的電鈕而是電子鐘。大鐘馬上響了起來……人們紛紛往那兒跑去,發現教堂的燈亮着……他們從鑰匙孔朝裡瞧,只見穿僧袍的年輕人在那兒跑來跑去蹦蹦跳跳……大家撬開教堂大門,可年輕人都從旁門溜之大吉了。第二天中午,教堂看守還在郊區河邊的柳樹下拾到了僧袍。”司機說著,笑了。他一隻手掌握方向盤,一隻手伸向墊毯包着的小鹿。“它完蛋了,”他滿意地說,又補充道,“當我把小鹿放到那上面一刻鐘以後,皮坐墊和彈簧由於鹿的掙扎,還在動彈哩……您拿那些年輕人有什麼辦法?他們想要的東西得不到,就自己動手了……上帝呀,讓他們跳跳爵士樂舞吧,不可以嗎?” 他們的車開出森林。月光照耀着起伏不平的原野。汽車接近一座大村莊。 第一盞路燈下,兩個年輕人靠着自行車,站在那裡抽菸說笑。有一個在木桶上掐掉香煙,另一個的手在帽沿旁晃了一下,擦火柴。農民的住宅傳來鐵鏈的丁當聲和奶牛的哞叫聲。 “我快到家了。”司機說,“您要樂意,可在小旅舍過夜,那兒準有房間。”他將車停在一座兩層樓的建築旁邊。樓上窗口亮着,裡面傳出老留聲機的聲音。 他們下了車。司機小心翼翼地鎖上車門。“我身上有血跡嗎?”他問。 “讓我瞧瞧。”推薦葬禮的人說。在小街的路燈下,他仔細查看了那副尊容,“這裡有點兒。”說著,掏出手帕,蘸了點口水,擦掉了那還沒全干的血跡。 司機低聲說:“我這偷獵行為也許是上天賜的……主啊,用海索草[![](../images/00001.jpeg)](part0023.html#fn147)水灑在我身上吧,讓我比雪更潔白……” “願您的靈魂得救。”同路人回答。 二層樓上的窗戶打開了。一位穿黑衣帶白圍裙的婦女俯身望着汽車,看到了司機。她張開雙手,以愉快的聲音朝屋子裡喊道:“牧師先生已經來了,洗禮可以開始啦!” 1. [✑](part0023.html#fnref146) 捷克紙牌的一種花。 2. [✑](part0023.html#fnref147) 南歐一種藥草。 ## 碧樹酒家 自從13路電車改道,不再經過碧樹酒家前的拐角處,從窗口一直到灌啤酒的龍頭這一片被拆除以來,許多顧客都不到這兒來了。但這對於酒店老闆赫魯麥茨基先生並無妨礙。他最開心的事,就是大清早醒來,先灌一杯啤酒。今天清晨,他給自己灌了一杯又一杯,然後站在玻璃門邊,閲讀一份訃告。它上面寫道:茲敬告諸位至親好友,我,尤麗亞·卡達娃,專業教師,于六十七歲時逝世,訂于1961年9月16日15時在加伯利采公墓舉行葬禮(日期是用鉛筆填寫的)。簽名者為死者本人:尤麗亞·卡達娃,專業教師。 赫魯麥茨基先生看畢訃告,搖搖頭,回到灌啤酒的龍頭旁,兩手往上一擱,又灌滿一杯,一飲而盡,馬上將杯子放到盆裡清洗。 天色漸漸暗下來,老闆還沒有開燈。 兩位顧客靠牆根坐著,挨近通往地下室的門。這是為了防止再次發生13路電車闖進酒店的事。他們有說有笑。 “進帕索夫酒店要上幾級台階?”一位顧客問道。 “七級。”另一位顧客說,“到卡倫德酒店要上幾級台階?” “卡倫德……是指哪一家卡倫德?我們科學院附近有家卡倫德,河邊上也有一家。” “我的上帝,科學院那兒的卡倫德早沒了,惟一剩下客運碼頭對面那家卡倫德,不對嗎?” “對。等一等,有一、二、三、四、五……”,這時一位顧客從台階走進酒店:“總共有七級,下去也一樣。但是,上泉水酒家有幾級台階?” “一級就到了……去紅心酒家呢……”顧客們依舊談笑風生。老闆又走到門口。從十字街開來一輛14路電車,燈光像酒家一樣亮,筆直朝碧樹酒家開過來,把酒家照得通明。可是電車在最後一刻來了個九十度大拐彎,然後戛戛地開走了,沒有撞上酒家。三節車廂,就像燃着燈的魚缸一樣映照着酒家…… 赫魯麥茨基先生的姐夫走在附近人行道上。老闆打開門,高興地問:“老兄,你在這兒幹什麼?你是咬斷了鏈子,從你們巴奇科夫街溜到城裡來的吧?” “可你這大胖子,不去我們那兒看看?瑪什卡已經不知你長成什麼樣囉。”他姐夫說著,坐了下來。 “我沒有去,”老闆一邊灌啤酒一邊說道,“可我會去的。我要買輛機動自行車。” “就你?”姐夫站起身來,拍拍老闆的肚皮,“這麼厚的大肚皮還騎車?” “對!”老闆說,一口氣灌下一杯啤酒,格外有味。他馬上用水沖洗了一下杯子,“你知道,我是該練練身體了,我虛得像影子一樣。” “我知道,按馬戲團的要求,你是虛弱了點兒。”姐夫說,“可是,喂,弗朗吉謝克[![](../images/00001.jpeg)](part0024.html#fn148),還是不要買吧,我碰到過好幾次事故了。我乘13路車,在肖勒爾街,看到一個像你一樣的瘋子,身旁擺着他的小摩托車,被壓得個稀巴爛,地上還攤着電線,臉上蓋着一張晨報。警察用石灰在他周圍劃了個圈。別買它,別買,聽兄弟一句,不要買吧!” “可是,帶拖斗的摩托車比自行車總大一點吧……” “正是這種狗屁一樣的東西才壞事哩!在弗拉霍夫卡街,3路車向上拐彎的地方,一個胖女人就是騎的這種摩托車,被夾在13路和3路車中間。人們拔出了好多東西,包括採購提兜。但我沒有到現場久看,不論給我這世界上的什麼稀罕物,我也不會去看那個熱閙。只要有一點點刺耳的叫聲,我就受不了。我站在岔道附近,抽着煙等檢驗人員到來。我瞧瞧那翻車的地方,電車軌道槽裡還淌着牛奶和鮮紅的血。” “那我還是買輛小汽車,不行嗎?”老闆有點窩火了。走開去敲敲門上的玻璃,看到十字街口開過來的10路車,差點兒蹭着牆上的綠漆,但它好像猶豫了一下,轉個彎開過去了。綠色的車燈,照亮了整個糊有壁紙的牆……緊跟着,開來了12路車。10路車的女乘務員站在最後一節車廂的踏板上,用手指在空中劃了個問號。12路車司機無精打采地舉起一隻手,用三個指頭示意回廠之前,還得跑三趟。女乘務員憂鬱地點點頭,似乎在對12路車司機表示同情。隨後她笑了,伸出一個指頭,滿意地閉上眼睛,用手指劃了個破折號,一長道,意思是:還跑一趟就可打道回府囉,想到這一點,她感到很愜意。 姐夫開口說話了:“有些事故,我可以說到半夜。汽車儘管有四個輪子,也不是好東西。在傑諾剋日什街,一輛米諾爾牌小轎車開到了5路車和12路車之間被壓得像張報紙。車上是兩個女人!女司機駕車想露一手,結果嗚呼哀哉上了西天。一個進這口棺材,一個進那口棺材,兩人倒挨得很近。要汽車幹啥!” “這麼說,我只好開步走囉!” “步行很好,但腦子要清醒!”他姐夫搖搖頭說,“弗朗吉謝克,簡直讓人不可思議,有人竟往電車底下鑽,而且是在平坦的地方!有這樣一個人,他站在柵欄邊上東張西望,看到一輛電車開過來,彷彿自言自語說:‘就是這輛車。’接着就往車底下鑽。在斯洛文茨基街菩提酒家附近,檢查員本人跟在一個從地上撿車票的人後面,竟然鑽到9路電車底下去了。如果當場被壓死了倒也乾脆利落,要是沒有壓死豈不糟糕!車子倒來倒去,那個人會被碾得一塌糊塗。有的人會求饒可憐可憐:‘別壓我吧……’有什麼用?如今在布拉格步行也得冒風險呀!” “那些從地上撿車票的是些什麼人?”老闆問。又喝了一杯啤酒,從門口往街上看,還拍了拍尤麗亞·卡達娃那張宣佈自己死亡而同時又邀請人們出席葬禮的訃告。 “那撿票的是些布拉格人,大都是領養老金的。”他姐夫說,“他們在換車的站台撿別人扔下的票,拿着瞧瞧,又用它再去乘車。這真是項可怕的運動。有家醫院的主治大夫也喜歡這麼幹。” “啊,”老闆說,“先生們,不打擾你們嗎?”他問兩位正在大喊大叫、爭吵不休的顧客。他們爭論的問題是:上瓦爾達酒家要爬幾級台階。 “你們起來去那兒看看不就行了嗎?”老闆說。 “這主意真不賴。”一位顧客說著,拿起帽子。兩人將手插進口袋,出門往十字街方向走去。 “四級台階。”那姐夫說。 “你知道,我想要買輛摩托車,不過是為了郊遊,”老闆說,“有時我感到呼吸不順暢。” “我知道,這我瞭解。你擔心不止,同你姐姐瑪什卡的個性一樣。你收拾一下東西,去吧!對有的人一頭鑽進了赫墨爾的灌木林,我一點兒也不感到奇怪。布洛夫卡鎮的公務員還說:‘從前過聖誕節,大家捎鯉魚回去,過復活節便捎小羊羔回去,而這個聖誕節,我們的木板上卻躺着十七位摩托車手,手腳受點傷的還不算!’老弟,在布洛夫卡鎮,有個摩托車運動俱樂部,人們管它叫技術指導站。啊,是的,我從前騎車的時候,總在白山一帶的燕麥地裡轉悠……” “等一等,你只是曾經開過車……我以為,你現在還在開車哩!” “我沒有開到目的地啊。” “怎麼回事?” “一個女人,害得我出了事故。” “你和女人?要是我啊,可就……” “女人。我駕駛6路車時,在斯特羅莫夫卡終點站,曾經將控製器撥在一度上,注意看著。電車在樹幹中穿來穿去,自動轉彎,沒出什麼事……於是我搞了個違反規程的措施,讓電車放慢速度,我去車站附近喝杯咖啡。喝完回來時,我跳上自動開來的電車,拉了制動閘……” “那個女人!” “她是位乘務員,打扮得有幾分姿色。上駕校學習時,一再請求:‘科諾巴塞先生,把車借給我用用,我總會自己開的!’她的嘴唇抹得正合我意,我就答應了。我在車站附近喝咖啡,瞧著門外,直到我那女乘務員將塗滿口紅的嘴唇這麼翹着對我說:‘科諾巴塞先生,我來了!’不過這沒有什麼。我走出去看了看,附近一片黝黑。我轉了一圈,又回到車站附近酒店,心裡直嘀咕。我自言自語:還是去問問調度吧。我去了,發現布拉格的早晨從來沒有這麼美。而我那位女乘務員坐在馬什切克酒店第二級台階上,腦袋伏在膝蓋上,正在哭泣,眼淚像瀑布般往下淌。我問:‘茲登卡,出了什麼事?’她一下跪在地上,雙手合掌求饒說:‘科諾巴塞克先生,原諒我吧!’我一下子明白了,在第二級台階也摔了一跤。於是說:‘茲登卡,您車已開動,可是滑輪脫掉了,您沒有拉閘就開走了。上了滑輪之後,電車當然就開動了!’女乘務員說:‘電車像跳起來一樣,一下子就開跑了。’我問她:‘您的控製器放在幾度?’她說:‘六度!’這下子我也發蒙了,把頭俯在膝蓋上……” “這些女人哪!”老闆說。 “是啊,後來我慢騰騰地朝前走,預感到十字路口會有一大堆人。可是一個人影也沒有。只有一個搬道夫從棚裡探頭探腦地問:‘科諾巴塞克先生,6路車哪兒去了?’他罵罵咧咧地盯着我說,‘你幹的好事!檢查員就在我身旁。我們兩人當時都看見了違章操作,電車上沒有人,車卻向前開起來了!’檢查員說,‘我覺得我好像發瘋了!’他捏着拳頭,跳起來說,‘我認為,這決不是做夢。’他飛快跑回多瑪什利采街。很幸運,那兒停着一輛出租車,他趕緊坐上去追6號車,到什克拉爾街附近才追上。可是檢查員直追到比爾橋才跳上了電車,將它剎住。值得慶幸的是,11路電車因故推遲發車,18路電車也沒有開過來,8路和2路車也沒開來。要不然,都會撞得稀巴爛。’” “老兄,”老闆說,“小摩托車我不買了。那次事故以後,你感覺怎麼樣?” “就像開刀被割掉了什麼一樣。”姐夫做了個怪臉說。 老闆灌了杯啤酒,衝著空蕩蕩的酒店說:“小伙子們,你們知道嗎,有人要把我灌醉!”說著,又自飲一杯,到盆裡去洗刷杯子,搖搖頭說,“哪兒的話,我不會買那小摩托車的。不買,在家裡乾等着倒霉算了。不過我從來沒害怕過。”接着他用手摸着啤酒龍頭說,“當13路電車撞到這兒,快碰到水龍頭的時候,我一隻手一直護着它。等到塵土紛紛下掉時,我問司機,有誰還在電車上掌握著制動器。我要對他說:‘朋友,給你灌十度的,還是普通的啤酒?’可是現在我害怕了,我說過了,不買小摩托車。” “你既然那麼喜歡小摩托車,誰不讓你買?騎着它,去野外郊遊,不是很開心嗎?還可以呼吸新鮮空氣呀!”姐夫說。 “現在我想起擺在檢查人員和保險公司櫥窗裡那些可怕的圖片了。唉,真嚇人……那我以後就不可能一大早就來高高興興喝啤酒了……” “可是弗朗吉謝克,喝一點兒啤酒對你沒有什麼害處,相反會有益處。這樣你就可以騎着車,沒完沒了地出去兜圈了。車禍嘛,總是會有的,但不保準是你呀。要是有興趣,就買吧。” “你是這麼想的?” “是,買吧,你有駕駛證,買摩托車吧。我們一道去利托米日採摘杏子,還有蘋果。” “好,好,但要是鏈子斷了,或者後輪出毛病了,咋辦?到時候,想找個地方躺下,怕都來不及了。” “夠了,弗朗吉謝克!假如你沒有交好運,連外出撒泡尿也是危險的,在家也會崴腳。那就算了吧。我們不當第一,也不甘落在最後。但你總得冒點風險,能把我們怎麼樣?人總是要靠點運氣的。” “不錯,”老闆說,“我給自己買輛小摩托車吧。可你知道,此時此刻我最盼的是什麼?等我靜下來,再去痛痛快快地喝一通啤酒!”說著,又給自己灌了一杯。 “我把燈打開吧。”姐夫說著站了起來。 “不用……人們會橫過街道來喝啤酒的。”老闆喝着啤酒,嘟囔着說。他舔舔嘴唇,用水刷洗杯子。 進來兩位顧客,他們坐下來,一聲也不吭。 “你們去看了,怎麼樣?”老闆問。 “往上是四級台階。”一位顧客說。 “我走啦,”姐夫說,“老伴要我去買唱片。是她在電影院看到的莫林·魯吉的唱片。我自己也想買《生長洋姜的草地》,是穆裡勞的作品。這娘們兒實在不好對付。從前,一聽到管樂,就像掉了魂似的。不過,我也是這樣。後來,她又喜歡起爵士樂來。我們結婚的時候,我為斯巴達足球隊加油,瑪什卡也一樣。可過了半年,她又變了。有一次比賽,斯巴達勝了,斯拉維亞隊一敗塗地,她在家一句話也不說,還不讓有一點兒聲音。弗朗吉謝克,去買輛一五〇型的摩托車吧,如果不用,隨時可以賣掉,再買輛功率更大的。速度太快的車會打滑的,就像我碰到的在3路和14路電車之間被擠壓的那個胖女人一樣。如果她不是騎摩托車,而是開二五〇型的車,那就更糟糕了。” “您是這麼想的嗎?” “去蒂羅卡酒店要上幾級台階?”顧客問。 “一級也不用,從街上筆直走進去。”姐夫高興地說,往街頭走去。 一輛電車從十字街頭開過來。赫魯麥茨基先生又摸着啤酒龍頭,望見了13路車的燈光……十字街那邊的車,也在朝下行駛,讓人覺得,好像所有電車都要衝進酒家裡來似的……老闆離開了啤酒龍頭,向通往地下倉庫的門前跑去,一隻腳踏在門檻上,一旦13路電車像上次那樣……他好立即逃走……不過電車拐彎了,車燈照亮了整個酒家。 赫魯麥茨基先生隨後又給自己灌了一杯啤酒,喝完以後說:“這兒的啤酒好,我以後還要到這裡來的。” 他走了。燈也亮了。 1. [✑](part0024.html#fnref148) 赫魯麥茨基的名。 ## 蕓蕓眾生 猶太教堂院裡,有幾株洋槐,夏天開花的時候,像飄雪花一樣。今天清晨,這雪就飄個不停。籬笆旁邊有位婦女用斧子砍開裝南國水果的木箱,然後將一塊塊木板平放在兒童車上。教堂後面是一個擺放過期的舞台裝置道具的廢墟堆。那裡的東西是連無業人員也不願意撿的:上面塗了些下流圖畫的維納斯石膏像啦,通不到任何地方的台階啦,破碎了的鏡子啦,沙發彈簧啦,還有海草之類的東西。由於風霜雨雪的侵蝕,那些玩意兒又重新滲入地下,變成了腐殖質。還有生鏽的釘子和玻璃碎碴。雜物堆上的有些東西,人們可以憑想象將它當做某種物品。劇場工作人員到這兒來小便時,他們先是猜測,接着就爭論,最後舉出證據,說這是熱帶森林的樹枝,那是溫莎城[![](../images/00001.jpeg)](part0025.html#fn149)《快樂夫人》的床板。頑童們用彈弓几乎打破了所有玻璃窗,洋槐的枝椏就伸進教堂裡來了,而有些廢棄的道具又從破碎的窗口伸到了院子裡。 不過,這兒最美的還是聖誕節之前。每一年都像今天一樣,在這兒賣聖誕樹,滿地擺着雲杉和針葉松。買的人舉起樹枝,用勁往地上一放,讓枝椏張開,看看這雲杉是不是漂亮,枝椏是不是太稀。今天從早上起便大雪紛飛,整個院子散髮出針葉松的味道。 舞台佈置師傅在到達猶太教堂之前,以教訓的口氣說:“米爾頓,人最棒的一個特徵就是記憶。我記憶力差,就靠圖片、記事本和米達尺來幫忙。” “是這樣,”米爾頓承認,“但是我擔心,大自然本身不讓我使用這樣的米達尺。我是個富於幻想的人,有點神經質。” “得了吧!” “真的。每當我回家的時候,直到看到我們街上沒有消防隊,我才鬆口氣,心想:家裡沒有失火。走進屋子時,如台階上沒有淌水,我就想:這很好,說明我沒有忘記關水龍頭。只有當我看到收音機沒有燒壞,聞不到煤氣味時,我才完全放心。” “我的記憶力可是好極了。如果出了故障,我就將它全寫下來。不然,要記事本幹什麼用?” “您說得對,只是我還沒找到這記事本。” “米爾頓,你說什麼都成,但就是不要這麼說。我知道,你的記憶力像我一樣好。你是故意這麼說的。還是把鑰匙給我吧。” “什麼鑰匙?” “昨天我給你的,那個小教堂的鑰匙。” “可我沒有。” “米爾頓,把鑰匙拿出來吧!” “可我昨天已經給你了。” “真的嗎?那可能在劇院裡。” “在你柜子裡。” “好,你在這兒等着,哪兒也別去,免得我一會兒還得找你。” “可是,師傅,鑰匙會不會在你衣兜裡?” “在這兒!”師傅樂了,將手伸到口袋裏,馬上走上台階,打開那扇高鐵門。上面全是鐵鏽和地衣,形成一幅烏雲滾滾的圖案。 打開鐵門的時候,教堂天花板的泥灰紛紛落到地上。師傅進去時被弄得滿嘴塵土。他們從轉樓登上涼台,那兒堆滿了已經不再上演的滑稽劇的道具。厚厚的塵土使那些東西顯得神秘而古板。 “今天我們要清點一下這些東西,你可得注意看著,我往哪兒登記,米爾頓!”師傅說。 “為什麼?”米爾頓有些不安。 “為什麼,假如我一下子死了,或者生病了,你心裡要有個譜。你知道,每件傢具都有一張小照片。這不是很漂亮嗎?” “要是您喜歡的話……”米爾頓說著去搬縫紉機。 “那是《被盜的布拉格》劇中的道具。可是,米爾頓,誰給你想出了這麼好聽的名字?” “媽媽,”米爾頓回答,用下巴示意腰部,“當媽媽懷着我的時候,看到一本書,名叫《失樂園》[![](../images/00001.jpeg)](part0025.html#fn150),她自言自語說:‘要是生個男孩,就取名米爾頓……,那部縫紉機是二十二號。” “對,米爾頓,你看得見這些吧?假如我有不測,你就用紅鉛筆在單子上把這勾掉。你讀過那本書嗎?” “沒有。” “可惜。說不定你媽媽也有個失樂園。” “可能有過吧。同我……可是師傅,我是不讀書的。” “遺憾!可是米爾頓,你到劇院來工作以前是幹什麼的?” “分揀草藥的。” “你放棄了那個行當?” “我常把味道搞混,因為聞的味道太多。” “所以你就不幹了?” “是的。另外,還因為我總是落後一個季節,菩提樹開花了,採集的人給我送來白蕨菜和稠李。毛蕊花開了,他們才給我送來菩提花,總是晚一個季節……但您知道,他們把登記號貼到哪兒了?腳上。” “這不可能。”師傅說。 “那您看看吧!” “這真丟人!一顆無名之星!”師傅生氣了。他將小桌子的圖片拿給米爾頓看,用紅鉛筆在紙上劃掉說:“這兒冷得很,是嗎?”他朝破窗口走去,將手伸到窗外飄飛的雪花中暖和一下。 “您記憶力不錯。”米爾頓驚奇地說。 “這是練出來的。你要是像我一樣,長期在劇院工作,看到一些雜七雜八的玩意兒,馬上也會知道,什麼時候,什麼地方,演過什麼戲。米爾頓,我不是吹捧你,你對這些道具會有感覺的。只要願意就行……你不朝前闖一闖?” “我已經是這個樣子了。在所有的事情上都落後整整一個季度。小伙子們已開始理時髦的髮型,我還蓄分頭、擦油。他們穿緊身褲了,大衣裹得像酒瓶,我卻穿大褲腿、墊肩上衣。他們騎摩托車兜風,我還是步行外出,像傻瓜一樣摘矢車菊。人家早結婚成家了,可我在不久前才談戀愛結婚。” “你結婚了?” “是的。那張鐵椅是二二〇號。” “是《薩爾托里約之家》中的道具。現在不管它,到這兒暖一暖手吧!室外真的要暖和一點兒……你妻子賢惠嗎?” “那是位浪漫天使。她父母很有錢,可現在她家的別墅改成了教堂。我同特魯塔去那兒看過。在一個星期天,人們正沿著台階往上走,在他們從前的別墅裡歌唱:《你走近救世主吧!》……還演奏管風琴。特魯塔倚在鐵絲欄柵上微笑着,小聲對我說:‘從前我們是五個人住在這兒,現在這麼多人……這很好,很好……’” “真的嗎?” “當真。我們還到耶塞尼克瞧了瞧。我妻子的父母在那兒曾蓋有別墅……我們站在籬笆外面。三十個小孩從裡面跑出來。女教師坐在草地上給孩子們讀童話……特魯塔對我說:‘真可愛!過去我們只有五個人,如今是三十個小孩……米爾頓,現在我比從前富多了……有教堂,裡面有人唱歌;有幼兒園,老師給學生朗誦童話……米爾頓,我感覺很好。’這是特魯塔在耶塞尼克對我說的。咱們接着幹活吧?” “等一等……當然,我看得出來,你對道具感興趣,我很高興。但現在我要給你說說我的小房子的事:二十五年前,我曾暗自說過要在一塊空地上蓋所急用的小房子。為此,我到建房局去報告。那裡的一位負責人說:‘那怎麼成!不能建房,因為有條公路要經過您那塊地。’我說:‘要是我把房子蓋起來了,拿我咋辦?’負責人說:‘那就把您關起來!’我又問:‘關多久?’他回答:‘半年!’我琢磨了一下,拿起帽子說:‘我接受。’說完我就走了。那負責人跑出來追我,站在台階上對我說:‘我們將把您的房子拆掉!’”舞台師傅對著猶太教堂的小窗口大聲嚷道,下面買聖誕樹的人抬頭張望,可是看不清,厚厚的積雪將窗子堵住了。 “你夫人是幹什麼的?”師傅問。他回想過去,就像欣賞現在一樣。 “她是櫥窗設計師。可是在所有事情上,她總是超前一個季度。人們還穿著冬天服裝的時候,特魯塔已經用綠油油的樹枝和金色太陽圖案佈置櫥窗了,裡面的模特兒也穿上了春裝……當大家還在春雪裡蹣跚而行的時候,我那位可愛的夫人已在櫥窗裡擺上了男女游泳衣,還佈置了一條‘夏天何處去’的條幅……我們同特魯塔在伏爾塔瓦河游泳的時候,她已經在櫥窗裡擺上葡萄葉子和樹枝、落葉,給女孩蠟像穿上長絨毛衣和花呢外套了……” “米爾頓啊,你這是從什麼書上讀到的吧?” “我說的是事實!您想知道嗎?明天您去看看她吧。她準在櫥窗裡擺着絨衣、皮襖、羊絨衣,佈置一幅冬天的景象的!而且,同時還會有尼龍內衣和舞會[![](../images/00001.jpeg)](part0025.html#fn151)服裝哩……因為特魯塔已經在過一、二月了。她還對我說過,小時候,姑娘們玩洋娃娃,可她已經在想第一個如意郎君了。她一有丈夫,馬上就想到生孩子,總是超前行動。這就是我的寶貝妻子。怎麼樣?” “啊,是這樣。米爾頓,我們還是來清理道具吧。但要讓您知道,我是何許人物,就讓我把話講完。我蓋房子的時候,正在做木栓和門窗。那建房局的人跑來對我說:‘我是來通知您的,我們要拆這房子!’我聽得清清楚楚,但還想設法輓救,就問:‘您說什麼來着?’他又鄭重其事地再次宣佈,要拆掉我的房子。我就舉起斧頭,大吼一聲:‘您再說一次!’那傢伙連忙用手攔住我,一個勁兒往後退,兩眼直盯着我的斧頭。我大喊一聲:‘您想幹什麼!’他仍舊一個勁兒往後退,扶着門閂說:‘我們不拆您的房子了。’接着打開門,溜之大吉。至今那座小房子還安然無恙!”舞檯布景師傅大聲說罷,叉着兩腿站在樓座上,像個勝利者那樣神氣。 “您幹得不錯嘛。房子是您自己建起來的?”米爾頓說,推過來一個大藤筐。 “是的。假如有誰要弄走我的房子,我就把他踩扁,把他踩扁!”師傅威脅說。 “這我相信您……可是這個筐,他媽的,太沉了。”米爾頓說著用膝蓋把筐頂到箱子旁邊。 “這是《約翰·法爾斯塔夫先生》一劇中的道具。” “一〇六號。” “我記下了……這兒是,啊,是圖片。現在我可要讓你高興高興。米爾頓,我們說定了:你管道具,所有這些勞什子就是你的了,由你來掌握它們的鑰匙。”師傅愉快地說,指了指滿是灰塵的寶貝玩意兒。 “我很高興。”米爾頓說,“但我要是一下子把它們都燒掉了呢?” “我也每次都想這麼幹,”師傅說,“但你是不會燒的。因為你很自覺。在劇院幹活,每個人都該管點閒事。如果夜裡不從床上跳起來查看一下,就算不上一個好的劇院工作者。你有沒有注意到,世界上最大的災難大都是好人幹出來的嗎?” “這我不知道。” “那我就給你講講吧。但我們在清點道具,米爾頓,我們可能犯了一個可怕的錯誤,因為我們總想弄得有條有理。你沒有看到我的鉛筆在哪兒?”師傅問,又將手伸到風雪中取暖。 “我們是從掘墓人那裡到這兒來休假的,對吧?”貝達爾先生說。他是草藥公司職員。清晨六點鐘,他到了馬裡揚斯克。他將妻子給他買午飯的五克郎馬上用去買了芥末來抹麵包,然後從一張桌子走到另一張桌子旁,直到有人買了他的小吃。貝達爾先生馬上用這點錢買了辣味酒。當他身上再沒有一個子兒的時候,便自我安慰說:“現在即使我爬到樹上,也用不着朝地下尋找什麼了……為什麼?”他立刻自我回答:“因為我們是從掘墓人那兒來度假的。”隨後他才去幹活,分揀歐洲野菊和車前子。心裡卻在盤算,今天能找到誰來想方設法借點錢。同他一起幹活的人,不再借錢給他。貝達爾先生在酒店賒欠太多了。他只好乘電車到沒有人認識他的地方去吃小吃。堂倌給他上酒,同他就付錢的問題爭來扯去,最後答應讓他欠賬。“這是個怪物,也是個社會問題,”他的領導談起他的時候這麼說,這當然也是為自己辯護。貝達爾先生則在角落里拉着客人的袖子,指着他那正在喝酒的領導輕聲說:“他這又是賒的賬!”今天,貝達爾先生乘電車去拜訪他的朋友米爾頓。他們兩人常在一塊兒分揀草藥。 貝達爾先生下了車,走進劇院旁邊第一家飯店。 老闆從廚房端出一盤炸小香腸,停在門口,朝廚房大聲喊道:“這一份又得由我來墊錢了,無賴的饞鬼!”他用腿將門推開,走進大廳。 他將小香腸分送給安裝工人,說:“先生們,祝你們胃口好!” 昨天,安裝工人們第一次在修理的鍋爐下泡得一身水的時候就說過,鍋爐冒氣的時候,有人會祝他們胃口好,這將是個好兆頭。他們吩咐說:“那我們斟滿兩杯,給那位先生也倒上一杯。” “當然,當然……”老闆一字一字地說。但當他走出大廳時,從關着的門縫裡,聽見安裝工人們在唱歌:“月兒溫柔地吻着伏爾塔瓦河……”他便大聲嚷道:“囚犯們,亂叫什麼?誰給你們付錢?還要用我的錢供外人喝酒,呸!”他吐了一口唾沫,用小拳頭往門上一擊,又從褲袋裏掏出錢包,發現了賬單,抖動了一下,罵罵咧咧地說:“已經欠了七十克郎,還在大呼小叫地要酒喝。誰給付錢,誰?”他瞪着兩眼指了指賬單,將門關上了。他摸摸臉上的皺紋,微笑着走進酒櫃檯,聽了一會兒歌聲說:“那些小子嗓門倒還不賴,對吧!” 郵遞員身穿羊皮衣坐在爐旁說:“簡直像一群牛在哞叫。我們還是走吧!”說著,指了指窗外綠色的郵車,“郵局只接受十五公斤以下的包裹。” “這我們早知道了,”貝達爾先生邊說邊同遠處的安裝工人打招呼,“用不着你們唱,還是由娘兒們來唱吧。” “啊。”郵遞員閉着兩眼。 “要是把馬賣掉了,郵遞員幹什麼去?” “這我們真不知道。” “我可一清二楚。讓一位女士坐在趕車人的位子上,兩個郵遞員代替驢馬在前面拉車。” “那可不倒了霉嗎?”郵遞員吐着口水說。 “您到底想幹什麼?”貝達爾先生好奇地問。 “想幹點體面的事唄。”郵遞員說。 “我聽說,被解僱的郵遞員,不是到火車站撿廢紙,就是去斯特羅莫夫街鬼混。” “這我也聽說過,”老闆插話說,“但有人說郵遞員送匯款的時候,得隨身帶著手槍。不知是否當真。” “那是胡扯。”郵遞員斬釘截鐵地說。 “且慢,”老闆擺擺手,對郵遞員的話不以為然說,“我在郵政總局可聽說過,如果郵遞員帶著錢,遭到襲擊,最好的辦法是自殺。不讓搶劫的人抓活的。所以郵遞員一定得帶手槍,對嗎?” “啊,”貝達爾先生回答說,“聽說甚至還在討論,在聖誕節期間要讓郵遞員跟公安警察一樣,將醉漢們像掛號信一樣安安穩穩送到家。” “您胡謅什麼呀!這種事,首先知道的應該是我!”郵遞員指着自己說。 “您算老幾。我作為酒店老闆,已經聽說了,是天堂酒家的經理講的。從明年起,只要我們這兒有醉鬼,就在他脖子上掛塊牌子,寫上公民證號碼和住址,郵遞員有責任把他送到家。” “您這是在對誰說話?”郵遞員站起來。 “坐下,大叔,”貝達爾先生讓他安靜,“您必須送他,因為您作過保證的。當然,這有點違反規定。” “是的。”郵遞員平靜下來了。 老闆用檯布將他面前的碎渣抹到腳下,遺憾地說:“那些郵遞員可忙乎呢。在努斯勒區修理店的皮鞋沒有人取走,郵政局長召集職工命令說:‘這兒有整包的皮鞋,你們拿去同郵件一起分送吧,不收現金。’” “是嗎?我們不知道。我們是幹什麼的,還要去分送破皮鞋!” “對呀!那你們想幹什麼?到酒吧間去閒坐聊天嗎?”老闆感到不可理解。 “布拉格的郵遞員,過得還算不錯的,”貝達爾先生說,“可是在鄉下,除了送信,還要給沒有主人的狗喂吃的。這不是動物保護協會強逼他們做,而是居民們要求這麼幹的。因為如果有人找不到郵遞員,只需瞧一瞧哪個巷道有一群狗,那兒就一定有郵遞員。” “不對!別的都對,就這一點不對!布拉格怎麼樣?”酒店老闆反駁說,“先生們,如果這裡也實行那一套,我酒館周圍就會全是狗,那我咋辦?先生們,假如我是郵電部長,就會下一道命令,讓郵遞員至少在冬天要把馬帶到過道上來,誰知道這麼忠實的動物會發生什麼事呢?”老闆大聲說,將手一甩,把半公升啤酒打翻了。 “您是故意這麼幹的!”郵遞員火了,站起來,拍去腿上的酒。 “您為什麼不脫掉外衣?” “用不着,我只獃一會兒。”郵遞員說。 “對,您在這兒不過兩個小時。”老闆說,望望窗外,顯得有幾分不高興。大雪裡,一個吉普賽小孩在航天火箭部門的牆上亂塗亂畫。“我看到這種情況,就渾身發抖。這太可怕了。他是從哪兒冒出來的,每到一個地方就亂塗亂畫,還搬來椅子,爬上去站着畫。您以為,天黑了,他們能讓我安靜嗎?才不會哩。他們趴在路燈下,繼續亂畫。” “他們是孩子,”坐在角落裡的送煤工人說,“在什洛斯貝克城的退休者玩撲克牌,天黑了,他們將桌子搬到路燈下,接着玩。還有那些下棋的,將棋盤移到路燈下,把一盤棋下完。”送煤工人說著,站了起來。他背上披着皮坎肩,眼睛上滿是煤灰。他看著他的手掌說:“這三十年,我給人家背了多少筐煤啊,要是把我爬過的梯子一個個豎起來,我可以背着煤桶登上月球了。”他說完,立刻更正說,“不是登上月球,但我可以背着煤桶,踏着春天的彩虹走……我該結賬了。” “我也要結賬。”郵遞員站起來。 告別的時候,送煤工人同老闆握手,非常熱情,一不小心他的結婚戒指卡住老闆的戒指了。不過老闆還是笑着彎彎腰。他跑進廚房,仔細查看自己的戒指,把手一擺,對著自己關上的門大聲嚷道:“太過分了,土匪!這我可不欣賞!” 老闆走進酒廳,用腳後跟輕輕關上門,但門又開了,瘦弱的佈景工人米爾頓走了進來。 “上帝祝福你,米爾頓,”貝達爾先大聲說,伸出了雙手,“先生們,這是同我一道工作的朋友!” “唉……”佈景工人嘆了口氣。 貝達爾先生摸摸他,拍拍他的衣袖,吃驚地說:“你這西服上衣真漂亮,英國料子。現在已經不時興了!”他拍拍米爾頓的背,又撫摸一下他的肩膀,高興地說,“好人啊,要是挨上你一拳,就會像挨馬踢了一樣。你這個人真不負責任,為什麼不去搞拳擊運動呢?你準能把對手打翻在地。而我,絶不是你的對手。瞧你這腿多壯啊!只有布格爾才有這樣的腿。米爾頓,你為啥不去踢足球?你可以超過現在的前衛!今天,你是我的客人了。老闆,請上兩杯酒,算在我的賬上!”貝達爾先生吩咐着,又對同他一起工作過的米爾頓說,“我同你們頭頭談到,誰是草藥公司最優秀的工作者,你猜猜,我是怎麼說的?” “這我可說不上。”米爾頓小聲說。 “我告訴你吧……我說,你就是最出色的勞動者,你!”貝達爾先生說。好像外面有什麼事讓他感興趣。他靠近窗檯,認真地看了看大雪,又坐下來問道:“那我這個人怎麼樣?” “看起來很漂亮嘛。”米爾頓笑着說,盯着貝達爾先生的眼睛,發現了兩團任何時候他都無法抗拒的憂傷的火焰。 米爾頓伸手到口袋裏取出最後的十克郎,交到朋友手裡。那朋友很快接下,塞進自己兜裡。 “快過節了……”貝達爾先生滿懷歉意地說。他先幹了一杯,接着,在米爾頓允許下又將米爾頓的一杯也喝進肚裡,“我該走了。”說罷就站起身來。 “這都由我來付款。”米爾頓指了指說。 “要開發票嗎?”老闆問。 “開。”佈景工人打着呵欠說。 貝達爾先生把手伸給老闆,握著他柔軟的手說:“您的酒店不賴,我要把它記住。每個酒店都有人能講出幾句只能從科學書本上才能得到的東西。平卡斯酒館,一個顧客對著啤酒哭着說:‘徹底的破產意味着真正的受教育。’金晃酒家一位法官說:‘用垃圾編織不成鞭子,即使編成了,也抖不出響聲來。’戈爾切弗卡酒館一位拉手風琴的顧客說:‘真正的男子漢總帶幾分醉意,稍微有點兒傷風,尿裡總有怪味。’兩位老祖母酒家一位戴眼鏡的大學生說過:‘現代藝術就像往裡面鑽進了一顆麥粒,麥粒裡又長出了黑穗菌的鷄眼。’快樂酒肆的一個小個子乘務員說:‘卑賤感是對人的歌頌。’金棕櫚酒館一個戴夾鼻眼鏡的年輕人說:‘不論我講了什麼,我都立刻將它推翻掉。’蒂哈爾卡酒店一位女管理員說:‘粗野的話是針對粗野行為的一種精闢的禱告。’白羊酒館女招待說:‘在人口這般密集的大都市,我卻如此孤獨。’天使酒家一位牛奶店的人說:‘現代化的人們卻開始步行了。’申弗洛克酒館一位小姐說:‘深刻的感受無異於一所大學圖書館。’這些聯珠妙語不錯吧?每個酒館都曾有過一些出色的話語,而且還都正在說著哩,對吧?” “從我們酒館裡,您記住了什麼話?”老闆問,一直拉著貝達爾先生的手。 “你們酒館那位送煤工人講的:‘假如將他爬過的階梯壘起來,他可以背着煤桶登上月球。’這句話我到死也不會忘記。好,我該走了。” 貝達爾先生告別時,流出了眼淚。 他走了之後,酒館老闆指着窗口說:“那是個很可愛的人,對吧?” 拉斯科爾尼科夫從樂隊走出來,正在演出。他將手放在胸前,自言自語說:“今天我要幹一件大事……”他走到戈羅赫街一座院子裡。二層樓上伊凡諾夫娜的房間亮着燈。她是個高利貸者和中介商。 米爾頓這時坐在舞台的後台索涅奇卡床上。佈景工巴久切克緊挨着他坐著,心裡很難受。為了不去想它,他喃喃說:“有一回,聖誕節前,就像今天一樣,我們解剖了一個自殺的人。上校大夫洗手後說:‘巴久切克,這個袋裏裝着士兵費加爾的心臟。你要注意,那是顆特殊的心臟,今天你將它直接送到伊拉塞克教授那兒去。’這我很熟悉,就說:‘一定辦到!’我拿起麵粉袋裝的心臟(它可真不小,有點像小孩的腦袋。)直奔查理廣場,問傳達室的人:‘伊拉塞克教授來了嗎?’門房說:‘教授還沒有來!’我於是進了對面的黑啤酒館。” 電工站在椅子上檢修聚光燈,怕它出故障。接着沿梯子下到舞台後面,從暗處走到床邊,小聲說:“您夠心煩的吧!” “還行。”佈景工巴久切克說,又繼續往下講: “在黑啤酒館,我認識了一個名叫尤爾達的人,金黃頭髮,額頭又大又扁。那人說,有一次,冷藏器中的壓氣機爆炸,他都快一命嗚呼了。人們給他舉行了最後的塗油儀式[![](../images/00001.jpeg)](part0025.html#fn152)。他告訴我說:‘老兄,可是我在醫院裡又醒過來了。身旁點着蠟燭,頭頂上有長着翅膀的人影,一會兒我就明白了,是修女們在為我祈禱。我問:他媽的,我在什麼地方?修女們去請主任大夫。主任大夫叫人去找伊拉塞克教授。兩人來了之後,站在我身旁。主任大夫說:教授,這小子又活過來了。可教授說:他反正是垂死的人了,想吃什麼,就給他吃吧!我也意識到自己在漸漸死去,就說:想喝一瓶甜酒!他們給我送了來。我一口氣喝光,就不省人事了。早上醒過來就說,我想再喝一瓶,第三天又喝了一瓶……我已經能看見光亮了。伊拉塞克教授再次到來,查看我的頭部說:很好,他都吸收了,繼續給他甜酒。喝了十三瓶以後,我站起來了。伊拉塞克教授真是妙手,能起死回生啊!’尤爾達給我說了這些。我對他講:‘尤爾達,堅持住,現在我來給你講點事兒。’我告訴他,我帶著士兵費加爾的心臟,到伊拉塞克教授那兒去。那個士兵是因為不幸的愛情開槍自殺的。不過我不該講這些,因為尤爾達總想看是不是從那顆心臟上面可以發現愛情的痕跡。可是我說:‘尤爾達,我在執行公務,不能給你看。’尤爾達唧唧咕咕,要我至少讓他提着袋子,反正他也要同我一道去伊拉塞克教授那兒,感謝教授的妙手救了他一條命。為此,我們又各飲甜酒三杯。” 舞台上,拉斯科爾尼科夫離開了女高利貸者,自言自語說:“人們最擔心的就是那第一步,第一步……”舞台的燈滅了。褐黃色的幕布緩緩升起。佈景人員躡手躡腳地登上舞台,擺好桌子,放上油燈。黑天鵝絨裡面露出道具管理員綠色的後腦勺。他張開雙手,走過舞台,悄悄地問:“斧頭在哪兒……同志們,我剛剛患過心肌梗塞……真嚇人……”說著,慢慢吞吞地朝後到紫羅蘭般的暗色中去了。 聚光燈照亮了舞台,首席顧問馬麥拉多夫(在《罪與罰》中,馬麥拉多夫並不是“首席顧問”,而只是退職“九等文官”。)舉起酒瓶說:“先生們,我是公務員……” 佈景工巴久切克的雙手放在膝蓋上,接著說:“我們又喝了一杯甜酒之後才上路。尤爾達扯蛋說,等我們出了醫院,他要把他妻子介紹給我們認識,說,她是那麼喜歡我,每次我帶人去拜訪時,她立刻就換衣服,還說,孩子他爸,我去買豬排,做鷄蛋甜麵包……可你知道嗎?尤爾達說,‘醫院反正不會跑掉,我們先去斯特羅麥奇酒店站一會兒,等到沒有人的時候,讓我瞧瞧那袋裏的心臟。’這樣,我們就朝前走。尤爾達一直聽那心臟有沒有動靜,還像搖閙鐘一樣搖晃它。我告訴他,這完全是白費勁,心臟早已冰冷了。但尤爾達還以為,那心臟總是被哪個女孩愛過的。他相信,如果用刀子插進去,裡面一定會有什麼圖像……” 舞台上,首席顧問馬麥拉多夫對拉斯爾尼科夫說:“……我女兒索涅奇卡帶著黃皮包(應為“黃色執照”。黃色執照:沙皇時代警察局頒發的妓女執照。)走了,我呢,喝醉了酒躺在這裡……”他抓住自己的心口。 “米爾頓,”巴久切克咳嗽着說,“你以為,伊赫拉瓦隊今天會踢得怎麼樣?” “他們是高水平的種子隊。” “誰呀?” “軍人唄!” “你估計會怎麼樣?” “得個一分。” “我也這麼看。奧帕瓦就是不怎麼樣,對吧?”佈景工說,全身都出汗了。 首席顧問馬麥拉多夫大聲喊道:“可每個人都應該有個可去的地方啊!” 佈景工巴久切克摸摸自己的身子說:“我們就這樣到了斯特羅麥奇酒店,要了兩杯甜酒。喝完之後,老闆問:‘還要兩杯嗎?’我站起來說:‘什麼還要兩杯?我們要趕忙去醫院。時間已經不早了。’等我們趕到醫院,門房說,教授要給一個人做兩個小時的手術。這樣一來,尤爾達又開始嘮叨了,說什麼等我們去他那兒,會看到他老婆如何裝扮聖誕樹,為我們溫酒,又如何如何去做肉排、甜蛋麵包。他這樣描述了一番才算了事。”佈景工巴久切克站起身來。 拉斯科爾尼科夫在暗淡的燈光下拖着醉醺醺的馬麥拉多夫,隨後燈光全暗下來。佈景工將木箱、木桶之類搬到院子裡。 聚光燈像隻獨眼龍一樣照着院子,消防隊員在大門邊上打瞌睡……頭越來越向下耷拉,彷彿是被光線壓下去的。只要哪裡火光一閃,消防隊員便撲通一聲滾到舞台上去。 “要叫醒他嗎?”米爾頓問。 “別管他!至少可讓他出點洋相。”佈景工將手一擺,“可是那邊那一位也不會有好下場的。”說著指了指道具管理工。那個人已經找到皮製的斧子,拿在手上站在角落裡,等時間一到好將它交給拉斯科爾尼科夫。“米爾頓,那個道具工都幹了些什麼,你知道嗎?第二幕,該由他把點燃的蠟燭交給索涅奇卡,可是,到了只差一分鐘的時候,他卻在口袋裏找不到火柴。” “‘請問,誰帶著火柴?’他問,可誰也沒帶。有火柴的人,又想等一等,看會出什麼事情……索涅奇卡伸出手來,道具工將一隻沒有點燃的蠟燭遞給了她。索涅奇卡用手遮着火光,因為這是在演戲。本應靠火光照亮進來的人的面孔,好讓她能看見他。可是,壓根兒就沒有燭光啊……道具工嚇獃了,踉踉蹌蹌跑了出去,喃喃地說著:‘糟了……糟了……我的心啊……’演員們因此樂得不可開交,我也十分開心。但伊赫拉瓦隊踢得怎麼樣?” “怎麼樣,”米爾頓說,“很明顯,杜克拉隊領先……當然,這是比賽,很大程度上要看天氣。” “是。” “我認為會好的,不過我得去那兒瞧瞧。還有時間嗎?” “等一等,”佈景工巴久切克說,從天鵝絨幕布的小洞孔看看舞台,又說,“你去吧,拉斯科爾尼科夫剛剛整了那些娘們兒,正在桶裡洗手,時間多得很哩。” “那我去了。”米爾頓說著,離開後台,摸着牆走到門口。他按一下門閂,門半開了。 天空呈玫瑰色,空氣柔和。對面二樓上一間暗淡的房裡亮着電視,像一輪藍色的月亮。山丘後面,傳來火車站調度車輛的聲音……第36股道。 米爾頓關上門,返回去,坐在床上。 佈景工巴久切克耐不住寂寞,小聲說:“當我們去尤爾達那裡,果真有個女人在佈置聖誕樹。她一見到我們,就大叫起來:‘你是我精神上的殺人犯,把錢弄到哪兒去了?’說著又衝著我嚷道:‘您看,您是怎麼折騰他的,您是個二流子,我去叫警察!’……我擺脫尤爾達,提着那心臟,像腳板抹油,溜了。趕到查理廣場時,門房向我打手勢說已經晚了,聽說教授先生又乘汽車到哪兒去了,已經不會回來……可是,米爾頓,外面怎麼樣?” “火車響聲更密了。” “下雨嗎?” “有一點兒。” “那好……”佈景工憂鬱地說。 舞台那邊,長笛正奏着意大利歌劇中歡快的旋律。 “伊赫拉瓦市運動場有棚頂嗎?” “不知道。” “我出去看看天氣。”佈景工說。 他摸着牆走,打開門,在藍中泛紅的夜裡,他望瞭望,朦朧的雪天有點兒發黃。街道那邊的猶太教堂卻像黎明前的楓樹林一樣黑暗。正門前的聖誕樹,一堆一堆。一隻無家可歸的母狗西瓦爾爬起身來,還有一隻羊和救生犬。母狗從小過道走到大門口,腳爪下的積雪沙沙地響。有人走進大門,伸手撫摸那母狗。它轉向門外走去,等待清晨第一批生意人,等着買東西的婦女丟給它一點殘羹剩飯。它從一個小攤走到另一個小攤,一直到達前面的十字街才躺下打盹,下午再跑過來,晚上好獃在猶太教堂外面。它就這樣過了十年。有一回,它身上發生潰爛,街坊的人送它到維利大夫那兒治病。佈景工巴久切克這時看到它在雪地上走得很起勁,也許是要去大門前躺下,做那種有人被判絞刑和朝聖者被掩埋的美夢吧! 佈景工關上門回去了。 他說:“我大概要過一個愉快的聖誕節,就像我從醫院帶著一顆心臟回來一樣。我說:‘上校先生,教授不在,那顆心臟在這兒。’上校大夫看了看袋子,大聲嚷道:‘你這個笨蛋,這顆心已經腐爛透了!’我於是把那顆心取出來,送到鍋爐旁,往火裡扔去……但現在我知道了,伊赫拉瓦運動場沒有遮棚,在一團爛泥裡,奧帕瓦隊可要倒霉了……真有場好戲看。我的希望是,花上二百三十克郎,中個彩,就萬事大吉了。” 索涅奇卡·瑪麥拉多娃,金黃的辮子,頭戴飾以人造櫻桃的草帽,向拉斯科爾尼克欠身鞠躬,彬彬有禮地問道:“勞駕,您去出席葬禮嗎?” 1. [✑](part0025.html#fnref149) 位於英國。 2. [✑](part0025.html#fnref150) 英國詩人彌爾頓的長詩。米爾頓這名字與詩人的名字同音。 3. [✑](part0025.html#fnref151) 捷克風俗,在春冬之交舉辦各種大型舞會。 4. [✑](part0025.html#fnref152) 給臨終前的人舉行的一種宗教儀式。 ## 譯後記 這部短篇小說集《底層的珍珠》,是一部從內容到形式都十分奇特的作品,是在1963年,作者年近五旬的時候出版的處女作。他的小說一問世,就引起了強烈而複雜的反響,在國外也受到了廣泛的注意,被譯成了二十多種文字。 赫拉巴爾這部短篇小說集的主人公大都是一些普通平凡的人。有鋼鐵廠工人、廢紙資源回收筒職工、劇院佈景工、保險公司職員、教堂看門人、還有退休職工等。用作者的話來說,都是生活在社會底層的普通老百姓,屬於“不受人重視的第四等級”。小說充分表現了他們坎坷的生活遭遇、喜怒哀樂、性格習慣、對現實的看法和未來的憧憬。作者從他們身上發現了人的美,找到了“心底的珍珠”。作者常年同他們一起生活,熟悉他們的一切,深深地愛着他們,成為他們的知心朋友。作者說,他同鋼鐵工人一起幹了四年活,使他本人也發生了重大變化,從一塊廢鋼鐵鍊成了特種鋼,也就是普通的鋼、普通的人。他願長期同工人們生活在一起,不打領帶,不穿禮服,過着平凡樸實的生活。從小說中我們看到,作者筆下的眾多人物都有着普通人的一顆善良的心。埃曼尼克,儘管愛同一位年近花甲的老婦調情,可他在戰爭年代,曾冒着生命危險,以極大的勇氣和毅力,用小車將一位受迫害的猶太姑娘從德國納粹集中營拖到捷克,救了她一條命。鋼鐵廠的工人們,平日彼此之間打趣鬥嘴甚至彼此嘲諷,搞些小動作惡作劇,但在工廠發生重大事故的緊急時刻,都心急如焚、奮不顧身爬進注槽裡去尋找他們“可愛的小伙子”。他們平時的言談行動之中,時時表現出聰明睿智、幽默機警,不時流露出富於哲理的思想和作為人的基本品德。但作者筆下的人物既有美的一面,又有醜的一面,美與醜,善與惡,希望與恐怖,溫柔與殘忍,往往交織在一起,有時達到極端的程度,處于尖鋭矛盾之中,使人看了感到揪心。小說中有位平時表現溫和且樂於助人的司機,竟是個殘忍的偷獵者!他像冷血動物一樣,心安理得、不動聲色地殺害了一隻小鹿。作者敘述時顯得似乎很平靜,但可以感覺到,他是噙着淚水寫出來的,這比譴責、批判更深刻,更牽動人心。 書中的這些普通人,正因為作者非常熟悉他們,自己就是他們中的一員,才這樣深深地愛着他們,以他們之憂為憂,以他們之樂為樂,從而對他們表現出來的劣行深感憂慮。在我們欣賞這些人物美好、善良、樸實、仁愛的品性時,有時不免會感到作品中流露出來的一絲憂愁,這更增加了作品的感染力。 在藝術手法上,小說堪稱一奇。赫拉巴爾自稱他不過是“事實的記錄者、對話的剪裁者”,他說他記錄了成千上萬人的對話。他小說的主要表現形式就是對話、獨白,也就是所謂敘家常、聊天,但他又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小說家、敘事者。他的作品,構思新穎、結構奇特。現在和過去、事實與幻想、真理與荒誕交織在一起,使人感到似熟悉、又生疏;既明白、又晦澀;有的人物事件,彷彿就在眼前,但忽而又游移不定,可望而不可及,讓人難以捉摸,產生一種神秘感。他筆下的有些人物,彷彿帶有幾分奇離怪誕。其實,這正是國內外評論家一致公認的赫拉巴爾的一個突出的獨特之點:他把一種特殊類型的人物形象“Pábitelé”[![](../images/00001.jpeg)](part0026.html#fn153)奉獻到了讀者面前:他們愛滔滔不絶地神侃,喜歡聯想和誇大;他們的言語與行動有時像瘋人、像小丑,但卻閃爍着智慧和美的光芒,這都讓人聯想起捷克著名幽默大師、文學巨匠哈謝克和他的好兵帥克。 關於如何去理解這部採用了“蒙太奇”及“極端寫實主義”手法的小說集,作者本人有過這麼一段話: “《底層的珍珠》,這不是關於一顆家裡的珍珠掉到枯井底層的故事,也不是寫的一個渾名叫做珍珠的人處在無援的底層的事情。《底層的珍珠》亦非在字面上或潛台詞中包含什麼寓言與象徵的作品,更不用說在每篇短篇小說的結尾有什麼事先安排好的、畫龍點睛的要旨。確切地說,我在《底層的珍珠》中將珍珠挪到了書底之外;我更希望的是,讓讀者考慮人們時而進去時而出來的這些短篇小說的反光鏡,彷彿我們與他們同路坐了一段電車,然而通過他們的談話片斷和幾個舉動便几乎知曉一切。” 譯者多次閲讀赫拉巴爾的小說,漸漸從生疏到逐步接近,從不理解到有所領悟,從無興趣到喜愛,但這還只是開始。我願與讀者一道,深入細緻地去發掘小說中這些人物心靈底層的珍珠! 萬世榮 2001年夏于北京 1. [✑](part0026.html#fnref153) “Pábitelé”一詞,是赫拉巴爾自己創造出來的一個詞,在任何一本捷克文字典中都無法找到。有人將它譯成“神侃家”(單數)或“神侃族”(多數),有人將它譯成“中魔的人”,本書編者也曾考慮過要將它譯成“快活神”。見仁見智,各有千秋,但終覺不盡人意,概括不了這類人物的全貌,故暫且將它按音譯成“巴比代爾”,也好給讀者留個自由想象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