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 TXT小說天堂 https://www.xstt5.com,最有文藝氣息的文學網站,提供經典的文學名著、武俠小說、言情小說、人文社科類書籍在綫閲讀,所有TXT電子書手機免費下載閲讀,我們提供給您的小說不求最多,但求最經典最完整 捲上 先生和我 一 我常常把他稱為先生,因此這裡也只寫作先生,而不公開他的姓名。與其說這是顧忌人言可畏,不如說這樣對我更自然一些。每當我回憶起他時,馬上就想叫先生,拿起筆來心情也是這樣,我實在不願意使用那種沒有感情色彩的縮寫洋字母。 我同先生結識時在鎌倉。我當時還是一個年輕的學生。因為接到一位正利用暑假去海水浴的朋友的來信,叫我一定要去,我籌了些錢就去了。我籌錢用了兩三天的工夫,可是我到達鎌倉還不到三天,叫我去的朋友突然接到家鄉的電報,讓他回去。電報說是母親病了,可是我那位朋友不相信。早先,他家鄉的父母曾不徵得他的統一,硬要給他成親。按現代的習慣,他結婚還過于年輕,更主要的是對象本人不稱他的心。因此它在暑假裡故意逃避回家,跑到東京附近遊玩來了。他把電報拿給我看,問我怎麼辦。我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如果他母親真的病了,他當然應該回去。因此他終於回去了。這樣一來,我特意趕到這裡,反倒成了孤單單一個人了。 離學校開學還有許多日子,由於我處于獃在鎌倉可以回去也可以不回去的境況之下,我決定暫時留在原來的宿處。我的朋友是中國的(日本地名)一位資本家的兒子,手裡很有錢。可是由於還在上學和年齡的關係,生活用度也跟我相差無幾。這樣,我單獨一個人流下來,就沒有必要麻麻煩煩地再去另找恰當地宿處了。 宿店在鎌倉也算是處于偏僻地角落,打彈子活吃杯冰激凌這類時興地東西,要過一條很長地田間小路才辦得到。光坐車也得花兩毛錢。不過這裡散落地建了一些私人別墅,而且這地方離海很近,洗海水浴很方便。 每天去下海。穿過陳舊、煙熏地草房,就到海灘。來避暑地男男女女在沙灘上活動着。想不到這兒竟住着那麼多城裡人。有時也想澡堂子那樣,海面上呈現萬頭攢動地鏡像。雖然其中沒有一個相識的人,但我也裹在這喧閙景色中,有時隨便躺在沙灘上閒眺,有時讓浪波拍打着膝頭,在這裡亂蹦亂跳,玩得到也愉快。 原來我就是在這紛繁地人群中看到先生地。那時海邊有兩家茶館。由於偶然的機會,我習慣于上其中一家。跟長谷那邊擁有大別墅的人不同,來這兒消夏的客人沒有各自專用的更衣棚,必須使用這種公共更衣處。他們除了在這兒喝茶、休息之外,還在這裡洗游泳衣、洗淨帶鹽分的身子,或者把帽子和傘存放在這裡。我沒有游泳衣,由於怕帶來的東西被偷掉,所以每次下海也把脫下的衣服設備那麼的仍在那家茶館裡。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說~天~堂 捲上 先生和我 二 我在哪家茶館見到先生的時候,他正脫完衣服準備下海。當時,我正相反,讓風吹着濕淋淋的身子從水中走上來。本來,我們之間有不少攢動着的人頭擋住視線,要和思沒碰到什麼特別情況,我也許不會注意到他的。但是,儘管海邊上那樣混雜,我又是那樣漫不經心,我還是馬上發現了先生,因為他正陪着一個外國人。 我正要進茶館,那個外國人的雪白的膚色馬上引起我的注意。他脫下身上的純粹日本式浴衣,一下子仍在折凳上,抱著胳膊面向大海站着。他除了穿著一件我們穿的褲衩之外,身上什麼衣服也沒有。這首先就讓我覺得新奇。兩天前,我到由井之濱,曾蹲在沙灘上久久地望着外國人下海地情景。因為我坐在一個略略高起地沙丘上,旁邊就是旅館地後門,當我矚目眺望地時候,見到許多男人洗完海水浴走上來,竟沒有一個露出身軀,胳膊和大腿的。女人更愛八肉體遮掩起來。人們頭上几乎全包着橡膠頭巾,於是海面人就浮動這一片蝦紅色,絳色和藍色。在我剛剛見過這般景象之後,再看看這位只穿一件褲衩站在大家面前的外國人,的確顯得很稀奇。 過了一會兒,他回頭看看自己身旁正彎着腰的日本人,說了一兩句話。這日本人正拾着落在沙上的毛巾,一拾起來便包在頭上,向大海那邊走去。這個人就是先生。 我只為好奇,目送着並肩走下海的兩個人的背影。他們一直走進海裡,穿過遠處險灘一帶吵吵嚷嚷的人群,走到比較開闊的地方,就一同遊開了。我望着他們難道漸漸變小,向遠方游去。過了不久,他們折回來,筆直地游到岸邊,回到茶館也不用井水洗澡,立刻擦乾身子,穿好衣服,匆匆忙忙向什麼地方走了。 他們走了之後,我仍然坐在原來地折凳上抽着煙。那時我獃獃地琢磨着先生,總覺得不知在哪兒見過這張臉。可是怎麼也想不起是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了。 那時候,我與其說拾無憂無慮,莫如說苦於無聊。因此,第二天故摸着能遇到先生地時間,又特意跑到茶館去看。結果沒見到那個外國人,卻見到先生一個人帶著草帽來了。他把摘了地眼鏡放在櫃檯上,立刻用毛巾包好頭就急急忙忙下海去了。當他像昨天那樣穿過吵閙地浴客一個人遊出去地時候,我突然想跟在他後面。於是我追上去,讓淺水濺着我地頭,知道很深地地方,就衝著先生揮動雙臂游起來。可是先生跟昨天不同,他畫了一條弧線,從一邊想不到地方向,開始向岸邊游去。因此我地目的落空了。我上了岸,甩着往下淌水的手,剛一跨進茶館,先生已經穿戴整齊,同我交錯着走了出去。 小說-t x t-天堂<t<xt>小<說天?堂 捲上 先生和我 三 第二天,我按照相同的時間來到海邊,又遇見了先生。那天同樣的情況反覆了一遍。但會死兩人之間沒有找到談話的機會,也沒有相互問候。先生肯定是不善交際的,他按照一定的時間,超然地來了有超然地離去,無論周圍怎樣熱閙。簡直看不出他稍加分神的樣子。最初同他一起來的那個外國人,以後也再也沒有看見,先生總是一個人。 有一次,先生照例迅速地從海裡上來,正要穿放在老地方地浴衣,不知怎麼回事,浴衣上沾滿了沙子。他為了把沙子抖掉,就向後抖了兩三下。這時放在衣物底下地眼鏡從板縫裡掉了下去。先生系好白地藍花衣服上地腰帶之後,大概發現眼鏡丟了,便急忙在近邊找起來。我趕緊把頭鑽進凳子底下,用手拾起了眼鏡。先生說了聲謝謝,就從我手裡接了過去。 過一天,我跟在先生後面跳進了大海,同先生一起向遠方游去。剛游出二百米遠地海面,先生就回過頭開始同我說話了。漂浮在廣闊,蒼茫地海面上,這附近除了我們之外沒有別人。一眼望去,強烈的陽光照耀着遠山近水。我活動着充滿自由,歡欣的肌肉在大海中狂舞起來。先生突然停住手腳仰身躺在波浪上,我也學着他的樣子。碧藍的天空把耀眼的光色投在我的臉上,“太愉快了!”我禁不住大喊起來。 過了一會兒,先生像是要字海裡站起身似的變了個姿勢,催促着我說:“還不回去麼?”我體質還算強壯,很想在海裡再玩玩。可是給先生一邀,我便馬上高興地答應道:“好,回去吧。”於是我們又順原路游回海邊。 從此我跟先生有了交往。可是還不知道他住在哪兒。 以後又過了兩天,大概正好是第三天的下午,我再茶館同先生相遇的時候,先生突然問我:“你還打算再這裡住很久麼?”我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心裡也沒有回答的準備,所以就答道:“我也說不上。”可是看到先生正在笑時,我突然不好意思了,不由得反問道:“先生呢?”這時我第一次叫先生。 那天晚上我到先生得宿店去了。雖說宿店卻跟一般旅館不同,彷彿時寬闊寺院內得一座別墅。我也知道先生得家眷並沒住在這裡。因為我口口聲聲叫先生,他苦笑了,我忙辯解說,那是我對長輩人得習慣。當我問到前幾天見過的外國人時,先生講那人脾氣古怪,說他已經不在鎌倉了。閒聊一陣之後,先生又說,奇怪的時自己連同日本人也不大來往,卻交上了這樣一個外國人。最後我對先生說,好像在哪兒見過先生,可怎麼也想不起來。當時年輕的我,暗中疑惑對方也有同我一樣的感覺,而且心裡期待着先生的回答。但是,他沉吟了一會兒之後,說:“實在是沒有見過你呀。不會是認錯了人麼?”於是,我感到一陣意外的失望。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說天,堂 捲上 先生和我 四 我是月底回到東京的,比先生更早的離開了避暑地。我同先生分手時問過他:“以後我可以常到府上拜望嗎?”先生只簡單地答道:“唉,來吧。”當時我很想同先生交朋友,期望先生說幾句體貼一些的話。因而這不能讓人滿意的回答,有點挫傷了我的自信心。 先生常常一類似這樣的情況使我感到失望。他似乎有些察覺,有彷彿根本沒有理會,我一再感到輕微的失望,可又捨不得因此離開先生。相反的,每當我感到不安而搖動的時候,卻更想前進。我想如果再向前跨一步,也許我所期待的東西總會圓滿的呈現在我眼前吧。我很年輕,可是我並沒想把我年輕的血液為一切人而這樣猛烈地跳動。我不曉得為什麼單單對先生卻產生這種心情。直到先生已經過世的幾天,我才開始懂得,先生一開始就沒有討厭我。他對我表示的常常看著像是不在意的寒暄和冷淡的舉動,並不是要躲避我的不愉快的表現。那時可憐的先生,對於要接近自己的人發出的一種警告,表示自己不值得別人接近,不要過來。彷彿在拒絶別人的親近,在輕蔑別人之前就先蔑視自己了。 我懷着當然要拜訪先生的願望回到了東京。那時離開學還有兩個星期時間,我本想安排時間去一次,可是在歸來後的兩三天中,在鎌倉時的心情漸漸淡薄了。而且大都市豐富多彩的氣氛,與記憶力復活的有力刺激一起,濃重的感染了我的心。每當我見到來來往往的學生的面容時,就感到對新學年的渴望和緊張。我一時忘記了先生。 開學後約莫過了一個月,我心情又放鬆下來。我帶著不滿意的臉色,在室內踱步,想得到什麼似的環視自己的房間。我的心頭再一次浮現出先生的面龐。於是我又想去看望先生了。 頭一次拜望先生時,他不在家。第二次去,我記得時下個星期天。天空非常晴朗,天氣好的沁人心脾。那天先生不在家。在鎌倉時,我曾聽先生親口說過,無論什麼時候大都在家,好像他不喜歡外出。可是我來了兩次,兩次都撲空,想起他的話,心裡湧出一股無端的不滿。我並沒有馬上離開門口,望着女傭人的臉,猶猶豫豫的站在那裡,這位女傭人還記得我上次遞過名片,就請我等一等,又回到裡面去了。於是一位夫人模樣的人代替她走出來,是一位漂亮的夫人。 她彬彬有禮的告訴我先生到哪兒去了。據說先生有個習慣,一到每月的這一天就要去雜司谷墓地,向一位死者獻花。“現在剛剛出去,還不到十分鐘。”夫人懷着歉意對我說。我點點頭就離去了。在喧閙的大街上沒走多遠,突然想到,我何不也順便散散步到雜司谷去走走,說不定會遇到先生哪。於是我抱著這種好奇心馬上往回走。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說`天.堂 捲上 先生和我 五 我從墓地前方的苗圃走進去,沿著兩旁種着楓樹的大道走到深處。這時,在路邊的茶館裡突然走出一個先生模樣的人。他眼鏡框映着陽光,我一直走到他的近邊,才冷不防地高喊了一聲:“先生!”先生突然停下來,望着我地臉:“怎麼?……怎麼?……” 他反覆說了兩遍同樣地話。那聲音帶著一種異樣地情調,迴蕩在白天的靜寂中。我一時答不出話來。 “你是跟在我後面嗎?怎麼……” 先生地神態平靜,聲音低沉,但是他地表情中,卻有一道難以形容地陰影。 我告訴了下去那個省我是怎麼到這裡來的。 “是來給誰掃墓,我妻子沒說那人地名字嗎?” “沒,這可沒有說。” “是麼?——對啦,她和您初次見面,當然是不會說的。”先生漸漸露出得意的樣子。可是我完全不懂他的意思。 先生和我穿過墓地向馬路走去。在標有依撒伯拉某某之墓、神仆洛金之墓等等的旁邊,立着一座寫着“一切眾生悉有佛性”的塔等等。還有寫着全權公使某某的。我在刻着“安德烈”三個字的小墓前問先生;“這用外文該怎麼念?”“我想應該唸作andree吧?”先生苦笑了一下說。 先生對於這些標誌各種人物的墓碑式樣,似乎並沒有像我這樣覺得滑稽和有諷刺味。我指着圓的墓石,細長的花崗岩墓碑,不停的說這說那。起初他默默聽著,後來他對我說:“死這回事,你還沒有認真想過吧?”我沒作聲,先生也就不在說什麼了。 在墓地盡頭,挺立着一棵遮天的大銀杏樹。走到樹下時,先生抬頭望着高高的樹梢說:“再過一些時候就好看了。所有的樹葉子都變黃,這一帶地面便會覆蓋一層金色的落葉。”原來先生每月都要在這棵樹下經過一次。 對面有人正在平整土地開闢新墓地,那人放下拿鍬的手瞧著我們。我們從這裡向左一拐,就走上大道。 我沒有要去的地方,只好跟着先生走。先生話語比平時更少,棵我並沒因此而感到侷促,就一起溜溜躂達走着。 “馬上回家麼?” “噯噯,也沒有別的地方要去。” 兩個人又默默的向南下了坡。 “先生發山不敢的墓地在那裡麼?”我又開口問他。 “不。” “誰的墓——是親戚的?” “不。” 此外先生都沒有回答。我也就不再問了。走過大約一百米遠時,先生突然又提起來了: “那裡有我一個朋友的墓。” “您每月都要給朋友掃墓麼?” “是的。” 這一天,先生除此以外沒有說過別的話。 w w w.x iaoshu otx t.net_t_xt,小說天堂 捲上 先生和我 六 以後罵我常常去看望先生。每次去先生都在家。隨着見到先生的增多,我登先生的家門越來越頻繁了。 可是先生對我的態度,無論是初應酬的時候,還是有了深交以後都阿密友多大變化。先生總是那麼沉靜,有時過于沉靜而顯得孤獨。一開始我就似乎發現先生怪異得難以讓人接近。可是,不知怎的,這反倒鼓起我非要接近他不可得強烈願望。也許在許多人當中,對先生有這種感覺得只有我吧。然而,唯獨我才有這種感覺,後來得到事實得驗證,所以即使說我幼稚也罷,笑我愚蠢也罷,能以自己得直覺預見到這一點,的確使我覺得自己是有希望而又可喜的。能愛別人,有不能不愛,可是當有人正要投入自己懷中時,卻又不能張開雙臂去擁抱,這便是先生。 正如前面所說,先生始終是沉靜而穩重的。可是偶爾有一陣奇怪的陰雲掠過他的臉,就像窗外那飛鳥兒黑影,一閃便立刻消失了。我頭一次發現先生眉宇間的那種陰雲,是在雜司谷墓地突然喊他的時候。他那瞬間的奇怪表情,曾使我心臟裡一向奔流的血潮,一下子就變得遲緩了。然而那不過是一時的停滯,還不到五分鐘,我的心臟就回覆了正常的跳動。我也就忘記了這雲影。使我突然回想起這件事的,是十月小陽春過後不久的一天晚上。 我同先生說著話,眼前突然浮現出先生特意指給我看的那顆大銀杏樹。我一算計,離先生每月照例去掃墓的日子,剛好還有三天。這第三天正是我下午沒課的輕鬆日子。我就對先生說:“先生,雜司谷的銀杏樹的葉子,大概已經落光了吧?” “也許還沒有。” 先生一邊這樣回答,一邊注視着我的臉,目不轉睛的看了好一會兒。我馬上說:“這次去掃墓,我同您做伴好嗎?我像同您一起去那兒散散步。” “我是去掃墓,不是去散步的。” “可是順便散散步,不是挺好嗎?” 先生什麼也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說:”我真的只是去掃墓。“他彷彿一定要把掃墓和散步截然分開似的,這是不是不想帶我取得藉口,或者還是有其他什麼原因?我覺得那時先生簡直像個孩子。令人奇怪,就更想去了。”好吧,掃墓也好,請帶我一道去吧。我也去掃掃墓。” 其實我覺得硬要把掃墓和散步截然分開,似乎毫無意義。這時,先生眉宇間有些暗淡了,眼中也露出異樣的光彩。那彷彿是困惑、厭惡、恐懼和略帶恍然不安的樣子。這時,我木然的想起在雜司谷喊“先生”是的情景,兩次表情完全相同。 “我,”先生說,“我有不能對你說出的某種原因,我不想跟外人一起去那兒掃墓。連自己的妻子也沒有帶去過。”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說///天//堂) 捲上 先生和我 七 我覺得奇怪,但是我並不是以研究生的心情出入他家的。這事我也沒說別的就過去了。現在看來,我那時的態度,竟是我生活中值得珍惜的品格之一了。我想正因為如此,我才能同先生有親密的、富有人情味的交往。倘若我動了好奇心,哪怕是有一點點在研究先生,那麼我連接在我們之間的那條同情的綫,可能便會立刻切斷。因為我很年輕,竟絲毫沒有感到自己的這種態度,也許正因為如此才是可寶貴的。如果我錯誤的走向反面,兩個人的關係不知要落到怎樣的結果,想起來只覺得後怕。儘管如此,先生仍常常害怕人家用無情的眼光研究他。 我每月都要去先生家兩三次。我的腿漸漸跑得勤快了的一天,先生突然問我: “你為什麼三番五次的到我這樣的人的家來呢?” “為什麼?沒什麼特別的意思——不過,打擾您了?” “說不上打擾。” 也確實是這樣,先生沒有流露嫌棄的樣子。我知道先生交際面很窄。他原來的同學,那時只有兩三個人住東京。偶爾也有先生和同鄉的同學一起在客廳的情況,不過看起來,他們都不如我跟先生那麼親近。 “我是個孤獨的人,”先生說,“所以歡迎你來看我,才問你為什麼這樣勤快。” “這又為了什麼?” 我這樣反問時,先生沒有回答,他只是望着我的臉,說道:“你多大了?” 這樣的回答,真令人摸不着頭腦,不過那時我並沒有追究到底就回去了,而且以後不到四天的工夫,我又去看望先生了。先生一進客廳就笑起來,說道: “又來了呵。” “噯噯,又來了。”說著我自己也笑了。 我想要是受到別人這樣對待,我一定會惱火的。可是先生這樣說時,正好相反,不但沒使我生氣,反而覺得很愉快。 “我是個孤獨的人,”那晚先生又重複起前幾天的話,“我是個孤獨的人,也許你也很孤獨。我雖孤獨但是因為上了年紀,不活動也過得去,可你還年輕,這樣可不行吧?只要能動,就閒不住。活動,就總想遇到點什麼吧。” “我一點也不孤獨。” “孤獨,莫甚于年輕的時候,要不,你為什麼這樣三番五次到我家來呢?” 這時,先生又重複前幾天的腔調。 “雖然你遇到了我,恐怕你仍要感到孤獨。因為我沒有力量是你從根本上擺脫這種孤獨的境地。遲早你就會向別處去發展你的交際,不到我這裡來了。” 先生這樣說時,淒然的笑了。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說**天*堂 捲上 先生和我 八 幸而先生的語言並沒能實現。當時未通世故的我,竟臉這段話中那麼明顯的意思都聽不出。我依然去看先生。沒幾天就不知不覺得在先生的飯桌上吃飯了,後來又自然而然的同夫人攀談起來。 我是個普通人,對女人也並非冷淡。可是從我那麼一個年輕人過去所經歷過的境遇來看,几乎從沒有同女人有過真正的來往。我不知道是不是這個緣故,我才對在大街上相遇卻不相識的女人特別感興趣。前些日子在門前見到先生的夫人時,便得到了很美的印象。以後每次見面,都有同樣的感受。可是除此之外,我似乎覺得對於夫人也沒有什麼再可說的了。 這也不是說夫人沒什麼特色,也許應當說現實她特色的機會還沒有到來更恰當些。但我總是把她當成時附屬於先生的一部分來看待的。她也彷彿因為到自己這兒來的是個學生,而善意待我。因此,如果除去位於中間的先生,只剩下兩個人的話,那麼對於剛剛認識時的夫人,除了美的感覺之外,就再也沒有別的了。 有一次,我在先生家喝酒,夫人在一旁為我們斟酒。先生好像比往常高興:“你也喝一杯吧。”他對夫人說著,把自己喝乾的杯子遞了過去。“我……”夫人推辭不過去,窘迫的接了過來。她皺起好看的眉頭,把我斟了半杯酒的杯子端到唇邊。於是夫人和先生就交談起來: “真是怪事,你很少叫我喝酒呀!” “因為你討厭嘛。不過偶爾喝一杯沒關係,會使人心情愉快的。” “我一點也喝不下啊,只是難受。可你喝一點後,好像很高興似的。” “有時候很高興,但不能說總是這樣。” “今晚怎麼樣?” “今天很愉快呵。” “以後晚上都可以喝一點嘛。” “那可不行。” “喝吧,只要你不寂寞就好。” 先生家裡只有夫婦倆和一個女傭人,我每次去時大都靜悄悄的,從沒聽見過裡面有高聲談笑的時候。有時我彷彿覺得屋子裡只有先生和我。 “要是有個孩子就好啦。”夫人對我說。“是呵。”我雖然這樣回答,可心裡卻沒有產生任何同情,那時我沒有孩子,只覺得孩子討厭。 “要一個來麼?”先生說。 “不是抱來的孩子,你呀!”夫人又朝着我說。 “到什麼時候也是生不了孩子的,”先生說。 夫人不作聲了。“為什麼?”我問。“是老天爺的懲罰呵。”先生說著放聲笑了。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說天,堂 捲上 先生和我 九 就我所知,先生和夫人是一對恩愛的夫妻。我沒有經歷過作為家庭成員的生活,當然理解不了更深的道理。但是先生同我在客廳對坐時,手下的什麼事都不叫女傭人,而招呼夫人。先生總是回過頭朝隔扇那邊叫着:“喂,靜(夫人名字)。”那招呼的聲調,我覺得很溫柔。夫人應聲走出來的樣子也落落大方。有時留我吃飯,夫人也在座的時候,這種關係在他們之間就表現的更明顯了。 先生常常伴同夫人去聽音樂會、看戲。而且我記得他們一同去做不到一星期的旅行,至少也有過兩三次。現在我還留着先生從箱根(日本本州的旅遊勝地)寄給我的明信片,和到日光(同箱根)去時寄給我的裝着一片紅葉的信。 當時我所見到的先生和夫人的關係,首先就是這些。其中只有一個例外。有一天,我仍像往常那樣,在先生家門口正要請傳達時,聽到客廳裡有人說話的聲音。仔細一聽,那不是一般的聊天,很像是吵架。因為先生的房門口緊挨着客廳,我站在隔扇門前就大致聽出那是吵架聲。不時提高嗓音的男人時先生。因為對方的聲音比先生的低,分不清是誰,可是我總覺得像是夫人,似乎還要哭了。這是怎麼回事?我站在門前不知所措,便馬上決定不進去,轉身回宿處去了。 我心裡突然湧起一股奇怪的不安,竟連書也看不下去了。約莫過了一小時左右,先生來窗下喊我的名字。我驚訝的打開窗子,他在下面對我說:“去散散步吧。”我掏出剛纔包在腰帶裡的表一看,已經八點多了。我回來後穿著裙褲,也沒顧得換就出門了。 那天晚上,我同先生一起喝了啤酒。他本來酒量就不大,喝到一定程度要是沒醉,也不會冒喝醉的風險的。 “今天不行。”說著先生苦笑了。 “不愉快嗎?”我不安的問。 我心裡一直惦記着剛纔的事情,如鯁在喉似的難受。一下想跟他直說,一下又想還是不說的好,這種猶豫不決的樣子,格外的顯出了我心神不定。 “你,今天晚上怎麼了?”先生先說,“其實我也有點反常。你看出來了麼?” 我什麼也答不出。 “是這樣,剛纔我同妻子吵了點架。所以是我這無聊的神經,興奮起來。”先生又說。 “為什麼?……”我沒說出吵架的話。 “她誤解了我。我跟她說這是個誤會,她還是不肯原諒。結果,我就生氣了。” “是怎麼誤解先生的?” 先生根本沒想回答我的問題。 “我要是像她想象的那樣的人,我也不會這麼痛苦了。” 究竟先生怎樣痛苦,這也是我無法想象的問題。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說,天'堂 捲上 先生和我 十 我們回去時,默默的一條街接着一條街的走着。後來先生突然開了口: “我做了件蠢事。我生氣出來,她一定放心不下。想來女人真是可憐,除我之外,她也沒什麼可以信賴的人了。” 先生說到這裡稍微停頓了一下,似乎並不特別期待我的回答,就馬上接下去說:“這樣說起來,我好像還心安理得,真是可笑。你,你是怎樣看我的,我是強者還是弱者?” “像是兩者之間。”我答道。這個回答先生有些意外,他又閉上口默默的走起來。 先生回家要在我的宿處附近路過,是順路。走到那裡,在路口分手時,我似乎覺得過意不去,就說:“順便做伴,陪您到家吧。”先生馬上伸手攔住我。 “已經很晚了,快點回去吧。我也得趕緊回家,為了我的妻。” 最後先生加上句“為了我的妻”。這句話異常的溫暖了我的心。因為這句話,我回來後才能安然入睡。以後很長時間,我都未能忘記“為了我的妻”這句話。 因此,我也知道了先生和夫人之間發生的風波,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以後不斷出入,我大致也推察到了這種現象也是很少發生的。而且,有一回先生竟連這樣的額感覺都吐露給我了。 他說;“世上的女人,我只認識我的妻。除了她,其他的女子都不會使我動心的。妻也覺得我是天下唯一的男人。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應該是生來最幸福地一對。” 現在我已經忘記了前後經過,所以也說不清先生為什麼把這樣的自白告訴我。但是先生認真的神色和深沉的語調,至今還留在我的記憶中。當時,奇怪的迴響在我耳中的是最後一句話,“應該是生來最信服的一對。”先生為什麼不肯定的說是幸福的人,卻說是應該呢?這一點引起了我的疑問。特別令我不解的是,先生在這里加重的語氣。我不能不想到她實際上是否真的幸福,還是應該幸福兒不那麼幸福。但是,這種疑惑只是一閃而過。 過了不久,我去看先生,他不在家,便遇到了直接痛夫人談話的機會。那天,先生到新橋去為從橫濱乘船出國的朋友送行。那時一般在橫濱乘船的人,大都是坐早上八點半的火車離開新橋的。我同先生說過需要一些書,按照他的意思,事先約定就點鐘到。先生去新橋對前天特意來辭行的朋友還禮,是那天突然決定的。他臨走時留下話說,馬上就回來,要我等他。於是,我在客廳等侯先生的時候,便同夫人攀談起來。 ww w.xIaoshuotxt.。nett:xt.小``說".天 堂 捲上 先生和我 十一 那時我已經是個大學生,比初到先生家時更有成人氣,而且同夫人也相當熟了。在夫人面前,也不感到怎樣拘束。我們說了很多話,不過都是一般閒聊,現在全忘了。其中我只記得一件事,但在談它之前,我想先放一下。 先生是大學畢業,一開始我就知道。但是先生無事賦閒,卻是回到東京過了一些時候之後才知道的。那時我就想過,他怎麼你那個閒的住呢? 先生簡直是在社會上默默無聞的人。所以他的學問和思想,除了同他關係密切的我之外,是不會有人知道從而對他身懷敬意的。我常常說這很可惜。先生並不以為然,只回答說:“像我這樣的人,到社會上講話,是辦不到的。”在我聽起來,他的回答過于謙虛,反倒像是對社會的譏諷。其實先生對那些現在成了名的老同學,常常抓住一個就毫不客氣的給予批評。所以我就好不掩飾的指出這個矛盾來一通議論。我的精神與其說是對抗的,倒不如說對人們不理解先生卻還心安理得感到遺憾。那時先生與其深沉的說:“總之我是個沒有資格為社會服務的人,只是無可奈何的。”一種深沉的表情,清晰的刻在臉上。我不知道那時失望、不滿還是悲哀,然而卻堅定的使我無言以答,也沒有勇氣說什麼。 我同夫人談話時,話頭很自然地從先生談到這裡。 “先生為什麼要那樣,只在家裡思考,學習,而不到社會上做一番事業呢?” “不行呵,他討厭那些事。” “就是說,他覺得那些事無聊?” “是否這樣——我們女人可不知道,不過恐怕不是這種意思吧。還是想做點事,可總是辦不到,實在遺憾。” “不過從身體來看,先生不是挺好麼?” “倒是很結實,什麼病也沒有。” “那是為什麼不能活動下呢?” “那就不知道了。我要是知道也不會這麼操心了。正因為不知道才更覺得於心不安哪。” 夫人的語氣非常同情,但她嘴邊還是掛着微笑。若在旁人看來,我反倒顯得認真了,我露出難於理解的臉色不作聲了。接着夫人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又說:“他年輕時候可不這樣,和年輕是判若兩人。完全變了。” “您說年輕,是指什麼時候?”我問。 “學生時代唄。” “您從學生時代就認識先生了?” 夫人的臉,馬上浮出淡淡的紅暈。 www/xiaoshuotxt/n e ttxt=小_說[_天.堂 捲上 先生和我 十二 夫人是東京人。這是先生和夫人自己都告訴過我的。夫人說過:“嚴格說來,我是個‘混血兒’。”因為她的父親大概出生在鳥取(東京的西南方),母親卻生在那時還叫江戶(東京)的市谷,所以她才半開玩笑的這樣說。但是先生確實方向迥然不同的新樢縣(東京北方)。因此,如果夫人知道先生學生時代,那顯然不是鄉裡關係。可是臉色微紅的夫人,彷彿不想再說下去的樣子,我也不好深問了。 從認識先生到他故去,我通過多方面接觸了先生的思想和情操,但對他結婚時的情形卻几乎毫無所知。有時我從好的方面來解釋這個問題:我想先生是個長輩,給年輕人講自己的艷史是要特別謹慎的。有時也從消極方面來想:覺得先生和夫人跟我不同,他們成長在前一個時代的舊習俗裡,所以一觸及到這種艷史,大概就沒有勇氣直率的暴露自己了。不過,這些都僅僅是推測而已。但是無論是哪種推測,都可以設想出兩個人的結婚,有一段羅曼蒂克的奧秘。 我的設想果然沒錯。但我只不過是在想象中描繪出愛情的一個側面。在先生美好的愛情背後,還有着可怕的悲劇。而且那悲劇于先生是怎樣的慘痛,夫人卻全然不知,至今她依然被蒙在鼓裡。先生是瞞着她而死去的。先生在破壞夫人的幸福之前,首先破壞了自己的生命。 現在關於這個悲劇,我什麼也不能說了。至于顯然由於這悲劇而產生的兩個人的愛情,正如剛纔說過的,他們誰都從未對我提起過。夫人是由於慎重,先生又有着比這更深刻的緣由。 只有一件事尚且留在我的記憶中。那時正是花開時節,我和先生一同到上野公園去玩。在那裡我們看見一對漂亮的情侶。他們和美的相互依偎着在花下漫步。因為是公園,側目他們的人比看花的還多。 “像是新婚夫婦呵。”先生說。 “似乎很恩愛哪。”我附和着。 先生連苦笑都沒有,便轉過頭背向這對男女走去,隨後這樣問我: “你戀愛過麼?” 我回答說沒有。 “你不想戀愛麼?” 我沒有回答。 “不會不想吧。” “是呵。” “方纔看到那對男女,你嘲弄人家了吧。在那種嘲弄裡,其實摻雜着你追求愛情,卻又得不到對方的不快的怨聲。” “您聽到了麼?” “聽到了。體驗過美滿愛情的人,會說出更柔情的話。可是……你,愛情是罪惡呀!知道嗎?” 我突然被驚獃了,什麼也沒回答出來。 wWw.xiAoshUotxt.nett?xt_小_說天\堂 捲上 先生和我 十三 我們走在人群中,人們都喜氣洋洋的。在穿過這裡,走到既不見花也不見人的森林之前,一直沒有機會談論這個問題。 “愛情是罪惡嗎?”那是我突然問道。 “是罪惡,真的。”先生回答是的語氣同剛纔一樣堅定。 “為什麼?” “遲早你會理解的。不,不是遲早,應該說你已經理解了。你的心不是老早就在為愛情而跳動了嗎?” 我察看了一下自己的內心,那裡卻是意外的空虛,連個想象的目標都沒有。 “我心裡連個這樣的對象也沒有。我是毫不打算對先生隱瞞什麼的。” “正因為沒有對象你才活動的,你以為有了對象就能平靜下來的吧,所以就想活動了。” “現在還不至于到這種地步。” “正因你不能如願,不是猜到我這兒來活動的麼?” “也許是這樣,可那和愛情不同。” “這是走上愛情的一個階梯,按順序在和異性擁抱之前,才先到同性的我這兒來活動的。” “我認為這兩件事的性質完全不同。” “不,是一樣的。我是個男人,是無論如何不能滿足你的。況且又有些特別原因,更不能使你滿足。我實在過意不去,你只能離開我到別的地方去。我寧願希望這樣,可是你……” 我悲傷極了。 “您認為我應該離開您,可我還沒有這樣的打算。” 先生根本不聽我的話,他說:“可是,不謹慎可不行,愛情是罪惡呀。雖然在我這兒得不到滿足,可也是沒什麼危險。然而——給長頭髮纏住時的心情,你知道嗎?” 這種心情我可以想象,但卻沒有經歷過。不管怎樣,先生所說的罪惡的意思仍然朦朦朧朧,難於理解。而且我有點不高興了。 “先生,請您把罪惡的意思在說的清楚些。否則,在我能明確的解釋這個問題之前,就請您別再往下說了。” “是我不對。我本想跟你說實話,可實際卻讓你着急了。都是我不好。” 先生和我從博物館背後靜靜的向鶯溪那邊走去。從藩籬的空隙裡,可以望見寬敞的庭院中一部分茂盛的白山竹,彷彿很幽靜。 “你知道我為什麼每月到雜司谷墓地為朋友掃墓嗎?” 先生問的這樣奇突,而且明明知道我不能回答。我好一會兒沒有做聲。於是他好像才發覺似的這樣說:“我又說了不該說的話,我剛想解釋一下不該讓你着急,結果有教你着急了。唉,真沒辦法。這個問題就談到這兒吧。總之愛情是罪惡的,而且又是神聖的,不是嗎?” 先生的話越發使我糊塗了。但是,他說到這裡就不再提愛情。 www/xiaoshuotxt/n e t txt 小_說天+堂 捲上 先生和我 十四 我很年輕,動不動就容易認死理。至少先生是這樣看的。在我看來,先生的話要比學校的將以更為有益,先生的思想要比教授的見解更為難得。總之,潔身自好,從不多說的先生,彷彿比站在講壇上知道我的那些偉人更了不起的多。 “不能過于迷戀。”先生說。 “我是醒悟了之後才這麼想的。”我回答時帶著十足的自信,而先生對我的自信並沒有理睬。 “你這是狂熱,熱情一退就會膩煩的。是你的現在使我這樣想的。這使我很難過。然而預想到你今後要起的變化,我就更難過了。” “您認為我使那麼輕浮,那麼不可信任麼?” “我感到很遺憾。” “您是說遺憾,但不能信任,是嗎?” 先生為難的望着院子。庭院裡,不久前還處處點綴這深紅色的茶花,現在一朵也不見了。先生常常習慣在客廳裡眺望茶花。 “我說的不可信任,並不是特意指你,而是不信任所有的人。” 這是藩籬外傳來大約是賣金魚的吆喝聲。此外沒有任何聲響。從大街深深折進二百米遠的巷子裡格外清靜,房間裡也像平時那樣靜悄悄的。我知道夫人就在隔壁,也知道她正默默地做着針線什麼的,能夠聽見我說話的聲音。但是我完全忘記了這一點,竟問先生道:“那麼連夫人也不能相信嗎?” 先生神色有些不安,於是他避開直接的回答說:“我連自己本人都不信任,也就是自己不能相信自己,所以也就變的不能相信別人了,除了詛咒自己,我沒有別的方法。” “如果想的那麼複雜,那就誰都靠不住了。” “不,不是想,而是實際做了。做了之後,我很驚訝,而且覺得很可怕。” 我正想沿著同樣的思路再問下去,這時聽到夫人在隔扇後面“先生、先生”的喚了兩聲。聽見喚聲,先生問:“什麼事?”“來一下。”夫人把先生叫到隔壁。我不知道她們之間有什麼事。還沒容我多想的工夫,先生就很快的回到了客廳。 “總之,不要太相信我呦,太相信遲早要後悔的。而且對於欺騙自己的回敬,終將變成殘酷的報復。” “這是什麼意思?” “過去那種在他面前的屈辱的回憶,這回將使你把腳踏在她的頭上。我就是為了不受將來的屈辱,才拒絶現在的尊敬。我寧願忍受現在的孤獨,而不願忍受將來更大的孤苦。我們生在充滿自由、獨立和自我的現代,所復出的代價便是不得不嘗嘗這種孤苦吧。” 我對於有這種精神準備的先生,真不知說什麼好了。 ww w.xIaoshuotxt.。net小說txt天堂 捲上 先生和我 十五 以後,每當我見到夫人都很擔心。先生對她也始終是這樣的態度麼?倘若似的話。夫人會滿意麼? 夫人的神情叫人猜不透她是否滿意。因為我也沒有更多的機會接近夫人,而且她每回見到我,又總是平平常常。何況先生不在家,我們也很少見面。 我更加不解的是,先生對於社會的這種認識是怎麼產生的。難道這只是他以冷酷的眼光內省自己、觀察社會的結果麼?先生善於坐著思考,只要有先生那樣的頭腦,用坐在家裡分析社會的這種態度就能自然而然的產生出來麼?我並不認為僅僅如此。先生的認識像是活生生的。它不同於被火燒後剩下的冷冰冰的石頭房屋的空架子。在我眼裡的先生,確是為思想家。但是,在他這位思想家歸納起來的主義裡,似乎編製進了有力的事實。這事實不是同自己無關的別人的事情,而彷彿是一種令人血灼脈息的切膚之痛,深深藏在他內心裡。 這毋需我臆測,先生本人已經自白過了。不過他的自白像雲霧一樣籠罩在我的頭上,是一種莫可名狀的恐怖。而且,連我自己也不明白它究竟為什麼是可怕的。他的自白是朦朧的,但卻又分明地震撼着我的神經。 我在先生這種人生觀的基礎上,也設想過或許有一段熱戀故事(當然是產生在先生和夫人之間)。據先生說過的愛情是罪惡的話來看,這多少是個線索。但是先生告訴過我,現在很愛夫人。可見這種近於厭世的念頭,是不會從兩個人的愛情中產生的。“過去那種在他面前的屈辱的回憶,這回將使你把腳踏在他的頭上”,先生這句話應該用在現在普通人之間,用在先生和夫人之間似乎便不恰當了。 在雜司谷的那個不知是誰的墳墓。也常常出現在我的記憶中。我知道那墓同先生有着很深的緣由。我雖然不斷地接近先生的生活,卻又難以靠近。但作為先生記憶裡的一個生命片段的那座墓卻印在我的頭腦中。然而,那座墓於我來說完全是死的,決不會成為打開我們之間生命之門的鑰匙,倒像怪物,站在我們中間妨礙兩個人只有往來。 不知不覺的,我同夫人直接談話的機會又來了。那正是忙碌的秋季,白天漸短,令人感到寒意的時節。先生家附近接二連三的失盜,都是在天傍黑的時候,雖然被盜人家大致沒有丟什麼貴重東西,但被鑽進去的人家總要丟點什麼。夫人為此提心吊膽的。正事這時候,一天晚上先生有事要出門。因為他有個在外地醫院做事的同鄉朋友進京,他同另外兩三個人要在某地請這位朋友吃飯。先生跟我說了原因,托我幫他看家,直到他回來。我馬上答應了。 txt小說天-堂t/xt.小/說.天+堂 捲上 先生和我 十六 我去的時候已經是將要掌燈的傍晚,可是守約的先生已經不在家了。“他怕去晚了,剛剛出門。”夫人說著,把我讓進先生的書房。 書房除了寫字檯、椅子之外,還有許多書籍,電燈光透過玻璃照着整齊漂亮的書脊。夫人讓我坐在鋪在火盆前的座墊上,說:“請在這兒看看書吧。”說完就出去了。我像是等候主人歸來的客人一樣惴惴不安,僵硬地坐在那裡吸着煙。這時傳來夫人在茶室同女傭人說話的聲音。書房在茶室走廊盡頭拐角的角落裡,從房梁的位置來看離的遠一些,所以反而能領略到比客廳更遠的靜寂。過了一陣,當夫人的語聲一停,便清靜下來。因為我心裡總像是等待着小偷,緊張地留神着各處。 “這兒是個犄角,不適合看守。”我說。 “真是對不起,那就請往中間來一下吧,我以為你會發悶的,就送了碗茶來。如果茶室合適,就到那兒用茶吧。” 我跟着夫人出了書房。茶室裡,鐵壺在結晶的火盆上噝噝作響。我在這裡吃了茶點。夫人怕喝茶睡不着覺,沒有喝。 “先生還是常常出門赴這樣的約會嗎?” “不,很少出去,近來他好像越來越討厭和人見面。” 夫人這樣說時,並沒有顯出特別發窘的樣子,於是我就壯起膽來。 “那,只有夫人是例外吧?” “不,我也是被討厭的一個。” “這不是實話。”我說,“您名字不是實話還要這樣說。” “為什麼?” “要我說呀,先生就是喜歡夫人才厭惡這個社會的。” “你不愧是個做學問的人,倒很善於講大道理啊。用這個同一道理不是也可以說,因為他厭惡這個社會,所以連我也討厭起來了麼?” “這兩種說法都說的過去,不過,這種場合我是正確的。” “我不願爭論。男人就是好爭論,好像很有趣似的。以為空談一通就能解決問題。” 夫人那的言詞有些厲害。但卻決不是非常刺耳的,只是讓人認識到自己是個又頭腦的人,這裡,顯示了夫人那的一種自尊。她不是現代性的人,她彷彿更珍重埋藏在深處的心事。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說?天堂 捲上 先生和我 十七 本來我還是有話要說,可是又擔心夫人只當我是個愛尋事,瞎發議論的人,反倒沒趣,便看著喝乾了茶的碗底不再作聲了。夫人似乎怕冷淡了我,便說道:“再喝一碗吧。”我馬上把碗送到她手裡。 “要幾塊?一塊還是兩塊?” 夫人輕巧的捏起方糖,望着我的臉問我要往碗裡放幾塊。她拿神態雖說不上向我討好,卻是要儘量打消剛纔說話的生硬而充滿了親切。 我默默地喝着茶,喝完了還是一聲不響。 “你也太過沉悶了。”夫人說。 “一說話就得爭論,還要受奚落。”我答道。 “哪能呵。”夫人又說。 於是這成為話頭,我們又談起來。談的還是兩個人都感興趣的先生。 “夫人,再接着剛纔的話往下再說吧。也許您聽來是空洞的道理,可我並不是漫不經心的胡說。” “那就請說吧。” “如果現在您突然不在了,先生能照現在這樣活下去嗎?” “這我怎麼能知道,你呀,這種事只能去問先生,不是問我的問題呵。” “夫人,我可不是開玩笑,您不要迴避。您一定要誠實回答。” “是誠實呵。老師說,我不知道啊。” “那麼,您是怎樣地愛着先生地?這個問題與其問先生不如問您。您總該回答吧。” “您別這麼一本正經地問這種事好不好!” “這可不是裝正經。您是說我已經知道了?” “呵,是呵。” “如果這麼忠實于先生地您突然不在了,先生會變成什麼樣子?對社會地一切都不感興趣的先生,在您突然不在之後會怎樣。不是從先生角度看,而是由您開看,先生是會幸福還是不幸呢?” “我認為這很明顯(也許先生不這樣看)。他若是離開我,只能不幸,或許或不下去哪。我這樣說,好像很自負,可是我相信,現在只有我儘可能的使先生幸福。甚至堅信,任何人都不能想我這樣使他幸福,正因為如此,我才能這樣平靜。” “我覺得這種信念,應該明顯地反映在先生地心裡呀。” “那是另外地問題了。” “還是說先生厭棄您麼?” “我並不認為他厭棄我,他沒有厭棄我的理由。但是,大約是他厭惡社會,近來又由厭惡社會發展到厭惡人,所以我作為人的一分子,不是也不會得到好感嗎?” 我這才理解了夫人所說的被厭棄的意義。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說天|堂) 捲上 先生和我 十八 我欽佩夫人的理解能力。她的舉止不同舊式日本婦女的地方,引起了我的注意,並使我感到一種刺激。她几乎從不使用當時流行的所謂時髦語言。 我是個從未同女人有過深交的迂腐的青年,只是出於男人對異性的本能,常常把女人當做憧憬的對象夢想過,但那不過是像眺望依戀的春雲般的心情,模模糊糊的夢想而已。因此真的一到女人面前,我的感情常常突然會起變化。但是不會被出現在自己面前的女人所吸引,反而一到這種場合,卻覺得有一種奇妙的排斥力。而面對夫人,卻絲毫沒有這種感覺,也從未感覺到橫亙在普通男女只見到額那種思想上的差距。我忘記了夫人是個女人,只把她當作先生的誠實的批評者和同情者來看待的。 “夫人,前些日子我問過您,先生為什麼不進一步做些社會活動,那時您說過,她原來不是這樣的。” “說過的,真的不是這樣。” “那時是什麼樣呢?” “就像你所希望和我所希望的那樣,她是個有出息的人。” “那怎麼突然就變了呢?” “不是突然,是逐漸變成這樣的。” “這期間,您一直同先生在一起吧?” “當然拉,我們是夫婦啊。” “那麼先生變成這樣的原因,您應當很清楚了。” “難就難在這兒呵。你這樣說真讓我難受。我怎麼也捉摸不透,以前我不知道多少次請他說個明白,卻總得不到說明。” “先生怎麼說?” “他只是說:‘沒什麼可說的,沒什麼可擔心的,我的性格就是這樣’,便不再提了。” 我沉默了,夫人也不往下說了。下房離的女傭人一點聲響也沒有。我簡直把小偷都給忘了。 “你不認為我有責任嗎?”突然夫人問我。 “不。”我答道。 “請你坦率地說吧。給人家這樣想,比殺死我還痛苦。”她又說:“儘管如此,我仍然願意為他奉獻一切。” “既然先生也認為是這樣的,就不要緊,您放心吧,我敢擔保。” 夫人習慣的扒了扒火盆離的灰,隨後把水罐裡的水給鐵壺續上,鐵壺馬上不響了。 “我終於忍受不住問了先生;‘我要有不對的地方就直接了當說吧,能改我就改。’於是先生說:‘你沒有什麼錯,有錯的是我。’我痛苦極了,哭了起來,越發想聽聽自己的過錯。” 夫人眼中噙滿了淚水。 wwW.xiaOshuo txt.net\t=xt**小/說天^堂% 捲上 先生和我 十九 起初,我把夫人當做個有理解能力的女性對待的。在談話過程中,我發現她的神情漸漸變了。雖然她是在向我的頭腦訴說,卻開始打動我的心。夫人痛苦的癥結就在這裡:雖然自己同丈夫之間沒有任何隔膜,也應該沒有,但又分明有着什麼,然而睜大眼睛想細看個究竟時,卻有什麼也沒有。 夫人一開始,認定先生是以厭世的眼光觀察社會的,結果也就厭棄了自己。雖然做這樣的斷言,卻又不能心安理得。說心裡話,她卻從另一個方面來想了,推測大概是先生由於厭棄自己的結果,終於發展到厭棄社會了。可是無論怎樣煞費苦心,也找不到事實來證實這個推測。先生的神情總是那麼溫存,既和藹又可親。夫人將這個疑團用往日的情誼包藏起來,並把它悄悄地埋在心底里,那天晚上在我面前打開這個包袱讓我看了。 “你怎麼想?”夫人問:“它是因為我才變成那樣的,還是如你所說的是人生觀什麼的促使他那樣的?請你毫不隱瞞的告訴我吧。” 我什麼都不想隱瞞。但是,如果那裡有個我所不知道的東西,那麼無論我怎樣回答,也不會使他滿意的。而且我相信那裡有個我所不知道的東西。 “我不知道。” 一瞬間,夫人出現了一種期待落空時的可憐表情。我趕緊補上一句話: “可是我能保證先生沒有厭棄夫人。我只是如實的把先生親口說的傳達給您。先生不會是個說謊的人吧。” 夫人什麼也沒有回答,過了會兒說: “其實我也猜到了一點兒,不過……” “是關於先生變成這樣的原因麼?” “是的,如果那就是原因的話,便沒有我的責任,單就是這一點,我就輕鬆多了……” “怎麼回事?” 夫人望着放在膝上的自己的手,吞吞吐吐的說: “我說,請你來判斷。” “只要我能判斷就行。” “可還不能全說,全說了要受責怪的。只能說不受責怪的地方。” 我緊張的嚥了口唾沫。 “還是在大學的時候,先生有一位相當要好的朋友。他在剛好要畢業之前死了。死的很突然。” 夫人耳語似的小聲對我說:“其實是自殺。”聽她這麼說我不能不反問一句:“為什麼?” “只能說到這裡啦。但從那件事以後,先生的性情就漸漸變了。他為什麼死我可不知道,恐怕先生也不知道吧。但是,如果說先生以後就變了,大概就只有這件事了。” “雜司谷的墓,就是他的嗎?” “這也是不能說的。可是一個人只失去一個好朋友,就會起那麼大的變化麼?對此我太想知道了,所以我想請你來判斷一下。” 我的判斷,但是傾向于否定的。 http://www.xiaoshuotxt.nett.xt.小`說`天.堂 捲上 先生和我 二十 我想用儘可能找到的事來安慰夫人。看來他似乎也從我這裡多少得到點兒安慰。所以我們長時間地談論着這一個問題。可是我抓不住事情的根子,其實夫人的不安,也正是從這蕩漾着的稀薄的浮雲般的困惑中產生的。至於事情的真相,他自己知道的也不多,就是知道的也不能對我和盤托出。因此勸慰夫人的我和被勸慰的夫人,都是在困惑的波浪中搖來搖去,夫人一面顛簸一面又四處伸出手來,想要抓到我這個不可靠的判斷。 十點左右,門前傳來先生的腳步聲時,夫人好像突然忘了剛纔的一切,撇下我搶上去,几乎迎面碰上打開隔扇門的先生。我也跟在夫人後面迎上去。只有女傭人好像還在瞌睡吧,始終也沒露面。 顯然先生的心情很好,可夫人的樣子更高興。而剛纔夫人那清秀的眼中還飽含着淚光,那漆黑的雙眉還緊蹙着呢。夫人這種奇怪的變化,引起我深深的注意。如果那不是虛偽的(實際上我並沒有認為那是虛偽的),那麼剛纔夫人對我的訴說,就只能使人理解成是為了玩弄感傷而特意造作的女人的無聊把戲。不過,那時我還沒有想到這樣苛責夫人哪。我看到夫人的神色突然這樣興奮,反倒放心了,心裡想:倘若真是如此,也無須擔憂了。 先生笑吟吟的問我:“真是叫你受累了,小偷兒沒來麼?”接着又說:“小偷兒沒來不掃你的興麼?” 我要回去的時,夫人帶著歉意地說:“真對不起。”她那語氣彷彿是在開玩笑,聽起來像是浪費了我的寶貴時間,更像是對我特意趕來而沒遇上小偷兒感到遺憾似的。她一邊說著,一邊用紙包上剛纔剩下的點心,塞在我手裡。我把它裝進袖筒裡,拐過行人稀少的寒夜小路,急步向熙攘的大街走去。 我從記憶中單單挑出那晚的事情,詳細地寫到這裡。因為我認為這有寫的必要。不過說心裡話,當我帶著夫人地點心回來時,心裡並沒有那麼看重那晚地談話。第二天,我從學校回來吃午飯,一看見昨晚放在桌上地點心包,馬上從裡面拿出塗著巧克力地茶色蛋糕,大口大口地吃起來。這時候,我自然想起送我這點心地兩位男女,確是世上一堆幸福地夫婦。 直到秋暮冬出,都沒有什麼值得一提地事情。我同先生家越走越熟,還請夫人幫助我拆洗,縫補衣服,以前我還沒穿過襯衣,這時襯衫上還縫了黑領子。夫人沒有小孩,她常說幫我做點活兒倒挺解悶,像是一副調理身體地好藥。 “這是手工織的哪?從來還沒有縫過這麼質地好的衣服,不過就是不好縫,簡直沒法進針,為縫它,折斷了我兩根針哪。” 就連她這樣訴苦時,也沒有流露出一點嫌麻煩的神氣。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說*天*堂 捲上 先生和我 二十一 冬天來臨的時候,我偶然有事不能不回家一趟。我接到一封母親來的家信。信中敘述了父親發病的經過,說情況不太好,最後又附上一句囑咐說:眼下還算過得去,不過到底上了年紀,有可能的話,最好能抽空回來看看。 父親很早就患了腎病。正如人過中年,常患的那種慢性病,但是他本人和家裡人一向認為,只要小心調理是不會突變的。近來客人一來,父親就向客人誇口,說他幸虧懂得些養生之道,總算是對付到今天。據母親信中說,父親正到院子裡去幹什麼的時候,突然一陣眩暈摔倒了。家裡人誤以為是輕微的腦溢血,馬上就進行搶救。後來經醫生診斷,似乎根本不是這麼回事,仍然是老病的緣故,大家這才把暈倒和腎病連繫起來。離寒假還有一段不長的時間,我本想等到學期末也無妨,便拖了一兩天,可是在這一兩天中,父親病臥的樣子。母親憂慮的面容時時浮現在我眼前,每當此時心裡就感到一種不安,臥終於下決心回家。為了省去家裡寄路費的手續和時間,我到先生家告別的時,順便請他為我暫且墊上所需要的錢。 先生有些感冒,懶得到客廳,就把我讓進他的書房。入冬依賴少見的溫暖而柔和的陽光,透過書房的玻璃門照到書桌上。先生這間光線好的房間裡放了一隻大火盆,懸擱在火架上的臉盆冒着熱氣,以防呼吸困難。 “索性得場大病倒好,輕微得感冒反叫人討厭。”說著先生又苦笑了一下,望着我得臉。 先生從未生過什麼大的病。聽了先生得話時,我直想笑。 “感冒什麼得我還能忍受,若再重點得病就受不住了。先生也是這樣吧。您要親身領略一下就會理解的。” “是麼?我覺得要得病,最好是得個致死的病。” 我並沒有特別理會先生的話,馬上談起母親的來信,提出向他借錢。 “你一定很窘吧。這幾個錢,我手頭上還有,你拿去吧。” 先生召喚夫人,讓她把需要的錢拿給我。她從裏屋的大約茶櫃之類的抽屜取出錢,仔細地疊再一張白紙上,說:“你擔心了吧?” “暈倒過好幾次麼?”先生問我。 “信上什麼也沒提。這種病老是那麼摔倒嗎?” “是呵。” 這時我才知道先生夫人的母親,原來也是患了跟我父親相同的病症故去的。 “反正是很難好啦。”我說。 “是呵。如果我能代替他,我倒是很情願哪。他嘔吐嗎?” “到底怎樣,什麼也沒寫,大概就是沒有吧。” “只要不嘔吐,就不要緊的。”夫人說。 我乘那天晚上的火車,離開了東京。 www/xiaoshuotxt.n et小說txt天堂 捲上 先生和我 二十二 父親的病不像原來想的那樣嚴重。而且,我到家的時候,他還盤腿坐在地鋪上,說:“大家都不放心,我就只好這麼忍耐坐著。沒關係,還可以起來哪。”第二天他就不顧母親的勸阻,終於讓母親把被縟收拾起來了。母親無奈只得一邊疊着土布被子,一邊對我說:“你爹一看你回來,馬上就來了精神。” 在我看來,我並沒有感到父親的舉動似乎有什麼勉強的樣子。 我哥哥再很遠的九州做事,倘若沒有意外的事情,是不輕易同父母親見面的。妹妹嫁到外鄉,不到緊要關頭,他也不是一叫就能換回來。在兄妹三人中,最方便的是我這個學生。我能按照母親的囑咐,擱下學校的功課在放假之前趕回來,父親是非常滿意的。 “這麼點病就讓你在學校請假,真不值得。你娘寫信不應該那麼誇張。” 父親不僅嘴裡這樣說,還叫人把以前鋪好的被縟收拾起來,以顯示他像以往那樣健康。 “您不能太大意,要不老病又得復發,那就不好了。” 父親對我的提醒像是很高興,可好似又有些不大在乎。 “沒關係,只要和平時那樣多留神點就行了。” 父親的病似乎真的不大要緊。他自由自在的在家中走來走去,既不喘氣也沒覺得眩暈,只是臉色不好,比常人差的多。不過這也不是現在才有的病狀,所以我們也沒有格外放在心上。 我給先生寫了一封信,表示對他借錢的謝意,說等到年後揮東京時再把錢還給他,並告訴他,父親的病並不像想象的那麼壞,眼下還挺好,暈眩和嘔吐的現象都沒有等等,最後還順帶問候了一句先生的感冒,其實我並沒有把他的感冒放在心上。 我給先生寫信的時候,根本沒有想到先生會回信。信發出去以後,我一邊同父母將這先生的事情,一邊想象着遙遠的先生的書房。 “下次去東京,給他帶些香蕈(xun)吧。” “好的,不過先生能吃這種干香蕈麼?” “雖然不大好吃,可也不是讓人那麼討厭的。” 真奇怪,我竟把香蕈和先生想到一起去了。 接到先生的回信時,我有點驚奇,特別時信中並沒有什麼要緊的事。我覺得他回信就是表示親切。這樣一想,這封簡短的回信是我非常高興。當然,這畢竟事我接到先生的第一封信。 說到第一封信,會使人覺得我同先生之間的書信往來一定是很多的,但事實卻並非如此。這是應該先說明的。先生生前,我僅僅接到過他兩封信。其中一封就是現在這封簡短的回信;後一封,則是先生死前特意為我寫下的一封很長的遺書。 由於父親的病情,活動須格外謹慎,所以下地以後也几乎沒到戶外去過。一次,在一個天氣特別和暖的下午,父親到院裡去了。那時我怕萬一出事,緊跟在他身旁。我不放心,想讓他扶着我的肩,父親笑了笑沒有理睬。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說,天'堂 捲上 先生和我 二十三 我常常同無聊的父親下將棋(近似我國的象棋)。兩個人生性都很懶散,下棋還得燒着被爐,棋盤放在被爐的木框罩上,沒走一步棋子時才把手從被子下面伸出來。我們時常弄丟贏來的棋子,用火筷子夾出來。 “下圍棋棋盤過高,還有腿,所以在被爐上沒法下。下將棋還是擺在這兒好,怪舒服的,正始於懶人。好,再來一盤吧。” 父親贏的時候準說再來一盤吧,輸的時候也這樣說再來一盤吧。總之,他不管輸贏,總樂意圍着被爐下棋。起初我覺得很新鮮,這種隱居式的娛樂也引起我很大樂趣,然而隨着時間一長,這樣的刺激便滿足不了我那年輕的精力了。我常常把握著“金”和“香車”(都是將棋的棋子)的拳頭舉到頭上,忍不住打起呵欠。 我想起東京的生活。在那充滿血流的心臟深處,傳出一種活動、活動的持續不斷的鼓動聲。使我奇怪的是,這種鼓動聲似乎從一種微妙的意識狀態中,被先生的力量給加強了。 我在心裡暗暗把父親和先生作了一番比較。從社會的角度來看,兩個人都是生死無足輕重的老實人。從被人賞識這一點來說,他們都等於零。然而,這位喜歡下將棋的父親,即便僅僅做個娛樂的同伴,也不會使我滿足。而由於過去在遊玩中才有了交往的陌生的先生,竟不知不覺地影響我的頭腦並超過了由玩樂的交際中產生的那種親密關係。只是頭腦這個詞有些冷漠,應該改說成心。在那時的我看來,哪怕說先生的力量滲進我的肉體,先生的生命流入了我的血液中,也是絲毫不過分的。父親使我的生身之父,先生擔任是個外人。當這明顯的事實擺在眼前時,我彷彿剛剛發現一個了不起的真理似的,有些驚愕了。 我百無聊賴的挨過了一段時間之後,在父母眼中的我從這個從前顯得寶貴的人,也慢慢變得乏味了。我想凡是寒暑假回家的人,都同樣體會過這種心情吧。最初一個來星期還親親熱熱,好吃好喝的,疼愛的很。但是按照慣例,高潮一過,家裡人的熱情就漸漸冷下來,到了最後,常常時有你沒你都無所謂似的,待遇也簡慢了,在家期間,我也度過了一個高潮。而且我每次回家,總帶回一種父母無法理解的東京習氣。正如俗話說的把天主教的習氣帶進儒家的家裡一般,我帶回來的額習氣都是跟父母格格不入的,當然我儘量的掩飾,但是身上本來就有的習氣,怎樣掩飾也總會給他們發現的。終於我覺得沒趣,想提前回東京。 幸而父親的病情還是老樣子,沒有一點惡化的跡象。為了慎重起見,我特意從很遠的地方請來了高明的醫生,經過周密的檢查也沒有發現其他癥狀。於是我決定提前在寒假結束的一些時候離開家鄉。感情真是奇妙的東西,我一提出要走,父母都反對。 “要回去?不是還早麼?”母親說。 “再住上四五天也來得及呵。”父親說。 我沒有改變自己決定的動身日期。 www.xiaoshuotxt.nett xt 小 說 天 堂 捲上 先生和我 二十四 回到東京時,過年的門松(日本風俗,過年要在門前裝飾松枝,以示祝賀)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撤掉,街道任憑寒風吹拂,到處不見一點過年的景象了。 我馬上到先生家去換錢,順便把香蕈也帶了去。只把東西拿出來,有點唐突,所以我把香蕈放在夫人面前,特意解釋說:“這是家母送的。”香蕈裝在一隻新點心匣裡。夫人很客氣的道了謝,拿起匣子正要到隔壁去時,大概是覺得很輕吧,詫異的問道:“這是什麼點心呀?”夫人的那副親切的樣子,總讓人看到她那孩子般極為天真的心地。 兩個人對父親的病情,反覆問了許多不放心的問題。這時先生說: “是呵,照你講的情況看,好像現在還沒有什麼變化,不過,病到底是病,不能不謹慎點。” 關於腎病,先生有許多我不懂的知識。 “這種病的特點是,雖然自己已經染病在身,卻又感覺不到,便不放在心上了。我過去認識的以為軍官就是這樣,他死的簡直叫人無法相信。睡在旁邊的妻子竟連看護的工夫都沒有。他半夜叫醒妻子,只說有點難受,第二天早上便死了。可是他妻子還以為丈夫在睡覺呢。” 以前一直樂觀的我,馬上不安起來。 “家父也會這樣麼?真說不准哪。” “醫生怎麼說的?” “醫生說好是不能好了,不過眼下大概還用不着擔心吧。” “要是這樣還可以。我剛纔說的是個不注意的人,而且是個非常粗魯的軍人。” 我聽著略微踏實了些。先生一直注意着我的變化,隨後又補上一句: “但是,健康也罷,生病也罷,人都是脆弱的,說不定什麼時候,什麼原因,就怎麼死了。” “先生也想這種事嗎?” “無論我身體怎麼好,也不會完全不想的。” 先生的嘴邊浮現出一絲微笑。 “不是常人有人很自然一下就死了麼?而且也有人由於非自然的暴力,一眨眼的工夫就完了。” “非自然的暴力,是什麼?” “我也不知道那是什麼,但自殺的人大抵都是使用非自然的暴力的吧。” “那麼被殺的,也是出於非自然的暴力的囉?” “被殺的,我一點也沒有想過。淡然這樣說,也無可無不可吧。” 那天說到這裡,我就回來了,回來以後對父親的病也不覺得那麼難受了。先生說的自然的死,非暴力的死等等,也只在幹事給我留下了一些淡薄的印象,後來便蕩然無存,我想起了以前嫉妒要動手有放下了的畢業論文,現在應該正式開始寫了。 wWw.xiaoshuotxt.nett xt+~小<說+天>堂 捲上 先生和我 二十五 本來我要在那年六月畢業,按常規,這篇論文在四月份就應該完全脫離。二、三、四,我屈指算了算餘下的時間,有些懷疑自己的膽量。別的同學很早以前就在蒐集資料,作筆記,看上去真是忙得不可開交,唯獨我還一點沒有着手。我原準備過了年就大幹一場的,可是寫着寫着突然寫不下去了。以前我憑空畫了一個大題目,只構思了粗略的輪廓,現在開始捂着腦袋着急了。後來我決定把論文的題目縮小,為了省去系統整理成熟思想的麻煩,只準備羅列書中的材料,再加上一些適當的結論就算了。 我選擇的題目接近先生的專業,我就這種選擇曾徵求過先生的意見。當時他說可以吧。我慌慌張張,趕快跑到先生家請教我應該看的參考書。他把自己知道的全部知識,都爽快的告訴了我,並說要借給我兩三本必要的書籍。但是關於這個問題,先生對我毫無擔當指導的意思。 “近來我不大看書,新的知識不知道。最好去問問學校的先生。” 那時我突然想起夫人曾對我說過,先生有一個時期非常喜歡讀書,後來不知什麼緣故,他在這方面的興趣不像以前那麼大了。我把論文的事拋在一邊,不由得開口問道: “先生為什麼不像原來那樣喜歡讀書了?” “也沒什麼理由……總之,覺得不管看多少書,也不會有什麼作為的緣故吧。再說……” “再說,還有什麼?” “也沒什麼再說的理由。可是以前呵,若是在別人面前或被人家提問,自己回答不出來的時,便羞愧的無地自容。可是近來給人家問住,似乎也不覺得那樣羞愧。後來連勉強讀書的精神也打不起來了。咳,說的痛快些便是衰老了。” 先生的話倒是平靜,並沒有背離社會的那種人的痛苦,那我也沒有那樣的感覺,我雖沒認為先生衰老,可也不讚成他了不起,便回去了。 從那以後,我給論文害得好苦,像個精神病人似的眼睛都熬紅了。我向一年前畢業的朋友打聽了很多情況。其中有人告訴我:交卷那天是乘車跑到考場才算沒誤點的。另一個人說:因為超過五點,遲到了一刻鐘才把論文送去,險些被取消資格,多虧主任教授的寬容,總算才接受下來。這些話弄的我其上把下的,心中越發沒了底。每日只顧拚命伏案讀寫,不然就鑽進昏暗的書庫,尋遍那高高的書架。我的眼睛像好事人發掘古董時那樣搜索着書脊上的燙金字。 隨着梅花開綻,寒風漸漸轉向南方。又過了一些時候,人們談論着櫻花的話語也稀稀落落地漂入我地耳中。然而,我卻像駕轅的馬那樣被論文鞭策着,只能朝前看。直到四月下旬,按預定好歹完成了這篇論文。在此之前,我沒有登過先生的門檻。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說*天*堂 捲上 先生和我 二十六 我獲得解放,已是初夏時節,八重櫻凋謝的枝頭,再不知不覺中已抽出煙霞般的嫩葉。我懷着小鳥出籠般的心情,一面縱目廣闊的天地,一面自由的振翅飛翔。我馬上趕到先生家。枳殻藩籬微暗的枝條上,發出鮮嫩的幼芽;在石榴樹的枯幹上,帶著光着的茶褐色葉子,柔和地映着陽光。一路上處處牽惹我地視線,彷彿生來頭一次見到這景象似的,覺得那樣新奇。 先生望着我這樣欣喜的臉色,便說:“論文已經完成啦?好極了。”我說:“多虧了您,總算搞完了、什麼事也沒有了。” 真的,當時我的心情輕鬆極了。好像一切應做的事情都已了結,今後可以盡情遊玩了。我對自己完成的論文充滿了信心,也十分滿意。我在先生面前喋喋不休的講着論文的內容,他仍用平時的強調應着“對的”、“是麼”、卻不肯做多一點評價。我有些不滿足,更有些掃興。儘管如此,那天我生氣勃勃地還還準備要衝擊下先生那種似乎循規蹈矩的態度呢,我想邀請先生到正在復甦轉青的大自然中去走走。 “先生,到什麼地方散散步八。一到外面,會叫人心曠神怡呢。” “去哪兒?” 我去哪兒都無所謂,只想陪先生到郊外走走。 一小時之後,先生和我按照預定離開市區,信步走在區別出是村還是鎮的僻靜之處。我從光葉石楠藩籬上掐了一片嫩葉,吹起了葉笛、我有一個朋友是個鹿兒島人(九州島的南端),我不斷地模仿他,就不知不覺地學會了吹這種葉笛,已經吹得很好了。我得意地不斷吹着,先生卻若無其事地向別處走去。 走了一會兒,有一條小路通到一所彷彿被鬱鬱蔥蔥的綠葉封閉了的低矮的房舍下。門柱上釘着一個牌子寫着某某園。一望而知,這不是私人住宅。先生望着小滿坡上的門口,說:“進去看看麼?”我馬上答道:“是花匠吧!” 我們在樹叢中轉了一遭,沿著坡路走到深處左面有一所房舍。在敞開的拉門裡,空蕩蕩地連個人影也不見,房檐前擺着一隻大魚缸,飼養的金魚在裡面游動着。 “真靜呵,不大招呼就進來,沒有關係吧?” “大概沒有關係?” 兩個人又向深處走去。可是那裡依然不見人影。怒放的杜鵑花像燃燒的火焰一般。先生指着其中一顆很高的橘紅色的杜鵑花說:“這大概是霧島。(杜鵑花的一種)” 芍藥也種了十多坪地,可是沒到季節,一株開花的也沒有。在這片芍藥花旁有個舊長凳似的檯子,先生撒開手腳躺在上面,我坐在餘下的一端,點上一支菸。先生望着蔚藍清澈的天空,全哦卻給包圍着的嫩葉的顏色吸引着。細細的品去,那嫩葉的顏色每株都不一樣,即便是同樣的楓樹,枝上葉子的顏色也沒有一片是相同的。一陣風颳來,吹掉了先生掛在細杉樹苗頂上的帽子。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說.天.堂. 捲上 先生和我 二十七 我趕忙拾起那頂帽子,用指甲彈掉上面的紅土,向先生招呼道:“先生,帽子掉了。” “謝謝。” 他半抬起身接過帽子,似起似臥地,為了我一個很奇怪的問題。 “可能問得有點唐突,你家財產很多麼?” “不怎麼多。” “大概有多少呢?請原諒。” “要說有多少?只有點山和天地,錢可一點沒有。” 先生正式問起我家的經濟狀況,這還是第一次。可我還從來沒問過他的家計。從結實先生時起,我就猜不透他為什麼不做事。後來這個問題總是縈繞在心中,但是我又覺得在先生面前這麼直愣愣地提出問題,未免有點冒失,所以一直等着機會。為了休息下給葉色搞的疲憊的眼睛,我的心思又忽然觸到了這個問題。 “先生怎麼樣,您有多少財產?” “你看我像個財主麼?” 先生平時總是衣着樸素,家中人口又少,住房也不大寬敞。但是他的生活卻是很富裕的,就連我這局外人的眼睛也看得很清楚。總之,先生得家計雖說不上奢侈,卻也不是吝嗇、節儉。緊巴的。 “大概是的。”我說。 “我是有些錢,但決不是財主。要是財主的話,就會造更大的房子嘍。” 這時先生抬起身,盤腿坐在台上,說完便用竹杖在地面上畫了一個圓圈,然後似乎要把它刺穿似的將竹杖筆直地戳在那裡。 “但是,原來我可是個財主哪。” 他的話一半像是自言自語,所以我沒能馬上接下去,便沒有做聲。 “但是,原來我可是個財主哪。你知道麼?”他又說了一遍,然後瞧著我的臉露出微笑。可我還是沒有回答。因為想不出適當的話,就索性不開口,這時先生又把話頭轉到別的問題上了: “後來,你父親的病怎麼樣了?” 至于父親的病,從過年以後我就毫無所知了。每月從家鄉跟匯款一同郵來的短信,向來都是父親的手筆,可是信裡几乎從未提過病情。而且字跡也很清晰,絲毫沒有那種病人常見的顫抖和紊亂的筆畫。 “信上什麼也沒有提,大概就是不壞吧。” “但願如此,不過——疾病到底是疾病呵。” “還是不行麼?可眼下總能頂得住吧。信裡什麼也沒有說呀。” “是麼?” 我把先生詢問我家財產和父親病情只當是一般閒聊,信口隨便說出來的,但是先生的弦外之音,卻大有要把這兩者連繫起來的意思。我沒有先生的親身感受,當然是不會想到這一層的。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說"//天,堂/ 捲上 先生和我 二十八 “我想,如果你家有財產,現在就應該妥善處理好。這是多管閒事了,不過趁你父親健在的時候,應把分的事先都分妥不是很好嗎?萬一出了意外的事情之後,最麻煩的就是財產問題。” “是呵。” 我並沒有特別看重先生的話,我相信在我們家裡沒有一個人會擔這份心的,不僅是我,父母都是這樣。而且是我有些驚訝的是,作為先生說出這樣的話,不是太注重實用了麼?但是出於平時對長輩的尊敬,我沒說出口。 “我剛纔設想你父親過去,說了這樣的話,如果引起你的不愉快,請原諒。但是,人總是要死的。無論身體多健壯的人,也說不准什麼時候就死哪。” 先生的語氣流露出少見的痛苦。 “我根本沒有放在心上。”我辯解道。 “你兄妹幾個?”先生問。 接着它又問了我們家族的人數,有沒有親戚,叔伯嬸母的情況。最後又這樣說: “都是好人麼?” “似乎沒有什麼壞人,大都是鄉下人啊。” “鄉下人為什麼就不壞呢?” 對這種尋根問底,我無法回答,可先生還沒有容我思考如何回答,就接著說: “鄉下人反而比城裡人更壞。而你高才還說,你親戚中似乎沒有這類壞人。但是,你認為世上會有那種明擺着的壞人麼?這種模子裡鑄出來的壞人,當然世上是沒有的。平時都是好人,至少是一般人,但一到關鍵時候,就立刻變成壞人。真是可怕。所以切不可等閒視之。” 先生說到這裡,並沒有停住的意思。我也想說點什麼。這時身後突然聽到狗叫聲,先生和我都吃了一驚,轉身看去。 從木台側面知道後牆的杉樹苗旁邊,生着一片茂密的山白竹,遮蓋了大約三坪地面。在山白竹上面一隻露着腦袋和身子的狗,兇猛地叫着。這時候,一個十歲上下的孩子跑過來喝住狗。孩子頭戴一頂帶著帽徽的黑帽子,繞到先生面前,鞠了一個躬,問道: “叔叔,您進來的時候,房子裡沒有人麼?” “一個人也沒有呵。” “可姐姐和媽媽都在後門那兒。” “哦,在家呵!” “呵,叔叔,要死能預先通知一聲再進來就好了。” 先生苦笑了一下。他從懷裡取出錢包,把一枚五分錢的白銅幣塞在小孩手裡。 “告訴媽媽一聲,我們在這兒稍微歇一歇。” 小孩聰慧的眼裡綻滿了笑容,像我們點點頭。 “今天我是偵察隊長哪。” 小孩這樣說著,穿過杜鵑花圃向下邊跑去。那只狗也高高撅起尾巴,追在小孩後面。停了一會兒,兩三個年齡大約相仿的孩子,也順着隊長下去的方向跑了過去。 小 說t x t-天堂t*xt-小%說^天.堂! 捲上 先生和我 二十九 先生的這番話,因為這狗和小孩沒有說完,我也終於未能聽個明白。那時,先生所擔心的那些財產上的種種憂慮,我完全沒有。無論從我性格還是我的境遇來看,是根本無需為這種利害觀念傷腦筋的。說起來,這大約是我還沒有步入社會,或者沒有身臨其境的緣故吧。但是不知為什麼,年輕的我,總彷彿再很遠的前方預感到了錢的問題。 在先生的這番話中,我想追根尋底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人在關鍵的時候,誰都會變成壞人這句話的意思。單是這一句話,僅就字面而言我也是不能理解。但是我想就這句話知道得更多些。 狗和小孩離去以後,綠油油寬敞得園子又恢復了原來的清靜。我彷彿被沉默封閉了似的,半天沒動一動。這時候,晴朗的天空漸漸失去色彩,眼前的一棵樹大概是楓樹,枝上搖動的嬌翠欲滴的嫩葉,也讓人感到似乎漸漸暗淡下來。遠處的街上傳來貨車咕嚕嚕的響聲。我猜想這大概是村裡人載着盆花之類的東西去趕廟會吧。先生一聽到這聲音,彷彿突然從冥想中甦醒過來似的馬上站了起來說: “不早了,慢慢往回走吧。天雖然長了,老這麼安閒,不知不覺就暗下來了。” 因為剛纔躺在木台上,先生的後背沾滿了塵土,我用雙手給他撣掉了。 “謝謝,沒沾上樹脂?” “都撣乾淨了。” “這件外褂是新近做的,倘若隨隨便便給弄髒了,回去妻子要責怪的。謝謝。” 我們又走到慢坡途中的房子跟前。我們進來時沒人看門,這時卻見女主人由一位十五六的小姑娘做伴,在那兒往綫板上纏着綫。我們從大魚缸旁邊招呼了一聲:“真是打擾你們了。”“哪裡,太慢待了。”女主人答禮之後,又為剛纔給小孩錢道了謝。 出門走過兩三條街,我終於忍不住對先生說: “剛纔先生的意思是說,任何人在關鍵時候都要變成壞人的。這是什麼意思?” “這,也沒有很深的意思——總之這是事實呵。不是什麼理論。” “是事實也無妨,我要問的是所謂的關鍵的時候,到底指的是什麼場合。” 先生笑了笑。那笑容彷彿是說已經沒有興趣,不願意再談了。 “就是錢哪!一見到錢,無論怎樣的正人君子都會立刻變成壞人的。” 在我聽來,先生的回答過于平淡而顯得無聊。正如先生失去了興趣,我也覺得很掃興。我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快步走起來。這樣一來,先生就有點跟不上了。她在後面叫着:“喂、喂!” “唉,你看。” “怎麼了?” “你的情緒唄,我說了這麼一句,你就立刻不高興了。” 先生看著我的臉這樣說。當時,我為了等他正停下腳步轉過身來。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說~天~堂 捲上 先生和我 三十 那時心裡似乎有點怪先生。我們並肩走起來之後,我想問的事情也故意不問了。但是,不知先生是否注意到了,簡直看不出他對我這副神態有什麼不安的樣子,他仍像平時那樣默默地邁着沉穩的步子。我有點生氣,很想說點什麼刺他一下。 “先生。” “什麼事?” “剛纔在花匠的院子裡休息時,先生有點興奮呵。我很少見過先生興奮,今天似乎難得開了眼。” 先生沒有馬上回答。我彷彿覺得被我說中,卻又似乎沒有達到目的,無奈便不再往下說。這時先生突然向道邊走去,在修剪整齊的藩籬下,捲起衣襟小便。先生解手時,我就獃獃地站在一遍等着他。 “呵,對不起。” 先生這樣說著又走起來,。我終於把難為先生的念頭放下了。我們走的道路漸漸熱閙起來,剛纔顯得稀疏寬敞的坡田和平地全不見了,左右都是整齊的房舍。但在許多宅院的角落裡,依然能看見盤纏在竹架上的豌豆須藤和用金屬網圈養的鷄,顯得很閒靜。從城裡回來的馱馬不斷地擦身而過,我一直被這些景象吸引着,剛纔還塞在心裡的疙瘩,不知扔到哪兒去了。當先生又突然重新提起時,其實我早就忘記了。 “剛纔我真的那麼興奮嗎?” “雖然不那麼厲害,可是有點……” “不,看見也沒關係,我真的興奮了。一提到財產我就要興奮,不知你對此是怎麼看的。我可是個非常執拗的人,受了別人的屈辱與損害,就是十年二十年之後也忘不了。” 先生的話比以前更興奮。但是我感到驚訝的決不是他的語調,倒是他華中所表達的意思。從先生嘴裡聽到這樣的自白,是我無論如何也無法想象的。他的性格竟是這樣執拗,過去我連想也未曾想過。一直以為他是個更軟弱的人,我已把我的思慕之情紮根在他那軟弱而崇高之處了。由於一時的意氣用事,我原想刺他一下的,可在這席話面前我變的渺小了。先生這樣說:“我被人欺騙過,而且是骨肉至親欺騙的。我決不會忘記。他們在我父親面前裝作好人,父親剛閉眼就變成了不可饒恕的沒有良心的壞蛋。他們家給我的屈辱與損害,我從孩子時起一直背負到今天,大概要背負到死吧。這時我至死也不會忘記的。但是我又不能去報仇,說起來,我現在要做的是超出個人的仇恨。我不僅憎惡他們,而且憎惡一切他們所代表的人,這樣的人太多了。” 我居然連慰藉的話也說不出了。 wwW.xiaOshuo txt.nett xt 小 說 天 堂 捲上 先生和我 三十一 那天的談話,最後也就說到這裡沒有發展下去。顯然我對先生的態度有點害怕,也不敢再往下說了。 兩個人從市郊坐上電車,在車上几乎沒說話。下車後不久就該分手。分手時,先生又變了。他語氣比往常還爽快的說:“從現在到六月是最快活的日子,說不定是一生中最愉快的哪。痛痛快快的玩吧。”我笑着摘下帽子。那時我望着先生的臉,心中暗暗疑惑:他如果真在心裡憎恨一切人的麼?他的眼神,他的嘴,哪裡都沒有表露出一點厭世的影子。 坦率的說,我在思想方面受到先生不少啟發。但是同樣的問題,即使想得到啟發,卻又往往有無法接受的時候。先生的談話,時常使人不得要領便告結束。那天我們在郊外的談話,便是留在我心中的一例。 有一天,我終於不客氣的當着先生面講了出來。先生笑了。我這樣說: “我腦子遲鈍總不得要領,倒也罷了。可叫我為難的是,您明明清楚卻又不明明白白的告訴我。” “我什麼也沒有隱瞞哪。” “您隱瞞了。” “你不是把我的思想、見解跟我的過去混在一起,胡思亂想吧。我是個貧弱的思想家,但是,我是從不輕易對人家隱瞞自己頭腦中成熟的思想的。沒有隱瞞的必要。至于要把我的過去在你面前和盤托出,那有事另外的問題了。” “我不認為是另外的問題。正因為是先生的過去所產生的思想,我才器重的,在我看來,若把兩者割裂開來便毫無價值,就只給我一個沒有注入靈魂的玩偶,我是不會滿足的。” 先生驚訝的望着我的臉,拿着煙的那隻手有些顫抖。 “你真大膽。” “只是認真,我要認真地接受人生的教訓。” “也要我揭發我的過去麼?” 揭發這個詞,突然以一種可怕的聲響刺進我的耳中。我彷彿覺得現在坐在我面前的是一個罪人,而不是平時可敬的先生了。他的臉色蒼白。 “你當真是認真的麼?”先生叮問:“我是因為過去的不幸才懷疑人的,其實也懷疑過你。但是只有你,我實在不願意懷疑。你太單純了,叫人難以懷疑,我很想在死前哪怕有一個人也行,能相信他而離開人世。我能成為那唯一的人麼?你願意成為這樣的人麼?你的認真是發自內心的麼?” “如果我的生命是真的,那麼我剛纔說的也是真的。” 我的聲音顫抖了。 “好!”先生說,“我說,把我的過去,毫不保留地都告訴給你。可是……不,那沒關係。但是,我的過去也許對你沒有那麼大好處,或許不聽倒好哪。而且——現在還不能說,你等着吧。不到適當的時候,我是不會說的。” 我回到宿處後,還依然感到壓抑。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說--天.堂 捲上 先生和我 三十二 我的論文在教授眼裡,似乎並不像我自己評價的那麼好。儘管如此,我的論文扔按照預想通過了。畢業那天,我穿上了從行李中找出的發了霉的舊冬服,在禮堂裡列隊。人們的臉上灼熱。我的身子裹在不透氣的後呢絨下,熱的不得了,立了一會兒,手裡的手帕就擦濕了。 畢業典禮一完,我馬上跑回宿處脫光了衣服,打開宿處二樓的窗子,把畢業證書捲成望遠鏡似的一個筒,向目所能及的市區盡情眺望。看了一陣後,就把那張證書扔在桌上,四腳朝天地躺在房間正中央,我一邊躺着,一邊回顧自己的過去,又想象着自己的未來。於是似乎覺得這張區分過去與未來的畢業證書,既像有意義又像沒意義的一張奇怪的紙。 那天晚上,我被邀到先生家吃完飯。這時以前約好的,畢業那天的晚飯不能去別處,要在先生家裡吃。 飯桌依照約定擺在靠近客廳的走廊上。漿得又厚又硬得挑花桌布,在電燈光下更顯得優美、清爽。每次在先生家吃飯,碗筷必定放在像西餐館似的白色亞麻桌布上,而且這桌布必定是洗的潔白的。 “這跟衣領和袖口一樣,與其用髒的,不如一開始就用帶顏色的。要是用白的就索性是雪白的。” 說起來,先確有潔癖。書房、客房總是收拾的整潔有序。我一向邋里邋遢的,所以先生的這種特點,在我眼裡就更顯得分明。 “先生有潔癖呵。”一次,我同夫人這樣說時,她曾答道:“可他對衣服就不那麼注意了。”在一旁聽了這話的先生,笑着說:“說實在的,這時我精神上的特性,所以一直很苦惱。想來真是天性太愚蠢……”我不知道他說的精神上的特性,是指一般所說的神經質們還是指理論上的潔癖。似乎夫人也解釋不好。 那晚,我同先生對坐的同往常一般潔白的桌布前。夫人把我們安置在左右,自己坐在正對庭院的座位上。 “祝賀你。”說著,先生為我舉起酒杯。我對於這杯酒,並沒感到那麼高興。當然原因之一,是我內心並沒有一聽這話便喜形于色,而且他說的方式,也沒有一點引我高興的快活語調。先生笑着舉起酒杯。我在他那笑容中,看不到半點惡意的諷刺,同時也感覺不到他說祝賀似的真實感情。先生的笑在告訴我:“一般在這種場合,總要說祝賀的呀。” 夫人對我說:“好極了。你爸媽一定高興啦。”我突然想起病中的父親,真想趕快把畢業證書拿去給他看看。 “先生的畢業證書時怎麼收着的?”我問。 “怎麼收着的?也許還放在什麼地方把?”先生問夫人。 “是呵,該收着的呵……” 兩個人都不知道畢業證書放在哪裡了。 www/xiaoshuotxt.n ett xt ~小 說天,堂 捲上 先生和我 三十三 吃飯的時候,夫人把坐在一旁的女傭人打發到隔壁,親自為我們盛飯。這似乎是先生家招待老朋友的習慣。頭一兩次我還感到不好意思,後來次數一多,便也不覺得把飯碗遞給夫人有什麼不好的了。 “要茶還是添飯?你真吃的不少呵。” 連夫人有時也說些無需客套的話,可是那天我的食慾卻沒有像夫人戲言的那樣好。 “已經吃好了?近來你的飯量太小了。” “不是飯量小,而是天氣熱,吃不下了。” 夫人叫女傭收拾了飯桌後,又叫她把冰激凌和水果送上來。 “這是家裡自己做的。” 看來在家無事的夫人,彷彿請客人品嚐自己調製的冰激凌倒是很有餘裕的。我連吃了兩杯。 “你也終於畢業了,以後打算幹什麼呢?”先生問我。我把座墊向走廊邊移了一半,背靠在隔扇的門旁。 我想到的只是自己畢業了,至于以後幹什麼卻想也沒想過。夫人見我回答不出,便問道:“當教師?”見我還沒有回答。接着又問:“那,做官?”我和先生都笑了起來。 “說真的,我還沒想過幹什麼好。關於選擇職業的問題,我真的一點也沒想過。究竟什麼好,什麼不好,不去體驗一下是不會知道的。所以我也無法選擇。” “倒也是呵。不過,你畢竟是家裡有錢才說的這樣輕鬆的。你看看那些窮人家,就不能像你這麼沉着了。” 在我的朋友當中,有的人還沒畢業就在尋找中學教員的工作了。我預設了夫人說的事實,但卻這樣說:“大概是有點受先生影響吧。” “他不會給你好影響的。” 先生苦笑着說:“受了影響也沒關係,因為以前我跟你說過,趁你父親活着的時候,一定要把財產分到手。不然的話,那就絶對不能大意。” 我想起在那杜鵑花開的五月初,同先生在郊外花匠寬敞的院落深處的談話;耳邊又反覆響起先生在歸途中,以激憤語氣對我講的強硬的話語。他的話語豈知是激昂,簡直是可怕的。但是在不知真像的我看來,同時有事意猶未盡的。 “夫人,您家的財產很多麼?” “您怎麼問起這種事?” “問先生也不告訴我嘛。” 夫人笑着瞧了瞧先生。 “那大概就不值得告訴你吧。” “請您告訴我,大約得有多少財產才能像先生這樣生活呢,我回家跟父親談判時好做個參考。” 先生面向庭院,若無其事的抽着煙。我自然只有問夫人了。 “談不上什麼有多少,我們就是這樣一般過日子。你呀,反正怎麼都可以,唯獨以後不做點事情是斷斷不行得。像先生那樣無所事事……” “我並沒有閒着呵。” 先生只是稍微轉過臉,打斷了夫人的話。 w w w.x iaoshu otx t.nett,xt,小;說,天'堂 捲上 先生和我 三十四 那晚,我十點以後才離開先生家。因為兩三天內就要會故鄉,所以我在離席之前說了些告別的話。 “又要分別了。” “九月才能出來吧。” 我已經畢業了,所以也無須一定要九月出來,但也不想在盛暑的八月回東京。我並不需要把寶貴的事件花在尋求工作上。 “大概要到九月左右把。” “那麼,祝你一路平安把。這個夏天我們也許要到什麼地方去哪。天氣太熱了。要去的話再給你發一張明信片把。” “要是去的話,準備去哪兒?” 先生聽了我們的回答,淡然一笑。 “哪裡!去不去還不一定哪。” 我正要起身的時候,先生突然拉著我,問:“可你父親的病怎麼樣了?”說到父親的病情,我几乎毫無所知。心想既然信上沒說什麼,大概就是不壞把。 “病可不能看得這麼簡單呵。要是發展到尿毒症,可就沒法治了。” 我不知道尿毒症是什麼意思。上次寒假在家鄉見到醫生時,我還沒有聽說過這樣的術語。 “真的要當心哪!”夫人也說:“你知道麼,病毒要死竄入大腦,人就完啦。這可不是閙着玩的。” 無知的我,雖覺得情況不妙,卻又不在意地笑了笑。 “反正是不治之症,再着急也沒有用。” “要是能這樣想得開,也就沒啥了。” 大概夫人想起了以前因患同樣病症故去的母親,低着頭,語氣深沉的這樣說。我也着實地同情起父親的命運來。 這時,先生突然對夫人說:“靜,你會死在我前頭麼?” “為什麼?” “也不為什麼,只是隨便問問。或許我先走在你前頭哪。世上大多是丈夫先死,妻子在後,這好像是一般的規律。” “也沒那個道理呵。不過,男人的歲數總是比女人大些的。” “這就是先死的道理嘛。所以我一定會比你先到那個世界的。” “你是特別呀。” “是嗎?” “看你這麼結實,几乎從來沒生過病。嗯,不管怎麼說,還是我在前。” “你在前?” “對,一定在前。” 先生瞧了瞧我,我笑了。 “可是,如果我走在前的話,你怎麼辦呢?” “怎麼辦……” 夫人卡在這裡。想象着先生失去的悲哀,似乎真的有點刺痛了她的心。可是,當她再抬起臉來時,神情又變了。 “怎麼辦?沒有辦法呵,你說是吧?黃泉路上無老少呵!” 夫人故意朝着我,玩笑似的這樣說。 www.7wenxue.comt,xt,小,說,天,堂 捲上 先生和我 三十五 我剛站起來有坐下了。在談話停頓之前,一直是他們兩個人在說。 “你認為呢?”先生問我。 是先生先死還是夫人早亡,當人不是應該由我來判斷的,我只好笑笑:“我也不懂得壽命呵。” “這還真是壽命哪。先天注定了的收束死無法改變的。你知道麼?先生的父親和母親就差不多是同時去世的。” “是去世的日子麼?” “哪有日子都相同的!可大體也差不多。是相繼去世的。” 這對我來說倒是件新鮮事,我覺得有點奇怪。 “怎麼會就這樣同時去世了呢?” 夫人正要回答我,卻給先生攔住了。 “別說這些了,沒意思。” 先生故意吧噠吧噠的搖着手中的團扇,又轉過頭來望着夫人,說:“靜,我要是死了,就把這所房子給你吧。” 夫人笑了起來。 “順便把地皮也給我吧。” “地皮是人家的,這可沒辦法。但是所有的東西都給你。” “謝謝了。可是那些洋書,給了我也沒用呵。” “賣給舊書店嘛。” “哪能值幾個錢!” 先生沒說值多少錢。但是,他的話總沒有離開自己的死這個遙遠的問題。而且還設想,他的死一定會先於夫人。起初,夫人還好像故意做出無所謂的回答,然而不知不覺,那女人感傷的心便抑鬱起來。 “要是我死了,要是我死了,唉,說了多少遍了。得啦,請你修好積德,別我死了,我死了的,該多不吉利。如果你死了,一切都按你的意思辦,還不好嗎?” 先生望着庭院笑了。但我也沒說別的惹夫人不快的話。我坐的時間太久了,便馬上起身告辭。先生和夫人把我送到門口。 “要多照看病人。”夫人說。 “九月再見。”先生說。 我道別後走出了隔扇門。在房門和院門之間有一顆茂盛的桂花樹,向暗夜中伸出枝杈,彷彿要攔住我的去路。我走了兩三步,望望被黑魆魆(xu)的枝葉覆蓋的樹梢,想起秋天才開放的芬芳的桂花。以前我一直是把先生家,和這棵桂花樹不可分割地一起記憶的。當我走到這棵樹前,偶然想到秋天再次要邁進這所宅院時,剛纔還從房間裡照到門前的燈光,突然熄滅了。似乎時先生夫婦已回到房間裡去了。我獨自走到黑暗的外邊。 我並沒有馬上回宿處。因為在回家之前還有一些東西要買齊,再者也得讓撐漲的胃消化消化,所以就向熙熙攘攘的大街走去。街上還夜色未闌。在閒逛的男女人群中,我遇到以為今天跟我一起畢業的同學。他不由分說硬把我拉進一家酒館,在那裡我不得不聽他那帶啤酒沫的誇誇其談,之後回到宿處已經十二點多了。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說天,堂 卷中 父母和我 一 到家後,出人意料的是父親的病情跟從前差不多,並沒有多大變化。 “呵,回來啦。是呵,只要能畢業,真是太好了。你等一下,我洗洗臉就來。” 父親正在院裡乾著什麼。為了遮陽,系的一條發黑的手帕,在舊草帽後面呼啦呼啦飄着。他轉身向後院的井口走去。 我本來把大學畢業看成死一般人當然的事,而父親竟高興得不得了。我在父親面前,真有些羞愧。 “只要能畢業,就太好了。” 父親這句話翻來覆去嘮叨了好幾遍。我心裡暗暗把父親喜悅的臉色,和畢業那晚在先生家吃飯時,先生說“祝賀你”的神情做了比較。在我看來,嘴裡祝賀,心裡卻不以為然的先生,反而比少見多怪而喜形于色的父親更加顯得高貴。最後我對父親那種無知的鄉下派頭感到不痛快了。 “就算了大學畢業,也沒什麼了不起的呀,每年畢業的人有好幾百哪。” 我終於說了這樣刻薄的話。聽了我的話父親現出怪異的神色:“我並沒有光是說你畢了業,就好啦。能畢業固然好,可我所說的還有另一層意思,只要讓你知道了它……” 我想要接下去聽,他似乎不想說下去了,但終於這樣說:“總之,我說是太好啦。你也知道,我是個病人。去年冬天見到你的時候,我以為頂多能活上三四個月,不知交了什麼好運,一直活到現在,坐臥自由自在。你在這時候畢業,我當然要高興。精心培育起來的兒子,能在我活着的時候走出校門,不是比我死後畢業更叫我高興麼?若在你心懷大志的人開看,一個大學畢業生也沒有什麼了不起,但是從我來看,角度就有些不同嘍。總之,畢業對我來說,當然要比你高興了。明白了麼?” 我無言以對,羞愧得無地自容低下了頭。彷彿父親在平靜中已經意識到自己的死,而且認定會死在我畢業之前。想不到畢業竟會在父親心中引起那麼大的迴響,我真是太糊塗了。我從皮箱中取出畢業證書,恭恭敬敬地遞給父母看。畢業證書有些給壓皺了,失去了原來的樣子。父親小心的把它展開。 “這樣的東西應該捲好,拿在手裡。” “若能在它中間襯點東西就好了。”母親在一旁惋惜地說。 父親端詳了一陣之後,起身走到壁龕(kan)前,把這張畢業證書擺在誰都能看見的正中央。要是以往,我馬上就會喃喃起來,然而那時的我完全不同,對父母沒有絲毫違逆之意,默不作聲地聽從父親的擺佈。用到林紙印成的畢業證書,一旦壓皺,總不聽父親使喚。剛擺在合適的位置,便馬上順勢恢復原來的形態,倒了下來。 ww w . xia oshu otxt.ne tt,xt,小,說,天,堂 卷中 父母和我 二 我背地裡找母親詢問父親的病情。 “我爹那麼不在華地到院子裡幹這幹那的,能行麼?” “好像沒什麼事啦。大概事好了吧。” 想不到母親很平靜。她和一般農婦一樣,生活在遠離城市的森林和農田中,說出這樣簡直連常識都不懂的話。但是,上回父親暈倒的時候,她又是那樣驚慌,那樣害怕,我心理升起一股奇特的感覺。 “可是醫生當時不是已經說過,無論如何是不會好了麼?” “所以我覺得,再沒有比人的身體更奇怪的了。醫生說得那麼嚴重,可至今還蠻不錯嘛。起初,娘也很但新的,想儘量不叫他活動。嗐,他就是那脾氣。你越叫他保養,他就越逞強,老以為自己好了。我說的話,他連聽也不聽哪。” 我想起上次回家時,父親硬要下地刮鬍子的神情。“已經沒事啦。你娘總是大驚小怪的。這怎麼行?”我一想父親那時說的話,便覺得不能完全責怪母親了。我本想說:“不過,就是在身旁也應該多留點神。”卻因顧慮,一直沒說出口。只說了些我所知道的有關父親的病情,但充其量不過是先生和夫人告訴我的那些。母親並沒露出特別動心的樣子,只是說:“唉,竟是一樣的病啊,多可憐。老人家活了多大年紀?” 沒有辦法,我只好撇下母親,直接跟父親說。他比母親認真的聽了我的話後,說道:“是呵,你說的有道理。不過,我的身子畢竟是我的,至于調理身體的方法,我有多年經驗,我心裡是最有數的。”母親聽了這番話,苦笑起來:“你看是不是?” “您別聽他這樣說,爹自己心裡是明白的。全是因為我能畢業回家,他才這麼高興的。他本以為不會活着見到我畢業,可是我在他健在的時候,拿來了文憑,所以他就高興起來。這是爹親口說的哪。” “唉,你呀!他不過是嘴上這麼說說,心裡還是不當回事的。” “是嗎?” “他覺得還能活上十年,二十年哪,可是他又常常說些讓人擔心的話,說什麼,我這光景也不會太長了。我要是死了,你怎麼辦,一個人住在這座房子裡麼?” 我眼前馬上浮現出父親去世後,只留下母親一個人時的這座陳舊、空蕩的農舍。死神把父親一個人從這個家拉走後,我能就這樣走嗎?哥哥會怎樣做?母親會怎樣說?這樣一來,我還能離開這塊故土,到東京去過舒服的生活麼?在母親面前,我偶然想起了先生的提醒:趁父親活着的時候,要把該分的東西先分到手。 “哪的話,哪有自己老說死就真死樂的?你放心把。別聽你爹總是死、死的,以後還不知能活上多少年哪。那種不愛說話的健康的人,反倒危險。”我一聲不響地聽著母親這套迂腐的歪論,也不知他死從什麼理論呵統計中編派出來的。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說[天堂} 卷中 父母和我 三 父親和母親在商量為我做紅飯請客了。大概是從我回家那天起,他們就決定了。我心裡暗暗擔憂,便馬上拒絶了。 “那太排場的請客就免了吧。” 我討厭那些鄉下客人,他們來的最終目的就是吃吃喝喝,儘是些巴不得若那幾除了什麼好事才好的人。我從小的時候就厭惡侍侯他們吃飯,何況一想到他們是為我而來,便覺得痛苦的難以忍受。但是當着父母的面,有不好說別招那些齷齪的人來胡閙,所以我只說別太排場。 “你總是排場、排場的,排場個什麼?一輩子也不會有第二回呀!請客是理所當然的,用不着那樣顧慮。” 母親彷彿把我大學畢業看的如同結婚一般重要。 “不請也行。可不請又要讓人家說長道短呢!” 父親這樣說。他怕流言蜚語。實際上那些人也真是這樣,要是這種場合隨不了他們的心願,馬上就會說三道四的。 “鄉下可不同東京,要麻煩的多哪。” 父親又這樣說。 “還有你爹的臉面哪。”母親有加上一句。 我也無法自做主張了,心想愛怎麼辦就怎麼辦吧,只要他們方便就行。 “總之,我的意思是,如果為我,那就算了,如果您怕人家背後說閒話,那就另當別論。要說我硬要做對您們不利的事情,也沒辦法。” “這樣的理由也說不出去呀!” 父親露出一臉苦相。 “你爹並沒說全是為了你,可你也該懂得一點人情事故吧。” 一到這種情況,母親就愛說那些婦道人家的歪道理,她要胡攪起來,把父親和我加起來也說不過她。 “唸過書的人不能總是認死理。” 父親只說了這樣一句。但是,我從這簡單的話語中,卻看出了他平時對我的所有不滿。當時我並沒有發覺自己說話生硬,只覺得父親的不滿有點過分。 那天晚上,父親的心情又變了,同我商量要是請客,安排在什麼時候好。父親就像對於我這個不管一切,自在舊屋裡閒居的人讓步一樣。我在和藹的父親面前,自然也只得低頭。我們經過商量之後,決定了請客的日期。 在那天還沒來臨的時候,發生了一件大事。那便是明治天皇染病的通告。這條新聞立刻通過報紙傳遍了整個日本。在這間農舍中,幫我那幾經周折剛剛決定小孩的畢業慶祝,如同灰塵一般的吹掉了。 “唉,這可有理由推辭了。” 戴着眼鏡看報的父親這樣說。他默默的似乎在想著自己的病。我也回憶起不久前的畢業典禮上,按照慣例每年都要行幸大學的天皇陛下。 wWw。xiaoshuo txt.nettxt。小_說_天堂 卷中 父母和我 四 在這所格外空曠的老房裡,在一片肅靜中我解開行李開始讀書了。不知怎麼回事,我的心總是踏實不下來。在那令人眼花繚亂的東京的寓所二樓上,我耳邊雖然響着遠處電車的聲音,卻還能一頁一頁地翻着,專心致志心情愉快地學習。 我常常動不動就靠着桌子打瞌睡,有時索性拿出枕頭痛痛快快睡個午覺。一睜眼便是滿耳蟬噪。這醒來就沒完沒了的蟬叫聲,突然在我耳底里嘈雜起來。我獃獃地聽著,不知怎的。有事心中竟湧出一股悲慼。 我拿起筆給朋友們寫了幾張簡短的明信片和幾封長信。這些朋友有的留在東京,有的回到遙遠的故鄉。有回信的,也有沒音信的。當然我不會忘記先生。我把自己回到故鄉後的情況,用小字寫了滿滿三張稿紙寄了出去。封信時,我心裡疑惑先生是否真的還在東京。以往先生同夫人一起出門的時候,總有一位不認識的五十左右上下留短髮的女人看家。我曾問過先生,她是誰。先生卻反問我:“你看像什麼人呢?”我把她誤認為先生的親戚了。先生說:“我可沒有親戚呀。”他同故鄉的親戚一向沒有書信往來的。那位我不認識的看門女人,是同先生沒有親緣關係的夫人的親戚。我給先生發信時,心裡忽然閃現出她那背上鬆散地結着窄帶的身影。心想這封信倘若在先生夫婦去什麼地方避暑之後到的話,這位梳短髮的婆婆,能否馬上靈活而熱心地把信轉送到那裡呢。然而,我很知道在信裡也沒有必要寫上這點的。我只覺得孤獨,並盼着先生趕快回信。但是,回信卻始終沒來。 父親不像去年冬天我回家時那麼喜歡下將棋了。棋盤擱在壁龕的角落裡,上面積滿了灰塵。特別是天皇陛下染病以後,父親彷彿深深地陷入了沉思。他每天盼着報紙,來了自己先看。然後有特地把可看的消息帶到我的房間。 “喂,你看,今天天子的病情也登的很詳細哪。”父親常常把天皇陛下稱為天子。 “有句有罪的話,天子的病也同爹的相似呢。” 父親這樣說時,臉上便籠罩了一層暗淡的陰雲。我聽了這話,心裡也突然感到一陣不安,說不定什麼時候父親也會死的。 “不過,不要緊把,像我這樣沒用的人,還能湊合活着哪。” 父親雖然自己喂自己下了健康的保證,可是現在,似乎也感到要降臨在自己頭上的危險了。 “爹真的害怕病啦!他似乎並沒有像娘說的那樣,還想活上十年二十年哪!” 母親聽了我的話,顯得很尷尬。 “你勸勸他再下下將棋吧。” 我從壁龕中取出棋盤,拭去上面的塵土。 www.xiaOShuOtxT.Nettxt小xiaoshuo說天堂 卷中 父母和我 五 父親的精神漸漸衰弱了。曾經使我驚奇的那頂繫著手帕的舊草帽,也自然地閒起來。每當我看見放在燻黑的擱板上的那頂草帽時,便覺得父親很可憐。在父親象以前那樣略微活動的時候,我就擔心,希望他再謹慎一些才好。父親獃獃地靜坐時,我卻覺得他又象原來那樣健康了,我常常跟母親談起父親的病情。 “全是神經過敏。”母親說。她一直是把天皇陛下的病和父親的病聯想在一起的,我卻不認為這樣。 “怎麼是神經過敏?是真的身體不好,可我總覺得不是什麼心情,而是身體壞下去了。” 我這樣說著,心裡又在思量要不要從遠處請位高明的醫生來檢查一下。 “今年夏天,你也夠心煩的了。好不容易畢了業,卻不能慶賀一番,你爹的身子又是這樣,況且天子有病。咳,倒不如一回來就請客好哪。” 我到家是七月五、六號,父母為慶賀我畢業提出請客,是我到家一星期之後。又是自那以後一個多星期的時候,才好歹商定了日子。豈不知我這不受時間約束的人,回到悠閒的鄉村之後,多虧發生了這件事,我才從這令人厭煩的社交的痛苦中解脫出來。但是,對這一點母親不瞭解我,好象根本沒有發現這一點似的。 天皇駕崩的通告傳來時,父親拿着那張報紙,“唉呀,唉呀”地叫着。 “唉呀,唉呀,天子終於駕崩了。我也……”父親沒有說下去。 我上街買了黑綢包住旗杆頭,又裁了一條三寸寬的飄帶系在旗杆頂上,讓旗杆從門扉旁斜着伸向街道。旗子和黑飄帶在無風的空氣中無精打采地低垂着。我家舊門樓頂上鋪着的稻草,經過風吹雨打早就變了色,呈現一種淺灰色,而且處處明顯地凹凸不平。我獨自走到門外,望着那黑飄帶和白綢地以及中央托出一輪紅日的國旗。這些顏色映照在房頂污灰的稻草上。我想起先生曾問我:“你家的房子是什麼樣式的?跟我故鄉的風趣不大相同吧?”我很想請先生看看我出生的這所舊宅,卻又覺得讓先生看到它不好意思。 我又獨自回到自己的房間,在桌旁一邊看報,一邊想象着遙遠的東京的情景。我的想象,彙集了日本最大的城市在怎樣的黑暗中,如何轉動的畫面。在那漆黑的不轉動就沒辦法的城市,在那令人焦躁不安的喧囂中,我看到了先生的家猶如一點燈火。那時我還沒有發現這點燈火,將被自然地捲進那無聲的漩渦中。當然更沒有發現,用不了多久,眼前的這點燈火就要遭到倏然消失的命運。 我想把家鄉發生的這件事寫信告訴先生。拿起筆只寫了十來行便又放下,把信撕成碎片,扔進紙簍裡。(因為我覺得給先生寫這些東西也沒用,有上封信的經驗,他根本不會回信的)我因為太寂寞,所以就寫了信,盼望着他能來封回信才好。 wwW、xiaoshuotxt.nettxt小xiaoshuo說天堂 卷中 父母和我 六 八月中旬的時候,我接到一位朋友的來信。他告訴我有個地方招聘中學教員,問我是否想去。這位朋友由於經濟上的原因,到處為自己尋求這樣的職業。這個工作本來開始是為他自己找的,後來他又找到了更好的地方,所以特意涵告,想把這多餘的位置讓給我。我馬上回信謝絶了。我告訴他,有個朋友正絞盡腦汁想謀求教員的工作,可以轉讓給他。 我回信之後便跟父母說了這件事,他們對我的回絶似乎也沒有什麼意見。 “不去那種地方,也會有可心的工作的。” 在這句話背後,我聽出他們對我寄予的希望過高了。迂腐的父母好象期望着剛剛畢業的我,會能得到與我不相稱的地位和收入似的。 “可心的工作?近來,那樣好的工作是很難找到的。尤其哥哥和我的專業不同,時代也不同了。要是還把我們同樣看待,就有點不好辦了。” “但是,既然你已經畢業了,還不能獨立生活的話,家裡也感到為難。假使旁人要問,您家的老二大學畢業做什麼事呵?我要回答不出,那臉往哪兒放呵” 父親臉色陰鬱。他從來不曉得離開住慣的農村,到外面去是怎麼回事。當襯裡人問他,大學畢業拿多少薪水,或說能掙一百多塊吧,對講這些話的人父親為了外面名聲好些,總希望剛剛畢業的我有個着落。我一向認為大城市才是立身之地。可是在父母看來,我的想法簡直無異於是個想要一步登天的怪人。其實我心裡也常常冒出這種怪念頭。我要明白公開地表明自己的想法,但在思想差距過于懸殊的父母面前只好沉默。 “你常常掛在嘴邊的先生,不是可以去求求他麼?尤其是這時候。” 母親除此之外並不瞭解先生。那位先生正是勸我回家後趁父親活着趕快分財產的人,而不是為我畢業後就幫忙解決工作的人。 “那位先生是幹什麼的?”父親問。 “什麼都不幹。”我答道。 我本想告訴他們以前曾說過先生沒作事,而父親也應該記得的。 “什麼都不幹,那又是為什麼?既是你那麼尊敬的人,總該做點事呵。” 父親在用這種話挖苦我。在他的頭腦裡,有用的人,都會在社會上有相當地位的。所以,他就似乎認定先生準是個無能之輩,才游手好閒的。 “就連我這樣的人,雖說沒有薪水,可總沒閒獃着呀。”父親又這樣說。儘管如此,我還是一聲不響。 “要是象你說的那麼了不起,一定能給你找個工作的。託過他嗎?”母親問。 “沒有。”我答道。 “那可就沒辦法啦。為什麼不求求他?給他去封信也好呵,趕快寫。” “唉唉。” 我含含糊糊地答應着,便離開了這裡。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說}{天}{堂 卷中 父母和我 七 父親顯然在擔心自己的病。但是,醫生每次前來診病,他都沒提出難為對方的羅裡羅唆的問題。醫生也有些顧忌,從沒說過什麼。 父親似乎在考慮他死後的事情,至少在想象自己去世後的這個家。 “讓孩子上學也好也不好。好不容易供他大學畢業,他就再不回家了。無形中就象為了分離父子才上學的。” 哥哥上學的結果,現今遠在他鄉,我又因為受了教育而決心住在東京。父親培養出這樣的兒子,發發牢騷當然不是沒有道理的。他想象着母親孤單單地留在這座長年久居的農舍裡,一定會感到孤獨的。 父親認定自己的家不會發生變動,只要住在這兒的母親還活着,便會依然如故。他心裡矛盾得很,一面對自己死後拋下的母親,孤單單地留在這所空寂的家中深深內疚,一面卻又想硬讓我在東京謀一個好職位。我覺得他這矛盾心理很可笑,同時又為能去東京而感到欣慰。 我在父母面前,不能不裝出正在努力謀取這種職位的樣子。我給先生寫了一封信,詳細地述說了家中的情況,並拜託他如果有我能夠做的工作,不管什麼都可以代我物色。我雖然覺得先生是不會理睬我這委託的,而且就算他願意幫助我,他交際範圍那樣狹窄,終歸也是無濟於事的,但是,還是寫了這封信。我總覺得先生一定會回信的。 我封好信,在寄出之前對母親說。 “給先生的信寫好了,是按您的意思寫的。您看看吧。” 正如我預料的,母親沒有看。 “是麼?那就趕快發走吧。這種事就是別人不提醒,自己也該早辦的。” 母親彷彿還把我當個孩子,其實我也覺得自己象個孩子。 “可是光寄信還不夠。不管怎樣,九月份我得到東京去一趟。” “也許該那樣做吧。可是,說不定湊巧有什麼好的工作哪,最好是早拜託他。” “是呵。反正回信是一定要來的,那時再說吧。” 這一點,我倒相信辦事認真的先生,一心盼着他的回信。但是,我的期待終於落空了。過了一個星期,依然不見先生半點回音。 “大概他到什麼地方避暑去了吧。” 我不能不對母親說些解釋的話。這不僅是對母親,對我自己的內心也是一種安撫。儘管有些牽強,可我要不假設個什麼情由為先生開脫一下,心裡便覺得不安。 我常常忘了父親的病,想儘早去東京。連父親自己也常常忘記自己的病。他擔心未來,卻又對未來不作半點安排。我始終沒有找到機會,按先生的忠告向父親提出分財產的事情。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說~天~堂 卷中 父母和我 八 到了九月初,我真的又要到東京去了。我要求父親暫時還象以前那樣給我寄學費。 “這樣老獃在家裡,是不會找到您所說的那種工作的。” 我把事情說得似乎是為了尋求父親所期待的那種職位,才要去東京的。我又說:“當然啦,錢只要寄到找到工作時就可以了。” 我心中暗想。這種職位終究不會落在我頭上的。可是不知外面情況的父親,還一直認為正相反。 “既然這樣:那也是短時期內的事,總得給你想想辦法,但是長期下去可不行,找到一定的工作就該獨立生活。本來既然畢了業,第二天就不能再靠別人幫助了。現在的年輕人,光知道花錢,一點兒不想想掙錢的門路。” 除此之外,父親還發了許多牢騷。其中說過這樣一句話:“過去是兒子供養老子,如今卻是老子供養兒子。”對這些話我只有默默地聽著。 一通牢騷過後,我正想悄悄離開時,父親忽然問起我什麼時候走。在我看來,當然是越早越好。 “讓你娘定個日子吧。” “好吧。” 那時我在父親面前格外服貼,想儘量順從他的意思離開故鄉。父親又留住我:“你一去東京,家裡又要冷清,反正,只有我和你娘了。我的身子骨要是結實也好,可這般光景,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發生意外呢。” 我儘量安慰了父親,又回到自己房間桌邊。我坐在散亂的書籍中間,不斷地回想著父親那茫然的神情和話語。這時我又聽到蟬叫聲。那蟬聲同前幾天不一樣,是寒蟬的噪音。夏天我回到故鄉時,獃獃地坐在開了鍋似的蟬鳴聲中,常常湧出一股無端的悲哀。彷彿我的哀愁總是同這昆蟲的噪音一起滲進我的心底。每當這時候,我就一動不動地獨自凝視着自己。 我的愁思在今年夏天回家以後,漸漸變換了情調。正如油蟬的聲音變成寒蟬一樣,我似乎感覺到把我包裹起來的個人命運,正在宿命的大輪迴中緩慢地運轉。我一面不斷地想著父親孤苦的面影和言語,一面又浮想起不給回信的先生。我把先生和父親給予我的完全相反的印象加以比較、聯想,這兩種印象,一齊湧上我的心頭。 我几乎盡知父親的一切,倘若離開父親,只不過是父子之情的遺憾。先生的大部分經歷,我還不瞭解。他答應過我要談他自己的過去,卻始終沒有機會。總之,先生在我看來是暗淡的。然而,我卻總覺得非要跨過這暗淡達到光明不可。同先生斷絶聯繫,對我則是莫大的痛苦。我請母親看過日子,就決定了去東京的日期。 wwW。xiaoshuotxt=net小/說/天/堂 卷中 父母和我 九 正當我要動身的時候(確切地說是兩天前的傍晚),父親又突然犯病了。那時我正在捆綁裝滿書籍和衣物的行李。父親在洗澡。去給父親搓澡的母親大聲喊着我,我跑去一看,父親光着身子被母親從後面抱起來。可是回到正房時,父親卻說不要緊了。為了慎重些,我坐在他枕邊,用濕手巾冰着他的頭,直到九點多鐘才吃完晚飯。 第二天,父親的病情比原想的好多了。但他不聽勸告,又走着上廁所。 “已經不要緊了。” 他又重複起去年年底摔倒時對我說過的同樣的話。那時真是那樣,暫時不要緊了。我想,這回或許關係也不大吧。但是醫生還叮囑說,一定要小心,卻不肯把話講明,弄得我心緒不定,到了該動身的日子,也沒有心思去東京了。 “先看看情況再說吧。”我跟母親商量着。 “就這樣吧。”她聽信了我的話。 母親一見父親有了精神,又去院子,又到廚房的,便不以為然;可是一出現這種情況時,她又過分地憂慮不安了。 “今天你不是應該去東京麼?”父親問我。 “是呵,拖延幾天再說吧。”我答道。 “是為我麼?”父親又問。 我遲疑了一下,若說是,就彷彿證明父親的病重。我不願意讓他太敏感,可是他好象看穿了我的心思。 “真過意不去呵!”他說著便把臉轉向了庭院。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望着拋在那兒的行李發愣。行李打得很牢實,隨時可以帶走。我獃獃地站在行李前,猶豫着是否再把它打開。 我在坐立不安的心情中,又過了三、四天。這期間,父親又突然摔倒了。醫生命令他要絶對安臥。 “怎麼辦哪?”母親小聲問我,儘量不讓父親聽見。她神色頽唐。我也準備給哥哥和妹妹打電報。可是臥床的父親,几乎看不出什麼痛苦,看說話的樣子就跟患了感冒一樣,而且比平時吃的更多了。他輕易不肯聽別人的勸告。 “反正是要死了,不吃點什麼好的死了,也白不吃。” 父親說的什麼好吃的,在我聽來又滑稽又悲酸。因為他並沒有住過能吃到好吃的大城市,只不過夜裡咯吱咯吱地嚼上一塊烤年糕什麼的。 “他為什麼這樣渴呀?說不定身子骨還結實哪。” 母親在失望中還寄託着希望。但她只是把病中才用的這個渴字的俗話,當成了能吃的意思。 叔叔來探望的時候,父親總是一再輓留不讓他走。 “再坐一會兒吧,我悶得慌。”這彷彿是他的主要理由。可是他向叔叔訴苦,說母親和我不給他想吃的東西,這似乎也是他的目的之一。 w w w.x iaoshu otx t.nett\x\t\小\說天,堂 卷中 父母和我 十 父親的病在這樣的狀態下維持了一個多星期。這期間,我給九州的哥哥發了一封長信。妹妹那裡是由媽媽寫的信。我心中暗想,說不定這就是告訴他們有關父親病情的最後一封信了,所以在給他們的信中,都寫了緊要關頭就打電報叫他們回來。 哥哥工作很忙,妹妹在妊娠期。所以在父親的危險沒有迫在眼前時,是不能輕易叫他們回來的。但是,倘若他們特意趕來,而又不能見上最後一面,落這樣的埋怨也叫人難受。我感到了掌握打電報的時機,實在有一種旁人無法理解的責任。 “我也說不那麼準確,不過您要曉得,危險隨時可能發生。” 從有車站的那條街請來的醫生對我這樣說。我同母親商量後,決定靠這位醫生的幫助,從鎮醫院請來一位護士。父親看見枕邊來了一位穿白衣服的女人向他致意,便露出詫異的神色。 父親老早就知道自己患了不治之症,可是他並沒有發覺死亡正迫在眼前。 “這回要是病好了,我就到東京去玩一次。人哪,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死。所以想辦的事情,只能趁活着的時候早點去辦。” 母親無可奈何地附和着說;“那時候也帶我一起去吧。” 有時候,他又異常淒苦地說:“我要是死了,就多照顧照顧你娘吧。” “我要是死了”這句話,喚起了我的回憶。那是我畢業的那天晚上,要離開東京的時候,先生對夫人重複了好幾遍的話。我不由地回想起面帶笑容的先生和捂着耳朵不願聽這晦氣話的夫人。那時所聽到的“我要是死了”,只是單純的假設,而現在我所聽到的,卻是隨時可能發生的事實。我做不出夫人對先生的那種神態,但是,卻不能不用空話采安慰父親。 “您別說這樣氣餒的話。您不是說病好以後還要去逛東京嗎?同我娘一起去。這回要是去了,您一定會吃驚哪,變化可大了。光是電車路線就開了好些。電車一通,街道馬上就變,況且市區也要改建。東京太熱閙了,真可說是一分鐘也休想停頓下來。” 我也出之無奈,連不需講的話也說了一通。父親聽了,似乎還挺滿意。 家裡一有病人,出入的人也自然多起來。附近的親戚們隔兩天就有人來探望一回。其中有些人還住得很遠,平時不大來往。“我以為怎麼了。看樣子不要緊,說話也挺清楚的,臉上一點沒見瘦呵。”有人這樣說過就回去了。我回來時家裡是那樣靜寂冷清,如今因父親的病,漸漸亂了起來。 這期間,不能活動的父親,病情卻變得越發重了。我同母親和叔叔商量過之後,終於給哥哥和妹妹發了電報。哥哥回話馬上動身。妹夫也說就來。這位妹夫前些時候告訴我們,說妹妹上次懷孕流了產,這次必須格外小心,免得再出事兒,也許自己會替妹妹來。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說。天.堂 卷中 父母和我 十一 在這樣不安的日子裡夢我仍有靜坐的餘暇,甚至偶爾還能連續看上十幾頁的書。原來打好的行李不知什麼時候全解開了,我從裡面取出各種要看的書籍。檢查了一下在離開東京之前,曾計划過要在這個暑假裡複習的功課,做的還不到計劃的三分之一。這種不愉快從前也不止一次地重複過。可象如今這樣不順當的暑假,還從來沒有遇到過。我雖然覺得這是世之常情,卻仍然感到苦悶的壓抑。 我心緒惆悵地坐著,一面思索着父親的病情,想象着他死後的情景,同時,又想起了先生。我就是在這種兩頭都鬱悶的心情中,凝望着這兩個人的地位、修養和性格都截然不同的面影。 當我離開父親的枕邊,抱著胳膊在雜亂的書籍中獨坐想著的時候,母親走來了。 “睡會兒午覺吧,你一定也累了。” 母親並不理解我的心情。我也不是她理想中的孩子。我簡單地問候了一聲。母親依然站在門口。 “我爹怎樣了?”我問。 “現在睡熟了。”母親答道。 母親突然走進來坐在我身旁,問道:“先生那裡還是沒有一點音信麼?” 母親很相信我那時的話。那時我向她保證過,先生一定會回信的。但是,回信就能滿足父母的期望,我卻連想也沒想。這簡直就如同我在故意欺騙母親似的。 “再發一封信看看吧。”母親說。 如果寫幾封沒用的信能使母親感到安慰的話,我並不怕麻煩。但是把這種事情強加給先生,卻使我很痛苦。我覺得被先生看不起,要比挨父親訓斥、惹母親生氣更可怕得多。我也疑惑過,至今沒收到先生的回信,不知是否就是這個原因。 “寫封信很簡單,可這種事不是寫信能輕易辦成的。無論如何得親自到東京去一趟,直接託付人家才行。” “可你爹病得這樣,你還不知什麼時候能到東京去呢!” “所以我沒走啊!我想,不管爹能不能好,在還沒有理出頭緒之前,就先這樣吧。” “這話倒也是哪。觀在誰能放著這麼難得好的重病人不管,逕自跑到東京去呢。” 我開始暗暗憐憫無知的母親。但是,我不能理解她為什麼偏偏在這樣亂糟糟的時候,提出這種問題,正如我把父親的疾病拋在一旁,還有靜坐、讀書的餘暇;大概母親也有閒工夫思考別的事情,而忘了眼前的病人吧。這時,母親又說:“實際上,……” “實際上,我是想,你要是能在你爹活着的時候找到工作,他也就放心了吧。看樣子,也許真的趕不上了。不過還是試一試,要是真能找到工作,他心裡也就踏實了。這樣一來,讓他活着的時候高興高興,也算盡到你的孝心了。” 可憐的我竟落到了不能盡孝心的地步,終於連一行字也沒給先生寫。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說/\天、堂 卷中 父母和我 十二 哥哥到家的時候,父親正躺着看報紙。父親平素有個習慣,什麼事都可放下,報紙不能不讀。臥床以後很無聊,就更愛看了。母親和我都遷就他,儘量滿足病人的願望。 “爹這麼精神不錯嘛。原來我還以為很重了哪。這不是很好麼?” 哥哥一邊這麼說著,便同父親聊起來。他那過分熱乎的腔調,我聽著很不入耳。可是背着父親同我在一起時,他倒沉靜了。 “不讓他看報不行麼?” “我也這麼想,可他非看不可。沒辦法。” 哥哥默默地聽著我的辯解,停了一下,說:“看得懂麼?”他似乎覺察出父親因為患病,理解能力比平時好象差多了。 “很清楚。剛纔我在他枕邊坐了二十來分鐘,說了不少事情,沒有一點失常的地方。這樣的話,也許還能維持一陣呢。” 跟哥哥前後腳到家的妹夫,比我們更要樂觀。父親向他這呀那的問過妹妹的情況後說:“身子到底是不方便,還是別輕易坐那搖搖晃晃的火車為好。她要是硬來看我,我反倒不安。”父親又說:“沒什麼。我好久沒出門了,這回病好了,我就去看看小外孫。不要緊的。” 乃木大將(註:即乃木希典)死的時候,也是父親最先看報得知的。 “不得了!不得了啦!” 我們不知怎麼回事,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話嚇了一跳。 那時候,鄉下人每天盼着報紙,其實不過就是看看新聞。我常坐在父親枕邊小心地看報,沒工夫看的時候,就悄悄拿回自己房間,一點不漏地看一遍。我眼前浮觀出身穿軍裝的乃木大將,和他那女官服打扮的夫人的身影,久久不能消失。 一陣沉痛悲哀的風吹遍鄉村的每個角落,在無情的草木都為之顫抖的極端悲痛時刻,我突然接到一封先生的電報。在見到穿西服的人狗就叫的地方,連一封電報也是件不得了的大事。接到電報的母親,果然顯出驚詫的樣子,特意把我叫到沒人的地方,問道:“什麼事?”她站在一旁等着我開封。 電報內容很簡單,意思是想見一面,能否來一下。我沉思起來。 “一定是你托他找工作的事情。”母親猜道。 我也覺得有可能,但是果真如此嗎?卻又有些奇怪。總之,把哥哥和妹夫都叫回來了,怎麼能放著病危的父親不管,自己跑到東京去呀!我同母親商量後,決定回電不能去,並儘可能簡單地說明父親正在病危。可是我仍覺不妥,就又寫了一封內容詳盡的信,當天發了出去。母親一心以為是托他找工作的事情,十分惋惜地說:“真不是時候,沒辦法呵。”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說。天.堂 卷中 父母和我 十三 我寫的那封信相當長。母親和我都認為先生總要有回音的。果然,在信發出的第二天,我又收到一封電報,只有一句話:不來亦可。我給母親看了。 “大概他還想來信說說的。” 母親似乎總以為先生是在為我周旋餬口的職業。我也覺得有可能,但若從先生的平時為人來看,便覺得不可理解了。在我看來,“先生為我找工作”,這好象是不可能的。 “總之,我的信他還沒接到,這封電報一定是在這之前打來的。” 我對母親這樣肯定地說。她似乎也以為如此地答了一聲:“是吧。”我心裡明知,用這句話來為先生辯解,是起不了什麼作用的,可我還是這麼說了。 那天正好是主治醫生從鎮上請院長來會診,所以我和母親談到這裡,便沒時間再談這件事了。兩位醫生會診之後,給病人做了洗腸,處理之後就回去了。 自從醫生命令父親靜臥以來,大小便都躺着不動,要靠別人收拾。有潔癖的父親,起初極為苦惱,可是身不由己,也只好這樣做了。大概是由於病情的發展,他大腦漸漸變得遲鈍,隨着日子一長,大小便失禁也全不在意了。有時弄髒了被縟,旁人見了都皺眉頭,而他反倒不以為然。這種病尿量特別少,醫生很不好辦。他的食慾也漸漸衰退了,偶爾想吃什麼,也只是用舌頭沾沾:喉嚨裡只能咽一點點。他的手連喜歡看的報紙都拿不住了。放在枕邊的老花鏡,一直收在黑眼鏡盒裡。父親有個從小要好的朋友叫阿作,住在相隔一里的地方。他來探望時,父親睜開混濁的眼睛望着地:“呵,是阿作麼?” “阿作,謝謝你來看我。你那麼健康,真叫人羡慕呵。我已經不行啦。” “沒那事。你呀,兩個孩子都是大學畢業?得那麼點病算什麼!你看我,老婆死了,又沒孩子,就這麼一個人活着。雖說身子骨硬朗點,可又有什麼意思呵。” 洗腸是阿作來過兩三天之後的事了。父親高興地說。“多虧醫生,現在舒服多了。”他心情開朗起來,彷彿對自己的壽命有了一些信心。在一旁的母親,不知是給這假象矇住了,還是想給病人鼓鼓勁,把先生來電報的事說了,並說得簡直好象我的工作恰如父親所願,是在東京。我在一旁急得如坐針氈,卻又不能攔住母親,只得一聲不響地聽著。病人臉上露出了笑容。 “那可太好了。”妹夫也高興地笑着說。 “什麼工作,還不知道麼?”哥哥問。 事已至此,我連否認的勇氣也沒有了,便模棱兩可地答應着,立刻離開了這裡。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說~天~堂 卷中 父母和我 十四 父親病到這般地步,只等最後一擊了。然而又彷彿一時停在這裡,不見發展。全家人每晚入睡前都在擔心,這命運的裁決也許就在今天了吧? 父親已經絲毫感覺不到煎熬別人的痛苦,於是,護理倒變得輕鬆起來。為了防止意外,大家輪流值班,其他人守護一段時間以後可以回到自己鋪上休息。有一次,不知什麼緣故,我沒睡着的時候,誤以為聽見病人呻吟的聲音,很不放心,半夜起身到父親枕邊看了一回。那夜正趕上母親值班。可是她卻倒在父親身旁,枕着曲着的胳膊睡着了。父親也象是在熟睡中被悄悄放在那裡似的,一切都靜靜的。我又躡手躡腳地回到自己的舖位上。 我同哥哥睡在一張蚊帳裡。只有妹夫,大概是當做客人吧,獨自睡在另外的房間。 “小關也挺可憐的,這些天拖累着他也回不去。”關是他的姓。 “不過,他也不是那麼忙的人,能這麼住下去吧。哥哥比小關更困難,如果這麼長期拖下去的話。” “困難也沒辦法,這不同旁的事呵。” 我同哥哥睡在一張鋪上,睡前就這麼聊着。我的心裡,哥哥的腦海裡,都覺得父親終歸沒救了。也想到了假如終於沒救……彷彿我們做兒子的在等待着父親的死,可是我們做兒子的又不敢道破。而且我們彼此又都清楚地理解對方的心思。 “咱爹似乎還以為會好哪。”哥哥對我說。 其實看著也確如哥哥所說的那樣。鄉親們一來探病,父親就非見不可。見了面又總要為沒能請客惋惜一番,並一再許諾痊癒後一定補上。 “沒為你畢業大擺酒宴,倒很不錯。我那時可真糟糕。”哥哥的話勾起了我的回憶。我想起那時人們喝得醉醺醺的嘈雜的情景,不由地苦笑起來。眼前浮觀出父親那副四處張羅吃喝的令人不快的神情。 我們兄弟間關係並不是那麼好,小時候經常打架,而哭的總是年幼的我。上學後專業的不同,也全是由於我們性格的差異。我上了大學時,特別是接觸了先生之後,從遠處另一角度來看哥哥,常常覺得他是動物性的人。我們很久沒能見面了,相隔又是那樣遠,時間和距離使我們無法接近。然而這次長期不見能生活在一起,卻不知從哪兒自然地湧出一股兄弟的骨肉之情。當然主要一個原因是眼下的處境,在這垂死的父親的枕邊,哥哥和我握手了。 “你以後打算幹什麼?”哥哥問。我卻答非所問地反問他: “咱家的財產到底怎麼處理?” “我不知道,咱爹連提都沒提過。不過,雖說有點兒財產,也值不了多少錢吧。” 母親終究還是母親,她還在為先生的回信着急呢。 “信還沒來嗎?”她責問我。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說天堂  卷中 父母和我 十五 “總說先生、先生的,到底是誰?”哥哥問我。 我回答說:“不是前幾天說過了嗎?”我對哥哥有點懊惱,抱怨他明明問過了,卻馬上又忘了人家告訴他的話。 “問倒是問過。” 他的意思是雖然問了可是不理解。我卻覺得根本沒有必要勉強讓他理解先生。可他生了我的氣,我想他又露出以往的老樣子。 在哥哥看來,既然我那麼先生、先生地尊敬的先生,想必是個知名人士,至少也該是位大學教授吧。既沒有名氣,又什麼都不做的人,那有什麼價值呢?在這一點上,哥哥的心理同父親如出一轍。但是,父親是輕率地斷定先生是個無能之輩才游手好閒的;相反,哥哥露出的口氣,彷彿先生雖然有點才能,卻不過是個游手好閒的無聊的人。 “egoist(註:利己主義者)可不行。想活着什麼都不幹,那是懶漢思想。一個人要是不能最大限度地發揮自己的才能,就是欺騙。” 我很想頂他一句,你懂不懂你說的egoist這個詞的意思? “不過,如果能靠他找個職業倒也不錯。咱爹不也象很高興麼?” 後來哥哥又這樣說。既然沒接到先生的明確的來信,我也不能信以為真,自然也沒有勇氣說什麼。母親嘴快,把這事向大家吹了出來,事到如今我也不好馬上否認了。用不着母親催促,我早就在等候先生的回信。而且盼望如果這封信能帶來大家盼望的解決餬口的職業,那就好了。在瀕死的父親面前,在為父親哪怕能求得一點點安寧而祈禱的母親面前,在認為不做事便枉自為人的哥哥面前,在妹夫、叔伯、嬸母面前,我不能不為這沒有一點着落的事情而大傷腦筋。 當父親嘔吐奇怪的黃水時,我想起了先生和夫人曾經說過的那種危險。 “躺了那麼久,自然胃口也躺壞了。”母親說。我望着她那無知的臉,不由地湧出了淚水。 哥哥和我在茶室相遇時,他問道。“聽見了麼?”他指的是醫生臨走時跟他說的話。用不着他解釋,我早就明白了那個意思。 “你不想回到家裡,管管家裡的事麼?”他回過頭來望着我說。我沒有回答。 “咱娘一個人,什麼事也幹不成。”哥哥又說。他彷彿把我看成是死守故土不離的那種人了。 “你要只是喜歡看書,那便在鄉下也做得到,而且也不必幹活,不正好嘛。” “按理說倒是哥哥應該回來。”我說。 “我怎麼能幹這種事?”哥哥一口回絶了。他那口氣,充滿了今後要在世上大幹一番事業的雄心。 “你要是不樂意,也可以請叔父幫忙照料。但是,咱娘總得由誰來照顧才行啊。” “咱娘離不離開這裡還是個大問題哪。” 兄弟倆在父親還沒死之前,就商量起父親死後的事情來。 小 說t x t-天堂_t_xt,小說天堂 卷中 父母和我 十六 父親變得經常說胡話了。 “我對不起乃木大將,真沒臉見人。不,我隨後也跟着去……” 他動不動就說這樣的話。母親害怕,總想讓大家儘量守在枕邊。病人清醒時異常孤苦,似乎也希望這樣。特別是他環顧屋中,見不到母親的時候,一定會問。“阿光呢?”即便不出聲,他的眼光也這樣詢問。我常常起身去叫母親。“有什麼事麼?”母親放下手中的活計走到病房,父親有時只是獃獃地望着母親的臉,卻一聲不響。當大家正以為沒什麼說的了吧時,他又說起了毫不相干的事情。又有的時候,他忽然說:“阿光,我給你也添了不少麻煩呵。”母親一聽到這樣親切的話時,眼中便噙滿了淚水。隨後她又似乎對照着想起了以前身體健壯時的父親。 “看他說得多麼可憐,以前可凶呀!” 母親講起、父親曾拿笤帚抽打她後背的往事。這件事,以前向我和哥哥說過好幾次了,這回卻跟以往的心情完全不同,這時母親的話我們聽起來竟象是對父親的紀念。 父親雖然已經看見了出現在自己眼前的灰暗的死的陰影,嘴裡卻仍未吐出類似遺言的話。 “趁現在這個時候是不是需要先問問哪。”哥哥望着我說。 “是呵。”我答道。可我又想由我們主動提出這種事情,對病人是否有利。兩個人委決不下,便去同叔父商量。叔父也想了想說:“他若有話沒說出來就死了,固然是遺憾,但是由我們去催促,恐怕也不妥吧。” 我們的話終於吞吞吐吐地不了了之。病人不久便陷入了昏睡狀態。無知的母親和往常一樣,還誤以為那只是安睡,反而快活地說:“唉唉,能這麼舒舒服服地睡覺,旁人也得救了。” 父親常常睜開眼睛,突然問些誰怎麼了之類的事。他指的是剛纔坐在這兒的人。在父親的意識裡,有明暗兩部分。那明亮的部分,彷彿是一條縫在黑幕上的白綫,斷斷續續地連接着。母親把他那昏睡狀態誤認為是一般睡眠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過了幾天,父親言語漸漸含混不清了。說了些什麼,誰也聽不明白,所以許多事情不得而知。但是,開始說話的時候,聲音還很大,簡直不象個垂危的病人。我們要說話的時候卻要用比平時更高的聲音,湊近他的耳邊才行。 “冰着頭,好受些麼?” “嗯。” 我同護士合作,給父親換下水枕頭,然後把裝好新冰的冰袋放在他額上。當把被削成帶尖的碎冰片裝在冰袋裏的時候,我在父親光禿的額頭旁,把它們按得平整些。這時,哥哥順着走廊走進來,一聲不響地把一份郵件遞到我手裡。我騰出空閒的左手接過這份郵件時,頓時覺得很奇怪。 這份郵件要比一般的信沉得多。它不是裝在一般的信封裡,而且也不是一般信封能夠裝得下的。用半紙(註:一種日本寫信習字用的紙。)包着,封口用漿糊仔細地粘着。我從哥哥手裡接過時,就發觀是封掛號件。翻過背面一看,上面工工整整地寫着先生的名字。因為騰不開手,不能馬上啟封,便把它先揣在懷裡了。 w w w.x iaoshu otx t.net_t_xt,小說天堂 卷中 父母和我 十七 那天,病人的面容似乎格外不好。我離開這裡正要上廁所時,在走廊上迎面碰見了哥哥。“上哪兒去?”他用哨兵似的口吻叫住了我。 “病情有些變化,應該儘量守在爹身旁才是。”他叮囑我。 我也是這樣想的。信依然揣在懷裡,我又回到病室。父親睜開眼睛問母親,這裡都有誰。母親就這個是誰,那個是誰,一一告訴給他,每告訴一個父親就點點頭。不點頭時,母親就高聲重複一遍這是某某,又叮問道,“知道了嗎?” “實在給你們添了不少麻煩。” 父親這樣說罷,一會兒又陷入昏睡狀態。圍在枕邊的人,一時都默默無言地注視着他的病情。不大工夫,有個人起身到隔壁去了。接着又一個人走了。終於我第三個也離開這裡,回到自己房間。我走的目的,是想打開看看剛纔揣在懷裡的郵件。本來在病人枕旁看看也無妨,可是郵件的份量太重,不能在那裡一口氣讀完,我就抓了這個特殊時間,做這件事。 我趕忙撕開結實的包裝紙。裡面露出的好象是一部原稿。規規矩矩的字跡,寫在縱橫的格線裡。為了便于封口,被疊成四折。我為了看著方便,把折過的洋紙反折過來,把它展平。 我暗暗吃了一驚。心想,先生用了這麼多的紙和墨水,要跟我說什麼呢?同時,我還得留神着病房的動靜。我已預感到我開始讀這封信時,在沒看完之前,父親一定要出什麼事,至少我也得給哥哥或者母親、不然就是叔父叫去的。我沒心思踏踏實實地看先生的信,只是心不在焉地看了開頭的一頁,把它錄在下面:“當你問到我的過去時,我沒有勇氣回答你。現在,在你面前,我相信已經有了說清它的自由了。但是,這自由不過是在等你進京的時候,又將失去的人間的社會自由。因此,倘若在能夠利用時而不去利用的話,就將永遠失去把我的過去,當作間接經驗告訴你的機會了。這樣一來,那時我那麼堅決地許下的諾言,就完全成了謊言。我無奈,只得把應該口述的,用筆來告訴你。” 讀到這裡,我方纔明白他為什麼給我寫了這麼長的信。我從一開始就認定,先生是不會為我的吃穿問題操心的。然而,一向討厭動筆的先生,為什麼把這件事寫得那樣長要我看呢?為什麼不能等我進京呢? “自由來了便可以說。但是那自由必將永遠失去。” 我心中這樣反覆思索着,卻困惑不解其意。突然我覺得一陣不安,正要往下看,這時從病房那邊傳來哥哥高聲喊我的聲音。我又驚恐地站起身,象跑步似的穿過走廊,向大家都在的病室走去。我覺得父親終於到了他的最後一瞬間了。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說天^堂% 卷中 父母和我 十八 病室裡不知什麼時候來了醫生。為了儘量讓病人舒服一些,又試着作洗腸。護士為了恢復昨夜的疲勞,在別的房間睡覺。沒搞慣護理的哥哥,正忙得手忙腳亂。他一見我來,說了句“幫下忙吧”,便坐下來。我代他把油紙墊在父親屁股底下。 父親有些舒服的樣子。醫生在枕邊坐了大約半個小時,看過洗腸的結果之後,說聲還要來的,便回去了。臨走時又特意叮囑說:如果有事,可以隨時叫他。 這時我也退出剛纔似乎就要出事的病房,又想去看先生的信。但是,我絲毫沒覺到一點輕鬆,剛在桌前坐下來,便覺得哥哥又要高聲喊我。倘若這次再喊我,那可真是臨終了。恐懼的心情使我的手顫抖起來。我下意識地只管一頁一頁翻着先生的信,眼見的只是嵌在格線中的規規矩矩的筆劃,卻沒工夫看,連跳着看的工夫也沒有。我依次翻到最後一頁,正準備按照原來的樣子疊起來放在桌上時,突然接近結尾的一句話,跳進我的眼帘。 “這封信落在你手裡的時候,大概我已經離開這個世界,早就死了吧。” 我大吃一驚,感到剛纔還慌亂跳動的心,似乎一下子凝結了。我又倒回來往前翻,一頁一句地倒着讀下去。我急切地想在瞬息間知道我要明白的事情,一眼望穿這滿篇的文字。那時,我所關心的只是先生的安危。先生的過去,他曾答應要告訴我的那個灰暗的過去,在我看來已是毫無意義了。我一邊倒着往前翻,一邊把這封不會輕易告訴我的必需知識的長信焦急地疊起來。 我又來到病房門口,看了看父親的病情。病人枕邊格外平靜。母親坐在那裡,神色孤苦,面帶倦容。我向她招招手,問道:“病情怎麼樣了?”母親答道:“現在好象平穩一些了。”我又走到父親跟前,問:“怎麼樣,洗過腸心裡好些麼?”父親點點頭,聲音清晰地說:“謝謝。”想不到他的神志並不糊塗。 我退出病室,又回到自己房間。在這裡,我看過鐘點,又翻閲了火車時間表,驀地站起身,重新系好腰帶。把先生的信裝在袖子裡,然後從後門溜出去。我不顧一切地跑到醫生家。本來我要向醫生問個清楚,父親能不能再維持兩三天,打針也罷,用其它什麼辦法也罷,請他想個辦法。偏不湊巧,醫生不在家。我心裡亂作一團,沒有工夫獃在這裡等他回來,馬上叫了人力車,趕到火車站。 我把一張紙片貼在車站的牆上,用鉛筆給母親和哥哥寫了一封信。我覺得信雖然很短,但總比不辭而別要好得多,並托車伕立刻送到家裡。接着我毫不猶豫地跳上去東京的火車。在轟隆轟隆響動的三等車箱裡,我又從袖子中取出先生的信,才從頭到尾地看下去。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說$天"堂 卷下 先生和遺書 一 “……這個夏天,我收到你兩三封信。記得確是第二封信,你托我在東京找個適當的工作。我看過之後很願意想個辦法,至少應該給你回封信,否則太對不起你了。但是,坦白地說,我對於你的要求簡直就沒有儘力。正如你知道的,與其說我交際面不廣,還不如說我在世上過着孤獨的生活更恰當。說實在的,我絲毫沒有承擔這種努力的餘地。但是,問題不在這裡,我感到痛苦的卻在於如何處置自己,是就這樣象殘留在人間的木乃伊一般地存在下去,還是……那時的我,每當想到‘還是’時,便覺得一陣恐懼。就象急步跑到懸崖邊的人,突然窺探那不見底的深淵似的,我膽怯了。於是我為自己竟和大多數的膽小鬼一樣而感到痛苦。雖然遺憾,在那時的我的眼裡,可以毫不誇張地說,你几乎是不存在的。進一步說,就是你的工作、餬口的工資,這些東西於我都是毫無意義,毫不相干的。我並不為這些操心。我把你的信插在信夾裡,依然抱臂沉思。家裡有相當財產的人,何苦剛剛畢業就滿嘴地位、地位地到處張羅呢?我簡直以厭惡的心情,遠遠地瞥了你一眼。不給你回信太過意不去,為了替自己辯解,只好開誠佈公了。我說了這些尖刻的話,並不是故意要惹你生氣。我相信步只要你能看完這封信,便會明白我的本意。總之,我不想說那些套話,所以願在你面前,謝此怠慢之罪。 以後,我給你打過電報。說實在的,那時我是想同你見一面,按照你的希望,把我的過去告訴你。你回電說現時不能來東京。我久久地望着電報,心裡很失望。似乎你覺得只打電報不妥,隨後又發來一封長信,所以我更清楚地知道了你不能來東京的原因。我絲毫不認為你是失禮的。你怎麼能不顧父親的重病離開家呢?而我那不顧你父親生死的要求才是欠妥的——其實我打那封電報的時候,已經忘記了你父親。儘管你在東京的時候我還提醒過你,你父親得的是難症,萬萬不可大意。我就是這樣矛盾的人呵!也許是我腦子裡亂,也許更是我的過去,把我壓迫得變成這樣矛盾的人的吧。在這方面,我還有足夠的自知之明,請你務必原諒我。’ 看到你的信——你的最後一封信時,我才發覺是我的過錯。所以我想回一封信向你道歉,可是拿起筆來,一行沒寫又放下了。因為如果我要寫,就要寫這封信。而寫這封信的時機還沒到,所以停下來,又打了一封簡短的‘不來亦可’的電報。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說。天/堂 卷下 先生和遺書 二 “以後,我就開始寫這封信。因為平時不動筆,事情也好思想也好,寫起來筆不從心,使我非常痛苦。我曾經險些想放棄對你的這份義務。但是,儘管幾度停筆,卻欲罷不能。不到一個小時,我又想寫了。也許你會認為我的性格是重視履行義務的吧。我也不否認。正如你知道的,我是個几乎同社會無關的孤獨的人,對我可以稱得起義務的,尋遍我的前後左右,在任何角落也沒有紮下根。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我過着儘量縮減義務的生活。但是,我並非因為對義務的冷漠,才變成這樣的。倒是過于敏感,沒有精力忍受刺激,才變得如你所見的那樣虛度年華。因此,一旦允諾而不能兌現,我的心情就會感到十分厭惡。就算是為了躲避這種厭惡的心情吧,對你我也不能不再度拿起放下的筆。 我是願意寫的。即便不談義務我也是想寫的。我的過去只是我個人的經歷,也不妨說歸我個人所有。生前不把它送給別人,可謂遺憾。我多少還有這樣的願望。然而我想,倘若給了不能接受的人,還不如乾脆把它同我的生命一起埋葬了的好。說真的,如果沒有你這樣一個人,我的過去便終歸只是我的過去,連間接地成為別人的借鑒都不能。在幾千萬日本人中,我只想對你講出我的過去,因為你是認真的。你說過:你要認真接受人生中活生生的教訓。 我要毫無顧忌地將黑暗的人世間的陰影投在你的頭上。但是,你不要害怕。你盯住它,從中選擇對你有益的東西。我所說的陰暗,當然是倫理道德上的陰暗。我是倫理化的產兒,又是倫理化的育兒。這種倫理道德上的思維,也許許多觀點不同於當今的年輕人。但是無論怎樣不同,卻是我自身之物,它不是花錢就能馬上租到的衣裳。因此我想,對於今後想發展的你來說,是會有幾分參考價值的吧。 還記得麼,你常常和我討論一些現代思想問題。你也很知道我的態度吧。我從來沒有過分輕視過你的見解,但也決說不上敬佩。你的思想沒有任何背景,因為你有自己的經歷,只是閲歷太淺。我常常笑你。你當時就流露出不滿足的神色。結果你——再逼我把我的過去,象畫卷一樣在你面前展開。那時,我才從心底里開始尊敬你。因為我看到了你那毫不顧忌地要從我胸中抓住一種活生生的東西的決心。你要剖開我的心臟,吮吸那帶著暖氣還流動着的血潮。那時我還活着,不願意死,所以就約了別的日子,而拒絶了你的要求。現在,我要自己破開自己的心臟,用鮮血來澆洗你的面龐。倘若在我的心臟停止跳動的時候,能在你胸中寄寓新的生命,那我就滿足了。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說".天 堂 卷下 先生和遺書 三 “我失去雙親,是在我還不到二十歲的時候。記得妻曾對你說過,兩個人患的是同樣病症死去的。而且還引起過你的懷疑,她又說几乎是同時,相繼去世的。說實話,父親患了可怕的傷寒病,接着便傳染給在身旁看護的母親。 我是他們唯一的男孩子。家裡又很有錢,自幼生活倒是悠閒自在。我回顧自己的過去,如果那時雙親沒有死,至少父母能有一個人在世的話,我想我那悠閒自在的脾氣一定會持續到今天的吧。 他們死後,丟下我一個,我茫然了。我沒有知識,又沒有閲歷,連分辨能力也沒有。父親死時,母親沒能在場。母親死時,連父親死的消息也沒有告訴她。不知母親究竟知道不知道還是如別人所說的那樣,她還一心以為父親真的正在恢復。這些我們都不得而知。總之,她把一切都託付給叔叔了。她象指着眼前的我說:‘這孩子,無論如何,請……’。以前我已經得到父母同意,準備去東京求學,所以母親也想順帶提一提的。在她只說了一句‘去東京’時,叔叔馬上接過去應道:‘好的,你就放心好了’。或許母親的體質是真的能耐得住高燒,叔叔向我稱讚過母親‘真是個堅強的人’。但是,這是否就是母親最後的遺言呢,我至今想來也不得而知。母親當然知道父親患的這種病的可怕名稱,而且知道自己也傳染上了這種病。然而她是否相信自己一定會為此而送命呢,一想到這裡,我多少總有些懷疑。而且母親發高燒時說的話,不管怎樣的有條理,可在她的頭腦裡常常連一點記憶的影子也沒有留下,所以……然而問題並不在這裡,只是這樣分析事物,瞻前顧後、觀察事物的秉性,我從那時就已經完全具備了。這一點也是我一開始就應該告訴你的,做為實例同眼下要談的問題沒有多大關係的敘述,反而會有所幫助。就請你帶著這種觀念往下看吧。我想這種天性在倫理道德上給我的行為動作帶來了影響,便使我後來越發懷疑別人的道德心了。請你記住,正是它使我的煩悶和苦惱有增無已。 話一離開本題就不好理解了,還是返回原題往下說吧。我認為即使是這樣,我寫這封長信,如果同其他地位與我相同的人比較,我多少還算平靜些呢。整個世界都在沉睡,電車的聲響也消失了。窗外不知不覺地響起昆蟲的可憐的低鳴,那聲調令人感到彷彿在為露水之秋黯然神傷。什麼都沒有覺察到的妻在隔壁靜靜地天真地睡在夢中。我手握筆桿,一筆一划地寫着,筆尖沙沙作響。伏在紙前,我索性沉靜下來。也許是因為不習慣,筆尖常常划到格線外,但我覺得這不是由於頭腦混亂筆不聽使喚所致。 http://www.xiaoshuotxt.nett-x-t.小.說.天.堂 卷下 先生和遺書 四 “總之,只剩下我一個人了。除了按照母親的囑咐依賴這位叔叔之外,也沒有別的辦法了。叔叔接受了一切,又關照我的一切,而且答應了我的要求,讓我去東京。 我到東京上了高中。那時候的高中生要比現在粗野、凶狠得多。我的一個熟人晚上同職工打架,用木屐打破了對方的腦袋。那是飲酒的結果。在打得難解難分之際,那人的學校制帽終於給對方搶去了。帽子襯裡的菱形白布片上,清清楚楚地寫着他的名字。這下就麻煩了,那人險些遭到警察給學校的照會。幸而有朋友們多方周旋,總算未經起訴便告了結。你們成長在今天這樣文雅的氣氛中,聽到這麼粗野、荒唐的事情,一定會覺得非常愚蠢吧。其實我也覺得很愚蠢。然而,他們卻有一種現在的學生所沒有的質樸。那時候,叔叔每月給我的錢,要比現在你父親寄給你的學費少多了(當然物價也不一樣)。但是我沒有絲毫不滿。而且在有數的同學們之中,還決不至于可憐到在經濟上羡慕別人的地步。如今想來:也許倒是被別人羡慕的吧。因為我除了每月固定的匯款外,還常常向叔叔要買書錢(我從那時起就喜歡買書)和一些臨時費用,可以很快隨心所欲地花掉。 一無所知的我,不僅信任叔叔,而且常常懷着感激的心情把他當作難得的好人一樣尊敬。叔叔是個企業家,還做了縣議會議員。大概因為這層關係,記得好象與政黨也有關係。從這一點來看,他雖然是父親的胞弟,但性格的發展卻同父親截然相反。父親是個珍重祖傳遺產的老實人,他嗜好品茶養花,喜歡讀些詩歌什麼的,而且對書畫古董也極有興趣。叔叔家在鄉下,可人卻住在城裡——大約相距二里遠的城市。從這個城裡常常有舊傢具店的人帶來字畫、香爐之類的古董,給父親看。簡單說來,父親可以說是man of means(註:英語,有財主、資本家、有辦法的人等義),是個比較有點風雅愛好的鄉紳。因此就性情而論,同豁達的叔叔是有很大差異的。然而兩個人的感情卻又格外好。父親經常稱讚叔叔是個遠比自己更有作為而可靠的人。還說過象他自己這樣繼承父母財產的人,天賦的才幹總要遲鈍起來,也就是說因為無需再進行奮鬥了嘛!所以就落伍了。這些話,母親和我都聽到過,我想顯然是父親在有意開導我,才說這樣的話的。‘你要經常記住才好。’那時父親特意望着我的臉這樣說過。所以我還沒有忘掉這句話。我怎麼能懷疑父親如此信賴、稱讚的叔叔呢?在我眼裡,叔叔本來就是我引以自豪的人。父母去世後,我的一切都仰仗他的幫助。他不僅僅使我自豪,毋寧說已經成為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人了。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說--天.堂 卷下 先生和遺書 五 “我頭一次放暑假回故鄉的時候,叔叔夫婦已經成了新主人,住在我那雙親死後的空宅中。這是在我去東京之前就商議定的。因為家裡只剩下我一個人,又不在家,除此之外也沒有旁的辦法。 那時候,叔叔好象跟城裡許多公司都有關係。他笑着說,若從業務關係上來說,住在以前的舊宅要比搬到相距二里遠的我家,可方便多了。這是父母死後,我要去東京商量如何處置房子時,叔叔露出的口風。我家門楣很有根底,在附近一帶頗有名氣。你的家鄉也是這樣吧?在鄉下倘若鄉裡有名門的房子有繼承人卻被破敗或變賣了,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要是現在,我當然不會把這種事放在心上的,但那時我還是個孩子,要到東京去,又得保留房子,為處置房子愁得沒辦法。 叔叔無奈,答應了搬進我的空宅。但是他講城裡的住處也得保留,必須得有來往兩地的便利。我當然不會反對,我只是想不管什麼條件,只要能去東京就行。 孩子般的我,離開故鄉後,心裡依然懷唸著故鄉的家。以遊子之心眷戀着,那裡還有自己可歸的家園。儘管我是那麼喜歡東京,然而放假回家的心情卻更迫切。我在專心學習愉快遊玩之後,常常夢見放假就可以回去的故鄉的家。 我不知道在我離家期間,叔叔是怎樣來往兩地的。我到家的時候,全家人都在這座宅子裡。大概上學的孩子平時都住在城裡,因為放假,一半也是為了到鄉下來玩,才帶回來的。 大家見了我樣子都很高興。我看到家裡比父母在世時反而更加熱閙,有生氣,也很快活。叔叔把他的大兒子從原來我住的房間裡趕出去,讓我住。其實家裡的空房還有不少,我推說住別的也可以。但是叔叔不答應,他說:‘這是你的家嘛’。 除了時常懷念故去的父母外,也沒有什麼不愉快的,我同叔叔全家一起度過這個夏天之後,又回到東京去了。只是這個夏天有一件事,顯然在我心中投下了一層淡淡的陰影。那就是我剛剛進中學,叔叔夫婦便一同勸我結婚,前後共說了三、四回。起初我只對問題的突然感到驚愕,第二次便乾脆拒絶了。當第三次再提起時,我終於忍不住反問為什麼。他們的意思很簡單:只是早點娶親好回家繼承亡父的家業。我覺得只要放假回來就可以了。繼承父親的家業、應該結婚,這兩方面的道理我也大致懂得。特別是我非常熟知鄉下的習俗,很能理解,也不是絶對反感。但是,我剛剛到東京求學,總覺得那是遙遠的事情,彷彿在望遠鏡裡看到的一般。我沒有應允叔叔的要求,終於又離開了我的家鄉。 w w w.xiao shuotxt.net小說天堂 卷下 先生和遺書 六 “提親的事情,我就那樣淡忘了。我觀察過身邊的年輕同學,竟沒有一個人帶有為家事操勞的神情。他們無牽無掛,而且似乎全是獨身。在這般歡快的人群中,倘若深入瞭解,或許也有為家庭所迫已經娶親的,然而在這裡,天真的我還沒有發現。況且,縱然有這樣的人,他身在這種特別環境也會有所顧忌,儘量小心,不講出那些跟學生生活無關的私事。後來我才想到,自己已經屬於這類人了。只是當時沒有覺察,卻天真、愉快地在學習的道路上行走着。 學年末,我又打起行李回到埋葬父母的鄉間。於是同去年一樣,在我父母的家中,又見到了依然如故的叔叔夫婦和他們的孩子。在這裡,我又聞到了故鄉的氣息。那氣息於我依然親切,只是作為打破一學年的單調的生活,也是可貴的。 但是,在這哺育我成長的同樣的氣氛中,叔叔又突然把婚姻問題擺在我面前。他不過是把去年的勸誘又重複了一遍,理由也同去年一樣。只是上回談的時候沒有說出具體的對象,這次卻明確地提出一位,因此我更加為難了。這人就是叔叔的女兒,我的堂妹。叔叔說,我娶她是為了彼此都方便,這也是父親生前說過的。我也覺得這樣做固然方便,父親也可能跟叔叔這樣說過。但是,這卻是我聽他這樣說才知道的,以前並不記得有過此事,因此我很驚訝。雖然我驚訝,但知道叔叔的要求也並沒有什麼不妥,我可能迂腐,也許就是個迂腐的人,但主要原因大概還是對堂妹漫不經心吧。我從孩子時起,就常常去市裡的叔叔家玩耍,不僅是去,還常常住在那裡,那時候就跟這位堂妹很親近。你也知道吧,還從沒有過兄妹之間戀愛的先例。也許我在隨意引伸這公認的事實,但是我總覺得經常在朝夕相處過于親近的男女之間,會失去相愛所需的刺激的清新感覺。正如聞到香味只在焚香的一瞬間,品酒只在剛喝的一剎那,愛情的衝動也只存在於頃刻之間。一旦平靜地度過這一階段時,越來越馴熟,可是增加的只是親密,而愛情的神經卻漸漸麻痹下來。我無論怎樣反覆思索,也不想娶這位堂妹作妻子。 叔叔說,若依我的主張,推遲到我畢業前結婚也可以,但是他又加上一句:俗話說‘為善宜速’,如果可能,想在現在就辦完喜酒。我覺得對象不稱心,早辦晚辦還不是一回事?我拒絶了。叔叔拉長了臉,堂妹也哭了。她並不是因為不能跟我結婚才難過的。是因為一個女人,被人拒絶了結婚的要求而痛苦的。我很明白,正如我不愛她,她也不愛我。我又到東京去了。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說}{天}{堂 卷下 先生和遺書 七 “我第三次回故鄉,是自那以後又過了一年的夏初。我總是等不到學年考試結束就逃離東京,故鄉於我便是那樣的親切。你也有這種感覺吧?故鄉的空氣不同,土地的氣息也別具一格,濃郁地蕩漾着對父母的回憶。一年之中,有七、八兩個月,被包裹在這種氣氛中,猶如入洞的蛇安安詳詳。 我天真地認為,沒有必要為同堂妹結婚的問題而那樣自尋苦惱,不樂意就乾脆拒絶,只要拒絶了也就沒事了。所以我沒有違背自己的意志去遷就叔叔的要求,心裡依然很平靜。在過去的一年之間,我從沒為這件事煩惱過,仍舊高高興興地回到故鄉。 但是,這次我一回來,叔叔的神態就變了。他沒有象往常那樣親切地要把我摟在懷裡。儘管如此,在到家後的四、五天裡,自幼高傲的我並沒有覺察到。只是一個偶然的機會,使我突然奇怪地發覺了。這種奇怪的變化不僅出現在叔叔身上,嬸母、堂妹也變了,連給我寫信打聽情況,準備中學畢業後投考東京高等商科的叔叔的兒子也變了。 我的天性使我不能不思考。為什麼我的心情變得這樣了?不,為什麼他們變得這樣了呢?我突然疑惑起來,是不是死去的父母洗清了我那混沌的眼睛,教我一下子看透了社會?在我的心靈的某處,總相信他們縱然離開了這個世界,也會同在世時一樣愛我的。雖然那時候我還決不是矇昧無知的,但是,一團祖傳的迷信的疑慮,也頑強地潛藏在我的血液中,恐怕至今還在。 我獨自進山,懷着一半哀悼,一半感謝的心情,跪在父母的墳墓前。我彷彿覺得,他們那躺在冰冷的墓石下的手裡,還掌握著我未來的幸福。我祈求他們保護我。也許你會笑的。笑也無妨,我就是這樣的人呵。 我的世界翻手般地變化了。然而,這對於我來說,已經不是頭一次經歷。大約在我十六、七歲,頭一次在人間發覺美的時候,猛的驚訝了。我不知多少次懷疑過自己的眼睛,把眼睛擦了又擦。而且在心中暗暗喊道:呵,太美了!一到十六、七歲,無論男女都是所謂春情初動的年齡。春情初動的我,最初窺見了代表人間美的女性。面對以前絲毫沒有注意到其存在的異性,我那‘失明’的眼睛豁然打開,從此以後,我的天地煥然一新。 我發覺叔叔的變化時,大概與此完全相同,是突然覺到的。沒有任何預感和準備,突然就來了。他和他的家族,突然在我眼裡跟以前截然不同了。我驚詫不已,而且,我擔心照這樣下去,我的前途真是不可思議啊。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說-天.堂 卷下 先生和遺書 八 “我產生了一個念頭,如果不弄清以前聽任叔叔處理的家產,便對不起死去的父母。正如叔叔自詡的,他那忙碌的身子每晚都沒有固定的宿處。常常回家兩天、市裡住上三天地往來兩地之間,成天神色不定地捱着日子。而且‘忙’字成了他的口頭禪,不斷地叨唸著。我沒起任何疑心的時候,也曾以為他真的很忙。我還譏誚地解釋說,若不忙就要落伍啦!但是當我需得花費一番時間,要談談關於財產的問題的時候,再看他那副忙碌的樣子,只能認為這不過是躲避我的藉口而已。總之,我很難找到機會抓住他。 我聽說叔權在市里納了妾。這是一位中學同學時的朋友告訴我的。本來權叔納妾的事情並不足奇,但在父親活着的時候卻不曾耳聞,我有點愕然。此外,這位朋友還對我講了許多有關叔叔的新聞。其中有一件事強烈地加深了我的懷疑。有一時期,人們都認為他的事業眼看就要失敗,然而這兩三年又突然變得興旺起來。 我終於同叔叔開始了談判。也許談判這個詞不大妥當,但是若從談話的結果來說,當到了除用這種詞彙形容之外,再沒有別的恰當的詞的地步時,便自然了。叔叔總想把我當個孩子來胡弄。我又是頭一次以猜疑的眼光面對叔叔。當然平平穩穩地解決,已是不可能了。 很遺憾,我為了急着往下敘述,現在還不能把那次談判的始末詳情寫在這裡。說實在的,還有比這重要的事情等待着我,我的筆尖早就想指向那裡,只是勉強才壓制住。我永遠失去了同你平靜談話的機會,不僅握不慣筆桿,而且從珍惜時間的意義上說,縱然想寫也只好割愛。 你還記得吧,我曾跟你說過,社會上並沒有固定的壞人;很多好人在關鍵時刻突然變成壞人,因此不可不防。那時,你說我有點興奮。接下去你又問我好人是在什麼情況下變成壞人的。當我只答應了一個‘錢’字的時候,你滿臉不高興的樣子,至今我還記得清清楚楚。現在我可以在你面前開誠佈公了,那時我想到的就是這位叔叔。這便是普通人見錢馬上起歹心的典型,也是世人不可信賴的事例。我就是這樣把叔叔同憎惡聯繫在一起的。我的回答對於正要深入探索思想境界的你來說,也許是不會滿足的和陳腐的。但是,在我看來卻是活生生的。我現在不是還興奮着麼?我相信用灼熱的舌頭敘述平凡的道理,要比用冷靜的頭腦分析新鮮事物更為生動。因為人的身體是靠血液的力量活動的,而語言不僅能傳導空氣的波動,還更能強烈地搖撼那頑固的事物。 wWw。xiaoshuo txt.nett,xt,小,說天,堂 卷下 先生和遺書 九 “簡而言之,叔叔騙走了我的財產。在我去東京的三年之間,他輕而易舉地便到了手。我坦然地把一切委託給叔叔,在世人看來,真是個大傻瓜。但是,若從更高的意義來說,或許也可以說我是個純潔可敬的人吧。我回顧那時的自己,一想到人為什麼不是生來就壞的,便對自己過于正直悔恨不已。然而,我又多麼想再一次按自己本來的面目活下去呵!請記住,你所認識的我,是已經被塵垢玷污之後的我。如果可以把玷污多年的人稱為先輩,那麼我就確是你的先輩吧。 倘若我按照叔叔的要求同他的女兒結了婚,那麼結果當真會在物質方面對我有利嗎?這簡直是不可想象的。叔叔是耍手腕,硬要把女兒強加給我的。他向我提出婚姻問題,哪裡是出於,便利兩家的善意,簡直是卑鄙的利慾心的驅使。我覺得我只是不愛堂妹,並不是厭惡她。過後想來,拒絶了婚事對我總還是愉快的。也許被欺騙的無論哪一方都是一樣的。但是,若從被欺騙的人來說,從沒娶堂妹,沒能遷就他們的意圖來說,我畢竟是按照自己的意志做了。然而這几乎是不足掛齒的小事,特別在毫無關係的你看來,一定覺得我固執得有些愚蠢吧。 在我和叔叔之間,其他親戚也介入了。這些親戚我全不信任。不僅不信任,索性是敵視的。我在發覺叔叔欺騙我的同時,認定他們也必然不懷好意。我所想到的是,就連父親那麼稱讚的叔叔尚且如此,何況他們呢! 但是,他們還是為我解決了歸我所有的一切。然而要按錢核算,卻比我預想的少多了。我只有兩個辦法。一是默默地忍受,一是到法院去告叔叔。我氣憤極了,卻又猶豫不決。若要打官司,我又擔心得花費很長時間。我正在求學期間,作為學生,失去寶貴的學習時間將是痛苦不堪的。我權衡了一番之後,便請住在城裡的中學時的朋友,把我接受的家產全都變賣成現錢。他勸我不這樣做為好,但是我沒有聽。那時我下了決心:永遠離開故鄉,誓不再跟叔叔見面。 我在離開故鄉之前,又到父母的墳前去了一回。從此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們的墓。大概永遠也不會有再見的機會了。 我的老朋友照我的要求辦了。不過,那是我到東京過了很久之後的事。想在鄉下賣地,也不是那麼容易的。因為一旦給人家發現短處,便要打許多折扣,所以我實際所得到的金額,同時價相比虧了許多。坦白地說,我的財產只有我離家時身邊帶的若干公債,和後來這位朋友送來的錢。作為父母的遺產,一定比原來少得多。而且這又不是我甘願減少的,因此心情越發鬱悶。但是,對於一個學生的生活來說,那也足夠了。說實在的,以後我連這些錢的利息的一半也沒用完。我這闊綽的學生生活,卻把我拖進了做夢也想不到的境地裡。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說?天堂 卷下 先生和遺書 十 “用錢不受拘束,我就想搬出亂哄哄的宿舍,建上一所家。但是,這樣一來便有添置傢具的麻煩,也須僱個幫忙的婆子,而且這個婆子還得正直,即使我不在家也無需擔心才行。由於這些原故,要真這樣做起來,又似乎覺得希望不大。有一天,我不由地想到,何不找間房子呵。於是一邊散步,一邊從本鄉台①西下順着小石川②的坡路,徑直往傳通院③方向去。通了電車之後,這一帶已經面目一新。而那時候,左邊是炮兵工廠的土牆,右邊是一片既不象平原又不象丘陵的空地,遍地野草叢生。我站在草叢中,漫不經心地眺望着前面的山崖。至今那景色依然不壞。不過那時,西面又有迥然不同的趣味。單是那一望無際的綠樹濃蔭,就足以使人心靜神安。我忽然想到這一帶說不定會有合適的房子,便馬上穿過草原,沿著小徑向北走去。那時街道還沒有建好,那一帶亂糟糟的房舍很臟。我穿過空場,拐過小巷,信步閒走。後來,我向粗點心鋪的老闆娘打聽,這一帶是否有舒適的出租房。‘是這樣’,她歪着腦袋想了一下,‘出租房有是有……’彷彿想不起來的樣子。我大失所望,正準備回去時,她又問道:‘普通公寓行不行?’我略微活動了一下心眼,心想一個人住在清靜的普通公寓裡,省去持家的麻煩倒也不錯。於是便在這家點心鋪裡坐下來,請她把詳細情況告訴我。 據老闆娘說,那家住的是軍人的家屬,直接了當地說,就是遺族。總之,主人是在日清戰爭(即中日甲午戰爭(1894-1895))時死去的。大約一年前,她們住在市谷的士官學校附近。因為有馬廄,房子又太空曠,便賣掉了它搬到這裡來了。可是家裡人口少,非常冷清,便託付她,若有合適的人請幫個忙。我從老闆娘那裡還得知,那家除了孀婦、一個獨生女兒和女傭人之外,再沒有別人。我心中暗想,只要清靜就行。可是又擔心,象我這樣的一個人,去了會不會因為一個不知底細的學生之故而立刻被拒之門外?我甚至想作罷。然而,我雖然是個學生,衣着卻不那麼寒愴,而且還戴着一頂大學帽子。你會笑我吧,要說戴大學生帽又怎麼樣?可是那時候的大學生跟現在不同,在社會上頗有信譽。我在那種場合對四角帽,可真有一種自信。於是我按照點心鋪老闆娘的指教,沒經任何介紹,便去訪問那位軍人的遺族。 我見到那位孀婦,說明了來意。她問了我的身世、學校、專業等等許多問題,然後,可能有了足以放心的把握了吧。當時她就對我說,什麼時候搬來都可以。這位孀婦真是個正直而爽快的人。我欽佩地想:軍人的妻子都是這樣的麼?我又欽佩又驚訝,簡直猜不透,這樣性格的人怎麼還會寂寞。 ww w.xIaoshuotxt.。net\t=xt**小/說天^堂% 卷下 先生和遺書 十一 “我很快就搬進了這家,租了頭一次來時同孀婦談話的房間。這是宅中最好的一間房子。因為那時本鄉台一帶正稀稀落落地也蓋起一些高等公寓式的住宅,所以我知道,作為一個學生,我已經得到了最好的房間。我成了這所房子的主人。我的房子要比他們的漂亮多了。剛搬來時我還覺得,一個學生住得這樣好有點過于奢侈。 在八張草蓆大的房間裡,壁龕橫側有交錯的擱板,走廊對面一側有一間壁櫥。雖然沒有一扇窗子,可是明亮的陽光卻能充分照到朝南的走廊上。 我搬來的那天,看見房間裡的壁龕上擺着插花,和一張戳放在花旁的琴。花和琴我都不喜歡。我自幼是在嗜好詩書、烹茶的父親身邊長大的,所以從孩子時便有中國式的風雅情趣。也許是為此吧,不知不覺養成一種蔑視這種艷麗裝飾的習性。 我父親在世時收集的傢具古董,大部分都被叔叔糟蹋了。不過,多少還留下一點兒,我離開故鄉時,全寄存在中學時代的朋友那兒,只在其中揀出四、五幅有趣的,沒作任何包裝便塞在行李底下了。剛搬來時,我準備拿出來掛在壁龕裡欣賞的。可是,一看見這琴和插花,我突然失去了勇氣。後來當我聽說,最初這花是特意為我而插的,不由得心中暗暗苦笑起來。琴卻是以前就放在這裡的,可能因為沒有適當的地方,只好戳在這兒。 這樣一說,你的心頭會自然地掠過一個年輕女子的身影吧。我從沒搬來的時候,就已經動了這樣的好奇心。不知是這種邪念預先就破壞了我的自然,還是我不善交際,我頭一次遇見這位小姐時慌慌張張地打了一個招呼。她也羞紅了雙頰。 以前,我是從孀婦的風度和神態來推想這位小姐的一切的。然而,我的想象對她來說並不是很有利的。既然軍人的妻子是這樣,那麼她的女兒也一定如此。我的推測便按着這個邏輯不斷推理下去,但是,在見到小姐的一瞬間,這類猜想就全都推翻了。一股從未體味過的異性的芳香,清新地沁入我的頭腦中。於是我對壁龕正中的插花也不覺得討厭,同一壁龕裡戳着的琴也不覺得礙眼了。 那花按照規律,一到凋謝的時候便換了新的。琴也常常給拿到走廊拐角斜對面的房間去。我在自己的屋子裡,坐在桌前雙手托腮,聽著琴聲。琴彈的好壞,我不大在行,但聽不出複雜的手法,便覺得算不上好的,也許就跟她插花的水平差不多吧。賞花我還是頗有眼力的,她決算不上高明。 儘管如此,各式各樣的花仍然毫無羞色地裝飾着我的壁龕。插花的方式卻總是一樣,而且花瓶也從沒有變換過。可是音樂比插花就更糟了。只聽琴弦噗啦、噗啦地響着,簡直聽不出什麼旋律。也不是沒有歌聲,簡直如耳語一般小聲哼着,而且一聲喝斥便無聲無息了。 當我高興地望着這拙劣的插花時,首先聽到的便是那琴聲。 www-xiaoshuotxt-net小/說/天/堂 卷下 先生和遺書 十二 “我離開故鄉時,已經感到厭世了。那時,似乎人不可信的觀念已經滲進了我的骨髓。我彷彿覺得我所敵視的叔叔、嬸母和其他親戚,簡直就是人類的代表。甚至在火車上也用這種眼光觀察着鄰座,有時他們跟我拉話,我反而更加警惕。我的心是陰鬱的,常常象吞了鉛似的痛苦不堪。因而我的神經正如剛纔所說,就變得越發敏感起來。 我認為到東京後之所以想搬出宿舍,這也彷彿是主要的原因。雖說因有了花錢的便利,才想另立門戶,這麼說當然順理成章,但若按從前的我來說,即便手裡有錢,也不會找這樣的麻煩吧。 我搬到小石川以後,這種緊張的心情也沒能得到一點寬鬆。我那惶惑不安地四顧的樣子,真叫我自慚形穢。奇怪的是,好動的只是我的大腦和眼睛,而嘴巴卻正相反,越來越緘默了。我常常一聲不響地坐在桌前,貓兒似的觀察着這個家庭。時時對她們保持着高度警惕,而為此又常常感到內疚。我覺得我象個不偷東西的小偷,連自己也在憎惡自己。 你一定會覺得奇怪吧。那我怎麼還會有喜歡小姐的餘地呢?怎麼還能有工夫愉悅地欣賞她那拙劣的插花呢?同樣的,怎麼還會有心傾聽她那單調的琴聲呢?你這樣質問時,我只能說這兩方面都是事實。因此,除了把事實告訴你之外,也沒有別的辦法。你是個有頭腦的人,你可以作任何解釋。我在這裡只想補充一句話:總之,在金錢上我懷疑人類,但是在愛情方面,卻不懷疑。所以,儘管旁人看來奇怪,自己也覺得解釋不通,然而卻在我胸中平靜地並存着。 我常常把孀婦稱作夫人,下面就直接稱作夫人吧。她讚許我是個沉靜的老實人,又誇我很知道用功。然而,對於我那不安的眼神和惶惑不安的樣子,她卻絶口不提。不知是她沒有發覺,還是不好意思,總之彷彿她根本沒有理會。不僅如此,有時還說我很大方,說話的口氣似乎也很尊敬我似的。那時我這老實人不覺有些臉紅,趕忙否認對方的話。於是夫人認真地解釋道:‘你這樣說,是因為你自己感覺不到。’起初,她似乎並沒打算收留我這樣的學生作房客,而想把房子租給在官署做事的那類人,才委託街坊去介紹的。大概以前夫人頭腦中有些成見,覺得那些人是由於薪水低才不得不住普通公寓的。她把心中想象的,這種房客同我作了比較之後,才誇我大方的。是的,如果同那些節衣縮食的人相比,也許在花錢方面我是大方的。但是,那並非秉性問題,它對我的內心世界,几乎毫不相干。夫人只是憑着女人的本能來推量我的整個為人,才這樣說的。 www.xiaoshuotXt,net小/說/天/堂 卷下 先生和遺書 十三 “夫人的這種態度,自然影響了我的心情。沒過多久,我的眼睛不象以前那樣猜疑了。似乎我的心也在這裡坦然地平靜下來。總之,夫人和家裡人根本沒有理會我那乖僻的眼神和疑慮深重的樣子,便給了我很大慰藉。由於我的神經沒有得到對方相應的反射,所以便逐漸平靜下來了。 我覺得夫人是個明事理的人,才故意這般對待我的。也許如她所說,真的把我看作是一個大方的人。或許是我小器的地方只在頭腦中,並沒有表露出來,所以說不定還是她被矇蔽了。 隨着心境的平復,我漸漸同她們接近起來,甚至能同夫人和小姐開開玩笑了。有時候她們請我到她們屋裡喝茶,也有時候我晚上買了點心,請她們到我這裡來。我忽然覺得交際範圍擴大了,為此我不知多少次浪費了寶貴的學習時間。可奇怪的是,我竟絲毫沒有把這種妨礙當成負擔。夫人本來就無事賦閒,小姐除了上學,還學習插花和彈琴。原以為她一定很忙,然而又意外地,似乎總有很多空餘的時間。於是三個人一見面便湊在一起,閒聊着玩。 來叫我的大多是小姐。有時她走過廊子的拐角,站在我的房前,也有時她穿過茶室,從隔壁的隔扇上便能望見她的身影。她走到這裡停一下,然後一定叫着我的名字,問道:‘在學習麼?’那時我大多是把令人頭痛的書攤在桌前,死盯着它,所以在旁人看去,一定象是很用功的樣子。但是,說實在的,我並沒有那樣專心致志地學習。雖然目光落在書頁上,心裡卻在等着小姐來叫。倘若等不來,我就只好站起身走到她們房前,問道:‘在學習麼?’ 小姐的房間連着茶室,有六張席大。夫人有時在茶室,也有時在小姐的房間裡,總之這兩間房有隔扇也同沒有一樣,母女倆來來往往兩間都住着。我在外面一招呼,答話的總是夫人:‘進來吧’,小姐即便在這裡也很少作答。 過了不久,小姐偶然有事獨自到我房間裡來,也能順便坐坐跟我談天了。這時候,我心裡便湧出一股奇怪的不安。這種不安,並不僅僅是由於同年輕女子坐在一起而引起的。不知為什麼,我總是有些慌張。這種自己違背自己的尷尬的神態在折磨着我。然而對方倒顯得很平靜,沒有一點羞怯的樣子,竟使我疑惑起撥琴連正常音色都發不出的是不是她了。有時坐的時間久了,母親在茶室呼喚,她也只是答應一聲卻不肯輕易起身。但是,她已經決不是小孩了,我的眼睛看得格外分明,就連她這種故作姿態的跡象,都是很明顯的。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說-天.堂 卷下 先生和遺書 十四 “小姐走後,我才舒一口氣。同時又似乎總覺得不滿足,好象心情還有些過意不去。也許我有些女人氣。若在今天正當青年的你看來,更有如此感覺吧。但是那時候,我們大都是這樣的。 夫人很少出門,即便偶爾不在家,也決不會只留下小姐和我兩個人的。我不知道這是偶然,還是故意。從我嘴裡說出來不大好,可是,若仔細觀察夫人的舉動,又總覺得她似乎願意讓自己的女兒同我接近,可是有時候卻又好象暗暗對我存有戒心。所以起初遇到這樣場合,常常使得我很苦悶。 我希望夫人的這種態度歸結到一個方面去。因為從思想活動來說,這分明矛盾得很。但是,我對叔叔的欺騙還記憶猶新,又不能不持有再度被陷進去的疑慮。我揣測着夫人的這種態度哪是真,哪是假,然而我無法判斷。不僅無從判斷,而且不知她做這種玄妙的事情,究竟是什麼意思。我想琢磨出個道理來,可又想不出,有時只歸咎在女人這兩個字上忍受了。總之女人就是這樣的,女人終歸是愚昧的。倘若我想不開的時候,便總是歸結到這裡。 雖然我這樣蔑視女人,卻又無論如何不能輕視小姐。我的理論在她面前完全失去了作用。我對她簡直有着近乎崇拜的愛。看到我把這宗教上的語言用在年輕女人的身上,你也許會覺得詫異吧,但我至今仍然堅信着。一直認為真正的愛情,是同宗教心一樣的。每當我見到小姐的臉,便覺得自己的心情也美好起來,一想到小姐,便彷彿覺得高尚的情操馬上移到了我的身上。如果說不可思議的愛情有兩端,那高的一端是觸動神聖的感情的,低的一端是觸動情慾的,那麼我的愛情,的確是抓住了那高端的極限。當然我也是人,本身是離不開情慾的,但是我那望着小姐的眼和想著小姐的心,卻絲毫沒有沾染一點情慾的意味。 我對那位母親懷有反感的同時,卻對她女兒的愛情越來越深,所以我們三個人的關係,慢慢變得比剛來公寓的時候複雜了。但是這種變化只在內心裡,几乎沒有表露出來。不久,由於一個偶然的機會,我才發覺以前誤解了夫人。於是我又覺得夫人對我矛盾的態度,無論哪一方都不是虛偽的了,而且也並非在交替地支配着她的心,兩者一直同時並存在她的胸中。總之我觀察的結果是,夫人願意儘量讓小姐同我接近,而同時又對我懷有戒心。這雖然有些矛盾,但是,懷有這種戒心的時候並不是忘記了或推翻了另一種態度。依然還是願意讓我們兩個人接近的。只是提防這種接近不要超越她所認為的正當範圍。那時我曾想過,我對小姐並沒起過情慾的念頭,這種擔心是多餘的。可是從那以後,我對夫人的反感卻消失了。 ①②③都是東京地名。 w w w/xiao shu otx t.nett xt 卷下 先生和遺書 十五 “我綜合分析了夫人的種種神情,證實了我在這個家裡是被充分信任的。甚至還發現了從剛一見面時就得到她信任的證據。這一發現,在我那開始疑忌旁人的內心中,有點奇異地迴響起來。在這一點上,我覺得女人要比男人富於直覺,同時也覺得,女人被男人欺騙不也正在於此嗎?我這樣看待夫人,卻又對小姐懷着強烈的同樣的直覺,現在想來真是可笑。我一面暗暗發誓不再相信別人,一面又絶對信任小姐,然而對信任我的夫人卻又奇怪。 至于故鄉的事情,我講的並不多。特別是這回被叔叔欺騙的經過,隻字未提。甚至一想起這件事,我就很不愉快。我總想儘量只聽聽夫人的,但是光這樣她們不答應,要我說點什麼。她們總要知道一些我故鄉的情形。最後我終於全都說了,當我告訴她們再也不回故鄉了,就是回去也一無所有,只有父母的墳墓時,夫人顯出非常感動的樣子,小姐哭了。我覺得我說出真象來是做對了,於是暗暗高興起來。 夫人聽了我的一切,那神色彷彿在說果然沒有看錯。從那以後,她待我就象對待自己的晚輩親戚似的。我一點沒生氣,倒覺得很愉快。但是不久,我的疑慮又冒頭了。 我疑忌夫人,是從一些極其瑣碎的小事開始的。然而當這類瑣事聚積起來的時候,疑慮便慢慢紮下根來。不知什麼時候,我驀地想到,夫人是不是也在以同叔叔一樣的用心,唆使小姐儘量同我接近呢?這樣一想,以前那麼親切的人,馬上在我眼裡變成了狡猾的陰謀家。我痛苦不堪地咬緊了嘴唇。 起初夫人就公開說過,由於家裡人口少,覺得寂寞才託人介紹房客的。我也不認為這是謊言。在我們親近起來無話不談之後,也覺得這一點是不會錯的。但是,她們的經濟狀況還說不上很富裕,所以從利害角度來看,同我結成特殊關係,對她們是決不會有壞處的。 我又有戒心了。但是正如剛纔說過的,我對女兒有着強烈的愛,不管對她母親存有多少戒心。這又能怎麼樣呢?我獨自嘲笑自己,有時還罵自己愚蠢。然而,如果矛盾僅僅是這樣,那麼無論怎麼嘲罵自己愚蠢,我也不會感到多大痛苦。使我苦惱的是,我又開始疑心小姐是否也同夫人一樣在欺騙我呀。一想到這一切是兩個人合謀背着我進行的,便馬上痛苦萬狀。那種滋味豈止是不愉快,簡直象到了窮途末路一般。可是另一方面,我仍然對小姐堅信不疑。因而我站在信念與疑慮之間,竟不能自拔。對於我雙方都是想象,又都是真實。 www/xiaoshuotxt.n ettxt小_說天/堂 卷下 先生和遺書 十六 “我照常去上學。但我總覺得教師在課堂上的講授,好象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的。讀書也是如此,映在眼中的字,還沒滲到心底便煙霞般地消散了。我變得越來越緘默了。兩三個朋友誤解了我,到處傳播我沉緬在冥想中。我也不願意解釋,他們正好借給我一副假面具,反倒樂得自在。儘管如此,我的心境總還是不能平復,有時突然發作性地亂蹦亂眺起來,使她們驚駭不已。 我們這所房宅很少有人出入,似乎是親戚不多。有時小姐的同學偶然來玩,她們輕得讓人不曉得有沒有人,常常悄聲細語聊一會兒就回去了。我竟沒有發覺這是對我有所顧忌。來找我的也不是那麼粗魯的人,但卻沒有一個對家裡人有拘束的。這麼一來,就彷彿我這個房客成了主人,而真正主人的小姐,反倒淪為房客了。 這不過是按照回憶順便寫的,其實不管是怎樣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只是在這裡,發生了一件不妙的事。那大概是在茶室,要不就是小姐的臥房,突然傳來了男人的嗓音。同我的客人相反,那語聲很低,怎麼也聽不清他們在說些什麼。而且越是聽不清,我的神經就越發感到一陣激奮。我坐著坐著,便奇怪地焦躁起來。首先我想知道那是她們的親戚,還是僅僅相識。然後又琢磨着是年輕人,還是老年人。當然在這裡坐著是不會知道的,可是走過去打開門看看更不行。與其說我的神經在顫抖,不如說激起更大的波動,痛苦地折磨着我。客人走後,我自然不會忘記問他的名字。小姐和夫人的回答,又是極為簡單。我在她們面前露出不滿的神色,卻又沒有勇氣追問下去。當然也沒有權利。我把從注重自己品格的教育中所得到的自尊心,和現在正要違背這種自尊心的貪慾的樣子,一齊展現在她們面前。她們笑了。那笑容中沒有嘲諷的意思,然而那是善意還是故意作出的善意,我一時分辨不出,心思又失去了平靜。而且事情過後,我又總是多少次反覆地自問:我被愚弄了,我不是被愚弄了嗎? 我的身子是自由的,縱然中途輟學,到哪裡怎樣生活,或者同什麼人結婚,都無須跟誰商量。以前,我也下過多少次決心,乾脆跟夫人說我要娶小姐。但是,每次我都猶豫不決,話到嘴邊又終於嚥了回去。我並不是害怕被拒絶,倘若遭到拒絶,我的命運不知又要發生怎樣的變化。但是,我就是處在跟以前完全不同的地位上,也是能夠向新的天地展望的,所以要拿出這樣的勇氣,也不難辦到。然而我厭惡被人誘惑,最不能容忍的是受人欺騙。受過叔叔的欺騙之後,我下了決心,今後無論發生什麼事,首先不能讓人矇騙。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說天,堂 卷下 先生和遺書 十七 “夫人見我只顧買書,便勸我添些衣服。實際上我穿的只是農村土布。那時候,學生是不穿線織衣服的。我有個朋友,家裡大概是橫濱商人,家裡有人過着頗為闊氣的生活。有一回家裡給他寄來一件紡綢小襖。大家一看都笑了起來。他害羞地作了許多辯解,把特意寄來的小襖塞在行李底下不穿了。後來大家又起鬨故意讓他穿。真是不走運,那件小襖爬滿了虱子。大概他覺得正好吧,便把這件受人譏笑的小襖團成一團,出去散步時,順便扔到根津的大髒水溝裡了。那時我也去了。我站在橋上笑嘻嘻地望着他那所作所為,心裡卻絲毫沒有感到這是很不應該的。 從那時來看,我大約也算是個成人了。但是,竟連為自己添置些出門衣服這樣的事情也不懂得。我有個奇怪的念頭,總覺得不到畢業留鬍子的時候,是無需為服飾擔心的。所以就對夫人說,我需要的是書籍而不是衣服。她知道我買了很多書,使問我買的書都看了麼?我買的書籍中有字典,當然也有應該看卻一頁也沒翻過的,因此我回答不出。我發現,倘若買了不需要的東西,書籍也罷,衣服也罷,橫豎是一樣的。況且,我也正想以蒙他們多方照顧為藉口,買些小姐喜歡的衣帶和布料什麼的。於是便把一切託付給夫人了。 夫人不說自己去,而是要我也一起去。並說小姐也非去不可。我們這些當學生的,是在跟今天不同的氣氛中成長起來的,那時還沒有同年輕女人一起閒逛的習慣。當時的我比現在更是習慣的奴隷,所以多少有些躊躇,但還是硬着頭皮出門了。 小姐精心地打扮了一番。她那本來就白皙的膚色,又擦了厚厚的粉,所以更惹眼了。街上的行人,都側目看她。而且看過她後,又準是把視線轉過來看我,弄得我很不自在。 我們三個人來到日本橋(東京商業區之一),買了要買的東西。買的時候挑來挑去,沒料到耽擱了時間。夫人故意叫着我的名字,同我商量怎麼樣。她常常把衣料從小姐的肩頭豎著搭在胸前,叫我後退幾步看看。每次我都是這件不行啦,這件很合適啦,用成人的口氣談論着。 這些事情耽誤了很長時間,待要回家時,已經該吃晚飯了。大概夫人為了對我表示謝意,便提議下飯館,領着我走進一家叫木原店說書場的窄巷子裡。這兒不但巷子狹窄,飯館的房間也很窄。我對這一帶情況一向不熟,而夫人如此熟悉,真叫我有點驚奇。 入夜我們才回到家裡。第二天是星期日,我一天沒出門。星期一去上學,一清早就有個同學跟我開玩笑。他故意問我什麼時候結的婚。接着又誇我的妻子是個標緻的美人。好象我們三個人去日本橋時,不知在哪裡給他看見了。 www、xiaoshuotxt.nett xt 小 說 天 堂 卷下 先生和遺書 十八 “回家後,我把這件事跟夫人和小jie說了。夫人笑了。她看著我的臉,說道:‘一定讓你為難了吧。’那時我心想,男人到了這地步,就是受了女人的誘惑麼?夫人的眼色使我只能這樣想。此時如果按照自己的想法,直接了當地說出來也許就好了。但是,我心裡粘了一團優柔寡斷的疑慮,剛要張嘴又突然停住,而且故意把話題岔開了。 我把自己從當事人的位置上拉開,試探夫人對xiao姐的婚姻問題持什麼態度。夫人明確地告訴我,這是兩三句話就能決定的。然而她又解釋道:xiao姐年紀還小,正在上學,所以她也不那麼著急。雖然夫人嘴裡沒說,我卻看出她似乎非常器重xiao姐的容貌。甚至她還露出這樣的口風,如果想要決定,隨時都可以定下來的。另外還有個原因,她只有xiao姐一個孩子,也不會輕易撒手的。話中的含意,也有是出嫁,還是招婿,尚在猶豫的意思。 在同夫人的談話中,我似乎覺得長了許多知識,然而,我卻為此陷進了坐失良機一般的窘境。關於自己,我始終沒有吐出一句話。我找了個適當的時機,打住話頭,便準備回自己的房間。 剛纔一直坐在一旁的xiao姐,還笑着說太過分了什麼的呢,不知什麼時候,已躲在對面的角落裡,背向着我們了。我回過身子要走時,正看見她的背影。只看背影是不會得知一個人的內心的。我猜不出她對這個問題是怎麼想的。她坐在櫥櫃前,從打開一尺多寬的櫃門裡好象取出什麼東西,正放在膝上看著。在那打開的櫥櫃裡,我看見了前天買的衣料。我的衣服和xiao姐的一同疊放在裡面的角落裡。 我什麼都沒說,正要起身時,夫人忽然變換了語調,問我是怎麼想的。怎麼想的什麼呢?她問得那樣突然,彷彿不反問一句便不會明白。當我弄清她的意思是讓xiao姐早點出嫁是否妥善時,我答道,還是儘量緩些好。她說她也是這個意思。 正當夫人、xiao姐和我的關係到了這種地步的時候,竟變成了另一個人注定地走了進來的局面。他成為這個家庭一員的結果,給我的命運帶來了巨大的變化。倘若沒有他在我的生活道路上,恐怕也沒有必要為你寫下這封長信了。我束手無策地站着讓魔鬼在面前通過,簡直就象沒有發現那瞬間的掠影將使我的一生變得暗淡。老實說,是我自己把他拉到家裡來的。當然這必須要有夫人的同意才行,所以我一開始就毫不隱瞞地對夫人說了。但是,她不同意。儘管我認為帶他來的理由很充分,可在夫人看來,那簡直不能成為理由。因此,我只好硬按着自以為是的善意,斷然地做了。 wwW。xiaoshuotxt=nett xt 卷下 先生和遺書 十九 “在這裡,我暫把這位朋友的名字稱作k。我同這位k,從小就很要好。一提從小時候說起,勿需解釋也會明白的吧,因為我們是同鄉。k的父親是個信奉真宗(註:日本佛教派別之一,創于十三世紀初,創建人親鸞,允許食肉,結婚)的和尚,但他不是長子,而是次男,因此k被送到醫生那裡作了養子。在我的故鄉,本願寺派的勢力強盛得很,所以在物質上,真宗派和尚要比其他人優惠得多。舉個例子來說,如果和尚有個女兒到了適當年齡,便會由施主們協商嫁到一處寬裕人家。當然花費是不會從和尚的腰包裡掏的。從這種意義上說,真宗和尚大體上都是有福氣的。 k的本家生活也很富足,然而是否有能力把次子送到東京去上學,便不得而知了。況且是否是為了便于送出去學習才去作養子的,我也不大清楚。總之,k到醫生家當了養子,那還是我們上中學時的事情。至今我還記得很清楚,先生在教室點名時,k的姓忽然變了,大家都吃了一驚。 k的養父家是個相當有錢的財主。他就是因此得到學費去東京的。我們並不是一起去的,可是到東京後,馬上住在同一宿舍內。那時候,一間屋子裡常常住兩三個人。並排擺着共同起臥。k和我就住在一起。我們象是從山裡捉來的動物似的,相互偎靠在獸欄裡觀察着外界。我們畏懼東京和東京人。但是,在六張席大的房間裡談論起來,卻目空一切。 然而,我們是嚴肅的。我們實際上想成為一個偉人,特別是k更要強。他出生寺院,常把‘精進’一詞掛在嘴邊。在我看來,他的一舉一動似乎都可以用‘精進’這個詞來形容。我常常從心底里敬畏他。 從中學的時候起,我就被他那玄妙的宗教啦哲學啦弄得糊里糊塗。我不知道這是他父親的感化,還是受了他出生的家庭,即寺院這種特殊建築氣氛的影響,總之,他彷彿比一般和尚更具有和尚的性格。本來k的養父家是打算讓他到東京學醫的,他卻固執得很,到東京來根本不是為了當個醫生。我責問他,‘這不等於欺騙養父養母麼?’他大膽地回答道:‘是的。只要為了道義,這是無所謂的。’那時他所說的道義,恐怕他也未必能理解。當然更不用說我了。但是,這個模糊的詞彙,卻對年輕的我們發着神聖的音響。雖然我們並不理解它的內容,可是內心卻被一種崇高的情操所支配,在嚮往這個道義的熱情中沒有絲毫齷齪之處。我贊同k的學說。我也不知道我的贊同對於 k有什麼影響,只覺得他專心致志,即使我全力反對,他也會毫不動搖地走下去的。我雖然是個孩子,卻很知道,由於我贊同他,所以一旦出事,我多少是要承擔責任的。縱令那時沒有這樣的決心,在應該用成人的眼光回顧過去的時候,用最恰當的話來說,由我承擔那部分責任,就是我的贊同所造成的後果吧。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說^天.堂! 卷下 先生和遺書 二十 “k和我上的是同一學科。k若無其事地花着養父家送來的錢,走上了自己喜好的道路。在他胸中同時存在着瞞着養父的坦然和被發現也不在乎的膽量,我只好眼睜睜地瞧著,而他卻比我更平靜。 頭一個暑假k沒有回家,他說要在駒込(東京地名)的某寺院裡借一間房子學習。我從家鄉歸來已是九月上旬。果然他把自己關在大觀音旁的一座骯髒的寺院中。他住的是一間緊挨着正殿的狹窄的斗室。他在那裡隨心所欲地學習,似乎很愉快的樣子。那時他手腕上掛了一串念珠,我覺得他的生活真的漸漸象個和尚了。我問他,這是幹什麼的,他就學着和尚的樣子用拇指一個兩個地數着給我看,彷彿他就是這樣每天多少次地數下去。我不知道這有什麼意義。念珠是圓串,數到哪兒也不會有個完哪。雖然覺得無聊,我卻常常在想k是數到什麼地方,以怎樣的心情才停下來呢。 在他的房間裡,我又發現了聖經。記得以前我常常聽他說過一些經書的名稱,但是關於基督教,既沒有問過我,也沒有提過,因此我有點驚詫。我禁不住問他為什麼看這書,他說不為什麼,也說過這樣對人有益的書籍當然要讀讀啦。而且他還說如果有機會,可蘭經也想看看呢。彷彿他對穆罕默德也饒有興趣似的。 第二年夏天,因為家裡催促,他終於回去了。但是,專業的問題似乎他根本沒提過,家裡也沒人過問。你是個受過學校教育的人,這類事情是可以理解的吧。一般人對於學生生活和學校規章都是驚人地無知。我們認為無所謂的事情,向來也不會對外人講的。我們呼吸的又只是學生範圍內的空氣,所以習慣上總是想得多,生怕學校裡的事情會不分鉅細地流傳到社會中去。在這方面,k也許比我更老練吧,他又若無其事地回來了。離開故鄉時,我們同路。一上火車,我就問他怎麼樣了。他答道平安無事。 第三年,就是我下決心永遠離開父母墓地的那一年夏天,我勸k回家,他沒答應。他說每年都這樣回去幹什麼呢?似乎他又打算留下來學習,我只好獨自離開東京。我在家鄉度過的這兩個月,對於我的命運是怎樣的波瀾起伏,前面已有敘述,就不再重複了。我懷着一腔忿懣、陰鬱和孤苦,在九月又同k相逢了。誰知他的命運也同我一樣,發生了變化。他趁我不知道的時候,給他養父家寫了一封信,坦白了自己的欺騙行為。據說他一開始就下了這樣的決心。大概他盤算過,想迫使對方承認,事到如今也只好由着他愛搞什麼就搞什麼算了。總之,他在上大學之前,似乎就不想再對養父養母欺騙下去了,也許他認識到欺騙畢竟不是長久之計。 www.xiaoshuOtxt.nettxt小_說天_堂 卷下 先生和遺書 二十一 “看了k的信後,養父大發雷霆,立刻修書一封,嚴厲地斥責了欺騙父母的不肖之子,並聲言不能給他寄學費了。k把信給我看了,又把與此前後接到的本家的信也給我看了。後者信中嚴厲的責難並不遜于前者,可能出於情理上對不起養父母吧,說他連本家也不放在眼裡。為了這件事,k是恢復原戶籍,還是講些妥協話依然留在養父家,那是以後的問題,眼下得想方設法解決的,是每月必需的學費。 關於這一點,我問k有什麼打算,他說準備去當夜校教師。那時候,社會上的門路要比現在寬得多,業餘工作也不象你想象的那樣難找。所以我想k是能夠幹下去的。但是,我還有我的責任。當初k違背了養父的意願,正要走上自己選擇的道路時,贊同他的是我。因此我決不能袖手旁觀,便提出要在物質上幫助他。但是,乾脆都給他回絶了。從他的個性來說,大概覺得自食其力要比靠朋友保護愉快得多吧。他說,上了大學還不能自立,那算什麼男子漢!我不忍心為了盡自己的責任而挫傷k的感情,因此,便依順了他,不再管他了。 不多久,k就找到了如願的工作。但是,這項工作對於珍惜時間的他來說,卻是難以想象的辛苦。他一面一如既往不放鬆地學習,一面又背上了新的負擔,果敢地前進了。我怕他身體吃不消,剛強的他只笑了笑,一點不理會我的勸誡。 同時,他和養父家的關係漸漸變得複雜了。他沒有多餘的時間,連象以前那樣同我說話的工夫也被剝奪了。所以我始終沒能瞭解事情的詳細過程,只知道事情越來越棘手。我又聽說有人試圖從中調解,他寫信催k回家,而k回答說不行。雖然 k推說正在學習期間不能回去,但這在對方看來硬是倔強。這樣一來,事態越發變得險惡了。他傷害了養父的感情,同時也激怒了本家。當我不安地寫信為雙方調解的時候,已經不起任何作用。我的信如同石沉大海,連半句回音都沒有收到。我也發火了。既然事已至此,原來就同情k的我,以後更不顧是非地站在k的一方。 最後,k終於決定恢復原來的戶籍。原來由養父家提供的學費要由本家賠償。但是因為本家也不再負擔他,說是從此隨你便好了。說句俗話,這就是斷絶父子關係。也許沒有那麼嚴重,不過他是這樣理解的。k沒有母親,在他性格的某一方面,可以清楚地看到繼母對他的影響。我想如果他的親娘還活着,或許他和本家的關係不至于閙到這般田地的。他父親當然是個僧侶,但是在不欠情這一點上,倒索性有點象個武士。 wWw。xiaoshuo txt.nett-x-t.小.說.天.堂 卷下 先生和遺書 二十二 “k的這場糾紛告一段落之後,我接到他姐夫的一封長信。k曾告訴過我,k的養父家同這位姐夫是親戚,所以無論是在為他周旋的時候,還是讓他恢復原籍的時候,他都很尊重這位姐夫的意見。 信裡問我k以後怎樣了,讓我告訴他並說他姐姐很不放心,希望我能儘快回信。k喜歡這位嫁到外人家的姐姐,遠遠勝過繼承寺院的哥哥。他們雖然都是同胞親姐弟。但姐姐的年紀比k大得多,所以在k幼小的時候,他姐姐反倒比繼母更象親娘。 我把信給k看了。他沒說什麼,但卻告訴我,他已經收到姐姐寄來的兩三封大意相同的信。k當時告訴他們不必擔心。這位姐姐運氣不好,婆家生活不富裕,所以儘管怎樣同情,卻無法在物質上幫助弟弟。 我給k的姐夫寫了大意跟k相同的回信。我在信中慷慨陳詞:在關鍵時刻,我會竭力相助,請放心。我本來就是這樣打算的,當然也有讓為k前途擔憂的姐姐放心的好意,但是也含有對抗蔑視我的他的本家和養父家的意思。 k恢復原來戶籍是在一年級的時候,以後直到二年級的期中,大約一年半的時間,他是靠自己的力量來維持生計的。然而過度的勞累,似乎已經漸漸影響了他的健康和精神。當然那也是他剛剛脫離養父家,一些糾纏不清的問題造成的。他慢慢地變得感傷起來。有時他說,只有他一個人是在背負着世上的不幸而佇立着。倘若能消除這些不幸,他會立刻激奮起來的。他焦慮不安,彷彿覺得自己未來的光明,漸漸遠離了他。大凡人在開始學習的時候,几乎誰都是抱著遠大的理想登上新的旅途的。然而過一兩年快到畢業時,便會突然發現自己的腳步慢下來,大都會在這時感到失望。這是自然的,k也是如此。不過他的焦慮卻比一般人來得更猛烈。我終於想到重要的是要使他心情平靜下來。 我勸他放棄那些多餘的工作,現在應該多玩玩,為了遠大的將來調理調理身體,才是上策。我早就料到倔強的k,是不會輕易聽從我的勸告的。話一出口,比預想的還要費勁,弄得我不知如何是好。k一貫主張,自己的目的不在於學問,而在於培養意志,成為堅強的人。於是他得出一個結論:必須儘量使自己處于逆境。這在一般人看來,簡直是想入非非。結果,他的意志在逆境中絲毫沒有增強,人倒索性變得神經衰弱了。我拿不出辦法,只能做出使他感到我是極為同情他的樣子。終於告訴他,我也贊成他的主張,願意同他一起尋求人生的道路(說實在的,這也並非完全是謊言,k的主張漸漸影響了我。他到底還是有力量的)。最後我提出要跟他住在一起,一同攀登向上的道路。為了折服他的倔強,我竟跪在他面前,費了很大勁,總算把他拉到我的住處來了。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說^天.堂! 卷下 先生和遺書 二十三 “我的臥室附帶一間會客室般的四張席大的小房。進門後要到我的房間來,必須經過那裡,所以從實用觀點來看,那間小房極不方便。我就把k安置在那裡了。起初,我本想在八張席的房間裡放上兩張桌子,把隔壁作為共有。但是k說再狹窄也是一個人住方便,他自己選擇了那間小房。 上面已經說過,開始夫人是不讚成我這樣做的。她說,要是開客店,兩個房客當然要比一個房客有利,三個人要比兩個人更有賺頭。但這不是做買賣,還是儘量別帶來的好。我告訴她,不要緊,這個人決不會給別人添麻煩的。夫人答道,就算是這樣,不知他是什麼脾氣,我不願意。但我詰問她,現在我還在添麻煩,不也是一樣麼?夫人只好爭辯道一開始就很瞭解我的脾氣。我苦笑了。於是夫人又換了理由,改口說不讓帶他來,是為了怕我不方便。當我問她為什麼會對我不方便時,這次她又苦笑起來。 說實在的,我真沒有必要硬同k住在一起。但是我總以為,倘若把每月必需的錢擺在他面前,他接受時一定會為難。因為他的自立心是那樣的頑強,我把他安置在我的住處,便可以背着他,悄悄地把兩份飯費交給夫人。但是關於他的經濟狀況,我是絶不想告訴夫人的。 我只談了些k的身體情況,說他要是再孤獨下去,性情會越發乖僻,順便也把他同養父家閙翻,同本家脫離關係的許多情況都講了。我告訴她們,我抱著一個快要淹死的人,決心把自己的熱量輸送給他,庇護他,因此也請夫人和小姐給他溫暖的幫助。我就這樣漸漸說服了夫人。但是我並沒有告訴k,他一點不知道這前後經過。我倒覺得很滿意,k慢吞吞地搬來了,我若無其事地迎接了他。 夫人和小姐親切地幫助他收拾行李,做着什麼。我心裡暗暗高興,覺得這一切都是出於對我的好意——儘管k仍是一副陰沉的表情。 我問k搬到新居後的心情如何時,他只說了句不壞。在我看來,便不是不壞了。以前他住的是陰濕、骯髒的北屋,飯食也同房子一樣糟糕。他搬到我這裡來,真可謂一步登天。他之所以沒有露出這樣的神色,一是由於他性格倔強,再是由於他一貫的主張。他這在佛教敦義熏陶中成長起來的人,似乎總覺得衣食住行上的奢華,恰恰是不道德的。他勉勉強強地讀過一些從前的高僧、聖哲之類的傳記,養成一種動輒便要分離精神和肉體的習性。或許他甚至認為,鞭撻肉體就能增添靈魂的光輝哪! 我儘量採取順從他的辦法,我是在研究着把冰拿到向陽處融化。我想如果不久能融成溫暖的水,那一定是他自我覺醒的時機到來了。 www。xiaoshuotxt.nett xt ~小 說天,堂 卷下 先生和遺書 二十四 “我切身體會到,我就是給夫人這樣調理的結果,才慢慢快活起來的。所以,這回便想把同樣的試驗應用在k身上。經過長期交往,我深知k和我在性格上有很大差異。但是我想,正如我的神經自打進了這個家庭之後,多少擦掉些稜角一樣, k的心也會在這裡不知不覺地平靜下來的吧。 k是個比我意志堅強的人,學習也比我倍加努力,而且天資更比我強。後來由於專業不同,就不必說了。在一個班裡的時候,無論是初中還是高中,k常常名列前茅。平時我就覺得不管幹什麼都不及他。但是當我硬把他拉到住處來時,卻自信是很明事理的。我認為他並不理解剋制和忍耐的區別。請注意,這是特意為你補寫的。肉體也罷,精神也罷,我們的一切機能在外界條件的刺激下,既會得到發展也會受到破壞。當然哪方面都有逐漸加強刺激的必要。所以,如果不能認識這一點,便會朝着非常危險的方向滑下去,且不說自己,恐怕連旁人也察覺不到。聽醫生說,人的胃是最懶惰的,如果光喝粥,便會不知不覺地失去消化比粥硬的東西的能力。因此醫生認為,要學會能吃任何東西。但是,我想這並不僅僅是指習慣的意思吧,可能還有隨着逐漸增加刺激,從而慢慢加強營養機能的抵抗力的含意。倘若相反,胃的能力逐漸衰弱,後果如何是馬上可以想見的。k雖然是個比我有作為的人,卻絲毫沒有發覺這一點。似乎是隻要習慣了困難之後,其它困難便一定無所謂了。他似乎堅信一點:只要不斷勞其筋骨,有了這一功德,不怕任何艱苦的時機就會到來。 我在勸解k的時候,總想非把這點搞清不可。但是我一說必遭他的反駁,而且他還一定會搬出古人的事蹟來作佐證。這樣一來,我就不能不明確地指出這些古人和k的不同之處。倘若k能虛心接受倒也罷了,可是他就是這號脾氣,一爭論到這地步,決不肯輕易回頭,更要堅持下去,並且說到就做到。這樣一來,他就是一個可怕又了不起的人了,自己邊毀壞着自己,邊前進。若以結果來看,他之所以了不起,不過只在於破壞了自己的成功罷了。但是,儘管如此,他也決不是平凡的。我雖然熟知他的脾氣,卻始終無法形容。而且,正如前面說過的。我似乎總覺得他多少患了些神經衰弱症。縱令我說服了他,他也定會激怒的。我雖然不怕跟他吵架,但是,我一想起自己那不堪忍受的孤獨的境遇,便再也不能忍受我的朋友處在這種同樣的境遇之中了。我不願意進一步把他推進更孤獨的境地裡去。因此,在把他拉到我的住處之後,暫時我沒對他說過類似批評的話,只平靜地觀察着環境給他帶來的影響。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說天?堂 卷下 先生和遺書 二十五 “我背地裡要求夫人和小姐儘量多同k說話。因為我只是認為是他以前一直過的那種沉默的生活,造成了惡果。正如閒置的鐵一樣,他的內心已經生了銹。 夫人笑了,說他是個無法接近的人。小姐又特意為我舉個例子來說明。據她說有一回,她問他火盆裡有沒有火,k答道沒有。她說那就端來吧,k拒絶說,不要。她又問不冷麼,他卻說冷,但不要。只是說到這裡,不再應酬。聽了這樣的問答,我連苦笑也笑不出了。真可憐,我要不說點什麼搪塞一下,便覺得過意不去。然而我想,已經到了春天了,也沒有必要非烤火不可。因此說他讓人無法接近,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所以我儘量以自己為中心,想方設法讓兩個女人和k多接近。當k和我閒談的時候,就把家裡人請過來,或者我同她們在一起的時候,也把k拉進來。總之,我隨機應變要k同她們接近。當然k是不大喜歡這種方式的,有時他忽然起身到室外去了,還有時怎麼叫,他也不肯出來。他說這麼閒聊有什麼意思!我只是笑一笑,心裡卻很明白,他在為此看不起我了。 也許從某種意義上說,我真的是應該讓他看不起的。也可以說他的眼光比我更高吧。這一點我並不否認。然而只是眼高,沒有相應的本領,也終究成不了大器。總之,我覺得這時候能使他成為一個普通人,是至關緊要的。我發現無論他怎樣沉浸在偉人的形象裡,只要他本身偉大不起來,也是毫無補益的。我使他成為普通人的第一個方法,首先是讓他能坐在異性身旁。在他受了這裡空氣的熏陶之後,再試着更新他那生了銹的血液。 這種嘗試漸漸成功了。起初似乎很難融洽,但,慢慢地便融成了一體。他彷彿一步步發現自己身外還有世界。有一天,他竟然能對我說,女人是不應該受到那樣藐視的。好象他也開始要從女人那裡追求同我一樣的知識和學問了。是的,如果發覺不到這一點,輕蔑之念便會油然而生。以前他不知道性可以改變觀點,而是以同樣的眼光毫無區別地看待一切男女的。我對他說,如果只有我們兩個男人永遠地交談下去,我們兩個人只能是直線向前發展罷了。他答道是的。那時,我正如醉如痴地眷戀小姐,才自然地說了這樣的話吧。但是,我內心的秘密卻一句也沒有向他吐露。 以前,k的內心彷彿被禁錮在用書籍築起的城堡裡,當我看到城堡漸漸消失時,心裡愉快極了。因為我一開始就抱著這樣的目的做的,所以隨着自己的成功,我不能不感到高興起來。雖然我沒有對他本人說。卻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夫人和小姐。她們也覺得很滿意。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說.天.堂 卷下 先生和遺書 二十六 “我和k雖然屬於同一系,但專攻的專業卻不同,自然出門和回家的時間也各有早晚。倘若我回來的早,便穿過他的空室;倘若回來的晚,便同往常一樣簡單打聲招呼,走進自己的房間。k總是放下書本,朝打開門的我看一眼,一定說聲:“剛回來麼?”有時我點點頭並不作答,有時只‘嗯’一聲便走過去。 有一天,我去神田辦事,回來比平時晚了許多。我急步走到門前,嘩啦一聲打開隔扇門。與此同時,我聽到小姐的說話聲。那聲音確是從k的房間裡傳來的。在這所宅院裡,進了房門一直走,是茶室和小姐的臥房,從這兒向左一拐就是k和我的房間。房間的配置如此,所以住久了,無論在哪兒,是誰的聲音,我一聽就知道。我馬上關緊隔扇門。於是小姐的話聲也跟着停下來。我脫鞋(註:日本舊式房間,進門有一條平地,叫土間,然後才是地鋪。進門後把鞋脫在土間,才能上地鋪)彎腰解鞋帶的時候——那時我為了趕時髦,穿的是費事的高腰繫帶皮鞋——k的房間裡,誰的聲音也沒有了。我覺得很奇怪,心想許是我聽錯了吧。但是,當我象往常那樣要穿過k的房間打開房門時,見兩個人正端坐在那裡。k照例說了聲:‘剛回來麼?’小姐沒動身,也說了句:‘回來啦?’大概是心理作用吧,我覺得這句簡單的問候有點生硬。好象她那語調總有些不大自然。我問小姐夫人呢?我的問話並沒有什麼意思,只是發覺家裡比平時安靜了些問問罷了。 夫人果然沒在家,女傭人也一起出去了,所以留在家裡的只有k和小姐。我心裡稍微想了一下,以前,雖然很長時間都受到夫人的關照,卻從沒有只把小姐和我留在家裡出門的先例。於是我問小姐有什麼要緊事麼?她只是笑了笑。我討厭在這種時候笑的女人。也許可以說這是年輕女子的共同特點,小姐也是常常無端發笑的。但是,她一看到我的臉色,便馬上恢復了平常的神情,認真地答道,不是什麼急事,有點事出去了。我是個房客,自然無權再追問下去,便不作聲了。 我換過衣服剛要就座時,夫人和女傭人回來了。不大一會兒,就到了大家在晚飯桌上見面的時間。當時住公寓一切都按客人待遇,所以每逢晚飯都由女傭送來。可是這種習慣不知不覺變了,變成吃飯時被請到她們那裡去吃。k剛搬來的時候,我就叮囑過她們,招待他一定要跟我一樣。為此我送給夫人一張薄板、折腿的華麗飯桌。現在几乎一般家庭都用這種桌子了,而那時候,卻沒有幾家能圍着這樣的桌子吃飯的。這是我特意到‘茶之水’(註:地名,在東京都本鄉區)的傢具店,按照我的設計定做的。 夫人在這張飯桌前對我解釋說,因為那天飯館不能按時送飯來,所以不得不上街給我們買吃的去了。我想,確實是這樣,只要是有房客,這也是理所當然的。這時小姐又望着我笑了起來,但是給夫人一喝,馬上收住了。 www.7wenxue.comt,Xt,小,說天,",堂 卷下 先生和遺書 二十七 “約莫過了一個星期,我又穿過k和小姐正在一起談話的房間。那時,小姐剛一瞧見我,就笑起來。我本可以馬上問她一句笑什麼,然而我卻默默地進了自己的房間。因此k也沒能象往常那樣說聲‘剛回來’,小姐似乎也立刻打開隔扇到茶室去了。 吃晚飯的時候,小姐說我是個怪人。那時我也沒問怪在哪裡,只注意到夫人向小姐瞪了一眼。 飯後,我帶著k一同出去散步。兩個人從傳通院後門穿過植物園大街,又走下富阪。要說散步,時間可不算短,可是其間很少談話。按性格,k比我更不愛說話,而我也不是個健談的人。可我一邊散步,一邊儘量找話跟他說。我談的主要是我們寄居的這個家庭。我很想知道他對夫人和小姐的看法。然而他的回答總是模棱兩可,使人不得要領而又極為簡單。彷彿他比關心這兩個女人,更為關心的是專攻的學科。那時候,第二學年的考試馬上就要到了,所以在一般人看來,他真象個用功的學生。況且他講起斯騰堡滔滔不絶,使才疏學淺的我驚訝不已。 我們順利地考完時,夫人為我們高興地說,還有最後一年了。而且夫人唯一誇耀的小姐,不久也要畢業。k對我說,女人就這樣什麼都不懂地出了學校。彷彿他根本不把小姐課外學習的鍼黹、操琴、插花等功課放在眼裡。我笑他太迂闊。於是我又在他面前重複起我過去的那個議論,女人的價值並不在這裡。他沒有特別反對,可也沒顯出贊成的樣子。這一點我感到高興。因為他那種‘哼、哼’的口氣,彷彿依然看不起女人,而且也不把我曾當做代表所有女人的小姐放在眼裡,現在回想起來,我對k的嫉妒那時就已經有了充分的苗頭。 我同k商量暑假應該上哪兒去玩玩。聽他的口氣,好象不想去的樣子。當然他也不是可以隨意去哪兒的人。不過只要我邀請,他還是哪兒都可以去的。我問他為什麼不想去,他說也沒什麼理由,覺得在家裡看書對自己更適當。我提議找個避暑勝地,在比較涼爽的地方學習更有益於身體的時候,他卻說,要是那樣,你一個人去好了。但是,我不想讓他獨自留在家裡,只要看到他同家裡人漸漸親近起來,我就感到很不自在。如果說我已達到了最初希望的目的,為什麼心裡又這樣不自在呢?問題便出在這裡。我真是個傻瓜。夫人實在看不過去我們這沒完沒了的爭吵,便來調解。最後,我們決定一起去房州。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說天^堂% 卷下 先生和遺書 二十八 “k很少出門旅行,我也是頭一次去房州。我們什麼都不懂,船到第一站就上了岸。那地方大概叫保田,不知道現在有什麼變化沒有,那時是個亂糟糟的漁村。首先到處是魚腥味,而且一下海就會被波浪衝倒,馬上蹭破手腳。拳頭大的石塊給湧來的海浪揉搓着,總是滾來滾去的。 我馬上討厭起來。可k既不說好也不說壞,至少臉色是平靜的。但是,他每因下海,身上沒有一次不掛傷的。我總算說服了他,從這裡來到富浦,又從富浦去到那古。那時候,這沿岸一帶主要是學生聚集的地方,無論到哪兒都是正適合我們口味的海水浴場。k和我常常坐在岸邊的岩石上,眺望那遙遠的海色和近處的海底。在岩石上俯視海水也別有一番瑰麗景色。那些紅色、藍色和色彩奇異平時難得看見的小魚,在透明的海水中歡暢地游來游去,泛起一片鮮艷的色澤。 我常常坐在這裡攤開書本。k大都什麼不幹,默默地坐著。我簡直猜不透他是在沉思,是沉浸在景色中,還是描繪着美好的未來。有時我抬起頭問他在想什麼,他只答道,什麼也沒想。我常常幻想著,這樣聚精會神地坐在自己身旁的人,倘若不是k而是小姐的話,那該多幸福呵。只是這樣想想倒也罷了。但是,有時我又忽然懷疑起來,他坐在岩石上,是不是也懷着同我一樣的希望呢?於是我突然厭煩再坐在這兒平靜地看書了。猛的站起身,忘乎所以地扯着嗓子大喊大叫起來。哪還有心情優雅地吟誦那些蒐集起來的詩啦,歌啦的呢,真如野人一般狂吼亂叫。有一次,我突然從背後猛地揪住他的頸項,對他說道:‘把你推到海裡好麼?’k一動不動,依舊背朝着我答道:‘正好,推吧。’我立刻把揪着他脖子的手鬆開了。 這時候,k的神經衰弱似乎已經好多了。相反地,我卻漸漸變得敏感起來。看見k比我還平靜,我又羡慕又嫉妒。他總是現出一副不理睬我的樣子,那彷彿是一種自信。但是在他臉上看到這種自信,我是決不會甘心的。我的疑慮又向前跨了一步,想把它弄個明白。是不是他發覺自己在學業上,又找到了應該奮斗的光明前途?倘若是這樣,那當然不會同我發生什麼利害衝突,我反而會因為自己的努力有了成果而感到欣喜哪。然而,倘若他的平靜是為了小姐,那我就決不能原諒他。奇怪的是他似乎一點沒發現我愛上了小姐。當然我也沒有特意做出樣子暗示給他。他對這種事情本來就是遲鈍的,起初我也是因為他老實可靠,才特地把他帶到這個住處來的。 w w w.xiao shuotxt.net**t*xt*小*說*天*堂 卷下 先生和遺書 二十九 “我想索性向k表白自己的內心。不過,這也不是從那時才開始的。在這次旅行之前,我就有過這樣的打算,但是沒有找到表白的機會,也沒有努力去製造這種機會。因為我沒有這樣的本領。現在回想起來,那時我周圍的人都有點奇特,竟沒有一個人肯談女人的。其中大部分是不知從何談起吧,然而即使有話,一般也是默不作聲的。生活在今天比較自由的空氣中,你們一定會覺得奇怪。這是道學的殘餘,還是一種羞澀呢?那只能憑你的理解去判斷了。 k和我是無話不談的朋友。偶爾也聊聊愛情啦戀愛等問題,但總是侷限在抽象的理論中,就連這也是不多談的。我們談論的大多是書籍、學問、未來的事業、抱負和修養等等。縱使如何親密,也不會一下子改變情調,衝破這刻板的生活。我們的關係就是這樣,既刻板又親密。自從我想把小姐的事告訴他以來,不知多少次感到不能開口的苦惱。我真想在k的腦袋上開一個洞,從這裡吹進一些和緩的空氣。 你會覺得可笑吧。那時對於我來說,可真是天大的困難。就是在旅途中,我也同家裡一樣膽怯。我一直在尋找機會的心情下觀察着k,可是一見到他那奇怪而昂然的神情,就毫無辦法了。我覺得他的心臟四周好象塗了一層厚厚的黑漆。我要灌注的血潮,一滴也沒能滲進他的心臟,全被反彈了回來。 也有時,見了他那堅定、高傲的神情,我反而覺得放心了。而且心中後悔自己多疑,暗暗向k道歉。我一面感到內疚,一面覺得自己好象是個很卑鄙的人,心情又驟然厭惡起來。但是過了一陣,以前的疑慮又重新猛烈地回擊過來。由於一切都是從疑念中推測出來的,所以處處於我不利。似乎k的相貌也討女人喜歡,性格也不象我那樣小裡小器。這些正是異性所中意的。就連他那疏闊的神情,都帶有一種堅實的男子氣,為我所不能企及。至于學業,雖然專業不同,我卻甘拜下風——總之,一下子出現在眼前的都是對方的優點,我那剛有點踏實的內心,立刻又恢復了原來的不安。 k見我這樣心神不定的樣子,便說要是煩了就先回東京吧。他這樣一說,我就又忽然不想回去了。其實,可能是不想讓k回東京吧。我們繞過房州角向對面走下去。向當地人打聽路,回答說就在前面,可是走起來卻沒完沒了。我們頭頂烈日,一邊苦惱着,一邊哼哼地走着。我真不明白這樣走路究竟有什麼意義,就半開玩笑地對k說了。k答道,有腳嘛,就是走路的。而且一覺得熱,就說下海吧。隨便走到哪兒就在海裡泡一泡,過後,又是在烈日下毒曬。我們真累得精疲力盡了。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說.天+堂 卷下 先生和遺書 三十 “我們就這樣走着,又熱又累,身體自然有些失調。不過那跟生病不一樣,彷彿魂不附體似的。我仍象往常那樣同k說著話;但往常的心情卻無影無蹤了。我對他的親切和憎惡,都變成了一種只有在旅行中才有的古怪心緒。總之,由於酷熱、游泳和跑路,才使我們之間成為一種跟以往不同的新關係的吧。那時我們恰如結伴的行商,無論怎樣聊天也不同平時,根本觸及不到內心真情。 我們就這樣走到了銚子(註:地名,在千葉縣)。不過途中有件例外的事,我至今沒有忘記。還在沒離開房州之前,我們在一個叫小湊的地方遊覽了鯛浦。由於那是多年前的事,而且我也沒有那麼大的興趣,所以記不大清了。總之,據說那是日蓮(註:日本佛教一派的教祖,信奉《法華經》,創日蓮宗)誕生的村子。傳說日蓮誕生的那天,有兩條鯛魚衝上了海灘。從此以後,村裡的漁夫們至今不敢捕鯛魚,所以海灣裡鯛魚非常多。我們特意僱了一條小船前去觀賞。 那時我一心觀察着海面,水中游動着略呈紫色的鯛魚,樣子很有趣,令人百看不厭。然而,k似乎並沒有我那樣高的興緻。似乎他比鯛魚更關心的是日蓮。正好相去不遠有個叫誕生寺的寺院。也許由於是日蓮誕生的村子,才叫了誕生寺的,是一所很漂亮的寺院。k提議到寺院去拜訪拜訪住持。說實在的,我們的服飾太寒愴了。尤其是k,他的帽子被風颳到海裡,只好買一頂草帽戴在頭上。我們的衣服本來就很臟,還散髮着汗酸味。我勸他別去見和尚了,但他執意不聽,並說我要不樂意,可以在外邊等着。我無奈只得跟他一起進了山門,心裡卻想人家一定會拒絶的。誰知和尚卻意外慇勤,把我們讓進寬敞漂亮的客廳,馬上會見了我們。那時我的想法跟k相距很遠,所以沒有那份心思聽他同和尚談話。好象他一個勁兒地打聽日蓮的事蹟。我還記得當和尚說到日蓮被稱為草日蓮,是因為他草書寫得絶妙的時候,字寫得一向很糟的k,露出不屑一顧的神氣。也許他想在更深的意義上瞭解日蓮的吧。在這一點上,和尚能否使他滿足,還是疑問。可是一出寺院,他就跟我滔滔不絶地講起了日蓮。我連熱帶累哪還有心聽他講這些事,便只是嘴裡含含糊糊地應着。後來連應也懶得應,就索性不作聲了。 大概確是第二天的晚上,我們回到宿店,吃過飯,在快要睡覺之前,突然爭論起一個深奧的問題。因為昨天他跟我談起日蓮我沒有理睬,他很不高興,就說在精神上沒有上進心的人,就是蠢才。他似乎要把我當作一個輕薄之徒,駁倒我。由於我心中有小jie,當然不能對他這近於污辱的話一笑了之的。於是我開始為自己辯解了。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說,天'堂 卷下 先生和遺書 三十一 “那時我一再地使用了人情味這個詞。k說我就是在人情味這個詞中,隱蔽着自己的一切弱點。不錯,後來想想,k說得也對。但我當時用人情味這個詞,是要k承認自己沒有人情味,出發點是帶有反抗性的,也就沒有工夫來反省自己了。我仍然堅持自己的說法。於是k就問我,他到底哪裡沒有人情味。我告訴他,你是很有人情味的,也許還太多了,不過口頭上沒有這樣說,還故意裝出沒有人情味的樣子。 我這樣說時,他只答道自己修養不夠,所以別人也許會這樣看的。他絲毫沒有反駁我。我與其說覺得掃興,倒不如說對他可憐起來。於是我立刻停止了與他的爭論。他的語調漸漸變得低沉,神情惆悵地說道,倘若我理解了他所知道的故人,便不會這樣攻擊他了。k所說的故人當然不是英雄,也不是偉人,而是為了靈魂虐待肉體,為了道義鞭撻身軀的所謂苦行僧。他公開對我說,我不瞭解他正為此忍受着怎樣的痛苦,實在太遺憾了。 我和k說過這些便入睡了。第二天,我們又恢復了行商的神態,淌着汗水氣哼哼地走起來。在路上,我無意中回想起那晚的事情,心中後悔不迭,儘管給了我再好沒有的機會,而我為什麼若無其事地放過去了呢?幹嘛要用人情味這樣抽象的語言,索性直截了當地告訴他多好。說實在的,我挖掘出這樣的字眼,也是為我對小姐的感情打下基礎,所以對我來說,大概還是把事情的本來面目擺在他眼前,要比提煉事實編造理論吹進他的耳朵更為有利吧。在這裡,我應該坦白地說,我之所以沒能這樣做,是由於建立在學問交往基礎上的兩個人的親密關係中,有一種自然的惰性,而我恰恰缺乏突破它的勇氣。是矯揉造作也罷,虛榮心作怪也罷,總之是一樣的。但我說的這種矯揉造作和虛榮心的意義,跟一般略有不同。只要你能理解這一點,我就滿足了。 我們曬得黑黝黝地回到了東京。回來時,我的心情又變了,什麼人情不人情的歪論几乎蕩然無存。k那宗教徒似的神情也一掃而光。那時他信奉的什麼靈魂與肉體的問題,恐怕也不知去向了。我們象是異種人,東張西望地巡視着紛亂的東京,隨後來到兩國飯店,不顧天熱吃了一頓鬥雞。k說就勢走小石川回家吧。我的體力本來就比k強,便馬上同意了。 到家的時候,夫人見了我們這副模樣大吃一驚。兩個人不僅曬得黝黑的,而且由於東奔西走也瘦了許多。可是夫人還稱讚說,這樣更結實了。小姐怪夫人說話前後矛盾,說著又笑了起來。在這回旅行之前,我常常為此生氣,這時卻覺得很愉快。大概是情況不同,很久沒聽到了的緣故吧。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說天,",堂 卷下 先生和遺書 三十二 “不僅如此,我還發觀小姐的神情跟以前有些不同了。我們隔了很久才從旅途中歸來,在如同往常那樣平靜下來之前,一切事情都需要女人照料的。照料我們的夫人,倒無所謂,然而似乎小姐一切都先照顧我,而把k放在後面似的。倘若事情做得太露骨,我也許要為難的,有時反而會覺得不愉快吧。但是小姐在這一點上做得有分寸,所以我很高興。總之,她只讓我一個人瞭解似的,把她那我應享受的那份溫情過多地分給了我。k也心平氣和的,並沒顯出多不高興的樣子。我心裡暗暗地對他奏起了凱歌。 不久,夏天過去了。從九月中旬起,我們又得到學校去上課了。由於各自的時間關係,我和k出進門又有了早晚的不同。我比k晚歸的日子,一個星期有三次。可是,無論什麼時候回來,也沒有在k的房間裡見到過小姐的身影。k依然抬起眼睛對我機械地重複着:‘剛回來麼?’我的點頭,也几乎和機械一樣簡單而無意義。 大約是十月中旬的一天,我睡懶覺起遲了,穿著和服就慌慌張張往學校跑。因為來不及換鞋子,系高腰皮鞋的鞋帶,我趿拉著草鞋就跑了出去。那天,按課程表是應該我比k先回家的。因此我一回來就嘩啦一聲打開了房門,接着耳邊傳來本以為沒在家的k的說話聲,同時響起了小姐的笑聲。因為我沒穿平時那雙費事的鞋子,所以馬上走進房門打開隔壁的隔扇。我看見了一如往常坐在桌前的k,但是小姐已經不在這裡了,只見到她那好象剛從k的房間裡逃去似的背影一閃。我問k,怎麼回來這麼早。他說心情不好,回來休息一下。我走進自己的房間就那麼坐下來,不一會兒,小姐來送茶。這時她才對我招呼一聲回來啦?我不是那種乖巧人會笑着問她剛纔為什麼跑了,卻不知怎地心裡總是惦記着那件事。小姐馬上離開這裡,沿著走廊向對面去了。但是,她停在k的房前,家裡外頭地、三言兩語地說著好象是剛纔沒說完的話。因為我沒聽見前面的,所以也不知說的什麼。 過了幾天,小姐的神態漸漸變得坦然了。即使我和k都在家的時候,她也常常走到k房前的廊子上,叫着他的名字,然後從容地走進去。當然無非是送信件或送洗好的衣服之類的事情。這種往來在同住一宅的兩個人的關係上,大概是無可非議的吧。但是,在強烈地想獨占小姐的我看來,卻是無論如何不能把它看成是無可非議的。有時我甚至覺得小姐似乎在故意迴避我,不到我房裡來,專去k的房間。也許你會問,那為什麼不讓k搬出去呢?然而,如果這樣做,我硬把k拉來的主旨就站不住了。我不能這樣做。 ww w . xia oshu otxt.ne tt,xt,小,說天,堂 卷下 先生和遺書 三十三 “那是寒冷的十一月下雨天的事。我穿著淋濕的大衣,一如往常穿過蒟蒻閻魔堂(註:在東京都文京區初音町的源覺寺內,因供奉蒟蒻得名),走上狹窄的坡路回到家裡。k的房間沒有人,可火盆裡卻溫暖地燃着新添的火種。我也想趕快在紅炭上烤烤冰涼的手,便急忙打開自己房間的隔扇門。但是,我的火盆裡只有一堆冰冷的白灰,連火種都滅了。我立刻不痛快起來。 這時候,聽到我的腳步聲走來的是夫人。她見我一聲不吭地站在屋子正中間,便愛憐地幫我脫下大衣,換上和服。隨後聽我說冷,又趕緊從外間把k的火盆搬進來。我問k已經回來了麼?她答道回來又出去了。那天按理說也是k比我晚歸的日子,所以我又有點犯嘀咕了。夫人推測說大概是有什麼事吧。 我坐下來看了一會兒書。家裡靜悄悄的,聽不見任何人的說話聲,我直覺得這初冬的寒冷和靜寂,彷彿要滲進我的身體裡了。我馬上扣上書站起來,突然想到熱閙的地方走走。雨彷彿剛住,天空仍然冰冷得鉛一般沉重。我怕雨再下,便掮着傘,沿著炮兵工廠的後牆走下東坡。那時候路面還沒有展開,坡度比現在陡得多,狹窄的小路也沒有那麼直。而且一走下坡底,南面有高樓阻塞,雨水排不出去,路面上泥濘不堪。特別是走過狹石橋去柳町的路上,泥濘得更厲害。就是穿了高齒木屐或長筒靴也不能隨便亂走。行人們都在道路中央,小心翼翼地沿著泥漿自然分開的一條狹路上行走。這條狹路只有一、二尺寬,就如同踩在自然鋪在路上的一條窄帶上往前走似的,行人們排成一隊慢慢行走。我正是在這條窄帶上同k相遇的。我只顧注意腳下,甚至同他走了個對面還沒有發現他。因為前面突然擋住,我偶然抬起眼時才看見k站在這裡。我問他上哪兒去了,他只說到那邊去了一下。他回答的語氣仍同往常一樣帶答不理的。我們在這條窄帶上錯過身,接着,我看見他身後站着一個年輕的女人。因為我眼睛近視,一直沒有看清楚,可是讓過k之後,一見那女人的臉,她就是家裡的小姐呵!我大吃一驚。小姐略微有些臉紅,向我問了聲好。那時候女人的髮型跟現在不同,還沒有出現廂發(註:一種前發、鬢髮連起的女西式髮型),而是把頭髮象蛇一樣盤在頭上的。我獃獃地望着小姐的頭,突然發現總得有一方要讓路,便一狠心把一隻腳踩在泥裡,留出比較容易通過的地方,讓她過去了。 隨後我來到柳町大街。然而,卻不知道上哪兒去好了,好象去哪兒也沒意思。於是,我也不管身上會不會濺泥,便胡亂地在泥濘中走了起來,過不多會兒就回家去了。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說天堂 卷下 先生和遺書 三十四 “我問k是不是同小姐一起出去的。k說不是,是在真砂町偶然相遇,一起搭伴回來的。我不能再問下去了。但是吃飯的時候,我又向小姐提出同樣的問題。於是她又作出我一向討厭的笑容,說上哪兒去了?你猜猜看。那時我是個急脾氣,給年輕女人這樣作弄,馬上生氣了。但在飯桌旁能察覺到的,只有夫人一個人,k仍然若無其事的樣子。我簡直無從分辨小姐的這種神態是有意造作的,還是出於無知天真。在年輕女子中她算是個善於思索的女子,但是,那種令我所討厭的年輕女人的共同特點,我也並不是沒有想到。然而這種討厭卻是從k來到這裡之後,才在我眼裡出現的。這應該歸結於我對k的嫉妒呢?還是應該看做小姐對我耍弄的花招呢?我真有點茫然。至今我也決不想否認我那時的嫉妒心。經過多次反覆,我清醒地意識到這種感情在愛情當中的作用。而且從第三者來看,這種感情几乎總是在無聊的瑣事中得勢的。這是另外一個問題,然而這種嫉妒不正是愛情的一個側面嗎?結婚以後,我覺得這種感情漸漸淡薄下來,但是,愛情也決不象以前那樣強烈了。 我曾思量着,要不要把自己一直猶豫不決的內心,一下子傾訴給對方?我說的對方並非指小姐,而是夫人。我曾想過,是不是乾脆同夫人開誠佈公地說把小姐嫁給我吧。但是,我雖然下了這樣的決心,卻又一天天拖延下去。說起來,我真是個優柔寡斷的人。就算這樣倒也罷了,然而真正阻礙我前進的,並不是由於我缺乏膽量,而是由於在k沒來的時候,我怕上人家的圈套,忍耐壓抑着我,不能往前邁一步。k來以後,我又疑心小姐是否對k有意,這種疑慮不斷地糾纏着我。我下了決心,倘若小姐真正傾心的是k,而不是我,那麼這樣的愛情便沒有提出的價值了。丟臉跟痛苦是略有不同的。一方無論怎樣想,如果另一方向她意中的別人暗送秋波,我是不願意同這種女人在一起的。世上也確有一種人,不顧人家願不願意,硬是娶了自己喜愛的女人而沾沾自喜。當時我認為這種人不是比我們更詭譎的人,便是根本不懂得愛的蠢貨。其實一旦成了親,便一切都會平息了。連這麼明顯的道理我都不能理解,真是頭腦發熱。總之,我是個極高尚的愛情的理論家,而同時又是個最迂腐的愛情的實踐者。 在長時期接觸中,也本來常常有直接向關鍵的小姐表白自己心事的機會的,但是我都故意迴避了。那時候我頑固地認為在日本人的習慣中,是不能允許這種事的,但是,決不能說只是它束縛了我。我深信:日本人,特別是日本年輕女子在這種場合下,都是缺乏不顧對方就公開表達自己心事的勇氣的。 WWW.xiAosHuoTXT.net>txt 卷下 先生和遺書 三十五 “這些原因使我木然獃立,絲毫動彈不得。大概常有這樣的情況吧,在身體不舒服的時候睡午覺,醒來時周圍的一切雖然看得清清楚楚,而手腳卻怎麼也不聽使喚。我就常常感到這種旁人無法理解的痛苦。 不久,過了年到了春天。有一天,夫人對k說,找幾個朋友來玩紙牌吧。k馬上回答說,一個朋友也沒有。夫人聽了很驚訝。是的,能跟k稱得上朋友的人,一個也沒有。在街上相遇打招呼的倒有一些,不過他們根本還稱不上是玩紙牌的朋友。夫人反轉來對我說,是不把我認識的人請來。可是很遺憾,我也沒有玩這種快活遊戲的心思,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便把這事丟在腦後了。但是到了晚上,k和我還是硬給小姐拉了出來。沒有什麼客人來,玩紙牌的就是家裡這幾個人,所以顯得很清靜。而且k不會玩這種牌,簡直同看熱閙一樣。我問k到底會不會,‘百人一首’(註:在一百名和歌詩人中,取每人一首和歌所做成的紙牌),他說不大會。大概是小姐聽了我的話,以為我看不起k吧,就明顯地站在k的一邊。後來兩個人几乎成了一夥,故意同我對抗起來。這樣下去我也許就要跟他們爭吵起來。幸而k的神情始終如一,沒有露出一點得意的樣子,我才算圓滿地對付下這場遊戲。 大約是以後過了兩三天,夫人和小姐一早就出門了,說是到住在市谷的親戚家去。那時k和我還沒有開學,便留下來看家。我既不願意看書,也不想出去散步,只是漠然地將雙肘抵在火盆邊上托着腮,獃獃地遐想。鄰室的k也一聲不響。屋子裡靜得雙方都不知是否有人。這種情況在我們之間已是不足為奇的了,因此我也沒有特別在意。 十點左右,k忽然打開隔壁的隔扇,同我對視着。他站在門檻上問我在想什麼。我本來什麼也沒想,如果說想了,也許便是同往常一樣,在想小姐吧。想小姐那是當然的,也會想到夫人,可是近來k好象一個無法擺脫的人一樣,總在我的腦際縈迴,使這個問題變得複雜了。我同他對視着,雖然以前一直朦朧地覺得他似乎是個障礙,但又分明不能這樣回答。我依然默默地望着他的臉。這時,他索性走進來坐在我的火盆前。我趕忙從火盆上放下雙肘,把火盆向k那邊稍微推了推。 接着他的話跟以往不同了。他問夫人和小姐到市谷的什麼人家去了。我說大概是嬸母家。他又問嬸母是什麼人。我依然告訴他說:是位軍人的家眷。於是他又問女人拜年大多是在正月十五之後,怎麼這麼早就去了?我只能回答道,我也不知為什麼。 w w w/xiao shu otx t.net_t_xt,小說天堂 卷下 先生和遺書 三十六 “k一個勁兒地問夫人和小姐,一直問到我也無法回答。我覺得厭煩,卻更覺得奇怪。當我想起以前談話總是由我提起她們那時的他時,我就無論如何不能不注意到他的樣子變了。我終於忍不住問他,今天為什麼盡談這些事呢?那時,他突然沉默了。但是我注意到他雙唇緊閉的肌肉,似乎顫動起來。他本來是個沉默寡言的人,而且有個毛病,平時一要說什麼,嘴唇總先不由自主地抽搐着。彷彿他的嘴唇在故意反抗他的意志,不肯輕易打開,連他那語言的份量也給封閉了似的。然而,一旦聲音破口而出,就比一般人倍加有力。 看了一陣他的嘴唇,我馬上察覺到他又要說什麼了。但這是否就是當真的有什麼準備麼,我卻沒有一點預感。因此我驚獃了。請你想象一下當從他那笨重的嘴裡,吐露出他對小姐難捨難離的愛情時的我吧。他的魔棒一下子好象把我打成了化石,我連蠕動嘴唇的功能都沒有了。 那時我簡直恐懼成了一團,或者說,痛苦成了一團。總之我凝固成一團。從頭頂到腳底,突然象岩石或鋼鐵一般堅硬起來,甚至連呼吸的彈性也沒有了。幸而這種狀態沒有持續多久,凝固瞬間之後我又恢復了常態。於是我馬上又想到,糟了,給他搶在前頭了。 但是,我一點沒想到眼下應該怎麼辦,大概是沒有思考的餘地了吧。我獃獃地忍受着腋下難聞的汗水濕透了襯衣,一動不動。而這時的k卻不住地打開象往常那樣沉重的嘴巴,斷斷續續地傾訴着自己的內心。我痛苦極了。我覺得那痛苦的表情一定象一張很大的廣告,用清晰的文字貼在我的臉上了。k無論如何是不會看不到的,但他可能把一切精力都集中在自己的事情上了吧,便無暇留意我的表情。他的自白從始至終貫穿著同樣的語調,凝重、遲鈍,給我一種不可輕易動搖的感覺。我的心一半在聽他自白,而另一半卻不斷為怎麼辦的焦慮所擾亂。詳細的內容几乎一點也沒有聽到,但從他的口裡吐出的語調卻在我胸中激蕩着。因此我不僅如方纔說的那樣痛苦,還時時感到一種恐懼。也就是說對方比自己強的這種恐懼的念頭,開始在我心裡萌發了。 k的傾訴大致說完時,我什麼也說不出了。我也要在他面前作同樣的表白呢,還是不表白的好?我並非在為盤算這種利害關係而沉默。只是什麼也說不出,而且也不想說。 吃午飯的時候,k和我相對而坐。由女傭人伺候我們。我還從來沒有吃過這樣難以下嚥的飯。吃飯中間,兩個人几乎沒有說話。也不知夫人和小姐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wwW。xiaoshuotxt=netxiaoshuotxt。com 卷下 先生和遺書 三十七 “我們回到各自的房間,沒再露面。k靜悄悄的同上午一樣。我也獃獃地沉思起來。 我想當然應該向k表白自己的內心,然而又覺得機會已經過去了。為什麼剛纔我不打斷他的話,來個反擊呢?這彷彿是個很大的失策。至少應該在k說完之後,當場把自己的心事說出來,也許這樣還會好些的。如今k已經表白完了,自己再去作同樣的傾訴,我再三考慮也覺得不妥。我不會這種不自然地取勝的方法。我的頭被悔恨搖晃得猶豫不決了。 我想,k要是再打開隔扇走進來就好了。剛纔我就象遭到突然襲擊一樣,沒有絲毫應付他的準備。我決心這次要把上午失去了的東西奪回來,於是時時睜大眼睛盯着隔扇。然而那隔扇卻總是不開,k一直靜靜的,沒有一點響動。 不大工夫,我的內心漸漸被這寧靜擾亂了。一想到k在隔扇那邊正想什麼,便覺得無法忍受。平時我們雖然總是這樣,隔着一張隔扇,常常一聲不響。但那時他越是安靜,我就越加忘記他的存在,這本來是一般常態。我卻被弄得失去了常態。但是,我不能自己主動去打開隔扇。一旦錯過了說話的機會,我只好等待對方能再給個時機。 後來我竟坐臥不安,倘若硬獃下去,說不定就要闖進k的房間。我無可奈何地只好站起身走到廊子上,又從這裡來到茶室,毫無目的地把鐵壺裡的熱水倒了一杯,一口灌下去,然後走出家門。我彷彿在故意躲避着k的房間,就這樣站在了大街的正中央。當然我也沒有可去的地方。只是因為安靜不下來,因此去哪兒都無所謂,就漫無目的地徘徊在過年的大街上。可是無論怎樣走,我的腦袋裏都是裝滿了k的事情。我也並非為擺脫k而閒轉,我只是一邊徘徊,一邊仔細琢磨着他的舉動。 首先我發觀他似乎變得難以理解了。他為什麼突然向我表白這種事?為什麼他的愛情熾烈得到了非表白不可的程度?而平時的他又跑到哪兒去了呢?這一切我都不可理解。我知道他很要強,也知道他很認真。我相信在決定我今後應該採取的態度之前,很多問題是必須要他講清的。同時,我再也不願意把他當作夥伴了。我在街頭悶悶地走着。眼前總是浮現出靜坐在自己房間中的k的面影。而且不管怎樣走,耳邊時時聽到他那始終不可動搖的聲音。總之,我似乎覺得他就是個魔鬼。長久以來,我不正是在受他的折磨嗎? 我疲倦地回到家裡的時候,他的房間依然靜寂得如同無人一般。 wwW.xiaoshuotxt.net txt 小_說天+堂 卷下 先生和遺書 三十八 “我到家工夫不大,便傳來人力車的響聲。那時還沒有現在這樣的膠皮車輪,所以那軲轆軲轆的噪音離着老遠便能聽到。一會兒,車子停在門前。 我被叫出來吃晚飯,是約莫過了半小時之後。夫人和小姐脫下的新裝還沒有收起來,五顏六色地雜亂地扔在隔壁房間裡。她們似乎是怕回來晚了過意不去,為了趕上準備晚飯,才急匆匆趕回來的。但是,夫人的親切,几乎一點沒有感染k和我。我坐在飯桌旁,彷彿懶得說話似的只是平淡地答應了一聲。k的話比我更少。母女倆是輕易不出門的,所以她們的心情要比以往興奮、爽朗得多。這一來,我們的神情就更加顯眼了。夫人問我怎麼了,我說心情不大好。我確實心情不好,只說不想說話。小姐又追問為什麼不想說話?那時我驀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望着k,好奇地聽他如何回答。他的嘴唇同往常一樣,微微地顫抖起來。在不瞭解情況的人看來,只會覺得他是不知怎麼回答才好。小姐玩笑地說又在琢磨什麼奧妙的問題了呢?k的臉上泛起一層淡淡的紅暈。 那天晚上我睡得比平時早些。夫人還惦記着我心情不好,十點鐘給我端來一碗蕎麥湯。我的房間已經全黑了。夫人‘喂,喂’地叫了兩聲,把隔壁的隔扇打開一條窄縫。一束洋燈光從 k的桌上朦朦朧朧地斜射在我的房間中。k好象還沒睡。夫人坐在我的枕邊說,大概是感冒了,喝下去暖暖身子吧。說著把碗送到我的臉旁。我沒有辦法,就在夫人前面把稠糊糊的麵湯喝了下去。 直到很晚,我還在黑暗中思索着。當然翻來覆去,只圍繞着一個問題,然而毫無辦法。突然我想到k在鄰室正幹什麼呢?便下意識地叫了聲:‘喂!’於是對方也應了一聲:‘唉’。 k還沒有睡下。我隔着隔扇問,還沒睡麼?他簡單地答道就睡。我又問,幹什麼呢?這回k沒有回答。可是大約過了五、六分鐘的時候,清晰地聽到‘嘩啦’一聲打開櫥櫃,好象是在鋪被子的聲音。我又問幾點了?k答道一點二十。過了一會兒,只聽‘撲’的一聲吹滅了油燈,整個房間在漆黑中靜寂下來。 然而,我的眼睛卻在這黑暗中越來越清亮。我又在半無意識的狀態下,對k‘喂’了一聲。k也‘唉’了一聲,語調同剛纔一樣。我很想跟他詳細地談談今天早上他講的事情,卻不知他是否願意聽,終於沒能說出口。當然我也不願意隔着隔扇跟他談這件事,可又總想馬上得到他的回答。剛纔我叫了他兩次,他兩次都簡單地答了聲‘唉’,這次沒有應聲。他卻小聲咕嚕着:‘是這樣呵’。這一下,又使我吃了一驚。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說-天堂 卷下 先生和遺書 三十九 “k那模棱兩可的回答,在第二天、又一個第二天依然明顯地表現在他的神色中,沒露出一點要主動觸及這個問題的跡象。其實也沒有機會。我心裡很明白,如果沒有夫人和小姐都出門的時機,我們是不會心平氣和地談這件事的。我雖然明白這道理,卻又奇怪地焦躁起來。起初我還只是暗中準備,等着由對方提起,結果竟變成下決心,只要有機會我就主動開口。 同時,我默默地觀察着家裡人的動靜。夫人的神情和小姐的舉止,跟往常並沒有什麼不同。假如在k向我傾訴愛情的前後,她們的舉動沒有發生什麼變化,那麼他的表白便僅僅是對我,還沒有跟關鍵的本人和她的監護人夫人說起過。看來這是不會錯的。想到這裡時,我有點踏實了。於是我又盤算開來,與其勉強製造機會,由我故意挑起話頭,倒不如抓住賦與我的自然的機會更好些,就決定先不動手,把這個問題悄悄地放下來。 這樣做,聽起來很簡單,但是在我的內心裡卻如同海潮的漲落一般,高一陣低一陣地起伏不已。我看見k平靜的樣子又聯想出許多含意;我觀察着夫人和小姐的言行舉止,又疑惑是否同她們的內心一致。於是我就想是否能在人們的胸腔裡安裝一部複雜的機器,象錶針一樣明了、真實地指出刻盤上的數字呢?總之,請你這樣想想吧,我就是這樣把同一件事情反覆琢磨之後,才好不容易在這裡平靜下來的。說得複雜些,也許在這種時候是不應該使用平靜這類詞的。 不久,學校又開學了。我們在時間相同的日子一起出門,時間趕得巧,放學也一起回家。從外表上看去,k和我依然很親近,跟以前沒有絲毫不同。但是,內心裡卻無疑都有各自的打算。有一天,我突然在路上詰問了k。首先我問的是他前幾天的表白,是隻對我一個人說的,還是也跟夫人和小姐說了。我覺得我今後要採取的態度,是必鬚根據他對這個問題的回答來決定的。這時他肯定地答道,除我之外沒向任何人透露過。事情跟我預測的一樣,我暗暗高興。我很知道k比我蠻橫,我自覺膽量也不如他。然而另一方面,我又奇怪地相信他。雖然因為學費問題,他欺騙了養父三年之久,可是我對他的信任卻沒有受到絲毫影響,反而為此更加相信他了。所以,儘管我的疑慮怎樣深,心裡卻不想否定他這明確的回答。 我又問他打算如何處理自己的愛情,是僅僅表白而已,還是想同時達到實際的目的。然而一問到這裡,他不作聲了,默默地向坡下走去。我要求他不要隱瞞,怎麼想就怎麼說。他直接了當地答道,對你,沒有什麼可隱瞞的。但是對我所要知道的事情,他卻絶口不提。因為是走在大街上,當然不能特意停下來問個明白,也就只好不了了之。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說~天~堂 卷下 先生和遺書 四十 “有一天,我走進久闊的學校圖書館,坐在長桌的一個角落裡,一面沐浴着窗外射來的陽光,一面不斷地翻閲着新到的外國雜誌。專業教師叫我來查閲與下周有關的專業資料。但是我要查的那些東西總也找不到,因而翻來覆去地借了好幾次。最後好歹算是找到自己需要的論文,便專心致志地讀起來。這時忽然有人在長桌對面小聲叫着我的名字。我抬頭一看,原來是k站在那裡。他俯身在桌上,把臉靠近我。正如你也知道的,圖書館裡是不能高聲談話、妨礙別人的。k的舉動本來極平常,誰都會這樣做。然而那時我卻感到很詫異。 k低聲問我在學什麼?我說查些東西。可是他的臉並沒有離開我,仍然低聲說我們去散散步吧。我答道稍等一下,就好。他說我等你,就在我面前的空位上坐下來。這時我的精神頓時渙散,雜誌也看不下去了。不知怎的,我總覺得k心裡有事,是來同我談判的。我只好闔上沒看完的雜誌,正準備站起來, k十分平靜地問,看完了麼?我答道,無所謂。便還了雜誌同 k一起出了圖書館。 兩個人也沒有別的去處,就從龍崗町走到池塘盡頭,進了上野公園。這時他突然談起了那件事。我綜合前後經過來看,覺得似乎他是特意為此拉我出來散步的。但是,他的態度依然一點不接觸問題實質,只是漠然地問我是怎麼想的。這句話的意思是說,我是如何看待他這墮入情網的人的。一句話,他想知道我對他現在的看法。這時,我認為確實抓住了他與平時不同之點。雖然他有過多次反覆,但他的天性並不在乎別人對自己的看法。如果相信這一點,就明白他會有單獨果敢進取的膽量和勇氣的。他同養父閙的那場風波,就是這種特點的反映,它已深深地銘刻在我心中,他今天的一反常態,使我馬上便能清醒地覺察到,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當我問他為何現在來徵求我的看法,他的語氣也不同以往了,沮喪地說自己是個懦夫,真是羞愧,自己已經迷戀得不知如何是好了,因此只好向我求助公正的見解。我馬上追問迷戀的含義。他說不知應該前進還是後退。我又進一步追問如果後退,能辦到麼?於是他一下噎在這裡,只說很痛苦。他的神情,看上去也確實是很痛苦。倘若對方不是小姐,我定會給他一個最好的回答,就象把甘露灑在他那饑渴的臉上一般。我相信我自己是生來就具有這般美好熱情的人。但是,那時我卻恰恰相反。 小 說-天 堂t xt ~小 說天,堂 卷下 先生和遺書 四十一 “我正如那種同異教門比武的人一樣窺測着k。我把自己的眼睛、心臟、身軀、一切器官都護得嚴嚴實實,警惕着他。沒有一點過錯的k毫無戒備,與其說他滿是漏洞,不如說他大敞大開更恰當些。就如同我從他手裡接過他收藏的要塞地圖,在他面前從容不迫地查看一般。 我的眼睛只盯在一點上,那就是發觀他游移不決,正徘徊在理想與現實之間,只消一擊便能將他打倒。然後就乘虛而入。於是我馬上擺出一副嚴肅的嘴臉。當然是出於策略,不過,也有跟這種神態相應的緊張的心情,所以竟無暇顧及自己的滑稽與可恥了。我張嘴就說:‘在精神上沒有上進心的人,就是蠢才。’這是我們在房州旅行時,k對我說過的話。現在我把他對我用的話,又用他同樣的口氣回敬給他。但是,這決不是報復。說實在的,這意思比報復更為殘酷。因為我要用這句話,堵住擺在他面前的愛情的道路。 k出身在真宗寺,但他的傾向性,從他中學時代就完全背離了本家的宗旨。我不大懂得教義上的區別,也自知沒有談論這種事情的資格。我只是在男女關係的問題上這樣認識的。k老早起就喜歡‘精進’這個詞,我以為這個詞也有禁慾的含意,但後來弄清了它的真義,卻有着更為嚴峻的意思,我驚駭了。k說過他的首要信條便是:為道義犧牲一切。因此,且不談攝欲或禁慾,就是脫離了慾念的愛情,也是妨害道義的。在他自力生活的時候,我常常聽到這種見解。那時我正戀慕着小姐,所以我勢必要反對他的。我一表示反對,他就現出一副遺憾的神情。在那種神情中,輕蔑更多於同情。 正因為我們之間有着這樣的過去,所以‘在精神上沒有上進心的人,就是蠢才’這句話,一定會深深刺痛k的心的。但是正如前面也說過的,我說這句話的本意,並非是想拆毀他苦心累積起來的過去。相反的,倒是要他仍象以前一樣繼續累積下去。完成道義也罷,到達天堂也罷。這都與我無關。我顧忌的只是他突然改變生活方向,同我發生了利害衝突。總之,我的話完全是自私心的爆發。 ‘在精神上沒有上進心的人,就是蠢才。’ 我又把同樣的話重複了一遍,然後便仔細察看這句話會對他產生什麼影響。 ‘蠢才’,他停了一下,又答道:‘我就是蠢才。’ 他忽然停在這裡不動了,低頭望着地面。我不由得吃了一驚,彷彿覺得他一瞬間,由小偷變成了強盜似的蠻橫起來。但是,我終於發現他的聲音是多麼軟弱無力。我想再看看他的眼神,他卻一直沒有看我,又慢慢地走了起來。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說天+堂 卷下 先生和遺書 四十二 “我同k並肩走着,心裡卻暗暗地等着他接下去要說的話。也許說‘設下埋伏等着他’更恰當些。那時,即使說我在暗算他,也不算過分。不過,我也有受過相當教育的良心,倘若這時有人走到我身邊,小聲對我說一聲:你真卑鄙!也許在那一瞬間,我會猛地清醒過來的。如果那人就是k,恐怕我也會在他面前滿臉羞紅。因為唯有他對我的責備最正直、最單純了。他的人格太善良了。花了眼的我,竟忘記了值得尊敬的正在於此,反而藉此機會,利用這一點將他擊倒。 過了一會兒,k叫了聲我的名字,望着我。這次是我自然地停下腳步,於是他也停了下來。這時我才從正面看見他的眼睛。他的個子比我高,我勢必要仰着點頭才能看清他的臉。我的那副神情,就彷彿狠心的狼盯着無罪的羊一般。 ‘這件事不要再提了吧。’他說。他的眼光,他的言語都流露出極端的痛苦,我竟無言對答了。‘別提了吧’他懇求般地又重複了一遍。那時,我給他的回答是殘酷的,就象狼瞅準機會咬住羊的喉嚨一樣。 ‘別提了?這不是我先說的,本來就是你提起的話頭。但是,如果你不想再提也可以,不過只停留在口頭上而不是從心底里下決心是不行的。你究竟打算怎樣履行你平時的主張呢?’ 我這樣說時,彷彿覺得他那高個子在我面前自然地萎縮變矮了。正如平時說的那樣他非常倔強,但另一方面,卻又超乎常人地正直,他就是這個性格。所以當別人嚴厲地指責他這矛盾的狀態時,他決不會平靜。我看見他這副窘樣,便慢慢地放下心來。這時,他突然問道:‘決心?’我還沒來得及回答,他又接著說。‘決心——不下決心是不行了。’他的口氣象是自言自語,又象是夢囈。 兩個人就這樣結束了談話,向小石川的寓所走去。那天雖然沒有風,比較暖和,但畢竟是冬天,公園裡冷冷清清。尤其當我回身看到那給霜打過、失去青翠、變成茶褐色的杉樹叢整齊的枝條伸向微暗的天空的時候,彷彿覺得一陣寒冷粘在脊背上似的。我們急步穿過黃昏的本鄉台,走下越過對面山崗的小石川山谷。這時候,我才漸漸覺得外套裡面的身子有點發熱了。 也許是因為走得急吧,我們在回家的路上几乎沒有說話。回到家裡吃飯的時候,夫人問起怎麼回來晚了。我說k約我到上野公園去了。這麼冷的天!夫人露出一副驚訝的面孔。看小姐的樣子似乎在問:上野公園有什麼?我只回一句,什麼也沒有,不過是散散步。一向寡言少語的k,比平時更沉默了。儘管夫人在拉話,小姐在微笑,他卻連個起碼的回答也沒有,狼吞虎嚥地把飯扒進嘴裡,在我還沒有離開飯桌的時候,就回自己的房間去了。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說.天+堂 卷下 先生和遺書 四十三 “那時候,還沒有出現什麼‘覺醒’啦、‘新生活’啦之類的詞彙。但是,k之所以不能毅然拋棄舊我,一心奔向新的前程,並非由於他缺乏觀代人的思想,而是因為他有着珍貴得不肯拋棄的過去。也可以說,他正是為此才活到今天的。所以,他雖然沒有徑直地向着自己愛的目標前進,卻決不能證明他愛得不徹底。縱然燃燒起怎樣熾烈的感情,他的行動也是不會紊亂的。既然沒有賦予他忘乎所以的衝動的機會,那麼他就不能不停下來,回顧一下自己的過去。這樣一來,他只好還象過去那樣,遵循以前所走過的道路。而且他具有一種現代人所缺少的倔強和忍耐的性格。我自信在這兩點上窺測到了他的內心。 從上野公園歸來的那晚,對我來說倒是比較平靜的一夜。我緊跟在k後回到屋裡,坐在他的桌旁,故意同他東拉西扯地閒聊。他似乎很為難的樣子。我的眼睛大概多少流露出勝利的光彩了吧,我的聲音確實響得很得意。在k的火盆旁暖了一會兒手之後,我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若論別的事情,我樣樣都不及他,只有那時,我才覺得他是不足畏的。 不大工夫我就沉入夢鄉。可是,給呼喚我名字的聲音驚醒了。睜眼一看,隔扇門開了兩尺左右,k的身影黑憧憧地立在那裡。他的房間,仍象天剛黑時一樣還亮着燈。這突如其來的變化,使我一時說不出話來,獃獃地望着這光景。 這時k問道,睡了麼?平時他總是睡得很晚。我望着他那和尚般黑憧憧的身影,反問道有什麼事麼?他說沒什麼要緊事,不知我睡沒睡,剛上過廁所,順便問問。他背朝着燈光,我一點也看不出他的臉色和神情。可是他的聲音卻比以往越發沉穩了。 停了一會兒,他嘩啦一聲關緊了隔扇,我的房間立刻恢復了原來的黑暗。在那黑暗中,我又閉上眼睛平靜地進入夢鄉,什麼都不知道了。但是第二天早上,一想起昨晚的事情,總覺得有些奇怪,心想或許是在做夢吧。吃飯的時候我就問了k。他說確實打開過隔扇,叫過我的名字。而我問他為什麼叫我時,他又不肯對我明說。正當我索然無味的時候,他卻反問我近來能睡得好麼?我不由得有點莫名其妙了。 那天,恰好是上課時間相同的日子,不多會兒我們一起出了門。我始終惦記着昨晚的事情,路上還不斷地問他。然而他的回答仍是不能使我滿意。我就試探地問道,關於那件事,還有什麼話要說麼?他斷然地否定說:沒有了。聽起來似乎在提醒我似的說:昨天在上野公園,不是說過‘這件事不要再提了’麼!在這個問題上,他的自尊心是敏感的。當我突然地覺察到這個問題時,又一下子聯想起他說過的‘決心’這個字眼。於是,這個從前從沒有理會過的詞彙,象一股奇怪的力量開始抑鬱着我的心。 WWw.xiAosHuotxt.netxiaoshuotxt。com 卷下 先生和遺書 四十四 “我很知道k富於果斷的性格,也非常清楚他只在這件事上優柔寡斷的原因。總之,我既掌握了他平時的稟性,又能牢牢地抓住他這例外的特性,便暗自得意起來。但是,當我在心底里反覆品味着他說過的‘決心’二字時,我那得意的心情便漸漸失去光彩,最後竟晃動起來。因為我一想,也許這種情況是他的例外吧?於是我又懷疑起來了,說不定他把所有的疑慮、苦悶和懊惱都一起當作最後的手段,掩藏在心裡了!我用這新的眼光再看他那決心二字時,突然感到驚愕。當時,假如我在這種驚愕下,再公平地審視一遍他的決心的內容就好了。可悲的是,我竟沒能睜開雙眼好好看看,只把這個詞當作他要爭取小姐的意思了。滿以為他的決心,便是要把他那富於果斷的性格施展在愛情上。 我在心底里聽見一個聲音:你必須也要下最後的決斷。於是我馬上鼓起響應的勇氣,下了決心,一定要搶在k的前頭,在他不知不覺的時候,把事情辦妥。我一聲不響地窺測着機會。但是,一連過了兩三天,竟毫無機會。我等待的是k和小姐都不在家的時機,好同夫人單獨進行談判。可是他們象故意搗亂似的,這個沒在,那個卻在,總有一個在家,時間便一天天地拖延下來,怎麼也找不到一個好機會。我不禁焦急起來。 一個星期之後,我再也忍受不住,就裝病了。早上,夫人、小姐和k都催我起床,我卻支支吾吾地應着,直到十點左右還躺在被窩裡。我估摸着k和小姐都走了之後,家裡悄靜無聲的時候,才起身。夫人見到我,就問哪兒不舒服,說再睡一會兒也許會好的,我把飯送到你枕邊來。我本來就沒病,實在不想再睡了。洗過臉,就習慣地到茶室去吃飯。這時,夫人坐在長火盆對面服侍我。我手裡端着既是早飯又是午飯的飯碗,心裡盡在琢磨着怎樣開口才好,所以在外人看來,似乎確也象心情不好的病人。 吃過飯,我點上一支菸。因為我沒走,夫人也不好離開這裡。她叫女傭人收拾了飯桌後,給鐵壺灌上水,又擦拭着火盆盤,一直陪着我。我問她有沒有要緊事,她說沒有。於是她又反問我有什麼事。我就說確實有點事想跟她談談。她望着我的臉,問什麼事?她口氣輕得似乎不願讓我聽見似的。所以,我接下去應該說的話,也有點難以啟唇了。 我無可奈何地,在如何措詞上猶豫了半天之後,才含糊其詞地問夫人近來k沒說過什麼嗎?夫人似乎覺得意外,反問道:‘說什麼?’還沒等我回答,她卻反過來問:‘跟你說過什麼嗎?’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說///天//堂) 卷下 先生和遺書 四十五 “我不願意把k對我的表白,告訴給夫人。便說:‘沒有。’隨後又馬上對自己撒謊覺得不快。因為也不記得他託過我什麼事情,無奈,只好改口說,不是關於k的事。夫人說了聲:‘是嗎!’就等着我。我只好開口了。‘夫人,把小姐嫁給我吧’我突然地說出了這樣一句話。她雖然沒顯出我想象的那樣驚訝的表情,可一時也回答不出話來,默默地望着我的臉。一旦開了口,不管她再怎樣望着,我也不在乎了。‘嫁給我吧,一定要嫁給我!’我接二連三地說著。‘千萬讓小姐做我的妻子吧。’夫人畢竟是有些年紀,比我冷靜得多,便問道:‘嫁給你是可以的,幹嘛這樣急呀?’我趕緊答道:‘我想馬上就娶。’說著又笑了起來。她叮問了一句:‘仔細想過了嗎?’我認真地解釋道:‘話雖說得突然,可想的並不突然。’ 以後還有兩三個回合的問答,我全都忘記了。夫人不同一般女人,她象男子一樣爽快,在這種情況下,是會說出非常痛快的話的:‘好吧,就嫁給你。’然後又囑咐說:‘雖說嫁給你,不過,我們可不是那樣闊綽的家庭。請娶她吧。你也知道,她是個沒有父親的可憐的孩子。’ 話說得簡單而明了,大概從開始到最後也不過十五分鐘吧。夫人沒有提出任何條件,並說也不必同親戚們商量,以後通知一聲就可以,甚至連小姐本人的意思也不必問了。她這樣一說,我這個有學問的人,反倒顯得有點拘泥形式了。當我提醒夫人說親戚好辦,總應該先跟小姐說說,她答應了才行的時候,夫人道:‘沒問題。倘若她本人不樂意,我是不會讓她出嫁的。’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想不到事情進行得這麼順當,反而覺得奇怪。甚至心頭升起一股疑念,是真的沒問題了嗎?但是,一想到這件事情既已大體上定下來了,便決定了我未來的命運,更新了我的一切。 中午的時候,我又到茶室去找夫人,問她打算什麼時候把今天上午的事情告訴小姐。她說,只要她本人樂意,什麼時候說都無所謂吧。看起來,彷彿對方比我更象個男子漢,就此我正準備退出去的時候,夫人留住我說,如果你覺得早說好,今天也可以,她放學回來就說吧。我回答說,這樣就太合適了。說完,我又回到自己房中。然而,當我想到我坐在桌前,遠遠地聽到她們兩個的竊竊私語時的那種情形時,不知怎的,心就七上八下地亂跳。我終於戴上帽子出了家門。走到坡下時,正迎面遇見小姐。一無所知的小姐看見我,似乎有點驚訝的樣子。我摘下帽子招呼了一聲。‘回來啦?’她卻驚奇地問道:‘你病好了?’‘好了好了。’我一面回答,一面不停步地向水道橋那邊拐了過去。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說*天*堂 卷下 先生和遺書 四十六 “我從猿樂町走到神保町大街,又拐向小川町。平時我到這一帶地方來,無非是在舊書店裡逛逛。可是那天,卻怎麼也鼓不起熱情去瀏覽欄櫃裡的書籍了。我一邊走,一邊不斷地琢 磨着家裡的事情,回想著剛纔的夫人,又想著回家後的小姐。總之,就彷彿是這兩件事催促着我走路似的。我常常木木獃獃地在大街中央停下來,怔怔地想到了現在大概是夫人正跟小姐談的時候吧;過了一會兒,又想到現在該說完了。 我終於過了萬世橋,爬了明神坡,來到本鄉台,後來又走下菊阪,最後回到了小石川谷地。我走的距離,可以說橫跨這三個區,畫了一個橢圓形。但是,在這漫長的散步過程中,我几乎一點沒想到過k。現在回想起來,連我自己也不知究竟為什麼,只覺得很奇怪。我的心所以能把k忘掉,一方面可以看作是緊張吧,但我的良心又決不能原諒這一點。 我對k恢復了良知,是在我打開房門走進客室,一如往常正要穿過他的房間的一瞬間。他同平時一樣在伏案讀書,又同平時一樣抬起頭來望着我。但是,他並沒象平時那樣說‘回來啦?’卻問道:‘病好了?看過醫生麼?’在那一瞬間,我真想跪在他面前,求他饒恕。而我那時所湧起的衝動,決不是軟弱的。我想,倘若在曠野中只有k和我兩個人的話,我一定會順從良心的命令,立刻向他請罪的。可是隔壁有人,我的自然的衝動,便在這裡被抑制住了。可悲的是,再也沒有恢復。 吃飯的時候,k和我又見面了。完全蒙在鼓裡的k只是很消沉,而眼裡卻沒有絲毫疑慮。不明真象的夫人,似乎比往常更高興。只有我是知道一切的。我這頓飯吃得一點沒有滋味。那時,小姐沒和往常一樣,跟我們同桌吃飯。夫人喚她,她只在隔壁答道就來。k聽了很納悶,不由得問夫人是怎麼回事。夫人說:‘大概是害羞吧。’又瞥了我一眼。k越發奇怪了,追問道:‘有什麼可害羞的。’夫人笑而不答又瞧瞧我的臉。 我從剛在飯桌旁坐下時,就從夫人的神色中大致推測到了事情的進展。但我一直是提心吊膽的,生怕夫人為了把事情告訴k,當着我的面把一切都講出來,那可就難堪了。這樣的事她會不在乎地講出來的。我真是如坐針氈一般。幸而k又恢復了原來的沉默。心情比往日多少有些愉快的夫人,也終於沒有越過我的顧慮把話講下去。這時我才鬆了一口氣,回到自己房中。但是,我不能不考慮到今後我應該如何向k解釋這個問題,於是便在心裡偏造了許多辯解的理由。但這些理由,全都是無法對k講出口的。卑怯的我,終於不願向k把自己的事說個明白。 wW w.xia oshuotxT.net《t》xt小說天堂 卷下 先生和遺書 四十七 “我就這樣過了兩三天。當然這兩三天中,對k的擔心一直使我的心頭很沉重。我心裡老想著,若不想個辦法便覺得對不起他。而且夫人的樣子和小姐的神情,又象捅我似的刺激着我,使我愈加難受。性氣爽快的夫人說不定什麼時候,會在飯桌上就把這樁事情向k兜出采。而且還不能肯定地說,自那以後小姐對我格外明顯的舉動,不是使k變得陰鬱和猜疑的原因。我的處境使我必須想個辦法,把我和這個家庭之間結成的新關係告訴給k。但是一有倫理道德上的弱點,我深感自己很難辦到。 我無計可施,便想請夫人再去跟k談談,當然是我不在家的時候。但是,若原原本本地告訴他,只不過是直接與間接的區別,而丟臉卻是一樣的。然而,若要夫人編出一段瞎話,那夫人就一定會追問原因了。如果把一切都告訴夫人,那就等於我甘願把自己的弱點,暴露在自己的愛人和她母親面前。我是不馬虎的,只認為那是關於我未來的信譽問題。在結婚之前就失去愛人的信任,哪怕是一絲一毫,卻彷彿是我難以忍受的不幸。 總之,我是個本想走正直的路,卻失足成了個蠢貨,或者說成了滑頭。如今知道這件事的,只有老天爺和我的心。但是,當我重新站起來,再要向前跨出一步的時候,便陷入不得不把這失足的原委訴諸于眾的窘境中。我想把這件事隱瞞到底,同時又無論如何不往前走下去。於是我被箝制在這裡,寸步難移。 過了五、六天之後,夫人突然問我,那件事同k說了麼?我說還沒有。她便追問我為什麼不說。在此追問之前,我窘住了。至今我還清楚地記得那時夫人使我震驚的話:‘怪不得我說的時候,他的臉色就不對。你也不對呀,平時關係那麼親密,卻裝着若無其事一聲不響。’ 我問夫人,k當時說了些什麼。夫人答道,另外也沒說什麼。但我執意要她詳細地說說。她本來也不想隱瞞什麼,便一面說沒什麼要緊的,一面把k的情況告訴了我。 我根據夫人的講述推想,k似乎是以最平靜的震驚來承受這最後的打擊的。當k知道我和小姐之間結成的新關係時,最初說了聲,是麼?但是當夫人說:‘請您也高興吧。’這時他才望着夫人的臉,露出微笑,說:‘恭喜了。’說完就走了。在打開茶室的隔扇門之前,他又回過頭來問夫人:‘他們什麼時候結婚?’接着又道:‘我本想送些賀禮,可是沒有錢,只好作罷了。’我坐在夫人面前,聽了這席話,難受得好象胸頭給什麼東西堵住了似的。 wwW.xiaoshuotxt.net小/說/天/堂 卷下 先生和遺書 四十八 “算起來,夫人對k說過之後已有兩天多了。這期間,k並沒有對我顯出一點跟以前不同的樣子。我也絲毫沒有發現他有什麼異常。我覺得他這超然的神態,即便只是裝出來的,也實在令人敬佩。我暗暗把他和自己作了比較,他是那樣高尚。 ‘雖然我靠計謀取勝了,但在人格上卻是失敗的。’這種信念在我心中不停地翻騰起來。那時,我心想k一定要看不起我了,便獨自羞紅了臉。但是,如今使我在k面前更感到羞慚的,卻是我的自尊心受到了創傷。 當我下決心,進也罷、止也罷,總得等到第二天的時候,已是到了星期六的晚上。但是,就在那天晚上,k自殺了。至今我一想起那晚的光景,仍是毛骨悚然。我平時睡覺總是枕頭朝東,只有那晚偶然朝西躺下了,這或許是什麼因緣吧。由於枕邊吹來一股寒風,我忽然醒來。睜眼一番,k和我的屋子之間一向關得很緊的隔扇,同前幾天晚上一樣開着。然而k那黑幢幢的身影,並沒象前幾天那樣站在那裡。彷彿感到一種暗示似的,我在地鋪上用肘撐起身子,使勁地朝k的房間窺望。油燈幽暗地燃着,床也鋪着。但是被子亂糟糟地堆在下面,k俯身趴在對面。 喂!我喚了一聲,沒有任何回答。喂,怎麼啦?我又招呼了他一聲。但是他的身子依然一動不動。我馬上站起來,走到門檻旁,藉著昏暗的燈光,巡視他的房間。 那時給我的第一個感覺,就同突然聽到k坦白他的愛情時差不多。我的眼睛剛在他房中看了一眼,便如同玻璃假眼一般失去了轉動的能力。我獃若木鷄地戳在那裡。彷彿一陣疾風掠過我的身子之後,我才甦醒過來,在一瞬間,可怕地展現了我的整個生涯。我不禁得得地戰抖起來。 儘管如此,我終究沒能忘記自己,馬上發觀桌上放著一封信。正如我的預料,信上寫着我的名字。我不顧一切地拆開信封,但信中卻絲毫沒有提到我所預料的事情。我原以為信上一定會有很多苛責我的話。我擔心若是給夫人和小姐看了,將會怎樣地蔑視我呵。我只大略掃了一遍,首先想到的是,我得救了(當然得救的只是臉面。但在這種情況下,臉面對我來說似乎是非常重要的)。 信的內容很簡單,而且是抽象的。只說自已是因為意志薄弱、行為懦怯、前途無望而自殺的。隨後又極為簡單地對我以前的幫助表示了謝意,並請我隨便料理一下死後的事宜。也提到了由於給夫人招來麻煩,心裡過意不去,讓我代他向她表示歉意。還請我通知一下故鄉。總之,必要的事情都一一寫上了,唯獨找不見小姐的名字。看完之後,我馬上意識到k是在故意迴避。但是,使我最痛心的,似乎是他筆墨之餘在結尾加上的一句話:‘雖然早就應該死,卻不知為何活到了今天。’ 我顫抖着把信疊好,重新裝在信封裡,按照原樣放在桌子上,故意讓大家都能看到它。然後我回過身來,這才看到那飛濺在隔扇上的血潮。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說/\天、堂 卷下 先生和遺書 四十九 “我突然用雙手抱住k的頭,略微抬起一些,我想看看他的死去的面容。但是當我從下面窺視他那俯伏的面孔時,立刻鬆了手。不僅令人毛骨悚然,而且覺得他的頭異常沉重。我獃獃地望着剛纔觸到的他那冰冷的耳朵,和仍象平時一樣濃密的短髮。我一點沒想到過哭,只是覺得可怕。這種可怕的感覺,不僅是眼前的情景刺激官能所產生的單調的恐怖,而且我還深深地預感到,這位身子忽然冷卻下來的朋友所暗示的命運的可怕。 我失去了任何思辨能力,又回到自己房中,在這間八張席大的屋子裡徘徊起來。大概是我的頭腦無意識地命令我暫時這樣走動的。我覺得應該想個辦法,同時又覺得一切都做不成了,只能在這裡徘徊,正象關在籠子裡的熊一樣。 我總想到後面叫醒夫人,可是不願讓女人看到這可怕情景的心情,又馬上攔住了我。夫人姑且不說,尤其不能驚嚇小姐的強烈意志,壓制着我,我又開始徘徊起來。 這時,我點上了自己房裡的油燈。然後不時地看看表。那時再沒有比這表走的緩慢更難挨的了。我記不清起來的時間,不過顯然離天亮不遠了。我一邊徘徊,一邊焦急地等着天亮,心裡懊惱地想道:這漫漫的長夜,難道就沒有個頭麼? 我們習慣在七點之前起床,因為學校大多是八點上課,否則就要遲到。所以女傭人應該在六點鐘起床。但是,那天我去叫女傭人起來時,還不到六點鐘。這時夫人提醒我說,今天是星期日。她聽見我的腳步聲就醒了。我說,如果夫人醒了的話,到我的房間裡來一下。夫人在睡衣外面披了一件平時穿的外褂,跟在我後面來了。我一進屋就立刻關緊剛纔還開着的隔扇門,小聲告訴夫人,出事了。夫人忙問,什麼事?我揚起下巴指了指鄰室,說:‘您別害怕。’夫人的臉煞白了。‘夫人,k自殺了。’我又說道。她彷彿一下癱在那裡,望着我的臉一言不發。這時我突然在她面前跪下來,垂着頭,歉意地說:‘對不起,都是我不好。我對不起您,也對不起小姐。’在見到夫人之前,我根本沒想這樣說的。但是,望着夫人的眼睛時,卻突然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請你想想吧,不能向k負荊的我,只能向夫人和小姐請罪了。總之,這是出於我的自然衝動,撇開了平時的自己,游移不定地開了懺悔之口。幸而夫人並沒有從這樣深的意義上理解我的話。她面色蒼白,卻安撫我似的說:‘出了想不到的事情,也沒有辦法呵。’然而驚慌和恐怖,象雕刻一般深深地刻在她的臉上。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說`天.堂 卷下 先生和遺書 五十 “我雖然覺得對不起夫人,卻還是起身打開了剛剛關上的隔扇門。那時k燈盞裡的油似乎已經燃盡,室內几乎一團漆黑。我回過身拿起自己的油燈,立在門口回頭望望夫人。她躲在我身後,朝這間四張席的室內窺望,可是,沒想進去。她吩咐我,這裡要保持原樣,打開木板套窗。 在此之後的夫人的神態,真不惋為軍人的孀婦,處理事情很得要領。我去請醫生、跑警察署,都是夫人吩咐的。這些手續辦完工前,她不准任何人走進k的房間。 k是用小刀割斷頸動脈,一口氣就死了。此外沒有任何傷痕。這時我才知道,在夢境般昏暗的燈光下所看到的隔扇上的血潮,是一下子從他的頸項裡噴射出來的。在白天的光線下,我又清清楚楚地看了一回血跡。我驚駭人血的勁頭竟會是那樣兇猛。 夫人和我千方百計地打掃了k的房間。還好,他流的血大部分都給他的被縟吸收了,草蓆也沒沾上多少,所以打掃起來並沒費多大勁。兩個人把他的屍體抬到我的房間,讓他象往常睡覺一樣躺在那裡。然後我就出去給他的本家打電報去了。 我回來時,k的枕邊已經點上了綫香。剛一進屋,立刻一陣佛堂般的香味撲鼻,我看見母女倆坐在煙霧中。從昨晚到現在,我還是剛剛見到小姐。她哭了,夫人的眼睛也紅紅的。事情發生以來,我簡直忘記了哭,直到這時,才總算生出一股悲慼的情感。我不知道這點悲慼,使我的胸頭得到了多少寬慰。但是,使我那被痛苦和恐怖緊緊揪住的心靈,受到了一滴潤澤的,卻是那時的悲哀。 我默默地坐在她們身旁。夫人要我也上線香。我上過香又默默地坐下來。小姐沒有理睬我,只偶爾同夫人交談一兩句,也是眼下的一些事情。她還沒有心思談論k的往事。儘管如此,我心中暗想:沒讓她看見昨晚那可怕的情景,真做對了。我擔心的是給年輕的美人看了這樣可怕的景象,會因此破壞她那特有的美色。當這種恐懼發展到我的毫髮末端時,我的行動都不能擺脫這種想法。在這種想法裡籠罩着一種鬱悶,這種不快就彷彿一朵嬌艷的鮮花無端地遭到鞭打一般。 k的父兄從鄉下趕來時,我就k的遺體埋在什麼地方,談了自己的意見。k生前常常同我一起在雜司谷一帶散步,他很喜歡那兒。我記得我們還半開玩笑地約定過,既然你那麼喜歡,死後就埋在這裡吧。於是我想到,現在我就按那時的約定,把k埋在雜司谷,大概也可以算是一點點功德吧,但是,只要我還活着,便情願每個月都跪在k的墓前重新懺悔。或許也有以前一切都由我來照料被他們拋棄的k的情面吧,k的父兄聽從了我的意見。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說天堂 卷下 先生和遺書 五十一 “在為k送葬回來的路上,他的一位朋友問我,k為什麼自殺。自從事情發生以來,我已經不知多少次為這種質問感到痛苦了。首先是夫人和小姐,接着是從故鄉趕來的k的父兄和接到通知的朋友們,甚至同k毫不相干的報社記者,全都向我提出過同樣的問題。我的良心每次都象針扎一般的難受。而且在這種質問背後,我聽到了一個聲音:‘就是你殺死的,趕快坦白吧!’ 我的回答對任何人都一樣,不過是重複一遍他留給我的遺書,此外一句話也不多說。在葬禮的歸途中,提出同樣問題、又得到同樣回答的k的朋友,從懷裡取出一份報紙遞給我。我一邊走,一邊看他指點的地方。上面寫道:‘k是因為被父兄從家裡攆出來之後,產生了厭世的念頭而自殺的。’我沒有作聲,把報紙疊好又送回他手裡。此外他還告訴我,也有的報紙說,k是由於神經錯亂而自殺的。這些日子,我忙得不可開交,連報紙都顧不上看,所以這方面的消息一點也不知道。但是,心裡卻一直在惦記着。我最擔心報上登出給家裡人找麻煩的消息,特別是小姐的名字若受到牽連,就更不堪忍受了。我問那位朋友,此外還登了什麼。他說他看到的,只有這兩種。 我搬到現在這所住宅,是那以後不久的時候。夫人和小姐忌諱以前那所房子,我每晚都重複着那夜的回憶,也很痛苦。所以一經商量便決定搬家。 搬過去約莫兩個月之後,我順利地大學畢業了。在畢業後不到半年的時候,我終於同小姐結了婚。從外表上看,一切都是依照預想發展的,所以也可以說應該慶賀。夫人和小姐似乎都很幸福,我也覺得自己很幸福。但是,我的幸福卻拖着一條黑影。我想,這幸福大概正是最後把我引向那可悲的命運的導火索吧。 結婚的時候,小姐——已經不是小姐了,應該稱為妻——不知想起了什麼,說道,我們去給k掃掃墓吧。我的心毫無由來地驀然一驚,問她怎麼忽然想起這種事來。妻說,我們一起去掃墓,k一定會感到高興的。我獃獃地望着她那一無所知的臉。直到她問我怎麼了,這時我才清醒過來。 我答應了妻的要求,兩個人一同到雜司谷去了,我在k的新墓上灑了洗塵水,妻在墳前供上線香和鮮花。我們低頭合掌。大概妻一定在默述着同我結婚的前後經過,讓k高興吧。我只在心底里不斷重複着自己的過錯。 那時,妻撫摸着k的墓石,誇耀說很漂亮。其實那墓沒什麼特殊的,大約是我親自到石料鋪挑選、定購的緣故,她才故意這樣說的吧。我望着這座新的墳墓,又看看我的新婚妻子,想到k那埋在地下的新的白骨,相比之下,心裡不能不感到命運的譏諷。從那以後,我下了決心,再不同妻子一同去為k掃墓了。 wwW.xiaoShuotxt.nett?xt_小_說天\堂 卷下 先生和遺書 五十二 “我對於亡友的這種感覺總是持續着,其實這也正是我從一開始就害怕的。甚至幾年來所期望的結婚,也不能不說是在惶惑中舉行的。然而,我本人卻無法預料自己的前途,所以總以為結婚也許會使我的心情一轉,成為步入新生涯的開端。但是,做了同妻子朝夕相處的丈夫,我那虛幻的希望,便立刻在嚴酷的現實面前支離破碎了。我同妻相見時,常常突然感到k的威脅。彷彿她站在中間,到處不可分割地連結着k和我。我對她也沒什麼不滿的,只因為這種感覺,總想避開她。於是她馬上察覺到了。然而,她並不明原委。她常常盤問我,為什麼老是這樣思慮?有什麼不稱心的事嗎?當我一笑了之時,便也釋然,但有時她也生了氣。後來她竟嗔怒道:‘你厭棄我了吧!’‘你一定有什麼事情瞞着我’,每次我都很痛苦。 也有幾回,我一發狠,就要向她原原本本地坦白。但是,一到真的要向她傾吐的時候,一股身外的力量就突然闖進來抑制住我。你是理解我的,也本沒有必要再解釋了,然而這卻是應談的要點,還是先說一下的好。那時候,我絲毫不想在妻子面前掩飾自己。假使我以對亡友同樣善良的心,當面向她懺悔自己的罪過,她一定會流下喜悅的淚水原諒我的。我所以沒能這樣做,並不是盤算對我有什麼利害關係。我只是不忍心在妻子的記憶中留下絲毫的污點,才沒有坦白的。請這樣理解吧,在純潔的感情中,哪怕留下一滴無情陰鬱的污點,於我來說都是莫大的痛楚。 過了一年我仍然不能把k忘掉,心裡常常感到不安。為了驅逐這種不安的心情,我就試圖在書籍裡尋求慰藉,拿出異乎尋常的勁頭開始用功。而且我盼望着能有成功的那一天。但是,憑空造出一個目標,又異想天開地期待着它的成功,分明是說謊,便更加使我煩惱。於是,我再也不能把心靈埋藏在書籍中了。我又抱著胳膊向社會眺望起來。 我似乎覺得妻子並沒為眼下生活所困擾,她的心情是鬆緩的。妻家原也有些財產,母女倆無事賦閒也總能維持生活,而且我的景況不找職業也沒啥問題。這麼想也不無道理,大約還有幾分放縱情緒吧。但是,我不做事的主要原因,並不完全在這裡。一定是我受到叔叔的欺騙之後,我痛徹地感到人是不可信賴吧。但是我也真的相信人性惡了。我心中產生一種信念,不管世人如何,我本人是高尚的。但是當我意識到,因為k,這種信念已毀之殆盡,自己也不過是個同叔叔一樣的人時,我突然惶惶然了。一向厭惡別人的我,也終於厭惡起自己,動彈不得了。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說-天.堂 卷下 先生和遺書 五十三 “我沒能把自己活埋在書籍中,有一時期,我又試圖把心泡在酒裡,以忘卻自己。我本不嗜酒,然而卻是天生的要喝就能喝,因此就想借酒量來灌醉自己的心靈。這種淺薄的權宜辦法,很快就使我變得更加厭世了。當爛醉到了頂的時候,我突然發現了自己充當的角色。自己故作這般佯狂,無異是個自己騙自己的傻瓜。於是,我顫慄了,眼睛和心靈也清醒了,有時候,無論怎麼喝,卻連這種佯狂的神態也裝不出來,就索性消沉下去。而且就算用這般技巧換來一點愉快之後,又必然適得其反,照樣陰鬱不堪。我這副神態,總也躲不過自己最心愛的妻和她母親的眼睛。她們開始從她們女人的心理來解釋我。 妻的母親常常責備妻不盡心,妻卻為我隱瞞着。但是,她又覺得不私下責備我幾句,自己便過意本去似的。雖說是責備,話語並不生硬,所以我也從沒有因她說什麼而激忿過。她常常懇求我,有什麼不順心就直接了當地說吧。她還勸告我,為了我的前途,趕快戒酒吧。有時她哭着說:‘近來,你簡直全變了。’如果只說這些倒也罷了,但是她又說:‘倘若k活着,你也不會這般模樣吧。’我答道,也許是的。然而,我回答的意思同她理解的意思截然不同,因此我心裡愈發悲痛。儘管如此,我仍然不想對她作任何解釋。 我常常向她認錯,那多是沉醉晚歸的第二天早上。她有時笑笑,有時默默不語,也有時潸潸淚下。無論她是哪樣,我都痛苦極了。所以我向她認錯,同向自己認錯便也是一回事。我終於戒酒了。與其說這是妻子的忠告,還不如說是自己感到厭惡更恰當些吧。 酒雖然戒了,卻什麼也不想做。沒有辦法,我只好又讀書。但讀書也不過隨便翻翻,任其自流下去。妻常常問我為什麼用功,我只能報以苦笑。然而當想到,連世上自己最親愛的一個人,都不能理解自己時,便不免悲傷起來。當想到有辦法可以使她理解,卻又拿不出勇氣,就越發令我悲傷。我非常孤獨,常常覺得在這個處處隔絶的世界上,只住着我一個人。 同時我反覆地思索着k的死因。大約是當時我的頭腦,只為愛情一個觀念所支配的原因吧,我的觀察可以說是簡單而筆直的。我馬上就認定k的死,無疑是因為失戀。然而,當我的心情漸漸平靜下來,再面對這同一現象時,便似乎發覺事情並不是那麼簡單的了。這是現實與理想的衝突——這仍不足以說明問題。後來我竟疑惑起,k是不是同我一樣由於孑然一身,孤苦無依的結果,才突然選擇死的?於是我又顫慄了。一種預感,時常象風一般掠過我的心頭:我也同k一樣,正重蹈他所走過的路。 www。xiaoshuotxt。nett xt 卷下 先生和遺書 五十四 “過了不久,妻的母親病了。請來醫生診斷,說好不了啦。我為她做了盡心竭力的護理。這不僅是為了病人本人,也是為了我的愛妻,但從更高的意義上來說,終歸還是為了人。以前我一定也曾儘力做點什麼,可是由於什麼也幹不成,所以便只好袖手啥也不幹。同社會隔絶的我,頭一次自覺地想動手多少做一點好事,就是從這時候開始的,可以說是受一種贖罪的心情支配的。 母親死了。家裡只剩下我和妻子兩個人。妻子對我說,從此,世上可依賴的就只有一個人了。然而連自己本身都不能信賴的我,望着妻的臉不由得眼淚汪汪的了。心裡想著妻真是個不幸的女人,不料又脫口說了出來。妻問我為什麼。她不理解我的意思,我也不能給她解釋。她哭了。因為我平時就用乖僻的眼光觀察她,於是抱怨她又要提那件事了。 母親故去以後,我儘量對妻做出溫存的樣子。這不僅僅是出於對她本人的愛。在我那溫情中,好象拋開個人還有更為廣闊的背景。我那顆跳動着的心,彷彿是在同看護妻的母親時的心情一樣。看來妻是滿意了。但是,由於她不能理解我,那滿意之中又總象含有淡淡的疑雲。然而我並不擔心在她理解我這一點上,這種不足的情緒是會增加還是會減少。因為我認為比起來自偉大的人道立場上的愛來,女人更喜歡男人專注于自己的親切。即使這多少有些不近情理,這種天性看來女人比男人更強。 有一回,妻說難道男人的心和女人的心就總不能貼在一起麼?我模棱兩可地答道,只有年輕的時候才會吧。她好象是在回顧着自己的過去,一會兒,發出了一聲輕輕的嘆息。 從那時起,我心中常常閃現出一個可怕的影子。起初是偶然從外面襲來的。我驚駭了,顫慄了。可是不多久,我的心彷彿同那可怕的閃影呼應起來。後來,我感覺得它不是來自外界,而是從自己生下來,就似乎潛伏在自己心靈深處了。每逢有這樣的心境時,我就懷疑自己的大腦是不是出了什麼毛病。但是,我並不想請醫生或者其他什麼人來診斷。 我深深感到人是罪惡的。這種感覺驅使我每月都去為k掃墓;使我精心護理妻的母親;而且命令我溫存地對待妻子。有時,我甚至覺得為了這種感覺,想讓不相識的路人鞭撻自己。在慢慢度過這個階段的過程中,又覺得與其讓別人鞭撻,還是自己鞭撻自己好些。後來竟起了與其自己鞭撻自己,還不如自己殺死自己的念頭。我沒有辦法,只好決心把自己當做一個死人活下去。 我下了這樣的決心,至今已有幾年了吧。我和妻仍同往常一樣,和睦地生活着。我們決非不幸,而是很幸福的。但是有一點,這一點,使我輕鬆不下去。那就是妻子似乎常常顯出一種暗淡的神情。一想到這裡,我就覺得很對不起她。 ww w . xia oshu otxt.ne tt\x\t\小\說天,堂 卷下 先生和遺書 五十五 “我這顆抱著已經死了而活下去的心,時常由於外界的刺激而激奮起來。但是,當我正決心向一個方向衝出去的時候,好象不知從哪裡鑽出一股可怕的力量,突然緊緊地揪住我的心,使我絲毫動彈不得。而且這股神奇的力量壓抑着我,似乎在說,你是個沒有資格做任何事情的人。於是,這一句話就使我頓時頽唐了。過了一會兒,我正要重新振作時,又被緊緊勒住。我咬緊牙關,怒吼道,為什麼總是糾纏着我!這股神秘的力量冷笑着說,你心裡很明白嘛!我又變得沮喪了。 請你想想吧,我過的是沒有波瀾、沒有曲折的單調生活,可內心裡卻總是持續着這樣痛苦的戰爭。在妻見了感到懊惱之前,這懊惱我已不知重複過多少次了。當我在這間牢房裡無論如何得不到安寧,又無論如何不能衝出去的時候,便發覺對我來說,省事便能辦到的,只有自殺。也許你會鼓起眼睛問為什麼,因為那股總是揪住我的心不放的神秘可怕的力量,雖然在一切方面堵塞了我的出路,卻單單為我自由地敞開了死的大門。人若不動,那無話可說,哪怕能讓我動一點點,不走這條路,那麼我是沒有別的道路的。 直至今天,我已經有兩三次在命運的引導下,想要走向極樂世界。但是,每次都割捨不得妻子。當然,我沒有把妻子一同帶去的勇氣。我連向妻坦白真相都做不到,更何況奪走妻的天年,做自己命運的犧牲!這樣殘忍的行徑,想想都令人膽寒。正如我有我的宿命,妻也有妻的流年,硬是把兩個人綁在一起去火殮,也只能使我痛苦不堪。 同時,一想到我故去之後的妻,便覺得說不出的哀憫。我回想起母親死時,妻曾一往情深地說過,從此世上可依賴的只有我一個人了,就更叫我柔腸寸斷。我總是躊躇不決。有時望着她的臉也想過,幸好沒有走絶路。於是又獃獃地悚懼了。我還常常被妻子那種似乎不滿的眼光眺望着。 請記住,我就是這樣活下來的。起初在鎌倉同你相遇時,我們一起在郊外散步時,我的心情都沒有多大變化。我的身後總拖着一條黑影,彷彿我是為了妻才拖延着生命,在世上行走似的。就是在你畢業後回家鄉的時候,也是如此。我跟你約定在九月份相見,並不是說謊,真的想見你。我想秋天過去,還有冬天,就是冬天到了盡頭也會見到你的。 那時,在炎熱的盛夏中,明治天皇駕崩了。那時我彷彿覺得明治精神始於天皇,也終於天皇。受了明治精神影響最深的我們,就是以後活下去,也畢竟是不合時宜的。這種感覺強烈地衝撞着我的心。我直接了當地對妻這樣說了。她笑了笑沒有理睬。不知她想起了什麼,突然戲謔地對我說,那就去殉死好啦! Www.xiaoshUotxt.nett xt ~小 說天,堂 卷下 先生和遺書 五十六 “我几乎忘了殉死這個詞。因為平時不使用,簡直沉陷在記憶的底層,似乎陳腐了。聽到妻的戲謔才想起來,我便回答,倘若真能殉死的話,我就準備為明治精神殉死。當然,我的回答也不過是個玩笑。但是那時,我似乎感覺到在這個陳腐多餘的詞裡,已經有一種新的含意。 以後約莫過了一個月左右,在天皇大葬之夜,我象往常一樣坐在書房中,聽到了報喪的號炮。我彷彿覺得那炮聲,猶如明治時代永遠結束的通告。後來才想到,這也竟然成了乃木大將(註:乃木大將——即乃木希典,明治天皇的寵臣,曾任旅順口之役的陸軍司令官。因在西南戰爭中丟了軍旗,曾想自殺,後因天皇恩典,傳話:須得朕死之後。他一直等到天皇死,才同妻子一起破腹自殺。後被譽為軍神,是典型的軍國主義分子)永遠辭世的通知。我拿着號外,不由得對妻說道:‘殉死,殉死!’ 我在報上讀到一段乃木大將死前立下的遺書:自從西南戰爭(發生於一八七七年,是明治維新功臣之一的西鄉隆盛為代表的封建勢力發動的反明治維新的叛亂,當年失敗)時被敵人奪去軍旗以後,為了這個過失一直想著死了吧,死了吧,而終於活到了今天。讀了這段記述時,我不由得屈指算了算乃木先生決心一死而又活下來的年月。西南戰爭爆發在明治十年,所以到明治四十五年時,已達三十五年之久。在這三十五年中,乃木先生似乎總是想著死,而一直等待着死的機會。我想,對他來說是活三十五年痛苦,還是把刀刺入胸中的一剎那間痛苦呢? 隨後過了兩三天,我終於下了自殺的決心。正如我不大理解乃木先生的死因,也許你也不會確切地理解我自殺的道理。倘若真的如此,那便是由時代變遷而造成的人的差異,是無可如何的。或許說是個人的天性不同要確切些吧。總之,我是打算儘量地讓你理解這個神秘的我,把我的一切都告訴了你。 我要留下妻子走了。幸運的是,她在我去世之後,並沒有生活上的憂患。我不願意給她留下殘酷的驚恐,只想不讓她見到血色地死去。在她不知道的時候,悄悄地離開這個世界。我情願在死後讓她以為是暴病身亡,哪怕認為我瘋了,也是心滿意足的。 請你想一想,我下了死的決心之後,已有十多天了,但是請你想到這大部分時間是為你寫下這篇長長的自傳的一節所用去的。起初我想同你面談,但寫了之後,反而覺得這樣更能清晰地勾畫出自己,心情更愉快。我並非醉心于寫作,只是覺得把我過去的一生,作為人類經驗的一部分,毫無虛飾地記錄下來。因為它是只有我才能講出來的,我想我的這番努力,在認識人的問題上,對於你,對於別人都不會是徒勞的吧。前幾天,我聽到一個渡邊華山的故事。他為了畫好邯鄲這幅畫,曾把死期拖延了一個星期。在一般人看來,也許會說這是純屬多餘的,而對他本人來說,心中自有他自己相應的要求,也可說是非做不可的。我所付出的努力,也不僅僅是為了完成對你許下的諾言,大部分還是自己本身的要求所驅使的結果。 現在我完成了這個要求,再也沒有什麼事情要做了。這封信落到你手裡的時候,大概我已經離開這個世界,早就死了吧。妻在大約十天之前,到住在市谷的嬸母家去了。因為嬸母生病沒人侍候,是我勸她去的。這封長信的大部分內容,是她不在家的時候寫下的。她時常回來。她一回來,我就得馬上把信藏起來。 我打算把我的過去,連同善惡一起都提供給人們作參考。但是,請你答應我,只對妻一個人例外,我什麼都不想讓她知道。因為我唯一的希望,就是想讓她對我過去的回憶,儘量純潔地保存下來。所以,即使在我死後,只要她還活着,那就請你把這一切部當作我只對你公開的秘密,先藏在你心裡吧。”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說××天×堂 TXT小說天堂 https://www.xstt5.com,最有文藝氣息的文學網站,我們提供給您的小說不求最多,但求最經典最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