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小說文庫(Www.WenKu8.Com)☆★☆★☆★ <狼與香辛料(狼與辛香料)> 第一卷 序幕 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錄入:肥王 在這個村落,人們會把迎風搖曳的飽滿麥穗形容成狼在奔跑。 因為麥穗迎風搖曳的姿態,就像在麥田裡奔跑的狼。 人們還會說被強風吹倒的麥穗是遭狼踐踏,收成不好時會說是被狼給吃了。 這種比喻雖然貼切,但其中也包含了負面的意味,顯得美中不足。 不過,如今這些比喻只是帶點玩笑性質的說法,幾乎不再有人會像從前一樣,帶著親密感與恐懼感來使用這些話語。 從陣陣搖擺的麥穗縫中仰望的秋天天空,即使過了好幾百年也不曾改變,但是底下的人事物全變了樣。 年復一年,勤奮種麥的村民們再怎麼長壽,也不過活到七十歲。 要是人事物好幾百年都沒有改變,反而不見得好。 只是,不禁讓人覺得,或許沒必要再為了情義而守護以往的承諾。 這裡的村民已不再需要咱了。 聳立在東方的高山,使得村落天空的云朵多半飄向北方。 想起位在云朵飄去那一頭的北方故鄉,便忍不住嘆了口氣。 把視線從天空拉回麥田,引以為傲的尾巴就在面前搖擺。 閒來無事只好專心梳理尾巴的毛。 秋天的天空高而清澈。 今年又到了收割的時期。 成群無數的狼在麥田裡奔跑。 第一卷 第一幕 「這是最後一件了吧?」 「嗯,這裡確實有……七十件。多謝惠顧。」 「不,我們才要謝謝你呢。只有羅倫斯先生你願意到這深山裡來,真是幫了我們大忙。」 「不過,我也因此拿到上等的皮草啊,我會再來的。」 結束一如往常的對話,離開深山裡的村落已過了五個小時。太陽升起後就立刻動身,下山來到這片草原時已過了中午。 這天的天氣晴朗,沒有半點風,是個適合坐在馬車上,悠哉橫越草原的日子。因為這陣子的天氣寒冷,原以為冬天就快到了,現在卻一點兒也感覺不到。 成為自力更生的旅行商人,隻身行商至今已有七個年頭,今年二十五歲的羅倫斯坐在馬車駕座上,泰然自若地打著呵欠。 這裡幾乎沒有高大的草木會阻礙視線,眼前景色一望無際,也因此可以看清遠方的景象。在視野最遠處,可看到一所幾年前建蓋好的修道院。 或許是有某地方的貴族子弟成了他們的修道士吧,盡管在如此偏僻荒遠的土地上,但這所修道院不僅是一棟優良的石造建築物,甚至還使用了鐵制門窗,令人難以置信。記得沒錯的話,修道院裡應該有二十多位修道士,另外還有將近同樣人數的男僕為他們打點生活。 修道院剛開始建蓋時,羅倫斯以為可以招攬到新顧客而滿懷期待。可惜修道院似乎不跟民間商人往來,而是以獨自的通路調度物資,羅倫斯的期望因而落空。 雖然期望是落了空,但是修道士的生活並不奢侈,他們甚至會下田耕作;就算做成了生意,可能也沒有太多利益可圖。不僅如此,或許還有可能被迫捐款,或者被倒債。 單純就買賣的對象來說,修道士比盜賊還要惡劣。不過,只要能夠和他們做生意,對商人來說還是有好處。 因為這個緣故,羅倫斯還是戀戀不捨地望著修道院但是他突然眯起眼睛。 修道院那頭,有人正朝向這邊揮手。 「怎麼回事?」 那人看起來不像男僕,因為男僕身上穿的應該是骯髒的深褐色工作服,而正在揮手的人穿著看似灰色的衣服。雖然要特地走到那頭有些麻煩,但就這麼漠視的話,恐怕會造成日後的困擾。 羅倫斯不得已,只好把馬車轉向修道院的方向。 馬車轉向後,原本揮著手的人可能是發現羅倫斯朝自己的方向走來,便停止揮手,但也沒有走向羅倫斯的意思,看來,他要等羅倫斯自己走到修道院。教會相關人士的態度傲慢已是司空見慣的事,羅倫斯不會為了這點小事生氣。 不過,在緩緩靠近修道院,清楚看見那人的身影後,羅倫斯不禁發出聲音說: 「……騎士?」 起初羅倫斯心想:騎士怎麼可能會出現在這裡?但靠近後他發現確實是名騎士,原來看起來灰灰的衣服是銀色的盔甲, 「你是什麼人?」 騎士在羅倫斯到了兩人要交談還梢嫌遠的距離時.便如此大喊。那語氣彷彿自己不用報上名每個人也該認得他似的。 「我是旅行商人羅倫斯,有什麼能為您效勞的嗎?」 修道院已近在眼前,往南方延伸的田地裡,正在耕作的男僕寥寥可數。 羅倫斯發現騎士不止一名,還有一名騎士站在修道院另一頭,說不定騎士們是在站崗巡視。 「旅行商人?你來的方向應該沒有任何城鎮。」 騎士驕傲地挺起刻有紅色十字架的銀制胸甲,態度蠻橫地說道。 然而,騎士直接套在肩上的大衣同樣是灰色,這代表他只是一名下級騎士。短短的金發似乎剛剃不久,體格也看不出身經百戰的樣子。或許是剛剛成為騎士,所以顯得趾高氣揚。 面對這種人,必須從容應付,免得他們一下子就得意忘形。 羅倫斯沒有馬上回答,他從懷裡拿出一隻皮袋,緩緩解開綁住袋口的繩子,袋子裡裝著蜂蜜糖。羅倫斯拿出一顆放入口中,再把整袋蜂蜜糖遞給騎士。 「要不要來一顆?」 「呃……」 雖然騎士瞬間露出遲疑的神情,但終究敵不過糖果的誘惑。 不過,身為騎士的自尊,讓他從點頭到伸手取糖花了不少時間. 「從這裡往東邊山頭走上約半天的時間,就可以看到一座小村落。我是到那裡賣鹽回來的。」 「原來如此。我看你車上還有貨,是鹽嗎?」 「不,這些是皮草。您瞧。」 羅倫斯一邊說,一邊轉向貨台掀開覆蓋的麻布。那是非常漂亮的貂皮‧如果以眼前這位騎士的薪水來看,相信貂皮的價值比他的年薪還要高。 「喔,那這是什麼?」 「啊,這是山裡的村民給我的麥子。」 成束的麥子就放在紹皮堆旁邊,那是羅倫斯前去賣鹽的村落所種植的麥子。那裡的麥子不但耐寒,也不容易被蟲咬。去年西北方受到嚴重的寒害,羅倫斯打算把麥子拿到西北方去賣。 「嗯。好了,你可以走了‧」 自己把人叫來,現在又想隨便打發我,如果乖乖說「是」的話,就不配當商人了。羅倫斯邊有意無意地把玩剛剛的皮袋,一邊轉回騎士的方向。 「發生什麼事了嗎?平常在這裡應該見不到騎士吧?」 年輕騎士可能是因為被詢問而感到不悅,梢梢皺起眉頭.再看看羅倫斯手中的皮袋,眉頭皺的更深了. 看來騎士似乎是上鉤了。羅倫斯解開繩子,拿出一顆蜂蜜糖遞給騎士, 「嗯…:真好吃,我得好好答謝你才行。」 騎士喜歡講道理。羅倫斯露出營業用笑容,表現出非常感謝的模樣,向騎士鞠躬, 「聽說最近,這一帶會有異教徒祭典,所以我們才受命在這裡防衛。你知道什麼消息嗎?」 這時,如果表現出失望的表情,那麼演技就太差了‧羅倫斯假裝想了好一會兒後,回答說「我不知道耶。」事實上,羅倫斯是在撒謊,不過騎士說的話也不甚正確,所以他不得不扯謊。 「他們果然想在背地裡偷偷舉辦祭典,異教徒真是一群膽小鬼。」 雖然騎士完全猜想錯誤的發言聽來好笑,但羅倫斯當然沒有予以指正.他表示贊同騎士說的話後,隨即向騎士告辭。 騎士點點頭,再度為蜂蜜糖向羅倫斯道謝。 可見騎士是真的喜歡吃蜂蜜糖。下級騎士的錢都花費在裝備和旅費上。事實上,他們的生活還不如初入門的鞋匠學徒。騎士肯定很久沒吃到甜的東西了。 話雖如此,但羅倫斯並不打算再多拿蜂蜜糖分給騎士,畢竟蜂蜜糖並不便宜。 「異教徒祭典……還真會猜啊。」 離開修道院一會兒後,羅倫斯喃喃念著騎士說的話,苦笑了一下。 羅倫斯知道騎士在說什麼。應該說,只要是這附近的人都會知道吧。 那根本不是什麼異敦徒祭典。況且異教徒不是在更北邊、就是在更東邊的地方出沒。 這附近所舉辦的祭典,不過是隨處可見,為了慶祝麥田收割、祈禱豐收的祭典罷了,根本不需要特地派駐騎士。 但是,這附近的祭典比其他地方盛大且特別,所以修道院的人可能因此特別向城裡的教會提出報告。或許是長久以來,這地方從不曾正式納入教會的版圖,所以教會才顯得特別敏感。 再說,教會近來熱衷異端(註:指非正統的宗教派別)審判及異教徒改教活動,最近也常聽說城裡的神學者與自然學者發生言論斗爭的消息,民眾已漸漸不像從前那樣,無條件服從教會。 就算城裡的居民沒有說出口,但相信大家都能夠感覺到教會的絕對性威嚴已逐漸消失。事實上,據說因為敦皇收到的教會稅比預期來得少,而向多國國王請求捐助費用修復大神殿。早在十年前,這根本是不可能發生的事。 面對這樣的局勢,也難怪教會急於設法找回威嚴。 「不管哪一行的生意都不好做呢。」 羅倫斯苦笑,把蜂蜜糖丟人口中。 當羅倫斯來到寬廣的麥田時,西邊的天空已經泛起比麥穗還要美麗的金黃色。遠方鳥兒小小的身影趕著回家,處處傳來的青蛙鳴,彷彿在宣告自己即將人眠似的。 幾乎所有麥田都已完成收割,應該這幾天就會舉辦祭典。快的話,或許後天就會舉辦了。 在羅倫斯眼前延伸開來的這片麥田,是這個區域中以高收割量而自豪的帕斯羅村麥田。收割量越高,村民的生活也就越富裕。再加上管理這一帶的亞倫多伯爵是個附近無人不知的怪人,他身為貴族卻喜歡下田耕作,因此自然願意贊助祭典,每年都會在祭典上飲酒歡唱,好不熱鬧。 然而,羅倫斯從未曾參加過他們的祭典。很遺憾,外人是不允許參加的。 「嗨!辛苦了。」 羅倫斯朝正在帕斯羅村的麥田一角把麥子往馬車上堆的農夫打招呼。馬車上的麥穗十分飽滿.看來可以讓購買麥子期貨的人們松一口氣吧。 「喔?」 [請問葉勒在哪裡啊?」 「喔!葉勒在那兒。有沒有看到很多人聚集在那邊?他就在那塊麥田裡。葉勒今年都僱用年輕人來種田,因為他們比較不得要領,今年應該是他們田裡的某個人會是『赫蘿』吧‧」 農夫曬得黝黑的臉上堆滿了笑容說道。那是絕對不會出現在商人臉上,只有沒心機的人才會露出的笑容。 羅倫斯以營業用笑容向農夫答謝後,駕著馬車朝葉勒的方向前去‧ 如農夫所說,確實有很多人聚集在那裡,人人都朝麥田中央叫喊著‧ 他們對進行最後工作的人叫喊。不過,他們並非在斥罵工作延遲。斥罵本身其實已是祭典的活動之一。 羅倫斯悠哉地慢慢靠近,終於聽見了他們叫喊的內容。 「有狼喔!有狼!」 「快看!狼就躺在那邊!」 「是誰?是誰?最後會是誰抓到狼呢?」 人人臉上展露像是喝了酒似的爽朗笑容.高聲叫喊著。就算羅倫斯在人牆後方停下馬車.也完全沒有人發現他。 狼是豐收之神的化身。據村民所說.豐收之神就藏在最後割下的麥子裡,傳說豐收之神會跑進割下最後一束麥子的人體內。 「最後一束了!」 「小心不要割過頭!」 「太貪心的話,會讓赫蘿逃跑喔!] 「是誰?是誰?是誰抓到狼呢?」 「是葉勒!葉勒!葉勒!」 羅倫斯從馬車上走下,探頭往人牆的另一邊望去,正好看見葉勒抓住最後一束麥子。葉勒沾滿泥土和汗水的黑臉露出苦笑,他一口氣割下麥子後,舉高整束麥子,朝著天空大喊: 「嗷嗚~~~~~~~」 「赫蘿!赫蘿!赫蘿!」 「狼赫蘿出現了!狼赫蘿出現了!」 「抓住它!快抓住!」 「別讓它逃走了!快追!」 葉勒突然跑了出去,剛剛不停叫喊的男子們緊追在後, 被追趕的豐收之神會附在人類身上,企圖逃跑到其他地方。所以大家必須抓住豐收之神,好讓它未來一年繼續留在這塊麥田裡。 事實上,沒人知道豐收之神到底存不存在,不過,這個習俗已經在這塊土地延續很久了。 羅倫斯是跑遍各地的旅行商人,他壓根兒就不相信教會的教誨。不過,說起迷信或信仰的程度.可是在農夫們之上,必竟在他辛苦翻越山頭,好不容易來到城鎮時,卻發現商品價爐暴跌的事情屢見不鮮。也難怪他會變得迷信或執著於信仰了。 因此,對於熱忱信徒或教會相關人士特別關注的這些儀式.羅倫斯一點也不在意。 不過,由於葉勒成為赫蘿這件事,倒是讓羅倫斯感到有些困擾.這麼一來,在祭典結束以前.葉勒會被關在有准備佳餚的穀倉裡整整一個星期,根本沒法與他說話。 「算了」 羅倫斯嘆了口氣,坐回馬車,朝村長的住處前去. 羅倫斯原本打算跟葉勒聊聊修道院發生的事順便與他小酌幾桿.但是如果不趕緊把堆在貨台上的紹皮變賣成現金.就來不及支付在其他地方采買商品的貸款。再加上羅倫斯想要早些賣掉從深山村落帶下山的麥子.所以他不能一直等到祭典結束。 羅倫斯向忙著指揮祭典准備工作的村長,簡單說明中午發生的事情後,推辭村長要他留下來過夜的邀請、離開村落, 從前、當現在的伯爵還沒來到這塊領土以前.高額的稅金使得這裡的麥子價格高漲。在市場上變得不受歡迎。那時羅倫所曾買下這裡的麥子,靠著微薄的利潤勤懇地銷售。羅倫斯這麼做並非為了施捨恩惠給這裡的居民單純只是因為他沒有雄厚的資金,能夠與其他商人競爭購買便宜又受歡迎的麥子:因為當時的事葉勒至今仍然對羅倫斯抱著感恩之心.葉勒是當時村裡負責交涉價格的人 雖然不能和葉勒喝上幾杯十分遺憾。但不管怎樣.只要赫蘿一出現.沒多久村民就會趕走外人,好讓祭典進入最高潮。即使留下來過夜.也只舍落得趕趕走的命運.這股疏遠感,著著實實讓獨自坐在馬車上的羅倫斯心裡覺得陣陣寂寞。 羅倫斯咬著村民送他的蔬菜.往西方出發。與剛完成田裡的工作開心地朝村落趕去的農夫們擦肩而過 羅倫斯再度踏上一個人的旅途。不禁羨慕起那些有同伴的農夫們. 今年滿二十五歲的羅倫斯是一名旅行商人.他在十二歲時開始跟隨旅行商人親戚學習,到了十八歲便自立門戶,身為一名旅行商人.羅倫斯還有很多不曾去過的地方,對他來說,接下來的日子才是真正的考驗. 羅倫斯也有著旅行商人都會懷抱的美夢,那就是在累積積蓄後、在某個城鎮擁有一間商店.然而,距離美夢成真的那天依舊遙遠。如果能夠碰上什麼好機會.要實現美夢或許不難。可惜那樣的好機會都披人商人用錢買走了。 況且羅倫斯還常因為別人拖欠貨款,而必須載著堆滿馬車的貨物四處奔走.就算發現好機會,恐怕也沒有餘力去抓住。對旅行商人來說,好機會就像高掛夜空的月亮一樣,遙不可及。 羅倫斯抬頭仰望天空,對皎潔的滿月嘆氣。羅倫斯雖然有察覺自己近來嘆氣的次數增多,但不知道這是自己為了生存而過度打拚所產生的反彈,還是因為生意比較上軌道,所以最近老是思考到未來的事造成的。 以往羅倫斯的腦袋裡,想得盡是應收款項的債權及付款期限,他總是拚命想盡早趕到下一個城鎮。那時根本沒有餘力去思考的事情,現在卻經常浮現在腦海裡。 具體來說,羅倫斯在想一路上所認識的人們。 每次行商都會前往的城鎮所溷熟的商人們,或是采買地區熟識的村民們、還有因大雪困住而久留旅館時喜歡上的女子等等。 也就是說,羅倫斯希望有人陪伴的感覺增強了。 對於整年都一個人在馬車上度過的旅行商人來說,希望有人陪伴的毛病可算是一種職業病。 但羅倫斯是到了最近,才開始有這樣的感覺。在這之前,羅倫斯總是誇口說:「這種事不可能發生在我身上。」 然而,孤單一個人和馬兒相處好幾天下來,甚至會覺得要是馬兒能說話該有多好‧。 所以,在旅行商人之間的談話中,時有耳聞馬兒變成人類的故事。羅倫斯起初聽到時會覺得無稽而大笑不已,但是到了最近,他不自覺地開始相信這種事情真的會發生。 有些販馬商的老闆看見年輕的旅行商人前來買馬時,甚至會認真建議客人選擇母馬.以免馬兒變成人類時,後悔就來不及了。 雖然羅倫斯也曾被如此推銷過,但他當然不子理會,買了強壯有力的公馬。 那匹公馬正是現在依舊精神奕奕為羅倫斯賣力的馬兒。每當羅倫斯陷入希望有人陪伴的思緒裡時,總會不禁後悔當初沒有選擇母馬。 不過,話又說回來,馬兒迎接的每一天,都是被迫搬運沉重的貨物‧就算馬兒當真變成人類,也實在不覺得馬兒會像經常聽到的故事般,和旅行商人飼主墜人情網,或利用神奇的力量為主人招來好運, 馬兒頂多會要求休息和薪水吧! 一想到這裡,不禁覺得馬兒還是馬兒就好的人類還真是自私呢。羅倫斯苦笑.像是受不了自己似的嘆了口氣。 想著想著來到河邊,羅倫斯決定今天就露宿在這附近。盡管滿月的光線把路面照得明亮,但不能保證不會掉進河裡。萬一不小心掉進河裡,那可不是一句「糟糕」就能解決的事。 羅倫斯可能因此沒命,無論如何都得避免這種事發生。 羅倫斯拉緊韁繩,示意馬兒停下。這時馬兒似乎也察覺到總算可以休息.它在原地踏了兩.三步後,嘆息似地甩甩頭。 羅倫斯先把吃剩的蔬菜喂給馬兒吃,再用貨台上的水桶取了河水放在馬兒面前。瞧見馬兒啪唰啪唰喝水的滿足模樣,羅倫斯也跟著喝了村民給他的水。 比起喝水,羅倫斯其實更想喝酒。不過,在沒有談話對象之下喝酒只是徒增寂寞罷了。說不定還會一個不注意喝個爛醉,所以羅倫斯決定早早就寢。 因為來到這裡的途中吃了點蔬菜,肚子不餓也不飽。羅倫斯只咬了一塊肉乾,便爬上貨台‧ 平常睡覺時,羅倫斯都是拿覆蓋貨台的麻布當棉被。不過難得今天有貂皮,當然沒道理不睡在貂皮上面。雖然羅倫斯也覺得貂皮的動物腥味難聞,但總比挨凍好。 羅倫斯因為擔心在鑽進貂皮被窩之前壓壞麥苗,於是他掀開麻布准備把麥苗搬開。 掀開麻布的那一刻,羅倫斯之所以沒有叫出聲,或許是因為眼前的光景太教人難以置信了。 竟然有人捷足先登。 「喂!」 羅倫斯不確定自己有沒有喊出聲。他心想自己可能單純只是受到驚嚇,也或許是過度寂寞而產生幻覺。 然而,不管他用力甩頭還是搓揉眼睛,捷足先登的女孩依舊在眼前。 有著美麗臉孔的女孩睡得香甜的模樣,讓人有些不忍心叫醒她。 「喂!我說你啊!」 盡管不忍心,羅倫斯還是打起精神開口說道。羅倫斯非得搞清楚女孩睡在他的馬車上有什麼企圖。對方說不定是從村落離家出走的女孩,羅倫斯可不想牽涉上麻煩事。 「……恩唔?」 隨著羅倫斯的聲音,女孩閉著雙眼‧慢了半拍做出反應,她的聲音聽來顯得毫無防備。對於只光顧過城裡妓院的旅行商人來說,那是會讓他們感到昏眩的甜美聲音。 而且,在月光籠罩下裹著紹皮睡覺的女孩,看起來雖然年輕,卻富有驚人的魅力。 羅倫斯不自覺地嚥下口水,不過這反倒讓他立刻冷靜下來。 倘若如此美麗的女孩是名風塵女子,要是隨隨便便碰了她,還不知道會被勒索多少錢呢‧只要牽扯到錢,那比在教會祈禱更能讓自己冷靜‧羅倫斯一下子就恢復平常心,他開口說: 「喂!起床啊!你在我的馬車上做什麼?」 然而,女孩卻完全沒有起床的意思。 看著絲毫不想起床的女孩,怒氣難抑的羅倫斯抓住支撐女孩頭部的貂皮.用力一拉。女孩的頭部頓時失去支撐,掉進貂皮縫裡,這時總算聽見女孩顯得不悅的聲音。 羅倫斯打算繼續說話,卻整個人僵住了‧ 女孩頭上竟然有著像小狗的耳朵。 「嗯……啊……」 看女孩總算是醒了過來,羅倫斯打起精神,提足丹田之力開口說: 「喂!你擅自坐上別人的馬車,想幹什麼?」 羅倫斯是隻身行走各地的商人,已經有過不只一、兩次被無賴或盜賊包圍的經驗。他相信自己的膽識和魄力都比一般人高。雖然頭上有著人類不可能有的動物耳朵,但面對區區一名女孩,不足以讓羅倫斯感到害怕。 然而,盡管女孩沒有回答羅倫斯,羅倫斯卻沒再繼續發問。 那是因為緩緩站起身子的赤裸女孩美麗得讓人發不出聲音來。 貨台上,被月光照射的毛發如絲綢般滑熘,就像一件高質感的斗篷垂在背上。從頸部到鎖骨,並向下延伸到肩膀的線條,猶如絕代藝術家所凋刻的聖母凋像般美麗,手腕則彷彿冰凋品般光滑細致‧ 完美如無機物質的美麗身軀中間,露出一對不算大的乳房,散發著一股奇妙的動物腥味.教人不寒而慄的魅力中蘊含著溫暖。 然而,如此引人垂涎的光景,卻霎時轉為令人雙眉緊蹙的詭異模樣。 女孩緩緩張開嘴巴,閉起雙眼朝天空發出長嚎聲「 [嗷嗚~~~~~~~~~~] 莫大的恐懼襲上羅倫斯心頭,彷彿突來的冷風「唰唰唰唰唰」竄人身體般。 長嚎是狼群或狗兒呼喚同伴,准備攻擊人類的前奏曲。 羅倫斯驚覺那不像葉勒發出的模彷狼嚎聲,而是真正的狼嚎。他嚇得掉落口中的肉乾也因驚嚇而跳了起來‧ 然後才勐然驚覺。 籠罩在月光下的女孩身影,女孩頭上的耳朵. 「……呼,真是好月色,有沒有酒啊?」 女孩把狼嚎餘音慢慢收回閉起的口中,壓低下顎微笑著說。女孩的聲音讓羅倫斯回過神來。 眼前看到的既不是狼,也不是狗,只是有著類似它們耳朵的美麗女孩。 「沒有。話說你究竟是誰?為何在我的馬車上睡覺?該不會是因為不想被賣到城裡,所以逃了出來吧?」 羅倫斯試圖努力表現得咄咄逼人,然而女孩卻全然不為所動。 「搞什麼,沒酒啊。那食物……哦喲,真浪費。」 女孩懶洋洋地說著,皺起小鼻子嗅了嗅,似乎發現剛剛羅倫斯咬在口中的肉乾.她揀起掉落在貨台上的肉乾往嘴裡放。 在女孩咬肉乾的時候,羅倫斯沒漏看女孩嘴唇內側的兩根銳利尖牙。 「你該不會是被惡魔附身的妖怪吧。」 羅倫斯一邊說,一邊把手摸向綁在腰際的短劍上‧ 因為貨幣價值的變動太大,所以旅行商人會把賺來的錢換成物品攜帶在身.銀短劍就是此類物品之一。銀是屬於神的金屬,能夠打倒所有妖魔鬼怪。 聽見羅倫斯說的話,女孩先是愣住,然後突然笑了出來: 「哈哈哈哈哈,咱是惡魔?」 女孩口中的肉乾都快掉下來了.她咧嘴大笑的模樣可愛得教人有些招架不住。兩根銳利的尖牙在此刻反而顯得迷人。 然而,正因為女孩的模樣迷人,所以感覺像被取笑似地令人生氣。 「喂!有什麼好笑的?」 [當然好笑啊,咱還是第一次被說是惡魔呢‧」 女孩一邊繼續笑,一邊撿起掉落的肉乾再咬了口。她果然有著銳利尖牙,接著看看她的耳 可以知道這女孩絕對不是正常人類。 「你是誰?」 「汝問咱?」 「除了你還有誰!」 「那匹馬啊。」 「…:」 羅倫斯拔出短劍 「你到底是誰?」 這時女孩總算收起了臉上的笑容,她眯起帶點紅色的琥珀色眼睛。 「膽敢拿劍指著咱,真是不懂禮貌。」 「你說什麼?」 「嗯?對喔,咱逃跑成功了。抱歉抱歉,咱都給忘了‧」 女孩說完後,露出開心的笑容。那笑臉天真無邪,可愛極了。 羅倫斯並非被笑容收買,他只是覺得拿短劍指著女孩不該是男子漢所為 「咱的名字是赫蘿,好久沒有以這種模樣出現了。恩,還不賴呢。 女孩一邊說,一邊打量自己。羅倫斯雖然沒聽懂女孩後面說的話.不過,前面的內容卻令他相當在意‧ 「赫蘿?」 「嗯,赫蘿.好名字哏?」 羅倫斯行遍各地,只在一個地方聽過這個名字。 就是剛剛去過的帕斯羅村的豐收之神。 「真巧,我也認識一個叫做赫蘿的人。」 這女孩好大膽,竟敢冒充神的名字。不過,這也表示女孩應是帕斯羅村民。說不定她是因為那耳朵及尖牙,而被父母藏在家裡養大的。這麼一想,就能夠理解她剛剛說逃跑成功的意思了。 羅倫斯時有耳聞這種不正常的小孩出生的事。人們會說這些小孩被惡魔附身,出生時有惡魔或妖精附在他們身上。如果他們被教會發現的話,很可能被冠上崇拜惡魔的罪名,整個家族都會毫不留情地處以火刑。因此,這樣不正常的小孩不是被丟棄在山裡,就是一輩子躲在家裡。 羅倫斯是第一次遇見惡魔附身者,他還以為惡魔附身者會是醜陋至極的妖怪,然而,就女孩的外型看來,要說她是女神都不奇怪。 「喲,汝認識和咱一樣叫做赫蘿的人?那傢伙是哪兒的人啊?」 口中不停咀嚼肉乾的女孩赫蘿,怎麼看都不像在騙人。不過.羅倫斯覺得長時間被關在家.使得她深信自己是神也不無可能。 「那是這附近的豐收之神的名字。你是神嗎?」 聽到羅倫斯這麼說,赫蘿在月光籠罩下,一瞬間露出困擾的表情,隨即又化為笑臉。 「雖然咱長久以來被尊為神,且被束縛在這塊土地上,但咱根本不是什麼偉大的神。咱就是咱.咱是赫蘿。」 羅倫斯推測女孩出生後就一直被關在家裡,這麼一想,不禁有些憐憫起女孩來了。 「長久是說打從出生開始嗎?」 [不.] 女孩的回答讓羅倫斯感到意外。 「咱的出生地是在更遙遠的北方大地.] 「北方?」 「嗯。那兒夏季短暫,冬季漫長,是個銀白色的世界呢。」 赫蘿突然眯起眼睛看向遠方,她的模樣實在不像在說謊。她思念起遙遠北方大地的神情如果真是演技的話,那未免也太過自然了。 「汝曾去過嗎?」 女孩反問羅倫斯。羅倫斯雖然覺得被反將一軍,不過順著話題繼續聊下去的話.就能夠馬上看出赫蘿是否撒謊,還是隨口把聽來的故事說出來‧ 因為羅倫斯的行商經驗可是遠及極北地區。 「我去過最北端的地方是亞羅西史托,那是全年吹著暴風雪的恐怖地方。」 聽到羅倫斯這麼說,赫蘿微微傾著頭想了一下,回答說: 「喔,咱沒聽過‧」 羅倫斯原以為女孩會假裝知道,沒料到她會有令人意外的反應。 「那你曾去過哪裡呢?」 「咱去過約伊茲,怎麼著?」 羅倫斯回答一聲「沒事」後,硬是掩飾住內心的動搖。羅倫斯曾聽過約伊茲這個地名.不過那是在北方大地的旅館聽來的古老傳說裡,所出現的地名。 「你是在那裡出生的嗎?」 「沒錯。不知道約伊茲現在變成什麼樣了,大夥兒過得好不好呢?」 赫蘿說罷,梢梢垂了垂肩膀,她的樣子看起來很空虛,實在不像在演戲。 羅倫斯根本無法相信女孩說的話。 因為在古老傳說中,這個叫做約伊茲的城鎮早在六百年前,就被熊怪毀滅了。 「你還記得哪些其他地名嗎?」 「嗯……都好幾百年前的事了……讓咱想想,對了!還有一個叫做紐希拉的城鎮。那兒有熱泉湧出,非常不可思議,咱還經常跑去泡泉水。」 紐希拉至今仍是北方大地的溫泉街,其他國家的王室貴族時而會去到那裡度假‧ 這附近應該沒什麼人會知道紐希拉的存在啊。 赫蘿完全不理會羅倫斯的思緒,她的語氣聽來彷彿正在享受浸泡熱泉般的舒服。赫蘿突然縮起身體,輕輕打了個噴嚏。 這時,羅倫斯總算記起赫蘿全身赤裸的事。 「嗚……咱雖然不討厭人類的外表,不過還是太冷了.身上的毛太少了。」 赫蘿笑著說罷,鑽進貂皮堆裡。 看著赫蘿的模樣,羅倫斯的嘴角忍不住上揚了一些。不過,有件事讓羅倫斯在意.於是他對鑽進貂皮底下的赫蘿說: 「你剛剛也有提到模樣如何又如何的,到底是什麼意思啊?」 聽到羅倫斯的詢問,赫蘿從貂皮堆中探出頭來說: 「就如字面上的意思啊。咱好久沒有以人類的模樣出現了,很可愛吧?」 看見赫蘿如此開心地笑著說,羅倫斯不禁在心中同意她的說法。這女孩似乎會讓羅倫斯亂了陣腳,他控制住表情,避免透露出內心的想法,開口說道: 「不過是身上多了點東西,你終究是人類吧,難不成就像馬兒變成人類的故事一樣,你是小狗變成的人類?」 聽到羅倫斯有些挑釁的言語,赫蘿緩慢地站起身於。她轉身露出背部,再把頭轉向羅倫斯,以果決的語氣毫無畏懼地說: 「看咱的這對耳朵及尾巴!咱可是崇高無上的狼呀!不論是咱的同伴、森林裡的動物,還是村落裡的人類,無不對咱敬畏三分。咱這只有前端帶著白毛的尾巴,最令咱引以為傲;每個人看到咱的尾巴,都會稱贊不已。這對尖尖的耳朵也是咱自豪的地方,咱這對耳朵從不曾漏聽任何災禍或謊言,從危機中解救過無數同伴。說到約伊茲的賢狼,除了咱沒有第二人。」 雖然赫蘿驕傲地說著,但她立刻記起寒冷的感覺,縮著身體躲進貂皮底下去。 羅倫斯有些看呆了。一部分是因為赫蘿迷人的赤裸身軀,另一部分是因為長在腰際附近的尾巴確實動了。 不僅是耳朵,連尾巴都是真的。 羅倫斯想起先前的狼嚎,那毫無疑問是真正的狼嚎。那麼難道赫蘿真是豐收之神赫蘿嗎? 「不,不可能。」 羅倫斯自問自答似的喃喃道,他再度往赫蘿的方向望去。視線那頭的赫蘿毫不在意羅倫斯的存在,她窩在貂皮底下,一副很暖和似地眯著雙眼。那模樣看起來還真像貓,不過這不是重點。 重點是赫蘿究竟是人?還是鬼怪? 惡魔附身者並不是因為他們的外表不像正常人類,所以才害怕被教會發現。惡魔附身者是因為惡魔或妖精藏身在他們體內,往往會帶來災禍,所以教會才會主張將他們處以火刑。 但是,如果赫蘿是由動物變身的話,許多古老傳說或民間故事中,都敘述著它們會為人類帶來好運、或讓奇跡發生。 事實上,如果赫蘿真是豐收之神赫蘿的話,對做麥子交易的人來說,那會是最有力的幫手‧ 羅倫斯把自己的意識從腦海裡拉向赫蘿. 「你說你是赫蘿,對吧?」 「嗯?」 「你還說自己是狼。」 「嗯‧」 「可是你身上只有狼耳朵和尾巴啊。如果你真的是狼的化身,應該還是可以變成狼吧?」 聽到羅倫斯這麼說,赫蘿先是愣了一會兒,隨即臉上又浮現像是搞懂了似的表情。 「喔喔,汝的意思是要咱變成狼給汝看,是吧?」 羅倫斯點頭表示回答,但其實他內心吃了一驚。 羅倫斯原以為赫蘿的反應不是露出困擾的表情,就是用很容易被識破的謊言來敷衍他。 然而,赫蘿的反應卻是兩者皆非,她露出厭惡的表情。比起用個爛藉口解釋自己原本可以輕松變成狼的謊言,厭惡的表情更具說服力。不僅表情顯得厭惡,赫蘿甚至直截了當地說: 「咱不要。」 「為什麼?」 「咱還想問汝為什麼非得要看呢?」 赫蘿帶著不悅的表情如此反問,羅倫斯不禁被她的氣勢壓住。然而,對羅倫斯來說,赫蘿究竟是不是人類確實是很重要的問題。羅倫斯重新振作起來,為了盡量讓對話的主導權掌握在自己手中,他提足力量開口說: 「假如你是人類的話,我打算把你交給教會,畢竟惡魔附身者總是災禍的根源。不過,如果你真的是豐收之神赫蘿,又是狼的化身的話,或許我可以考慮一下。」 傳說中,動物化身多是會帶來好運的使者。如果女孩真是如假包換的赫蘿,羅倫斯不但不會把她交給教會,甚至還可能拿出葡萄酒及面包款待她。不過,如果女孩不是動物化身的話,待遇可就不同了。 聽到羅倫斯的話,赫蘿臉上厭惡的表情加重,臉部變得扭曲,鼻頭上爬滿皺紋。 「根據我所聽到的傳說,動物化身不是可以自由自在變身嗎?如果你真是動物的化身,應該可以變回原本的模樣吧?」 赫蘿依舊帶著厭惡的表情,靜靜聽著羅倫斯說話。過了不久後,赫蘿輕輕嘆了口氣,從貂皮底下緩緩站起身子。 「教會讓咱吃了不少苦頭,咱可不想再被教會抓住了。可是……」 赫蘿又再嘆了口氣,她一邊撫摸尾巴,一邊繼續說: 「無論是什麼化身,都不可能不求報償。人類想要改變面容也要化妝.想要改變體型也要吃食物,是吧?」 「那你需要什麼呢?」 「咱變身需要的東西是一些麥子。」 麥子聽起來挺像是豐收之神會要的報償.羅倫斯似乎能夠理解這說法。然而,到了下個瞬間.他卻被嚇住了。 「或是鮮血。」 「鮮……血?」 「不過,不需要很多。」 赫蘿回答時那副自然的表情,讓羅倫斯難以認為這是她臨時編出來的謊言。羅倫斯嚥下口中因緊張而產生的唾液,驀地把視線移到赫蘿的嘴角。他想起剛才赫蘿撿起掉落的肉乾咬下口時,在嘴唇內側看到的兩支尖牙。 「怎麼著,怕了啊?」 赫蘿看著神情膽怯的羅倫斯.苦笑說道。雖然羅倫斯反射性地回答「那怎麼可能」,但赫蘿很明顯地期待著羅倫斯的反應。 然而,赫蘿臉上的笑容沒持續多久就消失了,她把視線從羅倫斯的身上移開,然後開口說: 「看見汝的反應,咱就更不想變身了。」 「為、為什麼?」 羅倫斯覺得赫蘿在嘲諷自己,於是加強語氣反問她。赫蘿沒有把視線拉回羅倫斯身上,她用極盡哀痛的語調回答說: 「因為汝看了准會嚇得魂飛魄散‧只要看到咱的模樣,人類和動物都會帶著畏懼的眼神,急忙讓出路來。大家總是把咱當成特別的存在,不管對像是人類還是動物,咱都不希望再受到那種對待了。」 「我、我怎麼可能害怕看到你的模樣。」 「如果汝要逞強,先設法控制雙手不要發抖吧。」 羅倫斯聽到赫蘿無奈的語氣,不禁看看自己的雙手.當他發現受騙時已經來不及了。 「呵,汝真是個老實人吶。」 赫蘿雖然開心地說著,但馬上改以正經的表情,搶先打算找藉口解釋的羅倫斯一步說: 「不過咱想,如果汝真是個老實人的話,也不是不能變身給汝看。汝剛才說的話是否當真? 「剛才說的話?」 「如果咱確實是狼,汝就不會把咱交給教會。」 「這……」 聽說惡魔附身者當中,有些人還會製造出幻覺。光靠看到狼的模樣並不能立刻下定論.羅倫斯頓時不知該如何回答。赫蘿彷彿看透他的心聲似地開口說: 「咱啊,無論對方是人類還是動物,都不會看走眼。咱相信汝一定會遵守承諾的。」 聽著赫蘿帶點惡作劇意味的話語,羅倫斯更不知該如何回答了‧被赫蘿這麼一說,羅倫斯總不能現在又出爾反爾。羅倫斯雖然明白自己完全被赫蘿掌控在手中,卻也無能為力改變 「就讓汝看一些吧。不過,變全身太累人了,手臂就好,汝將就點吧。」 赫蘿說完後,緩慢地把手臂朝貨台角落的方向伸去。 原以為這是赫蘿變身前必須有的特殊姿勢,但在下一瞬間,羅倫斯立刻明白赫蘿伸手的用意了。赫蘿從貨台角落的麥束上,摘了幾粒麥穗下來。 「那些麥穗要做什麼?」 羅倫斯不自覺地發問,但他還來不及把問題說完.赫蘿早已把手中的麥穗放人口中.閉著眼睛像在吞藥丸一樣,吞了下去。 還沒去殼的麥穗根本就吃不得。羅倫斯想像著麥穗的苦澀味道在口中蔓延開來的感覺,不禁皺起眉頭.然而,在下一瞬間,這般小事早就飛到腦海之外. [嗚.嗚!] 赫蘿突然呻吟起來,她抱住左手臂,撲倒在紹皮上。 赫蘿的樣子看起來根本不像演戲,羅倫斯慌張地正想開口詢問,詭異的聲音卻傳進耳裡。 唰唰唰唰,那聲音彷彿上千百隻老鼠在森林裡狂奔而去。聲音持續了幾秒鐘,緊接著又聽到像是踩進柔軟的泥土裡會發出的悶響‧ 羅倫斯除了驚訝以外,無法做出任何反應。 詭異的聲音一停,赫蘿那原本纖細的手臂,就變成與身體完全不搭調的巨大野獸前腳。 「嗯……唔,果然很不搭。」 赫蘿似乎無法用身體支撐住變得太大的手臂.她把那從肩膀上長出來的野獸前腳放在貂皮上.躺了下來。 「如何?願意相信咱了吧?」 赫蘿仰頭看著羅倫斯說。 「唔……恩……」 羅倫斯回答不出來。他揉揉自己的眼睛好幾次,還不停甩頭,反覆看著那隻腳。 那隻腳生有褐色長毛,十分健壯。依其大小看來,可以判定擁有這只前腳的身軀.大到足以與馬兒匹敵‧腳部前端的爪子,就像女性在割麥時使用的鐮刀一般大。 如此巨大的前腳竟然會從女孩纖細的肩膀長出來,這不是幻覺是什麼? 羅倫斯怎麼也無法相信眼前的光景,他拿起裝滿水的皮袋,把水往瞼上倒. 「汝的疑心病還真重。汝如果認為是幻覺的話,不妨摸摸看啊?」 赫蘿一邊笑,一邊帶點挑釁地動動大大的腳掌。 羅倫斯雖然有些被激怒,但眼前詭異的光景還是令他畏縮。因為這只前腳實在太巨大了,所以它散發出一種令人難以接近的氣息。 不過赫蘿再次動了動她的前腳,於是羅倫斯下定決心,從駕座上采出身子‧ 區區狼腳算什麼!我還賣過叫做「龍腳」的商品呢!羅倫斯如此告訴自己。就在他快要碰到狼腳的那一剎那……. 「啊。」 赫蘿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叫了一聲.嚇得羅倫斯驚慌地收回他的手。 「哇!怎,怎麼了?」 「嗯,不,這個……等等,汝未免也太驚訝了吧。」 赫蘿用一副「真搞不過你」的態度一說,讓羅倫斯既是羞愧又是氣憤,但如果在此刻生氣.似乎更顯得沒有男子氣度了。羅倫斯勉強控制住情緒後,像在強調自己不會再被激怒似的,‧邊伸出手,一邊再次詢問赫蘿說 「到底是怎麼了?」 「嗯。」 赫蘿突然用哀憐的眼神看著羅倫斯.以嬌嗲的聲音說: 「汝要溫柔一些吶。」 聽到赫蘿帶點撒嬌的話語,羅倫斯全身的神經都在制止他繼續伸手。 羅倫斯看了赫蘿一眼,發現赫蘿嗤嗤笑著。 「汝真是可愛吶。」 羅倫斯決定不再回應赫蘿說的任何話,他粗魯地把手伸向赫蘿的前腳。 「如何?願意相信咱了嗎?」‧ 羅倫斯沒理會赫蘿,他繼續確認手中的觸覺。 羅倫斯之所以沒有回答,雖然有一大半的理由是因為被赫蘿捉弄而令他感到不悅,但卻不只這麼單純。 不用說,當然就是他手中的觸感. 赫蘿肩上的動物前腳,有著重如巨木般的骨頭,並包覆著如戰士強壯手臂般的肌肉,肌肉表面整齊地長出漂亮的褐色長毛。從連接肩膀的根部到踝部,再往前延伸到巨大的腳掌,腳掌上的每一個肉球像還沒切開的面包。從美麗桃紅色、觸感柔軟的肉球再看過去,就是帶著堅硬質感、如鐮刀般的爪子。 無論是前腳、還是爪子的觸感,都完全不像幻覺。動物爪子特有的不冷不熱溫度再加上碰到不該觸摸的東西的感覺,都讓羅倫斯毛骨悚然。 羅倫斯嚥下口中的唾液,不自覺地輕聲說: 「難道你真的是神?」 「咱才不是神。汝看咱的腳這麼大,應該也明白.咱不過是體型比較大,恩……加上比身邊同伴們還要聰明的狼罷了。咱是赫蘿,賢狼赫蘿。」 女孩若無其事地自誇聰明,並且得意地看著羅倫斯。 那模樣看起來就跟普通的調皮女孩沒兩樣。然而,女孩肩上的動物前腳所散發出來的氣息.實在教人無法相信她只是只普通的動物。 女孩給人的感覺絕對不只是體型比較大而已。 「吶,如何呢?」 面對赫蘿再度詢問,羅倫斯仍然無法整理出思緒.只能曖昧地點點頭。 「可是……真的赫蘿現在應該在葉勒的身體裡啊.我聽說赫蘿會進入割下最後一束麥子的人的身體裡……」 「呵呵呵,咱是賢狼啊,咱很瞭解自己受到哪些限制。正確來說,咱是存在於麥廣之小。少了麥子,咱就活不了命。還有,在這個收割的時期,咱確實在最後收割的麥子裡,而且沒辦法從裡面逃脫。只要有人類看著,咱就跑不了。不過,還是有例外。」 羅倫斯一邊聽,一邊佩服赫蘿能夠一口氣說出這麼多話。 「如果附近有比最後收割的熟麥還要大量的麥子,咱就可以在麥子之間移動,而不用擔心被人類看到,村裡的人說過吧?太貪心收割的話,就會追不到豐收之神.而讓它逃跑了。] 羅倫斯驚覺,把視線移到貨台的某個位置上。 那裡放著麥柬,是深山裡的村民給羅倫斯的麥子。 [總之,就是這麼回事,要說汝是咱的救命恩人,也算是吧.如果沒有汝,咱就沒辦法從村子裡逃出來。] 雖然羅倫斯還無法完全相信赫蘿說的話.不過,赫蘿再次吞下幾顆麥穗,讓手臂恢復原貌的樣子,卻讓她的話變得很有說服力。 赫蘿提到救命恩人時,表現得有些抗拒,於是羅倫斯靈機一動,決定要反捉弄一下赫蘿。 [既然這樣,那就把這些麥子帶回村裡吧。少了豐收之神,村民們應該會很困擾。我認識葉勒和帕斯羅村的村民已經很久了,我可不希望看到他們傷腦筋.] 雖然這些話是羅倫斯臨時起意,但仔細一想,他發現自己說的話一點也沒錯。如果赫蘿真的是赫蘿,那麼她一離開村落,村民就要遭遇無法豐收的災禍了。 然而,這些思緒一下子就消失了。 那是因為赫蘿露出遭到背叛的表情看著羅倫斯。 [汝……是在跟咱開玩笑吧?] 赫蘿臉上露出不同於先前的脆弱表情,沒有免疫力的羅倫斯一下子就動搖了。 「那可不一定喔。」 為了爭取一些時間好平穩內心的動搖,羅倫斯隨口回答。 不過,羅倫斯心裡卻同時想著另一件事。他的內心非但無法平靜,反而變得更加掙扎。 羅倫斯內心猶豫著:如果赫蘿是真的赫蘿,也就是豐收之神的話,那麼,羅倫斯應該採取的行動,就是帶著麥子回到帕斯羅村。羅倫斯和帕斯羅村的村民往來這麼久,他並不希望看到村民們困擾。 然而,羅倫斯把視線拉回赫蘿身上,赫蘿的神情不再像先前那樣霸氣.反而像是出現在騎士故事裡被囚禁的公主一樣,不安地低著頭。 羅倫斯面帶痛苦的表情,在心裡自問。 我應該把如此厭惡回到村裡的女孩送回去嗎? 但是,如果她是真的赫蘿…… 兩種想法在羅倫斯的腦海裡抗衡.苦惱不已的他因而流了一身汗。 羅倫斯忽然發現有人注視著自己.在場當然沒有其他人。他朝傳來視線的方向望去,赫蘿正用哀求的眼神仰頭看著羅倫斯 「汝願意……幫咱吧?」 赫蘿微微傾著頭說,羅倫斯無法承受她那哀求的眼神,於是把頭別了過去‧羅倫斯每天看的都是馬屁股,突然被赫蘿這樣的女孩用那樣的表情看他,教他如何承受的了. 羅倫斯痛苦地做出抉擇。 他緩慢把頭轉向赫蘿,開口說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恩。」 「你離開後,帕斯羅村的麥田是不是就長不出麥子來了?」 雖然羅倫斯心裡明白,他提出這樣的問題,赫蘿不可能回答對自己不利的答桉;但羅倫斯畢竟是旅行商人中的老手,他遇過太多人為了做成生意,而把說謊當成理所當然。赫蘿如果說謊的話,他相信自己能夠立刻識破謊言。 為了不要錯過任何一個謊言,羅倫斯專心等待赫蘿回答‧然而,赫蘿卻遲遲末開口。 把視線往赫蘿的方向一看,羅倫斯發現赫蘿臉上帶著完全不同於先前,看似生氣、卻又像快要哭出來的表情,注視著貨台的角落。 「怎、怎麼了?」 那表情讓羅倫斯忍不住開口問。 「就算咱不在,那座村落未來也會持續豐收吧。」 赫蘿面帶不悅的表情說道,她的聲音聽來極為憤怒. 「……是這樣啊?」 羅倫斯雖然如此回答,但卻被赫蘿那股打從心底的憤恨氣勢給懾服。赫蘿點了點頭,她纖細的肩膀因憤怒而顫動。仔細一看,才發現赫蘿的雙手正用力緊握著手邊的貂皮,雙手因失去血色而泛白。 「咱在那座村落待了好長一段歲月,有咱尾巴的毛的數量那麼多年。咱後來雖不願意留在那裡,但為了守護村裡的麥田,咱從不曾偷懶過。因為很久以前,咱答應過村裡的一名年輕人,說要讓村裡的麥子豐收,所以咱信守承諾。」 赫蘿的語氣顯得急躁,說話時完全沒看羅倫斯一眼,由此可知她的憤恨之深。 赫蘿剛小說話還一副口齒伶俐的模樣,現在說話卻幾度停頓。 [咱咱是寄宿在麥子裡的狼。不僅是麥子,只要是從大地生長出來的植物,咱可比誰都瞭解,所以咱遵守了諾言,讓那座村落的麥田變得豐映肥沃。但是吶,有些時候卻得抑制麥子結果若過度消耗土地資源,就得付出代價。可是吶,村民們一看到麥子收成不好,就說咱反覆無常。村民們這樣的態度在這幾年更是變本加厲,所以這幾年咱一直想要離開那裡,咱無法再忍受了。那時的承諾,‧咱早已充分做到了。」 羅倫斯知道是什麼事情讓赫蘿如此憤恨不平。聽說,幾年前統治帕斯羅村一帶的領主,變成現在的亞倫多伯爵後,為了提高農作物的生產量,便不斷從南方先進國家引進新的農耕方法。 或許赫蘿認為村民已不再需要她。 再加上最近甚至有些人主張教會所說的神根本不存在,造成流言四處傳播。實在很難保證鄉下地方的豐收之神,不會受到謠言中傷的波及。 「再說,那座村落未來也還會持續豐收。只不過每隔幾年,那些傢伙就得遭遇一次嚴重的飢荒,這得怪那些傢伙的所作所為。但是,他們勢必會靠自己的力量度過難關。那地方根本不需要咱,而那些傢伙也不需要咱!」 赫蘿一口氣說到這兒,深深嘆了口氣,隨後撲倒在貂皮上。她弓起身體,把貂皮粗魯地拉近自己,然後悶頭睡覺。 因為羅倫斯看不到赫蘿的臉,所以不能確定赫蘿是否在哭泣.讓他不知該如何開口,只能搔搔自己的頭。 羅倫斯看著赫蘿纖細的肩膀和狼耳朵,不知該如何是好。 或許真正的神就像赫蘿給人的感覺一樣,前一刻還表現得聰明伶俐、目中無人的樣子,一下子卻又像個小孩子般鬧別扭,或露出脆弱的一面。 羅倫斯苦惱著不知該如何處理眼前的狀況,但總不能繼續保持沉默下去,於是羅倫斯把話題梢梢換了個角度說: 「我看,就先不論你說的話是真是假……] [汝認為咱說謊?] 連開場白都還沒說完,赫蘿就突然抬頭反擊,羅倫斯因此被她的模樣給懾住。但赫蘿似乎勐然發現自己過於情緒化,於是尷尬地說聲「抱歉]再度把頭埋進貂皮裡。 [我.想,我很明白你十分憤怒的情緒了。可是,離開村落後,你知道自己能去哪裡嗎?」 雖然赫蘿沒有立刻回答羅倫斯,但羅倫斯發現赫蘿的耳朵動了一下,於是他耐心等待。或許赫蘿因為剛剛把內心憤恨不已的情緒全都發洩出來,所以有些不好意思回頭看羅倫斯。 這麼一想,倒也覺得赫蘿的舉動挺可愛。 赫蘿總算回過頭來,她露出尷尬的表情注視著貨台角落。這證明羅倫斯的推測正確. 「咱想回到北方去。」 赫蘿只說了短短一句。 「北方?] 赫蘿點點頭,然後把視線從貨台拉向遠方。即使不用隨著赫蘿的視線看去,羅倫斷也知道她正看向何方。赫蘿的視線准確地望著正北方‧ 「咱出生的故鄉——約伊茲森林‧咱都記不得離開故鄉多久了……好想回去。』 聽到「出生的故鄉」這句話,讓羅倫斯的心頭一驚,並凝視著赫蘿的側臉。羅倫斯自己就如同拋棄了故鄉一樣,自從踏上行商的旅程後,未曾回到故鄉過. 雖然羅倫斯對於故鄉只有貧窮又狹窄等不好的回憶,然而,獨自坐在駕座上,被寂寞感包圍時,依舊會思念起故鄉‧ 如果赫蘿是真的赫蘿,她離開故鄉好幾百年以上,而且又在長久停留的地方受人輕蔑。 那麼,也就不難猜想赫蘿思念故鄉的感覺了。 「不過,咱想耍先旅行。難得人在遠離故鄉的異國,而且過了這麼漫長的歲月,許多人事物應該都變了,藉機增廣見聞也是一件好事。」 赫蘿說罷,她回過頭以平靜的表情看著羅倫斯,繼續說: 「就算汝想帶著麥子回到帕斯羅村,但只要不打算把咱交給教會的話.咱希望可以和汝一同旅行。汝是不停旅行的旅行商人吧?」 赫蘿微笑著說道。那神情彷彿在說她相信羅倫斯絕對不會那麼做,也彷彿在說她早已看透羅倫斯的心。赫蘿的語氣就像有事拜託認識多年的好友一樣。 羅倫斯雖仍無法判斷赫蘿是否就是真的赫蘿,但他想至少赫蘿的模樣看起來不像壞人。再說,羅倫斯開始覺得與這不可思議的女孩交談還挺有趣的。 然而,因為羅倫斯的商人本性使然,所以他沒有立刻答應赫蘿。身為一名商人.必須具備不畏神明的瞻量,以及連親近的人都懷疑的謹慎態度。 羅倫斯思考了一會兒後,緩緩開口說: 「我沒辦法立刻下決定。」 羅倫斯原以為他的答桉會惹來赫蘿不滿.但看來他的推測似乎錯誤,赫蘿一副很能理解似地點了點頭。 「做人小心謹慎是件好事。不過,咱看人的眼光不會錯。咱相信汝不是那種會隨便拒絕他人請求的冷血傢伙。不過咱不是人,是隻狼就是了。」 雖然赫蘿口中這麼說,但她的臉上卻是掛著惡作劇的笑容‧赫蘿再次躺了下來,鑽進貂皮底下。不過,這次她當然不是像剛剛那樣悶頭睡覺,而像在告訴羅倫斯今天的對話就到此結束, 看來,對話的主導權仍然在赫蘿的手上。羅倫斯注視著赫蘿,雖然心中覺得無奈,卻又覺得她的模樣有趣。 赫蘿的耳朵突然動了一下,她從貂皮之中把頭采出來,對羅倫斯說: 「汝不會要咱睡在外頭吧?」 羅倫斯看著赫蘿明知自己不可能那麼做,卻又刻意詢問的模樣,只能聳聳肩示意。赫蘿開心地笑笑,再度鑽進貂皮底下‧ 看見赫蘿的舉動,羅倫斯不禁覺得她先前一些反應,或許是演戲:有點類似被囚禁的公主的感覺。 不過,羅倫斯並不覺得赫蘿說到對村民的不滿,或是想要回到故鄉時的神情是假裝的。 就結論來說,羅倫斯不覺得赫蘿在說謊,就表示相信她是真正的赫蘿‧因為羅偷斯實在無法認為這些事,會是一個被惡魔附身的女孩所幻想出來的。 羅倫斯嘆了口氣,他決定不再繼續思考下去,於是站起身子爬到貨台上。羅倫斯不認為再繼續思考下去會有什麼新發現,這個時候最好的方法就是先睡一覺,醒來後再說。 赫蘿躺著的貂皮原本就屬於羅倫斯,他怎可能自己蓋著麻布睡在駕座上,而讓赫蘿獨享貂皮呢?羅倫斯要赫蘿挪動身子到一旁,跟著鑽進貂皮底下。 羅倫斯背後傳來赫蘿細微的呼吸聲。羅倫斯雖然說沒辦法立刻下決定,但他已經決定如果明天一早起來,赫蘿沒有偷走貨物逃跑的話,或許他可以帶著赫蘿一同旅行。 羅倫斯不認為赫蘿是會偷定貨物的壞蛋,而且如果赫蘿真要這麼做的話.她一定有能力奪走羅倫斯的一切。 這麼一想,羅倫斯不禁有些期待明早到來。 不管怎麼說,羅倫斯已經許久不曾與自己以外的人一起睡覺了。在貂皮的刺鼻腥味中.如果能與散發著香甜氣息的女孩一起入睡,終究是令人開心的事。 或許是察覺到羅倫斯內心如此單純的想法,一旁的馬兒嘆氣似的甩了甩頭。 或許馬兒懂得人類在思考什麼,只是沒有開口說話罷了。 羅倫斯苦笑著閉上雙眼。 羅倫斯一向很早起床。為了善用一整天的時間好多賺取一些利益,商人們每天都會一大早起床。羅倫斯在清晨天色朦朧之中醒來時,赫蘿早已起床,並坐在羅倫斯身旁不知摸索著什麼。雖然赫蘿做著出乎羅倫斯意料的事,但她未免也太大膽了。當羅倫斯抬頭轉過身來,才發現原來赫蘿似乎從他的行李中找到衣物換穿,正准備綁上鞋帶。 「喂!那是我的東西耶!] 就算不是偷東西,但從他人行李中擅自翻找物品的行為,同樣不被神允許。 羅倫斯刻意用帶點責備的語氣說話,但回過頭來的赫蘿臉上卻沒有半點做錯事的表情。 [恩?醒了啊。咱穿起來如何?合適嗎?」 赫蘿完全不理會羅倫斯說的話,她張開雙臂,對羅倫斯問道。赫蘿不但不認為自己做錯事.甚至還顯得有些得意。看見此刻的赫蘿,不禁覺得昨晚她那失去冷靜的模樣簡直就像夢境或許毫不客氣的霸道模樣,才是赫蘿的本性吧。 赫蘿身上穿的是羅倫斯擁有的最上等衣服。每當羅倫斯要與鎮上的富商名流談生意時,都會穿上這套衣服。藍色的長袖上衣,搭配七分長的流行背心。用麻布與毛皮溷織的稀奇長褲,加上綁在長褲外面,恰巧圍住下半身的腰巾,以及綁緊腰巾的上等羊皮腰帶。靴子是用三層鞣皮製成,厚重得足以抵擋雪山嚴寒氣候的極品。最外面則是披著一件用上好野熊皮毛做成的外套, 對旅行商人來說,擁有一套具有實用性、質感高尚的衣服是值得驕傲的事。羅倫斯從學徒時代就開始儲蓄,整整花了十年的時間才擁有這一整套衣服。談生意時只要穿上這套衣服,再梢加整理一下胡須,對手多會對羅倫斯表現出敬意‧ 如此意義深重的衣服卻被赫蘿穿在身上。 然而,羅倫斯並沒有生氣。 那是因為尺寸明顯過大的衣服穿在赫蘿身上,競顯得如此可愛。 「這件黑色熊皮的外套真是上等貨吶,與咱的褐色毛發非常搭配。不過,這條褲子穿起來會阻礙到咱的尾巴,咱可以在上面剪個洞嗎?」 雖然赫蘿說得輕松,但這條長褲是羅倫斯在百般苦求下,老手織工師傅才肯為他做的褲子,如果在長褲上剪個洞,恐怕就永遠無法復原了。羅倫斯以非常堅決的態度用力搖頭。 「唔。也罷,幸好褲子很大,總有辦法穿的。」 羅倫斯看著赫蘿一副確信自己不會要她脫下所有衣物的模樣,一邊坐起身子注視著赫蘿,一邊擔心她該不會穿著這身衣服拔腿就跑吧?如果把整套衣服拿去城裡變賣,相信可以賣到一筆不小的金額 「看來汝天生就是做商人的料,汝清楚知道自己臉上的表情能夠帶來什麼樣的效果。」 赫蘿笑著說完,便輕快地從貨台往下一跳。 赫蘿的動作過於自然,讓羅倫斯一時沒能反應。如果赫蘿順勢逃跑,恐怕追不到吧。 羅倫斯之所以沒有採取行動,或許是因為他在內心某處確信赫蘿不會逃跑。 「咱不會逃跑的,咱要逃的話早就熘了。」 羅倫斯先看了貨台上的麥子一眼,再把視線移向笑著說話的赫蘿。他發現赫蘿正把熊皮外套脫下,往貨台上丟。看來對赫蘿來說,配合羅倫斯體型訂做的外套大概太長了。昨晚在月光下沒能看得清楚,赫蘿的體型似乎比羅倫斯想像的還要嬌小。身材算是高大的羅倫斯,足足比赫蘿高出了兩個頭。 然後,赫蘿確認衣服狀況之後,順便開口問道: 「咱想要和汝一起旅行,行嗎?」 赫籮露出—點也不諂媚的笑容‧如果她表現出諂媚的姿態,羅倫斯自覺還有辦法拒絕她。然而,赫蘿笑得卻如此開心。 縱倫斯輕輕嘆了口氣。 他心想雖然現在還不能掉以輕心,但至少知道赫蘿不像會偷東西的人,與她一同旅行應該無妨‧再說,如果現在與赫蘿分開,回到一人孤單的旅行,那感覺可能會比以往來得更孤獨。 「我想這也算是一種緣分,就讓你同行吧。」 聽到羅倫斯這麼說,赫蘿果然沒有露出喜出望外的表情,她只是單純笑笑。 「不過,我只不過是個辛苦做生意的商人,你要負責打點自己的餐費啊!就算你是豐收之神.也不可能讓我的錢包豐收吧?」 「咱的臉皮沒有厚到拿人好處,還可以表現得若無其事。咱可是賢狼赫蘿,尊貴的狼啊。」 赫蘿鼓著臉,有些生氣地說道,那模樣看起來就像個孩子。但羅倫斯並沒有被赫蘿的演技所騙,他明白赫蘿是故意假裝生氣。 羅倫斯猜得沒錯,過不久後,赫蘿果然咯咯笑了出來。 「不過,尊貴的狼昨天還露出那樣的醜態,實在不怎麼好笑吶。」 赫蘿自嘲似地笑著說道。如此聽來,她昨天失去冷靜的表現似乎是發自內心的真實心情。 「總之,多多指教了……呃——」 「我叫羅倫斯。克拉福‧羅倫斯,工作上我都以羅倫斯自稱。」 「嗯,羅倫斯。咱會一直傳述汝的故事,讓汝的名字成為美談永遠流傳下去。」 狼耳朵早抬頭挺胸說道的赫蘿頭上得意地搖動,赫蘿的話或許是發自真心的吧,看著她的模樣,實在難以判斷她究竟是幼稚、還是老奸巨猾,她的情緒就像天上的云一樣,總是變化無常。 羅倫斯立刻推翻自己剛剛的想法。他心想赫蘿會讓人覺得難以摸透,應該就表示她老奸巨猾了吧。羅倫斯從貨台上伸出手,這個舉動表示著他願意承認赫蘿。 赫蘿的手雖小,卻很溫暖。 「先這樣吧!快要下雨了,還是趕緊出發的好。」 「什……你怎麼不早點說!」 羅倫斯大聲吆喝,馬兒因驚嚇而發出嘶聲。羅倫斯記得昨天傍晚根本沒有要下雨的跡象,不過現在抬頭一看,確實有薄雲覆蓋著天空。赫蘿看羅倫斯慌張地准備出發,在一旁嘻嘻笑著,還一邊笑,一邊身手矯捷地跳上貨台,迅速整理好原本凌亂的貂皮再蓋上麻布,顯然比起初入門的學徒能幹多了。 「河川的心情不好,咱們離遠一點比較妥當。」 羅倫斯叫起馬兒,收拾好水桶,坐上駕座握住韁繩後,赫蘿也從貨台上跳了過來。 原本一個人坐,顯得有些寬敞的駕座,現在兩個人坐卻梢嫌狹窄。 不過,這麼一來正好可以避寒取暖。 隨著馬嘶聲,兩人奇妙的旅程也跟著展開。 第一卷 第二幕 一場傾盆大雨從天而降。過了正午不久後,羅倫斯兩人被這場大雨追上。他們在因大雨而變得模煳不清的視線中,發現一間教會,於是匆忙跑進教會。教會有別於修道院,會對羅倫斯這樣的旅行商人、旅人或巡禮者提供住宿,或是為旅行者祈求平安,並且仰賴旅行者的捐款營運‧因此,對於羅倫斯兩人的突然到訪,教會的人不但沒有拒絕,還高興地歡迎他們到來 然而,不管教會再怎麼善意,也不可能讓長著狼耳朵及尾巴的女孩,大搖大擺地進出。於是羅倫斯臨時編了一個謊言,他讓赫蘿套上薄外套,再向教會的人宣稱赫蘿是他的妻子, 因為臉部被火灼傷,所以不願意在外人面前脫去帽子。 雖然赫蘿躲在外套底下偷笑,但她似乎也明白自己與教會之間的關系,所以還是配合羅倫斯演戲。赫蘿曾說過教會讓她吃了不少苦頭,所言應該不假吧。 就算赫蘿不是惡魔附身者,而是狼的化身也一樣,這對教會來說都不是重點。因為教會認為除了自己崇拜的神之外,其餘的神都屬於異教,都是惡魔的手下。 羅倫斯兩人穿過教會大門,順利借了一間房間。當羅倫斯整理好被雨淋濕的行李,再回到房間時,發現赫蘿光著上半身在擰頭發,水珠滴答滴答地從赫蘿美麗的褐色長發上滴落。 羅倫斯心想就算弄濕這滿是破洞的木頭地板,教會的人應該也不會抱怨才對。比起擔心這個問題,羅倫斯更苦惱於不知道該把視線放在哪裡。 「呵,冰冷的雨水正好可以冷敷咱的灼傷。」 赫蘿不顧羅倫斯內心的煎熬,愉快地笑著說道。羅倫斯看不出那謊言是讓她感到好笑.還是不悅。赫蘿撥開貼在臉上的頭發,隨即以非常豪邁的動作把瀏海往上撥 要說赫蘿那股勇勐豪氣就像狼一樣似乎也不為過,被雨淋濕而散亂的頭發,看起來也有些像狼強韌的毛發。 「貂皮應該沒事吧!那些貂皮的毛發很不錯.或許那些貂成長的山裡頭也有像咱一樣的狼。」 「可以賣得好價錢嗎?」 「這咱可不知道,咱又不是皮草商人。」 羅倫斯點點頭,這答桉聽來再合理不過了。接著便脫下身上濕透的衣服,用力擰乾。 [啊,對了!那些麥子該怎麼處理才好?」 羅倫斯—邊說,—邊擰乾上衣,當他正打算把褲子也擰乾時,想起赫蘿的存在,便停手往赫蘿的方向看去。沒料到赫蘿一副當羅倫斯不存在似地,早已脫得光熘熘在擰衣服,羅倫斯看了也不甘示弱,大膽地脫光衣服。 「怎麼處理是指?」 「我的意思是指要去殼比較好.還是保持現狀就好。不過,要談這些,也得是你真的寄宿在那些麥子裡。」 羅倫斯刻意用帶點捉弄的語氣說道。赫蘿聽了並沒有反擊,只是嘴角梢稍上揚了一下而已. 「只要咱還活著,那些麥子就不會腐爛或枯萎。不過,那些麥子如果被吃了、被燒了,或是被磨碎溷到土壤裡的話,咱可能就會消失。如果汝覺得佔空間,可以把麥子去殼保存。 恩,這樣做或許比較好。」 「原來如此。那我等會兒把麥子去殼之後.再把麥粒裝到袋子裡好了。你應該會想自己帶著它們吧?」 「嗯,如果可以掛在脖子上更好。」 聽到赫蘿這麼回答,羅倫斯不小心把視線移到她的脖子上,隨即又把視線移開。 「不過,可以留些麥子讓我到其他地方去賣嗎?」 羅倫斯平復心情後開口問道,話一說完便聽到啪刷啪刷的聲響。轉頭一瞧,原來是赫蘿正使勁甩著尾巴。尾巴上的毛發濃密又滑順,甩起水來勁道十足。羅倫斯看著水花四濺,不禁皺起眉頭,一旁的赫蘿卻絲毫不以為意。 「大部分的農作物都是因為長在屬於它的土地上,才會長出豐碩的果實。那些麥子一下子就會枯萎了,去也是白搭‧」 赫蘿看著剛擰乾的衣服陷入沉思,但因為沒有其他衣服可穿,只能再穿上被擰得皺巴巴的衣眼。不同於羅倫斯身上穿的便宜貨,赫蘿穿的那套衣服質料好,乾得也快。羅倫斯心裡雖然覺得有些不平,還是穿回自己同樣被擰乾的衣服,然後對赫蘿點點頭。 「我們到大廳烘乾衣服。下這種大雨,應該有不少人來這裡避雨,我想暖爐點著了才對。] 「嗯,這點子不錯。」 赫蘿說完後套上外套,蓋住整個頭,接著又咯咯笑了起來。 「有什麼好笑的?」 「呵呵,被火灼傷所以要遮住臉‧要是咱啊,絕對不會想到這個。」 「是嗎?那麼,你會怎麼想呢?」 赫蘿梢梢拉高外套露出臉來,然後驕傲地說: 「如果瞼上有灼傷,那也屬於咱。就像咱的耳朵和尾巴一樣,都是獨一無二的證明。」 羅倫斯心想,這種說法果然非常符合赫蘿的作風。但另一方面也認為,那是因為赫蘿沒有真的被灼傷,所以才能夠表現得如此輕松。 這時,赫蘿的聲音打斷了羅倫斯薩思緒。 「咱知道汝在想什麼。」 外套底下的赫蘿不懷好意地笑著,上揚的嘴角右側露出尖牙‧ 「要不要試著讓咱受傷看看呢?」 看著赫蘿充滿挑釁的表情,羅倫斯雖然想對上她,但有覺得如果現在意氣用事拔出短劍.事態真的會變得難以收場。 赫蘿附剛說的話很有可能是發自真心,只不過這種刻意挑釁的態度,應該是她天生愛惡作劇使然吧. 「我是個男人,怎麼可能把那麼漂亮的臉蛋劃傷。」 聽到羅倫斯這麼一說,赫蘿像是收到期待已久的禮物似地露出笑容,然後刻意貼近過去。一陣香甜的氣味隨著赫蘿飄來,刺激著羅倫斯的身體,讓他差點伸手抱住赫蘿。 沒料到赫蘿根本不在意羅倫斯的反應,她用鼻子嗅了嗅羅倫斯,然後稍微挪開身子說: 「汝被雨淋過,身上還這麼臭啊。咱這隻狼都這麼說了,錯不了。」 羅倫斯半認真地揮出拳頭,卻被赫蘿輕松躲過而揮了個空。赫蘿一邊嗤嗤笑,一邊微微傾著頭繼續說: 「就算是狼,也會整理自己的毛。汝是長得挺不錯,但好歹要把自己梳洗乾淨些。」 雖然不知道赫蘿是開玩笑還是認真的,但被她這種女孩一說,羅倫斯不禁也認同起來。一直以來,羅倫斯只會注意梳洗乾淨是否對談生意有幫助,從來沒想過梳洗乾淨可以討女孩子喜歡。 談生意的對手如果是女人,或許羅倫斯還會有梳洗乾淨的念頭。然而很可惜,他從未見過女性商人。 羅倫斯不知該怎麼回答,於是別過臉去,沉默不語。 「咱覺得汝的鬍子挺好看的。」 羅倫斯的下巴留著適度的鬍子,一向頗受好評。羅倫斯坦率地接受赫蘿的誇獎,有些驕傲地轉向赫蘿。 「不過,咱比較喜歡鬍子長一些。」 羅倫斯聽了,反射性想到商人一向不喜歡長鬍子。赫蘿一邊用雙手的食指從鼻卜的化升劃線劃到臉頰,一邊說: 「像這樣,像狼一樣的鬍子。」 這下子羅倫斯總算察覺自己被捉弄。雖然覺得這樣做有點沒度量,但羅倫斯還是決定不去理會赫蘿,往房門方向走去。 赫蘿開心地笑著,並跟隨在羅倫斯後頭。 事實上,羅倫斯並不討厭與赫蘿的互動。 「暖爐那兒還有其他人在,你可別露出馬腳啊。」 「咱是賢狼赫蘿吶。再說,還沒到帕斯羅村之前.咱也是以人類的模樣一路旅行過來的。放心放心!] 羅倫斯回頭一看,發現赫蘿已經把頭藏好在外套底下,完全進入狀況了. 對商人來說,位置在城鎮與城鎮間廣大距離之中的教會或旅店,是重要的情報站,特別是在教會能夠遇到各式各樣的人。在旅店通常只能看到老練的商人,或貧窮的旅人,但教會就不同了。從城裡的啤酒師傅到富有的人,教會裡住著形形色色的投宿客。 羅倫斯和赫蘿進來躲雨的這間教會,前前後後來了十二位客人。其中有幾位看來像是商人.其他則像不同職業的人。 [這樣啊,所以你是從約連那邊過來的?] [是的。我在約連買了鹽之後,隨即把鹽送到客人那兒,再從客人那兒收了貂皮。] 大廳裡每個人坐在地板上,有的人忙著抓衣服上的跳蚤,有的人在用餐。其中就只有這對夫妻坐在椅子上,並霸佔了暖爐正前方的位置。雖說是大廳,但這裡的空間並不大。十二闊人擠在這個空間裡,只要暖爐裡燒著滿滿的薪柴,無論在什麼位置都不難把衣服烘乾。不過,這對夫妻的衣服不像被雨淋濕過,以此看來,應該是捐贈大筆款項給教會,所以自認可大方出入這問教會的有錢人. 羅倫斯如此猜測。他豎起耳朵聽著這對夫妻容易中斷的對話,並伺機順利加入他們。 妻子或許是因為旅途勞累而顯得沉默,因此稍有年紀的丈夫對於羅倫斯加入他們的對話.自然表現出歡迎態度, 「不過,要從這裡再回到約連,這不是太折騰人了嗎?」 [這就得靠商人的智慧了。」 「喔喔?有意思,說來聽聽如何?」 「我在約連買鹽的時候,並沒有當場付錢。我把等金額的麥子,賣給了賣鹽那家商行位在另一個城鎮的分行。那時候我沒有跟分行收取麥子的貨款,但也沒有支付鹽的貨款。也就是說,我在沒有現金往來的情況下,完成兩筆交易。」 這是南方的商業國家在一百年前發明的匯兌體制。羅倫斯從他的師傅,也就是旅行商人的親戚口中知道時,深深為這個體制的存在而感動不已。不過,羅倫斯是經過兩個星期的冥思苦索,才理解其中的奧妙。眼前這位梢有年紀的男子只聽了一次,似乎同樣無法理解。 「這…:真是非常奇妙啊。」 男子說完頻頻點頭. 「我住在一個叫做佩連佐的城鎮.我的葡萄園從沒有採用過這麼奇妙的方法來買賣葡萄,不知道這樣會不會有問題啊?」 [這種交易體制稱為匯兌,這是商人們為了方便和不同地方的人做生意才發明出來的體制。如果您是擁有葡萄田的領主.只要小心不被被葡萄酒商惡意貶低葡萄的品質.然俊便宜收購就可以了。」 「嗯,我們每年都會為了這檔事與酒商爭論。」 雖然男子笑著這麼說,但事實上,想必這位領主請來的會計人員會面紅耳赤地,與老奸巨猾的葡萄酒商爭論吧,擁有葡萄園的人多半是貴族出身,但幾乎沒有一個貴族會親自耕作或交涉金錢。所以說,統治帕斯羅村與那附近一帶的亞倫多伯爵是個極其古怪的人。 「你說你是羅倫斯先生吧!下次有機會來到佩連佐時,歡迎你來寒舍拜訪。」 「好的,謝謝您。] 男子沒有提及自己的姓名,這是貴族特有的習慣。他們以為即使自己沒有道出姓名對方也應該認識自己,所以他們認為由自己說出姓名的行為有失格調。 相信到了佩連佐,只要提到葡萄園的領主,就非這名男子莫屬了吧。如果在佩連佐的城裡.羅倫斯等人或許根本無法與這名男子交談,所以教會是最適合建立這種人脈的場所。 「那麼,因為妻子有些累了,我們先失陪了。」 「希望神能指引我們再次相逢。」 這是在教會裡,人人會講的一句話。男子從椅子上站起身子.和妻子一同輕輕點頭告辭後,走出大廳。羅倫斯從先前男子邀他拿來一同坐著的椅子上站起來.把夫妻兩人剛剛坐著的兩張椅子放回大廳角落。 在大廳裡,只有貴族,有錢人和騎士有資格坐在椅子上,而這三種都是會惹人嫌棄的身份。 「嘿嘿,我說老闆,您真是了不起的人物!」 當羅倫斯收拾好椅子,回到坐在大廳中央的赫蘿身邊時,一名男子挨近過來‧從男子的裝扮和舉止看來,應該是個同行‧男子被鬍子遮蓋的臉孔看來很年輕,似乎是剛人行沒多久的商人。 「我不過是個隨處可見的旅行商人罷了。」 羅倫斯冷冷地回答,坐在羅倫斯另一邊的赫蘿梢梢把身子坐正。這時,赫蘿套在頭上的外套梢微動了一下。不過,應該只有羅倫斯發現那是赫蘿在動耳朵。 「您客氣了。小的剛剛也一直想加入那對夫妻的對話,只是老找不到機會,但老闆您卻輕輕鬆鬆做到了。想到將來要和老闆這樣的對手競爭,就讓人覺得意志消沉。」 男子露出笑容說,缺了一顆門牙讓他的表情顯得可愛。或許他是故意拔掉門牙,好讓他那有點笨拙的笑容告訴大家自己還是個新手。如果是個商人,就一定知道自己的臉會帶給對方什麼樣的印象。 這男子小看不得。 不過,羅倫斯想起自己還是新手時,也和男子有過同樣的想法。於是他表示贊同地說: [這沒什麼,我剛踏入這一行時,所有旅行商人在我眼裡看來都是妖怪。到了現在,也仍然覺得一半以上的人是妖怪,盡管如此,總還是可以溷碗飯吃,凡事靠努力啊.] [嘿嘿!聽到您這麼說,小的就安心多了.啊!小的名叫傑廉,我想您應該看出來了,小的是剛入行的旅行商人,還請多多關照.] 「我是羅倫斯。」 羅倫斯想起自己剛踏入這一行時,為了多認識旅行商人,也是像這樣到處與人搭訕,當時他曾經因為所有人的態度都很冷澹而生氣,然而,如今自己變成被新手搭訕的對象後,也就能理解當初大家威嚇對他冷澹了. 初入行的旅行商人只能一味從別人身上找情報,自己卻沒有任何情報可以給人。 [呃啊,那位是您的同伴嗎?] 不知道傑廉是因為沒有任何情報可以提供,還是犯了新手常會有的毛病——就是想盡辦法在自己不提供任何情報之下,多得到一些情報的毛病——他開口問道,如果是兩個老經驗的旅行商人對談,相信早就互相交換了好幾個抵擋的交易情報. 「我妻子赫蘿。] 雖然羅倫斯猶豫著是否該使用假名,但後來想想,認為沒那個必要.便如此回答。 羅倫斯一提到赫蘿的名字,她便輕輕點頭向傑廉打招呼。 [喔,夫妻倆一同行商啊?] 「妻子生性古怪,認為待在家裡不如待在馬車上好。」 「不過,老闆您讓妻子這樣套著外套,還真是保護周到呢。」 或許傑廉以前曾是城裡的市井無賴,他的能言善道讓羅倫斯有些佩服。不過,旅行商人親戚曾告誡過羅倫斯,最好不要有像他這樣的說話態度。 「嘿嘿,男人的本性就是越看不到,就越想看。我們能夠在這裡相遇,也算是神的指引。能不能就看在這個份上,讓小的見見夫人一面啊?」 真是厚顏無恥!盡管赫蘿並非真是羅倫斯的妻子,但羅倫斯還是忍不住這麼想。 然而,就在羅倫斯打算出聲責怪時,赫蘿本人卻開口說: 「旅行唯有出發前最愉快,狗兒唯有叫聲最嚇人,女人唯有背影最美麗。隨隨便便拋頭露面,會壞了人家的美夢,這種事情咱做不來。」 赫蘿說完後,在外套底下輕輕笑了笑。傑廉被赫蘿這麼一說,只能尷尬地笑笑。就連羅倫斯都非常佩服赫蘿的妙語如珠。 「嘿嘿……夫人真是了得。」 「光是想要怎麼不被踩在腳底下,就夠我受了。」 這句話有一半以上是發自羅倫斯的真心。 「小的想,能夠與兩位相遇一定是神的指引。不知道兩位有沒有興趣聽聽小的說話?」 就在沉默降臨的那一瞬間,傑廉露出缺了門牙的笑臉,挨近羅倫斯說道. 教會不同於一般的旅館,雖然會提供房間,但不會為投宿客打點飲食。不過,只要捐款就可以使用鍋子。羅倫斯捐款借來鍋子,並把五顆馬鈴薯放入裝了水的鍋子裡。當然了,生火所需的薪柴必須另外付費。 趁著等待馬鈐薯煮熟的空檔,羅倫斯隨手把赫蘿寄宿其中的麥子去殼,再找來沒有用到的皮袋,把去好殼的麥粒裝進去。羅倫斯想起赫蘿說過想掛在脖子上,於是拿了一條皮繩回到鍋子旁。馬鈴薯、薪柴,皮袋及皮繩,這些全部加起來也是一小筆錢,羅倫斯一邊在心裡盤算要向赫羅收多少錢,一邊拿著煮熟的馬鈐薯走回房裡。 羅倫斯因為雙手拿滿東西所以沒能敲門,但擁有狼耳朵的赫蘿似乎靠腳步聲就能夠分辨來者何人。就算如此,羅倫斯進到房間,赫蘿竟是連頭也不回地坐在床上,悠哉地梳理著尾巴的毛。 「嗯?好香的味道。」 赫蘿抬起頭說,她的鼻子似乎和耳朵一樣靈敏。 馬鈴薯上面放了少許山羊乳做成的乳酪。羅倫斯在獨自行商時從不曾如此享受,但今天是兩個人,所以他決定慷慨拿出乳酪。看到赫蘿開心的反應,也就覺得挺值得的。 羅倫斯把馬鈐薯放在床邊的桌子上,赫蘿立刻從床上伸手准備拿馬鈴薯。就在赫蘿的手快要抓到馬鈴薯時,羅倫斯把裝滿麥粒的皮袋丟給了她。 「哇哇。恩?是麥子啊。」 「還有皮繩,你自己想辦法掛在脖子上吧。」 「嗯,感恩,不過,還是吃飯先!」 赫蘿隨便把皮袋及皮繩放在旁邊,那動作之草率讓羅倫斯嚇了一跳。赫蘿一副口水直流的表晴,把手伸向馬鈐薯。看來,吃飯對赫蘿來說似乎比什麼都重要。 赫蘿拿了一顆大馬鈴薯,並迅速刦成兩半。看著熱氣立刻從馬鈴薯冒出來,赫蘿的臉上漾起幸福的笑容。赫蘿的尾巴像只小狗一樣甩來甩去,雖然羅倫斯覺得那模樣好笑,但他知道如果說出口,肯定會惹得赫蘿發怒,所以也就作罷。 「狼也會覺得馬鈐薯好吃啊?」 「嗯‧咱們狼又不是整年都吃肉。咱們會吃樹上的嫩芽,也會吃魚.人類種的蔬菜比嫩芽還要好吃。還有,咱挺喜歡人類想到把肉或蔬菜用火燒過的點子。」 聽說貓舌頭怕燙,但狼看起來似乎沒有這樣的困擾。赫蘿拿著熱呼呼的半顆馬鈴薯,只吹了兩三次氣,就整個放人口中‧才覺得赫蘿吃得太大口,果然她就被噎著了。羅倫斯把裝 著水的皮袋丟給赫蘿,解救了她。 「呼,嚇咱一跳。人類的喉嚨果然還是太窄,真不方便‧」 「狼嘛,當然是狼吞虎嚥了。」 「嗯。汝瞧,那是因為狼沒有這東西,所以沒法兒慢慢咀嚼。」 赫蘿用手指勾著嘴角往外拉,她指的應該是臉頰吧。 「不過,咱以前也曾經因為吞下馬鈴薯而被噎著。」 「喔。」 「或許咱天生跟馬鈐薯不合吧。」 羅倫斯心想:單純只是你吃得太猴急了!但沒有說出口。 「話說。」 羅倫斯開口道: 「你不是有說過可以識破謊言之類的話?」 聽到羅倫斯這麼詢問,赫蘿一邊咬著乳酪,一邊回過頭來‧赫蘿正要開口說話,下一瞬間卻勐地把視線移到另一個地方,頓了半秒之後伸出手。 在羅倫斯還來不及問出「怎麼了」的轉瞬間,赫蘿的手便像是抓住什麼般停在半空中。 [竟然還有跳蚤‧」 「你那麼整齊的長毛,當然是跳蚤的最佳溫床‧」 在運送毛織物或毛發較長的皮草時,有時會因季節不同而湧出大量跳蚤,必須靠煙熏才能夠消滅;羅倫斯是因為想起這樣的經驗才說出這種話,但赫蘿聽了是先露出驚訝的表情, 隨後又立即挺起胸膛,一臉得意地說: 「汝也知道咱的尾巴漂亮,挺有眼光的。」 看見赫蘿像個孩子似的得意模樣,羅倫斯決定還是不要把自己聯想到的事情說出來. 「你說可以分辨別人有沒有說謊,那是真的嗎?」 「嗯?喔,多多少少可以。」; 赫蘿把捏死跳蚤的手指擦乾淨後,又開始吃起馬鈐薯。 「可以分辨多少呢?」 [這個嘛,咱知道汝剛剛提到咱的尾巴時,其實並沒有要誇獎的意思。」 羅倫斯嚇了一跳,登時啞口無言,一旁的赫蘿開心地笑笑。 「是沒有到百發百中啦。至於信或不信,那就是汝的事了。」 赫蘿舔了舔沾在手指頭上的乳酪,有些惡作劇地笑著說,那模樣彷彿幻想世界裡會出現的妖精或小惡魔。 羅倫斯確確實實被赫蘿懾住,但這時如果過度反應的話,不知道赫蘿又會爆出什麼料來。羅倫斯打起精神接續先前的話題: 「那麼,我想問你一下,你覺得剛剛那個小毛頭說的話可信嗎?」 「小毛頭?」 「那個在大廳裡跟我們搭腔的傢伙。」 「喔喔。呵呵,小毛頭啊。」 「有什麼好奇怪的?」 「對咱來說,兩個都是小毛頭。」 羅倫斯心想如果回答不好,大概又會被捉弄一番,所以硬是把卡在喉嚨的話吞了回去。 「呵,看來汝比他成熟些。回說那小毛頭,咱覺得他在說謊。」 聽到赫蘿的話,羅倫斯頓時恢復冷靜,心中喃喃「果然沒錯] 在大廳裡向羅倫斯搭腔,名叫傑廉的年輕旅行商人,提了一個發財的機會。 那就是目前所發行的某種銀幣,將在不久後發行含銀量較高的新銀幣。如果這消息正確,那麼,舊銀幣的品質雖然比新銀幣來得差,但還是能夠擁有相等於新銀幣的價值。然而,與其他貨幣相比時,含銀量較高的新銀幣卻又勝過舊銀幣。也就是說,如果事先知道哪種貨幣會發行新銀幣,只要大量收集舊銀幣,再換成新銀幣,就可以靠賺取差額發一筆橫財。傑廉向羅倫斯表示,他能提供流通在世上的各種貨幣當中,哪種貨幣可以利用這種差額方式賺錢的情報。不過相對地,羅倫斯必須把賺取的利益分一份給他。羅倫斯當然不可能全盤相信傑廉說的話,他知道傑廉一定也向其他商人說過同樣的話。 赫蘿看看遠方,回想當時她偷聽到的談話內容,接著把拿在手上的馬鈴薯塊放人口中,一吞下後開口說: 「咱是不知道哪個部分是謊言,也不清楚詳細的談話內容啦。」 羅倫斯點點頭,開始思考,他並沒有期待赫蘿能夠清楚說出哪一個部分是謊言。 只要貨幣交易本身不是子虛烏有的事,就可以推論出,傑廉在有關銀幣的部份上扯謊了. 「貨幣的投機交易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只不過……」 「不明白他說謊的理由,是吧?」 赫蘿先去掉馬鈐薯芽,接著把馬鈴薯放入口中。羅倫斯嘆了口氣。 或許赫蘿早就把羅倫斯踩在腳底下了。 「說謊的時候,重點不在於說謊的內容,而在於為何要說謊。」 「你以為我花了多少年才明白這個道理?」 「是嗎?雖然汝剛剛說那個叫傑廉的男子是個小毛頭,但是在咱看來啊.汝根本就是五十步笑百步吶。」 赫蘿得意地笑著說。羅倫斯只有在這種時候,才會不禁希望赫蘿不是個人類。如果說外表看來年輕的赫蘿,早已知道羅倫斯費盡干辛萬苦才學到的一些道理,那也未免太讓人難堪了。 就在羅倫斯思巧的時候,卻聽到赫蘿意外的發言。 「如果咱不在這兒的話,汝會怎麼判斷?」 「嗯……我會先不判斷是謊言還是真話,假裝接受傑廉的提議。」 「為何要這麼做?」 「如果是真話,只要順著事態發展下去就有錢賺;如果是謊言,就表示有某人在計謀些什麼。遇到這種情形,只要謹慎點不要被騙的話,大致上來說還是可以發到財。」 「嗯。那麼,既然咱在,又跟汝說那是謊言,汝會?」 「嗯?] 羅倫斯發現赫蘿似乎話中有話,最後他終於發現了。 「……啊。」 「呵,汝一開始就不必煩惱這個問題。不管怎樣,汝都會假裝接受提議,是吧?」 看著赫蘿顯得有些邪惡的笑臉,羅倫斯卻找不到半點字眼反駁。 「最後這顆馬鈐薯是咱的。」 赫蘿從床上伸手拿起桌上的馬鈴薯,開心地把馬鈐薯剖成兩半。 懊惱不已的羅倫斯卻是連刦開手上第二顆馬鈐薯的心情部沒有。 「咱是賢狼赫蘿吶,汝以為咱比汝多活了幾十倍呀。」 聽到赫蘿因顧慮到羅倫斯的感受而刻意這麼說,羅倫斯的心情變得更煩悶了。他抓起馬鈴薯,用力咬了一大口。 羅倫斯不禁想起初拜旅行商人親戚為師時,那種當學徒的心情。 隔天,天空明麗,一片秋高氣爽。教會的早晨比商人來得更早,當羅倫斯醒來時,早晨的日課已經結束。羅倫斯對於教會的作息已相當熟悉,所以不覺訝異。然而,當他走到外面 的水井洗瞼時,卻看到原以為跑去上廁所而不在房裡的赫蘿,與教會的人一同從聖堂裡走出來,讓他吃了一驚。赫蘿雖然有把外套套在頭上低著頭走路,但卻不時與信徒們親密地交談。 不承認豐收之神存在的信徒們,與豐收之神本尊親密交談的光景雖然有趣,但很遺憾,羅倫斯並沒有享受此般樂趣的膽量。 赫蘿與信徒們告別,安靜地走到站在水井旁一瞼愕然的羅倫斯身邊,然後把小小的雙手交叉擺在胸前,小聲說道: 「希望咱的丈夫可以更有膽量些。」 羅倫斯把因冬天將臨而顯冰冷的秋天井水毅然地從頭上往下倒,假裝沒聽見赫蘿在一旁發出的咯咯笑聲。 像赫蘿昨天甩動尾巴把水甩幹那樣,羅倫斯也用力甩甩頭發,然而.一旁的赫蘿卻一臉不為意地說: 「咱發現教會的地位還真是提高不少。」 「教會的地位從前就很高了吧。」 「沒那回事,咱從北方初來到這裡時,可不像現在這樣‧那時教會的人誇張地說唯一的神與十二名天使創造出世界,人類則借用了那個世界。大自然根本不是任何人可以創造的,咱還以為教會的人什麼時候開始學會說笑話了呢。」 這話聽起來有些像自然學者時而提出的批評教會言論,但從當了好幾百年豐收之神,自稱賢狼的赫蘿口中說出,讓羅倫斯更覺得有趣。羅倫斯擦乾身體穿上衣服,並不忘把錢投入水井旁邊的捐贈箱。每當有人使用過水井,教會的人就會查看捐贈箱。如果發現捐贈箱裡沒錢,他們就會說出不吉祥的話,讓使用的人不安。對於不停在旅行的羅倫斯來說,可不想聽到不祥的宣告。 不過,羅倫斯放進捐贈箱的錢幣是錢包裡頭最不值錢,黑煳煳且磨損嚴重的劣質銅幣。 [這算是時代的變遷吧,看來應該是變了許多吶。」 赫蘿指的或許是故鄉吧,她在外套底下的神情看來有些落寞。 羅倫斯輕輕敲了赫蘿的頭說: 「你自己變了嗎?」 [] 赫蘿沉默地搖搖頭,那動作看來十分孩子氣。 「既然你沒變,故鄉也一定沒變啊。」 雖然年紀還輕,但羅倫斯自認已走過不少歲月風霜。正因為一路以來,羅倫斯踏遍各地,與各種不同人相遇,累積各種不同經驗,所以他有資格對赫蘿說出這樣的話。 只要是旅行商人,即使是離家出走憤而離開故鄉的旅行商人,理所當然都會重視自己的故鄉。在他鄉能夠安心依靠的也只有同鄉的人。 所以,每當旅行商人遇到多年不曾回到故鄉的人時.都會這麼說。 赫蘿點了點頭,從外套底下探出臉說: 「如果被汝安慰,就太有損咱賢狼的名譽了。」 赫蘿笑著說完,便轉身往房間的方向走去。赫蘿轉身時的眼神,似乎在向羅倫斷道謝。 如果赫蘿的態度徹底是一個聰明絕頂,上了歲數的賢人,羅倫斯還有辦法應付。 然而,赫蘿時而表現出來的孩子氣舉動,總會讓羅倫斯不知所措。 今年二十五歲的羅倫斯如果是一般人的話,早已娶妻生子,帶著妻小一同上教會。對於人生已走了一大半的羅倫斯來說,赫蘿這樣的舉動總是毫不客氣地闖入他單身寂寞的心裡。 「喂,快來啊!汝在發什麼呆?」 赫蘿在不遠的地方,回過頭來喊羅倫斯. 雖然和赫蘿相遇只過了兩天的時間,但感覺卻不像這樣。 羅倫斯終究還是向傑廉表示自己願意接受他的提議。 然而,傑廉不可能只憑與羅倫斯的口頭約定,就把所有情報告訴羅倫斯;而羅倫斯也不可能先付訂金給傑廉。不管怎麼說,羅倫斯得先賣了貂皮才有現金,於是兩人最後決定約在河口城鎮帕茲歐,在公證人的見證下簽訂正式合約。 「那麼,小的就先走一步了。等你們到了帕茲歐切安頓好後,請到一間叫做優倫朵的酒吧;在那裡就可以聯絡到小的。」 「優倫朵嗎?知道了。」 傑廉露出他那可愛的笑臉散了個禮,便扛起裝滿乾果的麻袋往前走去。 初入門的旅行商人首先會做的事情除了生意之外,更重要的是到各地方熟悉當地的人事物,同時讓對方記住自己。這個時候最適合帶著走的商品就是保存期限久,還可以當成聊天 話題在教會或旅館裡兜售的乾果或肉乾。 羅倫斯回想起自己擁有這輛車之前的歷程,看著傑廉的背影不禁懷念起來。 「咱們不跟他一起走嗎?」 傑廉的身影已遠得快要看不見時,赫蘿才突然開口問起。至於這段時間赫蘿在忙些什麼,那就是她看四下無人,便大方地梳理起尾巴的毛。 可能是因為必須套上外套藏住耳朵的關系,赫蘿對於她的栗色長發一點兒也不在乎,只是用細麻繩隨便紮起來,以免散亂而已。雖然羅倫斯很想建議赫蘿至少用梳子梳一下頭發, 但可惜羅倫斯並沒有梳 子。羅倫斯心想:到了帕茲歐後,要替赫蘿買把梳子還有帽子。 [昨天下了一天的雨,所以路上變的泥濘,用走的絕對比坐馬車還要快,沒必要讓他跟著馬車一起慢慢走吧.] 「說的也是,商人最在乎時間了。」 「時間就是金錢。」 「呵呵,很有趣的話。時間就是金錢啊。」 「只要有時間,就可以多賺錢不是嗎?」 「嗯,確實如此。不過,咱就沒有這樣的想法。 赫蘿一說完,又把視線拉回尾巴。 那是一條自然垂下之後,長度足以超過膝蓋後頭的漂亮尾巴。尾巴的毛髮濃密,如果把毛剃下來賣,相信可以賣個不錯的價格。 「你守護了好幾百年的農夫們,應該也對時間很在意吧。」 羅倫斯把話說完後,才發現不該提這個話題。赫蘿看了羅倫斯一眼,彷彿在說「你欠我一次了」似地不懷好意笑著。 「哼。汝的眼睛到底長在哪裡?那些傢伙不是對時間在意,而是對空氣在意,」 「……不懂。」 「聽好,那些傢伙是因為清晨的空氣醒來、因為早晨的空氣耕作、因為午後的空氣拔草、因為雨天的空氣搓繩子、因為風兒的空氣擔心農作物、因為春天的空氣促使發芽而歡喜、 因為夏天的空氣促使生長而喜悅、因為秋天的空氣促使收割而開心、因為冬天的空氣而等待春天到來。那些傢伙根本就不在意時間,他們的注意力都在空氣上,咱也一樣。」 羅倫斯雖然無法完全理解赫蘿說的話,不過卻也覺得有些地方她講得有道理。看到羅倫斯表示欽佩地點點頭,赫蘿一臉得意地挺起胸,用鼻子發出哼聲。 這只自稱是賢狼的狼,似乎一點也沒有隱者或賢人般表現謙虛的想法。 就在這時,道路的另一頭走來外表看似旅行商人的路人. 赫蘿雖然套上外套,但是卻沒有藏超尾巴的意思。 就這樣擦身而過的旅行商人只是一直盯著赫蘿的尾巴看.並沒有說話。 他們應該不會認為那是赫蘿的尾巴。如果換成是羅倫斯.也頂多只會猜測那是什麼皮草,又值多少錢罷了。 然而,論到能不能毫不在乎地做到這件事,則又另當別論了 「汝的腦筋雖然轉得快,但經驗還是不夠。」 可能是已經梳理好尾巴了,赫蘿放開手中的尾巴,並把尾巴收在腰巾裡頭後,從外套底下拾頭看著羅倫斯說道。外套底下的臉孔是年約十五歲上下的女孩,有時候看起來甚至更年幼。 然而,這樣的女孩所說的話,卻跟閱歷豐富的老江湖沒兩樣。 「但是反過來說,只要經過歲月的累積就可以變成有智慧的人。」 「你是說幾百年後嗎?」 羅倫斯知道赫蘿想要捉弄他,於是趁機反擊。 赫蘿先足露出吃驚的表情,隨後又大聲笑了出來。 「哈哈哈哈哈,汝的腦筋轉得真快。」 「應該只是你的腦袋用了太久,變得老舊不堪用吧。」 「呵呵呵呵。汝知道狼為什麼要在山裡頭襲擊人類嗎?」 赫蘿突然轉變話題,羅倫斯一時無法跟上,只能毫無防備地回答說: 「不知道。」 「那是因為狼想吃人類的腦袋,好得到人類的智慧。」 赫蘿奸笑著說道,嘴裡露出兩根閃亮的尖牙。 就算赫蘿是在開玩笑,仍然讓羅倫斯感到毛骨悚然.倒抽了一口氣。 過了幾秒鐘,羅倫斯知道自己輸了。 「汝還太嫩了,根本不是咱的對手。」 赫蘿輕輕嘆了口氣,丟下這句話。羅倫斯握緊手中的韁繩,控制自己不露出悔恨的表情。 「話說,汝曾經在山裡頭被狼襲擊過嗎?」 被有著狼耳朵、尾巴及尖牙的赫蘿這麼一問.讓羅倫斯覺得十分不可思議。既蠻橫又恐怖的深山野狼,就在他的身邊跟他說話。 「有‧嗯……八次左右吧‧」 「很難對付是吧?」 「是啊,如果是野狗群還好,狼群就難對付了。」 「那是因為狼想盡量多吃點人類,好得到……」 「我認錯,別再說了。」 羅倫斯第三次遭狼襲擊,是在組成商隊的時候。 商隊裡的兩名成員終究無法下山,那時的哀號聲至今仍在羅倫斯的耳中盤旋著。 羅倫斯臉上不自覺地變得毫無表情。 「啊……」 聰明的賢狼似乎察覺到異狀了。 「抱歉……」 一臉歉意的赫蘿垂下肩膀,縮著身體小聲地說. 然而,羅倫斯根本沒有心情回答赫蘿。因為他有過太多次遭到狼群襲擊的恐怖經驗.而那些記憶接二連三地在他的腦海裡浮現。 啪滋,啪滋,馬兒定在泥濘上的腳步聲持續了好一段時間。 「……生氣了?」 開口說話的是聰明的賢狼。她一定知道只要這麼問,羅倫斯就無法真的回答自己在生氣。 於是羅倫斯故意回答說: 「是在生氣沒錯。」 赫蘿沉默地抬頭看著羅倫斯。羅倫斯斜眼看了赫蘿一眼.發現赫蘿微微嘟著嘴,那可愛的模樣讓羅倫斯差點原諒了她。 「我真的在生氣,不准再開這樣的玩笑了。」 最後,羅倫斯只好別過頭去,對赫蘿說道。 赫蘿誠懇地點點頭看向前方,她在這方面似乎挺坦率的. 過了一會兒後,赫蘿終於打破沉默開口說: 「狼群只會在森林裡生活,而狗兒曾經被人類飼養過。這就是狼跟狗攻擊性不同的地方。」 雖然羅倫斯可以不理會赫蘿的發言,可是接下來恐怕就很難再找話題繼續談下去。於是羅倫斯梢梢把臉轉向赫蘿,擺出洗耳恭聽的姿態說: 「……恩?」 「狼只知道人類會狩獵,人類是恐怖的存在。所以咱們狼時時刻刻都在思考,當人類進入森林時,咱們要採取什麼樣的行動。」 赫蘿的眼神直直看著前方,羅倫斯第一次看到她這麼認真說話。 羅倫斯不覺得赫蘿是臨時編造這番話,於是態度帶點保留地緩緩點頭。 然而,有件事情令羅倫斯覺得在意。 「你也吃過……」 羅倫斯的話還沒說完,赫蘿就拉住他的衣服。 「就算是咱,也有不能回答的事,」 「唔……」 羅倫斯在心裡一邊責備自己沒經過思考就亂說話.一邊說出「抱歉」兩字. 這時赫蘿的臉上突然露出笑容說: 「這樣就算扯平了吧。」 賢狼果然不是只活了二十五年的人可以對付。 在這之後,兩人沒有再開口說話,但也不覺得尷尬。馬車平穩地朝目的地前進,過了中午之後,轉眼間就到了日落時分。 旅行商人在下過雨後的隔天,只要天色一暗,就絕對不會繼續趕路‧因為他們知道就算馬車上的貨物再少,一旦馬車的車輪陷入泥濘裡,十次裡有七次抬不起來。 想靠行商穩穩賺錢的不二法門,就是盡量減少損失。對旅行商人們來說,雨天過後的路面可謂危機四伏, 「汝跟咱活著的世界大不相同吶。」 在訴說著明天也是晴朗好天氣的星空下,窩在紹皮堆裡的赫蘿突然說出這句話。 第一卷 第三幕 有一條名為斯拉烏德的河川,順著平原緩緩地蜿蜒流動‧這條斯拉烏德河據說是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條巨蛇從東邊山上往西邊大海的方向,順著平原漫無目的蛇行前進所形成的河川,斯拉烏德河有著符合巨蛇爬行痕跡般,水流緩慢的寬敞河道:對於鄰近地區來說,這是一條不可或缺的交通水路。 河口城鎮帕茲歐就位在斯拉烏德河的中游地區,是一座大型城鎮。距離帕茲歐不遠的上游地區是盛產麥子的產地,更上游是綠樹連綿的群山。斯拉烏德河全年都可看到砍伐下來的木材浮在其上,在河川上下遊走的船隻穿梭木材之間,會隨著季節變化運送麥子或玉蜀黍等農作物。帕茲歐光是如此就已十分熱鬧,再加上斯拉烏德河上沒有搭建任何橋梁,所以人們自然會聚集到這個渡船較多的城鎮。 時刻早巳過了正午,但距離黃昏仍有一段時間,現在正是帕茲歐最熱鬧的時段,羅倫斯與赫蘿就在此時抵達了帕茲歐。 帕茲歐從國王手中取回自治權後,便發展成商業發達的城鎮,掌控這裡的是貴族及商人.入境帕茲歐時,雖然貨台上的紹皮被課了不少關稅,但並未接受身家盤查或要求出示通行證 如果換成是由王族統治的下城,比起貨物,入境者的檢查更為嚴格。這麼一來,明顯不是人類的赫蘿就很難進出了。 [這裡有國王啊?」 這是赫蘿到了帕茲歐後說的第一句話。 「你是第一次來到這麼多人的城鎮嗎?」 「時代果然在變,咱所知道的城鎮如果有這麼大,就會有國王。」 比起這般規模的城鎮,羅倫斯見識過無數大上好幾倍的大城市。雖然這讓他有些優越感.但要是表現出來的話,恐怕又會惹來赫蘿批評。況且羅倫斯從前也是什麼都不懂。 「呵。咱就這麼說吧,懂得收斂很好。」 看來,羅倫斯還是晚了一步。 盡管赫蘿的注意力全集中在道路兩旁成排的攤販上,她的觀察力依舊如此敏銳。難道這只是恰巧被赫蘿猜中嗎?連心聲都被一語道破,這不僅讓羅倫斯生懼,更讓他覺得無趣。 「嗯……這不是祭典吧?」 不知道是完全沒有發現羅倫斯的感受,還是刻意不理睬,赫蘿依然一臉好奇樣,四處張望。 「如果是教會舉辦祭典,聚集的人數會多到根本無法通行。今天的人群還算少] 「喔,難以想像。」 赫蘿開心地笑著說,她把身子探出馬車物色道路兩旁成排的攤販。 看著赫蘿像典型的鄉巴佬來到大城市的模樣,羅倫斯突然想到另一件事。 「嗯?」 赫蘿雖然有出聲回應,但她的視線仍然停留在攤販上。 「你不用把臉遮起來嗎?」 「嗯?臉?」 赫蘿總算回過頭來回答。 「雖然帕斯羅村的人現在正開心地飲酒歡唱,大肆慶祝.不過並不表示所有村民部參加祭典。還是有不少村民會進城裡辦事,他們可能會注意到你。」 [哼,原來是在說這個呀。] 赫蘿突然露出不悅的表情,坐回駕座上。她正對著羅倫斯.把套在頭上的外套拉高到快露出耳朵的位置。 「就算咱把耳朵露出來,也不會有人發現。那些傢伙早就把咱給忘了。] 氣氛緊張到羅倫斯沒有當場大聲吆喝,簡直近乎奇跡。羅倫斯像安撫情緒亢奮的馬兒一樣不自覺地張開手掌伸向赫蘿。雖然赫蘿不是馬兒,但伸出手掌多少產生了一些效果。 赫蘿用鼻子哼了一聲後,放下原本拉著外套的手,然後看著前方嘟起下嘴唇 「你在帕斯羅村待了好幾百年,至少也會有關於你的傳說吧?還是你從沒有以人類的模樣現身過呢?」 「有傳說啊,咱偶爾也會以人類的模樣出現。」 「其中也有關於你外表的傳說嗎?」 聽到羅倫斯這麼問,赫蘿一臉不耐煩地斜眼看著羅倫斯,隨即又嘆了口氣說: 「就咱記得的內容是這樣……美麗的女孩模樣,年紀永遠在十五歲上下。有著一頭滑順的長發、狼耳朵以及尾端白色的尾巴,毛發是漂亮的褐色‧赫蘿時而以這樣的姿態出現在村裡,只要答應不說出赫蘿出現,她就會保證讓村裡明年的麥子豐收……」 赫蘿神情傭懶往羅倫斯看去,她的眼神彷彿在說[這樣可以了吧?」 「這內容聽來,你的特徵交代得一清二楚,真的沒問題嗎?」 「就算耳朵和尾巴被看到,也會像汝一般懷疑是假的吧。他們不可能發現的。」 可能是因為剛剛拉扯外套使狼耳朵被壓到,赫蘿把手伸進外套底下,調整耳朵的位置。 羅倫斯斜眼看著赫蘿這樣的舉動。雖然羅倫斯仍然有些在意,但兩人之間的氣氛讓他覺得自己要是再說下去,赫蘿恐怕會發怒,於是便閉上了嘴。 在赫蘿面前,似乎得避諱有關帕斯羅村的話題。況且有關赫蘿的傳說似乎沒有提到她的面貌,只要不被看到耳朵及尾巴,就應該不會有人知道她是赫蘿。羅倫斯說服自己,傳說畢竟只是傳說,不是教會帖出來的通緝令. 然而,在羅倫斯決定不再多談這個話題之後,過了好一會兒,原本一臉沉思狀的赫蘿從外套底下忽然開口說: 「咱說汝啊。」 「嗯?」 「就算那些傢伙……看到咱也不會察覺,是吧?」 赫蘿的感覺與先前完全不同,她的神情彷彿訴說著希望自己被察覺。 當然,羅倫斯並不笨。他努力讓自己面無表情,然後把視線放在馬兒的屁股上說: 「我當然是希望他們不會察覺了。」 赫蘿自嘲似的輕輕笑了笑,然後回答:「哎,沒什麼好擔心的。」 當赫蘿再次坐在馬車上一邊看著攤販,一邊發出驚嘆聲時,羅倫斯才發現赫蘿剛甽那句話不僅是說給他聽,其實也是說給赫蘿自己聽。 不過,羅倫斯當然沒有向赫蘿確認這件事,畢竟她看起來如此頑固。 看著轉眼問已完全恢復平靜心情,一看到好吃的水果或食物便興奮不已的赫蘿,羅倫斯只能澹澹地苦笑。 「有很多水果吶,這些水果都是附近採摘的嗎?」 [這裡是到南方的中繼站,季節對的時候,還可以看到平時很難前往的南方國家水果。」 「南方的水果種類多,真是好吶。」 「北方多少也有水果吧?」 「都是一些又硬又苦澀的水果。不把水果曬乾或放久一點,根本不會變甜。這些工作都不是咱們狼做得來的事,所以咱們只能到村裡去借。」 說到狼會借的東西,腦海裡只會浮現出小鳥、馬兒或綿羊,實在很難想像狼會因為很想吃甜食而跑到村裡來。就算會來也應該是熊才對,掛在屋簷上裝滿葡萄的皮袋就經常被熊拿走。 [狼給人的感覺是愛吃辛辣的食物,說到愛吃甜食會讓人聯想到熊。」 [狼不愛吃辣。有—次咱們找到遇難船隻上的貨物,吃了長得像尖牙的紅色果實,下場是翻天覆地吶。」 「哈哈,那是紅辣椒,高級品呢!」 「那次大夥兒把整個臉栽進河水裡好久好久,還直感嘆著人類真恐怖。」 赫蘿輕輕笑了笑後,繼續沉醉在回憶裡好一會兒,她只是看著攤販,沒再開口說話。然而過了不久後,赫蘿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最後輕輕嘆了口氣‧懷念總是會在帶來愉快的心情後又帶來寂寞。 羅倫斯思考著應該說些什麼,赫蘿卻早已恢復心情先開口說: [同樣是紅色的食物,咱比較喜歡吃那個」 赫蘿拉了拉羅倫斯的衣服,指著攤販說。 在往返不斷的馬車和行人的另一邊,有著堆積如山的蘋果。 「喔,很漂亮的蘋果。」 「是吧!」 外套底下的赫蘿露出閃耀著光芒的眼神。不曉得赫蘿本人有沒有察覺.她藏在腰巾裡頭的尾巴正像狗兒一樣發出唰唰唰的聲音。或許赫蘿是真的喜歡吃蘋果,「看起來很好吃的樣子,是吧?」 「是啊。」 怎麼看都覺得赫蘿是拐彎抹角討蘋果吃,但羅倫斯裝成絲毫沒發現的樣子說: 「對了,說到蘋果,我有個朋友花了一半以上的財產購買蘋果期貨。我是不清楚他買了哪裡的蘋果,要是像這裡的蘋果一樣碩大,他的財產或許已經增加一倍以上了。] 羅倫斯夾雜著嘆息聲,喃喃自語說:「早知道我也應該跟著買。] 結果,赫蘿擺出一副「現在不應該說這些吧」的表情注視羅倫斯 赫蘿似乎沒法坦率說出心裡的話,這是捉弄她最好的機會。 […恩,那真可惜吶。」 「不過,風險也很大就是了。要是我.我會選擇坐船.] […坐船?」 在談話的過程中,馬兒仍然不斷踏出馬蹄聲,馬車也不停往前進。赫蘿顯得十分焦急。明顯看得出赫蘿想要吃蘋果,可是她又不願意開口要求,所以心不在焉地回應羅倫斯的話。 「就是訂定合約的商人們合資租借船隻,再依照出資金額多寡來決定裝載的貨物量。坐船不同於陸上交通,萬一遇上船難的話,不僅是貨物,連性命都可能不保。只要強風稍微吹 過,就很危險不過,這種方法很賺錢,我曾經坐過兩次船——」 「嗚,啊。」 「怎麼廠?」 馬車已經過了蘋果堆積如山的攤販,蘋果攤販的距離越拉越遠. 沒有什麼事情比知道他人內心在想什麼的瞬間還要令人愉快. 羅倫斯刻意露出營業用笑容看著赫蘿說: 「回到剛剛船的話題。」 「嗚……蘋果……」 「嗯?」 「咱……想要……吃……蘋果.] 羅倫斯本以為赫蘿會固執到底,沒想到她卻坦率地說出來,所以就買了蘋果給她. 「你自己的花費自己想辦法啊!」 赫蘿一邊發出「喀滋喀滋」的聲響吃著蘋果,一邊瞪著羅倫斯。然而,羅倫斯一點也不讓步,他反而刻意在面前聳了聳肩。 因為赫蘿老實說出想要吃蘋果的模樣很可愛,所以羅倫斯慷慨地給了她一枚價值頗高的崔尼銀幣,沒料到赫蘿買了這枚崔尼銀幣能夠買得到的蘋果回來。看著赫蘿帶回兩手都難以捧住的大量蘋果,羅倫斯實在不認為赫蘿的腦袋裡會出現「客氣」兩個字。 看到赫蘿吃著第四顆蘋果,嘴巴周圍及雙手都黏答答的模樣,實在教人忍不住想發牢騷‧ 「汝……喀滋……剛才是……喀滋……故意假裝……嗝……不知道吧。」 「能夠知道別人心裡在想什麼,那感覺真是爽快。」 羅倫斯對大口咬著蘋果,連蘋果芯也不放過的赫蘿說完後.伸手打算拿一顆堆在貨台上的蘋果時,卻被叼著第五顆蘋果的赫蘿打了一下手背。 「那是咱的。」 「是用我的錢買的吧。」 赫蘿鼓起臉頰,咀嚼塞滿整個嘴巴的蘋果。等到把蘋果全都吞下後,才開口說: 「咱是賢狼赫蘿吶,這麼點錢一下子就有了。」 「拜託你說到做到,我本來是打算拿那枚銀幣來支付今天的晚餐跟住宿費的。」 「喀滋……恩……可是扎……喀滋……咱啊……」 「吃完再說吧。」 赫蘿點了點頭。等到赫蘿再次開口說話時,她的胃裡已裝了八顆蘋果。 難道赫蘿這樣還打算吃晚餐不成? [……呼。』 [你真會吃。』 [蘋果是惡魔的果實,充滿誘惑咱們的香甜味道。」 聽到赫蘿誇張的形容,羅倫斯不自覺地笑了出來。 [如果你是賢狼,就應該戰勝誘惑啊。」 [雖然貪欲會失去很多東西,可是禁慾也不會有任何建設。」 赫蘿一臉幸福地舔著沾在手上的蘋果汁液,那模樣使她的說詞變得很有說服力。倘若會失去這般難得的幸福,那禁慾簡直是愚蠢至極的事。 當然了,這只是一種狡辯。 「你剛才想說什麼?」 「嗯?喔,對了。咱手頭沒有本錢,也沒有立刻變出錢來的本領。所以,汝談生意時,咱打算插嘴說一些話好賺取利益。這樣可否?」 當有人問到「可否?」的時候,只要是商人,都不會隨隨便便回答。對商人來說,在沒有確切掌握對方說的話、背後的用意以及可能造成的影響之前,先不回答是個常識。即使是口頭約束,也算是正式合約。無論遭受多大的虧損,一旦訂定了合約就得遵守。 因此,羅倫斯並沒有立即回答赫蘿。他不明白赫蘿想表達的意思。 「汝最近會賣了後面的貂皮,是吧?」 或許是察覺到羅倫斯心中的疑惑,赫蘿回頭看著貨台說道。 「快一點的話今天,最遲也是明天。」 「到時候咱會視狀況插嘴說話。如果貂皮因為這樣而賣到更好的價錢時,咱希望可以把多出來的余額算成咱的利益。」 赫蘿舔完最後一根小指頭後,若無其事地說。 羅倫斯陷入思考。要是把赫蘿剛剛說的話反過來說,也就是赫蘿能夠把貂皮賣到比羅倫斯更高的價格。 羅倫斯獨立成為旅行商人已有七個年頭,即便插嘴的是賢狼,他也不認為自己談的生意會淺顯到有人在旁插嘴就可以抬高價格,而他的對手也不可能輕易抬高買價。 雖然羅倫斯不認為赫蘿有辦法抬高價格,但赫蘿說話時一派輕松的態度,使羅倫斯對赫蘿打算怎麼做產生興趣,因此,羅倫斯向赫蘿說了句「沒問題」.而赫蘿夾雜著打嗝聲回答說 「合約正式成立」. 「不過,咱說的絕對不限於賣貂皮的時候。汝畢竟是個商人.或許根本沒有咱插嘴的機會。」 「真是難得啊,」 「自知之明者,謂之賢也。」 如果赫蘿不是一邊依依不捨地頻頻回頭看著後方堆積如山的蘋果,一邊這麼說的話,或許這句話聽起來會像句至理名言。 羅倫斯帶著貂皮前往的地方,是一家名為米隆的商行。米隆商行是以仲介各式各樣商品為業的商行,也是帕茲歐排名第三的商行排名第一與第二的商行,都是在帕茲歐設置總行的當地業者;但米隆商行總行設置在遙遠的南方商業國,是由擁有爵位的大商人所經營的大型商行,帕茲歐的店面則是其中一家分行。 羅倫斯特地找上並非當地業者的米隆商行,除了因米隆商行為了在異鄉克服外來者的劣勢,而提供較高的商品買價之外,更因米隆商行在各地擁有分行,會有大量情報集中到這裡。 羅倫斯還有另一個想法是:到了米隆商行,或許可以探到一些消息,與在教會裡遇到的年輕旅行商人傑廉的情報有關。因為對於貨幣行情的變動最敏銳的,除了兌換商之外,就是跨越國境做生意的商人們。 羅倫斯與赫蘿兩人先前往旅館確保住宿的房間後,羅倫斯便梳理鬍子整裝出發。一旁的赫蘿仍把外套罩在頭上。 米隆商行距離停船處很近,就在第五家的位置,是間擁有第二大規模的店鋪。米隆商行的店面裡有寬敞的馬車出入口,可通往連接到停船處的木板通道,使米隆商行的店面看來像是規模最大的店鋪。寬敞的出入口可看到林林總總的商品種類,及大量商品送入店內,彷彿對往返不絕的人炫耀店鋪的繁榮盛況。或許這也是米隆商行為了與當地業者較勁的獨門智慧。比起這樣大肆炫耀的方式,當地業者的交易多是利用長期培養而得的人脈,自然不會高調表現出自己賺錢的模樣,因為他們沒必要這麼做。 羅倫斯在米隆商行的卸貨場前面停下馬車,店員隨即出來迎接 「歡迎來到米隆商行!」 負責管理卸貨場的店員胡須剃得乾淨,頭發整齊且服裝得體,米隆商行的作風果然特別。一般來說,卸貨場多是外表如山賊的壯漢一邊大聲吆喝,一邊忙碌往來的地方. 「我之前曾在貴商行賣過麥子,今天前來推銷皮草,商品就在後方,可否撥空看一下呢?」 「可以,可以,當然再歡迎不過了。那麼就請直接前進到底,再向左手邊的人員詢問。」 羅倫斯點點頭後,握住韁繩,按照店員指示,駕著馬車從出入口進入卸貨場。卸貨處四處可看到麥子,稻草、石塊、木材,水果,各式各樣物品把卸貨場擠得滿滿的,不斷來回奔 走的店員更是活力充沛。卸貨場的盛況道出米隆商行能夠在異國成功的原因,也讓旅行商人明白這一點。 一旁的赫蘿似乎也顯得有些吃驚。 「喂~老闆您上哪兒去?」 羅倫斯兩人一邊斜眼看著店員忙碌地裝貨、卸貨,一邊繼續往店內前進,途中傳來的呼喚聲讓他們停了下來。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映入眼簾的是一名膚色曬得黝黑、身體冒著 熱氣的彪形大漢。看來,搬運貨物的貨場再怎麼也不可能僱用像在門口與羅倫斯搭腔的男子。不過,這名大漢的體格實在太魁梧了點,連赫蘿都不禁小聲說了句:「他是戰士嗎?」 「我們是前來推銷皮草的,店員要我們進來後找左手邊的人員。」 羅倫斯說完後,發現這名大漢就站在卸貨場左邊,兩人四目相交,彼此笑了出來. 「那好,老闆您的馬車就寄放在我這裡吧,請直接往這邊過來。」 羅倫斯按照指示讓馬兒走向男子,男子從正面抱住馬兒,對馬兒發出靜止的指示。或許是受到男子充沛活力的影響,馬兒跟著打響鼻聲。 「哎呀,好馬!這傢伙看來挺強壯的。」 「它很勤勞工作,從不發牢騷。」 「如果有會發牢騷的馬,那應該當成展示品供世人瞧瞧。」 「正是。」 兩人互相笑了笑。男子把馬兒牽到卸貨場的最裡面,綁在看似堅固的木柵欄上後,大聲呼喚了某人過來。 被喚來的是一名比起拿稻草,更適合拿羽毛筆的男子,想必是負責監定商品的采購人員 「您址克拉福‧羅倫斯先生吧,我代替行長感謝您光臨本商行。」 恭敬有禮的打招呼方式對羅倫斯來說,已是習以為常的事。但是,在道出姓名之前,對方已經知道自己的名字,讓他有些失措。上次來到這家商行,是三年前的冬天拿麥子來賣, 或許是門口向他隅搭腔的男子還記得羅倫斷的臉。 [聽說您今天大駕光臨,是希望把皮草賣給本商行。] 有別於先談起天氣話題而切入正題的當地業者,這裡的作風單刀直人。羅倫斯輕輕咳了一下,把心情轉換成談生意用的情緒。 「是的。我身後的商品正是皮草,總共有七十件。] 羅倫斯輕快地從駕座上跳下來,並邀請負責監定的男子一同走近貨台。坐在旁邊的赫蘿也慢一步從駕座上走下來. [喔,這是不錯的貂皮。今年不管什麼農作物都大豐收,所以貂皮的進貨量非常少。] 出現在市場上的貂皮有將近一半的量,是農夫們利用農務閒暇之餘,上山狩獵來的,因此,當農夫因為農作物豐收而忙於農務時,貂皮的供應量就會減少,羅倫斯決定態度表現得強硬一些,他開口說: 「如此優質的皮草是多年難得一見的珍品,雖然在半路上被雨水淋濕過,不過這貂皮完全沒有失去光澤,請您務必親眼瞧瞧。」 「喔喔,確實非常有光澤,毛發也相當整齊。這大小如何呢?」 羅倫斯從貨台上即時挑出一件看來寬大的貂皮,然後親手交給監定的男子。除了擁有者之外,直接碰觸商人的商品是不被允許的事。 「喔喔……這大小真是沒得挑剔。呃——這裡總共是七十件吧?」 監定的男子並不會要求檢查其他貂皮的大小,如此不通人情的做法只會讓生意更難談成;這就是買取商品的關鍵。沒有一個買方會不想檢查所有的商品,但是也沒有一個賣方會願意所有商品被檢查 這裡是虛榮,禮儀及慾望的十字路口。 「那麼…羅倫茲先生,啊!不好意思.羅倫斯先生曾經與本商行做過麥子交易.承蒙您平日關照,這個金額您意下如何?」 同樣的名字在不同的國家會有不同發音.羅倫斯也經常犯下同樣的錯誤。他笑著原諒男子的無心之過,並低頭看看男子從懷裡取出的算盤。依國家或地區不同,數字的寫法也大有不同,為了避免看下懂數字,商人洽商時幾乎不會把數字寫在紙上。算盤上的木珠數量能夠讓人一眼就看懂余額多寡,只不過必須注意是以哪種貨幣計算的金額。 「我建議的金額是一百三十二枚崔尼銀幣」 羅倫斯瞬間露出困惑的表情說: 「這些貊皮是難能可貴、品質均一的皮草。我是因為之前麥子的交易受到貴行的照顧,所以今天才食把貂皮帶來這裡] 「那時真是受您關照了。] 「我是希望今後可以與貴行建立起良好的合作關系。」 羅倫斯說到—半輕輕咳了一下,才再繼續說: 「您認為呢?」 「本商行也完全贊同您的想法。那麼,看在今後彼此的密切關繫上.就一百四十枚,您的意下如何?」 雖然雙方早已看透對手的本意,但因為這樣的欺瞞之中也藏有真實,所以才讓人覺得談生意十分有趣。 羅倫斯心想,一百四十枚崔尼銀幣算是很不錯的價格,再繼續施壓並不會有好處。再說,也要顧及到今後的關系。 ‧「那就這麼說定」——就在羅倫斯打算這麼說時,一直保持沉默的赫蘿突然輕輕拉了拉羅倫斯的衣角‧ 「嗯?不好意思,失陪一下。」 羅倫斯向監定的男子示意後,把耳朵阽近赫蘿的外套底下 「咱不懂行情,那價格如何?」 「很不錯。」 羅倫斯簡短地回答後,露出營業用笑容回頭看看監定的男子。 「那麼,您願意接受這個金額了嗎?」 監定的男子展開笑顏說道,他似乎也察覺到洽談已有了結論。羅倫斯准備開口回答。 他怎麼也沒料到赫蘿會在這時插嘴。 「請等一下」 「什!」 羅倫斯不禁發出聲音 赫蘿在羅倫斯繼續開口說話前搶先一步。赫蘿抓住說話拍子的准確程度,甚至讓人覺得她根本是個商人。 「您提議的是一百四十枚崔尼銀幣,沒錯吧?」 「咦?啊,是的。確實是一百四十枚崔尼銀幣。] 被一直保持沉默的赫蘿這麼一問,監定員雖然感到有些困惑,但仍然禮貌地回答。女子出現在洽談場合是極其少見的事,雖然不是完全沒有先例,但確實少之又少。 「嗯。汝沒有發現嗎?」 不知道赫蘿是不瞭解這件事,還是知情卻不在意,她在外套底下從容不迫地問道。 監定員注視著赫蘿,一臉驚訝的表情。想必他完全不明白赫蘿的問題指的是什麼,就連羅倫斯也不明白 「很,很抱歉,我是不是有漏看什麼?」 從監定員外炭看來,他的年紀與羅倫斯相彷,是從異國來的商人。相信他經歷過無數洽談,也與同樣數量的人應對過。 如此閱歷豐富的老江湖,看來似乎真心向赫蘿道歉。 不可否認,突然聽到那樣的話,任誰都會動搖。更何況赫蘿的話等於在說「你的眼睛長到那裡去了」。 「嗯,汝應該是相當優秀的商人……難道是這樣,所以才假裝沒發現嗎?如果真是這樣,那可就不能對汝大意吶。」 赫蘿在外套底下露出一抹淺笑。羅倫斯擔心赫蘿的尖牙會被看到,捏了一把冷汗;更因為不明白赫蘿為何要這麼說,恨不得痛罵她一頓。 在方才的洽談中,男子的監定並無不妥。如果赫蘿所言為真,那表示羅倫斯同樣漏看了赫蘿所指的地方。 不可能有漏看到地方。 「哪、哪兒的話,沒能察覺到真是讓我感到羞愧不已。如果方便的話,能否請您提示我漏看了什麼地方呢?待我確認後,我願意再度提出價格……」 羅倫斯第一次看到負責監定的采購人員如此低聲下氣‧羅倫斯看過無數假裝擺出低姿態的人,但眼前的男子似乎是發自真心。 赫蘿的話語不僅帶有莫名的份量,她說話的方式更是絕妙無比。 當羅倫斯還陷在這樣的思緒時,赫蘿突然把視線移到他身上說: 「主人啊,捉弄人家不好吶。」 羅倫斯難以判斷「主人」這個稱呼是赫蘿在拿他開玩笑,還是符合當下狀況的稱呼,但如果回答得不妥,不知道事後會如何被赫蘿指責。羅倫斯絞盡腦汁思考,最後回答說:「那、那不是我的本意。不過,事情演變成這樣,也就算了,你來告訴他吧。」 赫蘿露出左邊的尖牙給羅倫斯看了後,臉上展露笑容‧羅倫斯似乎回答得很妥當‧ 「主人,請給咱一件貂皮。」 「嗯。」 既然被稱為主人,就必須表現得有威嚴。然而‧羅倫斯越是刻意,就越覺得自己的模樣滑稽。誰叫現在掌握主導權的人是赫蘿,不是他。 「謝謝。那麼,先生啊。」 赫蘿呼喚監定的男子,並把手上的貂皮拿給他看。羅倫斯雖然挑了一件無論是毛發長度、大小成色澤邢比較好的貂皮交給赫蘿,但他實在看不出貂皮上有抬高價格的要素。如果針對毛發長度大肆誇耀的其整齊讀,對方很可能因此要求檢查每一件貂皮。那麼多件貂皮裡難免會有受損的貂皮.雖然不會因此砍價,但洽談的氣氛卻會尷尬許多。 「如先生所見,這是一件優質皮草。」 「是的,我完全贊同。」 「嗯,這是多年難得一見的皮草。或許咱應該這麼說:這是多年難得一聞的皮草。」 赫蘿的話讓四周的空氣瞬間凝結,沒有人明白她的意思。 「明明是『氣味』,但卻成了『盲點』,很有趣吧?」 赫蘿說完後,自個兒笑個不停。這完全是赫蘿一個人的舞台,無論是羅倫斯,還是監定的男子都沒有餘力去附和赫蘿無聊的玩笑。 「所謂百聞不如一見,先生不妨拿在手上聞聞看」 赫蘿說完便把貂皮交給男子,拿到貂皮的男子以充滿困惑的眼神看著羅倫斯。 羅倫斯心裡雖然同情男子,但只能緩緩點點頭。 究竟聞了皮草的味道會有什麼發現?羅倫斯以往經歷過的洽談,從未被問起有關味道的事。 想必男子的想法也和羅倫斯一樣,只是面對客人的要求,他不能夠拒絕。男子緩慢把貂皮拉近鼻子,嗅了一下味道。 這時,男子原本只有困惑的表情.頓時多了一些驚訝。再嗅了一下味道,男子臉上的表情就完全被驚訝給取代了。 「如何呢?有聞到什麼味道嗎?」 「咦?啊!有的。這是水果的芳香嗎?」 羅倫斯驚訝地看了看貂皮。水果的芳香? 「沒錯。先生剛剛有提到今年因為豐收,所以貂皮的數量很少,其實森林裡也是處處可見果實纍纍。這些貂不久前還在這樣的森林裡活蹦亂眺,想必它們一定吃了相當多果實,身體才會散發出如此香甜的氣味‧」 監定員聽著赫蘿說明,再度嗅一下味道。男子嗅完後,點了點頭回答「真的沒錯」。 「事實上,就算皮草的色澤多少有好壞之差,但差別也不大吧。皮草在加工、或製成衣服後是否實用,才是重點所在,是吧?好的皮草可以耐久使用.不好的皮草一下子就會走樣。」 「您說的一點也沒錯。」 這隻狼的見識究竟有多廣、多深?羅倫斯不禁暗自佩服。 [如先生所知,這些皮草是的嘗香甜果實,以至於全身散發出芳香氣味的貂皮,因為這些貂的肌肉緊實,在剝紹皮的時候,可是由兩名壯漢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順利把皮剝下。」 男子隨著赫蘿說的話,試著使勁拉扯手上的皮草。 事實上,對於尚未決定購買的商品,買方不會如此用力地拉扯.想必赫蘿也知道這一點。 赫蘿的手段之高,簡直是商人的典範。 [這件皮草有如勐獸的皮單般強韌,穿在身上有如春天的陽光般暖和,下雨時也可以做到撥水的效果,除此之外,還有它散發出來的芳香。請想像一下:在一堆腥臭不堪的貂皮做成的衣服當中,如果有一件衣服是用散發芳香的貂皮做成,這件衣服想必能夠賣得驚人的高價。」 監定員看著遠方,想像赫蘿描述的畫面。羅倫斯也跟著想像起來,這件衣服確實會特別醒目。不,或許該說特別醒味? 「那麼,不知道先生願意以多少價格買下這些貂皮呢?」 赫蘿的話像是把監定的男子從夢中叫醒。他挺直背嵴,急忙拿起算盤計算。算盤發出木珠互相撞擊的清脆聲響,數字也跟著出現在算盤上。 「崔尼銀幣兩百枚,您意下如何?」 羅倫斯聽到這個金額,不禁倒抽了一口氣。一百四十枚已經是相當高的價格,兩百枚根本是難以想像的金額。 「嗯……」 赫蘿發出低吟聲。羅倫斯心想該適可而止了吧,於是打算開口阻止赫蘿。當然了.赫蘿不可能罷手。 「一件貂皮三枚銀幣如何呢?也就是兩百一十枚。」 「唔,呃……」 「主人,其他商行……」 「啊,哇,沒問題!就請以兩百一十枚賣給本行!」 赫蘿聽了滿意地點點頭,把身子轉向羅倫斯說: 「主人,就是這樣。」 赫蘿果然是為了捉弄他才故意稱呼主人 名為優倫朵的酒吧位在一條略顯沒落的街道上。不過店內十分具有開放感,且打掃得乾淨,以客層來說,這裡像是木匠師傅經常會來的酒吧。 一坐上優倫朵酒吧的座位,羅倫斯感覺整個人疲憊不堪。 反看赫蘿卻是精力充沛。兩三下就輕松打敗兩名商人,想必她的心情一定很好。可能是時間還早,店內顯得冷清,所以店員立刻送上酒來‧兩人舉起酒杯乾杯,赫蘿一口氣喝掉,但羅倫斯卻只是沾了一小口而已。 明明點了特級葡萄酒,喝來卻是全然無味。 「嗯~果然是葡萄酒好。」 赫蘿說完,連續打了兩次嗝。她舉高木製酒杯向店員再追加一杯酒,女店員滿臉笑容回應出手闊氣的客人。 「怎麼著?汝不喝嗎?」 喀哩喀哩,赫蘿一邊吃炒過的乾豆.一邊詢問。她的語氣聽來並不像在炫耀自己的勝利.於是羅倫斯決定直率地發問: 「你曾經當過商人嗎?」 赫蘿一邊吃著酥脆的乾豆,一邊舉起追加的酒杯,她的臉上意外地露出苦笑說: 「怎麼?咱的表現傷到汝的自尊呀?」 完全正確. 「咱是不清楚汝經歷過多少次洽談,不過咱在那座村落裡也看過不少治談。那是什麼時候來著啊?總之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使用過的方法,不是咱想出來的。」 羅倫斯沒有開口,而是用眼神問:「真的嗎?」羅倫斯雖自覺沒出息,但看到赫蘿邊喝酒,邊露出帶點困擾的笑容點點頭後,他不禁嘆了口氣,同時也梢梢感到安心。 「話說回來,我是真的沒發現味道‧況且,昨晚蓋著貂皮睡覺時也沒有聞到水果的芳香啊。」 「原因就在於汝買給咱的蘋果。」 羅倫斯驚訝的說不出話來,赫蘿什麼時候動了這種手腳? 可是,這時羅倫斯腦中立即浮現一個疑問。 這不是詐欺嗎? 「咱不會說上鉤的人自己有錯。不過,對方知道有這種方法.也會感到佩服吧。」 […應該是吧。」 「被騙時只懂得生氣的人根本不成對手。應該要懂得佩服這種手法,才算是真正的商人。」 「真是深奧無比的教誨,簡直像上了歲數的老商人。」 「呵。在咱看來,不管歲數多大的老頭也都像個嬰兒。」 羅倫斯只能苦笑,他聳聳肩喝了一口葡萄酒。這次喝下的酒確實有味道了‧ 「對了,汝應該做的事沒忘了吧?」 赫籮指的應該是傑廉提出的提議。 [我剛剛有向商行的人詢問,最近有沒有國家打算重新發行銀幣.他們的樣子不像有所因忙,只要不是屬於獨佔性的市場的生意,商行的人不會隱瞞情報,畢竟很多時候介由提供這些情報,做人情給客人會比較有利。」 「嗯。」 「不過,這類交易可能有的發展方向並不多,這也是為何我會接受提議的原因,」 羅倫斯並非為了虛榮而這樣說,他只是把事實說出來。以極端的說法來說,貨幣行情的變動不是上漲或下滑,就是維持現狀。就算事情變得很復雜,只要再動一下腦筋思考,就會 發現一切的可能性幾乎都猜測得到。 也就是說,只要隨著傑廉提議的交易內容,仔細思考哪些人能夠獲利,哪些人又會虧損的話,可選擇的方向就不會太多。 然而. 「總之,不管傑廉的提議有什麼詭計,我只要能夠獲取利益不虧損就好了。沒有什麼比這個更重要了。」 羅倫斯喝了口葡萄酒,把乾豆丟人口中。兩人說好這一頓要由赫蘿買單,怎能不趁機大快朵頤一番呢。 「奇怪,怎麼都沒看到像是店老闆的人出現,難道外出了?」 「那名年輕人說過到了酒吧就可以聯絡到他,看來他與這家酒吧的交情頗深。」 「不,旅行商人會以出生地所屬的商館,或是酒吧作為聯絡的據點,所以晚一點我也得到商館走一趟。看來店老闆果然不在。] 羅倫斯說完後,再次環視店內一週‧還算寬敞的店內空間有十五張圓桌,吧檯有十五席座位。店內的客人除了羅倫斯與赫蘿之外,只有兩名看似在消磨時間的退休老工匠。 羅倫斯心想總不能問那兩名老人,於是他向正好送來追加的葡萄酒,醃鯡魚以及熏羊肉的女店員問: 「你是店老闆嗎?」 女店員纖細的手臂不知哪來的力氣.她輕松地把端來的酒及料理放在桌子上,然後對羅倫斯露出笑臉說: 「店老闆正好外出采買東西,請問有什麼事嗎?」 「可否請你轉告老闆,說我想要與一位名為傑廉的男子聯絡」 羅倫斯心想如果這家酒吧不認識傑廉,那也無所謂。畢竟以酒吧為聯絡據點的旅行商人實在太多,店家只會認為羅倫斯找錯地方罷了。 然而,羅倫斯似乎擔憂得太早。本來就相當開朋的女店員聽到傑廉的名字後,眼神顯得更加炯炯有神‧ 「啊,您是說傑廉先生嗎?他有交代過我們。」 「我想與他聯絡。」 「傑廉先生昨晚已經回到城裡來,這陣子他應該每晚都會在這裡出現」 「這樣啊。」 「他通常會在日落後沒多久就出現,我建議您可以在本店一邊消磨時間,一邊等候他。」 這女孩挺有生意頭腦。不過,她說的話也不無道理。距離日落只剩下一.二個小時,只要在這裡悠閒喝酒,過不了多久就能夠等到傑廉了吧。 「那就聽你的吧!」 「是,讀您慢用。」 女店員向羅倫斯點頭示意,便朝向坐著兩名老人的桌子走去 羅倫斯舉起裝有葡萄酒的酒杯含了一口酒。微微嗆鼻的清爽酸味,加上融人舌頭兩旁的葡萄甜味。雖然以濃烈口感為賣點的萊姆酒也不錯,但羅倫斯還是比較偏好葡萄酒或蜂蜜酒等帶有甜味的酒。偶爾喝一些不一樣的酒,好比蘋果酒或梨子酒也不錯。 用麥芽釀造的啤酒雖然也不錯,但不同啤酒師傅釀造出來的啤酒還壞不一,再加上個人的喜好大大不同,所以羅倫斯不太喜歡啤酒‧不同於葡萄酒的價格越高,味道就越香醇,啤酒無法按照價格來評斷好喝與否,並不適合旅行商人飲用。如果不是住在當地的居民,就無法找到符合自己口味的啤酒。因此,當旅行商人想要假裝成當地居民時,就會點啤酒來喝。 當羅倫斯想著這些事情時,坐在對面的赫蘿已不再忙著吃喝,一臉沉思的模樣。聽到羅倫斯的呼喚,赫蘿隔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說: 「那個女孩在撒謊,」 看來赫蘿是在等待女店員走進廚房才開口說話。 「什麼謊?」 「傑廉那名年輕人似乎沒有每天定時在這裡出現。」 「嗯……」 羅倫斯點點頭,注視杯中的葡萄酒。 [這麼說,傑廉應該會如那女孩所說出現在這裡。」 女店員會說那樣的謊,就代表著她隨時能夠與傑廉取得聯系。如果不是這樣,女店員的謊言只會為羅倫斯與傑廉雙方帶來困擾罷了。 「咱也這麼認為。」 可是,不明白女店員為何要說謊?或許女店員單純是因為隨時可以聯絡到傑廉,所以想要適度拖延時間,好讓羅倫斯與赫蘿多多消費。生意人說些大大小小的謊是家常便飯,如果太在意每個謊言,一下子就會迷失方向。 因此,羅倫斯並不在意女店員的謊言,赫蘿似乎也是同樣想法。 在那之後,除了赫蘿吃到蜂蜜燉煮的大黃蜂幼蟲而大為開心之外.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發生。到了日落時分,客人開始不斷湧進酒吧。 如羅倫斯所預料,湧進的客人當中,果然出現了傑廉的身影。 「慶祝我們的重逢!」 在傑廉的開場白下,木製酒杯互相撞擊發出響亮的聲音。 「皮草賣得如何?」 「賣到相當好的價格,你看這酒也明白吧?」 「真是令人羨慕,是不是有什麼訣竅呢?」 羅倫斯沒有立即回答,他先喝了口酒,才回答說: 「秘密。」 赫蘿不停吃著酥脆的乾豆,她或許是為了遮掩臉上浮現的笑容。 「不管怎麼說,能夠賣得高價真是太好了。只要老闆您的資金增加.小的所能分到的錢也會增加。」 「雖然資金變多了,但不表示會增加投資的金額。」 「咦?別這麼說啊。小的拚命祈禱皮草賣得高價,就是希望老闆可以增資啊‧」 「那你祈禱錯了,你應該祈禱我可以增加投資金額才對。」 傑廉用手矇住眼睛,誇張地往後仰。 「那麼,該談談正事了吧。」 「啊,是‧」 傑廉坐正身子,看著羅倫斯。不過,在這之間傑廉瞄了赫蘿一眼,或許是因為他認為赫蘿是個不得大意的對手。 「你的提議是你願意提供某銀幣即將提高含銀量的情報.但相對希望我把賺來的利益分你一份,沒錯吧?」 「是的。」 「含銀量真的會提高嗎?」 聽到羅倫斯如此開門見山地問,傑廉的神情顯得畏縮 「呃,其實這消息是小的從一個礦山小鎮聽來的情報裡推測出來的.所以您可以放心地相信小的……只是,做生意沒有穩賺不賠……] 「嗯,也是啦。」 看著傑廉因為羅倫斯的質問與視線而顯得畏縮,羅倫斯反而滿足地點點頭,他抓了一把蜂蜜燉煮的大黃蜂幼蟲放入口中後,繼續說: 「如果你回答穩賺的話,我就打算拒絕:世上沒有那麼好康的事。」 傑廉釋懷地嘆了口氣. 「那你要分多少呢?」 「是的,小的希望收取十枚崔尼銀幣作為情報費,還有老闆獲利的一成。」 「你提的發財夢好處這麼多,要求倒是不多嘛。」 「是。不過,這是因為小的有自己的想法。」 「你是指虧損的部分嗎?」 「是。萬一老闆您有所虧損的話,小的恐怕沒法賠償您的虧損;如果要賠償,小的會傾家蕩產吧。小的雖然只拿利益的一成,但對於虧損的部分,除了退還十枚崔尼銀幣情報費之 外,其餘小的一切不過問。」 羅倫斯的醉意早已散去,他用思路清晰的頭腦思考。 簡單分析傑廉的提議,有兩種可能性。 第一種是當羅倫斯有所虧損時,傑廉可利用這個虧損從中獲得利益。另一種是這真的只是場單純的交易。 不過,有賴於赫蘿的判斷,羅倫斯已經知道傑廉所說的銀幣重鑄,也就是藉由增加銀幣當中的含銀量,來提高銀幣價值的消息是假的。這麼一來,能猜測到的可能性只有在銀幣價 值下滑的狀況下,傑廉可利用羅倫斯的虧損創造利益.只是,傑廉要如何創造利益呢? 想到這裡,羅倫斯不禁覺得赫蘿指出傑廉在說謊或許是個錯誤的判斷。赫蘿本人也說過並非百發百中,況且傑廉還表示願意退還情報費。可是,羅倫斯也不認為傑廉的計畫會小家 子氣到只為了賺取情報費。 就算花再多時間思考這些問題,也得不到答桉.如果知道傑廉說的是哪種銀幣,應該就可以有新的發現。 再說,就算演變成虧損的事態,還是可以拿回情報費。羅倫斯大可以隨便作一些投資敷衍一番。比起這些,羅倫斯更感興趣的是傑廉究竟有什麼企圖。 「好吧!大致上應該沒問題了。」 「啊,謝謝您!」 「我再做一次確認。你提出十枚崔尼銀幣的情報費,以及我獲利的一成作為你的應收利益。另外,如果我虧損的話,你會退還情報費給我,而我不能向你請求賠償虧損.」 「是的。] 「還有,在公證人面前宣告剛剛的內容。」 「是。對了,關於結算方面,能不能把結算日訂在春天大市的三天前呢?照小的估計,今年內應該就會提高含銀量了,」 距離春天大市大約還有半年的時間,銀幣提高或降低含銀量所造成的行情變動,必須有這半年的時間才能穩定。假設含銀量確實提高的話,人們對於價值增高的貨幣會產生莫大的 信賴感,也會樂意使用具信賴感的貨幣進行交易。這麼一來,這個貨幣的市場價值便會扶搖直上。這時如果急著把貨幣賣出,那可就虧大了。 「喔,無所謂,這時間算是妥當。」 「那麼,小的希望明天就去公證,可以嗎?」 羅倫斯心想沒理由拒絕,於是點點頭,並舉起酒杯說: 「那麼,敬我們的發財夢。」 赫蘿原本在一旁吃著乾豆發呆.她看到兩人舉起酒杯,也匆忙舉起杯子. 「乾杯!」 叩!酒杯發出響亮的撞擊聲。 公證人制度如字面上的意思,是針對合約,由第三機關擔任證人的制度,雖說是在公證人的見證下簽訂合約,但如有違反合約的行為時,維持城市治安的士兵並不會因此逮捕違約 者。即使是國王統治的繁榮城市,違約者也不會被逮捕。 雖然沒有法律保障,但遭到毀約的一方可以利用公證人之名,大肆宣揚違約者的行為。對商人來說,這無非是致命打擊。特別是想要進行大筆交易的商人,更是害怕這種事發生。 即使是來自異地的旅行商人,在發生這種事後,也會無法在當地進行任何交易。 因此,公證人制度或許對不打算繼續行商的人沒用,但對方如果還想當個商人,這個制度就非常具有效力。 羅倫斯在此公證人制度下簽訂合約,並以十枚銀幣的情報費換取傑廉的情報。順利完成合約簽訂後,羅倫斯與赫蘿告別傑廉,直接往市場的方向前進。在擁擠雜沓的鬧區拖著空蕩 蕩的馬車,恐怕會造成意外或與他人發生口角,於是兩人把馬車寄放在旅館改以徒步。 「那個年輕人指的銀幣是這個吧?」 赫蘿手上的銀幣是這一帶最常使用的崔尼銀幣。崔尼銀幣最常使用的原因,是它在數百種銀幣當中,為信賴度名列前茅的銀幣。還有一個原因,是單純因為這一帶地區,包括這個城鎮在內,都屬於崔尼國的領土。 如果在本國領土內沒使用本國貨幣,那這個國家的命運不是走向滅亡.就是成為大國屬地. [這個銀幣在這一帶是信賴度相當高的貨幣」 [信賴度?] 赫蘿抬頭看著羅倫斯問道。她手上還一邊把玩刻有十一代國王側臉的白色銀幣. [世上有好幾百種貨幣,而且經常提高或者降低金銀含量,所以每種貨幣都有其信賴度.] 「是嗎?咱所知的貨幣只分為幾種而已。貨幣通常只用在交易動物皮革上。」 「這是哪個久遠年代的事啊?」羅倫斯在心裡暗自說‧ 「昕以呢?現在已經知道銀幣的種類了,有沒有什麼新發現?」 「該說是新發現嗎?我是有想到幾件事。」 [比方說?] 赫蘿一邊看著攤販,一邊說道,這時赫蘿突然停了下來,走在後方看似工匠的男子因此撞上赫蘿,男子正打算開口罵人時.赫蘿稍稍把臉從外套底下伸出來低底頭,視線朝上看著對方道歉。男子粗線條的臉頰瞬間泛紅,他只說了句「小、小心點」後,便離開了。 羅倫斯在心裡告訴自己絕對不要上同樣的當。 「怎麼了?」 [咱想吃那個.] 赫蘿指向面包攤販說道,時間正好是中午前,剛出爐的面包整齊排列著,可能是在替主人或者學徒們准備午餐.負責跑腿的小夥子正在面包攤販前,挑選著一個人絕對吃不完的大量面包. 「面包嗎?」 「嗯。就是那個!那種有淋上蜂蜜的面包。」 赫蘿指的是為了吸引顧客目光,而掛在攤販屋簷下的細長型面包。表面裹著厚厚一層蜂蜜的細長型面包,無論在哪個城鎮都大受歡迎。羅倫斯還記得有一個城鎮的面包攤販為了吸 引顧客目光,把面包掛在屋簷下並一邊淋上蜂蜜,結果造成顧客為了搶面包大打出手,最後面包公會因而訂定必須淋上蜂蜜後,才能夠掛在屋簷下的規定。 蜂蜜面包確實有著這樣的魅力,但這隻狼未免也太愛吃甜食了吧‧羅倫斯不禁苦笑起來。 「你不是有錢嗎?去買來不就得了。」 「面包和蘋果的價值應該相差不多。咱拿不動的面包,汝願意幫咱拿嗎?還是咱應該讓面包店找錢,好讓面包店老闆娘擺張臭臉給咱看呢?」 羅倫斯總算搞懂了,赫蘿手上只有崔尼銀幣‧用崔尼銀幣買面包,面額確實太大。就連買蘋果,都買了雙手快拿不動的數量。 「懂了,懂了。我給你零錢……手伸出來。喏,這枚黑色貨幣大概可以買到一個那種面包」 羅倫斯從赫蘿乖乖伸出來的小手上拿起崔尼銀幣,再把黑色銀幣及褐色銅幣交給她,並指著其中一枚貨幣說明。 赫蘿左一次右一次地看著手中的貨幣後,突然開口說: 「汝沒坑咱吧?」 羅倫斯本想一腳踹上赫蘿,但赫蘿早已轉過身往面包店的方向走去。 「真是嘴巴不饒人的傢伙。」 看著赫蘿滿臉笑容地大口咬著面包,邊走路回來的模樣.羅倫斯還是笑了. 「別撞到行人啊,我可不想惹上麻煩。」 「汝當咱是小孩啊?」 [嘴巴四周拈達達地大口咬著蜂蜜面包的模樣.誰看了都會當你是小孩吧。」 [] 看到赫蘿突然沉默不語,羅倫斯還以為她生氣了,然而,老奸巨滑的狼當然不可能會生氣. 「咱可愛嗎?」 赫蘿微傾著頭,視線朝上注視著羅倫斯說道,但羅倫斯聽了,一掌往赫蘿的頭上打下去。 「真是不懂得玩笑的傢伙。」 「我生性認真。」 羅倫斯暗自慶幸赫蘿沒有發現他內心的動搖。 「所以,汝想到什麼?」 「啊,對了對了!就是啊……」 在赫蘿令人不愉快的糾正之前,還是趕緊回到剛剛的話題好。 「如果那件事指的是崔尼銀幣的話,那麼,傑廉所說的話可能不假。」 「喔?」 「原則上崔尼銀幣有理由提高含銀量。我看看……就是這個,這枚銀幣叫做菲林銀幣。這是往南邊走,過了三條河才能抵達的國家所發行的。這個銀幣的含銀量相當高,在市場上頗受歡迎。算是崔尼銀幣的對手吧。」 「嗯,無論在哪一個時代,貨幣永遠代表一個國家的勢力。」 很快進入狀況的賢狼咬了一口面包說 「沒錯!國與國之間的戰爭,並非只有派出士兵打仗。當外國貨幣席捲本國市場時,這個國家就等於打了敗仗。只要外國的國王宣佈減少貨幣流通量,本國的市場就會因此動彈不得。物品的買賣交易都少不了貨幣,這可說是整個國家的經濟活動都被控制住。」 「也就是說,提高含銀量的理由是為了打倒對手?」 轉眼間赫蘿已吃完麵包,她舔著手指頭這麼說。 羅倫斯心想只要說到這兒,赫蘿自然會察覺到他想說的話。 「哎,畢竟咱的耳朵不是萬能的。」 赫蘿果然察覺到了。 「傑廉還是有可能沒說謊。」 「嗯,咱贊成汝的說法。」 羅倫斯有些吃驚,赫蘿的反應竟意外平澹。羅倫斯以為就算赫蘿曾表示過自己並非百發百中,一旦遭到懷疑,她還是會生氣地指責羅倫斯懷疑她的耳朵。 「怎麼著?汝以為咱會生氣啊?」 「是啊。」 「如果汝認為咱是這樣的人,咱或許會生氣。」 赫蘿露出惡作劇的笑容說。 「總而言之,傑廉說的可能是真話。」 「嗯。那,咱們現在要去哪兒?」 「既然已經知道是哪種銀幣了,那就應該調查一下。」 「去鑄幣廠?」 看到赫蘿一臉正經地說,羅倫斯忍不住笑了出來,這次赫蘿似乎真的有些生氣了,她嘟起嘴巴瞪著羅倫斯。 [像我這樣的商人如果隨意去了鑄幣廠.肯定會被士兵用槍給刺死,我們要去的地方是兌換商那兒.] 「哼,咱當然也有不知道的事。」 羅倫斯覺得自己似乎越來越瞭解赫蘿的性格了。 「去兌換商的目的,就是去瞭解一下銀幣最近的狀況。」 「嗯……瞭解狀況要做什麼?」 「貨幣如果有大幅波動時,一定會有徵兆。」 「就像暴風雨前的寧靜?」 赫蘿的比喻很有趣,羅倫斯微笑著說: 「嗯,差不多吧。當要大幅度降低含銀量時,會一點一點慢慢降;要大幅度提高時,也會一點一點慢慢提高。」 「嗯……] 看到赫蘿似乎沒搞懂的樣子,羅倫斯清清喉嚨,把存放在他腦海裡,師父教過他的課本翻開,開始解說: 「所謂的貨幣啊,可說是建立在信賴度上。貨幣本身內含的金銀與等重的純金純銀相比之下,很明顯地,鑄成貨幣之後的價值會比較高‧當然了,貨幣價值的設定非常嚴謹,但貨幣是將原本價值沒那麼高的東西設定成有價值的東西,這一切靠的都是信賴度。再說,除非貨幣純度有極大幅度的改變,否則難以正確得知純度的實際變化,甚至連兌換商也不是很清楚。除非把貨幣熔毀,才能夠知道其中的純度。可是啊,因為貨幣是建立在信賴度上的東西,所以每當有某種貨舊幣大受歡迎時,它的價值往往會超出其面額,反之亦然造成貨幣受歡迎程度上下起伏的原因有很多,最常見的就是含金銀量的變化,所以人們對於貨幣的變化會異常敏感。就算是得用天秤或眼鏡才能夠發現的細微變化,也會被人們當成巨大的變化。」 聽完羅倫斯饒舌的說明後,赫蘿看著遠方陷入沉思。羅倫斯心想就算是赫蘿,也不可能只聽一次就懂,於是他等著赫蘿發問,並准備好隨時為她解答。然而,赫蘿卻遲遲沒有發問。 仔細一看赫蘿的側臉,她的表情看來不像有不明之處而反覆動腦,更像是確認了某些事情。 雖然羅倫斯不願意相信,但或許赫蘿真的只聽了一次說明就懂了。 「嗯。也就是說,發行貨幣的人打算大幅度變動金銀含量時,會先做些微的變動好觀察眾人的反應,然後依照反應來估量提高或降低含量的時機,是哏?」 如果哪個旅行商人有像赫蘿這樣的徒弟,想必他的心情應該會很復雜吧。徒弟表現優秀雖然值得驕傲,但將來勢必會成為生意上的強敵。 比起擔心這個,對花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才明白道理的羅倫斯來說,現在更重要的是不要顯露出懊惱的心情。 「差、差不多就是這麼回事。」 「人類的世界真是復雜吶。」 雖然赫蘿一邊苦笑,一邊這麼說:但她的理解力之高,實在太讓人震驚了。 就在這樣的對話進行之間,兩人來到一條小河邊。這條小河不是與帕茲歐相鄰的斯拉烏德河,而是由人工挖鑿而成,再從斯拉鳥德河引入河水的運河。因為這條運河的存在,人們 不用在河口辛苦卸貨,就可以把經由斯拉烏德河運到帕茲歐來的大量貨物運入市場。 載滿貨物的小船忙碌地在運河上穿梭,耳邊不時傳來操縱小船的船伕們互相吆喝的聲音。 羅倫斯准備前往架在這條運河上的橋面。兌換商及金屬工匠從以前就習慣在橋上鋪設草蓆, 擺上工作台和天秤,直接做起生意。當然了,下雨天他們就得休息。 「喔喔廠很熱鬧吶。」 來到帕茲歐規模最大的橋上,赫蘿忍不住喃喃說道。只要關上水門,運河就絕對不會泛濫, 因此架在運河上的橋規模之大,絕非一般河川可見。橋面兩側密集排列著兌換商及金屬工匠的地攤,每家地攤前都聚集著人潮,特別是在兌換商的地攤前,人們一個接一個兌換從 不同國家帶來的不同貨幣,好方便前往市場。金屬工匠就在兌換商旁邊進行高價的凋刻或鏈金工作。雖然工匠無法在橋上擺放爐子來熔解金嚼,不過一些精細的加工及訂單交涉都 是在這裡進行。理所當然地,城裡納稅排行榜前幾名的有錢人都會在這裡露面,使得整座橋散發出十足「錢」味。 [這麼多家排在一起,還真不知道去哪家好呢。」 「只要是旅行商人,在任何一個城鎮都一定會有熟悉的兌換商,跟我來吧!] 羅倫斯往橋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去,赫蘿趕緊跟上他的腳步, 在熱鬧繁華的城鎮裡,兌換商或金屬工匠的學徒為了幫師父招攬顧客,會在擠得水洩不通的橋上叫賣,那盛況就如祭典般熱鬧。熱鬧的氣氛固然好,但在溷亂之際發生兌換詐欺的 事件卻層出不窮,而受騙的當然是顧客。因此到了最近,所有城鎮都已禁止學徒這樣叫賣了。 「喔,看到了!」 羅倫斯從前也曾經遭到詐欺,但自從找到熟悉的兌換商之後,就再也沒發生過了。 在帕茲歐,與羅倫斯配合的兌換商是個比羅倫斯小幾歲的年輕人 「懷茲,好久不見啊!」 羅倫斯向一名金發兌換商打招呼。金發兌換商的顧客剛離開,他正從天秤上取下貨幣。 名叫懷茲的兌換商抬起頭來,一臉疑惑的表情。他一發現是羅倫斯,立刻換以一張笑臉說: 「喲,羅倫斯!好久不見啊!什麼時候來的?」 因為兩人的師父彼此也熟識,所以他們的交情已久.關系就像朋友一般。與其說他們是彼此配合,更應該說是自然而然演變成這樣的關系。 「昨天到的,我從約連那邊沿路行商過來。」 「喔,看來你還是老樣子‧最近好嗎?」 「還可以。你呢?」 「嘿嘿,我也得了痔瘡。還傳染了師父的口頭禪,屁股好痛啊!」 雖然懷茲苦笑著說,但對獨立成為兌換商的人來說,這是可獨當一面的證明。兌換商得一整天坐在椅子上招呼絡繹不絕的客人,任誰都會得痔瘡。 「今天來有什麼事嗎?你會在這個時間出現,應該是來換錢的吧?」 「嗯,老實說,我有事想請你幫……怎麼了?」 羅倫斯話說到一半,懷茲才一副像是突然從夢中醒來的表情,把視線拉回羅倫斯。然後又把視線移至其他方向。 正確來說,是把視線移至羅倫斯身旁。 「那位女孩是誰?」 「喔,她是我從帕斯羅村來這裡的路上撿到的。」 「喔……等等,你說撿到的?」 「算是撿到的沒錯對吧?」 「呃?恩……總覺得好像有語病,不過,算是吧。」 赫蘿原本好奇地四處張望,她聽到羅倫斯的話才轉過身來.不甘願地符合. 「你的名字是什麼?」 「咱嗎?咱的名字是赫蘿。」 「赫蘿啊…真是好名字。」 懷茲一副色眯眯的表情笑著誇獎赫蘿,赫蘿非但沒有厭惡的感覺,還露出笑容回答他, 的羅倫斯看了有些不是滋味‧ 「如果沒地方去的話,要不要在我這兒工作?現在正好缺一個打雜的人。將來想要繼承我的事業也可以,不然乾脆當我的老婆——」 「懷茲,我來是有事想請你幫忙。」 被羅倫斯打斷話題,懷茲毫不掩飾地露出厭惡的表情說: 「什麼嘛,你已經先下手了啊?」 懷茲毫不客氣的說話態度從以前就是這樣。 然而,別說是對赫蘿下手了,以目前的狀況來看,羅倫斯被赫蘿踩在腳下的時候還比較多,因此羅倫斯明確地向懷茲否認。 「既然這樣,那我追求她有何不可?」 懷茲清楚地表達心意後,便朝赫蘿露出微笑。被追求的赫蘿竟然一副扭扭捏捏的模樣,還說「討厭啦」雖然羅倫斯知道赫蘿是故意的,但還是令他覺得無趣。 不過,羅倫斯當然沒有把這種心情表現出來。 [這姑且先放一邊,我的事情先解決。」 「哼,知道了啦。到底什麼事啊?」 赫蘿嗤嗤笑個不停。 「你有沒有最近發行的崔尼銀幣?如果有最近三次發行的銀幣更好。] 「怎麼,你抓到調整含量的情報是嗎?」 不愧是熟悉這方面的兌換商,一下子就察覺了。 「算是吧。」 「我只能說你自己謹慎點就是了,要搶先別人一步沒那麼容易的」 懷茲會這樣提醒羅倫斯,就表示精通貨幣的兌換商也沒有察覺到調整含量的舉動。 「到底有還是沒有?」 「有啊。上個月教會舉辦降臨節時所發行的銀幣是最新的。再之前的是……有了,是這個。」 懷茲從後方的大木箱中,取出四枚有一半面積夾在木頭鑿洞做成的架子裡的銀幣,交給羅倫斯‧木架上寫著發行年份。 四枚貨幣看起來一模一樣 「我一整天都在觸摸貨幣,也沒有察覺到什麼不同之處。這些應該是用相同模型、相同材料做成的。鑄幣廠的技師們不曾換過人,也沒有發生大政變,沒理由改變。」 懷茲說道,想必他早已謹慎比較過貨幣的重量及色澤。盡管如此,羅倫斯還是試著在陽光底下照射貨幣,或用不同方法企圖找出銀幣的不同。然而,銀幣似乎沒有不同的地方。 「沒有用的啦!你那樣做可以發現不同的話,我們早就發現了.] 懷茲雙手托著腮,把手肘撐在兌換台上笑著說。他的意思是告訴羅倫斯別試了。 「唉……該怎麼辦好呢。」 羅倫斯夾雜著嘆息聲說道,把貨幣還給仍單手托著腮,並伸出另一隻手的懷茲。貨幣落在懷茲的手掌上,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 「想不想熔毀銀幣來調查看看?] 「說什麼傻話,那怎麼可能!」 無論在哪一個國家,都不允許熔毀貨幣。懷茲一副要快說出「愚蠢極了」的表情笑著帶過。 然而,這樣羅倫斯就不知該如何判斷了。他一心以為貨幣一定早有變化,而懷茲一定有所察覺才對。 這是怎麼回事? 就在羅倫斯陷入這樣的思緒時.赫蘿開口說: 「可以讓咱瞧瞧嗎?」 懷茲聽了立刻抬起頭,露出再燦爛不過了的笑容說「當然、當然」,然後把貨幣交給赫蘿。懷茲把貨幣交給赫蘿時,還不忘用雙手緊緊握住赫蘿的手。 [這位先生,死相啦。」 懷茲看到赫蘿一邊微笑一邊叮嚀,整個人完全拜倒在赫蘿的石榴裙下,只見他一臉害羞的模樣搔著頭。 「有發現什麼嗎?」 羅倫斯不理會懷茲.開口問赫蘿。他心想就算是赫蘿,也不可能測得出純度吧。 「你就看著吧。」 羅倫斯才在心裡猜想赫蘿會怎麼做.就看到她以雙手包住貨幣,舉高到耳際,再搖動雙手讓貨幣發出碰撞的聲音。 「哈哈,這太胡鬧了。」 懷茲苦笑著說。 據說擁有數十年經驗的兌換商當中,有人能夠光靠聽聲音,就猜出些微的純度差異。不過,這幾乎只是傳說。若以旅行商人來舉例,這說法就像只要某個旅行商人買的商品,就一定會漲價的意思。 盡管如此,羅倫斯還是抱著一絲希望。畢竟赫蘿的耳朵是狼耳朵。 「嗯」 赫蘿停止搖動雙手,打開雙手把其中兩枚貨幣放在兌換台上。 接著,赫蘿再度試著搖晃手中剩餘的兩枚貨幣。赫蘿不停變換手中的貨幣組合,一共做了六趟這樣反覆搖晃的動作後,開口說: 「不知道。」 赫蘿靦腆的模樣似乎又深深掃住懷茲的心,他一副神魂顛倒的模樣,色眯眯地點點頭說: 「別在意,別在意。」 「那我先走了喔,下次再一起喝酒。」 「喔!一定喔!一定的一定喔!」 羅倫斯被懷茲勐烈的氣勢壓倒,他承諾懷茲下次一定一起喝酒後,便轉身離去。 盡管已轉身離開,懷茲仍不停地朝赫蘿揮手,赫蘿見狀也多次回頭對懷茲輕輕揮手。 直到人群完全遮住懷茲的身影,赫蘿才把頭轉回前方。過了沒多久,赫蘿忍不住笑說: 「真有趣的人。」 「沒辦法,他是個好色鬼。」 雖然羅倫斯說的是事實,但他心裡或多或少有些希望貶低懷茲的評價。 「所以,含銀量到底是提高了?還是降低了?] 羅倫斯低頭看著仍笑個不停的赫蘿問道。突然間,赫蘿收起臉上笑容,改以吃驚的神情。 「如果汝在套話,那汝的表現越來越好了。」 「知道你耳朵位置的人只有我啊,你的耳朵有動了一下吧?」 赫蘿輕輕笑笑,口中喃喃念著「小看不得。」 「不過,你沒有當場說出來倒是讓我吃驚。你說謊的時候,我真的嚇了一跳。」 「姑且不論那個人會不會相信我說的話,但在那四周或許有人會信。知道秘密的人越少越好.是吧?而且,這算是報恩。」 「報恩?」 羅倫斯像只鸚鵡般重復赫蘿說的話他心裡想著自己有做過需要赫蘿報恩的事嗎? 「汝剛剛不是有些吃醋嗎?就是報這個恩。」 看著赫蘿不懷好意的視線,羅倫斯雖然明白這是赫蘿的惡作劇,但就是沒法控制臉部表情不變僵硬。為什麼赫蘿總是能察覺這些事情呢?還是她太會套話了呢? 「哎,沒什麼好在意的,所有雄性都是愛吃醋的傻瓜吶。」 正因為道中心聲,所以赫蘿的話聽來更為刺耳。 「不過,雌性也是會因此感到高興的傻瓜。所以吶,不管雄性還是雌性皆為傻瓜。」 赫蘿梢梢把身子阽近羅倫斯說道。 不光是談生意,赫蘿在男女情感方面似乎也挺老練的 「呵,對咱而言,汝等人類看來不過跟小雞沒兩樣。] [你自己現在還不是人類的模樣,你可叮小心別在喜歡的狼面前露出利牙啊。] 「胡說什麼。咱只要輕輕一搖咱可愛的尾巴,不管是人還是狼都會立刻為咱傾倒] 赫蘿單手撐腰,輕輕左右搖擺腰部。赫蘿說的話似乎是真的,羅倫斯找不到話反駁她。 「好了,玩笑話就講到這兒。」 聽到赫蘿這麼說,羅倫斯也恢復正經的表情。 「雖然只有些微不同,但越新的銀幣,感覺聲音越低沉。」 「低沉?] 赫蘿點點頭‧聲音變得低沉,就表示含銀量降低。如果只是些微的差距,或許很難分辨聲音的不同,但如果含銀量降低到白色銀幣都變黑了的話,就連外行人也能聽出聲音變得低沉。倘若赫蘿所言屬實,那或許這就是崔尼銀幣即將降低含銀量的前兆.] 「嗯……可是,這麼一來,就該認定傑廉說謊了?」 [這很難斷定。不過,視情況發展,那名年輕人或許真會把十枚崔尼銀幣還給汝.] 「我也這麼覺得。如果只是想要賺取情報費的詐欺,不會在酒吧吃得這麼開,在教會的時候應該就會要求我付錢。] [這事態真是不可思議吶。」 赫蘿輕松地笑著說,一旁的羅倫斯卻是拚命思考。 然而,這事態真是越想越不可思議。那名叫做傑廉的年輕人究竟有何企圖?可以肯定他有所企圖。只要查出內幕,羅倫斯就不難求得利益。也是因為這個緣故,羅倫斯才會接受這項提議.然而,到目前為止,仍無法掌握背後的企圖是什麼,讓羅倫斯感到有些困擾。 說到要從銀幣降低價值,也就是在含銀量降低的狀況下獲取利益的可能性,就只有長期投資而已。假設黃金或銀的價值會逐步降低兩個等級的話,在降低到第一個等級時就把黃金賣出,等到再降到第二個等級時買回黃金。這麼一來,手頭上不僅有數量相同的黃金,還會有第一個等級時賣出金額的減去第二個等級時買回金額所得到的差額‧黃金或銀的行情隨時都在變動,只要耐心等待黃金升高到最初的價值,就能夠獲取利益。 然而,這次並沒有如此悠哉的時間。半年的時間不可能投入長期投資。 「傑廉既然會提出這樣的交易,那傢伙就一定有利可圖。不可能沒有利益。] 「只要不是個怪人的話。」 「可是,他有提到不過問虧損的部分。這樣的話……] 「呵。」 赫蘿突然笑了出來。 「怎麼了?」 「呵呵呵。汝該不會是被騙了吧?」 聽到赫蘿的話,羅倫斯頓時停止思考。 「被騙?」 「沒錯。」 「你是指……被騙了十枚銀幣嗎?」 「呵呵呵。並不是惡意從對方身上奪取金錢才算詐欺。」 羅倫斯行商至今將近七個年頭,他見過、也聽過各種千奇百怪的詐欺事件。然而,他卻不明白赫蘿在說什麼。 「精心計劃如何在自己絕不會虧損之下,只讓對方去冒獲利或虧損的風險,這樣的行為也十足算是詐欺。」 羅倫斯的腦袋變成一片空白,甚至遺忘了怎麼呼吸,他全身的血液急速往上竄。 「那名年輕人絕對不會虧損,那名年輕人最多只是沒有賺到半毛錢。畢竟銀幣如果貶值,雖然汝會虧損,但那名年輕人頂多把收來的銀幣還給汝罷了。反過來銀幣如果升值,那名年輕人還可以獲取部分的利益。這是不需任何本錢的交易,就算沒有獲利,也不會虧損。] 羅倫斯感覺一陣無力,彷彿膝蓋以下的部位都沒了知覺。他無力地覺得自己怎會上了如此顯而易見的當。 赫蘿說的話確實有道理,是羅倫斯自認為這背後有著極大的企圖。不,只要是善於欺騙的旅行商人都會這麼認為,所以羅倫斯才會有這樣的想法。 傑廉[一定」有利可圖, 「呵,人類真是聰明吶。」 赫蘿事不關己地說道‧一旁的羅倫斯除了嘆氣,還是嘆氣。不過,幸運的是到目前為止,羅倫斯並沒有特地買入崔尼銀幣。手頭有的是原本就擁有的崔尼銀幣。與傑廉訂定的合約上並沒有規定必須投資多少銀幣。也就是說,羅倫斯現在必須做的就是祈禱銀幣行情不要變動‧只要行情沒有變動,羅倫斯就可以責怪傑廉說謊,要回他的十枚銀幣。當然了,銀幣如果貶值,羅倫斯同樣可以拿回十枚銀幣。這麼一想,就覺得雖然被傑廉給騙了,但損失並不算大。 因為商人一旦不小心掉入陷阱,大多會因此失去一切。 盡管如此,被那個小毛頭傑廉算計,還是深深傷了羅倫斯的自尊。站在嘴角微微上揚笑著的赫蘿面前,羅倫斯不禁慚愧地縮起背來。 「可是吶。」 羅倫斯心想「還有啊?」不禁露出乞求原諒的眼神看著赫蘿,但赫蘿的表情卻像站在獵物前方的獵犬般。 「銀幣的含銀量漸漸降低的事常有嗎?」 羅倫斯感覺像在黑暗中看到一線曙光,他勉強挺起那有如金屬熔化般的癱軟背嵴說: [不,一般會非常謹慎地維持一定含量。」 [嗯。這樣的背景下,卻偏偏出現銀幣含銀量的交易。難道只是偶然?] 「唔……」 羅倫斯心想赫蘿的臉上會帶著微笑,或許單純是因為眼前的狀況讓她覺得愉快。不,想必她一定很愉快。 「不過,汝在那個瞬間帶著那些麥子,站在那座村落的那個位置上,也算是偶然。世上沒有什麼事情比必然與偶然更難懂了,就像要懂得木頭人的愛戀之情一樣困難。] 「真奇妙的比喻方法。」 只有在這種時候能夠馬上反應,羅倫斯在心裡自嘲。 [看來汝好像徘徊在思考的迷宮中走不出來,這時候應該讓自己有新的觀點‧咱們想要獵取獵物時,時而會爬到樹上去‧從樹上望去的森林又是不同的樣貌,也就是說……] 賢狼赫蘿的臉上帶著奸詐的笑容,一邊露出左邊的尖牙,一邊說道: 「有所企圖的人如果不是那名年輕人呢?」 「啊……」 羅倫斯感覺頭部像受了重重一擊。 「那名年輕人並不一定得從他交易的對象身上獲取利益。好比說,那名年輕人有可能是受人之託,而四處宣傳這詭異的交易好拿取傭金,是吧?」 明明矮了羅倫斯兩個頭的赫蘿,看起來卻像巨人般高大。 「如果只注意森林裡的一株枯樹,會覺得這株枯樹對森林有害;但如果以整體森林來看,這株枯樹會成為提供其他樹木成長的養分來源,那就是對森林有益。如果用不同的觀點來觀察眼前的狀況,經常會發現完全相反的事實。如何?有看到什麼嗎?」 雖然有一瞬間羅倫斯懷疑赫蘿已發現了什麼內幕,但後來他從赫蘿的語調中發現,赫蘿不是在考驗自己,只是單純推他一把。對商人來說,擁有知識非常重要,但這個知識並非單純瞭解商品價格。 思考眼前狀況的觀點,就是「使用不同觀點」的知識。 羅倫斯陷入思考,他用新獲得的這個知識思考 假設傑廉不是從實際談話的對象:—也就是羅倫斯等人身上獲取利益,而是從其他地方獲取利益的話呢?假設傑廉是藉由讓某人買人銀幣,而能夠從另一個人手中拿取傭金的話? 就在這些觀點浮現在腦海裡的那一剎那,羅倫斯倒抽了一口氣。 那是因為如果以這種觀點來看,羅倫斯想到一個計策可以解釋眼前的事態 這個計策是羅倫斯在從前拜訪過的城鎮酒席上,從另外一名旅行商人口中聽來的。由於那名商人所說的計策規模實在太大,所以羅倫斯當時只當成酒席上的助興話題聽聽而已。 然而,只要用這個計策,就可以輕鬆解釋為何要做出大量買進貶值銀幣的毫無意義舉動。 同時也能夠明白傑廉只為了詐欺,為何會採取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行動。好比說他明知自己說謊,卻仍願意在公證人的見證下訂定合約:或在酒吧異常吃得開了。 傑廉會這麼做是為了讓他提的交易變得有說服力,使羅倫斯願意購買銀幣。 如果羅倫斯的猜測正確,那麼傑廉是在受僱於某人之下,進行回收銀幣的動作。而且,還必須謹慎到不讓人發現是何人為了何種目的在收集銀幣。 如果想要低調地收集某種特定銀幣,最好的方法就是利用商人們的貪財之心,讓多名商人去收集。企圖大撈一筆而買入銀幣的商人們為了不被他人搶走利益,一定會變得非常謹慎且三緘其口。接下來,只要看好時機買走商人們所收集的銀幣就好了。這麼一來,不僅不會影響銀幣的行情,還能夠在不被發現是誰在收集銀幣的情況下,順利達到目的。 想要買斷某種商品好哄抬價格時,也經常會使用這種手段。 這個計策高明之處是一旦銀幣降價,商人們為了盡量減少虧損,都會想要賣掉手中的銀幣。 這麼一來,要買下銀幣就不困難,而虧損的商人們為了不讓自己的名譽掃地,也不會到處宣揚自己投資銀幣的事實。 銀幣也會在神不知鬼不覺中,集中到一個地方。 利用這個計策所描繪出來的巨大架構,勢必能夠帶來令人目眩魂搖的利益。至少在羅倫斯記憶中聽來的故事裡,因為這樣而產生的利益是難以計算的金額。 羅倫斯忍不住想要叫出來 「呵,看來汝好像發現了什麼吶。」 「走吧!」 「嗯?咦?去哪?」 羅倫斯已經開始小跑步,他急躁地回頭回答赫蘿: 「去米隆商行!這個計策的架構肯定就是這樣沒錯。這是買越多貶值的銀幣,就越有利益可圖的計策!」 只要找出對方背後的企圖,就一定能夠獲利。 企圖越大,就越有利可圖! 第一卷 第四幕 聽到突然到訪的羅倫斯所說的話,所有米隆商行的人都從原本驚訝的表情,霎那間變成警戒。這是因為羅倫斯邀請米隆商行的人,一同對付傑廉所提的交易背後的計謀。傑廉所提的交易內容,原本就不是米隆商行的人能夠立刻相信的事。在這樣的狀況下,羅倫斯又提議對付其背後計謀,米隆商行的人當然更無法相信了。 而且羅倫斯與米隆商行之間還有貂皮事件的疙瘩存在。雖然米隆商行的人沒有氣到不願再與羅倫斯交易,但負責監定的人看到羅倫斯出現時,還是忍不住露出苦笑。 在這樣的狀況下,米隆商行的人仍願意與羅倫斯洽談的原因,是羅倫斯拿出在公證人的見證下,與傑廉訂定的合約,並且告訴他們一切可以等到米隆商行確認無所不妥後再進行。 羅倫斯另外還要求米隆商行調查傑廉的背後關系,強調這並非單純的詐欺事件。 只要這麼做,米隆商行的人也會思考如果是單純的詐欺,為何要如此大費周章。這麼一來,米隆商行的人為了預防將來受騙,也會自願加入戰局。羅倫斯如此猜測,而米隆商行的實際反應也如他所預料。 畢竟如果一切真如羅倫斯的推論,米隆商行可以在這個交易中獲取莫大的利益。照理說來,米隆商行正虎視眈眈地想要伺機超越其他商行。就算是有些可疑的交易,但只要能夠賺取龐大利益,米隆商行就一定不會錯過。果然,羅倫斯的猜測是正確的‧ 羅倫斯成功讓米隆商行的人對這件事情感到興趣後,接下來他採取的行動就是先證明傑廉這名男子的存在。羅倫斯與赫蘿這天便在日落前趕到優倫朵酒吧,告訴女店員他們想與傑廉聯絡。 如羅倫斯所料,傑廉果然沒有每天定時在酒吧出現,而女店員的解釋是恰巧今天傑廉還沒有出現。等到日落後沒一會兒,傑廉便現身在酒吧。 羅倫斯與傑廉閒談著無趣的生意話題,而依照安排,米隆商行的人應該就在他們附近的座位偷偷觀察。接下來的幾天時間,米隆商行應該會根據傑廉的身家調查結果,來判斷羅倫斯所提出的交易是否為事實。 羅倫斯認為傑廉背後肯定有大商人在掌控全局。 而且,只要確定傑廉背後有大商人掌控,就一定有他猜測的計謀。這麼一來,米隆商行就可以輕易查出內幕了。 然而,有一個問題存在。 「來得及嗎?」 赫蘿在米隆商行開始進行傑廉身家調查的那天晚上,回到旅館後說道。 問題正如赫蘿所說,在於時間‧就算羅倫斯的猜測完全正確,很有可能因為時機不對,而沒有機會獲取利益。不,相信多少還是可以獲取一些利益,只是這些利益可能無法促使米隆商行以商行的規模採取行動。這麼一來,只靠羅倫斯一人的力量就難以在這次的交易中創造利益‧相反地,只要米隆商行迅速下決定,著手計劃的話,將可獲取無以估計的利益,羅倫斯在傑廉背後看到的企圖,以及對付其內幕的企圖,都是以時間早晚決定勝負的交易。 「我想,應該來得及吧。就是認為來得及,所以才會去拜託米隆商行。」 靠著蠟燭微弱的光線,羅倫斯把從酒吧買來的葡萄酒倒人杯子裡。他看了看杯中的葡萄酒後,一口氣喝下一大半‧赫蘿盤腿坐在床上,手上同樣拿著裝有葡萄酒的杯子,她喝完整 杯的葡萄酒後看著羅倫斯說: 「那家商行真的那麼優秀啊?」 「想要在異鄉做生意成功,必須有非常靈敏的耳朵。好比商人們在酒吧裡的交談,或是顧客在市場裡的對話,如果沒有比身邊的對手收集到更多這一類情報,根本無法在異鄉擁有 分行,更無法讓分行成長茁壯。在這方面,米隆商行做得十分徹底。要調查區區傑廉一名男子,對他們來說一點也不費事。」 羅倫斯一邊說,一邊被赫蘿催促倒酒給她,等羅倫斯說完時.赫蘿的杯子已經空了。赫蘿再度催促羅倫斯倒酒,她喝酒的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嗯……」 「怎麼了嗎?」 看著赫蘿雙眼無神地注視遠方,愛理不理的樣子,羅倫斯原以為赫蘿在思考些什麼.後來才發現原來赫蘿已經頗有醉意。她手上拿著酒杯,慢慢閉上雙眼。 「你的酒量還真好。」 「酒的魅力太大……」 「嗯,畢竟這是挺不錯的酒。要是平常才不會喝這麼好的酒。」 「真的嗎?」 「沒錢的時候,喝的不是葡萄渣滓已經粘稠如泥的酒,就是沒加砂糖‧蜂蜜或老薑.會苦到不能喝的酒。基本上,清澈可見杯底的葡萄酒就是奢侈品,」 聽到羅倫斯這麼說,赫蘿往杯子裡望瞭望,然後有氣無力地說: 「喔,咱還以為這是普通的酒。」 「哈哈,你的身份高嘛。」 羅倫斯笑著說。赫蘿一聽到羅倫斯說的話.表情突然變得僵硬,她低頭把杯子放在地板上.隨即躺在床上縮起身子。 因為一切來得太突然,羅倫斯只能驚訝地注視著赫蘿的模樣。當下的氣氛看來,赫蘿不像因為想睡覺而躺在床上。 羅倫斯回想自己剛剛的言行,或許他說了什麼讓赫蘿不開心的話。 [怎麼了?」 羅倫斯想不出自己有什麼不妥的言行,於是開口詢問‧赫蘿那尖尖的狼耳朵動也不動,看來她是十分生氣的樣子。 羅倫斯不知該如何繼續搭腔,他拚命動腦筋思考,最後終於想到了。他想到剛遇到赫蘿時交談過的話。 「你該不會是因為我說你的身份高,所以生氣吧?] 當羅倫斯要求赫蘿變身成狼給他看時,赫蘿曾說過不喜歡別人畏懼她的感覺。 她還說過不喜歡被拱成高高在上的特別存在。 羅倫斯不禁想起一首吟遊詩人的詩。這首詩述說神之所以要求每年舉辦一次祭典,是因為他太愈寞了。 「抱歉,我那麼說沒有特別的意思。] 然而,赫蘿還是動也不動。 「你……恩,該怎麼說呢,你沒什麼特別…啊,不對。說你是平民也不算。平凡嗎?這好像也不對……] 羅倫斯找不到適當的字眼來形容,這讓他更焦急、更不知所措。 不過是想說赫蘿並不特別,怎麼就是找不到適當的話呢? 就在羅倫斯反覆在腦海裡找尋適當的話語時,赫蘿的耳朵終於動了一下,隨即又傳來「呵」的笑聲‧ 赫蘿翻過身來並坐起身子,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對羅倫斯笑著說: 「汝這麼貧乏的語匯,雌性應該也懶得理汝吧!」 「呃!」 羅倫斯反射性想起他被大雪困住時,在投宿的旅館裡喜歡上的女子‧當時羅倫斯慘遭女子無情的拒絕,而被拒絕的原因正如赫蘿所說,羅倫斯的語匯太貧乏了。 目光敏銳的狼立刻察覺到羅倫斯在想什麼,她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說了句「果然吶」. 「不過,咱也太小家子氣了,一時控制不住。」 聽到赫蘿接著說出道歉的話語,羅倫斯的態度也軟化下來,再說了次「抱歉]. 「可是,咱真的很不喜歡這樣。雖然一些上了歲數的狼當中,有些狼與咱的關系還不錯,可是總覺得中間還是有一條界線。咱也是不想再忍受這樣的關系,才會離開森林。如果要說離開的目的……」 赫蘿先把視線拉往遠處,又再把視線拉回自己的手上說 「應該是尋找朋友吧。」 赫蘿說完後,自嘲似地笑了笑。 「找朋友啊?」 「嗯‧」 羅倫斯本以為在赫蘿面前應該盡量少談到這個話題.但赫蘿回答的聲音顯得意外開朗,於是羅倫斯決定照自己的意思發問。 「那,找到了嗎?」 赫蘿沒有馬上回答,她有些靦腆地笑。 光看赫蘿的表情就可以知道答桉了。想必赫蘿是想起朋友.才會展露笑容。 [……嗯。] 然而,看著赫蘿開心地點頭回答,羅倫斯卻覺得無趣。 「那傢伙是帕斯羅村的村民。」 「喔,是那個拜託你照顧村裡的麥田的人嗎?」 一對‧那傢伙雖然有些少根筋,不過是個極其開朗的人。那傢伙看到咱變身成狼.一點也不吃驚。要說那傢伙是怪人也算咀,不過,是個很好的人。」 這些話在羅倫斯的耳裡聽來,彷彿赫蘿在炫耀她的男友一樣.這不禁讓他皺起鼻頭。羅倫斯當然不想被赫蘿猜到他的感受,於是藉著喝酒來掩飾。 「那傢伙真的是少根筋,經常做出令人難以置信的事。」 赫蘿說話時的表情顯得開心,又因為談起往事顯得有些害羞。她抱著自己的尾巴,把玩上面的毛,視線早不在羅倫斯身上。 沉醉在回憶裡的赫蘿突然笑了出來,那笑聲彷彿孩子們彼此擁有相同秘密時會發出的聲音。 赫蘿笑完,便躺在床上扭來扭去,然後縮起身子。. 想必赫蘿是困了,但在羅倫斯的眼裡看來,赫蘿的模樣像是故意要沉醉在回憶裡似的,讓他有種被遺棄的感覺。 不過,羅倫斯當然沒有因為這樣把赫蘿叫醒,他輕輕嘆口氣,舉起手中的杯子一口氣乾杯。 「朋友……啊。」 羅倫斯喃喃自語,他把杯子放在桌上,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赫蘿床邊為她蓋上棉被。 赫蘿的雙頰泛紅,毫無防備地睡著。羅倫斯看著赫蘿的睡臉差點入神,但為了怕模煳不清的思路變得更加模煳,他便像要甩掉什麼似的轉身朝自己的床鋪走去。 然而,等羅倫斯吹熄動物油製成的蠟燭,躺到床上時,一絲絲後悔的感覺湧上心頭。 後悔當初應該以不夠錢為理由,選擇只有一張床的房間。 羅倫斯心裡暗自嘀咕,隨後轉身背對赫蘿,深深嘆了口氣。 羅倫斯心想如果馬兒也在這裡的話,它或許會對自己嘆氣似的甩頭吧, 「我們願意接受這次交易。」 米隆商行帕茲歐分行的列支敦‧馬賀特行長以沉穩的口氣說道。從羅倫斯向米隆商行提出提議的那天算起,只過了兩天的時間。米隆商行的辦事效率果然高。 「那真是太榮幸了。不過,您說願意接受,是因為已經掌握到傑廉的背後關繫了嗎?」 「他的背後靠山是梅迪歐商行。不用說也知道,梅迪歐是這個城鎮第二大規模的商行。」 「原來是梅迪歐商行。」 梅迪歐商行的總行設置在帕茲歐,同時還設有多家分行。梅迪歐商行以麥子為主的農作物交易量是帕茲歐第一,他們還擁有相當多艘貨船。 然而,羅倫斯心裡有個疑問。雖然梅迪歐商行確實是規模頗大的商行,但羅倫斯以為會是更大規模的商行在背後掌控。最大的交易對像甚至可以高達王室貴族。 「我們也認為梅迪歐商行的背後還有人。光靠梅迪歐商行的力量,應該不可能實現羅倫斯先生推測的計謀。因此,我們猜想梅迪歐商行的背後有貴族在掌控。只是,與梅迪歐商行往來的貴族不勝枚舉,目前我們仍無法鎖定是哪裡的貴族。不過,正如羅倫斯先生所說,不管對方是誰,只要搶先下手就有勝算。」 馬賀特的臉上浮出一抹笑容說道。馬賀特如此有自信的表現,相信來自他的後盾,也就是擁有羅倫斯難以想像雄厚財力的整體米隆商行。米隆商行總行的交易對象盡是王室貴族或大祭司。 對於知道米隆商行擁有這般勢力的人來說,理應嚇得不敢提出這個交易。 然而,羅倫斯並沒有因此而卻步交涉時,一旦表現出卑微或示弱的態度,就等於認輸了。 無論在何種情況下,都必須表現出與對方地位同等的無懼態度。 因此,羅倫斯表現大方地和對方說: 「那麼,我們是否該談談如何分配利益了呢?」 無庸置疑地,這當然是一場擴大夢想版圖的交涉。 羅倫斯在米隆商行所有職員——除了行長之外——的送行下,帶著忍不住想哼歌的愉快心情離開商行。 羅倫斯要求米隆商行分配給他的利益,是米隆商行因貨幣買賣所獲取的利益的百分之五。這雖然只是米隆商行的利益的二十分之一,但足以讓羅倫斯笑得合不攏嘴。 如果米隆商行照羅倫斯的提議採取行動,他們所買賣的貨幣數量不會是一千或二干枚崔尼銀幣,而是二十萬或三十萬枚貨幣流通。如果粗估獲利是貨幣金額的一成,那麼羅倫斯能 夠拿到的份,可能是一千枚以上的崔尼銀幣,而且這還是淨利。如果能夠超過二干枚的話,只要不求太就足夠在某個城鎮擁有一間商店。 然而,與米隆商行真正想要得到的利益相比,利用貨幣買賣而得的利益只不過是附贈品。因為米隆商行是以商行規模採取行動,所以這些利益是根本微不足道的金額。 但是羅倫斯無福消受那種利益,因為這個利益過於龐大,根本塞不進羅倫斯的錢包裡。不過,只要米隆商行順利得到這個利益,羅倫斯就算作了一個莫大的人情給米隆商行。往後羅倫斯如果擁有自己的商店,相信這個人情可以為他帶來極大的利益。 也難怪羅倫斯會忍不住想哼歌了。 「汝心情很好吶。」 赫蘿走在羅倫斯旁邊,有些看不下去,終於忍不住說道‧ [這種時候誰會心情不好啊?今天是我人生中最快樂的一天。」 羅倫斯誇張地張開手臂,他的心情正如張開的雙手,似乎能夠抓住任何東西. 事實上,羅倫斯夢寐以求的自家店面已經離自己不遠了。 「總之,一切似乎進行得很順利,恭喜吶……」 有別於羅倫斯的亢奮模樣,赫蘿毫不帶勁地說完後.用手搗住嘴巴。 沒什麼,赫蘿不過是宿醉而已。 「我不足跟你說過了,不舒服就在旅館裡休息嗎?」 「如果讓汝一個人去,咱擔心汝會被對方吃了‧] 「你這什麼意思啊?」 [呵,就是這個意思……嗚羅。] [真是的……振作點,再撐一下。再往前一點有一家店,就在那裡休息一下吧!] [……恩。] 赫蘿在外套底下,以再虛弱不過的聲音回答,並點點頭,抓住羅倫斯伸出來攙扶她的手臂.雖然她是賢狼,但就算拍馬屁,也沒辦法說她懂得自我管理,即使羅倫斯再次無奈地說了句.[真是的],赫蘿也沒有反駁。 羅倫斯與赫蘿走進了一問旅館附設的酒吧。雖說是酒吧,但其實是以提供簡餐為主的餐館。 這種店從早到晚部有絡繹不絕的商人或旅人們光顧,有如他們的休息站。打開店門進到苫勾,狹窄的空間看來約有三成左右的客人。 「什麼都好,來一杯稀釋的果汁和兩人份面包。] 「馬上來!」 盡管羅倫斯點餐的內容如此隨便,站在吧檯內的店老闆還是精神奕奕地點點頭朝廚房的方向覆頌點餐內容。 羅倫斯一邊聽著店老闆的聲音,一邊帶領赫蘿往裡面的空位坐。 赫蘿現在的模樣與其說像隻狼,不如說像只小貓,她一坐上椅子就立刻趴在桌卜‧可能從商行一路走到這裡,又讓宿醉的她頭暈了吧。 「你的酒量應該不差不過,昨天實在喝了不少。」 羅倫斯說完後,赫蘿在外套底下的耳朵雖然動了一下,但似乎沒有力氣把視線移向羅倫斯。赫蘿趴在桌上側著臉,發出「恩」的聲音,那聲音讓人無法分辨她是在嘆氣,還是在呻吟. 「來了!蘋果汁還有兩人份面包。」 「多少錢?」 「要先付啊?一共三十二路特。」 「好,請等等。」 羅倫斯打開綁在腰際上的零錢包翻找。就在羅倫斯忙著准備容易看錯成銅幣的黑色路特銀幣時.店老闆見到赫蘿的模樣,搖頭笑著說: 「宿醉啊?」 「喝了太多葡萄酒。」 「年輕時總會有這些失誤。不管是宿醉還是什麼都好,都逃不了要付出代價的時候,這裡就經常有年輕的旅行商人臉色慘白,搖搖晃晃地走出去。」 只要是旅行商人,難免都會有這樣的經驗。事實上,羅倫斯自己也有過幾次這樣的失誤。 「來!三十二路特。」 「嗯……金額沒錯。我看,兩位就在這裡休息一下吧。你們應該是走不到自己住的旅館.才進來的吧?」 羅倫斯點點頭,店老闆見狀「哇哈哈」大笑,往吧檯裡走去。 「喝點果汁吧,這果汁被稀釋得恰恰好。」 赫蘿聽到羅倫斯這麼說,慢吞吞抬起頭來,因為赫蘿的臉蛋長的標志,即使露出痛苦的表情,依然很有魅力。如果懷茲看到了,肯定會放下工作來照料赫蘿吧。只要赫蘿給他一點微笑,他就會心滿意足‧羅倫斯想到這兒不禁笑了出來。赫蘿雙眼無神地啜著果汁,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看著羅倫斯。 [呼……咱不曉得幾百多年沒宿醉過了‧] 赫蘿將木杯裡的蘋果汁喝掉一半後,嘆了口氣。她看來似乎舒服多了‧ [會宿醉的狼聽來好像有點沒出息。如果說熊會喝醉,總覺得可以理解。] 經常可以聽到熊拿走掛在屋簷上,裝滿葡萄的皮袋。為了製造葡萄酒,必須將葡萄裝在皮袋裡面掛著發酵,而發酵的葡萄會散發香甜的氣味。 甚至還有人類一路追捕拿走皮袋的熊,到森林後才發現熊已經醉倒的故事。 「最常和咱一起喝酒的,就是汝口中的熊。當然也有一起吃過人類的貢品。] 熊和狼一起把酒言歡的畫面,簡直就是童話故事裡的世界。教會的人如果聽到了,不知會怎麼想呢? 「不過,不管宿醉多少次,就是不知道怕。」 「跟人類一樣。」 赫蘿看到羅倫斯笑著說,也跟著露出苦笑。 「對了……那個什麼著?咱記得有事要跟汝說……恩想不到。記得是挺重要的事] 「如果是很重要的事,過不久後自然會想起來吧。」 「嗯……是嗎?嗯,是吧。不行……腦袋完全轉不動。」 赫蘿話一說完,又拖著身體倒在桌上。她嘆了口氣,閉上眼睛。 想必赫蘿今天一整天都會是這個模樣。幸好羅倫斯兩人沒有急著出發.不然就應證了店老闆剛剛說的話。畢竟坐在馬車上搖晃得很厲害。 「反正,剩下的就交給米隆商行處理吧,我們只要等待佳音到來就好了。你放心躺著休息到康復吧。」 「嗚嗚…真沒面子,」 想必赫蘿是故意表現得很慚愧,不過從她的模樣看來.確實還是相當痛苦。 「看你這樣子,今天一整天應該泡湯了吧?」 「嗯……雖然慚愧,但汝說得沒錯。」 赫蘿趴在桌上回答,然後睜開一邊的眼睛看著羅倫斯說: 「要辦什麼事嗎?」 「嗯?喔,我本來打算去了商行後要去買東西。] 「買東西啊?汝一個人去吧。咱在這裡休息一會兒,再自己回旅館。」 赫蘿緩慢地抬起頭坐正身子後,再度啜起沒喝完的蘋果汁。 「難道汝想要咱一起去?」 雖然赫蘿用已經成了慣例,就像打招呼樣的捉弄語氣問道,但因為羅倫斯的本意即是如此,於是他直率地點點頭。 「搞什麼,一點也不好玩」 因為羅倫斯表現得相當平靜,赫蘿感到無趣地梢梢嘟起下嘴唇,想必她一定以為羅倫斯會不知如何回答。看著赫蘿一臉覺得很難喝地啜著果汁,一邊敷衍地回答,就算是羅倫斯也能夠保持心情平靜。 羅倫斯伸手拿起面包咬了一口,看著再度趴在桌上的赫蘿,露出苦笑‧ 「我本來打算買梳子還有帽子給你,下次再去好了。」 這時,赫蘿在外套底下的狼耳朵動了一下。 […汝有什麼企圖?」 赫蘿雙眼半睜,看著羅倫斯說道。她的眼神沒有絲毫可趁之機。 然而,羅倫斯同時聽到尾巴不安分的聲響。或許赫蘿並不是很懂得隱藏內心的想法. 「好傷人的話啊。」 「俗話說,當雄性叼著肉前來示好時,必須比自己的肉要被搶走時還要謹慎吶。」 聽到赫蘿可惡的發言,羅倫斯貼近赫蘿的臉,在她耳邊說: 「如果你要表現得像只謹慎的賢狼,至少得先管好不聽話的耳朵和尾巴吧!] 赫蘿慌張地用手壓住頭上的外套,然後輕輕「啊」了一聲。 「這樣就算報了上次的仇了。」 羅倫斯得意地說。赫蘿嘟起嘴巴,不甘心地瞪著羅倫斯。 「我覺得難得你有一頭漂亮的長發,帶把梳子在身邊會比較好吧。」 雖然好不容易報了一箭之仇讓羅倫斯覺得開心,但如果太得寸進尺的話‧很有可能會遭到赫蘿反擊。 所以羅倫斯才會接著說出真心話。 然而,赫蘿一聽到羅倫斯說的話,一臉無趣地從鼻子呼了口氣,讓原本快要挺起的身子突然又癱在桌上。 「什麼嘛,是說頭發啊。」 然後簡短地說道。 「你不是只用麻繩紮起來,完全沒有梳頭發嗎?」 「頭發不重要啊。咱的確想要一把梳子,不過是給尾巴用的。」 赫蘿說完後,傳來唰唰唰的聲響。 「……恩,既然你這麼說,那就這樣吧。」 羅倫斯是真心認為赫蘿的滑順秀發很漂亮,而且長發本身也非常珍貴,這是因為除了能夠每天沖熱水呵護秀發的貴族之外,普通人很難把頭發留長。長而美麗的頭發可說是高貴的象徵。 因此羅倫斯也像世上老百姓一樣,未能免俗地對女性美麗的長發絲毫沒有抵抗力。然而,赫蘿盡管擁有一頭貴族都少有的美麗長發,卻似乎對其價值全然無知。 赫蘿如果不是用外套把整個頭蓋住,而是戴上面紗來遮住狼耳朵,身上如果不是穿旅行商人的粗俗衣物,而是長袍的話,相信赫蘿一定能夠比美吟遊詩人的詩中出現的美麗修女。 不過,羅倫斯當然沒膽告訴赫蘿這點。 如果說了出來,不知道會被赫蘿如何消遣。 「那,汝啊。」 「嗯?」 「什麼時候要去買梳子?」 赫蘿趴在桌上仰頭看著羅倫斯說道,她眼中散發出期待的光芒。 羅倫斯稍微低著頭,別無他意地反問說: 「你不是不需要梳子嗎?」 「咱沒有說不要梳子。咱想要有梳子可以的話,咱要梳齒比較密的。」 羅倫斯心想不梳頭買梳子也沒有用,尾巴的毛應該要用毛織品師傅在用的毛刷才對. 「我買把毛刷給你好了,要不然我介紹好的毛織品師傅給你如何?」 如果要處理皮草,當然是由內行人拿專用的道具來處理比較好。羅倫斯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說完後,朝正注視著自己的赫蘿一看,不禁噤聲。 赫蘿一副咬牙切齒的模樣,彷彿下一刻就會街上來咬人。 「汝……把咱的尾巴跟一般的皮草溷為一談啊?」 赫蘿會用沒有抑揚頓挫的聲音沉穩地說,當然不是擔心談論尾巴的事情被四周的客人聽到。 雖然羅倫斯有些被赫蘿的氣勢懾住,但赫蘿的樣子看來仍然很不舒服。羅倫斯心想赫蘿一定無法做出多大反擊。 「咱……不會再忍了。」 果然沒錯,赫蘿的威脅話語不帶的責備口吻說: 羅倫斯心想赫蘿最後應該會假哭來對付他,於是他一邊喝著蘋果汁故作輕松樣,一邊用輕微責備口吻說: 「你打算一哭二鬧三上吊嗎?」 雖然這時赫蘿如果突然哭出來,羅倫斯應該會動搖,但羅倫斯當然沒有說出這種想法。 不知道赫蘿是被羅倫斯道中心聲,還是另有感觸,她稍微張開眼睛看了羅倫斯一眼,然後把臉轉向另一邊。 赫蘿如此孩子氣的舉動顯得意外可愛.羅倫斯一邊輕輕笑著,一邊想如果赫蘿平時也是這樣就好了. 赫蘿沉默了一陣子後,小聲說: 「……忍不住了,好想吐。」 羅倫斯聽了急忙從椅子上站起來.查點翻倒沒喝完的果汁,他大聲叫店老闆拿桶子來. 當夕陽西落,木窗外的街道已好一會兒不再喧嚷後,羅倫斯終於從書桌上拾起頭來。他手上握著羽毛筆,舉高雙手伸了個大大的懶腰。背嵴發出喀喀聲響,舒服極了。羅倫斯接著使勁左右扭動脖子,而脖子也不甘示弱地發出清脆的聲音。 羅倫斯再度把視線拉回書桌上,桌面的紙張畫著結構雖然簡素,但頗有規模的商店構圖。構圖旁清楚寫著商店位在什麼城鎮、交易的品項,以及如何拓展生意的綿密計畫。另外還寫著從架構一間商店所需的費用,到申請該城鎮市民權等,從各種不同角度預估的費用,並加以概算。 這是羅倫斯的夢想,是他擁有自己商店的開店計畫。 這個夢想在一星期前仍是個遙不可及的美夢,但經過與米隆商行的這次交易,讓夢想與現實的距離拉近了‧如果真能有二干枚崔尼銀幣的收入,只要再變賣一些算是儲蓄的裝飾品或寶石,就可以擁有一問商店。這麼一來,羅倫斯就不再是旅行商人,而是住在城裡的商人羅倫斯了。 「嗯……什麼聲音…」 就在羅倫斯看著自己描繪的商店構圖入迷時,赫蘿不知何時已從床上坐起身子。雖然她還滿臉睡意地揉著眼睛,不過看來已好很多了。赫蘿反覆眨了幾次眼睛看看羅倫斯,然後慢吞吞地爬下床,雖然她的眼睛看來有些紅腫,但氣色還不錯。 「感覺怎麼樣?」 「嗯,好多了。不過,肚子有點餓。」 「有食慾就表示沒問題了‧」 羅倫斯笑著說,並告訴赫蘿桌上有面包。那是用黑麥做成的黑面包。它又硬又苦.是等級最差的便宜貨,不過羅倫斯卻因為喜歡它的苦澀味而經常買來吃。 不出所料,赫蘿咬了一口後,便抱怨起面包難吃,但因為沒有其他食物可吃,也只能認了。 「有沒有喝的……」 「那兒不是有水壺嗎?」 赫蘿朝放在面包旁邊的水壺裡頭望瞭望.然後一邊喝水配面包,一邊貼近羅倫斯。 「…這是店面構圖?」 「是我的店。」 「喔,畫得不錯。」 赫蘿頻頻看著圖說道,然後繼續吃麵包。 在異國遇到語言不通時,羅倫斯偶爾會以畫圖來進行交易,他常會記不起想買的商品單字,也不是每次都能夠找到翻譯的人。所以旅行商人大多擅長畫圖,而每次有大筆獲利時, 羅倫斯總會動手畫出商店的構圖。這比喝酒還要令他心曠神恰。 雖然羅倫斯對自己畫圖的技巧本來就相當有自信,但被人褒獎還是令他開心。 「這些文字是什麼?」 「喔,那是商店的開店計畫.還有費用什麼的。當然了,實際狀況不可能照這樣走就是了。」 「是麼。汝也有畫城鎮的圖.這是哪裡的城鎮?」 「這不是現實世界裡的城鎮.這是我想要開店的理想城鎮‧」 「喔。不過,畫得這麼詳細,汝打算最近開店啊?」 「和米隆商行的交易如果順利的話,應該就可以開店。」 「喔……」 赫蘿一副不太感興趣的樣子點點頭,把剩下的面包放進她小小的嘴裡 這時傳來咕嚕咕嚕的聲音,想必是赫蘿在喝水吧。 「擁有自己的店面是每個旅行商人的夢想,當然我也不例外。」 「呵,這咱懂。汝甚至還畫出理想的城鎮,想必畫了不少次吧。」 「因為我覺得只要畫出來,總有一天就會是我的。」 「咱好久以前遇過的畫家也曾說過同樣的話。那畫家說想要畫下眼前的景色.然後全部納為己有.] 赫蘿吃著第二片面包,並在床角坐了下來. 「想必那畫家的夢想至今都還沒實現吧不過,汝距離夢想成真的日子卻是不遠吶。」 「沒錯。只要想到這個,就覺得坐立難安。我甚至恨不得跑一趟米隆商行,去打每個人的屁股一頓。」 雖然說得有些誇張,但這確實是羅倫斯的真心話。可能是因為這樣,所以赫蘿並沒有嘲笑他,只是笑著說了句:「希望汝的夢想成真吶。」 「話說回來,擁有商店就真的好嗎?行商不是也挺賺錢的?」 「只是能賺錢而已。」 赫蘿微微歪頭。 「除了賺錢還有啥?」 「大部分的旅行商人在行商時,都會遊走二十到三十個城鎮。這是因為旅行商人就算留在一個城鎮裡,賺的錢也不會變多。因此,幾乎一整年的時間都得坐在馬車上。」 羅倫斯伸手拿起書桌上的杯子,把剩下的一些葡萄酒喝光, 「這樣的生活根本沒法交到什麼朋友,頂多認識交易的對象。」 聽了羅倫斯的說明,赫蘿像是突然察覺到什麼,隨即又像自知問了不該問的問題似地尷尬的表情。 赫蘿果然是個本性善良的傢伙羅倫斯為了讓赫蘿下那麼在意,所以故意用開玩笑的口吻繼續說道: 「只要開了店,我就是城裡的一分子。這樣就交得到朋友,要找老婆也比較容易。還有,最重要的是先找好墓地,就能夠比較安心‧至於能不能找到願意和我一起進墳墓的老婆… …就得靠運氣了。」 赫蘿輕聲笑了出來。 旅行商人會把前往新城鎮挖掘值錢的商品說成「找老婆」,這句話也包含了不容易找到好東西的意思。 事實上,就算在城鎮裡開店,也不可能一下子就與城鎮的居民熟絡起來。 盡管如此,能夠長久居住在一塊土地上,仍是旅行商人的夢想。 「不過,汝如果真能擁有自己的店,對咱來說有些困擾。」 「嗯?為什麼?」 羅倫斯回過頭來說,他看見赫蘿臉上的笑容雖然還沒完全消失,但神色卻顯得有些黯然。 羅倫斯想起赫蘿說過想要先到處看看這個世界,再回到北方。 不過,赫蘿這麼聰明,手上還有賣紹皮時賺到的錢,她一個人應該也不會有問題。 「你一個人旅行也沒問題吧?」 於是羅倫斯別無他意地說道‧然而赫蘿卻意外受到這句話打擊.她咬著面包稍稍低下頭,然後小聲地說: 「咱不想再一個人了。」 赫蘿說道,還一邊搖晃她夠不到地板的雙腳,那模樣看來相當孩子氣。坐在床上的赫蘿剎那間變得好小好小,甚至快被蠟燭的光線完全吞噬。 羅倫斯想起赫蘿回想著好幾百年前的友人時,是那麼地愉快,那麼地開心。 赫蘿會懷念以前的友人,就代表她現在很寂寞。現在想起那時赫蘿縮起身子沉醉在回憶裡的模樣,似乎是為了躲避寂寞的風雨而縮起身子。 羅倫斯看著他很少有機會看到別人露出來的脆弱模樣,內心感到有些動搖,他謹慎尋找不會傷人的字眼開口說: 「那、那個,我是可以陪你到你回北方之前。」 雖然羅倫斯會這麼說是因為別無選擇,但赫蘿聽了卻露出「真的嗎?」的眼神,低著頭朝上看著羅倫斯。羅倫斯一邊掩飾比洽談大筆交易時還要激動的情緒,一邊用輕松的口吻說: 「就算錢進來了,也不可能馬上開店。」 「真的嗎?」 「我沒必要說謊吧。」 羅倫斯不禁苦笑著說,赫蘿也隨之笑了‧不過,赫蘿露出的是寬心的笑容。雖然嘴上笑著,但赫蘿垂下眼簾的模樣卻流露出寂寞的感覺‧雖然有些不合時宜,不過羅倫斯還是不禁 心想:原來赫蘿的睫毛這麼長。 「所以,就是,你別這種臉嘛。」 如果是住在城裡的商人,應該可以講些更好聽的話;但很遺憾地,羅倫斯是被迫過著不近女色生活的旅行商人,盡管如此,羅倫斯還是勉強說出這樣的話。赫蘿聽了稍微拾高視線露出微笑,然後點了點頭說「嗯.」 看到赫蘿如此溫馴的模樣,再加上她的身材嬌小,這一切讓赫蘿的模樣看來顯得非常虛幻。 原本威風挺立著的狼耳下垂,無所事事地動著,傲人的尾巴也顯得不安地縮在身旁。 沉默緊接著降臨羅倫斯無法把視線從赫蘿身上移開,而赫蘿似乎不敢看羅倫斯。 只有一次,赫蘿看了羅倫斯一眼,又隨即低下頭。這眼神似乎在哪裡見過。羅倫斯試著回憶一下,沒多久就想起來了。那是抵達帕茲歐不久,赫蘿討蘋果吃時的眼神。 那個時候是蘋果,那現在赫蘿想要的是什麼呢? 對商人來說,察覺對方想要什麼是必須具備的技能。 羅倫斯深呼吸一次後,從椅子上站起來。赫蘿可能是有些被聲音嚇到.她豎起耳朵及尾巴.往羅倫斯的方向一看,卻發現羅倫斯正往自己靠近,便急忙移開視線。 等羅倫斯站到赫蘿的面前時,赫蘿梢梢把手伸向羅倫斯。 那動作顯得戰戰兢兢,提心吊膽的樣子。 「你的眼睛會紅腫是因為作了什麼夢,在夢裡哭泣嗎?」 羅倫斯握住赫蘿的手,在她的身旁坐了下來。羅倫斯把赫蘿拉近自己,並輕輕抱住她。 赫蘿安靜地任由羅倫斯擁抱她,並在羅倫斯的懷裡輕輕點點頭。 「咱……」 「嗯?」 「咱醒來……咱一醒過來.‧大家都不見了。悠椰、英堤、巴羅還有繆裡通通都不見了,到處都找不到。」 赫蘿應該是在說夢裡的事吧。耳中傳來赫蘿啜泣的聲音,羅倫斯輕輕撫摸赫蘿小小的頭。剛剛那些名字或許是赫蘿的狼同伴名字,也可能是狼神的名字。不過,在這種時候,就算是羅倫斯也不會不解風情地向赫蘿詢問。 「咱啊,咱可以活好幾百年,所以咱才會出來旅行‧因為咱覺得一定啊.一定還見得到面。可是……都不見了,大家都不見了。」 赫蘿牢牢抓住衣服的手微微顫動著,換成羅倫斯也不願意作這樣的夢。 羅倫斯偶爾會夢見一回到故鄉,結果發現沒有人記得他。 事實上,經常聽說有商人離鄉行商過了二、三十年後,再回到故鄉時,發現整座村落都消失的故事。村落消失的原因有很多,有些是因為村落遭到戰火波及而燒毀,有些是所有村民因為疾病或飢荒死亡。 所以,旅行商人才會夢想擁有商店。 藉由擁有商店讓自己擁有故鄉,也讓自己擁有容身之處。 「咱不想再碰到醒過來時,都見不到人的狀況了……咱受夠孤獨了。孤獨好冷。孤獨……好讓人寂寞。」 聽著赫蘿真情流露的話語,羅倫斯沒有回應,只是抱著赫蘿,輕輕撫摸她的頭。赫蘿現在的情緒如此不穩,不管說什麼都聽不進去吧。再說,羅倫斯也不認為自己能夠說出適當的話。 羅倫斯也曾經在馬車的駕座上,或是到第一次拜訪的城鎮時,被如急風般的寂寞感襲擊。 這種時候不管做什麼都沒用,聽什麼也沒用。只能緊緊抓住某樣東西,等待這陣急風吹過。 「嗚……」 羅倫斯就這樣抱著赫蘿好一會兒,或許是情感的起伏已逐漸穩定,赫蘿松開抓住羅倫斯衣服的手,稍微抬起頭。 羅倫斯配合赫蘿的動作慢慢松開手臂,赫蘿一邊發出抽嗒鼻頭的聲音,一邊站起身子‧ 「……抱歉。」 赫蘿紅著眼睛及鼻子說道,她的聲音聽來已平靜許多。 「旅行商人也會作同樣的惡夢。」 聽到羅倫斯這麼說,赫蘿靦腆地笑了笑,吸了一下鼻子。 「真是,弄得滿臉黏答答的,等一下。」 羅倫斯站起來,把放在書桌上的紙張遞向赫蘿。他心想紙上的繪圖及文字都已經乾了,拿來擤鼻涕應該沒問題吧。 「唔……可是,這個……」 「我每次都畫了就丟。而且那筆交易都還沒完成,如意算盤也打太早了點。」 羅倫斯笑著說道,赫蘿也跟著笑,並收下紙張。赫蘿接著用力擤了鼻涕,並擦擦眼角.看來似乎舒坦許多‧她嘆了口氣,深呼吸一次,然後再次害羞地笑笑。 看到赫蘿這個模樣,羅倫斯忍不住又想要抱住她,但還是忍住了。因為赫蘿已經恢復平常的樣子,要是羅倫斯真那麼做,恐怕會被白眼。 「咱欠汝一個大人情吶。」 不知是否是因為看出羅倫斯的思緒,赫蘿一邊這麼說,一邊撿起被捏得粉碎的面包吃。 羅倫斯因為沒被道出心聲,梢顯放心地注視著赫蘿的舉動。赫蘿隨隨便便吃完麵包,輕輕拍拍手,然後打了個呵欠。她可能是因為剛剛哭過,所以感到疲累吧。 「咱還覺得困,汝不睡嗎?」 「嗯,該睡覺了。不睡覺的話,太浪費蠟燭了。」 「呵,果然是個商人。」 赫蘿盤腿坐在床上笑笑,直接躺了下來。,羅倫斯看到赫蘿躺下後,便把蠟燭吹熄。 黑暗瞬間降臨。因為眼睛已習慣光線,所以四周真的是一片漆黑。雖然今晚的夜空晴朗,似乎看得見星辰,但仍看不見從木窗縫隙射進來的微弱光線。羅倫斯沒耐心等眼睛適應黑 暗,他伸手在黑暗中摸索,朝著自己的床鋪走去。羅倫斯的床鋪在房間最裡面的木窗底下,他一邊小心不要碰到赫蘿的床鋪,一邊走著。 終於走到自己的床鋪時,羅倫斯先確認床角的位置之後,才慢慢躺下。羅倫斯從前曾經因為隨便亂躺,結果不小心撞到床角而受傷。自從那次之後,他就變得特別謹慎。 然而,再怎麼謹慎也不可能發現那個。 羅倫斯打算躺在床上時,發現有人已經先躺在那裡了。 「做……什麼?」 「別不解風情。」 赫蘿有些生氣的口吻聽來異樣地嬌媚。 羅倫斯任由身子被拉倒後,赫蘿的身體緊貼著他。 有別於剛剛抱住赫蘿時的虛幻感,現在的感覺非常實在,並且有著女孩身體特有的柔軟。 羅倫斯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再次高漲。羅倫斯也是個正常男人,當他察覺時,早已緊緊抱住赫蘿的身體。 「好難過。」 聽到赫蘿譴責的聲音,羅倫斯才回過神來,他梢梢松開手臂的力量.但完全沒有要放開的意思.不過,赫蘿也沒有要掙脫的意思。 相反地,赫蘿還貼近羅倫斯耳邊,輕聲細語地說: 「汝的眼睛適應了沒?」 「什麼……」 羅倫斯原本要說:「什麼意思?」但說到一半時卻被赫蘿纖細的手指抵住嘴巴。 「咱總算想起來要跟汝說什麼了,可是……」 聽到赫蘿輕聲細語說的話,讓羅倫斯感到心癢難耐。雖然心癢,但卻沒有男女親密對話的甜蜜感,那是因為赫蘿的語氣不比尋常。 事實上,赫蘿說的話根本不是男女親密的對話。 「有些遲了,門外有三個人。想必是不速之客吧。」 羅倫斯這時才發現赫蘿早已套上外套。赫蘿接著一陣摸索之後.羅倫斯平時帶在身上的物品就出現在他的胸上。 [這裡是二樓,幸好外面沒有人。汝有沒有心理准備了?」 羅倫斯的情緒因不同的原因再次高漲,赫蘿緩慢地坐起身子。羅倫斯刻意蓋著棉被,穿好上衣並套上外套。就在羅倫斯把銀劍配在腰際上時,赫蘿為了讓聲音傳到門外,故意大聲說 「汝就著月光,好好看看咱的身體吧。」 赫蘿一說完,就傳來推開木窗的聲音。赫蘿的腳踏上窗框,毫不遲疑地往下跳。 羅倫斯也急忙站起身子,把腳踏在窗框上。羅倫斯之所以能夠沒多遲疑就往下跳.是因為他聽到有人企圖急忙撬開房門的聲音,以及快跑而去的腳步聲。 一陣輕飄飄,浮在半空中的厭惡感之後,緊接著腳底觸碰到堅硬的地面。 羅倫斯無法站穩身子,像只青蛙一樣跳了起來,結果他的身體慘不忍睹地倒栽摔倒在地面。 雖然沒有扭傷腳算是幸運,但他的模樣卻讓赫蘿大笑不已。雖然被恥笑,不過赫蘿馬上就伸出手攙扶羅倫斯。 「准備快跑,不得不放棄馬車了。」 羅倫斯聽到赫蘿這麼說,露出吃驚的表情往馬廄方向看去。羅倫斯心想那是匹便宜又健壯的馬兒,最重要的是那匹馬兒是他第一次買下的。 想到這兒,羅倫斯不禁想往馬廄的方向跑去,但腦袋裡冷靜的一面制止了他。很明顯地,赫蘿說的話才是正確的選擇。 羅倫斯緊緊咬住牙根,讓自己不沖動。 「那些傢伙就算殺了馬兒也沒有任何好處,等平靜後再回來牽馬兒不就得了。」 赫蘿應該是不忍心羅倫斯如此焦急才這麼說,但羅倫斯現在也只能如此祈禱了。羅倫斯點點頭深呼吸一次,然後握住赫蘿伸出的手,站了起來。 「啊,對了。」 羅倫斯站起身子後,赫蘿取下掛在脖子上的皮袋.隨意解開綁住袋口的繩子,取出一半的內容物。 「以防萬一,汝也帶一些吧。」 沒等羅倫斯回答,赫蘿就把隨意取出的東西塞進羅倫斯胸前的口袋。 羅倫斯感覺口袋裡放了帶有熱度的東西,或許那是赫蘿的體溫。 畢竟這些是赫蘿寄宿其中的麥子。 「好啦,快跑吧。」 看到赫蘿像是對信任的友人笑著說話的模樣.羅倫斯雖然張開嘴巴想要說些什麼,但最後還是靜靜地點點頭,與赫蘿往夜裡的城鎮跑去。 「咱想要跟汝說的就是這回事。那家商行如果能夠調查那名年輕人,反過來也一樣吧?對方勢必會有所警戒。對方如果知道咱們向商行請求協助,照理說都會設法滅口,是吧?」 雖然只有月光照射,但因為在石塊鋪成的道路上奔跑,還是足以看清楚路面。兩人在完全不見人影的道路上奔跑,半路上轉進右邊的一條小巷子。 一片黑暗中,羅倫斯幾乎看不見路面,但因為赫蘿拉著他的手不斷往前進,所以盡管羅倫斯不斷絆到,還是勉強地跟在赫蘿後頭。 當兩人跑了將近一個區段時,看到數名男子一邊叫喊.一邊跑過兩人後方的道路。羅倫斯聽到一些男子們叫喊的單字,他們喊著「米隆商行]。 他們似乎也知道羅倫斯兩人只能到米隆商行求救。 「糟糕,咱不認得路。] 赫蘿拉著羅倫斯的手不斷往前跑,到了三叉路口中央時嘀咕著。羅倫斯抬起頭確認月亮的位置及歷法.並在他的腦海裡描繪出帕茲歐的地圖. [這邊.] 羅倫斯兩人開始往西邊跑去,帕茲歐是這一帶地區裡具有歷史的老鎮。這裡不斷增設建築物,道路像痛苦得在地上打滾的蛇一樣蜿蜒扭曲。不過,帕茲歐畢竟是羅倫斯來過好幾次的城鎮。兩人時而走到大街道確認位置後再回到小巷子,不斷重復著這樣的動作後,便越來越接近米隆商行。 然而,對方似乎沒那麼容易擺脫。 「停,有人看守。」 只要在這個轉角右轉,直直前進到路底的大路再左轉,往前過了四個區段就可以看到米隆商行。規模這麼大的商行,應該至少會有負責搬運貨物的卸貨工在商行裡。只要沖進商行,暴徒們就無法下手。在商業城市裡,商店的招牌能夠讓人聯想到的財力越是雄厚,就越具警衛的效果。 「嘖,還差一步就到了。」 「呵呵。雖然咱很久沒有狩獵了,不過,咱倒是頭一次被狩獵。」 「現在不是說風涼話的時候吧!沒辦法,只好繞遠路了‧」 羅倫斯折回原路,並在途中右轉‧他打算先進到另一個區段的小巷子,繞一段遠路後再往米隆商行的方向前進。 然而,羅倫斯右轉後卻停下腳步。 那是因為赫蘿拉住羅倫斯的衣服,把他壓在牆上。 「看到人沒?應該就在這附近!給我找出來!」 自從在森林裡遭到狼的襲擊後,羅倫斯就不曾有過這樣膽顫心驚的感覺。兩名男子怒氣沖沖地從距離不遠的小巷子狂奔而過‧如果沒有停下腳步,勢必會與對方撞個正著。 「媽的,對方派出來的人數眾多,而且對地形也十分熟悉。」 「嗯……目前的局勢不妙吶。」 赫蘿脫去外套露出狼耳朵,一邊不停轉向,一邊說道。 要不要兵分兩路? [汝的圭意不錯。不過,咱也有一些想法,」 「比如說?」 遠處傳來一陣倉促的腳步聲,想必每條大街道上都有人看守。對方應該是打算等羅倫斯兩人從小巷子出現時,再行進逼吧。 「咱會盡可能在大街道上奔跑好拖延時間,汝就趁這段時間——] 「等一下!這怎麼可以!」 「汝聽好,貿然兵分兩路會被捉到的人是汝。咱一個人不會被捉到,但汝會。到時候誰去跟那家商行的人求救?難不成要咱露出耳朵及尾巴求人救汝嗎?不可能吧?] 羅倫斯無法反駁。他已經把這次將降低含銀量的銀幣種類告訴米隆商行,說不定米隆商行會棄羅倫斯兩人於不顧‧到時候羅倫斯兩人只能拿自己當王牌,也就是以背叛投敵威脅米隆商行。 而且,只有羅倫斯能夠交涉這些事情。 [可是,不管怎麼樣都不行啊。如果米隆商行發現你的耳朵及尾巴,有可能會把你帶去教會,梅迪歐商行當然也一樣。」 [不要被捉到就好,是吧?就算被捉到,咱要藏起耳朵及尾巴一天應該沒問題‧汝記得要在這時間內來救咱。」 或許赫蘿相當有把握,她對一心想要阻止的羅倫斯笑著說:「咱是賢狼赫蘿吶。就算耳朵及尾巴被發現,只要假裝成發狂的狼,就沒有人敢碰咱‧」 赫蘿笑笑,露出她的尖牙。 然而,羅倫斯的腦海裡卻浮現赫蘿說著一個人太寂寞而哭泣的模樣,他抱住赫蘿的感覺再度湧現。赫蘿的身軀是那麼瘦小、那麼虛幻。他無法想像自己會把赫蘿交給那些拿人錢財為人辦事的無賴。 盡管如此,赫蘿卻還是露出笑容繼續說: 「汝的夢想不是要擁有自己的店嗎?而且咱剛剛才說過欠汝一個大人情,汝想要讓咱變成無情無義的狼嗎?」 「說什麼傻話!一旦被捉到,他們肯定會殺了你。這太不劃算了,這樣會變成我欠你一個永遠還不清的人情。」 羅倫斯壓低聲音怒罵著,相對的赫蘿卻露出淺淺的微笑搖搖頭。她用她那纖細的食指輕輕戳戳羅倫斯的胸膛說: 「孤獨可是要人命吶,這劃算極了。」 羅倫斯看到赫蘿像是表示感謝的沉穩笑容,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趁羅倫斯沉默的空隙,赫蘿繼續說: [別擔心,汝腦筋轉得快這點,咱敢掛保證。咱相信汝的機智,汝一定會來救咱。」 赫蘿說完話後,輕輕擁抱說不出半句話來的羅倫斯一下,隨即躲開羅倫斯想要抱住她的手臂跑出去。 「看到了!在洛依大道上!」 赫蘿從小巷子跑出去後,馬上就聽到叫喊聲,腳步聲也逐漸變遠。 羅倫斯緊緊閉上眼睛一下,又勐地用力睜開眼睛使勁奔跑。他覺得自己如果錯過這個機會,就再也見不到赫蘿了。羅倫斯快跑穿過漆黑的小巷子,盡管被絆倒好幾次,他仍然不斷向前奔跑。他穿越大街道,跑入另一個區段的小巷子,再往西邊前進。此時仍然聽得見喧鬧的聲音,不過照理說對方也不能大肆喧鬧太久。因為如果被城裡的治安隊察覺到有騷動,對方可就麻煩了。 羅倫斯死命奔跑,他再度飛奔過大街道,直接穿越到另一個區段的小巷子。只要在途中某處右轉一次,再遇到大街道時左轉就能夠抵達米隆商行‧ 「只捉到一個?他們應該有兩個人!」 聲音從羅倫斯的斜後方傳來,難道赫蘿被捉到了嗎?還是她順利逃脫了呢?赫蘿如果就這麼逃走,那也無所謂。不,希望赫蘿真的可以逃走。 羅倫斯沖進籠罩在月光下的大街道,沒確認左右方就直接左轉。他左轉後,沒多久就聽見後方傳來「找到了!」的聲音。 羅倫斯不理會那些聲音,他使出全力向前跑,一跑到米隆商行前,羅倫斯用盡全身力量拍打卸貨場的柵欄喊叫: 「我是中午來過的羅倫斯!救命!有人追殺我!」 值班的男子們聽見騷動驚醒過來,急忙趕過來取下鐵鎖,把柵欄拉開。 羅倫斯迅速鑽進柵欄內,手上拿著木棍的男子們隨即追了上來。 「等一下!喂,把那名男子交出來!」 說話的男子用棒子敲打眼前鎖上的柵欄,並抓住柵欄,企圖用蠻力拉開。 不過,另一邊壓住柵欄的也是專做勞力工作的卸貨工,要拉開柵欄沒那麼容易. 一名留有鬍子,梢梢上了年紀的男子從裡面走出來,他對柵欄外大喝: 「溷帳!你們以為這裡是什麼地方!這裡可是拉翁迪爾公國三十三世,拉翁迪爾大公公認之大米隆侯爵,所經營的米隆商行帕茲歐分行!這個柵欄是米隆侯爵的所有物,在這塊建地裡的人就是米隆侯爵的客人!還有,米隆侯爵的客人在拉翁迪爾大公的庇護下是受到保護的!你們最好記住,用那根棒子敲打這裡的東西,就等於敲打大公陛下的王座!」 男子氣勢十足的說話態度令柵欄另一邊的男子們畏怯,遠處同時傳來治安隊的警笛聲。 柵欄另一邊的男子們似乎察覺不能再逗留,隨即轉身逃跑而去。 柵欄內的每個人維持不動的姿勢好一會兒,等到腳步聲消失,警笛聲也越離越遠了之後.說話氣勢十足的老卸貨工最先開口說: 「大半夜的,這麼大騷動到底是怎麼回事?] [很抱歉造成如此騷動,車得相救真是感激不盡。] [要道謝去向遠方的大米隆侯爵道謝吧,比起這個,那些傢伙究竟是什麼來頭?] 「他們應該是梅迪歐商行的人,想必是看不順眼我向貴商行提出的交易吧‧] 「原來如此,你也真是個敢冒險的商人。最近很少有像你這樣的人了。] 羅倫斯擦去布滿整個額頭的汗水,笑著回答說: 「誰叫我的夥伴是個不顧後果的冒失鬼呢。」 「那可真傷腦筋。」 [可是,雖然不願意去想,但我的夥伴可能被捉了。能不能與馬賀特行長取得聯系呢?] 「我們可是來自異國的商行,遭到攻擊或被縱火是稀鬆平常的事。老早就通知行長了。] 老卸貨工笑著說,他的笑聲讓人感到無比安心。 然而,正因為如此,更讓人明白掌管這家分行的行長有多難應付。 究竟有沒有辦法讓他答應保護我們的安全呢? 不安的情緒在羅倫斯的心底打轉,但他立刻又改變想法。非得讓他答應不可。不僅如此.還要、得要確保利益到手。 這是羅倫斯身為旅行商人的執著,以及赫蘿為他鋌而走險的回報。 羅倫斯深呼吸後,點點頭。 「不妨到裡頭等行長吧。葡萄酒也是要經過等待,才能釀成好酒。」 雖然老卸貨工這麼說,但羅倫斯一想到赫蘿就無法靜下心來。 老卸貨工似乎見慣了這種事態,他用沉穩的口吻對羅倫斯說: 「不管怎樣,你的夥伴如果平安無事,就會到這裡來吧?只要告訴我們他的名字及長相,就算是被教會追殺,我們也能夠保護他。」 老卸貨工的說詞雖然誇張,但拜他所賜,羅倫斯總算冷靜不少。 「謝謝。她應該……不,她一定會來的!她的名字是赫蘿,是個頭上套著外套,身材嬌小的女孩。」 「喔,是女孩啊?漂亮嗎?」 因為明白老卸貨工是為了放鬆羅倫斯的心情故意這麼問,所以羅倫斯笑著回答他說: 「十個人當中有十個人會回頭看她。」 「哈哈哈,這真是令人期待啊。」 老卸貨工一邊大笑說著,一邊引領羅倫斯走進商行。 「十之八九是梅迪歐商行的人吧。」 馬賀特行長切入話題,他的模樣與白天沒什麼兩樣,想必是剛入睡沒多久就被吵醒。 「我也這麼認為,應該是因為我識破銀幣的計謀,以及邀請貴商行一同對付這個計謀的事情被察覺了吧。我想梅迪歐商行是想要阻止我們。」 雖然羅倫斯並不願意被看出驚慌的模樣,但一邊說話的他還是無法不擔心赫蘿。雖然羅倫斯覺得聰明的赫蘿應該已順利逃脫,但凡事總要有最壞的打算。不管怎麼說,也必須早一 刻確保住羅倫斯自身與赫蘿的安全。 為了確保安全,就必須爭取米隆商行協助。 「我的夥伴可能已經被捉住。如果真是如此的話,就算與對方講道理,不用說也知道行不通。可否借助貴商行的力量救出我的夥伴呢?」 羅倫斯激動地說,他整個人都快要探出桌面了。然而,馬賀特的視線卻沒有轉向羅倫斯,他一副沉思的模樣。 馬賀特緩緩拾起視線說: 「你是說你的夥伴可能被捉住了?」 「是的。」 「原來如此。發現騷動狀況後,我們商行的人有尾隨對方之後。其中有人目擊到年輕女孩被強行帶走的景象。」 雖然羅倫斯早已預料到馬賀特可能會這麼說,但實際聽到後所帶來的沖擊,仍然有如心髒被緊緊揪住般讓他震驚不已。 然而,羅倫斯立即把心中的沖擊連同空氣用力吸進肚子裡,他在吐氣時開口說 「那應該是我的夥伴赫蘿。為了讓我順利來到這裡,她故意引開敵人……」 「原來如此。可是,他們為什麼要捉你的夥伴呢?」 這一刻,羅倫斯強忍住不讓自己大聲怒吼,他從喉嚨勉強擠出話來。像馬賀特這種程度的人不可能思考不出原因。 「我想那是因為梅迪歐商行,想阻止我們與貴商行聯手破壞他們的好事。」 即使聽見了羅倫斯近乎低吼的聲音,馬賀特依舊不改表情,他輕輕點頭後,把視線落在桌上陷入沉思,一旁焦急的羅倫斯不停地抖腳。就在羅倫斯差點按捺不住,想要站起來大吼 時,馬賀特開口說: [這不是有些奇怪嗎?」 「有哪裡奇怪!」 羅倫斯勐力站起來,讓馬賀特不禁眨眨眼睛,但立即又恢復冷靜的表情,伸手制止一副要向前撲來的羅倫所說: 「請您冷靜。有點奇怪,真的很奇怪。] 「為什麼!就像貴商行能夠輕易查出傑廉的背後關系一樣.梅迪歐商行如果察覺你們想要妨礙他們,當然也能夠輕易查出是誰造成這個原因,不是嗎?] [……確實,因為這裡是他們的大本營,所以辦得到……] 「那這樣是哪裡奇怪了呢?] 「是的,我懂了,這明顯很奇怪。] 馬賀特直視羅倫斯說道,就算羅倫斯再焦急,也不得不繼續聽他說話。 [我在想,究竟對方是如何知道羅倫斯先生與本商行聯手合作的。] [那是因為我經常到訪這裡的緣故吧‧還有,他們或許也發現貴商行恰巧在這時開始收集崔尼銀幣了。只要把這兩件事情湊在一起,就很容易猜測得到。] [這非常奇怪。因為羅倫斯先生您是旅行商人,您多次前來本商行洽談,是很正常的事。] [因此我說,要加上貴商行在這個時候開始收集銀幣的事實,然後再把與傑廉有過交易的人聯想起來.] 「不,即便如此還是很奇怪。] 「為何?] 羅倫斯一點也不明白,這使他的語氣顯得不耐煩。 「不用說也知道,我們開始收集銀幣的時間點,是在與羅倫斯先生達成協議之後。也請您試著思考看看:[雖然不能說出是什麼樣的賺錢機會,總之趕快收集崔尼銀幣,我保證你們 絕對賺錢‧』我們不可能因為聽到這樣的話,就真的動手收集銀幣吧?」 「……沒‧沒錯。」 「我們會開始收集銀幣,就表示我們已掌握這個交易的所有細節。而且,想必梅迪歐商行的人也一定知道這點道理。因此,照理說他們沒理由拿您們當人質。」 「難、難道說?」 馬賀特露出了一絲絲悲傷的表情輕輕點頭,然後帶著惋惜的口吻說: [這是事實。因為我們已經收集到這筆交易所有必需的情報,所以羅倫斯先生您們有什麼下場,與我們一點關系都沒有。」 羅倫斯感到一陣昏眩,他無法控制身體歪倒一邊。馬賀特說得沒錯,羅倫斯是一個沒有後盾的旅行商人。 「希望您能夠體會我有多麼不願意說出這種話。可是,因為羅倫斯先生提出這筆交易,我們已經投入相當大的金額,這可以為我們帶來無以計算的利益。如果把遭到羅倫斯先生怨 恨的事,以及放棄這個利益的事擺到天秤上一比……」 馬賀特嘆了一口氣,沉穩地說: 「真的很抱歉,我會選擇商行的利益。可是……] 馬賀特在這之後所說的話,羅倫斯全都沒聽進去。羅倫斯的腦海某處想著,或許這就是商人被宣告破產時的感覺吧。無論是他的雙手、雙腳還是嘴巴全都僵住,羅倫斯甚至懷疑自己是否繼續呼吸著。 羅倫斯就在此刻被米隆商行拋棄了。 這表示赫蘿也被拋棄了赫蘿幾乎是替代羅倫斯被捉住.她深信羅倫斯會與米隆商行交涉再前去解救她,所以才自願被捉的。 赫蘿是因為相信羅倫斯才這麼做的。然而,事情的結果卻是如此 羅倫斯的腦海裡,浮現赫蘿說著想要先到處旅行,再回到北方的表情。 被捉住當人質的人,一旦失去作為交涉條件的價值後,接下來的遭遇可想而知,如果是男人,就會被賣到奴隸船上:如果是女人,就會被賣到妓院裡。雖然赫蘿擁有狼的耳朵及尾巴,但世上也有很多變態有錢人,專門收集被惡魔附身的女孩。想必梅迪歐商行一定不難找到一、兩名這樣的客人。 羅倫斯想到赫蘿被人買走的場景。崇拜惡魔並熱衷於瘋狂儀式的有錢人會如何對待被迫賣身的女孩呢? 不行,絕不能讓赫蘿有如此遭遇。 羅倫斯坐在椅子上,挺起癱軟的身子.動腦思考著。他絕對要救出赫蘿。 [請等一下。」 幾秒鐘後,羅倫斯開口說: 「想必對方當然也早已猜到,貴商行會做出這樣的判斷吧?」 梅迪歐商行也不是等閒之輩。也就是說,梅迪歐商行在這樣的狀況下,還是打算帶走羅倫斯兩人。而且,他們派出的人數眾多,即使有可能被治安隊發現,也仍願意冒險。 「是的,所以我才覺得更奇怪,我剛剛的話只說到一半。我接著是想說真有必要時,我會抱著被羅倫斯先生怨恨的決心,選擇商行的利益。」 羅倫斯這時總算記起馬賀特剛剛說著「可是」,想要把話題繼續下去。羅倫斯漲紅著臉,慚愧地垂下頭。 「相信您應該非常在乎您的夥伴。不過.因為這樣而魯莽行事,或是影響思緒的話,可就本末倒置了。」 「很抱歉」 「不會,如果我妻子遇到同樣的狀況,或許我也會無法冷靜下來。」 看到馬賀特笑著這麼說,羅倫斯再度垂下頭。不過,聽到「妻子」這兩個宇讓羅倫斯心頭一震。羅倫斯察覺到如果只是一同旅行的夥伴,他應該不至於如此慌張,而赫蘿或許也不會自願去引開敵人。 「那麼,回到原本的話題吧。對方是無法用一般方法對付,狡猾多詐的商行。因此,照理說羅倫斯先生您們並沒有當成交涉條件的價值,但他們仍然企圖捉走您們,這一定有什麼目的。您想得出來是什麼原因嗎?」 羅倫斯想不到有什麼原因 然而,一步一步地思考後,羅倫斯發現他與赫蘿會被捉應該有特別的原因。如此判斷似乎沒什麼不妥 羅倫斯陷入思考。 他想得到的原因只有一個。 「不,這怎麼可能。」 「您有想到什麼嗎?」 羅倫斯立刻否決掉浮現在他腦海裡的想法.不可能發生這種事。可是,除此之外,也想不到其他原因了。 「龐大的利益就近在我們眼前,我們無論如何都希望這利益可以到手。如果您有想到什麼就算是微不足道的事,也請告訴我們‧」 雖然馬賀待的意見再正確不過,但這不是可以隨便洩漏的事。 羅倫斯腦海裡浮現的是赫蘿的事。赫蘿怎麼看都不是正常人類,她是世人口中所說的惡魔附身者。雖然羅倫斯已不認為赫蘿是個人類,但如果是惡魔附身者,一般不是被關在家裡一輩子,就是被送去教會:基本上是不可能正常生活的。要是被教會發現,勢必會遭到處刑‧ 赫蘿的外表看來跟惡魘附身者沒兩樣。因此,梅迪歐商行的人可利用赫蘿威脅米隆商行。 梅迪歐商行可以威脅米隆商行,如果不想被教會知道他們與惡魔附身者所有往來,就得放棄掉這筆交易。 一旦教會召開審判,梅迪歐商行就可以成為神的代言人,舉發米隆商行與他們抓到的惡魔附身者訂定邪惡合約的事實。審判的結果可想而知,想必米隆商行會與羅倫斯一同被處以火刑,當然赫蘿也不例外。 然而,羅倫斯還是覺得這不可能發生。 究竟是誰、在何時發現赫蘿擁有狼的耳朵及尾巴呢? 看赫蘿的聰明模樣,羅倫斯不認為赫蘿會蠢到那麼容易被人發現她的真實身份。羅倫斯深信不疑,目前只有自己知道赫蘿的真實身份。 「羅倫斯先生。」 羅倫斯在沉思中,被馬賀特的聲音拉回現實。 「您知道原因是嗎?」 面對馬賀特誠懇的問話態度,羅倫斯只能點頭。 既然點了頭,就得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說出來。萬一原因不在這件事情上的話,羅倫斯就等於白白把赫蘿的事告訴馬賀特。 以最壞的可能性來打算,米隆商行可以搶先一步舉發梅迪歐商行,說對方是利用被惡魔附身的女孩,企圖陷害米隆商行的邪惡商行。 事情如果演變成這樣,赫蘿同樣無法獲救. 馬賀特凝重的視線從對面傳來 羅倫斯無法躲避。 就在這個時候。 「打擾了。」 有個米隆商行的人走進房間。 「怎麼了?」 「剛剛有一封信送到這裡來,是與這件事有關的信件。] 商行的人遞出一封封緘得漂亮的信件。馬賀特收下信,交互看著信件的正反面。信封上雖然沒有註明寄件者,但有寫上收件者。 [給狼……與狼的森林?] 這瞬間,羅倫斯發現他的猜測正確。 「很抱歉,可不可以讓我先看看那封信?」 聽到羅倫斯的要求,馬賀特先是露出有些訝異的表情稍微考慮了一下,然後才點點頭把信件遞給了羅倫斯。 羅倫斯道謝後收下信件,深呼吸一口氣後,才把信件拆開。 裡面裝有一封信,以及應是赫蘿的褐色動物毛發. 信上只寫著簡短幾句話: 「狼在我們手上,教會的大門隨時為我們敞開‧如果不想讓狼進入家中,就關緊門窗,別讓家人跑出來。」 沒什麼好懷疑的了。 羅倫斯把信連同信封交給馬賀特後,勉強擠出聲音說: 「我的夥伴,名叫赫蘿的女孩是豐收狼神的化身。」 不用說也知道,這時馬賀特的雙眼會瞪得多大。 第一卷 第五幕 馬賀特不愧是在異國的土地上擁有商店的商人。 他聽到羅倫斯的話之後,雖然有好一會兒因驚訝而說不出話,但立即回過神來冷靜思考。馬賀特沒有說出半句話責怪被梅迪歐商行捉住的赫蘿,或是帶著赫蘿一同行動的羅倫斯。 他的意識似乎完全傾向如何從現狀中保護米隆商行,以及如何獲取利益‧ 「無庸置疑地,這是封威脅信。意思是說如果不想讓羅倫斯先生的夥伴被帶到教會,就關緊門窗不要輕舉妄動。」 「他們的意思應該是在崔尼銀幣的交易結束前不要輕舉妄動,可是,這並不表示交易結束後就一定不會去教會。」 「一點也沒錯。況且我們已經投入相當大的金額在崔尼銀幣上,現在放棄會造成極大虧損。因為崔尼銀幣勢必會貶值。」 這麼一來,幾乎沒有什麼選擇。 不是坐以待斃,就是主動出擊。 而選擇前項的可能性等於零。 「我們能做的,應該只有主動出擊而已吧?」 聽到羅倫斯說的話,馬賀特深深嘆了口氣,點點頭說: 「可是,這件事不是只要救回您的夥伴就可以解決的。因為就算我們藏匿您的夥伴,一旦被舉發,而教會執行教會法進行搜索的話,我們還是得像只溫馴的小羊服從教會。只要在 這個城鎮裡,您的夥伴就無法藏身。」 「如果逃出城鎮外呢?」 「城鎮外是一片遼闊的草原,除非運氣真的很好……如果在城鎮外被捉到,一切都將無法挽救.就算逃到其他城鎮也有可能被舉發。這麼一來,事情會變得一發不可收拾。」 這狀況只能用四面楚歌來形容。就算乖乖聽梅迪歐商行的話不採取任何行動,等到他們賺取大筆利益後,想必還是會把赫蘿帶去教會。對他們來說,把異國來的商店逼上絕路沒有 什麼不好。畢竟生意上的敵手越少越好。 然而,就算由我方主動出擊,同樣也是困難重重。不.這已經不是可以用困難來形容的事態。現在能做的選擇都是極其魯莽的舉動。 「難道沒有什麼好辦法嗎?」 馬賀特像在自言自語似的輕聲說。 「照這樣下去,別說是想要保住我們商行的利益,甚至無法阻止舉發。」 羅倫斯只能用如坐針氈的心情聽馬賀特說話,如果低頭保持沉默能讓事態好轉的話.要他低頭多久他都願意。商人沒有像騎士或貴族般的自尊。只要有錢賺,就算要舔他人的鞋底也 願意。 因此,羅倫斯並不覺得馬賀特的話是在挖苦或奚落他,他覺得這只是單純在分析現狀。事實上.馬賀特的話確實就是他們所面臨的現狀。 「重點是我們手上也必須有能夠對抗的王牌。] [可以這麼說。可是,就算我們投入再多金額,和對方想要利用崔尼銀幣獲取的利益相比,根本是微乎其微。這是無法用錢解決的事。我們可做的選擇是先向教會舉發梅迪歐商行手 上有羅倫斯先生您的夥伴……可是,這麼做的話,想必您會非常困擾,在最壞的情況下您也有可能說出對我們不利的證言。」 「我想……應該會吧。」 羅倫斯心想這時說謊也沒有意義,於是這麼回答‧羅倫斯說什麼也不願意舍棄赫蘿。不過,只要舍棄赫蘿,就可以解決現狀,的確是不爭的事實。 想必馬賀特也明白這個事實‧不用說也知道,事到緊要關頭時,他一定會說服羅倫斯舍棄赫蘿‧到時,羅倫斯一定無法點頭答應。羅倫斯自己也覺得他會選擇與赫蘿共赴黃泉之路。 不過,羅倫斯當然希望避免這樣的狀況發生。 羅倫斯現在能做的,就只有動腦思考出一個妙計.能夠解決這四面楚歌的狀況。 「我能想到的辦法是……] 羅倫斯切人話題。 「請貴商行在被對方舉發前,先完成崔尼銀幣的交易,然後再以這個最大的利益,作為交涉的王牌。」 聽到羅倫斯說的話,馬賀特睜大了眼睛。就如同羅倫斯不願意失去赫蘿一樣,馬賀特與米隆商行也不願意失去這個最大的利益。 這個利用收集確信即將貶值的銀幣,所產生的魔法利益‧ 唯有在干載難逢的機會下,才能夠產生這個利益,這是畢生難得的巨大利益。 因此,這個利益是最強而有力的王牌。只要拿出這張王牌,想必梅迪歐商行也會毫不猶豫交出赫蘿吧‧ 正因如此,馬賀特聽了才不禁搗住眼睛。失去這利益,就等於失去親身骨肉般令人心疼。 這個魔法交易的對象,擁有帶來如此巨大利益的能力, 那正是堂堂一國之王,崔尼國國王。 「……這個崔尼銀幣的最大利益,就是從國王那裡取得特權。根據我們的調查得知,其實王族的財政似乎相當困窘。也就是說,這筆交易如果成功的話,應該可以從王族那裡取得 相當大的特權。要放棄這個特權實在……」 [要用這個特權換取我的夥伴當然不相稱‧」 [你的意思是要對方用錢來買嗎?] 羅倫斯點點頭。然而,羅倫斯歲曾經耳聞如此大規模的交易,卻沒有實際交易過的經驗.所以他也沒把握一定能成功。不過,他心想只要當成自己生意上的一貫作業,應該就能成功。 「如果梅迪歐商行可以把打垮米隆商行,以及從國王那裡取得特權這兩件事放在天秤上一秤,並認為買下特權比較好的話,就可以要求悔迪歐商行支付等價的金額,不是嗎?」 雖然這些話都是羅倫斯臨時想出來的,但這麼說應該也合乎情理。 話說最初,收集越多已知即將貶值的崔尼銀幣,就越有錢賺的構想,原本就建立在發行崔尼銀幣的國家,也就是崔尼國願意買回崔尼銀幣的前提上。 而說到崔尼國願意買回銀幣的原因,那是因為崔尼國打算把目前在市面上流通的貨幣先熔毀,再降低含銀量,以發行更多的銀幣。當然了,含銀量降得越低,就可以使用相同重量 的銀發行越多銀幣,而熔毀的銀幣數量越多,就能夠發行越多灌了水的銀幣。這麼一來,假設原本只有十枚的貨幣就可以變成十三枚,足足多賺三枚貨幣。 雖然這樣的伎倆最適合用在即時創造資金,但由於這樣會減低國家的威信,因此長期來看,會帶來更大的不良影響。僅管如此,崔尼國仍執意要採取這種伎倆,表示王家正陷入動 彈不得的財務危機。而這時如果沒有最重要的銀幣,就不能創造出讓王族喘口氣的資金。 梅迪歐商行正是因為看出王族如此的窘境,所以打算準備大量的崔尼銀幣與王族交涉。視情勢所需,他們會回收所有流通在市面上的銀幣.好與王族交涉. 接下來,他們會在國王的面前低頭說: 「如果您願意以適當的價格買下這些銀幣.並且把我們想要的特權賞賜給我們的話.我們願意把銀幣賣給您。」 除了一些國家之外,原則上被稱為國王的人,只不過是他的財產或領土比其他貴族來得多,再加上他四處游說,成功讓身邊的人認同他當國王的正當性罷了。雖然身為國王,但不 表示他能夠完全支配所有的國家領土。因此,王族並不能擅自處置與其他諸侯共同管理的國家財產。 因為這個緣故,王族擁有的財產與其他貴族並無太大差距。要說王族有什麼特別之處,就是以國王名義管理的各項特權。也就是采礦權、鑄幣權、關稅設定權、市場管理權、王國 城市的市長任命權等。雖然特權並未伴隨實體的金錢,但若懂得運用,這些是可以成為搖錢樹的特權。 想必梅迪歐商行就是想要拿到崔尼國王管理的權力之一。雖然不知道那會是哪一項,但梅迪歐商行計策的交易如果順利完成,勢必可取得能夠左右生意的權力。 羅倫斯向米隆商行提出的正是搶奪這個交易的提議。 也就是回收比梅迪歐商行還要多的銀幣,搶先一步與國王交涉。 對國王來說,如果他同時接受兩家商行的交易,有可能會造成兩家商行爭奪同一項特權的狀況‧這麼—來,國王會感到困擾。因此,國王如果要接受這個交易,就只會挑選一個交 易對象。 米隆商行只要搶先完成交易,梅迪歐商行就無法再取得特權。 這是獨一無二的特權。 對梅迪歐商行來說,只要可以用金錢買下來,想必再高的金額他們也願意支付。雖然米隆商行也是一樣,但是米隆商行現在受到制肘,能夠拿到等價的金額也就夠了。 [可是……對方擁有的王牌不僅能夠打垮我們這家分行,甚至還能夠把我們送上火刑台‧他們會願意支付等價的金額嗎?」 這就是重點了。羅倫斯把身於向前傾,用低沉的聲音說: 「如果國王知道自己與會被送上火刑台的商行交易,應該會相當困擾吧?] 馬賀特露出驚訝的表情,他似乎明白羅倫斯的意思了。教會是跨越國境的權力集團。姑且不論大國的國王或大帝國的皇帝,如果對像是崔尼國般的小國國王,教會的權力具有莫大 的影響。 更別說崔尼國王正為了不明原因而苦於資金調度,想必他會極力避免與教會發生沖突。 [只要我們與國王簽訂合約,梅迪歐商行就無法隨便舉發我們。因為他們如果舉發我們,我們就會被教會盯上,與我們交易的國王也會被教會盯上。這麼一來,梅迪歐商行就不知道 會與國王結下多大的梁子了。] 「原來如此。不過.我想他們也不會忍氣吞聲地說罷手就罷手。最後就只剩下同歸於盡路,是嗎?」 「是的。」 「這個時候我們再以等價的金額,以及羅倫斯先生的夥伴作為交換條件,交出特權是嗎?」 「是的。」 馬賀特輕撫他的下巴,露出贊同的表情點點頭,然後把視線落在桌子上。羅倫斯知道馬賀特接下來會說的話。為了梢後可以回答馬賀特,羅倫斯先深呼吸,把力量吸人丹田。這是 能夠解決現狀的難題,又能夠為米隆商行與羅倫斯帶來利益的獨一無二妙計。 然而,這個妙計也帶來難題。 如果無法順利度過這個難關,羅倫斯不是得選擇舍棄赫蘿,就是得選擇與赫蘿一同接受教會的火刑。 而選擇前者的機率絕對是零。 馬賀特抬起頭說: 「就方法而論,這個點子確實相當不錯。只是.相信您也已經察覺到了,這個方法會帶來非常大的難題。」 「如何搶先梅迪歐商行一步,是嗎?」 馬賀特摸著下巴點點頭。 羅倫斯按著腦海裡組織好的台詞說: 「就我的推測,我認為梅迪歐商行還沒收集到很多銀幣。」 「您的憑據是?」 「我的憑據是他們沒有在抓到赫蘿的當下就前去教會。如果他們早有足夠的銀幣,為了打垮貴行,應該會立刻付諸行動:然而,他們沒有這麼做,而只是想要阻止貴行採取行動。 這應該是因為他們擔心在教會召開審判,到貴行被定罪之前的這段時間,貴行會搶先與國王交易的緣故吧。換一種說法,就是悔迪歐商行認為貴行已經收集到足夠數量的銀幣,可 以開始進行交易。這表示他們沒有自信。」 馬賀特閉起眼睛,認真聽著羅倫斯回答。羅倫斯喘了口氣,再繼續說: 「而且,我認為梅迪歐商行應該不想被外界發現他們在回收崔尼銀幣的事。這筆交易擺明要攻擊國王的弱點。對出面與國王交涉的貴族來說,如果端出手上恰巧有銀幣可以賣給國 王的說法,盡管明顯看得出事實不然,但為了往後的日子著想,這麼做就可以不傷及和氣。另外,像傑廉這樣的人會以我們旅行商人為目標提出交易,我認為目的就在於先讓我們 旅行商人回收銀幣,然後再伺機買走銀幣:因為沒有一個商人會願意持有開始貶值的銀幣。或許多少會覺得傑廉的舉動詭異,但只要有人願意買走銀幣,任誰都會樂意賣出吧。雖 然這都是我的推測,但我想應該不會錯。既然他們行事如此低調,我不覺得他們會大手筆買入銀幣。況且,如果梅迪歐商行大手筆買入銀幣,不僅是米隆商行,其他商行也會察覺 到崔尼銀幣出現不穩的動向吧?」 馬賀特緩緩點點頭。 「根據以上的判斷,我認為有機會成功。」 馬賀特痛苦低吟,然後閉上眼睛。 這推測聽來似乎很正確,但畢竟只是推測。或許梅迪歐商行只是單純不願招惹米隆商行的總行.所以才沒有把赫蘿帶去教會‧ 然而,不管真相究竟為何,梅迪歐商行確實有所顧忌。 既然他們有所顧忌,怎能不善加利用這個機會呢? 「好吧,就假設對方目前尚未做好完善的准備。這樣的話,您打算採取什麼行動呢?」 羅倫斯正面接下這句話,他不能在此刻表現出缺乏自信的樣子。 他深吸一口氣,再大口呼氣。 接著,直截了當地說: 「救出赫蘿,然後拚命逃跑,直到貴商行完成交涉。」 馬賀特聽到的瞬間,倒抽了一口氣。 「這太胡鬧了。」 「我知道我們不可能逃跑成功,但多少可以爭取一些時間。所以,請貴商行在這多少爭取到的時間裡瘋狂收集銀幣,然後與國王交涉。」 「不可能!」 「這樣的話,貴商行要舉發赫蘿嗎?我會說出對米隆商行不利的證詞喔。」 無庸置疑地,這是在威脅。 聽到羅倫斯說出如同背叛的威脅話語,馬賀特哭喪著臉,嘴巴一張一合地動著。 然而,就算是由米隆商行舉發赫蘿,也無法改變他們與羅倫斯及赫蘿訂定買賣合約的事實。 如果教會召開審判,米隆商行能夠被判無罪的機率只有四成。即使被判無罪,勢必也得繳交大筆罰款。更何況不用說也知道,羅倫斯會說出對米隆商行不利的證詞。 馬賀特很苦惱,他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於是羅倫斯趁機推他一把。 「只要能夠得到米隆商行的協助,要逃上一、兩天應該沒問題。畢竟和我一起逃跑的人是狼的化身。如果她的力量只需用在逃跑上,那人類根本望塵莫及。」 羅倫斯當然不知道赫蘿到底有多大力量,但他認為這樣的說法比較有說服力。 「呃……恩……」 「赫蘿這次會被捉到全是為了讓我來到這裡所以故意現身好引開敵人。如果是沒有目的地,只需逃跑的話,她絕對不可能被捉到。請問貴商行需要多久時間,才能夠收集到足夠與 國王交涉的銀幣呢?」 [您.您是問需要多久嗎?」 雖然馬賀特有些被羅倫斯的魄力給壓倒,但他似乎不斷地思考。馬賀特的視線在空氣中遊走,可以看出他正在沉思。 如果羅倫斯能救出赫蘿,而米隆商行也願意協助他,他估計可以逃跑整整兩天的時間。 帕茲歐是個古老的城鎮,城裡的建築物繁密,小巷子錯綜復雜。真想躲起來的話,可藏身之處多如牛毛. 羅倫斯深信如果敵人只有梅迪歐商行的話,一定能夠順利逃過。 這時,馬賀特睜開眼睛說: 「如果現在立刻派人快馬前往崔尼城,順利的話會在日落時分抵達。假設立刻進行交涉.那麼再回到這裡的時間會是凌晨左右‧交涉的時間越長,回到這裡的時間就會越晚。」 「您還不確定手上有多少銀幣,能夠現在立刻派人前往交涉嗎?」 「存放銀幣的地方有限,所以我們大概估計得到能夠收集到多少銀幣。先以接近能力極限的金額進行交涉,在實際進行銀幣交易之前,只要能夠准備好足夠的銀幣就沒問題了‧」 就算交涉的金額只是個概算,只要在結算當天准備足夠就好了。 雖然這話聽來沒錯,但面對以國王為對象的交涉,果然只有大商行的人才能夠想出如此蠻橫的方法吧。況且為了下讓國王認為靠他自己的力量就能以更便宜的價格回收銀幣,與國 王交涉時,必須提出足以讓國王斷念的銀幣數量。這麼一想的話,以概算金額交涉未免太過大膽。不過,羅倫斯心想馬賀特會想出如此蠻橫的方法,就表示他有意這麼做。 [不過,我們原本想先查出在梅迪歐商行背後掌控的人是誰之後,再與國王交涉的。如果知道這背後的人是誰,就能夠清楚掌握到整個資金周轉的路徑。這樣不僅可以從中阻斷資金 流通,也可以先行概算。然而,現在連思考、猜測的時間,或是尋找線索的時間都沒有。] 明知道沒用,羅倫斯還是動腦思考了一下,但一時之間根本無法想出什麼好辦法。羅倫斯像要把他的無力感吐出來似地嘆了口氣。 然而,現在的他只能往前看。羅倫斯用力挺起背嵴,看著馬賀持說:「可是,與國王交涉有辦法速戰速決嗎?[ 無論交涉是速戰速決.還是會拉長時間,羅倫斯都是得逃跑,雖然無法改變這件事,但至少心境會有點不同。 馬賀持輕輕咳了一下,露出犀利的眼神說: [只要米隆商行願意,不管什麼樣的交易絕對都是速戰速決。] 雖然羅倫斯不自覺地苦笑,但在此時此刻,馬賀特的話卻讓他覺得可靠. 羅倫斯一邊伸出右手,一邊像詢問天氣狀況般自然地問馬賀特: [那麼,您應該知道赫蘿在什麼地方吧?] 「我們可是米隆商行啊。」 羅倫斯一邊與馬賀特握手,一邊暗自想著「幸好當初選了這家商行.] 「商行的人被暗殺、或商店遭人縱火,就像家常便飯一樣。因此,我們比城裡的任何人都還要熟悉城裡的一切,對於緊急狀況也有萬全的對策。就算整個城鎮被大騎士團包圍,我 們還是能夠存活下來‧只不過,我們也有敵手。」 「是教會嗎?」 「是的,教會同樣也會前往各個國家的各個城鎮‧特別是在最前線負責傳教活動的人們,在這方面擁有跟我們一樣、甚至超越我們的能力。這您應該很清楚吧?」 「是的,他們確實是神出鬼沒‧」 「因此,如果教會當真展開搜索行動時,請不要貿然行動,找個地方躲起來吧。當然了,我們打算在事態演變成那樣之前把事情解決。還有,暗號是皮裡昂,奴馬。」 「兩大金幣是嗎?」 [這樣聽來比較吉利,不是嗎?那麼,我衷心祈禱您們平安無事並成功逃脫。」 [知道了,我一定不會讓您失望的.] 羅倫斯與馬賀特再次握手後,便坐進馬車‧那是一輛隨處可見,外型普通的馬車。由於這輛馬車帶有車頂,因此無法從外面看到馬車裡的乘客。不過,這輛馬車並非為了載赫蘿, 而是為了將羅倫斯平安送達赫蘿所在之處而准備的。事實上,與其說為了載羅倫斯,不如說是為了不讓別人知道羅倫斯前往何處。 米隆商行的人昨天聽到追捕騷動後,雖不清楚是什麼騷動,但也尾隨對方來到赫蘿被關起來的地方。相信梅迪歐商行的手下,也同樣正在監視米隆商行分行。凡事謹慎一些絕不會 有壞處。 商人即使彼此面對面也會互相欺騙,在背地裡互相欺騙的程度更是驚人。 羅倫斯與一同坐進馬車的商行手下把地板拆開,一邊看著緩緩流過視線的石板地面,一邊進行確認動作。 「你是說進到地下後,手扶右側的牆壁往前走,對吧?」 「走到盡頭就是目的地‧如果成功救出人質,地上的門會打開。這時如果聽到『拉嘿』,請等待我們的同伴到來。如果聽到『佩洛索』,就請兩位照著預定的路線逃跑。」 「你是說好景氣、壞景氣嗎?」 「簡單又易懂,不是嗎?」 羅偷斯苦笑,並點頭告訴對方自己明白了。米隆商行似乎挺喜歡使用這類暗號。 「那麼,差不多該行動了。」 商行的人才把話說完,坐在駕座上的馬夫便敲打了幾下牆壁。這是停車的信號。 發出停車的信號後,馬車隨著一陣馬嘶聲緊急停車,隨後傳來馬夫怒罵某人的聲音‧羅倫斯迅速從拆開馬車底板的洞口往下跳,並挪開一塊石板地。石板地下方是個漆黑的洞口, 羅倫斯毫不遲疑地往下跳。雖然嘩地一聲濺超水花,但還是勉強成功著地。可能是上方的人已做了確認, 石塊立刻被推回原位,地下道完全陷入一片黑暗當中。 幾秒鐘後,馬車像是沒發生過任何事一樣,又開始前進。 「沒想到會有如此周全的准備。」 羅倫斯一半帶著難以置信的心情說道,隨即手扶右側的牆壁慢慢前進。 這裡是從前使用過的舊地下水道,自從自來水管一路拉到市場後,就不再使用了。雖然羅倫斯只知道這麼多,不過米隆商行似乎完全掌握了這裡的狀況,他們似乎擅自擴建許多地 下水道通往建築物。 教會也非常善於這類動作。據說他們會以建造地下墳墓為由,在城鎮地下興建私有通道。通道的用途包括異端宗教的諜報行動、逃稅等各種目的。因為教會權力相當大,相對地敵 人會比較多,所以這也是他們逃命的通道。 某些有教會總會、或類似米隆商行般大型商行總行的城鎮,幾乎跟住著惡魔或妖怪沒兩樣。 羅倫斯熟識的旅行商人曾說過,任那種地方生活,就有如走在蜘蛛網上般驚險。 羅倫斯現在非常能體會那種感覺。 雖然這裡是黑暗且潮濕的地下道,但從地面比路況不好的小巷子還要平整這點看來,地下道維護得相當完善。 羅倫斯也因此能夠安心,米隆商行的力量確實強大。 [這裡嗎?」 羅倫斯從腳邊水花濺起的聲音,判斷出已走到盡頭,他梢梢把手伸出,立刻就觸碰到牆壁。 對旅行商人來說,在不見月色的山路上被野狗襲擊是習以為常的事。因此,萬一出現意外狀.必須在這個地下道快跑,羅倫斯也有自信能夠立刻察覺牆壁的位置。 這位置的右上方,似乎是一個與梅迪歐商行有往來的雜貨商的住家兼倉庫,聽說赫蘿就是被關在這個倉庫。正上方是米隆商行末雨綢繆,以他人名義租借的住家,聽說他們還私下 興建通往隔壁建築物的通道。他們周全的准備真是令人毛骨悚然,但或許為了在異國開店並經營生意,就必須有這般準備。羅倫斯告訴自己也要牢記這一點。 就在羅倫斯想著這些事情時,遠處傳來鐘響。那是市場開放的鐘聲。米隆商行的人說過要以這鐘聲為信號展開突擊,或許現在上方正陷入一片激戰。如果沒有在市場開放的鐘聲到 通知開始工作的鐘聲之間救出赫蘿,狀況就會變得棘手。因為到時上方雜貨商的交易對象就會陸續前來。 雖然這家雜貨商必定有受惠於悔迪歐商行,但不管重要的人質是否由雜貨商看管,結算日還是會准時到來,他們是不能不做生意的。 問題在於監視赫蘿的人數。對方也知道要是安排太多人,會被米隆商行一眼識破:但人數太少又覺得不可靠。羅倫斯能做的只有祈禱他們會以藏匿赫蘿為第一考量來安排人數。 如果監視的人數太多,必定會有一場打鬥‧到時展開突擊的人們手上,可能不會拿遮眼布及繩索,而是利刃及鈍器。 這麼一來,原本就相當復雜的問題會變得更復雜。羅倫斯希望盡量避免這樣的事發生。 羅倫斯思考著這些問題,也不知道等了多久。雖然一開始他還保持冷靜,但不知不覺中腳邊竟然因為身體顫抖而發出水聲。這彷彿說出羅倫斯內心巨大的不安,他拚命想制止雙腳 顫抖,卻是徒勞無功。 羅倫斯試著蹲下又起身幾次,但心跳卻不斷加快 他看著上方,心想門蓋怎麼還沒打開。 羅倫斯的背嵴突然僵住了。 他心想自己該不會走錯地方了吧。 [這、怎麼可能。」 讓他的不安情緒更是高漲,無法控制。 就在羅倫斯准備要確認自己是否在死路盡頭的那一瞬間,聽到有人說 「拉嘿。」 祝話聲從正上方傳來,隨後聽到拆開地板的破裂聲。接著又再傳來一聲「拉嘿」,於是羅倫斯回答[奴馬].門打開那一刻,回答[皮裡昂]的聲音,隨光線傳到羅倫斯耳中. 「赫蘿!」 看到赫蘿的臉,羅倫斯不自覺叫了出來。 然而,赫蘿卻像沒聽到羅倫斯的呼喚似的抬高臉,對身旁的人說話。接著才又從洞口往下看,對羅倫斯簡短地說: 「汝不讓開,要咱怎麼下去?] 如果說赫蘿說話的態度跟往常的她沒有兩樣,似乎沒什麼不對,但羅倫斯聽了赫蘿說的話,才發現原來自己期待看到赫蘿高興的臉,以及聽到她興奮的語調, 羅倫斯照赫蘿的話讓開身體,等赫蘿下來。然而,此刻羅倫斯心中感受到的不是看到赫蘿的喜悅,而是沒能聽到她興奮聲音所帶來的失望感。 當然,羅倫斯知道這完全是他一廂情願的想法,所以也不能說些什麼。然而,看著赫蘿伸手.接住上方傳下來的包袱,一副毫下在意自己的模樣,讓羅倫斯更覺滿腹牢騷難以發洩‧ 「發什麼呆啊?喏,這汝的份。快點拿起來,往裡面走。」 「什……呃,喔。」 羅倫斯抱住被硬塞進他懷裡的包袱後,被赫蘿推著往通道深處前進‧懷裡的包袱發出喀鏘喀鏘的聲響,看來他們為了假裝成強盜,似乎故意搶了一些財寶。另一個人緊接著從洞口 下來,門蓋隨即蓋上。地下道再度陷入黑暗,而這也是出發的信號。羅倫斯在沒能與赫蘿說話的情況下邁開腳步前進。 接下來的路線是走到盡頭往右轉後,手扶左邊的牆壁前進再走到盡頭。然後先爬出地面坐上在那裡待命的馬車,再進入另一個地下道。 每個人都沉默地在地下道前進,終於走到路的盡頭。 羅倫斯照指示沿著事先架好的梯子往上爬,然後敲了天花板三次。 如果馬車出了什麼差錯而沒能在這裡待命的話,就得選擇另一條路:羅倫斯還來不及這麼想,天花板就出現一個洞口,馬車車廂近在眼前。 以「裡昂」、「奴馬」的暗號確認身份後,羅倫斯爬人車廂內。 「事情似乎進行的很順利——」 商行的人坐在馬車裡一邊說,一邊拉起赫蘿。雖然早知道赫蘿是狼的化身,但露出來的狼耳朵似乎還是讓他嚇了一跳。 「做生意總是會有驚奇。」 不過,商行的人笑著這麼說,手腳迅速推回石板蓋住洞口。 「還有一個人在底下呢。」 「沒事,他要先收拾梯子再從其他地方爬出地面。他會把梅迪歐的情報告訴其他同伴之後,才離開城裡。」 他們驚人的辦事效率,一定建立在平時不斷擬定仔細周密的對策之上吧。商行的人蓋上馬車底板,說了句「那麼,祝您們成功」後,拿著羅倫斯與赫蘿帶來的包袱走下馬車,馬車 隨著車夫發出的信號開始前進,到目前為止,一切似乎都照著計畫進行。 就除了眼前的赫蘿反應。 「太好了,你平安無事。」 羅倫斯好不容易沒結巴地說出這句話。然而,這已是他的極限。他無法再對攤開原本圍在脖子上的布,並將之當成頭巾蓋在頭上,坐在對面座位的赫蘿說出任何話。 羅倫斯在赫蘿一臉不悅地重新蓋上頭巾,並有些神經質地調整完頭巾的位置後,才聽到赫蘿的回答: 「平安無事太好了?」 羅倫斯打算回答「是啊」,但又把話吞了進去。因為赫蘿正從頭巾底下,露出一副咬牙切齒的表情瞪著他。 難道她不平安嗎? 「汝把咱的名字說出來看看!] 然而,赫蘿會這樣說,就表示事情並非羅倫斯擔心的那樣。不過,赫蘿的魄力卻讓體格高出她近一倍的羅倫斯感到畏縮‧羅倫斯雖然搞不清楚狀況,但也只能照他想到的答桉回答 : 「赫蘿……吧。」 「咱是賢狼赫蘿。」 這一刻,羅倫斯彷彿聽到赫蘿從喉嚨深處發出狼的低吼。然而,他不明白赫蘿生氣的原因。 如果赫蘿要他道歉,再多次他也願意‧畢竟赫蘿是為了他而被捉走。 還是赫蘿遭遇到什麼難以啟齒的對待呢? 「咱活到現在,只要是讓咱感到羞恥的人,咱都可以說出那個人的名宇。這些名字當中還得再加上一個新的名字,那就是汝!」 赫蘿果然遭遇到那一類的對待了吧。雖然羅倫斯心裡這麼想,但赫蘿生氣的樣子,與他以往在村落裡看過,被暴徒或山賊偷襲的女孩們的反應不同‧而且,如果這時他不小心說錯 話,恐怕只會火上加油,讓赫蘿更生氣。 因此,沉默的時間不斷拉長,過了沒多久後.或許赫蘿對於羅倫斯一直沉默不語的態度感到生氣,她從座位上站起身子,逼近羅倫斯。 顫抖的拳頭因為握得太緊而失去血色。 羅倫斯無路可逃,赫蘿就站在他面前。 或許因為臉部的高度相同,赫蘿的視線以前所未有的直線穿透羅倫斯的眼睛.赫蘿鬆開小小的拳頭,用力揪住羅倫斯胸口。赫蘿的力氣正如她的外表一樣柔弱,但羅倫斯並沒有推 開赫蘿。 好長的睫毛:羅倫斯的腦海某處不禁又浮現這樣的想法。 「咱有跟汝說過吧,咱要汝來救咱。」 羅倫斯立即點點頭。 「咱啊咱以為一定是汝來救咱嗚光想就讓咱覺得可恨!」 羅倫斯突然感覺自己彷彿從夢中醒來。 「汝如果算個雄性的話,就應該磨牙勇赴戰場吧!竟然躲在那種黑洞裡,都因為汝,因為汝害咱蒙羞——」 「你不是平安無事了嗎?」 羅倫斯說道,沒讓赫蘿把話說完。結果赫蘿極度不悅地歪著嘴,不理睬羅倫斯‧ 在那之後,赫蘿躊躇了好一會兒後,像喝了苦水般痛苦地點點頭。 或許赫蘿當時被矇住眼睛:或許她把進來救她的米隆商行當成是羅倫斯,而說了什麼話。只不過赫蘿憤怒地說到害她蒙受羞恥,想必是說了那一類的話吧。 羅倫斯單純因為這樣而開心。因為他知道如果去的人是他,赫蘿一定會露出他期待的表情。 羅倫斯緩緩抓住赫蘿揪住他胸口的纖細手臂,稍稍加重了力道。 赫蘿雖然鬧別扭似地抵抗,但一下子就放鬆力氣。從頭巾外面就能夠明顯看出,直挺挺的一對狼耳也逐漸下垂。 赫蘿原本因憤怒而扭曲的表情,也逐漸轉為鬧別扭的表情。 即使走遍全世界,累積再多的積蓄,也無法得到的東西就在眼前。 「看見你沒事,真的太好了。」 聽到羅倫斯這麼說,赫蘿幾秒前還憤怒地瞪大眼睛,現在卻緩緩垂下眼簾,輕輕地點了點頭。只不過她仍然稍微嘟著嘴巴。 「只要汝一直帶著這麥子,咱就不會死。」 赫蘿沒有推開羅倫斯的手,她直接用手指頂著羅倫斯胸前的口袋這麼說。 「對女孩來說,就算不死,也有同等的痛苦折磨‧」 羅倫斯拉了赫蘿的手,赫蘿緩緩貼近,把下巴靠在羅倫斯的肩上。羅倫斯覺得赫蘿輕盈的身軀,比裝滿麥子的沉重麻袋還要有重量感。 在那之後,赫蘿惡作劇地輕聲說: 「呵。畢竟咱這麼可愛,人類的雄性也會為咱傾倒。不過吶,人類當中沒有夠資格當咱對象的雄性。」 赫蘿從羅倫斯身上挪開身子,臉上已浮現經常掛在她臉上那種不懷好意的笑容。 「如果有人敢碰咱,咱只要警告他『小心命根子』,任誰都會嚇得臉色慘白。呵呵呵。」 赫蘿笑著說,桃色的嘴唇底下露出兩根尖牙。被赫蘿這麼一說,人人都會感到害怕吧。 「不過,也有例外。」 赫蘿臉上的笑容突然消失,變得面無表情。羅倫斯似乎感覺得到這是不同於先前的憤怒.是一種安靜的憤怒。 「汝猜猜看捉住咱的人當中有誰?」 赫蘿此刻的表情只能用可恨來形容.憤怒的表情更突顯她嘴唇底下露出的尖牙。羅倫斯不自覺地松開赫蘿纖細的手腕說: 「有誰?」 能夠讓赫蘿如此忿忿不平的人物究竟是誰?難道她看到以前認識的人? 就在羅倫斯如此猜測時,赫蘿皺起鼻頭說: 「是葉勒‧汝認識吧?」 「怎……」 羅倫斯沒把「怎麼可能」的整句話說完。因為在那一刻.羅倫斯的腦海裡跳出了另一件事。 「我懂了!原來在梅迪歐商行背後的人是亞倫多伯爵!」 赫蘿原本已准備好要大肆發洩氣憤的情緒,被羅倫斯這麼大聲一叫,只能驚訝地瞪大眼睛。 「如果是麥子的大產地,交易時就可以要求對方以他們偏愛的銀幣支付貨款。還有,如果能撤銷有關麥子的各種關稅,不管對悔迪歐商行或伯爵,還是所有村民來說,都是天大的 恩惠。對了!這樣也能夠明白為什麼有人知道你是狼了!」 赫蘿一臉茫然不解地看著羅倫斯,羅倫斯卻毫不在意她的反應,把身子撲向聯絡駕座的窗口。小小的木窗打開來後,其中一名馬夫擺出側耳的姿勢。 「有聽到剛剛的話嗎?」 「是的,有聽到。」 「在梅迪歐商行背後的人是亞倫多伯爵。請轉告馬賀特先生.從事麥子交易的伯爵級商人是大量回收銀幣的窗口。」 「包在我身上。」 其中一名馬夫說完後,立刻跳下馬車快跑而去。 想必前往崔尼城交涉的快馬已出發,如果交涉時間會拉長的話,可以提出作為追加條件。如果知道梅迪歐商行計畫從什麼地方回收銀幣的話,相信靠著米隆商行的名號及財力,要 從中奪走這筆交易不是不可能, 如果更早發現這件事的話,或許赫蘿就能夠免於被捉走的命運。這樣的話,這筆交易就會進行得更順利。 這麼一想就覺得懊悔,但事到如今後悔也沒有用。現在能夠發現,就算是個好消息了。 […聽不懂。」 當羅倫斯坐回椅子上,雙手交叉在胸前不斷思考這些事情時,赫蘿坐在與先前相反的位置上。一臉不悅地說。這時羅倫斯總算記起自己剛剛打斷赫蘿的話題。 [這要花點時間說明。不過,你提供的情報把所有疑問都解開了。」 [是嗎?] 相信靠赫蘿的能力,只要梢梢動一下腦筋,不用多少時間就能夠理解。可是,她卻沒打算這麼做的意思。 赫蘿一副不感興趣的模樣點點頭,閉上眼睛。 果然,打斷話題似乎壞了她的情緒。 不過,在羅倫斯眼中看來,雖然赫蘿為這般小事鬧別扭的孩子氣 實在很可愛,不過他也警告自己不該有如此膚淺的想法。 這有可能是赫蘿為了一解話題被打斷的郁悶故意設下的陷阱。 「打斷你的話題很抱歉。」 但羅倫斯還是直率地對這點道歉‧ 赫蘿聽到羅倫斯說的話,雖然梢梢睜開左眼看了他.也只簡短地說了句「沒什麼」. 盡管如此,羅倫斯仍然不退縮地繼續說話。赫蘿的性情似乎不是孩子氣,就是老奸巨猾,兩種極端的脾氣。 「照理說,葉勒現在應該因為收割祭的儀式而被關在谷倉裡才對。他出現在城裡,就表示他有牽涉這次的交易。那傢伙認識會到村裡交易麥子的商人們,村長也都委託他做交易。 還有,麥子交易最頻繁的時期就在收割祭結束後。」 赫蘿閉著眼睛稍微想了一下,過了一會兒後才睜開雙眼。她的心情看來似乎好了一些。 「那傢伙似乎是從那個年輕商人傑廉口中聽到咱的名字‧葉勒那傢伙穿著不可能在村裡穿上的衣服,一副很了不起的模樣。」 「看來他和梅迪歐商行的關系匪淺。那,你們有交談嗎?」 「只交談一些。」 赫蘿說完後嘆了口氣,怒氣也跟著呼出來。或許是想起與葉勒的對話.再度勾起她的憤怒。 羅倫斯思考葉勒會對赫蘿說些什麼。他認為赫蘿確實對村民懷有怨恨 但既然都決定離開村子了.應該不至於如此忿忿不平。 就在羅倫斯想著這些事情時,赫蘿開口說: 「咱不知道在那塊土地待了鄉長的歲月,或許有咱尾巴毛的數量那麼多年。」 外套底下的尾巴發出「啪唰」聲。 「咱是賢狼赫蘿吶。為了盡量讓麥田年年豐收,咱時而會讓麥田休養,所以有收成不好的時候。盡管如此,咱相信在咱的管理下,村裡的麥田應該能比起其他土地產出更碩大的麥 子。」 雖然羅倫斯已聽過同樣的話,但他直率地點點頭,催促赫蘿繼續說話。 「那裡的村民的確把咱當成豐收之神看待,只不過與其說受到敬仰,不如說被村民拘留比較貼切。割下最後一束麥子的人不是會被追捕嗎?抓到後還會用繩子捆綁起來。」 「聽說那個人會連同佳餚、及明年用的種秄,一塊兒被關在谷倉一星期左右。」 「那些豬肉和鴨肉確實挺好吃的。」 赫蘿的感言讓羅倫斯覺得好笑。他心想,看來被關進谷倉的人不記得有吃過的東西.也憑空消失的事件是真有其事,而那個犯人就在他的眼前,所以才讓人覺得好笑‧ 原本跟隨這曖昧傳聞而來的恐懼感,現在搖身一變,成了大口咬住豬肉或鴨肉的狼形赫蘿, 「可是吶.] 赫蘿加重語氣說,羅倫斯不禁肅立起身子。導致憤怒的主因從赫蘿的口中說出: 「汝知道葉勒那傢伙對咱說了什麼嗎?」 赫蘿咬著下唇,說話有些停頓,她用手背擦了一下眼角說: 「那傢伙說他從傑廉口中聽到咱的名字時,就想到該不會是咱了吧。咱啊.咱雖然覺得沒出息,但那時聽了真的覺得很開心……」 雖然口中這麼說,但赫蘿卻低著頭,眼淚不停從她臉上滑落。 「可是,那傢伙卻說:我們必須看你心情好壞過日子的時代已經過了,已經沒必要再害怕你會反覆無常了。反正你也被教會盯上……不如就把你交給教會,讓我們與舊時代訣別吧!」 羅倫斯對亞倫多伯爵與自然學者有所交流,並陸續引進新農耕方法,以提高收割量的事情早有耳聞。 然而,把無論多麼虔誠地祭拜祈求,到了緊要關頭時仍是毫無慈悲心、且無所助益的神或精靈加以廢除,進而引進靠自己的力量就能夠達成任何目標的方法,確實是件相當有魅力 的事。而且,如果說引進新的農耕方法,或是增加工作效率之後,收割量果真提高的話,會認為豐收之神或大地的精靈們,是看心情操控豐收與否,確實不為過。 連羅倫斯也認為操控時運之神,是看心情玩弄人們的命運. 可是,眼前的赫蘿似乎並非如此。 她說過留在帕斯羅村的原因,是很久以前與村民的關系親密.那名友人拜託她照顧村裡的麥田,所以才會留下來。不管怎麼說,至少赫蘿有心想讓麥子豐收. 然而,赫蘿在那塊土地待了好幾百年後,四周的人逐漸不再認同她的存在.到最後還聽到單方面要與她訣別的話,赫蘿的心情會如何呢? 眼淚不停從赫蘿眼中湧出,她的表情夾雜著悔恨與悲傷。 赫蘿說過她討厭孤單。 如果說神會強迫人們崇拜自己,或許是因為他太寂寞了。 羅倫斯都能夠想著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的事了,要伸手擦去赫蘿的眼淚根本沒什麼大不了。 「要如何看待事情是自己控制的。既然咱想要回到北方,不管怎樣都得離開那裡。既然沒有人要拉住咱,咱用後腳踢砂子離開就是了,這樣也比較能夠死心。不過,咱不可能就這 麼安安靜靜離開。」 赫蘿總算沒再繼續哭泣,但還不時發出抽嗒鼻頭的聲音。羅倫斯一邊輕撫她的頭,一邊保持最適度的笑容說: 「我,不!我們是商人。只要有錢賺什麼都好。要笑的話等錢進來再笑.要哭的話等破產後再哭。哭完後,我們還是會笑。」 羅倫斯當然刻意加重語氣說出「我們」兩個字。 赫蘿瞬間看了羅倫斯一眼,隨即低下頭,眼淚再度滑下來‧ 赫蘿保持低頭的姿勢點點頭後,才拾起頭來。羅倫斯再次為赫蘿擦去眼淚,她深呼吸一次.並用手粗魯地擦去眼角滲出來的眼淚。 「……恩,爽快多了。」 赫籮一邊單手擦去殘留臉上的眼淚.一邊像在掩飾害羞心情似的,笑著把拳頭輕輕打在羅倫斯的胸膛上。 [咱這幾百年來都不曾好好與人交談過。喜怒哀樂的情緒變得很脆弱。雖然加上這次在汝面前哭了兩次,不過就算不是在汝面前,咱也會哭。汝知道咱想說什麼嗎?] 羅倫斯舉高雙手,聳聳肩說: 「要我別會錯意。」 「嗯。」 赫蘿這麼說,不過看似開心的她在羅倫斯胸前不停轉動著拳頭。 羅倫斯覺得赫蘿這樣的舉動可愛極了,於是他笑著說: [我也是為了賺錢才陪你的。在米隆商行完成交易之前,我們的工作是逃跑。逃跑途中有人哭哭啼啼只會礙事。所以即使在我面前哭泣的人不是你,我也——] 羅倫斯說不出接下來的話。 那是因為赫蘿露出受傷的表情注視著羅倫斯。 「……你太狡猾了吧。」 「嗯,這是雌性的特權。」 聽到赫蘿若無其事地這麼說,羅倫斯輕輕頂了一下她的頭。 聯絡駕座的小窗,像在等待兩人互動告一段落的適當時機似地打開,馬夫帶點苦笑的嘴唇出現在窗口。 「抵達目的地了,您們也告一段落了嗎?」 「嗯,萬事俱全。」 羅倫斯刻意用充滿信心的語氣回答後,動手拆開馬車的地板。赫蘿在一旁嗤嗤笑著。 「果然會想出賺錢機會的人就是不一樣呢。」 「是指這對耳朵嗎?」 赫蘿惡作劇地說,馬夫露出被反將了一軍的表情笑著說: 「看到您們現在這樣,不禁讓我起了回頭當旅行商人的念頭。」 「還是不要的好。」 羅倫斯挪開石板地,下到地下道確認內部,又回到馬車內讓赫蘿先下去後.他才開口說: 「會跟我一樣倒楣,撿到像那傢伙一樣的人。」 「怎會倒楣,馬車駕座一個人坐太寬敞了。如果跟您一樣,那可是如願以償呢!」 羅倫斯臉上之所以會露出苦笑,那是因為他想到,原來每個旅行商人都有差不多的感受, 然而,羅倫斯沒再多說話,他直接跳進地下道‧因為羅倫斯心想就算再開口,似乎也只會說出令他害羞的話語,更主要的原因是赫蘿就在地下道裡。 「咱會被汝撿到一樣倒楣極了。」 馬夫進到車廂內,蓋上石板地,發出叩叩的聲響後,赫蘿在一片黑暗中說道。 石板地那頭傳來微弱的馬嘶聲,羅倫斯一邊聽,一邊拚命思考該如何順利轉開話題:但後來又覺得不管說什麼,最後肯定是赫蘿佔優勢,於是乖乖投降‧ 「你果然還是太狡猾了。」 「這樣的咱很可愛吧!」 赫蘿一副理所當然似地這麼說。羅倫斯該如何反駁呢? 不!就是因為會思考該如何反駁,才會掉入赫蘿設下的陷阱。 羅倫斯如此想著,選擇了最令人意外的答桉。他打算先讓赫蘿內心動搖.然後再恥笑她. 羅倫斯輕輕咳了一下。 然後把身子背對赫蘿,用害羞的口吻輕聲說: 「呃……是很可愛……沒錯。」 羅倫斯心想赫蘿一定想不到他會這樣回答。 羅倫斯在黑暗中拚命控制自己不要賊笑,赫蘿果然如他所料地噤住聲音。 這時該給個痛快的最後一擊。 就在羅倫斯打算轉身朝向赫蘿的那一瞬間,一陣輕柔的觸感滑進他的手中。 羅倫斯的腦袋瞬間一片空白,到了下一刻他才發現那觸感是赫蘿纖細的小手。 「……咱好開心。」 羅倫斯聽到有些靦腆又有些撒嬌,少女般口吻的話語,怎能不動搖呢?不僅如此,赫蘿還加重握住羅倫斯的手的力量,那正是她對自己發言感到害羞的反應。 所以,給了痛快的最後一擊的人是赫蘿, 「汝真是可愛的男孩吶。」 聽到赫蘿說話帶點受不了羅倫斯似的口吻,讓羅倫斯感到更加生氣。他不是氣說出這句話的赫蘿,而是氣自己讓赫蘿有機會說出這句話。 不過,沒打算推開赫蘿的手,讓羅倫斯覺得自己有些沒出息,而赫蘿沒有松開手的意思,也讓他感到開心。 僅管如此,羅倫斯還是在心裡暗自說: 「太狡猾了。」 地下道安靜無聲。 赫蘿的嗤嗤竊笑聲在地下道響起。 第一卷 第六幕 赫蘿突然停下腳步,但原因想必並非她腳邊有老鼠發出慌恐的叫聲跑過去。 羅倫斯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把身子轉向赫蘿。因為到現在仍然牽著赫蘿的手,所以不會迷失赫蘿所在的方向。 「怎麼了?」 「汝不覺得空氣微微在震動嗎?」 雖然羅倫斯不是很確定他們兩人在城裡的哪個位置,但從剛剛就一直聞到清水的味道,因此他猜測應該是在市場附近。雖然狀況不是很明確,但羅倫斯至少知道他們距離沿著城鎮 外平行流動的河川有些遠。 這麼一來,就不難猜想得到他們正上方有人群與馬車不斷往返。而空氣會震動也是理所當然的事了。 「從上面傳來的吧?」 赫蘿一邊說,羅倫斯可以感覺到她一邊四處張望。然而,這條通道除了前方就是後方。 「如果有鬍子就可以知道得更清楚……] 「是你多心了吧?」 「不……有‧有聲音,這是聲音。水?是水花濺起的聲音……」 羅倫斯睜大眼睛,他有預感那是追捕他們的人。 「聲音從前面傳來。這樣不行,往後退。」 羅倫斯在赫蘿說話之前便已回頭跑了出去,赫蘿也急忙地跟在後頭。 「這是一條路通到底嗎?」 「剛剛我們打算前進的方向是一條路通到底,返回的方向在途中會有一條岔路。進了岔路之後,就是復雜的迷宮了。」 「就連咱都沒自信不會迷路吶……喲?」 赫蘿說到一半停下腳步。因為赫蘿突然停下腳步,使得原本牽住的手跟著脫開,羅倫斯頓了一次腳。他慌張地走回頭,這時赫蘿似乎是面向著後方。 「汝把耳朵遮起來。」 「怎麼了?」 「就算跑也會被捉到,對方放狗了。」 如果是被經過專門訓練的獵犬追捕,那一切都完了。就如赫蘿的視力在這片黑暗中能看得一清二楚般,想必獵犬也能靠鼻子及耳朵准確地襲擊。羅倫斯兩人手上並沒有能夠與獵犬 對抗的武器,頂多只有隨時佩帶的銀短劍。 不過,我方也有像獵犬一樣的夥伴,那就是賢狼赫蘿。 「呵呵,這叫聲聽來似乎挺笨的。」 赫蘿說完後,羅倫斯也確實聽到微弱的狗吠聲。 或許只是回聲。但從重迭的吠聲聽來,可判斷應該有兩只以上獵犬。 赫蘿究竟打算怎麼做呢? 「如果犬太愚蠢而無法理解的話就糗了……總之,汝先搗住耳朵。」 羅倫斯照赫蘿說的話搗上耳朵,他猜得到赫蘿要做什麼——是長嚎。 「吸——」 ‧傳來吸氣的聲音‧吸氣的聲音持續很久,不禁讓人懷疑赫蘿如此纖細的身軀,要如何吸入那麼多空氣。停頓了一瞬間後,如地牛翻身般的狼嚎聲響起。 「嗷嗚—!」 那聲音的力量之強勁,足以使手及臉部露出來的皮膚隨之震動。甚至讓人不禁認為地下道是否會因此坍塌。 羅倫斯聽著那彷彿不管再強悍的壯漢,也能夠撕碎其肝髒般的狼嚎。他在途中也忘了那是赫蘿的聲音,死命地搗住耳朵,並縮起身子。 羅倫斯想起在山裡及草原上遭狼群追殺的經驗。無以計數的狼群不僅對地形瞭若指掌,還擁有人類無法與之對抗的運動細胞。這一切一並襲擊過來,而狼嚎就是襲擊的前兆。也因 為如此, 有些村落甚至在發生瘟疫時,為了趕走瘟疫,所有村民都會模彷狼嚎。 「咳……咳……喉嚨……咱的喉嚨……」 當咆哮聲消失,留下雷聲般的餘音後,羅倫斯拿開搗住耳朵的手抬頭一看,發現赫蘿在黑暗中頻頻咳嗽。那麼細小的喉嚨要發出那麼巨大的聲音,當然會如此了。 可是,這裡沒有水給她喝。 「咱想吃……蘋果吶……咳!] 「以後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那些獵犬呢?」 「夾著尾巴逃跑了。」 「那我們也該逃了。他們聽了剛剛的聲音.一定知道我們在這裡。」 「認得路嗎?」 「算吧。」 羅倫斯准備跨出步伐前,轉向赫蘿並伸出左手,赫蘿緊緊抓住他的手。 羅倫斯確認赫蘿抓住他的手之後,便跑了起來。這時,就連羅倫斯的耳朵也能微微聽見人類怒吼的聲晉。 [可是,怎會被發現吶?」 「他們應該不是一開始就知道我們在這裡。想必是在地上找不到我們,所以才潛入地下後恰巧遇上我們吧。」 「是麼?」 「如果他們早知道我們在這裡.那現在早就被兩面夾……攻……?」 「原來如此,確實有道理。」 羅倫斯與赫蘿才聽到先前走來的筆直通道那一頭傳來模煳不清的聲音,就看見微弱的光線射進黑暗的地下道。那是羅倫斯兩人先前下來地下道的位置。 羅倫斯一路走來的人生,並沒有樂觀到會讓他認為那是米隆商行的人回來救他們。 就像用冷水從頭上淋下去時會有的舉動一樣,羅倫斯短短吸了一口氣,加快腳步。 聲音緊接著在地下道響起: 「米隆商行出賣你們了!現在逃跑也是多餘的!] 羅倫斯兩人像要躲避這些話似的,轉進地下道的岔路,後方又再度傳來類似的話語。 事態一旦演變成這樣,無論到哪裡都會聽到同樣的話。雖然羅倫斯不加理會地繼續奔跑.但赫蘿卻顯得不安地說: 「咱們好像被出賣了.] 「想必是賣了不錯的價格吧。不管怎麼說,只要有你在,至少可以打垮米隆商行在這個城市的分行。」 「……原來如此,那肯定會是相當高的價格。」 假設羅倫斯及赫蘿真的被出賣了,那麼,馬賀特能做的選擇,就只有以米隆商行分行作為交換條件。馬賀特如果做出這種選擇,就表示他企圖弄垮分行中飽私囊後,再帶著錢遠走 高飛。但羅倫斯不認為米隆商行般的巨大商行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而他也不認為馬賀特會覺得自己能夠逃過米隆商行追捕‧ 也就是說,這只是對方刻意說出的謊言,但對不習慣這類事情的赫蘿來說,似乎超了作用。 雖然赫蘿聽了羅倫斯的回答,一副十分理解的模樣點點頭,但她握住羅倫斯的小手卻加重了些許力道。 羅倫斯像要消除赫蘿小小的不安似地,握緊她的手說: 「好,在這裡右轉……」 [等一下.] 不用等到赫蘿提醒,羅倫斯一轉進轉角就立刻停下腳步。 從緩緩蜿蜒的地下道另一頭深處看見搖來晃去的燈光,並傳來「找到了!」的聲音。 羅倫斯立刻牽起赫蘿的手,朝走來的路筆直地向前跑去。發現羅倫斯兩人的人們也緊接著跑了起來,但羅倫斯的耳裡早已聽不見他們的腳步聲。 「汝,這路?」 「我認得,沒問題。] 羅倫斯回答的語氣變得急躁,並非因為他的呼吸變得急促,而是因為面對地下道錯綜復雜的奇妙構造,羅倫斯卻只記得米隆商行事先告訴過他,連接出入口之間的通道。 羅倫斯說認得路並下算謊言,但也不算事實。 如果他能夠記得通過多少條岔路,在哪裡右轉、又在哪裡左轉了的話,那就算事實.但只要記錯一個地方,就成了謊言。 腦袋變成一片空白的錯覺湧上羅倫斯心頭。那就像腦海裡聽到群鼠如陣風搖動樹林般逃竄而去的聲音,也像被坍方的石壁絆倒時的感覺。對必須牢記所有應收款項或應付款項債權 的旅行商人來說,他們對自己的記憶力有相當的自信。然而,羅倫斯認為有辦法記住路線的自信,卻在他說出話後沒多久就喪失了。 因為地下道實在太復雜了。 「又是死路。」 在T字路口右轉後,只前進一些距離就到了路底。呼吸變得急促的羅倫斯說完話後,不由地踢了牆壁一下。雖然羅倫斯的舉動擺明表現出焦慮之情,但呼吸同樣急促的赫蘿,也不禁 加重握住羅倫斯手的力道。 看來梅迪歐商行勢必要在這裡抓住羅倫斯兩人,他們派出相當多手下。 當然了,這是憑回響在地下道裡的怒吼聲及腳步聲做出的判斷,地下道裡的回聲過大,就連赫蘿都無法掌握正確人數‧ 這麼一來,在如此焦慮不安的情緒下,傳入耳中的腳步聲,會讓羅倫斯兩人聯想到大群螞蟻般的追捕者正在追殺他們。 「可惡,還是先回頭。我記不了再多的路了。」 如果勉強再往前進,導致記憶中的路線交錯的話,那就無法挽救了。 雖然羅倫斯此刻對路線的記憶就有些模煳,但看見赫蘿表示同意地點點頭,他便沒說出事實,因為羅倫斯不想讓赫蘿不安。 「還跑得動嗎?」 羅倫斯一向以自己是健步的旅行商人而自豪,盡管呼吸變得急促,但他還能繼續跑下去。然而,赫蘿卻變得只能動動頭部來回答。 或許赫蘿的人類姿態無法像狼一樣行動。 「多少可以。」 趁著急促的呼吸間隔,赫蘿簡短地說道. [找個適當的地方……」 羅倫斯本想繼續說「休息」兩個字,卻因為看到赫蘿的視線,勉強把話吞回去。 赫蘿的瞳孔在黑暗中瞬間散發朦朧光芒,那是在漆黑的森林裡,冷靜掌握四周狀況的狼眼。 如今這樣的赫蘿是自己的同伴,讓羅倫斯感到安心。羅倫斯豎起耳朵,放輕呼吸的聲音。 啪嚓、啪嚓,附近傳來對方小心翼翼一步步前進的腳步聲。 從羅倫斯站的位置往右方前進,會碰到一條岔路。腳步聲應該就是從岔路的某處傳來。 兩人走來的路是轉過身後的正前方。只要回到這條路,左右兩側都有幾條岔路可走。伺機跑回走來的路,然後逃進岔路才是上策。 羅倫斯把赫蘿的手輕輕往前拉,示意准備奔跑,他感覺到赫蘿輕輕地點點頭。 啪嚓、啪嚓,腳步聲緩緩靠近,雖然傳來的聲音還隔著牆壁多少讓人放心,但梅迪歐商行的手下在背後,像刻意發出腳步聲般不停跑動,並用他們特有的暗號交談。 羅倫斯不禁覺得自己與赫蘿已經身陷對方的陷阱,他們只要拉起網子抓人就好了。 羅倫斯用刺痛的喉嚨嚥下唾液,准備伺機快跑。 若能逮到梅迪歐商行的某人大叫的時候就好了。 羅倫斯這麼祈禱完沒多久。 「哈、哈……」 發出腳步聲的方向傳來少根筋的呼吸聲,有人想打噴嚏。 羅倫斯判斷這聲音是老天爺賜下的福音,他用力握緊赫蘿的手。 「啾!」 從小小的噴嚏聲可判斷對方似乎也自覺不妙,努力想用手搗住嘴巴好遮蓋聲音。 然而,這樣的音量已足夠羅倫斯兩人安靜地快跑。 羅倫斯與赫蘿快跑出去後,轉進左側的第一條岔路。 這時,黑影從眼前晃過。 羅倫斯是在聽到應是赫蘿發出的低吼聲之後,才發現那並非老鼠的影子。 「嗚嚕嚕咕嚕嚕嚕嚕!」 「哇!可惡,在這裡!在這裡啊!」 羅倫斯在黑暗中看到一個類似矮小孩童的黑影左右晃動著,緊接著他感到左邊的臉頰一陣熱。羅倫斯往臉頰一摸,手中粘稠的觸感才讓他發現自己已經被小刀割傷。 等到羅倫斯發現左右晃動著的黑影,原來是赫蘿突然咬住對方拿著小刀的手臂時,他已經忘我地拚命揮動拳頭。 旅行商人時而必須扛著比自己體重還要沉重的行李爬過山頭、越過草原,因此他們的拳頭比銀幣還堅硬. 羅倫斯握緊右拳,使盡全身力氣揮出去,拳頭正中被赫蘿咬住手臂而喊叫的男子嘴巴上方。 一陣令人厭惡,像青蛙被碾碎時發出的「喀啦」聲纏上羅倫斯的拳頭。 羅倫斯用另一隻手伸向赫蘿背後,抓起她的衣服往自己拉近。 被拳頭打中的黑影緩緩向後倒下,羅倫斯連開口說話的時間都沒有.就直接往後跑,企圖尋找其他通道。 然而,跑出去沒多久後,羅倫斯便發現剛剛對方並非偶然打了噴嚏.而是故意設下陷害羅倫斯及赫蘿的陷阱。 咚!在一陣撞擊後,羅倫斯感到全身的血液逆流。 羅倫斯往後退,准備轉過身來的那一瞬間,刀子朝羅倫斯的身體直直伸來。 「神啊!請原諒我的罪過。] 聽到這句話,羅倫斯確信對方打算殺死自己。 事實上,對方在一片黑暗中,屏氣凝神地伺機襲擊,想必他一定以為自己殺死羅倫斯了. 然而,老天爺並沒有舍棄羅倫斯。刀子刺進羅倫斯左腕上方的位置。 「懺悔罪過前……」 羅倫斯一邊說,一邊把腳抬高,朝男子胯下往上踢。 「先懺悔平時的言行吧!」 羅倫斯踢開沒發出半點聲音就昏倒的男子,用右手抓住赫蘿的手臂快跑。 梅迪歐商行的手下逐漸跑近他們的腳步聲,呼應著四處傳來的喊叫聲,傳到兩人耳中。 羅倫斯兩人轉進左邊的岔路,又再立刻向右轉。這並非羅倫斯有什麼計策,也不是他還記得路怎麼走。 羅倫斯只想拚命跑,現在的情勢逼得他無法停下腳步‧左手臂彷彿陷在泥沼般沉重,又像被燒得火紅的鐵棒剌入般灼熱。然而,左手掌卻冷冰冰的,想必是血液不斷流出來的緣故。 照這個情況看來,應該跑不了多久。羅倫斯常在旅途中受傷,他大概知道自己的體力極限. 羅倫斯拚命奔跑,不知跑了多久,在逐漸模煳的意識當中,交錯回響的怒吼聲及腳步聲,彷彿深夜草原的傾盆大雨般,不斷侵蝕羅倫斯的腦袋。 當這些聲音逐漸遠離羅倫斯的意識時,羅倫斯不僅沒有餘力顧及赫蘿,他連自己的身體還能支撐多久都沒把握。 「羅倫斯。」 羅倫斯聽到有人呼喊他的名字.心想死神還是來了。 「羅倫斯,汝沒事吧?」 羅倫斯回過神來。當他察覺時,才發現自己的身體正靠在石壁上。 「呼,還好。咱叫了好幾聲,汝都沒反應。」 [……唔……沒事,只是有點困了而已。] 羅倫斯試著擠出笑容,但不知道有沒有成功。赫蘿有些生氣地搥打羅倫斯的胸膛說: 「振作一點,再一下就到了。] [……到哪裡?」 「汝沒聽到嗎?有陽光的味道,咱剛剛說過有地方可以通往地上啊?」 「喔,嗯,」 雖然完全沒有印象,但羅倫斯點點頭回答。他把身子從牆上挪開.搖晃身體准備踏出步伐時,發現左手臂不知何時已包紮上取代紗布的布條。 [這紗布?」 「咱撕下袖子當紗布。汝連這都不知道啊?」 「沒有,我知道,沒事的。」 這次羅倫斯確實露出笑容回答,於是赫蘿也沒再多說些什麼。只不過繼續往前走時,換或赫蘿走在前頭。 「再一下就到了。走到那條通道的盡頭,再往右轉……] 赫蘿拉著羅倫斯的手一邊頻頻回頭,一邊說話,但說到一半就停了下來。羅倫斯也非常清楚赫蘿停下來的原因。 那是因為有腳步聲從後方傳來。 「快點、快點。」 赫蘿用近乎沙啞的聲音小聲催促著,羅倫斯擠出最後的力氣邁開腳步。 博來腳步聲的位置雖然很近,但聽來仍有一段距離。只要能夠爬出地面上.以羅倫斯身受重傷的模樣,應該不難向城裡的居民求助。 這麼一來,想必梅迪歐商行手下也不願意在眾目睽睽之下引起騷動,只要趁這段時間與米隆商行取得聯系,再設法讓赫蘿一個人逃跑就好了。現在最重要的是與米隆商行取得聯系 ,重新擬定計劃. 羅倫斯一邊思考這些事情,一邊拖著沉重如石的身軀向前進,終於如赫蘿所說看到了光線。 光線似乎是從盡頭的右方射向左方,後方的腳步聲也越來越近。不過,照這樣繼續前進,似乎有機會成功逃脫。 赫蘿用力拉著羅倫斯的右臂催促著他.羅倫斯也盡其所能跟上腳步。 兩人終於在盡頭向右轉。 在通道的最深處看到明亮的光線。 「這裡可通往地上,再一下就到了。」 赫蘿的聲音恢復活力,羅倫斯像是受到鼓舞似的往前進。 這場狩獵是獵物以微小差距獲得勝利。 羅倫斯如此深信。 至少在赫蘿還沒用快哭出來的聲音說話之前.是的。 「怎麼會這樣……」 羅倫斯聽到赫蘿泫然欲泣的聲音,抬起頭來。 即使低著頭,已習慣黑暗地下道的眼睛依然覺得射進來的光線刺眼.因此羅倫斯抬起頭後有好一會兒無法正常睜眼,等到他習慣光線之後,也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眼前看到的是已不再使用的水井,想必是作為地下水道使用時所設。光線正是從圓形的洞口射進來。 然而,從地下道透過這座水井仰望的天空是如此遙遠。羅倫斯挺起背嵴伸手或許還勉強碰得到天花板,但水井的出口是在天花板更上方。 在沒有繩子也沒有梯子的情況下,兩人根本無法爬上洞口。 就像放高利貸的人因為通往天國的路途遙遠而感到絕望般,赫蘿與羅倫斯沉默不語。 然後,腳步聲彷彿確信已將兩人逼到盡頭般,終於從轉角出現。 「找到了!」 兩人聽到喊叫聲後,總算回過頭。 赫蘿抬頭望著羅倫斯,羅倫斯用還使得上力的右手拔出腰上的短劍 度,緩緩擋在赫蘿面前。 「退後。」 羅倫斯本打算站到更前面一些,但雙腳的力氣似乎已經用盡了似的.無法再移動半步‧ 「汝的身體這樣不行吧。」 「胡說什麼,我還可以。」 羅倫斯雖然有辦法故作輕松地說,但卻沒有多餘的力氣回過頭看赫蘿。 「這種話就算不是咱的耳朵,也聽得出來是謊言。」 赫蘿有些生氣地說道,但羅倫斯不理會她,直視著前方。 就羅倫斯視線所及,就有五個梅迪歐商行手下,每人手上都拿著木棍或刀子。不僅如此.他們後方還傳來許多腳步聲。 然而,他們理應處於壓倒性有利的局勢,卻沒有立刻靠近,只是在轉角注視著羅倫斯兩人。 雖然猜得到他們是在等待支援,但要對付羅倫斯兩人,五個人應該就綽綽有餘了。畢竟羅倫斯的樣子怎麼看也知道不成戰力,赫蘿又是個柔弱的女孩。 盡管如此他們還是沒有前進,好幾個人的腳步聲終於來到轉角。原本對峙的五個人轉過身子,讓出路來。 「啊。」 赫蘿看到出現在轉角的人不禁叫了出來. 羅倫斯也差一點叫了出來。 出現在轉角的人是葉勒。 「我聽到報告所形容的面貌時,就想到可能是你。但沒想到真的就是你啊,羅倫斯。] 不同於在城牆保護下安居樂業的居民,也不同於滿身風砂汗水四處奔波的旅行商人,葉勒的身上帶著大地與太陽的色彩,他露出些許悲傷的表情走到前面。 「我才嚇了一跳。說到金屬的味道就只會聯想到鐮刀和鋤頭的帕斯羅村.竟然會圖謀如此狂妄自大的銀幣交易。」 「懂得這筆交易的村民很少。」 葉勒說話的神情彷彿自己不是村民似的,但看了他身上穿著的衣物,也就明白他為何會有如此反應了。只要看那衣物的色澤及質料,就能夠明白他與梅迪歐商行的關系有多深。 他身上穿的盡是過著朴實農村生活的村民買不起的衣物。 [這個我們以後再找機會好好聊吧,沒時間了。」 「你也太冷澹了吧,葉勒。我難得去村裡,也沒能見到你。] 「相對地,你見到別人了吧?」 葉勒把視線移向羅倫斯身後的赫蘿,繼續說: 「雖然我也不太敢相信,但這與傳說中所描述的也未免太像了,像長久住在村子的麥田裡.能夠自在操控豐收與否的狼之化身。」 雖然知道赫蘿微微縮了一下身子,但羅倫斯沒有回頭。 「把那傢伙交給我們!我們要把那傢伙送給教會,與舊時代訣別.] 葉勒往前踏出一步說: 「羅倫斯。只要有那傢伙,就可以打垮米隆商行。如果再加上撤銷關稅的話,我們村落的麥子就可以創造出莫大利益。這對與我們村落交易麥子的商人來說,也是同樣的道理。沒 有任何東西比不會被課稅的產品還賺錢吧?」 當葉勒前進到距離兩步路的位置時,赫蘿抓住羅倫斯的衣服。即使羅倫斯連腳步都站不穩,也能夠察覺到她的手在顫抖。 「羅倫斯‧對於從前你願意買下我們村落因重稅而不受歡迎的麥子,所有村民到現在都仍然心存感激。要讓你有優先購買麥子的權利,一點兒也不困難,況且,以我倆的交情來說 ,就更沒問題了‧我說羅倫斯啊,既然你是個商人,就應該懂得計算損益吧?」 葉勒的話語一點一滴慢慢滲入羅倫斯的腦裡。不用支付關稅的麥子,就等於麥穗上長了黃金一樣‧只要接受葉勒的交易,相信財產一定能夠不斷倍增。 等到資金足夠時,或許就可以在帕茲歐開一間自己的商店‧這麼一來,想必可以拿著與帕斯羅村交易麥子的優先權當武器,一步一步拓展事業。 葉勒的話帶來無限大的夢想。 「我當然懂得計算損益。」 「喔,羅倫斯。] 葉勒表情變得開朗,張開雙手。赫蘿加重了抓住衣服的力道。 羅倫斯用僅存的力氣回過頭,赫蘿也隨之抬頭仰望羅倫斯。 赫蘿琥珀色的眼珠流露出悲傷的神情注視羅倫斯,隨即垂下眼簾。 羅倫斯緩緩把身子轉向前方。 [可是,遵守合約是當個優良商人的第一條件。] 「羅倫斯?」 葉勒用懷疑的口吻反問羅倫斯,羅倫斯繼續說: 「在莫名其妙緣由下撿到的怪女孩想回到北方.我與她訂定了一同旅行的合約啊。葉勒,要我違反合約,我辦不到。」 「汝……] 聽著赫蘿驚訝的聲音,羅倫斯直直瞪視葉勒。 葉勒一副無法理解的模樣搖搖頭,深深嘆了口氣後.抬頭說: 「那麼,我也只能執行我的合約了。」 葉勒梢稍舉高右手,原本默默注視交談狀況的梅迪歐商行手下.擺出迎戰姿態。 「羅倫斯,我們的友情真是短暫。」 「旅行商人總是避免不了分離。」 「殺了男的無所謂,但女孩得給我活捉!」 葉勒用判若兩人的冷漠口吻說完後,梅迪歐商行手下隨即向前逼近。 羅倫斯的右手使力握緊銀短劍,並設法讓有如附著在地面上的雙腳往前移動. 只要能夠多爭取一些時間,或許米隆商行的人會來到這裡解救他們。羅倫斯一邊抱著這樣的希望,一邊狼狽地揮動短劍。 就在此刻,赫蘿用纖細的手臂環抱羅倫斯的身體。 「呃,赫蘿,你做什麼?」 赫蘿纖細的手臂緊緊抱住羅倫斯,硬是把羅倫斯的身體往下拉倒。 雖然羅倫斯心想赫蘿哪來這麼大力氣,但又想應只是自己的身體完全失去力量抵抗了吧. 事實上,赫蘿似乎沒法完全支撐羅倫斯身體的重量,所以羅倫斷幾乎是屁股答地跌了下去. 跌在地面的撞擊使羅倫斯手上的短劍飛了出去。 羅倫斯急忙想站起身子撿回短劍,卻沒能站得起來‧他甚至沒力氣支撐伸出去的手臂.身體往前臥倒在地。 「赫蘿……撿起短劍。」 「已經夠了。」 「赫蘿?」 赫蘿不理會羅倫斯,她把手放在往前臥倒在地.動彈不得的羅倫斯左手臂上。 「可能會有些痛,忍耐一下。」 [做] 赫蘿沒等羅倫斯把話說完,便解開纏在羅倫斯左手臂上的布條.把鼻子湊近暴露的傷口嗅了一下味道. 羅倫斯想起來了。他想起自己初遇赫蘿時的對話。那時他要求赫蘿變身.好向他證明赫蘿是真正的狼‧ 當時赫蘿很自然地回答他: 變回原本的模樣所需的東西可以是: 變回原本的模樣所需的東西可以是一些麥子—— 也可以是鮮血. 「在等什麼!還不快抓起來!」 葉勒的聲音響起,因為赫蘿的怪異舉動而停下腳步的梅迪歐商行手下回過神來,架起武器往前逼近。 在這之後,赫蘿一閉起眼睛.隨即露出嘴唇底下的兩根尖牙,朝羅倫斯的傷口刺入。 「在、在吸血啊!」 出現喊叫聲。 赫蘿聽到聲音稍微睜開眼睛,她看了羅倫斯一眼。 羅倫斯看見赫蘿悲傷的笑容,便明白自己當下露出什麼樣的表情。 吸血是惡魔與妖怪才會有的行為。 「不准退縮!她只是個被惡曉附身的女孩!抓住她!」 葉勒的吆喝聲也無法迫使男子們往前邁進。 赫蘿緩慢地從羅倫斯的手臂上松開嘴巴,因為她的身體已經開始起了變化。 「咱會……」 赫蘿的長發唰唰地,變成明顯不是人類所有的毛發。從撕裂的袖口露出來的手臂.也逐漸變成動物的前足。 [永遠記得汝最後選擇了咱。」 赫蘿不是用手,而是用火紅的舌頭舔去嘴角滴落的血滴.那景象鮮明留在羅倫斯的腦海裡。 「汝啊。」 赫蘿站起身子面對羅倫斯,臉上還是露出了悲傷的笑容.最後她輕聲說 「別再看了。」 赫蘿的身體在下一刻整個膨脹起來,隨著布料撐破的聲音,褐色的毛發彷彿炸開似的從布料底下湧出。裝滿麥子的皮袋夾雜在破碎不堪的布料當中掉了下來。 想到赫蘿托宿在那些麥子裡,羅倫斯幾乎是反射性把手伸向皮袋,等他接著抬起頭來時,眼前已出現一隻巨大的狼。 突然出現的巨大褐色狼,彷彿從沉睡中醒來似的左右甩甩頭,並用前腳踏了幾次地面,確認身體的狀況。 狼的腳掌上有著鐮刀般的爪子;露出來的巨大牙齒,大到可明顯看出每根牙齒的形狀;嘴巴則大得可以輕易一口吞下人類。 狼身體的重量感使得四周的空氣變得沉重.散發的熱氣彷彿一靠近就會融化似的。然而,狼的眼睛卻是極其冷靜且清澈‧ 逃不了。 只要是人類都會這麼想吧。 「哇、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就在某個人大叫之後,現場幾乎所有人都丟下武器落荒而逃.有兩個人應該是因為過度驚恐.以致於把武器朝狼丟去。 巨大的狼身手矯健地用嘴巴咬住丟向它的武器,易如反掌地把鐵制的武器咬得粉碎. 這就是神。 在北方國度,會把人類沒辦法應付的東西形容成神。 從前的羅倫斯不明白為何會如此形容,但現在的他再明白不過了。 沒辦法應付,這種狼真是沒辦法應付。 「嗚!」 「喔!」 丟出武器的兩人發出如此簡短的聲音,甚至讓人懷疑那根本不成聲音。 兩人被狼巨大的前足掃開,撞上牆壁。那聲音就像青蛙被輾碎時的叫聲吧。 接著,狼彷彿在地面上滑動般跑了出去。 『汝等啊,別以為自己可以活著走出去。』 粗獷低沉的聲音響起,緊接著傳來爪子與金屬碰撞的聲音.以及突然中斷的哀號聲。羅倫斯死命撐起身子,追了上去。 然而,慘劇在一瞬間就結束了。 狼一停下動作,隨即傳來想必是最後一名男子的聲音, 「神、神總是這樣。總是……總是這麼不講理‧] 那是葉勒的聲音。 沒有回答。取而代之的是張開巨大嘴巴的聲音.羅倫斯忍不住大叫: 「赫蘿,住手!] 喀鏘一聲,應該是合上巨大嘴巴的聲音吧‧ 羅倫斯的腦海裡不禁浮現葉勒上半身被吃掉的畫面,他怎麼也無法認為葉勒能夠逃開,這就跟被獵犬盯上的鳥兒,絕對無法飛往天空的道理一樣。 然而,一陣沉默後,赫蘿輕松地在狹窄的通道轉過身來,她的嘴巴並沒有沾上血跡。 不過,精疲力盡的葉勒卻勾在她的牙齒上暈了過去, 「赫蘿……」 羅倫斯喊了一聲赫蘿的名字,同時安心地呼了口氣。赫蘿把葉勒丟下地面,但是視線沒有移到羅倫斯身上。 她簡短地說了一句: 『麥子拿來。』 聽到與碩大體型相當搭調的低沉聲音,羅倫斯嚇了一跳,頓時縮了一下身子。 即使明白那是赫蘿,但羅倫斯就是沒辦法應付自如。如果被這樣的赫蘿看上一眼,羅倫斯也不敢斷言自己能夠保持理智。 畢竟這隻狼太教人敬畏了。 『麥子拿來。』 又聽到一次同樣的話‧羅倫斯下意識地點點頭,打算遞出手中的皮袋。 這時羅倫斯突然想到某件事,不祥的預感湧上他心頭。 「拿麥子要做什麼?」 聽到羅倫斯的詢問,赫蘿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踏出前腳‧ 羅倫斯在那一刻,感覺到一股重壓迎向自己,不禁挪開身子。 當羅倫斯看到赫蘿滿口牙齒的嘴巴變得有些扭曲,他察覺到自己的舉動徹底錯了。 『這就是答桉,麥子拿來。』 雖然羅倫斯明白赫蘿打算拿著麥子離開,但赫蘿的話彷彿帶有強大的魘力似的,讓他不由得伸出手臂。 然而,羅倫斯的身體已沒有支撐手臂、及拿住小皮袋的力氣。 皮袋從羅倫斯停在半空中的手臂上掉落,手臂也跟著勐然落地. 羅倫斯連撿起皮袋的力氣都沒有 他露出絕望的眼神注視著皮袋 『受汝照顧了。』 赫蘿一邊這麼說,一邊走近,她用巨大的嘴巴巧妙地撿起從羅倫斯手上掉落的皮袋。 琥珀色的眼珠到最後都沒看羅倫斯一眼,赫蘿退後了兩、三步之後,又再巧妙地轉過身子,打算離去。 赫蘿那前端帶著白毛,讓她引以為傲的尾巴映入羅倫斯眼簾。整齊的毛發哀傷地垂下,搖來晃去地逐漸遠去。 羅倫斯突然大喊。或許他的聲音不像在喊叫,但他已用盡了全力。 「等、等一下!」 盡管如此,赫蘿還是沒有停下腳步。 羅倫斯恨自己為何在赫蘿踏出前足時,反射性地挪開身子。赫蘿說過很多次,說她討厭別人看到她的模樣而露出畏懼的眼神。 然而,羅倫斯的身體卻反射性畏懼赫蘿。他面對人類完全無法應付,明顯是別種生物的赫蘿,懼怕得畏縮發抖。 盡管如此,羅倫斯還是不願意放棄。盡管如此,羅倫斯仍然希望留住赫蘿‧ 「赫蘿!」 他用沙啞的聲音呼喊。 羅倫斯心想「沒用嗎?」但赫蘿在此時停下腳步。 只能趁現在。只能趁現在想辦法讓赫蘿回心轉意,否則就再也見不到赫蘿了. 可是,該說什麼好呢?許多話語在羅倫斯的腦海閃現又消失。 事到如今要說自己不怕赫蘿,一點說服力都沒有,羅倫斯到現在還是害怕赫蘿的模樣。盡管如此,羅倫斯仍然希望留住赫蘿,他找不到適當的話語來表現自己如此矛盾交錯的心情。 但是,羅倫斯仍然死命地思考,他從被赫蘿恥笑太貧乏的語匯當中,拚命拼湊能夠留住赫蘿的話語。 「你以為……你撕破的衣服多少錢啊?」 這就是羅倫斯最後拼湊出來的話語。 「我不管你是神還是什麼……都要賠償我,你賺來的七十枚銀幣根本不夠。」 羅倫斯盡量表現出憤怒的情緒,不,有一半是真的因為氣憤而說出這些話。 羅倫斯覺得就算開口要求赫蘿不要走,也絕對留不住她‧因此,羅倫斯心想就算他害怕赫蘿的模樣,也非得要赫蘿留下的理由,就只有這件事了。 商人對金錢的怨恨比山谷還要深,商人討起債來會比浮在夜空中的明月更緊追不捨。 為了傳達這樣的意識,羅倫斯用憎恨的口吻大喊,羅倫斯不是在阻止赫蘿從他眼前離去,是告訴赫蘿即使離開也沒用。 「你以為我花了多少年存下來的積蓄……才買齊那些衣物啊?我會拚命追的一路追到北方的森林去!] 羅倫斯大喊,他的聲音在地下道內微弱地回響,終至消失。 赫蘿原本只是安靜地站在原處,巨大的尾巴突然甩動起來。 赫蘿會轉過身來嗎? 羅倫斯已耗盡全身的力氣,支撐不住的身體垮了下來,但近似焦躁的期待感卻讓他緊張得快要不能呼吸。 然而,赫蘿卻再度邁開步伐。 達.達,赫蘿發出小小的腳步聲往前走去。 羅倫斯發現自己的視線變得模煳。 我不是在哭。在逐漸陷入無底深淵的意識當中.羅倫斯只能努力這樣想。 第一卷 尾聲 羅倫斯站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之中。他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也不知道在自己做什麼。 明明朝上、下‧左、右方看去都是一片黑暗,可是他卻看得清楚自己的身體。 到底是怎麼回事? 羅倫斯這麼想,突然有東西閃過他的眼角。 羅倫斯反射性地轉向東西閃過的方向,卻沒看到任何東西。雖然他心想可能是自己多心,但試著眯起眼睛或揉了揉眼睛後,眼角又再有東西閃過。 火焰? 羅倫斯霎時這麼以為,朝東西閃過的方向看去,便確實看清是什麼東西閃過他的視線。 那是左右搖擺著的褐色東西。 羅倫斯眯起眼睛凝視著那樣東西,最後發現那不是火焰。 那是毛發。是長長的褐色毛發堆在搖擺。 濃密的毛發前端帶有白毛。 這時羅倫斯睜大眼睛,倒抽了一口氣後,以全速向前快跑。 那堆毛發,那前端帶有白毛的東西。 那是赫蘿!那是赫蘿的尾巴沒錯! 羅倫斯一邊拚命追著不停左右搖擺,並逐漸遠離視線的那樣東西,一邊大喊。 然而,他喊不出聲音,也縮短不了與赫蘿尾巴之間的距離。 越來越沉重的腳步讓羅倫斯感到焦躁,他咬緊牙根,明知道沒用還是往前伸出右手。 接著,赫蘿的尾巴突然從視線消失。 下一刻,羅倫斯注視的前方化成不熟悉的房間天花板。 「嗚!] 羅倫斯勐地想坐起身子時,劇烈的疼痛襲上左手臂,使得他不禁呻吟。雖然羅倫斯一瞬間搞不清楚這是怎麼回事,但劇烈的疼痛勾起他所有的記憶‧ 被梅迪歐商行追殺的記憶、左手臂被刺傷的記憶、被那些人追得無路可逃的記憶‧ 還有,赫蘿離去的記憶。 羅倫斯想起最後看到赫蘿的尾巴哀傷地甩來甩去,逐漸遠去的景象,不禁深深嘆了口氣。 難道就不能再說一些更適合的話了嗎?羅倫斯用連坐起身子都很困難的腦袋思考著。 比起這份悔恨,自己身處何方的疑惑簡直如塵垢般毫不重要。 「您醒過來了啊?」 羅倫斯朝突然傳來聲音的方向看去,馬賀特的身影出現在打開著的房門另一頭。 「您的傷口好一些了嗎?」 馬賀特手上拿著文件走近羅倫斯,並打開羅倫斯枕邊的木窗。 「是的……托您的福,好多了。」 清爽的涼風穿過木窗吹了進來,同時也把喧嚷聲帶進來,羅倫斯因此得知這裡是米隆商行的某個房間‧ 這麼說來,羅倫斯在那之後,是被前來救援的米隆商行的人平安救出了。 「因為我們的疏忽,讓您遭遇到危險,真是深感抱歉。] 「不,事情的原因本來就起於我的夥伴。」 聽到羅倫斯說的話,馬賀特露出很難表達些什麼的表情點點頭,接著像在思考適當的話語似的沉默了一會兒後,緩緩開口說: 「我們很幸運地沒被教會發現,幸好是在地下道裡發生騷動。萬 一教會的人看到您夥伴的模樣的話……不僅是分行,說不定連總行都得接受火刑懲罰。] 羅倫斯聽了驚訝地反問說: 「您有看到赫蘿的模樣嗎?」 「是的。急忙趕到地下道救援的手下向我報告.說他們雖然已找到您,但巨大的狼說如果不把我帶到地下道去,就不肯交出羅倫斯先生。] 馬賀特沒有理由說謊。那麼,這就表示羅倫斯失去意識後,赫蘿有回到羅倫斯的身邊‧ 「那、那赫蘿現在人呢?」 「她去市場了。您的夥伴非常急性子,她說要到市場為旅行整裝。」 馬賀特不知道實情,所以能說得如此輕松:但對羅倫斯來說,這代表赫蘿准備獨自出發. 想必她現在已經在回北方的路上了吧。 羅倫斯一想,就覺得胸口好像破了一個大洞,但相反地也覺得這樣能夠徹底死心。 原本能夠認識赫蘿,就是比偶然還要奇妙的事,與她相處的時間也不過短短幾天而已。 只要當成做了幾天的夢,或許就不會那麼難受。 羅倫斯這麼告訴自己,然後勉強轉換心情,讓自己回到商人的情緒。 馬賀特說的話除了提到赫蘿之外,還隱含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您說赫蘿去了市場,這是不是表示與梅迪歐商行的交易進行得很順利呢?」 「是的。前往崔尼城的手下今天早上平安歸來,並且完成與國王的交易。我們已經順利取得梅迪歐商行最想要的特權。我們以特權作為誘餌,向梅迪歐商行進行交涉,梅迪歐商行 似乎也掌握了一切事態,明白他們已經輸了。一切可說進行得十分順利。」 馬賀特驕傲地回答‧ 「原來如此,那真是太好了……不過這麼說來,我睡了一整天嗎?」 「嗯?是的,是這樣沒錯。啊,您要用午餐嗎?才剛過中午,廚房應該還沒有熄火.要不要為您准備一些熱食?」 「不,不用了。比起這個,能否請您先告訴我交易的細節呢?」 「好的,明白了。] 不會勉強邀請他人吃飯的習慣很像南方人的作風,這讓羅倫斯覺得有些奇妙。如果換成是這一帶的居民,想必說什麼也會堅持要羅倫斯先吃飯吧。 「我們所回收的銀幣數量總共是三十萬七千兩百十二枚。國王似乎打算大膽降低含銀量,他願意以現金支付金額相當於三十五萬枚的貨幣。」 果然是會令人頭昏目眩的金額。不過,羅倫斯並沒有被這金額給嚇到,他心裡計算著自己應得的利益。 按照合約來說,他應得的利益是米隆商行利益的百分之五。大概計算後可得到的利益是兩千枚銀幣。 只要有這些銀幣,羅倫斯的夢想——也就是擁有自己的商店——就能夠實現‧ 「按照與您的合約,必須支付給您的金額是我們所得的利益的百分之五。這沒有錯吧?] 聽到馬賀特的話,羅倫斯點點頭後,馬賀特也跟著點頭, 接著,馬賀特把一張紙遞給羅倫斷。 「請您確認。」 馬賀特的話沒有傳進羅倫斯的耳中。 那是因為他交給羅倫斯的紙上寫著令人難以置信的數字。 「這……是?」 「一百二十枚銀幣,這金額是我們利益的百分之五。」 馬賀待的話相當犀利。 然而,羅倫斯卻不能對這件事生氣。因為羅倫斯手上的文件清楚寫著他所得的利益為何會變得這麼少的原因。 「我們搬運貨幣的費用、還有國王支付銀幣的運費、運送銀幣所伴隨的關稅,再加上針對合約本身的合約手續費……這應該是國王的御用商人提出來的主意吧。他們盤算著雖然不 得已必須交出特權,但至少要賺回交易銀幣時產生的損失。」 只要看了交易的明細,就能夠看出國王巧妙地利用了他的立場,企圖從米隆商行身上把錢拿回來的計謀。 國王不僅要米隆商行負擔搬運米隆商行回收的銀幣的費用,甚至主張不以匯兌方式,而是直接用銀幣支付購買銀幣的費用。搬運幾十萬枚銀幣必須花上莫大費用:包括馬匹、搬運 工、收納跟幣的木箱以及保鏢等人員。 不僅如此,國王還以簽訂合約之際所需的合約製作費為名目,敲詐了一筆相當驚人的金額。 盡管簽訂合約的對象,是在南方國家擁有爵位的大商人所經營的商行分行,但這份合約終究是擁有爵位的商人,與國王兩種不同身份的人所簽訂的合約。兩者的勢力高低是無須爭 辯。對於這筆手續費,米隆商行只能默默接受。 一根據我們的計算結果,我們所得的利益是兩千四百枚銀幣。而您的利益是這金額的百分之五.所以必須支付給您的銀幣就是以上數量.] 拚命動腦筋思考,甚至手臂還被刺傷,得到的卻是一百二十枚銀幣? 再說,如果沒有參與這筆交易,就不會與赫蘿分離了.羅倫斯這麼一想後.腦海裡只浮現虧損兩個字。一百二十枚銀幣太不劃算了。 然而,訂了合約就得遵守,羅倫斯也只能接受這個金額。對商人來說,有賺錢的時候,也有虧損慘重的時候,這是理所當然的事。雖然金額少了許多,但沒有丟掉性命,在那樣的 狀況之後.還能夠拿到一百二十枚銀幣,或許已算僥幸了吧。 羅倫斯看著文件,緩緩地點點頭, [這些是我們也沒預料到的事。對於這樣的結果.我深感遺憾‧] 「做生意總是會有預料之外的事情發生。] 「能夠聽到您這麼說,我就安心許多‧不過——] 聽到馬賀特這麼說,羅倫斯不禁把視線轉向他。 因為馬賀特的語調不知怎地顯得很開朗。 「預料之外的事情也會往好的方向發生,請看這個。」 羅倫斯收下馬賀特遞給他的第二張文件,看了文件上所寫的簡短文字。 看完陵,羅倫斷驚訝地把視線轉回馬賀特身上。 「看來梅迪歐商行非常想要得到特權。再加上他們明知道會貶值,卻也回收了不少銀幣,這跟扛上負債沒兩樣。他們應該是無論如何,也想利用這個確實有利可圖的特權做生意吧。他們一下子就提出買價了。」 羅倫斯手上的文件,寫著以分享特別利益的名目,贈給羅倫斯一千枚銀幣。 「一千枚……這麼多好嗎?」 「當然,這還算便宜。」 馬賀特露出笑容說。羅倫斯心想米隆商行想必賺了不少利益,不過他當然沒有不識風趣地詢問金額。能夠以合約外的利益分到這麼多錢,這根本就像走在路上撿到金塊一樣幸運。 「另外,在您痊癒以前所需的滯留費用,以及您的馬車管理都由我們來負責。」 「我的馬平安無事嗎?」 「是的,我想梅迪歐商行的人應該也覺得拿馬作人質沒用吧。」 因為馬賀特邊笑邊說,所以羅倫斯也隨之露出笑容。 羅倫斯心想:這真是超出標准的待遇。 「有關實際的付款細節,是否我們日後再討論呢?」 「好的。不過,真的非常感謝。」 「不,對我們來說,若今後能夠與羅倫斯先生這樣的商人建立良好關系,這點兒代價還算便宜我們呢。」 馬賀特看著羅倫斯的眼神,告訴羅倫斯他對損益計算不會有所閃失,並且還露出洽談生意時會有的笑容,想必他是故意的吧。 然而,羅倫斯從掌管大型連鎖商行——米隆商行分行的人物手中收到一千枚銀幣,而且這位人物還表示希望與他繼續配合,這就表示對方認定羅倫斯為擁有此等價值的商人。 對一介商人羅倫斯來說,這是值得高興的事。 羅倫斯點頭示禮,從床上向馬賀特表達謝意。 「啊,我還是先請教一下,請問支付銀幣給您就可以了嗎?如果您覺得換成商品比較好的話,我們可以為您准備。」 拿著超過一千枚的銀幣,只會增加行李體積,沒什麼好處。聽到馬賀特善意的提議,羅倫斯梢稍思考一下,他考慮馬賀特給他的銀幣數量以及自己的馬車大小,最後想到一種不錯 的商品。 「請問有胡椒嗎?胡椒很輕、而且不佔空間,今後為了准備過冬,只要肉類料理增多,價格也會跟著上漲。」 「您是說胡椒嗎?」 「怎麼了嗎?」 看到馬賀持輕輕笑了一下,於是羅倫斯反問他。 「啊,不好意思。我最近才讀完從南方寄上來的戲曲,所以不由得想起裡面的情節。」 「戲曲?」 「是的。惡魔出現在一名有錢的商人面前說道:把這裡最好吃的人類帶來,否則我就吃了你!那名商人不願意犧牲自己的性命,於是把年輕貌美的女傭和男僕中最肥胖的男子獻給了 惡魔。但是,惡魔卻搖搖頭。」 「喔?」 「後來商人找逼家中,甚至在城裡花大錢,四處尋找看似美味的人類,最後找到身體散發出蜂蜜及鮮乳香味,還是見習修道士的瘦弱男孩。商人花錢連同修道院買下男孩,並立即 獻給惡魔。這時男孩對惡魔說:逆神者惡魔啊,世上最好吃的人類不是我。」 羅倫斯聽得入神,他沉默地點點頭。 「世上最好吃的人類就在你面前。那人就是日復一日扛著串香料賺取財利,辛香料為他肥大的靈魂做了完美調味的男子啊。」 馬賀特敘述故事的表情顯得十分愉快,甚至還加上動作,他最後裝出商人恐懼不安的表情,然後突然恢復,露出靦腆的笑容。 「這是教會以商行為對象,勸說做生意必須有所節制的宗教戲劇;我就是想起這裡面的情節。我想到辛香料對接下來想賺大錢的商人來說,的確是再適合不過了。」 只要彼此都是商人,就能夠明白這是誇獎的話語。 羅倫斯一方面覺得這故事有趣,再加上聽到誇獎的話語,他露出燦爛的笑容說: 「希望我的身體也能早日有辛香料的完美調味,」 「我會拭目以待。今後也請多關照本商行啊,羅倫斯先生。」 馬賀持精明地說完後,兩人再次互笑一下。 「那麼,我會為您准備好胡椒的。我還有工作要忙.先失陪了。」 馬賀特說道,並打算轉身離開。 這時,有人輕敲房門。 「是您的夥伴嗎?」 雖然馬賀特這麼說,但羅倫斯確定那是不可能的事。 馬賀特離開床邊去開門,羅倫斯抬頭望向枕邊的窗外。 他看到窗外一片亮麗的青空。 「行長,有一張這樣的請款單。」 房門打開的同時,羅倫斯聽到有人如此輕聲說,並傳來遞出紙張的聲音。 羅倫斯心想一定是必須緊急處理的請款單吧。他注視著飄浮在天空的白雲.一邊希望自己也能早日擁有商店。 隔了沒多久後,馬賀特說的話引起羅倫斯注意。 「收件者確實是我們商行沒錯……」 羅倫斯把視線移向馬賀特後,馬賀特也朝羅倫斯這邊看過來。 「羅倫斯先生,這裡有給您的請款單,」 羅倫斯的交易對象名字與債務關系,一下子全在他的腦海裡湧現。 羅倫斯試著舉出當中最接近付款日的交易。然而,基本上在城鎮與城鎮之間移動所需的天數相當不定,就算付款日是昨天,應該也不會有人要求行商的羅倫斯必須嚴格遵守期限。 更何況,交易對象怎麼會知道羅倫斯在這裡呢? 「可以讓我看一下嗎?」 聽到羅倫斯說的話,馬賀特從手下手中拿走文件.並來到羅倫斯身邊交給他。 羅倫斯收下文件後,他跳過寫著合約規定的部份.直接朝寫有明細的欄位看去。 因為只要知道商品是什麼,就能夠馬上知道是誰提出的請款單。 然而,羅倫斯對文件上所寫的商品名稱並沒有印象。 「嗯……」 羅倫斯正想側頭思索的那一刻,突然在床上彈起來。 馬賀特驚訝地想開口說話.但羅倫斯等不及他開口,就已跳下床。羅倫斯無視左手臂的疼朝門的方向直奔而去。 「請、請問。] 「讓開!」 羅倫斯大聲吆喝,商行的人急忙讓開路。羅倫斯無視於他們的異樣眼光,踏出走廊,正准備邁開步伐時,突然站住說: 「請問卸貨場在哪邊?」 「啊,呃,這個走廊走到底左轉.然後一直往前走就是了。] 「謝謝。」 羅倫斯簡短道了聲謝,隨即快步跑出去。 他握緊手中超出價位的高額請款單,使盡全力奔跑著。 寫在被羅倫斯緊握手中,變得皺巴巴的請款單上的商品名稱.足以讓他如此激動. 請款單的日期是今天,請款者是店面設在帕茲歐市場的毛織物商與水果商。 請款單的明細是豪華女用長袍兩件及綢緞腰帶,加上旅行鞋及玳瑁梳,和大量蘋果。 在請款金額超過一百四十枚銀幣的商品中,特別是蘋果的數量多到無法拿在手上帶走。 明明買了這麼多,請款單上卻沒有列出馬車的項目。 從這點可以推測到的結論。 羅倫斯終於到了卸貨場。 生氣蓬勃的卸貨場有無數商品堆成好幾座山,從遠方運來的貨物,與即將發送出去的貨物交錯其中,馬匹及人們的叫聲此起彼落,那溷亂的景象道出米隆商行今天同樣是生意興隆。 羅倫斯環視四周,尋找絕對會在這裡出現的那個。 寬敞的卸貨場有太多馬匹及馬車。羅倫斯四處跑動,還不時因為踩到散落一地的乾草或稻草碎屑而滑倒。最後他終於在卸貨場角落看到熟悉的馬兒,並快步跑過去, 雖然卸貨場的人無不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注視著羅倫斯的舉動,但羅倫斯本人卻完全無視於這一切,只專心注視著一個方向, 他看著坐在貨台堆滿整車蘋果的馬車駕座上,手上拿著漂亮皮草,並用玳瑁梳梳理皮草的嬌小身影。 那人穿著一眼就能看出是高級品的長袍,頭上的兜帽幾乎蓋住眼睛。不久後,那人停手不再梳理皮草,嘆了口氣。 坐在駕座上的人沒有把視線移向羅倫斯,直接開口說: 「咱可不想被人討債討到北方來。] 聽到那人不悅的口吻,羅倫斯很難不笑出來。 羅倫斯走近駕座,對堅持不肯看羅倫斯的赫蘿伸出右手。 雖然赫蘿輕瞥了一眼後,又把視線拉回手邊的尾巴,但最後她還是緩緩伸出手來‧ 羅倫斯握緊赫蘿的手後,她終於像認輸似地,笑笑說: 「咱會先還清欠債再回北方。」 [這還用說嗎!」 赫蘿緊緊地、緊緊地握住羅倫斯的手。 這對奇妙搭檔的旅行似乎還得持續一陣子。 這是狼與辛香料的兩人之旅。 第一卷 後記 每當我報名有獎金可拿的比賽時,總是會忍不住想像自己拿到最高獎金時的情景。 接著我會用這筆獎金買人股票,我的資產也會不斷倍增,到最後我會成為影響力足以左右世界的資本家。 最近終於可以在立食喬麥麵店裡,毫不猶豫地買下大碗的餐券。 大家好,我是支倉凍砂。 這回很榮幸,能夠獲得如同浮在半空中的明月般,遙不可及的第十二屆電擊小說大賞銀賞。 因為這事實太令人難以置信,我甚至三度夢見有人打電話來告知我得獎者搞錯了。 從我開始著手修改原稿開始,我二度夢見截稿日已經過了。 至於夢到成為能夠左右世界資本家的次數,早已數不清, 正提筆寫著後記的我,不禁心想:這到底是夢還是現實? 預讀這本書的前輩、編輯部的前輩以及評審委員們,真的非常感謝各位為我打開通往夢想世界之門。還要感謝在頒獎典禮上為我祝福的人們,特別是結城充考老師,因為《狼與香辛料》這個標題,他送我一件很的銀飾品。銀狼現在仍端坐在電腦旁‧ 另外,為我畫出美麗插圖的文倉十老師,完成的插圖與我心中的人物之相似,令人無比訝異,驚訝的程度與我心中的謝意一樣深,最後,我要感謝與目前我身處狀態有關的一切人、事‧物。 為了不讓這個美夢如泡沫般消逝,我刻刻警惕自己必須不忘努力。 支倉凍砂 第一卷 插圖 第二卷 第一幕 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錄入:肥王 微陡的山丘連綿不斷‧ 遍地岩石,不見青草也不見綠樹。 由於道路是沿著山丘與山丘之間的縫隙延伸,因此時而會遇上只能供一台馬車通過的狹路。 原以為還得走上一大段爬坡路,匆然就轉為下坡路;以為只能看見光禿禿的石地及乾枯灌木,眼前驀然出現一片遼闊的景色。 雖然比起走在無止盡的遼闊草原上,這樣的路途較不容易讓人厭煩,但相信到了第五天後,絕大都份的人都會厭煩起來。 在剛從逐漸轉為寂寞色調、意味著寒冬將至的草原,進入遍地岩石、一年到頭都呈現土黃色的景象時,因看到道路起伏與景色,而不斷傳來的驚喜聲,到現在也已無聲無息。回頭一看,才發現發出聲音的人似乎連坐在駕座上都感到厭煩,正躺在貨台上梳理著尾巴。 駕著馬車的是名年輕男子,對於夥伴如此任性的舉止,他露出一副早已習慣的表情。穿著打扮讓人一眼就能看出是位旅行商人的年輕男子名為克拉福‧羅倫斯。年滿二十五歲的羅倫斯成為自力更生的旅行商人至今已邁入第七年,他披著皮外套從頸都緊緊包住身體,彷彿道出深秋漸入初冬的寒意。 羅倫斯時而會撫摸下巴上常見於旅行商人的適度胡須,因為一直靜靜坐著不動總是有些冷。羅倫斯呼了口氣,感覺只要再接近日落時分一些,呼出來的氣似乎就會化為白霧,他轉過頭瞥了一眼貨台的方向。 總是堆滿瀕臨超載邊緣商品的貨台,這回顯得有些冷清。貨台上堆放最多的貨物是夜晚取暖用的薪柴及稻草,剩下的就只有連孩童也都抱得動的袋子,夾雜在這些薪柴及稻草之中。 然而,如此小巧的袋子裡裝載的商品,卻擁有就算整個貨台都裝滿上等小麥,也無法與之匹敵的價值。 袋子裡裝的是上等的胡椒,以崔尼銀幣來計算的話,其總價值約為一千枚。如果拿這些胡椒到山中城鎮裡去販賣,估計不難賣得一千七百枚銀幣。然而,裝有如此超高級品的袋子,如今卻成為躺在貨台上悠哉梳理著尾巴,羅倫斯夥伴的枕頭。 這名夥伴個子嬌小,五宮看來也算是稚氣,但她卻像個傭懶地躺在王宮裡的女王般,靠在裝滿胡椒的袋子上,無精打采地梳理著自己的尾巴:原本套在頭上的長袍帽子也褪下,露出一對尖尖的耳朵。 說到尾巴、尖耳朵、旅行商人的夥伴,一般都會聯想到狗。但很不巧,這傢伙不是狗。 聽說她是住在北方大地森林裡的賢狼,但羅倫斯不確定能否單純以狼來稱呼她。 畢竟這只賢狼有著少女的外表,要稱她是只正統的狼總有點不對勁。 「差不多快到城鎮了,注意一點啊。」 少女擁有動物的耳朵及尾巴,如果被人發現可是大事一樁‧不過,話說回來,這傢伙機靈的程度連商人都自嘆不如,相信不用提醒她也不會有事;然而她完全不顧形象的放鬆表現,卻讓羅倫斯忍不住想說上幾句。 少女聽了,連看都不看羅倫斯一眼,甚至還打了個大哈欠。 少女「呼」地發出毫無警覺性的吐氣聲,羅倫斯心想少女總算打完哈欠了,不料她接著把末端帶有雪白毛發的褐色尾巴拉近身子;可能是覺得尾巴癢吧?她像只幼犬似地輕輕咬著尾巴末端,似乎完全沒有回應羅倫斯的意思。 羅倫斯至少能確定這名擁有狼耳朵及尾巴,自稱賢狼的少女赫蘿,確實有可以像動物般完全不顧形象放鬆的能力。 「……恩。」 當無法分辨是回答、還是因為搔癢的感覺得到舒緩而滿足的聲音,傳進羅倫斯耳中時,他早已等得不耐煩而轉向前方了。 羅倫斯與如此任性的赫蘿是約莫兩個星期前相遇,羅倫斯在行商途中路過某村落時,奇妙的因緣際會讓他撿到赫蘿,於是兩人展開旅程。擁有狼耳朵及尾巴的赫蘿是一般世人口中的惡魔附身者,對致力於維持世上神明秩序的教會來說,赫蘿是他們追殺的對象。 然而,赫蘿並非單純只是擁有狼耳朵及尾巴的人類。到了現在,羅倫斯對於這點沒有半點懷疑,他確信赫蘿正如她自稱,是住在北方森林的賢狼。 在沿著河川建造的河口城鎮帕茲歐所發生的一連串銀幣事件,正好於九天前落幕。羅倫斯在事件最後,親眼目睹了赫蘿的真實模樣。 名為赫蘿的巨大褐毛狼懂得人類的語言,它散發出壓倒性的存在感,簡直就是神。 如果要提到這只可尊為神的賢狼赫蘿,與羅倫斯之間的關系呢——在金錢方面他們是借貸的對象,在世人眼中是旅伴,在私交方面是朋友;至少羅倫斯是如此認為。 羅倫斯再回過頭一看,赫蘿似乎是縮著身子睡著了。赫蘿在長袍底下穿著長褲,所以她的雙 腳不致於裸露在外;但為了梳理尾巴而捲起長袍到腰都,卻直接睡著的模樣,要說表情倒也真的很煽情。 赫蘿的睡姿只能用毫無防備來形容。嬌小的身材讓她看起來不像隻狼,反而更像會被狼吃掉的柔弱少女。 盡管如此,羅倫斯還是不敢輕視眼前的少女。 因為羅倫斯才發現赫蘿的狼耳朵突然動了一下,就看到她緩緩伸出手套上帽子,拉下捲起的裙擺遮住尾巴。 羅倫斯轉過身子面向前方,便看見徒步的旅行商人,正好從沿著山丘斜坡往右邊延伸的道路那頭出現。 果然沒有必要提醒赫蘿。 高齡數百歲的賢狼赫蘿的境界,豈是只活了二十五年的小毛頭能夠追得上。 盡管如此,赫蘿的外表怎麼看都比羅倫斯年幼,就算她的實際年齡是羅倫斯的數十倍,羅倫斯有時還是會有點看不慣她的舉止。 羅倫斯期望擁有的兩人關系是如外表年齡差距一樣:只要他提醒赫蘿,赫蘿就會坦率聽話, 並因為羅倫斯的提醒而避開各種困難,並深深感謝他。但是非常遺憾地,現實中卻經常發生相反的狀況。 羅倫斯又稍梢回過頭看。 羅倫斯原以為自己是緩慢且安靜地回過頭,卻被抱著裝有胡椒的袋子睡覺的赫蘿瞄了一眼。 看到羅倫斯露出有些吃驚的表情,赫蘿一副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的模樣,惡作劇地笑了笑後,又合上眼睛。 羅倫斯轉過身子面向前方。 馬兒像在嘲笑他似的,左右搖擺著尾巴。 有一個命名特殊的城鎮叫波羅遜。 只要穿過這個城鎮,朝北邊或東邊順著高原地連續前進好幾天,再穿過那裡的城鎮與村落繼續旅行的話,就可以通往異國。如異國的字面意思,在那裡人們的食物穿著有所不同,就連崇拜的神明也不同。 羅倫斯曾耳聞過波羅遜在不久前,還一直被稱為通往異世界的玄關口。 只要從遍地只見岩石的這座高原往西邊下去,接著無論是往北走還是往南走、或者往西行, 都可以遇上一大片肥沃的土地與森林。然而,那裡的土地只有少量的泉水湧出,再加上四周被岩石包圍,所以沒多少土地可用來耕作。盡管如此,在這樣的土地上仍特地建造了城鎮,正因為這裡是通往異世界的入口。 羅倫斯在晨霧之中,一邊朝著傳來山羊叫聲的田地之間前進,一邊細數如墓碑般豎立在四處 的木樁。木樁上刻有走過教會的漫長歷史後,仍留名青史的歷代聖人名字,聖人們至今仍持續淨 化著這塊土地。 波羅遜還沒被稱為通往異世界的玄關口之前,據說曾經是某異敦的聖地。 教會遵從神的敦誨,逼迫異教徒們改變信仰,並決定由正數徒親手針對這塊受到錯誤文化污染的土地展開淨化之戰,至今已過了很長一段歲月。波羅遜曾是在這些過程中遭到滅跡的某異敦的精神支柱。傳說教會展開激烈的戰爭,最後一掃這個地方的異教徒之後,由正敦徒建造了波羅 遜這個城鎮。 據說異教徒們後來遷移到比波羅遜更北邊與東邊的地方,而波羅遜也成了打算出征的傳教士與騎士們的據點。其後波羅遜成為人們與物資的中繼站,繁榮至今。 然而,如今在波羅遜已見不到全身包裹著破布,如隱者般裝扮的傳教上;也見不到佩戴長劍,宣言要為真神奪回土地揚長而去的騎士們了。 現在會經過這個城鎮的,是從北方或東方送來的毛織物、鹽或鐵,以及從西方或南方送來的穀物或皮革等物品。波羅遜被當成與異教徒的戰爭舞台已成為久遠的往事,如今只有精打細算的商人們會不斷出入這個城鎮。 因為有赫蘿在,所以羅倫靳刻意經過路人較少的商業道路,但這裡不愧是自古就有的商業道路,滿載著珍奇貨品的馬車不斷與兩人擦身而過。貨品當中,尤屬稀有紡織物特別多。 然而,波羅遜的貿易活動雖然頻繁,但城鎮卻顯得樸素,這是當地居民的特質使然。雖然這裡因為有豐富的石材可取,所以保護城鎮的城牆蓋得十分氣派,但一旦進到城裡,映入眼簾的盡是簡單堆起石塊,再鋪上稻草的簡陋建築物。雖然人們常說貨物及人們頻繁往返的地方一定財源滾滾,該地不久後將變得富裕,但波羅遜的情況似乎有些不同。 這裡的居民都是熱忱的正數徒,他們賺來的錢幾乎全數捐贈給教會。另外,波羅遜並不屬於任何國家的領土,而是由位在波羅遜西北方的教會城市留賓海根管理。所以捐贈金並非給城裡的教會,而是流向留賓海根的教會。不僅如此,土地的納稅帳簿也是由留賓海根的聖堂參事會管 理,連居民的稅金都並非直接繳納給波羅遜。 波羅遜的居民只對朴實的生活感興趣。 所以當朦朧的清晨之中傳來鐘聲時,在田裡工作的人們便會一齊放下手中的工作,朝鐘聲傳來的方向閉目,雙手合十 如果換成是一般的城鎮,商人們為了搬運商品到市場兜售,此刻早已面色泛紅地四處忙碌奔波,但這個城鎮裡似乎見不到這樣不識風趣的人。 羅倫斯怕打擾到四周人們祈禱,於是停下馬車。 然後他也雙手合十向神祈禱。 等到鐘聲再度響起,居民們重新開始工作後,羅倫斯才又駕著馬車繼續前進。這時赫蘿突然開口說: 「搞什麼,原來汝是教會的爪牙啊。」 羅倫斯心想赫蘿只是在開玩笑,他一邊注意不讓馬車撞上路邊的蔬菜堆,一邊敷衍地回答: 「只要能夠保證我旅途平安與生意興隆,不管對像是誰我都願意祈禱。」 「如果是豐收,咱也可以保證。」 因為赫蘿說完後,就直盯著羅倫斯瞧,於是羅倫斯也斜眼看著赫蘿說: 「你希望我向你祈禱?」 赫蘿深知被尊稱為神的孤獨,並且厭惡那樣的感覺。羅倫斯明知道赫蘿不可能如此希望,還是故意這麼說。 那是因為羅倫斯猜到赫蘿可能是太無聊,所以想與他鬥鬥嘴。 不出所料地,赫蘿故意用撒嬌的聲音說: 「嗯,咱要汝向咱祈禱。」 「你要我怎麼祈禱啊?」 越來越懂得如何應付赫蘿的羅倫斯只好這麼問。 「什麼都可。豐收當然就不用多說,要咱保證旅途平安也行。咱多少能夠預知風雨,也知道泉水的好壞。要擊退狼或野狗,咱更是最佳人選吶。」 赫蘿的回答簡直像剛離開村落的少年向商行推銷自己時的說法,羅倫斯梢做思考後回答: 「也是,就旅途平安來說,確實似乎很有幫助。」 「是唄?」 赫蘿微傾著頭,笑容滿面地說道。 看著赫蘿毫無顧慮的天真笑臉,羅倫斯不禁認為赫蘿或許只是單純想表示自己比教會的神還要厲害。赫蘿時而會有這樣特別孩子氣的表現。羅倫斯不禁心想,如果赫蘿平時也是這副模樣會更可愛。 「這樣啊,那就旅途平安好了。想要避開狼,有你在確實可以很放心。」 「嗯‧汝說旅途平安,是唄?」 「沒錯。」 羅倫斯一邊回答,一邊操縱韁繩避開正在路上悠哉啃草的載貨驢子。 城牆的入口已近在眼前。羅倫斯在晨霧之中,看見等待盤查的隊伍末尾。 雖然波羅遜整個城鎮就彷彿一間教會,但是正因為這裡有許多從異教國家來的商人,所以比想像中還要通融,檢查的重點也在於商品而非入境者。羅倫斯想著不知道放在貨台上的胡椒會被課上多少稅金,突然感覺到有一道目光從旁邊射來。除了赫蘿,當然沒別人了。 「就這樣?」 她的聲音聽來帶點憤怒。 「嗯?」 「咱是在問汝拜託人家保證旅途平安,就這樣沒任何表示啊?」 羅倫斯露出有些難以置信的表情看了赫蘿後,才察覺到赫蘿的本意。 「怎麼,你要我雙手合十向你祈禱?」 「笑話。」 赫蘿焦躁地瞪著羅倫斯。 「汝要求咱保證旅途平安,難道想靠祈禱那種根本不能填飽肚子的東西打發咱啊?」 羅倫斯的腦袋有如風車般轉動著,一下子就得到了結論。 「你的意思是要貢品?」 「呵呵。」 赫蘿一臉滿足地點點頭。 「你想要什麼貢品啊?」 羅倫斯一邊跟在等待盤查的隊伍最後頭排隊,一邊嘆了口氣問道。 「羊肉乾。」 「昨天不是吃很多了嗎?你吃掉的量原本應該要撐一個星期的。」 「只要是羊肉,有多少咱都吃得下。」 可能是想起羊肉的美味吧,赫蘿不但沒有歉意,甚至還舔著舌頭。再高貴的狼,面對肉乾也只能像隻狗一樣。 「烤過的羊肉雖然也不錯,但那羊肉曬干後的口感更是讓人受不了。汝啊,如果希望旅途平安,就准備豐肉乾唄。」 赫蘿的雙眼閃爍著光芒,長袍底下的尾巴不停發出唰唰聲響。 然而,羅倫斯完全不理會這一切,他的視線落在排在前面的商人牽著的馬背上。馬背上看似暖和的羊毛堆積如山。 「那些羊毛如何?是好貨還是劣等貨?」 赫蘿聽到豐毛,似乎是聯想到了豐。她露出越來越充滿期待的眼神,朝眼前羅倫斯所指的羊毛看去,立即回過頭說: 「相當不錯,甚至可以聞到那些羊啃食的草香。」 「果然是這樣沒錯,這樣看來胡椒也不難賣得好價錢。」 羊毛的質感越好,羊肉當然就越美味。而羊肉越美味,肉食消費也會隨之增加。這麼一來,用來調味或保存肉食的胡椒價格就會跟著水漲船高,這讓羅倫斯不禁開始期待起自己的胡椒能夠賣得多高的價格‧ 「然後吶,肉乾要鹹味夠重的比較好,鹹味太淡的不行。還有吶,不要腿肉,側腰部位的肉質最好……汝啊,有在聽嗎?」 「嗯?」 「咱說要鹹味夠重,且要側腰部位的肉乾。」 「你的嘴還真挑啊,價錢會很高的。」 [這樣還算便宜唄。」 赫蘿如果真願意保證旅途平安,一點兒羊肉的確算是便宜。不管怎麼說,赫蘿的真實模樣是只巨大的狼。只要她認真起來,就算被惡劣如兇狠盜賊的傭兵團包圍,應該也能平安。 不過,羅倫斯故意擺出裝傻的表情面向赫蘿。 難得赫蘿被食物矇蔽了機靈,怎能放棄捉弄她的機會呢? 「喔,你真是有錢呢。如果這麼有錢,不如還錢給我吧?」 然而,對手可是自稱賢狼的赫蘿。她似乎立刻就察覺到羅倫斯的企圖,赫蘿突然露出嚴肅的表情,瞪著羅倫斯說: 「咱不會再上同樣的當了。」 上次的蘋果事件似乎讓她學乖了。羅倫斯輕輕咋了一下舌頭,擺出同樣嚴肅的表情說: 「既然這樣,一開始老實說想吃肉乾不就得了?那樣還比較可愛呢。」 「咱如果裝可愛求汝買,汝會買給咱嗎?」 光聽到這樣的話,就已經讓人覺得不可愛了。因為隊伍往前進,於是羅倫斯一邊駕駛馬車前 進,一邊斬釘截鐵地說: 「怎麼可能買給你。你應該學習牛或羊,反芻昨天吃下的食物。」 羅倫斯自覺剛剛的話說得漂亮,不禁笑了出來,但赫蘿卻因憤怒瞬間失去了表情,她沉默地坐在駕座上用力踩了羅倫斯一腳。 踏平泥地而形成的道路,旁邊是隨便堆起砌好的粗糙石塊,再鋪上稻草的簡陋房子。 因為城裡的居民只購買生活必需品,就算設置攤販也不會有人光顧,所以波羅遜的攤販數量之少超乎想像。 在城裡活動的人數並不算少,盡管滿載商品的馬車或扛著眾多行李的商人不斷往返其中,城裡卻顯得安靜無聲,彷彿整座城鎮飄蕩著如棉花的空氣,不斷吸去人們的吵嚷聲。 如此安靜又樸素、塵土四處飛揚的城鎮,竟是與遠方國家的重要貿易中繼站,而且每天創造出金額令人目眩的利益,這實在教人有些難以置信。 在其他城鎮,人們幾乎不會理旅行布道士;但換成在這個城鎮,居民卻會露出充滿感激的目光,群聚在布道士身邊聽取路邊布道。這教人如何想像這樣的城鎮會有人從事利益行為? 這個城鎮總是讓羅倫斯感到非常不可恩議。 「好無趣的城鎮吶。」 在赫蘿的眼中,整體散發出如教會般獨特氛圍的這個城鎮,似乎也只值得這麼一句形容。 [這裡沒有賣食物的攤販嘛。」 「汝這話聽來好像咱只知道吃似的。」 「不然要順便聽聽布道嗎?』 正好前方有人群聚集,旅行布道士正單手拿著聖經布道。 聽眾當中似乎不只居民,也有幾名平常只顧祈禱生意興隆的商人。 看到羅倫斯指向那些人,赫蘿一副像是喝了苦水似的痛苦表情哼了一聲說: 「要對咱布道,再等五百年唄。」 「我是覺得你有必要聽一次有關朴實節儉的布道。」 羅倫斯看著赫蘿在駕座上百無聊賴地把玩絲質腰帶的模樣說道。赫蘿聽了用手遮住嘴巴,打了一個大哈欠。 「咱是狼吶,根本聽不懂什麼難懂的布道。」 赫蘿一邊拭去眼角的淚水,一邊佯裝不解地說。. 「反正,神對於朴實節儉的教誨,應該只有在這裡才具說服力吧。」 「嗯?」 「因為這裡賺到的錢,幾乎都會流向位在西北方的教會城市留賓海根,到了留賓海根,沒有 人會想要認真聽布道的。」 掌控這一帶地區的教會城市留賓海根,被形容成在不久的將來,會改用黃金打造城牆的富裕城市。據說控制這個城市的聖堂參事會高層,甚至把教會歷經好幾百年的異教徒討伐當成謀利行為,高層裡盡是一些連商人都自嘆不如的主教或祭司。 留賓海根也是因為這樣才會有那麼多發財機會吧?就在羅倫斯這麼想著時,赫蘿一臉思考狀地傾頭說: 「汝剛剛是說留賓海根,是唄?」 「你知道啊?」 羅倫斯一邊斜眼看著赫蘿,一邊駕駛馬車往分成兩條岔路的右邊道路前進。 「嗯,想起來了。不過咱聽過的不是城市名,而是人名。」 「喔,是人名沒有錯。雖然留賓海根現在是城市的名稱,但原本是率領討伐異教徒聖騎士團的聖人名字。因為是很古老的名字,所以現在很少聽見了。」 「哼。該不會是在說那傢伙吧?」 「怎麼可能。」 羅倫斯輕笑了一下,但突然記起赫蘿在好幾百年前就出來旅行過的事實。 「那傢伙是留有一頭火紅色頭發,胡須蓬蓬並面帶威嚴的男子。一看到咱可愛的耳朵及尾巴,那傢伙二話不說直呼咱是惡魔的爪牙,領著騎士們拿著長劍長槍追殺咱。後來咱真的生氣了,所以就變回原來的模樣打退那群騎士,最後還咬了留賓海根的屁股一口。那屁股太硬,一點也不好吃吶。」 赫籮驕傲地敘述著自己的勇武事跡,還用鼻子哼了一聲大笑出來。但一旁的羅倫斯卻是有些 吃驚,連話也說不出來。 教會城市留賓海根到現在還留有關於聖人留賓海根擁有紅色頭發,或是當初在現在的城市位置建築要塞時,聖人與異教眾神打鬥的記錄。 只是記錄中聖人留賓海根與異教眾神打鬥時,不小心被吃掉的是左手臂。因此大聖堂的壁畫上所描繪的聖人是沒有左手臂,身上穿著沾滿鮮血的破爛衣服,但仍勇敢地指揮著神明庇佑的騎士團,與異教徒對抗的模樣。 聖人留賓海根總是被畫成身穿破衣,猶如赤裸的畫像,或許就是因為他的衣服被赫蘿咬得破爛不堪。畢竟赫蘿原本的模樣是只巨大的狼,她只要輕輕咬一口,對方應該會立即血染全身吧。 而且,如果赫蘿所言不假,那麼屁股被咬到的事實應該會因為太過羞恥,而沒留在記錄上。 這麼一想,就覺得只有左手臂被吃掉的傳說顯得很不自然。 或許被赫蘿咬到的人真的就是聖人留賓海根。 這感覺像是不小心得知歷史背後的秘密,羅倫斯不禁笑了出來。 「啊,可是汝啊。」 「嗯?」 「咱只是咬了那傢伙一口,咱沒殺死那傢伙吶。」 赫蘿露出不同於先前的表情,像在窺伺羅倫斯的反應似地說道。 羅倫斯一時沒能搞懂赫蘿的意思,但後來總算察覺到了。 赫蘿應該是擔心她如果殺了人,同樣身為人類的羅倫斯會因此生氣。 「你會掛心的事還真奇怪呢。」 「這是很重要的事。」 看見赫蘿一臉認真地說道,羅倫斯也表示贊同,沒再多開玩笑。 「話說回來,這個城鎮還真是無趣至極吶,森林裡都比這兒熱鬧。」 「賣了胡椒後,馬上就會載著新貨去留賓海根,在那之前先忍耐一下。」 「那城鎮很大啊?」 「留賓海根比帕茲歐還要大。與其說那裡是城鎮,不如說城市比較貼切。那裡也有很多熱鬧的攤販。」 赫蘿的目光突然變得炯炯有神。 「也有蘋果?」 「不確定有沒有賣新鮮蘋果。冬天快到了,應該會有醃漬的蘋果吧。」 「……醃漬?」 赫蘿露出訝異的表情反問。在北方一提到保存食物,不管什麼食物都是用鹽漬的方法,想必她是聯想到鹽漬蘋果吧‧ 「用蜂蜜醃漬的。」 赫蘿的耳朵明顯動了一下,連她頭上套著的帽子形狀都變了形。 「用蜂蜜醃漬的梨子也很好吃。其他……我想想……對了,雖然很少見,不過也有醃漬的桃子。最上等的醃漬物就是把桃子切成薄片,然後塞進桶子裡,中間還不時加上一些無花果和杏仁,等到塞滿整個桶子後,從上面淋上大量蜂蜜,最後放進少許薑片加以醃漬。大概放個兩個月後,就是最好吃的時候。我曾經吃過一次,那甘甜的程度甚至連教會都一度協議要禁止醃漬…… 喂,你口水滴下來了。」 赫蘿聽了,驚訝地擦擦嘴角。 跟著慌張環視四週一遍後,突然用懷疑的眼神看著羅倫斯說: 「汝……一定又想要陷害咱,是唄?」 「你不是看得出來我有沒有說謊嗎?」 可能是找不到話可回,赫蘿梢梢壓低下巴。 「我沒有說謊,只是不知道有沒有就是了。那東西多是貴族或有錢人的專利,本來就不會擺在店面兜售。」 「萬一、萬一有擺出來呢?」 唰唰唰,長袍底下的尾巴像只幼犬一樣激動地甩著。赫蘿的眼神充滿期待,雙眼泛著淚光, 一副痛苦難耐的模樣。 赫蘿的臉向前貼近,差一些就要靠在羅倫斯的肩膀上。 她眼神認真得嚇人。 「……知道了啦,我會買給你吃啦。」 羅倫斯說完話的那一刻,赫蘿雙手用力握緊羅倫斯的手臂說: 「不得食言吶。」 羅倫斯心想這時如果搖頭,不敢保證赫蘿下會撲向前咬他一口。 「只買一些喔,一些而已喔。」 雖然羅倫斯如此叮嚀,但他不確定赫蘿是否有聽進去。 「汝啊,要守承諾吶。恩?」 「知道了,知道了。」 「那快走唄,汝啊,快走唄。」 「喂,別拉我啊。」 盡管羅倫斯無情地撥開赫蘿的手,但赫蘿的思緒早已不知道飄向何方去了。她的視線注視著遠方,一邊咬著中指指甲,一邊喃喃自語說: 「有可能會賣光,要是賣光了怎了得……」 羅倫斯暗自對自己說:「早知道就不要提蜂蜜醃桃子的事。」但現在後悔已經太遲了。 如果現在反悔說不買了,恐怕會被赫蘿活活咬死。 蜂蜜醃漬的桃子,根本不是一介旅行商人隨隨便便就能買得到的東西。 「不用說賣光,可能連買都沒得買。這點你要先搞清楚啊。」 「桃子加上蜂蜜吶。怎麼會這樣,太令人難以置信了。」 「你有沒有在聽啊?」 「可是,要放棄梨子也很可惜,是唄?」 赫蘿反過來正視羅倫斯這麼問。 羅倫斯沒有回答,取而代之的是重重地嘆了口氣。 羅倫斯前往銷售胡椒的地點,是一家店名的特殊程度不輸給城鎮名稱波羅遜,名為拉多培隆的商行。 想必只要循著世系追溯,就能夠查出拉多培隆是這個城鎮建立以前,就已經住在這一帶的異教徒了吧。據說特殊的名字都是從很久以前流傳至今,不過到了現在,這些名字特殊的人已是徹頭徹尾的正教徒,他們的熱衷程度甚至不是一般人比的上.拉多培商行的的老闆年近五十歲,或 許是這樣的年紀,讓他的信仰心越來越虔誠了。 因此當羅倫斯經過半年後再踏進商行時,商行的老闆一見到許久沒來到商行的羅倫斯,就先為他的平安無事說出祝福話語,接著又說服羅倫斯應該去聽一次教會新來祭司的精采布道,並開始對羅倫斯說教,告訴他聽布道可以讓心靈如何獲得救贖。 更慘的足,商行老闆似乎把身穿長袍的赫蘿當成是正在巡禮的修女,他還拜託赫蘿要嚴厲告誡羅倫斯。 赫蘿裝作一副很能理解的模樣,狠狠地批評了羅倫斯一頓,還只在羅倫斯面前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 等到羅倫斯好不容易從老闆及赫蘿兩人的說教當中解脫時,他對自己發誓,絕對不買蜂蜜醃漬物給赫蘿。 「那麼,時間拖的有些久了,是不是該談談生意了呢?」 「麻煩您了。」 雖然羅倫斯顯得有些疲累地這麼說,但看到老闆突然擺出商人面孔,他就知道不能大意。 說不定老闆的生意手段就是故意花時間說教,先讓對手的思考能力變差,再狠狠展開攻擊。 「那麼,今天是要賣什麼樣的商品呢?」 「商品在這裡。」 羅倫斯振起精神說道,並拿出裝滿胡椒的皮袋。 「哦喲,這是胡椒嗎?」 還沒松開綁住袋口的皮繩,就被猜出袋裡的商品讓羅倫斯感到吃驚,但他勉強不讓這樣的情緒表露出來,並展露笑容說: 「您怎麼知道?」 「聞味道啊。」 雖然老闆有些惡作劇地笑著說道,但還沒磨成粉狀的胡椒不會有明顯的味道。 羅倫斯斜眼偷看站在一旁的赫蘿,發現她笑得正開心。 「看來我磨練得還不夠。」 「歷練不同啊。」 看到老闆毫不驕矜、笑容沉穩,一副從容不迫的模樣,羅倫斯心想或許他剛剛是故意把赫蘿錯認成修女。 「不過,羅倫斯先生每次都選在最適當的時機帶來奸商品。今年因為承蒙上天保佑,糧草長得不錯,讓豬只只不過在城裡的路上隨便走動,就可以吃得肥滋滋,接下來的胡椒需求量會呈直線上漲好一段時間。真是的,如果您早一個星期來,我就可以殺價殺得便宜些呢。」 羅倫斯見老闆笑得開朗,只能還以苦笑。對話的主導權完全掌握在對方手中。被老闆這麼一 說,羅倫斯交涉價格時就沒法太強勢,想挽回局面恐怕很難了。 「那麼,我們來秤重吧。您有帶天秤來嗎?」 不同於視天秤的精準度如自身名譽的兌換商,商人們持有的天秤通常都會動一些手腳。如果碰到要秤的商品是胡椒或砂金等,只要在刻度上梢動手腳,秤出來的重量就會有很大差異時,賣方就會准備天秤,與買方的天秤合用。 然而,羅倫斯並非平時就經常販賣胡椒這類高級商品,因此他沒有准備天秤。 「沒有,但我相信神的安排。」 老闆聽了,露出笑容點點頭後,特地從擺在櫃子上的兩台天秤當中,取出位在後方的天秤。 羅倫斯不禁暗自鬆了一口氣,但他知道自己沒把這樣的心情表露在臉上。 就算老闆是忠實於神的敦誨,再虔誠不過的正教徒,終究改變不了他是商人的事實。想必擺在前方的是被動過手腳的天秤。 要是用被動過手腳的天秤,根本不知道會造成多大虧損。畢竟一粒胡椒可是相當於一枚銀幣 的價值。 羅倫所在心中對上天表達感謝之意。 「人們再怎麼相信神的公正,也應該要有辨別眼前聖經真偽的判斷力。就算再怎麼信仰真神,要是記取錯誤的聖經內容,那等於是做了冒犯神的行為。」 老闆這麼說,並把天秤放在身旁的桌上。 他的意思應該是要羅倫斯確認天秤有沒有被動過手腳。 雖說商人總是習於互相欺瞞,但這並不代表商人之間就不需要有信賴關系存在。 「那麼,不好意思。」 老闆聽了,點點頭往後退了一步。 放在桌上的天秤是用暗金色的黃銅製成的天秤,看來十分華麗。像這種要大城鎮裡的有錢兌 換商才能擁有的天秤,竟然會出現在這家商行裡,顯得有些不合稱。 拉多培隆商行的門面樸素無華,會讓人錯以為來到一般住家;商行除了老闆之外,就只有幾名男工。商行裡的擺設也相當簡素,只看得到牆邊擺了兩個櫃子,裡面只放了應是裝有辛香料及南北貨的罐子,還有筒狀的紙張及羊皮紙文件。 雖然這家商行與眼前的天秤並不合稱,不過天秤的兩端卻是相當合稱。 天秤的指針確實停在正中央位置不動,在左右兩端的秤盤擺上砝碼後,指針也同樣指著正中 央位置。 這天秤似乎沒被動過手腳。 羅倫斯安心地對著老闆露出笑容。 [那麼,是不是可以稱胡椒的重量了呢?』 羅倫斯當然沒理由拒絕老闆的提議。 [這樣的話,我們需要紙和墨水。請等一下。」 老闆一邊這麼說,一邊從房間角落的櫃子抽屜裡取出墨水壺及紙張。羅倫靳心不在焉地望著老闆的舉動,這時衣角突然被拉了一下,於是羅倫斯回過頭看。除了赫蘿,當然沒別人了。 「怎麼了?」 「咱口渴。」 「忍住。」 羅倫斯沒多加恩索地這麼回答後,才重新想了一下。 眼前的人可是自稱賢狼的赫蘿。她會突然說出毫無關聯的話,或許是有什麼用意。 就在羅倫斯改變念頭打算再問赫蘿時,傳來老闆的聲音: 「如果少了水,就是聖人也活不了命。幫您准備水就好了嗎?還是要葡萄酒呢?」 「能請您給咱水嗎?」 看見赫蘿以笑臉回答,羅倫斯心想赫蘿應該真的只是口渴而已。 [請等一下啊。」 老闆把筆記兼用的合約用紙、墨水及羽毛筆放在桌上後,沒有呼喚他人,便走出房間親自拿水去了。 老闆這樣的作風比起用商人來形容他,更像是正敦徒的典範。 羅倫斯一面對這樣的老闆感到欽佩,一面瞪著赫蘿說: 「或許這對你來說沒什麼大不了的,可是對我們商人來說,談生意就等於在戰場上打仗。要 喝水晚點再喝不就得了?」 「可是咱口渴了。」 赫蘿可能是因為挨罵而感到不悅,她別過臉不理睬羅倫斯。明明反應快得驚人,但有些地方 卻又表現得孩子氣。羅倫斯心想就算再多說什麼,赫蘿也聽不進去了吧。 羅倫斯聳了聳肩,把赫蘿的事從腦海中驅除,開始概算起胡椒的金額。 過了一會兒後,老闆端著上面放有鐵制水壺和杯子的木頭托盤回來。讓交易對象、而且還是 長輩的商人為自己做這樣的服務,令羅倫斯十分過意不去。不過他看到老闆臉上掛著笑容,彷彿 在說這些事情與談生意無關。 「那麼開始秤重吧。」 「好的。」 赫蘿在距離梢遠的牆邊,用雙手捧著鐵制杯子一邊喝水,一邊望著秤重作業進行。 秤重的動作相當單純,先在一端的秤盤擺上砝碼,接著在另一端的秤盤擺上胡椒。兩端的重 量對稱時,就先把稱盤上的胡椒移至別的位置,再擺上新的胡椒使兩端重量對稱。 雖然這是單純的作業,但假設擺有砝碼的一端只要有些微傾斜,而秤重者因為嫌麻煩而忽略之,就這麼直接繼續秤重作業的話,累積下來的差距將可能造成意想不到的大虧損。 因此,老闆與羅倫斯兩人互相確認天秤是否對稱,等到兩人得到共識後才繼續下一批秤重。 單純卻挺傷神時秤重作業一共進行了四十五次。雖然胡椒依產地不同,價格會有所差異,但羅倫斯帶來的胡椒以一顆砝碼的重量來說,價值應該相當於一枚盧米歐尼金幣。如果依羅倫斯所瞭解的行情來計算,一枚盧米歐尼金幣相當於三十四又三分之二枚大量流通在河口城鎮帕茲歐的崔尼銀幣。現在有四十五枚盧米歐尼金幣的價值,也就等於一千五百六十枚崔尼銀幣。 胡椒的進貨金額是一千枚崔尼銀幣,這麼概算起來可有五百六十枚銀幣的利潤。辛香料的交易果然相當有賺頭。當然,如果是黃金或寶石、或是高級染料的原料等商品,有時還能賣得進貨價的兩、三倍價格。雖然胡椒的利潤與這些商品比起來可說微乎其微,但對餐風露宿的旅行商人來說,這已是沒得挑剔的高獲利率。缺乏資金的旅行商人扛著重量達體能極限,而且是麥子裡等級最低的燕麥商品越過山頭,拖著身心俱疲的身子到城鎮交易,結果只賺得一成利益的情況,一點也不稀奇。 搬運輕輕一隻皮袋的胡椒,就能夠賺取五百枚銀幣的利潤,這生意簡直是太好賺了。 羅倫斯滿面笑容地把胡椒裝回皮袋裡。 「呃——所以是四十五顆砝碼重。這些胡椒的產地是哪裡呢?」 [這些是從利登王國的拉瑪帕達進口的胡椒,這是負責進口的米隆商發行的證明書。」 「原來產地是拉瑪帕達啊,這些胡椒還真是走了一段長遠的路程呢,那根本是我們無法想像得到的地方。」 老闆一邊收下羅倫斯遞給他的羊皮紙證明書,一邊眯眼微笑地說道 住在城裡的商人多半不會離開自己的故鄉,在故鄉終其一生。雖然有些商人退休後會展開巡 禮之旅,但商人在退休前根本沒有多餘的時間旅行。 不過,就算是不曾間斷旅行的旅行商人羅倫斯,也只曾聽過利登王國是個盛產辛香料的地方,他也不清楚那是個什麼樣的國家。如果以帕茲歐為出發點,那就是順著河川出海後朝南方前進,越過不同顏色的兩片海洋才叮抵達利登王國。據說就算乘坐超長程專用的巨大型船隻,也必 須花費約莫兩個月的航海時間。 利登王國當然語言不通,而且據說那裡十分炎熱,一整年都處於盛夏季節,國民們無不曬得黝黑,一出生就是黑皮膚。 雖然很難想像世上會有這樣的地方,但事實上確實有辛香料、黃金、銀或鐵從那裡運來。不 管怎麼說,米隆商行都願意以商行名譽為擔保,發行這些胡椒是從拉瑪帕達運來的證明書。 想必是真實存在的國家吧。 [這證明書看來不是偽造的.] 城裡的商人都看過數量龐大的匯兌通知書、光票(註:指不附帶任何商業單據的票據),還有合約書等文件。不用說是總行設置在異國的大商行,就連遠方國家的小商行所發行的文件,據說他們都能夠憑上面的筆跡辨識真偽。 如米隆商行般的大商行所發行的合約書,想必他們已經很熟悉,應該一眼就能分辨印監的真偽。合約書上的簽名固然很重要,但蓋上去的印監更是證明其真偽的關鍵所在。 「那麼,一個砝碼算一枚盧米歐尼金幣,您意下如何?」 「盧米歐尼金幣的行情是多少呢?」 盡管羅倫斯對金幣行情已有某程度的瞭解,但他還是立刻發問。 那是因為金幣幾乎是被當成計算貨幣來使用。也就是說,金幣只是單純被視為世上各種貨幣的價值基準。交易時先以金幣計算金額後,再決定付款的貨幣種類。不過這麼一來,金幣與付款貨幣之間的行情變動,當然就會構成問題。 這是羅倫斯最緊張的時刻。 「我記得羅倫斯先生您是繼承師父的生意,循著聖人梅崔吉斯的巡禮路行商,沒錯吧?」 「是的。因為有聖人梅崔吉斯的庇佑,一路旅途平安,生意也還不錯。」 [這麼說來,您的交易貨幣是以崔尼銀幣為主羅?」 由於大多數的旅行商人都必須傳承修行,不能擅自決定行商的路線,因此一般多是循著從前聖人走過的巡禮路行商。 因為這個緣故,旅行商人自然會有固定使用的貨幣。 不過,拉多培隆商行的老闆能夠立即說出羅倫斯固定使用的貨幣,可見他是實力過人的一流商人。 「如果是崔尼銀幣的話,行情是三十二又六分之五枚。」 這比羅倫斯印象中的行情還要低。 然而,這個城鎮是重要的貿易地點,就這點來看,這行情差距還在可容許的范圍內。 在匯集來自眾多城鎮流人大量貨幣的地方,對於計算貨幣的酌定,一般都會比實際的貨幣價值來得低。 羅倫斯以電光石火般的速度動腦計算,腦海裡浮現的胡椒總金額約為一千四百七十七枚崔尼銀幣。 雖然比預期還要低,但也算是不差的價格。這樣羅倫斯與擁有商店的夢想之間,就拉近了一大步距離 「就以這個價格麻煩您了。」 老闆聽了也笑容滿面地伸出手來。此刻正是合約即將成立,商人的情緒最高漲的瞬間。 就在這個瞬間. 「嗯……」 赫蘿如此少根筋的聲音突然介入對話‧ 「怎麼了嗎?」 與羅倫斯同時看向赫蘿的老闆,看見赫蘿在牆邊不斷搖晃身體,以擔心的口吻詢問。 然而,羅倫斯卻是瞬間想起在米隆商行發生的皮草交易事件,不由得緊張了起來。 眼前的老闆是長年一手治理商店的一流商人,若隨便使出三流伎倆,定會遭到慘痛的反擊。 就算是赫蘿,也不可能每次的伎倆都能順利瞞過對手。 羅倫斯如此想著,但突然又覺得納悶,因為赫蘿的樣子並不尋常。 「嗚、恩,有點頭暈……」 「這怎麼得了!」 赫蘿手拿杯子,身體搖晃得越來越厲害,眼見杯子裡的水就快灑了出來。 老闆擔心地走近赫蘿身邊,一手扶住杯子,另一手扶住她纖細的肩膀。 赫蘿稍梢靠在老闆身上重新站穩身子,並輕聲向老闆道謝。 羅倫斯心想或許赫蘿真的只是感到暈眩,他也走近赫蘿身旁。 「有沒有好一些了?」 「好多了,謝謝。」 赫蘿虛弱地說道,她在老闆的攙扶下,勉強站直身子。 那模樣看來就像不斷絕食而引起貧血的修女。就算不像老闆是虔誠的正數徒,也會想要伸手攙扶她。然而,羅倫斯卻察覺到事情有些蹊蹺。 帽子底下的狼耳朵似乎沒有明顯垂下來。 「應該是長途旅行讓您累著了,就算健壯的男子也會覺得旅行疲累。」 赫蘿輕輕點了點頭,緩緩開口說: 「或許真的是因為旅行而累著了,總覺得眼前的事物看起來是傾斜的……」 「這怎麼得了!對了,我來拿今天早上剛擠出來的豐奶給您補充營養吧。」 心地善良的老闆勸說赫蘿坐在椅子上休息,沒等待赫蘿回答就准備去取羊奶。 赫蘿在聽從老闆的勸說坐上椅子之前,正打算把鐵制杯子放在桌上時,應該只有羅倫斯有預感赫蘿打算採取些什麼行動。 「先生啊。」 鐵制杯子就快被放到桌上的那一刻,赫蘿對著老闆的背影喊了一聲: 「咱好像還覺得暈眩。」 「什麼!幫您叫大夫來好嗎?」 老闆回過頭來,臉上掛著打從心底擔心赫蘿的表情‧ 然而,反觀赫蘿在帽子底下的面孔,卻足一點也不像感到暈眩的虛弱表情。 「瞧!咱眼前的東西傾斜著吶。」 赫蘿說罷,在木頭桌面滴下幾滴杯子裡的水,水珠毫不遲疑地流向右方,發出小小聲響從桌角落在地板上。 羅倫斯在水珠滴落的那一刻瞪大了眼睛,急忙走近桌子伸手觸摸天秤。 羅倫斯心想先前已仔細確認過天秤是對稱的。天秤兩端梢有差距就會造成大虧損,羅倫斯因 此仔細確認過的天秤,正平行放在剛剛水珠流過的桌面。 從這個事實可推斷出結論—— 羅倫斯拿起已完成秤重,只有一端秤盤上還放著砝碼的天秤,轉了個方向並取下砝碼。 羅倫斯在桌面輕輕放下天秤,原本因為被舉高而擺動著的指針,也慢慢減緩擺動的速度,最後終於靜止不動。 羅倫斯往指針所指的刻度一看,發現天秤在傾斜的桌面竟能夠指著正中央位置。如果是精準 無誤的天秤在傾斜的桌面,指針的位置當然會有所偏栘。 很明顯地,這是動過手腳的天秤。 「那麼,咱喝的究竟是水,亦或葡萄酒呢?」 看見赫蘿把頭轉向老闆,羅倫斯也跟著看向老闆。 被兩人的視線一看,老闆的表情變得僵硬,滿臉是汗。 「咱喝的是葡萄酒,是唄?」 赫蘿語調愉悅地說道,彷彿就快聽到她的笑聲。 反觀老闆的模樣,他的臉色從一片蒼白化為土黃色。在這個信仰虔誠的城鎮裡,若是對天秤動手腳,做出如同詐欺的行為一旦公諸於世,老闆的財產將被全數沒收,落得當場破產的下場。 「俗話說生意越是興隆的酒吧,那裡的老闆越不會喝酒,原來就是這麼回事啊。」 氣勢薄弱的商人就像只溫馴的兔子。就算那柔軟的腹都被尖牙扎實地一口咬上,也發不出哀鳴聲。 羅倫斯轉向老闆,面帶笑容走近他說: 「也就是說,酒吧生意興隆的秘訣,就是老闆是唯一保持清醒的人吧。」 老闆額頭上滲出的汗水如雨般落下。 「我好像和我的夥伴一樣喝醉了,我應該會忘記一些在這裡看到或聽到的事情吧。不過,喝醉酒的人往往會說一些不合理的話。」 「……說、說些什麼?」 老闆的聲音因恐懼而顫抖。 然而,這時如果為了洩憤而輕率行動,可就不配當個商人了。 對於自己被欺騙,羅倫斯絲毫不覺憤怒 他冷靜的頭腦裡只盤算著如何從意外抓到對方把柄的事態中,獲取最大的利益。 這是從天而降的絕佳機會。 羅倫靳保持著笑臉,以平時談生意的語調逼近老闆說: 「胡椒的金額加上您剛剛多賺的金額,還有,我想想……再以信用采購的方式讓我采購兩倍金額的商品,可以嗎?」 羅倫斯提出的要求是以部分現金作為保證金,讓他采購超出保證金金額的商品。投資的金額越高,可獲取的利益也就越多,這道理不解自明。手上只有一枚銀幣,卻能夠買下價值兩枚銀幣的商品,賺取的利益自然可為兩倍。 然而,要求對方讓自己以一枚銀幣買下價值兩枚銀幣的商品,當然必須有所回報。重點就是向對方借錢,對方當然有權利要求回報。 不過,羅倫斯當然是因為明白老闆在這狀況下根本沒立場要求回報,才會提出這樣無理的交 易。抓到對方把柄卻沒能善加利用的商人,只能算是三流商人。 「呃、啊,可、可是……這未免也太強人所難了吧?」 「不行啊?太可惜了,我好像快要酒醒了。」 老闆滿是汗水、彷彿要溶化的臉上,或許還有淚水參雜其中。 他露出悲慘的表情,無力地垂下頭。 「說到商品,我想這金額也不算太低,不如就向您買高級兵備好了。您這裡應該有很多提供 給留賓海根的兵備商品吧?」 「……您是說兵備嗎?」 老闆彷彿見到一線曙光似地抬起頭來。或許他原本以為羅倫斯提出這個交易時,並沒有還錢 的打算。 「兵備不會有買賣風險,可穩賺利益,不是嗎?再說,這樣我也能夠立即還錢。如何呢?」 留賓海根是異教徒討伐軍的補給基地。在那裡,戰場上所需的物品全年搶手,因此兵備不容易因為價格跌落,而導致價值低於本金的問題。 用本金的兩倍金額買下商品,其價格跌落所造成的影響自然也會是兩倍,因此價格穩定的兵備可說非常適合於信用采購。 老闆的表情逐漸變回商人精打細算的表情。 「您是說……兵備啊。」 「想必貴商行在留賓海根應該有熟識的商行吧。如果我把商品賣給對方,就可以讓我們抵銷借貸了.] 羅倫斯想表達的是他帶著向拉多培隆商行借錢買來的兵備,前往留賓海根賣給對方商行後, 不用特地拿著貨款再回到拉多培隆商行還錢。 如果是與特定對象的金錢往來,只需在帳面上做加減計算就可了事。 這是商人驚人的智慧。 「您意下如何?」 商人的營業用笑容有時可以是恐嚇對方的武器。 羅倫斯臉上掛起最佳營業用笑容朝老闆逼近,一手治理拉多培隆商行的男子當然無法拒絕他的要求,只能點點頭。 「非常感謝。那麼,我希望盡早前往留賓海根,可以請您立刻准備商品嗎?」 「明、明白了……那個,商品價值的核定呢?」 「就交由您處理,我相信神的安排。」 聽到再諷刺不過的話語,老闆的嘴唇抽動了一下,想必他是在苦笑吧。不用說也知道,老闆必須以很低的價值核定兵備。 「那麼,兩位談完了嗎?」 就在強制進行的洽談宣告結束時,赫蘿趁機這麼說。嘆息聲似乎就快從老闆的口中傳出,他忘了還有一個麻煩的傢伙。 「咱好像也快要酒醒了吶‧」 赫蘿露出可愛的笑容,微微傾頭的模樣映在老闆眼中,想必像個惡魔吧。 「只要有特等的葡萄酒和羊肉乾,咱就會有好心情。啊,要側腰部位的肉。」 對於赫蘿這毫不知客氣的發言,老闆除了點頭外,沒有其他選擇。 「盡量快一些唄。」 想必赫蘿是有些開玩笑地這麼說,但被赫蘿識破在天秤動了手腳的老闆,卻像只被鞭打屁股的山豬般急忙離開房間。 雖然羅倫斯心想可能做得有些過火,但老闆在天秤動手腳的詐欺行為如果被舉發,可是會被當場沒收財產,落得破產下場。這麼一想,也就覺得這般程度的要求還算便宜了他。 話說回來,要是沒發現天秤被動過手腳,想必羅倫斯已虧損了相當驚人的金額吧。 「呵呵呵,真可憐吶。」 赫蘿開心地笑著說道,那真心認為老闆可憐的態度道盡她有多麼壞心眼。 「不過,你的感覺果然還是很敏銳。我完全沒有發現。」 「雖然咱的度量和尾巴的毛發整齊度,還有頭腦都很好,但咱的耳朵和眼睛也不賴。咱一進 到房間就發現了。不過,這般伎倆用來欺騙汝等程度的人已綽綽有餘了唄。」 赫蘿說罷.連連揮動她的手掌,一副受不了似的嘆了口氣. 羅倫斯心想:就讓她盡情批評吧。他自己沒發現天秤被動過手腳也是事實,也多虧赫蘿發現, 才讓他從原本虧大錢的險境,化為賺大錢的佳境。 還是乖乖接受赫蘿的批評吧。 「小的連反駁的話語都沒有。」 聽到羅倫斯如此溫馴的回答,赫蘿可能是感到意外,她眨了眨眼睛說: 「汝成熟不少吶。」 這下羅倫斯真的沒法反駁赫蘿,只能抽動著嘴巴苦笑‧ 有種疾病稱為春病。 在冬季,人們如果居住在遠離大海或河川的地區,飲食會變得極端不正常。如果是住在白雪紛飛、河川凍結的寒冷地區,那更是只能每天吃著醃肉及硬面包度日。雖然會下霜的地方並非完全長不出蔬菜,但與其吃了冬季的蔬菜,不如拿來賣錢會更有利。吃了蔬菜後身體並不會變得暖和,但賣了蔬菜換來的錢如果能夠買到大量薪柴,自然可以在暖爐點上熊熊大火。 然而,人們如果盡是吃些肉類又喝酒,到了春天,幾乎所有人都會患上全身發疹的疾病。 這就是被稱為春病的疾病,也就是不注重養生的後果。 當然了,只要不受到肉類的誘惑,又沒有沉溺在喝了葡萄酒後的飄飄然感覺,就可以避免這種疾病發生。教會每週日的布道也不忘叮嚀人們多吃蔬菜,少吃肉類。 因此,如果有人到了春天患上這種疾病,就會在教會裡慘遭神父們嚴厲的斥罵。 因為貪食是神訂下的七大原罪之一。 真不知她是知道這事實還是不知道。 赫蘿的驚人食慾讓羅倫斯忍不住搖搖頭,嘆了口氣。 [咯……好吃。」 吃了一口上等羊肉,再喝上一口高級葡萄酒潤喉,也難怪赫蘿的心情會這麼好。 而且這些東西還全都免費。酒足飯飽之後,只需要在馬車貨台上好好睡一覺便可。 一想到隔天還得做生意,就算是再奢侈的商人也會懂得自制。然而,這是赫蘿身上不可能發生的行為。 赫蘿滿面喜色地一邊搖晃雙腳,一邊吃吃喝喝的動作總算停了下來。 她吃進肚子裡的肉量,要是讓羅倫斯作為旅途上的糧食來分配,他有信心可以吃上三星期。而赫蘿喝下的葡萄酒之多,也讓人納悶她的肚子要如何裝下如此驚人的量。 如果赫蘿賣掉從拉多培隆商行老闆那裡搶來的羊肉及葡萄酒,想必她可以還掉不少借款。 她沒這麼做的事實,也是讓羅倫斯搖頭嘆息的原因之一. 「咱差不多想睡了.] 也難怪羅倫斯聽到如此自暴自棄的發言後,根本懶得看赫蘿一眼。 從拉多培隆商行搶來羊肉及葡萄酒,並以便宜價格買下大量的兵備後,羅倫斯兩人在正午的 鐘聲響起前,便離開了波羅遜‧兩人從波羅遜出發還沒走上多遠的路,所以現在的時刻才剛剛過 了正午。 這天的陽光和煦,應該很適合在酒後懶洋洋地睡個午覺。 雖然貨台上擺著兵備顯得雜亂,但黃湯下肚後也不會在意了吧。 羅倫斯兩人正走在往留賓海根的商業道路上。雖然剛離開波羅遜時不是遇上陡坡,就是遇上蜿蜒曲折的道路:但現在眼前視野一片遼闊,下坡路平緩且寬敞,更是適合午睡。 平緩寬敞的道路無限延伸。 而且這條道路經常有人往返,路面被踏得硬實,凹陷的地方也都被補上了。 就算床位被一堆劍柄塞滿,但只要睡在劍柄上頭,依然能夠度過一段優雅的午後時光。 因此,不僅不能喝酒,還只能一邊盯著馬屁股看,一邊抓住韁繩的羅倫斯在羨慕的情緒作祟之下,堅持不看赫蘿一眼。 「哎,在那之前得先梳理一下尾巴……」 赫蘿就只有這點顯得特別勤勞,就算看到她拉出尾巴來,羅倫斯依然不願意提醒她要注意。 不過話說回來,這路上視野一片遼闊,並沒有會突然遇上其他人的危險。 赫蘿就這樣開始梳理起尾巴,她時而用手抓住跳蚤,時而舔著尾巴的毛。 看她別無他顧安靜地梳理著尾巴,不難看出她有多麼重視她的尾巴。 赫蘿從被深褐色毛發覆蓋住的尾巴根都開始梳理,當她一路梳理到覆蓋著白毛的尾巴末端時,突然抬起頭說: 「啊,對了。」 坡度平緩的道路加上暖烘烘的日光,讓羅倫斯差點打起瞌睡,赫蘿的聲音使他清醒了過來。 「……怎麼了?」 「到了下一個城鎮咱想買油。」 「……油?」 羅倫靳打了個大哈欠回問。 「嗯,咱曾聽說用油梳理尾巴很好。」 就在羅倫斯打算沉默地把視線從赫蘿身上轉回前方時—— 「買給咱好嗎?」 赫蘿微傾著頭,露出笑容這麼說。 如果看到赫蘿這樣的笑容,就算不是有錢男子也會願意掏腰包買東西給她。然而,羅倫斯卻只斜眼看了赫蘿一下。 羅倫斯眼前看到的不是赫蘿的笑容,而是不斷交錯出現的龐大數字。那是赫蘿積欠羅倫斯的借款金額。 「你有計算過你身上穿的衣服、換穿的衣服、梳子、旅費、酒錢及餐費花了多少錢嗎?還有進入城鎮時的人頭稅。你該不會想說你不會加法唄?」 羅倫斯刻意學赫蘿的口吻這麼說,赫蘿的臉上卻依然掛著笑容。 「咱當然會加法計算‧不只加法,減法計算咱也很拿手。」 赫蘿說罷,一副很有趣的模樣嗤嗤笑。 雖然羅倫斯有預感赫蘿正想著什麼反擊他的詭計,卻又覺得她的樣子有些不尋常,或許她是喝醉了。 羅倫斯瞥了一眼貨台上裝有葡萄酒的皮袋,從拉多培隆商行搶來的五袋葡萄酒當中,已有兩袋空了。 赫蘿很有可能已經喝醉了。 「既然這樣,你算一下自己花了多少錢。如果你是頭腦聰明的賢狼,應該隨便就能從那金額知道我的答案吧?」 「嗯,咱知道。」 赫蘿保持著笑臉坦率點點頭。 羅倫斯轉向前方:心想赫蘿要是平時也這麼坦率就好了,卻又聽到赫蘿繼續說: 「汝一定會買給咱。」 羅倫斯斜眼看了赫蘿一眼,發現赫蘿開心地笑著。她果然是喝醉了吧?那笑容很可愛。 「就算是以聰明自豪的賢狼,也會酒後失態吶。」 赫蘿自言自語似地笑著說道,她的頭跟著倒向另一邊。 醉醺醺地從駕座上跌落很可能會受傷。就在羅倫斯伸手打算抓住赫蘿纖細肩膀的那一刻,赫 蘿以如狼般的敏捷動作抓住羅倫斯的左手。 羅倫斯驚訝地看著赫蘿,她的眼神看來既沒有醉意也沒有笑意。 「不管怎說,汝能夠便宜買下貨台上的貨物都是因為有咱在,想必可以賺不少錢唄?」赫蘿根本就不可愛。 「你有什麼憑證—上 「可別小看咱吶。難道汝以為咱沒瞧見汝滿面喜色,強硬地與老闆交涉嗎?咱的度量、頭腦 還有眼睛都很好,當然咱的耳朵也不賴。咱怎可能沒聽到汝怎麼跟老闆交涉吶。」 赫蘿露出兩根尖牙,不懷好意地笑著。 「買油給咱好嗎?」 羅倫斯利用僥幸抓到的把柄與老闆強硬交涉是千真萬確的事,一切的進行幾乎都如羅倫斯所願,也是不爭的事實。 想到自己那時在赫蘿面前,一副意氣風發的模樣進行著交易,羅倫斯就恨不得想要痛罵自己一頓。 一旦知道可能有利可圖,就會想要藉機敲竹槓,也算是人的本性吧。 「可、可是你知道你欠我多少錢嗎?足足有四十枚銀幣那麼多耶!你知不知道這金額有多大啊?我怎麼可能再買不必要的東西給你。」 「嗯?什麼啊,汝那麼希望咱還錢啊?」 聽到羅倫斯反擊的話,赫蘿露出吃驚的表情看著羅倫斯。 那表情彷彿在說她隨時可以還錢似的。 沒有人會不希望討回借出去的錢。羅倫斯瞪著赫蘿,斬釘截鐵地告訴她說: 「那、是、當、然、了。」 羅倫斯心想如果赫蘿還清所有借款,他不僅可以增加貨台上的貨物量,還可以收購品質更好的貨物。這麼一來,利潤也會跟著暴增。資金越多利潤就越高,這是做生意的最基本法則。 然而,一聽到羅倫斯這麼說,赫蘿立刻垮下臉,露出一副「原來如此」的冷淡表情。 羅倫斯完全沒預料到赫蘿會有這樣的表情,這讓他又再度感到畏縮。 「真沒料到汝是這麼想吶。」 赫蘿做出這樣的反應。 「你是什麼……」 羅倫斯還來不及說出[意思」兩字,赫蘿就緊接著說: 「不過,只要還錢給汝,咱就是自由之身了吶。好唄,就趕緊還錢給汝好唄‧」 聽到赫蘿這番話,羅倫斯明白了她想暗示些什麼。 幾天前在河口城鎮帕茲歐發生騷動時,羅倫斯因為畏懼赫蘿真正的狼模樣,而不禁往後退縮身子。赫蘿因為他這樣的舉動而傷心地打算離去時,羅倫斯想出留住赫蘿的方法,就是告訴她自己會一路追到北方森林,去向赫蘿討取被她撕裂的衣服錢。 這也等於告訴赫蘿,就算她現在從羅倫斯的眼前離去,羅倫斯也會想盡辦法追著她討債。 雖然赫蘿最後是以不想彼人討債討到北方森林為由,回到羅倫斯身邊,但羅倫斯認為討債其實只是兩人彼此的藉口‧ 不,他相信那確實是藉口。 羅倫斯相信就算赫蘿真還了錢,她一定還是希望在回到北方森林前,可以與羅倫斯一同旅行。不過,赫蘿因為難為情,當然不可能說出這樣的話。 可是現在赫籮卻說出反話來‧因為赫蘿知道那是彼此之間的藉口,所以才會拿這件事當談判條件。 羅倫斯的腦海裡跳出了一個簡短的辭—— 狡猾。赫蘿真的太狡猾了。 「這樣咱趕緊還錢回北方去好唄,不知道巴羅和繆裡他們過得好不好吶。」 赫蘿別過臉去,故意輕輕嘆了口氣。 羅倫斯說不出話來,只能表情痛苦地瞪著身形嬌小,坐在他身旁的可惡狼女。他思考著該如何反擊。 羅倫斯心想:如果這時說出要赫蘿趕快還錢,然後隨便她要去哪兒就去哪兒的賭氣話,赫蘿 真的有可能會那麼做。然而,羅倫斯並不希望事情演變成那樣,這就是羅倫斯的痛處。 赫蘿真的是不可愛。 羅倫斯一邊瞪著赫蘿看,一邊拚命思考如何反擊,然而赫蘿依然面向旁邊不理睬他。 就這樣不知道僵持了多久。 最後羅倫斯終於先開口說: 「……我們又沒有定下借款的還款期限,你只要在抵達北方森林前還錢給我就好了。這樣行 了嗎?」 羅倫斯也有他的堅持。他怎能在這個態度傲慢的狼女面前,全盤托出內心的感情呢?這已是 他最大極限的讓步 赫蘿似乎也明白羅倫斯這樣的心境,她緩緩回過頭,滿意地露出微笑說: 「嗯,相信咱回到北方森林前一定能夠還錢。」 赫蘿故意這麼說,然後挨近羅倫斯。 「還有吶,咱會連同利息還錢給汝。也就是說,借給咱的錢越多,汝就越有錢賺,是唄?」 赫蘿仰頭看著羅倫斯說道。 她那帶點紅色的琥管色眼珠非常美麗。 「買油啊……」 「嗯。算咱的借款也沒關系,可以買給咱嗎?」 雖然赫蘿滿嘴歪理,但看見笑容滿面的她,羅倫斯也無法反駁。 所以羅倫斯最後也只能無力地點頭答應。 「謝謝。」 然而,赫蘿道謝完後,便像只愛撒嬌的貓一樣靠在羅倫斯的肩上,這並不讓他覺得討厭。 羅倫斯明白這麼做就正中赫蘿的下懷,但也無奈這是他身為孤單旅行商人的悲哀本性。 「不過,汝應該殺了相當便宜的價格,是唄?」 赫蘿靠在羅倫斯身上義開始梳理起尾巴時,若無其事地這麼問。 這隻狼能夠識破人類的謊言。羅倫斯心想說謊也沒用,於是老實回答說: 「也不算殺價吧,是當下的狀況讓對方不得不降價。」 然而,兵備的獲利率並不高。最賺錢的兵備生意,是進口兵備材料加以組裝再販賣。如果是 單純搬運成品再販賣的兵備生意,其好處不過是運送兵備到隨時需要大量兵備的地區去販賣,就 可有穩定的獲利率這一點而已。就算殺價,價格也不可能便宜多少。 羅倫斯也是因為這一點,才會從波羅遜載著兵備走在前往留賓海根的路上。 「便宜了多少?」 「你問這要做什麼?」 赫蘿保持靠在羅倫斯身上的姿勢仰頭看了羅倫斯一眼,隨即又拉回視線。 羅倫斯似乎明白了她的想法。 羅倫斯心想赫蘿剛剛賴著要他買油的態度明明那麼強勢,現在卻又為他的生意好壞掛心。 「沒什麼,咱只是不想敲詐沒什麼行情的旅行商人。」 但是從赫蘿口中說出的卻是如此惹人厭的話,於是羅倫斯輕輕敲了一下她的頭。 「雖然兵備在留賓海根是最搶手的商品,但也有很多商人會到那裡賣兵備。所以獲利率自然 而然會降低,就算殺價也不會便宜多少錢。」 「可是買了這麼多,應該會賺錢唱?」 貨台上雖然不至於到滿載著兵備,但也有相當可觀的數量。因為兵備是有穩定銷售力的商品,獲利率低只限針對投資金額的比例;很明顯地,如果有可觀的數量,可賺取的利益當然會是龐大的金額。況且羅倫斯這次投入了兩倍財產的驚人金額,所謂積少成多,或許能夠賺到與轉手 胡椒時一樣多的利益。 事實上,這次能夠到手的利益不用說是買油,甚至可以買貨台都裝不下的滿山蘋果給赫蘿。 但如果說出這個事實,誰知道赫蘿可能做出什麼無理的要求,所以羅倫斯決定保持沉默。 對這方面沒概念的赫蘿,也會因此不由自主地搓揉起尾巴。 看見赫蘿這個模樣,一股罪惡感不禁湧上羅倫斯的心頭 「反正,賺的錢還足夠買油給你。」 羅倫斯沒辦法只好這麼說,赫蘿聽了放心地點點頭。 「不過,這麼一想就覺得胡椒還真是甜得沒話說。」 羅倫斯稍微計算了一下兵備的進貨價及利潤後,不禁喃喃自語地說道。 「汝吃了啊?」 「別把我跟你混為一談,我是指賣胡椒可以賺到的甜頭。」 「哼。既然這樣,帶胡椒去不就得了唄?」 「朋椒的價格個管在留賓海根邐是波羅遜都差不了多少。被課的關稅越多,虧損就越大。」 「那就放棄唄。」 赫蘿冷冷地說道,然後咬起了尾巴末端。 「如果能夠做到一筆獲利率和辛香料一樣高,甚至更高的生意,我長年以來的開店夢想就近在眼前了。」 羅倫斯的夢想就是存錢擁有一間屬於自己的商店雖然羅倫斯在幾天前河口城鎮帕茲歐發生 大騷動時,賺取了很大的利益,但距離夢想成真的日子依然遙遠。 「沒什麼奸商品嗎?比方說……寶石或黃金不就是很好賺的生意嗎?」 「這類商品在留賓海根就是賺不到什麼錢。」 可能是舔著尾巴時毛發跑進鼻子裡,赫蘿打了個小噴嚏。 「哈啾……為何?」 「因為關稅太重了,這就是所謂的保護政策。除了一些特定的商人之外,商人如果想進口黃 金,就必須繳交金額驚人的關稅,所以根本做不成生意。」 有不少商業基盤脆弱的城鎮,會針對所有商品採取這樣的保護政策。 然而,很明顯地,留賓海根會採取保護政策,完全是為了獨佔利益。只要帶著黃金到留賓海 根的聖堂,並捐贈一些捐款,就可以請對方在黃金烙下聖堂的神聖刻印。烙下刻印的黃金,可以庇佑旅途平安及未來的幸福,赴戰場時還可以保佑自身平安及帶來功勳,甚至還可以保證死後的幸福。如此神聖的黃金,具有相當高的價值。 控制留賓海根的聖堂參事會高層為了獨佔這個利益,串通好收買的商人,訂下金額高得驚人 的關稅,以調整流入留賓海根的黃金量。對於走私行為,也是抱持徹底嚴罰的主義。‧ 「喔~」 「要是走私成功……我想想……應該可以賣上十倍的價錢吧。不過,相對地這也伴隨了很大 的危險性。所以只能靠著微薄的利潤,老老實實地慢慢賺。」 羅倫斯聳了聳肩,視線看向路的盡頭思考著。 在像留賓海根般的大城市裡,想必有很多商人能夠在一天之內,就賺進羅倫斯得花上一輩子才賺得到的錢吧。 羅倫斯這麼一想,不禁覺得非常不合理,甚至不合理得讓人感到不可恩議。 「是麼?」 赫蘿口中冒出了這麼一句話。 「你有什麼妙計嗎?」 自稱賢狼的赫蘿,或許會有什麼出人意料的想法。 羅倫斯露出期待的眼神看向赫蘿,赫蘿正用手拔除纏在梳子上的毛發,她停下動作,露出不可恩議的表情仰頭看著羅倫斯說: 「偷帶進去不就得了唄?」 聽到如此少根筋的答案,羅倫斯不禁暗自想著如果赫蘿平常也這麼少根筋,就可愛多了。 「如果做得到,大家早做了。」 「怎做不到吶?」 「關稅越重的地方,就一定有越多人幹走私,所以貨物的檢查會很嚴格。」 「量少就不會被發現了唄?」 「如果被發現,就算是最輕的處罰,也會砍掉右手臂,實在不值得為了一點報酬冒這樣的險。如果有大量走私的方法,那當然另當別論……只是很難吧。」 赫蘿用手細心撫順尾巴,完成最後的動作後,滿意地點點頭。雖然在羅倫斯的眼裡看來並沒有什麼改變,但對於毛發的整齊度,赫蘿似乎有她自己的標准。 「也是唄。不過,汝生意做得也挺順利,慢慢賺就行了唄。」 「一點也沒錯。只是啊,不知道是誰在浪費這慢慢賺來的錢啊。」 赫蘿收起尾巴打了個哈欠,那模樣彷彿在說她不會被挑釁似的。赫蘿一邊擦拭眼角的淚水,一邊站起身子往貨台移動。 事實上,羅倫斯也不是真心想指責赫蘿。他從赫蘿身上栘開視線看向前方,對於赫蘿打算自 顧自地睡覺的行為,就算指責她也沒用,所以羅倫斯也沒這打算。 後方傳來一陣搬動兵備好當成睡床的聲音,聲音持續好一會兒後安靜了下來,最後傳來一聲滿足的嘆息聲‧ 羅倫斯光是感覺著赫蘿在他背後像隻狗或貓一樣的舉動,臉上就不禁掛起笑容。 雖然有各種理由讓羅倫斯無法說出口,但其實他是希望赫蘿留在身邊的。 就在羅倫斯這麼想著時,赫蘿突然開口說: 「咱忘了告訴汝,咱可沒打算一人獨佔從那家商行搶來的葡萄酒‧晚上咱們一起喝,還有肉乾也是吶。」 羅倫斯有些驚訝地回過頭看,但赫蘿早已縮著身子。 看見赫蘿的模樣,羅倫斯的臉上很自然地又掛起了笑容。 羅倫斯再度轉向前方,重新握緊韁繩。 他小心翼翼地操縱韁繩,深怕馬車搖晃得太厲害。 第二卷 第二幕 走完平緩的下坡路,來到幾乎沒有高低起伏的小山丘,真是一條相當好走的路。 這樣的路面正適合宿醉仍未完全清醒的羅倫斯。 不僅有談話對象,還有上等的好酒及下酒菜,不知不覺中就多喝上了幾杯。如果照這樣的精 神狀態在山路上前進,恐怕早就跌落谷底了吧。 然而,四周的景色不用說是谷底,就連河川都看不見,所以暫時可以任憑馬兒自行前進。 羅倫斯也因此時而在駕座上打起瞌睡來,至於赫蘿呢,則是在貨台上熟睡著,還「呼嚕—— 呼嚕——」地發出毫無警覺性的鼾聲。羅倫斯每在駕座上醒來一次,就感謝上天讓他擁有如此和 平的行商生活一次‧ 這樣平靜的時間慢慢流逝,過了正午後,貨台上的赫蘿終於醒了過來。赫蘿一臉睡意地搓揉 眼睛,不知道她是以什麼樣的姿勢睡覺,臉頰上留下明顯的痕跡。 赫蘿栘到駕座上,睡眼惺忪地大口大口喝著皮袋裡的水。羅倫斯心想幸好她的樣子看來不像 宿醉,如果是宿醉就得停下馬車。 萬一赫蘿因為暈車而嘔吐在貨物上,那可是不堪入目的慘狀。 [今天也是好天氣吶。」 「是啊。」 兩人悠哉地交談,同時打了個大哈欠。 羅倫斯兩人目前一路前進的道路,是通往北方的主要商業道路之一。這條路上可看到形形色 色的人,其中有些商人掛著只會出現在進口商品證明書上的遠方國家國旗。赫蘿看了似乎以為那 是商人宣傳祖國的舉動,但其實從遠方來的商人會掛起祖國的小國旗,為的就是與同鄉的人擦身 而過時,可以讓對方一眼就知道自己來自同鄉,他們的目的多半是為了交換故鄉的情報。一旦來 到語言、食物及服裝皆不同的異國,就算是不斷旅行的旅行商人,也會心生恩鄉之念。 聽到羅倫斯這麼說明後,赫蘿深有感慨地望著擦身而過的商人掛著的國旗。 赫蘿離開故鄉已有好幾百年的時間。比起從遠方國家來的商人們,想必赫蘿期盼與同鄉人交 談的心情會更深切吧。 「反正,再過不久應該就可以回去吶。」 雖然赫蘿笑著這麼說,但表情還是顯得有些落寞。 羅倫斯苦想著應該說些什麼話來安慰赫蘿,但是卻遲遲想不出適當的話語,馬車不斷向前 進,最後,和煦的午後陽光讓這一切都變得不重要了。 沒有什麼比寒冬裡的溫暖陽光更舒服了。 然而,這樣的寂靜突然被打破。 就在羅倫斯與赫蘿兩人在駕座上同時快要打起瞌睡來時,突然傳來赫蘿的聲音。 「汝啊。」 「……恩?」 「有很多人吶。」 「什麼!」 羅倫斯急忙拉緊韁繩停下馬車,眯起睡意全散的眼睛看向遠方。 盡管路面有些微高低起伏,但在乎坦的道路上,視野仍十分遼闊。 然而,羅倫斯看不到人影。他往旁邊一看,赫蘿在駕座上站起身子注視著前方。 「確實有人,怎麼著了嗎?」 「有帶著武器嗎?」 商業道路上會遇上人群只有幾種可能性:其中屬性「溫和」的人群,包括一次搬運大量物資 的行商團、或是前往相同目的地的巡禮者們,還有拜訪他國的王室貴族們。 相對地,也有「不溫和」的人群。 盜賊、流氓、剛打完仗飢腸轆轆的士兵們,還有傭兵團。尤其要是遇上了剛打完仗的士兵團 或傭兵團,就得放棄所有的財產。只是失去財產還算幸運,如果反抗可能連性命都不保。 若有女子同行,那下場不用說也明白。 「武器吶……看來是沒有,至少看來不是可惡的傭兵。」 「你曾遇過傭兵啊?」 羅倫靳有些吃驚地問道。赫蘿露出尖牙笑著回答說: 「雖然那些傢伙拿著長槍很難應付,不過當然還是比不過咱的敏捷吶。」 看見赫蘿那副得意的模樣,羅倫斯故意不再多問她與傭兵團之間發生的事。 「……附近沒其他人唄?」 赫蘿確認前後方沒人後,脫去帽子露出狼耳朵。 尖起的狼耳朵有著與尾巴及頭發相同的顏色。赫蘿的耳朵與尾巴一樣,會顯露出她的情感, 想知道她有沒有說謊,觀察耳朵的反應是很不錯的方法。 她的耳朵朝前方高高挺起。 那模樣正如在草原探勘敵情的狼。 羅倫斯曾經與這樣的狼四目相交過。 那是在一個刮著強風,陰云遮蓋天色的黃昏。那時羅倫斯在草原上前進著,當他耳中傳來狼 的長嚎聲時,早已身陷狼群的地盤之中。當他發現自己被包圍時,狼嚎聲已從四面八方傳來,拖 車的馬兒差點就要暴沖出去了。 那一刻,一匹狼出現在羅倫斯眼前。 體型精悍的狼直視著羅倫斯,那直直挺起的耳朵彷彿連呼吸聲都能夠區分似的。羅倫斯看見 狼的模樣,明白自己無法強行突破包圍的事實,於是當下把袋子裡的肉乾、面包之類的糧食撒在 狼看得見的位置,然後駕著馬車前進,企圖逃離狼的視線。 羅倫斯一直從背後感覺得到狼的視線,但沒多久後,狼嚎聲往撒下食物的位置附近集中,羅 倫斯也因此順利脫險。 現在的赫蘿就和那個時候的狼一模一樣。 「嗯—汝啊,那些人好像在閒聊。」 羅倫斯被赫蘿的話拉回現實世界,他動腦思考著。 「難道是突發性的市場嗎?」 商人在半路上從情報交換進展成洽談生意,這並非沒有可能。 「這咱也不確定吶。不過,沒有打鬥的氣氛,這點咱可以確定。」 赫蘿重新套上帽子,坐回駕座上。 她投向羅倫斯的視線,彷彿表示馬車要前進或是後退全交由羅倫斯決定,一副在詢問「汝打 算怎麼做?」似的表情。 羅倫斯在腦海裡描繪出這一帶地區的地圖,陷入沉恩中。 羅倫斯非得把裝在貨台上的兵備帶到留賓海根去。因為他有簽訂合約,並承諾會將兵備賣在 留賓海根設有店面的商行。 然而,這麼一來就得繞道而行,也就是得一路往回走到馬車可通行的道路,再繞上一大段遠 路。其他的路也都是只能靠徒步通行,路況不佳的道路。 「你確定沒聞到血腥味?」 赫蘿斬釘截鐵地點頭。 「既然這樣,那就去看看吧。如果要繞道,實在太遠了。」 「反正就算傭兵團出現,也有咱在。」 赫蘿取出掛在脖子上裝滿麥子的皮袋這麼說。沒有什麼比這還要讓人感到安心的了。 羅倫斯露出信賴的笑容,駕著馬車向前進。 「要從這裡繞道的話,是得走萊恩的聖人之路嗎?」 「不對,應該是走通往密茲哈姆的草原會比較近。」 「先不說這個,真的有傭兵團出現嗎?」 「要不要買這塊織布啊?拿鹽巴交換也行。」 「有沒有人會說巴斯亞語啊?這小子沒法和人溝通呢。」 羅倫斯與赫蘿來到人群的位置,便聽到這樣的話語在空中交錯。 聚集在半路上的,是一眼就看得出是商人的人們,以及周遊各國、在不同土地磨練技藝的旅 行工匠們。 其中有人徒步,有人駕著馬車,也有人把稻草堆在驢子背上。在空中交錯的話語也有各式各 樣的語言,不會說共通語言的人拚命比手畫腳,試著掌握狀況。 只要有過一次在語言不通的地方面臨難題的經驗,就絕對忘不了那種恐懼感。如果還是搬運 著睹上所有財產的商品,恐懼感當然會更深切。 然而,羅倫斯也不懂他們的語言。雖然很同情,但愛莫能助。更何況羅倫斯並不清楚眼前的 狀況。 羅倫斯以眼神示意要赫蘿乖乖留在駕座上,便跳下馬車朝著離他最近的商人搭腔說: 「抱歉。」 「嗯?喔!原來是旅途上的兄弟啊。你剛到是嗎?」 「是的,我從波羅遜過來的。這是怎麼回事呢?該不會是伯爵大人決定在這裡辦市場吧?」 「哈哈。如果是那樣,大家現在早已鋪好草蓆大做生意了。其實是有傳言說通往留賓海根的 路被傭兵團給擋住了,所以大家才會在這裡停留。」 答話的商人頭上纏著頭巾,穿著寬松長褲,身上套著厚重的斗篷遮住整個頸都,還背了個大 背囊,依商人密不通風的裝扮看來,應該是以北方為中心行商的商人吧。 商人臉上殘留著路上的塵埃,還有被白雪反射的陽光曬傷的明顯曬痕。刻畫在臉上的皺紋和 皮膚顏色,道出了這名商人的漫長行商生涯。 「傭兵團?這附近的話……是拉斯托爾將軍帶領的傭兵們嗎?」 「不是,據說他們掛著有老鷹圖案的深紅色旗子。」 羅倫斯皺起眉頭說: 「海恩茲伯格傭兵團?」 「喔?你也是在北方旅行的商人啊?沒錯,聽說就是海恩茲伯格的那些老鷹們。滿載著貨物 時如果遇到他們,比遇到盜賊還淒慘呢。」 據說他們是貪得無厭的一群人。只要是被他們橫掃過的地方,值錢的東西不用說了,甚至連 一片葉子都不會留下。他們是馳名北方的傭兵團,如果強行經過被他們擋住的道路,那等於是自 殺行為。 畢竟,海恩茲伯格傭兵團是以比空中的老鷹,還能更早發現敵人而馳名。如果是悠哉旅行的 商人,一怱兒就會被逮住了吧。 話說回來,以北方戰爭為生計的傭兵團怎麼會南下呢?這讓羅倫斯覺得有些在意。傭兵團只 在有利可圖時才會行動,這樣的行動原理與商人很相似。也就是說,他們會採取不尋常的行動, 多半表示市場上夜會有令人意外的變動. 比方說商品價格暴跌或暴漲。 因為旅行商人的習性,羅倫斯總習慣往壞的一面思考;但現在已在半路上,況且還進了這麼 多貨。羅倫斯告訴自己往壞的一面思考也沒用,現在應該思考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如何抵達留 賓海根。 「這樣就表示得繞上一大段遠路是嗎?」 「是吧。我聽說通往卡斯拉塔的路上,開辟了一條連接到留賓海根的新路。不過,最近那裡 好像不是很安全。」 羅倫斯已有半年的時間沒來到這附近,他沒聽過有這樣的新路。如果他的記憶沒錯,那裡應 該有綿延不絕的遼闊草原,草原北邊則有座謠言不斷的陰森森林。 「不安全是指?」 「喔,那裡的草原本來就有狼群出沒,可是最近的狀況好像特別嚴重。我聽說兩個禮拜前有 一組商隊的成員全給狼吃了,傳聞那些狼是被異教的魔法師召回的。」 聽到商人的回答,羅倫斯想起陰森森林的謠言幾乎都與狼有關。羅倫斯一邊想著這些事,一 邊偷窺了想必正側耳聆聽著的赫蘿一眼,他看見赫蘿的嘴角微微笑著。 「那條新開辟的路要怎麼走呢?」 「哈哈,你打算走那條路啊?你這人還真愛胡亂行事啊。這條路直直向前走,遇到雙岔路時 右轉。然後順著路走就會再遇到雙岔路,到時走左邊的岔路就行了。不過,我想還是乖乖在這裡 停留兩、三天時間比較穩當。雖然傭兵團擋在前面的可能性只有五成,但萬一真的遇到了就太遲 了。那些載著魚或生肉的人應該會去其他城鎮吧,我還是留在這裡比較保險。」 羅倫斯點了點頭,朝自己的馬車貨台望去。羅倫斯心想幸好堆在貨台上的貨物都不是會腐爛 的東西,盡管如此他還是想趕緊帶到留賓海根去。 羅倫斯沉默思考了一會兒後,向答話的商人道謝並走回馬車。 赫蘿始終聽話地乖乖留在馬車上,她一看到羅倫斯回到駕座,便笑著說了句:「召回吶。」 「那,賢狼赫蘿是怎麼想呢?」 「嗯?」 羅倫斯握住韁繩,一邊思考是否要駕馬車前進,一邊詢問赫蘿。 「草原上的狼。」 「哼。」 赫蘿哼著鼻子輕輕笑了一下,用尖牙咬著小指指甲說: 「比人類好應付,至少能溝通。」 很妙的回答。 「耶就決定廠。」 羅倫斯拉緊韁繩讓馬兒轉頭,他閃避正忙著交談的商人們讓馬車前進。 看見羅倫斯的舉動,雖然有幾名商人發出驚訝的聲音,但大部分的人都脫下帽子或斗篷朝羅 倫斯揮舞。 那是為羅倫斯加油打氣的意思。 沒有商人不會走險路,因為險路的盡頭往往有莫大的利益等著商人去拿。 傭兵團會經過某條路的情報,傳播的速度比瘟疫的傳染速度還要迅速。那是因為傭兵團是如 此具有威脅性、如此危險的存在。 然而,對商人而言,時間是任何東西都無法取代的生意工具。失去這個生意工具,就等於遭 受極大虧損。 所以羅倫斯決定前往可能有狼出沒的草原,當然一方面也是因為有赫蘿在。 羅倫斯心想傭兵團在附近行動的傳聞,應該也對市場帶來了影響,如果好好運用這個機會, 或許可以賺到一些小錢,這也是促使他下此決定的理由之一。雖然羅倫斯剛剛是往壞的一面恩 考,但事情當然也有好的一面。 而且,行商總會有出乎預期的事情發生,這也是行商有趣的地方。 「汝心情好像很好吶。」 赫蘿在旁邊一臉不可恩議的表情這麼說。羅倫斯只簡短回答了句:「是啊。」 往前走就有利益等著你,這是旅行商人的口號。 隔天中午前,羅倫斯兩人抵達了要進入草原的道路。 所謂新的商業道路,有些道路是自然形成,有些道路則是當地的當權者所開辟。有些地方會 割除雜草讓路面形成,更周到的地方會撒上石子再鋪設木板,好讓馬車可以在路面高速往返。 當然了,這樣的道路並非免費提供使用,必須繳交高額的通行稅才能通行。不過,這樣的收 費道路都有完善的防盜賊措施,如果以時間及安全性來考量,有時繳交通行稅反而會比較劃算。 眼前這條狼群頻繁出沒的道路,似乎是介於前者與後者之間的道路。 岔路口有立著標示方向的木牌,道路分歧的地方似乎原本打算建蓋些什麼吧,地上堆放著一 些任憑風吹雨打的木材。看來這地方原本應該是要被整頓成完善的道路,以便收取通行稅,但現 在卻只有標識孤伶伶地立著。 道路分歧點在微陡的山丘上,從那個位置可以仔細眺望道路通往的方向,在那裡吃午餐應該 感覺不錯吧。盡管冬天就快到來,那裡的綠草卻長得茂密,只要是牧羊人,就一定會搶著放牧羊 只的遼闊草原在眼前鋪開。 然而,草原上延伸的道路,卻只有馬車經過留下的車輪痕跡。因綠草遮蓋而變得細窄的道路 往西邊一路拉長。不用多說,路上當然不見旅人身影。 依羅倫斯腦海裡的地圖來看,最適合狼群作為基地的森林應該就在這條道路的北側,但是狼 群並非只會在森林裡生活‧羅倫斯看到遠方有高大草叢,越發覺得這草原很適合狼群活動。 就算不是赫蘿,應該也都猜想得到這片草原可能有狼群出沒,但羅倫斯還是試著向赫蘿確 認,他說: 「如何?像有狼出沒的樣子嗎?」 聽到羅倫斯的發問,赫蘿在駕座上吸吮著羊肉乾,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看著羅倫斯說: 「在這樣視野遼闊的地方怎麼可能隨隨便便就被發現,咱們狼又不是笨蛋。」 赫蘿邊吸吮羊肉乾,邊沒禮貌地發出「啾—上的聲音,時而露出非人類所有的尖牙。 赫蘿說的話及尖牙提醒羅倫斯她是站在狼那一邊的事實,這讓羅倫斯的心情變得有些復雜。 萬一遇上了狼,事情似乎會變得有些棘手。 「應該是沒啥問題唄。就算真的有狼群出現,只要給一些肉乾就行了。咱們狼並不會做無謂 的爭斗。」 羅倫斯聽了,點點頭駕著馬車前進,徐徐輕風似乎吹來了動物的腥味。羅倫斯輕聲向上天祈 求旅途能夠平安。 「法拉姆銀幣。」 「錯,是偽馬裡奴銀幣。」 「偽馬裡奴是這個唄?」 「那是後期拉德翁主教領土銀幣。」 「……」 赫蘿看著擺在小小手掌上的好幾種銀幣,陷入沉默。 因為赫蘿吵著太無聊,所以羅倫斯正在敦她如何分辨貨幣的種類。盡管是賢狼赫蘿,似乎也 苦於難以分辨無論大小還是圖案都很相似的貨幣。 「反正,用久了自然就會認得了。」 看見赫蘿非常認真的模樣,羅倫斯不敢取笑她,而刻意這麼安慰她‧但沒想到這麼一說似乎 是更傷了赫蘿的自尊,她仰頭瞪著羅倫斯,帽子底下的耳朵激動地挺起。 「再說一次!」 赫蘿大聲吆喝說道。 「那就從上面開始喔。」 「嗯。」 「崔尼銀幣、菲林銀幣、路德銀幣、偽馬裡奴銀幣、法拉姆銀幣、蘭多巴爾禿頭王銀幣、密 茲弗格大聖堂銀幣、偽密茲弗格大聖堂銀幣、聖密茲弗格銀幣、密茲弗格聖誕祭銀幣,還有這個 則是—上 「……咱說汝啊。」 「嗯?」 羅倫斯的視線從指著赫蘿手上的貨幣往上栘,他發現赫蘿正用著像是氣憤,又像是快哭出來 的復雜表情注視著自己。 「……汝在捉弄咱是唄?」 羅倫斯想起自己當年向師父學習貨幣的種類與名稱時,也曾說過一樣的話,因此不禁笑出聲 音來。 「……吼嚕嚕嚕。」 看見赫蘿露出尖牙發出低吼聲,羅倫斯急忙掩飾笑容。 「我不是在捉弄你,是密茲弗格主敦區發行了特別多的銀幣。」 「那就別笑。」 看見赫蘿雖然生氣,但仍然把視線拉回貨幣的模樣,羅倫斯還是忍不住輕聲笑了出來。 「話說回來,怎麼會有這麼多種貨幣吶?這未免太復雜了。」 「因為經常有新的國家建立又毀滅,然後又再建立。除此之外,地方上的當權者或教會也總 是一味地發行新貨幣,再加上偽造的貨幣也不斷出現。像是路德銀幣本來叫做偽崔尼銀幣,因為 數量實在太多,最後就成了真的貨幣。」 「要都是動物皮革做的,咱就能一下子全都記住。」 赫蘿哼著鼻子說道,最後嘆了口氣。赫蘿應該是在說她能夠分辨味道,但羅倫斯不知道她說 的話有幾分可信度。 「不過,這用來排遺時間還不錯吧?」 羅倫斯的話沒能勾起赫蘿的笑意,她把手上所有的貨幣塞還給羅倫斯說: 「哼,不記了,咱要睡午覺。」 羅倫斯露出苦笑,但赫蘿沒有理會他。當赫蘿站起身子准備栘向貨台時,羅倫斯對著她的背 影說: 「你就算睡著也會知道狼來了吧?」 [當然知道。」 「被包圍可會很麻煩呀。」 如果被傭兵團或山賊包圍固然棘手,但至少還能與他們溝通:心情上會輕鬆一些。換作是 浪,就無法溝通了,根本猜不到它們什麼時候會突然展開攻擊‧ 就算有赫蘿在,羅倫斯還是覺得不放心。 「汝真是愛操心吶。」 可能是察覺羅倫斯內心的想法,赫蘿回過頭苦笑著說道: 「一般說來,動物不管是在睡覺還是醒著都差不了太多,唯獨人類睡覺時太沒警覺性罷了。」 「聽到睡覺會打呼的人這樣說,一點說服力都沒有。」 赫蘿聽了,露出不悅的表情說: 「咱才不會打呼。」 「……是沒那麼大聲啦。」 赫蘿的鼾聲聽來還算可愛,所以羅倫斯才刻意多做了解釋,沒想到赫蘿聽了,眉頭鎖得更深 了,看來赫蘿在意的不是鼾聲聽來可不可愛。 「咱說咱不會打呼。」 「好啦,知道了啦。」 羅倫斯笑著回答,赫蘿坐回駕座貼近身子說: 「咱不會打呼。」 「所以我說我知道了啊。」 雖然赫蘿一副這件事有失她的身份般的認真模樣,但她那銳利的視線卻讓羅倫斯感到心頭一 陣搔癢。初認識赫蘿時,羅倫斯總是單方面被她捉弄,但現在羅倫斯深深感覺到自己越來越懂得 如何應付赫蘿。 最後赫蘿似乎無法再多反駁些什麼,她心有不甘地嘟起嘴巴,別過臉不看羅倫斯。 「可是,還真的連個人影都沒有呢。」 看見赫蘿這樣的舉動,羅倫斯一邊輕聲笑著,一邊無意地喃喃說道。 在這一望無際的草原上,確實不見任何人影。 羅倫斯本以為這條路是通往留賓海根的捷徑,就算受到狼出沒的謠言影響,應該多少也會有 人經過這裡,但他回頭一看,果然還是不見人影。 「畢竟謠言的力量很大吶。」 盡管別過臉去,赫蘿仍然回應了羅倫斯的話。看見赫蘿如此孩子氣的表現,羅倫斯一邊輕聲 笑著,一邊點點頭說:「沒錯。」 「不過,似乎不是沒有人影吶。」 赫蘿露出不同於先前的表情一邊說,一邊把尾巴收回長袍底下。 接著一副很無趣的模樣嘆了口氣。 羅倫斯心想一路上即使與其他商人擦身而過,赫蘿也都若無其事地梳理著尾巴。所以現在赫 蘿特地收起尾巴的舉動讓他覺得納悶,但他立刻就知道原因了‧ 「有羊的味道,咱討厭的人類就在前方。」 如果說草原上有羊的味道,那表示前方的人類就是牧羊人。赫蘿會藏起尾巴,想必是因為她 知道牧羊人對狼的存在,有異於常人的洞察力。 看赫蘿皺起鼻頭說話的模樣,不難知道她討厭的牧羊人的程度之深。 牧羊人與狼是天生的宿敵。 不過,照理說狼也是旅行商人的敵人,所以羅倫斯決定不提這件事。 「你打算怎麼做?要繞道嗎?」 「應該是對方要逃跑,咱們沒必要躲避。」 看見赫蘿說話時那不悅的表情,羅倫斯忍不住笑了出來。雖然他知道赫蘿目光犀利地瞪了自 己一眼,但他裝做沒看見地別過臉去。 「既然你都這麼說了,那就繼續前進吧。畢競走草原,車輪很容易陷入土裡。」 看見赫蘿沉默地點點頭,羅倫斯握緊韁繩讓馬車繼續前進。 馬車依然在草原的細窄小徑上前進,走了一會兒後,終於看到遠方有像是羊只的白點。赫蘿 還是保持沉默,不悅的表情也依然掛在臉上。 羅倫斯斜眼偷看了赫蘿一眼,目光銳利的賢狼似乎察覺到羅倫斯的視線。她用鼻子哼了一 聲,梢稍嘟起嘴巴說: 「在汝還沒出生之前,咱就討厭牧羊人很久了。現在要咱和牧單人和睦相處,根本不可能。」 赫蘿說罷,低下頭嘆了口氣繼續說: 「看起來那麼可口的食物在眼前晃來晃去,卻說那不是食物,要咱們不能吃,汝想想咱們會 是怎樣的心情?咱們當然會討厭那些傢伙吶。」 赫蘿那一副事態嚴重的說話模樣雖然讓羅倫斯覺得好笑,但他心想這對赫蘿來說,或許確實 是很嚴重的事,所以他看向前方,盡量讓自己面無表情。 馬車前進到以羅倫斯的視力也能夠清楚看見羊只模樣的距離。 因為羊只全擠在一塊兒移動著,所以無法數出正確的數量,但全都的羊只加起來頂多只有十 只左右吧。羊只們一邊悠哉啃著草,一邊緩緩走動著。 當然了,在那裡的不只是羊只。羊只們旁邊還有赫蘿最討厭的牧羊人帶著牧羊犬。 牧羊人身披枯草色長袍,濁灰色的腰帶上掛著號角。牧豐人手上拿著高過身高的長棍,長棍 上端掛著約莫手掌大小的吊鐘。 黑色牧羊犬在主人四周跑動,一副充滿戒心的模樣‧牧羊犬一跑起來,長長的黑毛彷彿一團 黑色火焰,它的嘴巴及四隻腳末端帶著白毛。 據說旅人在旅途中遇上牧羊人時,必須注意兩件事情。 第一件事情是不能壞了牧羊人的情緒,第二件事情是必須確認長袍底下的人不是惡魔。 牧羊人之所以會喚起人們如此難以理解的戒心,是因為牧羊人是比旅行商人更孤獨的職業。 在這不見邊際的遼闊草原上,只帶著牧羊犬和羊群一起行動,從這點就能看出他們的孤獨。 而更主要的是牧羊人的工作性質,多半無法讓人認為他們會是正常的人類。 孤單一人帶著大群動物,連續好幾天都只在草原上走動,單手拿著長棍、吹號角的模樣,很 容易讓人聯想成能夠自在控制動物的異教魔法師。 有傳言說如果在旅途中遇上牧羊人,可以受到大地精靈的庇佑,保證一星期都不會遭遇事 故,但相反地也有傳言說牧羊人是惡魔的化身,一個不留意靈魂就會被鎖在羊的身體裡。 羅倫斯並不認為這樣的傳言奇怪,因為牧羊人所散發出來的氛圍,足以讓人相信有那樣的事 情發生。 因此,當羅倫斯舉高右手畫了三次圓圈後,對方也上下移動長棍四次回應他。這個可算是遇 上牧羊人的儀式順利完成時,讓他梢稍感到安心。這至少代表對方不是亡魂。 然而,雖然第一關卡已順利通過,但是要確認對方是否為惡魔化身,還得再靠近一些才行。 「我是旅行商人羅倫斯,另一位是我的旅伴赫蘿。」 等距離靠近到可清楚看見牧豐人身上衣服的縫補痕跡時,羅倫斯停下馬車並道上名字。牧羊 人的身材比羅倫斯想像得還要嬌小,身高頂多只高出赫蘿一點。在羅倫斯報上名字時,原本趕著 羊群的牧羊犬趕到主人身邊,像個忠誠的騎上坐在主人身旁。 帶點藍色的灰色眼珠露出警戒的眼神,日下轉晴地看著羅倫斯兩人。 牧羊人沉默,不發一語。 「因為神的指引讓我在這裡遇見你,如果你是善良的牧羊人,就應懂得該怎麼表現吧?」 如果是善良的牧豐人,就一定懂得如何吟詩與跳舞來證明白身的善良。 牧羊人緩緩點點頭,將長棍立在身體正前方。 牧羊人細瘦的手讓羅倫斯感到吃驚,但到了卜一刻,他更是驚訝了。 「依天神的祝福。」 吟唱起牧羊人詩歌的是個少女的聲音。 「依大地精霞的庇佑。」 牧羊女巧妙地操縱長棍,動作熟練地畫出一個小箭頭,並讓身子連同長棍從箭頭頂端朝反時 鐘方向旋轉畫了一個圓圈。 「在風中聆聽神的福音,如羊兒吃草似地吞下精霞的慈愛。」 牧豐女以長棍上端指向箭頭頂端,輕輕抬起右腳踩踏地面發出聲響。 「羊兒受到牧羊人指引,牧豐人則受到神的指引。」 最後牧羊女把指向箭頭頂端的長棍拉近她的指尖。 「依神的指引,牧羊人將邁向正途。」 無論在哪一個國家,牧羊人的詩歌及舞蹈幾乎都一樣。雖然牧羊人之間不會像工匠或商人一 樣組成穩固的公會,但其詩歌及舞蹈可以說是世界共通。 據說牧羊人可以利用風傳話給遠方的人,這傳言聽來似乎也有著真實感。 「請原諒我剛剛對你的懷疑,我相信你一定是善良的牧羊人。」 羅倫斯走下馬車這麼說,牧羊女的嘴角浮現微笑。牧羊女的臉龐幾乎完全被兜帽遮住,使得 羅倫斯無法斷定,但從她的唇形看來,應該是個美女。 雖然羅倫斯告訴自己要盡量表現得像個紳士,但他的內心卻是充滿著好奇。 雖然女商人很少見,但牧羊女更是少見。況且還是個年輕貌美的牧羊女,這對本性就有著旺 盛好奇心的商人來說,怎可能不感興趣呢? 然而,就算再有興趣,一遇上與生意無關的事,就會變得十分窩囊,也是商人的本性。 羅倫斯正是最好的例子。他找不到適當的話題可讓路過的商人與牧羊人攀談,最後只能壓抑 內心的好奇,說出遇上牧羊人時必有的台詞: 「能否請在神的指引下遇見的牧羊人,為我祈求旅途平安呢?」 「非常樂意。」 聽見牧羊人如羊兒吃草一樣平穩的聲音,羅倫斯的好奇心膨脹得比夏日云朵更大。雖然羅倫 斯沒讓這檬的心情顯現在臉上,伹他必須不斷壓抑內心的好奇情緒。厚臉皮地探詢別人隱私本來 就不符合羅倫斯的性格,不會說好聽的話更是他的本性。羅倫斯為了請牧羊人為他祈求而一邊走 近牧羊人,一邊有些羨慕起河口城鎮帕茲歐的兌換商懷茲的能言善道。 更何況,最討厭牧羊人的赫蘿就坐在馬車上。 羅倫斯心想:最後這個原因,似乎是迫使他壓抑好奇心的最大理由。 就在羅倫斯想著這些事情時,受託為羅倫斯祈求平安的牧羊女用雙手舉高長棍,喃喃念出了 祈禱文: 「帕爾堤、密恩、圖艾羅、莫露。魯、史匹茲歐、堤拉多、庫魯。」 牧羊人的獨特語言與聖經所記載的古語不同,也完全不同於世界各國所使用的任何一種語 言。無論聽了多少遍都覺得神秘。 雖然連牧羊人自身也不明白祈禱文真正的含意,但在祈求旅途平安時,無論是哪一國的牧羊 人都會說出同樣的祈禱文。 最後放下長棍,吹出長長一聲號角聲的動作也一樣。 羅倫斯向牧羊女道謝,並遞出一枚茶色銅幣。答謝牧羊人時的慣例是不給金幣或銀幣,只給 銅幣,而牧豐人照慣例也不能拒絕答禮。牧羊女伸出看來比赫蘿還要稍大一些的手,羅倫斯把銅 幣放在她的手上並再次道謝。 羅倫斯還是找不到交談的話題,雖然這讓他覺得遺憾,但也只能無奈作罷。 然而,就在羅倫斯向牧羊女道別並准備離開時,突然停下了腳步。 因為令人意外地,牧羊女主動搭腔說: 「呃,請問您是要去留賓海根嗎?」 有別於赫蘿的清澈聲音傳來,那聲音讓人無法想像會是從事牧羊如此嚴酷工作的人所擁有。 羅倫斯趁著回頭之際看了赫蘿一眼。他看見赫蘿在駕座上別著臉,一副百無聊賴的模樣。 「是的,我從波羅遜出發,並准備前往留賓海根。」 「您是在哪裡知道這條路的?」 「在聖人梅崔吉斯的巡禮路上,沒幾天前才知道的。」 「這樣啊……那,您有聽說狼的傳言嗎?」 聽到這句話後,羅倫斯明白了牧羊女會主動搭腔的原因。 她一定以為羅倫斯是在不知情之下,選擇走這條路的旅行商人吧。 「有聽說了。不過,我因為趕時問所以才決定走這條路。」 羅倫斯心想沒必要特地說出赫蘿的事。因為商人為了賺錢,即使路上有狼群出沒的危險,也 會毫不猶豫地前進,所以牧羊女應該不會起疑心才是。 然而,牧羊女卻做出十分不可恩議的反應。 不知怎地,牧羊女露出很遺憾的表情。 [這樣啊……」 牧羊女垂下肩膀沉靜地說道,那模樣明顯說出她原本在期待些什麼。可是,有什麼可讓她期 待的呢? 羅倫斯動腦反芻剛剛交談的內容,可猜想出來的可能性並不多。 一個是倘若羅倫斯沒聽說狼的傳言,另一個是倘若羅倫斯不趕時間。 從交談的內容中,可揣測牧羊女有所期待的事情頂多就這兩件。 「怎麼了嗎?」 羅倫斯心想不用說身為一名商人,只要是個男人此刻都應該這麼詢問。他露出營業用笑容, 並盡量讓自己表現得像個紳士。 想必赫蘿在後方一定非常不悅,但羅倫斯決定先把她拋到腦後。 「咦?啊,沒事……那個……」 [請不用客氣地說吧,還是你需要些什麼商品嗎?」 只要牽扯上生意,羅倫斯的嘴巴及腦筋動得比誰都快。 或許一方面可以做生意,一方面還可以趁機探聽到如妖精般稀奇少見的牧羊女身世。在羅倫 斯一副商人打算推銷物品的笑臉底下,當然也沒忘了這樣盤算著。 然而,在聽到牧羊女接下來說的話後,羅倫斯的這些企圖全都煙消云散了。 「那個,可以……請你僱用我…嗎?」 看著牧羊女兩手抱著長棍,倚靠在長棍上提出如此要求,羅倫斯的腦袋不停空轉。 牧羊人會要求對方僱用自己,就等於是表示我願意照顧你的羊只。 然而,羅倫斯並沒有飼養羊只。如果說他有飼養動物,那也是一隻態度傲慢又聰明的狼。 「呃——我想你看我的裝扮也知道,我是名旅行商人。難得你提出這麼好的提議,可惜我沒 有飼養羊……」 「不、不是的,我的意思不是這樣‧」 牧豐女急忙揮手這麼說,然後像是在爭取思考的時間般慌張地四處張望。 因為長袍的帽子遮住了牧羊女的眼睛,所以羅倫斯看不到她的視線,但她的模樣看來,明顯 在尋找著什麼。 想必她是在尋找可以說明她提議的東西吧。 牧羊女似乎一下子就找到她要的東西。 羅倫斯之所以能夠知道牧羊女在尋找什麼,是因為牧羊女安下心來的態度,讓他不禁驚訝地 想,該不會牧羊女的帽子底下也藏著像赫蘿一樣的耳朵吧。 牡羊女在尋找的東西是正提高警覺地坐在主人身邊,有著黑色長毛的四腳騎士——牧羊人的 忠實牧羊犬, 「我是個牧羊人。除了照顧羊只之外,我還會驅趕狼。」 牧羊女一邊說話,一邊揮動右手後,黑犬動作敏捷地站起身子。 「如果您願意僱用我,那個,我可以保護兩位在旅途上不受到狼的襲擊。您覺得如何呢?」 像是在為主人如此笨口拙舌的推銷做補充說明似的,黑犬吠叫一聲後,快跑出去追趕就要散 開來的羊群。 羅倫斯曾聽說有人在必須路過治安不好的地方時,會僱用傭兵或騎士,但從未聽說過有人為 了防狼襲擊而僱用牧羊人。身邊如果有優秀的牧羊人跟著,確實就像擁有敏銳的眼睛及耳朵可以 防狼一樣。然而,盡管如此卻從未聽說過有人僱用牧羊人,這就表示沒有一個牧羊人會提出這樣 的提議。 羅倫斯把視線從彷彿預演如何保護羊只,不受到狼群襲擊似地四處跑動著的黑犬,拉回到眼 前的牧羊女身上。 想必過著孤單生活的牧羊女,應該沒機會對人展露客套的笑容吧?她在帽子底下的嘴角不自 在地笑著。 羅倫斯梢做思考後,開口說: [請等一下,我問問看夥伴的意見。」 「麻、麻煩您了。」 雖然牧羊女那拚命的模樣讓羅倫斯願意無條件僱用她,但既然是僱用,就表示得支付酬勞給 對方:一說到要付錢,商人的腦袋裡就只會想到如何計算損益而已。 羅倫斯心想有關牧羊人的事,詢問身為對手的狼應該最適當了。於是他快步地走近駕座,對 著坐在上面、無聊地打著哈欠的赫蘿搭腔說: 「你覺得那個牧羊人怎麼樣?」 「嗯?恩—上‧ 赫蘿一邊擦著眼角,一邊看向牧羊女,羅倫斯的視線也跟著看向同樣的方向‧他看見牧羊女 沒有看向他們,正在指揮牧羊犬。 羅倫斯心想牧羊女應該不是刻意展現工夫,只是單純控制羊群不散開來而已吧。 比起走動的時候,羊群停下來的時候更容易隨心所欲地散開來。 赫蘿拉回視線,一副很懶得開口的模樣說: 「咱比較可愛。」 馬兒發出嘶叫聲彷彿在笑。 「我指的不是這個,我是說工夫怎麼樣?」 「工夫?」 「你看得出來她身為牧羊人的工夫如何嗎?如果工夫不錯,就有僱用她的價值‧你不是有聽 到我們的對話嗎?」 赫蘿瞥了一眼牧羊女,立刻拉回視線用充滿怨恨的口吻說: 「不是有咱在嗎?」 「話是這樣說沒錯。可是,我從來沒想過可以僱用牧羊人當防狼的護衛。這或許可以當成新 的生意來做,不是嗎?」 赫蘿是可以識破人類謊言的賢狼,她明明知道羅倫斯沒說謊,卻露出懷疑的眼神看向他。 不過,羅倫斯一下子就察覺赫蘿的企圖。 「我沒有被女色誘惑,因為你比較可愛啊。」 羅倫斯一副「這樣總行了吧?」的模樣聳聳肩這麼說,隨後便聽到「勉強及格」的回答。雖 然赫蘿嚴厲地這麼說,但看她笑得開心的模樣,想必她是在開玩笑吧。 「那,工夫好嗎?」 赫蘿聽了,立刻露出不悅的表情說: 「雖然沒有實際看到那個牧羊人和狼交手的模樣,所以不能斷定情況如何。不過,算是中上 程度唄。」 「說具體一些。」 「如果是咱就抓得到她的羊。但如果是普通的狼,即使成群攻擊,也會被她輕松打發掉唄。」 赫蘿的高評價令羅倫斯感到意外。 「那個牧羊人很懂得控制羊只。所謂難應付的牧羊人,就是指身邊有只聰明的狗,而且和狗 合作無間。那個人具備了這兩個條件,她的聲音聽來還很年輕,前途可畏吶,不如趁現在—上 「我知道了,謝了。」 雖然羅倫斯不知道赫蘿是在開玩笑還是認真的,不過聽她的尾巴發出唰唰聲響,或許她是半 認真的吧。 但是,羅倫斯只要知道牧羊女身為牧羊人的工夫就足夠了。雖說是試用,但也得付錢僱用 她,如果沒有實力那可就傷腦筋了。羅倫斯這麼想著打算轉過身時,卻被赫蘿給叫住。 「汝啊。」 「嗯?」 「汝真的要僱用那個人吶?」 赫蘿的語氣帶著像是責備的意味。 被赫蘿這麼一問,羅倫斯想起赫蘿討厭牧羊人。 「啊……你真的那麼討厭啊?」 「如果說討不討厭,那當然是討厭。可是,不是這個問題。不管咱怎樣,咱是在問汝僱用那 個人沒問題嗎?] 冷不防被捅了一刀應該就是這種感覺吧。 「……有什麼問題?」 羅倫斯不明白赫蘿的意思,於是老實地反問。赫蘿輕輕嘆了口氣後,露出不悅的表情眯起眼 睛,她那帶點紅色的琥珀色眼珠有如冷火般銳利。 「如果僱用那個人就等於要一同旅行一段時間,是唄?咱是在問這樣沒問題嗎?」 赫蘿眼神冷淡地注視著羅倫斯。 因為赫蘿坐在駕座上,所以她的視線高過羅倫斯。 雖然知道應該不是視線比較高的緣故,但赫蘿看來似乎非常生氣。 僱用牧羊人有什麼好讓赫蘿生氣的呢?羅倫斯連忙動腦思考。 羅倫斯心想如果不是赫蘿討厭牧羊人這個最大的原因,那他幾乎想不到有什麼其他原因了。 羅倫斯二否決想得到的原因,最後得到了一個結論‧ 該不會是赫蘿比較喜歡只有兩人的旅行吧? 「你不喜歡啊?」 「不是喜不喜歡的問題。」 赫蘿冷淡地回答,那模樣在羅倫斯眼中看來反而像是在鬧別扭。他心想原來赫蘿也有這一 面,不禁輕輕笑著說: 「只要兩天的時間就可以到留賓海根了,不行嗎?」 「……沒什麼不行。」‧ 赫蘿瞥了羅倫斯一眼才說話的模樣顯得十分可愛。 「你可能會覺得不舒服,但是忍耐一下吧。」 赫蘿令人意外的可愛表現讓羅倫斯的臉上不禁掛起笑容。 然而,赫蘿皺起了眉頭。 「咱有什麼好忍耐的?」 然後這麼說。 「嗯,那皆田然是……」 羅倫斯的話哽在喉嚨裡,他心想總不能說出因為赫蘿在吃醋吧?如果照實說了,赫蘿肯定會 逞強地反駁他。 「我真的只是想試試牧羊人能不能當防狼的護衛而已,你可以忍耐兩天吧?」 「……是可以忍耐,不過問題不是這個唄?」 [這……」 羅倫斯一邊看向牧羊女的方向,一邊說話,赫蘿趁著他說話的空隙開口說: [咱是在想咱如果隨便和其他人旅行,咱的事情可能會被發現.咱是無所謂,但是咱會覺得困 擾唄?」 聽到赫蘿說的話,羅倫斯聽見脊椎發出凍結的聲音。從在遠處的牧羊女也察覺有異,傾頭看 著羅倫斯的模樣,他知道聽見的聲音不是錯覺,也不是他想得太誇張。 沒錯,就是這個!就是這個原因!怎麼會把如此理所當然的事會錯意呢?汗水從羅倫斯的背 脊滲出,他恨不得流下來的汗水能夠洗去他的錯誤。 怎麼會先想到赫蘿喜歡只有兩人的旅行呢?羅倫斯對著自己發問‧他告訴自己這未免也太過 有自信了吧。 羅倫斯感覺到赫蘿的視線緊盯著他的後腦勺。 在遠處的牧羊女都能察覺到羅倫斯的異樣了,想必就在身邊的賢狼,會連他內心微妙的變化 都看得一清二楚了吧。 「喔—喔,原來如此吶。」 羅倫斯聽了,頓時漲紅了臉。 「原來,恩……汝是希望聽到咱這麼說唄。」 赫蘿緩緩回過頭,羅倫斯看到壞心眼的狼女擺出寂寞的表情。 接著她輕握拳頭並舉高到嘴角,帶著楚楚可憐的嬌羞表情說道: 「咱……比較喜歡和汝單獨旅行……」 赫蘿刻意扭著身子這麼說,然後忽然別過臉又立刻回過頭來。赫蘿瞬間換了個表情,攻擊的 話語隨著冷淡的視線一同傳來。 「別鬧了。」 羅倫斯發不出任何聲音來,他覺得既羞恥又懊惱,甚至連身子都站不穩。 羅倫斯一心只想從赫蘿面前消失,當他轉過身准備邁開步伐時,突然被叫住了。 羅倫斯心想難道還嘲笑得不夠嗎?他回過頭一看,發現赫蘿正在駕座上笑著。 那是一副受不了羅倫斯似的笑容。 看到這樣的笑容,羅倫斯感到內心平靜許多。 「真是。」 聽到赫蘿夾雜著嘆息聲這麼說,羅倫斯自然地露出苦笑。 「哎,兩天左右應該不會被發現唄,隨便汝怎麼決定。」 赫蘿說完打了個哈欠,一副宣告談話結束的模樣別過臉去。 羅倫斯點點頭,快步走向牧羊女。 他感覺自己似乎與赫蘿又更親近了一些。 「下好意思,讓你久等了。」 [不會,那,那個] 「到留賓海根四十崔耶如何呢?如果真遭到狼襲擊而且平安無事的話,就另外再付錢。」 可能是因為羅倫斯與赫蘿交談太久,牧羊女以為會被拒絕吧?她張著嘴巴愣了好一會兒,最 後終於會意羅倫斯說的話,急忙點了好幾次頭。 [請、請多多指教。」 「我才是。」 為了表示合約成立,羅倫斯伸手打算與牧羊女握手時,才發現自己還不知道女孩的名字。 「方便請敦你的名字嗎?」 「啊,不、不好意思。」 牧羊女似乎發現自己還戴著帽子,她急忙脫去帽子。 對最近老是在赫蘿面前慌張失措的羅倫斯來說,眼前的光景讓他的心靈獲得慰藉。 像羊兒般柔弱的女孩臉龐從帽子底下露出來,綁著馬尾的淡金色頭發明顯看得出來沒有梳 理。身材顯得有些過於纖瘦,給人貧寒的印象:眼眸是美麗的暗茶色,很符合清貧一訶的感覺。 「我的名字是諾兒拉‧艾倫。」 「那我也來自我介紹,我是克拉福‧羅倫斯,生意上我都以羅倫斯自稱。」 羅倫斯主動握緊諾兒拉戰戰兢兢伸出的手,諾兒拉驚訝地縮了一下她比赫蘿梢大一些的手, 但最後終於平靜下來,輕輕握住羅倫斯的手‧雖然諾兒拉的手大小與赫蘿幾乎一樣,但硬實的感 覺果然是屬於牧羊人的手。 「那麼,就拜託你陪我們到留賓海根。」 [請多指教。」 諾兒拉的笑臉彷彿夏日綠草般輕柔。 羅倫斯原以為與羊群一同行動只能緩慢前進,但事實似乎與他想像不同。 羊只的腳程比想像中還要快,在下坡路段羊只只要稍微加快腳步,就能夠輕松把馬車遠遠拋 在後方。 羊群跑起來的時候雖然叫聲依舊顯得悠哉,但卻有如一塊白布在湍流中流動般迅速。 當然了,諾兒拉也毫不吃力地跟在羊群後頭。目前的狀況是羊群跑在最前頭,羊群後頭跟著 諾兒拉,而羅倫斯的馬車則殿後。 [艾尼克。」 諾兒拉一叫出這個名字,一身黑色長毛的牧羊犬艾尼克隨即如黑色火焰箭矢般迅速跑向她, 興奮地彈跳身體,迫不及待等著諾兒拉發出下一個指示。接著諾兒拉一搖晃掛在長棍上端的吊 鐘,艾尼克隨即如疾風般跑向羊群前頭. 雖然羅倫斯並不清楚怎麼判斷牧羊人的工夫好壞,但他看得出來諾兒拉指揮牧羊犬的工夫了 得‧她與艾尼克的默契並非三兩天就能夠培養出來‧ 不過,艾尼克的年紀看來頗大,而諾兒拉頂多只有十七、八歲左右,羅倫斯心想諾兒拉的父 親應該是牧羊人,而牡羊犬是她父親留下的吧。 身為商人的好奇心寫在羅倫斯的臉上。 「諾兒拉。」 「是?」 「你當牧羊人很久了嗎?」 諾兒拉等到羅倫斯發問完,便舉高長棍搖了一下吊鐘,她放慢腳步走近馬車右邊。 坐在駕座左邊的赫蘿完全陷入沉睡當中。 「四年左右而已。」 若是想當個牧羊人,只要牢記牧羊人的詩歌、舞蹈,以及幾種為旅人祈求平安的祈禱文,任 何人都能夠勝任。因此有很多牧羊人雖然年輕,但從事這個工作卻已有十年之久。 即使沒有長棍及牧羊犬,只要能用枯樹枝一邊拍打羊只的屁股,一邊讓羊只前進,就是個稱 職的牧羊人。 「那隻牧羊犬……啊,艾尼克是你一手養大的嗎?」 「不是,它是我撿來的。」 這回答令羅倫斯感到意外。優秀的牧羊犬等於是牧羊人的財產,不可能有牧羊人會粗心大意 地讓牧羊犬逃跑。 這只有一個答案可以解釋。那就是原本的飼主因為不得已的理由,必須放棄牧羊人的工作, 並留下牧羊犬。 「我是撿到艾尼克後才當牧羊人的。」 「在那之前呢?」 羅倫斯終於忍不住問了。 「我寄住在修道院附設的貧民救濟院,並在那裡幫忙。」 羅倫斯心想不應該探聽他人的過去。然而,諾兒拉卻沒有因此顯得不開心,她回答得十分乾 脆。或許因為她是罕見的牧羊女,所以早就習慣被人探聽身世了吧。 諾兒拉曾經住在貧民救濟院,就表示她沒有親人也沒有財產‧不過,現在她已是個稱職的牧 羊人,看來上天並沒有忘記把幸運帶給人們。 「我寄住在救濟院時就經常盼望著可以擁有自己的工作,能夠遇到艾尼克真的很幸運。」 「因為你每天的虔誠祈禱,所以才會遇上艾尼克吧。」 [是的,我真的覺得是上天特地安排讓我和艾尼克相遇.」 諾兒拉搖晃吊鐘發出鏘鏘聲響,艾尼克隨即跑了過來。 羅倫靳的耳中傳來艾尼克俐落的腳步聲時,赫蘿的身子稍微動了一下,她輕輕倚靠在羅倫斯 身上。赫蘿說她睡著時也能夠知道狼靠近,想必那是真話吧。 「當救濟院的土地被商人騙去,我完全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的時候,遇到了艾尼克。」 諾兒拉的話讓同樣身為商人的羅倫斯覺得有些刺耳,但不可否認這是經常發生的事‧ 「我遇到艾尼克時,它全身是傷,狼狽不堪。」 「被狼咬的?」 羅倫斯感覺到赫蘿的身子動了一下,他心想搞不好赫蘿是裝睡。 「不是,我想應該是山賊還是傭兵……因為那個地方不曾有狼出現過。那時艾尼克在山丘下 縮著身子,嘴裡還叼著這根長棍。」 「原來如此。」 艾尼克因為頸都被撫摸,開心地吠叫著‧ 想必那時在山丘下縮著身子,徘徊在生死邊緣的應該不只有艾尼克而已吧。被趕出救濟院的 人,最後幾乎都是走上餓死的命運。平安度過苦難煎熬的一個人與一隻狗,兩者之間的感情絕不 會輕易消失。 更何況牧羊人是個孤獨又嚴酷的職業,想必諾兒拉的談話對象自然會是艾尼克。 羅倫斯心想與狗說話至少比冷淡的馬兒好。 「不過,我還是第一次遇到牧羊人說願意當護衛。」 「咦?」 「牧羊人一般不會做這種事吧?」 羅倫斯笑著這麼說,諾兒拉露出有些狼狽的表情害羞地低下頭。 「其實……」 「咦?」 「我很想和人說話……」‧ 羅倫斯發現讓身子倚靠在高過自己的長棍上,似乎是諾兒拉的習慣動作。 他當然能理解諾兒拉會這麼說的心情。 因為他知道只要不是住在城裡的居民,很少人不會感到不孤獨。 「不過,這只是其中一個原因‧」 諾兒拉的表情變得開朗,她看向前方開口說: 「我想要當個做衣服的裁縫‧」 「喔,你要賺公會加盟金是嗎?」 諾兒拉聽了,露出有些難為情的表情.想必是因為不是商人的自己卻談論錢,容易讓人覺得 下流的緣故吧? 「畢竟最近不管哪一個城鎮的加盟金都很貴。不過,新的城鎮就沒那麼貴了‧」 「咦?真的嗎?」 諾兒拉美麗的深茶色眼眸明顯散發著期待的光芒,讓人看了不禁露出了微笑。 對於過著旅行生活的人來說,在城裡生活、並擁有工作可以說是宿願。牧羊人是連個大男人 都覺得辛苦的工作,想必諾兒拉想完成這心願的想法會更強烈吧。 「新建立的城鎮當中,有些地方偶而還會有免費加盟的活動呢。」 「免、免費……」 諾兒拉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喃喃說道,她的模樣讓這幾天老是被赫蘿要得團團轉的羅倫斯感 到心靈平靜。 [今後如果在路上遇到商人,你可以問問他們哪裡有建造新城鎮的計畫。如果那個商人知 情,相信他會很樂意告訴你。」 諾兒拉一副彷彿聽到藏寶處似的,露出神采奕奕、充滿期待的笑容點點頭。 看見她如此開心的模樣,讓羅倫斯覺得告訴她這些事情很值得。 而且,諾兒拉給人一種很想幫助她的感覺,羅倫斯深刻感受得到她用纖細的手臂,拚命地努 力過活。 羅倫斯不禁盼望起身旁這只光靠嘴巴,就可以把老好巨猾的商人玩弄在手中的賢狼,也可以 學習一下諾兒拉的精神。 這麼一來就可愛多了—羅倫斯甚至連在心裡都不敢說出這句話。 「不過,最近建造新城鎮的計畫變少了,還是一邊祈禱上天為自己帶來幸運,一邊老老實實 工作賺錢,才是最穩當的吧。」 「是的,而且每次都想靠上天幫忙是會挨罵的。」 羅倫斯原以為諾兒拉會表現得很遺憾,沒想到她卻是展露笑容開玩笑地這麼說,讓羅倫斯有 些吃驚。 羅倫斯心想要不是赫蘿坐在旁邊,或許他早已邀請諾兒拉一同坐在駕座上。 就在羅倫斯這麼想著時,赫蘿突然動了一下身子,羅倫斯慌張地開口說: 「那、那個,站在旅行商人的立場來看,我想比起當個牧羊人,或許你當商人們的護衛會比 較有賺頭。牧羊人搶地盤搶得很凶吧?」 「…是啊。」 諾兒拉露出苦笑,從她停頓了一下才回答的反應,不難看出她的辛勞。 「畢竟安全的地方到處都有牧羊人。」 [只是謠傳有狼群出沒的地方,才沒有牧羊人是嗎?] 「是的。」 「誰叫狼很麻煩…好痛!」 大腿傳來的劇痛感讓羅倫斯不由地在駕座上跳了起來。看到諾兒拉投來不解的視線,羅倫斯 笑著掩飾他的怪異舉動並坐好身子。 看來赫蘿真的是裝睡,她捏了羅倫斯的大腿。 「我想狼群也只是想要尋找食物吧。不過,它們有時候也會攻擊我們……我還是希望可以待 在安全的地方。」 「誰叫狼都是很狡猾又陰險。」 羅倫斯為了報復赫蘿捏他大腿故意這麼說。 「說太多壞話可能會被聽見,所以我不說它們的壞話。」 羅倫斯回答了句:「是啊。」他會表示贊同的原因,除了諾兒拉孩子氣地稍梢縮起脖子說話 的模樣,看來很有魅力之外,當然也是因為成為話題的狼就近在身旁。 「不過,你在這謠傳有狼群出沒的地方,還能夠平安無事地看管羊只,就表示你的工夫很 好。相信過不了多久,就會有人拜託你照顧更多羊只了吧?」 「不,我能夠平安無事都是因為受到神的庇佑……而且,能有工作可做,我就感到心滿意足 了,怎麼敢再要求更多的羊只。」 諾兒拉應該是謙虛才這麼說,但她那看不出喜悅的笑臉似乎訴說著還有其他原因。能夠猜想 得到的原因並不多,或許她是對僱主有所不滿‧ 雖然羅倫斯知道這樣並不好,但好奇心又再次顯現在他的臉上,同時也化為話語: 「或許那是因為僱主有眼不識泰山,不如乾脆換個僱主吧?」 牧羊人也是在做生意,選擇更好的條件是理所當然‧ 然而,諾兒拉聽了羅倫斯的話,卻是驚訝地說: 「呃,我怎麼也不敢換僱主。」 諾兒拉的樣子看來不像是擔心僱主的耳朵比狼還敏銳,會聽見她說的壞話;她似乎是真心這 麼認為。 「抱歉,我太失禮了。一旦從事商人的工作,凡事總是會優先考量損益。」 「啊,不、不會。」 諾兒拉似乎被她自己說的話給嚇到,不過她突然輕聲說: 「那個……」 「什麼事?」 「那個,換僱主……是常有的事情嗎?」 這個問題讓羅倫斯感到意外. 「是啊。如果覺得條件不好,一般都會尋找其他僱主才是。」 [這樣啊……」 然而,提到換僱主時,諾兒拉會有如晴天霹靂般的震驚反應,想必是因為她認為換僱主是不 被允許的行為吧?這麼一想,自然不難猜出她的僱主是誰。 諾兒拉沒有親人也沒有財產,她要找人讓她牧羊應該吃了不少苦頭‧更何況就算把羊只交給 強壯的男牧羊人,僱主也會認為十隻羊當中頂多有八隻羊能夠活著回來。如果讓外表看來瘦弱的 諾兒拉牧羊,僱主會認為頂多有五隻羊能回來,也是很正常的反應。 這麼一來,只有不計較損益、具有慈悲心的僱主會願意讓諾兒拉牧羊。 也就是說—— 「冒昧請教一下,你的僱主是教會嗎?」 此時諾兒拉露出驚訝不已的表情,那驚訝的程度讓羅倫斯不禁覺得開心。 「咦?您怎麼知道?」 ;垣是只有商人知道的秘密。」 羅倫斯笑著說道,赫蘿隨即輕輕踩了他一腳。羅倫斯心想赫蘿應該是要他別太得意吧。 「不,那個……是的。是教會的祭司大人把羊只交給我照顧的……」 「如果是教會應該就不怕沒工作了,你真的遇上好僱主。」 想必是透過貧民救濟院介紹的吧?這世上比起幸運與實力,大多時候都是人脈更具影響力。 「是的,我真的很幸運。」 諾兒拉這麼回答後笑了。 然而她的笑容,對靠著在充滿謊言與奉承話語的洽談之中,找出真相來謀生的商人來說,未 免也太容易被識破是虛假的笑容。 羅倫斯趁著諾兒拉忽然別過臉指示著艾尼克時,將視線移向打從剛剛就一直裝睡的赫蘿,他 發現赫蘿也正看著他,赫蘿立刻別過臉去閉上眼睛。 羅倫斯心想這時赫蘿如果開口,或許她會說「咱才不同情」吧。 「教會不但給我牧羊的工作,在各方面也很照顧我。」 明顯看得出諾兒拉有一半是在對自己這麼說,這不禁讓人心疼起她來。 羅倫斯聽了這麼多,當然也猜得出諾兒拉表情黯然的原因。教會並非是僱用諾兒拉,而是監 視著她。 起初教會應該是基於慈悲心懷,而給了諾兒拉牧羊的工作吧?一定也是因為這個緣故,換雇 主的想法才會讓諾兒拉感到如晴天霹靂般震驚。 然而,牧羊人原本就容易被認為是異教徒。一有事情發生,很容易被當成惡魔的爪牙,並遭 受不合理的批判.女子從事此一職業.會讓頑固執迷的教會疑心也不足為奇。而假設這 女子的牧羊工夫了得,那更是不用說了。教會一定會認為女子施用異教的魔法,諾兒拉肯定遭到 如此偏頗的眼光看待。 而且,就算是再遲鈍的人,也不可能沒有察覺這件事情。 如果是這樣,諾兒拉不可能拿得到很好的酬勞。她一定只拿取微薄的酬勞還得做牛做馬,想 必要存錢也很難吧,所以她才會向羅倫斯提出護衛的提議。羅倫斯得到了這樣的結論。 然而,羅倫斯的商人直覺也告訴他,最好不要再深入探討這個問題。 羅倫斯已滿足了他的好奇心。如果想要再更深入,他就得承受可能帶來的後果。 「原來如此。如果是這樣,我想就沒必要換僱主了。」 「是這樣的嗎?」 「是的。因為教會是贊頌清貧的地方,或許給的酬勞會比較少。不過,只要神沒有舍棄我 們,教會就不會消失。這麼一來,就不怕沒有工作。只要有工作,就不怕沒飯吃。這樣子當然很 幸運吧?」 羅倫斯心想就算煽動諾兒拉的疑心並建議她換僱主,也不會有人主動僱用被教會盯上的牧羊 人。如果害獨身女子失去了工作,那可是大事一樁。 況且羅倫斯並沒有說謊,諾兒拉似乎也認為就是這麼回事。她緩緩點了好幾次頭,然後說: 「說的也是‧」 諾兒拉至少還擁有工作,所以情況還不算太差,但羅倫斯認為她應該有懷抱希望的權利。羅 倫斯清了一下喉嚨,他盡力讓語調顯得開朗地說: 「不過,我有幾個熟人住在留賓海根,我會問問看有沒有商人想要僱用防狼的護衛。神也沒 有規定不能經營副業吧?」 「真的嗎?麻煩您了。」 看見諾兒拉的表情頓時開朗起來,羅倫斯的眼角不由地往下垂。 這下羅倫斯也沒資格說住在河口城鎮帕茲歐的兌換商懷茲是個好色鬼了。 不過,諾兒拉和城裡的女孩、工匠的女孩,或是攤販的女孩不同,她散發著獨特的清新感‧ 修道院的修女們雖然很認真且率直,但她們對事物往往抱持著悲觀的想法,還會刻意扼殺自己的 喜怒哀樂情緒。 諾兒拉給人的感覺,就像是修女們這些無趣的地方全都置換成好的一面了。 就算不是個好色鬼,也會喜歡諾兒拉。羅倫斯敢打賭,朝諾兒拉搖擺尾巴的艾尼克絕對是只 公狗。 「過著旅行生活的人,都有著想住在城鎮的相同夢想。」 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諾兒拉也點點頭,並用力地舉高長棍‧ 艾尼克隨著響起的鐘聲跑了出去,羊群步伐整齊地轉了個彎。 在這之後羅倫斯與諾兒拉的話題圍繞在旅途上碰到的食物,兩人交談甚歡。 視野遼闊的平緩道路,延伸在廣大草原的那一頭。 牧羊人的夜晚來得很早。夕陽開始西下時,他們便會決定當天的露宿地點,當天空被夕陽染 成一片紼紅,農夫們踏上歸途時,他們早已縮起身子進入夢鄉。這是因為他們得在天色變暗,路 上不見行人往來時起床,然後與牧羊犬徹夜看守羊群。 等到天色微亮時,牧羊人會再與牧羊犬輪流睡覺。睡眠時間極少也是牧羊人會被認為是嚴酷 職業的原因之一。比起這點,旅行商人晚上能夠有充分的睡眠時間,還算是輕松的工作‧ 「這工作還真辛苦。」 因為天氣沒有冷到得起火取暖,所以羅倫斯躺在貨台上休息,他一邊吃肉乾,一邊無意地喃 喃說道。從貨台上可以清楚看見諾兒拉像一顆路邊的石頭般,把身體縮成一團睡覺的模樣。雖然 羅倫斯有詢問諾兒拉要不要睡在貨台上,但她說自己早就習慣,便直接在有些凹陷的草皮上縮著 身子睡覺。 羅倫斯從諾兒拉身上拉回視線,他看見坐在右邊的赫蘿一副總算不用在意他人目光的模樣, 拉出尾巴開始梳理。 羅倫斯一邊看著赫蘿認真梳理著尾巴的側臉,一邊想著赫蘿還真是勤奮,不厭其煩地一天梳 那麼多次。這時梳理著尾巴的赫蘿忽然張開小小嘴巴說: 「保養尾巴最重要的就是每天梳理。」 羅倫斯一時沒能會過意來,但他想起自己說的話也就明白了,赫蘿似乎是針對剛剛的話回 答‧羅倫斯偷偷笑著,赫蘿發現後抬起頭來露出懷疑的神情‧ 「喔,汝是在說那小姑娘吶?」 「她的名字是諾兒拉‧艾倫。」 看見赫蘿一臉不悅地稱呼諾兒拉為小姑娘,羅倫斯故意說出諾兒拉的名字。 赫蘿聽到後,看了羅倫斯後方的諾兒拉一眼,立刻又拉回視線。然後她突然張大嘴巴奪走羅 倫斯咬在口中的肉乾。羅倫斯因為太過驚嚇,發愣了好一會兒。他回過神來急忙想要奪回肉乾, 但看見赫蘿用驚人的眼神瞪著他,又收回了手。 羅倫斯心想赫蘿應該不是因為被捉弄而生氣,但她的樣子看來相當不悅。 看赫蘿雖然不悅,但還是特地在羅倫斯身旁梳理著尾巴,羅倫斯猜想赫蘿憤怒的矛頭應該不 是指向他‧ 很明顯地,讓赫蘿不開心的原因只有一個‧ 「所以我不是有先問過你的意見了嗎?」 雖然這話聽來像是在找藉口,赫蘿聽了輕輕哼一聲說: 「也不能安心地梳理尾巴。」 「在貨台上就可以了吧?」 「哼,如果在貨台上梳理尾巴……」 「怎樣呢?」 看見赫蘿突然不說話,於是羅倫斯這麼反問。赫蘿聽了嘟起嘴來,嘴裡還咬著肉乾。看來她 似乎不太想說出來是什麼事。 雖然羅倫斯很介意赫蘿吞下什麼話,但要是繼續追問下去,很難保證她不會發飆。 看赫蘿的情緒有如受傷的馬兒一樣難應付,羅倫斯別開視線,把裝滿水的皮袋往嘴邊送。 「汝似乎聊得很開心吶。」 羅倫斯早已把赫蘿的事情拋到腦後,正想著天色已暗、差不多該起火了的時候,赫蘿突然切 入話題。 「嗯?跟諾兒拉嗎?」 赫蘿口中仍咬著從羅倫斯口中奪來的肉乾,她的視線雖然落在尾巴上,但映入她眼簾的似乎 不是她自豪的尾巴‧ 「是她說想和人說話的啊,我沒理由拒絕她吧?」 羅倫斯心想賢狼的心胸,應該不至於狹窄到自己與討厭的牧羊人聊得開心就生氣‧ 而且,赫蘿自己一直裝睡。諾兒拉時而會偷看赫蘿,她似乎很想與年紀相仿的赫蘿說話,但 最後也只問了赫蘿的名字,沒能多說幾句。只要赫蘿願意加入談話,應該有很多機會才是。 「而且,我很久沒和普通的女孩交談了。」 羅倫斯一邊看著諾兒拉,一邊開玩笑地說。他把視線拉回赫蘿身上,怱地心生畏縮之情。 赫蘿的表情突然變了。 她臉上的表情不是因為太過忌妒而落淚,這種會讓羅倫斯開心的表情。 而是用同情的表情看著羅倫斯。 「汝沒發現那小姑娘其實不喜歡和汝說話嗎?」 「咦?」 羅倫斯懷疑的目光打算看向諾兒拉,但稍微移動一下視線就停了下來。他心想每次都上一樣 的當,怎麼當得了商人呢? 羅倫斯掩飾著自己稍微轉動了頭都的動作,他讓心情平靜下來,想起了曾經在某處聽過吟遊 詩人說的話: [哎,這也有可能吧,如果一下子就被人愛上,就少了許多慢慢被人愛上的樂趣了.] 雖然羅倫斯當初聽到吟遊詩人說的話時,抱持著半信半疑的態度,但現在從自己口中說出來 後,不可恩議地產生一種感同身受的感覺。比起突然被人一見鍾情,確實被慢慢愛上會有更多的 樂趣。 不過,羅倫斯說的話似乎讓赫蘿感到相當意外。 羅倫斯不得不說赫蘿因為太過驚訝,臉上失去了表情,肉乾也從她的口中掉落。 「我的口才也很不錯吧?」 雖然羅倫斯的話是為了搞笑而說,但有一半是真心這麼認為。 然而,赫蘿一聽到羅倫斯說的話,突然像退去的海浪化為海嘯向前撲來似地笑了出來。 「噗嗤……哈哈哈哈哈,太不適合了,噗嗤……哈哈哈哈哈。」 赫蘿抱著肚子狂笑,有幾次她試圖忍住笑意,但還是沒能忍住,又噗嗤一聲噴笑出來。最後 赫蘿漲紅了臉,趴倒在堆積如山的兵備上痛苦地大笑著。 羅倫斯起初一邊和赫蘿一起笑著,一邊看著她的反應,但最後表情變得苦澀 細心梳理過的尾巴顯得比平常還要蓬鬆,像求救似地不停拍打著貨台。 「喂,你笑過頭了吧!」 雖說是為了搞笑,但被笑到這種程度,就不覺得有趣了。 「真是的。」 羅倫斯再次把皮袋往嘴邊送,連同水一起喝下被取笑的怒氣,以及早知道就不要說出只懂皮 毛的詩人台詞的羞恥。 「呼……呼……啊——笑死咱了,噗噗。」 「笑完了嗎?」 羅倫斯一邊看著太陽漸漸消失在地平線盡頭,一邊嘆口氣說道‧他說什麼也不肯看向赫蘿。 「嗯,原來汝也有讓人意外的招數吶。」 羅倫斯斜眼看了赫蘿一眼,赫蘿趴在堆積如山的兵備上,一臉笑得疲累的表情看向他。 事實上,赫蘿的模樣確實像全速奔跑過後難以喘氣般痛苦。 「不過,如果這樣能讓你的心情好轉,也就值得了。」 雖說赫蘿很討厭牧羊人,但她好像真的很不開心。羅倫斯心想赫蘿不可能會真心為了他與諾 兒蒞聊得開心而吃醋,說要梳理尾巴也不是完全找不到機會。 該不會是赫蘿怕生吧?雖然羅倫斯這樣想過,但他想起初遇上赫蘿時發生的事,便告訴自己 赫蘿絕對不可能怕生。 「嗯?心情?」 在赫蘿笑得不支倒地時露出來的狼耳朵微微動著,到現在仍含著淚水的目光隨著問號投向羅 倫斯。那表情像是看到了不可恩議的東西似的. 「你不是因為不能梳理尾巴而很不開心嗎?」 「……喔。」 赫蘿似乎想起來了。 「是啊‧」 赫蘿回答時表情已恢復了平靜。她從堆積如山的兵備上坐起身子,擦了擦眼角的淚水。 看赫蘿一副現在才想起來的模樣,就覺得她不開心的原因不是能不能梳理尾巴的問題。這只 是她表現不開心的藉口,事實上應該是其他原因讓她不開心吧。 「這也是沒辦法。」 赫蘿的尾巴末端輕輕拍打了車板一下,發出「啪唰」一聲。 「而且,被汝的招數逗笑了之後,也覺得生氣很蠢了‧」 赫蘿像是想起什麼似地笑了出來後,忽然看向貨台外說: 「那小姑娘不冷嗎?」 此刻的太陽落在西方,東邊的天際已經染上了一片群青色‧赫蘿的話讓羅倫斯想起差不多該 生火了。 雖然羅倫斯聽過牧羊人沒有生火的習慣,但他心想這並非牧羊人特別耐寒,而是他們必須看 守或追趕羊只。 羅倫斯一邊這麼想著,一邊看向獨自縮著身子、躺在凹陷的草皮上的諾兒拉。 這時羅倫斯感覺有東西靠近嘴邊,於是看向那方向,他看見赫蘿遞出了肉乾‧ 「逗咱笑的酬勞。」 「你笑得那麼誇張,才這麼一塊肉乾啊?」 「不要是唄?」 赫蘿很有趣似地笑著說道,雖然羅倫斯覺得難為情,但還是決定用嘴巴接下肉乾。 然而,羅倫斯卻咬了個空,因為赫蘿突然收回她的手。 如果繼續陪笑個不停的赫蘿玩下去,那就輸了。羅倫斯不理會赫蘿,臉上的表情像在說我懶 得理你這種孩子氣的惡作劇 羅倫斯心想再不生火就得在寒風之中吃冷飯,當他准備跳下貨台時,赫蘿抓住他的衣服並把 嘴唇貼近他。 羅倫斯嚇了一跳。 那是因為赫蘿被淚水沾濕的睫毛在紼紅色的夕陽照射下,閃閃發著光。 「咱在想偶爾來點生羊肉也不錯,汝覺得呢?」 然而,赫蘿卻是露著尖牙說出這番話。再加上薄暮之中響起的羊叫聲顯得哀感,這讓羅倫斯 很難認為赫蘿是在開玩笑. 畢竟赫蘿是真正的狼。 羅倫斯輕輕頂了一下赫蘿的頭要她別再惡作劇,然後跳下貨台‧ 赫蘿稍稍嘟起嘴巴,然後輕輕笑了一下,接著便拿起貨台上的薪柴及稻草交給了羅倫斯。 第二卷 第三幕 想要入境留賓海根必須通過兩道關卡。第一層是設置在主要道路上,以大范圍包圍留賓海根 這個大城市的關卡,第二層則是進入城牆內的關卡。 一個城鎮一旦發展成如留賓海根般大規模的城市,就會有龐大人數進出。因此,必須先通過 設在城鎮外的關卡並取得通行證,然後再通過設在城牆的關卡。只要是守規炬的旅人就一定會走 正規道路,所以,沒取得通行證的人在經過城牆的關卡時,便會立刻遭到驅逐。 如此嚴格的規定,也是為了牽制容易發生於大城市的大量走私,以及偽造貨幣流入。 羅倫斯一行人走來的道路似乎平時就不大被人使用,所設置的關卡雖不至於簡陋,但比起羅 倫斯平時使用的道路所設置的關卡來得簡單樸素,衛兵似乎也認識諾兒拉。諾兒拉彷彿施了神秘 的法術似的,讓羊只流暢地通過路面堆滿樹枝和石塊,故意讓道路變得狹窄的檢查處,羅倫斯等 人也在接受行李檢查後通過關卡。 來到留賓海根的城牆外,這裡的關卡變得截然不同,不但聲勢壯大,而且嚴竣。 留賓海根附近一帶不存在著王族勢力,留賓海根本身即為實質的支配者,想要強硬突破這裡 的城牆是不可能的。在世人眼中,擁有圍牆和挖掘水溝後鋪設樹枝的渠道,就是值得驕傲的堅固 城牆:然而,留賓海根的城牆不但以石牆圍住整座城市,甚至還以一定間隔設置看守塔。與其說 是城市,留賓海根更像座城堡‧在通過第一層關卡來到視野遼闊的山丘上時,赫蘿不禁發出感嘆 的聲音。 城牆四周圍繞著寬廣的田地,放射狀的道路從城裡向外延伸,穿過大片田地。 道路上可看見追趕著豬群的農夫,以及前進中的商隊。遠方可看見如白色地毯般移動著的東 西,那應該是擁有這一帶地區廣大地盤的牧羊人所帶領的羊群吧。雖然牧羊人會一次帶領超過一 百隻以上的羊群並不稀奇,但在留賓海根,為了應付城裡的肉食消費量,想必像這樣工夫了得的 牧羊人隨處可見。 不管怎麼說,留賓海根的所有一切都超乎標准。 羅倫斯一行人沿著如此視野遼闊的山丘而下,在田地之間前進。 因為城市過於巨大,在山丘上望去時以為距離頗近,但實際走了後,才發現有好一段距離。 因為諾兒拉必須一路注意不讓羊只吃了道路兩旁田地的農作物,所以花了很長的時間,才前進到 可清楚看見城牆模樣的距離。 來到這個距離後,羅倫斯一邊走路,一邊緩緩拿出兩枚銀幣遞向諾兒拉說: 「那麼,這是說好要付給你的四十崔耶。」 崔耶是很粗劣的銅幣。羅倫斯心想四十枚銅幣只會使諾兒拉的行李加重,而且她只要兌換羅 倫斯給的兩枚銀幣,應該就能夠換得四十五枚崔耶。 羅倫斯多給諾兒拉錢,是為了施捨一些恩惠給她。雖然在雇傭諾兒拉的一路上,很幸運地沒 有遭到狼襲擊。不過,她的工夫不僅讓羅倫斯嘖嘖稱奇,就算詢問赫蘿的意見,赫蘿也給了很高 的評價。諾兒拉將來勢必會在牧羊界嶄露頭角,羅倫斯是為了那個時候而投資。 「咦?可是這如果拿去兌換會太多。」 [這是投資。」 「投資?」 「畢竟和工夫好的牧羊人當朋友,在交易羊毛時有可能遇上出乎意料的發財機會。」 羅倫斯說話時故意表現得像個精打細算的商人,諾兒拉聽了開心地笑笑,像是服輸了似的收 下兩枚銀幣。 「我們會在羅恩商業公會的洋行待上一陣子。如果你有帶羊群前去草原的打算時,請走一趟 洋行,或許我可以介紹想要找護衛的商人給你。」 「好的。」 「啊,我還是先問你一下好了。你能夠當護衛的地區,就是我們一路走來的那一帶嗎?」 「呃……我可以到卡斯拉達和波羅遜。啊,遺有拉姆特拉。」 卡斯拉達是個偏遠的城鎮,那裡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不過,聽到拉姆特拉的城鎮名稱,讓 羅倫斯吃了一驚。那是因為拉姆特拉並不受到以首領之姿統領這一帶地區的留賓海根支配,算是 相當罕見的城鎮。拉姆特拉位於羅倫斯等人一路走來的道路途中往北的方向,在地圖標示上,距 離留賓海根並不遠,但是那裡的地理條件擁有連騎士都感到畏懼的陰森森林,讓它免於遭受留賓 海根的侵略,是這一帶地區唯一仍有多數異教徒居住的城鎮。 除此之外,通往拉姆特拉的正規道路必須繞上一大段遠路,諾兒拉不可能表示自己可以在這 樣遙遠的路途當護衛,所以想必她是有自信能夠穿越那座陰森森林吧。 如果是這樣,應該會有很多商人想要前往拉姆特拉。 「拉姆特拉啊。可以去那裡的話,或許找得到客人。」 諾兒拉的眼神散發出光芒,她深深鞠個躬,說了句:「拜託您了。」那舉止就像是待過救濟 院的人。 「那麼,我們要從東南門進去,就在這裡分手吧。」 「好的,再會了。」 諾兒拉說罷,搖了搖吊鐘,羅倫斯朝她點點頭,然後讓馬車頭轉向左邊‧留賓海根的面積非 常大,光是大型出入口就有十七處。其中也有專供帶領大量羊只或家畜的人們進出的出入口,諾 兒蒞就必須通過這種出入口。 另外,留賓海根的街道設計上,有著常見於大城市的奇異復雜構造,如果知道目的地位置, 就盡量從距離最近的城門進城——這是眾所周知的常識。由此可見這個城市之大。 羅倫斯有些在意的回過頭看.他發現諾兒拉仍目送著他們.諾兒拉一發現羅倫斯回過頭看. 便一副依依不捨的模樣朝著他揮手。 羅倫斯當然也該揮手回應諾兒拉,但他害怕又會被赫蘿嘲笑個不停,於是偷看了一眼在他身 旁的赫蘿。赫蘿以一副早知道羅倫斯會偷看她似的模樣看著羅倫斯說: 「汝認為咱是性情那麼惡劣的人嗎?」 羅倫斯苦笑,他揮手回應諾兒拉後,把身子轉回前方。 「嗯——不知道蜂蜜醃漬的桃子會是什麼味道吶,真令人期待。」 「唔……你還記得啊?」 羅倫斯正思考著貨台上的兵備,會在接下來的關卡被課上多少通行稅時,卻聽到這樣討人厭 的發言。 「汝該不會說不買了唄?」 赫蘿微微傾頭、露出微笑的模樣反而給人很恐怖的感覺。羅倫斯別開視線,彷彿在祈禱似地 喃喃說: 「如果沒賣的話,想買也沒得買。」 「那當然吶。」 赫蘿的語氣彷彿她確信一定有賣似的。 「啊,還有,或許不用多提醒你,不過,等會兒你要裝得比在剛剛的檢查處更像個修女的樣 子。只要裝成修女,檢查就不會那麼嚴格‧」 「嗯。咱沒愚蠢到想在這麼大的城鎮引起騷動,只是這樣看起來像個修女嗎?」 「這點應該不用擔心吧。」 羅倫斯老實說出想法後,才感到後悔。赫蘿提過教會害她吃了好多次苦頭。如果說她看起來 像個修女,有可能會惹她生氣。 「嗯。呵呵,看起來像啊。」 然而,赫蘿卻是看似開心的模樣。 「……你不生氣啊?」 「嗯?為何要生氣吶?」 「沒有,我想教會對你來說應該算是敵人啊‧」 「也不見得是。就像有汝這樣的人存在的道理一樣,基本上修女們都很溫柔‧而且,就算以 咱身為狼的眼光來看,很多修女也都很漂亮。美醜是不分種族吶。」 原來如此。羅倫斯如此想著,並為赫蘿沒有生氣而鬆了口氣。 確實很多修女都長得很美。或許這是因為她們遵奉順從、純潔、清貧的信念使然。不過事實 上,有很多貴族的私生子女都會被教會收留。 很多女子以美貌為武器.想要成為貴族的愛妾.也有很多男子以武藝或者詩歌為武器,想要征 服貴族女孩的心。 這些人與貴族之間所生下的小孩,往往都比正式夫妻之間所生下的小孩成長得還要健康。想 必是想要贏得貴族芳心的男子或女子們比較強悍的緣故吧。 當然了,這些人所生下的小孩,常會成為世間不斷發生的繼承權爭奪戰起因,所以大部分的 小孩都會被教會收留。因為這樣的緣故,修道院裡的俊男美女也就變多了, 「不過,不斷絕食而弄垮身子的生活,咱可過不來吶。」 羅倫斯聽了,別無他意地笑了笑。 兩人沿著城牆的道路前進,就在如此閒聊之際,眼前出現了熱鬧的人群。 那是進入城裡的東南方出入口。 壯觀的城門朝向城外打開,絡繹不絕的人們走進城門,同時也離開城門踏上旅途。 行李檢查與身家盤查是在穿過城牆的地方進行,因為負責檢查的人員相當多,所以盡管有這 麼多通行者進出,也幾乎不用排隊等待檢查。 然而,不同於波羅遜,這裡沒有人願意排好隊伍,也沒有人要求大家排好隊伍,如果不懂得 如何接受檢查,不管在這裡待多久都進不了城。懂得如何接受檢查的羅倫斯一邊注意著不讓馬車 撞上其他人,一邊讓馬車蛇行前進,逐一超越那些第一次來到這裡而不知所措的人們,最後穿過 拱門城牆進到城裡。如果發生戰爭,這裡會成為一個防衛點,因此,就只有這裡的城牆特別厚。 羅倫斯朝上方一看,便看見上方掛著用粗大木頭組成的格子狀吊門,雖然羅倫斯每次總是心驚膽 跳地想著吊門會不會掉下來,但是他不曾聽說過有這樣的意外發生。在距離吊門前面一些的天花 板上鑿開了一個大洞,目的是為了在敵人攻到城門時,可以從上方傾倒滾燙的熱油。洞孔四周的 顏色之所以有些不同,想必是實際使用過好幾次的緣故吧。 穿過城牆之後,羅倫斯看見前方有檢查通行者的檢查處:再更前方一些,就可看見留賓海根 的街景。 不僅是留賓海根,只要是大型城鎮多會用堅固的城牆包圍,因此難以擴展城鎮的土地,建築 物只能不斷往高層化發展。留賓海根的建築物高層化特別嚴重,穿過城牆後,映入眼簾的街景就 像是滿載著貨物的船艙,四處可見建築物有如快要滿出來的貨物一般。往更前方看去,可以看到 建蓋在城市中心位置的留賓海根大聖堂屋頂高高聳立著。 「喂,那邊的商人。」 羅倫斯隨著聲音拉回視線,他發現身穿單薄皮製鐘甲的衛兵正指著自己。 「看街景看得太入迷,可是會造成意外的。」 「很抱歉。」 赫蘿在一旁嗤嗤笑。 [那麼,下一個,就剛剛被罵的商人好了!] 因為等待檢查的人並沒有排成隊伍,所以檢查的人也相當隨便。雖然被如此點名讓羅倫斯感 到羞恥,但也只能乖乖駕著馬車走近檢查官,並向他鞠了個躬。 「通行證。」 對方一副忙碌的模樣簡短地說道。 「在這裡。」 「嗯,從波羅遜來的啊。貨呢?」 「兵備二十組。」 由於這裡嚴禁商人在城牆外做生意,因此貨物數量必須與通行證的數量一致。 然而,檢查官聽了後,眨了幾次眼睛。他的樣子看來似乎很驚訝。 「兵備?從波羅遜帶來的?」 「是、是的。我是從拉多培隆商行買來的,有什麼不妥嗎?」 因為留賓海根是從前討伐異教徒的騎士團,在這裡建蓋要塞而形成的城鎮。所以到了現在, 也仍是出征到北方的騎士們的重要補給基地。因為這樣的緣故,四周所有城鎮都會運送兵備到這 裡來,而兵備也十分搶手。 檢查官的反應讓羅倫斯感到納悶,於是反問了檢查官,檢查官立刻搖頭否定,並看向貨台。 貨台上放著以皮革及鐵鏈編成的頭盔、鐵護手、鐘甲及護腿具為一組的兵備,並用繩索捆綁住, 共有二十組。雖然不是商品,但如果帶進城裡會被課上高額稅金的葡萄酒則早已喝光。 貨台上沒有什麼可疑的地方,而檢查官似乎也這麼認為。他爬上貨台,只檢查了所有兵備裡 是否藏有高關稅的黃金或寶石後,就立刻跳下貨台。雖然檢查得草率,但從檢查官若無其事地連 生火用的稻草堆裡都不忘記看幾眼的地方看來,想要偷帶東西進來似乎是不可能的事。 「看來確實是從波羅遜來的兵備。那,稅金要付現金,還是繳交現貨呢?」 如果以一成的關稅來計算,總金額達一百枚盧米歐尼的兵備,關稅金額會是十枚盧米歐尼。 十枚盧米歐尼就等於三百枚以上崔尼銀幣,沒有商人會帶著這麼大筆金額在身上,況且檢查 官要數這麼多枚銀幣也相當費事。 如果以繳交兵備來替代稅金,可以一次解決很多麻煩事。 所以當羅倫斯回答「繳交現貨」後,傳來了檢查官鬆了口氣的嘆息聲,同時聽到「聰明的判 斷」的回答。 「請到那裡繳交兩組兵備。」 檢查官一邊說,一邊用羽毛筆在手上的紙張寫字,並遞給了羅倫斯。 二十組兵備當中繳交兩組兵備作為關稅,這就表示被課了一成的關稅‧ 因為這些金額算是妥當,所以羅倫斯坦率地點點頭,並收下紙張。 另外,因為赫蘿乖巧安靜的模樣就跟修女沒兩樣,所以檢查官完全沒有對赫蘿提出質問.留 賓海根是個教會城市,如果出現懷疑聖職者或修女的行為,想必事情會變得很麻煩吧。 不管怎麼說,能夠順利通過關卡讓羅倫斯鬆了口氣。因為前方人潮擁擠,駕著馬車前進很危 險,於是羅倫斯走下駕座一邊牽著馬兒,一邊步行前進。 到了徵稅所,在空中交錯的語言與人們身上穿的衣服都不同,那混亂的程度正如戰爭般吵 鬧。在這裡也可以聽到只要在徵收稅金的場所,就一定聽得到的殺價聲及哀求聲。 羅倫斯當然沒打算做出像是要求減少稅金等愚蠢的交涉行為,他像只溫馴的小羊乖乖交出兩 組兵備給徵稅官。 然而,當羅倫斯交出從檢查官手中收下的紙張及兵備時,徵稅官卻皺起了眉頭。 羅倫斯有些緊張地想著:該不會是有什麼不妥的地方吧?但是徵稅官後來什麼也沒多問。 雖然這讓羅倫斯覺得有些無法釋懷,但是通過關卡走進城裡後,他還是跳上了馬車駕座。 雖然告知貨物是兵備時,檢查官的反應讓人納悶,但既然已順利通過檢查,也沒有必要多煩 惱了吧。 雖然羅倫斯在心裡如此對著自己說,但他還是感到有些不安。 「汝啊。」 沒預警地傳來赫蘿的聲音,讓羅倫斯一時以為會是個壞消息,不禁緊張了起來。 「什麼事?」 羅倫斯露出緊張的表情問道。這時赫蘿緩緩開口說道: 「嗯,咱肚子餓了。」 「……」 羅倫斯轉回前方,他把赫蘿的訴求連同心中的不安一塊兒拋到腦後去‧ 進入留賓海根後,無論在城裡的任何一個位置都看得見一棟巨大的聖堂‧這個城市的街道以 這棟大聖堂為中心向外擴展,比較靠近大聖堂、且被舊城牆包圍的地區稱為老街,老街四周的地 區則是一般市區。 留賓海根的版圖形狀近乎圓形,南邊有個最大規模的城門,從這個連攻城器都能夠輕松穿過 的大城門進到城裡後,映入眼簾的是連他國國王都羨煞不已的大廣場,以及利用南方最新技術所 建造的大噴水池。而廣場上有常設性的市場。 城裡擁有實質權力與財富的大商行,或是來自強權地區的洋行在廣場四周櫛比鱗次。繞到這 些商洋行的後方,還可以看見小商行,以及各行各業工匠們的住處兼工作場地。 留賓海根共有五處像這樣的廣場.位置分別以大聖堂為中心.並以南門為頂點.形成五角形狀. 五個廣場各有其獨特的特色.在城裡形成了另一座小城市. 羅倫斯與赫蘿通過的城門位在留賓海根的東南方,進入這扇城門所看到的廣場規模雖不及南 門廣場,但也是相當廣闊的廣場。 在這裡,以廣場為中心,樹立著過去在異教徒討伐戰中有卓越表現的騎士,以及對傳教有極 大貢獻的教父或聖人銅像。 廣場上設有許多攤販,當中也有鋪上草蓆就地做起生意來的商人。 不過,銅像四周並沒有攤販,‧取而代之的是演奏樂器的樂團,以及只拿著一根簡陋笛子交互 表演著吟唱與演奏的吟遊詩人,還有以怪異打扮表演著名喜劇的小丑。在這些人們之中,可看見 身穿破衣、手持厚重聖經布道的巡禮聖職者身影,一旁身穿更加破爛衣物的流浪學生,正專注地 聽著布道。 一邊吃著從攤販買來的小吃,一邊欣賞表演,享受完這些樂趣後再聆聽布道收心,這似乎是 人們在這個城市裡會有的固定行程。 羅倫斯與赫蘿兩人找到旅館並寄放馬車後,在為了辦理必要的交易手續,而必須前往洋行的 途中,被攤販飄散出來的食物香味,以及廣場傳來的愉快聲音所吸引,不知不覺走向廣場。 兩人拿在手上的是油炸八目鰻,這是最便宜也最常見的小吃。雖然八目鰻帶點土味,但油炸 的香味蓋過了土味,所以吃起來也挺順口的。吃到順口的小吃,就會想小酌一杯是人之常情。等 到羅倫斯發現時,他與赫蘿兩人已經站在飲料攤販前,一邊看著小丑演喜劇,一邊喝著啤酒。 「嗯——好喝。」 赫蘿一口飲盡啤酒,泡沫沾滿了兩邊的嘴角,她立刻再加點一杯啤酒‧攤販老闆看見出手闊 氣的客人,也不吝嗇地倒上滿滿的啤酒給客人。 大白天就吃著炸鰻魚、喝啤酒的赫蘿,當然沒有打扮成修女的模樣。 修女的裝扮雖然在進城時很有用,但與一眼就看得出來是個旅行商人的羅倫斯一起行動時, 修女的裝扮反而會是個阻礙。那是因為沒有什麼人,會比與商人一起走在街上的聖職者看來更勢 利了。 所以赫蘿現在披上兔皮做成的斗篷代替長袍,並反折長袍的上半身部位綁在腰際,好當成裙 子遮住尾巴。至於麻煩的狼耳朵則是用攤販老闆娘會戴在頭上的三角頭巾遮住。 這樣子赫蘿就變身成了城市女孩。這裡處處可見丟下手邊工作,跑到廣場玩耍的年輕女孩, 所以不用擔心被懷疑。人們看見赫蘿加點啤酒,一副毫不在意荷包失血的模樣,頂多只會認為赫 蘿是在敲詐年輕的旅行商人吧。 事實上,當羅倫斯付啤酒錢時,攤販老闆還若無其事地說他交上了個很會花錢的女孩。 羅倫斯因為懶得解釋,所以只能報以苦笑。但想到老闆的話也不盡然是錯,讓羅倫斯不禁搖 了搖頭. [這城市不僅酒好喝又熱鬧,很不錯吶.是唄?] 「正因為這城鎮很熱鬧,所以更不能掉以輕心。你千萬不要跟騎士或傭兵起沖突啊,不然事 情會很麻煩的。」 「包在咱身上。」 真的行嗎?羅倫斯嘆了口氣代替他心中的疑問。 「那,差不多該走了。」 羅倫斯喝完第二杯啤酒時,赫蘿也正好喝完第四杯啤酒,所以羅倫斯決定適時喊停。 照這樣下去,他覺得會一直喝到晚上都停不下來。 「嗯?這麼快就要走啦?咱還沒喝過癮吶。」 「晚上再喝不就得了?走啦。」 赫蘿看了看啤酒杯,再看了看羅倫斯後,認命地離開攤販。當赫蘿走到羅倫斯身邊時,同時 傳來了老闆說出「多謝惠顧」的聲音,但那聲音隨即消失在喧囂之中。 「咱們要去哪兒啊?」 「去洋行……喂,你擦一下嘴角行不行啊?」 赫蘿總算察覺她的嘴角沾著啤酒的泡沫,並打算拿她的衣角來擦。 但是她突然改變了主意,伸手抓住羅倫斯的袖子擦了擦嘴巴。 「你給我記住。」 「咱不是已經被打了。」 雖然赫蘿一邊用手按住頭,一邊瞪著羅倫斯說,但是她的另一隻手卻依然緊緊握住羅倫斯的 手,一副深怕會走丟了似的模樣。被頂了頭的怒氣似乎一下子就消了。 「可是,汝啊。」 「嗯?」 「咱也跟著去那洋行要幹什麼啊?咱想多待在廣場喝啤酒。」 「留你一個人太危險了。」 雖然羅倫斯以警告的口吻這麼說,但赫蘿卻是先露出吃驚的表情,然後像是會錯意似的靦腆 地笑著說: 「嗯。誰叫咱長得這麼可愛吶,留咱一個人太危險了。」 赫蘿一邊走路,一邊讓難得露出來的亞麻色長發隨風搖擺的模樣,確實相當吸引人們的目 光。也有人對與赫蘿牽著手走路的羅倫斯報以羨慕的眼光。 雖說牽著赫蘿走路不讓人得意是騙人的,但留下赫蘿一個人,也確實讓人擔心她或許會引起 騷動。 雖然廣場確實是個很歡愉的地方,但是越歡愉的地方,就越容易與人起沖突。如果說赫蘿的 真實身份因為什麼意外而被發現,那可是一大慘事‧ 「長得再可愛,也無法用可愛來敷衍教會的士兵和聖堂騎士啊。如果喝醉酒露出耳朵和尾巴 來,事情可就一發不可收拾了。」 「沒那種事,到時候豁出去不就得了唄。頂多是叼著汝逃到城外罷了,那般高度的城牆還怕 跳不過嗎?咱記得有個騎士與公主的古老故事好像就是這樣。」 「你是說騎士抱著被囚禁的公主逃跑的故事嗎?」 「對、對,就是這個。」 雖然赫蘿開心地這麼說,但羅倫斯想像了一下赫蘿變回原本的模樣叼著他逃跑的畫面,發現 根本沒有他表現的機會。 甚至還會因為想像被赫蘿那巨大的嘴巴叨著而不禁打冷顫。 「拜託你千萬別這麼做。」 「嗯。想到被囚禁的人是汝,咱也不想救人。」 羅倫斯露出苦澀的表情看向赫蘿,卻被赫蘿還以惡作劇的笑容。 在這之後,兩人穿過人潮擁擠的廣場朝北邊走去,從密集排列著琳瑯滿目商店的區域,進到 商店店面較為朴實的小巷子。排列在道路兩旁的不只有商行,還有各地方在此設點的洋行、以及 商業公會的建築物。這些建築物當中,有的是由多數城鎮的商人們聯手設立的經濟同盟,有的是 不分地區的毛織物商們所設立的職業公會。 商人的生意如果發生危機或意外時,這世界沒有人會主動伸出援手。就像騎士們穿上盔甲來 保護身體一樣,商人們也利用人與人之間的連系來保護自身的安全。而且,如果是個最大規模的 經濟同盟,甚至擁有勢均力敵的力量可以對抗商人的最大敵人——濫用權力的國家。 世界上有個廣為人知的故事:曾經有個由十八個地區以及二十三種行業的商業公會聯手組 成,可說是世界最強的經濟同盟,與擁有一萬四千名士兵的國家正面對戰;結果一眨眼的時間, 經濟同盟便獲得全面性的勝利。這個例子證明了不同國家的商人為了賺錢而團結,能夠醞釀出驚 人的團結力量。 也因為這個緣故,設有此般同盟或公會的建築物排列得整整齊齊,人們也表現得彬彬有禮。 那是因為人們如果表現得粗暴,假設一直以來都是競爭對手的肉商公會與魚商公會之間萬一 起了沖突,將有可能引發牽涉到整個城鎮的大騷動。 當然了,人們表現得有禮幾乎都是為了不想砸壞自己所屬的組織招牌。但對商人來說,表現 得有禮顯得更重要,因為做生意最重要的就是信用與評價。 「那,我進去辦點事,你在這邊等著。」 羅倫斯來到自己所屬的洋行前,一看到充滿地方色彩的建築物,還是讓他心生懷念之情。然 而,一想到赫蘿回到故鄉的路途還很遙遠,也就無法太顯露懷念的情緒。 羅倫死這麼想,於是他盡量讓自己的表情不帶任何感動,這時赫蘿仰頭看著他說: 「什麼啊,汝沒有要帶咱進去向同鄉的人炫耀啊?」 羅倫斯發現自己在來到這裡的途中,感到有些得意的心情好像被赫蘿識破,但這般程度的調 侃還不至於讓他動搖。 「原則上會帶女孩進去就表示是以結婚為前提。我們故鄉的人在祝賀新人時可是很粗魯的, 你要進去嗎?」 無論到了哪裡,這方面的習俗都一樣,瞭解人類世界的赫蘿似乎也明白這事實‧ 她隨即露出厭惡的表情搖搖頭。 「一下子就好了。你只要乖乖待在這裡,我就買甜面包給你吃。」 「別把咱當小孩。」 「不要嗎?」 「要。」 看到赫蘿回答時的認真表情,羅倫斯不由地笑了出來。他留下赫蘿,獨自登上石階,並敲了 敲洋行的門。門上沒有裝設門鈴,那是在說只有自家人可以敲這扇門,也是排他意識的表徵‧ 然而,等了半天卻等不到回應。 羅倫斯心想這時間大家應該都去市場了吧,於是他擅自打開門,果然不出他所料,洋行裡一 片寧靜。一樓是寬敞的大廳,為了提供大家可放鬆的環境,大廳平時就擺設成像酒吧一樣。但 是,現在椅子卻收在圓桌上,牆上還擱著拖把,似乎是打掃到一半的樣子。 隔了一年回來,這裡完全沒有改變。如果硬要說有所改變,那就只有坐在正對著門的吧檯裡 的洋行主人額頭越來越光禿了吧。他原本就很大的肚子說不定也變大了,只可惜他似乎很難從椅 子上站起來,所以沒法確認。 洋行主人拾高原本落在手邊的視線,他一邊露出溫和的笑容,一邊毒舌地說: 「喲,這不是那個不長進的商人嗎?這個時間還來洋行打混,看來根本不想認真賺錢。我看 你乾脆換上盜賊的衣服,去酒吧搶錢算了。」 「真正偉大的商人即使鞋子一塵不染也能賺錢,頂多因為指尖沾上墨水而會弄髒罷了。整天 只會在市場忙碌奔波是三流商人的表現,不是嗎?」 每次見面都會聽到洋行主人的這番話,在羅倫斯剛拜師為徒、年紀還輕的時候,總會因為覺 得被瞧不起而生氣。連自己都忘了什麼時候開始,可以這麼不慌不忙地笑著回話了。 羅倫斯從容地回應,然後挺直背脊,並攏腳跟朝向吧檯走去。 坐在吧檯裡的福態男子看見羅倫斯定來,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大笑。 「喲,你的嘴巴越來越厲害了。我的兒子啊,回來得好。」 「別在叫我兒子了.] 「你這什麼話,在羅恩商業公會的人都是我的兒女。」 羅倫斯一邊苦笑,一邊與洋行主人握手,便聽到洋行主人理所當然地如此說道‧ 「況且,我連你在野營時尿床了幾次都知道。神告訴我們,一個好父親會懂得瞭解自己的兒 子。還是說,你要我說出你和同伴偷營收的錢去妓院,還一邊發抖的事情啊?」 「知道了,我知道了啦。我是偉大的父親葉克伯‧塔蘭鐵諾的兒子克拉福‧羅倫斯。」 「啊啊!克拉福,你隔了一年總算回到留賓海根的家裡來呀!其他城鎮的家人們可好?」 葉克伯一如往常的強勢態度,給了羅倫斯像是喝烈酒時會有的痛苦和舒服感覺。對商人來 說,洋行正是異國裡的故鄉。 只有在故鄉才感受得到此般強勢的對待。 「托聖人的福,大家都過得很好。」 「那太好了。那麼,既然你一路和這些家人們也都見了面,想必荷包也賺得飽飽的吧?荷包 太重,褲子就會往下掉;褲子往下掉,就會被女孩討厭。所以,你會注意形象,沒錯吧?」 羅倫斯聽了根本不打算反駁。對於如此強勢要求捐款的發言,他笑著給予回應: 「聽說人老了之後就不會計算太小的金額。但是如果是這個,我想葉克伯大人也可以一眼看 出金額吧?」 羅倫斯毫不遲疑地從纏在腰上的錢包裡取出十枚銀幣,像在炫耀似地堆在吧檯上。 如果一副捨不得的模樣拿出兩,三枚銅幣,九會被惡毒的話語轟炸. 羅倫斯一方面是為了出一口氣,再一方面也是因為辛香料的利潤實在太好了。大方捐贈的目 的也是想告訴葉克伯,他的能力已經可以做成這樣的生意了。葉克伯見狀大笑說: 「哈哈哈哈哈,尿床小鬼也長大到可以拿出銀幣來了啊!真是叫人高興吶。」 「尿床小鬼就不用加上去了吧。」 「在我的眼中,你還是個尿床小鬼呢。」 羅倫斯聽了聳聳肩,葉克伯的笑聲又再度響起。 「你會在這時間特地來這裡,是剛好在附近做生意吧。需要證書?」 「對。」 「真希望早日看到你成為道出姓名,就會讓對方敬畏三分的商人啊。」 葉克伯笑著說道,羅倫斯回答了他一句「我也這麼希望」後,想起自己還有一件事情想告訴 葉克伯。 「對了,洋行裡有沒有人想去拉姆特拉?」 葉克伯取出羽毛筆和墨水壺擱在吧檯上,他揚起一邊的眉毛看著羅倫斯說: 「你怎麼會這樣問?」 「沒有,我是想到了個生意,可以提供到拉姆特拉的捷徑來換取報酬。」 葉克伯的視線在空中繞了一圈後,停在羅倫斯的身上。浮現在他臉上的笑容,說出他明白羅 倫斯的意思。 「啊哈,你是在說那個牧羊女吧?」 羅倫斯瞬間驚訝地倒抽了一口氣,但仔細想想後,也就明白了在留賓海根的商人,不可能不 知道有像諾兒拉這樣從事牧羊工作的女孩。 而且如果是這樣,也應該早有其他商人有過和羅倫斯一樣的想法。 「很多人有過像你這樣的想法,尤其是在那女孩活動的地區剛開辟新路的那段時間。不過, 目前沒有人在做這樣的生意,也沒有人委託那女孩當護衛。你知道為什麼嗎?」 看著葉克伯一邊唰唰地寫著證書,一邊流利地說話,羅倫斯夾雜著嘆息聲回答說: 「因為做不到生意嗎?」 葉克伯點點頭後,拾起頭說: 「在那一帶活動的人,就只有那女孩一人平安無事。那女孩被城裡的居民稱為實力了得的可 愛妖精諾兒拉,相當有人氣。可是,應該不用我多說,你也想像得到教會對這事的態度吧?意思 就是說,如果不想和麻煩得要死的教會起沖突,就別跟那女孩扯上關系。」 葉克伯說罷,把羽毛筆尖插入墨水壺,跟著露出壞心眼的笑容看向羅倫斯說: [我知道妖精諾兒拉是你喜歡的類型,不過,你還是死心吧。我不會害你的。」 雖然葉克伯這樣的玩笑話語,就跟他在旱晨與人打招呼的話語沒兩樣,伹羅倫斯因為被道中 心聲,所以只能還以苦笑‧ 「證書要寫上對象嗎?還是空白就好?」 「不,請幫我寫上雷瑪裡歐商行。」 葉克伯瞬間停止了動作‧ 他露出商人的目光看向羅倫斯。 「雷瑪裡歐商行啊?你會事先知道買方是誰,該不會是信用采購吧?」 「是的,從波羅遜采購來的。有什麼問題嗎?」 聽到羅倫斯如此問道,葉克柏嚴肅的表情就像浮在池畔的魚忽然潛到池底一樣消失了。 「嗯。總之,你去了就知道了……喏,證書拿去‧」 旅行商人想要賣東西給第一次拜訪的商行時,怕的就是被視為外來者而被迫便宜賣出商品。 這種事情在波羅遜或是帕茲歐般規模的城鎮比較少發生,但換成是留賓海根般大規模的城鎮,城 裡的商行如果與各家洋行或公會有密切的交易關系,就經常會發生這種事情。對於視大金額交易 為理所當然的商行來說,旅行商人的小金額交易根本就像塵埃一樣沒價值。 因此,旅行商人會清楚告訴對方自己屬於哪家公會,要對方別小看他。只要亮出公會的招 牌,對方就不會隨便應對。 「羅恩商業公會是在聖蘭巴爾多斯的庇護之下,我會幫你祈求幸運的。」 「是……」 羅倫斯一邊收下證明他所屬於羅恩商業公會的證書,一邊曖昧地回答像是知道什麼內幕的葉 克柏‧ 就算問葉克柏,他也不會說吧?過去的經驗這麼告訴羅倫斯。 不過,葉克柏不肯說出來的事,通常不是再思考一下就能夠明白,就是調查一下就能夠發現 的事。 到底是什麼事呢?羅倫斯陷入思考。 「你去了就知道。我想你這麼機靈,事情應該會往好的方向走吧。」 葉克柏的話語讓羅倫斯的思緒變得更亂了。但羅倫斯心想:既然葉克柏說去了就知道,那也 只能硬著頭皮去了。大概就是因為某商品的價格暴漲或暴跌,所以雷瑪裡歐商行鬧得翻天覆地之 類的事情吧‧ 羅倫斯決定不再多想,他向葉克柏道謝後轉過身子。既然貨物都買了,也來到這裡准備販 賣,現在多想些有的沒的也沒用。 然而,在羅倫斯伸手打算開門時,葉克柏叫住了他。 回過頭—看,葉克伯露出極其愉快的笑臉說: [還有啊,你想金屋藏嬌還嫌太早了吶‧連那個柔弱的妖精諾兒拉都不是你應付得來的,如 果對像是城市女孩,你那麼丁點利潤可會一下子就沒了啊。」 雖然這裡的牆上有窗戶,但不是那種大商行裡會有的玻璃窗,而是貼上浸過油的麻布窗戶。 這種窗戶只會有少許的光線射進來,當然看不見窗外的景象。 盡管如此,葉克柏似乎知道赫蘿就在門外。 他那沒有任何事情逃得過眼睛的銳利眼神,說出了在異國掌管洋行的工作,不是泛泛之輩所 能勝任。 「如果沒有好處可拿,我是不會投資的。」 「哈哈哈!說得不賴嘛,這個尿床小鬼。」 聽到葉克柏的話語,羅倫斯僅還以苦笑便伸手開門,像是要把笑聲隔絕在門內似的,他背著 身子關上門。 每次看到像葉克柏般的人物時,就會想起自己的少年時代,總是因為一心想要早些超越這些 年長的商人而焦躁不已。雖然教人感到懷念,但也帶來了那麼點苦澀感,就像凍傷那般又痛又癢 的感覺。 「我果然還是太嫩了。」羅倫斯在心中如此喃喃說道。他把視線移向石階下方,赫蘿也正好 轉過頭看向他。 「喔,出來了,那就是咱的同伴。」 赫蘿坐在石階上,沒禮貌地用手指著人,兩個看似工匠學徒的小毛頭站在她面前。兩個小毛 頭的年紀看起來跟赫蘿差不多,應該只有十五、六歲吧。他們手上提著東西,看起來是出來幫師 傅跑腿。 開始長鬍子的兩名少年聽到赫蘿說的話,便投來帶有敵意的目光。雖然很懶得理會他們,但 還是故意輕輕嘆了口氣,光是這樣就嚇住他們了。 工匠學徒與加入公會的商人,兩者不管是身份,還是收入都差了一大截。兩名少年想必是看 見赫蘿無所事事的樣子,所以才會向她搭腔;而他們似乎知道不可能贏得過羅倫斯,彼此互看一 眼後,便倉皇逃跑了。 「呵,真可愛‧那兩個人說咱是楚楚可憐的薔薇吶。」 赫蘿一邊看著兩名少年的背影,一邊笑著說道。反觀羅倫斯卻是面帶苦澀的表情說: 「你可別太理會這種人啊。工匠學徒就跟餓犬沒兩樣,當心被綁架。」 「如果被綁走,汝再來救咱不就得了,是唄?」 看見赫蘿沒心機的笑臉,又聽到了出乎意料的話語,讓羅倫斯感到有些開心,他一臉認真地 回答說: 「嗯,找會再去救你。」 赫蘿聽了,展露微笑並站起身子. 「不過,事實上是咱救了汝吶。」 又被將了一軍。 羅倫斯一邊矇住眼睛,一邊走下石階,結果赫蘿一邊咯咯笑,一邊抱住他的右手臂說: 「雖然咱不知道汝在期待些什麼好處,但不妨就讓汝投資唄。」 「……你聽到了啊?」 「咱這對可愛的耳朵啊,連汝皺眉頭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吶。對了,汝喜歡金頭發啊?」 赫蘿的口中突然冒出毫無關聯的話語,羅倫斯還來不及說「咦?」就聽到赫蘿繼續說: 「是那苦命的感覺嗎?還是汝喜歡那飽經風霜的感覺呢?難道汝覺得牧羊人那麼好?」 彷彿吊橋的繩索一條接著一條斷裂似的,赫蘿接二連三地丟出問題。羅倫斯慌張地看向赫 蘿,他發現赫蘿依舊掛著笑臉。 笑臉最教人害怕。 「等一下,葉克柏行長說的話就像打招呼一樣。他每次逮到機會就喜歡那樣說,我才沒有那 個意思。」 「沒有?」 近在身邊的赫蘿露出「不准扯謊」的眼神。 羅倫斯只能老實回答。 「多、多多少少有覺得諾兒拉不錯啦。和她聊天的時候,呃,也是挺愉快的。可是,這不表 示我就覺得你不好,還是你怎麼樣的……我絕對沒這麼想。」 羅倫斯說著說著不禁難為情了起來,他根本不敢看向赫蘿。打從他出生到現在,就沒說過這 樣的話。 不過,羅倫斯還是勉強把話說完之後深呼吸,等到心情平復不少後,瞄了赫蘿一眼。 赫蘿露出帶點驚訝的表情注視著羅倫斯。 「咱本來只是想捉弄汝一下而已……」 聽到赫蘿這麼說,羞恥加上憤怒的感覺讓羅倫斯差點發楓。但他一看到赫蘿露出開心的笑 容,滿肚子的氣全都消了。 「咱沒想到汝會這麼認真地回答。咱……好高興。」 赫蘿說罷,低下頭並梢稍用力抱緊羅倫斯的手臂。 這種互動不像商人洽談時會有的那種互相欺騙的感覺,而是能夠知道與對方的距離拉近了多 少的互動。 羅倫斯在近乎無意識,也不在乎他人的眼光之下,准備把左手伸向赫蘿背後。可是,他卻撲 了個空. 那是因為赫蘿忽然不聲不響的移開了身子. 「可是,雄性每次都這樣,嘴裡說得可好聽。」 看見赫蘿那既悲傷又深怕受傷的模樣,就算羅倫斯再遲鈍,也能輕易猜想得到。赫蘿是因為 過去曾經有某人信口開河而害她受了傷,所以感到憤怒。 不過,羅倫斯是個商人,他一定會遵守自己承諾過的事。 「所以吶,汝可以用實際的東西證明給咱看嗎?咱聽說過騎士為了表達誠意,會交出盾牌及 長劍。那汝會拿什麼證明給咱呢?」 羅倫斯也聽說過騎士在宣誓忠誠時,會把長劍及盾牌交給對方。因為長劍及盾牌就代表著騎 士的靈魂。 那麼,商人的靈魂會是什麼呢?不用說也知道是金錢。 可是,就算把裝滿黃金的袋子交給赫蘿,她一定也會擺出無趣的表情吧。 既然這樣,那就用可以討赫蘿歡心,同時又是商人靈魂的金錢買下商品送給她,以表現自己 為了赫蘿花錢絕不手軟的誠意就行了。 這時羅倫斯的腦海裡浮現出一樣商品,那就是超高級品的蜂蜜醃漬桃子。 「我知道了,就讓我來證明我不是輕諾寡信的人吧。」 赫蘿露出帶點疑惑又充滿期待的目光。只要能夠回應這帶點紅色的琥珀色眼睛的期待,一點 蜂蜜醃漬桃子算不了什麼。 羅倫斯挺起胸膛說: 「就買蜂蜜醃漬的桃子給……」 羅倫斯話說到一半察覺事有蹊蹺。說的具體一些,就是赫蘿頭上的三角頭巾。 看見羅倫斯不再說話,赫蘿微微傾著頭。 然後,她輕輕叫了一聲「啊!」跟著慌張地按住自己的頭。 「你、你該不會……」 「什、什麼?怎麼著?汝說要買什麼給咱?」 都這種時候了,赫蘿還可以說出這種話,她的狡猾實在令人不得不欽佩。但是,羅倫斯可沒 法一笑置之。 赫蘿頭上的三角頭巾可是再明顯不過了‧三角頭巾底下的耳朵異常興奮地搖動著,這說出了 一個事實—— 這是赫蘿的詭計。 「你到底懂不懂有些事情可以做,有些事情不可以做啊!」 赫蘿似乎明白自己的詭計已被識破,她鬧起別扭地嘟起嘴巴,用銳利的眼神看向羅倫斯說: [是汝自己要咱裝可愛跟汝討東西嗅!」 羅倫斯一時沒能理解赫蘿到底在說什麼,但他想起剛抵達波羅遜時與赫蘿的對話,瞬間感到難以 置信地往後仰。 「我是要你老實說出想買東西!沒叫你這樣要手段騙人買東西!」 「可是咱這樣很可愛唄?」 羅倫斯雖然受不了自己找不到話來反駁,但他更受不了自己看見赫蘿不害臊地大方笑著的模 樣,就沒辦法再繼續生氣下去。 「不過,汝比咱可愛上好幾倍吶。看見汝的反應,比起詭計得逞還敦咱怦然心動吶。」 羅倫斯不想再理會赫蘿,於是快步離去。 赫蘿一邊笑,一邊快步跟上他。 「汝啊,別生氣咩。」 羅倫斯露出「到底是誰惹我生氣」的眼神看向赫蘿,赫蘿還是笑個不停。 「咱說高興是真的,這樣汝還生氣嗎?」 隨風搖擺的亞麻色長發襯托著赫蘿的笑臉,羅倫斯的臉不禁扭曲。 羅倫斯此刻只想對著沉默的公馬喝上幾杯酒。 「知道了啦。沒在生氣,我沒在生氣。這樣可以了吧?」 赫蘿發出確信自己贏了的竊笑聲,她跟著輕輕嘆了口氣說: 「如果走丟就麻煩了,可以牽著手嗎?」 雖然要回到旅館得再穿越一次人潮擁擠的廣場,但是就算走丟了,赫蘿也一定可以找到回旅 館的路。 不過,羅倫斯當然也不是不懂這只是赫蘿的藉口。 面對這只狡猾的狼,羅倫斯只好投降了‧ 「嗯,如果走丟,就傷腦筋了。」 赫蘿笑容可掬,她的手輕輕滑進了羅倫斯的手中。 羅倫斯能做的頂多只是梢梢用力握緊赫蘿的手而已。 「那,蜂蜜醃漬的桃子呢?」 告知正午時刻的教會鐘聲此刻正好響起,同時也為新的挑戰揭開序幕。 雷瑪裡歐商行是將店面設在留賓海根的批發商。 羅倫斯從波羅遜的拉多培隆商行,半威脅性地采買了超過他的財產金額的兵備,因為他深信 兵備可有穩定的獲利率。只要把兵備賣給與拉多培隆商行有頻緊往來的雷瑪裡歐商行,沒必要特 地回到波羅遜,就能夠還錢給拉多培隆商行.這全仰賴商人的智慧,因為只要在帳簿上做調整就可了事. 羅倫斯從人潮聚集的大街繞到隔壁一條小巷子,來到了雷瑪裡歐商行。 這裡雖然是雷瑪裡歐商行的後門,但是這家商行只有後門設有大型出入口,好方便裝貨或卸 貨作業。 在留賓海根般的大城市裡,如果駕著馬車直接前往商行的正門,無疑是鄉巴佬的表現。如果 在人潮擁擠的大街道上做出這種行為,只會讓人瞧不起,就算帶來再搶手的商品也賣不出去。而 且,很多人潮擁擠的道路原本就禁止商人的馬車進入。 因為這個緣故,這條大街道隔壁的小巷子上,拉動馬車的馬兒顯得比路上的行人還要多。這 時,羅倫斯忽然皺起眉頭。. 唯獨雷瑪裡歐商行的店門前顯得異常冷清。 「這家商行是修道士經營的嗎?」 「如果是修道士經營的商行,至少還聽得到祈禱聲吧。可是,這裡連祈禱聲都聽不到,這究 竟是怎麼回事?」 赫蘿口中一邊唄嚼著午餐面包捲,一邊稍微掀起三角頭巾動著耳朵聆聽。不過,羅倫斯可沒 悠哉到想靠赫蘿這種偷懶的方法查明究竟。他跳下駕座,經過供馬車進入店內的木板通道,走進 商行的卸貨場。 在留賓海根這個建築物密集,人們甚至愛開玩笑說「窮光蛋就得站著睡覺」的狹窄城市裡, 想要保有卸貨場的空間可說相當不容易。在這般狀況下,雷瑪裡歐商行的卸貨場卻擁有至少可容 納三台大型馬車的空間,就算換成貨物來說,想必也能夠輕輕鬆鬆堆上一百隻麻袋的小麥。卸貨 場角落還放了洽談用的桌子及兌換台,牆上貼著的羊皮紙上寫有祈求商行生意興隆的祈禱文。 雷瑪裡歐商行的卸貨場可說相當氣派。 然而,如此氣派的卸貨場如今卻是掉落一地的乾草、稻草碎屑,還有馬糞與貨物殘骸,實在 看不出有每天打掃的跡象。而且,這裡就連個卸貨工都沒看見。 因為生意難免有好有壞,所以就算有時候不見半個客人上門也不足為奇‧不過,就算沒客人 上門,也應該會保持店面清潔。 這簡直像是已破產的商行。羅倫斯先折返並跳上駕座,身旁的赫蘿似乎已吃完麵包,紙袋沙 沙作響,赫蘿拿出了肉派。如果羅倫斯沒記錯,那肉派應該是他的午餐才對。 「你吃那麼多不擔心咬東西的聲音太吵,害你引以為傲的耳朵派不上用場嗎?」 「很不錯的諷刺。不過,為了咱的名譽著想,咱還是得說,咱至少聽得到那棟建築物裡有人 在活動。」 赫蘿一說完,便大膽地大口咬下肉派。看來,對於別人的午餐,她沒打算只分一些來吃。 [有人在裡面啊?] [恩咕口是可是.氣氛有點劍拔弩張.至少不是愉快的氣氛.] 被赫蘿這麼一說,再加上看見卸貨場的冷清模樣,雷瑪裡歐商行的五層樓木造建築物讓人毛 骨悚然了起來。沒有什麼地方會比破產商行的建築物更受到詛咒了。商行如果破產,在那之後的 一個星期,教會多得忙於舉辦彌撒來悼念死者。 「不過,猶豫也沒用,沒賣掉商品就賺不到錢。」 「沒吃肉派就得不到營養。」 「我是打算待會再吃的。」 羅倫斯准備駕馬車前進之前,先瞪了赫蘿一眼,沒料到赫蘿反而投以「少羅唆了」的眼神。 不過,赫蘿似乎也覺得吃掉整塊肉派會有罪惡感,她把手上剩下的肉派撕成兩半遞向羅倫 斯。那肉派只有羅倫斯原本要吃的四分之一大小,他心想如果再抱怨的話,可能連這四分之一都 吃不到,於是像搶東西似的奪走肉派。 攤販賣的肉派多半是將快超過肉店公會規定的販賣期限,也就是不新鮮的生肉加以絞碎當肉 餡。不過,高格調的教會城市留賓海根所賣的肉派似乎也挺高格調的。羅倫斯兩口就吃完充分引 出肉香的肉派,一邊讓馬車往不見人影的卸貨場前進。 「啪喀」、「啪喀」,馬蹄聲在卸貨場響起,到底是長年在這裡工作的員工,裡面的人似乎聽 到了聲音。羅倫斯適度讓馬兒在原地踏了幾步後,從駕座跳下的同時,商行的卸貨工也從裡面走 了出來。 「我想應該還沒到星期日才是,這是怎麼了?」 「沒有,恩,是有點事……老闆您是今天抵達留賓海根的嗎?」 雖然中年卸貨工剛開始說話時顯得吞吞吐吐,但是他突然露出犀利的眼神打量著羅倫斯。 看見有如盜賊在猜測凱子的荷包裡有多少錢似的眼神,羅倫斯身為商人的本能告訴他有危 險。而且仔細一看,他發現卸貨工一副疲憊不堪的模樣。雖然卸貨工本是負責粗活,所以不會打 扮得很體面,但就算如此,他們還是會有生氣蓬勃的神情。 這情況不妙,顯然不妙。 「不是,我幾天前就到了,只是先處理了一些事情。我看你們在忙,我下次再來好了,也不 是什麼特別急的事。」 羅倫斯刻意不看卸貨工,也不等他回答,便准備跳上駕座。 赫蘿似乎也察覺了有什麼不對勁。她看向羅倫斯,瞬間露出想要問些什麼的表情,但立刻又 低下頭。 要是一般的城市女孩,恐怕沒有像赫蘿這般的機靈反應。自稱賢狼果然不是浪得虛名。 所以,卸貨工就這樣上鉤了。 [快別這麼說,請等一下,老闆您看來是頗有名望的商人,豈能讓您空手而歸呢?那未免也太失禮了.] 如果就這麼不予理會,恐怕對羅倫斯的批評會傳遍整個城裡。 可是,在體內流動的商人血液不斷沸騰。 快逃!這裡一定有危險。 「不不,像我這般程度的商人,頂多只能賣賣牢騷而已。」 前來銷售商品時,隨便就擺出低姿態是三流商人的作為。雖然聖職者視謙虛為美德,但對商 人來說,謙虛就等於自己掐住自己的脖子不放‧ 盡管如此,羅倫斯還是做出先逃離這裡為上策的判斷。赫蘿動也不動的模樣更讓羅倫斯覺得 應該這麼做。 「老闆,您沒必要刻意貶低自己。就算是瞎了眼的乞丐,也能夠知道老闆您的裝扮高雅。」 「就算奉承我,也沒好處可拿喔。」 羅倫斯坐上駕座,抓住韁繩。卸貨工看了,似乎明白自己該罷手了。他挺起因為太拚命想要 留住羅倫斯,而向前傾的身體。 「看來可以脫離困境了。」羅倫斯這麼判斷著,於是朝向卸貨工說: 「那麼,告辭了‧」 「好的……雖然這次很可惜沒做成生意,不過,歡迎您再度大駕光臨。」 卸貨工露出卑微的笑容,往後退了一步。羅倫斯認為此刻正是離開的好時機,於是准備讓馬 車掉頭。 趁著羅倫斯就快進入安全界線之前,卸貨工突然丟出一句話: 「啊,忘了請教您的大名。」 「我是羅恩商業公會的羅倫斯。」 不自覺地道出姓名後,羅倫斯才覺得在還沒充分掌握狀況之前,不應該先告訴對方自己的身 分。不過,他仔細再想想後,也就覺得目前讓對方知道他的姓名,並沒有什麼不妥‧ 因為對方應該還沒掌握到羅倫斯來這家商行的目的為何。 然而—— 「羅倫斯先生嗎?我想起來了,您從拉多培隆商行來的。」 卸貨工突然露出稱心的笑容這麼說。 羅倫斯當下在背脊上感受到的惡寒,真是難以言喻。 照理來說,這名卸貨工不可能會知道羅倫斯的名字。 「您應該是約好從拉多培隆商行帶兵備來本商行,是吧?」 羅倫斯感到一陣想嘔吐的惡寒,以及一腳踩進了恐怖陷阱的預感。這感覺不是憑著理論,而 是直覺這麼多人吆喝著. 羅倫斯感到一陣眩暈,視線變的扭曲. 該不會、該不會、該不會吧? 「事情是這樣的,昨晚從波羅遜來了快馬,通知拉多培隆商行把所有債權都讓渡給了本商 行。也就是說,羅倫斯先生您現在的債主是我們。」 決定性的一句話。 照理來說,為了通知債權讓渡,不可能特地派出快馬。但是,如果沒有照理來說,就有可能 這麼做。比方兩家商行聯手詐欺。 如果不是坐在駕座上,羅倫斯這時肯定趴倒在地上了。 就算坐在駕座上,羅倫斯的身體也因為完全無法承受卸貨工說的話,而垮了下來。 赫蘿有些驚訝地撐住羅倫斯的身體,用質疑的口吻說: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羅倫斯連想都不願意去想。 然而,卸貨工卻無情地回答說: 「你身邊的商人啊,他的生意失敗了。就像我們一樣。」 卸貨工看起來會那麼開心,想必是為了找到一丘之貉而高興吧‧ 「什麼?」 羅倫斯回頭看向赫蘿。 他只能祈禱這一切都是夢境。 「兵備的價格在好一陣子前就暴跌了,拉多培隆那隻老狐狸害您買了不良庫存貨。」 眼前一片黑暗。 「被設計了……」 嘶啞的聲音說出了這一切不是夢。 第二卷 第四幕 「大家都是照著規矩來,這您明白吧?」 沒有一個商人不怕聽到這樣的話語。 也沒有一個商人不會為了自己所面臨的遭遇而悲嘆‧ 「我也是個商人,當然明白這道理。」 所以,羅倫斯聽了,只能勉強地擠出這幾個字。 「事情很簡單,您向拉多培隆商行買來正好價值一百枚盧米歐尼的兵備當中,記載在信用貸 款證書上的借款金額,一共是四十七又四分之三枚盧米歐尼,您只要把這金額還給我們就行了。 不過,這是有償還期限的信用貸款。您應該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吧?」 被如此宣告的羅倫斯感覺自己像是顆洩了氣的氣球。然而,如此宣告著的雷瑪裡歐的模樣更 像是顆完全洩了氣的氣球。 深陷的眼窩,以及消瘦的臉頰只能用憔悴不堪來形容。身上穿著看似好幾天沒換洗過的襯 衫,眼神散發出異樣光芒。雖然雷瑪裡歐身材原本就算矮小,但是疲勞而有些泛黑的臉孔,讓他 看起來彷彿一隻受了傷的小熊。 事實上,他確實是受了傷,而且還是個致命傷。 雷瑪裡歐商行的老闆漢斯‧雷瑪裡歐已到了頭發開始泛白的年紀,他連伸手撫順黑發的從容 都沒有,便一個勁兒地繼續說: 「我希望您能夠立刻償還債務,如果沒有立刻償還……」 如果這時被對方拿著刀子威脅,說不定心情還可以輕松許多。 「我們就必須向羅恩商業公會申請代償了。」 這是加入洋行的商人最害怕聽到的威脅。 原本是旅行商人第二故鄉的洋行,轉眼問就會變成討債的一方。 在那瞬問,如同拋棄故鄉而踏上旅途的旅行商人們,將失去能夠慰藉心靈的場所。 「不過,信用貸款的償還期限是後天,就給您兩天的時間吧。在那時,請您全數還清四十七 又四分之三枚盧米歐尼。」 這不是兩天就能夠湊齊的金額。就算把四處未收回的貨款全都討回來,也不到一半的金額。 一枚盧米歐尼便足以支付三個月的生活費,所以就連小孩子都明白,四十七枚盧米歐尼是筆 多大的金額。 像只小熊一樣的雷瑪裡歐當然也明白,所以他才會那麼說。 破產。 羅倫斯眼前浮現這兩個字. 「話說,您打算怎麼處理您手上的那些兵備呢?我想不管拿到哪裡去賣,恐怕不是得賤價賣 出,要不就是根本賣不出去。」 雷瑪裡歐帶點自嘲意味的笑容並非在嘲笑羅倫斯‧ 這位雷瑪裡歐商行的老闆之所以會如此憔悴不堪,正是因為兵備的價格暴跌,害得他陷入即 將破產的窘境。 教會城市留賓海根是前往北方討伐異教徒的騎士、傭兵或是聖職者們的物資補給基地。因為 這個緣故,兵備或聖經在這裡是有穩定獲利率的商品。 而且,每年到了嚴冬時期,留賓海根一定會舉辦一場大型遠征。雖然這是配合聖人留賓海根 誕辰而舉辦的例行紀念行軍,但由於傭兵或各國的王宮騎士團也會加入遠征,因此兵備、聖經、 食物、防寒衣物、馬匹或藥草類都是炙手可熱的商品。 今年,這個遠征臨時取消了。在成為戰爭舞台的異教徒土地,與留賓海根所統治的地區中 間,隔著擁有廣大領土的國家;由於這個國家發生了政治動亂,導致與留賓海根的關系急遽惡 化,因此取消了遠征。如果這個鄰國只是一般國家,那還容易處理兩國之間的關系,但是這個鄰 國與異教徒的土地相鄰,他們對異教徒相當寬容,領土內也到處可見異教徒們的城鎮,其中距離 最近的城鎮就是拉姆特拉。這麼一來,對於必須越過這個國家來對抗異教徒的人們來說,居住在 在這個國家的異教徒們,過去會看在行軍是個例行活動的份上,而一直默許他們通過.但現在可 就無法保證這些異教徒們不會襲擊他們了.每年的遠程行軍都會有統治大主教區的大主教,或是 南方大帝國皇帝的血親參加,這可不能發生任何萬一。 因此,遠征不得不取消。 只要看長久在留賓海根經營商行的雷瑪裡歐商行如今會深陷窘境,就能明白遠征被取消的事 實讓商人有多麼震驚。就算如此,羅倫斯也早該在途中發現了。他早該發現以北方戰地為根據地 的傭兵團會在留賓海根附近徘徊不走,就代表著戰場起了什麼變化‧ 而且,稍微思考一下兵備的價格暴跌及情報的傳達方法,就可以知道羅倫斯在波羅遜采買兵 備時,拉多培隆商行的老闆就已經收到兵備價格暴跌的消息了。 也就是說,羅倫斯本以為自己抓到對方的把柄,而強硬做成了一筆利多交易:結果卻是乖乖 聽了對方的話,買了價格暴跌的兵備。 拉多培隆商行能以不錯的價格把行情暴跌的兵備賣給羅倫斯,想必老闆那時是暗自開心地笑 個不停吧。而且,老闆應該知道因為兵備的價格暴跌,所以他不可能拿得回借給羅倫斯的借款, 也或許是嫌麻煩,於是他決定把債權讓渡給長久有往來的雷瑪裡歐商行,好多少給些幫助。 在這些利益關系之中,羅倫斯抽到了下下簽。 這個失敗甚至讓他想要就這麼自我了斷。 死神帶來了沒好處的偶然,而命運女神是如此地殘酷。 即便如此,羅倫斯最後還是只能逞強。 「我會想辦法賣得高價讓您瞧瞧。就兩天後進行結算吧,這樣沒問題吧?」 「沒問題,我會等候您大駕光臨。」 兩人流了整身的油汗,彷彿只要點上火就會燒起來似的。不過,兩人還是盡力展現紳士風 度,好讓洽談場面不至於失控。這是身為人的自尊。 接下來,就剩下身為商人的自尊了。 看見羅倫斯從座位上站起來,雷瑪裡歐像在道別似地補充著說: 「為了怕您有需要,我還是告訴您一聲好了。所有城門附近都設有我們商行的攤販。如果您 需要些什麼,歡迎您來消費。」 雷瑪裡歐的意思是——就算想逃離留賓海根也沒用。 「想必攤販的人都忙著做生意吧。非常感謝您的提議,但我想應該不會有此需要。」 如果赫蘿這時在身邊,她或許會苦笑這兩人真愛逞強吧?但羅倫斯也是想與雷瑪裡歐較勁。 事實上,這兩人都到了彼此的極限。 一旦破產,就代表即刻被社會宣判死刑,這比當個乞丐在寒冷與飢餓的煎熬下過日子還要淒 慘。如果被債權人抓到,身上的所有物品都會被拿去變賣,甚至連頭發也會被剃下來賣掉。如果 有一口漂亮的牙齒,還會被拔下來當假牙用.到了最後,連自由也被賣了,到死之前都得在礦山 或奴隸船上受苦.不過.這樣的遭遇還算好.最慘的是被迫替貴族或有錢人頂罪,並接受刑 罰。到時不僅沒有人會替你准備墳墓,也沒有人會為你的死而哀悼。 破產就是這麼回事。這時不得不拚命。 「那麼,告辭了。」 「我會期待兩天後的到來,願神庇佑你!」 弱勢的人發現比自己更弱勢的人時,理所當然會咬住對方不放。 盡管明白這道理,羅倫斯還是因憤怒而用力握緊拳頭,拳頭也失去了血色。 不過,他憤怒的原因有一半是因為自己,這次的失敗沒有挽救的餘地。 在沒有半個人送客之下,羅倫斯從雙方洽談的房間——也就是位在三樓的辦公室,走到一樓 的卸貨場。 赫蘿因為打扮成城市女孩的模樣,所以不能參加商談,她坐在駕座上與商行負責監視的人一 起等待商談結束。羅倫斯來到卸貨場,看見赫蘿回頭時,瞬間露出驚嚇的表情。 赫蘿的反應讓羅倫斯知道自己的表情有多嚇人。 「久等了。」 羅倫斯一邊說,一邊跳上駕座,赫蘿含糊地點點頭,不時看向羅倫斯。 「走吧。」 羅倫斯沒理睬負責監視的卸貨工,便拉緊韁繩讓馬車掉頭,離開了卸貨場。卸貨工似乎已事 先被交代過,他沒多說什麼,安靜地目送羅倫斯兩人離開。 經過卸貨場的木板通道,走到石塊鋪成的小巷子的那一刻,羅倫斯深深嘆了口大氣,取代他 想要大吼大叫的沖動。 氣憤、不甘心、後悔……這一切的情緒都隨著嘆氣一傾而出。 這口嘆出來的氣塞滿了負面情緒,如果兔子吸了,可能會被毒死吧‧ 不過,身為商人的自尊並沒有隨著嘆氣一起傾出。 現在可沒有閒工夫悲觀。羅倫斯整個腦子裡塞滿了近似冷漠的憤怒情緒,這樣的情緒一股勁 兒地開始計算起資金調度的可能性。 「……吶、吶,汝啊。」 這時,赫蘿顯得戰戰兢兢的聲音中斷了腦海裡的計算。 「嗯?」 「發生什麼事了嗎?」 赫蘿真正的模樣是只能夠輕易一口吞下羅倫斯的狼,這樣的她竟一副擔心的模樣,露出不自 然的笑容詢問羅倫斯。赫蘿一定聽到了羅倫斯與雷瑪裡歐的對話,她會特地這樣詢問,一定有什 麼其他理由. 看著赫蘿的模樣,羅倫斯可以想像得到自己的臉有多可怕。 對商人來說,臉都表情比什麼都重要。羅倫斯松開韁繩,勉強放鬆臉都變得僵硬的肌肉。 「如果你是在問發生了什麼事的話,那就是後面的貨物變成一堆廢物了。」 「唔……原來不是咱聽錯啊。」 「順便再告訴你一件事,照這樣下去,我將會破產。」 或許赫蘿知道商人破產後的命運就像只可憐小羊等著被人宰割,她聽了後扭曲表情,像是她 身體某部位疼痛似的。接著,她忽然換了個表情。 賢狼以冷靜看待事物的眼神看著羅倫斯說: 「要逃跑嗎?」 「只要逃跑一次,就得逃跑一輩子。洋行或商行的情報網就像神的眼睛,不管身在何處,只 要做了生意,馬上會被發現。這麼一來,就不能繼續當個商人了。」 「可是,受了傷的動物往往會落得屍骨無存的下場,汝是不是想得太美好了?」 「沒那回事。」 羅倫斯斬釘截鐵地回答,赫蘿聽了,別開視線陷入思考。 羅倫斯接著說: 「只要我能還清四十七枚盧米歐尼金幣就沒問題了。貨還在我手上呢,只要還清債務,然後 再運到遠處去賣,就可以賣得差不多的價錢。還是有翻身的可能性。」 雖然羅倫斯一副事情很簡單似的模樣如此斷言,但其實這番話的可信度就跟可行性一樣低。 就算如此,他還是只能這麼說。如果說這是商人的自尊心作祟,或許也是吧。反正現在就算 逃跑了,也不能再繼續當個商人。既然這樣,只好掙扎到最後一刻了。 原本沒看著羅倫斯的赫蘿,在過了好一會兒後,把視線移了回來。 她露出一副「真是敗給你了」的表情,淡淡地笑著說: 「咱可是賢狼赫蘿吶,咱多多少少可以幫得上忙唄。」 「是啊,光省下來的餐費就差很多了。」 羅倫斯說完話的瞬間,赫蘿使出她的右拳頭擊中他的左側腰說: 「咱不是早說過了,咱會自己賺自己吃的餐費。」 「我知道啦‧」 羅倫斯一邊撫摸左側腰,一邊說道。原本揚起一邊眉毛的赫蘿聽了這番話,便不再生氣地哼 了一聲。 然後,赫蘿面無表情地把視線栘向馬兒。她再次開口說話,那語氣就像在發誓似的: 「咱以名譽保證,到了緊要關頭,就算得用這些麥子的力量,咱也一定會讓汝成功逃跑。」 掛在赫蘿脖子上的袋子裡,裝著赫蘿寄宿其中的麥子。只要利用這些麥子,赫蘿就可以輕松 變回原本的模樣. 可是,人們總是會對赫蘿原本的模樣投以畏懼的眼神,而赫蘿厭惡這種眼神的程度甚至到了 恐懼的地步,畏懼的眼神就等於是孤立赫蘿的罕獄。雖然赫蘿在河口城鎮帕茲歐的地下水道變回 了狼的模樣,但那是因為赫蘿本身也有生命危險,所以她才變身的吧。 這次就不同了,此刻在眼前的危機純粹只是羅倫斯一個人的危機。 因此,當羅倫斯聽到赫蘿表示事到緊要關頭時,願意為了自己變回原本的模樣,讓他單純地 感到開心。 「汝答應過咱,要帶咱回到北方的森林去。要是汝在這種地方一蹶不振,咱可傷腦筋了。」 「嗯,我一定會信守承諾的。還有……」 羅倫斯閉上眼睛緩緩地做了個深呼吸後,看著赫蘿說: 「事到緊要關頭時,可能會需要你的幫助。」 在過去,羅倫斯只會想「要是失敗了,一切都完了」,但現在不同了。到了最後關頭還有人 可以依靠,赫蘿給了他這樣的安心感。 赫蘿展露微笑說了句:「包在咱身上。」 到了最後關頭時,可以向赫蘿求救。 或許這也是個選擇吧。 然而,這不是個面對實際問題的選擇。如果事情演變成那樣的地步,那就表示這世上已經沒 有羅倫斯可以容身的地方了。 沒有家、沒有故鄉可回,指的就是這麼回事;一旦失敗就什麼都沒了。 「那,接下來該怎麼做呢?」 把馬車寄放在旅館後,赫蘿在旅館前面這麼問道。 雖然羅倫斯心想「我才想問呢」,但是他沒有時間訴苦。 幸好已經預付了旅館的住宿費,所以暫時不會為了沒有落腳處和寄放馬車的地方而傷腦筋, 手頭上也多多少少還有一些現金。不用立刻被迫餐風露宿,已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可是,所剩的時間和可能性實在太少了。 「總之先跑一趟洋行,也只有這個選擇了。」 「同鄉的人應該會幫忙唄。」 或許赫蘿是為了鼓舞羅倫斯才這麼說,但是羅倫斯很明白這世上沒她說的那麼容易‧因為羅 倫斯在商界打滾了十年之久,他看過太多人陷入窘境,最後直接消失蹤影。 [那,我去一下洋行,你就在旅館等……] 羅倫斯的話還沒說完,就被赫蘿踩了一腳. 「咱像是看著旅伴陷入苦境,還能夠悠哉地梳理尾巴的不重情義的狼嗎?」 「呃,可是……」 「咱像嗎?」 赫蘿仰頭說道,她依然踩著羅倫斯的腳。 「……不像,但不是那樣的問題。」 「那麼,是什麼樣的問題?」 赫蘿雖然挪開了腳,但是她的眼神訴說著「你要是回答得不好,我會再踩下去÷ 「洋行就像我們旅行商人的故鄉。你應該知道帶女人到故鄉去,代表著什麼意思吧?」 「咱沒愚蠢到完全不懂那是什麼狀況。」 「想要詳細說明那狀況是不可能的。況且,到底要怎麼解釋我跟你的關系呢?」 赫蘿一旦被教會發現,就會被當成惡魔處以火刑。雖然在這個城市掌管洋行的葉克柏一定非 常通達事理,但萬一葉克柏向教會舉發赫蘿,那可是一大慘事。而且,很多羅恩地區出身的商人 都會進出洋行,他們不一定都是通達事理的人,說什麼也不能冒這個險。 這麼一來,想要解釋羅倫斯與赫蘿的關系,多多少少得扯一些謊。可是,能順利瞞過他們 嗎?對方同樣是識破無數謊言、老好巨猾的商人。 「既然這樣,乾脆說咱們是情侶不就得了唄?那總比一個人被留下來的好。」 羅倫斯明白赫蘿是替他擔心。 要是立場相反,赫蘿如果打算自己一個人解決問題,羅倫斯也會生氣吧。如果赫蘿要他待在 旅館等,他一定會覺得自己被背叛了。 赫蘿看向他。 羅倫斯只好屈服了。 「好吧,就一起去。你的腦筋也轉得比較快。」 「嗯,放心交給咱唄。」 「不過……」 羅倫斯讓開路給想要進去旅館的商人通過後,繼續說: 「我會說我們是生意上的夥伴,你絕對不要亂說話啊。那些傢伙在歡迎人時真的很粗魯。」 這是個事實,同鄉們表現歡迎的粗魯程度甚至讓人覺得困擾;不這麼叮嚀,赫蘿一會兒又要 反駁了。 然而,赫蘿好像是只要能夠帶她去,什麼都好的樣子。她溫馴地點點頭。 「那,走吧。」 [恩.] 兩人快步踏了出去,走向擁擠的人潮之中. 羅倫斯來到洋行正准備敲門時,正好有人走了出來。 從那人的裝扮看得出來是個住在城裡的商人,他一看到羅倫斯,便立刻露出尷尬的表情別開 視線,他的舉動讓羅倫斯猜出他是雷瑪裡歐商行的跑腿。想必他是來傳達羅倫斯目前所處的狀 況,以及必要時會要求洋行代償債務的消息吧。 不過,羅倫斯做出就像平時與人擦肩而過時會有的反應,他讓開了路,也沒有搭腔。 那人是因為自家商行陷入窘境才會這麼做,如果沒那必要,想必他也不願意扮演這樣的角色 吧。照理說,雷瑪裡歐商行的人是可以向羅倫斯討債的債主,但是他卻像逃跑似地匆忙離去。 雖然在商人的世界裡,先下手為強的舉動就像家常便飯一樣,但沒有人會喜歡害人身敗名 裂。先下手與害人身敗名裂完全是兩回事。 「咱還以為汝一定會動粗呢。」 赫蘿似乎也發現了那人是雷瑪裡歐商行的人,羅倫斯聽了她的玩笑話,只能還以苦笑。 「不過,想到待會兒要說明自己所處的淒慘狀況,就覺得心情很沉重,所以倒是要感謝他替 我省了事。」 「凡事總有兩面吶。」 羅倫斯總算展露笑容,並走進洋行。 過了中午,販賣鮮魚或蔬菜等容易腐爛商品的商人們大多收了工。不同於早上來的時候,洋 行裡有幾張桌子坐了人,大夥兒各自喝著酒談笑風生。羅倫斯認得每個人的臉,也記得他們的名 字。其中有幾個人發現羅倫斯進來,還稍微舉高手打招呼。 但是,他們一看見跟在羅倫斯後頭進來的赫蘿,全都停止了動作,同時還傳來幾聲驚叫,那 叫聲也可以用嘆息來形容。隨後,大夥兒便投來像是祝福、像是羨慕,也像是忌妒的目光。雖然 赫蘿一副不以為意的模樣,但是羅倫斯卻覺得有些痛苦。 「喔—這真是神的指引呢。」 大夥兒的臉上都掛著笑容,就只有最先開口的葉克柏的眼神沒有笑意。 「怎麼給你找到了個大美人啊,羅倫斯。」 羅倫斯無視於四周的目光,拉著赫蘿的手直直走向葉克柏。 葉克柏沒有稱呼克拉福,而是稱呼羅倫斯,這讓羅倫斯感到心痛。 葉克柏的舉動等於是宣告他不再把羅倫斯視為自己人,而是以一名商人來看待。 「不是我找到的,而是我被找上了,塔蘭鐵諾行長。」 葉克伯瞼上浮現誇張的笑容,連臉都變了形。他很困難地站起身子,拍了拍羅倫斯的肩膀 後,指向裡面說: 「到那邊說話吧。」 眼尖的商人們似乎立刻察覺到氣氛不對勁,沒有半個人向羅倫斯搭腔。 從洋行的大廳往裡面走,可看到被建築物包圍住的中庭。羅倫斯眺望著因為季節的緣故而變 得冷清的中庭時,走在前頭的巨漢葉克柏搭腔說: 「你沒遇到雷瑪裡歐商行的傢伙嗎?」 「有遇到啊,在出人口的地方。」 [這樣啊,我還以為你們很幸運地沒遇上呢。」 「……為什麼呢?」 羅倫斯不明白葉克柏想表達什麼,於是這麼反問。葉克柏聽了,肩膀不住地晃動,羅倫斯知 道他沒發出聲音竊笑。 「因為我沒聽到打鬥聲。」 赫蘿輕輕笑笑,羅倫斯則是聳了聳肩。 然後,葉克柏打開走廊右側的房門,以手勢催促兩人走進房內。 [這是我的辦公室,沒有人會隔牆偷聽,這點你大可放心。」 辦公室的空間並不大,卻讓人覺得裡面藏著無限的知識。 除了打開房門所看到的正面位置有一扇木窗之外,所有牆壁都被木櫃擋住,上面胡亂地堆滿 了無數用繩子捆住的文件。 辦公室正中央有一張小桌子,桌子兩側擺設了只是在木頭上貼了皮革的沙發。 另外,房門正面有一張書桌,桌上的文件堆積如山。雖說紙張的價值會隨著時間經過而降 低,但是桌上堆著的紙類都還算是高級品。為了追求知識,不惜花費金錢的表現,證明了一個人 有多優秀。如此大量的紙張,就連知名神學者都難以收集得到。 「那麼,要先問你什麼好呢?」 葉克柏往小桌子對面的沙發上一坐下,沙發為了支撐他的身軀發出巨大悲鳴。要是在平常時 候,就可以拿這個來開玩笑,但是現在這個狀況下,那聲音只是壓迫羅倫斯的重錘而已。 幸好身邊有赫蘿。 如果只有自己一人,原本靈通的腦袋也會變得不靈通。 「首先我想問你,站在那邊的漂亮小妞是誰啊?」 葉克柏的視線不是栘向赫蘿,而是栘向羅倫斯。 照常理來說,瀕臨破產危機的商人帶著城市女孩一起行動,這簡直是無比荒謬的事。如果葉 克柏是個急性子的人,想必在看到赫蘿的當下,就會把她連同羅倫斯一起轟出去吧。 [因為生意上的合作關系,我們一起行商.] [恩?生意?] 葉克柏似乎以為羅倫斯在開玩笑,他帶著笑容,首度把視線移向赫蘿。赫蘿展露微笑,並微 微傾頭。 「在帕茲歐的米隆商行監定價值一百四十枚崔尼銀幣的皮革,被我們當場抬高價格,以兩百 一十枚賣出。拾高價格的方法就是她想出來的。」 赫蘿挺起她瘦小的胸膛,一臉得意樣。反觀葉克柏卻是露出懷疑的眼神‧ 葉克柏當然會有這樣的反應。要是別人這麼告訴羅倫斯,羅倫斯也會認為那是謊言。米隆商 行的規模之大是各國皆知的事,那裡網羅了一流的商人,想哄抬價格不是想做就做得到的事。 「早上我來這裡的時候有說過了。如果沒有好處可拿,我是不會投資的。」 羅倫斯心想不管怎麼說,皮革一事都是真的,所以毫不畏縮地這麼說。 至於這樣的說法會不會惹得赫蘿生氣,羅倫斯倒是沒有想那麼多,他相信赫蘿會明白這只是 權宜之計。 葉克柏聽了,先是閉上了眼睛,然後意外地緩和了表情說: 「我想,我就不多問了。偶爾會看到像你這樣的商人出現。」 「咦?」 「這些人某一天沒預警地出現在洋行,還帶了個美若天仙的美女,一副他的生意和人生都再 順利不過了的模樣。不過,這些人都不肯透露美女的身份。所以,我也不多問了。再說,聖經上 也寫著不可以勉強打開來路不明的箱子。」 雖然羅倫斯有想過葉克柏是在套他話,但是他不明白葉克柏這麼做的理由。所以,羅倫斯直 率地改變了想法。 或許拖馬車的馬兒變身成幸運女神,與商人一同旅行是真有其事也說不定。每個遇到這種事 的人,都會認為「只有自己是特別的」。不過,羅倫斯自己也都與自稱賢狼、有著少女外表的狼 一同旅行了。對很現實的商人來說,親身碰到這麼非現實的事情,只會讓他更有真實感。 「聰明的判斷吶。」 葉克柏聽到赫蘿這麼說,大笑說: 「那麼,我就不客氣地切入主題了。如果你們是夫妻關系的話,我打算說服你馬上去教會離 婚。不過,既然是行商夥伴,那就另當別論了。同舟共濟,夥伴的身敗名裂就是自己的災難。金 錢關系的羈絆比血緣關系還要強。」 葉克柏坐著的椅子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我來確認一下狀況吧。剛剛雷瑪裡歐商行的傢伙前來傳達的內容是這樣的:簡單來說,隸 屬於羅恩商業公會的克拉福‧羅倫斯先生從波羅遜的拉多培隆商行買了價值相當於一百枚盧米歐 尼的兵備.其中.有將近一半的金額是借款,然後.目前的債權者是雷瑪裡歐商行。對嗎?」 羅倫斯痛苦的點了點頭. 「雖然我不知道你買了什麼樣的兵備,但是現在所有兵備的行情都跌到低於十分之一的價 格。假設以十分之一的價格賣了,那也還有將近四十枚盧米歐尼的借款。換算成崔尼銀幣大約是 一千五百枚。」 在河口城鎮帕茲歐的騷動所獲取的最終利益有一千枚銀幣。就算能夠再到手一次,也不夠還 清負債。 「這怎麼看都是被拉多培隆商行陰了,不過,我沒打算問你細節。就算問了,也改變不了狀 況。任誰都猜得出來你是因為太貪心才失敗,沒錯吧?」 「沒錯。」 羅倫斯找不到藉口反駁。「因為太貪心,所以賠了錢」,這句話完完全全道出事實,沒有半 點偏差。 「既然你也明白這點,那就好溝通了。公會勢必會被要求代償你的借款,但是,這借款你得 靠自己的力量償還。因為如果遇到詐欺、強盜、生病,或是受傷而負債,我們公會與洋行會以名 譽保證,無論如何都會幫助你。但是這次不同。能夠幫助你還債的只有老天爺,或者是……」 葉克柏沒移動視線,只把手指指向赫蘿,赫蘿瞥了羅倫斯一眼。 「那邊的漂亮小妞。」 「這我明白‧」 有別於各職業的公會,由同鄉所組成的商業公會是個互相扶助的團體。商業公會是靠著會員 的捐贈金營運。如葉克柏所說,公會的存在是為了救濟因為遇到災難而無法繼續做生意的人,或 是替在異國遭遇不公對待的人,以團體名義提出抗議。 公會並非為了太貪心而失敗的人代償債務而存在。 所以,在這樣的狀況下,公會或許會暫時代償債務,但接著就會使出激烈的討債攻勢。公會 這麼做的原因除了要給其他會員一個交代之外,也是想警告會員們不要因為貪心而草率行事。 葉克柏的眼神彷彿拉緊了弦的弓。 「很遺憾,以我的立場來說,我不能夠對你仁慈。不如說,對你採取斷然拒絕的態度,才是 我坐在大廳那個座位上的理由。這是整體公會的紀律。如果只有這家洋行破了例,那些貪婪的家 伙就會一窩蜂地湧上來。」 「這當然了。假設別人因為貪心而失敗,卻受到特別的待遇,那我也會生氣。」 羅倫斯明白現在不是逞強的時候。但是,如果不逞強,他實在無法讓自己支撐下去。 「還有,你應該知道公會的會員之間不得有借貸行為的規炬吧?另外,公會本身也不能借錢 給你。畢竟得以身作則給週遭的人看。」 我明白. 此刻,第二故鄉斷然地排拒羅倫斯在門外. 「照雷瑪裡歐商行的傢伙所說,你的債務償還期限是兩天後。雷瑪裡歐商行也因為投資兵備 而失敗,應該正火燒屁股急著呢,想必他們會毫不猶豫地立刻前來討債吧。也就是說,到了後 天,你失敗的事情就會曝光,而我也不得不拘禁你。從這裡可以得到什麼結論呢?」 「兩天之內如果沒有准備好四十七盧米歐尼還給雷瑪裡歐商行,就沒有明天。」 葉克柏稍微轉動了頭都。然後,他把視線落在桌子上說: 「你說沒有明天是錯的。」 小小聲的布料摩擦聲傳進羅倫斯耳中,他心想應該是赫蘿的耳朵和尾巴動了吧。 「你還是可以迎接明天。只不過,那會是一片漆黑,痛苦又沉重的明天。」 葉克柏是在暗示他可不允許因為破產而悲觀地採取自殺行為。 「四十七盧米歐尼只要在跑長程的貿易船上劃個十年,就能夠還清了吧。也可以選擇在礦山 裡挖洞。只不過,這還得要不受傷也不生病。」 只要是曾經看過船長與船主商行之間往來信件的人,立刻就能夠知道葉克柏說的話有多麼虛 幻、多麼不切實際。往來信件上所寫的內容有九成是申請更換劃船手,以及想盡辦法要對方沿用 原有劃船手。 一般來說,有八成左右的遠程劃船手只能撐兩年,剩下來的一成能夠再多撐得兩年,最後存 活下來那一成擁有強韌肉體的人,會被迫坐上對抗海盜的船隻,就此一去不復返。不過,在船上 的人還算好,如果是到了礦山的人,多半不到一年就會因為染上肺病而死亡。就算運氣好沒有生 病,也會在第二年因為礦山坍塌而死亡。 與此般待遇相比,如果是遭遇災難,並由洋行出面代償借款的人,卻是能夠擁有相當好的待 遇,他們只要每年以低利率還錢給洋行就行了。 這彷彿在說「這下你知道因為太貪心而失敗,是多麼重的罪了吧?」 「不過,我這不是說我希望你死。我希望你記住這點:犯了罪就得處罰。我只是不得不執行 如此理所當然的事情罷了。」 「我明白。」 葉克柏把視線栘向羅倫斯,他第一次露出同情的目光‧ 「這兩天的時間,你就盡量努力吧。雖然我也只能這麼說,不過,有幫得上忙的地方,我就 會幫忙。一般生意上的協助當然是沒問題,我也會不惜辛勞地給予幫助。還有,因為我信任你, 所以這兩天的時間我不打算綁住你,你大可自由地行動。」 信任兩個字沉重地壓在羅倫斯的肩上。 赫蘿說過到了最後關頭時,她會伸出援手。 可是,如果接受了赫蘿的幫助,就等於背叛了眼前的葉克伯的信任。 這種事,我做的出來嗎? 他不禁在心中對自己說。 「感謝您的寬宏大量,我會想辦法在兩天內賺錢看看。」 「做生意總會沒預期地找到出路。有時候正因為身處危機,所以才找得到不一樣的路。」 羅倫斯聽了這番話,感到有些吃驚。因為這番話可以解讀成「就算使用非法手段,也要設法 度過危機」。 葉克柏身為羅恩商業公會留賓海根洋行的行長,會不斷向羅倫斯強調現實的嚴酷,但其實他 是真心為羅倫斯擔心‧身為商人們第二故鄉的主人,光只有嚴厲的性格是不夠稱職的。 「你還有沒有其他想問的,還是想說的嗎?」 羅倫斯雖然搖了搖頭,但忽然想起了什麼,他開口說: 「請您先想好看到我把錢還清時的驚訝台詞。」 葉克柏瞬間睜大了眼睛,跟著大聲笑了出來。拿不能開玩笑的事情來開玩笑,更能博君一 笑,看來這話說得果然不假。 「你還能夠開玩笑,應該就不需要擔心了。漂亮小妞有什麼想說的嗎?」 羅倫斯本以為赫蘿會說些什麼,但很意外地,她只是安靜地搖搖頭‧ 「這樣,我們算是談好事情了吧。談太久不太好。外面盡是一些喜歡胡亂猜測的傢伙,要是 傳出什麼糟糕的傳言,你就不易行動了吧?」 葉克柏站起身子,沙發隨之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羅倫斯與赫蘿也跟在他的後頭出去。 因為葉克柏與羅倫斯都明白,商人臉上掛著黯然表情是一件多麼糟的事,所以兩人都盡力表 現得平常,一副兩人方才是在裡面閒話家常似的表情。 回到洋行大廳後,葉克柏坐回他的老位置,並輕輕揮揮手送羅倫斯離開。 盡管如此,在大廳喝酒聊天的商人們還是感覺到氣氛並不尋常,沒有一個人向羅倫斯搭腔。 羅倫斯感覺得到有視線集中在他的背上,像是要把這些視線隔絕在門內似的,他背著身子關 上門。 羅倫斯原本做了最壞的打算—也就是被拘禁。現在能夠擁有兩天的自由時間,他不禁感謝 起葉克柏的寬宏大量。 「總之我們得到兩天的自由,只能善用兩天的時間盡力去做了。」 羅倫斯像在對自己說話似的喃喃說道,但他心裡明白在沒有資金的情況下,要兩天內賺進四 十七盧米歐尼的巨款根本是妄想。 如果有辦法做到,世上所有乞丐早就都成為大富翁了‧ 然而,羅倫斯不得不想辦法。 如果不想辦法,就得迎接連想都不願意去想的明天. 擁有商店的夢想破滅.以商人身份捲土重來的希望也化為無.只能在昏暗的礦山裡,或是在 苦悶嘆息聲比海浪聲更響亮的船上度過終身‧ 雖然口中逞強地說了「總會有辦法解決」,但是羅倫斯越是這麼對自己說,就越覺得不可能 做到的現實逐步逼進。 葉克柏因為信任羅倫斯,所以在還沒開始討債之前,給了他兩天的自由時間。 可是,現在思考起來,卻覺得葉克柏的意思或許是「至少讓你在破產之前,過個兩天自由的 好日子」。因為越照常理思考,就越覺得要兩天內賺得四十七盧米歐尼的巨款是不可能的任務。 等到羅倫斯察覺時,才發覺自己的手不停顫抖‧ 羅倫斯覺得丟臉,於是握緊拳頭想要制止顫抖,這時小小的手心握住了他的拳頭。 是赫蘿,羅倫斯總算記起赫蘿的存在。 我並不孤單。 這個事實讓羅倫斯好不容易有餘力深呼吸。 再這樣下去,就連要帶赫蘿回到北方森林的承諾都實現不了。 停止轉動的腦袋又重新運轉起來。赫蘿早預料到會這樣,於是開口問: 「那,汝啊,要怎麼做呢?」 「在想辦法之前,有件事我想先嘗試看看。」 「什麼事?」 赫蘿抬起頭詢問。 「就是以債養債!」 除非是很有錢、或是很有肚量的人物,否則借了一大筆錢給別人,應該都會坐立不安吧。 相反地,除非是很沒錢、或是心胸很狹窄的人物,否則借了一點錢給別人,應該都不會羅唆 地拚命討債。 借款就像一股向前逼近的濁流。或許直接迎向濁流,身體根本無法承受得住,但如果讓水流 分散到幾條河川裡,就能夠勉強承受得住。 羅倫斯的想法是分散四十七盧米歐尼的巨款,也就是向好幾個人借錢來一次償還巨款,跟著 再一一還錢。 然而—— 「喲,羅倫斯先生,好久不見呢。您今天又帶來了什麼發財方法呢?」 當羅倫斯出現在熟悉的商行裡時,所有人都會說出這樣的話歡迎他到來。不過,一旦羅倫斯 說起借錢的事情,每個人都會板起臉來. [五盧米歐尼,哎呀,很不湊巧~我們商行的財務也正緊著呢.年關將近,小麥和肉都漲價 了,為了明年春天的交易,還得先買齊商品儲存起來。很抱歉,恐怕有點困難……」 所有人的態度都一樣,就彷彿事先約好了似的。畢竟對方也都是對這方面相當敏感的商人。 旅行商人不向自己所屬的洋行借錢,反倒特地來到商行提出借錢的要求,對方立刻就能夠察覺這 名旅行商人一定是有什麼無法向洋行借錢的理由,而陷入窘境。 沒有人會把貨物寄放在就要沉沒的船上。 如果不肯罷休地告訴對方就是借一盧米歐尼也好,對方就會擺出像是看到腐臭物似的表情。 有時候甚至還沒有機會多說話,就被趕出商行。 不是提出銷售商品或洽商的要求,而是提出借錢要求的人,就跟盜賊沒兩樣。 在生意界裡,這是個常識。 「還有下一家。」 每次與在商行或住家外面等待的赫蘿會合時,總是會講的這句話,在講了第五遍後,就再也 沒有講了。 過了第三家之後,就無法繼續強顏歡笑著走出來。從第四家出來時,就聽不到說「怎麼著?」 的聲音了。 一路上,兩人原本還討論著除了先向人借錢還債的方法之外,是否還有其他賺錢方法;但過 了不久後,也變得意志消沉而不再討論。商人本來就是靠著資金在賺錢。少了本錢,什麼事都做 不得,這道理不用說也明白。 羅倫斯走在路上的腳步無意識地加快,他與赫蘿之間的距離也容易因此拉遠。 每當發現距離拉遠,羅倫斯就會叮嚀自己別著急,然而,叮嚀的聲音卻只是在空空的腦袋裡 形成回音罷了。不僅如此,就連赫蘿時而說出的鼓勵話語都讓他感到焦躁。 不妙,這情況顯然不妙。 天色已開始變暗,空氣也逐漸轉冷,但是羅倫斯的額頭及頸都卻滿是黏答答的汗水。 雖說是早有心理准備,但實際體驗之後,才發現比想像中更難熬。就彷彿素燒陶杯裡的水慢 慢地滲透出來似的,事態的嚴重性一點一滴侵蝕著羅倫斯。 為什麼會在波羅遜做了那樣的交易呢?這種後悔之情,以及就算後悔也改變不了現狀的兩種 意見,在羅倫斯的腦海裡爭論的程度越演越烈。 聽到赫蘿的聲音,羅倫斯再次發現與她的距離拉得太遠。他停下了腳步,一股無法再度跨出 步伐的疲憊感湧上他的心頭。 可是,沒時間喊累了。 「有人在嗎?」 這是市場關門的鐘聲想起.到了每家商行都差不多該關門的時間. 羅倫斯來到第九家商行拜訪時,這家商行的卸貨場已經收拾干淨,,入口處掛著表示今天的生意 到此結束的木牌。 雖然商行已關門,但商行也是老闆或是男僕的住家,所以原則上商行裡不會沒有半個人。羅 倫斯搖了一下門鈴,並做了一次深呼吸。 認識的商行已經所剩無幾。就算被趕,也得纏住對方借錢。 「是哪位啊?」 商行的門打開後,一名眼熟的豐滿婦人探出頭來問道。 羅倫斯鼓起勇氣准備開口請婦人讓他見見老闆時,婦人忽然轉過身子,一副有些困擾的模樣 往裡面走去。 在婦人離去之後,商行的老闆走了出來。 「好久不見啊,羅倫斯先生。」 [好久不見。市場都關門了,還來打擾您,真的很抱歉。有件事情懇請您幫忙。] 在拜訪第一家、第二家商行時,羅倫斯還有餘力假裝成要洽談,先與對方閒話家常一番。 然而,現在的他已經沒有那種餘力了。聽到羅倫斯單刀直入地這麼說,老闆露出輕蔑的眼神 說道: 「我有聽到一些傳聞,您好像到處向人家借錢啊?」 「是的……真的很慚愧……」 城裡的商行之間都有密切的橫向聯系,一定是其他被要求借錢的商行告訴老闆了。 「而且,聽說金額還不小啊。原因是兵備的價格暴趺嗎?」 「是的。因為我想得太天真了,所以導致失敗——」 羅倫斯告訴自己姿態得盡量擺低一些,就算得哀求對方大發慈悲,也要借到錢‧因為他知道 要不這麼做,就不可能在兩天內從手無分文,籌到四十七盧米歐尼。 而且,如果在這裡被拒絕了,接下來不管到哪一家商行,恐怕都會被排拒在外吧。 只要有某一家商行借了錢給羅倫斯,或許其他商行會覺得借錢給他也無妨。然而,目前沒有 半家商行借錢給羅倫斯,就表示這些商行都認為羅倫斯不可能有機會東山再起。 商行彼此之間的橫向聯系非常密切,一旦消息透過這個橫向聯系傳了出去,轉眼間就會傳遍 整個城鎮。 盡管羅倫斯放低了姿態,老闆的語氣依舊冷淡: 「想得太天真了?這只是原因之一吧?」 即使不是頗能看出他人情緒的商人,也看得出來老闆的想法。 老闆散發出來的感覺是絕對不可能借錢給羅倫斯。 商行的老闆雙目緊閉,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甚至嘆了口氣.依他的反映看來,說不定他已 經查出羅倫斯是因為貪心而做了信用購買,導致巨額的負償纏身。 對商人來說,信用比什麼都重要。如果沒了信用,就不會有人願意伸出援手。 羅倫斯明白會導致負債纏身,原本就是他該負的責,如果因為這個原因而借不到錢,他也不 能多抱怨。 羅倫斯羞愧地低下頭,全身的力量就像被灑在土上的水一樣,漸漸地消失。 沒辦法了。 這時,老闆繼續說: 「不過,除非是神,否則誰也無法預料到商品價格會暴跌。劈頭就責備你這件事,也太嚴酷 了點。」 羅倫斯不自覺地抬起頭來,他看見一道曙光。只要能夠在這裡借到一些錢,就比較容易向後 面要拜訪的商行借錢。老闆對羅倫斯身為旅行商人的手腕有某程度的認同,這麼一來,只要承諾 一定會花時間加上利息還錢,或許老闆就有可能答應。 羅倫斯以為這樣的希望就降臨在他的眼前。 然而,他抬起頭來看到的是一副像是難以置信,又像是輕蔑的表情。 「我一直以為如果羅倫斯先生有困難,或許我可以盡點微薄之力,畢竟您也幫我賺了好幾次 的錢。不過,我認為就算是個商人,也應該遵從神的教誨,清清白白做人,並且把誠意拿出來給 對方看。」 羅倫斯雖然不明白老闆的意思,但也拚命想要解釋,他准備開口說話時,卻被商人擅長的搶 說話拍子給堵住了口。 「您在四處奔波,想要靠著別人的同情來借錢的時候,竟然還帶著女人一起行動?愚弄他人 也要有點節制啊。羅恩商業公會的素質也越來越差了。」 羅倫斯聽了,整個人僵住不動,商行的大門也在這時緊緊關上。 羅倫斯無法往前走,也無法後退。 他甚至忘了怎麼吸氣,怎麼吐氣。 緊緊關上的大門彷彿畫在石牆上的門似的,悄然無聲。想必大門的觸感肯定是冰冷無比,重 量也一定如岩石般沉重吧。這扇不再打開的大門,同時意味著羅倫斯在這個城鎮所擁有的人脈全 都斷了。 這下沒地方可以借錢了。 羅倫斯無意識地離開大門,他搖晃的身體擅自往後退。等到他察覺時,他早已呆站在路的正 中央了。 「別杵在路中間!」 羅倫斯被駕駛馬車的馬夫一罵,像只野狗一樣閃開,總算走到路旁。 該怎麼辦才好?該怎麼辦才好?該怎麼辦才好? 這句話不斷在眼前交錯。 「汝啊,沒事唄?」 赫蘿的聲音讓羅倫斯驚醒過來。 「汝的臉色慘白吶,先回旅館再說唄。」 到了下一刻,羅倫斯發現自己用力撥開了赫蘿因擔心他而伸出的手。 「你不在就好——」 羅倫斯大聲斥罵,等到他發現是自己不對時,已經太遲了。 赫蘿露出彷彿被萬箭穿心般痛苦的表情看向羅倫斯,跟著緩緩放下因為沒了去處,而懸在半 空中的手。 在那之後,赫蘿的臉上既沒有氣憤,也沒有悲傷的表情,她面無表情地垂下頭。 「唔……抱、歉……」 赫蘿雖然勉強擠出聲音這麼說,但是她沒有再伸出被羅倫斯撥開的手。 「啊,可惡…」 羅倫斯無法採取其他行動,只能臭罵自己。 腦海裡的聲音不斷責罵羅倫斯過分的舉動。 「…咱先回旅館。」 赫蘿輕聲說道,沒看羅倫斯一眼就邁步離去。 就算是在建築物裡面講話,赫蘿都能聽得見。想必羅倫斯與老闆的對話,她就像站在旁邊般 聽得一清二楚吧。 這麼一來,赫蘿心裡一定會產生很大的責任感,大得甚至敦她想要逃跑。不用說也知道,赫 蘿是因為擔心才陪著羅倫斯奔走。 盡管如此,赫蘿並沒有因為她的行為造成了反效果,而隨隨便便道歉,或是顯得困惑:她反 而是顧慮到羅倫斯。羅倫斯明白赫蘿這樣的舉動是最妥當的判斷,正因為他明白,所以更覺得自 己不該那樣對待赫蘿。 看著逐漸消失在人群之中的嬌小背影,羅倫斯找不到話語叫住她,也沒有勇氣叫住她。 羅倫斯再次臭罵自己。 如果命運女神真的存在,羅倫斯此刻恨不得直直賞一拳在她美麗的臉孔上。 結果這天,羅倫斯到了日落後方可營業的路邊攤也都收攤了的時間,才回到旅館。 雖然羅倫斯很想痛快地喝一頓酒,但是他既沒有那麼多錢,也覺得那麼做太卑劣。 要他還的醉醺醺的出現在赫蘿面前,說什麼他也辦不到。 盡管沒有去喝酒,羅倫斯卻到了這麼晚才回到旅館,這是因為在那之後,他又四處拜訪了許 多商行。 羅倫斯甚至抱著只要丟開所有的驕傲與尊嚴哀求,對方一定會因為嫌麻煩而答應借錢的想法 到處籌錢。 最後羅倫斯向四個人借到了三盧米歐尼,其中有三個人告訴他不用還錢。這樣應該不難想像 羅倫斯是怎麼向對方借錢的。 不過,三盧米歐尼距離四十七盧米歐尼當然還很遙遠。羅倫斯必須在剩餘的時間內,以這三 盧米歐尼作為本金設法賺錢。這並不代表事態好轉。為了籌到這筆本金,羅倫斯親手毀了生意上 極其重要,而且是必要的人際關系。 到了這個地步,想以正常方式來賺錢的可能性幾乎等於零。 但是,在思考這個問題之前,羅倫斯必須先做一件事。在設法賺錢之前,有件事必須先設法 挽回。正因為羅倫斯這麼想,所以才會不顧後果地到處借錢。 下意識撥開赫蘿的手時的觸感重現,胸口像心髒直接被打中般抽痛。 羅倫斯進到旅館的大廳裡,看見吧檯裡的老闆一臉睡意,正差點忍不住打起哈欠來。留賓海 根有項規定,就是在旅館所有的投宿客沒回來之前,老闆不能先就寢。超過晚上十二點後,如果 還有投宿客沒回來,老闆就必須通知治安隊。 這是為了防止盜賊或犯罪者來到城裡使壞的防範對策。 「您回來得真早。」 羅倫斯沒多理會老闆諷刺的招呼語,便往房間的方向走去。 房間在三樓。羅倫斯不願意去想赫蘿有可能沒回到旅館,早就去了別的地方‧ 他深呼吸兩次後,才伸手准備開門。 羅倫斯心想不管開門的動作是緩慢還是迅速,反正都會發出嘎吱的開門聲,於是用力開門。 留賓海根的建築物密集,再加上旅客人數多得驚人,在這裡只要是設有床鋪的房間,就算得 上是豪華套房。房間正中央有一張簡陋的床鋪,加上擺設在木窗旁邊的簡單桌子,光是這樣的房 間就被收了不少金額的住宿費。 然而,此刻的羅倫斯卻是有些慶幸著房間如此狹窄。 如果空間再寬敞一些,或許羅倫斯就會猶豫是否該出聲。 在木窗裂縫流瀉進來的月光照射下,羅倫斯看見赫蘿縮著身子躺在床上。 「赫蘿。」 短促的聲音在狹窄又黑暗的房間裡擴散開來,這讓羅倫斯陷入自己根本沒有出聲的錯覺。 床上的赫蘿也不動. 可是,如果赫蘿再也不想見面,應該就不會回到旅館來.她會縮著身子躺在床上,至少這表 示她沒有那樣的意思。 「抱歉。」 除了抱歉兩字,也沒有其他更合適的話語了。然而,赫蘿還是動也不動。 羅倫斯不認為赫蘿當真睡著了,於是往前跨了一步,跟著他倒抽了一口氣。 在那瞬間,羅倫斯感覺到腳邊似乎放著銳利的刀子。一股冷汗從羅倫斯的背脊湧出,他急忙 收回腳,恐怖的感覺也隨之消失。 羅倫斯看了看腳邊,再看了看床上的赫蘿。 如果一個人當真在發怒,光是在他旁邊就會讓人有快被燒傷的錯覺。羅倫斯一邊暗自覺得不 可能,一邊緩緩伸出手。難以置信的感覺傳到他的手中,他確實感覺到了赫蘿的怒火。既灼熱, 又冰冷,如此不可恩議的空氣確實存在那裡。 羅倫斯下定決心把手伸進去,那感覺像是把手伸進了埋有利刀的熱沙子裡。這讓他陷入自己 的手就快變成焦炭,似乎要被利刃切碎的錯覺。 羅倫斯想起在地下水道,第一次看見赫蘿的狼模樣時的情景。 盡管如此,羅倫斯還是打算往前踏出一步。 就在跨出腳的那一刻。 「痛!」 傳來「啪唰」一聲,羅倫斯發現赫蘿身上的棉被動了一下,接著他感覺到自己的手碰觸到硬 物,同時也被撥了開來。羅倫斯察覺到自己被膨大的尾巴給撥開。確實殘留在手上的疼痛感,讓 他甚至不會去懷疑這可能是夢境,也可能是幻覺。 然後,羅倫斯發現了。赫蘿的手被撥開來時,應該也是這種感覺吧。羅倫斯還多少有些心理 准備,但對赫蘿來說,一定很突然。想必她有多麼驚訝,就代表她有多麼傷痛。 羅倫斯再次詛咒自己犯下的錯。 羅倫斯取出收在外套內側的皮袋,往床上丟去。 那是他不顧後果,只想著借錢所借來的錢。 這些是羅倫斯拿著長久以來,他在這個城市建立起來的人際關系換來的錢。 「這是我靠自己的力量籌來的錢,只有三盧米歐尼而已。雖然還得想辦法籌出四十枚以上的 盧米歐尼,可是我已經無計可施了。我是想拿這些錢當作本金來賺錢,但是,我的腦袋什麼辦法 都想不出來。」 羅倫斯彷彿對著路邊的石塊說話似的,得不到任何反應。他輕輕咳了一下,繼續說: 「我想得到的頂多是拿著這些錢去睹場罷了。不過,如果這些錢讓有資格拿的人拿著,就可 以錢滾錢,越滾越多,所以,我決定把錢交給你.] 面向道路的木窗外傳來醉漢的歌聲. 「還有,萬一事態就這樣無法挽救,誰先用了這筆錢,就算誰贏。都到這種地步了,欠款多 增加三盧米歐尼也不會怎麼樣。」 羅倫斯之所以會為了籌到現金,而犧牲掉人際關系,有一半原因是他認為依赫蘿的智慧,或 許能夠拿錢滾錢;還有另一半原因是他為了讓赫蘿帶點錢在身上。 盡管只是口頭約束,但羅倫斯確實承諾赫蘿會帶她去北方森林。而且,如果兩人在他撥開赫 蘿的手之後,就此分道揚鑣,這樣也未免太郁悶了。 身為一個商人,羅倫斯覺得自己至少應該留一些現金給赫蘿。 然而,赫蘿依舊沒有反應。 羅倫斯往後退了一步,跟著轉身拉開房門,走到走廊上。 房間裡的氣氛讓羅倫斯覺得自己不能再待下去。 他走下昏暗的樓梯,穿過大廳時,聽見後方傳來老闆責備他外出的聲音。羅倫斯不予理會地 踏出旅館。 方才從木窗外頭傳來的醉漢歌聲,隱約從左邊的方向傳來。 再過不久後,治安隊就會出來巡邏。羅倫斯已無處可去,他打算去找正為了他帶來的問題而 頭痛不已的葉克柏,於是轉身朝向右方。羅倫斯幾乎是用搶的方式到處借錢,抱怨聲應該也傳進 葉克柏的耳中了。 然而,羅倫斯的腳步瞬間停了下來。羅倫斯心想搞不好過了今晚,就不能自由地四處走動 了。這樣的事實緊緊揪住了他的心。 羅倫斯下意識抬高頭,他看向旅館三樓位置的房間—也就是赫蘿存在的房間‧羅倫斯懷抱 著如果是赫蘿,或許可以用驚人的智慧幫他解圍的期望;但同時也想著事到如今,怎麼能夠再依 賴赫蘿。 想到這裡,羅倫斯的頭拾了一半便停了下來,視線也拉回地面。 羅倫斯暗自說「去洋行吧」,並准備踏出步伐的那一刻,突然有樣東西砸到他的頭。 突如其來的沖擊力使得羅倫斯的視線晃動,身體失去重心跪了下來。羅倫斯的腦海裡浮現盜 賊兩個字,他把手伸向腰際的短劍。然而,羅倫斯沒有再受到攻擊。取而代之的是硬幣獨特的 「當啷」聲響。. 仔細一看,羅倫斯看見他留在床上、裝了貴重的三盧米歐尼皮袋。 「大笨驢。」 然後,聲音從上方傳來。 羅倫斯抬頭一看,雙眉緊蹙的赫蘿露出像月光般冷漠的眼神看向他。 [還不快上來.] 赫蘿話一說完.便離開木窗旁邊,這時,旅館老闆打開木門飛奔出來‧ 如果投宿在旅館的旅人做了什麼壞事,那名旅人投宿的旅館老闆也得負起連帶責任。會在大 半夜裡外出的人一定不是什麼好傢伙,想必老闆是出來帶羅倫斯回去的吧。 不過,羅倫斯已經沒必要離開旅館了。 羅倫斯緩緩撿起掉落在路上的皮袋,對著老闆輕輕揮動皮袋。 「我的錢包被夥伴丟出窗外。」 羅倫斯說完後,苦笑了一下。老闆聽了,一副很為難的樣子一邊嘆氣,一邊說:「您別嚇我 了。」並打開大門‧ 羅倫斯輕輕敬了一個禮,便走回旅館,並再度爬上樓梯往房間走去。 他手上拿著裝了三盧米歐尼的皮袋‧ 羅倫斯站在三樓的房間前面,幾乎沒猶豫地打開房門。 脫下長袍的赫蘿盤腿坐在木窗旁邊的椅子上。 「這個大笨驢。」 赫蘿劈頭就是這句話。 「抱歉。」 羅倫斯找不到其他話可以說。雖然這兩個字是最能明確表達出羅倫斯心聲的字眼,但未免也 太簡短了。 然而,腦海裡浮現不出其他字眼。 「錢……」 赫蘿不悅地丟出更簡短的字眼。 「怎麼籌到的?」 「你想聽嗎?」 赫蘿像是看到最討厭的食物似地眯起眼睛,把臉別向他處。 然後,她搔了搔頭,嘆了口氣說: 「汝不怕咱就這麼拿著這些重要的錢逃跑嗎?」 「我本來就半打算把這些籌來的錢給你。萬一因為我的失敗,而不能實現答應你的承諾時, 至少也要留一些盤纏給你——」 羅倫斯話說到一半,卡在喉嚨裡。 因為他看見赫蘿坐在椅子上,別著臉緊抿雙唇,眼裡泛著淚光。 湧上心頭的情感彷彿硬是要化為淚水湧出似的,但赫蘿拚命想要忍住淚水。 然後,淚水隨著眨眼的瞬間滑落,進而決堤。 [汝說留盤纏給咱?] [啊恩] 「何、何必這樣……」 赫蘿像是豁出去了似地用兩手衣袖擦拭淚水,她沒擦乾淚水就站起身子瞪著羅倫斯說: 「不好的人應該是咱唄?如果咱不在,汝早就借到錢了唄?汝干麼不生氣!咱、咱……」 赫蘿握緊的拳頭不停顫抖,哽在喉嚨的話化成淚水從眼睛湧出。 然而,羅倫斯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那時赫蘿之所以會與羅倫斯一起行動,全因為赫蘿擔心羅倫斯。而且,羅倫斯根本沒想到會 因為帶著女人行動,而借不到錢。 不僅如此,羅倫斯還那樣狠心地撥開赫蘿的手,盡管那只是他一時的反應。 怎麼想都應該是羅倫斯不好,他怎麼都不可能生赫蘿的氣。 「那時是我不好啊。你是因為擔心我,才陪我去的。我怎麼可以生你氣——」 赫蘿直視羅倫斯。就在羅倫斯准備再開口說話的瞬間,赫蘿轉過身子把手伸向椅背。 「汝這個……」 然後,她舉起椅子。 「大笨驢!」 羅倫斯驚訝地縮起身子。然而,被赫蘿舉起的大椅子卻遲遲沒有飛來。 羅倫斯立刻發現赫蘿光是舉起椅子就很吃力了,她根本沒力氣丟出椅子。 「嗚……這個……」 羅倫斯不知道赫蘿這句話是在罵椅子,還是在罵他。 不過,他知道一件事。那就是雖然赫蘿想要發洩情緒地丟出椅子,但以她那纖細的手臂不可 能做到。她纖細的身軀在月光的照射下,傾倒向窗戶邊。僅管如此,赫蘿還是不肯放下椅子,她 的視線依然瞪著羅倫斯。 「危險!」 羅倫斯猛地沖向前,就在椅腳撞上窗框,發出「叩」一聲的瞬間,羅倫斯用左手抓住椅子, 右手抓住赫蘿纖細的手腕。 赫蘿差一些就連同椅子從窗戶摔了出去,但是她依然面不改色,瞪著羅倫斯。 羅倫斯無法承受赫蘿的視線,於是別過臉去。 他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些什麼,於是拉過椅子打算先放回地上,結果赫蘿意外地乖乖松開抓住 椅子的手。 赫蘿似乎把所有怒氣都寄託在椅子上,她一鬆開手,嬌小的身軀也變得無力了。 「……汝這個……」 赫蘿輕聲說,視線跟著往下移,淚水也低落在地面. [爛好人] 叩!椅子放下的聲響傳來的同時,也傳來了赫蘿的話語。 「爛……好人?」 羅倫斯不禁反問,因為赫蘿的話語太讓他意外了。 赫蘿的手腕仍被羅倫斯緊緊握住,她像個小孩子似的點點頭。 「不是……這樣…嗎?汝是因為帶咱去,才借不到錢……可是汝……可是汝卻…」 「我不是撥開你的手了嗎?我是生氣了啊。不過,我不應該生氣的。」 赫蘿搖搖頭,用著沒被握住的右手打了一下羅倫斯的胸口。 赫蘿的表情就像明明很想生氣,卻忘了應該怎麼生氣似的。 「咱…咱自己任性,所以才跟汝去。因為咱的任性,造成了反效果,咱當然該挨罵。可 ,是,咱沒預料到會被那樣撥開手,所以,咱很想發脾氣,咱本來很想發脾氣的。」 聽到赫蘿說到這裡,羅倫斯終於明白意思了。 「看到汝那樣的表情,要咱怎麼發脾氣啊?」 赫蘿用沒被握住的右手再次擦了眼淚說: 「所以,咱才更是一肚子火……」 赫蘿因為被撥開手而感到生氣,但立刻又看見羅倫斯察覺自己不對的表情,害她想發脾氣卻 不能發。赫蘿應該是這個意思吧? 羅倫斯心想自己當時一定是露出非常沒出息的表情。 不過,想必赫蘿心中的怒火沒有因為這樣就熄滅,因為手被撥開的怒氣沒那麼容易平息。 想發脾氣卻發不了脾氣,所以才更火大。 羅倫斯回到旅館時,赫蘿之所以沒有聽他說話,或許是因為赫蘿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麼做。赫 蘿的反應比羅倫斯快上好幾倍,或許就是因為這樣,害得她不知道該把憤怒的矛頭指向何方。 然後,羅倫斯誤解了赫蘿生氣的理由,留下裝了三枚貴重的盧米歐尼皮袋,離開旅館。 這勢必是火上加油的行為。 赫蘿對自己不能發脾氣的事情感到生氣,這時又看見羅倫斯留下貴重的錢,讓她更不能發脾 氣,怒火也就越燒越猛烈。 「抱歉……不對不對,我在撥開你的手時,真的認為自己做了無法挽回的事情。可能賠罪再 多次,都不能挽回。」 羅倫斯緩緩道出,赫蘿聽了,用因憤怒而顯得疲累的眼神看向他。 事實上,赫蘿應該是累了吧。無論碰上任何事,赫蘿都能夠靠著轉得快的腦筋及流利的口才 解決秦情,這樣的她卻氣憤得想要丟椅子。如果是原奉的狼模樣,當然可以承受長時間的憤怒情 緒.但以她現在這個嬌小身軀不可能承受的了. [、那個,對不起。」 羅倫斯忍不住詛咒自己如此貧乏的語匯。不過,赫蘿聽了,只是再次用拾高的右手輕輕打了 一下羅倫斯的胸口而已。 「……汝啊。」 「嗯?」 「回答咱一個問題。」 看著右手直接抓住胸口衣服的赫蘿,羅倫斯當然沒理由拒絕,於是他點點頭。 然而,赫蘿沒有立刻開口說話,她吞吞吐吐了好一會兒後,終於開口說: 「汝……為什麼會……」 赫蘿的視線瞬間移向羅倫斯。 「這麼爛好人?」 赫蘿這麼說完,便立刻別開視線,彷彿在逃避什麼似的。 不過,赫蘿明明別開視線,表現出一副冷淡的模樣,她的注意力卻是全放在羅倫斯身上。 那感覺像是有所期待。 剛剛還垂著的狼耳朵挺高了一些,尾巴也輕輕地搖擺著。月光從窗戶流瀉進來,映照著赫蘿 嬌小的身軀。 如果老實回答,羅倫斯之所以在撥開赫蘿的手時會那麼驚愕,還有拚命籌錢想留盤纏給赫 蘿,全都是因為赫蘿是個特別的存在‧ 這個答案一定也是赫蘿想聽到的答案吧。 羅倫斯低頭看著赫蘿,准備回答她。 這時,羅倫斯看見赫蘿投來憂傷的目光。 等到他察覺時,嘴裡已說出不一樣的答案。 「個性使然吧。」 羅倫斯害怕說出了真心話,會帶來超乎預期的效果。 如果採取正面攻擊,想必難以攻陷的赫蘿在此刻也會投降吧。 羅倫斯不願意這麼做,所以才會那麼回答。因為他覺得這麼做太狡猾了‧ 這麼做根本是乘人之危。 然而—— 「汝、汝這個……」 羅倫斯才發現赫蘿的手微微顫抖著,下一刻赫蘿便已抽出被他抓住的手,使出全力朝他的心 窩揮出准頭,並丟出話語: [大笨驢!] 赫蘿這一拳比羅倫斯預期的來的還重.他的身體因此往後傾,然而,赫蘿盯著羅倫斯,一副 「別想逃跑」的模樣拉住他的衣服。 「個、個性?汝竟然說個性?就算是扯謊,也應該說因為愛上對方,這才是雄性該有的積極 表現唄?汝這個大笨驢!」 羅倫斯不自覺地矇住眼睛,因為他知道赫蘿當然能夠識破他的心聲。 「抱、抱歉。其實我……」 羅倫斯沒再繼續說下去。 因為羅倫斯看見赫蘿揪著他的胸口,展露了笑顏‧ 「汝啊,凡事吶,有分為就算對方扯謊也好,也都想聽到對方說出口的時候;以及吶,聽到 對方晚了一步才說出口,只會想痛快地毆打對方一頓的時候。汝猜猜現在是什麼時候?」 羅倫斯雖然被赫蘿完全沒有笑意的笑臉給懾住,但也勉強地回答了「後者」。結果赫蘿聽 了,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嘆了口氣後,放開了羅倫斯。 狼耳朵及尾巴不悅地搖動著。不過,這樣的反應讓人很容易明白赫蘿在生氣。 「汝實在是個極其稀有的爛好人!在這種情況下,世上有哪個雄性不會說因為愛上對方,或 是對方很重要,總之就是那種會讓雌性飄飄然的甜言蜜語呢?汝心裡在想什麼,咱可是摸得一清 二楚。真是難以置信!汝這個令人難以置信的爛好人!」 赫蘿露出的不再是難以置信的眼神,而是蔑視的眼神。然而,羅倫斯並不覺得生氣。 因為羅倫斯知道赫蘿會有這樣的反應,就表示赫蘿希望聽到他說出這些話。 「不過,話說回來,因為汝是個爛好人,所以咱才能夠悠哉地旅行。也許,什麼都想擁有是 太貪心了點。」 雖然被批得很慘,但是羅倫斯卻也無法反駁。 羅倫斯心想究竟赫蘿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希望他說出口呢? 她只是單純想要撒嬌呢?還是……? 就在羅倫斯想著這些事情時,赫蘿突然伸出手,輕輕滑進了他的懷裡。 羅倫斯心想赫蘿該不會又有什麼企圖,當下起了戒心。然而,赫蘿立刻坦承她的目的: 「就算如此,咱還是希望聽到汝說出口。所以,重來一次。」 羅倫斯在心裡嘀咕著「饒了我吧」,但他知道如果老實說出來,赫蘿一定會氣得火冒三丈。 赫蘿輕輕咳了一下後,看向羅倫斯,那眼神彷彿說她已經准備好了。羅倫斯見狀,深呼吸一 口,並定下決心。赫蘿的聲音隨著視線傳來,她的樣子不像在演戲。 「汝……為什麼會這麼爛好人?」 赫蘿濕潤的雙眼露出憂傷的眼神,嘴唇微微地顫抖,她抬頭看向羅倫斯,那模樣比先前還要認真許多. 羅倫斯知道全身的血液都往臉上竄,他下定決心簡短地說… 「因為你是特別的存在。」 赫蘿聽了,瞬間露出不像裝出來的開心表情,她垂下視線,並把額頭倚在羅倫斯的胸前。 羅倫斯看見超乎他預期的表情:心跳不禁加速。這時,赫蘿突然又抬起頭露出不悅的眼神, 接著她抓住羅倫斯的手臂,往自己的背上繞。 赫蘿似乎示意「給我抱緊點÷ 羅倫斯瞬間愣了一下,因為赫蘿的舉動讓他覺得太愚蠢了。但是相反地,也讓他覺得可愛。 羅倫斯一抱住赫蘿纖細的身體,她的尾巴便滿足地甩了一下。這動作讓羅倫斯覺得開心,便梢加 點力道抱緊赫蘿。 雖然經過的時間應該極其短暫,但羅倫斯感覺兩人似乎擁抱了很久。 羅倫斯感覺到赫蘿纖細的背都在顫抖,因此回過神來,他發現赫蘿在他的懷裡笑著。 「啊哈哈哈哈,真是的,咱們到底在做什麼啊?」 「是你自己要我做的吧?」 羅倫斯放鬆手臂說道。 「呵呵。不過,這也讓汝有了機會預演,是唄?」 赫蘿惡作劇地笑著說,羅倫斯聽了,也不想認真地回答她了. 看到羅倫斯聳了聳肩膀,赫蘿又大笑了起來. 「可是吶,汝啊。」 羅倫斯本以為赫蘿又要說些什麼話調侃他,結果赫蘿卻露出乎穩的表情繼續先前的話題說: 「從下次開始,讓咱發發脾氣好嗎?汝什麼都為咱著想,咱很開心。可是吶,有些時候互相 發脾氣、互相怒罵,會比較快解決問題。」 雖然赫蘿的提議非常地不可恩議,但羅倫斯覺得這聽來似乎也有道理。 換作是羅倫斯,絕對不會有這樣的想法。 不過,這樣的想法讓羅倫斯覺得新鮮,而且很溫暖。 「那,汝啊。光看汝的臉,就知道汝是怎麼籌來的錢有多少?」 「三又七分之二盧米歐尼。」 赫蘿動了動耳朵後,再次把額頭倚在羅倫斯的胸前。羅倫斯心想如果赫蘿是想要擤鼻涕,他 就准備推開赫蘿;但他發現赫蘿是在擦眼淚,也就任由赫蘿倚著他。 終於抬起頭來的赫蘿,已恢復了平常的模樣。 然後,她一臉得意地笑了笑後,開口說: 「汝對咱的智慧有所期待,是個正確的選擇。怎麼說呢,咱想到了一個好辦法。」 「什……怎樣的辦法?」 羅倫斯感到既驚訝又期待,身體不由地往前傾,赫蘿露出厭惡的表情推開他說: 「汝別期待過頭啊‧萬一行不通,咱可擔當不起……」 赫蘿把話說在前頭,然後用簡短得不能再簡短的一句話說出她提議的方法。 她提的方法非常適合用「既單純又明快」形容。正因為太適合了,以至於羅倫斯的眼珠子差 點掉了出來‧ 「如何?可行嗎?」 「不是啊,想必大家都想過類似這樣的辦法,但事實上都行不通吧?我想,應該也有人實際 嘗試過而被逮捕。」 「那是因為那些人都會求助於各種人來完成這檔事,才會被發現唄。一定在第一個關卡就穿 幫了唄。」 赫蘿的提議是走私黃金,而且還是用既單純又明快的方法。 不過,羅倫斯不認為賢狼赫蘿會隨便提出危險又不太可能成功的方法。 果然不出羅倫斯所料,赫蘿說明了她認為這個方法有可能成功的根據。 「咱可以對著這對耳朵和尾巴發誓,咱有個人選應該可以實現這個方法。就咱看來,咱甚至 叮以斷言這個人一定辦得到。可是,老實說,要拜託這個人並非咱本意……咱可是自己就可以輕 松跳過這個城鎮的城牆吶.但是,在汝陷入窘境的情況下.咱也不能太奢求了.] 羅倫斯當然一下子就知道赫蘿指的人選是誰了. 赫蘿會這麼說,一定是不甘心仰賴那個人的能力吧。 然而,走私黃金不是只要通過關卡就結了這麼單純。因為萬一事跡敗露,絕對逃不過酷刑對 待,所以必須事前讓協助者接收報酬,並理解走私所伴隨的危險;如果彼此沒有能夠把性命交給 對方的信賴關系,就不可能成功。 問題還不止這些,光是要說服對方負責搬運黃金:心情肯定非常煎熬。盡管報酬給得再高, 都改變不了要對方賭上性命放手一搏的事實。 然而,如果真有走私黃金的可能性,現在的羅倫斯當然沒有餘力不去理會這個機會,他不能 不去思考這個可能性。 「如果這個人願意協助,就有可能走私成功,是嗎?」 「只要沒發生什麼意外,就應該沒問題唄。」 [這樣啊……」 就在這個瞬間,羅倫斯開始動腦思考起走私黃金時必須有的一些考量。 如果想要走私黃金,就得支付負責搬運黃金的人足以讓他艇而走險的報酬,還有遮口費。這 麼一來,手頭上的三盧米歐尼光是要從其他城鎮走私黃金就不夠了。如果再支付報酬,走私賺來 的錢可能會泡湯。而且,就算沒有支付報酬,只有走私三盧米歐尼的黃金,根本也不夠還清借 款。所以,必須設法從某處取得資金。赫蘿自己就能夠眺過城牆的關卡,卻特地提出委託別人走 私的提議,想必她是察覺到這點吧。不管找誰提供資金都一樣,光是要說明走私方法就很困擾 了。而且,除了要確認資金提供者願意協助走私黃金之外,同時還必須信任對方不會背叛自己。 問題還不僅如此,最大的問題是根本沒有時間。 就在羅倫斯嚴密思考著這些事情時,突然被拉了一下手,讓他回過神來。 羅倫斯立刻就察覺到了。他的手不是被拉了一下,而是赫蘿松開與他十指相扣的手。 「那,其他細節汝自己想唄,咱要睡覺了。」 赫蘿輕輕打了個哈欠,像在嘆氣似地搖了一下尾巴後,便慢吞吞地朝床鋪走去。 「什麼啊,你要睡了啊?」 羅倫斯原本打算要借用赫蘿的智慧,於是這麼問道。赫蘿躺在床上,把粗陋的棉被拉向自己 後,采出頭來看向羅倫斯說: 「咱又不清楚城鎮的詳細狀況。除了走私黃金的可能性之外,其他事就算是咱想動腦,也沒 用唄。」 「說的也是」羅倫斯暗自想著。赫蘿繼續笑說: 「還是汝希望咱陪在汝身邊啊?」 羅倫斯想起預演的事.不慌不忙的說: [是啊,我希望你陪.] 「太冷了,咱不要。」 赫蘿立刻回答後,便用棉被蓋住頭。她那露在棉被外頭,看起來比棉被還要溫暖的尾巴開心 地甩著。 羅倫斯想到一人旅行絕對無法擁有此般樂趣,不禁展開笑顏,接著深深呼吸一口氣。 明天,從太陽升起到日落之前的這段時間,如果不設法採取什麼行動,羅倫斯就得帶著這份 樂趣作為伴手禮,去拜見老天爺了。 不過,還有機會。現在能做的,就是把這個機會當成種子撒下,讓種子開出成功的花朵。 羅倫斯坐在被赫蘿纖細的手臂舉起的椅子上,撿起掉落在地上的皮袋。 當啷!熟悉的錢幣碰撞聲在一片寧靜的房間裡,靜靜地響起。 馬車「喀啦、喀啦、喀啦」地在石塊鋪成的路面行進著。從窗戶往下一看,馬車貨台上載滿 了蔬菜,應該是一大早就得去市場報到的商人吧。除了馬車之外,路上也開始有行人三三兩兩地 走動著。 才想著教會的早課鐘聲差不多該響了,就聽到大聖堂的鐘聲響徹泛白的天際。盡管這裡距離 大聖堂有好一段路,但厚沉的音調卻十分響亮。 接著,在大聖堂的鐘聲還沒停下來之前,散落在城裡四處的小教會跟著敲響鐘聲。這是早晨 的小小喧鬧。 對城裡的居民來說,或許已經習以為常:但對於清晨裡只聽得到鳥鳴的旅行商人來說,這些 聲音聽來稍嫌刺耳。所以,對於擁有人類遠遠比不過的靈敏耳力的狼來說,似乎顯得相當刺耳。 赫蘿發出不悅的呻吟聲後,緩慢坐起身子。 「……」 「早。」 赫蘿沒有出聲,只是表情不悅地點點頭。 「肚子餓了。」 然後一開口就是這句話。 「廣場上的攤販差不多出來了吧?」 「嗯。」 赫蘿像只貓一樣伸展身體後,用手梳開盡管剛起床,卻依然柔順如綢緞的長發‧ [那,汝想了—整晚的結論是啥?」 [行的通.] 赫蘿剛梳理完頭發.正准備開始梳理她真正重視的尾巴.聽到羅倫斯如此明確的回答. 她露出驚訝的眼神看向羅倫斯說: 「難得汝說話會這麼白吶。」 「你這話什麼意思?」 看見赫蘿故意別開視線,羅倫斯沒多理會她,便繼續說: 「不過,必須克服兩個難關。」 「兩個?」 「除了得說服搬運黃金的人之外,還必須說服能夠提供資金采買黃金的出資者。光憑我手頭 上的三盧米歐尼,沒辦法支付搬運工的報酬。」 赫蘿稍做思考後,臉上寫著問號看向羅倫斯說: 「汝少算了一道難關吶。汝只剩下今天一天的時間唄?咱們有可能從很近的地方走私黃金進 來嗎?」 不傀是自稱賢狼的赫蘿,轉動腦筋的速度快得驚人。 可是,花了一整晚的時間思考,當然能夠想到連賢狼也想不到的地方。 「這個問題我當然也考慮到了,也認為這才是最大的難關。不過,該說是意外呢,還是奇跡 呢,我想到了一個能夠順利解決難關的妙計。」 「喔!?」 看見赫蘿露出彷彿師父在考驗徒弟般的笑容,羅倫斯也有些得意地笑笑。 「只要讓雷瑪裡歐商行出資就行了。」 赫蘿輕輕歪頭。 雷瑪裡歐商行是與羅倫斯同樣瀕臨破產的商行。即便如此,以雷瑪裡歐商行的規模來說,羅 倫斯不認為他們會讓自己落得身無分文的下場。為了能夠有起死回生的大逆轉,雷瑪裡歐商行一 定還擁有堅守不放的資產。羅倫斯打算說服雷瑪裡歐商行把這筆貴重的資產拿來走私黃金。雷瑪 裡歐商行自身也陷入即將破產的窘境,如果這時向他們提出能夠順利走私黃金的妙計,為了度過 難關,他們一定願意上賊船。 而且,最重要的一點是,走私黃金最怕的就是遭人告密。也就是說,雷瑪裡歐商行一旦接受 提議,上了走私黃金的賊船,如果羅倫斯先走上破產之路,那他們勢必會很困擾。一個即將踏上 黃泉路的人,是不會懂得客氣的。只要羅倫斯說出雷瑪裡歐商行企圖走私黃金,雷瑪裡歐商行將 永遠失去起死回生的大逆轉機會。 所以,雷瑪裡歐商行只能暫時中止向羅倫斯討債。為了防止告密,除了讓羅倫斯也成為共犯 外,雷瑪裡歐商行別無選擇。 這就是羅倫斯花了一整晚思考出來的結果. [不過,不管要怎麼行動.現在都得思考沒有時間的問題。」 當下最大的難關就是時間。 「嗯。既然這樣,那吃完早餐後立刻行動唄。」 「早餐?」 「餓肚子就沒有力氣戰斗,是唄?」 聽到赫蘿這麼一說,羅倫斯想起自己從昨天中午就沒有吃過任何東西。不過,不知道是熬了 夜,還是想到接下來的行動讓人心情沉重,羅倫斯沒什麼食慾。 不過,赫蘿定下床後,把長袍當作裙子綁在腰際上,動作迅速地戴上三角頭巾,她精神奕奕 地說道: 「咱想吃肉。」 聽到赫蘿一大早就提議要吃肉,就算此刻的羅倫斯身體狀況絕佳,也會露出厭惡的表情。 在攤販吃完早餐後,羅倫斯與赫蘿兩人直接再次前往雷瑪裡歐商行拜訪。不過,這回不是坐 馬車,而是徒步,所以兩人從正面玄關進入。 因為正面玄關位在大街上,所以店面一如往常。羅倫斯打開沒寫著准備中,也沒寫著營業中 的大門走進商行,空氣中彌漫著商行面臨營運困難時所散發的獨特氣味,刺激著羅倫斯的鼻腔。 這空氣顯然不同於滿懷希望的早晨空氣。絕望的氣氛若隱若現,空氣中彌漫著近似飢餓感的 焦躁,以及焦躁所散發出來的熱氣。不過是有錢沒錢的差別,竟然能夠讓現場的空氣如此變質。 「呃——請問是哪位呢?」 商行裡有幾名員工表情僵硬地注視著早晨突來的訪客,其中一名看來較為冷靜的中年男子禮 貌地搭腔。這名男子的身材過於瘦削,應該是天生的吧。 「我是昨天前來拜訪過的羅倫斯,我有事想與雷瑪裡歐先生商量。」 「是這樣啊。那麼,請往這邊……啊,不好意思,您的同伴是?」 「她是我的徒弟‧為了圖方便,所以才讓她打扮成城市女孩的模樣。以她的資質,相信過不 了多久就會成為遠近馳名的女商人吧。為了讓她多多學習,我希望她可以同席。」 羅倫斯面不改色地扯了個大謊,對方聽了,似乎也認為就是這麼回事。女商人雖然罕見,但 立志成為女商人的人並不算少。 「那麼,請往這邊走。」 羅倫斯跟著男子往商行裡面前進,赫蘿也跟在他後頭。一樓辦公室裡的所有員工臉上都掛著 黑眼圈,眼睛布滿了血絲。想必他們就像昨天的羅倫斯一樣,連日熬夜絞盡腦汁思考著如何調度 資金吧. [請在這裡捎等一下.] 男子將羅倫斯兩人帶到位在三樓的房間,這裡平時應該是用來洽談寶石或辛香料等昂貴商品 的房間。羅倫斯彎身而坐的不是只貼上佈料的硬椅子,而是填充了棉絮,並貼上皮革的軟沙發。 「您是羅倫斯先生沒錯吧?方便請問您有什麼要事嗎?」 「請轉告雷瑪裡歐先生,我想與他商量有關能夠還清我欠貴行的債務,視狀況甚至能夠讓貴 行還清負債的方法。」 羅倫斯面無懼色,勇敢地直視男子的眼睛這麼說,男子聽了,像是遭到雷擊似地挺直背脊, 並且瞪大了眼睛。男子隨後突然露出懷疑的眼神看向羅倫斯,想必他以為羅倫斯是那種闖進陷入 危機的商行,然後奪走一切,連根骨頭都不留的盜賊吧。 「您當然會懷疑。所以,我才想與雷瑪裡歐先生好好談談,」 男子聽了,似乎因為被對方看出自己的心聲而顯得羞愧。男子慌張地低下頭,說了句「我這 就去轉告老闆」,便走出房間。 雷瑪裡歐十之八九會上鉤吧,因為羅倫斯剛剛說的話是事實。來到瀕臨破產的商行的訪客, 通常盡是些想要分割財產的商人。這些商人想要盡可能地回收寄放在即將沉沒船上的錢,他們就 像餓死鬼一樣聚集在商行。在這樣的狀況下,如果有人能夠拿出大逆轉的機會在商行面前晃啊 晃,商行不可能不上鉤。 說到赫蘿所提議的走私黃金可能性,不僅是羅倫斯的債務,就算雷瑪裡歐商行背了天文數字 的負債,也都有可能創造出足以還清所有債務的利益。 但是,赫蘿想到的點子如果不先讓雷瑪裡歐商行上鉤,就無法成功。 還有,萬一事跡敗露,就逃不過死刑‧尤其是雷瑪裡歐商行的親戚們,恐怕將無法繼續在這 個城市生活,這些都是風險。 不過,如果就這麼坐以待斃,最後的結局也是差不了多少。既然是這樣,雷瑪裡歐商行一定 會願意賭上一把。這麼一來,羅倫斯除了能夠還清欠雷瑪裡歐商行的債務之外,同時也作了一個 莫大的人情給對方。 面臨的危機越慘重,情勢逆轉時可獲得的利益就越大。 就如在波羅遜被識破騙人招數,而不得不接受羅倫斯強勢交易的拉多培隆商行老闆一樣。 羅倫斯想起這件事不禁苦笑,但他告訴自己忘掉過去,只往前看。 無論如何都得設法讓雷瑪裡歐商行加入這場賭局,這是第一個必須克服的難關。羅倫斯深呼 吸一次,挺直背脊後,發現有視線集中在他的臉頰上,於是朝那個方向看去。除了赫蘿,當然沒 別人了。 「別伯,有咱在。」 赫蘿揚起一邊的嘴角.露處尖牙,那是值得倚賴的無敵笑容. [恩.] 所以羅倫斯簡短地回答,因為他知道信賴與簡短的話語是成正比的。如果雙方的關系夠親 近,根本不需要冗長的合約書,只需要互相握個手就行了。 然後,傳來了敲門聲。 門打開後,與羅倫斯同樣憔悴的漢斯‧雷瑪裡歐就站在門前。 「有什麼重要的事嗎?] 計畫的第一步就此踏出。 第二卷 第五幕 不需要想一些多餘的伎倆,首先是明確地表達出目的。 果然不出所料,雷瑪裡歐驚訝不已,眼睛都瞪成小豆子了,說:「怎麼可能。」 「就是可能。」 然而,聽到羅倫斯這麼說,雷瑪裡歐總算露出了一個在留賓海根擁有商行的商人應有的表 情。他露出彷彿在說「愚蠢至極」似的輕蔑笑容,把身子往椅背靠。 「我明白你苦於還債的心情,但你不能因為這樣,就說一些荒唐的話啊。」 雷瑪裡歐一副「白白浪費我的時間」的模樣,准備站起身子。羅倫斯見狀,便開口留住他。 「在過去,一定有人用過一樣的方法企圖走私吧?而他們一定也都被逮捕了吧?」 「既然你也知道,那就好溝通了。瀕臨破產的人往往容易把有勇無謀的計畫誤認為是完美的 計畫。」 雷瑪裡歐會這麼說,想必有一半是在對自己說吧。然而,羅倫斯不氣餒地繼續說: 「可是,如果是委託工夫了得的人來搬運黃金呢?」 雷瑪裡歐緊緊盯著羅倫斯看,然後重新坐回椅子上。 「你提出的計畫不可能實現。因為你口中的工夫了得的人不需要特地走私黃金,就能夠賺很 多錢,所以他們不會協助走私。如果你是打算從其他地方找人來,最好是死了這條心吧。因為一 直有人利用這種方式走私,所以沒在城裡登記的人都必須接受很嚴格的檢查。」 雷瑪裡歐會這麼反駁,就表示他有所期待。 「如果有一個工夫了得,卻賺不到錢的人選呢?」 「工夫好的人在留賓海根根本不怕找不到工作,因為他們這種行業隨時都在缺人。」 雷瑪裡歐把身子靠向椅背,等待羅倫斯回答。 他的表情和昨晚的赫蘿有些相似。 一邊反駁,卻又一邊等待對方再反駁自己‧想死心,卻又死不了心。 羅倫斯深呼吸一口。 「如果有一個工夫好,在城裡雖然有工作,但薪水很低,而且很缺錢的人選呢?更重要的 是,這個人對僱主有所不滿。我所知道的這個人的僱主是教會,而走私黃金同時也是反抗教會的 行為。只要煽動這個人,告訴他走私黃金不僅能夠賺錢,還能夠給教會一點顏色看,想必他一定 會上鉤吧。而且,他背叛的機率還非常低,因為他對教會這個僱主抱有一點怨恨的情感。」 「哪、哪有這麼一切如願的事。」 「做生意會賺錢,也多是這樣啊。不是嗎?」 農作物收成不好時,只有自己買到了農作物.以為自己不小心買了不流行的裝飾品.但是這個裝 飾品卻在其他城鎮造成大流行,意外之財大多是平時絕不可能發生的偶然帶來的. 雷瑪裡歐的臉變得扭曲‧ 他的表情說出他很想相信,卻又無法完全相信。 「只要我說出這個人物的名字,相信您就會明白了。」 「既、既然這樣,你們自己走私就好了啊。明知道瓜分的錢會變少,還特地來我這兒提議, 這太奇怪了吧?」 雷瑪裡歐的話題偏離了走私內容,這表示他先保留了判斷可不可能走私成功的問題。 「有兩個原因使得我們無法獨力走私:第一個原因,我欠貴行的債務償還期限只到今天,等 到太陽下山後,必須為我代償債務的洋行一定會來抓我走。另一個原因是我手頭上的錢,只有這 麼一點點。」 羅倫斯放下裝了貴重現金的皮袋,解開繩子並倒出皮袋的內容物‧ 倒出來的是金幣和銀幣混在一塊兒的三盧米歐尼。 與羅倫斯同樣慘遭瀕臨破產命運的雷瑪裡歐看到了現金,眼神閃過一道光芒。 「這裡有三盧米歐尼。您只要向其他商行稍微打聽一下,馬上就能夠知道我是怎麼籌到這些 錢了。」 雷瑪裡歐聽了,深深吸了一口氣。 相信像雷瑪裡歐這般地位的人物,一定能夠當場猜出錢是怎麼籌來的。 「這些真的是我的一切。我拿這些作為擔保,懇求您相信我說的話。另外……」 羅倫斯探出身子,從正面直視雷瑪裡歐的眼睛說: 「懇求您暫時中止對我的討債行動,並請貴行提供為了走私黃金所需的資金。」 憔悴不已的雷瑪裡歐下巴揪起皺紋,油汗從臉上滲出。 雷瑪裡歐沒有當場否定,就表示他還有資金可供走私黃金。 而且,對於走私黃金的期待,也讓他起了想要出資的念頭。 應該再推他一把嗎?可是,如果逼他逼得太緊,反而會引來他不必要的懷疑。 雖然走私黃金能夠帶來莫大的利益,但相對也伴隨著巨大的危險。再說,對現在的雷瑪裡歐 商行提議出資,或許會被認為是詐欺。 一定有不少企圖讓這艘搖搖欲墜的船早早沉人大海,好趁機撈一筆的不肖之徒登門拜訪雷瑪 裡歐商行。雷瑪裡歐會變得疑神疑鬼,也是很正常的反應。 因此,羅倫斯謹慎地挑選字眼,並准備開口說話。 就在這個瞬間—— 「先生啊。」 赫蘿先開了口. 雷瑪裡歐驚訝地看著赫蘿,他反覆眨著眼睛,彷彿第一次發現有人站在那裡似的。 羅倫斯也同樣看向赫蘿,而赫蘿則是看著地板說: 「先生還有時間猶豫嗎?」 「什……」 聽到赫蘿說出像是威脅,又像是挑釁的話語,雷瑪裡歐緊抿雙唇。這個招數有些時候或許管 用,但現在肯定會帶來反效果。 羅倫斯心想情況不妙,於是打算制止赫蘿。然而…… 「剛剛好像又有一個人離開這裡了,先生這樣拖拖拉拉行嗎?」 「唔、唔—」 「咱的耳朵特別靈敏,什麼秘密都聽得一清二楚。先生要咱說出在樓下房間的那些人,計畫 丟下先生,然後自己逃跑的內容嗎?」 「唔……」 「啊,又有人離開了。再這樣下去,這家店遲早——」 「不要再說了!」 雷瑪裡歐抱著頭大叫‧ 赫蘿面無表情地注視著雷瑪裡歐,她的臉彷彿靜止不動。 羅倫斯內心有些同情雷瑪裡歐。商行就像一艘船,當船底破了一個大洞,船員知道無法修補 這個大洞時,想必會無視於船長的命令急忙逃命吧。 不過,羅倫斯知道赫蘿是故意針對這點攻擊雷瑪裡歐。對於孤獨這個字眼,赫蘿可是比誰都 更敏感。 所以,她一定瞭解雷瑪裡歐的苦惱。 「雷瑪裡歐先生。」 雖然明白赫蘿內心的感受,但在瞭解赫蘿的企圖後,羅倫斯見機用平穩的口吻說道: 「我以賭上我的一切得來的三盧米歐尼作為擔保,向您提出采購黃金的交易。我知道有個人 選可以完成這項任務,只要支付足夠的酬勞,這個人絕對值得信賴。而且,我相信貴行一定有脫 手黃金的管道。您意下如何呢?如果您可以讓我延後還債,並且分給我合理的利益,我願意以對 您絕對有利的條件,與貴行一同走私黃金。」 羅倫斯刻意停頓了一下—— 「您意下如何?」 雷瑪裡歐仍然抱著頭,並把頭垂得低低地。 羅倫斯的這番話是比葡萄酒更強烈的誘惑,相信已從雷瑪裡歐的耳朵傳進他的心裡。即便如 此,雷瑪裡歐還是不願抬起頭. 時間安靜的流逝. 四周安靜得彷彿整家商行的人,都屏息等待著雷瑪裡歐採取行動似的‧ 「雷瑪裡歐先生。」 就在羅倫斯准備再叫一次雷瑪裡歐的那一瞬間—— 「我明白了……」 消瘦的臉孔抬了起來,那雙眼睛散發出光芒。 「就放手一搏吧!」 羅倫斯不自覺地從椅子上站起來,並伸出手。 背負著破產兩字的兩人握住了彼此的手。 「願神寬恕我等!」 與雷瑪裡歐商行確認好有關走私的報酬與工作分配後,羅倫斯與赫蘿兩人來到位在留賓海根 東邊的低階教會門前。由於人們認為教會組織的階級越高,就越接近神。因此,教會依照該階 級,針對建築物上的裝飾以及時鐘大小等,都有嚴格的規定。 羅倫斯兩人來到的地方屬於中下階級的教會。雖然這所教會被允許加上裝飾,所以不至於顯 得簡陋,但是在留賓海根的城裡,這棟建築物算是樸素。 現在的時間正好過了正午,教會裡正在舉辦午間禮拜。 「話說汝啊。」 赫蘿坐在石階上,一邊聽著贊頌聖母的聖歌,她突然開口問道: 「汝有沒有信心騙得過那姑娘?」 「幹嘛講得這麼難聽。」 「咱有說錯否?」 赫蘿很有趣似地問道。羅倫斯露出苦澀的表情,看向前方回答說: 「沒。」 赫蘿輕輕笑笑。 羅倫斯與赫蘿兩人之所以來到這所教會的出入口,為的就是尋找牧羊人諾兒拉。雖然羅倫斯 原本不知道諾兒拉的僱主是哪一所教會,但是會僱用女性牧羊人的教會少之又少,羅倫斯一下子 就查出來了。 羅倫斯會特地調查,當然不是為了找到諾兒拉與她閒話家常。 羅倫斯是為了拜託地接受走私行動的重要職務,也就是搬運黃金的工作。 然而,諾兒拉不同余羅倫斯等人.她沒有陷入破產的危機.她明明沒有身處危機.卻打算邀她 一起走私黃金.這幾乎算是欺騙行為.因為羅倫斯必須說服她.讓她認為值得為了走私黃金時可到 手的利益去冒險。 走私黃金是賭上性命的行為,這世上會有多少利益值得冒生命危險去爭取呢?所以說穿了還 是欺騙。 可是,為了走私黃金,諾兒拉身為牧羊人的能力,以及她在城裡的身份,都是不可或缺的重 要要素。 以看待商品的漲跌行情一樣來判斷人的內心,讓羅倫斯覺得良心有些過意不去。如果對方是 個商人,下手當然不需要手軟,可是對方是個外行的牧羊人。盡管如此,羅倫斯身為商人的犀利 洞察力,還是讓他充分掌握到了諾兒拉的處境。 諾兒拉原本就是容易被視為異端的牧羊人,再加上她還是個女性,是時常被批評為籌謀奸計 的惡魔手下。這很容易讓人猜測到教會僱用諾兒拉並非出自於親切,而是為了監視。想必當諾兒 蒞談起教會僱用她從事牧羊工作時,會有心口不一表現的原因就在此。 而且,諾兒拉說過她想要賺錢當個裁縫工匠。以她的個性來看,她不像個唯利是圖的人。即 便如此,她還是想從事護衛工作好賺取外快,這說明了她沒有多餘的錢可以儲蓄。就算不願意去 想,也能夠知道諾兒——所處的勞動環境有多麼嚴酷。 從事既辛苦又嚴酷的牧羊工作,卻一直無法有積蓄;在這樣的狀況下,怎麼可能有辦法開心 地迎接明天到來呢?因為持續到來的明天,只代表著永無止盡的辛勞艱苦。 在這時向諾兒拉提出走私黃金的計畫,並告訴她只要加入這個計畫,就不用一點一滴賺錢, 而是能夠一次賺到不僅可支付公會加盟金,還可以供她生活好一陣子的金額。並打算以「走私黃 金確實存在著危險,但是讓這樣的好機會白白溜走好嗎?」的說詞利誘勸說。 因為這不是逼迫諾兒拉走私黃金,所以其實不算做壞事。然而,羅倫斯的心頭卻湧上了一股 罪惡感,因為他知道這筆交易是攻擊諾兒拉的困苦。 話雖如此,但是除了諾兒拉之外,沒有第二人選‧ 諾兒拉明明是個很有能力的牧羊人,卻只能帶領著少數羊只到有狼群出沒、不受歡迎的草原 去放牧,以及她對教會這個僱主抱有不滿,還有她想要賺錢好實現夢想;這一切的一切就像是上 天為了讓羅倫斯成功走私黃金,而特地准備的最佳條件。世上沒有其他人選擁有比她更好的條件 了。 然而,羅倫斯還是深深嘆了口氣。想到要說服諾兒拉,還是讓他感到心情沉重。 就在羅倫斯陷入這樣的情緒裡時,他忽然發現赫蘿正在看他。他瞥了赫蘿一眼,發現赫蘿露 出一副難以置信的笑臉。 「汝真是爛好人吶。」 赫蘿昨天也說過一樣的話.或許羅倫斯作為一個商人,或許有點太過善良.因為商人之中,隨 處可見甚至會拿家人的不幸來獲取利益的人. 「不過吶……」 赫蘿站起身子,一邊眺望依舊充滿朝氣的街景,一邊繼續說: 「咱之所以能夠悠哉地旅行,也是托汝是個爛好人的福吶。」 赫蘿若無其事地說道,跟著爬上兩格石階,站到羅倫斯身旁。 「咱可以代替汝攏絡那姑娘,總是得幫汝一點忙唄‧」 赫蘿露出一抹微笑說道,但是她的語氣聽來,似乎少了點霸氣。 羅倫斯心裡這麼想,於是看向身旁的赫蘿,他發現赫蘿果然稍微垂著頭。或許因為赫蘿面對 著充滿朝氣的街景,讓她的身軀顯得比平常更嬌小。 「你該不會還在意昨天的事吧?」 赫蘿雖然輕輕搖了搖頭,但是沒有開口說話。這太容易識破她在說謊了。 「如果剛剛的洽談沒有你幫我對雷瑪裡歐施壓,根本就不知道談不談得成。你已經幫了我很 大的忙了。」 雖然赫蘿應該明白這是羅倫斯的真心話,但是她只是輕輕點頭,臉上的表情依舊黯然。 所以羅倫斯輕輕撫摸了赫蘿的頭後,立刻又挪開手說: 「我自己跟她談。這是因為我自己貪心,所以買了價格暴跌的商品而導致失敗。不能因為心 情沉重,就要你幫我開口,這太不像話了。」 雖然羅倫斯是為了赫蘿才這麼說,但是有一半是因為自嘲與自我警惕。他說的話完完全全都 是不爭的事實。 「況且,如果連這種事情都要你幫忙,誰知道以後會被你嘲笑多久。」 羅倫斯說罷,聳了聳肩。赫蘿停頓了一下後,抬起頭輕輕笑笑,隨後嘆了口氣說: 「什麼嘛。咱本來打算先做一大堆人情給汝,事後再好好討回來。」 「好險,差點就掉進危險的陷阱裡。」 羅倫斯開玩笑地說道,赫蘿聽了,用手臂頂了羅倫斯的額頭。 「也是唄。不過,汝現在一屁股坐進了更大的陷阱裡。咱沒興趣狩獵掉進陷阱的兔子,因為 對手太弱了。」 「你知道人們會故意拿掉進陷阱的柔弱兔子作為誘餌,好設下對付狼的陷阱嗎?」 「至少在設陷阱的時候,聽到長嚎聲不該表現出害怕的樣子唄。一旦表現出害怕情緒,陷阱 就沒用了。」 如此沒有攻擊性的挑釁話語互動,只是知心的兩個人彼此打鬧而已。 羅倫斯擺出一副「愚蠢至極」的表情笑著別開臉,赫蘿看了,也忍不住笑了出來。 [不過,商人和軍刀一樣,如果太直就失去用處了.因為一下子就會折斷.] 羅倫斯對著自己嘀咕完後,便像尋找正好響起的鐘聲似的望向天際. 天邊雖然有幾朵云,不過仍是一片明亮的藍天。把視線栘向東邊,可看到些許白雲高掛。 今天一整天應該都會是晴朗好天氣吧。天氣晴朗的日子,生意也會很順利。 就在羅倫斯如此想著時,他身後傳來小小的木頭聲‧喀叩!那是教會大門打開的聲音。羅倫 斯與赫蘿兩人從大門前讓開身子,站到石階的角落。沒一會兒後,結束禮拜的人們二走出大 門,剛祈禱完的人們帶著神清氣爽的表情走下石階。他們為了完成今天剩下來的工作,三三兩兩 地聚在一起。想必這樣的光景每天都反覆上演吧。 不久後,走出教會的人變少了。 在「結束禮拜後,最後一個離開教會的人是最具有虔誠信仰的人」這種傳言傳遍世界的時 代,不等到祭司發脾氣趕人,人們都不肯離開教會;但是最近已經沒有這樣的事了。 不過,禮拜一結束便急著沖出教會的行為當然也不好。 到了最後,像是從事肉店工作的人、專門剝除動物皮革的工匠,或是從事其它容易被教會盯 上的職業的人們緩慢地走出教會。 屬於這些職業之一的牧羊女,果然在最後才走出來。她之所以垂著眼瞼、縮著身體走出來, 或許因為教會不是一個能夠放鬆心情的場所。 「午安。」 羅倫斯走到諾兒拉麵前,努力露出親切的笑容。羅倫斯之所以笑得出來,全因為這是商談的 一部分。 「咦?啊……羅、倫斯先生和赫蘿……小姐?」 諾兒拉愣了一下,她看看赫蘿後,再把視線拉回羅倫斯。 「我們能夠在教會前面偶然相遇,這一定是神的指引。」 羅倫斯一邊加上有些誇大的動作,一邊這麼說道。諾兒拉聽了,一副像是察覺到了什麼似的 表情,難為情地笑了笑。 「就算我再遲鈍,也不會被騙。」 「那就好,因為我聽說最近有人會在教會裡喝太多聖血。」 聖血指的就是葡萄酒。如果在諾兒拉喝醉酒時,向她提出走私黃金的事,或許能夠當場說服 她;但是到了最後關頭,說不定她會因為害怕而拒絕,這樣就失去說服她的意義了,所幸諾兒拉 是清醒的。 「因為我不太會喝酒,所以幾乎不沾酒。」 諾兒拉靦腆地笑笑,然後像是無法鎮靜下來似地別開視線。她的模樣看來,應該是以為羅倫 斯是前來通知她有護衛工作可做吧。 因此,羅倫斯毫不客氣的利用了她的期待. [其實是有工作想委託你.] 諾兒拉的眼睛突然一亮,臉上散發出光芒。 「在這種地方不方便談,不如找家攤販坐下來吧。」 羅倫斯之所以沒有提議去酒吧,那是因為在這時間光顧酒吧,只會更引人注目罷了。如果要 商量秘密,當然是前往從早上開始就熱鬧不已的廣場比較好。 諾兒拉乖巧地點頭沒表示意見,於是羅倫斯邁開步伐走去,赫蘿跟在他右邊,而諾兒拉則是 在左斜後方走著。 三人走過充滿朝氣的喧嚷街道,穿過擁擠人潮來到廣場上。 廣場上依舊是如舉辦祭典般熱鬧,三人很幸運地坐上啤酒屋攤販剛剛空出來的桌位後,羅倫 斯點了三杯啤酒。雖然麥芽酒比較便宜,但畢竟諾兒拉也在場,所以羅倫斯不好意思點麥芽酒。 店家雖然很迅速地送上三杯啤酒,但是送酒的動作卻很粗魯。羅倫斯付了一些銅幣換來三杯 啤酒,並伸手舉起酒杯。 「慶祝我們重逢!」 叩!酒杯發出響亮的聲響。 「話說,你好像說過可以到拉姆特拉啊?」 雖然羅倫斯劈頭就提及工作的事,仍未沾上半口啤酒的諾兒拉卻當場露出嚴肅表情看向羅倫 斯。赫蘿一邊看著兩人,一邊小口小口地啜飲啤酒。 「是、是的,我可以去。」 「一邊帶著羊只也行嗎?」 「只要數量不要太多。」 諾兒拉能夠毫不猶豫地回答出口,想必是因為她實際走過好幾次延伸到拉姆特拉的草原與森 林吧。 不過,為了謹慎起見,羅倫斯看向赫蘿,以視線詢問她諾兒拉所言是否屬實,赫蘿輕輕點點 頭,做出只有羅倫斯察覺得到的回應。 諾兒拉似乎沒有說謊。 為了不讓諾兒拉察覺,羅倫斯深呼吸一次。這類的話題如果說得拐彎抹角,只會讓對方更難 以下定決心,於是羅倫斯直接切入話題核心: 「有件工作想拜託你幫忙,酬勞是二十盧米歐尼。當然了,這酬勞不會是開出那種不值錢的 證書,而是以現金支付。」 諾兒拉露出一副彷彿聽到外國語言似的表情,微微傾著頭。事實上,傳入諾兒拉耳中的話 語,想必也像從遙遠國度捎來的信件股,花了很長時間才傳到她的腦裡吧。 對有些人來說,二十盧米歐尼就是這麼讓人吃驚的金額. [不過,這工作伴隨著危險.而這是成功完成任務的酬勞,如果失敗,就沒有酬勞.] 在告訴對方離奇的事情時,只要用手指抵著桌面畫圓圈或打叉,就能夠有效讓對方知道這不 是夢境,也不是幻聽。 諾兒拉的視線隨著羅倫斯的手指動作移動,她似乎總算明白這是現實。 然而,諾兒拉似乎還是感覺不到真實感。 「工作內容是帶領羊只移動,還有盡可能讓羊只平安回來。這工作不需要具備牧羊工作以外 的能力。」 諾兒拉總算開始動起腦筋,她似乎發現了羅倫斯所說的工作內容和酬勞相差懸殊,正准備開 口詢問。這時羅倫斯為了讓她沒機會開口,故意說了句「但是」來接續他的話題: 「但是,這工作本身會帶來很大的危險,就跟利益一樣大。」 先告知會有巨大的利益,再告知會有危險。如果兩者都會帶來巨大的震驚,最先告知的一方 能夠讓對方留下比較深刻的印象。 「盡管如此,酬勞可是二十盧米歐尼。就算公會加盟費再貴,也頂多是一盧米歐尼。你可以 租房子住,短時間內不用愁吃穿,也可以好好工作。有這麼多錢應該可以輕松買到工匠資格吧? 這麼一來,你就是諾兒拉服飾店的女師傅了。」 沒多久後,諾兒拉露出像是感到困惑,又像是快哭出來的表情。龐大的利益讓她越來越有真 實感,這麼一來,她當然會想知道這個工作伴隨了怎樣的危險。 諾兒拉已經一口咬住釣餌了,接下來才是決勝負的關鍵。如果搞錯了說話內容的順序,她一 定會像個貝類一樣,緊閉保護的外殼。 「啊,對了。你是打算加盟留賓海根的製衣工匠公會嗎?」 已做好心理准備,並等著聆聽工作危險的諾兒拉頓了一下,那模樣像是期待落了空的感覺。 不過,她的思緒是確實放在令人眼花目眩的酬勞,以及還沒被告知的危險上。她似乎沒有多餘的 能力去思考看似沒什麼關聯的問題,所以應該能夠聽到老實的回答。 「不、不是,我打算去其他城鎮‧」 「是這樣啊。這裡是個大城市,應該會比其他城鎮好吧?要在沒有熟人的地方生活,我想也 會挺辛苦的。」 盡管幾乎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其他地方上了,諾兒拉似乎還有餘力思考到這些事情不能隨意 說出來。 諾兒拉顯得很為難地垂下頭,保持沉默。 不過,羅倫斯是懂得從別人的臉色猜出其內心想法的商人,光是知道這個反應就足夠了。 牧羊女的內心清楚可見。 [其實,你應該希望盡量不要和這裡的教會扯上關系吧.] 這是在套話. 雖然因為套話套得太明顯,赫蘿甚至忍不住瞥了羅倫斯一眼,但是效果絕佳。 「沒、沒那樣……的事……」 「你越是認真工作,越是拚死拚活守護他們交付給你的重要羊只,他們就越是懷疑你施用了 異教魔法‧沒錯吧?」 諾兒拉之所以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那是因為她的心聲被道中。 「而且,他們為了剝去你的虛假外表,讓你露出真面目來,就叫你去其他牧羊人絕對不會前 往的地方。理由是其他地方是別的牧羊人的地盤,對吧?」 諾兒拉聽到的瞬間,瞪大了眼睛看向羅倫斯。想必她早有一點點這樣的感覺了吧?就算其他 牧羊人的地盤再大,只要不惜辛勞走遠一點,一定還有很多安全的地方可去。 「只要你一天沒有被狼或傭兵襲擊,祭司們勢必會一直逼迫你去危險的地區吧,而且會每天 懷疑你是不是異教的人。」 在桌子底下緊緊握住的拳頭是為了捏碎疼痛的良心。 羅倫斯將諾兒拉放在小小心中的疑心點了火。事到如今,已經不能反悔了。不管羅倫斯的猜 測是對是錯,那都不重要了。 商人和軍刀一樣,如果太直挺就失去用處了。 「我也曾經遇過類似的遭遇,我就明說吧。」 羅倫斯保持看向諾兒拉的視線,然後用不會讓四周的人聽見的聲量說: 「這裡的教會比豬還差勁。」 批評教會是重罪。諾兒拉驚訝地環視四周,在她心中熊熊燃燒著的疑心之火差點就被澆熄 了。羅倫斯的雙手肘抵著桌面采出身子。 赫蘿會幫忙留意對話是否會被周圍聽見,並且適時加以提醒。 「所以,我們想出了個計畫。這計畫是稍微刁難一下教會,等我們賺到錢之後,再到其他城 鎮去。」 疑心之火化為憤怒之火熊熊燃燒,等到這把火完全燃燒後,將會留下名為確信的燃燒氣體。 能夠將反抗教會權力的行為正當化的種子,應該在諾兒拉心中萌芽了。 羅倫斯緩緩道出應該告知的事情。 [這計畫是走私黃金。」 雖然諾兒拉稍微瞪大了眼睛,但是她立即恢復了平靜的表情。她的反應說出驚訝的程度,不 過是被稍微強勁的風吹過一樣。 諾兒拉似乎也開始動腦思考,她終於開口說: [可是我能做什麼呢?] 很好的問題,看來諾兒拉優秀的不止有牧羊能力而已. 「如你所知,這裡對於走私黃金的取締嚴格到恐怖的程度。從通往這裡的道路都設有關卡, 而且還實施雙重檢查就能看出這點。就算藏在袖子裡,或是和行李混在一起,也會立刻被他們發 現。如果想要帶進大量黃金,那更容易被識破。」 諾兒拉像個專心聽布道的正教徒一樣點點頭,羅倫斯明確地告訴她說: 「我們計畫把黃金藏在羊只的肚子裡,在不被發現之下,偷偷把大量黃金帶進城裡。] 諾兒拉瞪大了眼睛,一副彷彿就快說出「不會吧」的表情。不久後,羅倫斯的話似乎就像水 分滲入堅硬的土塊般,慢慢滲入諾兒菠的腦裡。 不僅限於羊,一天到晚吃草的動物經常會吞下石塊。在草裡面混入顆粒狀的黃金讓羊只吞 下,就跟吞下石塊沒兩樣。不過,在經過關卡時,羊只有可能因反芻而吐出黃金‧所以,擁有了 得的牧羊工夫,卻沒擁有大量羊只,平時只是帶領少數羊只在人煙稀少之地出沒的諾兒拉,才會 被選上。從波羅遜來到這裡時,通過第一層關卡的檢查處相當樸素。如果有很多人利用那條道 路,檢查處勢必會更嚴格,規模會更大。 諾兒拉緩緩點點頭,輕聲說了句:「原來如此。」 一可是,只要是受到這個城市政策影響的城鎮,當地的黃金價格都高得驚人。這麼一來,最 適合進口黃金的地方就只有異教徒之城拉姆特拉了。另外,如果從拉姆特拉選擇安全的道路行 走,會遇上很多人。而且,那裡從以前就一直是其他牧羊人的地盤。我們會選擇你,正是這個原 因。你在幾乎沒有人經過的地方走動也不會被懷疑,而且那裡還是通往拉姆特拉最近的地方。」 羅倫斯停了下來,他稍微清清喉嚨後,注視著諾兒拉說: 「還有,這裡的教會把你害得這麼慘,這個計畫同時也是你報復教會的絕佳機會。因為教會 最大的資金來源除了捐贈金之外,就是進出口黃金。但萬一被發現,就得接受嚴厲的刑罰。為了 安全起見,完成工作後必須離開這裡。另外,若有必要,或許還得拜託你解剖羊只,」 應該沒什麼牧羊人沒解剖過羊只,也沒什麼牧羊人會覺得解剖羊只很輕松。不過,這是判斷 諾兒拉的決心有多強的好方法。 「只是,酬勞有二十盧米歐尼。」 雖然羅倫斯覺得這麼說太狡猾,但是他越是覺得自己狡猾,就表示越有效。 過了不久後,隔著桌子與羅倫斯面對面而坐,那個忍受著寒冷、炎熱、懷疑目光以及殘酷對 待,默默牧羊的牧羊女衡量了利益、危險與工作內容後,似乎做出了結論。 她的眼神不再迷濛,表情變得平靜。 諾兒拉小小的嘴巴說出了強而有力的話語: 「請務必讓我參加。」 就在這個瞬間,羅倫斯讓一個人拿性命下了賭注. 然而,羅倫斯毫不猶豫地向諾兒拉伸出手,因為他知道伸出的手也將握住自己的未來. 「拜託你了。」 「……我才要麻煩你。」 就在這個瞬間,承諾變得有力,諾兒拉與赫蘿也握了手,三人就這樣成了命運共同體。這三 人不是將來一同歡笑,就是一同哭泣‧ 「那麼,我們來討論細節吧。」 在這之後,羅倫斯向諾兒拉詢問了領出羊只的時間、羊只數量,還有拉姆特拉的周邊地形以 及可讓羊只吞下的黃金數量。因為下一步,羅倫斯必須立刻把這些情報帶到雷瑪裡歐商行,與他 們事前討論。 中午時間轉眼就過了,當結束生意踏上歸途的商人與工匠們開始出現在街上時,羅倫斯總算 與諾兒菇討論完細節。諾兒拉從座位上站起來,一直到最後她都沒有沾半口啤酒。 這一切都是在諾兒拉頭腦清醒之下,所做出的決定。 如果不這麼想,羅倫斯看著深深鞠躬,並向提出巨大利益的自己頻頻道謝後才離開的諾兒 蒞,會忍不住想要追上去,說服她再重新考慮一次。 羅倫斯一口喝盡杯中退了冰的啤酒。這口啤酒比平時來得苦澀,難喝極了。 「汝啊,開心一點唄。難得事情進行得這麼順利。」 赫蘿像是看不下去似地一邊苦笑,一邊說道。 然而,羅倫斯無法拋開一切真正感到開心,因為羅倫斯讓諾兒拉選擇了賭命之路‧ 「不管有再迷人的利益,也不可能有值得拿性命作賭注的賭局。」 「嗯,是唄。」 「而且,那一直強調利益的說法,就跟詐欺沒兩樣。雖然商人之間都認為會簽訂對自己不利 的合約,是那人自己愚蠢。可是,對方是何種人物啊?她只是個牧羊女耶!」 雖然語調沒有變得粗暴,但是羅倫斯正陷在後悔的漩渦之中。 如果放棄身為商人東山再起的可能性,也舍棄一路建立起來的一切人際關系,只想著存活下 去,那只需要得到赫蘿的協助就夠了。 然而,對羅倫斯來說,這幾乎等於要他去死。 因此,他把赫蘿的提議視為天賜良機,一心想要實現這提議,所以他欺騙了諾兒拉。 盡管羅倫斯心裡明白,但他還是無法不感到後悔。 「吶,汝啊。」 赫蘿不停搖晃酒杯好一會兒後,她一邊看著杯中的啤酒,一邊說道。 羅倫斯看向赫籮,赫籮則是保持視線落在啤酒上。 [汝有聽過羊被咬住喉嚨,發出的那種難以形容的慘叫嗎?] 赫籮的話語來的突然,羅倫斯聽了,倒抽了一口氣.這時赫籮總算看向羅倫斯. 「沒有尖牙,沒有利爪,也沒有快腳逃跑的羊,被擁有尖牙、利爪以及快腳的狼像一陣疾 風、如射出的箭矢般迅速咬住喉嚨。汝怎麼看待此事?」 赫蘿就像閒話家常一樣說道。事實上,她確實是在閒話家常。 這是經常發生的事。不,這是無時無地都在發生的事。 為了生存,用盡所有方法獵取食物。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羊的慘叫很難形容。即便如此,空腹感卻經常讓咱感到不滿。如果說耳朵只能夠選擇一種 聲音來聽,那一定會選擇容易聽明白的聲音,是唄?」 這道理羅倫斯明白。 為了生存,所以不得不犧牲些什麼,只有聖人能夠把這件事當成罪過而絕食至死。 只是,這樣的行為並非就一定是對的。 羅倫斯之所以會拿出這個話題來爭議,那是因為他想從別人口中聽到一句話。 「汝沒有那麼壞‧」 看見赫蘿露出一副「真是拿你沒輒」的笑臉,羅倫斯覺得在心頭上蒙了一層黑影的芥蒂一洗 而去。 這句話正是羅倫斯想聽到的話語。 「哼。真是的,這麼愛撒嬌‧」 聽到完全被道出心聲的話語,羅倫斯的表情變得苦澀。然而,赫蘿一口氣喝光剩下的啤酒, 站起身子說: 「不過,不管是人類還是狼,都沒辦法獨自過活‧偶爾還是會想依賴對方,是唄?」 柔中帶剛指的就是這麼回事吧。 羅倫斯對赫蘿的笑容點點頭,站起身子來。 「不過,汝還真是小看不得吶。」 赫蘿應該是指羅倫斯順利煽動了諾兒拉。不過,如果這點事情都辦不到,怎麼能夠當個商人 存活下來呢? 「那當然。你最好小心點,別也被我煽動了。」 「呵呵呵,咱拭目以待。」 赫蘿像是真的很期待似地露出笑容,羅倫斯心想會被煽動的人八成還是自己吧。雖然羅倫斯 沒有說出口,但是他一邁開步伐,赫蘿便緊跟在他身邊走著,並發出竊笑聲,羅倫斯的心聲果然 還是被赫蘿聽見了。 [不過,只能努力做出能夠讓大家都笑出來的結果了。」 [這個想法很適當,可是] 赫籮說到一半停了下來,於是羅論斯看向她.於是發現赫籮惡作劇地笑著. 「就咱跟汝兩人暗自竊喜不是更好嗎?」 這提議很吸引人,但還是大家一起笑比較好。 「汝真是爛好人一個。」 「不行嗎?」 「怎麼可能。」 然後,兩人輕輕笑笑並往街上走去。 雖然前面的路並不一定明亮,但至少看得清楚在自己身邊的人。 走私一定會成功。 雖然沒有任何憑據,但羅倫斯就是這麼認為。 「我是雷瑪裡歐商行的馬汀‧裡貝特。」 「我是羅倫斯,這是我的夥伴赫蘿。」 「啊,我、我是諾兒拉‧艾倫。」 教會城市留賓海根設有好幾處進出城市的出人口,三人來到東北方的出入口前廣場,再次互 道姓名。、 市場開放的鐘聲響起前的清晨空氣非常清新,廣場上雖然滿地都是道盡昨夜喧鬧盛況的垃 圾,卻也顯得美麗。 不過,在場的人當中,應該只有赫蘿有閒情逸致欣賞街景吧。 其他人的表情無不因為緊張而顯得僵硬。 走私黃金是非常重的罪行,萬一被逮到,依走私的金額多寡,甚至得接受五馬分屍的酷刑。 照理說,走私黃金必須經過多次事前討論,以做好萬全的准備。然而很遺憾,這次的狀況無法如 此從容。 等著壓垮雷瑪裡歐商行,好搾取商行的債權者人數眾多。因為即使是瀕臨破產的商行,仍然 擁有土地、房屋,或未收債權等能夠換成現金的資產。 而且,這些債權者不可能等到付款日才前來討債,所以雷瑪裡歐商行也被迫於必須早一刻走 私黃金,好變賣成現金‧ 因為這個緣故,諾兒拉結束早晨的禮拜,並從教會帶出羊只後,便直接前來與羅倫斯會合。 諾兒拉似乎沒料到除了羅倫斯之外,還有其他人會參與走私,當她聽到雷瑪裡歐商行的名字時, 顯得偶些驚訝.不過,她並沒有特別提出質問,應該是覺悟到自己只要善盡本分就好。 [那麼,我們出發吧,生意就像放在廚房裡的活魚.] 意思是馬上就會發臭,羅倫斯聽到被雷瑪裡歐商行的主人,汗斯,雷瑪裡歐託付了走私黃 金重任的裡貝特這麼說,也沒有理由反對,於是表示贊同‧當然了,諾兒拉與赫蘿也沒有提出反 對意見。 羅倫斯一行人來到出入口,睡眼惺忪打著哈欠的衛兵們雖然投來好奇的目光,但也順利地離 開了留賓海根。 羅倫斯身上穿著平時的商人服,裡貝特穿著像是要去狩獵的高檔旅行服,正如城裡的商人打 扮。赫蘿再度變身成修女的裝扮,而諾兒拉則是跟平常一樣的裝扮。 不過,羅倫斯與裡貝特都沒有駕駛馬車。裡貝特坐在他牽來的馬兒的馬背上,羅倫斯則是讓 赫蘿坐在馬背上,自己拉著韁繩走路。沒坐馬車的原因除了預料得到路況不好之外,更主要的原 因是騎馬的速度肯定比馬車快上許多。 ‧在帶領著七隻羊和牧羊犬艾尼克的諾兒拉帶頭之下,一行人朝著東北方的城鎮拉姆特拉一路 向前進。 就如羅倫斯兩人從波羅遜前來的時候一樣,這條道路人煙稀少,就算整整走了一天,也不見 任何旅人。 一路上大夥沒有什麼交談,只聽得見諾兒拉搖晃的鐘聲以及羊叫。 如果論起算是交談的對話,那麼在天色才剛開始變暗,諾兒拉便停下腳步著手准備野營時, 裡貝特對她的抱怨算是第一次。裡貝特有一雙細長眼睛,以及一頭梳理整齊的金黃色頭發。他的 模樣看來像是受命負責重要洽談、充滿干勁的年輕商行干都。他主張諾兒拉應該在更前進一些的 地方野營時的說話態度,也顯得神經質。 不過,當羅倫斯向沒有旅行常識的裡貝特說明了牧羊人的工作狀況,以及夜晚行走的危險性 後,裡貝特意外地坦率接受說明。裡貝特雖然顯得神經質,但似乎不是頑固的人。 羅倫斯認為裡貝特不僅不頑固,平常的他或許會給人更溫厚老實的感覺。羅倫斯之所以會這 麼想,是因為裡貝特趁羅倫斯為他說明時,用極其認真的口氣說: 「抱歉。因為我太緊張了,所以變得很急躁。」 裡貝特是賭上雷瑪裡歐商行存亡的代表。相信他的外套內側一定帶著嚴密封緘、用來采買黃 金的采買證書,證書上的金額約莫六百盧米歐尼。相信商行主人雷瑪裡歐此刻也會雙手合十,不 斷地向神明祈禱吧。 「你和我不一樣,你背負著商行的命運,所以當然會這樣了。」 羅倫所說道,裡貝特聽了,梢梢鬆了口氣地露出笑容。 在這之後,一行人度過平靜的夜晚,迎接清晨到來. 住在城裡的人多半認為吃早餐是種奢侈的行為,所以大部分的人都不吃早餐。不過,過著旅 行生活的人認為吃早餐是個常識。 因此,除了裡貝特之外,其餘三人都一邊咬著被壓得硬實的面包以及肉乾,一邊前進。 一行人直到將近正午時分才停下腳步。 這時正好來到微陡的小山丘上,腳下的路面直直往東邊延伸,到了下一座山丘,道路會暫時 彎向南邊。這附近一帶的綠草與枯草共生,再適合牧羊不過了。草原向四面八方不斷延伸而去。 不過,如果凝視前方道路延伸方向的相反側,也就是北邊的方向,便可看見遠方有一片近似 黑色的綠色森林,再緩緩把視線拉向西方,可看見滿地岩石、坡面陡峭的山丘。 羅倫斯一行人要前進的地方正是森林與陡峭山丘之間的縫隙,是路面沒有被馬車或旅人踏硬 的草原。 這片草原被夾在滿地岩石、連徒步都無法越過的山丘,以及甚至騎士們都會望之卻步的陰森 森林之間,也是連接至拉姆特拉的唯一捷徑‧ 雖然這片草原看來沒什麼不對勁,但是卻散發出恐怖的氣氛。只要是個腦筋正常的人,絕對 不會想要走過這片草原。望著草原,羅倫斯不禁認為赫蘿嗤之以鼻的異教魔法師召喚狼群的傳 言,或許真有其事。 然而,如果沒有越過這裡平安抵達拉姆特拉,並帶著黃金歸來,就沒有明天。每個人互相看 著對方,彷彿約好了似的彼此點點頭。 「萬一狼出現了,也請各位不要慌張,我一定會保護大家平安抵達拉姆特拉。」 諾兒拉難得表現得如此強勢,她的發言讓大家感到安心,只有赫蘿顯得有些不是滋味。 羅倫斯心想賢狼赫蘿一定也有她想表達的話語吧。赫蘿一發現羅倫斯的視線,便故意嘟起嘴 巴,然後又立刻恢復平時一臉正經的表情。 「願神庇佑我們。」 聽見裡貝特的祈禱聲,所有人也隨著他做了同樣的祈禱。 這一天的天氣晴朗。 雖然時而吹來的風會帶來冰冷的空氣並劃過臉頰,但是只要是在行進中,也就不覺寒冷。 徒步的諾兒拉與騎在馬上的裡貝特率先走在前頭,兩人後方跟著七隻羊,再更後方是拉著馬 兒的羅倫斯與坐在馬上的赫蘿。 一路往北方前進後,草原延伸的方向偏向南方,西邊的山丘逐漸逼近過來,把一行人推向森 林的方向。因為擔心馬兒踩到藏在草堆裡的石塊而受傷,所以一行人盡量朝森林的方向前進,當 距離到可以看清楚微暗森林的模樣時,令人毛骨悚然的程度也隨之倍增. 羅倫斯心想或許是多心,伹他覺得耳中似乎傳來狼的長嚎聲。 「喂。」 「嗯?」 「狼不會來吧?」 羅倫斯忍不住壓低聲量詢問赫蘿。 「來不及了,已經被包圍了。」 即使知道赫蘿是開玩笑,但羅倫斯聽到的瞬間還是不禁倒抽了一口氣。 赫蘿一副開心的模樣沒出聲地笑笑。 「咱可以保證汝的人身安全。可是吶,其他的就沒把握了。」 「所有人都得平安無事,不然就傷腦筋了。」 「這咱真的沒把握,因為森林目前是在下風處。森林裡如果有狼,應該早就發現羊只,正磨 著牙喂。」 被赫蘿這麼一說,羅倫斯不禁覺得森林那頭似乎有視線傳來。 就在這時,羅倫斯聽見動物在地面跑步發出的獨特聲響,驚訝地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他 發現一身黑毛隨風飄起的艾尼克從附近跑過。 艾尼克在追趕兩只有些落後的羊。 「這狗真聰明。」 羅倫斯別無他意地說出感想,赫蘿聽了,用鼻子輕輕哼了一聲。 「半吊子的聰明只會招來死亡。」 「……什麼意思?」 因為擔心走在前頭的裡貝特與諾兒拉萬一聽見對話內容,會惹來不必要的麻煩,所以羅倫斯 原本就壓低聲量說話,現在他更壓低了聲量詢問赫蘿。 坐在馬上的赫蘿投來不悅的視線‧ 「那隻狗察覺到咱的身份。」 「是這樣嗎?」 「雖然只要藏好耳朵和尾巴,就能夠瞞過人類,但是對狗就行不通了。從第一次遇上時,那 隻狗就露出教人看了就生氣的目光了,是唄?」 雖然羅倫斯有發現艾尼克會不時地投來視線,但是他不知道原來是這麼回事。 「可是吶,還有更教人生氣的事。」 長袍底下的耳朵動了一下,赫蘿不悅的程度似乎不怎麼低。 「就是那隻狗的眼神。那隻狗的眼神說『如果敢碰羊一根汗毛,隨時咬斷汝的喉嚨!』吶。」 羅倫斯苦笑著說了句「怎麼可能」結果被赫蘿斜眼一瞪,不禁有些懾住. [沒有什麼比搞不清楚自己身份的狗更教人生氣的了.] 赫蘿別開臉說道。 或許狗與狼就像鴿子與烏鴉的關系一樣惡劣吧。 「不過,咱可是賢狼赫蘿吶,咱怎麼可能理會狗的挑釁。」 赫蘿板著臉說道。看著她的模樣,很難教人不笑出來。 不過,羅倫斯心想不能太惹赫蘿生氣,於是早早收起笑容。 「是啊,那隻狗根本不是你的對手。不管是力量、智慧,還是尾巴的整齊度都遠不及你。」 雖然羅倫斯的話顯然是在奉承赫蘿,但是最後的一句話似乎很有效。 外袍底下的耳朵高高挺起,正經八百的虛假表情藏不住赫蘿的得意之情,笑意從她的臉上流 露出來。 「嗯,看來汝越來越機靈了。」 雖然羅倫斯確實有越來越懂得應付赫蘿的自信,但是他當然沒有直接說出來,他恭敬地深深 垂下頭。 就在兩人如此互動之際,四周的綠草變得稀疏,土黃色的光禿地面露了出來。 朝西邊延伸、如洶湧大海般的山丘已近在眼前。 一行人在時而必須跨過樹根,不算道路的道路上前進。 不久後,每當陣風吹過,樹木搖晃的聲音便會傳進耳中。 不過在那之後,一行人只顧著前進,就是迎接了第二晚,也沒發生什麼事。 據諾兒拉所說,只要天色二兄就出發,中午左右即可抵達拉姆特拉。也就是說,比起正規的 道路,捷徑的路程不僅不到一半,甚至只有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長‧只要在這裡開辟道路,相信 會更容易做成拉姆特拉的進出口生意。想想一路經過的地方,也沒發現狼特別多之處,就會讓人 覺得應該開一條路。 而且,如果在這裡開辟道路,應該也會比較容易攻擊拉姆特拉吧。以留賓海根的立場來說, 照理不可能允許這麼近的地方有異教徒的城鎮存在。留賓海根會允許拉姆特拉存在,或許可以猜 測留賓海根是為了在背地裡向拉姆特拉拿取黃金,所以故意不在這裡開辟道路。畢竟當權者總是 可以收取賄賂。 羅倫斯一邊仔細思考著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一邊淺嘗裡貝特在勉強吃下淡而無味的晚餐 後,拿出來的葡萄酒。因為沒有談話的對象,羅倫斯正閒得發慌。 赫蘿早就喝光葡萄酒,包著棉被倚在羅倫斯身上睡著了。看似不習慣旅行的裡貝特也一臉疲 憊地坐在火堆前打瞌睡。 羅倫斯稍微轉動了一下視線,便發現方才醒來的諾兒拉在距離火堆較遠的樹底下,撫摸著躺 在她腿上的艾尼克.聽諾兒拉說如果待在距離火堆太近的地方.眼睛會習慣光線,這樣萬一發生事 情時,就會來不及反映. 諾兒拉似乎察覺到羅倫斯的視線,忽然抬頭看向羅倫斯。 然後,諾兒拉看看自己的手邊,她再次抬頭時,臉上漾起笑容。 羅倫斯一時之間沒能理解諾兒拉為何會笑,但他也看看自己的手邊後,便明白了‧ 赫蘿的身體滑落了下來,倒在羅倫斯的腿上。諾兒拉應該是在笑彼此的姿勢一樣吧。 然而,羅倫斯當然不敢撫摸赫蘿的頭。因為躺在他腿上睡覺的是比艾尼克更恐怖的狼。 盡管如此,看著赫蘿發出小小呼吸聲,毫無防備地睡著,就越來越無法抵抗想要撫摸赫蘿看 看的誘惑。只要像諾兒拉撫摸艾尼克那樣,若無其事地撫摸赫蘿,應該就不會有問題吧。 裡貝特已經睡著了,而諾兒拉也一邊撫摸艾尼克,一邊看守著七隻羊。 羅倫斯放下凹凸不平的簡陋木杯,緩緩地把手伸向赫蘿。 羅倫斯雖然曾經撫摸過幾次赫蘿的頭,但還是覺得她很神聖。 羅倫斯的手碰觸到了赫蘿,就在這個瞬間—— 「嘖。」 赫蘿突然抬起頭來。 看見羅倫斯慌張地收回手,赫蘿雖然露出懷疑的眼神,但是她的視線立刻栘向了其他地方。 羅倫斯才狐疑著到底是怎麼了,就發現諾兒拉不知何時已經站了起來,而她身邊站著露出尖牙的 艾尼克。 赫蘿與諾兒拉看的方向相同。兩人都是看向一團漆黑、如黑曜石般的森林。 「羅倫斯先生,往後退。」 聽到諾兒拉以一改往常的強硬口吻這麼說道,羅倫斯幾乎反射性想要聽從諾兒拉的意思往後 退時,卻被某種東西拉住,讓他站不起身子來。 羅倫斯納悶著會是什麼東西,結果發現是躺在他腿上的赫蘿把手伸向背後拉住他的衣服。 不僅如此,在羅倫斯提出抗議之前,赫蘿比他更早一步露出責備的眼神,回頭看向他。如果 用話語來解釋赫蘿的眼神,或許她是在說「別聽那姑娘的話,乖乖待在咱的背後]。 赫蘿似乎對諾兒拉抱有很強的敵對意識,如果違逆她,不知道有多恐怖。羅倫斯這麼想著, 於是在赫蘿站起來後,乖乖跟在她後頭。 諾兒拉似乎沒注意到赫蘿的反應,她正盡忠於自己的工作。她搖晃長棍前端的吊鐘,指示艾 尼克跑向沉睡中的羊群,把羊只趕向火堆旁後,拍了一下仍在睡夢中的裡貝特的肩膀。跟著,她 把森林裡無限供應的木柴大量丟人火堆中。 諾兒拉的動作熟練,顯得十分冷靜。羅倫斯不禁認為諾兒拉麵對人時的儒怯模樣,或許就跟 自己面對商人以外的對象時,說話會變得吞吐一樣。 總算醒過來的裡貝特察覺到緊張的氣氛.他似乎感覺到諾兒拉和赫蘿的視線前方有狼的氣息. 裡貝特一邊按住想必是放了六百盧米歐尼采買證書的胸口,一邊往後退,並繞到倒豎起尾 巴、露出尖牙的艾尼克背後‧ 等到一行人完成防禦准備後,四周只傳來羊只顯得不安的叫聲,以及艾尼克急促的呼吸聲, 再加上木柴燃燒的爆裂聲。 漆黑的森林那頭絲毫沒有半點動靜。月亮高掛,寂靜無風。對於只是個商人的羅倫斯來說, 他當然感覺不到森林裡有什麼東西存在。 即便如此,不管是諾兒拉、艾尼克,還是赫蘿都仍然看著森林的方向,動也不動。 或許她們在視線前方,捕捉到了在幽暗水池裡游泳的鯰魚。 然而奇怪的是,完全沒有聽到狼群的長嚎聲。羅倫斯也曾經在旅途中多次遭到狼襲擊,每次 被襲擊時一定會聽到長嚎,但是現在卻完全沒聽到。 所以,羅倫斯不禁懷疑起森林裡是否真的有狼。 時間就像厚重的棉被緩緩燃燒似地慢慢流逝。 還是沒有聽到長嚎。羅倫斯之所以能夠不被緊張的情緒打敗,全是因為值得他信賴的夥伴赫 蘿表現得認真。 然而,裡貝特的反應似乎就不同了。因為在他的眼中,諾兒拉與赫蘿都只是小姑娘。 裡貝特直到方才仍顯得蒼白的臉已恢復血色,他露出懷疑的眼神不時地看向諾兒拉與赫蘿。 就在裡貝特准備開口說話的那一刻,諾兒拉有了動作。 諾兒拉將原本雙手拿著的長棍立在右側後,用左手拿起掛在腰間的號角。赫蘿看見她的舉動 顯得有些不開心,想必是因為號角與狼是兩不相容的存在吧。 就像狼會發出長嚎、熊會用背都磨蹭樹皮的舉動一樣,牧羊人會利用號角向四周主張其存 在。號角所發出的遲鈍聲音,是任何動物都無法發出的獨特音質,那聲音能夠准確地傳達牧豐人 的存在。 響亮的號角聲吹起,並被吸進夜裡的森林中。如果森林裡真有狼群,相信狼群一定知道這裡 有個工夫了得的牧羊人。 然而,還是沒有傳來狼群的長嚎,它們徹底保持沉默。 「……趕走了嗎?」 雖然聽不到長嚎,但是裡貝特的聲音取而代之地傳來。 「不知道……不過,至少狼群似乎走遠了。」 聽到諾兒拉不明確的回答,裡貝特皺起眉頭。不過,他看見艾尼克不再露出尖牙,開始跑著 追趕羊只,似乎至少肯接受危機已過的事實。 或許裡貝特的想法是「動物最瞭解動物」吧。 [這裡的狼每次都是這樣,很少聽到它們發出的長嚎.也不會表現出要攻擊的模樣,就只是一 直注視著這裡.] 諾兒拉的口吻像在形容從墳墓裡爬出來的屍體似的,雷瑪裡歐的年輕干都聽了,臉色再度泛 白。裡貝特的個性有別於外表給人的感覺,似乎挺懦弱的。 「不會發出長嚎確實很奇怪吶。」 赫蘿喃喃說道,她仍然看著森林的方向。聽到外表看來是個小女孩,況且也不是牧羊人的赫 蘿這麼說,裡貝特似乎看不太順眼,他露出不層的眼神看向赫蘿。 其實這也不是裡貝特的個性不好,因為很多住在城裡的人都跟他一個樣。不過,他的反應似 乎有些觸怒了赫蘿。 「說不定那不是狼吶。好比說,是死在這裡,最後變成鬼怪的旅人之類的。」 裡貝特聽了,臉色登時一片慘白。赫蘿不傀是賢狼,她似乎看出了裡貝特膽小的個性。 「可是,汝啊。」 捉弄完可憐的小羊後,赫蘿拉了一下羅倫斯的衣角說道。看見赫蘿壓低聲量說話,於是羅倫 斯彎腰讓耳朵湊近赫蘿的嘴邊。 「那話兒有一半是當真的,咱有不好的預感。」 這次的旅行不是單純的商業旅行。這次旅行必須平安抵達拉姆特拉,再回到留賓海根。萬一 失敗了,不管是要逃跑,還是任憑命運擺布,羅倫斯的商人生涯都得宣告結束。 雖然羅倫斯露出「別嚇我啊」的責備眼神看向赫蘿,但是赫蘿不以為意地又看向森林。 赫蘿似乎不是在開玩笑。 「呃……木柴用完了喔。」 或許是想要緩和依舊顯得緊張的氣氛,諾兒拉努力表現得開朗地說道。羅倫斯聽了,也表示 贊同。赫蘿總算從森林拉回視線,並點點頭。雖然裡貝特也跟著點頭,但是那舉動幾乎像是為了 賭一口氣。 「那我去收集一些木柴回來。」 或許諾兒拉是因為自己善於在夜裡看清東西,所以才會這麼說,但是羅倫斯不好意思都交給 諾兒拉去做,於是說:「我也一起去吧。」結果赫蘿聽了,也跟著說:「這樣咱也要去。」 因為完全不懂起火的步驟,所以不曾動手幫忙起火的裡貝特聽了,似乎也覺得不好意思了。 「我、我也來幫忙好了。」 裡貝特一邊咳嗽,一邊說道。他八成是害怕自己一個人被留下來吧。 看著這樣的裡貝特,赫蘿不懷好意地笑笑。 在那之後,大家在森林裡撿了木柴好一會兒,總覺得一直會聞到動物的腥臭味,是多心嗎? 不過,後來什麼也沒發生,這天晚上也就這樣安靜地度過了。 羅倫斯看見拉姆特拉的街景時,不禁放心地嘆了口氣。 在右手邊有陰森的森林,左手邊有陡峭山丘逼近的草地前進,就彷彿被迫走在不見盡頭的小 巷子裡。 不過,羅倫斯放心的嘆息並非因為這樣的路程結束,他走過許多路況更糟的道路。放心的嘆 息是因為從昨晚開始,時而感覺得到的可怕視線終於消失了。 因為赫蘿與諾兒拉一路上都顯得神經緊繃,羅倫斯知道不是因為他多心,才感覺有可怕視 線。隔在留賓海根與拉姆特拉之間的森林,果然是存在著什麼連騎士團都感到害怕的東西。 話雖如此,既然去程能夠平安定過森林,回程一定也能夠平安走過。雖然森林確實有些恐 怖,但是諾兒拉走過好幾次都不曾被襲擊過,所以只要靠著諾兒拉的牧羊工夫和赫蘿的力量,相 信一定能夠順利通過。 這麼一來,剩下的難關就只有把黃金帶進城裡的時候了。 因為一行人浩浩蕩蕩地進入拉姆特拉也沒什麼意義,所以就只讓裡貝特隻身前往采買黃金。 羅倫斯一邊目送著裡貝特的背影,一邊想著這些事情。 「希望可以順利進行。」 諾兒拉這句話應該是指裡貝特采買黃金的事吧。 到目前為止,這一切都算是正規的交易行為,所以采買黃金不可能會失敗。但是,如果在這 裡指正諾兒拉,就有刻意挑毛病之嫌。 「是啊。」 不過,羅倫斯這麼回答時,故意露出營業用笑容。 那是因為諾兒拉的口氣聽來,就像在閒話家常一樣。 這時,疑問與深深的後悔同時在羅倫斯的心頭再度湧起。 羅倫斯擔心諾兒拉是不是沒理解到如果這次的走私失敗了,會有多麼嚴酷的懲罰等著她。走 私黃金時,最有危險的就是牧羊人本人啊。 這次的走私是要把黃金藏在羊只的肚子裡,再穿過城門。萬一有羊只反芻,把黃金吐了出 來,牧羊人勢必得接受處罰,就連辯解的餘地都沒有。 和這樣的待遇相比,裡貝特或羅倫斯只要三緘其口,就有可能免於受罰。 兩者的差別實在太大了,諾兒拉究竟明不明白這樣的狀況呢? 看著諾兒拉一如往常地留意羊只,或是撫摸每完成一項任務便跑回她身邊的艾尼克的模樣, 羅倫斯不禁覺得自己必須確認這件事。 羅倫靳下認為諾兒拉有掌握到可能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以及和她的待遇相比,四周的人又 是怎樣狀況. 如果真是這樣,羅倫斯的所為幾乎算是利用對方無知的詐欺。這麼一想,羅倫斯就能夠確信 自己的良心已經在胃袋等著消化了。 然而,如果向諾兒拉確認這件事,而萬一諾兒拉沒察覺到狀況會是如此呢? 說不定她會突然改變態度說只有她有可能會抽到鬼牌,不能協助走私。說什麼也不能讓這樣 的事發生,所以羅倫靳雖想問卻問不得。 「話說……」 羅倫斯聽到諾兒拉本人的聲音而回過神來。 然而,羅倫斯抬頭一看,他發現諾兒拉不是在對自己搭腔。 拔了一根芒草,無所事事地在附近走動的赫蘿正看向諾兒拉。 「赫蘿、小姐。」 諾兒拉在說出赫蘿的名字時之所以停頓了一下,或許是因為諾兒拉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向赫 蘿搭腔。 就連羅倫斯也察覺到諾兒拉有好幾次想搭腔,只是赫蘿每次都一副冷淡的模樣,所以諾兒拉 總是猶豫不決。 羅倫斯在心裡為諾兒拉加油,但是接下來聽到的話讓他吃了一驚。 「你很瞭解狼嗎?」 羅倫斯瞬間露出驚訝的表情,反觀賢狼卻是十分狡猶。赫蘿的表情一點也沒有改變,過了一 會兒後,她做出微微傾頭的動作。 「啊,不是的,那個……昨天晚上,你好像很快就察覺到狼群……」 諾兒拉之所以會表現得像是想找個洞鑽進去似的模樣,或許是因為她以為赫蘿曾經是個牧羊 人。想必她是在想如果是那樣,彼此都是如同白烏鴉一般稀奇的女牧羊人,或許會有共同話題可 以聊聊吧。 如果諾兒拉真是這麼想,或許就會因為這份期待之心,促使她向一直不給她機會搭腔的冷淡 赫蘿說話‧ 「沒的事,咱只是自然而然察覺到而已。」 「是這樣啊……」 「畢竟男人都很沒用吶。」 羅倫斯看見赫蘿一邊惡作劇地笑笑,一邊瞥了他一眼,只好輕輕聳聳肩當作回答。 「咱說得沒錯唄?」 「咦?啊,不、不會啦。」 「喔?那麼,汝的意思是說那傢伙有用啊?」 赫蘿沒有半點猶豫的指向羅倫斯,諾兒拉的視線也隨即移向他. 然後,對上羅倫斯的視線. 在視線對上的那一瞬間,諾兒拉尷尬地別開視線。然而,當赫蘿再次詢問她時,她一邊很不 好意思地不時看向羅倫斯,一邊對走近她身邊的赫蘿說悄悄話‧ 看那隻傲慢的狼笑得那麼開心,諾兒拉的答案可想而知。 羅倫斯一邊看著兩人的模樣,一邊告訴自己在這種時候只好扮演丑角了。 看見羅倫斯揮動雙手做出投降的動作,諾兒拉也隨著赫蘿笑了出來。 「話說回來吶,對著像咱一樣與男人一同旅行的人,根本就沒必要詢問對方了不瞭解狼。」 雖然諾兒拉的外表看來比赫蘿年長,但是兩人二父談,赫蘿一下子就佔了優勢。赫蘿一手叉 腰,另一隻手豎起食指,然後像是神學者在講解似地開口說: 「聽好啊,對著像咱這樣的人詢問了不瞭解狼,只會聽到一樣的答案。這是為什麼呢?」 諾兒拉探出身子覆誦了句:「為什麼呢?」 「因為一到了夜晚,狼就會出現,畢竟這麼可愛的兔子就近在眼前吶。每天晚上會被狼吞進 肚子裡的兔子,怎可能不瞭解狼呢?」 諾兒拉瞬間愣了一下後,似乎明白了赫蘿話中的含意。她登時漲紅了臉,身子往後退。她先 看看赫蘿,再看看羅倫斯後,垂下了頭。 「呵呵呵呵呵。嗯,很好的反應。可是吶,汝不妨回想一下咱方才的回答。」 聽到赫蘿打從心底覺得有趣地這麼說道,連耳朵都漲紅了的諾兒拉稍微拾高頭,像是在回想 什麼似地別開視線。 然後,諾兒拉輕輕叫了聲「啊」。 「其實真要說起來,咱的夥伴才比較像兔子吶。如果不理睬那傢伙,那傢伙就會因為寂寞難 耐而死唄。」 赫蘿雖然一副像是在說悄悄話的模樣,但是她的聲量卻是大到足以讓羅倫斯聽見。羅倫斯聽 了,只能頻頻苦笑。不過,看見諾兒拉毫無防備地點點頭,羅倫斯不禁覺得有些受傷。 羅倫斯心想原來自己在諾兒拉的眼裡是那個樣。 「總之,就是這麼回事。所以吶,咱昨晚只是恰巧很快地察覺到狼而已。」 就旁觀者聽來,這似乎是毫不相關的結論。然而,腦子裡塞了太多東西,變得一片混亂的諾 兒蒞聽了,似乎接受了這個結論。她一邊輕撫好不容易恢復平靜的臉頰,一邊耿直地點點頭。 諾兒拉接著深呼吸一口氣,展露不再緊繃的笑臉說: 「我還以為赫蘿小姐是牧羊人呢。」 「因為咱一下子就察覺到狼的關系嗎?」 [這也是原因之一.] 諾兒拉說到這裡,先停了下來.她看向主人即使在談天說笑.仍盡忠職守的黑毛騎士.繼續說道: 「因為艾尼克好像非常在意赫蘿小姐。」 「嗯,那是因為啊…」 大膽到一旦知道不會被識破,就敢在別人面前露出尾巴來的赫蘿,完全沒有因此動搖。她甚 至一邊展露微笑,一邊在胸前交叉雙手看著艾尼克。 「在飼主面前,這話兒是有些難以啟齒。不過,想必是因為愛上咱的關系唄。」 彷彿聽見赫蘿說的話似的,艾尼克瞬間看向赫蘿她們,才又開始在羊群四周跑動。 反觀騎士主人的反應,卻是一副晴天霹靂的模樣。 「咦?那、那個,你是說艾尼克嗎?」 [這沒什麼,汝不用覺得難過。對雄性太寵溺的話,雄性一下子就會囂張起來。因為汝這麼 愛護那隻狗,想必那隻狗一定認為暫時不會失去汝的寵愛唄。所以吶,那隻狗一定有了偶爾想和 其他人打情罵俏的慾望。如果坐擁堆積如山的美味面包,偶爾也會想喝點湯,是唄?」 聽著赫蘿一路說來的內容,羅倫斯不禁頻頻皺眉。然而,這番話似乎有讓諾兒拉心生同感之 處,她表示贊同地點點頭。 「也就是說吶,偶爾得表現冷淡一些,才是好的駕馭法。」 雖然諾兒拉像是聽見了世間真理似地深深點頭,但是她忽然喊了一聲艾尼克的名字,跟著蹲 了下來。 「將來這孩子如果再栘情別戀,我會照你說的那樣做。」 「聦明的選擇。」 被迫背上於虛罪名的艾尼克像是在喊冤似地吠了一聲,但是諾兒拉一用力抱緊它,它便立刻— 安靜了下來。 「只是,趁著還能夠誇獎它的時候,我想要再多誇獎它一些。」 諾兒拉說罷,在艾尼克稍微垂下的耳上,輕輕吻了一下。 赫蘿注視著諾兒拉的模樣,嘴角微微上揚。 當羅倫斯發現赫蘿露出不合時宜、一副有些難以置信的笑容時,赫蘿正好看向他。 「因為不管這次的走私成功還是失敗,我勢必得辭掉牧羊人的工作。」 諾兒拉一邊抱緊艾尼克,一邊沉靜地說道。從她的話語當中,很容易就能夠聽出她是非常理 性、並且掌握了一切的狀況,才下定決心。 諾兒拉早已掌握了自己所處的立場,以及有可能發生的事態。 也就是說,羅倫斯感到擔憂完全是自尋苦惱。 外表看似懦弱的諾兒拉在被趕出貧民救濟院後,想必是歷經了各種豐勞才熬到現在。她和嬌 生貫養的貴族女孩不同. 除了這點之外,羅倫斯也同時重新領悟到了赫蘿的厲害。 赫蘿輕輕鬆鬆看出羅倫斯的心聲,她藉由掌握與諾兒拉對話的主導權,以極其自然的方式引 導諾兒拉說出對這次走私的決心。 但是,赫蘿卻對羅倫斯露出一副「真是拿你沒輒」的無奈笑容。 羅倫斯不禁認為「男人都很沒用」這句話不無道理‧ 羅倫斯露出一副慘敗的模樣矇住眼睛,然後張開雙手呈大字型平躺在地上。 冬天將近的秋季大地雖然有些冰冷,但是浮在天空的斷斷續續白雲,卻給人很溫暖的感覺。 走私一定可以成功。 羅倫斯一邊仰頭看著搖搖晃晃走到他身邊的羊只,一邊帶著確信在心中嘀咕著。 過了好一會兒後,裡貝特騎著馬悠然歸來。 當人們帶著巨款在身上時,總會把四周的人都看成小偷。不過,裡貝特不愧是大城市裡的年 輕商行干都,在這方面,他似乎很有膽量。 裡貝特買到大小正好可以放在手掌心上的黃金顆粒,他讓所有人確認過所有裝滿這些黃金的 袋子後,以沒有特別提心吊膽的態度把黃金收在衣服內側,跟著輕輕拍了拍黃金。 [再來就是把這些平安帶回去,再伺機讓羊只吞下去。」 裡貝特之所以會像在做確認似的這麼說道,想必是為了強調難題還在後頭吧. [然後,再讓羊只通過城門.有關如何在城裡接手羊只的事,就照事前討論的程序進行。沒 問題吧?」 「沒問題‧」 看見諾兒拉點點頭,裡貝特也點頭回應,然後他直直看向前方說: 「那麼,出發吧。如黃金般燦爛的未來正等著我們‧」 於是,一行人再度往森林與山丘之間走去。 清晨,羅倫斯覺得有冰冷的東西碰觸到臉頰,所以醒了過來。 羅倫斯以為又是羊在舔他的臉頰,但是張開眼睛一看,卻發現視線前方的天空被一層烏云覆 蓋。似乎就快下雨了,這個季節很少有這樣的現象。 不僅如此,氣溫還很低。只是稍稍挪動一下頭的位置,被當成枕頭的樹根便立刻傳來冰冷的 感覺。羅倫斯抬頭一看,發現火堆已經熄滅了。由於從諾兒拉入睡到大家醒來之前,會有一段時 間沒人守著火堆,因此大家說好讓諾兒拉叫醒一個人,由這個早起的人負責守火堆。然而,今天 輪到負責守火堆的裡貝特卻打著瞌睡,手上還拿著想必是他准備丟進火堆中的樹枝。 看著裡貝特那少根筋的模樣,羅倫斯想發脾氣也發不起來。 「……嘖。」 因為羅倫斯坐起身子,與羅倫斯共享一床棉被的赫蘿似乎因此醒了過來。 然而,羅倫斯連跟赫蘿說聲早的時間都沒有,赫蘿便投來極度不悅的視線,跟著立刻用力奪 走棉被。 赫蘿的舉動彷彿在說「既然起床了,那就沒必要蓋棉被了唄」。 羅倫斯心想如果反抗,赫蘿有可能真的發脾氣,雖然他並不甘願這麼早起,但也無奈地站起 身子。因為天氣一冷,羊只們便會彼此緊靠在一起不動,所以沒了工作可做的艾尼克在火堆旁閒 躺著。當然了,它是依偎在心愛的主人身邊‧艾尼克保持躺著的姿勢,用哀怨的眼神注視著羅倫 斯一邊讓關節發出聲響,一邊站起身子,然後把木柴丟進火堆中。 看著枯樹枝點著火,發出「啪嚓」聲響,艾尼克滿足地打了個哈欠。羅倫斯看著艾尼克的模 樣,不禁聯想到赫蘿,於是笑笑。 不過,這天氣還真是寒冷,感覺冬天好像突然降臨了。 雖然看天空的模樣就能夠明白為什麼會這麼冷,但是明天中午就能夠抵達留賓海根了,希望 雨可以撐到那時再下‧ 然而,從天害的模樣看來,這似乎是不可能的事。羅倫斯懷恨望向天空,輕輕嘆了口氣。他 心裡想到了傍晚最遲到了晚上也一定會下雨吧. 只要走進森林深處,就能夠利用長得茂盛的樹林來躲雨,但是總不能帶著羊群走進森林吧。 而且,森林裡還是教人覺得毛骨悚然。說什麼也都得避免在森林裡過夜,頂多只能在森林邊緣躲 躲雨罷了。 羅倫斯一邊看著火堆的火勢逐漸旺盛地燃燒起來,一邊想著這些事情時,忽然感覺到有東西 披在他背上。 羅倫斯心想「什麼東西啊」,於是回過頭一看,他發現身邊出現一張熟悉的面孔。 那是臉頰上留有明顯樹根痕跡的赫蘿。 [這邊比較溫暖。」 羅倫斯當然沒有老實到會就這麼相信赫蘿說的話。 因為赫蘿是特地把棉被蓋在羅倫斯背上,好讓兩人能夠共享一床棉被。赫蘿剛剛雖然搶了棉 被,但或許她覺得自己做得太過火了吧。因為在旅途中,不管什麼人都會感覺到飢餓與寒冷。 只不過,赫蘿既然沒有開口道歉,羅倫斯當然沒必要開口原諒她。 雖然羅倫斯沒有開口原諒赫蘿,但是他一邊把原本用來攪拌木炭的樹枝也丟進火堆中,一邊 若無其事地開口詢問: 「對了,你懂得看天氣嗎?」 「懂。今天中午過後會下雨。」 赫蘿的聲音聽來似乎還帶著睡意。 「不過,這任誰看了天空也知道。」 羅倫斯捉弄著赫蘿這麼說道,赫蘿聽了,輕輕用頭頂了羅倫斯的肩膀取代皺眉的動作。 「如果可以,真希望可以在下雨前快馬回到留賓海根。然後坐在暖爐前面,喝熱湯、吃熱騰 騰的馬鈴薯,這主意怎樣?」 「沒得挑剔,還有吶……」 「梳理尾巴對吧?」 羅倫斯把聲音壓得更低地說,赫蘿聽了,一邊嘆氣一邊點點頭回應: 「咱也很想盡早回到旅館,可是……」 赫蘿說到這裡,露出哀怨的表情看向天空。 寒風吹動赫蘿的瀏海,瀏海似乎碰觸到她的睫毛,赫蘿眯起眼睛說: 「會有一陣雨,這根本不是咱所願。」 赫蘿的話讓羅倫斯記起他初遇見赫蘿時,赫蘿掌控了一大塊麥子產地,並且被尊稱為豐收之 神。因為在秋季收割期落下的寒雨最不受農村歡迎,所以既使赫蘿已離開麥田的現在,或許還是 會有些排斥吧。 似乎因為發生了很多事情,所以赫蘿本人不願意多回憶起在麥田裡的事.不過,或許她骨子 裡依舊是個豐收之神。 話說回來,就算不是豐收之神,也沒有人會喜歡在這麼寒冷的時候下雨。看這般寒冷程度, 說不定還可能下起雨雪呢。 羅倫斯光是想像下起雨雪的狀況就覺得全身冷了起來,於是他毫不吝嗇地把大量木柴丟進少 堆中燃燒。 羅倫斯心想還要等上好一會兒,大家才會起床。 然而,羅倫斯當時並沒有察覺到一件事。 他沒有察覺到赫蘿不可能說出沒意義的話。 第二卷 第六幕 純白色的氣息拖著一道白線往身後飄去。雖然吐出氣的瞬間,臉頰會感覺到一陣溫暖,但是 立刻就會轉為伴隨疼痛的冰冷感。 逐漸轉黑的天空終於承受不住沉重的烏云,在中午過後下起如碎冰般的濛濛細雨。雖然雨水 冰冷得讓人陷入整張臉浸泡在冰水裡般的錯覺,但是竄進衣服裡的空氣卻又帶來冰涼的舒服感。 不管是人、是馬、是羊、還是狗,無不拚命奔跑。 好幾次都感覺得到它們的視線傳來,感覺得到它們存在的次數更是數不清。 然而,不管再怎麼戒備,都聽不到長嚎聲,也看不到半根毛發:時間久了,也就因為寒冷與 疲勞而變得不在意了。 它們彷彿正等待此刻到來,好趁虛而人。 當赫蘿察覺時,一行人已經陷入狼群的布陣之中。 [艾尼克!」 諾兒拉的聲音響起,黑色長毛的艾尼克拖長著白色氣息往後方奔去,並追趕著落後的小羊。 小羊已分辨不出追趕自己的是狗、還是狼,只顧著拚命往前奔跑。然而,狼發出的長嚎聲引 起陣陣回音,彷彿嘲笑小羊似的。 狼群所在的位置非常明確。方才好幾次試著集中羊群時,總會發出長嚎聲的狼群就在右手邊 的山丘上。相對地,左側的森林卻極少傳來長嚎聲。然而,等到森林傳來長嚎聲時,也一並傳來 了狼的腳步聲和呼吸聲。 狼群在樹林下方長出的雜草和羊齒草背後,與一行人並行奔跑。 羅倫斯與赫蘿騎在同一匹馬上,裡貝特也同樣騎在馬上;被雨水和汗水淋濕的瀏海貼在諾兒 蒞的額頭上,她一邊奔跑,一邊利用長棍及艾尼克控制羊群。 與狼群對抗時,一旦被它們以圓形包圍住,幾乎可說是死路一條。狼群在狩獵時,為了不讓 任何一個同伴受傷,它們會極度謹慎地行動‧它們不會有即使犧牲一匹狼當作誘餌,也要狩獵的 想法,也不會有一匹勇敢的狼獨自展開突擊的舉動。它們的行動極度謹慎,而且狡猾。 因此,對於想要縮小包圍范圍的狼群,只要佔住一個位置能夠確實反擊一匹以上的狼,狼群 就無法展開襲擊。 赫蘿快速向羅倫斯這樣說明,而諾兒拉也確實如赫蘿所說的一般採取行動。 狼時而會從森林探出頭來,企圖阻擋一行人前進,但是諾兒拉總會命令艾尼克往前,或是親 自往前予以制止‧ 每當狼群採取行動想要慢慢縮小包圍范圍時,諾兒拉會讓羊只朝不同的方向奔跑,以破壞狼 群陣型.對牧羊人而言,羊只並非應該善加保護的可憐幼兒.而是保護牧羊人本聲的盾牌,也是武器。 此刻根本沒有羅倫斯與裡貝特出場的機會。裡貝特光是要一手抓緊韁繩,一手按住外套以免 內側的黃金掉落,就已經到了他的能力極限。 至於羅倫斯,他能做的只是向赫蘿詢問有沒有辦法解危而已。 「汝問是否行得通嗎?」 因為路面崎嶇,所以騎在快步前進的馬背上十分辛苦,會斷斷續續受到頭都彷彿快與身軀分 離的沖擊。羅倫斯光是要讓自己和坐在眼前的赫蘿不從馬背上摔落,就耗費了相當大的精力。 「應該算是可唄。」 赫蘿會回答得含糊不清,似乎不是因為擔心一說話就會咬到舌頭。 「汝啊。」 「怎樣?」 「咱收回剛剛的說明。」 就在羅倫斯打算反問赫蘿「剛剛的說明?」時,他聽見斜後方的森林傳來雜草被踩平的聲 響,隨後又傳來動物爪子緊抓住地面的聲音。 一股彷彿背都就快長出翅膀來的惡寒襲上羅倫斯心頭,那不是因為炎熱或寒冷而產生的惡 寒。那是告知危險、如墳墓裡散發出來的冰冷。 [艾尼克!」 與羊群一同跑在相當前頭的諾兒拉以超出凡人的直覺發現後方的狼,她立刻揮舞長棍,召回 黑毛騎士。然而想要脫險,除了跑到前方的山丘之外,別無他路。 而狼群當然也知道這點。 褐色疾風以驚人的氣勢朝羅倫斯的馬兒腳邊逼近。 羅倫斯心想碰碰運氣吧,於是握緊韁繩並准備用力拉扯韁繩,但卻被赫蘿以手制止。 接著,赫蘿回過頭輕聲說: 「退下。」 羅倫斯在氣勢如怒濤般狂奔而來的狼,突然像是被箭矢射中似的往旁邊跳開,並站住不動 時,才發現赫蘿不是對著其他人,而是對著狼說話。 這時並非只有諾兒拉與羅倫斯感到吃驚,站住不動的狼本身顯然也吃了一驚。 然而,羅倫斯既沒能夠誇獎赫蘿的厲害,也沒能夠謝謝她救了自己。 赫蘿帶點紅色的琥珀色瞳孔,就像燒得火紅的紅寶石。 那不是赫蘿身為人類時的眼睛,而是讓人甚至不敢注視的狼眼睛。 「人吶……」 令人毛骨悚然的冷漠聲音.與羅倫斯第一次看見赫蘿的真實模樣時所聽到的聲音一樣. 「在這種時候似乎會說:[最近的年輕人……』唄。」 羅倫斯納悶赫蘿怎麼會突然說出這樣的話,但是沒多久後,他就領會到這句話的意思。 雖說一行人目前暫時脫險了,但是不明白怎麼回事的諾兒拉瞬間露出充滿疑問的表情。然 而,她沒有時間多思考。諾兒拉重新處理起眼前的危機,艾尼克確實地二執行主人不斷發出的 新指令。 裡貝特只是死命地抱住馬兒,並小心地不讓黃金掉落。 照這樣的速度前進,應該可以在日落前離開森林。 想要脫離這個危機,只能把一切放在這個希望上。 然後,那聲音響起了。 羅倫斯一時之間以為那是風聲,因為他看見如冰塊在空中飛舞般的濛濛細雨,輕飄飄地向上 浮起。 然而,羅倫斯的直覺立刻告訴他那不是風。 因為如果是風,不可能會讓人覺得身體最深處都像結了冰似的。 隨後響起了巨大的聲響。 彷彿要把森林劈開似的巨大咆哮聲從側邊傳來,就快要震破羅倫斯一行人的鼓膜‧ 「唔……!」 那是會讓人們忘了呼吸的壓倒性咆哮聲‧ 馬兒停下了腳步,羊只停下了腳步,就連勇敢的牧豐犬也停止了動作。 猛烈的咆哮聲就像木樁似地把人牢牢釘在地上。 每個人都像尊銅像一樣僵著身子注視森林的方向。 就只有赫蘿一人除外。 「汝啊。」 四週一切靜止不動,當下只聽得到濛濛細雨打在地面上的聲音。赫蘿一邊注視著森林,一邊 輕聲呼喚羅倫斯: 「這裡得由咱來處理,讓小姑娘和那小子先走之後,汝也避開一下。」 「干、幹嘛突然這麼說?」 在一片寂靜中,諾兒拉與裡貝特專心注視著森林,完全沒有發現羅倫斯與赫蘿的對話。 然而,他們並非沒有發現。 而是他們就像被獵犬盯上的小鳥一樣,即使知道獵人把手伸向自己,也絕對無法飛走。 他們無法把視線從森林栘開。 「因為森林裡的狼不是普通的狼,汝也感覺得到唄?」 赫蘿保持身體不動,只緩慢地把視線移向羅倫斯. 羅倫斯看見赫蘿的眼神不禁感到腿軟‧ 赫蘿的眼神已經無法用不悅來形容。她的眼神是彷彿下一刻就會踹起路邊的石頭,拿石頭出 氣的危險眼神。 赫蘿呼出的空氣,有如惡魔的坐騎在地獄裡呼氣般緩緩飄動。 「只要咱接手處理,狼群就不會再攻擊羊。狼群的目標不是羊。」 赫蘿說罷,再次看向森林。 「廉價的自尊、粗劣的傲氣,無論哪個後生小輩都很重視這些東西。」 羅倫斯感覺到幾乎整個人被他抱在懷裡的赫蘿驀地膨脹了起來‧ 他花了一些時間才會意過來,那是長袍底下的尾巴發出唰唰唰的聲響。 「瞧!汝不搭腔就沒有人會動‧汝是咱的搭檔,搭檔不就該分工合作嗎?」 看著忽然緩和了表情的赫蘿,羅倫斯沒多思考便點點頭。 羅倫斯心想自己是個商人,除了生意之外,他什麼都不懂。 那麼赫蘿呢?如果要回答這個問題,答案會是沒有人比她更瞭解狼。 「這裡交給我們處理,請兩位帶著黃金照原先的計畫行動。」 雖然羅倫斯的聲量並不大,但是諾兒拉和裡貝特都像在半夜裡聽見叫聲似地縮了一下身子, 跟著回過神來。 兩人都沒有提出反對意見。遇上危險時,以在場者中最沒有幫助的弱者作為誘餌,讓有任務 在身的強者存活下去是不二法則。 不過,兩人都露出了質疑的眼神。眼神中訴說著:「這樣真的好嗎?」 盡管說是不二法則,姑且不論冷血絕情的傭兵會怎麼反應,但如果是一般的旅人,一定會感 到躊躇。 「咱們就在留賓海根的城牆前會合,到時大家都是有錢人。」 赫蘿當然不可能拿自己當誘餌,想必她是打算反擊吧。其他人並不知道實情,可是也不能向 他們說明,所以赫蘿才會露出輕快的笑容這麼說道。 赫蘿這招確實抓住了人性。看見懷抱必死決心的人以笑臉談著渺茫的希望,人們就不會辜負 他的決心。這只賢狼十分清楚,人們很快就會被如此類似騎士故事的情節吸引。 所以,聽到赫蘿說的話後,裡貝特先點點頭,諾兒拉也遲了一步點點頭。 當諾兒拉一揮舞長棍,靜止的時間開始流動了起來。 「祝您們成功!」 裡貝特說道。諾兒拉以強烈的視線取代話語看向赫蘿後,立刻別開視線。羊只開始向前跑 佔,裡貝特的馬兒也追在羊群後頭奔跑。 赫蘿確認大家都離開後,把身子轉向羅倫斯並開口說: 「汝得離遠一點。要是靠得太近,咱會很難出手。汝應該懂唄?」 在赫蘿准備跳下馬之前,羅倫斯抓住赫蘿纖細的手取代了他的回答。 「我可不准你輸啊。」 赫蘿的手熱得嚇人,她用力地握緊羅倫斯的手。 「汝要是個好雄性,這時候就應該要親吻咱。」 赫蘿不懷好意地笑著,她自顧自地說完話後,便立刻板起臉,跟著跳下馬。 「啊,對了,幫咱保管一下這個。」 赫蘿說罷,便解開腰帶並脫下長袍,然後丟給了羅倫斯。 赫蘿柔順的亞麻色長發、尖起的狼耳朵,以及毛發濃密的狼尾巴露了出來。 還有掛在赫蘿略顯搖晃的脖子上、裝有麥子的小皮袋。 「咱是希望能盡量和乎地解決事情。可是,誰知道會怎樣呢?咱如果在會合的時候赤裸著全 身會太冷,況且汝也會很傷腦筋唄?」 赫蘿笑著說罷,便把視線栘向森林,然後動也不動。 取而代之的,赫蘿尾巴的毛像是遭到雷擊似地一根一根地豎起。 羅倫斯猶豫著不知道應該向赫蘿說什麼。 最後,羅倫斯說出一句簡短的話: 「等會見。」 羅倫斯沒有等待赫蘿回答,便騎馬離去。 如果說不想留在那裡,那是騙人的。 但是,就算留在那裡,又能夠做什麼呢?況且,又不是沒看過赫蘿的真實模樣‧就算對手是 傭兵軍隊,相信赫蘿也能夠平安逃過吧。 羅倫斯讓馬兒奔馳,濛濛細雨越下越大。 羅倫斯的臉變得扭曲,但是並非因為寒冷。 羅倫斯第一次咒罵自己沒有成為騎士。 在短暫的時間內,諾兒拉與裡貝特似乎前進了相當長一段距離。羅倫斯照著吩咐,快馬前進 以拉長與赫蘿之間的距離,僅管他以相當快的速度前進了好一段路途,卻仍然沒看見諾兒拉他們 的身影。 羅倫斯心想四周已經感覺不到令人毛骨悚然的視線,或許他們見機決定拚命往前跑去了吧。 如果換成是羅倫所站在諾兒拉他們的立場,他一定會這麼做,並且一邊想著不能讓羅倫斯與赫蘿 白白送死. 羅倫斯這麼想著,不禁稍微苦笑,同時也擔心起自己一人會不會迷失方向。 然而,羅倫斯的顧慮一下子就煙消云散了。雖然羅倫斯的方向感並不好,但是只要日落後便 停下腳步,應該就不會迷失方向。 因為右手邊是陡峭的山丘,而左手邊是一大片森林,所以前進的方向不可能會偏離太多‧ 而且,前方可看見路面經過某種程度的割草處理,可稱之為道路的道路出現;只要沿著這條 路前進,一定能夠通往留賓海根。即使看不見諾兒拉他們的身影,似乎也沒什麼好擔心的。 比起擔心迷路,更教人擔心馬兒會因為踩到石頭而摔倒。羅倫斯拉緊韁繩讓馬兒放慢腳步 後,回過頭看向後方。 雖然已經來到看不見赫蘿身影的距離,但是如果狼群改變主意,決定攻擊羅倫斯,想必這一 小段距離很快就會被追上了吧。 就算不能回去找赫蘿,至少能夠留在這裡等她吧;羅倫斯揮開這股誘惑,面向前方讓馬兒繼 續前進。 羅倫斯手上的長袍還殘留著赫蘿的體溫。分手時收下衣服的感覺像是收下遺物似的,這讓羅 倫斯覺得很不吉利,不禁用力握緊長袍。 可是,萬一赫蘿被迫得變身成狼的模樣,到時沒有衣服可穿也不行。 比起身為商人的羅倫斯,赫蘿似乎更有合理的思考能力。 羅倫斯做了一次深呼吸,並同時嘆了口氣後拍打長袍。把沾在長袍上的許多應該是來自尾巴 的褐色毛發拍落,然後把長袍折疊整齊並塞進外套底下。他心想雖然長袍早已經淋濕了一大半, 但是收在外套底下總比被夾在腋下的好:赫蘿接下最危險的任務,與她會合時如果長袍已經濕透 了,那就太對不起她了。 雨勢逐漸增強,到了晚上或許會下起大雨來。 在這之後,羅倫斯騎馬前進了一小段路,他心想這個距離應該夠遠了,於是讓馬兒在路中央 停下腳步。如果彼此距離太遠,會合時會很麻煩。因為赫蘿如果是保持人類模樣,她就必須徒步 到這裡來。 可是,站在路中央淋雨根本是個自殺行為。羅倫斯的身體早已冰冷,握住韁繩的手也失去了 知覺。還是先到森林那邊避避難,然後再注意赫蘿有沒有路過好了。不然還來不及與赫蘿會合, 可能就先凍死了。 羅倫斯移動到寂靜森林邊緣的樹蔭下,並跳下馬回頭看向道路。山丘與森林之間的距離拉得 很遠。照這樣的情形看來,或許諾兒拉他們已經把森林拋在後頭,前進到通往留賓海根的道路了。 因為大家以比平時快上許多的速度一路狂奔前進,所以這是很有可能的事。 這麼—來,就真的只剩卜讓羊只吞下黃金,然後帶進留賓海根的動作而已。 重要這個動作能夠順利完成.想必走私黃金不僅能夠一次解決債務.還能夠帶來無法估計的利益。 羅倫斯與雷瑪裡歐商行約定好的應得利益,是除了一筆勾銷羅倫斯的債務之外,再分給他一 百五十盧米歐尼。雖然這是筆大得驚人的金額,但是與走私黃金的利益相比,可說少之又少。雖 然走私的黃金采買金額只有六百盧米歐尼,但是在不被課稅的情況下帶進城裡,就能夠變賣到將 近十倍的金額。如果羅倫斯貪心一點,或許可以要求更多的利益。不管怎麼說,羅倫斯都是走私 黃金的共犯,對方不可能不接受他的要求。 不過,羅倫斯告誡自己不可以有這樣的想法。太貪心總會引來意外的災難。這是世間常理, 也是真理。 羅倫斯為了忘卻寒冷,一邊思考著各種事情,一邊收集沒被雨淋濕的枯樹枝,他從纏在馬上 的行李取出一些做好嚴密防水措施的稻草,並以之點火。 四周完全沒有半點動靜,安靜得就好像沒有任何動物存在似的。 羅倫斯想利用火堆的火烤乾衣服,當他取出長袍時,不禁想著赫蘿不知道有沒有事, 如果太認真去想這件事,就會變得坐立難安,所以羅倫斯告訴自己盡量不要去想。然而,恩 緒總是無法自制地想起這件事。羅倫斯覺得無力是一種罪。 在這之後,羅倫斯一直注視著除了下著濛濛細雨之外,沒有任何變化的草原。 這毫無變化的景色不知道注視了多久,身上的衣服都已經烘乾了,最先點燃的木柴也已經化 成灰燼。‧ 去看看狀況好了。 就在這股誘惑像面包一樣開始不斷膨脹的時候—— 眼前的景色起了變化,羅倫斯揉揉眼睛再看一眼。沒錯,那是人影。 「赫蘿!」 羅倫斯不自覺地站起身子,抓緊赫蘿已經幹了的長袍叫了一聲後,跑了出去。這種地方不可 能會有人偶然路過。 然而,當羅倫斯跑進雨中後,便立刻發現那人影不是赫蘿。 羅倫斯看見三個人影,而且還騎著馬。 「是羅倫斯先生嗎?」 騎在馬上的三人似乎察覺到聲音從某處傳來。 羅倫斯一聽見他們呼喊自己的名字,便立刻猜出三人是雷瑪裡歐商行的人。 雖然知道他們的身份了,但是他們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呢? 「羅倫斯先生,幸好您平安無事。」 對於三人的長相,羅倫斯都不熟悉。其中一人背著弓箭,一人腰際上掛著劍,還有一人則是 拿著長槍.無論是從相貌,還是從體格來看.三人都顯得比典型城鎮商人的裡貝特更習慣旅行. 他們很自然地穿著雨具,一副隨時能夠迎戰的模樣。 「裡貝特先生把一切都告訴我們了。我們無法在商行裡靜靜等待,所以到森林外面等候您。 啊啊,總之幸好您平安無——」 然而,對方沒再繼續說下去。 看起來比羅倫斯年長一些的三人,同時把視線栘向羅倫斯手上的長袍。 因為赫蘿穿的長袍很小,一眼就能看出是女裝。 想必三人看到這件長袍,應該不會想出太好的結論吧。 他們八成以為羅倫斯是拿著赫蘿的遺物,正因為悲傷而飽受摧殘的可憐男子吧。他們一定也 聽到了羅倫斯剛剛呼喊赫蘿的聲音。 果然不出所料,三人紛紛露出了同情的表情看向羅倫斯。 羅倫斯原本思考著應該如何解開這個誤會,但是他忽然察覺到三人的反應有些奇怪。 盡管那只是一瞬間的反應,羅倫斯還是察覺到二人在那之後同時做了一次深呼吸,跟著露出 有些鬆了口氣的表情。 想必三人一定都以為自己沒有把情緒表現在臉上吧。不過,商人是不可能漏看任何表情的。 他們應該是慶幸著羅倫斯沒有因為過度悲觀而情緒激動吧。 「那麼,您的行李呢?」 假設三人以為赫蘿被狼殺害了,而羅倫斯是個失去心愛夥伴的可憐男子,那麼,他們如此改 變話題算是合格的表現。如果過於提及夥伴的事,可憐男子的情緒有可能會因此失控。因為顯得 越是冷靜的人,越有可能是個危險人物。 不過,羅倫斯心想如果特地說明這一切都是誤會,會使自己顯得很愚蠢,於是他乖乖地指向 後方說: 「在那邊,還有馬‧」 「這樣啊,那我們先避避雨吧。」 雖然對方說話的口吻平淡,但是跳下馬的三人表情都相當緊繃。 或許他們以為在最糟糕的情況下,得親眼目睹被狼咬得四分五裂的屍體吧。 羅倫斯一邊這麼想著,一邊轉過身准備為三人帶路。 就在轉過身沒幾秒鐘後,羅倫斯因為過於詫異而變得腦海一片空白。 「我不會要求您別責怪我們。」 對方以冷靜的口吻說道。 羅倫斯的右手臂被反扣在背後,長槍矛頭指著他的腰際,劍刀抵著他的頸都。 從羅倫斯臉頰滑落的水滴並不僅是雨水。 [……瑪裡歐商行背叛了嗎.] 羅倫斯勉強說道,他的聲音差點被肩關節發出的嘎吱慘叫蓋過。 羅倫斯心想幸好赫蘿的衣服沒有掉落在地上。 [這是以防萬一。」 對方似乎打算捆綁羅倫斯,而收起抵著羅倫斯頸都的劍刀。 接著從羅倫斯手中奪走赫蘿的衣服,開始像對待貨物般進行捆綁。 「我們聽到有女人,原本覺得心情有些沉重,就這點來說,還挺幸運的。」 原來三人方才露出鬆了口氣的表情,是因為沒見到赫蘿。 因為他們知道對手如果必須保護某個人,勢必會演變成見血的場面。 「這聽來或許像在找藉口,不過我們已經到了沒後路可退的境地,所以必須盡全力排除所有 危險性。」 這口吻聽來,顯然是假設羅倫斯會勒索雷瑪裡歐商行。瀕臨破產的雷瑪裡歐商行就算能藉由 走私黃金而起死回生,但如果走私黃金的事實被外人知道,他們的處境就會跟被人拿著小刀架在 脖子上沒兩樣。 羅倫斯暗自說:「我怎麼可能做那麼愚蠢的事!」但是他又記起自己在沒多久前,腦海裡盡 是想著這件事。 沒有人面對巨款不會因慾望而盲目。只要是身在生意界的人,都明白這個事實。 「這件衣服就留給您好了。」 對方說罷,便把赫蘿的衣服塞進羅倫斯被捆綁住的手裡。 羅倫斯用盡全身力氣抓緊衣服,勉強封鎖住內心對於遭到背叛的憤怒。 三人會特地捆綁住羅倫斯,就表示他們沒打算此刻就要了羅倫斯的命。羅倫斯告訴自己為了 保住生命,不能夠反抗。不過,羅倫斯當然輕易猜想得到三人也沒打算讓他活命。 想必三人是認為只要把羅倫斯留在這既寒冷、又有狼群出沒的森林裡,羅倫斯不是凍死,就 是會被狼咬死。這判斷很正確。 然而,三人忽略了極重要的一點。那就是他們以為已經喪命的赫蘿其實還活著。 羅倫斯只要與赫蘿會合,就不怕沒得報仇。 不能在這裡被殺死,說什麼也要他們付出背叛的代價。 這股憤怒在羅倫靳心中化為如冰冷石塊般的硬物,他讓自己扮演起溫馴的小羊。 「不能向您說一聲後會有期,實在教人心痛。」 聽到對方自顧自地這麼說道,羅倫斯感到太陽穴一陣熱,他克制著不讓自己回過頭。 「不過,一想到接下來要處理的事,還真教人郁悶。」 「喂!」 說話的人是瑪裡歐商行的手下,他在提醒同伴不要多嘴. 都這種時候了,還有什麼事情能夠讓他們更郁悶? 而且,他們還覺得這件事情不應該讓羅倫斯知道。 「有什麼關系,就讓我說嘛‧我不說出來更難過,你自己不也是嗎?」 出聲提醒同伴的人反被同伴這麼一說,剎那間說不出話來。羅倫斯拋開憤怒情緒思考著。 他們到底在說什麼? 「可是,那女孩不是這個男人帶來的嗎?如果被他知道了——」 羅倫斯當場回過頭‧ 他在心中吶喊著:「不會吧!」 「你看吧!」 羅倫斯正准備使出全力踢開眼前男子的瞬間,他的臉重重吃了一拳。 驚人的沖擊力撞上羅倫斯的臉,當他發現時,自己已經趴倒在地面上。 羅倫斯分不清塞在鼻孔裡的是泥濘,還是鼻血。不過,猛烈的憤怒情緒隨著不停轉動的視 野,在他腦海裡四處竄跑。 眼冒金星的羅倫斯甚至不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 盡管如此,他卻確實理解了傳進耳中的一字一句。 「也把那女孩綁起來,像這傢伙一樣丟在森林裡,你們覺得怎樣?狼會幫我們處理掉她吧?」 「說什麼傻話。我是不知道她會什麼樣的異教魔法,可是她卻能一隻不少地帶著豐群穿過那 片森林。就算矇住她的眼睛,綁住她的雙手,把她帶到這裡來,她也會存活下去吧。到時候,就 換我們死路一條了。恩,不過,你說覺得郁悶,我也有同感。如果對那女孩下手,恐怕有好一段 時間都會沒有食慾吧。」 兩人對話中所指的女孩肯定是諾兒拉。 而且,兩人的對話還是以殺害諾兒拉為前提。 如果他們想殺死羅倫斯的理由,是認為羅倫斯有可能勒索雷瑪裡歐商行,諾兒拉當然也有這 個可能性。 恐怕他們是打算,在諾兒拉通過從這個地區通往留賓海根的道路途中所設的關卡,把羊只交 給其他牧羊人後,再殺害她吧。因為諾兒拉是唯一在這一帶走動,不會遭人懷疑的牧羊人,所以 在通過關卡之前,他們應該不會殺害諾兒拉。 「不用刺這傢伙一刀置他於死地嗎?」 「你想刺啊?」 「還是不要殺太多人的好。」 「我贊成。」 [反正我們也把他的馬牽來了,差不多該走了吧.動作不快一點的話.等會兒會被裡貝特先生罵個臭頭。」 腳步聲逐漸遠去,接著傳來了馬兒奔去的聲音。 在那之後,傳進羅倫斯耳裡的只有濛濛細雨拍打地面的聲音。羅倫斯不禁因為自己的沒出 息,而落下眼淚。 無力是一種罪。 羅倫斯緊閉雙眼想著。 他想如果自己擁有赫蘿般的力量,就不會讓赫蘿獨自面對危險,也不會心甘情願地接受無情 的背叛,更不會只能聽著別人如何計畫殺害自己邀請來一同工作的人。 諾兒菠和赫蘿不同。她既不會使用異教魔法,也沒擁有特別的力量‧一旦用刀劍砍殺,想必 可輕易劃開她的皮肉,使鮮血湧出吧。 雖然艾尼克應該能幫她,但是諾兒拉因此獲救的可能性等於零。再怎麼優秀的狗,如果沒預 警地遭到襲擊,也是無能為力。 無論如何都想救諾兒拉一命。 羅倫斯的腦海裡浮現在一覽拉姆特拉街景的山丘上,與他交談的諾兒拉身影。 諾兒菠是個膽量過人、頭腦遠比她的外表看來聰明,帶著與赫蘿不同智慧的女孩。 諾兒拉明白不管這次的走私成功,亦或失敗,她勢必得辭掉牧羊人的工作。這表示她把莫大 的希望寄託在這次的走私上。 從工作嚴酷的牧羊人搖身變成裁縫師,這幾乎是遙不可及的空想。 想必有可能實現這個空想的機會,讓諾兒拉的心情雀躍無比吧。 單純因為懷抱著希望,就感到欣喜雀躍確實是愚人所為。但是這個希望如果是因為遭人背叛 而消失,那就另當別論了。 諾兒拉一定會完成她的任務吧。那麼,她就有權力收取酬勞。 關於這點,羅倫斯當然也一樣有權力。不過,羅倫斯還擁有希望,因為他只要與赫蘿會合, 就不怕沒得報仇。 諾兒拉一旦遭到攻擊,就什麼都沒了。 一股焦躁感讓羅倫斯感覺身體像是快要撕裂開來,他把這股焦躁感化為力量硬是拉高撲倒在 地的身體‧羅倫斯的雙手被捆綁在背後,他以頭都抵著地面,把膝蓋挪到肚臍的位置,然後一鼓 作氣地拾高頭並撐起身子。 羅倫斯發現塞住兩邊鼻孔的東西似乎一邊是泥濘,一邊是鼻血。他一用力噴出兩邊鼻孔裡的 東西,冰冷的空氣隨即鑽進他的鼻孔裡,企圖冷卻他沸騰的血液。當然了,羅倫斯沸騰的血液不 可能被冷卻。 羅倫斯站起身子,搖搖晃晃地邁開步伐.他好不容易走到馬兒被牽走的躲雨位置時,才發現 自己被綁在背後的手仍然抓著赫蘿的衣服。 雖然火堆裡的火因為被踢散開來而熄滅了,但是火紅的木炭仍然帶有熱度。 羅倫斯把赫蘿的衣服放在不會被雨淋濕的位置後,深呼吸一口氣。 然後,他在被踢散開來的木炭當中找出一塊最大的木炭,謹慎地在木炭旁邊蹲下身子,並確 認了好幾次位置‧ 羅倫斯瞬間定下決心。 他讓身體往後傾,並讓木炭碰觸到手腕附近的部位。 隨著繩索燒焦所發出的噗嘶噗嘶聲響傳來,猛烈的熱度也襲上羅倫斯的手腕,羅倫斯緊閉雙 眼,並咬緊牙根忍受著高溫。 緊接著,羅倫斯用力一撐,手腕突然獲得了自由。 順利松綁了。 羅倫斯立刻站起身子,並看向手腕。他發現手腕上雖然有幾處灼傷,但是傷得並不嚴重。 不過,羅倫斯當然沒有愚蠢到當場找一根能夠當成棍棒的粗樹枝,然後拿著粗樹枝追上雷瑪 裡歐商行的手下。 羅倫斯知道等赫蘿出現是最佳良策,也是唯一的選擇。單以一個旅行商人的力量,未免也太 無力了。 商人沒有像騎士或是住在城裡的人那般的自尊。只要是為了賺錢,商人隨時都做好了舔他人 鞋底的准備。 既然如此,為何心中還會湧上這股恥辱感? 羅倫斯杵在原地不動,仰頭望向天空‧ 羅倫斯不禁覺得為他遮雨的樹葉,就代表著上天只允許他趴倒在地的旨意。他痛苦難耐地垂 下視線。 眼前再次出現赫蘿的長袍。 因為自己的無力感,羅倫斯的眼淚再次落下。 「好感人的重逢啊。」 當羅倫斯因坐立難安,終於忍不住在雨中奔跑沒多久後,遇上同樣氣喘籲籲跑來的赫蘿。 保持人類模樣的赫蘿沒有受傷,和分手時的模樣沒什麼兩樣。只不過她褲子的膝蓋部位沾上 了污泥,可能是在途中跌倒了吧。 「汝的樣子真是慘不忍睹吶。」 赫蘿一臉開心地笑著說道: 「被反咬了‧」 「咱可沒有善良到看見汝的模樣,會以為汝是跌倒了。」 赫蘿輕輕笑笑後,保持笑容地嘆了口氣。 「咱多多少少也感覺到了,是商行的人唄?」 赫蘿之所以沒有表現出驚訝,也不顯得慌張,或許是她真的有些感覺到了吧。然而,如果明 白這次的工作必須建立在彼此的信賴上,才有可能成功的話,想必赫蘿也無法隨便把這種事說出 口。就算羅倫斯事前知道這種事,也只會苦於處理。因為無可否認的,少了雷瑪裡歐商行的協 助,就什麼事都做不成。 赫蘿盡興地笑完後走近羅倫斯,她用鼻子嗅了嗅,跟著抓起羅倫斯的手。赫蘿似乎發現了羅 倫斯手腕上的灼傷。 「真是的,汝根本不用這麼做,就算再遠,咱都會去接汝的。」 赫蘿再次嗅了嗅,接著把手伸進羅倫斯的外套底下,取出折疊整齊的長袍。 赫蘿先是露出有些驚訝的表情,然後用有點濕的長袍擦了臉。她原本被濛濛細雨淋得濕答答 的臉乾爽了許多。 一呵呵呵呵呵。汝這傢伙也真是奇怪,把咱的衣服當成寶一樣。一 赫蘿像是看見了什麼耀眼的東西似的,一臉開心地看著她剛用來擦臉、折疊整齊的長袍,但 是她的尾巴卻是和她的表情相反地,瞬間膨脹了起來。 等到赫蘿再次看向羅倫斯時,盡管笑臉依舊,她的眼睛卻呈現出灼熱的火紅色,彷彿眼睛就 快融掉了似的。 「汝啊,咱知道汝也有很多話想說。但是,可以讓咱先說嗎?」 赫蘿咧嘴一笑時,露出了嘴唇底下的兩根尖牙。 「咱或許會殺人。」 在羅倫斯插嘴說話前,赫蘿搶先一步繼續說: 「汝啊,如果這個計畫沒有成功,咱就不能和汝悠哉地旅行;對咱而言,這樣子太教人感傷 了。所以咱忍下來。咱一心想要和平地解決事情,趕緊和汝會合,然後在暖爐前面喝熱湯、吃馬 鈴薯,所以忍了下來。咱是約伊茲的賢狼赫蘿吶,咱可以輕松原諒後生小輩的傲慢態度……」 羅倫斯把視線栘向赫蘿膝蓋上的污泥。 如果森林裡的狼不是普通的狼,而且狼群想要襲擊的對象也不是羊只的話,可猜想出來的可 能性也就不多。 地盤意識。 這麼一來,赫蘿為了和平地解決事情,改採取的行動顯而易見。 如果說賢狼是被區區石頭拌倒,不可能跌得兩邊膝蓋都著地這麼難看吧‧ 「不,咱說汝啊,那件事就算了,咱是賢狼赫蘿吶。就算被要求像隻狗一樣,咱、咱也不、 不會生氣。可是,現在這是怎麼回事啊?站在咱眼前的根本就是只鼻青臉腫、一身泥濘又濕漉漉 的大笨鼠。咱的夥伴是因為太笨,所以被絆住腳摔跤了嗎?連手腕都燒傷了?是啊,就是唄,站 在咱眼前的就是個愚蠢的大笨蛋。自己都已經變得不像人樣了,還把咱的衣服折得好好地收著, 深怕被淋濕了。真是沒見過這麼笨的人了,沒得救了。真是難以置信的爛好人一個。」 赫蘿一口氣說到這裡後,用力地吸了口氣,跟著用一隻手擦了眼角。 「那麼,汝啊。目的地是留濱海根沒錯唄?」 赫蘿突然恢復平常的態度說道。 不過,赫蘿的手腳同樣微微顫抖著,顫抖的原因怎麼看都不是因為寒冷。想必這是赫蘿真正 感到憤怒時的模樣吧。 「現在出發,可以趁著黑夜進到城裡。一向都是由首領負起背叛的責任,這是世間真理。」 赫蘿把手中的長袍塞給了羅倫斯,從脖子取下原本掛著的皮袋後,解開袋口把幾粒麥子丟人 口中:她的動作絲毫沒有停頓。 「等等,在那之前得先找到裡貝特他們。」 然而,總算找到機會插嘴的羅倫斯立刻說道。 赫蘿挑起一邊的眉毛說: 「汝啊,冷靜一點想想唄。遭人背叛就得復仇,這就是罪與罰。不過,沒經過思考只顧著報 復,那就太無趣了。如果沒奪走對方的一切,怎可能甘心呢?咱說得不對嗎?這樣一來,要是先 襲擊打傷汝的傢伙,接下來會很難處理黃金。所以,先襲擊首領的住家,讓對方後侮莫及後,再 襲擊那些正好抵達留賓海根的背叛者。然後刦開豐的肚子取出黃金後,咱倆直接前往其他城鎮就 行了,事後的處理回頭再說。咱認為這是最好的辦法。」 盡管怒氣攻心,赫蘿的反應依舊是這麼地快。赫蘿的提議幾乎與羅倫斯所想的最佳行動一模 一樣。 然而,羅倫斯有必須放棄這個最佳選擇的理由。 「我本來也是這麼想。但還是得先找到裡貝特,而且得要盡早找到。」 「汝的辦法比咱的辦法還要好,沒錯唄?」 赫蘿咕嚕一聲吞下麥粒後,向羅倫斯問道。 赫蘿的臉上不帶一絲表情,讓人看不出她在思考些什麼。萬一說錯了什麼話,隱藏在這張假 面具底下、正翻騰著的激動情緒有可能就這麼撲向羅倫斯。 就算如此,羅倫斯還是無法棄諾兒拉於不顧。 「雷瑪裡歐商行打算殺了諾兒拉。」 赫蘿露出一抹淺笑. 「想必那些蠢材也打算殺了汝唄。不過,汝沒有死。既然這樣,那姑娘說不定也平安逃過一 劫了,是唄?」 「如果你願意去救諾兒拉,她一定能獲救。」 「是麼?」 看見赫蘿惡作劇地笑著看向自己,羅倫斯感到有些生氣。 為何赫蘿要說這樣的話呢? 而且,已經沒有太多時間猶豫了。如果諾兒拉他們徹夜不停地前進,或許他們會不等到天 亮,就強行通過留賓海根的關卡。如果是那樣,諾兒薟一定會在通過關卡不久後立刻被殺。 這個可能性很高。 「就算對手是上百名武裝士兵,你也能夠兩三下就解決了吧。」 羅倫斯不耐煩地說道,赫蘿聽了,緩緩搖搖頭。 「不是那樣的問題。」 那是什麼樣的問題?羅倫斯沒能夠接著這麼說。 「咱是狼吶,那姑娘是牧豐人吶。兩者的關系不可能會好唄。」 都什麼時候了,還在提這種事;這樣的想法浮現在羅倫斯的腦海中,但隨即又消失了。他察 覺到了一件嚴重的事情。 如果赫蘿以狼的模樣襲擊了裡貝特等人,說不定諾兒拉會挺身保護裡貝特等人,不受到赫蘿 的傷害。 到時候有可能向諾兒拉說明因為裡貝特等人打算殺了她,所以前來救她嗎?有可能讓諾兒拉 明白裡貝特等人才是壞人嗎? 如果辦不到這些事,那赫蘿不就成了壞人? 赫蘿原本就很討厭牧羊人了,她不願意主動去救諾兒拉的心情顯而易見。再說,也不能勉強 她去救諾兒拉。 畢竟赫蘿沒有義務救諾兒拉。 「我知道這件事對你一點好處都沒有,甚至還有可能造成不愉快的結果。即便如此,我還是 想拜託你去做。明明知道有人會沒道理地被殺害,卻要我視而不見,我辦不到。」 赫蘿一副很無趣的模樣別開了臉,羅倫斯探出身子懇求她。除了赫蘿之外,沒有人能夠救諾 兒蒞了。 「當然了,我會答謝你的。」 赫蘿一邊的耳朵稍微動了一下,她看向羅倫斯說: 「……怎麼答謝?」 [只要你不要求我拿諾兒拉的性命來答謝你,我願意盡最大的能力來回應你的要求.] 羅倫斯因為擔心赫蘿真的會這麼要求他,於是先設下了防線這麼說道,赫蘿聽了,表情變得 苦澀‧或許她原本真的打算這麼要求。 「拜託你,只有你做得到。」 赫蘿依舊一副很無趣的表情,不滿地搖晃著有些被雨淋濕的尾巴。她雙手交叉在胸前,手上 拿著裝有麥子的皮袋,口中吐出又細又長的白色氣息。 「赫蘿……」 依羅倫斯的能力來說,他能夠答謝赫蘿的范圍有限。再說,就算不是這樣,赫蘿為了讓黃金 走私順利地進行,似乎甘願受辱。赫蘿的膝蓋上沾有污泥,又提到被要求像狗一樣,這很容易讓 人想像得到她被迫做了什麼。 赫蘿忍受這般屈辱,和平地解決了事情回來,卻發現她的夥伴沒兩三下就遭人背叛,還一副 愚蠢的模樣。 赫蘿沒有責備這樣的羅倫斯,她甚至願意變身成狼的模樣,前往雷瑪裡歐商行替羅倫斯報 仇。羅倫斯心想光是這樣他就應該心存感激了,如果再要求赫蘿做更多的事,或許就太自私了。 但是,赫蘿最後深深嘆了口氣。 她露出很為難的表情笑笑說: 「別那樣子叫咱啊。」 然後,赫蘿深深吸了口氣說: 「喏!這個汝拿著。還有,衣服也脫了比較好唄?還要重新買過太費事了,是唄?」 「你願意去救她嗎?」 「不過,咱有條件。」 赫蘿一邊解開綁緊褲子的腰帶,一邊說道。羅倫斯看不出赫蘿的情緒,他吞了口口水,等待 赫蘿說話。 「如果有人觸怒了咱,咱不保證那人的性命安全‧這點汝得接受。」 赫蘿的意思是諾兒拉如果視赫蘿為敵人,挺身保護裡貝特等人,赫蘿就不會饒過她。 赫蘿是在開玩笑嗎? 不,她一定是認真的吧。 赫蘿說話時並沒有投來視線,她的呼吸不疾不徐。 因此,羅倫斯用做生意的精打細算頭腦認真地思考後,回答說: 「我接受。不過,我相信你。」 一縷白色氣息飄飄升起,赫蘿因為屈服而笑了出來。 「汝的口才越來越好了吶。唉,咱真是找了個麻煩的傢伙當旅伴吶。」 赫蘿說罷,輕輕甩甩頭,一鼓作氣脫去了上衣和褲子.並粗魯地脫下鞋子,然後抓起所有衣物 整個丟向羅倫斯。 剎那間肌膚白皙、曲線平滑的裸體如幻覺般出現在冰冷的濛濛細雨之中。 「喏,怎麼還沒聽到誇獎的話呢?」 赫蘿一手叉腰,先轉過身子再回頭這麼說道。 羅倫斯心想如果只要誇獎赫蘿就能夠答謝她,那也太劃算了。 「喔,很漂亮的尾巴。」 「雖然說得有些生硬,不過,就算了唄。」 然後,赫蘿轉回身子說: 「那,汝先閉一下眼睛唄。」 赫蘿明明能夠若無其事地袒露裸體,但似乎不願意讓人看見她變身時的模樣。 不過,羅倫斯絲毫沒有要反駁的意思。在港口城鎮帕茲歐發生那場騷動時,羅倫斯就已經十 分明白赫蘿這方面的復雜心境。 羅倫斯閉上眼睛,稍做等待。 不久後,先是傳來如群鼠逃竄而去般的唰唰聲音後,又傳來巨大物體膨脹起來的聲音。接著 羅倫斯聽到巨大物體揮動的聲音,最後響起「畦、畦」的動物踩踏地面聲。 羅倫斯感覺有熱氣吹著他的臉。 睜開眼睛一看,發現一口就能夠輕松吞下他的巨大嘴巴就近在眼前。 『如果汝表現出害怕的模樣,咱本來打算咬碎汝的頭吶。』 「不過,還是覺得有點恐怖。」 雖然赫蘿帶點紅色的琥珀色瞳孔直直盯著羅倫斯看,但是羅倫斯還是老實地這麼回答。 因為他相信赫蘿。 或許是岡為赫蘿笑了吧,滿口利牙的嘴巴變得有些扭曲。 『汝要咱用嘴巴含著汝呢?還是要坐在背上?』 「拜託別用嘴巴。」 『說不定挺舒適的呢?』 「也可能因為太溫暖,就直接跑到胃裡去了。」 『呵呵呵。喏,坐到背上來唄。汝就是用力地拉扯毛,咱也不會覺得痛。所以吶,大膽坐上 來無妨。』 赫蘿的身體散發出不可恩議的熱氣,在她身邊就好像在火堆旁一樣溫暖。 盡管赫蘿散發出彷彿雨滴都會退避三舍的存在感,讓羅倫斯有些畏縮;但羅倫斯還是有些粗 魯地用鞋帶綱綁住赫蘿交給他的衣服和鞋子,以腋下把夾物一夾,便下定決心照著赫蘿所說,用 力地抓住毛發,跳上赫蘿的背. 羅倫斯聞到一股有別於人類、屬於動物的獨特體味。很不可恩議的,這味道讓羅倫斯覺得與 人類模樣時的赫蘿所散發出來的味道一樣。 『如果汝從咱背上掉下來,咱就用嘴巴叼著汝走。』 「我絕對不會掉下來的。」 羅倫斯感覺得到赫蘿在笑。 [汝啊。』 「什麼事?」 時間停滯了一下。 『咱真的很討厭牧羊人。』 雖然羅倫斯瞬間心想[還要再說啊?」但是立刻又想到這一定是赫蘿很單純、不帶任何虛假 的真心話,於是向她指出了一件事實。 「諾兒拉她明白不管這次的走私是失敗亦或成功,她都得辭掉牧羊人的工作。」 一陣震動隨著模糊的聲音傳到羅倫斯的手上,似乎是赫蘿的喉嚨發出低吟。 氣咱要吃都吃不完的蜂蜜醃漬桃子作為答禮。』 赫蘿說完話的瞬問,一股彷彿在斜坡上快速滑落似的感覺襲上羅倫斯,到了下一刻,赫蘿的 巨大身體已跑廠出去。 羅倫斯拚命抓住毛發,並把身體貼在赫蘿的背上:赫蘿以驚人的速度向前跑去,羅倫斯死命 地不讓自己從她的背上掉落。風聲彷彿流動的濁流似地,從羅倫斯耳邊呼嘯而過。 然而,第一次看見赫蘿的狼模樣時,雖然讓人覺得神聖且敬畏不已;但是此刻在她的背上, 卻讓人有難以形容的溫暖感受。 赫蘿的體力沒有極限,奔跑的速度也比馬兒快上許多。不過,在離開森林時,天色已經開始 變暗了。 赫蘿的腳每抓住地面一次,四周就像一根蠟燭被吹熄似的逐漸變暗。雨還是不停地下,從赫 蘿巨大嘴巴吐出來的氣息,有如雲朵般不斷地流向後方。 終於來到通往留賓海根的道路。赫蘿毫不猶豫地向右轉,並且更加快了速度。 赫蘿的背都下方時而會傳來有別於一般呼吸聲的聲音,那或許是赫蘿低吼的聲音吧。 赫蘿說過她或許會殺人。 可是,赫蘿會這麼說出口,應該就表示她會在快要殺死對方前停手吧。 如果不是這樣,赫蘿應該不會用「或許」來表現。因為這世上肯定沒有人能夠抵擋赫蘿那巨 大腳掌上的利爪,或者是長滿尖牙的巨大嘴巴。 『汝啊。』 就在羅倫斯想著這些事情時,赫蘿突然開口呼喚他。雖然赫蘿的口吻像是要閒話家常似的, 但是她的聲音卻充滿了緊張感。 『差不多快到了。汝就是一直坐在咱的背上,咱也無所謂。不過,汝會比較傷腦飭唄?所以 咱會先跳過那些傢伙的頭頂。跳過去之後,咱會壓低身子,到時候汝就趁機趕緊跳下去。』 「知道了。」 『汝如果動作慢吞吞,咱會甩開汝。』 羅倫斯之所以沒能夠回答赫蘿,那是因為原本速度就相當驚人的赫蘿把步伐邁得更大了。 羅倫斯心想如果坐在箭矢上,想必就是這樣的感覺吧。在以這般速度前進之中,羅倫斯聽見 赫蘿深深吸了口氣的聲音。 緊接著,如雷貫耳的咆哮聲響起。 忽然間,赫蘿蹬踏地面所傳來的震動消失了。 赫蘿飛了起來。 羅倫斯清楚地感覺到只有在從馬背上或是崖邊掉落時,能夠感受得到的飄浮感,這感覺持續 了很久,時間長得令羅倫斯心生恐懼。羅倫斯不禁覺得自己好像失去立足點,他害怕得緊抓住赫 蘿的身體:心中不停地吶喊:[還沒到嗎?還沒到嗎?還沒到嗎?」 當赫蘿的腳抓住地面的沖擊力總算傳來時,羅倫斯已經嚇得連命都快沒了。 赫蘿突然減慢速度,羅倫斯的身體差一些就要再次飛了出去。赫蘿轉過身子並俯臥在地面。 『好了‧』 聽到赫蘿輕聲這麼說道,羅倫斯記起剛剛赫蘿吩咐他的事。羅倫斯在騰空的驚魂未定之下, 好不容易從赫蘿的背上跳下來。羅倫斯還來不及為自己沒跌倒,而能夠安全落地鬆口氣,赫蘿便 立刻站起身子。 『接下來交給咱唄。』 赫蘿丟下這句話後,便跑了出去;羅倫斯也急忙跟著跑出去。 轉眼間赫蘿的身體就已經跳進狩獵場,在天色已暗得讓視線模糊不清的視野中,羅倫斯看見 突然遭到巨狼襲擊的人們驚惶失措的模樣。 現場的人數應該有將近二十人左右,雷瑪裡歐商行的人無不發出尖叫聲,羅倫斯在當中好不 容易找到了諾兒拉的身影。他心想幸好趕上了。 所有人都陷入混亂的漩渦之中,雖然其中有幾個人揮舞著長槍,但是他們的動作簡直跟舉白 旗投降沒什麼兩樣。他們只是把長槍矛頭指向天空,左右揮舞著長槍而已。現場混亂的程度可想 而知。 在這片混亂當中,時而看得見如泥塊般的東西騰空飛起。雖然在黑暗中看不清楚那是什麼東 西,不過,那應該是人吧。因為看得見腳下突然失去立足點的人,不斷拍動手臂試圖找回地面。 赫蘿如果當真用力揮動她的腳掌,被打到的人一定會當場死亡,想必赫蘿是故意把人撈起再 丟出去的吧。 人一個個陸續騰空飛起,胡亂丟出的長劍發出尖細刺耳的聲音往高空彈去。 長劍在一片黑暗之中彈至完全看不見的高度,等到羅倫斯接近到聽得見赫蘿呼吸聲的距離 時,長劍也同時落在他的正旁邊。 從長劍的劍柄深深插入地面的狀況看來,想像得到被撥開的長劍彈得有多麼高。 雷瑪裡歐商行的人們似乎把一切都賭在這次的走私上,如果只是要殺死羅倫斯和諾兒拉,根 本不需要派出這麼多人。 不過,大多數的人都已經像只昏厥過去的青蛙一樣趴倒在地面,還不斷被因為過度驚恐而不 停繞著圓圈打轉的羊群踐踏。 「保護牧羊人和羊只!」 在如此慘狀當中傳來的這句話讓羅倫斯吃了一驚。 那是裡貝特的聲音。 仔細觀察後,羅倫斯發現商行的年輕干都是在場者中,還能理性採取行動的少數人之一。 裡貝持控制著眼見就要陷入恐慌狀態的馬兒,在距離較遠的地方手持長槍大喊著。 裡貝特在旅途中表現得怯懦的模樣,或許是為了讓羅倫斯掉以輕心的演技。 倘若裡貝特是以非比尋常的周到性和狡猾度,計謀成功地背叛這次的走私,那麼他會演點戲 來配合計畫並不足以為奇。 「保護牧羊人!快跑!給我快跑!」 裡貝特的聲音再次響起。雖說他們打算殺害諾兒拉,但是在通過關卡之前,諾兒拉仍然是重 要的運送人員。 然而,盡管裡貝特發出如此果敢的命令,而商行的手下也勇敢地准備執行這項命令;但是他 們的信心卻全在赫蘿彷彿等著這個最佳良機,以力挫對方的一擊之下潰敗,最後終於有幾人尖叫 著開始逃跑。赫蘿無視於依舊勇敢地拿著槍、劍准備迎戰的人們,她朝著被恐懼感逼著到處跑的 人們追去。 這簡直是惡魔才會有的舉動。 赫蘿追上逃跑的人們,朝他們的背都踩下後,便立刻翻轉他們的身體,再用鼻尖二甩高因 為遭到殘酷且毫不留情的追擊,而完全喪失勇氣癱軟在地的人們。 赫蘿在一眨眼的時間內完成這一切動作。 現場站著的人數減少廠。 八剁卜騎在馬背L的裡貝特,以及因恐懼而呆立不動的諾兒拉,還有勇敢地想要保護諾兒拉 而露出尖牙的艾尼克。 赫蘿甩了一次頭。 隨之向外四濺的液體讓人分不清是雨水、是口水,還是對手的鮮血。 「牧、牧、牧、牧羊人,保護我,保護我!」 裡貝特一邊按住胸口,一邊發出如尖叫般的聲音,他按住胸口的手無法確定是要保護就快停 止跳動的心髒,還是保護黃金。 裡貝特臉上的表情,猶如教會雕刻家所雕刻出來的懼怕恐怖地獄的罪人般,他奇跡似地駕御 馬兒繞到諾兒拉的背後,與羊群一同站著。 雖說諾兒拉是個牧羊人,但她還是個體型比較瘦弱的女孩。 看見這樣的光景,羅倫斯不禁覺得恩心。而且,裡貝特原本還計謀要將擋在他前面的諾兒拉 連同羅倫斯一起殺害。 然而,牧羊女雖然因為恐懼而快要癱軟下來,但是她似乎想起了自己的職責。 諾兒拉用手舉高長棍,長棍上端的吊鐘就快因為顫抖的手而發出聲響,艾尼克壓低身子做出 隨時准備接受指令的姿勢。 相對的赫蘿也是從正面直直地注視諾兒拉,她的巨大身軀有如投石器般壓低。 羅倫斯驚訝不已,他發現赫蘿是認真的。照這樣下去,諾兒拉會被殺。 因為四週一片黑暗,再加上突然被赫蘿襲擊所造成的混亂,諾兒拉他們完全沒有發現羅倫斯 就在距離不遠的地方。 羅倫斯覺得只要自己出面表示那隻狼是赫蘿,諾兒拉應該會相信他。 雖然被裡貝特知道赫蘿是狼會有危險,但是羅倫斯做出理性的判斷。 赫蘿不可能讓裡貝特逃過一劫。 既然這樣,那就應該說出來。 就在羅倫斯打算開口說話的瞬間— 「牧羊人!如果你保護我,就給你三百盧米歐尼的酬勞。」 在恐懼之中,諾兒拉幾乎是靠著無意識的使命感准備揮動長棍,她表現出不同的情緒。 三百盧米歐尼就是會讓人有如此反應的金額。 諾兒拉長棍上端的吊鐘不再發出聲音,她的臉上開始慢慢出現意志。 如蛇一般狡猾的裡貝特似乎察覺到了諾兒拉的反應。 裡貝特讓馬兒掉頭,一溜煙地逃跑而去。 在被裡貝特潑了一盆冷水後,羅倫斯再次准備開口說話。 為了盡守身為牧豐人的職責,諾兒拉准備揮動長棍。 來不及了。 在緩緩流動的時間之中,這句話在羅倫斯的腦海裡炸裂開來。 艾尼克與赫蘿的體型大小雖然不同,但是雙方都擺出同樣的姿勢,如同箭矢即將射出的瞬間 般,彷彿下一刻就會飛射出去似的扭曲空氣縈繞在雙方身上。 諾兒拉的長棍直直指向赫蘿,並靜止不動。 羅倫斯感覺到生鏽的小小吊鐘似乎發出鏗鏘的一聲。 「嘖……!」 羅倫斯大喊了一聲。他不知道自己喊的是赫蘿,亦或諾兒拉。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喊出來的是 不是名字。 羅倫斯用緊張到了極限的視線,仔細地捕捉著赫蘿與諾兒拉的身影。 他看見了勇敢的牧羊犬,以及甚至讓人感到神聖的狼蹬踏地面的瞬間。 想必到了下一刻,羅倫斯會看見的景象,將是赫蘿從正面用爪子撕裂艾尼克蹬踏地面而騰空 飛起的身軀,而赫蘿的爪子也會直接伸向牧豐犬的主人吧。 在這之後,相信赫蘿抓住地面的腳會伸向更前方,當場把最令人唾棄的存在,處理成連肉店 的人看了,都不忍卒睹的醜陋肉塊吧。 後悔。 後悔的情緒貫穿羅倫斯的心中,即便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應該對什麼感到後悔。 就在這時。 [艾尼克,等一下!」 這個聲音彷彿是讓時間倒流的魔法口令。 赫蘿的巨大身軀如投石器投出巨大石塊般騰空飛起,她飛越過了緊抱住同樣准備騰空飛起的 勇敢黑毛騎士的諾兒拉上方,也飛越過了東逃西竄的豐群頭頂。 赫蘿的腳抓住地面後,便朝著騎馬逃跑、為了金錢甘心淪落當一頭豬的裡貝特逼近。 在赫蘿前方的男子回過頭來,看向身後朝自己逼近的狼。羅倫斯剎那間看見了男子臉上悲慘 的表情。 緊接著,一陣彷彿就快撕裂空氣似的尖叫聲傳來,但沒多久後就立刻安靜了下來。 赫蘿小跑了一會兒後,停下腳步。 諾兒拉依然緊抱著艾尼克。 羅倫斯當然明白諾兒拉的反應並非因為過度恐懼,才做出求饒的舉動。 諾兒拉的反應是因為她察覺到了。雖然羅倫斯不確定諾兒拉是察覺那隻狼是赫蘿,還是瞭解 對方對自己沒有敵意,但是他知道諾兒拉發現不應該教唆艾尼克展開攻擊。 諾兒拉寧願丟開牧豐人絕對不得鬆手的長棍,也要抱住艾尼克。 這樣的舉動不可能是因為恐懼。 「諾兒拉!」 羅倫斯之所以不自覺地呼喊諾兒拉並跑向前去,是因為他擔心諾兒拉是否真的平安無事。 一直緊抱著艾尼克不動的諾兒拉聽了,驚訝地拾起頭;她看見羅倫斯後,再次露出驚訝的表 情。然後,諾兒拉緩緩回過頭看向赫蘿,這次她沒有表現得很驚訝。 諾兒拉露出了似懂非懂的表情。 羅倫斯先表達了內心的感受。 「還好你沒事。」 看著造成這場大騷動的元兇——狼還好好活著,卻聽到這樣的話語,任誰都會不知道該如何 反應吧。諾兒拉的反應正是一副不知道該做出哪種表情的模樣,茫然地注視著羅倫斯。 「那隻狼是赫蘿,我的夥伴赫蘿。」 諾兒拉之所以會露出僵硬的笑容,或許是因為她以為羅倫斯在開玩笑吧。 然而,當赫蘿大步走近羅倫斯時,諾兒拉還是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氣。因為赫蘿的嘴巴上垂掛 著人類的下半身。 「你沒殺死他啊?」 羅倫斯對拿諾兒拉當擋箭牌的裡貝特,產生了近似殺意的想法。如果換成是羅倫斯,相信他 已經殺死裡貝特了吧. 想必赫蘿本人是因為口中含著裡貝特的上半身,所以無法回答吧。她甩了甩頭取代回答,並 把可悲的男子吐了出來。隨著物品滑落的惡心聲音傳來,全身沾滿唾液、筋疲力盡的裡貝特也被 拋在地面上。 『咱原本是想乾脆一口吞下這傢伙,可是吶……』 赫蘿說罷,回過頭來,她稍微笑了笑。 『咱的肚子不喜歡黃金。』 赫蘿用鼻子輕輕哼了一聲後,稍微動了動下巴指向裡貝特。 她的意思是要羅倫斯趕緊拿黃金。 「我記得好像是收在外套裡面……哇,黏答答的。」 聽到羅倫斯抱怨,赫蘿用她的大鼻子頂了一下羅倫斯。羅倫斯無奈只好把手伸向還冒著些許 熱氣、全身黏答答的裡貝特,在他的外套裡翻找,並順利找到裝有黃金的袋子‧ 「找到了,是真的黃金。」 羅倫斯解開袋口一看,觸感冰涼的粒狀黃金就裝在袋子裡。 「諾兒拉。」 羅倫斯呼喊諾兒拉的名字後,把裝有黃金的袋子丟給她。 雖然赫蘿瞬間露出責備的目光看向羅倫斯,但是羅倫斯沒有予以理會。 「咦?啊,這、這個……」 「任務還沒結束,你的任務是把那些黃金帶進城裡。」 巨大的狼嘴巴深深嘆了口氣。諾兒拉驚訝地看向赫蘿,但立刻又把視線栘回羅倫斯身上‧。 「可、可是,那個……為、為什麼您還活著呢?」 羅倫斯聽了這話,不禁露出苦笑。裡貝特和他的同伴會合之後,一定是假裝派人前往解救羅 倫斯們。 然後,派出去的人回來後,一定也對諾兒拉說羅倫斯與赫蘿已經死了。 羅倫斯開始在腦海裡組織著話語好說明這一切,忽然間他察覺到空氣有動靜,於是他回頭一 看,便發現赫蘿抬高巨大前腳並一鼓作氣地踩下。 「嘎啊啊啊啊!」 在彷彿粗大樹枝被折斷般的聲音響起後,如雷貫耳的尖叫聲回蕩在黑暗中。 羅倫斯雖然覺得做得有些過火,但又覺得對方活該;這兩種情緒在他的內心交錯。 尖叫聲停下來後,被赫蘿的前腳踩斷左腳的裡貝特醒了過來,他的嘴巴一張一合地動著。 「晚安,裡貝特先生。您好嗎?」 「哇啊啊……啊、啊?為、為什麼你會哇啊啊啊啊啊!」 「赫蘿,蜂蜜醃漬桃子。」 羅倫斯對著憤怒之火再次燃起的赫蘿說出這句魔法咒語後,赫蘿心不甘情不願地放輕踩踏斷 腳的力量。 「裡貝特先生啊,裡貝特先生。您可不可以向諾兒拉小姐說明一下,您穿衣服時是怎麼扣錯 鈕扣的啊?」 油汗不斷從裡貝特的額頭滑落,他因為疼痛與恐懼而變得扭曲的臉,瞬間恢復了商人的表 情。那是盡可能地掌握狀況,以確保自己的人身安全、一個精打細算的商人會有的表情。 「裡貝特先生?」 「不、不是我,是雷瑪裡歐下的命令。我有阻止過他,我告訴他做出背叛的事會觸怒神明。 真的,我真的反對了。」 「如您所見,這隻狼不是只普通的狼。您可以當它是萬能之神的代理者——也就是說,說謊 沒有用喔。」 裡貝特聽了羅倫斯的話後,驀地閉上嘴巴,並露出絕望的眼神看向赫蘿。 赫蘿緩慢地、緩慢地從尖牙之間吐出白色氣息。 「一一一一一開始、我我、我是認為支付的酬勞太多了,雷瑪裡歐也是這樣認為;而且,照 這樣下去,賺來的錢光是支付債務就沒了,根本無法支付酬勞。雷瑪裡歐要我想辦法解決,我只 能想辦法了,我別無選擇啊。你、你應該懂吧?你和我同樣都是商——」 裡貝特之所以沒再繼續說下去,是因為羅倫斯用力地毆打了他的鼻頭。 「別拿我跟你相提並論。」 『呵呵呵呵呵。』 赫蘿大笑後,將前腳從再次暈厥過去的裡貝特身上挪開。 「就是這麼回事。我還聽到他們計畫殺害你的對話。我可以向你發誓,雷瑪裡歐商行背叛了 我們。」 諾兒拉雖然一臉呆然,但似乎也開始慢慢理解了狀況。 她緩慢地把視線栘向羅倫斯。 「可、可是,那麼,那片森林裡的狼呢?」 『那是別隻狼。』 聽到赫蘿從旁插嘴的聲音,諾兒拉尖叫了一小聲‧不過,她似乎只是單純被嚇到了而已。不 管怎麼說,赫蘿的聲音非常地響亮。 『咱是約伊茲的賢狼赫蘿。雖然那片森林裡的狼,是只懂得守護地盤的後生小輩。不過…… 看到咱拿出誠意來之後,對方還懂得應該避免無謂的紛爭。] 雖然諾兒拉露出半信半疑的眼神聽著赫蘿說話,但是過了不久後,她一鬆開抱住艾尼克的 手,便一副傷腦筋的表情笑著說: 「跟我說這是赫蘿小姐,我就覺得能夠相信這是真的,總覺得非常不可恩議。」 [順道一提,那隻狗並沒有愛上咱。那隻狗只是察覺到了咱的真實身份而已。咱就藉此替那 隻狗洗刷冤屈唄。』 「咦?」 艾尼克一副生氣的模樣,對著露出驚訝表情的諾兒拉吠了一聲。 「那麼,諾兒菝,我們回到剛剛的話題吧。」 羅倫斯雖然心想一直變換話題有些過意不去,但是這次的事情還沒有結束。 黃金依然在城外,而羅倫斯的負債也依然存在。再說,也必須謹慎思考如何處理雷瑪裡歐商 行的問題。 「我們現在正身處不幸意外的漩渦之中。不過,因為有神明庇佑,黃金還安然在我們手上‧ 如果裡貝特說的話可以信任,那些黃金就有六百盧米歐尼的價值。但是,如果把黃金帶進留賓海 根,找門路賣了之後,就可以換得十倍的金額。也就是六千盧米歐尼。」 就是羅倫斯聽了,也覺得這金額沒有真實感,諾兒藍聽了,似乎甚至覺得害怕。 「不過,六千盧米歐尼這般的巨額已經超過我們應得的酬勞。我們犯不著冒險,也已經得到 六百盧米歐尼。不過…」 「不、過?」 「不過,雖然是雷瑪裡歐商行的手下害我們無法順利完成這次走私,但事實上如果少了他們 的資金,我們也買不到那些黃金。而且,那些黃金如果被帶走了,他們就會變得身無分文,最後 也會走上破產之路吧。所以……」 赫蘿用鼻尖輕輕撞了一下羅倫斯的側臉,她當然不是在跟羅倫斯嬉鬧。 赫蘿是察覺到了羅倫斯打算怎麼做‧ 「所以,我在這裡提出一個提議。」 『汝啊。』 赫蘿用著不悅的口吻從旁插嘴說道。然而,羅倫斯並不打算讓步。 「赫蘿,我們不是活在騎士道故事的世界裡。不會在遭到背叛後復仇,復仇完了後一切就結 束;沒這回事。在這之後,還是必須過活。而且,對方遭到復仇後,說不定會再報復。」 『既然這樣……] 「你可別說要咬死倒在地上的傢伙啊。」 『唔] 「而且,我們明天用來買面包的錢如果沾了人血,就無法用得心安理得。凡事有很多種結束 的方式,如果明天也想活下去,就得選擇能夠讓日子延續到明天的方式。對吧?」 赫籮閉上了琥珀色的眼睛。 然後,別開了臉。 「如果不是有你在,我現在早就凍死在森林邊了。所以,我知道如果沒有你,我什麼都辦不 到,還有我也很感謝你接受我的要求。只是……」 『夠了、夠了,咱的旅伴真是個麻煩的傢伙。] 赫蘿說罷,用下巴輕輕敲了一下羅倫斯的頭。羅倫斯心想雖然疼痛,但是如果這樣赫蘿就願 意接受他的任性,那也太劃算了。 「那這樣,我就照我所想的去做。」 『去做唄。咱順便再這麼說好了,汝有可能再對咱提出的所有麻煩提議,咱也一並接受‧汝 就照自己所想的去做唄。] 羅倫斯聽了,感謝赫蘿的心情讓他的嘴角上揚。他深呼吸一口氣後,重新面向諾兒——說: 「久等了,我提出以下的建議。」 諾兒拉原本像在觀賞不可恩議的短篇喜劇似的,看著赫蘿與羅倫斯的互動;但當她聽見羅倫 斯這麼說道,便挺直背脊抬高頭。 「要不要把你手上的黃金帶進留賓海根,請由你來決定。」 「咦?」 諾兒拉當然會有這樣的疑問。現在一行人處於不必冒險,就可以得到六百盧米歐尼巨款的狀 態。六千盧米歐尼確實是金額更驚人的巨額,但是如果想要得到,還得再賭上一次性命。 「不過,如果把黃金帶進留賓海根並以高額轉手,莫大的利益除了能夠解救我們,同時也能 夠解救雷瑪裡歐商行。」 諾兒拉聽了,「啊」的一聲輕輕叫了出來。 「相反地,如果把黃金帶走,倒在這裡的傢伙們、還有他們在留賓海根的家人們、或是其他 同伴,從明天起都得過著地獄般的生活。或許會有幾個人能夠免於地獄生活,但是,他們心中永 遠會住著三個惡魔—也就是我、赫蘿,還有你。」 如果想要像羅倫斯一樣以行商過活,要是與擁有多名員工的商行結下深仇大恨,往後的生活 將會充滿危險。所謂生意是人與人之間的互動,想必仇家總有一天會找上門來,動武報復吧。 而且,還有一件重要的事。 [當然了,如果到了連語言都不通的異國,或許就能夠當一切都沒發生過般生活。但是,就 算不再有遭人報復的危險,假設某一天在某處看到像馬兒一樣遭人使喚的奴隸似曾相識,你認為 那一天可能好好吃飯嗎?」 羅倫斯說到這裡先停了下來,他等待著話語滲入諾兒拉的腦中。 「不過,對於雷瑪裡歐商行,我當然會要求他們彌補過錯羅。」 赫蘿下懷好意地笑廠。 「所以,我們將准備前往雷瑪裡歐商行,請你在明天早上之前做出決定。然後,如果你決定 要帶黃金進留賓海根,我們就約在當初討論走私事宜的廣場見面吧。我先進了城後,會找好能夠 信任的肉店,並在留賓海根東門進來的地方等你一天。如果你沒有帶進城裡來……這個嘛,我們 就在波羅遜見面吧。」 這個提案當然留了一個背叛的餘地。 也就是諾兒拉把所有黃金帶到其他城鎮去的可能性。 然而,為了往後能夠不留禍根地安穩生活,透過諾兒拉把黃金帶進留賓海根,解救了雷瑪裡 歐商行後,再分配利益是最好的選擇。 另外,當然也必須考量到諾兒拉走私失敗時的對策。凡是犯下走私罪行的人,都會在城裡的 廣場上處刑示眾。所以只要到時候請赫蘿救出諾兒拉就行了。赫蘿剛剛提到的所有麻煩事,指的 就是這個。 雖然也不是特地要給諾兒拉思考的時間,但是羅倫斯一邊等待諾兒拉回答,一邊二捆綁雷 瑪裡歐商行的手下。因為沒有繩索,所以羅倫斯扯下他們的衣袖當繩索用。就算他們合力解開繩 索,應該也沒有人會再血氣方剛地想要反擊了吧‧ 「那麼,諾兒拉,我們再見吧。」 羅倫斯捆綁好所有人,並讓赫蘿把綁到一半醒了過來的人再一招擊昏後,他開口這麼說道。 這種事情硬是要說服對方也沒有用。 而是應該確認對方的可信度,讓事情往有利的方向進展。 羅倫斯用眼神催促赫蘿後,邁開了步伐。 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 朦朧的月亮從厚厚的云層背後露出臉來。 「羅、羅倫斯先生。」 諾兒拉的聲音叫住了羅倫斯。 「我們、再、見面吧‧」 羅倫斯回頭一看,諾兒拉已站起身子,手上還拿著牧羊人的長棍。 「下次見面時,我們就是有錢人了。」 諾兒拉聽了,展露笑顏地點點頭。 艾尼克吠了一聲後,開始追趕羊只,讓羊只聚集在一塊兒。 『那麼,汝啊。』 定了一會兒後,就在羅倫斯打算開口要求坐上赫蘿的背都時,被搶先了一步說話。 羅偷聽心想赫蘿一定是故意等待這個時機說話,他有些生氣地反問: 「幹嘛?」 『該告訴咱實際的狀況了唄。』 走在羅倫斯身旁的赫蘿用巨大的眼睛看向他,說謊沒有用——這是羅倫靳之前向裡貝特說過 的話。 羅倫斯自覺到表情因痛苦而變得扭曲。 「讓我要帥一下嘛。」 『呵呵呵,咱、不、要。』 看著赫蘿開心地甩著巨大尾巴的模樣,羅倫斯心想赫蘿一定會打破砂鍋問到底。 羅倫斯早早死了想要隱瞞赫蘿的心。 [黃金的量太少了。」 『喔?』 「那些量絕對不到六百盧米歐尼,頂多只有一百。」 『分贓之後,再還清汝的債務就沒了。也就是說,不走私就賺不到錢。』 赫蘿用巨大尾巴的尾端輕拂羅倫斯的頸都。看見羅倫斯絕情地撥開尾巴,赫蘿開心地用喉嚨 發出聲音。 「想必雷瑪裡歐商行實際上已經被逼得走投無路了吧。他們得靠著走私好不容易籌到一百盧 米歐尼買來的黃金,才能夠化解危機——實際的狀況應該就是這樣吧。當然了,他們一開始就知 道沒辦法支付我們足夠的遮口費。不過,也是因為這樣,他們才會接受像我們這般處境的人所提 出的走私提議。」 即便如此,以羅倫斯的立場來說,他也只能夠選擇信任雷瑪裡歐商行。 『恩。不過,汝還真是想到了個很好的藉口吶。照那樣的說法,汝簡直是個聖人。』 「我有一半是出自真心。」 『』 赫蘿用鼻子哼笑了一聲後,便停下腳步並俯臥在地面。 『坐上來。] 「盤問完了嗎?」 『看汝這麼愚蠢,咱都不想問了。] 赫蘿眯起琥珀色的眼睛,把巨大的臉貼近羅倫斯。 雖然赫蘿只要輕輕用點力,羅倫斯肯定會被推倒,但是羅倫斯對赫蘿已經不再有恐懼感了。 「不過,解救雷瑪裡歐商行也不算是幫助他人。」 『喔?』 羅倫所抓住赫蘿身體上的毛發,一邊抬起腳,一邊說: 「這也算足為我們爭取更多的利益。」 羅倫斯說罷,一鼓作氣地跳上去。 『更多的利益啊?就是咱的智慧也想不到要怎麼做吶。』 「商人能夠把各式各樣的東西換成金錢,我偶爾也得表現一下身為商人的長處吧?」 羅倫斯本以為赫蘿會取笑他,但是赫蘿卻只是純粹感到開心地笑著說: 『那就瞧瞧汝的本領唄。] 赫蘿說罷,便緩緩站起身子踏步走去,跟著跑了起來。 金色的月亮若隱若現地懸掛在黑色的天空‧ 或許是因為中午過後下了場雨,留賓海根的夜晚顯得寂靜無聲。 「……這、這一定是有什麼地方出了錯,就像湯裡忘了放鹽一樣。」 羅倫斯當然十分瞭解無論在任何狀況下,商人都會選擇先說謊。 不過,商人就算是互相說謊,仍然會非常重視彼此的信賴關系,所以才教人覺得不可恩議。 羅倫斯不禁感同身受。 「我、我不知道裡貝特對你說了些什麼。他一定是一副像在神壇前面告解似的模樣,把事情 全盤托出。不過,他說的都是謊言,那傢伙滿口謊言。我本來就打算找機會開除他:沒錯,就是 這樣。」 由於對方說話的聲音拉得太高以至於變得沙啞,因此羅倫斯幾乎聽不清楚說話的內容。不 過,這又不是在洽談采買商品的銀幣枚數,只要能夠理解大概的意思就夠了。 「雷瑪裡歐先生。」 「是、是、咿咿咿!」 雷瑪裡歐之所以會在最後發出短短的尖叫聲,是因為赫蘿從方才就用巨大的嘴巴含住了雷瑪 裡歐一半的頭,而赫蘿加重了下巴的力量。 幸好雷瑪裡歐是半夜裡一個人在商行內等待手下們歸來。 赫蘿方才以令人難以置信的輕盈身手躍過城牆,進到城裡來。羅倫斯原本打算保守地假裝遭 到盜賊偷襲,帶著恢復人類模樣的赫蘿進城,但赫蘿似乎能夠感覺到城牆另一邊的動靜,她說了 句沒問題就直接跳過城牆‧赫蘿令人嘆為觀止的跳躍動作讓羅倫斯不禁心想:如果有資金根本不 用這麼辛苦,只要拜託赫蘿就能夠走私成功了吧。 羅倫斯兩人很幸運地在沒被發現的情況之下進到城裡,赫蘿暫時恢復成人類模樣,而兩人也 順利抵達雷瑪裡歐商行。 雷瑪裡歐一心以為是手下們歸來,當他看見羅倫斯兩人時的表情再錯愕不過了。 而現在,雷瑪裡歐被捆綁起來且倒臥在地。比老虎鉗更恐怖、滿嘴尖牙的下巴夾著他的頭 都,他一副快要因為過度恐懼而暴斃似的模樣。 羅倫斯原本心想讓赫蘿的狼模樣被看見可能會有危險,但後來又想起自己與雷瑪裡歐擁有走 私黃金的共同秘密。萬一雷瑪裡歐打算向教會舉發赫蘿,只要揭露這個秘密就行了,因為羅倫斯 手上有堆積如山的證據。 如果說雙方都握有對方把柄能夠互鬥,商人是不會特地把對方的把柄說出來。 而且,一方面因為赫蘿想要恐嚇雷瑪裡歐一解她心中的郁悶,另一方面是考慮到在雷瑪裡歐 心中植入壓倒性的恐懼感,是預防今後遭到報復的最佳手段,所以就故意讓赫蘿以狼模樣現身。 不用說也明白,這當然帶來了絕佳的效果。 「現在夾住您的『下巴]呢,恩,可謂真相的下巴吧。只要說謊,很快就會被識破。還有, 這隻狼因為在寒夜之中跑了很長一段路,所以正飢腸轆轆。如果說了太多謊,恐怕它會一口吃了 您的腦袋。」 「嘎吱」一聲,赫蘿的牙齒稍微陷進了雷瑪裡歐的太陽穴裡。 雷瑪裡歐嚇得甚至叫不出聲音來。 「還有啊,雷瑪裡歐先生。我並不是因為遭到您們背叛,所以才前來復仇。我是來跟您談談 生意的。」 聽到「生意」兩字,雷瑪裡歐的眼睛重新閃起光芒。談生意往往會帶來交易,想必雷瑪裡歐 是認為只要還有交易的餘地,就不會被殺害了吧‧ 「接下來要商談,所以,您大可以朝對您有利的方向盡情地撒謊。不過,這隻狼絕對比我聰 明得多,它可以看出您的話背後再背後的意思。如果您說了欠缺考量的話,身高可是會縮短一大 截的。您明白了吧?」 雷瑪裡歐因為被咬住太陽穴,使得他無法點頭,但是羅倫斯憑感覺知道他想點頭。 「那麼,開始進行商談。」 羅倫斯直率地說: [當我們走私成功之際,可否請您用五百盧米歐尼買下那些黃金?」 雷瑪裡歐睜大了眼睛。 「我們依然是走私的共犯。您該不會以為我們搶走了黃金,還前來找您報仇吧?」 看著頭發泛白的雷瑪裡歐像個孩子似地點點頭,羅倫斯不禁苦笑。 「當然您也可能搶走黃金,不過應該沒問題吧?只是,如果不先說好走私成功時的利益分 配,我擔心到時候會有糾紛。您說對吧?」 赫蘿的喉嚨發出愉快的笑聲,隨著喉嚨的震動搖來晃去的雷瑪裡歐也露出了僵硬的笑容。 「那麼,我再重復一遍。當我們走私成功之際,可否請您用五百盧米歐尼買下那些黃金?」 然而,雷瑪裡歐心裡明白從拉姆特拉采買來的黃金金額,他一副絕望的表情扭曲著臉說: 「怎、怎麼可能辦得到這種事……」 「我當然不會要求您支付現金。這樣吧,就請您寫借據好了。」 雷瑪裡歐聽到的瞬間,展露了堂堂一家商行之主應有的智慧。 雷瑪裡歐似乎立刻理解了羅倫斯話中的意思,他露出苦澀的表情,拚命哀求羅倫斯大發慈悲 地說道: 「五、五百也未免……」 「太貴了嗎?既然這樣,那好吧。就搶走您准備好乘夜逃跑用的所有財產,然後再把黃金賣 給別人好了。不然……」 羅倫斯說罷,看了赫蘿一眼後,再補充著說: 「也可以把您的性命賣給站在那裡的惡魔。」 赫蘿雖然討厭被人稱呼為神明,但是她似乎挺中意被稱呼為惡魔。 赫蘿甩動尾巴發出唰唰聲響,裝模作樣地緩緩吐出溫熱的氣息。 雷瑪裡歐臉上的情緒急速消失。 如果羅倫斯沒看錯,雷瑪裡歐的表情就像只小羊一樣,臉上寫著「悉聽遵便」。 「雷瑪裡歐先生,我呢,覺得一次的失敗就讓人失去一切,未免太嚴苛了,畢竟我們不可能 完全預測得了商品價格的暴漲暴跌。因此,我希望雷瑪裡歐先生能夠再努力一次。不過,答禮我 是一定會拿的,這個答禮就是五百盧米歐尼。您是在留賓海根擁有如此氣派卸貨處的堂堂商行之 主,若是給您十年,五百盧米歐尼根本不算貴吧?」 雷瑪裡歐聽了這番話,瞬間睜大了眼睛,不久後流下了眼淚。 如果能夠重振商行,以十年為期限償還五百盧米歐尼絕非強人所難之事。因為商行賺的利潤 可是旅行商人的好幾倍。 想必雷瑪裡歐是為了自己有可能再以商行主人的身份東山再起,而流下眼淚的吧。 「那麼就請雷瑪裡歐先生寫借據吧,赫蘿。」 被點了名的赫蘿一副「好啦、好啦」的模樣嘆了口氣後,松開嘴巴並用鼻尖稍微頂了一下雷 瑪裡歐的頭。 羅倫斯解開綁住雷瑪裡歐手臂的繩索,接續說: 「借據分成十張,一年一張,共十年份。第一年只要寫十盧米歐尼就可以了。最後一年的金 額是一百盧米歐尼。您明白意思吧?」 羅倫斯的意思是要雷瑪裡歐每年增加償還的金額。十張借據加起來會有五百五十盧米歐尼, 羅倫斯心想收取這點利息算是合理吧。 當然了,只要商行東山再起步上軌道,要還清這個金額並不困難。 「那麼,就請您在那張書桌寫借據‧」 雷瑪裡歐點點頭,在羅倫斯的攙扶下站起身子後,便用著仍被捆綁住的雙腳一小步地一小步 地走近書桌。 「請、請問,債權人是……」 雷瑪裡歐回過頭來這麼說道,羅倫斯以笑臉回答他說: 「羅恩商業公會。」 雷瑪裡歐之所以會露出哀傷的笑容,是因為他領悟到了自己絕對逃不過這個借據的約束。 如果以羅倫斯個人名義為債權人,一旦若干年後雷瑪裡歐商行累積了實力,羅倫斯就有可能 遭到報復或被倒債。再說,一想到每年得來催促有過糾紛的人們還債,就讓羅倫斯覺得郁悶。 另外更重要的一點,就是現在的雷瑪裡歐商行是個窮光蛋。在這樣的狀況下,就算寫再多的 借據,羅倫斯在未來的一年內也根本拿不到錢。即使一筆勾銷羅倫斯欠雷瑪裡歐商行的債務,走 私黃金的轉手利益光是用來支付諾兒拉的酬勞,以及還清雷瑪裡歐商行的債務好重振商行,應該 就見底了。運氣背一點,說不定連諾兒拉的酬勞都付不出來。 因此,只要以羅倫斯所屬的商業公會為債務人,就可以解決這一切的問題‧羅倫斯只要把這 些借據便宜賣給羅恩商業公會,就能夠與雷瑪裡歐商行不再有任何瓜葛,又能夠立刻把長達十年 的借款換成現金‧ 不僅如此,倒商業公會債的行為,就跟對城鎮開戰沒兩樣。雷瑪裡歐商行絕對無法賴掉這筆 借款。 「您真是個可怕的人。」 羅倫斯一本正經地回答說: 「沒這隻狼可怕。」 聽了這句玩笑話後,笑得最開心的當然是赫蘿本人了。 「那麼,接下來就祈禱走私能夠順利成功吧。」 第二卷 終幕 在那之後,可說是忙得團團轉。 首先,在雷瑪裡歐商行洗了沾上鮮血和泥濘的髒衣服,並趁著利用暖爐烘乾衣服的空檔,穿 上借來的衣服拿著借據直奔羅恩商業公會。因為赫蘿說她肚子餓了,所以就與她在徹夜營業的酒 吧前面分手。想必赫蘿是「自己好好善後」的意思吧‧ 羅倫斯一進到洋行,結束今天的生意、正在飲酒作樂的同鄉們無不熱烈地歡迎著他‧在羅倫 斯臉上的傷惹來大家一陣冷嘲熱諷追究原因之後,他終於來到了葉克柏的面前。 等半天,也沒見到早就該來討債的雷瑪裡歐商行手下前來,也不見闖禍的羅倫斯身影,再加 上羅倫斯到處借錢的抱怨風聲,想必這件事一定讓葉克柏氣到恨不得把羅倫斯碎屍萬段吧。 不出所料,葉克柏一看到羅倫斯,便神情憤怒地用拳頭賞了羅倫斯的腦袋一記。 然後,葉克柏板不住臉,喜極而泣地張開手臂為羅倫斯的平安表現出喜悅之情。 接下來,羅倫斯把借據交給葉克柏,說出一些暗示走私黃金的話語後,葉克柏似乎就明白了 事情的大概經過。他一邊大笑,一邊從洋行最裡面拿出平時很難見得到、裝有盧米歐尼金幣的袋 子,並當場以現金買下借據。 不過,葉克柏是個老經驗的商人。因為考慮到走私失敗的可能性,葉克柏以雷瑪裡歐商行所 擁有的未收款項、和土地住屋等資產被清算之際,他能夠拿回的金額買下了收據。一般來說,在 清算破產商行的財產之際,債權人能夠分配到的金額是依照其擁有的債權比例。因此,當走私黃 金失敗時,就算雷瑪裡歐商行宣告倒閉,五百盧米歐尼的借據也不會當場變成廢紙。重點在於, 葉克柏用可與走私風險相平衡的金額買下了借據。 考量過這些可能性,並在相當寬松的標准核定之下,葉克柏暫時先支付了三十盧米歐尼。 如果走私成功了,葉克柏答應羅倫斯會再追加支付一百盧米歐尼。雖然這金額比借據的票面 金額少了許多,但是雷瑪裡歐商行東山再起後,很有可能在十年期限未到之前倒閉。所以,這金 額算是合理的價格。 羅倫斯先從收下的現金當中,拿出二十盧米歐尼交給了葉克柏,這是為了乞求葉克柏原諒他 引起這次的騷動,而害得羅恩商業工會的名譽受損。剩下的現金羅倫斯打算用來支付解剖羊只所 需的場地租金以及遮口費。 這麼一來,假設走私黃金成功,羅倫斯得從追加收取的一百盧米歐尼當中,拿出二十盧米歐 尼支付諾兒拉的酬勞,還必須前往借過錢的多家商行一一還錢謝罪。假設這必須花費三十盧米歐 尼,他的手頭上還會剩下五十盧米歐尼。 這樣總算可以回到與前往波羅遜銷售胡椒時相同的狀況。 羅倫斯一度甚至做好了自己得上奴隸船的心理准備,因此這樣的結果只能用奇跡來形容。 在這之後,羅倫斯透過公會同鄉的介紹,找到口風緊又能夠信賴的肉店,他付給了肉店十盧 米歐尼作為工資,並要求肉店承諾從諾兒拉手中收下羊只後,願意不多問地幫忙解剖羊只。肉店 收下了如此高額的工資,想必他們不會特別多問什麼,而讓事情順利進行吧。 在完成這些事前准備後,羅倫斯趁著回到雷瑪裡歐商行拿衣服之際,要求雷瑪裡歐去帶回在 寒風中顫抖著彼此依偎的手下們,並去提醒他們不要多嘴:同時也命令雷瑪裡歐帶回險些被他遺 忘了的馬兒。因為羅倫斯的口氣相當嚴厲,所以雷瑪裡歐應該會立刻採取行動吧。 等到羅倫斯完成所有一切的准備時,已到了破曉時分。 因為昨天的那場雨使得清晨的空氣格外冰冷,羅倫斯獨自安靜地走在路上。 羅倫斯准備前往的地方是因為賄賂了城裡的達官顯要,所以能夠徹夜營業的酒吧。 在街景被黎明獨特的青白色彩籠罩之下,羅倫斯看見了點著燈光,顯得不合時宜的酒吧。 「歡迎光臨。」 店內傳來的聲音聽來傭懶,但似乎不是因為這裡是家違法經營的酒吧。想必純粹是因為熬 夜,所以想睡覺了吧。 店內的客人大約有五成多,大家似乎都因夜晚結束而感到悲傷般靜靜喝著酒,所以店內安靜 得嚇人。 「汝啊。」 羅倫斯一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便發現赫蘿不知何時已經拿著小桶子和面包站在他的身 旁。如果打扮成城市女孩的赫蘿,在徹夜營業的酒吧出現一事被聖職者發現,想必會造成難以收 拾的大問題;但是從四周客人並不怎麼在意的反應看來,這種事情似乎偶爾會發生。 赫蘿向酒吧裡的老闆使了一下眼色後,一臉睡意的老闆便立刻露出笑臉揮揮手。或許赫蘿手 上拿的商品是她巧妙地說了什麼話,讓老闆請客的也說不定。 「汝啊,走吧。」 羅倫斯本打算再多坐一會兒休息一下,卻被赫蘿強硬地拉著離開。 「歡迎再來。」 聽著後方傳來的聲音,走出了酒吧。因為沒有目的地可去,於是在路上走著。 外面的溫度很低。因為濕氣也很重,所以吐出來的氣息遲遲無法散去。 「喏,汝啊,面包。」 聽到赫蘿這麼說道,羅倫斯才發現自己從昨天中午到現在都沒吃過任何東西,或許是這個緣 故,肚子突然咕嚕咕嚕叫了起來。羅倫斯從笑得開心的赫蘿手中接過夾了蔬菜和培根的面包,不 客氣地大咬一口。 「還有這個。」 羅倫斯一接過赫蘿的小手也能夠拿得動的小桶子,便發現小桶子帶著微微的熱度。他拔掉塞 子喝了一口後,發現桶子裡裝的是蜂蜜酒加上牛奶的熱飲。 「挺機靈的嘛。」 熱騰騰的甜酒是再好不過了的招待。 「那麼,汝啊。」 雖然赫蘿應該不是故意讓人吃點好吃的食物,好放鬆對方的口風;但是等到羅倫斯吃了有一 會兒時間後,赫蘿果然開口說話了。 「咱有兩件事情想問汝。」 羅倫斯做好心理准備,等著接受赫蘿的詢問。 隔了好一會兒後,赫蘿沒看向羅倫斯便開口問說: 「汝信任那姑娘到什麼程度?」 羅倫斯隱約預料到赫蘿會提出這樣的質疑。 但是,問題本身沒有明確地指出是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以及在什麼樣的狀況下,由此可 見在赫蘿心中,這或許也是個不明確的疑問。 羅倫斯喝了口甜酒,同樣沒看向赫蘿便回答說: 「我不知道自己信任她到什麼程度。不過,就算諾兒拉直接拿著黃金逃到其他地方去,我們 也能夠輕松地追到她。我沒有信任她到預料到會有這樣的情況發生之下,還把黃金交給她。」 赫蘿沉默不語。 「如果不把黃金帶到相當遠的地方,黃金根本賣不出去。而且,牧羊女在沒有門路的情況下 變賣黃金,這麼稀奇的事很快就會傳開來,我們很容易就能夠追到她的。」 羅倫斯能夠確定的,是他沒有打從心底信任諾兒菇。因為商人的本性使然,所以羅倫斯無法 不去思考有什麼萬一發生。 「是麼?也罷,差不多是這樣唄。」 「另一件事情呢?」 聽到羅倫斯主動這麼問道,赫蘿露出不帶感情的眼神看向羅倫斯。 赫蘿的眼神應該不是在生氣,她應該是覺得迷惑。 只是,赫蘿對什麼感到迷惑呢?這點倒是讓羅倫斯覺得比較在意。 羅倫斯不認為會有什麼問題讓赫蘿不知道該如何發問。 「不管你問我什麼,我都會回答,這次我欠你一個超級大的人情。」 羅倫斯咬了口只是隔了短短時間就變得冰冷的面包,再喝了口酒,連同面包一起吞下去。 清晨的金黃色陽光,開始射向籠罩在黎明青白色空氣下的石板道路。 「你不問嗎?」 羅倫斯再次問道,赫蘿聽了,輕輕深呼吸一次。 然後,她抓住了羅倫斯的衣角。 赫蘿那小小的手之所以會顫抖,是天氣冷的緣故嗎?還是有其他原因呢? 「汝……」 「嗯。」 「汝還記得嗎?」 赫蘿投來不安的眼神。 「咱與狗跟姑娘准備交手時,汝叫了誰的名字?」 赫蘿似乎不是在開玩笑,她的眼神十分認真。 「咱那時全身血液都沖上了腦門,沒聽見汝叫了誰。可是,這卻教咱如此在意。那時汝應該 是叫了其中一人的名字,汝記得嗎?」 羅倫斯在太陽逐漸升起的街上緩緩走著,他感到迷惑。 應該怎麼回答呢? 如果要羅倫斯老實地回答,那答案會是他已經不記得了。 但是,如果赫蘿其實知道羅倫斯叫了誰的名字,而她只是想要確認羅倫斯的答案呢? 如果羅倫斯是叫了赫蘿的名字,那就沒有問題。問題在於如果當時叫了諾兒拉的名字呢? 如果叫了諾兒拉的名字,而羅倫斯回答不知道,那會變成羅倫斯在自己都不記得說了什麼的 緊急狀況下,反射性地叫了諾兒拉的名字。 這麼一來,赫蘿絕對會生氣。在這種時候,乖乖回答諾兒拉才是正確答案:並且想一個適當 的理由,解釋為何叫了諾兒拉的名字就好了。 另外還有一個可能性,那就是假設赫蘿真的沒聽見。 這個時候當然該回答「赫蘿」,才是正確答案。 一路思考到這裡,羅倫斯發現自己真是愚蠢至極。 羅倫斯心想:走在他身旁的可是賢狼赫蘿啊!如果說謊,赫蘿可以很輕易地識破吶。 既然這樣,那正確答案就是這個。 「我叫了你的名字。」 眼神顯得不安的赫蘿像只遭到背叛的幼犬似的睜大眼睛後,瞬間露出了憎惡的眼神說: 「汝竟敢扯謊!」 赫蘿加重了抓住衣角的力道,羅倫斯立刻回答說: 「是啊,我扯了謊,因為事實上我不記得了。不過呢……」 綁在頭上的三角頭巾底下的耳朵動了一下,想必赫蘿的表情也不及耳朵反應得快吧。 相信赫蘿一定立刻知道羅倫斯方才說的話沒有虛假。 「我想在那樣的情況下,我肯定是叫了你的名字。」 羅倫斯直直地注視著赫蘿這麼說道。赫蘿聽了,用著與臉上浮現憎惡表情時同樣快的速度, 露出懷疑的眼神注視羅倫斯。 對於無法判斷是否為謊言的話語,赫蘿也只能夠靠頭腦來判斷。 羅倫斯發表了在他思考得到的范圍內,最具有說服力的說法。 「當時是分秒必爭的狀況,我一定是無意識地選擇了叫你的名字。你知道為什麼嗎?」 赫蘿加重了手的力道。 「因為你的名字短了一個字。」 羅倫斯覺得自己彷彿聽見了赫蘿的表情從臉上退去的聲音。 「而且,如果是叫了諾兒拉,就是說得再快,也聽得出來吧?相反地,赫蘿兩字卻是剎那問 就說完了。如果全身血液都沖上了腦門,很有可能會聽不見。如何?相當具有說服力——」 羅倫斯之所以沒能夠把話說完,是因為赫蘿用拳頭打了一下他的嘴角說: 「閉嘴!」 雖說是被赫蘿柔軟的小拳頭打到,但是卻讓羅倫斯覺得挺痛的。因為他被雷瑪裡歐商行的家 伙毆打時,嘴唇有些裂了。 「因為短了一個字,所以叫了咱的名字?汝這個大笨驢!」 赫蘿說罷,用力拉扯羅倫斯的衣服。 「咱氣的是汝當真這麼認為!」 然後,赫蘿推開羅倫斯,別過臉去。 雖然羅倫斯心想就算容易被識破,或許也應該扯謊比較好,但是他又想到不管說什麼,赫蘿 一定都會生氣。他的直覺這樣告訴他。 兩人不知不覺地來到了東門附近,路上開始出現即將展開一天生活的人們。 赫蘿獨自走在羅倫斯前頭。正當羅倫斯想著該怎麼辦時,赫蘿不知怎地突然停下腳步。 「汝啊。」 接著維持著原本的姿勢—— 「汝叫名字看看。」 背對著羅倫斯簡短地說道。 然後,羅倫斯在赫蘿身後看見了上端掛有吊鐘的長棍。 緊跟著傳來羊叫聲。 羅倫斯在赫蘿後方看見了帶著牧羊犬的牧羊女。 走私黃金成功了,這當然是件令人高興的事。羅倫斯有可能一時會叫出諾兒拉的名字。 羅倫斯察覺到了赫蘿這個顯而易見的巧妙行動後,不禁展開笑顏。 於是,羅倫斯在開口准備叫出「那個」名字的瞬間,故意打了個噴嚏。 「哈啾!」 這麼一來,誰都永遠無法知道羅倫斯到底叫了哪一個名字。 赫蘿回過頭來,一副被擺了一道的模樣露出苦澀的表情。 羅倫斯無視於赫蘿的反應,他用力地揮手。 羅倫斯做出在旅途中遇到牧豐人時的動作,依順時鐘方向畫了三次圓圈。 諾兒拉察覺到羅倫斯的動作後,也做出了回應。 赫蘿再次回過頭看向諾兒拉的方向,羅倫斯正等待著這一刻到來。 「赫蘿。」 狼耳朵動了一下。 「果然還是赫蘿比較好叫。」 赫蘿一副甘心屈服的模樣,一縷白色氣息從她的嘴角湧出。 「……大笨驢。」 赫蘿顯得難為情的笑容比晚秋的溫暖陽光更教人喜歡。 第二卷 後記 好久不見,我是支倉凍砂。沒想到第二集發行了,真是令人驚訝。 不過,如果要說有什麼事情最令人驚訝,那就是當我著手撰寫第二集時,才發現已經把兩位主角的個性忘得一干二淨了。 或許各位會覺得這怎麼可能,但這是千真萬確的事情,就是我本人也相當吃驚‧ 俗話說小雞只要走三步,就會忘光一切事情;這個形容用在光是看了網路上的恐怖小說,就害怕得不敢上廁所的弱雞男身上,或許非常地貼切。 說到驚訝,還有一件令人驚訝的事情。什麼事情呢?那就是我買了股票。岡為我想難得我靠商人王角的小說獲得獎金,於是我用了一半的獎金買了某支股票。我在第一集的後記也曾經提到過,我這人平時就愛幻想著自己買了股票,然後資產跟著不斷倍增的畫面暗自發笑。所以我大發妄想地想要趁此機會圓夢,但不知道是不是哪裡的大戶集團設下了陷阱,從我買了股票的那天開始,股價連續跌了兩個星期,就算是整體股市有九成以上的股票都上漲的日子也下跌。老實說, 在我現在寫著這篇「後記」的視窗背後,投資工具的軟體也同時在運作,並且逐一傳達即時股價讓我知道。今天的股價似乎只是小幅度的波動,股價果然還是下跌,看來投資股票並不像小說情節般那麼順利。怎麼會這樣呢…… 如此沒出息的我,還請各位今後也多多指數。 另外,繼第一集之後,再次為我畫出魅力插圖的文倉十老師,感謝您再次畫出完全如我想像的插圖。還有我的責任編輯,很抱歉這次讓您修改了許多日文的錯誤。我希望下次、下次能夠做到開會一次就搞定的程度。 最後,我要感謝拿起這本書閱讀的讀者們。 那麼,我們第三集再見了。 支倉凍砂 第二卷 插圖 第三卷 第一幕 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錄入:臨風且吟 從教會城市留賓海根出發後,已過了六天。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氣候越見寒冷,再加上天公不作美的陰天,使得白天吹來的緩緩徐風也讓人不禁打起寒顫。 尤其是來到河濱道路之後,風兒一並吹來了河水的寒冷,更是凍氣逼人。 彷彿將烏云融入河中似的混濁河水,看起來冰冷極了。 盡管身上穿了好幾件離開留賓海根時買來的二手禦寒衣物,終究不敵寒風刺骨的氣候。 不過,回想起從前為了優先采買貨物,以至於沒有多餘的金錢購買二手禦寒衣物,只能夠一邊凍得發抖,一邊朝北方前進的那段日子,臉上就不禁掛起苦笑。這股懷念的感覺也讓人多少忘卻了寒冷。 歷經七年的歲月後,當初那個初起步的旅行商人似乎也像樣了幾分。 而且,今年冬天除了禦寒用具之外,還有一個能夠讓人忘卻寒冷的存在。 十八歲那年便自立門戶,今年將迎接第七次冬天的旅行商人羅倫斯,把視線移向身旁與他一同坐在駕座上的人。 平常不管是向右看或是向左看,都沒有人相伴。 就算偶爾會碰上目的地相同的旅伴,也幾乎不會一同坐在駕座上。 更不用說會與人一起把一塊覆蓋貨物用的布料,蓋在腿上取暖。 「怎麼著?」 用字遣詞有些古式語法的同乘者。 這位同乘者的外表看起來約十五歲上下,是個皓齒明眸的少女,她擁有一頭貴族也羨慕不已的美麗亞麻色長發。 不過,令羅倫斯羨慕的不是美麗的亞麻色長發,也不是少女身上穿著的上等長袍。 而是少女放在蓋腿布上、仔細梳理著的動物尾巴。 那尾巴整體呈現褐色,前端帶著白毛,濃密的毛發看來十分溫暖。如果將之製成圍巾,相信會是貴婦們不惜花大錢也想擁有的上等品;只可惜那尾巴是非賣品。 「趕快把尾巴梳理好,然後放進蓋腿布底下。」 身穿長袍、用梳子細心梳理著動物尾巴的少女外表看起來,要說她像是在做零工的清貧修女,似乎也挺像的。 然而,少女聽了羅倫斯的話,便迅速眯起那帶點紅色的琥珀色眼睛,跟著咧開盡管受到乾燥寒風吹襲,卻絲毫不見裂傷的嘴唇,露出尖牙不悅地說: 「不準把咱的尾巴當成懷爐。」 說著,少女手中的尾巴動了一下。 雖然擦身而過的旅行商人或是旅人們看到那尾巴,總會猜測是什麼動物的皮草;但事實上,那尾巴至今仍然長在主人身上。 那是用梳子細心梳理著動物尾巴的少女所擁有。而且,少女不僅擁有尾巴,她的帽子底下還藏了非人類所有的動物耳朵。 當然了,擁有動物耳朵和尾巴的人不可能是個正常人。 在世上,雖然存在著出生時被妖精或惡魔附身,而擁有非人類外表的惡魔附身者,但是少女並不屬於這一類。 少女的真實模樣是一隻寄宿在麥子裡、神聖得教人畏懼的巨狼,其名為約伊茲的賢狼赫蘿。對於具有常識的正教徒來說,赫蘿是被尊稱為異教之神、令人驚惶恐懼的存在。然而,羅倫斯畏懼赫蘿已經是過去式了。 現在的羅倫斯不僅能夠輕松地拿赫蘿總是引以為傲的尾巴開玩笑,更是常把她的尾巴當成懷爐使用。 「畢竟你那尾巴的毛發如此濃密整齊,光是放在蓋腿布底下,就溫暖得像是蓋了堆得跟山一樣的厚重皮草嘛。」 恰如羅倫斯的盤算,赫蘿得意地用鼻子哼了一聲後,一副「真是拿你沒轍」的模樣把尾巴收進蓋腿布底下。 「話說,城鎮還沒到嗎?今天會到唄?」 「只要沿著這條河往上遊走,沒多久就到了。」 「總算可以吃熱騰騰的飯了,咱可不想在這般寒天裡再吃冷稀飯了。不管怎麼說,這都太教人厭煩了。」 就算有自信比赫蘿更習慣吃難吃食物的羅倫斯聽了,也贊同赫蘿的話。 雖說旅行的唯一樂趣就是吃,但是在冬天,恐怕就不能算是樂趣了。 因為在凍得打顫的寒天裡,只能夠選擇直接啃咬又硬又苦的黑麥面包,或是黑麥面包加水熬煮成的稀飯,而搭配的菜色就只有不帶什麼鹹味的肉乾,或是耐儲藏蔬菜的代表——洋蔥和蒜頭而已。 因為赫蘿原本是隻狼,所以她不敢吃帶有強烈味道的洋蔥和蒜頭,而她也討厭吃苦澀的黑麥面包,所以只能夠快速吞下加水熬煮的黑麥稀飯。 對於貪吃的赫蘿來說,這簡直跟嚴刑拷打沒兩樣吧。 「嗯,我們要前往的城鎮正在舉辦大市集,應該會有很多吃的,你就好好期待吧。」 「喔,可是汝啊,汝的荷包受得了多買東西嗎?」 羅倫斯一星期前在教會城市留賓海根,因為貪心而掉進商行的陷阱裡,當時他甚至一度以為自己會破產。 歷經千回百轉後,雖然羅倫斯好不容易免於破產,但是他沒能夠賺得利益,甚至賠了錢。 對於造成大風波的兵備,羅倫斯因為考量到在冬季運送太吃力,以及越往北走,跌價影響有可能會越大,所以最後在留賓海根以幾乎算是免費的價格賣出。 雖然赫蘿總會吵著要買東買西,但是她卻會替羅倫斯擔心荷包。 是個平常總是口出惡言且態度傲慢,不過其實本性十分善良的傢伙。 「如果只是買吃的給你,那還在容許范圍內。沒什麼好擔心的。」 然而,赫蘿依然一副有所掛心的擔心模樣說: 「嗯……」 「而且,最後在留賓海根還是沒買到蜂蜜醃漬的桃子給你,你只要想成這是補償就好了。」 「是麼……可是吶。」 「怎樣?」 「雖然咱有一半是擔心汝的荷包,但另一半是替自己擔心。如果咱把錢花在吃的上面,會不會就得住差一點的旅館呢?」 羅倫斯心想「原來如此」,笑著回答說: 「我是打算投宿有一定水準的旅館。難道你想說房間裡沒有暖爐,你就不住嗎?」 「咱是沒打算要求那麼多。不過吶,咱可不想聽到汝以咱買了吃的東西為藉口吶……」 「藉口?」 為了拉回稍微偏離路面的馬兒,羅倫斯把視線移向前方後,赫蘿便湊近他的耳邊輕聲說: 「咱不想聽到汝以不夠錢為由,選擇只有一張床的房間。咱偶爾也想一個人舒服地睡覺。」 羅倫斯不禁過度使勁地拉扯韁繩,馬兒不滿地發出嘶聲。 不過,羅倫斯一天到晚遭到赫蘿這般捉弄,次數多了,也就變得容易振作起來。 羅倫斯努力地偽裝平靜,並用冷漠的眼神看向赫蘿說: 「會發出那麼少根筋鼾聲的人,還好意思這麼說。」 羅倫斯的振作和反擊似乎讓赫蘿感到意外,她一副很無趣的模樣嘟起嘴巴,並挪開身子。 羅倫斯心想怎麼能夠放棄這乘勝追擊的機會,於是繼續展開攻擊。 「再說呢,你又不是我喜歡的類型。」 赫蘿擁有能夠辨別人類是否說謊的耳朵。 羅倫斯方才說的話勉勉強強不算謊言。 赫蘿似乎明白這事實,她面帶驚訝的表情僵著身子。 「你應該知道我沒扯謊吧?」 於是,羅倫斯加以最後一擊。 雖然赫蘿吃驚地發愣了好一會兒,但是她的嘴巴仍一張一合地動著,嘗試要反擊;不久後,她似乎發現如此的反應說出自己被擊敗的事實。 赫蘿帽子底下的耳朵明顯地垂下,她沮喪地低下頭。 羅倫斯獲得了睽違已久的勝利。 然而,這不是真正的勝利。 雖說赫蘿不是羅倫斯喜歡的類型並非謊言,但是也並非全然是事實。 只要這麼告訴赫蘿,總是被赫蘿玩弄於股掌之間的羅倫斯就能夠完成他的復仇劇。 無論是毫無防備地睡著覺的赫蘿,還是笑容滿面的赫蘿都令羅倫斯喜愛。 還有她垂頭喪氣的模樣也是。 也就是說…… 「汝喜歡這樣的咱,是唄?」 羅倫斯的視線不小心對上赫蘿垂頭往上看的視線,他無法控制自己的臉色轉紅。 「大笨驢。越是愚蠢的雄性,就越喜歡軟弱的雌性,根本沒自覺到真正軟弱的是汝等雄性的腦袋瓜。」 一邊露出兩邊的尖牙,一邊露出嘲諷笑容的赫蘿瞬間反敗為勝,佔了上風。 「如果汝期待咱扮演成柔弱公主的角色,那麼汝也得是個強悍的騎士吶。可是,實際的狀況是如何啊?」 赫蘿用手指向羅倫斯,羅倫斯無言以對。 羅倫斯想起各種能夠讓他痛切感受到自己不是被選中的騎士,而是一介旅行商人的畫面。 看著羅倫斯的反應,赫蘿有些滿足地嘆了口氣後,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事情,用食指抵著自己的下巴說: 「嗯。不過回想起來,汝好像有一次當成了騎士。」 羅倫斯試著當場打開記憶的抽屜尋找,但是他不禁自問曾有過那麼男子氣概的表現嗎? 「什麼啊,本人都忘了啊。汝不是曾經擋在咱前面保護咱嗎?咱們掉進難搞的銀幣紛爭時,在地下水道裡啊。」 「……喔,那個啊。」 雖然赫蘿勾起了羅倫斯的記憶,但是他實在無法認為那是騎士的表現。因為那時的羅倫斯衣衫襤褸,勉強站立著的身子還不住地搖晃。 「又不是擁有強勁腕力才是騎士的表現。不過,那是咱第一次受人保護吶。」 赫蘿有些害羞地笑笑,跟著把身子貼近羅倫斯。赫蘿的情緒轉換之快,依然令羅倫斯感到害怕。面對這樣的赫蘿,即使是因為損益會突然改變態度的商人,也會嚇得拔腿就跑。 然而,羅倫斯無處可逃。 「將來汝一樣會好好愛護咱唄?」 眼前的狼像只小貓咪似的,展露溫柔又天真的笑容。那是獨自一人行商好幾十年也沒機會見到的笑臉。 然而,那是虛假的笑臉。赫蘿正在為羅倫斯說她不是他喜歡的類型而生氣,而且想必是極度地生氣。 羅倫斯深刻感受到了赫蘿的憤怒。 「……抱歉。」 所以,羅倫斯的道歉話語就像施了魔法般,讓赫蘿聽了露出真心的笑容,並坐正身子,從喉嚨深處發出咯咯笑聲。 「咱就是喜歡汝這樣的個性。」 如此互相捉弄和互開玩笑的互動,就像兩只幼犬在嬉鬧一樣。 說到底,這樣的距離還是最適合兩人。 「選擇只有一張床的房間是無所謂啦。但是,飯菜要有兩份才行。」 「知道了、知道了。」 明明天氣不熱,羅倫斯卻是直冒汗水;他一邊擦去討人厭的汗水,一邊說道。赫蘿聽了,再次發出笑聲。 「那,這附近有什麼好吃的嗎?」 「你是說名產嗎?雖然說不上是名產,但是這附近……」 「魚,對唄?」 赫蘿說出羅倫斯正准備回答的答案,這讓他感到有些驚訝。 「真虧你會知道呢。從這裡往西邊走,就會遇上湖泊,從那邊運來的魚料理算是名產吧。還有啊,流經那一帶的河川裡也能夠捕獲到各式各樣的魚。不過,你是怎麼知道的啊?」 雖然赫蘿能夠輕松識破人類的心聲,但是她不可能真有辦法看穿人們心裡在想什麼吧。 「嗯,從剛剛就有味道順著風吹來。汝看!」 赫蘿說罷,用右手指向河川的相反方向。 「那馬車車隊是在運送魚唄。」 羅倫斯聽了,才在第一次察覺到的遠處看見馬車車隊從山丘後頭出現。以羅倫斯的視力來說,他頂多數得出有幾輛馬車,根本看不清楚貨台上載了什麼。依車隊的前進方向看起來,雖然像是與這方的道路平行,但應該會在某處會合吧。 「聽到魚料理,咱實在想像不出會有什麼料理。是像在留賓海根吃的鰻魚那樣嗎?」 「那鰻魚只是用油炸過而已。如果是比較費功夫的魚料理,會和蔬菜或肉類一起清蒸,或是加上香草一起用火烤,有很多烹調方法。還有一種食材,是等會兒就快抵達的城鎮才有的食材。」 「喔」 赫蘿的眼神散發出耀眼的光芒,放在蓋腿布底下、用來取代懷爐的尾巴興奮地甩著。 「等到抵達城鎮後再告訴你是什麼食材,好好期待吧。」 聽到羅倫斯如此捉弄,赫蘿雖然稍微鼓起雙頰,但這般程度的捉弄當然不會惹她生氣。 「那馬車上如果有上等好魚,就買來當晚餐如何?」 「我不擅長於分辨魚的好壞。打從以前虧了錢後,我就不敢碰魚了。」 「有啥好擔心的,有咱的眼睛和鼻子啊。」 「你分辨得出魚的好壞嗎?」 「不然,要咱也判斷看看汝的好壞嗎?」 赫蘿惡作劇地笑著說道,羅倫斯只能夠乖乖投降。 「你饒了我吧。不過,如果有不錯的魚,就買來請店家料理吧,這樣也比較劃算。」 「嗯,包在咱身上唄。」 雖然羅倫斯不知道會在何處與可能載有魚的車隊會合,但是他發現車隊的距離逐漸拉近,於是讓馬兒順著道路前進。 羅倫斯一邊斜眼看著視線落在遠方馬車上的赫蘿,一邊想著—— 話說回來,赫蘿說的靠眼睛和鼻子來判斷好壞,應該是指依照外觀和味道來判斷。 如果赫蘿能夠判斷魚的好壞,或許她真有辦法判斷人類的好壞。 雖然羅倫斯立刻發現自己的想法可笑,而不禁獨自發笑,但是心裡卻仍然有些在意。 羅倫斯若無其事地把鼻子湊近自己的右肩嗅了嗅味道。他心想自己雖然過著旅行生活,但應該不至於太臭才是;再說,赫蘿也同樣沒換過衣服。 羅倫斯像是在找藉口似地這麼想著時,感覺到有視線投向他的左臉頰。 雖然羅倫斯並不想看向那視線,但是他轉頭一看,發現赫蘿沒出聲地大笑著。 「真是的。汝這麼可愛,叫咱的面子往哪裡擱啊?」 赫蘿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說道,結果羅倫斯連半句反駁的話語也說不出來。 河水緩緩流動著,乍看下彷彿靜止不動似的。河畔開始出現讓馬兒歇腳喝水、或是重新堆放貨物的人影,其中也有難得一見的旅行磨刀師身影。磨刀師將長劍立在一旁取代招牌,在磨刀台上百無聊賴地托腮打呵欠。 另外,也看得見船底平坦的平底船停靠在棧橋旁,船主與牽著馬匹的騎士在船上爭吵的場面。從騎士的簡單裝備看起來,有可能是准備前往某要塞的傳令兵。八成是因為馬匹只數不足,船主不願意發船,所以騎士正在與他爭論吧。 因為羅倫斯也有過急於趕路,對著不願意開船的船主發脾氣的經驗,所以看著這樣的光景,他不禁苦笑。 原本不斷延伸、彷彿無止盡的荒原也漸漸轉為已開墾的田地,眼前可以看見零零星星的耕田人影。 這樣開始流露出人們生活氣息的風景變化,總是讓羅倫斯百看不厭。 到這時總算與方才看見、載有魚的馬車車隊會合。 車隊有三輛馬車排列著,每輛馬車分別由兩匹馬兒拉動。馬車沒有設置駕座,一名衣著高貴的年輕男子坐在最後一輛馬車的貨台上,三名應是雇工的男子一邊步行,一邊控制著馬兒。 剛開始羅倫斯心想,由兩匹馬兒拉動一輛馬車可說派頭十足,但是靠近一看,他明白了這並非為了派頭。 貨台上放了能夠完全容納一人體積的桶子和木箱,其中幾個桶子裡裝了滿滿的水,讓魚兒在水中游泳。 只要是沒經過鹽漬處理的魚,不論種類為何都算高級品,而活生生的魚更是不在話下。 雖然運送活魚的場面確實難得一見,但是另一件事讓羅倫斯更感訝異。 羅倫斯訝異的是,以三輛馬車運送著這般高級品的貨主看起來,是個比自己年輕的商人。 「買魚嗎?」 坐在最後一輛馬車貨台上的男子,穿著販魚大盤商經常穿著、塗了油脂的皮革外套。羅倫斯先向男子搭腔後,男子便從帽子底下以少年般的聲音如此說道。 「是的。可否割愛幾條魚賣給我呢?」 與赫蘿互換了座位的羅倫斯如此問道。年輕商人聽了立刻回答: 「非常抱歉,我們賣的魚都已經分配好數量了。」 如此意外的回答讓羅倫斯感到有些吃驚。年輕男子察覺到羅倫斯的反應,於是褪去帽子露出臉來。 帽子底下露出了與其聲音相襯的少年面孔。說男子是少年或許有些誇大,但是那面孔看起來並未滿二十歲。而且,賣魚的大盤商以粗獷男子居多,但眼前的男子身形卻是罕見的纖細。他隨風揚起的金發甚至給人氣質高雅的感覺。 不過,既然男子能夠一次運送三輛馬車數量的鮮魚,就是個不容輕視的商人。 「不好意思,請問您是旅行商人嗎?」 雖然羅倫斯無法辨別男子和藹可親的笑臉是與生俱來,還是商人的笑臉,但是他心想不管是前者或後者,他都得以笑臉回答。 「是的,我剛從留賓海根過來。」 「原來如此。如果是這樣,只要沿著我們走來的路往回走半天左右,就會遇上湖泊。您只要和漁夫們商量,應該就買得到魚;這季節捕獲的鯉魚肉質很不錯呢。」 「喔,那個,我不是要采買,我只是想請您割愛幾條魚當作今晚的料理。」 年輕商人的笑臉突然轉為驚訝的表情,或許是因為他頭一遭聽到有人提出這樣的要求。 如果是長距離運送鹽漬魚的魚商,在運送途中經常會被人如此要求;但如果只是往返鄰近湖泊與城鎮的魚商,或許不習慣遇到這樣的事情吧。 然而,年輕商人的驚訝表情立刻又轉為沉思的表情。 想必那表情是因為遭遇的事態有別於自身的生意常識,所以在思考能否當成新的生意來做。 「您真是熱愛做生意的人。」 羅倫斯說道。年輕商人聽了,「啊」的一聲回過神來後,不好意思地笑笑。 「真是失態了。對了,您想買魚當晚餐的料理,這是說您今晚會住在卡梅爾森嗎?」 「是的,我來參觀冬季大市集和祭典。」 卡梅爾森是羅倫斯准備前往的城鎮名稱,那裡目前正在舉辦每年分別於夏季與冬季舉行的大市集。 另外,為了配合冬季大市集,同時也會舉辦祭典。 雖然羅倫斯不清楚祭典的詳細內容,但是他曾經耳聞那是教會的人看了,肯定會暈厥過去的異教祭典。 從至今仍是北方異教徒討伐隊的補給基地,同時是教會城市的留賓海根出發,往北方前進六天後,所抵達之處的正教徒與異教徒關系,恐怕就不如南方國家般單純了。 朝留賓海根北方延伸的廣大區域是由名為普羅亞尼的國家統治,那裡有多數王族是異教徒。正教徒與異教徒居住在同一座城鎮裡,可謂非常理所當然的事。 卡梅爾森是普羅亞尼的有力貴族所擁有的城鎮,是以盡量遠離復雜的宗教問題、促進經濟繁榮為目的而建造的大型城鎮。因此,卡梅爾森裡沒有正教徒的教會,也禁止正教徒進行傳教活動。在那裡舉辦的祭典最忌諱被問起是屬於正教或是異教的祭典,一般是以屬於卡梅爾森的傳統祭典來做說明。 因為祭典本身相當珍奇罕見,再加上異教徒也能夠安心前來,似乎使得這個被稱為拉卓拉祭的祭典,每年都會湧進人數多得驚人的民眾。 因為羅倫斯只會在夏季來到卡梅爾森,所以他沒見識過這個祭典。 羅倫斯憑著聽來的祭典話題,特地計劃提早抵達卡梅爾森。然而,他似乎想得太天真了。 「請問,您訂好旅館了嗎?」 年輕商人一臉憂心的模樣問道。 「祭典是後天才開始吧。該不會已經訂不到旅館了?」 「正是如此。」 一旁的赫蘿稍微動了一下身子,或許她是在擔心訂不到旅館。 雖然不知道狼模樣的赫蘿會如何,但如果是人類模樣的赫蘿,就跟人類一樣會怕冷。她一定快受不了這般寒冷季節裡的野營生活了吧。 不過,如果是這樣,羅倫斯也另有打算。 「這樣的話,洋行好像會配合每年的大市集幫會員安排旅館,我會請洋行幫忙的。」 如果請洋行幫忙,有可能會被追根究底地詢問與赫蘿的關系,所以羅倫斯並不想這麼做,但事到如今也只有這個選擇了。 「啊,原來您是公會所屬的商人。不好意思,請問您所屬的公會是?」 「羅恩商業公會在卡梅爾森的洋行。」 年輕商人聽到的瞬間,表情頓時變得開朗。 「真美妙的偶然,我也是屬於羅恩公會。」 「喔,這一定是神的指引……糟糕,這兒最忌諱說這樣的話吧?」 「啊哈哈,沒關系的,我也是南方國家來的正教徒。」 年輕商人笑笑,然後輕輕咳了一下說: 「那麼,容我先自我介紹。我是在卡梅爾森從事販魚大盤商的費米.阿瑪堤。生意上我都以阿瑪堤自稱。」 「我是旅行商人克拉福.羅倫斯。同樣以羅倫斯自稱。」 雖然兩人都在馬車上道出姓名,但是因為彼此就在伸手可及的距離,所以兩人就直接握手。 這麼一來,羅倫斯接下來就必須介紹赫蘿。 「這位是我的旅伴赫蘿。我們因為某種原因而一同旅行,但不是夫妻。」 羅倫斯笑著說道,赫蘿聽了,稍微把身子向前傾,並展露笑容看向阿瑪堤。 赫蘿表現得安靜乖巧時,果然相當有魅力。 雖然阿瑪堤慌張地再次做了自我介紹,但是他的臉頰通紅。 「赫蘿小姐是修女嗎?」 「基本上算是巡禮修女。」 並非只有心生信仰的男子才會踏上巡禮之旅,身為市民的女性們一般也會巡禮。 而且,大多數的女性們在巡禮時,都會以巡禮修女自稱。比起回答是巡禮中的市民,以巡禮修女自稱更能夠免去各種麻煩事。 然而,因為打扮成讓人一眼就看得出是教會相關的人士,進了卡梅爾森會帶來問題;所以如此裝扮的人進城時,都習慣在衣服某處別上三根羽毛。而赫蘿的帽子上也別了三根顯得寒酸的咖啡色雞毛。 自稱是南方國家來的阿瑪堤雖然年輕,但是他似乎立刻明白了這方面的事理。 阿瑪堤沒多問,想必是他理解一定有什麼原因,所以旅行商人才會與年輕女子一同旅行吧。 「那麼,旅途中會遇上多多少少的困難,也算是上天賜予的考驗吧。我會這麼說,是因為如果只需要一間房間,我還有辦法安排。但是很遺憾的,如果要安排兩間房間,就有些困難了。」 阿瑪堤的提議讓羅倫斯吃了一驚。阿瑪堤見狀,笑著繼續說: 「我們屬於同一家公會,這正是神的指引吧。只要請有生意往來的旅館幫忙,對方應該能夠空出一間房間來。如果帶著女性旅伴請洋行幫忙安排旅館,一些老面孔的人會很囉唆吧。」 「是的,您說的一點也沒錯。只是,這樣麻煩您好嗎?」 「當然。畢竟我也是個商人,我是為了做生意才這麼提議的。也就是說,我希望您能夠在下榻的旅館裡,多多享用美味的鮮魚。」 阿瑪堤年紀輕輕就能夠擁有三輛馬車數量的魚交易量,果然不是個平凡人物。 所謂圓滑周到,指的就是這麼回事。 羅倫斯帶著一半懊悔、一半感謝的心情回答: 「您果然很有生意頭腦。可以請您幫忙安排嗎?」 「好的,請交給我來處裡。」 阿瑪堤笑著說道,只有一瞬間,他的視線從羅倫斯身上移開了。 雖然羅倫斯假裝沒發現,但是他知道那視線一定是移向了赫蘿。 羅倫斯心想,或許阿瑪堤並非為了多做一點生意,而是為了在赫蘿面前表現出好的一面才會如此提議。 看到如此事態,與赫蘿一同旅行的羅倫斯不禁產生一些優越感。不過,他知道如果腦中想著這些有的沒的多餘事,肯定會被赫蘿捉弄。 羅倫斯從腦海中揮去多餘的想法,心無旁騖地與眼前這個年輕的優秀商人建立深交。 在那不久後,羅倫斯一行人在夕陽西下時分,抵達了卡梅爾森。 餐廳裡,桌面上以放入鯉魚肉塊與使用根菜類蔬菜熬煮的熱湯火鍋為中心,四周擺了以魚貝類為主的各式各樣料理。 或許多少是受了幫忙安排這家旅館的阿瑪堤是個販魚大盤商的影響,餐桌上的料理與正餐和多以肉食料理為主的南方國家果然大不相同。其中以清蒸的螺肉料理特別引人注目。 由於一般會說海螺是長生不老的藥,而河螺是造成腹痛的原因,因此住在比卡梅爾森更靠近南方地區的人們盡管會食用雙殼貝類,卻不食用螺肉。教會的告示上甚至寫著螺貝裡住有惡魔,並警告人們不要食用。 不過,與其說這是寫在聖經裡面的神明教誨,不如說這是實際警告意味較重的告示。羅倫斯從前也曾經在行商途中,迷路遇上了河川時,因為按捺不住飢餓而吃下螺肉,結果造成劇烈的腹痛。自從有了那次的經驗後,不僅是河螺,就連海螺羅倫斯也不敢碰了。 幸運的是,螺肉料理沒有分成一人份的小盤子送上桌,而且螺肉極其合赫蘿的胃口。 羅倫斯把所有不敢吃的食物都推給了赫蘿。 「嗯……原來貝類吃起來是這樣的味道啊。」 赫蘿一邊贊嘆著,一邊用向羅倫斯借來的小刀尖端一個接一個勾出螺肉往嘴裡送。至於羅倫斯,他則是吃著灑上大量鹽巴的河梭魚。 「你小心吃太多會肚子痛。」 「嗯?」 「河螺裡面住著惡魔。要是不小心吃到了,下場可是會很慘的。」 赫蘿看著剛剛被她勾出來的螺肉,稍微傾了一下頭後,便把螺肉送進嘴裡。 「汝當咱是誰啊,咱不是只懂得辨別麥子的好壞而已。」 「那你還說曾經吃了辣椒,下場翻天覆地的。」 羅倫斯的指摘讓赫蘿有些生氣。 「再怎麼厲害也無法只靠外觀辨別味道。那東西紅通通的,看起來就像成熟的果實唄。」 赫蘿一邊說話,一邊挖出螺肉。她時而啜飲杯中飲品,然後用力地閉上雙眼。 因為這一帶沒有教會的嚴厲監視,所以被教會視為禁酒而無法公然販賣的蒸餾酒,也是隨處可以看到。 赫蘿與羅倫斯手中的杯子裡,裝的是顏色接近透明、被稱為燃燒葡萄酒的酒。 「要不要幫你叫杯甜酒?」 「……」 赫蘿沒出聲地搖搖頭。她那用力閉上雙眼的模樣,不禁讓人覺得如果脫去她的長袍,肯定會看見膨脹起來的尾巴。 赫蘿總算嚥下酒後,嘆了口長長的氣,跟著用袖口擦拭眼角。 喝著被稱為撼動靈魂之酒的赫蘿當然不是打扮成修女的模樣。她是打扮成頭上綁著三角頭巾的城市女孩模樣。 用餐前,羅倫斯與換好衣服的赫蘿一同前去再次感謝阿瑪堤時,他當時的表情說有多沒出息就有多沒出息。不僅是羅倫斯,就連在一旁看著的旅館老闆也忍不住笑了出來。 而赫蘿本人卻像是要加重她的罪行似的,比往常更帶勁地假裝出淑女模樣向阿瑪堤致謝。 如果看了赫蘿現在這副吃喝相,想必阿瑪堤會當場美夢幻滅吧。 「……嗯,好懷念的味道吶。」 不知道是酒太強烈了,還是思鄉情緒使然,赫蘿眼中泛著些許淚光這麼說道。 的確,越往北方走,撼動靈魂的酒就越多。 「酒精濃度這麼高的蒸餾酒,像我喝了也不懂味道。」 吃膩了貝類的赫蘿偶爾會吃起烤魚或燉魚料理,她開心地回答說: 「模樣或形狀過了十年就會被遺忘,但是東西的味道或氣味即使過了好幾十年,也不會輕易地被忘掉。這種酒的味道令咱懷念,很像約伊茲的酒。」 「畢竟北方的烈酒比較多。你以前都是喝這樣的烈酒啊?」 羅倫斯先看看杯中的酒,再看看赫蘿說道。嘴角沾了一小塊烤魚的赫蘿一臉得意地開口說: 「品格高尚的賢狼不適合喝甜酒唄?」 雖然羅倫斯心想別說甜酒了,赫蘿的少女模樣看起來更適合喝蜂蜜牛奶,但是他還是輕輕笑笑表示贊同。 想必酒的味道勾起了赫蘿對故鄉的懷念。 雖說這是一頓許久不曾吃到的美食佳餚,但是讓赫蘿展露開心笑臉的原因並非只是如此。 因為一件意料外的事情,讓赫蘿深刻感受到自己越來越接近故鄉約伊茲。她就像少女收到出乎預期的禮物般,表露真心的喜悅。 然而,羅倫斯卻不由地從這般模樣的赫蘿身上別開視線。 羅倫斯並非擔心自己看赫蘿看得出神,會惹來赫蘿的譏笑而別開視線。 對於約伊茲老早以前就已經滅亡的傳言,羅倫斯一路以來都隱瞞著赫蘿沒說。因為這個事實,讓赫蘿想起故鄉而感到開心的天真笑容在羅倫斯眼裡,變成了刺眼的烈陽。 盡管如此,羅倫斯依然不願意破壞難得的愉快用餐氣氛。 為了不讓赫蘿識破心聲,羅倫斯變換情緒,並露出笑臉對著伸手拿取燉鯉魚的赫蘿說: 「看來,燉鯉魚很合你的口味呢。」 「嗯,煮過的鯉魚……竟然這麼好吃。再來一碗。」 因為燉鯉魚的料理是用大鍋子盛上桌,赫蘿的手夠不著,所以都是羅倫斯幫她盛取。羅倫斯每幫赫蘿盛一次,他的木盤上就會多出洋蔥。看來,就算是煮過的洋蔥,赫蘿似乎也不敢吃。 「你是在什麼地方吃過鯉魚啊?應該很少有地方會吃鯉魚吧?」 「嗯?在河裡。因為鯉魚的動作笨拙,兩三下就捉到了。」 原來如此,赫蘿一定是在狼模樣時抓魚的吧。 「我沒生吃過鯉魚,好吃嗎?」 「魚鱗會夾在牙縫裡,而且魚刺太多。咱經常看見小鳥一口吞下整條小魚,還以為很好吃吶。生魚不合咱的胃口。」 羅倫斯不禁想像起抓住碩大的鯉魚,然後發出咯吱咯吱聲響,從魚頭咬起鯉魚的赫蘿模樣。 鯉魚以長生出名,教會除了稱鯉魚為聖魚之外,也稱之為惡魔的手下。因此,只有在北方地區才會食用鯉魚。 的確,若是在這個會有像赫蘿般的狼出沒的北方地區,還對壽命稍微長了些的鯉魚抱有敬畏之心,或許顯得有些愚蠢。 「人類料理的食物果然很好吃。不過,不僅是手藝好,挑選過的魚每一條都很新鮮。那個叫做阿瑪堤的小夥子挑魚的眼光挺不賴。」 「他年紀很輕。而且,他交易的魚數量也挺驚人的。」 「這麼一比下來,汝馬車上載的貨物是什麼啊?」 赫蘿的視線突然變得冷漠。 「嗯?那是釘子。像這張桌子……沒用到啊。」 「咱當然知道是釘子。咱的意思是要汝采買一些更光彩炫目的商品。還是說,汝被留賓海根的失敗經驗給嚇倒了啊?」 羅倫斯聽了,雖然覺得有些生氣,但是赫蘿指摘的內容是事實,害他無法反駁。 羅倫斯因為自己貪得無厭,以兩倍財產的驚人金額買下兵備,結果面臨破產的危機,差點就得當個奴隸直到死去。不僅如此,羅倫斯還給赫蘿添了麻煩,讓赫蘿嘗盡恥辱。 因為這種種緣故,羅倫斯最後在留賓海根采買了釘子。采買金額約四百枚崔尼銀幣。這算是相當保守的采買,羅倫斯的手頭也因此剩下不少現金。 「雖然商品沒那麼搶眼,但應該會有不差的利潤。而且,馬車上也不盡是一些不光彩炫目的東西。」 赫蘿一邊像只野貓一樣叼著河梭魚的魚骨頭,一邊稍微傾頭看向羅倫斯。 羅倫斯想到了一句不錯的台詞。 他輕輕咳了一下,開口說: 「我的馬車上有你啊。」 雖然這句話聽來或許造作,但是羅倫斯自覺這話說得漂亮,不禁笑了出來。 然而,羅倫斯邊笑邊喝著葡萄酒,並看向赫蘿時,卻發現赫蘿停止了手中的動作,一臉無奈的模樣。 「……反正,汝的程度頂多就是這樣唄。」 然後,赫蘿這麼說罷,便嘆了口氣。 「你體貼我一點又不會少塊肉!」 「一旦對雄性太溫柔,雄性一下子就會得意忘形起來。如果讓對方食髓知味,被迫反復聽同樣的話語,那讓人怎麼受得了。」 「唔……」 羅倫斯心想再不吭聲不行,於是反駁說: 「好吧,那這樣我以後——」 「大笨驢。」 羅倫斯的話被打斷了。 「雄性表現溫柔值多少錢?」 「……」 羅倫斯皺眉悶頭喝酒,但是狩獵的狼卻不放過他。 「而且,咱如果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汝就會想要對咱溫柔唄?」 看著赫蘿露出天真的笑容這麼說道,羅倫斯已無計可施了。 赫蘿太狡猾了。 羅倫斯用懷恨的眼神看向赫蘿,赫蘿見狀隨即露出可掬的笑容。 等到吃完睽違已久的像樣晚餐,並回到旅館房間裡時,旅館外的街道總算也安靜了下來。 雖然羅倫斯等人抵達卡梅爾森時已經是黃昏時分,但是城裡的混亂程度卻遠遠超出羅倫斯的想像。 如果沒遇上阿瑪堤,羅倫斯肯定得前往洋行,請洋行幫忙安排旅館了。不僅如此,或許還會落得借住洋行房間的下場。 卡梅爾森的街上處處排列著不知是仿造何物的麥草玩偶、以及木頭雕刻物,不僅在人街上,就連狹窄的小巷子裡也都看得到樂隊或小丑帶著觀眾繞來繞去。 位於卡梅爾森南端的大廣場上,大幅度延長營業時間的市場仍開放著,整個廣場充斥著與大市集之名相襯的活力。不僅如此,就連平常不被允許零售商品的工匠們,也在市場外的大街旁設起了攤位。 羅倫斯打開木窗想要冷卻一下喝了烈酒而發燙的身體。在美麗月光的照射下,羅倫斯看見有幾家攤販正在收攤。 阿瑪堤為羅倫斯兩人安排的旅館是卡梅爾森裡數一數二等級的旅館,那是羅倫斯平時絕對不會選擇投宿的旅館。兩人的房間位於旅館二樓,並面向從市中心通往南北兩方的大街,旅館位置就在延伸至東西兩方的大街十字路口附近。依赫蘿所願,房間裡有兩張床。不過,羅倫斯不禁猜疑這有可能是在阿瑪堤的堅持之下,硬是安排了兩張床的房間。 雖然這樣的猜疑讓羅倫斯有些優越感,但至少阿瑪堤幫忙安排房間的事讓他心存感激,於是他把視線移向窗外,決定不再胡亂猜疑。 寬敞大街上的行人們個個步履蹣跚。 羅倫斯一邊輕笑,一邊回過頭一看。他發現屋內的赫蘿一副喝得不過癮的模樣盤腿坐在床上,正把酒往木杯裡倒。 「你啊,明天要是一副痛苦難耐的模樣,我也不會理你。你難道忘了那次在帕茲歐被宿醉給害慘了嗎?」 「嗯——?放心吶。好酒不管喝再多,也不會留下後遺症。不過,如果不喝,咱的心會留下後遺症,怎能不喝吶。」 倒好酒後,赫蘿開心地喝了一口,並咬著晚餐沒吃完的鱒魚干。 羅倫斯心想如果就這麼放縱赫蘿,她一定會一個人開心地吃吃喝喝直到醉倒為止。不過,對羅倫斯而言,赫蘿的好心情可說求之不得。 這是因為有件事讓羅倫斯感到有些難以啟齒。 羅倫斯之所以會變更幾乎固定每年往返地點的行商路線,在這個寒冬季節來到以往在夏季才會前來的卡梅爾森,不用說當然是為了前往赫蘿的故鄉。 然而,羅倫斯並未細問過赫蘿的故鄉約伊茲位於何方。雖然羅倫斯曾聽過約伊茲這個城鎮名稱,但是那只是在古老傳說中聽過,他並不清楚實際的地理位置。 一路上,羅倫斯之所以沒有詢問詳細的地理位置,那是因為一提到故鄉,赫蘿雖然會因為懷念而一時展露笑顏,但是她立刻會想起無論在時間上、或是地理位置上都與故鄉有著遙遠的距離,而顯得哀傷。 雖然羅倫斯自覺沒出息,但是光是這個理由就足以讓他猶豫該不該提起故鄉的話題。 不過,羅倫斯心想趁現在提起故鄉的話題,赫蘿應該不會太傷感才是。於是,羅倫斯下定了決心,他在靠牆的書桌上坐了下來後,開口說: 「對了,在你醉倒以前,我想先跟你說一件事。」 赫蘿暴露在外的耳朵和尾巴立刻有了反應。 她的視線慢了一步,看向羅倫斯。 「什麼事?」 聰明的賢狼似乎從羅倫斯的語調中察覺到,羅倫斯並非想與她閒話家常。赫蘿的嘴角浮起淺笑,明顯說出她現在的好心情。 羅倫斯緩緩張開沉重的雙唇說: 「是有關你故鄉的事。」 聽到羅倫斯這麼切入話題,赫蘿突然沒出聲地笑笑,跟著喝了口酒。 羅倫斯本以為赫蘿一定會露出認真的表情,她的反應讓羅倫斯感到意外。 羅倫斯才想著赫蘿該不會是喝醉了吧,赫蘿便「咕嚕」一聲吞下酒說: 「汝果然不知道在哪裡。咱多多少少也猜到了,一直擔心不知道汝什麼時候才會開口問。」 說著,赫蘿一邊笑看自己映在杯中的臉,一邊輕輕嘆了口氣說: 「反正汝一定以為只要提到約伊茲的話題,咱又會難過是唄?咱看起來有那麼脆弱嗎?」 羅倫斯原本打算指摘赫蘿因為夢見故鄉而哭泣的事,卻又想到赫蘿自己應該也明白這點。赫蘿的尾巴看似開心地搖擺著。 「不會,完全不會。」 「大笨驢,這種時候應該說『會』才對唄。」 赫蘿似乎得到了她所期待的答案,她顯得更開心地搖擺著尾巴。 「汝真是會在意一些奇怪的地方吶。汝好不容易說出這個話題,一定也是看到咱晚餐時的反應後,覺得沒問題才開口的唄?真是的……這個爛好人。」 邊喝酒邊說話的赫蘿難為情地笑笑。 「對咱來說,汝的體貼也不是什麼不開心的事。不過吶,應該是說汝那蠢樣讓人看了覺得有趣。如果汝一直沒開口問,到了北方後才發現走錯了地方,到時汝打算怎麼辦?」 羅倫斯只是聳了聳肩回應這個問題,他趕緊說出自己的目的: 「為了怕一副蠢樣的我會走錯路,可不可以告訴我約伊茲的位置。」 赫蘿喝了口酒,停頓了一下。 然後,嘆了口又細又長的氣。 「老實說,咱也不是記得很清楚。」 像是要堵住羅倫斯說出「別開玩笑了」的話語似的,赫蘿接著說: 「如果要說方向,咱立刻就能夠知道,就在那邊。」 羅倫斯看向赫蘿迅速指出的方向,他立刻明白了赫蘿所指的是北方。 「可是,咱完全不記得越過了幾座山頭、幾條河川,走過了多少草原。咱心想只要到了附近,自然就會想起來。這樣不行嗎?」 「你沒有任何可以知道位置的線索嗎?道路又不是直直地向前延伸;而且到了北方,也很難找到可靠的地圖,有些地方甚至不繞遠路就到不了。你記不記得哪些地方的城鎮名稱?我們也可以拿這個當線索。」 赫蘿默思了一會兒後,用食指按住太陽穴說: 「咱記得的城鎮名稱有約伊茲和紐希拉。還有……唔、什麼來著……皮……」 「皮?」 「皮列、皮洛……對了,皮洛摩登。」 看著赫蘿像是取出卡在胸口的東西似的開心表情,羅倫斯傾頭說: 「沒聽過有這樣的城鎮。還有其他的嗎?」 「唔——當時是有好幾個城鎮沒錯,可是不像現在這樣各有名稱。大夥兒只要說在山的另一頭,就能夠知道位置了。沒必要取名字唄。」 的確,羅倫斯第一次到北方各地行商時,也好幾次為此驚訝。當羅倫斯到了某個城鎮,才發現只有旅人知道城鎮的名稱。城鎮的居民或是住在附近的人們,都不知道城鎮名稱。 羅倫斯還遇到個老人說如果給城鎮取名,就會被壞神明盯上。 所謂的壞神明指的一定是教會吧。 「那麼,就以紐希拉為據點來找好了。如果是紐希拉,我還知道位置。」 「好令人懷念的名字吶,那裡還會湧出熱水嗎?」 「我聽說盡管那裡是異教徒的城鎮,仍然有許多大主教和國王不惜長途跋涉,還滿懷感激地偷偷跑去泡熱泉。有謠言說,因為紐希拉有溫泉,所以能夠免於受到異教徒討伐軍的攻擊。」 「畢竟只有那裡的熱泉不屬於任何人的地盤吶。」 赫蘿笑著說道,跟著說了句「那這樣」,並輕輕咳了一聲。 「如果這裡是紐希拉,就會在那邊。」 赫蘿所指的方向是西南方。看見赫蘿沒有指向更北方,老實說羅倫斯鬆了口氣。 如果是在比紐希拉更北方的位置,將會是一些就算到了夏天,也不會融雪的地區。 然而,光是知道在紐希拉的西南方,范圍還是太大了。 「從紐希拉到約伊茲要多久?」 「以咱的腳程來說兩天。人類的話……不知道。」 羅倫斯記起在留賓海根附近時,坐在赫蘿背上的記憶。想必赫蘿一定能夠以輕快的腳步走過沒有道路的地方吧。 這麼一來,以紐希拉為起點的調查范圍果然相當大。想要在其中找出一個城鎮,甚至有可能是一個小村落的約伊茲,簡直跟在沙漠裡尋找一根針沒兩樣。正因為羅倫斯是在散佈於廣大世界的城鎮之間行走的旅行商人,所以他更懂得其困難度。 而且,在羅倫斯聽來的古老傳說中,有提到約伊茲被熊怪毀滅了。 萬一這個古老傳說是真的,那絕對不可能找到好幾百年前就已滅亡的城鎮遺跡。 羅倫斯並非能夠玩樂度過終生的貴族。偏離原有的行商路線,在其他地區流連的日子頂多只能夠撐得半年。而且,在留賓海根的失敗經驗,使得羅倫斯距離在城鎮擁有商店的夢想又更遠了,這也使得他更沒有時間拖拖拉拉。 就在羅倫斯想著這些事情時,忽然浮現在腦海的話語很自然地脫口而出: 「你可以自己一人從紐希拉回去嗎?你知道方向吧?」 如果說紐希拉到約伊茲的距離只需兩天左右的時間就可以抵達,那麼就如赫蘿自己說的,只要到了附近,她一定會想起來吧。 因為這樣的想法,所以別無他意的羅倫斯不經意地說出剛剛的話。然而,話一出口,羅倫斯便發現自己的失言。 因為赫蘿正一臉愕然地看向羅倫斯。 羅倫斯臉上浮現驚訝之情的同時,赫蘿也別開了視線。 「對、對啊。只要到了紐希拉,咱一定會想起回到約伊茲的路唄。」 說著,赫蘿的臉上掛起了牽強的笑容。羅倫斯心想「這是怎麼回事啊」,跟著「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赫蘿在河口城鎮帕茲歐時,曾經說過孤獨會要了人的命。 孤獨是這麼地令赫蘿感到害怕。盡管羅倫斯沒有惡意,但是赫蘿仍有可能往壞的方向思考。況且,赫蘿還喝了不少酒。 說不定,赫蘿解讀成羅倫斯開始不耐煩於尋找她的故鄉了。 「等一下,你別往壞的方向想啊。如果只要兩天就到得了,那我可以在紐希拉等你。」 「嗯,這樣就夠了。汝會帶咱到紐希拉唄?咱還想再多看一些不同的城鎮吶。」 這對話雖然漂亮地銜接了起來,卻令羅倫斯掃興。羅倫斯只覺得這是赫蘿靠她的機靈反應讓對話順利銜接上。 盡管表面上順利銜接了對話,表面下卻有了分歧。 赫蘿離開故鄉已經長達好幾百年之久。就像羅倫斯聽來的古老傳說般,赫蘿一定也想到了約伊茲已經不存在的可能性;就算她沒有這麼想,但她經歷的歲月之漫長,足以讓這世界起了很多巨大變化。想必赫蘿內心一定感到極度不安。 赫蘿,一定是害怕獨自前往故鄉。 因為酒的味道而想起約伊茲時,赫蘿會露出天真笑容,或許正是她不安的相反表現。 只要稍微思考一下,就能夠明白赫蘿這樣的心態。羅倫斯為自己粗心大意的發言感到後悔。 「聽好,我會盡我所能地幫助你。我剛剛說的話是——」 「咱不是才說過雄性表現的溫柔值多少錢吶。汝啊,別太體貼吶,咱會很困擾的。」 赫蘿臉上的牽強笑容加上了困擾的表情,她把手中的酒杯放到床底下說: 「咱真是糟糕吶,老是以自己的標准來衡量事物。畢竟咱只要眨一下眼睛,汝等人類就會老去。咱老是記不得在如此短暫的人生中,一年當然很重要的事實吶。」 木窗投射進來的月光籠罩著赫蘿的身軀。霎那間,那模樣像極了幻影,讓羅倫斯猶豫著不敢靠近。他擔心只要一靠近,赫蘿便會如霧團散去般消失。 赫蘿抬起自放下酒杯後就一直垂著的臉,她臉上果然還是掛著困擾的笑容。 「汝真的是個爛好人,這種表情教咱很困擾吶。」 這種時候究竟該說什麼才好?羅倫斯的腦海裡浮現不出適當的話語。 此時此地,兩人之間顯然有了分歧。 然而,羅倫斯卻找不到補救這個分歧的話語。就算臨時編造謊言,對赫蘿來說也是無用。 而且,最重要的是赫蘿的話語使得羅倫斯更難以啟齒。羅倫斯說不出「無論花多少年的時間,我都會找到約伊茲並帶你去」這樣的話。商人是太過現實的生物,現實得無法說出這樣的台詞。對羅倫斯而言,走過好幾百年歲月的赫蘿是太遙遠的存在。 「是咱忘了理所當然的事情。因為在汝的身邊感覺太舒適了,一不小心……就撒起嬌來。」 赫蘿靦腆地笑著說道,她的耳朵難為情地微微顫動著。如少女般的發言有可能是出自赫蘿的真心。 然而,羅倫斯聽到這番話,卻是一點也不開心。 因為赫蘿的話簡直像在告別似的。 「呵,咱好像喝醉了。不趕緊睡,不知道還會說出什麼話來。」 赫蘿並沒有陷入沉默,她那自顧自的饒舌模樣,反而更讓人覺得她在逞強。 盡管如此,羅倫斯最後還是沒能夠向赫蘿搭話。 羅倫斯能夠做的,僅有在變得一片寂靜後,留意著不讓赫蘿獨自收拾行李離去。雖然他心想應該不會發生這種事,但又覺得赫蘿像是會做出這種事的人。 然而,羅倫斯對只能夠留意不讓這種事發生的自己感到沒出息,不禁想大聲怒罵自己。 夜晚無聲無息地加深。 關上的木窗外傳來了醉漢的笑聲,羅倫斯聽了卻是倍感空虛。 第三卷 第二幕 據說,無論發生多麼令人擔憂的事情,商人到了晚上仍然睡得著覺。 羅倫斯明明一直擔心著赫蘿會不會獨自離去,但是當他回神時,木窗外已經傳來了鳥鳴。 羅倫斯雖然不至於失態地從床上慌張跳起,但是當他把視線移向隔壁床鋪,確認了赫蘿沒有離開後,隨即放心地嘆了口氣。 羅倫斯走下床,打開木窗探頭出窗外。屋子裡固然十分寒冷,但是戶外的清晨空氣更是嚴寒,羅倫斯吐出來的氣息顯得比煙霧更白。 不過,窗外的天空一片清澈亮麗,是個猶如水晶般的早晨。 旅館正面的大街上已見人影出現。羅倫斯看著比以早起為傲的旅行商人更早起床的城鎮商人們,在腦海裡一一確認今天一整天的預定行程後,說了句「好!」讓自己提起幹勁。 羅倫斯心想,雖然不是刻意彌補昨天的失敗,但是為了能夠與赫蘿一起盡興地享受從明天開始的祭典,最好能在今天內搞定瑣事。 「首先,得賣了從留賓海根運來的貨品。」——羅倫斯這麼想著,並回頭看向屋內。 雖然事情才過了一天,羅倫斯還是覺得心情有些沉重,但是他打算叫醒仍然睡得不醒人事的夥伴,於是走近床邊,這時他忽然皺起了眉頭。 因為赫蘿經常跟貴族一樣睡到中午,所以赫蘿仍在睡覺這件事並沒有讓羅倫斯在意,但是他忽然察覺到了一件事。 赫蘿沒有發出她睡覺時總會發出的少根筋鼾聲。 羅倫斯心想「該不會……」於是把手伸向前,赫蘿似乎察覺到了,她身上的棉被動了一下。 羅倫斯輕輕掀開棉被,隨即嘆了口氣。 棉被底下露出了赫蘿的臉,她臉上的表情比被拋棄的小貓更脆弱。 「你又宿醉啦?」 因為搖晃頭部就會感到頭疼,所以赫蘿只是緩緩地動了動耳朵。 雖然羅倫斯很想說上幾句教訓赫蘿,但是他想起昨晚發生的事,便把話吞了回去。再說,羅倫斯也不認為赫蘿聽得進去。 「等會兒我會准備好水壺,還有以防萬一的桶子,你就乖乖地睡吧。」 羅倫斯刻意加重語氣在「乖乖地」二個字上,但是赫蘿還是只能夠虛弱地動動耳朵。 就算說破了嘴,赫蘿也不可能乖乖聽話。不過,看她這麼痛苦,應該不至於拖著身子外出吧。所以羅倫斯不在的時間,赫蘿不可能收拾行李離去。想到這點,羅倫斯不禁有些鬆了口氣。 當然,羅倫斯也想到了這可能是赫蘿的演技;但是他覺得就算演技再好,也不可能連氣色都改變得了。 羅倫斯仔細地思考著這些事情。他沒對赫蘿多說話,便動作迅速地做好外出准備。羅倫斯再度走近甚至無法翻身的赫蘿,對著她說: 「祭典明天才會正式開始,你不用著急。」 赫蘿那遠超過痛苦、看來奄奄一息且顯得沒出息的臉,頓時浮現了放心的神情。羅倫斯看了,不禁笑了出來。 對赫蘿而言,祭典似乎比宿醉的難受更令她在意。 「我會在中午左右回來一下。」 赫蘿的耳朵沒有動,她對這句話似乎不太感興趣的樣子。 赫蘿如此直接的反應讓羅倫斯不禁苦笑。這時,赫蘿緩緩睜開眼睛,嘴角浮起笑容。 赫蘿剛剛似乎是故意的。 羅倫斯聳了聳肩後,便用棉被蓋住赫蘿的頭。他心想,赫蘿這時一定在棉被底下笑他吧。 雖然被笑,但是昨晚的不愉快氣氛沒有延續到今天,讓羅倫斯鬆了口氣。 在離開房間前,羅倫斯回頭再次看向赫蘿,露出棉被外的尾巴前端像在揮手似地甩了兩次。 回來時買些好吃的食物給赫蘿吧。 羅倫斯這麼想著,同時靜靜地關上房門。 基本上,無論在哪個城鎮,統治者都不太贊同人們在市場開放的鐘聲響起前做生意;尤其是在市場裡做生意更是不被允許。 然而,這樣的規定依時間和場合的不同,有時並沒那麼嚴格。 卡梅爾森在大市集的期間內,為了緩和市場開放後的擁擠,反而會半鼓勵人們在非開放時間做生意。 因此,在太陽剛剛從建築物後方緩緩升起的一大清早裡,就已經有很多商人在面積佔了卡梅爾森南側廣場一半以上的市場裡忙碌地工作著。 市場裡可看到木箱和麻袋堆放在角落,以及豬或雞等家畜被綁在這些貨物與攤販之間的微小空間。還有,因為在遠離海洋的這個地區裡,卡爾梅森是最大的魚類出貨城鎮,所以也看得到活魚在像阿瑪堤昨天運送的那種巨大桶子裡游來游去。 就如赫蘿看見成排的食物攤販時會靜不下心來一樣,羅倫斯看著市場裡林林總總的商品;心情很自然地也隨之興奮起來。 如果把那件商品運到某某城鎮會有多少利潤?或者那件商品的數量會這麼多,就表示某某地區的供應量過多,所以價格應該變低了吧?諸如此類的想法不斷地在羅倫斯的腦中浮現。 羅倫斯最初成為旅行商人時,因為幾乎不瞭解所有商品的價格高低,所以只能夠在市場裡東奔西竄。不過,現在的他能夠立刻知道各種事情。 一旦完全掌握了如網子般密密麻麻的商品關系圖,商人就成了煉金術師。 羅倫斯不禁有些陶醉在這句聽來帥氣十足的形容之中,但是他想起在留賓海根的失敗,臉上浮現苦笑。 總是貪心地看著上方,腳下就會不小心踩空。 羅倫斯深呼吸一下,讓輕浮的心情沉靜下來後,重新握住韁繩往市場裡面前進。羅倫斯總算來到的攤販與其他攤販一樣,一大清早就進行著商談。攤販老闆是個與羅倫斯相差一歲的商人,他原本與羅倫斯同樣是旅行商人。不過,現在的他在市場裡擁有一家架有屋頂的攤販,盡管規模不大,卻十足是個住在城裡的小麥商人。對於這點,無論是攤販老闆本人,還是其他人都認為是受到幸運女神的眷顧。說到這地區的城鎮商人特徵,就是修剪臉上的胡須讓自己看來像個方臉,而攤販老闆臉上的胡須看來也十分有模有樣。 這位名為馬克.柯爾的小麥商人發現羅倫斯後,瞬間訝異地不停眨眼睛,跟著露出笑容並輕輕舉起手打招呼。 正在商談的對方商人也看向羅倫斯,並點頭致意。因為某個契機認識某個人,就有機會為自己的生意帶來好處。所以羅倫斯以營業用笑容回應商人,並做出手勢要對方繼續進行商談。 「哩,斯邦狄阿米托 萬特爾傑。」 「哈哈。皮哩傑 巴歐。」 結果,商談似乎正好結束了。對方商人用羅倫斯聽不懂的語言向馬克搭腔後便離去了。當然,對方准備離去時,並沒有忘了對著羅倫斯露出商人的笑臉。 羅倫斯牢牢記住商人的臉,好讓自己在其他城鎮遇到他時能夠認得出來。 這樣的小動作日積月累下來,可以帶來意想不到的利益。 等到看似從北方某處前來行商的那名商人消失在人群中後,羅倫斯才走下馬車。 「我好像打擾了你的商談。」 「怎麼會。那人正熱心地告訴我皮托拉山神有多偉大的,還好你來解救了我。」 坐在木頭長椅上的馬克一邊捲起手上的羊皮紙一邊說道,然後一副受夠了的模樣笑笑。 馬克與羅倫斯同樣是屬於羅恩商業公會的商人。兩人每年都在同個時期前來同個市場行商,因而結識。因為兩人在彼此都是新手時,就已經互相認識,所以用字遣詞上不會顯得太客套。 「早知道就不要學他們的語言了。雖然那些傢伙的本性並不壞,但是一知道對方懂得他們的語言後,就會非常熱心地宣揚土地之神的恩惠。」 「比起不肯從金碧輝煌的神殿踏出一步的神明,說不定土地之神給的恩惠會比較多。」 羅倫斯說道。馬克聽了用捲起的羊皮紙敲敲頭,輕快地笑答: 「哈哈,肯定是這樣沒錯。而且,聽說豐收之神多半都是美女呢。」 羅倫斯的腦海裡浮現了赫蘿的臉,他一邊笑,一邊點頭贊同。 只是他並沒有把「不過,個性都不好吧」的內心話說出口。 「那麼,別再說這些有的沒的了,免得被我老婆罵,還是談談生意好了。你應該是來談生意的吧?」 馬克原本閒話家常的表情轉為商談用的表情。盡管彼此是用字遣詞上無需客套的關系,但終究是站在商人立場上做盤算的人際關系。羅倫斯也露出嚴肅表情開口說: 「我從留賓海根運來了釘子,想問你要不要買?」 「釘子?我們家是小麥店。你是在哪裡聽到有人把釘子釘在小麥的袋子上嗎?」 「我在想為了備齊漫長冬季所需的物品,應該會有很多客人從北方前來。我只是想到你在賣小麥時,或許可以順便賣賣釘子。為了做好防雪對策,釘子是修補房子的必需品吧。」 馬克的視線在空中繞了一圈後,停留在羅倫斯的身上。 「的確是有需求,可是釘子啊……數量是多少?」 「三帕特長的有一百二十根、四帕特有兩百根,五帕特同樣是兩百根。在品質方面,有留賓海根的鐵匠公會附上的品質保證書。」 馬克用捲起的羊皮紙搔搔臉頰後,輕輕嘆了口氣。城鎮商人總是習慣這樣吊人胃口。 「盧米歐尼的行情怎樣?以崔尼銀幣來算。」 「昨天市場結束時正好是三十四枚。也就是……三百五十七枚吧。」 「太便宜了。」 這金額比羅倫斯的采買金額更低。聽到羅倫斯當場做出的反應,馬克皺起了眉頭說: 「你沒聽說兵備價格暴跌的消息嗎?今年因為取消了北方大遠征,所以劍和鎧甲都被賤價賣出。也就是說,被鎔掉的鐵變多了,釘子的行情應該也下跌了吧。就是十盧米歐尼都嫌高呢。」 羅倫斯早料到馬克會如此反駁,於是他冷靜地回答說: 「那是偏南方地區的狀況吧。就算能鎔的鐵變多,但是為了鎔鐵而使用的燃料價格持續高漲那也沒搭。在這個季節的普羅亞尼如果找得到鎔鐵的地方,我還真想親眼瞧瞧呢。如果有人敢做這種事,他的腦袋應該會被劈柴用的斧頭砍成兩半吧。」 一旦到了冬季,降雪地區的木柴供應便會停擺。因此,必須把無限量的木柴丟入火爐之中,好加以鎔化的打鐵工作並不會在冬季裡進行。如果在冬季裡打鐵,作為燃料的木柴價格會立刻高漲,也會惹來城鎮居民的怒罵。這麼一來,就算可作為釘子材料的長劍或鎧甲增加了,這附近地區的釘子價格應該也不會變動。 只要是多少有些經驗的商人,當然都擁有這般程度的常識。 果然,馬克不懷好意地笑著說: 「真是的。拜託你別拿釘子來賣給小麥商人好不好?如果是麥子,我還能夠有各種理由殺價;但是說到釘子,就超出我的專業領域了。」 「那這樣,十六盧米歐尼如何?」 「太貴了,十三盧米歐尼。」 「十五。」 「十四又三分之二。」 比羅倫斯矮了些、身材不胖不瘦的馬克表現出無法動搖圓柱般的氣氛。 那是馬克不可能再讓步的表現。 如果太強勢要求會壞了彼此的關系。於是羅倫斯點點頭,並伸出右手說: 「就這個價格吧。」 「哈哈,不愧是我的好兄弟。」 馬克一邊握手,一邊笑著說道。 相信這對馬克來說,也是做了相當讓步的價格。 照理說,馬克以小麥商人的身份經營商店,並不被允許買賣釘子。對於每家商店所販售的商品,依各公會都有其規定。打算販售新商品時,不是得先取得早已在販售該商品的商人們認可,就是得分配利益給這些商人們。 雖然乍看下這像是阻礙商業交易順利進行的不合理規定,但是如果不這麼做,財力雄厚的大商行轉眼間就會吞噬掉整個市場。這個規定為的就是避免這樣的事態發生。 「那,你要付現,還是用記賬的?」 「喔,用記賬的。」 「太好了。這時期很多地方都要求付現,頭痛得要命。」 雖然商人之間可以採用記賬方式或憑單據進行交易,但是對方如果是從村落或城鎮帶著商品前來,並要求支付現金的居民,那就行不通了。 然而,無論哪個城鎮,都有著嚴重的貨幣不足問題。如果沒有可支付的貨幣,盡管擁有采買商品的財力,也做不成生意。對於不識字的農夫來說,單據只能夠用來擤鼻涕罷了。 在荒野上,持劍的騎士是最強的存在;但是在城裡,擁有現金者才是最強的存在。教會的經濟能力之所以變強,或許原因就在此。如果每星期都收得到捐贈金名義的現金,當然會變強了。 「還有啊,記賬是沒關系啦。不過,有件事情想請你幫忙。」 馬克從長椅上站起身子,正准備走近馬車拿取貨台上的釘子。他一聽到羅倫斯說的話,立刻毫不避諱地露出充滿戒心的眼神看向羅倫斯。 「真的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我想到北方辦點事,你可不可以幫我問問北方人有關那裡的道路和區域情勢?像剛剛那個客人就是北方來的吧?」 聽到與生意損益無關的請求,馬克明顯露出鬆了口氣的表情。 看著馬克再刻意不過的表情,羅倫斯不禁苦笑。羅倫斯心想,應該是剛剛以有利於自己的價格要馬克買下釘子,所以馬克才會借此報一點小仇。 「喔,如果是幫這一點忙,那就是小事一樁。不過,既然這樣,你應該像每年一樣在夏天前來,才不會那麼辛苦。竟然特地選擇在冬季前往北方,看來是很重要的事情呢。」 「嗯,有點事情要處理。但不是賺錢的事就對了。」 「哈哈哈,即使是不停旅行的旅行商人,看來還是逃不過處世道義。那麼,你是打算前往哪一帶?」 「目的地是一個叫做約伊茲的地方,你聽過嗎?」 馬克傾著頭,巧妙地抬高一邊的眉毛,並把手搭在貨台邊緣上回答說: 「沒聽過。不過,畢竟我們不知道的城鎮或村落多如牛毛。只要找到聽過的人就行了嗎?」 「啊,不不,我打算先前往紐希拉,所以,只要順便幫我問問約伊茲在哪裡就好了。」 「喔,懂了。如果是要去紐希拉,那就得經過多蘭平原囉。」 「和你真是好溝通。」 馬克一邊點頭,一邊拍打胸膛,彷彿在說「放心交給我」似的。如果是馬克,相信他一定收集得到旅行所需的適當情報。 正因為有這份期待,所以羅倫斯才會前來賣釘子給馬克這個小麥商人。不過,在這個忙得天昏地暗的時期,如果只是前來要求幫忙收集情報,不僅會讓羅倫斯感到過意不去,相信馬克也會覺得不愉快。 所以,羅倫斯才會前來賣釘子給身為小麥商人的馬克。羅倫斯十分清楚馬克有配合往來的鐵匠。也就是說,馬克可以直接轉手賣出從羅倫斯手上買來的釘子,想必也可以得到不少利潤。 而且,馬克賣出釘子時,還可以要求對方以現金支付部分貨款。對小麥商人來說,這時期是今年最後的賺錢機會,比起賺取微薄的利益,有辦法取得現金是更令人開心的事。 果然不出羅倫斯所料,馬克很爽快地就答應幫忙。這麼一來,羅倫斯就算是做好了收集旅途情報的准備。 「啊,對了,還有一件事情想問你。你放心,這個馬上就會問完。」 「我看起來有那麼小氣嗎?」 馬克露出苦笑說道。羅倫斯也隨之笑笑,然後開口說: 「卡梅爾森有編年史作家嗎?」 馬克聽了,一臉愕然地說: 「編年史……作家?你是說那些寫城鎮日記寫個不停的傢伙嗎?」 所謂的編年史作家。就是從教會或貴族那裡拿取酬勞,負責撰寫城鎮或地方歷史的作家。 不過,聽到馬克沒好意地稱他們是寫城鎮日記的傢伙,羅倫斯不禁笑了出來。 而且,馬克這個雖然不貼切,卻又不會相差太遠的形容讓羅倫斯覺得十分有趣。 「你這樣說,他們會生氣吧。」 「他們只是一整天坐在椅子上寫字就有錢拿,看了就不順眼。」 「我想,他們應該不願意被你這個在想都想不到的偶然下,就能夠在城裡經營起攤販的人批評吧。」 馬克的偶然經歷在城裡是個有名的故事。 羅倫斯看到馬克似乎找不到話語反駁,於是改以笑臉說: 「那,到底有沒有啊?」 「嗯……好像有吧。不過,還是不要和他們扯上關系的好。」 馬克一邊把手伸向羅倫斯的馬車貨台上,拿起裝有釘子的袋子,一邊接著說: 「聽說他們都是被某地方的修道院視為異端,所以才逃到這裡來。你應該知道這裡有很多這樣的人吧?」 比起正教徒與異教徒的互鬥,卡梅爾森的城鎮建造更重視於經濟發展,而教會權力也自然而然地被排除在城外。因此,有很多自然學者、思想家,以及異端都逃到卡梅爾森來。 「我只是想問點事情而已。編年史作家應該也會收集地方上的古老傳說或神話之類的吧?我想問這方面的事情。」 「你怎麼會對這種事情感興趣?是想找一些去北方時的話題嗎?」 「差不多是這樣啦。所以呢,我想突然去造訪他們應該不太好,你有沒有認識什麼人可以當介紹人的?」 馬克微微傾了一下頭後,單手拿著裝有釘子的袋子回過頭大聲呼喚。 一名少年從攤販裡面堆積如山的麥袋後方走了出來。曾幾何時,馬克已經成了有資格收徒弟的商人。 「有一個人選。同樣是羅恩的人比較好吧?」 馬克一邊把裝有釘子的袋子塞給徒弟,一邊說道。看著這樣的馬克,羅倫斯心中想要早一刻找到約伊茲,恢復原本行商生活的想法越來越強烈。 不過,這種想法被赫蘿識破,事情就會變得棘手,而且自己也不想這麼快和赫蘿分開。 羅倫斯自己都無法整理好如此背道而馳的兩種心情。 如果能夠與赫蘿活在相同時間裡,就是一、兩年不做生意,他也無所謂。 然而,羅倫斯的人生太短暫了。 「怎麼了?」 「咦?啊,沒事。嗯,公會的人比較好。你可以幫我請對方介紹嗎?」 「這點小事當然沒問題,就免費幫你吧。」 馬克說到「免費」時,刻意加重了語氣,羅倫斯聽了,不由地笑了出來。 「要盡快處理嗎?」 「可以的話,盡快。」 「既然這樣,就讓小傢伙先跑一趟好了。有個叫做居伊.巴托斯的老面孔旅行商人應該會在洋行裡。他這人膽子很大,總是和城裡一些最不能扯上關系的人做生意。我記得他和從事編年史作家工作的異端修道士應該有配合往來。每年祭典的前後一個星期,那人就像在放長假一樣。所以,只要在中午左右去洋行,就會看到他醉倒在裡面吧。」 即使是同屬於相同公會的人,有些人和羅倫斯同樣是旅行商人,有些人卻是像阿瑪堤那樣做著和羅倫斯沒什麼關聯的生意。因此,很多時候羅倫斯並不認得公會其他成員的名字和面孔。 羅倫斯復誦了一遍居伊.巴托斯的名字,讓這個名字烙在他的腦海裡。 「我知道了,感激不盡。」 「哈哈,這樣就被你感激,我哪敢當啊。不說這個了,你會待在城裡到祭典結束吧?走之前到家裡來喝杯酒吧。」 「思,我會找機會到你家聽你自誇的,就當作是報恩吧。」 馬克沒出聲地笑笑,並把最後一隻裝有釘子的袋子塞給小夥子後,輕輕嘆了口氣說: 「不過,即使成了城鎮商人,還是有數不清的煩惱和辛勞。我經常在想還是回頭當旅行商人好了。」 對於至今依舊是個旅行商人,每天為了擁有商店的夢想而打拚賺錢的羅倫斯來說,他只能夠含糊地贊同馬克的發言。馬克本人似乎察覺到了羅倫斯的心境,他尷尬地笑笑說:「當我什麼都沒說。」 「我們就互相加油吧。商人的煩惱和辛勞永遠不會少的,不是嗎?」 「說的也是,互相加油吧。」 羅倫斯與馬克握手後,見到又有訪客到來,於是離開了馬克的攤販。 馬車緩慢地前進,在進入擁擠人群之中前,羅倫斯回頭看向馬克的攤販。 看著早已忘記羅倫斯的存在、正與新訪客商談中的馬克,羅倫斯不禁羨慕了起來。 不過,即使成了城鎮商人,馬克似乎還會想回頭當旅行商人。 很久以前,有位國王為了改善自國的窘境,而准備向豐饒鄰國挑起戰爭時,有一位宮廷詩人對著國王進言說: 「對於自國的領土,總是會看到壞的一面;而對於鄰國的領土,總是會看到好的一面。」 羅倫斯憶起這段話,稍稍自我反省。 自己老是把注意力放在尋找赫蘿的故鄉,或是因為留賓海根的騷動而距離夢想更遙遠的事實上。但是仔細想想後,就會發現自己擁有了赫蘿這個寶貴的旅伴。 如果沒有遇上赫蘿,現在一定是孤單地承受著孤獨的折磨,在不變的行商路線之間往返吧。 而且,在遇上赫蘿以前,還曾經半認真地想過馬兒會不會變成人類與自己說話。這麼一想,也就覺得現狀已算是實現了一個夢想。 未來極有可能會再回到獨自行商的生活。到那時候,現在的一切一定會讓人十分懷念吧。 想到這裡,羅倫斯重新握住了韁繩。 羅倫斯心想,利用上午時間前往商行和洋行一一打過招呼後,買頓超級好吃的午飯回去給赫蘿吧。 在沒有教會的卡梅爾森,到了中午時刻,城裡屋頂高聳的貴族住家會豪邁地敲響鐘塔上的掛鐘。掛鐘上當然刻有奢華的雕刻圖案,而能夠吸引城裡四面八方視線的鐘塔,則是由一流工匠負責維護。 據說貴族因為愛慕虛榮,而特地建蓋的鐘塔耗資三百盧米歐尼以上。正因為他們會這麼做,所以才夠格稱為貴族;而人們也不會因此心生嫉妒。 在金庫裡藏了大量金幣的大部分富商之所以會遭人嫉妒,或許是因為他們沒有這般玩樂之心。就算是以粗暴出名的騎士,只要懂得揮金如土,也能夠成為城裡的萬人迷。 羅倫斯一邊想著這些事情,一邊打開旅館房間的房門,猛然撲鼻而來的酒臭味讓他不禁皺起了眉頭。 「原來有這麼臭啊……」 羅倫斯暗自後悔起出門前沒有好好漱口,但又想到這臭味多半是仍在睡夢中的狼造成的。 盡管羅倫斯走進了房間,赫蘿仍然沒有要起床的意思。不過,羅倫斯聽見赫蘿像平時一樣發出少根筋的鼾聲,心想或許赫蘿的宿醉好多了吧。 房間裡的酒臭味實在太濃,於是羅倫斯先打開木窗,再走近床邊。他發現擱在床邊的水壺已見了底,而桶子——幸好仍是干淨的。露出棉被外的臉蛋已恢復了血色。羅倫斯心想沒買下甜蜂蜜餅干,而改買鮮少購買的小麥面包是個正確的決定。 赫蘿如果醒來,肯定一開口就會說肚子餓了。 羅倫斯把手上裝有小麥面包的麻袋湊近赫蘿的鼻子,小小的鼻子便微微顫動。有別於又硬又苦的黑麥或燕麥面包,香甜柔軟的小麥面包散發出來的香味,聞起來可口極了。 赫蘿不停嗅著味道,那模樣讓人懷疑起她是否仍睡著。不久後,赫蘿發出「呼啊」一聲,跟著把臉埋進棉被底下。 羅倫斯把視線移向赫蘿的腳邊,他看見露出棉被外的尾巴哆嗦著。 想必赫蘿是打了個大哈欠吧。 羅倫斯稍事等待後,果然看見淚眼婆娑的赫蘿從棉被底下探出頭來。 「嗯……好像聞到很香的味道……」 「感覺好點沒?」 赫蘿揉揉眼睛,再次打了個哈欠,然後像在自言自語似地回答說: 「……肚子餓了。」 羅倫斯按捺不住地笑了出來。 不過,赫蘿一副不感興趣的模樣坐起身子,並再打了一次哈欠。然後,赫蘿用鼻子哼了幾聲,視線隨即不客氣地看向羅倫斯手中的麻袋。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所以豁出去買了小麥面包回來。」 羅倫斯一遞出整個麻袋,品格高尚的賢狼當場變成了與面包玩耍的小貓。 「汝不吃嗎?」 赫蘿坐在床邊一邊抱著麻袋,一邊貪婪地吃著雪白小麥面包的模樣,怎麼看也不像擁有寬懷心胸、願意把袋中物分給別人的樣子。 再說,赫蘿口中雖然這麼說,但是她的眼神卻跟保護獵物不被偷走的獵犬沒兩樣。 赫蘿在吃光面包之前先這麼詢問,應該是她好不容易才做到的體貼吧。 「嗯,不用,我剛剛先試吃了。」 雖然一般人這時大多會猜疑羅倫斯是否說謊,但是能夠識破謠言的赫蘿似乎立刻知道羅倫斯所言屬實。 赫蘿明顯露出鬆了口氣的表情,再次專心地猛咬面包。 「別噎著了。」 羅倫斯想起遇上赫蘿沒多久後,在教會落腳時,她曾經被馬鈴薯噎著。赫蘿露出厭惡的表情瞪了羅倫斯一眼,而羅倫斯只是輕輕笑笑後,便從書桌上挪開身子,拉出椅子坐下。 書桌上擱著好幾封蠟封過的信件。羅倫斯先到洋行打聲招呼時,收到了好幾封從各城鎮寄來給他的信件。 雖說旅行商人全年過著旅行生活,但因為各季節會在一定的城鎮落腳,所以意外地有很多機會收到信件。 有的信件寫著如果會經過某某城鎮,只要幫忙買來明年用的某樣商品,就願意高價買下;有的則寫著目前某樣商品價格高漲,想詢問當地的價格如何?信件內容可說千般萬樣。 羅倫斯暗自說了句「話說回來」,並陷入了思考。他心想自己每年只會在夏天前來卡梅爾森,在這個即將邁入冬季的時期卻已經有信件寄來,這並不尋常。只要一個不小心,這些信件就得躺在洋行櫃子裡半年以上的時間。這次的信件上甚至還註明了信件寄達後,如果羅倫斯未在兩周內前來拿取,請立刻寄往南方。然而,想要寄信,理所當然得花上一筆錢。 羅倫斯充分明白這些是十萬火急的信件。 每封信件的寄件人都是住在比普羅亞尼更北方的城鎮商人。 羅倫斯慎重地用小刀刮去臘封,這時忽然察覺到有視線投來,於是抬頭一看,他發現赫蘿正一副很感興趣的模樣探頭看向他。 「是信件啦。」 「嗯。」 赫蘿簡短地回答後,一手拿著面包,一屁股坐到桌子上。 因為這些不是怕被人看見內容的信件,於是羅倫斯直接打開信封取出信紙。 『給親愛的羅倫斯先生……』 不會以「在神的名下」為開頭語這一點,很有北方人寫信的風格。 羅倫斯跳過前面的客套話,把視線直接落在文章正題上。 羅倫斯的視線追著匆忙之下所寫的潦草筆跡逐一閱讀,瞬間掌握到了信件內容。 信件上確實寫著對商人而言十分重要的情報。 然而,羅倫斯讀了另一封信件,確認上面寫著相同內容後,先是嘆了口氣,然後輕輕笑笑。 「上面寫了什麼?」 「你猜寫了什麼?」 可能是提出問題卻反被詢問讓赫蘿不高興,她帶點憤怒的視線往空中繞了一圈後,回答說: 「至少不像情書吶。」 羅倫斯心想如果收到筆跡如此潦草的情書,就是百年之戀也會冷卻吧。 羅倫斯一邊遞出信件,一邊再次笑笑說: 「需要的情報總是在不需要時才會收到。」 「唔。」 「他們是出於親切才寄信過來,所以好歹得回個禮。不過,你說這看了是該哭還是該笑?」 不知道赫蘿是吃飽了,還是全部吃完了,她一邊舔著手指頭,一邊用另一隻手抓住信件讓視線掃過文字。 然後,一臉不悅地把信件塞還給羅倫斯說: 「咱看不懂文字。」 「啊?是嗎?」 羅倫斯有些吃驚地收下信件,赫蘿眯起眼睛說: 「如果汝是故意這麼說,咱只能說汝的功夫越來越好了。」 「不是。抱歉,我真的不知道。」 為了判斷這句話的真假,赫蘿一直盯著羅倫斯看,然後她別過臉去,嘆了口氣說: 「基本上,得記住的文字種類太多了。還有吶,莫名其妙的組合也太多了。雖然人類會說只要照著說話規則寫字就好,但是這顯然是騙人的唄。」 看來,赫蘿似乎有過想要記住文字的念頭。 「你是在說子音標記之類的嗎?」 「咱不知道怎麼稱呼,總之就是很復雜的規則。如果要說汝等人類比咱們狼還要優秀,那就是人類懂得使用這些莫名其妙的文字。」 羅倫斯險些脫口問出「其他狼也不會寫字嗎?」但是,他把幾乎到嘴邊的話吞了回去,並表示贊同。 「不過,應該沒有人能夠輕易記住吧。我也是費了好大功夫才記住的。而且,每次我一搞錯,就會被師父打頭呢。害我一直擔心我的頭會變形。」 赫蘿露出懷疑的眼神看向羅倫斯。那表情彷彿在說如果這只是客套的謊言,她會立刻發脾氣似的。 「你應該看得出來我沒有說謊吧?」 聽到羅倫斯這麼說道,赫蘿總算別開懷疑的視線。 「那,上面到底寫了什麼?」 「喔。上面寫了今年因為取消北方大遠征,所以必須謹慎采買兵備。」 羅倫斯一邊丟出收下的信件一邊說道。赫蘿先是露出愕然的表情,跟著露出苦笑。 「如果早點收到這封信,就不會落得那種下場了唄?」 「沒錯……不過,就結果論來說,寄信的這兩人願意花錢通知情報給我。光是知道這點,就算是賺到了,今後這兩人都值得我信任。」 「嗯。不過,看了信跟沒看信可真是天堂與地獄之別。」 「雖然這一點也不好笑,不過,你說的還真是對極了。一封信帶來的情報真的會成了命運分岔點。如果商人少了情報,就像被矇住眼睛上戰場一樣。」 「如果說是遮羞,汝倒是很習慣。」 羅倫斯聽到的瞬間,停下手中把信紙收回信封裡的動作,在心裡暗自說「糟了」。 「呼啊。就是捉弄了汝,也揮不掉睡意。」 赫蘿一邊打哈欠,一邊走下書桌往床鋪過去,羅倫斯神情苦澀地目送著赫蘿的身影。這時,赫蘿突然轉過身看向羅倫斯說: 「對了,汝啊。可以去看祭典了唄?」 赫蘿伸手拿起隨手脫在床上的長袍,她那炯炯有神的雙眼彷彿快要射出光芒來。看著赫蘿的模樣,羅倫斯雖想帶她出門,但是很遺憾的,羅倫斯還有事情沒辦完。 「抱歉,還不……」 羅倫斯之所以沒能夠把話說完,那是因為他看見赫蘿瞬間露出快要哭出來的表情,手中緊握著長袍。 「拜託你,就算是開玩笑,也別這樣好嗎?」 「汝果然是對這種事沒轍,咱得牢牢記住這點。」 盡管羅倫斯識破了赫蘿的演技,卻無法反駁赫蘿說的話。 羅倫斯一邊心生疲憊地想著又被赫蘿知道了一項弱點,一邊重新面向書桌。 「嗯……可是汝啊,咱自己到街上去也不行嗎?」 「就算我說不行,你還是會去吧。」 「唔,是沒錯啦。可是……」 羅倫斯把信紙收回信封裡後,再次看向赫蘿。他發現赫蘿握著長袍,一副難為情的模樣。 羅倫斯有些難以置信地想著「才說完沒多久,馬上就來這招啊」,但是他立刻察覺到了。 沒帶半毛錢就去參觀祭典,肯定只能夠瞪著成排的攤販,痛苦得生不如死吧。 重點就是,赫蘿想要一些戰斗資金,只是赫蘿沒有墮落到能夠輕松地開口。 「我手頭上剛好沒有零錢……你可別太揮霍啊。」 羅倫斯站起身來,從捆綁在腰際的皮袋裡掏出一枚伊雷多銀幣,並走近赫蘿交給她。 伊雷多銀幣上頭刻著掌管卡梅爾森的貴族第七代主人肖像。 「這銀幣不像崔尼銀幣的價值那麼高,所以在攤販買一塊面包也不會遭人白眼。店家會願意找錢的。」 「嗯……」 赫蘿雖然拿到了銀幣,卻仍然回答得吞吞吐吐。羅倫斯的腦海裡下一個浮現的想法,是赫蘿該不會是想要更多的資金吧。 不過,如果羅倫斯被看出懷有戒心,赫蘿一定會巧妙地攻擊他這一點。 於是,羅倫斯努力地偽裝平靜,並詢問說: 「怎麼了?」 「嗯?嗯……」 當赫蘿表現得楚楚可憐時,就得十分注意。 羅倫斯讓自己的頭腦進入商談狀態。 「咱在想,就算自己一個人去,也不好玩吶。」 這一瞬間,羅倫斯的腦袋空轉了。 「汝還有什麼事情得處理呢?如果可以帶咱一塊兒去,銀幣就還給汝。」 「咦?啊,不,這個嘛,我約了人要見面……」 「反正咱只是出去閒逛。如果咱站在旁邊不方便,咱就站遠一點沒關系。所以,可以帶咱一塊兒去嗎?」 赫蘿沒有特別諂媚,也沒有表現得楚楚可憐,她的模樣看來就像很正常地在要求帶她出門。 如果赫蘿是說「帶咱一塊兒去,好嗎?」然後微微傾著頭,那或許會讓人懷疑是演技。 不過,赫蘿這次的要求態度雖然看來正常,卻給人懦弱的感覺。 如果說這是演技,上了當也甘願。 而且,萬一這不是演技,這樣懷疑赫蘿一定會傷了她的心。 「真的很抱歉,就今天一天,你自己打發時間好嗎?等會兒我得去見個人,透過那人的介紹,說不定會直接去其他地方。如果一起去,幾乎所有時間你都得在外面等我。」 「嗯……」 「我會在今天處理好所有雜務,從明天開始就可以好好地參觀祭典。所以,就今天一天,忍耐一下好嗎?」 看著赫蘿站在床邊,一動也不動的脆弱模樣,讓羅倫斯不禁以說服一個十歲不到的小女孩般的口吻說話。 而且,羅倫斯似乎也能夠瞭解赫蘿的心情。 羅倫斯自己就是因為不願意獨自參加與冬季大市集一同舉辦的祭典,所以只在夏天前來卡梅爾森。 越是在擁擠得會觸碰他人身體的人群之中穿梭,就越容易深刻感受到孤單一人的寂寞。 那種感覺就像洋行舉辦宴會時,只有自己一人回到供旅人投宿的旅館一樣寂寥。 雖然他也很想帶赫蘿一起去,但是等會兒要辦的事情可不能讓赫蘿在場。 因為等會兒會在居伊.巴托斯的介紹下,與城裡的編年史作家見面。洋行主人對這位編年史作家似乎也有所瞭解,所以拿取信件時順便打聽了一些事情。果然不出所料,據說這位編年史作家不僅擁有普羅亞尼一帶的史書,也收集了普羅亞尼以北地區的異教故事,並編成書籍。 如果帶著赫蘿去到那裡,萬一發現了有關約伊茲的古老傳說,那可不妙。照以前聽來的傳說,約伊茲早已遭到熊怪毀滅。所以,怎麼想也不覺得有可能發現,事實上約伊茲至今仍是個繁榮城鎮。 雖然心裡明白這件事不可能一直瞞著赫蘿,但是至少得找到適當的機會再告訴赫蘿。畢竟這話題太敏感了。 沉默在羅倫斯與赫蘿之間持續了好一會兒。 「嗯。怎麼說呢,總是妨礙汝工作也不好。而且,咱可不想再被撥開手吶。」 赫蘿顯得特別悲傷的口吻應該是演技吧。 即便如此,在留賓海根不小心撥開赫蘿的手,這件事到現在仍然讓羅倫斯的胸口隱隱作痛。洞察力十足的賢狼是知道這個事實,所以故意說出來的吧。那是因為羅倫斯不肯答應赫蘿的任性要求,所以赫蘿才會借機報一點小仇。 「我會買個東西回來給你的,今天就忍耐一下吧。」 「……汝又想拿東西騙咱。」 赫蘿明明露出像是責備的目光,但她的尾巴卻是充滿期待地甩著。 「那,還是你想聽甜言蜜語呢?」 「哼。汝說的話又澀又酸的,根本不堪入耳。千萬別說唄。」 雖然赫蘿的言語惡毒,但是看她展露笑容不再悶悶不樂,於是羅倫斯乖乖地揮手表示投降。 「反正,咱會自己到處去閒逛的。」 「抱歉。」 羅倫斯說道。赫蘿聽了,像是想到了什麼似地出聲說: 「對了,汝回來時,如果發現房間裡有兩個人,雖然對汝很抱歉,但是汝可不可以避開一下?」 羅倫斯聽了,霎時不明白赫蘿的意思,但立刻就察覺赫蘿是指她或許會在街上釣男子回來。 憑赫蘿的器量,要做出這種事似乎沒什麼困難。 然而,羅倫斯不知道自己聽了,應該做出什麼表情來。 應該生氣呢?還是應該笑呢?不對,不理會赫蘿是最好的方法。當羅倫斯這麼察覺時,便見到赫蘿打從心底覺得開心地笑著說: 「能夠看到汝這麼可愛的表情,咱今天一天獨自打發時間也沒問題吶。」 看著開懷大笑的赫蘿,羅倫斯除了嘆氣,還是嘆氣。 這隻狼實在令人火大。 「反正,目前就汝的懷裡最舒適。所以吶,汝盡管放心唄。」 羅倫斯還是說不出話來。 這隻狼實在是、實在是令人火大。 因為時刻已經過了中午,一進到洋行裡,便發現裡頭的人數果然比上午來得多。 卡梅爾森的城鎮商人、或是以卡梅爾森為中心做生意的旅行商人當中,似乎有不少人為了參觀祭典都暫時歇業;人們大白天就在洋行裡飲酒作樂,笑聲充斥著整間屋子。 編年史作家的介紹人居伊.巴托斯似乎沒有像馬克描述的那般醉倒在洋行裡。羅倫斯上午來到洋行露臉時,聽說他出城做生意去了。 向洋行主人一問,才得知他還沒回來。可是,等會兒還得與人見面,所以不能喝酒,這下該怎麼消磨時間才好? 雖然有幾個處境相同的商人也在洋行裡,但是他們不敵現場如酒吧般氣氛的誘惑,都心神專注於撲克牌的賭局,所以也不能隨隨便便地向他們搭腔。 最後沒辦法,只好和同樣喝著酒,但不能喝醉的洋行主人閒話家常;聊著聊著,洋行大門打開,又有一人走進了洋行。 因為洋行主人的位置就在正對著入口處的地方,所以立刻就看見了是誰走進洋行來。與其說走進來的是商人,不如以貴族的三公子來形容更貼切,他就是阿瑪堤。 「羅倫斯先生。」 阿瑪堤也立刻發現了羅倫斯的存在。他先向在入口處附近喝著酒的商人們招呼幾句後,便向羅倫斯搭腔。 「您好,謝謝您幫我們安排旅館。」 「不會,我才應該謝謝您們點了那麼多魚料理。」 「我那對吃很挑剔的夥伴贊不絕口呢,她說您很會挑選好魚。」 羅倫斯心想,比起說他覺得魚料理好吃,用赫蘿的名義應該會更具效果。結果事情果然不出他所料。 阿瑪堤的神情不像個商人,而是如少年般散發著光芒。 「哈哈,很高興能夠被這麼誇獎。如果還有什麼想吃的魚盡管吩咐,我明天就去采買最好的魚回來。」 「我的夥伴說鯉魚特別好吃。」 「這樣啊……我知道了,那我再去挑選可以讓她吃得開心的魚回來。」 沒被阿瑪堤詢問自己喜歡吃什麼魚,讓羅倫斯不禁暗自苦笑,他心想阿瑪堤壓根兒沒察覺到這件事吧。 「啊,對了,羅倫斯先生您等會兒有事嗎?」 「我正在消磨時間等巴托斯先生回來。」 「這樣啊……」 「有什麼事嗎?」 阿瑪堤的臉上突然蒙上了一層陰影,說話變得吞吞吐吐。但是他立刻表現得像個終日在魚市場激烈廝殺的商人,下定決心開口說: 「是的,其實我是在想或許我能夠帶兩位到城裡走走。在外出采買的路上能夠與您相遇,我想這一定是神的指引。而且,如果能夠多聽聽旅行商人的意見,想必會是增廣見聞的好機會。」 雖然阿瑪堤表現得十分謙虛,但是羅倫斯當然知道他的目標在於赫蘿。如果阿瑪堤身上像赫蘿一樣有尾巴,不難想像出他用力地甩動尾巴的不鎮定模樣。 這時,羅倫斯想到了個不錯的點子。 「難得您提出這麼好的提議,真的很可惜。我的夥伴赫蘿一大早就吵著想到街上四處走走,所以這實在是個很好的機會。只是……」 阿瑪堤臉色一變說: 「如果您不介意,我可以只帶赫蘿小姐出去走走。老實說,我今天已經沒工作要處理了,正閒得發慌呢。」 「這不太好意思吧。」 雖然羅倫斯不確定自己有沒有順利做出驚訝的表情,但是他心想,阿瑪堤根本就沒注意到他的細微表情變化吧。 阿瑪堤的眼中應該只有赫蘿的身影。 「不會的。如果自己一人到處閒晃,我擔心賺來的錢都會被我喝光。說難聽一點,這樣我正好可以有個伴。就讓我來帶赫蘿小姐出去走走吧。」 「真的可以嗎?不過,那傢伙不是人家叫她待在旅館,就會乖乖待著的人。所以,我不確定她是否還在旅館。」 「哈哈。我正好要和那家旅館商量采購的事,我會露個臉順便問問看。如果赫蘿小姐在,我就約她。」 「真不好意思。」 「不會、不會。不過,下次也要讓我帶您到城裡走走。」 關於這方面的交際話語,阿瑪堤倒是表現得十足像個商人。 雖然比羅倫斯年輕五、六歲左右的阿瑪堤有著不可靠的柔弱外表,但是他的內在想必是個確確實實的商人吧。 盡管阿瑪堤的注意力全放在赫蘿身上,他卻沒忘了應該有的表現。 就在羅倫斯暗自告誡自己不可掉以輕心時,洋行大門再次打開。 因為與羅倫斯同時把視線移向大門的阿瑪堤說了句「來得正好呢」,所以羅倫斯立刻明白了是誰走進洋行。 「那麼,羅倫斯先生,我先告辭了。」 「啊,好的,拜託您了。」 不知道阿瑪堤前來洋行是沒有其他事情要辦,還是他滿腦子想的都是赫蘿,以至於忘了要辦的事情。阿瑪堤告辭後,便離開了洋行。 雖然留了銀幣給赫蘿,但想必赫蘿現在還賴在床上沒出門吧。 看阿瑪堤那副著迷模樣,相信只要赫蘿開口,阿瑪堤一定會買下所有東西給她,對赫蘿來說,阿瑪堤肯定是個不錯的冤大頭。 雖然這麼一想,不禁有些同情起阿瑪堤;但是看他那副模樣,相信他會很樂意解開荷包吧。 如果可以拿別人的荷包來買得赫蘿的好心情,沒什麼比這更令人開心的了。 但是,很遺憾的,只要在赫蘿面前,腦筋就是沒辦法轉得這麼快。 不用說反應總是慢赫蘿一步,只要她使點小把戲,就會被打個落花流水。 就在羅倫斯想著赫蘿活了那麼久,想要超越她果然沒那麼容易時,和阿瑪堤接棒進來洋行的男子環視洋行一圈後,朝羅倫斯的方向走來。 聽說馬克的徒弟為了羅倫斯跑遍了整個卡梅爾森,而巴托斯應該已經收到了羅倫斯在找他的消息,所以他才會走近羅倫斯。 羅倫斯輕輕點頭致意後,露出營業用的笑容。 「請問是克拉福.羅倫斯先生嗎?我是居伊.巴托斯。」 巴托斯說罷,伸出右手。他的右手像是身經百戰的傭兵般粗糙厚實。 據馬克的說明,比起做生意賺錢,巴托斯好像是個更熱衷於賺錢來喝酒的旅行商人。但是實際見到巴托斯後,卻發現他身上散發出完全相反的氣氛。 走在路上的巴托斯有著矮了一截的棺材般穩定感十足的身軀,他滿臉雜亂生長的胡須有如海膽刺,臉上的肌膚就像任憑風吹砂刮的鞣皮一樣。巴托斯的右手握起來不像成天握著馬車韁繩悠哉度日的人會有的手掌心,而是能夠讓人立刻知道他全年手持重物的手掌心。 雖然有著這般外表,但是巴托斯既不頑固,也不乖僻,從他口中說出的話語給人像是溫和聖職者般的柔和感覺。 「聽說最近很多人都像羅倫斯先生一樣巡迴各國行商。我老是往返相同地方、賣一樣的商品,差不多開始覺得厭倦了。」 「您這麼說,城裡的零售商和工匠可是會罵人的喔。」 「哈哈哈哈哈,肯定會被罵。畢竟光是賣皮繩就賣了五十年的商人隨處可見嘛。隨口就說厭倦,確實會挨罵。」 巴托斯笑著說道。他是個買賣貴重金屬的旅行商人,行走於海拉姆地區的礦山地帶,聽說往返於險峻山嶽與卡梅爾森之間已有將近二十年之久。 在強風吹襲、連樹木都無法生長的海拉姆險峻山嶽,扛著沉重行李行走數十年,這並非一般人所能為。 巴托斯之所以會在大市集前後一星期的卡梅爾森逗留,想必是需要好好休息一段時間吧。 「不過,羅倫斯先生您的興趣挺特別的嘛。」 「咦?」 「我聽說您是因為想聽一些北方的古老傳說,所以在尋找編年史作家。還是說,您是為了做什麼生意嗎?」 「不,不是那樣子的,應該是說好奇心旺盛吧。」 「哈哈哈哈。您還這麼年輕,卻培養了不錯的興趣。像我是到了最近才對古老傳說感興趣的。原本是想當成生意來做,沒想到反而為之著迷。」 拿古老傳說做生意,這樣的點子羅倫斯想都想不到,不過,因為覺得巴托斯的話題有趣,羅倫斯也就安靜地聽他說下去。 「幾十年來,我一直往返同樣的地方。有一天,我突然想到,我所知道的世界是個極其狹小的世界。可是,就算是我往返的地方,在好幾百年前也已經有人往返其間,而我當然不知道當時的狀況。」 羅倫斯覺得自己好像懂得巴托斯的意思。 走過越多的地區,就越覺得世界不斷在眼前拓展。 如果說羅倫斯感受到的世界可比喻成池塘的寬度,那麼,巴托斯感受到的世界就會是池塘的深度。 「我年紀大了,沒有精力到遠方去,而時光也無法倒流。所以,哪怕是傳說也好,我變得很想去瞭解自己沒能夠見識到的世界,還有因為上天的壞心眼而無法回溯的古老過去。年輕時只顧著追求眼前的利益,根本不會想到這些事情。如果當時的我有餘力想到這些事情,或許我的人生就會有所不同了……所以,看到您這年紀就對這些事情感興趣,就覺得有點羨慕。哈哈,我這樣說話還真像個老頭子。」 雖然巴托斯有些自嘲地笑笑,但是他的這番話或多或少都讓羅倫斯有了深刻感受。 被巴托斯這麼一說,才發現借由古老傳說或神話,能夠讓人得知自身絕對無法體驗的過去,而這點確實相當有魅力。 現在覺得自己似乎明白了與赫蘿相遇沒多久時,她若無其事說出的那句話有多麼沉重。 ——汝跟咱活著的世界大不相同吶。 當初所有與赫蘿活在相同時代的人早已不在世上;而赫蘿一路走過的大半時間,都是如此不可知的時間。 況且赫蘿是隻狼,並非人類。 這麼一想,就覺得在不同含意上,赫蘿的存在顯得特別。 赫蘿一路旅行至今,她看了些什麼,聽了些什麼呢? 晚點回到旅館時,一定得問問赫蘿一路經歷了什麼樣的旅行。 「可是對教會來說,古老傳說或神話不過是迷信、是異教的故事罷了。只要受到教會的監視,就很難把故事收集齊全。因為海拉姆地區是山嶽地帶,所以有很多有趣的故事。只不過,那一帶被教會監視著。就這點而言,卡梅爾森就沒有這層顧慮。」 正因為普羅亞尼是個異教徒與正教徒共存的國家,所以一些教會握有權力的地區或城鎮,往往都會定下嚴格的規矩。 另一方面,極力想要排除教會權力的異教徒城鎮,則是隨時處於戒備森嚴的備戰狀態。在普羅亞尼之中,能夠與這些問題和平地劃清界線的卡梅爾森,或許是很特別的存在。 然而,如果要問這樣的城鎮是否就沒有對立的問題呢?其實也不盡然。 羅倫斯與巴托斯為了與編年史作家見面,來到了位於卡梅爾森北端的地區。 卡梅爾森是以拓寬為前提而被建造,所以城牆是採用容易拆除的木架構造,而道路和建築物就可以建設得十分寬敞。 有著如此城鎮計劃的卡梅爾森城裡,卻存在著高過人頭的石牆。 這道石牆用來區分因為被教會追趕,而從南方或普羅亞尼的其他城鎮,逃到此地的人們所居住的區域。 之所以用石牆區分這裡,正是城裡居民認為住在這裡的人們是麻煩存在的鐵證。盡管這些人們在卡梅爾森不是罪犯,但是到了好比說留賓海根,卻是得即刻斬首的罪犯。他們理所當然會被視為麻煩。 不過,羅倫斯立刻改變了想法。 羅倫斯心想,這道石牆並不純粹是為了隔絕他們而存在,應該是被迫必須存在的吧。 「這是……硫磺味嗎?」 「哈哈,您也賣藥石嗎?」 海拉姆地區擁有好幾座采礦量傲人、並可以采得各種礦石的礦山。行走於這地區的巴托斯或許早已習慣聞到硫磺味,但是羅倫斯聞到這獨特的臭氣便不禁揪起了臉。 一穿過設在石牆上的門,隨即撲鼻而來的這股臭味,讓羅倫斯瞬間明白了這個區域住著什麼樣的人。 他們是教會的最大敵人——煉金術師。 「沒有……只是知道些知識而已。」 「知識是商人的武器,您是個好商人。」 「……不敢當。」 一穿過設在石牆上的門,便發現這個區域的地面比城裡其他地區矮了許多。 建築物的間隔也顯得狹窄,雖然這景色會讓人聯想起熟悉的城鎮小巷子,但是卻有一些奇妙之處。 首先,走在小路上,鳥類的羽毛會不時映入眼簾。 「畢竟毒風吹來時不一定會帶著臭味,所以他們就飼養小鳥,小鳥如果突然死了,就知道該注意了。」 雖然羅倫斯聽過礦山等地區會採取這般安全措施,但是,一旦來到當真採取了這種安全措施的地方,背脊還是不禁一陣發冷。 雖然「毒風」是個不錯的形容,但是羅倫斯還是認為以教會喜歡使用的「死神之手」來表現比較貼切——才覺得吹來的風特別冰冷,便發現身體彷彿凍僵了似地動彈不得——據說就是這樣的感覺,才被形容成「死神之手」。 小巷子裡同樣隨處可見的小貓,是否也與飼養小鳥一樣的理由被飼養呢?還是小貓是為了獵鳥而聚集呢? 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都只會讓羅倫斯覺得不舒服。 「巴托斯先生。」 羅倫斯許久不曾覺得靜靜地走在路上是件痛苦的事。 昏暗的小巷子裡不時傳來貓叫聲和鳥兒振翅聲,以及詭異的金屬聲,還彌漫了嗆鼻的硫磺臭味。羅倫斯無法忍受這樣的氣氛,於是向走在前方的巴托斯搭腔。 「請問這個區域住了幾位煉金術師呢?」 「這個嘛……加上學徒差不多有二十人左右吧。不過,畢竟這裡經常發生意外,我也不知道正確人數。」 巴托斯的意思是說這裡經常會有人死去。 羅倫斯後悔不該提這樣的問題,他改口問了像個商人會提的問題: 「和煉金術師做生意的利潤好嗎?感覺上,好像會伴隨很多危險。」 「嗯……」 巴托斯一邊避開裡頭不知裝了什麼,四周沾著讓人看了睡意全消的綠色不明物體的桶子,一邊悠哉地回答說: 「如果對方是有貴族在背後撐腰的煉金術師,利潤就會非常好。因為不僅限於金、銀、銅,他們還會購買大量的鐵、鉛、錫、水銀、硫磺、磷等等。」 巴托斯說出的商品意外地普通,這讓羅倫斯感到驚訝。 羅倫斯還以為會聽到更詭異的商品,好比說有五隻腳的青蛙之類的。 「哈哈哈,很意外嗎?就算在北方行商的人,也大多認為煉金術師就是魔法師。其實他們跟打鐵工匠沒什麼兩樣,他們本來就只會做一些加熱金屬,或是用強酸來溶解金屬的工作而已。」 兩人在狹窄的十字路口轉向右方。 「確實其中也有人在研究魔法啦。」 巴托斯回過頭說道,並揚起嘴角露出虎牙一笑。 羅倫斯嚇得不由地停下腳步。巴托斯見狀,立刻像在為自己的惡作劇道歉似地笑笑說: 「不過,我也只是聽過這樣的傳言而已。而且,聽說住在這個區域的煉金術師們也都不曾見過會魔法的人。順道一提,住在這個區域的個個都是好人喔。」 羅倫斯第一次聽到有人以「好人」,來形容日日夜夜把精力花在逆神舉動上的煉金術師。 每當提到煉金術師的話題時,人們總會有一種恐懼心與好奇心交雜、難以形容的背德感。 「怎麼說,畢竟他們是我的衣食父母,打死也不能說他們是壞人吧?」 聽到巴托斯說出像個商人會有的話語,羅倫斯有些鬆了口氣地笑笑。 過了不到一秒鐘的時間,巴托斯在一戶住家門前停了下來。 照射不到陽光、滿是坑洞的路面有好幾處黑水坑。 面向狹窄小巷子的牆面上有扇裂開來的木窗。或許是多心,但這棟兩層樓的建築物似乎往一邊傾斜。 建築物的外觀看起來,就跟任何城鎮都看得到的貧民區一角沒兩樣。但是,這裡有一個關鍵性的不同點。 那就是這裡一片寂靜,絲毫聽不見孩子們的嬉鬧聲。 「您不用這麼緊張,對方是個很好相處的人。」 盡管巴托斯像這樣安撫過羅倫斯好幾次,但是羅倫斯聽了,還是只能夠含糊地笑笑。 要羅倫斯不緊張才是強人所難。 因為在這塊區域裡,住著被世上最不得違逆的機構壓上重犯烙印的人們。 「有人在嗎?」 即便如此,巴托斯仍然不畏懼地敲了大門,並且以輕松的口吻說道。 然而,乾巴巴的大門看起來,甚至像是好幾年不曾打開過一樣。 不知何處傳來了微弱的貓叫聲。 被視為異端而遭到修道院追趕的修道士。 身穿破爛長袍、像只干癟青蛙的老人身影,在羅倫斯的腦海裡浮現又隨即消失。 那是一般旅行商人不會涉足的世界。 這時,大門緩緩打開了。 「咦?這不是巴托斯先生嗎?」 聽到這句話的瞬間,羅倫斯不禁覺得掃興,膝蓋也彷彿失去了力氣。 「好久不見。您看起來精神不錯,真是太好了。」 「你怎麼搶了我的話呢。你在海拉姆的山嶽之間來來去去的,竟然能夠平安無事,可見老天爺特別寵愛你呢。」 薄薄的木門打開後,一名身材高挑、有著藍色眼珠的女子出現在門口。女子身穿長袍,看起來應該比羅倫斯年長幾歲,剪裁寬松的長袍穿在女子身上反而更顯嫵媚。 女子的語調輕快,而且是個無庸置疑的美女。 然而,羅倫斯卻忽然想起煉金術師尋找長生不老法術的傳說。 魔女。 當羅倫斯的腦海裡浮現這個字眼時,女子的視線投向了他。 「喲,是個帥哥呢。不過,他的表情像是把我當成魔女了。」 「既然這樣,那我就這麼介紹您好了。」 「別這樣,這地方已經夠讓人郁悶了。更何況,魔女怎麼可能像我這麼美麗呢?」 「聽說有很多夫人因為長得標致,所以被傳為魔女呢。」 「你還是老樣子嘛,巴托斯先生。想必你在海拉姆地區應該擁有不少金屋吧?」 雖然羅倫斯完全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但是他沒堅持想要掌握現狀,一心只想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 羅倫斯做了一次半的深呼吸。 然後,隨即挺直背脊,恢復旅行商人羅倫斯的神情。 「大姐,今天有事找您的人不是我,而是這位羅倫斯先生。」 巴托斯可能是察覺到羅倫斯已經恢復平靜,在他適當時機的介紹下,羅倫斯向前踏出一步,並露出營業用笑容打招呼說: 「請原諒我的失態。我是旅行商人克拉福.羅倫斯。今日前來拜訪狄安.魯本斯,請問先生是否在家?」 羅倫斯以鮮少使用、再客氣不過的用字遣詞說道。 然而,仍然以手扶著木門的女子聽了,先是一臉愕然,跟著立刻神情愉快地笑著說: 「什麼嘛,巴托斯沒跟你說啊?」 「啊!」 巴托斯露出一副都怪自己沒注意到的模樣輕輕拍了一下額頭後,用深感愧疚的眼神看向羅倫斯說: 「羅倫斯先生,這位是狄安.魯本斯小姐。」 「我是狄安.魯本斯。很男性化的名字吧?請叫我狄安娜吧。」 女子一改方才的態度,氣質高雅地微笑說道。她的舉止足以讓人想像出她曾經待過相當高貴的修道院。 「我看,我們就別杵在門口,到裡頭說話吧。我不會吃掉您的。」 狄安娜推開大門到底,一邊指向屋內,一邊惡作劇地說道。 狄安娜的住家與建築物外觀並無差異,相當地破舊,或許可以用遭遇暴風雨的遇難船船長室來形容。 房間的角落堆著讓人聯想到海盜寶物箱的木箱,木箱上面用了鐵片加以補強,箱蓋則隨性地掀開。還有看似價值不菲的堅固椅子,也成了衣物和書本的墊底。 另外,讓人想像不到是來自何種鳥類、純白如雪的羽毛筆大量散落在整個房間裡,彷彿有只巨大的鳥在屋內盡情整理過羽毛似的。 非常適合用雜亂無章來形容的這間房間裡頭,還稱得上保有些微條理的地方就只有書櫃、和狄安娜工作的大書桌周圍而已。 「那麼,您找我有什麼事嗎?」 陽光彷彿奇跡似地照射在書桌上,狄安娜沒有請羅倫斯兩人入座,也沒有為兩人端上熱茶,她一邊拉出書桌的椅子坐下,一邊說道。 姑且不論熱茶,就連張椅子都找不著的羅倫斯正煩惱該怎麼辦時,巴托斯像是早已習慣了似的隨意搬開堆放在椅子上的物品,為羅倫斯清出一張椅子來。 羅倫斯心想,就算是心高氣傲的貴族,也懂得請客人入座。 但是,他發現狄安娜這般不按常理行事的性格並不會令人厭惡,這點也算是她的可愛之處。 「冒昧前來拜訪,請先允許我向您致歉。」 即使聽到如此合乎常理的客套話語,狄安娜也只是笑著輕輕點頭。 羅倫斯輕輕咳了一下後,接著說: 「是這樣的,我聽說魯本斯小姐——」 「狄安娜。」 狄安娜當場提出糾正,她的眼神認真。 羅倫斯勉強隱藏住內心的動搖,說了句「抱歉」後,狄安娜的臉上再次浮現了柔和的笑容。 「呃——是這樣的,我聽說狄安娜小姐對北方的古老傳說相當有研究。所以在想如果方便,能否向您請教一些事情?」 「北方的?」 「是的。」 狄安娜一邊做出思考狀,一邊把視線移向巴托斯說: 「我還以為是來談生意的呢。」 「您別玩笑了。如果是來談生意,肯定會被您轟出去吧?」 雖然狄安娜是笑著回應巴托斯,但是羅倫斯覺得狄安娜真會這麼做。 「可是,我不確定知不知道您想找的故事。」 「那是表示我有可能聽了純屬捏造的故事。」 「哎呀,如果是那樣,那就當成是新故事,換我聽您說好了。」 看著狄安娜的溫柔笑臉,羅倫斯不禁別開視線,咳了一下。 羅倫斯暗自心想:幸好赫蘿不在身邊。 「那麼,我是想請教有關約伊茲這個城鎮的古老傳說。」 「喔,您是說那個被獵月熊毀滅的城鎮吧?」 狄安娜似乎當場就拉開了記憶的抽屜。 羅倫斯心想,約伊茲被毀滅的話題就這麼被提起,沒帶赫蘿來果然是正確的選擇。約伊茲恐怕已經真的毀滅了。一想到要如何告訴赫蘿這件事,羅倫斯就感到頭疼。 就在羅倫斯想著這些事情時,狄安娜緩緩站起身子,走近這間房間裡維持著奇妙秩序的書櫃,並從井然有序排列著的大型書本當中,取出一本書說: 「我記得就在這附近……找到了,找到了。獵月熊,它的發音應該是『伊拉哇.威爾.牧黑德亨德』吧。被獵月熊毀滅的城鎮約伊茲。如果是有關這個獵月熊,倒是有好幾個傳說。不過,都很古老就是了。」 狄安娜一邊翻閱書頁,一邊滔滔不絕地說道。她的食指上因長期寫字而生成的繭顯得紅腫,令人看了心疼。或許排在書櫃上的所有書本都是狄安娜親自撰寫的。 究竟有多少異教故事和迷信濃縮在其中呢? 想到這裡,羅倫斯忽然察覺到了一件事。巴托斯提到想拿古老傳說或神話做生意,應該是想把狄安娜撰寫的書本賣給教會吧。 如果擁有這裡的書本,教會就能夠一眼看出哪一個地區有了什麼樣的傳教錯誤。所以,教會相關人士肯定是極度渴望擁有這些書本。 「我想知道的不是熊的故事,而是城鎮約伊茲。」 「城鎮?」 「是的。因為某種原因,我正在尋找約伊茲的位置。不知道有沒有辦法從古老傳說或神話中找到位置?」 聽到有人詢問古老傳說的地點在哪裡,而非詢問某樣商品的產地時,絕大部分的人都會感到困惑。 狄安娜當然也不例外,她先是露出有些出其不意的表情,然後把書本放在書桌上,開始思考了起來。 「位置嗎……位置、位置……」 「有辦法嗎?」 羅倫斯再次詢問道。狄安娜聽了,彷彿感到一陣頭痛似地一手摸著額頭,另一隻手做出手勢要羅倫斯等候。 雖然保持沉默的狄安娜看起來,說她是高貴女修道院的院長也不會有人懷疑;但是看著她現在的模樣,羅倫斯不禁覺得她有著詼諧的本性。 狄安娜緊閉雙眼,呻吟了好一會兒後,總算抬起頭來,臉上掛著彷彿第一次引線穿針成功的少女般的開心笑容。 「我想起來了。在普羅亞尼更北方有一條羅姆河,這條河的水源地有個城鎮叫做雷諾斯,那裡有個這樣的古老傳說。」 面對狄安娜突然用像在對巴托斯說話那般的口吻對自己說話,羅倫斯不禁感到錯愕。 羅倫斯心想,只要一提到古老傳說,狄安娜似乎就會變得渾然忘我。 有著這般個性的狄安娜清清喉嚨後,閉上眼睛,背誦起古文: 「遙遠古時,一巨狼現身村落。狼自稱約伊茲之赫珞,其身形之高大須仰頭望之。驚也,村人視此乃天降誅罰,赫珞曰其來自東方深幽山林,欲往南方。赫珞嗜酒,時而化身女孩,與村落女子共舞。其貌姣好、稚齡,但持非人之尾。於村落嬉戲多時後,允保村落豐收,即南下矣。村落自此長年豐收,人稱狼為麥束尾巴之赫珞也。」 讓羅倫斯感到吃驚的,不僅是口若懸河地背誦古文的狄安娜,還有突然出現的赫蘿名字。 盡管發音多少有些差異,但指的正是赫蘿沒錯。承諾豐收的描述證明了是赫蘿所為,而化身成擁有尾巴的女孩模樣也符合赫蘿的外表。 不過。感到吃驚的心情根本比不上狄安娜背誦的內容。 位於羅姆河水源地的雷諾斯是個至今仍存在的城鎮。只要得知赫蘿是來自雷諾斯的東方山林,就可以從紐希拉往西南方劃線,再從雷諾斯往東方劃線,而兩條線的交叉點就會是城鎮約伊茲了。 「這傳說有幫助嗎?」 「有,因為位於雷諾斯東方的山林范圍有限,這充分構成線索了。」 「那真是太好了。」 「近期內我一定會答謝您——」 狄安娜以手勢制止羅倫斯繼續說下去。 「您看我這樣子應該也明白吧,盡管遭到教會追殺,我還是酷愛異教地的古老傳說。而且,我只愛聽原原本本說出傳述內容的古老傳說,而不是因為考慮到教會存在,而扭曲內容的故事。看起來羅倫斯先生是個旅行商人,您應該聽過些什麼有趣的故事吧?只要您能夠分享個故事給我聽,就算是答謝了。」 在教會負責撰寫歷史的人是為了維持教會威嚴而寫;而受僱於貴族的人則是為了贊頌其僱主,也就是為了貴族而撰寫歷史。要說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似乎也沒什麼不對。 教會城市留賓海根的命名源自聖人留賓海根的名字,而流傳於城裡有關這位聖人的傳說也與赫蘿的描述相差甚遠。想必那些傳說是為了維持教會的威嚴,並且讓教會更具權威,而刻意地竄改歷史的吧。 在這個信仰與經濟皆自由的城鎮卡梅爾森裡如貧民區般地方生活的狄安娜,想必是因為對於古老傳說的愛之深,而無法原諒那樣的行為吧。 聽到狄安娜被視為異端而遭到修道院追趕,還以為她會是個思想極其危險的人,結果卻發現她只不過是個熱愛興趣到可以不顧性命的狂熱分子。 羅倫斯回答了句「我明白了」後,說了一則珍奇故事。 那是一則描述某麥子大產地的故事。 是有關一匹狼掌控麥子豐收的故事。 後來,因為多多少少喝了點酒,羅倫斯與狄安娜、再加上巴托斯三人,熱烈地談論起各地方流傳的各式各樣古老傳說和神話。 等到太陽開始西斜時,羅倫斯總算回過神來。他禮貌地婉拒狄安娜的挽留之意,與巴托斯一同告辭。 任狄安娜住處的熱烈交談,使得羅倫斯與巴托斯走在狹窄小巷子途中,一想起方才的話題,都忍不住笑了出來。 到了羅倫斯現在這年紀,若是聽到傳說中的龍或是黃金城之類的故事,都會覺得那是天方夜譚,他許久不曾這樣開心地談論這類故事了。 羅倫斯就算拜了旅行商人的師父為師後,仍有好一段時間對成為高舉長劍、走遍各國的巡遊騎士抱持憧憬。在與師父一同行商的途中聽來的故事,像是噴火龍、展開雙翅可遮住天空的巨鳥,或是可自由自在地移動高山的魔法師,也都讓羅倫斯暗自心動。 不過,不知打從何時,羅倫斯明白這些都是編造出來的故事。 羅倫斯心想,今天會覺得這類故事如此有趣,應該是因為遇上赫蘿的緣故吧。 有許多傳說或神話絕非編造出來的故事,而行走於世界各地的旅行商人也和巡遊騎士同樣,能夠擁有大冒險的機會。 光是察覺到這個事實,就足以讓羅倫斯多年來早已遺忘的舒暢感在心頭擴散開來。 然而,就在羅倫斯回想起走私黃金到留賓海根的途中遇上的事件時,這般沉醉感也隨之化為苦笑。 雖然沒看見對方的真面目,但是羅倫斯相信在留賓海根附近那片謠言不斷、陰森詭異的森林裡,一定住著像赫蘿一樣的狼。然而,當時的羅倫斯並非讓人看了痛快的冒險英雄劇主角,而是只能夠隨波逐流的配角。 商人果然比較適合過著像個商人的生活。 就在羅倫斯想著這些事情時,走到通往旅館的大街,於是羅倫斯便在路口向巴托斯道別。 當羅倫斯為介紹人一事向巴托斯致謝時,得到巴托斯這樣的回答——一個人去大姐那裡,會惹來多方批評,所以這樣正好有個好藉口。」 的確,狄安娜如此隨和,又是個美人,再加上她住在煉金術師聚集的地區。如果獨自前往拜訪她,不知道會引來多少周圍人們的好奇目光。 畢竟洋行的人們最喜歡談論這類話題了。 「請務必再邀我一起去。」 巴托斯說出的這句話也讓人感覺不像客套話,而是他發自內心的真心話。當然,羅倫斯同樣度過了愉快的時光,所以他誠懇地點頭回應。 夕陽就快消失在家家戶戶的屋頂另一端。在城裡的大街上,可看見結束工作的工匠、結束商談的商人,以及賣光從村落運來的農作物和家畜、准備踏上歸途的農夫們穿梭其中。 順著大街往南方走,來到靠近鬧區的地方,大街上的人潮多了醉漢和小孩子們的身影。平時到了傍晚時分,就會驟然減少的女孩身影也隨處可見,街上似乎已是一片前夜祭的氣氛。街上有幾處圍了人牆,而人牆之中的算命師就這麼召集人群,光明正大地做起生意來。 羅倫斯穿過人牆,也沒走進位於大街上的旅館,一路朝卡梅爾森的市場走去。 因為狄安娜說的話讓羅倫斯某種程度掌握到約伊茲的位置,所以他決定不把紐希拉設為目的地,而是先以雷諾斯為目標。 羅倫斯會選擇雷諾斯的原因除了距離較近之外,道路整頓得較完善也是其中之一。另外,他也期待著到了雷諾斯之後,或許找得到更詳細記載赫蘿的傳說。 因為目的地變更,所以為了收集旅行所需的情報,羅倫斯再度來到了馬克的攤販。 「唷,帥哥。」 然而,當羅倫斯來到攤販前,便發現馬克單手握著酒杯,一副心曠神怡的模樣;而幫忙到處跑腿聯絡的小夥子則在攤販裡頭,滿臉通紅地仰頭大睡。 代替這兩名醉醺醺的男子,在堆高的商品上頭蓋上防露水用的布篷,忙著准備收攤的是馬克的妻子——雅黛兒。 雅黛兒一發現羅倫斯到訪,便朝羅倫斯輕輕點頭致意,然後用手指向丈夫馬克露出苦笑。 「怎麼了?哎,先來喝一杯吧。」 「嗯,我早上拜託你收集的情報……喂!倒太多了。 咖啡色陶制酒壺裡的酒被馬克咕嚕嚕地倒進木杯,盡管羅倫斯出聲制止,馬克卻充耳不聞。 馬克一臉若是羅倫斯不伸手拿起滿得就快溢出酒來的酒杯,他就不回答的表情。 「真是的。」 羅倫斯一副受不了馬克的表情舉起酒杯喝了一口後,發現酒杯裡裝的是挺不錯的葡萄酒。這讓他不禁想要吃點鹹味十足的肉乾下酒。 「那,你剛剛要說什麼?不會是要換目的地吧?」 「是啊,沒錯。羅姆河的水源地不是有個叫雷諾斯的城鎮嗎?我記得那裡是以木材和皮草出名吧?我想去那裡。」 「什麼嘛,你換的地方還差真遠。害我白收集了一些去紐希拉附近的情報。」 盡管喝醉,腦子裡還是得有某處保持著清醒,否則就稱不上是商人。 「抱歉啦,事情有了一點變化。」 「喔?」 馬克笑著說道,並像在喝水似地喝下酒。 然後,馬克露出極其愉快的目光看向羅倫斯說: 「原來你和夥伴感情失和是真有此事啊?」 停頓了好幾秒鐘後,羅倫斯反問說: 「你說什麼?」 「哈哈哈哈哈。我可是調查得很清楚呢,帥哥。大家都知道你帶著容貌姣好的修女下榻在高級旅館。真是的,所謂逆神之舉指的就是你這種行為。」 盡管卡梅爾森是個規模不小的城鎮,但終究不及留賓海根。只要向朋友的朋友探聽,就幾乎能夠探聽到所有城鎮商人的消息。城鎮商人的橫向關系就是這麼深厚。想必是有某人看見了羅倫斯與赫蘿,所以謠言才會口耳相傳地散了開來。 連在市場經營攤販的馬克都知道赫蘿的存在,這表示洋行的人一定也知道。想到幸好自己沒有與巴托斯一起回洋行,羅倫斯不禁鬆了口氣。 然而,羅倫斯不明白馬克為何會提到感情失和。 「我和夥伴之間不是那種可以當成酒席助興話題的關系。不過,你說感情失和是什麼意思?」 「嘿嘿嘿,原來帥哥裝傻的功夫也是一流的呢。不過,被人家說感情失和,你內心的動搖終究還是寫在臉上。」 「畢竟我的夥伴確實是個美女。如果感情失和,那我不就虧大了?」 多虧平時與赫蘿的互動,讓羅倫斯能夠冷靜地做出反應,就連羅倫斯自身都感到有些吃驚。 不過羅倫斯心想,如果可以,他寧願自己的商談技巧可以提升,而不是這方面的應對。 「嗝,沒啦,就剛剛才聽來的消息。我們公會裡的年輕小子帶著你的那位夥伴走在街上呢,聽說兩人看起來感情很好的樣子。」 「喔。你是說阿瑪堤……先生啊。」 雖然阿瑪堤比羅倫斯年少,但是羅倫斯心想直呼名字似乎不禮貌,於是加上先生兩字。可是話說出口後,卻又覺得自己顯得有些卑微。 「什麼嘛,你已經死心了啊?」 「很遺憾,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我今天一整天有事沒辦法陪夥伴,加上阿瑪堤先生有空想帶我們到街上走走,只不過這兩件事恰巧碰在一起罷了。」 「喔……」 「你有什麼不滿嗎?」 羅倫斯以為馬克肯定會露出感到無趣的表情,但是馬克卻突然露出擔憂的神色,這讓他感到一陣錯愕。 「因為我和你一樣曾經是旅行商人,所以才給你忠告。阿瑪堤那傢伙外表看似柔弱,但其實很難應付的。」 「……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如果你還是這樣漫不經心,小心夥伴真的會被人搶走。阿瑪堤那種年紀的傢伙一旦著迷了,什麼荒唐事都敢做。還有,你知道阿瑪堤年紀輕輕的,但是他的魚生意規模做得有多大嗎?而且,那傢伙出身於南方國家頗有名望的家庭,因為他是麼子,想也知道他在兄長底下,一定無法發揮專長。所以,大約在三年前,他隻身離家出走,最後來到了這裡開始做起生意。很厲害吧?」 雖然從身材纖細的阿瑪堤外表來判斷,這確實是令人難以置信的事。但是,羅倫斯親眼目睹了阿瑪堤僱人運送三輛馬車數量的鮮魚。 而且,雖然說是阿瑪堤賣魚的交易對象,但他輕輕鬆鬆地就安排到了面向大街的旅館房間。在這個城裡擠滿了旅客的時期,這不是件容易做到的事。 危機感一點一滴湧上羅倫斯的心頭,但他同時想到赫蘿不可能那麼輕易就移情阿瑪堤。 羅倫斯回想與赫蘿相遇後的種種過去,認為赫蘿不會移情的想法就變得越來越堅定。 「沒什麼好擔心的,我的夥伴不是那麼隨便的傢伙。」 「哈哈哈,你還真有自信呢。要是我聽到雅黛兒那傢伙和阿瑪堤走在一起,我一定會認輸死了心吧。」 「你說我和阿瑪堤先生怎樣了啊?」 不知何時,代替喝醉酒的丈夫收攤的雅黛兒已經站在馬克背後,她臉上掛著恐怖笑容說道。 四年前,雅黛兒與來到卡梅爾森行商的馬克相遇並墜入情網,兩人的戀愛故事在卡梅爾森相當出名。在經過這段就是三流吟遊詩人都覺得難以置信的戀愛後,她與馬克步入禮堂。如今的雅黛兒似乎越來越有身為小麥商人妻子的威嚴。 羅倫斯第一次見到雅黛兒時,她的身材相當瘦弱,但現在的她卻比馬克更壯。 雅黛兒在兩年前生了小孩,或許母親都是這麼堅強的吧。 「我說,如果知道你和阿瑪堤走在一起,愛你入骨的我會被嫉妒之火燒得全身是傷。」 「無所謂,就盡情地燒吧。等到你被燒成炭之後,我會拿來生火,然後烤出好吃的面包請阿瑪堤先生品嘗。」 雅黛兒尖酸刻薄的話語使得馬克啞口無言,只能夠以喝酒來逃避。 羅倫斯心想,或許家家都是女人比較強悍吧。 「我說羅倫斯先生,在這種地方陪這個醉鬼喝酒,就是好酒也會變得難喝吧?我們已經可以收攤了,不如到家裡來,讓我做幾樣好吃的料理招待你。不過,小孩子可能會有點吵就是了。」 一聽到是馬克的小孩,就讓人無法想像那孩子會有多麼頑皮。 雖然光是這個理由就足以讓不懂應付小孩的羅倫斯打退堂鼓,但是羅倫斯是因為其他原因而拒絕邀約。 「我還有工作還沒完成,所以不打擾了。」 這當然是謊言。不過,雅黛兒並沒有露出懷疑的神情,只是一臉的遺憾。 然而,馬克卻是一副看透羅倫斯內心的模樣輕輕笑著說: 「畢竟這個沒完成的工作太重要了,好好加油吧。」 馬克果然是看透了羅倫斯的內心,羅倫斯只好回他一個苦笑。 「啊,對了。換目的地的事,我瞭解了。祭典舉辦期間我也會開店,所以應該收集得到再准確不過的情報吧。」 「謝啦。」 羅倫斯飲盡杯中的酒,並再次道謝後,便向馬剋夫婦告辭。 獨自走在夜裡活力充沛的喧囂市場裡,羅倫斯察覺到自己的腳步很自然地加快,只能苦笑。 竟然會拿「還有工作還沒完成」當藉口扯了個大謊,羅倫斯不禁暗暗自嘲。 事實上,羅倫斯是因為看見馬克與雅黛兒的互動,而變得想回到旅館去。 至於想回到旅館的理由,就算羅倫斯心知肚明,也不願意在自己心中提起,當然更不用說是在他人面前說出口了。 赫蘿與阿瑪堤開心地走在一起的畫面,在羅倫斯的腦海裡浮現又隨即消失。 雖然覺得不甘心,但是羅倫斯好幾次都察覺到自己的腳步不停加快。 隨著夜色加深,木窗外傳來的喧囂聲越來越響亮。羅倫斯一邊聽著喧囂聲,一邊用跟旅館借來的筆和墨水寫下未來的行商計劃。就在這時,赫蘿回來了。 剛剛有些慌張地回到旅館來,才發現赫蘿根本還沒回來。雖然這讓人有期待落空的感覺,但是幸好沒被赫蘿瞧見慌張的模樣,也讓人鬆了口氣。 赫蘿說阿瑪堤送她到旅館前面,所以只有她自己上樓來。不過,看赫蘿圍在脖子上的狐狸皮草圍巾,就不難看出阿瑪堤被赫蘿耍得團團轉。照這情形看來,阿瑪堤肯定還買了很多其他東西給赫蘿。 比起赫蘿平安回來的安心與喜悅,一想到該怎麼答謝阿瑪堤這件事,就讓羅倫斯更是頭痛。 「嗚……好難過。唔……汝啊……幫咱一下。」 不知道赫蘿到底吃吃喝喝了多少,她似乎沒辦法自己解開絲腰帶。 羅倫斯雖然覺得難以置信,但還是一副拿赫蘿沒轍的模樣從椅子上站起來,幫正在床邊苦戰惡斗的赫蘿解開腰帶,並幫她脫下當成裙子綁在腰上的長袍。 「喂,你要躺下來也先脫掉圍巾和披肩啊,不然會弄皺的。」 羅倫斯的提醒只得到了赫蘿含糊不清的回應。 他好不容易阻止了坐在床上的赫蘿就這麼躺下,替赫蘿取下了圍巾、兔皮做成的披肩,還有綁在頭上的三角頭巾。 赫蘿早在任憑羅倫斯取下衣物時打起盹來。她之所以會在旅館前面就向阿瑪堤道別,想必是她一路故作鎮靜到旅館前面,已經到極限了吧。 羅倫斯好不容易幫這樣的赫蘿取下圍巾、披肩和三角頭巾後,讓她直接倒臥在床上。 看著如此無憂無慮的赫蘿,羅倫斯的臉上不由地浮現苦笑。然而,再看到手上狐狸皮草圍巾的毛發光澤。又不禁輕輕嘆了口氣。羅倫斯心想,這般優質商品如果拿來轉賣,那還沒話說,但如果拿來送人,實在讓他難以想像。 「喂,你先別睡啊。你有沒有跟人家討了其他什麼東西?」 照這情形看來,或許赫蘿真的向阿瑪堤討了其他更昂貴的東西。 然而,赫蘿甚至沒有力氣把雙腳抬到床上,她保持奇怪的姿勢打著鼾睡覺。對於羅倫斯說的話,就連赫蘿引以為傲的耳朵也毫無反應,已經徹底陷入熟睡之中。 羅倫斯露出一副「真是搞不過」的模樣幫赫蘿把腳抬到床上放好。即便如此,赫蘿還是沒有醒過來。 赫蘿會如此無防備是因為信任我呢?還是她根本瞧不起我? 羅倫斯忍不住自問。但是他心想思考這些只是自找麻煩,於是決定把這些疑問拋諸腦後。羅倫斯把圍巾和披肩放在書桌上後,准備折疊長袍。 就在這時,有樣東西從長袍掉了出來,發出咕咚一聲。 羅倫斯撿起一看,發現是一塊美麗的立體方形金屬。 「鐵……?不,不對。」 立體方形金屬有著使用磨刀仔細研磨過的垂直四角,以及就算只在微弱的月光照射下,也清楚可見、值得贊嘆的平滑表面。依這般細工看來,就算是鐵塊,也具有頗高的價值。然而,羅倫斯心想,如果為了問出金屬種類而叫醒赫蘿,不知道赫蘿會發多大的脾氣。 羅倫斯決定等赫蘿明天醒來再詢問,便把方形金屬放在書桌上。 他把長袍掛在椅背上,折好三角頭巾後,先撫平腰帶的皺褶,再重新捲起腰帶。 羅倫斯暗自埋怨著為什麼自己非得做這種男僕工作。然而,當他看見早早就發出少根筋鼾聲熟睡著的赫蘿,不平的情緒一下子就消失了。 看赫蘿完全沒有想要動身的意思,於是羅倫斯走近床邊為赫蘿蓋上棉被,再次露出苦笑。 然後,羅倫斯走回書桌,讓思緒重新回到行商計劃上。 既然原本的行商路線無法一邊尋找約伊茲,一邊長期停留北方,那就以在北方地區行商為前提,變更行商路線便可。姑且不論是否真的要變更行商路線,至少先想好行商計劃,也不會有任何損失。 而且,好久不曾在紙上寫下各地城鎮和行商路線,再一一舉出各地特產或獲利率較高的商品,從各種角度思考行商路線了。 想起那段寧願犧牲睡眠,也要擬定計劃的過去,就令人感到懷念。 不過,過去和現在有一個關鍵性的不同。 這計劃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某人而想? 羅倫斯一邊聽著少根筋的鼾聲,一邊振筆疾書直到動物油做成的蠟燭燒盡為止。 「食物、酒和圍巾,還有這顆骰子。」 「還有嗎?」 「就這些唄。還有,咱收到了一大堆甜言蜜語。」 赫蘿一邊輕輕咬著梳理尾巴的梳子,一邊說道。羅倫斯聽了,露出疲憊神情看向她。 羅倫斯看赫蘿醒來幸好沒有宿醉,於是盤問起她昨晚的事。在充足的光線下一看,羅倫斯更篤定了赫蘿收到的禮物都是相當昂貴的東西。 「我看你昨天吃吃喝喝得很盡興嘛,還有這圍巾是怎麼回事啊?你竟然收下這樣的禮物……」 「這皮草品質很好唄?不過,輸給咱的尾巴就是了。」 「這是你向人家討來的嗎?」 「咱才沒有那麼不知羞恥,是對方硬要買給咱的。不過,送圍巾當禮物真是別出心裁吶。」 赫蘿一發現羅倫斯把視線從狐狸皮草的圍巾移向自己,便滿心歡喜地說: 「想把咱圈住不放。」 「誰要聽你搞笑啊。收下這麼昂貴的東西,總不能不做任何回應吧?真是的,本來想說可以靠別人討你歡心的,這下虧大了。」 「呵呵呵,汝果然打著這種如意算盤。哎,咱就知道是這麼回事。」 「這圍巾的回禮我會從參觀祭典的經費裡面扣除喔。」 赫蘿聽了,瞬間露出不滿的眼神看向羅倫斯;但一發現羅倫斯反瞪著她,便假裝沒看見的樣子別過臉去。 「……真是的,你該不會也露出耳朵和尾巴了吧?」 「這倒不用擔心,咱可沒那麼笨。」 雖然羅倫斯一想到赫蘿昨晚回來時的模樣,就不禁感到懷疑,但是他又覺得赫蘿應該不至於沒注意這方面的事。 「阿瑪堤有沒有問起我們的關系?」 「咱倒想先知道汝為何會這樣問。」 「如果沒有事先套好話,會惹來很多的猜測吧。」 「嗯。汝說對了,咱已經被追問了很多事情。咱回答說,咱是巡禮修女,就在壞人打算賣了咱時,汝出面救了咱。」 羅倫斯心想,除了赫蘿是修女的說法之外,其他內容算是與事實相符。 「然後吶,咱雖然被汝救了,卻因此欠了汝一大筆債。因為咱根本還不起,所以就為汝祈禱旅途平安來還債,是個命運坎坷的女子……哼哼,咱還特地用哀怨的語氣說話吶。如何?咱這故事編得很好唄?」 雖然羅倫斯覺得這故事內容像是把他形容成了壞人,但是又不得不認同這算是能夠說服對方的說法。 「一聽到咱這麼說,那小夥子就突然買了圍巾給咱。」 假巡禮修女露出小惡魔般的笑容說道。 「這樣說還算過得去。那,這骰子是怎樣啊?為什麼要買這種東西回來?」 昨晚羅倫斯在月光下沒能夠看清楚顏色,他現在一看,發現這顆看似出自一流打鐵師之手的立體方形金屬骰子,是呈現黃色的礦物。 乍看之下,金屬骰子就像未經過拋光的黃金。 不過,羅倫斯曾看過這種如黃金般的礦物。 這是未經過人工處理的天然礦物。 「那個啊,那是算命師在用的東西,據說是看得見命運的骰子。形狀很漂亮唄?能夠做出這麼漂亮的東西,還真令人佩服。肯定可以賣得高價唄。」 「大笨驢,你想這種東西賣得出去嗎?」 羅倫斯故意學赫蘿的語氣罵人。赫蘿聽了,像彈開爪子似地挺起耳朵。 「這不是什麼骰子,這是稱為黃鐵礦的礦物。還有,這不是人類做出來的。」 或許是羅倫斯的話讓赫蘿感到意外,她露出訝異的表情。但羅倫斯無視於她的反應,用手抓起書桌上的黃鐵礦結晶丟向她說: 「原來掌控豐收的賢狼對石頭並不是那麼瞭解的樣子。那顆骰子被挖掘出來時,就長得像顆骰子了。」 赫蘿一副「怎麼可能」的表情笑笑,把玩著手中的黃鐵礦。 「你應該知道我沒扯謊吧?」 赫蘿輕聲呻吟了一下,並用手指抓住黃鐵礦。 「這種東西沒什麼特殊用途,經常被當成名產兜售。還有啊,因為外觀很像黃金,所以也會被用來詐欺。你有看到其他人買這東西嗎?」 「很多人買啊。用這骰子算命的算命師算得很準,就連咱都嘖嘖稱奇。而且,算命師還說只要擁有這骰子,任何人都能夠預測自己的命運,所以有很多人爭相購買算命師賣的骰子。算命師還用了其他各種理由推銷。」 「這種東西會有那麼多人想買?」 「嗯。就是形狀沒有這顆骰子這麼漂亮平整的骰子,算命師也說能夠治病或驅邪什麼的。」 羅倫斯不禁佩服起算命師能夠想到這麼好賺的生意。舉辦祭典或大市集時,時而會有奇怪的東西造成流行。 羅倫斯心想,這正是打算趁祭典的熱鬧氣氛撈一筆的生意吧,真虧算命師想得到利用黃鐵礦做生意。 「那骰子還是阿瑪堤標來的。」 然而,這回羅倫斯聽了,當真吃了一驚。 「標來的?」 「當時大家的反應都相當熱烈。咱第一次看到人們競標,真是嚇倒咱了。所以吶,應該可以賣得高價。」 赫蘿的話讓羅倫斯記起了在海拉姆地區的礦山地帶四處行走的巴托斯。 巴托斯知道這事情嗎?如果巴托斯有黃鐵礦的庫存,或者他有門路可以調來黃鐵礦,或許這生意能夠大賺一筆。 就在羅倫斯想到這裡時,傳來了敲門聲。 羅倫斯霎時以為有可能是阿瑪堤早發現了赫蘿的耳朵和尾巴,但是他又想到如果真是如此,直覺敏銳的赫蘿一定察覺得到。 羅倫斯把視線從房門移向赫蘿,發現赫蘿緩緩拉高棉被從頭部蓋住身子。看來,這次似乎不像在河口城鎮帕茲歐時那樣來了危險的訪客。 羅倫斯走近門邊,毫不遲疑地打開房門。 站在門外的是馬克店裡的小夥子。 「很抱歉一大早就來叨擾,主人要我來傳話。」 現在的時刻也不算是一大早,但是在這個市場差不多要開放的時刻,羅倫斯想不出有什麼重要事情非得特地派出小夥子來傳達。 羅倫斯霎時以為是馬克得了重病,但是他想到如果是這樣,就不會說是主人要傳話了吧。 赫蘿也動了一下,她只探出臉來。 小夥子因此發現了赫蘿的存在,並把視線移向赫蘿。看見用棉被從頭部蓋住身子的少女,小夥子似乎做了不該有的想像,他瞬間面紅耳赤地別過臉去。 「那麼,傳話內容是?」 「啊,是、是的。主人要我馬上通知您,所以我一路跑來。事情是……」 聽到令人難以置信的傳話內容後,羅倫斯也跟著在卡梅爾森的街上跑了起來。 第三卷 第三幕 一大清早,卡梅爾森的街上就充滿了活力。 穿過連接南北向的大街,朝西邊洋行前進的途中,可看見有人正四處豎立像路標的牌子。 羅倫斯與小夥子一邊奔跑,一邊瞥了那些牌子一眼。他發現那些牌子果然就像路標,只是完全看不懂上面寫了什麼。牌子上頭寫了羅倫斯不曾看過的文字,其中有些牌子還纏上了鮮花、蕪菁葉和麥草做裝飾。 這些牌子應該會在今天展開的拉卓拉祭上使用吧,只可惜羅倫斯現在沒有閒情逸致去瞭解真相如何。 小夥子可能是一天到晚都被馬克使來喚去吧,他的腳程非常快,而且不會氣喘籲籲。就連對體力頗有自信的羅倫斯,也只能夠勉勉強強地跟上。就在羅倫斯快要喘不過氣時,兩人總算抵達了洋行。 洋行那給人強烈的排他感、總是緊閉著的堅硬木門大方地敞開,約有三名商人一大早就在入口處喝著酒。 三人原本面向洋行裡面開心地交談著;一發現羅倫斯來到洋行,便一邊向羅倫斯招手,一邊朝著裡面大喊: 「喂!鼎鼎大名的騎士哈希姆大駕光臨了!」 聽到自己被稱呼為騎士哈希姆,羅倫斯確信了小夥子告訴他的不是謊言,也不是玩笑話。 這是流傳於被大海和葡萄園環繞的熱情國度——艾瑞亞斯的著名戀愛故事。 宮廷騎士亨托.拉.哈希姆就是這個故事的主人翁。 然而,盡管被稱呼為騎士,羅倫斯卻是一點也不開心。 騎士哈希姆為了所愛的貴族女孩伊麗莎勇敢奮戰,並接受了國王之子菲利浦三世以伊麗莎為賭注的決斗,最後卻步上喪失性命的悲慘命運。 羅倫斯跑上石階,撥開齊聲歡呼的商人們沖進了洋行。 所有人的視線有如長槍射向被處以磔刑的罪犯般,集中在羅倫斯身上。 在洋行最裡面,也就是洋行主人坐鎮的吧檯前面。 那裡站了國王之子菲利浦三世。 「我在此重新宣告!」 尖細高亢、如少年般的聲音在洋行大廳裡響起。 那聲音發自並非穿著販魚大盤商會穿著的、塗有油脂的鞣皮外套,而是身穿禮儀場所必備的長袍、裝扮十足像個貴族之子的阿瑪堤。 阿瑪堤的視線直直投向羅倫斯,大廳裡的商人們無不屏氣寧息地注視著阿瑪堤。 阿瑪堤在這時舉高短劍和一張羊皮紙宣告: 「由我來償還巡禮修女那纖細肩膀背負的欠債。當美麗女神恢復自由之身時,我將對著在天上守護著羅恩商業公會的聖人蘭巴爾多斯發誓,我願意將忠誠的愛獻給巡禮修女赫蘿!」 一陣夾雜著笑聲和感嘆聲,還帶有一股不可思議熱氣的呼聲回蕩在大廳裡。 阿瑪堤完全不理會這些聲音。他緩緩放下手,一百八十度反轉右手拿著的短劍後,抓住劍柄遞向羅倫斯說: 「赫蘿小姐已經告訴我她遭遇的苦難,以及她受到的待遇。我打算以我身為自由人的身份和財產為她找回自由羽翼,並且打算向她求婚。」 馬克昨天說的話在羅倫斯的腦海裡鮮明地浮現。 那種年紀的傢伙一旦著迷了,什麼荒唐事都敢做。 羅倫斯帶著苦澀心情先看向阿瑪堤遞出的劍柄,再看向羊皮紙。 因為羅倫斯與阿瑪堤之間還有些距離,所以看不清楚紙上寫的內容。但是羅倫斯心想,應該是具體寫上阿瑪堤剛剛說的話的文章吧。羊皮紙右下角的紅印一定不是蠟印,而是血印。 在沒有公證人的地區、或是想要訂定比委託公證人更具價值的契約之際,人們會採用契約法。所謂的契約法就是由在契約書上蓋了血印的人,將短劍交給對方,然後對神發誓。 當無法遵守這份契約時,蓋上血印者不是得用短劍殺死對方,就是得刺向自己的喉嚨。 一旦羅倫斯收下阿瑪堤遞出的短劍,這份契約將正式成立。 然而,羅倫斯當然沒有採取行動,因為他壓根兒沒想到事態會演變成如此。 「羅倫斯先生。」 阿瑪堤的眼神犀利,彷彿話語是從眼睛發出似的。 羅倫斯不覺得能夠用三流的藉口或忽視來躲避阿瑪堤。 他在痛苦之餘,說出了爭取時間的話: 「赫蘿欠我債務是事實,而我請她以祈禱旅途平安來還債也是事實。不過,這不表示債務還清了,她就不肯再當我的旅伴。」 「這當然,但是我有自信她會為我放棄當您的旅伴。」 「喔~!」大廳再度響起一小陣呼聲。 雖然阿瑪堤不像喝醉酒的樣子,但是他的模樣像極了菲利浦三世。 「……而且,盡管不是百分之百虔誠,但赫蘿確實是個巡禮修女。要結婚——」 「如果您以為我不懂這方面的規定,那您多操心了。因為我知道赫蘿小姐並不屬於任何一家修道會。」 為了避免「糟了」兩字脫口而出,羅倫斯只能夠緊閉雙唇。 巡禮修女分為兩種。一種是其隸屬的宗派,不擁有教會認可的托缽修道會這類據點的修道士。另一種是不屬於任何修道會,「自稱」修道士的巡禮修女。 大部分的巡禮修女都屬於這種自稱修道士,她們不過是為了旅行方便而如此自稱罷了。當然了,因為她們不屬於任何修道會,所以就不受到聖職者所受的結婚限制。 阿瑪堤知道赫蘿是自稱修道士。這麼一來,就不能現在找一家修道會,然後彼此套好話來騙他了。 阿瑪堤滔滔不絕地接著說: 「其實我也不願意以這種形式向羅倫斯先生提出契約。想必在場的人都認為我是騎士哈希姆故事裡的菲利浦三世吧?不過,依卡梅爾森的都市法規定,女性背有債務時,該女性的監護人會是其債權者。當然了——」 阿瑪堤說到這裡停頓了下來。他咳了一聲後,才繼續說: 「如果身為監護人的羅倫斯先生願意無條件認同我向赫蘿小姐求婚,那就沒必要拿出這樣的契約了。」 鮮少有機會目睹的兩男爭女劇是最佳的酒席助興話題。 低聲竊笑的商人們觀察著事態的演變。 只要是有經驗的商人,想必都不會認為赫蘿與羅倫斯的關系就如阿瑪堤的敘述那般。不如說,當真認為背負債務的巡禮修女是為了還債,而替商人祈禱旅途平安才有問題。一般人自然會認為修女是不願意被賣掉來抵債,才跟在商人身邊;或者是自願陪在商人身邊。 想必阿瑪堤當然也想過這方面的可能性,只不過他一定認為是前者吧。 將命運坎坷的可憐美麗修女從負債的枷鎖當中解救出來——一定是這個光明正大的理由讓阿瑪堤能夠不顧眾人目光,採取如此大膽的動作吧。 就算事實上阿瑪堤沒有這麼想,但目前的事態卻讓羅倫斯成了惡人。 「羅倫斯先生,您願意收下訂定契約的短劍吧?」 一旁觀察事態的商人們咧嘴露出牙齒,沒出聲地笑著。 身邊帶著美女行動的旅行商人因為防守不足,眼看就要被年輕魚商搶走美女——這般余興節目可是難得一見吶。 而羅倫斯不管用什麼藉口推辭,都只會讓他顯得狼狽。 既然這樣,羅倫斯只好表現出不輸給阿瑪堤的宏偉氣度了。 而且,羅倫斯認為赫蘿絕不可能因為阿瑪堤幫她還清債務,就不再與羅倫斯旅行,所以沒什麼好擔心的。 「我可沒粗心大意到連看都不看,就簽下契約書。」 阿瑪堤點點頭,並收起短劍,然後遞出了羊皮紙契約書。 羅倫斯在眾目睽睽之下,緩緩走近阿瑪堤並收下契約書過目。 契約書上寫的內容果然與阿瑪堤方才的宣言沒有太大出入,只是改以艱深的文章表現罷了。 在契約書的內容當中,羅倫斯最關心的地方是阿瑪堤應該償還的欠款金額。 赫蘿究竟說了多少金額呢? 看阿瑪堤能夠如此自信滿滿地宣言,或許是相當便宜的金額。 跟著,羅倫斯在一行文字中找到了這個金額。 羅倫斯霎時以為自己看花了眼。 一千枚崔尼銀幣。 羅倫斯確實感受到一股安心感在心中蔓延開來。 「您確定這份契約書上的記述內容無誤吧?」 羅倫斯再次從頭看了一遍契約書內容,也確認了其中沒有容易被曲解的陷阱記述。當然了,羅倫斯也試著在當中找找看有沒有不是陷阱,而是他自身能夠利用的記述。 然而,契約書上硬邦邦的艱深文章,正是為了不留給羅倫斯這樣的機會,也是預防被扯後腿的對策。 看見阿瑪堤點點頭,羅倫斯也只能夠跟著點頭。 「我明白了。」 羅倫斯說罷,便把契約書交給了阿瑪堤,並以眼神示意。 阿瑪堤再次將手中的短劍劍柄遞向羅倫斯。 羅倫斯把手伸向劍柄,契約也在此刻正式成立。 所有在場的商人都是這份契約的證人。而更重要的,是這把短劍是以公會的聖人蘭巴爾多斯之名立誓。 商人們一齊揚聲並舉杯互碰,擅自為這場余興節目下定論。 在一片喧囂之中,兩位當事人安靜地注視著彼此,然後把契約書與短劍交給一副疲憊模樣的洋行主人保管。 「這份契約的履行期限是祭典最終日,也就是明天的日落時刻。您沒意見吧?」 羅倫斯點頭回應阿瑪堤的詢問,並故意說了句:「請以現金支付一千枚崔尼銀幣,絕不接受殺價或分期付款。」 就算阿瑪堤是個擁有運送三輛馬車鮮魚的魚商,也不可能擁有輕輕鬆鬆就拿出一千枚崔尼銀幣的財力。如果他是財力如此雄厚的商人,羅倫斯早該有所耳聞。 當然了,如果是金額達一千枚崔尼銀幣的采買,相信阿瑪堤就有辦法輕松做到。 不過,如果把話說得難聽一點,阿瑪堤這樣的行為等於是用一千枚銀幣買下赫蘿。只要羅倫斯沒有賣掉赫蘿的打算,這一千枚銀幣就只會是從阿瑪堤的荷包直接跑進羅倫斯的荷包裡罷了。 如果阿瑪堤當真這麼做了,他一定會苦於沒有資金采買明天的鮮魚。就算赫蘿當真接受了阿瑪堤的求婚。想必迎接兩人的也會是嚴苛的生活和生意。雖然詩人會說金錢買不到愛,但反之也是真理。 「那麼,羅倫斯先生,我們明天同樣約在這裡相見吧。」 即便如此,阿瑪堤依然是一臉興奮難消的表情,他昂首闊步地從大廳走出了洋行。沒有人叫住他,所有人的視線隨即一齊聚焦在羅倫斯的身上。 如果這時不表示些什麼,大家會認為他是上了阿瑪堤的當、毫無價值可言的旅行商人。 羅倫斯立起衣領,自信滿滿地說: 「我想,如果只是代償債務的區區小忙,想必我的夥伴不會屈服於他吧。」 四周響起一陣歡呼,彷彿在說「說得好」似的。而「羅倫斯兩倍、阿瑪堤四倍!有誰要下注啊?」的喊叫聲也隨即響遍整間洋行。 自告奮勇當莊家的人是羅倫斯也熟識的鹽商,他一發現羅倫斯看向自己,便對著羅倫斯咧嘴一笑。 羅倫斯的倍率會設定得比較低,也就代表在場的商人們判斷局勢對阿瑪堤比較不利。當羅倫斯看到一千枚銀幣的記述時,在他心中蔓延開來的安心感並非基於他滿懷期望的觀測。而是以常識來看,阿瑪堤提出的契約顯然是個有勇無謀的舉動。 一個接一個不停下注的商人們也多是投注給羅倫斯。被投注的金額越高,羅倫斯的信心也就隨之越強。 雖然羅倫斯聽到阿瑪堤宣言要向赫蘿求婚時,差點沒嚇破了膽,但是阿瑪堤實現宣言的可能性可說相當低。 而且雖然目前來看,阿瑪堤已經處於劣勢,但還有最後一道關卡能讓羅倫斯感到更加放心。 也就是只要赫蘿沒有點頭答應,阿瑪堤與赫蘿就不可能結得了婚。 對於這點,羅倫斯有絕對的信心。 阿瑪堤不可能得知赫蘿與羅倫斯正一起尋找著北方的故鄉。 羅倫斯曾向赫蘿說過,對商人而言,情報比什麼都重要。如果沒有得到情報,就像被矇住眼睛上戰場一樣。 現在的阿瑪堤就是典型的欠缺情報。因為只要他一個疏忽,就算跑遍全城、拚命籌足一千枚銀幣幫赫蘿還清了債務,赫蘿仍然十分有可能與羅倫斯一同前往北方。 羅倫斯一邊思考著這些事情,一邊為自己因為不可抗拒的因素而造成騷動一事向洋行主人致歉後,便立刻離開。 商人們下完注後一定會把注意力轉移到羅倫斯的身上,羅倫斯心想在那之前離開才是上策。因為他可不想自己成了酒席的助興話題。 羅倫斯在眾多商人之中推擠,好不容易走出洋行後,便發現洋行外面站了個他認識的人。 那人是介紹編年史作家狄安娜給羅倫斯認識的巴托斯。 「您還真是碰上了個大麻煩。」 看見羅倫斯以苦笑回應,巴托斯也一副同情的模樣笑笑—— 便立刻說了句「不過」,並接著說: 「我認為阿瑪堤先生是想到調度資金的方法,才會提出契約。」 聽到巴托斯令人意外的發言,羅倫斯臉上的苦笑隨之消失。 「不會吧?」 「當然,那方法好像不算挺正派就是了。」 羅倫斯心想,總不可能是像他在留賓海根採用的那種方法吧。 在卡梅爾森沒有會被徵收高額關稅的商品。如果不會被課稅,當然沒有走私的意義。 「我想不用多久的時間,消息就會傳到大家耳中,所以我就不詳細說明了。如果我太袒護羅倫斯先生,鼓足勇氣在洋行裡大膽宣言的阿瑪堤先生就太可憐了。我只是想早點把這件事情告訴羅倫斯先生而已。」 「為什麼呢?」 巴托斯露出少年般的笑容。 「因為不管理由為何,能夠擁有一同旅行的夥伴都是件令人開心的事。如果這個夥伴被搶走了,這對旅行商人來說,未免也太殘酷了。」 巴托斯面帶笑容說道,他的模樣讓人感受得到那是毫無虛假的真心話。 「您應該早點回到旅館,趕緊擬定對策比較好吧。」 在羅倫斯眼中,巴托斯就像願意以有利條件與羅倫斯商談大筆生意的交易對像一樣。羅倫斯向他敬了個禮後,便往旅館方向走去。 阿瑪堤已經想到調度資金的方法了。 雖然羅倫斯錯估了這件事,但是羅倫斯與赫蘿之間仍然有巴托斯不知情的事情。 羅倫斯一邊走在因為祭典而被限制通行的大街上,一邊在心中來回思考了好幾次。 他得到的結論是赫蘿不可能倒向於阿瑪堤。 羅倫斯把事情經過告訴了留在旅館的赫蘿後,卻得到赫蘿意外的冷淡反應。 當赫蘿聽到馬克派來的小夥子的傳話時,固然表現得驚訝;但是到了現在,她似乎覺得梳理尾巴比較重要。盤腿而坐的赫蘿直接把尾巴放在腿上梳理著。 「所以,汝接受那份契約了嗎?」 「嗯。」 「是嗎……」 赫蘿一副冷淡的模樣說道,跟著立刻把視線移向尾巴。看著赫蘿不太感興趣的模樣,羅倫斯不禁憐憫起阿瑪堤。 羅倫斯望向木窗外,在心裡暗自說「根本沒什麼好擔心的」。這時赫蘿忽然出聲說: 「汝啊。」 「什麼事?」 「萬一那位天真的少爺確實付了一千枚銀幣,汝會怎麼做?」 羅倫斯心想,如果這時回答「什麼怎麼做?」赫蘿肯定會露出覺得無趣的表情。 想必赫蘿是想知道當羅倫斯被這麼詢問時,最先浮現在腦海裡的是什麼想法。 羅倫斯假裝稍做了思考後,故意挑了個不是最佳答案的答案回答說: 「結清所有你花掉的錢之後,我會把剩下的錢給你。」 赫蘿頭上的耳朵緩緩動著,她的眼瞼遮住了一半的眼睛。 「不准考驗咱。」 「每次都是我被考驗就太不公平了吧。」 「哼。」 赫蘿一副很無趣似地用鼻子哼了一聲後,便把視線拉回手邊的尾巴。 羅倫斯故意不說出最先浮現在他腦海裡的想法。 而且,羅倫斯是為了試探赫蘿會不會察覺到他是故意不說的。 「萬一阿瑪堤完成了契約,我也會遵守契約。」 雖然赫蘿沒有抬起臉。但是羅倫斯當然知道赫蘿根本沒看著尾巴。 「當然,你本來就是自由之身,你可以照自己的心意去做。」 「汝相當有自信吶。」 赫蘿改變盤著腿的姿勢,讓雙腳踏在地面。 她的姿勢有些像每次打算撲向羅倫斯前的准備動作,這使得羅倫斯顯得有些畏縮;但是仍立刻充滿信心地回答說: 「我不是有自信,我只是信任你而已。」 一件事情可以有好幾種說法。 雖然到頭來都是說出相同的事態,但是羅倫斯覺得這種說法顯得更有男子氣概。 赫蘿霎時露出驚愕的表情,但是反應快的她似乎察覺到羅倫斯的想法。 她開心地笑笑後,快速地從床上站起來說: 「真是的,汝驚慌失措時的樣子還比較可愛吶。」 「連我都深刻感受到自己成長了不少。」 「哼。汝以為只要表現得穩重,就算是大人了嗎?」 「不是嗎?」 「面對一場賭局,先確認自己能否獲勝;等到篤定局勢對自己有利後,才一副遊刃有餘的樣子,純粹是有點小聰明的表現罷了,根本不是大人的表現。」 聽到高齡數百歲的賢狼發表著高論,羅倫斯臉上不禁露出像是聽到有人在推銷詭異商品的表情。 「好比說吶,當阿瑪堤提出契約時,拒絕簽約也是很了不起的表現,是唄?」 羅倫斯還來不及說「沒那回事」,赫蘿已經搶先接著說: 「反正汝一定是先觀察週遭的反應,然後再判斷自己會不會丟臉,是唄?」 「唔……」 「不妨想一下假設立場互換時的情況。也就是說,咱會這麼說——」 赫蘿先咳了一下,然後用右手按住胸口說: 「咱怎麼都不可能接受那份契約,咱想要永遠和羅倫斯在一起。就算是負債,那也是連系咱和羅倫斯的羈絆之一。盡管咱和羅倫斯之間有再多羈絆相連,只要少了其中之一,都讓咱無法承受……既然這樣,就算在此受到恥辱,咱也不會接受契約……就像這樣,如何?」 赫蘿的表情是如此認真,她說的話重重地打動了羅倫斯的內心深處。 「咱如果聽到有人對咱這麼說,一定會開心得喘不過氣來。」 雖然羅倫斯知道赫蘿當然是在開玩笑,但是又覺得她說的話不無道理。 不過,羅倫斯可不願意這麼直率地承認。因為一旦承認了,羅倫斯就成了為顧及體面,而接受契約的沒骨氣男人。而且,如果在眾人面前如此坦率地宣言,就算當場沒被取笑,事後也會帶來困擾。 「或許這樣確實很有男子氣概。可是,這算不算是大人的表現又是另一回事吧?」 赫蘿把雙手交叉在胸前,讓視線在空中飄移了一下後,輕輕點頭說: 「的確,雖然這是好雄性的表現,但卻是年輕人不顧後果的沖動表現吶。聽到這樣的表白或許會覺得開心,不過,恐怕會打嗝兒唄。」 「我說的對吧?」 「嗯。這麼一想,或許好雄性的表現和好大人的表現互不相容。好雄性顯得孩子氣,而好大人顯得窩囊。」 如果頑固的騎士聽了赫蘿如此瞧不起男人的發言,恐怕會怒而拔劍相向吧。 看著赫蘿對自己露出帶有嘲弄意味的笑容,羅倫斯當然沒放棄反擊: 「那麼,既是好女人、又是好大人的賢狼赫蘿如果收到阿瑪堤的契約,會怎麼應付呢?」 赫蘿的臉上依然掛著笑容。 雙手依舊交叉在胸前的她當場回答: 「當然是笑著接受契約。」 羅倫斯聽了啞口無言,而赫蘿的笑容緊追著他不放。 看赫蘿淺淺一笑,似乎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夠接受阿瑪堤契約的輕松模樣,羅倫斯想像得出她是多麼地從容不迫、是多麼地深不可測。 然而,羅倫斯並沒有像赫蘿一樣的想法。 這讓羅倫斯再次體認了站在他面前的到底是自稱賢狼的赫蘿。 「當然了,簽完約回到旅館後吶,咱會像這樣,什麼都不說地走近汝的身邊……」赫蘿一步一步地把羅倫斯逼退到窗邊後,松開交叉在胸前的手,跟著輕輕伸向羅倫斯說: 「然後低下頭來。」 赫蘿垂下尾巴和耳朵,甚至連肩膀也虛脫無力的模樣顯得十分虛幻。如果這是赫蘿設下的陷阱,一定無法識破吧。 下一秒鐘傳來了赫蘿的竊笑聲,這讓羅倫斯感到無限恐懼。 「不過,汝算是個好商人。想必汝是判斷這是一場有勝算的賭局,所以才簽了約唄。但是,汝肯定會暗地裡採取各種行動,做好萬全准備。」 赫蘿抬起垂下的頭,一邊看似愉快地甩動耳朵和尾巴,一邊旋轉身子半圈,讓身體緊貼羅倫斯的側身。 羅倫斯當然立刻明白了赫蘿的意思。 「你是要我帶你去看祭典吧?」 「商人為了契約會不惜賄賂唄?」 羅倫斯與阿瑪堤的契約和赫蘿並沒有直接關系。即便如此,阿瑪堤的求婚能否成功,卻是這場騷動的終點。如果要用毫不修飾的言語形容這狀況,那就是羅倫斯能否全數賺得一千枚銀幣,全得看赫蘿的心情好壞。 以羅倫斯的立場來說,怎能夠不賄賂擁有裁判權的赫蘿呢? 「不管怎樣,我都得動身收集有關阿瑪堤的情報,就順便帶你去吧。」 「應該是帶咱去,然後順便收集情報唄?」 「好啦。」 腰部被赫蘿揍了一拳的羅倫斯一邊笑笑,一邊嘆了口氣回答道。 首先。應該調查阿瑪堤的財產。 照推測,阿瑪堤不可能一次拿得出一千枚銀幣,而巴托斯也說阿瑪堤為了籌錢,甚至用了不太正派的方法,所以這應該是事實吧。 可是,萬一阿瑪堤當真籌足了錢,那可就傷腦筋了。於是,羅倫斯便決定到馬克的攤販拜託他幫忙調查。 因為馬克的攤販在祭典期間仍然照常營業,所以沒機會親眼目睹那場騷動的馬克很爽快地就答應了。在只有流言不斷傳開、大多數的商人都沒見過赫蘿廬山真面目的狀況下,帶著赫蘿來到馬克的攤販果然相當有效。 如果能夠坐在第一排座位觀賞整場騷動的發展,這一點忙根本是小事一樁。 「而且,在城裡四處奔跑的人又不是我。」 雖然跑腿的小夥子令人同情,但這是每個人必須走過的路,令羅倫斯感到心情實在復雜。 「不過,你帶著傳言中的美女到處亂晃,這樣好嗎?」 「她自己說想要看拉卓拉祭。而且,如果把她關在旅館房間裡,那我不就真成了用債務綁住她的人了?」 「雖然羅倫斯先生是這麼表示,但事情的真相如何呢?」 馬克一邊笑笑,一邊對著赫蘿問道。赫蘿這天打扮成平時的城市女孩模樣,並且圍上了阿瑪堤贈送的狐狸皮草圍巾,她一副明白馬克想法的模樣,用雙手按住胸口回答說: 「哪有什麼真不真相的,咱本來就是被莫大的負債枷鎖綁住了。這個令人看不見未來的枷鎖,沉重得讓咱想逃跑都跑不了……如果您願意幫咱取下枷鎖,就是被麵粉弄得灰頭土臉,咱也樂意。」 馬克聽了,瞬間大笑了起來。 「哇哈哈哈哈,難怪阿瑪堤會拜倒在你的石榴裙底下。照這情形看來,被綁住的人肯定是羅倫斯吧。」 羅倫斯沒反擊地別開了臉。他知道在馬克與赫蘿的雙面夾攻下,自己根本沒有勝算。 不過,或許是羅倫斯平時為人和善,他的救世主正好在此時出現。 小夥子穿過擁擠的人潮,跑了回來。 「我調查到了。」 「喔,辛苦啦。調查結果怎樣?」 小夥子一邊向馬克報告,一邊也不忘向羅倫斯與赫蘿打招呼。 他這時一定不是想聽到馬克或羅倫斯慰勞他,而是想看見赫蘿的笑容。 明白小夥子這般心態的赫蘿把頭一傾,朝小夥子露出比平常更顯高雅的微笑。她如此罪惡深重的舉動害得小夥子面紅耳赤。 「結果到底怎樣?」 看著馬克不懷好意地笑著問道,小夥子慌張地准備回答。擁有像馬克這樣的主人,小夥子長久以來肯定老是被捉弄吧。 「啊,是的。那個,納稅賬簿上的課稅金額是兩百伊雷多。」 「兩百伊雷多啊。也就是……八百枚左右的崔尼銀幣,這金額應該是城鎮參事會掌握到的阿瑪堤現有財產。」 除了少數人例外,只要是擁有某程度財產的城鎮商人都必須納稅。所有納稅金額都會被記錄在納稅賬簿上,有生意往來的商人都可以閱覽納稅賬簿。馬克是透過友人幫忙,拜託與阿瑪堤有生意往來的商人調查阿瑪堤的納稅金額。 不過,城鎮商人不可能向城鎮參事會提出正確的財產申報,所以阿瑪堤一定多少有未公開的財產。況且,商人的大部分財產都是以應收債權的形式存在。 但是,即便阿瑪堤還有其他財產,憑他也不可能一次拿得出一千枚銀幣買下赫蘿。 這麼一來,如果說阿瑪堤確實有達成契約的打算,他可能採取的就只有借錢或賭博等短時間籌足巨額的方法。 「卡梅爾森的賭場在哪裡?」 「不是說卡梅爾森沒有教會,就可以放任賭博行為啦。這裡頂多會玩玩撲克牌、骰子、追兔子而已。賭金也有上限規定,不可能靠賭博籌錢的。」 只聽到簡短問句,就能夠立刻說出確切的答案,可見馬克自身也針對阿瑪堤的籌錢方法做了思考分析。 不管怎麼說,阿瑪堤的舉動等於是准備用一千枚銀幣買下無法變換金錢的商品,沒有一個商人會不想瞭解阿瑪堤的資金來源。 羅倫斯一邊想著這樣的事情,一邊思考接下來要拜託馬克做什麼調查時,馬克忽然開口: 「對了,說到賭博,聽說除了你和阿瑪堤的契約會如何進展的賭注之外,還有契約完成後的賭注呢。」 「完成後?」 「嗯。也就是假設契約是由阿瑪堤獲勝,在那之後的勝負會如何的賭注。」 馬克露出挑釁笑容,而羅倫斯的表情則變得苦澀。 成為勝負關鍵的赫蘿本人似乎對堆放在攤販裡面的麥束和麵粉感到興趣。她一邊讓小夥子勤快地為她帶路,一邊四處參觀。 馬克說的話似乎也傳進了赫蘿的耳中,她看向羅倫斯的方向。 「雖然目前是你佔上風,但是倍率是一點二。戰況很接近呢。」 「我應該要求莊家分點錢給我的。」 「哈哈哈。那,實際上是怎麼回事呢?」 馬克會這麼詢問,當然是企圖打聽出對賭注有利的情報好讓自己贏錢,同時也是他本性愛湊熱鬧。 羅倫斯沒怎麼理睬馬克的詢問,他只是聳了聳肩。然而,不知何時已走近羅倫斯身邊的赫蘿回答了這個問題: 「在世上,有很多問題即使早有了答案,也無法輕易回答。好比說麵粉的混合比例吶。」 「唔。」 馬克急忙看向小夥子,小夥子拚命地搖頭,彷彿在說他什麼都沒說似的。赫蘿所說的麵粉混合比例指的是麵粉純度。小麥商人為了增加麵粉的量,經常會在小麥磨成的麵粉裡參雜一些成本較低廉的麵粉。 如果只是參雜極其少量的不同麵粉,即使是每天接觸麵粉的小麥商人也無法辨別。不過,對寄宿在麥子裡的赫蘿來說,想必是一目瞭然吧。 赫蘿不懷好意地笑笑後,接著說: 「您想問看看咱的債務如果被還清了,咱會怎麼做嗎?」 赫蘿使出她的看家本領——不帶半絲笑意的滿面笑容。 馬克和小夥子一樣用力地搖著頭,並且露出求救的眼神看向羅倫斯。 「可是這麼一來,也只能夠直接監視對方的行動囉。」 赫蘿一針見血的意見在羅倫斯的胸口紮了一下。 「真希望你用這是一場水面下的競賽來形容。反正對方一定也派了人監視我的一舉一動。」 然而,重新振作起來的馬克卻唱反調地說: 「不,我不這麼認為。你看阿瑪堤他雖然外表柔弱,但畢竟他隻身離家出走來到這個邊疆城鎮,然後靠自己的力量得到今天的成就。而且,他還那麼年輕,很多事情他都是以自我為中心。他不但不重視像我們城鎮商人這樣的橫向關系,他甚至會蔑視像剛剛說到的陰險行為。他只相信自己辨別魚好壞的能力、推銷口才,還有神明的庇佑吧。」 羅倫斯暗自說:「簡直就像騎士嘛。」想到阿瑪堤靠著這樣的作風能夠站上如今的地位,羅倫斯不禁感到有些羨慕。 「就是因為這樣,阿瑪堤才會迷戀上忽然來到城裡的美麗女孩吧?畢竟城裡的女子之間存在著比城鎮商人更強的橫向關系。她們老是在意週遭的批評,彼此互相監視,只要有人顯得特別突出,她們就會全體展開攻擊;我想她們也是阿瑪堤蔑視的對象吧。當然了,和雅黛兒結婚後,我就明白了不是城裡的女子都是那樣子的。」 就旅行商人來說,羅倫斯非常能夠理解馬克的說明。站在外來者的角度來看,卡梅爾森的女子們確實是如此。 羅倫斯看了走近他身邊的赫蘿一眼。他心想在那樣的狀況下,如果遇上赫蘿般的女孩,或許看了一眼就會為之傾倒吧。而且,一般人會認為赫蘿是個普通女孩,想必就會更容易愛上她吧。 「不過,就算阿瑪堤先生是那樣的人,我還是可以大方利用商人的橫向關系。如果是騎士之間的競賽,陰險的行為或許會被責難;但如果是商人之間的競賽,可就不接受向人訴苦抱怨這種事了。」 「嗯,這點我也贊成。」 馬克說罷,便看向赫蘿。 羅倫斯也再次看向赫蘿,而赫蘿一副早就等著羅倫斯看向她的模樣用雙手捧著臉頰,然後嬌羞地開口說: 「真希望有人偶爾會光明正大地從正面攻擊咱吶。」 羅倫斯心想,馬克一定也領悟到想要打敗赫蘿是不可能的事了吧。 後來,羅倫斯決定拜託馬克利用他的門路收集阿瑪堤的情報。在拜託馬克時,羅倫斯也不忘向馬克補充說明了巴托斯表示阿瑪堤似乎已想到調度資金方法的消息。 雖然羅倫斯信任赫蘿,但如果因為信任,就耍賴地什麼都不做,羅倫斯不敢想像赫蘿會做出什麼舉動扯他的後腿。再說,對於收集阿瑪堤的情報一事,羅倫斯另有盤算地想著或許能夠搭阿瑪堤的便車打撈一筆。 因為羅倫斯與赫蘿一直在馬克的攤販前面停留,只會打擾馬克做生意,所以委託馬克收集情報後,兩人便離開了攤販。 卡梅爾森的街上似乎越來越有活力,即使走出市場來到廣場上,仍然看得到與市場一樣擁擠的人潮。 時間已接近中午時刻,沿路上吸引人的攤販無不大排著長龍。當然了,赫蘿不會因為這樣就死心,她緊握著從羅倫斯手中搶來的貨幣,在吸引她的攤販前面排隊。 羅倫斯在遠處望著赫蘿排隊,心想告知中午時刻的鐘聲差不多快響起了吧。這時,忽然傳來了顯得遲鈍且低沉的聲音。 「號角?」 說到號角,就會聯想到牧羊人。這讓羅倫斯記起了在留賓海根一起鋌而走險的諾兒拉。但他心想,如果被直覺好的赫蘿識破,那就麻煩了。 羅倫斯一邊把諾兒拉的身影趕出腦海,一邊尋找聲音傳來的方向時,順利買到目標商品——炸面團的赫蘿走了回來。 「汝剛剛有沒有聽到像牧羊人發出的聲音?」 「有,你都這麼認為了,那果然是號角聲沒錯。」 「這裡到處都是食物的味道,咱根本聞不出來附近有沒有羊只。」 「市場裡面應該有很多羊吧。可是,總不會在城裡吹號角啊?」 「嗯,畢竟牧羊女又不在這裡吶。」 因為羅倫斯早料到赫蘿會這麼說,所以他沒有顯得太動搖。 「唔。汝如果一點都不動搖,那不就變成像是咱想要試探汝的心似的。」 「那我真是喜不自勝呢,高興得令人害怕啊。」 赫蘿一臉開心地咬下炸面團,發出酥脆的聲音。羅倫斯一邊微笑,一邊把視線再次移向四周,他發現人群都往相同方向移動——人們正朝著市中心前進。方才的號角聲應該是祭典開始的信號吧。 「祭典八成已經開始了,要去看嗎?」 「老是吃東西也很無趣。」 羅倫斯苦笑著踏出步伐後,赫蘿隨即跟上腳步,並伸手握住羅倫斯的手。 兩人隨著人群移動,沿著市場旁朝北邊走去。不久後,人們的歡呼聲夾雜著笛聲和太鼓聲傳了過來。 前方可看見打扮得像赫蘿般的城市女孩,或是像從職場偷跑出來、滿臉黑抹抹的工匠學徒,還有衣服上別了三根羽毛的旅行布道士,以及輕便裝扮的騎士和傭兵,真可說是聚集了各式各樣的人。 以歡呼聲傳來的方向來說,其位置應該是在把卡梅爾森分成東西南北四向的兩條大街交叉處。然而,因為人群聚集的緣故,根本看不見交叉路口。雖然赫蘿試著拉長脖子想看祭典狀況,但是就連羅倫斯都看不見了,比他嬌小許多的赫蘿怎可能看得見。 羅倫斯忽然想到一件事,於是他拉起赫蘿的手,從大街上轉進旁邊的小巷子裡。 有別於鼎沸不絕的大街,一進到小巷子裡,四周立刻靜謐下來。在這裡,可看到用破布包住身體的乞丐一副自己與大街熱鬧氣氛無緣的表情在睡覺,或是工匠們為了准備攤販的販賣商品。赫蘿似乎立刻察覺到羅倫斯打算帶她到何處,她安靜地跟隨著羅倫斯。 如果祭典是在大街上舉行,從羅倫斯兩人投宿的旅館一定能夠清楚看見祭典的盛況。 兩人以輕快的腳步在行人稀少的小巷子裡走著,然後從後門進到旅館爬上二樓。 走上二樓之後,隨即發現有人似乎想到同樣的點子,並打算利用這個點子做生意。幾間面向大街的房間房門敞開著,看來狡猾的商人拉了把椅子坐在門口,閒來無事地把弄著貨幣。 「就這點來說,應該感謝阿瑪堤的。」 進到房間,一打開木窗,羅倫斯瞬間便發現窗戶邊是觀賞祭典的頭等位置。 只要稍稍探出頭,通往東西向和南北向的兩條大街交叉路口一覽無遺。而且,就算只是很正常地從屋內看向窗外,也足以眺望整個祭典狀況。 在交叉路口演奏著笛子和太鼓的人們,都從頭部套上黑色長袍裹住全身,看來詭異無比,讓人無法分辨是男是女。 在這些黑衣人後方,有裝扮得十分不可思議的人們步行跟隨著。 有的裝扮是好幾個人藏在使用多人份布料縫合成的一件巨大衣服底下,頭上還舉著人臉面具;有的裝扮是從頭部套上長袍扮演著巨人,想必長袍底下是一人坐在另一人的肩上吧。其中有的巨人拿著用木棍組成的大型長劍,有的巨人拿著高過身高的大型弓箭。每當這些巨人揮舞巨型長劍或弓箭時,觀眾便會隨之發出歡呼聲。 不過,就在羅倫斯心想「表演也不過如此而已」時,聽到一陣群眾的齊聲高呼,跟著傳來了不同的樂器聲。 赫蘿也輕輕叫了一聲,羅倫斯怕擋住赫蘿的視線,於是把頭探出窗外。 旅館的位置是在交叉路口的東南邊,而交叉路口的東邊似乎出現了裝扮奇特的遊行隊伍。 雖然這支遊行隊伍同樣是由黑衣人在前頭帶路,但是步行跟隨在後方的人們裝扮與交叉路口的人們截然不同。 有的人滿臉塗得烏黑、頭上戴著兩根牛角;有的人背著羽毛;其中也有很多人披著動物皮革。即使赫蘿露出耳朵和尾巴混入遊行隊伍之中,相信也不會被發現吧。這支遊行隊伍經過之後,傳來了一陣與其說是歡呼聲,不如用驚叫形容更加貼切的聲響,同時也出現了遠遠超出人類身高的麥草玩偶。麥草玩偶有四隻腳,外形有些像狗兒,大小比赫蘿的狼模樣更高大。它被架在木頭組成的支撐架上,由十名左右的男子扛著支撐架前進。 羅倫斯差點兒想要與赫蘿搭話閒聊,但是他發現赫蘿正專心一意地注視著祭典進行,也就沒出聲了。 模樣長得像動物、或是模仿動物外形的玩偶一個接一個地排著遊行隊伍來到眼前,並在成為廣場的交叉路口徘徊逗留。 不久後,在隊伍前頭帶路的黑衣人們看了看豎立在四處的路標,用手指向各個方向,然後四處走動著。 看著黑衣人的舉動,羅倫斯猜測這祭典並非只是個單純的化妝遊行,而是存在著故事性,只可惜羅倫斯對這方面並不瞭解。就在羅倫斯想著祭典結束後再找機會問問馬克時,他發現又有不同的遊行隊伍從南北向大街的北側走來。 這次的隊伍是由正常人組成的隊伍,其中有人身穿破衣,有人打扮成貴族模樣,也有人打扮成騎士模樣,但有一個共通點是人人手上都拿著湯匙。就在羅倫斯覺得不可思議,想著為什麼大家要手拿湯匙時,三支遊行隊伍在交叉路口正中央碰在一塊,遊行者口中高喊著羅倫斯不曾聽過的語言。一旁的觀眾發出微弱的驚叫聲,並帶著緊張感聆聽遊行者的對話,就連羅倫斯也不禁緊張了起來。 就在羅倫斯想著接下來會如何進展時,黑衣人們同時指了相同方向。 他們指著交叉路口的西南方,所有人的視線也同時移過去。 羅倫斯往西南方一看,才發現不知何時已有好幾輛載著大桶子的手推車停在那裡。圍繞在手推車四周的人們做出誇張的大笑模樣後,便立刻推著手推車來到交叉路口。 黑衣人齊奏起手中的樂器,裝扮奇特的人們、或是拉著動物玩偶的人們隨之齊聲歌唱,負責打開桶蓋的人們用勺子舀起桶中液體,開始灑向四方。 而潑灑動作就彷彿暗號似的,在遠方觀看的群眾也走進了交叉路口,並各自隨意跳起舞來。 跳舞的人們聚集的范圍越來越大,有幾名裝扮奇特的人跑出了交叉路口;他們一邊沿著大街前進,一邊跳舞。 大街上的行人受到這些人的影響,也紛紛跳起舞來,整條街道轉眼間搖身一變成了大型舞池。方才組成遊行隊伍的人們,在交叉路口的正中央搭著肩跳起圓圈舞。祭典一旦到了這般局面,任誰也阻止不了。今天大家一定會就這樣唱歌跳舞,一路吵鬧到天亮。 從現場的氣氛,羅倫斯看得出祭典的進行——或許應該說大騷動開始的暗號已經告一段落。 赫蘿收回幾乎整個探出窗外的身子,一看向羅倫斯便立刻說: 「咱們也下去跳舞唄。」 說到羅倫斯有生以來的跳舞次數,只需用五根手指頭就能夠輕松數出。那是因為羅倫斯一直避免讓自己參加這類的祭典。而且,他覺得就算獨自一人跳舞,也只是徒增傷悲罷了。 想到這裡,羅倫斯不禁猶豫了一下,但是他看見赫蘿伸出的手,便改變了心意。 反正週遭盡是一些醉鬼,跳不好也無所謂吧。 況且,赫蘿伸出的小手比千金更可貴。 「好!」 羅倫斯拉起赫蘿的手,下定決心說道。 而赫蘿似乎察覺到羅倫斯的決心,她笑著說: 「汝只要注意別踩到咱的腳就行了。」 「……我會努力。」 於是,兩人就這麼手牽手走出旅館,奔向大騷動之中。 不知有多少年不曾如此瘋狂過了。 也不曾如此盡情跳舞、歡笑、痛快地喝酒。 或許這是第一次發現原來自己也可以沉醉在歡樂時光的余韻當中。 因為在歡樂時光過後,總會有勝過歡樂氣氛的寂寞感湧上。 然而,一邊攙扶因為喝太多酒狂歡而站不穩腳的赫蘿肩膀,一邊走上旅館階梯的此刻,盡管胸口的熱度已降溫許多,卻留下了恰如其分的歡欣之情。讓羅倫斯覺得只要赫蘿在身邊,愉快氣氛就會一直延續下去。 回到房間後,忘了關上的木窗外依舊傳來了街上的喧囂聲。夜晚才剛剛降臨,想必無法從中午就加入騷動的工匠或商人們將開始瘋狂歡樂一番吧。 而且,祭典似乎進入了新的局面。在回到旅館的途中回頭看了一下交叉路口的方向,發現人們匆忙地穿梭走動著。 赫蘿如果還有體力,一定會吵著要看吧。很可惜,她現在卻是這副德行。 讓赫蘿睡在床上,並延續昨天的男僕工作收拾好赫蘿的衣物後,忍不住嘆了口氣。 不過,這並非不開心的嘆氣,而是看赫蘿臉頰泛紅、毫無防備地躺著時,隨著笑意一起湧現的嘆息。 這麼說或許會對阿瑪堤過意不去,但是羅倫斯對於與他簽下的契約,已經不再抱有任何恐懼之情了。 別說是恐懼了。在回到旅館之前,他壓根兒就忘了簽下契約這回事。 回到旅館時,旅館老闆說有人留言。留言的是馬克,而留言的內容是「已得知阿瑪堤的賺錢方法,火速來店」。 盡管聽到火速來店,最先浮現腦海的想法卻是「明天再去就好了」。這是羅倫斯平時絕不可能有的想法,也讓他清楚地感覺到,原來契約一事在他心中的優先順序低得嚇人。 比起留言,更令人在意的是與留言一起收到的信件。那是蠟封過的信件,寄件人的地方用漂亮的字跡寫著狄安娜。旅館老闆說信件是由一個體格像棺材一樣壯碩的男子送來,那人一定是巴托斯吧。 羅倫斯當時拜託了狄安娜,要她如果想起任何有關約伊茲的事別忘了通知,所以信件內容有可能是有關約伊茲的事。雖然腦中閃過拆開信件瞧瞧的念頭,但是想到一坐下來閱讀信件,很可能會更懶得出門去找馬克,所以就決定不拆信了。 把拿出來的信件再次收回外套內側後,關上傳來喧囂聲的木窗,准備離開房間。 伸手准備開門時,突然感覺到背後有視線投來。回頭一看,當然不可能有別人。一臉睡意的赫蘿正試著張開眼瞼看向這裡。 「我出去一下。」 「……胸口藏著有雌性味道的信出門嗎?」 赫蘿似乎不是因為強忍著睡意,才顯得不開心。 「她是個大美人呢,你會在意啊?」 「……大笨驢。」 「她是個編年史作家,你知道這種職業嗎?她是提供約伊茲情報給我們的人,十分熟悉北方古老傳說或神話。雖然我還沒看信,不過昨天光是和她說話,就已經得到很有用的情報了,還聽到有關你的故事呢。」 赫蘿像貓咪在洗臉一樣揉了揉眼睛後,緩緩坐起身子說: 「……故事?咱的?」 「在一個叫做雷諾斯的城鎮有留下你的傳說。麥束尾巴之赫珞,這指的是你吧?」 「……不知道。不過,有用的情報是指什麼?」 畢竟是聽到有關故鄉的話題,赫蘿似乎已經清醒了。 「在雷諾斯的傳說裡面,有提到你從哪個方向來。」 「是……」 赫蘿瞪大了眼睛,身體變得僵硬,她的情緒慢了一步才顯現在臉上。 「是真的嗎?」 「我騙你幹嘛,據說你是從雷諾斯東邊的森林前來。在紐希拉的西南方,然後再碰上雷諾斯東邊的森林就是約伊茲的所在位置。」 聽到這個出乎預期的消息,赫蘿把手中握緊的棉被拉近自己,低頭不語。赫蘿的狼耳朵彷彿每一根毛發都塞滿了喜悅情感似的,不停微微顫動著。 眼前的赫蘿就像個迷路的少女,在度過漫長的歲月之後終於找到熟悉道路,而顯露出無比安心的表情。 赫蘿緩緩深吸了一口氣,再用力地吐氣。 赫蘿之所以沒有當場哭出來,應當是她身為賢狼的志氣所致。 「沒有哭,很乖喔。」 「……大笨驢。」 赫蘿之所以會稍微嘟起嘴巴,或許是因為她真的快要哭出來了吧。 「老實說,光知道在紐希拉的西南方,范圍實在太大了。這麼一來,范圍就可以縮小許多。雖然我還沒拆信來看,不過,八成是補充情報吧。照這情形看來,或許能夠比想像中更容易找到目的地。」 赫蘿點點頭後,稍微別開了視線,她抱住棉被像在偷窺似地再次看向羅倫斯。 帶點紅色的琥珀色眼睛裡,夾雜著期待與不安的光芒。 顯得不安的尾巴只有前端搖擺著,這般模樣的赫蘿就像柔弱少女一樣,讓人看了不禁苦笑。 不過,羅倫斯要是沒能夠明白赫蘿的眼神在訴說些什麼,他就是當場被赫蘿咬斷喉嚨,也是罪有應得。 羅倫斯咳了一下,立刻回答說: 「只要花個半年時間,應該就找得到了吧。」 羅倫斯清楚地感覺到赫蘿變得有如石像般僵硬的身體裡,血液重新流動了起來。 赫蘿說了句「嗯」後,一臉開心地點點頭。 「所以,事情就是這樣,寄這封信的人就像傳遞福音的鴿子一樣。你自己把事情給想歪了,好好反省一下。」 雖然赫蘿不悅地嘟起嘴巴,但是羅倫斯當然明白她是故意這麼做。 「那,我去一下馬克那裡。」 「胸口藏著有雌性味道的信?」 聽到赫蘿說出同樣的話,羅倫斯不由地笑了出來。 羅倫斯心想,赫蘿的意思應該是「把信留下」吧。 盡管赫蘿不識字,她仍然希望羅倫斯留下信件。而如此慌張的表現讓赫蘿覺得難為情,所以她才會無法直接說出口。 瞧見赫蘿難得完全顯露出來的心境,羅倫斯一邊覺得有趣,一邊把信件交給了赫蘿。 「汝方才說寄件人是個美人。是唄?」 「是個散發出成熟韻味的美人。」 巧妙地揚起一邊的眉毛,並收下信件的赫蘿眯起眼睛瞪著羅倫斯看。 「你是成熟過了頭,變得太狡猾了。」 赫蘿聽了,露出尖牙笑笑。 「那,馬克好像調查到了阿瑪堤調度一千枚銀幣的方法。我去聽聽他怎麼說。」 「是嗎?汝就盡最大努力好好思考對策唄,免得咱給人買走了。」 一路的互動下來後,羅倫斯當然不會把赫蘿的話當真。 他悄悄聳了聳肩,做出回應說: 「你想看信就拆開來看吧。只不過,得先認得字就是了。」 赫蘿用鼻子哼了一聲後,就這麼拿著信件在床上躺了下來,跟著一副像在說「快去吧」的模樣搖了搖尾巴。那模樣簡直就像叼著骨頭回到自己地盤的狗兒一樣。 羅倫斯當然不敢說出這樣的想法,他沒出聲地笑笑,然後打開房門走了出去。 關上房門時,羅倫斯再看了赫蘿一眼,赫蘿再次搖了搖尾巴,彷彿她早看透羅倫斯會這麼做似的。 看著赫蘿的舉動,羅倫斯不禁輕輕笑了出來。他緩緩關上房門,深怕太大聲會吵到赫蘿。 「真是的,請人家幫忙,自己卻這麼悠哉啊,羅倫斯。」 「抱歉。」 羅倫斯原本猶豫著是否應該直接前往馬克的住家,但是他想到或許馬克仍在市場裡,所以決定先到攤販找他,結果果然不出他所料。 散落在市場四處的攤販裡可看見人們在月光下飲酒作樂,負責看守商品的夜警當中,也有不少人受不了誘惑而喝起酒來。 「不過,其實祭典期間還挺閒的,所以無所謂啦。」 「是這樣啊?」 「嗯。大家都不想在祭典中帶著貨物四處走動吧?尤其是像麥子這樣佔空間的商品都是在祭典開始前賣出,祭典結束時采買。不過,後夜祭不算就是了。」 羅倫斯曾聽說後夜祭是在為期兩天的本祭結束後舉行。這個比大市集舉辦期間更長的後夜祭純粹只是場酒宴。不過,羅倫斯當然瞭解人們為了瘋狂歡樂、暢快喝酒,忍不住想要拿祭典當藉口的心理。 「而且,托幫你收集情報的福,其實我已經賺了一些,所以這次就不跟你計較了。」 笑著說話的馬克臉上帶著商人的表情。 看來,阿瑪堤的賺錢方法似乎是能夠讓人搭便車的生意。 「你搭了阿瑪堤的便車啊。那,他是用什麼方法?」 「喔,他用的方法說來還真是妙。不過,這根本不是因為他想到什麼賺錢的好方法。我的意思是這根本是輕輕鬆鬆就能大撈一筆的生意。」 「這話題對商人來說,還真是相當誘人。」 羅倫斯一邊說道,一邊往放在附近、裁短圓木製成的椅子上坐了下來。馬克聽出羅倫斯話中的含意,不懷好意地笑笑。 「我聽說騎士哈希姆很會跳舞呢。不過,照這樣下去,開心過了頭的騎士恐怕得收下一千枚銀幣,讓對手搶走美麗的公主吶。」 「你就是把所有財產都下注給阿瑪堤,我也無所謂。」 對於羅倫斯的反擊,馬克沒使用盾牌來擋,而是用長劍繼續攻擊: 「說到那位菲利浦三世,聽說他說了很多你的壞話呢。」 「咦?」 「他說你讓可憐的女孩背負債務,然後隨心所欲帶著女孩四處奔走;還有,旅途中你只給女孩吃又冷又苦的黑麥粥,讓女孩承受嚴酷的對待之類的。」 馬克像在講笑話般開心地說道,而羅倫斯聽了,也只能夠以苦笑回應。 羅倫斯當然明白阿瑪堤是想借由散播羅倫斯的壞話,好讓自己的行為能夠正當化。然而,對羅倫斯來說,比起名譽受損的痛苦,彷彿蚊子在臉部四周飛來飛去的郁悶感,更令他的臉頰不由地抽動。 話說回來,姑且不論手持長劍的傭兵有沒有辦法,區區旅行商人怎可能讓女孩背負債務,然後強硬地帶著女孩旅行呢?在有後盾的城裡,借據或許能夠發揮作用;但到了荒郊野外,就什麼作用都沒了。 而且,只要是習慣旅行的人,就不會覺得旅途中拿難吃的粥當正餐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不如說,只要是賺錢第一的商人,甚至連飯都不吃也不足為奇。 想必沒有人會把阿瑪堤說的話當成是羅倫斯的壞話吧。然而,問題並不在於此。重點在於阿瑪堤四處散播羅倫斯與他站在相同戰場上。 就算這件事不會直接對羅倫斯的生意造成影響,但對於獨立門戶的商人來說,這不是什麼值得開心的事。 馬克之所以會露出不懷好意的討人厭笑容,想必也是因為他瞭解羅倫斯內心這股刺癢的憤怒感吧。羅倫斯輕輕嘆了口氣,一副這個話題到此結束的模樣揮了揮手說: 「那麼,這賺錢的生意是什麼?」 「對喔,差點忘了。因為我聽到巴托斯先生好像猜到了的消息,所以就從這點去調查,結果一下子就查到了。」 羅倫斯心想,這就表示和巴托斯的生意有關。 「很接近,但不是。那是完全和寶石扯不上關系的東西。」 羅倫斯腦海裡一一浮現了在礦山地帶行商的商人所買賣的商品,這時他忽然想到一樣商品。 他想到與赫蘿對話時,提到與黃金相似的礦石。 「喔?你已經聽到消息了啊?」 「沒有,我只是想過或許會是門賺錢生意。和算命師有關吧?」 「好像是。不過,聽說算命師本人已經離開卡梅爾森了。」 聽到突然傳來的歡呼聲,羅倫斯把視線移向聲音的方向,看見旅行裝扮的男子們與城鎮商人一邊以刺耳的聲音高喊,一邊一個接一個互相擁抱,他們似乎是為相逢而喜悅。 「不過,對外說法是說因為算命師算得太準,被教會的異端審問官盯上了,所以才離開的。 「為什麼你會這麼說?」 馬克喝了口酒,從後方的置物架上取下一隻小麻袋。 「根本不可能啊,教會的傢伙如果真的來到城裡,肯定會造成騷動吧。而且,我覺得黃鐵礦的流通量好像多了點。我猜啊,那算命師八成是從其他城鎮買來黃鐵礦,然後一賣完就離開這裡,還有……」 馬克在洽談桌上倒出麻袋裡的東西。在月光的照射下,散發出白色光芒的黃鐵礦在桌面滾動。其中有的形狀像骰子一樣漂亮,有的則是像面包被壓扁了一樣呈現塊狀。 「我想算命師是刻意強調黃鐵礦的稀少度。你猜這個現在值多少錢?」 馬克拿在手上的黃鐵礦算是黃鐵礦當中,最具價值的骰子形狀。照原本的行情來說,價值應該是十伊雷多,也就是約四分之一枚崔尼銀幣。 然而,羅倫斯記起赫蘿曾說阿瑪堤買給她的黃鐵礦是競標買來的,所以羅倫斯說出稍顯大膽的金額。 「一百伊雷多。」 「是二百七十。」 「怎麼……」 羅倫斯吞下後面的「可能」兩字,並暗自咒罵起自己沒在赫蘿告訴他時,就立刻動身搜購庫存的黃鐵礦。 「對我們男人來說,就算這是寶石也都覺得價格高得誇張。可是,現在這東西的價格更誇張。明天市場一開放,價格會再漲吧。現在城裡的女孩都爭先恐後地想買這東西。不管在什麼時代,算命和美容秘藥永遠都是人氣商品。」 「就算如此,這東西值兩百七十也太誇張了吧?」 「不限於骰子形狀,各種形狀的黃鐵礦也都以各自具有不同效用為由抬高價格。畢竟女人們都會花言巧語地吵著要來到大市集的商人或農夫,從飽飽的荷包裡掏錢買黃鐵礦送她們。而且,說到這個突然吸引了所有女人目光、堪稱奇跡的礦石,那些女人們還會和週遭的人競爭誰收到的數量比較多。反正就是因為這樣,女人每撒嬌一聲,黃鐵礦的價格就會跟著上漲。」 在曾買過酒或價值不低的裝飾品送給城市女孩的羅倫斯耳中聽來,馬克的話顯得刺耳。 不過,比起刺耳的痛,眼睜睜看著做成一大筆生意的機會溜走,那股後悔的感覺讓羅倫斯感到更加痛苦。 「這已經不是計算利潤有幾成的境界了。而是好幾倍、好幾十倍的境界。也就是說,企圖奪走你的公主的菲利浦三世正瘋狂地撈著錢呢。」 阿瑪堤似乎是看準了自己荷包裡的銀幣會暴增,所以才起了幫赫蘿還清債務的念頭。 如果阿瑪堤買黃鐵礦送給赫蘿的那個時間點,他就已經開始在交易黃鐵礦,那麼他很有可能已經賺了相當多的錢。或許阿瑪堤明天真有可能准備好一千枚銀幣。 「我雖然才剛剛碰這生意,就已經賺進二百伊雷多。從這裡就能夠明白黃鐵礦的價格上漲有多麼不正常。你說,怎麼能夠眼睜睜看著機會溜走呢?」 「這消息好像早上就傳遍整個市場了,我算是相當晚才得知的。順道一提,你和公主在跳舞的時候,礦石商人的攤販前面已經是一片騷動了。」 羅倫斯明明早已酒醒,但是他的臉卻變得比喝著酒的馬克更紅。 羅倫斯會臉紅不是因為被揶揄與赫蘿一起,而是因為就算不太會作生意的商人,也懂得把握這個已經傳遍市場的賺錢良機,自己卻在市場旁沉迷於跳舞。 如果是個正經的商人,就是臉漲得再紅也不足以表現羞愧。 繼留賓海根的失態之後,羅倫斯再次想要抱頭大叫。 「不過,如果阿瑪堤做了什麼不正當的生意,或許還可以想辦法扯他後腿;可是現在這狀況可就無法阻止了。雖然同情你,但我不得不說你已是桶子裡的魚了。」 羅倫斯當然明白馬克是指「等著被料理吧」的意思,但是他並非因為這件事而郁悶。而是對只顧與赫蘿玩樂,讓發大財機會溜走的自己感到郁悶。 「還有啊,我剛剛不也說了這發財話題已經在商人之間傳開了嗎?企圖轉賣的商人們四處奔走采買,所以黃鐵礦的價格更是扶搖直上。重點就是在風力剛剛增強的這個時候,如果忘了揚起風帆,那會後悔一輩子。」 「是啊,也不能坐看揚起風帆的船越開越遠。」 「沒錯、沒錯。而且,萬一出了什麼意外,也得有買新公主的資金,對吧?」 看著馬克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說道,羅倫斯不禁苦笑,但是他心想這是彌補在留賓海根造成的虧損的大好機會。 「那麼,我就先拿釘子的未收款跟你買一些黃鐵礦好了。」 馬克聽了羅倫斯說的話,露出厭惡的表情,一副「早知道就不提了」的模樣。 後來,以三十枚崔尼銀幣的價格向馬克買了四塊黃鐵礦後,羅倫斯便穿過在燈籠照明下唱歌跳舞的人群,往旅館的方向前進。 祭典在這時似乎已經進入第二階段,劇烈的太鼓聲傳入了耳中。 因為人潮洶湧,所以羅倫斯只能瞥了一眼祭典的狀況。第二階段的祭典活動與白天不同,顯得粗暴野蠻。可看見用麥草做成的玩偶互相撞擊,或是揮動長劍跳著劍舞的人們。 祭典如此展開實在出人意外,因為在日落前,人們明明還搭著肩一起跳舞、喝酒。 不過,如果要觀賞祭典的進行,當然是坐在房間的頭等座位上最理想了。 於是羅倫斯匆匆撥開擁擠的人群,往旅館走去。 比起觀賞祭典,其實更想要稍做思考一下。 雖然阿瑪堤賺得一千枚崔尼銀幣,然後自大地丟出如此巨款的可能性變高了,但還是沒什麼好動搖或擔心的事。 令人在意的是手上的黃鐵礦價值能夠漲多高、能夠帶來多少利益,還有如何哄騙赫蘿,然後便宜買下阿瑪堤送給她的黃鐵礦。 有些時候,平常沒多少價值的東西會突然化為黃金。 祭典總是帶著獨特氣氛。 羅倫斯來到稍微偏離大街上的喧鬧和光線的小巷口後,發現騎士和傭兵們正在跟女子談情說愛,甚至搭肩摟抱,絲毫不避諱人們的目光。 依偎在眼神陰沉如盜賊般的可疑騎士懷裡的,並不像風塵女子,而是一般的城市女孩。如果不是在舉辦著祭典的這種時刻,城市女孩們一定只肯與更有操守的正經男子交談吧。 不過,正因為祭典帶來的熱氣能夠讓人們彷彿被下了可疑的春藥似的,視線變得朦朧,所以才會出現像是黃鐵礦價格高漲般的現象。對商人而言,這當然是樂觀其成的事。 羅倫斯一邊想著這些事情時,看見有攤販賣著給被烈酒灼傷喉嚨的人食用的冷瓜,於是買了兩條當作給赫蘿的伴手禮。 如果空手回去,不知道赫蘿會說出多惡毒的話來。看著用腋下夾住一條有如巨鳥產下的鳥蛋般大的冷瓜,再用手拿著另一條的自己,不禁苦笑了起來。 位於旅館一樓的餐廳和大街上一樣熱鬧,羅倫斯斜眼看著餐廳的熱鬧景象走上二樓。 來到二樓後,一樓的喧鬧景象變得虛幻不實,給人一種彷彿隔岸觀火的感覺。 一邊聽著好似小河流水聲的隱約嘈雜聲,一邊打開房門走了進去。 才納悶著房間裡怎會如此明亮,便發現原來木窗是敞開的。 一定是為了看信,所以打開木窗,讓光線射進來的吧。 一走進房間,便與在木窗射進來的光線下,手上拿著信件的赫蘿對上了眼。 赫蘿的眼神顯得膽怯。 那是從茫然自失的情緒中回過神來的眼神。 在羅倫斯說出「看得懂字啊?」之前,喉嚨深處的聲音已經變得沙啞。 赫蘿的雙唇害怕得打著哆嗦,過沒多久後,她的肩膀也跟著顫抖了起來。羅倫斯看得出來赫蘿試著讓變得僵硬的纖細手指使力,但是信紙仍然從指縫之間滑落。 羅倫斯動也不敢動。因為他覺得只要自己一動,像雪人一樣僵硬的赫蘿就會隨之粉碎。 方才赫蘿拿在手上的應該是狄安娜寄來的信件。 如果赫蘿是因為看了信件而變成這副模樣,能夠想得到的可能性就不會太多。 羅倫斯的腦海裡浮現了約伊茲三字。 傳來的話語和赫蘿平時習慣說話的口氣一樣。赫蘿明明一副眼看就快崩潰、甚至失去意識的危險模樣,但是她說話時,臉上卻不協調地浮現淺淺笑容,這讓羅倫斯覺得彷彿身陷夢境一般。 「咱臉上……沾、沾了、什麼東西嗎?」 雖然赫蘿嘗試笑著說話,但是到了最後,抽動的嘴唇使得她無法好好說話。 羅倫斯明明與赫蘿四眼相對,但是赫蘿的眼神卻早已失焦。 「什麼都沒沾上。只是,你可能有些醉了。」 羅倫斯無法繼續保持沉默地站在赫蘿面前,他挑選著不刺激到赫蘿的字眼說道。 接下來該說什麼呢?不。應該先瞭解赫蘿到底知道了些什麼。當羅倫斯思考到這裡時,赫蘿先開口說話了。 「嗯……嗯,咱、咱喝醉了。是這樣……沒錯,咱肯定喝醉了。」 赫蘿笑著說道,牙齒因顫動而咯咯作響。她用著不自然的動作走近床邊,然後坐了下來。 隨著赫蘿的動作,羅倫斯也總算能夠從房門前移開。為了不讓膽小的鳥兒飛走,羅倫斯小心翼翼地移動,好不容易走到書桌旁。 羅倫斯把兩條冷瓜放在書桌上,跟著若無其事地把視線移向赫蘿掉落的信紙上。 在月光的照射下,狄安娜的漂亮字跡浮了上來。 『關於昨天向您提及,古時已滅亡的城鎮約伊茲……』 這般文字敘述映入羅倫斯的眼簾,他不禁閉上了眼睛。 想必赫蘿是為了日後讓羅倫斯吃驚,或是為了捉弄羅倫斯,所以才會說她不識字吧。帶點頑皮心這麼說的赫蘿沒料到機會這樣快就到來,所以看了羅倫斯留下來的信件。 這樣的頑皮心卻帶來了反效果。 對於寫著有關約伊茲情報的信件內容,赫蘿一定是在意得不得了。 羅倫斯的腦海裡浮現了赫蘿喜不自禁、迫不及待地拆開信封的模樣。 跟著,有關約伊茲已經滅亡的敘述文字突然出現在眼前,羅倫斯根本無法想像這對赫蘿造成了多大的打擊。 赫蘿仍然坐在床邊,她一臉茫然地注視著地板。 就在羅倫斯苦於尋找話語向赫蘿搭腔時,赫蘿緩緩抬起頭說: 「汝啊,怎麼辦?」 赫蘿的嘴邊浮現僵硬的笑容。 「咱啊……無家可歸了……」 赫蘿既沒有眨眼,也沒有哽咽,只有眼淚像鮮血一樣不停地湧出。 赫蘿就像不小心打破了重要物品的孩子般只顧著說話,那模樣讓羅倫斯心疼得難以入目。想起故鄉時,人們總是像個小孩子一樣。 畢竟赫蘿是活了好幾百年的賢狼,想必她當然也想到了約伊茲已經被埋沒在時光之河當中。 然而,就像小孩子聽不懂道理一樣,面對強烈得驚人的情緒時,理性根本幫不上任何忙。 聽到羅倫斯呼喚名字,赫蘿吃驚地縮了一下身子,跟著回過神來。 「這畢竟是古老傳說,有很多傳說都是錯誤的。」 為了盡量讓說出來的話帶有真實感,羅倫斯像在訓話似地說道。如果要問約伊茲滅亡的傳說錯誤的可能性,那答案恐怕是非常地低。因為延續了好幾百年不曾滅亡的城鎮,幾乎都是眾所皆知的大城鎮。 然而,羅倫斯實在找不到其他話語可說。 「錯……誤?」 「沒錯。像是新的國王或部族統治一個地方時,為了表示那地方成為新領土,就經常會流出這樣的傳言。」 羅倫斯沒有說謊。他聽過好幾次這樣的事情。 然而,赫蘿卻突然搖搖頭,眼淚順著赫蘿的臉頰滑向左右兩方。 赫蘿的眼神裡開始醞釀著暴風雨前的寧靜氣氛。 「既然如此,為何汝會瞞著咱不說呢?」 「我是想找個適當機會跟你說。這話題太敏感了,所以——」 赫蘿像在咳嗽似地笑笑。 羅倫斯有種赫蘿好像被什麼妖魔附身的感覺。 「汝……汝看咱什麼都不知情,一副無憂無慮、樂呵呵的模樣,一定看得很開心唄?」 霎那間,羅倫斯的腦海變得一片空白。羅倫斯當然不可能這麼想。羅倫斯不明白赫蘿為何會這麼說,一股憤怒感湧上,逼近了他的喉嚨。 不過,羅倫斯好不容易忍住不發怒。 因為羅倫斯察覺到赫蘿只是想要宣洩情緒,哪怕傷害的對像是自己、或是其他任何東西。 「赫蘿,冷靜點。」 「咱、咱冷靜極了。咱的腦筋不是轉得這麼快嗎?汝早就知道約伊茲的傳說了,對唄?」 突然這麼被赫蘿道中心聲,羅倫斯不禁啞然無言。 羅倫斯當然明白瞞著赫蘿沒說是他致命性的失敗。 「也是,說的也是唄。汝遇到咱的時候,就已經知道真相了唄。如果是這樣,就能夠解釋很多事情了。」 赫蘿的表情變得就像被逼得走投無路的狼一樣。 「呵呵,畢竟,汝……汝喜歡可憐柔弱的小羊吶。汝看咱什麼都不知情,還說著想回到早已滅亡的故鄉是什麼感覺啊?一定覺得咱愚蠢得可愛唄?可憐得讓汝覺得心疼,是唄?即使見到咱任性,也想要原諒咱,然後溫柔對待咱,是唄?」 雖然羅倫斯想要開口說話,但是赫蘿接著說: 「汝會說出要咱自己從紐希拉回去的話,也是因為對咱感到厭煩了唄?」 赫蘿露出自暴自棄的笑臉,就是赫蘿自己一定也明白從她口中說出的都是充滿惡意、曲解意思的話語。 羅倫斯心想,如果發怒地賞了赫蘿一巴掌,她一定會開心地甩甩尾巴。 「你真的這麼想嗎?」 聽到羅倫斯以話語掌嘴,赫蘿如熊熊烈火般的眼睛直直看向羅倫斯。 「是啊!」 站起身子的赫蘿緊握著雙拳,她的雙手已經失去了血色,不住地顫抖著。 赫蘿露出的尖牙發出碰撞的聲音,尾巴整個膨脹起來。 即便如此,羅倫斯並沒有畏縮。因為他知道赫蘿的憤怒是來自太過濃厚的悲傷情緒。 「咱就是這麼想!汝是人類!人類是唯一會飼養動物的存在!所以,汝就拿約伊茲當誘餌看咱怎麼反應,想必汝看得很開心——」 「赫蘿。」 赫蘿失去理智地胡亂揮動手臂,羅倫斯一口氣沖向她,並使出全力抓住她的手臂。 赫蘿像只被捕捉的野狗似地顯得膽怯,她憤怒反抗的力氣一如她的少女外表般柔弱。 被羅倫斯這麼用力抓住手臂,明顯看得出赫蘿的力氣根本不及羅倫斯。 漸漸地,赫蘿不再反抗了。她一改態度地露出求救的眼神看向羅倫斯說: 「咱、咱變成孤單一人了。怎麼……怎……麼辦才好?已經沒有人在等著咱回去了,哪兒都沒有……咱……變成孤單一人了……」 「你不是有我嗎?」 這是羅倫斯不帶虛假的真心話。 而且,這般話語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夠說出口。 然而,赫蘿的臉上卻浮現嘲諷的笑容,不客氣地說: 「汝是咱的什麼人啊……不對,咱是汝的什麼人啊?」 「唔!」 羅倫斯無法當場回答,不禁陷入思考。 他事後才瞬間察覺到應該立刻回答,哪怕是謊言也好。 「咱不要!咱不要再孤單一人了!」 赫蘿大聲喊叫,跟著停止了動作。 「咱說汝啊,抱咱好嗎?」 羅倫斯險些就要松開抓住赫蘿手臂的手。 他看見赫蘿陰氣逼人的笑臉,赫蘿是在嘲笑失去理智的自己。 「咱已經是孤單一人了。可是,如果有了孩子,就會是兩個人。汝瞧,咱現在是人類模樣,所以也不是不能與身為人類的汝在一起,是唄?汝啊……」 「別再說了,拜託。」 羅倫斯痛切地感受到赫蘿心中溢滿無處排解的情感,所以言語化為毒藥和刀刃脫口而出。 然而,羅倫斯並沒有那麼大的能耐保持溫和態度,等待赫蘿冷靜下來。 因此,他能夠這麼說已經是盡了最大的努力。 赫蘿的笑意更深了,眼淚也隨之再次溢出。 「呵呵,啊哈,呵呵哈哈哈,說的也是吶。畢竟汝是個爛好人吶。咱不會對汝有期待,可是無所謂,咱想起來了。有人……沒錯,有人愛著咱吶。」 因為被羅倫斯抓住手臂,所以赫蘿無法大動作地掙扎。而為了能夠隨時從羅倫斯手中掙脫,赫蘿原本緊握著拳頭。這時她突然松開了拳頭,身體也隨之失去了緊繃感。羅倫斯一放開赫蘿的手臂,赫蘿就像只受了傷的蝴蝶般虛弱地說: 「那件事之所以不讓汝覺得緊張,也是這樣的原因唄?汝一定在想如果能夠拿到一千枚銀幣,也沒什麼好捨不得的,是唄?」 羅倫斯明白眼前的狀況無論他說什麼都是白說,所以他只能夠默默地聽著。 赫蘿本身也就這麼沉默了下來,彷彿最後的燃料燒盡了似的。 後來,沉默持續了好一陣子,就在羅倫斯打算再次伸出手的那一刻,赫蘿忽然用虛弱的聲音開口說:「……抱歉。」 「啪嚏!」低沉的聲響傳進羅倫斯的耳中,赫蘿在此刻重重地關上了心房。 羅倫斯的身體無法動彈,他頂多只能夠往後退而已。 赫蘿坐了下來,她動也不動地注視著地板。 往後退了幾步的羅倫斯連只是靜靜地站著一秒都做不到,他立刻撿起赫蘿掉落的那封狄安娜寄來的信件,視線像在逃跑似地追著文字跑。 狄安娜在信上寫著她認識一位專門收集北方神話的修道士,就住在前往赫蘿拜訪過的城鎮雷諾斯途中的村落裡,她建議羅倫斯可以前去拜訪。信紙背面寫著那位修道士的姓名。 羅倫斯閉上眼睛,心中一陣後悔。 如果先看信就好了——羅倫斯無法控制自己不這麼想。 雖然羅倫斯突然有種想要把信紙撕得爛碎的沖動,但是他當然知道這樣的行為只是在亂發脾氣罷了。 這封信是找到約伊茲的重要線索。 羅倫斯不禁覺得這封信是能夠讓他與赫蘿之間的薄弱關系再維持下去的細繩,於是他折疊好信紙放入懷中。 然後,羅倫斯再次看向赫蘿,但是赫蘿依舊不肯抬頭看他。 羅倫斯的耳邊再次響起他打算伸手時,傳來的「抱歉」兩字。 羅倫斯能夠做的就只剩下一件事情,就是默默地離開房間。 於是羅倫斯退了一步,再退了第二步。 這時窗外傳來了響亮的歡呼聲,羅倫斯趁著歡呼聲轉過身子,並走出了房間。 雖然有那麼一瞬間,羅倫斯感覺到赫蘿似乎抬起了頭,但是他告訴自己,那一定是期望帶來的幻覺吧。 他背著身子關上房門後,便摀住了眼睛,彷彿在說他什麼都不想看見似的。 然而,這一切並不會因此一筆勾銷。 他必須設法解決。 雖然羅倫斯明白必須設法解決,但是他不禁自問:「到底該怎麼做呢?」 羅倫斯走出了旅館。 走向擠滿了陌生人的城鎮。 第三卷 第四幕 來到街上後,羅倫斯才發現根本沒有他的容身之處。 日落後繼續展開的祭典與白天的活動完全相反,絲毫沒有散發出愉快的氣氛。 不用說化了妝的遊行者,就是用麥草或木頭做成的玩偶也都各自架著武器不停地打鬥,而無法架起武器的巨大玩偶則是被當成武器直接上場。 在怒吼聲響起的同時,巨大麥草玩偶互相撞擊。每當碎片飛散,歡呼聲便會隨之出現。現場四周的樂器演奏氣勢澎湃、不輸給打鬥的狂野氣氛,而黑衣人們則負責唱著令人毛骨悚然的戰斗歌曲。 羅倫斯避開人潮,往北邊的方向走去。嘈雜聲不停地在羅倫斯的腦中翻騰,令他難以忍受。 盡管羅倫斯在綿長的路上不停向前走,喧鬧氣氛卻依然存在,他不禁覺得祭典的喧鬧似乎永遠不會停下來。羅倫斯承受著喧鬧聲的虐待,精神彷彿遭到魔女下咒啃蝕一般;而方才與赫蘿的種種互動也同時在他的腦海浮現。羅倫斯看見站在赫蘿面前的自己,看見自己那窩囊模樣讓羅倫斯不禁想要放聲大叫,但是他強忍了下來。 因為羅倫斯至少仍保有一些理性,他告訴自己如果有力氣大叫,不如把那精力和體力放在改善現況上。 以赫蘿目前的狀態來說,或許她真有可能接受阿瑪堤的求婚。 因為在這場價格高漲的不勞而獲的戰局裡,阿瑪堤有可能是最早出手的商人,所以他應該已經賺得相當多的利益。 如果不快想辦法,或許阿瑪堤會不等明天日落,就拿出他的所有財產宣言已經達成契約。 羅倫斯感覺胃部像是被緊張感掐住,不禁發出如嗚咽般的聲音。 他仰頭望向黑暗的天空,然後摀住了眼睛。 如果羅倫斯無法阻止阿瑪堤繼續以暴利賺錢,他只能夠回到旅館與赫蘿言歸和好。 然而,顯而易見地,想要與赫蘿言歸和好,比阻止阿瑪堤繼續以暴利賺錢更加困難。 『咱是汝的什麼人啊?』赫蘿的質問讓羅倫斯不禁當場陷入了思考。 就算到了過了一段時間的現在,羅倫斯仍然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羅倫斯確實希望能與赫蘿一同旅行,而且一想到赫蘿真要嫁給阿瑪堤,就令他坐立難安。 然而,羅倫斯如牛一般反芻方才發生的事,心頭湧起一陣比胃酸更加強烈的酸楚,他的臉部不禁扭曲。 在羅倫斯心裡,他真心認為赫蘿是很重要的存在;但如果要羅倫斯回答那是什麼樣的存在,他卻無法說出明確的答案。 羅倫斯捂揉著臉頰,試圖強制放鬆變得僵硬的臉。 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情? 當時愉快的祭典熱鬧氣氛,現在回想起來卻像是一場夢。想必就是萬能之神也料不到在短短幾個小時內,就會有如此變化吧。 羅倫斯在視線前方看見了一邊跳著劍舞,一邊在大街上行進的遊行隊伍。徹底變了樣的遊行隊伍散發出粗暴野蠻、顯得不吉祥的氣息,讓人絲毫感受不到白天的盛宴氣氛。羅倫斯感覺這就像現在的赫蘿與他的關系。 羅倫斯後悔自己把信件留在書桌上。他心想如果沒有留下信件,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如果找到適當的時機說明,相信反應那麼靈敏的赫蘿也不會如此失去理智。 而且,赫蘿說的話指出了羅倫斯自私及欠缺決心的地方。就是滿不在乎地回去找赫蘿,羅倫斯也不認為自己能與赫蘿好好交談。 雖然城裡的氣氛讓人覺得彷彿每一個角落都擠滿了人,但這裡到底是北邊地區,就算大街上的行人也是寥寥無幾。祭典的遊行隊伍似乎不會來到這裡。 在如此一片靜寂當中,羅倫斯總算能夠平靜下來,好好地深呼吸。 他轉過身子,再次一邊緩慢步行,一邊重新思考。 首先—— 事到如今,不可能只靠著誠意就想讓赫蘿冷靜下來聽話。更何況,連羅倫斯都沒有自信能夠直視赫蘿。 既然這樣,姑且不論能否與赫蘿和好,但至少不能讓赫蘿有光明正大的理由離開,然後投向阿瑪堤的懷抱。 只要阿瑪堤籌不到一千枚銀幣,赫蘿就依然被債務的枷鎖綁著。雖然還是不確定赫蘿會不會乖乖聽話地跟在身邊,但至少能夠以債務為由提出主張。 這麼一想,就覺得還是必須朝阻止阿瑪堤達成契約的方向去思考。 在這祭典的獨特氣氛之下,黃鐵礦的價格可說呈現異常上漲。照馬克的判斷,今後價格會繼續上漲。雖然不知道阿瑪堤手上有多少數量的黃鐵礦、賺了多少錢;但是,據說目前的黃鐵礦價值是進貨價的好幾倍、好幾十倍,所以阿瑪堤的投資金額夠多,就有可能已經賺得一千枚銀幣。 不過,就這點來說,可說幸運的是,黃鐵礦並非採掘量很多的礦石。 就算利潤是進貨價的好幾倍或好幾十倍,如果投資金額太少,根本賺不到多少錢。 不過,阿瑪堤也不一定要靠黃鐵礦賺到一千枚銀幣,但這種想法只是自我安慰罷了。 無論如何都必須阻止阿瑪堤繼續以暴利賺錢,甚至應該說必須讓阿瑪堤虧損。因為如果阿瑪堤願意拿出所有財產,抱著就算波及今後的生意也無所謂的決心,就有可能籌足一千枚銀幣。 可是,如果說想要阻止阿瑪堤繼續以暴利賺錢很困難,那麼想要讓他虧損就更加困難了。 根本不可能以正面攻擊的方式對抗阿瑪堤。因為在黃鐵礦的價格高漲之下,阿瑪堤能夠確實賺取利益,所以他根本就沒必要逞強。 既然沒必要逞強,就不會被騙上當。 那要怎麼做呢…… 不知反復思考了多少次,羅倫斯仍然碰上相同的問題,他忽然看向身邊說: 「吶,赫——」 雖然羅倫斯沒把「蘿」也說出口,算是勉強補救回來,但終究躲不過與他擦身而過、打扮像工匠的男子投來的異樣眼光。 羅倫斯再次感受到,總是在他身邊展露狂妄笑容的嬌小身影有多麼地巨大。 他不禁懷疑起過去自己是如何獨力走過歲月。 如果是赫蘿,或許會幫忙想出好辦法;就算沒有想出好辦法,她或許也會幫忙提示一下。 羅倫斯察覺到曾幾何時。自己對赫蘿已經有了這般的依賴心態。 『咱是汝的什麼人啊?』 看著這樣的自己,羅倫斯根本不敢抬頭挺胸地回答這個問題。 既然這樣,羅倫斯應該這麼說: 「如果是赫蘿會怎麼思考呢?」 羅倫斯當然不認為自己有辦法完全模仿赫蘿那般極其不可思議的思考邏輯。 盡管如此,羅倫斯畢竟是商人。 商人一旦得知了陌生的構想,就必須在隔天將這個陌生的構想化為已有,才能夠不斷超越競爭對手。 赫蘿的思考重點就在於把整體狀況看得仔細透徹。 而且,面對眼前的狀況,赫蘿不會加以區分,而是會不遺漏任何細節地從各種角度去思考。 這思考方法看似簡單,其實相當困難。有時候看似天外飛來一筆的點子,卻是擁有極其理所當然的本質。 阿瑪堤是因為黃鐵礦的價格上漲而賺得利益,有什麼方法能夠讓他虧大錢呢? 所有方法當中,最單純、也最不容易想到的點子是什麼呢? 羅倫斯思考了起來。他以不受到商人常識束縛的頭腦思考。 這麼一來,想得到的答案就只有一個。 「只要黃鐵礦貶值就好了。」 羅倫斯出聲說出這句話後,一副愚蠢極了的表情笑笑。 他是在嘲笑想模仿赫蘿的自己,果然只做得到這般程度。 如果黃鐵礦能夠貶值,那當然會讓人高興地想要大喊萬歲。 然而,黃鐵礦的行情一路攀升,完全不見下跌傾向。不管怎麼說,黃鐵礦的價值攀升倍數已經超出了十倍或二十倍的境界。黃鐵礦的價值將持續攀升,而且—— 「而且?」 羅倫斯停下腳步,他發現了一件重大的事情。 「十倍?二十倍?這樣的話,接下來會是二十倍囉?再接下來呢?」 羅倫斯覺得自己彷彿看見了赫蘿用鼻子在笑他的模樣。 黃鐵礦的價格不可能無上限地持續上漲。這類型的熱門生意有個法則,那就是失敗的時刻早晚一定會到來。 羅倫斯險些發出如嗚咽般的叫聲,他急忙摀住嘴巴把聲音吞回肚裡。 如果真是如此,那麼就必須考慮兩點。 首先是失敗時機何時到來;以及是否有可能讓阿瑪堤掉進失敗之中。 仍然摀住嘴巴的羅倫斯一邊走路,一邊思考。 就算黃鐵礦的價格發生暴跌,阿瑪堤會漫不經心地跌入暴跌風暴之中,而且不採取任何行動地讓自己虧損慘重嗎?羅倫斯並不這麼認為,因為這未免太小看阿瑪堤了。 這麼一來,就表示羅倫斯必須針對這點下工夫。只要能夠讓問題有一個具體的形式,羅倫斯自認他的頭腦不會輸給赫蘿。 羅倫斯的腦海裡浮現了合乎理想的交易,一股冰冷又沉重的感覺在他的心底沉澱,這是羅倫斯體驗過好幾次的熟悉感覺。這感覺並非憑靠理論,而是告知即將一決勝負的直覺。 羅倫斯做了一次深呼吸,開始思考起最重要的一點,也就是暴跌會在何時發生。 不用說也明白黃鐵礦的行情不可能一直異常地上漲,只是何時會開始下跌呢?況且,羅倫斯根本就不知道有沒有可能在他與阿瑪堤訂下的契約期限,也就是明天日落前開始下跌。 就是算命師,也算不出暴跌時間吧。除了萬能之神,沒有人能夠預測暴跌時間。 不過,羅倫斯眼前浮現了一個畫面,那畫面是麥子大產地的村民們試圖以人類的力量,去完成長久以來都是由神明掌控的工作。 如果必須戰戰兢兢地等待神明來決定暴跌時間,那不如乾脆自己代替神明來決定。 就在羅倫斯腦中浮現如此狂妄的想法時,遠處傳來了歡呼聲,於是他抬高了視線。 不知不覺中,羅倫斯已走了很長一段路,他再次來到城鎮正中央的交叉路口。 交叉路口的麥草玩偶隨著怒吼聲響起而互相撞擊,每撞擊一次,撞得粉碎的麥草碎片就會跟著散落,並且引起一陣歡呼。那情景簡直就像真正的戰場。 被如此魄力給壓倒的羅倫斯不禁拋開了原本在腦中翻騰的策略,注視了祭典好一會兒的時間。羅倫斯忽然發現了什麼,隨之回過神來。 霎那間,羅倫斯甚至覺得脖子上的寒毛都豎了起來。 阿瑪堤。 眼前出現了阿瑪堤的身影。 在這般擁擠的人潮之中,竟然會偶然遇見阿瑪堤,這該不會是老天爺在惡作劇吧?羅倫斯一下子就改變了這樣的想法,他察覺到就算這是偶然,也有著意義。 羅倫斯就站在卡梅爾森的市中心。 那是通往東西南北四方的大街交叉路口。 阿瑪堤背對著赫蘿所在的旅館走著。 然後,阿瑪堤停下了腳步,緩緩回過頭來。 羅倫斯霎時以為阿瑪堤的視線看了過來,但阿瑪堤壓根兒就沒發現他。 羅倫斯立刻隨著阿瑪堤的視線看去。 他當然知道阿瑪堤的視線移向了何方。 只是,羅倫斯說什麼也得知道阿瑪堤看見了什麼。 阿瑪堤緩緩步行後,回頭看去的那個位置。 那個面向大街的旅館二樓的窗戶邊,出現了頸部圍上了圍巾的赫蘿。 羅倫斯感覺到胃部四週一陣近似腹痛的緊張感,近似憤怒的焦躁感讓羅倫斯嘗到特別苦澀的滋味。 赫蘿一副覺得很溫暖的模樣讓嘴巴湊近圍巾,輕輕點點頭。 相反地,阿瑪堤則是一副盡忠於神明的教會騎士模樣用手按住胸口。 羅倫斯不知道是赫蘿邀請阿瑪堤進房間,還是阿瑪堤厚臉皮地進了房間。 不過,從現狀看來,羅倫斯沒有太多樂觀線索能夠否定他心中的猜疑。 在那之後,阿瑪堤立刻轉向前方,背對著旅館走去。看著阿瑪堤身體略向前傾,像在逃跑似地迅速離去,羅倫斯心中的疑慮也就越來越深。 轉眼間阿瑪堤的身影便消失在人群之中,羅倫斯再次把視線移向旅館的房間。 跟著,他倒抽了一口氣。 因為羅倫斯十分確定赫蘿正看向自己。 羅倫斯都能夠在人潮之中發現阿瑪堤,有著好眼力的赫蘿當然沒理由不會在人潮之中發現羅倫斯。 然而,赫蘿沒有立刻別開視線,當然也沒有露出笑容,她只是注視著羅倫斯。 不知道過了多久的時間,就在羅倫斯差不多快呼出倒抽的那一口氣時,赫蘿忽然從窗戶邊走開了。 如果赫蘿就這麼關上木窗,或許羅倫斯就會失去動力。 然而,赫蘿雖然離開了窗邊,但是她卻沒有關上木窗,而是讓木窗敞開著。 木窗像是具有吸力似地拉動著羅倫斯的雙腳,讓他朝旅館的方向走去。 羅倫斯當然沒有天真地以為赫蘿與阿瑪堤是隔著木窗交談。 因為赫蘿又不是單純的城市女孩,而阿瑪堤對赫蘿的情感正處在極不冷靜的狀態,所以羅倫斯當然會認為兩人一定是在房間裡談了些什麼。 即便如此,赫蘿卻沒有表現得慌張或驚訝,她只是靜靜地看著羅倫斯,這是因為赫蘿沒有做出不能被羅倫斯撞見的事。 這麼一來,就表示赫蘿是故意要刺激羅倫斯。 而世上有哪一個男人被人刺激,還無動於衷呢? 羅倫斯記起了與赫蘿在留賓海根的交談。他心想,只要老實說出心中的想法,赫蘿一定會明白的。 羅倫斯一打開旅館的大門,愉快的酒宴場面便躍進了他的眼簾。 每張桌子都排滿了各式各樣的食物,人們一邊或是聊天、或是歌唱,一邊享受飲酒樂趣。 一想到自己與赫蘿原本應該也在其中某張桌上開心地坐著,就算羅倫斯是以字典裡沒有後悔兩字為傲的商人,也忍不住嘆了口氣。 不過,一定有機會挽回。如果赫蘿是完全拒絕的態度,她應該會關上木窗才是。 羅倫斯懷抱這樣的信心踏上吧檯旁通往二樓的階梯。 就在羅倫斯踏上階梯的那一刻,有人叫住了他。 「羅倫斯先生。」 內心原本就不太平靜的羅倫斯聽了,驚訝地回過頭看,而對方似乎也吃了一驚。 從吧檯稍稍探出身子,呼喚了羅倫斯的旅館老闆不停地眨著眼睛。 「……抱歉。有什麼事嗎?」 「啊,是這樣的,我受命要將這信件交給羅倫斯先生您。」 聽到信件兩字,羅倫斯不禁覺得胸口一陣不安,他咳了一下讓心情恢復平靜。羅倫斯走下階梯,然後走近吧檯收下老闆遞出的信件。 「這是誰送來的信?」 「是您的同伴,剛剛才送來的。」 羅倫斯的表情沒有顯露一絲變化,這讓他不由地想誇獎自己。 不用說也明白,身為旅館的老闆當然掌握了所有投宿在旅館的客人以及進出者。 羅倫斯留下赫蘿獨自外出;在羅倫斯外出的期間阿瑪堤前來拜訪赫蘿;被拜訪的赫蘿不直接與羅倫斯交談,而打算以信件傳達訊息給羅倫斯。 如果老闆看兩人這樣的互動,還不覺得情況有異,那才令人奇怪。 不過,老闆卻是一副什麼都不知情的表情看著羅倫斯。 城鎮商人有著深厚的橫向聯系。 羅倫斯心想,如果現在沒有表現得體一些,謠言就會立刻散播開來吧。 「可否借個燈光?」 羅倫斯竭盡所能地用冷靜的口吻說道。老闆聽了,輕輕點頭並從後方取來了銀燭台。 在不是使用動物油脂,而是使用蠟燭的強光映照下,羅倫斯不禁擔心起假面具底下的不安情緒會顯露出來。 羅倫斯在心裡冷笑起有著如此想法的自己,他拔出腰上的短劍小心地剝去信上的蠟。 雖然旅館老闆一副自己不會失禮地偷看信件內容的模樣走遠了,但是羅倫斯仍然感覺得到老闆不時看向這裡。 羅倫斯輕輕咳了一下後,便解開信封取出信中物。 信封裡裝了一張羊皮紙,和另一枚普通紙張。 羅倫斯感覺到心髒怦怦鼓動著,但是他現在如果猶豫多疑,就表示他不信任赫蘿。 就可能性而言,信上就是寫著希望和好的內容也不足為奇。 羅倫斯緩緩掀開對折的紙張,細砂也隨之從紙上散落。 羅倫斯猜想細砂是用來快速乾燥墨水,而這也讓他明白了赫蘿才剛寫完信不久。 究竟是絕交信,還是和好信呢? 紙上文字躍進了羅倫斯的眼簾。 『現金兩百枚銀幣,黃鐵礦持有量約價值三百枚銀幣。可變賣……』 看到沒有任何開頭語,就直接這麼寫著的敘述內容,羅倫斯錯愕地抬起頭。 現金?黃鐵礦? 羅倫斯原本以為信上會寫著彷彿聽得見赫蘿說話的內容,但實際上卻只是一些冰冷無感情的文字排列。 然而,羅倫斯再次把視線拉回紙上,紙上寫的內容讓他不由地用力咬住牙根。 「……價值三百枚銀幣。可變賣財產約兩百枚銀幣。」 不用想也知道,這是阿瑪堤的財產清單。 就像硬邦邦的面包被淋上熱水一樣,羅倫斯感覺到全身的力氣逐漸散去。 赫蘿是為了從阿瑪堤口中問出這些情報,所以邀請他進了房間。 如果真是如此,赫蘿一定是為了羅倫斯才這麼做。 這是赫蘿拐彎抹角的和好信。 盡管臉上不禁浮現了笑容,羅倫斯卻絲毫沒有要遮掩的意思。 另外,文字敘述的最後寫了『本文由他人代寫』 識字卻不會寫字的大有人在。赫蘿一定是在問出這些情報後,隨即以上廁所為藉口離開房間,然後拜託正好路過的商人幫她寫下這些內容。因為羅倫斯看過阿瑪堤在契約書上寫的字,所以他確定這不是阿瑪堤的字跡。 羅倫斯細心地折疊好暗藏價值比千金更可貴的信紙收進懷裡,接著拿起另一張羊皮紙。 他心想,或許赫蘿耍了什麼花招,讓阿瑪堤簽下內容嚇人的契約書也說不定。 羅倫斯的腦海裡浮現了方才與赫蘿幽會、一臉春風得意的阿瑪堤身影。 ——赫蘿是想與我一起旅行的—— 羅倫斯一邊陶醉在這般安心感與優越感之中,一邊毫不猶豫地掀開了羊皮紙。 『以神之名……』 羊皮紙上的字跡強而有力,顯得有威嚴。無庸置疑地,這是阿瑪堤的字跡。 羅倫斯按捺住焦急的情緒,繼續閱讀。 他的視線追著第一行、第二行、第三行文字跑。 接下來—— 『兩人依上述內容宣誓,正式結為夫妻』 羅倫斯讀完整行句子的瞬間,感覺到世界彷彿天旋地轉了起來。 「……咦?」 羅倫斯咕噥道,那聲音微弱得讓人感覺像是從遠處傳來。 明明已經閉上眼睛,剛剛讀完的文章內容卻依然歷歷在目。 結婚證書。 在神的見證下宣誓的結婚證書上寫著年輕販魚大盤商——費米.阿瑪堤,以及赫蘿的名字。 赫蘿的監護人欄位仍是空白。 但是,只要在欄位上填寫監護人姓名、蓋上印章,再送到任何一個城鎮的教會裡去,阿瑪堤與赫蘿就能夠正式結為夫妻。 赫蘿的名字以醜陋的字跡寫著。 一看就知道是不會寫字的人依樣畫葫蘆寫下的字體。 羅倫斯的眼前浮現了赫蘿一邊看著阿瑪堤寫下的字體,一邊動作笨拙地在結婚證書上簽名的模樣。 羅倫斯取出收進懷裡那封暗藏價值比千金更可貴的信,掀開信紙再看了一遍內容。 想必信上寫的一定是阿瑪堤的財產清單。因為信上寫的並非不切實際的數字,而是阿瑪堤十分可能擁有的金額。 只不過,赫蘿會問出這些財產的金額並非為了幫助羅倫斯,而是為了告訴羅倫斯現狀有多麼地嚴酷。 赫蘿為何要這麼做呢?羅倫斯甚至覺得自己抱有這個疑問顯得愚蠢。 只要對照著結婚證書看,便能立刻得到答案。 阿瑪堤再差一步就可以達成與羅倫斯的契約,而赫蘿正打算離開羅倫斯。 羅倫斯與赫蘿原本就是因為偶然相遇而在一起。 盡管年輕、魯莽又憨直,卻很優秀且一心一意地愛著自己,或許赫蘿認為這樣的阿瑪堤是個合適的新伴侶。 羅倫斯找不到任何線索能夠推翻這個想法。 就算羅倫斯握緊這張結婚證書奔上二樓,要求赫蘿不要結婚,想必也會遭到功夫一流的赫蘿擊退吧。 既然如此,羅倫斯只好堅定自己的決心。 赫蘿之所以會揭露阿瑪堤的財產清單,想必她的意思是如果羅倫斯成功地擊敗了阿瑪堤,她就願意聽羅倫斯解釋。然而,反過來的意思就是如果無法擊敗,一切免談。 確實是有辦法擊敗阿瑪堤。放心,仍有希望。 這麼告訴自己的羅倫斯迅速收起信紙和結婚證書後,看向旅館老闆說: 「幫我拿出寄放在這裡的所有現金。」 對羅倫斯而言,與赫蘿的旅行比千金更可貴。 在不違法之下,有可能讓阿瑪堤變得一貧如洗。 但是,問題就在於阿瑪堤願不願意接受包含這個可能性的交易。 依羅倫斯的猜測,阿瑪堤極有可能不知道他打算提出的交易類型。這並非羅倫斯瞧不起阿瑪堤,而是阿瑪堤從事的行業與這種交易無緣。 對於自己不熟悉的交易,任誰也不願意接受。 更何況提出交易的是堪稱仇敵的羅倫斯。 因此,阿瑪堤接受與不接受交易的機率比例頂多是一比九。就算採用慫恿、或是挑釁的方式,羅倫斯都必須設法讓阿瑪堤接受交易。 而且,盡管表面上這是個正常的交易,但是阿瑪堤一定也會察覺到提議內容是完全敵對性的商業交易。 既然這樣,羅倫斯正好可以用充滿慫恿與挑釁意味的吵架態度面對阿瑪堤。 這不是在談生意,羅倫斯壓根兒就沒想過要賺錢。 當一個商人考量到生意損益之外的事情時,就已經算是虧損了——如此理所當然的想法早已被羅倫斯拋到九霄云外。 羅倫斯向旅館老闆打聽阿瑪堤有可能逗留的酒吧後,便一家一家尋找,最後終於在第四家酒吧找到了阿瑪堤。盡管街上是一片熱鬧的祭典氣氛,阿瑪堤卻在安靜的酒吧裡獨自喝著酒。 阿瑪堤的面容顯得有些疲倦,或許是他完成了與赫蘿簽訂結婚證書這項幸運的重大任務後,緊張感也隨之散去的緣故吧。也或許是因為他還沒有籌足一千枚銀幣。 然而,羅倫斯根本不在乎阿瑪堤究竟是什麼樣的心境。 生意並非永遠能夠在做好萬全准備的狀況下進行。而這時想要讓生意順利進行,就得憑靠商人的能耐。 因為羅倫斯打算提出的交易就屬於這種不能拖延的類型。 羅倫斯深呼吸一次之後,便在阿瑪堤發現他之前,走進了阿瑪堤的視線范圍。 「啊……」 「晚安。」 阿瑪堤似乎沒有單純地以為在這裡遇見羅倫斯這個討人厭的傢伙,純粹是偶然。 雖然阿瑪堤吃驚地說不出話來,但是不到幾秒鐘後,他就已經恢復了販魚大盤商的表情。 「您不用這麼警戒,我是來談生意的。」 對於自己能夠在臉上浮現淺淺的笑容,就是羅倫斯自身也感到意外。然而阿瑪堤聽了,卻是一副一點也不好笑的表情說: 「如果是來談生意,那更要保持警戒。」 「哈哈,說的也是。那麼,能否請您撥個空?」 阿瑪堤點點頭,羅倫斯就在同一張桌子坐了下來。對著一副嫌麻煩的模樣前來點單的酒吧老闆,羅倫斯只簡短告知了句「葡萄酒」。 面對面而坐的對手雖然有著如女孩般的纖細身材,但是他是個隻身離家來到這裡、成功在望的販魚大盤商。羅倫斯告訴自己不能被對手如少年般的外表蒙騙,也不能掉以輕心。 同時更不能讓對方有所戒心。 羅倫斯很自然地咳了一下,並稍微環視了四周後,才開口說: 「這裡很安靜,是個好地方。」 「在其他酒吧都不能安靜地喝酒,這裡是很難得的地方。」 羅倫斯聽了,不禁猜疑起阿瑪堤的話語背後,是否有「現在卻被這個討人厭的傢伙打擾了」的意思。 不過,就是羅倫斯也希望能夠盡快把事情談完。 「那麼,突然向您提起生意,我想您一定很訝異吧。不過,您也有事情讓我感到訝異,所以這麼就算扯平了。」 羅倫斯並不知道阿瑪堤說了什麼甜言蜜語討好赫蘿,讓赫蘿簽下結婚證書。羅倫斯認為就算赫蘿的反應再快,也不可能會有想要簽寫結婚證書的念頭。 這麼一來,就表示赫蘿一定是在阿瑪堤的唆使下才這麼做。 只不過,羅倫斯並沒有權利責怪赫蘿。 讓阿瑪堤進了房間的人是赫蘿,而造成如此事態的原因在於羅倫斯。 雖然羅倫斯不知道阿瑪堤是如何成功勸說赫蘿,但是他舉起右手制止了正准備開口解釋這件事的阿瑪堤。 「不,我不是為了談那件事而來。不過,那件事確實是促成了我來這裡向您提起生意的原因。我不打算追究那件事。不管怎麼說,要怎麼決定這一切,都是赫蘿的自由。」 阿瑪堤有些怒形於色地注視著羅倫斯,然後輕輕點了點頭。 雖然阿瑪堤的眼神透露出他對羅倫斯說的話仍抱有懷疑,但是羅倫斯並不打算多做解釋來解開阿瑪堤的疑慮。 因為羅倫斯接下來必須說出更加令人起疑的話。 「可是,畢竟讓我想到這筆生意的原因在於那件事,所以我也不敢說這算是正常的交易。」 「您到底有什麼企圖?」 阿瑪堤一針見血地說道。 然而,羅倫斯毫不畏怯地繼續說: 「我就開門見山地說吧,我希望能夠賣黃鐵礦給您。」 阿瑪堤注視著羅倫斯的藍色眼珠瞬間不知看向了遙遠的何方。 「咦?」 「我希望能夠賣黃鐵礦給您。以現在的行情來算,約價值五百枚崔尼銀幣的黃鐵礦。」 半張著嘴的阿瑪堤把視線焦點從遠方拉回,他輕輕笑笑後,嘆了口氣說: 「您別開玩笑了。」 「我不是在開玩笑。」 阿瑪堤瞬間收回笑容,用著近似憤怒的眼神看向羅倫斯。 「您應該知道我靠著轉賣黃鐵礦賺了不少錢吧?您明明知道,卻說要賣黃鐵礦給我?手上的庫存量越多,賺的錢就越多,我實在無法相信您會這麼做。還是說——」 阿瑪堤停頓了一下後,用著確實散發出憤怒情緒的眼神說: 「外傳您只要能夠拿回借款,就不管赫蘿小姐死活,難道是真的?」 阿瑪堤的發言讓羅倫斯瞬間明白了赫蘿說了些什麼,以及阿瑪堤心裡想著些什麼。 他散發出來的騎士率直本性,讓羅倫斯覺得有些刺眼。 「不。對我來說,赫蘿是很重要的存在。」 「既然這樣,怎麼會——」 「當然了,我不會單純地賣給您。」 如果是惡言相向的競標,或許阿瑪堤會比較得心應手;但如果是一對一的商談,羅倫斯就有不輸給阿瑪堤的自信。 羅倫斯掌握到了阿瑪堤的說話步調,他控制著對話。讓局勢朝著對自己有利的方向發展。 羅倫斯用著極其冷靜的聲音說出事先想好的台詞: 「我希望採用信用販賣的方式。」 或許是因為聽到不熟悉的字眼,阿瑪堤反問說: 「信用……販賣?」 「是的。」 「這到底是……」 「意思是說我希望以目前的行情,在明天傍晚把價值五百枚崔尼銀幣的黃鐵礦賣給您。」 赫蘿自誇耳力好時,總會說她聽得見皺眉頭的聲音,而現在的羅倫斯覺得自己彷彿也聽得見那聲音。 由此可見,阿瑪堤的表情說明這件事有多麼令他費解。 「既然這樣,您明天傍晚再吩咐一聲……」 「不,我希望現在就收款。」 阿瑪堤的表情顯得更加詫異。 除非阿瑪堤擁有像赫蘿般的好演技,否則他一定不知道信用販賣這方面的知識。 商人如果缺少情報,就像被矇住眼睛上戰場一樣。 羅倫斯拉緊弓弦准備放箭。 「也就是說,我現在在此向阿瑪堤先生您收取五百枚銀幣,然後在明天傍晚把現在這個時間點價值相當於五百枚銀幣的黃鐵礦交給您。」 阿瑪堤拚命地動腦思考。信用販賣表面上的體制並非難以理解。 如果阿瑪堤沒能察覺到,他會拒絕這筆交易的可能性就相當高。 阿瑪堤開了口: 「這其實和普通的買賣沒什麼差別吧?」 阿瑪堤沒能夠理解。 羅倫斯按捺著想咋舌的心情。他為了讓阿瑪堤能夠理解,正准備展開一場誘導說明。 這時,阿瑪堤阻止了他。 「不,應該有差別。」 阿瑪堤一副稱心如意的表情笑笑。他那少年般的面容,變成了只會因為損益顯露喜怒哀樂情緒的商人面孔。 「您是希望在這個自己晚了一步出手的生意之中,至少還能夠賺取一些利益。沒錯吧?」 羅倫斯似乎沒必要多做說明了。 商人不會進行沒意義的交易。若是乍看下覺得沒意義,那就表示是自己沒有確實地理解。 「如果說信用采購是手頭上沒有資金,卻能夠取得商品的方法,那這個信用販賣就是手頭上沒有商品,卻能夠賣出商品取得現金的方法。如果說信用采購是因為手頭上的某商品價格上漲而賺得利益,那採用信用販賣時,只要現金價值上漲,就會帶來利益。也就是說,只要販賣商品的價格下跌,就會帶來利益。」 而且,在進行交易時,就是手上根本沒有這個販賣商品,也不構成問題。 因為這是在承諾「晚些時間交貨」而取得信用之下,所進行的交易。 「哈哈,原來還有這種生意可做。光是從事魚類交易,都不懂得這世界有多大。您選擇我當這生意的交易對像是因為……不,不用說也知道原因吧。如果我向您追加買了價值五百枚銀幣的黃鐵礦,當價格上漲時,我得到的利益當然會隨之增加,但是當價格下跌時,虧損也會增加。當您獲得利益時,就是我虧損的時候。」 阿瑪堤挺起胸膛,表情變得充滿自信。 羅倫斯感覺到自己反而變得面無表情。 拉緊弓弦的手緊張地顫抖著。 阿瑪堤接著說: 「這個意思就是……」 羅倫斯快了一步射出箭矢。 「阿瑪堤先生,我是在向您挑起決斗。」 販魚大盤商的嘴角揚起。 那笑容像極了商人。 「這個能算是決斗吧。」 然而,商人口中卻說出這樣的話。 「所謂的決斗,應該在雙方擁有對等條件下進行,而這筆交易根本不對等。羅倫斯先生您該不會是想說這筆信用販賣只在您、我之間存在著意義吧?」 「您的意思是?」 「您不會打算不簽寫證書,就要進行交易吧?我的意思是這證書可以轉讓給其他人嗎?」 除非是相當偏遠的地區,否則普遍都會進行債務債權的買賣交易。 當然了,信用販賣的證書也不例外。 「我如果提出如此不自由的交易,想必您也不願意接受吧?這樣風險未免太大了。」 「沒錯。就算事情真如羅倫斯先生所想像般,黃鐵礦的價格到了明天傍晚會下跌,但只要價格在明天白天上漲到我需要的金額,我就會賣了黃鐵礦。如果這時被限制賣出,我就會猶豫該不該接受這筆交易。只是,您若是願意接受這點,這就不算是條件對等的交易。」 羅倫斯沉默地聆聽,阿瑪堤接著說: 「這樣對羅倫斯先生太不公平了。因為只要價格再上漲一些,我就能夠達成目標。只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利益,我也不願意接受對羅倫斯先生有利的交易。」 也就是說,不管條件如何,阿瑪堤都不願意接受這筆交易。 不過,商人不會因為被拒絕一次就放棄交易。 羅倫斯沉穩地說: 「如果只是看這筆交易,或許您說得沒錯。但是,如果把視野稍微放大一些來看,這點程度的不公平其實恰到好處。」 「……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赫蘿有可能撕毀結婚證書。您手上也有一份吧?」 阿瑪堤愣愣地看著羅倫斯。 「就算您還給我一千枚銀幣的借款,您仍然避免不了只要赫蘿搖頭不答應,就什麼事都做不成的風險。和您的風險比起來,我這點程度的不公平算不了什麼。」 然而,阿瑪堤的臉上立刻浮現笑容,並用鼻子哼笑了一聲做出反擊。 「哈!我想這您應該不用擔心吧?聽說兩位大吵了一架呢。」 羅倫斯感覺到身體在發熱,彷彿背部被燒得火紅的鐵棒刺傷了般。不過,羅倫斯使出所有他身為商人的經驗和力量,在臉上顯露出翻騰情緒之前,做出反擊說: 「赫蘿在旅行途中,曾經三度在我的懷裡哭泣。」 羅倫斯這麼一說,就讓阿瑪堤的臉上先顯露出了情緒。 阿瑪堤帶著淺淺笑意的臉就這麼僵住,他緩緩發出細長的深呼吸聲。 「雖然哭泣時的赫蘿相當可愛,只可惜她的個性倔強別扭。有時候她老是喜歡做出一些違背真心的言行舉動。也就是說……」 「我接受交易!」 阿瑪堤強勢地中斷了羅倫斯的話,他的表情就像接受決斗的騎士。 「我接受您提出的交易!」 「真的可以嗎?」 「別囉唆了,我接受!我是……我是擔心如果最後我奪走了您的一切,那未免太殘酷,所以才說出剛剛那樣的話。不過,既然您都這麼說了,我就接受吧。而且,我還會奪走您的財產以及所有的一切。」 阿瑪堤因為憤怒而滿臉通紅。 這個時候怎能不讓羅倫斯笑呢? 羅倫斯露出像獵人抓起掉落陷阱的獵物時的笑容,然後伸出右手說: 「您願意接受交易嗎?」 「正合我意!」 使出全力握緊的手是彼此企圖奪走對方寶物的手。 「那麼,我們就立刻簽寫合約吧。」 然而,羅倫斯以冷靜的頭腦判斷並做出結論。 就進行這筆信用販賣交易的這個時間點來說,雙方可說勢均力敵,甚至應該說阿瑪堤處於下風比較妥當。 阿瑪堤是否察覺到了這點呢?不,就是因為沒有察覺到,所以阿瑪堤才會接受交易吧。 不過,阿瑪堤就是現在才察覺,也來不及了。 兩人向酒吧老闆借來紙筆,當場簽訂了合約。 但是,因為阿瑪堤要准備五百枚銀幣的現金有所困難,所以羅倫斯同意以阿瑪堤擁有的三匹馬補足現金不足的兩百枚銀幣。兩人約定在明天市場開放的鐘聲響起時交付現金,馬匹的交付時間是在傍晚過後。 如果赫蘿提供的情報可信,阿瑪堤手上應該有兩百枚銀幣的現金、價值三百枚銀幣的黃鐵礦庫存量,以及價值兩百枚銀幣的可變賣財產。 雖然這麼對照下來,阿瑪堤手上的現金多了一百枚銀幣,但是他會以三匹馬來補足兩百枚銀幣,就表示這三匹馬是他擁有的可變賣財產吧。 這麼一來,阿瑪堤就等於擁有價值八百枚銀幣的黃鐵礦。這代表著只要黃鐵礦的價格上漲二成五的比例,就能夠籌足一千枚銀幣。如果實際金額多於赫蘿給的情報,只要更小的上漲比例就能夠籌足。 即使如此,羅倫斯也不認為自己處於下風。 「就讓我們明天傍晚一決勝負吧。」 在最後蓋上印章時,阿瑪堤抬起頭興奮地說道,羅倫斯沉穩地點頭回應。 羅倫斯提到赫蘿在他的懷裡哭泣似乎起了很大的作用。 如果立場互換,羅倫斯相信自己也會有相同的反應。 商人只要一扯上與生意無關的事情,似乎就會變得沒用。 「那麼,我先告辭了。不打擾您品嘗美酒。」 完成合約後,羅倫斯這麼說,並離開了酒吧。 羅倫斯射出的箭矢直直地射中了阿瑪堤的胸口。雖然羅倫斯相信阿瑪堤也察覺到自己中了箭矢,但是還有一件事情羅倫斯隱瞞著沒說。 那就是這支箭矢塗上了唯有熟悉信用交易的人才知道的遲效性毒素。 商人是在卑鄙與誠實之間進行狩獵。 根本沒有必要說明一切。 因為商人都是陰險的。 羅倫斯與阿瑪堤簽訂完黃鐵礦的信用販賣合約後,便直接前往市場。 雖然市場當然已過了營業時間,但這時的市場氣氛與白天一樣熱鬧。商人們賴著月光的照明排開酒宴,就連夜警也涉入不斷展開的喧騷之中。 羅倫斯一來到馬克的攤販,便發現馬克果然就在攤販裡,而非住家。 馬克沒有與人共飲,只是獨自伴著喧騷氣氛喝酒,那模樣顯露出了他曾是旅行商人的事實。 「嗯?怎麼了?不用陪伴公主嗎?」 馬克一看到羅倫斯走近,隨即開口這麼說。羅倫斯聳聳肩露出苦笑。 馬克笑著說了句「先喝再說吧」後,便將陶器瓶子裡的啤酒倒入啤酒杯。 「會不會打擾到你?」 「哈哈。如果你一直保持清醒就算打擾,如果喝醉了就不算。」 羅倫斯在裁短圓木製成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後,一邊放下裝了銀幣和金幣的麻袋,一邊喝起馬克為他倒的啤酒。羅倫斯含了一口泡沫充足的啤酒,啤酒芳香瞬間在口中散開,令人發麻的苦澀味道順著喉嚨滑落。 這代表著啤酒裡的啤酒花充分發揮了效用。 馬克不愧是小麥商人,辨別啤酒的好壞似乎也難不倒他。 「這啤酒好喝。」 「因為今年不管什麼麥子的收成都很好。如果碰到收成不好的時候,就連製造啤酒的大麥都會被拿去做面包,所以要好好感謝豐收之神。」 「哈哈,說的也是。不過……」 羅倫斯把啤酒杯擱在洽談桌上說道。 「我有件事想跟你說,只是這事情可能不太適合當酒席的助興話題。」 「嗯……嗝。是能夠賺錢的好事嗎?」 「不,這很難說。視狀況發展,或許賺得到錢。不過,我的目的不在於此。」 馬克夾起一片鹽漬魚肉往嘴裡送,然後一邊發出咀嚼鹽巴的沙沙聲音,一邊開口說: 「你也太老實了吧。你應該說會賺錢,這樣我才會樂意幫忙啊。」 「我當然會付給你手續費。而且,視狀況發展,或許會替你帶來利益。」 「怎麼說?」 羅倫斯擦去沾上嘴角的啤酒泡沫後,開口說: 「在祭典結束時,麥子會集中買賣吧?」 「會啊。」 「到時候我希望你幫我散播一個謠言。」 馬克露出了挑選麵粉好壞時會有的表情。 「我可不干危險的事喔。」 「如果是你親口說,或許會有危險。不過,如果是由小夥子來說,應該就沒什麼問題吧?」 其實羅倫斯不過是想散播一件小事。 不過,謠言擁有相當可怕的力量。 據說在很久以前,有一個大國只因為某城市的一名少年說出國王好像生病了的話,就走上滅亡之路。少年說的話幾經流傳,並傳進了周邊各國,最後導致聯盟瓦解,而大國的領土也遭到佔領、分割。 人們擁有的話題其實並不多。 而人們的耳朵就是為了聆聽微乎其微的謠言,好讓嘴巴大肆宣傳而存在。 馬克頂出下巴示意要羅倫斯說來聽聽。 「當我發出指示時,我希望在某場所幫我說——就說麥子的價格差不多會上漲了吧。」 馬克聽到的瞬間,彷彿時間靜止了似地停止動作。他的目光注視著遠方,馬克是在思考羅倫斯的話代表著什麼意思。 不久後,馬克露出難以置信的笑容,拉回了視線的焦點。 「你是存心想降低那礦石的價格啊?」 「差不多是這個意思。」 羅倫斯猜測會出手買賣黃鐵礦的多半是來到城裡賣出商品,然後在離開時會采購食品回去的人。 這些人離開時會采買最多的貨品想必是麥子。 在麥子集中買賣時,如果聽到麥子的價格會上漲,大家一定都會賣出只是買來賺點外快的黃鐵礦,然後趕緊采買真正設為目標的貨品。 這麼一來,黃鐵礦的價格必然會開始下跌。 而且,價格一旦開始下跌,只要過了某個時間點後,就會一路暴跌。 小麥商人大口喝下啤酒後,冷靜地說: 「沒想到你是想法這麼單純的人。」 「如果我說同時還要賣出相當金額的黃鐵礦,你還會這麼認為嗎?」 馬克的眼瞼抽動了一下,他稍作思考後,問了羅倫斯一句「多少金額?」 「一千枚崔尼銀幣。」 「啥……一千枚?你是笨蛋啊?你這麼做,不知道會虧損多少錢呢。」 「價格跌多少都無所謂。」 馬克露出再苦澀不過的表情,來回撫摸下巴讓鬍子唰唰作響。他的視線飄來飄去,嘴裡發出呻吟聲。馬克的模樣看來,像是猜不透羅倫斯在想什麼的樣子。 「只要能夠再買到價值五百枚銀幣的黃鐵礦現貨,不管最後它的價格是漲是跌,我的荷包都不痛不癢。」 羅倫斯向阿瑪堤提出的交易是阿瑪堤處於下風。 這麼說的理由就在於此。 「可惡,原來是信用販賣啊。」 如果手上的商品價格上漲,那當然不會傷及荷包,但價格下跌也不會傷及荷包的特殊狀況並不多。 賣出的商品價格如果下跌,只要以下跌的價格買回商品再交給交易對象就好,而手上的商品價格如果上漲,就會直接帶來利益;只要利用前者的信用販賣搭配上後者的一般交易,就能夠做出無論黃鐵礦的價格上漲或下跌,羅倫斯的財產既不會增加、也不會減少的狀況。 而且,羅倫斯最具決定性的優勢在於商品被大量賣出時,其價格勢必會下跌的事實,以及因為阿瑪堤無論如何都得獲取利益,所以他必須讓黃鐵礦的價格上漲。 也就是說,羅倫斯的企圖是拿信用販賣給阿瑪堤所收取的五百枚銀幣,以及手頭上的現金到處搜購黃鐵礦,然後一次賣出所有買來的黃鐵礦來引發價格暴跌。 只要能夠把利益置之度外,就做得出這種事。 曾是旅行商人的馬克立刻察覺到了羅倫斯的企圖。 當然也察覺到了羅倫斯的對手是誰。 「因為無知而受騙的可憐販魚大盤商還真令人同情啊。」 羅倫斯聳了聳肩回應馬克。 然而,乍看下如此具有優勢的計劃,卻有一點讓羅倫斯無法穩下心來。 世上根本沒有完美的計劃。 「那傢伙看起來,應該會知道進行不熟悉的交易有多麼危險才對啊。」 「是啊,他應該知道有危險,但還是接受了交易。我不會連這個都不提醒他的。」 馬克用喉嚨發出輕輕笑聲,跟著喝光剩下的啤酒,一改表情說: 「那,你只要拜託我這件事嗎?」 「還有一件事。」 「說來聽聽。」 「幫我搜購黃鐵礦。」 馬克聽了,一副出乎意料的表情直盯著羅倫斯的臉看。 「你不是先掌握黃鐵礦的來源才簽約的啊?」 「很遺憾,我沒那麼多時間。你可以幫我嗎?」 這點就是羅倫斯無法穩下心來的原因。 盡管有再理想的計劃,如果沒有備齊一切條件,就什麼事也做不得。 馬克聽了。瞥了羅倫斯一眼。 馬克畢竟是商人,想必他當然不願意做白工。 然後,馬克簡短地說: 「不行。」 「是嗎,那麼……咦?」 「不行。」 這次馬克是看著羅倫斯的眼睛說道。 「什——」 「我沒辦法幫你這個忙。」 馬克正言厲色地說道,羅倫斯探出身子強調著說: 「我會答謝你的。我不會小氣地只付給你手續費,你絕對不會吃虧。這條件很好吧?」 「不會吃虧?」 把胡須修剪得讓自己看起來像個方臉的馬克一皺起眉頭,就變得像塊岩石一樣。 「不是嗎?我是要你幫我搜購黃鐵礦,並沒有要你投資啊。而且是用現金支付,這樣你怎麼可能吃虧?」 「羅倫斯。」 而且,羅倫斯缺少的這個條件相當難尋。 羅倫斯當然可以等到天亮後,在市場采買黃鐵礦。但是,如果他在市場買了價值好幾百枚銀幣的黃鐵礦,黃鐵礦的價格勢必會一個勁兒地上漲。 羅倫斯必須在暗地裡,在不會影響行情之下搜購黃鐵礦。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最好的方法就是透過城鎮商人的門路小額小額地搜購大量黃鐵礦。 「付款條件是使用現金,價格多少高過行情價也無所謂。如果數量不少,可以直接用盧米歐尼金幣付款。」 如果說崔尼銀幣是利劍,盧米歐尼金幣就是把長槍緊密排列在一起的槍林。在采買高額商品時,盧米歐尼金幣可說是世上最強的武器。 然而,羅倫斯雖然持有現金,卻沒有門路。而除了馬克之外,他也沒有其他友人可以幫忙。 如果被馬克拒絕,羅倫斯就必須靠自己的力量去收集黃鐵礦。 在這個每年只前來行商沒多少天的城鎮,羅倫斯想要循規蹈矩地搜購大量的黃鐵礦的困難程度可想而知。 然而,馬克卻是不知看向何方地動也不動。 「我會答謝你的。而且,金額不會太少。」 羅倫斯的意思是他不會只支付手續費。 馬克的話比任何靜止信號都更有力地中斷了羅倫斯的言行。 然而,羅倫斯不明白馬克的想法。遇上能夠獲得合理的酬勞,並且確定不會有風險的交易時,不可能有商人會拒絕。 為什麼馬克會說不行呢? 難道馬克只知道看羅倫斯的缺點嗎?羅倫斯這麼一想,一陣近似憤怒的猜疑情緒也隨之在內心翻騰。 這時,馬克接著說: 「你能付給我的金額頂多只有十盧米歐尼吧?」 「如果只是代理采購,這樣的酬勞很足夠了吧?又不是要你獨自扛著整個商隊采買量的商品,在一天之內爬過陡峭山嶽回來。」 「你是要我跑遍市場,幫你搜購黃鐵礦的意思吧?這是一樣的狀況。」 「究竟哪裡……!」 羅倫斯坐著的圓木椅子「叩」的一聲翻倒在地,他以嚇人的氣勢探出身子,在差一步就要揪住馬克時恢復了冷靜。 然而,馬克卻是一點也不動搖。 馬克徹底保持著商人的表情不變。 「唔……究竟哪裡一樣了?我沒有要你整個晚上都在市場裡穿梭,也沒有要你搬動沉重的貨物,更沒有要你前往極有可能遇難或出意外的陡峭山路。我不過是說希望你能夠透過你的門路幫我采買黃鐵礦罷了。」 「我的意思是這狀況是一樣的,羅倫斯。」 馬克緩緩說道。 「你是在荒野出沒的旅行商人,而我是以這個市場為戰場的商人。你腦子裡想的危險都是旅行商人會遇上的危險。」 「啊…… 羅倫斯把聲音吞進了肚子裡,而馬克也像喝了苦水般緊鎖雙眉。 「對城鎮商人而言,一發現有賺錢機會,就毫不遲疑地撲向前的行為絕對稱不上是美德。比起靠副業大撈一筆,靠著本業朴實地賺錢才算是優秀的城鎮商人。雖然這間攤販的老闆是我,但是這間攤販所牽扯到的名譽並不只在於我的名字而已。這間攤販關系著我和我老婆,還有所有血緣關系者、以及與這間攤販配合的所有往來對象的名譽。如果只是賺點小外快,即使是來路不明的錢,也應該手腳快一些下手,這絕不是什麼壞事。」 馬克說到這裡,先倒入啤酒到杯裡,然後喝了一口。雖然馬克依然緊鎖著雙眉,但想必不是因為啤酒太苦澀。 「可是,要我搜購你要的價值五百枚銀幣的黃鐵礦,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你想週遭的人會怎麼看我呢?想必大家會認為我是個不顧本業,只想著發橫財的沒用傢伙吧。你有辦法付給我和這個風險相稱的酬勞嗎?因為我也曾經是個旅行商人,所以才敢這麼說,城鎮商人經手的金額是只賺一點小錢的旅行商人根本無法匹敵的。」 羅倫斯無法做出任何反駁,他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馬克丟出最後一句話: 「我這家店雖然看起來小小的,但是我這招牌可是擁有驚人的價值。招牌萬一受損了,那修理費用可不是十枚或二十枚金幣就夠用。」 決定性的一句話。 羅倫斯說不出半句話來,他把視線落在桌面。 「就是這麼回事。」 馬克不是只看見羅倫斯的缺點,更不是想惹得羅倫斯不開心。 馬克說的話一點兒也沒錯。 只是,這讓羅倫斯清楚明白了自己與馬克雖然同樣是商人,但卻是住在完全不同世界的人。 「抱歉啊。」 即使聽到馬克這麼說,羅倫斯也回不出話來。 羅倫斯剩下可以拜託的對象用五根手指數都嫌太多。 「不、不會,抱歉讓你這麼為難。」 如果說還有可以拜託的對象,羅倫斯只想得到巴托斯一人而已。 既然確定無法得到馬克的協助,羅倫斯也只能夠把一切希望放在巴托斯的身上。 然而,羅倫斯記起了巴托斯告訴他有關阿瑪堤的籌錢線索時,曾提過阿瑪堤用了不太正派的手段。 對扛著沉重石塊越過陡峭山嶽的巴托斯來說,想必右手接來黃鐵礦,左手隨即賣出並獲取大筆利潤的手段算是齷齪的行為吧。 羅倫斯這麼一想,不禁覺得巴托斯協助他的可能性相當低,但也只能夠硬著頭皮去找巴托斯看看了。 羅倫斯定下決心,胸膛一用力便抬起頭來。 就在羅倫斯抬起頭的那一瞬間,馬克開了口: 「總是一派輕松的你也會變成這樣子啊?」 馬克既沒有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也沒有嘲笑的意味,他只是露出有些吃驚的表情說道。 「啊,抱歉,別生氣啊,我只是覺得意外而已。」 看著馬克急忙解釋,羅倫斯當然沒有生氣,就連羅倫斯本身都感到吃驚。 「不過,碰到你那樣的夥伴,也難怪會這樣子了。就算你不這麼拚命想要阻止阿瑪堤那傢伙,你那夥伴也不會輕易就屈服於阿瑪堤吧?連我這個第一次看見她站在你身邊的人都這麼認為了,你就有自信一點嘛。」 馬克這時才露出了笑容,而羅倫斯則是面無表情地回答: 「她把簽了名的結婚證書交給了我,對象當然是阿瑪堤。」 馬克睜大了眼睛,跟著一副不小心踩了地雷的模樣撫摸下巴讓鬍子唰唰作響。 羅倫斯看見馬克這副模樣,不禁稍微放鬆了肩膀的力量。 「如果什麼都沒發生,我當然會有自信。可是,就真的發生了什麼……」 「是你來了這裡之後,再回去時發生的啊?人生差一步就是地獄啊……盡管如此,你仍然覺得有希望,所以努力想著辦法,是嗎?」 看見羅倫斯點頭回應,馬克頂出下巴,跟著嘆了口氣說: 「雖然我知道你那夥伴不是個簡單人物,但是我沒想到她會做出這麼大膽的事……你找得到其他人幫忙嗎?」 「總之,我會先問問看巴托斯先生。」 「巴托斯先生啊。原來如此,你打算叫他幫你問那個女人啊?」 聽到馬克低音說道,羅倫斯反問說: 「……那個女人?」 「啊?你沒打算叫他幫你問那個女人啊?那個編年史作家啊。你不是見過了嗎?」 「如果你指的是狄安娜小姐,我是見過了。可是,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如果你不怕將來有可能惹上麻煩,我覺得你可以找那個女人談談看。」 「你到底在說什麼?」 羅倫斯問道,馬克環視了四周後,稍微壓低聲音說: 「那個女人是掌控北方地區的人,甚至可說是煉金術師們的聯絡窗口。依我們的見解來看,都是有那女人在,所以因為各種原因而容易遭到攻擊的煉金術師們才有辦法聚集在一個地區。不過至於真相如何,當然只有城裡的貴族和公會的長老們知道。然後啊……」 馬克喝了一口啤酒接著說: 「只要是這裡的居民,最先都會想到『煉金術師們應該都有黃鐵礦吧』。不過,如果想在這裡不惹風波、安穩地做生意,就不能和這些人扯上關系。巴托斯先生也是因為和煉金術師交易,所以很少和其他人做生意。說是很少做生意,其實應該是說做不成生意。如果你不怕將來惹上麻煩,透過巴托斯先生幫你問問那個女人也是個辦法。」 對於突來的話題,羅倫斯一時無法判斷其真假,但是他心想,馬克就是說謊也沒什麼好處。 「視狀況所需,或許值得一試。你不是已經火燒屁股了嗎?」 雖然羅倫斯自覺沒出息,但是他不得不承認出乎意料地被馬克拒絕,使得他的處境變得相當危險。 「你在這裡會來找我幫忙,我真的很高興。但是,我能做的也只有這樣建議你而已。」 「不,你幫了我很大的忙。我差點就錯過這麼大的機會了。」 而且,羅倫斯自身也認為馬克拒絕他的理由一點兒也沒錯。 馬克是城鎮商人,而羅倫斯是旅行商人。當立場不同時,能夠做的事和不能夠做的事當然會有很大的差異。 「拒絕幫你的人還這樣說或許很奇怪……不過,我會祈禱你成功的。」 這回換成是羅倫斯露出了笑容。 「你讓我上了一課。光是這樣,我就算賺到了。」 羅倫斯不帶諷刺意味、別無他意地這麼說。在未來,當羅倫斯與城鎮商人交涉時,他就會懂得也考量到像這次這樣的事情。羅倫斯說他上了一課,並非謊言。 不過,馬克一聽到羅倫斯說的話,便來回撫摸起下巴讓鬍子唰唰作響。 然後,馬克緊緊皺起眉頭一邊看向他處,一邊說: 「我雖然不能大大方方地行動,但如果要我小聲說出別人的荷包裡頭有多少錢,倒是沒什麼不行的。」 看見羅倫斯露出驚訝的表情,馬克閉上眼睛開口說: 「你晚點再過來。我可以告訴你采買得到東西的對象,這點忙我還幫得上。」 「……謝謝。」 看見羅倫斯打從心底真心地說道,馬克像是放棄了什麼似地噗嗤笑了出來。 「看你這個表情啊,我說也難怪那小姑娘會做出這麼大膽的事了。」 「……什麼意思?」 「沒事,商人只要專心思考怎麼做生意就好了。」 雖然羅倫斯很想向笑著說話的馬克問個清楚,但是他的思緒早已飄向了巴托斯和狄安娜。 「總之,好好加油。」 「啊,喔。」 雖然羅倫斯仍然覺得心有疙瘩,但是他心想事不宜遲,還是早點前去交涉的好。 羅倫斯向馬克簡短道謝後,便離開了攤販。 不過,羅倫斯走在路上時一邊想著:或許俗話說旅行商人交不到朋友是錯誤的。 羅倫斯首先直接前往了洋行。 他有兩個目的。一個是為了詢問巴托斯是否持有黃鐵礦的庫存,以及巴托斯是否有其他門路可介紹。另一個是為了拜託巴托斯再次帶他去見狄安娜。 然而,羅倫斯記得巴托斯曾說過,阿瑪堤著手買賣黃鐵礦的手段是不太正派的方法。 巴托斯是從礦山地帶搬運寶石或金屬走過險路的旅行商人,或許在他的眼中,黃鐵礦的投機交易是齷齪的行為。 即便如此,即便知道很勉強,羅倫斯還是得去找巴托斯。 羅倫斯無視於持續到深夜、氣氛近似暴動的祭典,一邊穿越小巷子,一邊朝洋行走去。 當羅倫斯總算來到洋行櫛比鱗次的大街上時,他看見各洋行點亮著燈籠,還有大批人群圍成圓圈跳著舞。時而會看見洋行的人手持長劍以不熟練的姿勢互相練武,這或許是祭典延伸出來的宴會活動。 羅倫斯一邊穿越擠滿了人潮的道路,一邊朝羅恩商業公會的建築物走近。他沒有向聚集在敞開著的大門附近、正在喝酒的會員們打招呼,便直接溜進了建築物裡頭。 想要悠哉在建築物裡頭喝酒的傢伙們,以及想要在建築物外頭胡鬧的傢伙們似乎明確區隔了各自的棲息地。在散發出獨特氣味的魚油掛燈照明下,整個大廳彌漫著柔和的談笑聲。 雖然大廳裡有幾人發現了羅倫斯而投來好奇的目光,但是大部分的人似乎都沉醉在酒宴的愉快氣氛當中。 羅倫斯在這些人當中找到目標人物後,隨即走近那名男子。 男子坐在年齡偏高的商人們聚集的桌子上,在昏暗的燈光籠罩下,他看起來就像個隱者。 那是居伊.巴托斯。 「很抱歉打擾您喝酒。」 羅倫斯比週遭的談笑聲更輕聲地說道,老江湖的商人們似乎當場就看出羅倫斯為了什麼事情而來。 每個人安靜地一邊喝酒,一邊瞥了巴托斯一眼。 被看的巴托斯則是一邊露出溫柔笑容,一邊開口說: 「喲,羅倫斯先生,怎麼了嗎?」 「很抱歉冒昧前來找您,有件事想與您商量。」 「是有關生意的事嗎?」 羅倫斯猶豫了一下後,點了點頭。 「那麼,我們到那邊說話好了。難得的發財機會怎麼可以讓其他人聽見呢?」 同桌的其他商人們笑笑後,彷彿在說「我們自己會喝得開心」似地輕輕舉高酒杯。 羅倫斯輕輕點了一下頭後,便追上往洋行裡面走去的巴托斯。 有別於彌漫著酒香與談笑聲的大廳,沿著洋行的走廊稍微往裡面走,四周的氣氛就變得像在小巷子裡一樣。兩人轉眼間來到不見光線的地方,而喧嘩聲就像在隔岸觀火似地變得遙遠。 巴托斯在這時停下腳步,轉過身子說: 「是什麼事情呢?」 羅倫斯心想拐彎抹角地說話不會有幫助,於是他單刀直入地說: 「是的。老實說,我想采買黃鐵礦,現在正在尋找誰有大量庫存。我想巴托斯先生一定有門路才是。」 「是。」 巴托斯一雙近乎黑色的深藍色眼珠,在泛著黃光的紅色燈光下,看起來就像是灰色眼珠。 而這樣的一雙眼珠正注視著羅倫斯。 「您有門路嗎?」 聽到羅倫斯再次詢問,巴托斯嘆了口氣後,揉著眼角說: 「羅倫斯先生。」 「您不記得我告訴您阿瑪堤先生的籌錢線索時,說了什麼嗎?」 「我不僅記得您說的話,我還記得狄安娜小姐好像不喜歡別人跟她談生意。」 巴托斯的手稍微從眼角拉遠並且停在半空中,他這時才露出了像個商人的眼神。 那是一個投身於嚴酷行商工作的旅行商人,不在乎如何賺更多的錢,只在乎如何平安無事地搬運貨物的眼神。 不知道是不是羅倫斯多心,這樣的眼神感覺像狼一樣。 「您腦筋動到煉金術師們的庫存上了啊?」 「與您真是好溝通。可是,我聽說如果沒有取得狄安娜小姐的許可,他們就不能做生意。所以,我想請您幫個忙。」 羅倫斯記起自己初成為旅行商人時,為了增加新客戶,在沒有任何門路下,突然造訪對方並強勢進行交涉的那段日子。 巴托斯有些吃驚地睜大眼睛,然後勉強擠出聲音說: 「您知道這麼多,還想要與他們交易,這是因為黃鐵礦真的那麼賺錢嗎?」 「不,不是這樣。」 「那麼……您是為了謠言所傳的那樣,想要得知命運、或是用來治百病?」 巴托斯一副像在討孫子歡心的模樣笑著說道,想必這是巴托斯一流的諷刺方式吧。 即便如此,羅倫斯當然沒有生氣,也沒有感到焦躁。 商人為了自己的利益,就是必須一整晚目不轉睛地盯著緩緩擺動的天秤看,也難不倒他們。 「我是為了自己的利益而行動,我沒打算否定這個事實。」 巴托斯的身體動也不動,他只是瞪大了眼睛看。 如果羅倫斯在這裡吃了巴托斯的閉門羹,極有可能入手黃鐵礦庫存的希望就會消失。 現在的羅倫斯沒有從容到能夠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可是,我不是想從價格像泡沫膨脹般不斷上漲的黃鐵礦交易中賺取利益。我是為了更……更基本的理由。」 巴托斯沒有插嘴說話,羅倫斯當這是巴托斯催促他說下去的信號,於是繼續說: 「巴托斯先生,您畢竟也是個旅行商人,您應該有過不少肩上扛著的貨物差點就掉落谷底的經驗吧?」 巴托斯沉默不語。 「當馬車陷入泥濘裡動彈不得時,我們會把舍棄馬車和拼了命也要從泥濘中拉起馬車這兩件事放在天秤兩端衡量。貨物的商品價值、利益、手頭上的資金、行程、以及請人幫忙時必須支付的酬勞。還有再慌張失措下去,有可能遇上惡徒的危險。我們會考量諸如此類的事情,來判斷是否舍棄貨物。」 「您是說您正處在這樣的狀況?」 「是的。」 巴托斯的目光彷彿在視線不佳的道路上,也能夠看出前方有什麼東西似的。 他在同樣的路途往返數十年,為了得知自己在這樣的路途上沒能目睹的事物,所以找狄安娜聆聽古老傳說。 想必在他這樣的目光下,商人的謊言一下子就會被識破吧。 然而,羅倫斯沒有退縮。 因為他沒有說謊。 「我不想舍棄貨物。只要能夠再次把貨物放上貨台,就是有些勉強我也不顧。」 想必巴托斯不可能沒察覺到羅倫斯指的貨物是什麼,而他又處在什麼樣的狀況吧。 即便如此,巴托斯還是緩緩閉上眼睛沉默不語。 應該再說些什麼嗎?還是應該趁勢追擊? 後方傳來大廳裡的談笑聲聽起來像是嘲笑聲。 有限的時間一點一滴流失。 羅倫斯准備開口說話。 然後,他在開口說話的前一刻改變了主意。 羅倫斯想起了師父告訴過他,懇求別人時,等待是不二法門。 「我就是在等這個反應。」 在想起師父說的話那瞬間,巴托斯輕輕笑著說道。 「因為盡管時間再怎麼有限,要是沒有其他路可走,就得乖乖地耐心等待,這才是優秀商人的表現。」 羅倫斯發現自己受到考驗時,感覺到背部頓時湧出了大量冷汗。 「不過,話說回來,我當初和您一樣的時候,態度比您更強硬呢。」 「呃……」 「喔,我手上沒有黃鐵礦的庫存。不過,我想煉金術師們應該有吧。」 「那麼……」 巴托斯輕輕點點頭說: 「您只要說『我來買裝白羽毛的箱子』就可以了。後續發展得靠您自己努力,請您想辦法好好說服大姐。我想,應該還沒有任何人去采買黃鐵礦。」 「謝謝您。我一定會答謝——」 「只要您能夠分享個古老傳說給我聽就好了。如何?我這樣說有沒有像大姐那樣的威嚴?」 「大姐這個人根本不知道她到底什麼時候會睡覺,所以您現在去找她應該沒問題吧。既然要去,就應該早點去,因為時間就是金錢嘛。」 巴托斯一邊說話,一邊指向洋行深處。 「只要走後門,就可以不和任何人打招呼地離開。」 羅倫斯道完謝後,便往走廊深處前進,途中他回頭一看,看見了面帶笑容的巴托斯。 背對著大廳燈光的巴托斯身影似乎有那麼一點像師父。 走出洋行後,一路朝北邊跑去,過了沒多久後便碰上了石牆。 因為沒有幸運地正好碰上石牆入口,所以羅倫斯沿著牆面跑步,最後終於找到入口,用力撬開開關不良的大門溜了進去。 四周當然沒有光線。但跑著跑著,眼睛也就習慣了黑暗。而且,對一個經常野營的旅行商人來說,一點黑暗根本算不了什麼。 只是,在黑夜之中,忽然從傾斜的木門縫兒漏出的燈光,或者是不知從何方傳來的貓叫聲和鳥兒振翅聲都讓人毛骨悚然,那程度遠遠超出白天的感覺。 只要是去過一次的地方,無論從什麼方位出發都能夠找到位置——如果不是擁有這項旅行商人的獨特能力,說不定羅倫斯會因為迷路而害怕地逃跑。 總算來到狄安娜的家門口時,老實說真的鬆了口氣。 那感覺就像在氣氛詭譎的森林裡,來到熟識的樵夫住家前時,會有的安心感。 然而,在眼前這扇門的另一頭,並非住著願意無條件歡迎自己來訪的熟識友人。 雖然從巴托斯那兒要到了暗號,但一想起與狄安娜有過的互動,就覺得她好像真的很討厭談到生意。 有辦法順利采買到黃鐵礦嗎? 不安的感覺一點一滴湧上心頭。羅倫斯趕緊做了一次深呼吸,把所有不安感全都往肚子裡面壓下。 一定要采買成功。 因為他未來還想與赫蘿一起旅行。 「有人在家嗎?」 羅倫斯輕輕敲門後,刻意壓低聲音說道。 人們保持沉默時的安靜感,以及沒有任何人時的安靜感是不同性質的感覺。 在空氣中彌漫著前者的安靜感時,總是會令人避諱發出聲音。 然而,大門另一頭卻是毫無反應。 因為看得到光線從大門縫隙漏出,所以狄安娜應該在家才是,她有可能是睡著了。 雖然按照城裡的規定,就寢後沒有熄火的居民會受到嚴格處罰,但應該沒有人會那麼大膽地跑到這裡來巡邏吧。 羅倫斯舉高手正打算再敲一次門時,發現屋內似乎有了動靜。 「哪位?」 傳來了帶點睡意、顯得慵懶的聲音。 「很抱歉這麼晚還前來打擾,我是昨天與巴托斯先生一同前來拜訪的羅倫斯。」 羅倫斯道出姓名後,隔了一下子才傳來衣服摩擦的聲音,跟著大門緩緩打開。 大門一打開,光線便隨之流洩而出,狄安娜家中的空氣也跟著滲透出來。 狄安娜的眼神看起來像是不悅,也像是帶著睡意。 她和昨天羅倫斯前來拜訪時一樣是長袍的裝扮。因為狄安娜曾經是修道女,相信她全年不分早晚應該都是這身裝扮,所以羅倫斯根本無法判斷她方才是否在睡覺。 先不說狄安娜方才是否在睡覺,夜裡前來拜訪獨居女性住家本來就是極度不禮貌的行為。雖然羅倫斯也明白自己的失禮,但是他不畏縮地開口說: 「我知道這非常失禮,但是我不得不來找您。」 羅倫斯繼續說: 「我來買裝白羽毛的箱子。」 羅倫斯一說出巴托斯告訴他的暗號,狄安娜便瞬間眯起眼睛。然後她沉默地讓開身子,以手勢催促羅倫斯進入屋內。 沒有硫磺味的狄安娜家中顯得比昨天更加髒亂。 書櫃上保有些微條理的書本也幾乎全數取下,其中有一半的書本呈現翻開狀態,就這麼散亂地朝著天花板。 而且,還有數量更多的巨大白羽毛筆散落一地。 幾乎全新的美麗白羽毛筆散落一地的景象所散發出的氣氛,甚至讓人覺得恐怖。 「竟然在一天當中有好幾個客人來訪,這太稀奇了。祭典果然會招來人氣。」 在如此雜亂的環境之中,同樣沒有請羅倫斯入座,而是只有自己坐上椅子的狄安娜自言自語地說道。 羅倫斯正准備坐上沒有堆放物品的椅子時,突然察覺有異。 連續有好幾個客人來訪? 這也就表示在羅倫斯來訪之前,已經有人來過了。 「那麼,來買裝白羽毛的箱子這句話應該是巴托斯先生告訴您的吧?」 原本不安地想著先前的訪客是為了何事而來的羅倫斯聽了,回過神來點點頭說: 「是、是的,是我硬求他讓我與狄安娜小姐見面……」 「喲,是嗎?他不是那種被強硬要求,就會答應的人吧。」 看到狄安娜開心地笑著這麼說,羅倫斯便無法再多說什麼。 雖然本質不同,但是與狄安娜說話讓羅倫斯感覺就像在應付赫蘿一樣。 「是什麼生意讓您不惜費心說服那個老頑固,也要做呢?」 有各式各樣立場的人因各式各樣的理由,渴望得到煉金術師們提煉的藥物或擁有的技術。 狄安娜的存在肯定就像是用來防止這般慾望泛濫的防波堤。 雖然羅倫斯不知道狄安娜這麼做的理由,但是在他眼中,一坐上椅子便直直注視著羅倫斯的狄安娜,就像一隻以鐵羽毛保護著鳥蛋的巨鳥。 「我希望您能夠讓我采買黃鐵礦。」 雖然就快被狄安娜的氣勢給壓倒,但羅倫斯依然做出回答。 狄安娜用她白皙的手摸著臉頰說: 「聽說價格高漲呢。」 「可是——」 「我當然明白巴托斯先生不會為了單純的賺錢生意鼎力相助,應該是有什麼原因吧?」 一切都被狄安娜搶先一步的感覺。狄安娜的反應總是快了羅倫斯一步,而狄安娜也企圖炫耀她的優勢。 即便如此,羅倫斯告訴自己不能生氣。狄安娜一定是在考驗他。 羅倫斯點點頭回答說: 「不是為了生意,而是為了一決勝負,所以需要黃鐵礦。」 狄安娜輕輕笑笑後,眯起眼睛詢問: 「與誰一決勝負?」 「是……」 羅倫斯猶豫著該不該說出阿瑪堤,但並非因為他覺得說出阿瑪堤的名字有什麼不妥。 羅倫斯是在思考與自己一決勝負的對象真的是阿瑪堤嗎? 阿瑪堤只不過是設在城外的護城河,城裡還有必須攻下的對象。 羅倫斯說了句「不」,再次把視線移向狄安娜說: 「是裝載貨物。」 「裝載貨物?」 「無論在什麼時候,旅行商人的敵人永遠都是裝載貨物。估計裝載貨物的價值,深思熟慮如何運送,再仔細酌量應該運送給什麼對象。要是當中一個環節判斷錯誤,旅行商人就輸了。現在的我正在努力地想把快從貨台上掉落的裝載貨物放回去。因為我再次酌量裝載貨物的價值、運送方法以及運送對象後,得到的結論是絕對不能讓這裝載貨物從貨台上掉落。」 狄安娜的劉海被吹動了,這讓羅倫斯以為有一陣風吹過。 然而那不是風,而是狄安娜呼出的氣。 狄安娜輕輕笑笑後,從腳邊撿起一支羽毛筆。 『購買裝白羽毛的箱子』只是言過其實的暗號,其實真正的意思是只要能夠讓我感受到一點樂趣就行了。鳥兒高興地拍動翅膀時,不是都會掉落羽毛嗎?而且,我事先授予暗號的人也會幫我篩選訪客,所以我只是觀察訪客一些細微的地方而已。我想應該沒問題吧,就破例讓您采買黃鐵礦。」 羅倫斯聽了,不由地從椅子上站起身子說: 「謝謝——」 「可是——」 狄安娜從旁插嘴說道,一股不好的預感再次湧上羅倫斯的心頭。 一天來了好幾人的訪客、沒有堆放物品的椅子—— 羅倫斯的腦海裡浮現了「該不會是?」的黑色文字。 狄安娜的臉化為一副非常過意不去的表情說: 「已經有人來采買過了。」 羅倫斯的不安成了事實。 他說出身為商人理所當然會說的話語。 「買多少數量?多少錢賣出?」 「請您冷靜。那位客人是用賒購的,並沒有帶走現貨。說穿了,就跟訂購沒兩樣。就我個人來說,我是覺得把東西讓給羅倫斯先生也無妨。所以,先讓我和那位客人交涉看看吧。另外,我記得以今天的行情來計算,采買數量約價值一萬六千伊雷多。」 換成崔尼銀幣是四百枚。只要能夠取得這數量,羅倫斯的計劃可說往前邁進了一大步。 「我明白了。那個,那位客人的名字是?」 萬一狄安娜說出阿瑪堤的名字,羅倫斯的挽救對策將會被打了個粉碎。 然而,狄安娜輕輕搖搖頭,以沉穩的語調說: 「由我來負責與對方交涉。為了安全起見,我們不會讓與煉金術師們交易的人知道彼此的對手是誰。」 「可、可是……」 「有什麼不滿嗎?」 不帶笑意的笑容。 「您說是勝負,就表示事情並不尋常,所以我會盡全力幫忙,並盡早告訴您交涉結果。明天在哪裡一定找得到您呢?」 「啊,呃……市場裡,礦石商人的攤販前面。在市場開放時間的前後,我應該會一直在那裡。或者是麻煩您聯絡小麥商人馬克,他的攤販位置是……」 「我知道位置。我明白了,我會盡早派人通知您。」 「拜託您了。」 羅倫斯不能多說什麼,只好這麼說。 然而,視交涉結果不同,羅倫斯有可能采買不到黃鐵礦。如果當真采買不到,將會帶來無法挽救的致命結果。 即便如此,羅倫斯能說的話還是有限。 「我不會吝嗇花大錢。請您告訴對方,只要不是提出兩倍行情價那樣無理的要求,我願意出相當高價買下。」 狄安娜面帶笑容點點頭後,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羅倫斯明白是自己該告辭的時候。他心想,在這個時間突然不請自來,卻沒有吃閉門羹已算是奇跡了吧。 「很抱歉這麼晚還不請自來。」 「不會,我的生活不分晝夜。」 羅倫斯不覺得狄安娜是在開玩笑,這反而讓他輕松笑了出來。 「而且,只要您能夠帶來有趣的故事,就是待上一整晚當然也無所謂。」 雖然狄安娜的話聽起來像是帶著誘惑的感覺,但想必這是她的真心話吧。 只是,羅倫斯早已說了他所知道的有趣故事。 取而代之地,羅倫斯腦中忽然閃過一件想詢問看看的事情。 「怎麼了嗎?」 腦中突然閃過的這個念頭使得羅倫斯驚訝地停下腳步。 他急忙回答狄安娜一句「沒什麼」後,便朝大門走去。 從腦中閃過的問題荒腔走板得讓人驚訝。 「離開女性住家的時候,做出如此故弄玄虛的舉動,小心遭到天譴喔。」 狄安娜再次投來的話語就像個愛惡作劇的少女一樣。看到開心笑著的狄安娜,羅倫斯不禁覺得不管提出什麼問題,她應該都會認真回答。 而且,這個問題應該也只有狄安娜能夠回答吧。 羅倫斯一邊把手伸向大門,一邊轉向身後說: 「有一個問題想請教您。」 「請盡管問。」 聽到狄安娜爽快的回答,羅倫斯咳了一聲後,說出了他的問題: 「異教眾神和人類……呃,有成為一對的傳說嗎?」 如果被狄安娜詢問為何要提出這個問題,羅倫斯一定會當場回答不出話來。 即便如此,羅倫斯仍然不顧危險地想要詢問。 赫蘿哭著說她變成孤單一人時,曾說過只要生了孩子,就會是兩個人。 如果說這是有可能發生的事,羅倫斯想要傳達給赫蘿知道,好讓她懷抱個希望。 狄安娜聽了這個太過沒頭沒腦的問題後,顯得有些意外的樣子。不過,她立刻恢復了正經的表情。 然後緩緩回答: 「有很多呢。」 「真的嗎?」 羅倫斯不禁揚聲問道。 「好比說——啊,您趕時間吧?」 「啊、是、是的。可是,下次……可以請您詳細說給我聽嗎?」 「當然。」 幸好狄安娜沒有詢問為何要提出這個問題。 羅倫斯多次鄭重地道謝後,便准備離開狄安娜住家。 就在大門即將關上的那一刻,狄安娜似乎簡短地輕聲說: 「加油。」 羅倫斯准備反問時,大門已經關上了。 狄安娜是否知道羅倫斯與阿瑪堤的攻防戰呢? 雖然羅倫斯覺得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但是他沒有時間再多想了。 他接下來必須回到馬克的攤販,然後再前往拜訪其他可能持有大量黃鐵礦的人。 羅倫斯不僅沒有時間,更慘的是他手上可說幾乎沒有黃鐵礦。 再這樣下去,根本不成勝負,就只能乞求上天幫忙而已。 羅倫斯心想:就算勉強馬克,也要叫他說出可能持有黃鐵礦的人;然後就算多給一些好處,也要采買到黃鐵礦。 只是,在夜街上拚命地奔走,是否就能夠接近赫蘿一些呢?羅倫斯如此自問時,腦中卻只浮現令人不安的答案。 羅倫斯回到馬克的攤販後,發現馬克坐在和方才同一張桌子上喝酒,而他身邊的小夥子正咬著面包。 就在羅倫斯想著「這時間用餐的情況還真少見」時,馬克發現羅倫斯到來,便投了視線和話語過來: 「結果怎樣?」 「你看我這樣也知道吧。」 羅倫斯輕輕揮動雙手後,直直看著馬克的眼睛說: 「我向狄安娜小姐提了。但是,有人搶先了一步,我不知道結果會怎樣。」 「有人搶先?」 「所以,我只能把希望放在你告訴我的事情上面。」 因為狄安娜表示願意協助,所以羅倫斯推測能夠到手的可能性有七成。 不過,他覺得在馬克面前表現得像是無後路可退的模樣,應該會更具效果。 在與馬克先前的談話當中,羅倫斯已得知對城鎮商人而言,他的請求是個無理的要求。 既然這樣,就只能訴諸於情。 然而,馬克聽了羅倫斯的話後,卻遲遲沒有做出反應。 「喔……關於那件事啊。」 然後,馬克口中說出這樣的話,這讓羅倫斯清楚聽見了體內的血液迅速褪去的聲音。 不過,馬克立刻敲了一下口中咬著面包的小夥子的頭,然後頂起下巴說: 「快報告結果!」 被敲了一下頭的小夥子急忙吞下面包,然後從砍樹後剩下的殘干做成的椅子上站起來說: 「如果是以崔尼銀幣付現,價值三百七十枚的……呃……黃——」 「你是要讓所有人都聽見啊!就是這麼回事。」 馬克一邊用他厚實的手掌摀住小夥子的嘴巴,一邊迅速環視四週一遍,如果這話題不小心被四周的人聽見,想必馬克會很傷腦筋吧。 只是,羅倫斯不禁一臉茫然。 以崔尼銀幣付款?價值三百七十枚? 「哈哈。看到你這個表情,連我都不免高興了起來。是這樣子的,你走了之後呢,我試著想了一下。」 馬克從小夥子的嘴邊挪開手,並直接伸向倒了酒的酒杯,然後開心地說道: 「連我都會為了保護名譽而不能幫你忙了,我想其他傢伙也一樣。可是,我自己也基於賺點小外快的想法而買了那商品,其他傢伙當然也會跟我一樣。可是呢,我之所以能夠控制在只是小家子氣地賺點外快,那是因為我手頭沒有現金。照理說,因為采買回程貨物的傢伙們都沒來買麥子,所以麥子行情是下跌的。行情明明下跌,但是前來兜售麥子的傢伙卻會毫不猶豫地來兜售,所以我手頭的現金才都付光了。既然這樣……」 馬克咕嘟咕嘟地喝下酒,看似舒服地打了嗝,同時繼續說: 「既然這樣,手頭有現金的傢伙會怎麼做呢?我怎麼也不認為他們有辦法忍住不出手。想必他們一定在暗地裡,偷偷地大量搜購吧。不過,這就要提到我告訴你不能幫你忙的理由了。這些人都不是獨來獨往的旅行商人。他們是各有立場、背負商店名譽的商人。他們買到商品固然開心,但因為價格漲得太高,這會兒頭痛著想脫手卻脫不了手。就算只是賣出些許數量,也會帶來驚人的利益。如果是特別神經質的人,想必會更加在意吧。接下來是什麼樣的狀況,我想聰明的你應該猜得到吧?」 馬克在最後丟出這樣的問句。羅倫斯隔了一會兒後,才點了點頭。 馬克一定是讓小夥子到處跑腿,然後要他散佈消息。 有個想賺錢想瘋了的旅行商人說願意用現金采買黃鐵礦,您覺得如何?不如趁現在把價格漲得太高、想脫手卻脫不了手的黃鐵礦處理掉吧? 聽到這番建議的人一定會認為這正是一場及時雨。 當然了,馬克肯定與這些人簽訂了暗地裡用現金換取黃鐵礦時,酌收手續費的合約。 以施恩惠給對方的形式換取黃鐵礦,可說是絕佳妙計。 不過,利用這個妙計竟能買到價值三百七十枚銀幣的數量,這表示市場上存在著相當大的賣出壓力。 「就是這麼回事。只要你願意,我馬上叫小夥子去跑腿。」 羅倫斯沒有理由拒絕。 他立刻解開背在肩上的麻袋。 「可是……」 羅倫斯忽然停下手中的動作。 馬克以訝異的眼光看向羅倫斯。 羅倫斯回過神來,連忙從麻袋裡取出裝有銀幣的袋子擱在桌上。 然後,他喃喃說: 「抱歉。」 馬克聽了,一副受不了羅倫斯似的表情嘆了口氣說: 「這時候應該要道謝吧。」 「咦?啊,對喔。抱……不對。」 羅倫斯覺得自己像是在和赫蘿說話一樣,他再次開口說: 「謝謝。」 「咯哈哈哈哈,沒想到你這傢伙原來這麼有趣。嗯?不對。」 馬克從羅倫斯手中收下裝有銀幣的袋子,他先親眼確認後,才解開繩子交給小夥子。小夥子動作敏捷地堆高銀幣,開始數起銀幣枚數。 「應該是你變了。」 「……是嗎?」 「嗯。要說你以前是個優秀的商人嘛,倒不如說你是個徹頭徹尾、沒有裡外的商人。你老實說,你從來沒把我當成朋友過吧?」 因為被道中心聲,羅倫斯頓時啞口無言。 然而,馬克卻開心地笑著說: 「現在怎樣呢?在你心中,我仍然只是個交易對象、一個好說話的商人嗎?」 聽到馬克如此直接的詢問,羅倫斯根本不能點頭。 即便如此,羅倫斯卻感覺彷彿身陷不可思議的幻術之中,他抱著這樣的心情搖了搖頭。 「長期過慣了旅行商人生活的人當上城鎮商人後,總無法得心應手的原因就在這裡。不過呢,還有一件事比這更加有趣。」 不知道是因為喝了酒的緣故,還是另有原因,馬克的樣子看起來真的很開心。 盡管繼續說話的馬克把胡須修剪得四四方方的,他的臉看起來卻像顆栗子一樣圓。 「我問你一件事。當你面臨與我訣別的時候,你會這麼拚命地在卡爾梅森四處奔走嗎?」 每天在主人馬克的威勢下過生活的小夥子抬起頭,輪流看向兩人。 羅倫斯覺得不可思議極了。 雖然他已把馬克當成朋友看待,但如果要他老實回答這個問題,他實在無法點頭回應。 「哈哈哈哈。沒關系,我期待將來。不過……」 馬克說到一半突然停頓下來,然後沉穩地說: 「你為了夥伴卻如此拚命。」 羅倫斯聽到的瞬間,感覺到一股灼熱感通過喉嚨,滑進了胃裡。 馬克把視線移向小夥子後,語帶嘲諷意味地說: 「這就是被女人迷得神魂顛倒的男人模樣。不過,樹枝如果不夠柔軟,就無法抵擋強風。」 一人度過一年的歲月還不及兩人度過半年的歲月來得長。 那麼,馬克究竟比羅倫斯年長多少呢? 「你跟我一樣。一定是中了旅行商人的詛咒。」 「詛、咒?」 「因為這個詛咒快被解開了,所以你才會變成這麼有趣的傢伙吧。你不明白嗎?你應該單純是因為幸運,才會跟你的夥伴一起旅行吧?」 「還沒決定。」 「既然這樣……」 「不,我決定了。今天可以讓我睡在這裡嗎?」 馬克一臉愕然反問說: 「睡這裡?」 「嗯。這裡有裝麥子的麻袋吧?借我。」 「你要多少我當然都可以借你,可是……來我家吧,我不會跟你收錢的。」 「這樣或許可以帶來好運。」 很多旅行商人都會這麼做。 馬克聽了,似乎也放棄了繼續邀約。 「那,明天凌晨在這裡見囉。」 羅倫斯點頭回應後,馬克舉起酒杯說: 「要不要干杯祈禱願望實現?」 羅倫斯當然沒理由拒絕。 第三卷 第五幕 羅倫斯打了個大噴嚏。 獨自旅行時當然無所謂,但羅倫斯這段時間都是與囉唆的傲慢傢伙一起旅行,所以他一直注意著。結果,還是不小心大聲打了噴嚏。 羅倫斯慌張地想要查看與他同睡一床棉被的旅伴有沒有醒來時,感覺到今天特別冷。 後來,他總算發現自己是獨自一人睡在馬克的攤販旁。 「……」 雖然羅倫斯是早有覺悟,所以刻意選擇獨自入睡,但一醒來依然感受到莫大的失落感。 醒來時總有人陪在身邊。 這種事總是能夠很快地適應。然而,一旦失去後,才發現其價值之大。 羅倫斯決定不再戀戀不捨地賴著棉被裡的溫暖感覺,他毅然地站起身子。 一站起身子,冰冷的空氣迅速包圍住羅倫斯全身。 在天色仍顯得昏暗的這個時間,小夥子早已起床在攤販前掃地。 「啊,早安。」 「喔,早。」 小夥子似乎平時就在這個時間起床,並著手准備開店,他的樣子不像因為羅倫斯這位主人的朋友在身旁才刻意表現。小夥子隨意地與走過攤販前面的少年們打招呼。 他是個表現可圈可點的徒弟。 這應該不是馬克教育得好,而是小夥子本來就相當優秀吧。 「對了。」 聽到羅倫斯如此搭腔,小夥子機靈地回過頭來。 「馬克有交代今天要做什麼嗎?」 「沒有,主人沒有交代……那個,是要幫忙您把無義之徒推進陷阱嗎?」 小夥子的表情一變,並壓低聲音誇張地說道。羅倫斯聽了,不禁霎時感到吃驚。不過,他立刻拿出商人本領,迅速露出事態嚴重的表情點點頭說: 「我不能告訴你詳情,但差不多是這麼回事。說不定要拜託你負責其中困難的工作。」 小夥子像是把麥草綁成的掃把當成長劍似地貼在腰際,嚥下口水。 看著小夥子的模樣,羅倫斯確信了一件事情。 那就是小夥子雖然善盡職責地做著麥子店的跑腿工作,但其實他的內心仍留有對騎士或傭兵的憧憬。 像無義之徒這般辭匯,只會在故事裡頭出現。 像是看見了從前的自己似的,羅倫斯不禁覺得心頭一陣搔癢難耐。 「你叫什麼名字?」 「咦?啊,呃……」 當商人詢問對方的姓名時,就表示認同對方能夠獨當一面。 小夥子應該從沒被詢問過姓名吧。 雖然羅倫斯從小夥子的慌張模樣就能猜出這個事實,但他心想小夥子果然很優秀。 因為小夥子立刻以穩重的口吻回答說: 「蘭德。我是艾吾.蘭德。」 「你出生於比這裡更北的地方嗎?」 「是的,我是從被雪和霜凍結的村落來的。」 羅倫斯當下就明白了小夥子會這麼形容。並非這樣比較容易傳達村落的模樣,而是他最後回眸一看的村落就是這般景象。 這就是所謂的北方。 「原來如此。蘭德,今天就拜託你了。」 看見羅倫斯伸出右手,蘭德急忙用衣服擦了擦手掌心後,握住羅倫斯的手。 雖然蘭德的手掌心長滿了繭、觸感硬實,但仍是一雙未來有可能握住任何美好前程的手。 怎麼能輸給他呢。 羅倫斯一邊這麼想,一邊松開手說: 「那麼,我想先填飽肚子。這時間有什麼地方開始賣吃的了嗎?」 「有攤販專門賣乾燥面包給旅人們吃,需要我幫您買回來嗎?」 「那就拜託你好了。」 羅倫斯說罷,取出兩枚像銅幣一樣黑的伊雷多銀幣交給了蘭德。 「那個,只要一枚就可以買到很多了。」 「另一枚是預付酬勞。你放心,我當然會另外支付正式的酬勞。」 看著一臉愕然的蘭德,羅倫斯一邊笑笑,一邊補充說: 「再拖拖拉拉的,等會兒馬克就來了喔。他會說吃什麼早餐太浪費了,對吧?」 蘭德聽了,急忙點點頭跑了出去。 羅倫斯目送蘭德的背影離去後,便把視線移向對街攤販與攤販之間的通道。 「你別寵壞我們家的小子啊。」 「那你出聲阻止不就好了。」 馬克從貨物之間的空隙裡走了出來,他扭曲著一副很無趣的表情,並夾雜著嘆息聲說: 「畢竟最近天氣這麼冷。萬一讓他餓肚子害他感冒了,傷腦筋的人是我。」 從這話裡,可以聽出馬克其實是挺疼愛蘭德的。 不過,讓蘭德吃早餐並非純粹出於親切心,而是因為在羅倫斯的計劃中,他確實是極重要的角色。 商人並非教會的聖職者。當商人採取行動時,一定有其他的企圖。 「今天應該也會是個好天氣,生意會很好喔。」 羅倫斯點頭回應馬克,然後深呼吸一口氣。 清晨的冰冷空氣感覺舒服極了。 而且,呼出空氣時,一切多餘的思緒也隨之呼出。 接下來只須想著如何讓計劃成功。 等到成功之後,再來猶豫或思考都還來得及。 「那麼,先填飽肚子吧!」 羅倫斯一邊看著蘭德氣喘籲籲地跑回來,一邊提起勁地說道。 這裡彌漫的氣氛完全不同。 羅倫斯來了之後,最先產生這樣的感受。 乍看下彷彿湖面般平靜,但是伸手一探,卻發現像滾水一樣燙手。 打從黎明到來、旭日東升後,唯獨這裡的一角有著異樣的人潮密集度,每個人的視線都投向同一家攤販。 那是卡梅爾森裡唯一專門買賣礦石的攤販。每個人的目光都是集中於擺在攤販前方、臨時做好的價格板上。 價格板上一行行寫著黃鐵礦的形狀與重量,每行旁邊掛了寫著價格與等候買入人數的木牌。 雖然價格板上也沒忘了空出等候賣出的欄位,但那欄位應該沒機會掛上木牌吧。 「平均價格是……八百伊雷多啊。」 這金額是原有價格的八十倍左右。 只能說這價格太誇張了。但是,這道理就像沒有人能夠讓發狂的馬兒安靜下來一樣,想要抑制價格的上漲談何容易。 面對能夠不勞而獲的好機會,人們的理性就跟用泥土做成的繩索沒兩樣,根本沒辦法駕馭得了馬兒。 雖然距離市場開放的鐘聲響起仍有一段時間,但大家都默認事先的交易。因此,在羅倫斯來到攤販前之後,仍不時看到有商人走近攤販在老闆耳邊竊竊私語,等累積到一定數量後,老闆便緩慢地一一更換價格板上的木牌。 老闆之所以沒有當下更換價位木牌,想必是為了不讓大家知道是誰用了多少錢、買下哪種黃鐵礦吧。 不管老闆的用意為何,等候買入的人數依然不減反增。 就在羅倫斯暗自計算起所有等候買入的金額時,他的視線角落閃過了一個人影。 他往那方向一看,發現了阿瑪堤的身影。 雖然昨晚是羅倫斯先發現了阿瑪堤,但阿瑪堤同樣是不會漏看任何賺錢機會的商人,他的目光似乎與羅倫斯一樣地犀利。當羅倫斯看向他時,就彷彿聽見了移動視線的聲音般,他也看向了羅倫斯。 以兩人的關系來說,沒必要熱情地互打招呼。 只是,羅倫斯與阿瑪堤約好在市場開放的鐘聲響起後收取現金,所以羅倫斯也不便表現得太冷淡。 就在這些思緒瞬間浮現羅倫斯的腦海時,阿瑪堤先露出笑容並輕輕點點頭。 羅倫斯還來不及驚訝,便立刻發現了阿瑪堤會如此表現的原因。 因為赫蘿就在他的身邊。 不知怎地,赫蘿沒有打扮成城市女孩的模樣,而是一身修女的裝扮。她在長袍上別了三根純白色大羽毛,即使在遠處也能夠清楚看見。 赫蘿的視線一直朝向攤販,絲毫沒有看向羅倫斯的打算。 看著阿瑪堤的笑臉,羅倫斯不禁感到腹部深處微微發熱。 然而,當羅倫斯看見阿瑪堤在赫蘿耳邊竊竊私語後,穿過並肩而坐的商人們朝著這方走來時,他佯裝平靜的模樣,就彷彿內心那般感受根本不存在似的。 只要對方不是赫蘿,羅倫斯有自信他的偽裝不會輕易地被識破。 「早安,羅倫斯先生。」 「早安。」 在以笑臉打招呼的阿瑪堤面前,羅倫斯費了不少功夫才佯裝出完全平靜的模樣。 「因為市場的鐘聲一響起,人潮就會一窩蜂地出現,所以我想早點把這個交給您。」 說著,阿瑪堤從懷裡取出一隻麻袋。 那麻袋就像腰包一樣小巧。 「這是?」 一心以為阿瑪堤是前來支付銀幣的羅倫斯不由地反問。 他心想,用這只麻袋裝三百枚銀幣未免也太小了。 「這是約好要給您的東西。」 然而,阿瑪堤仍這麼說。雖然羅倫斯覺得可疑,但也只能收下阿瑪堤遞出的麻袋。 然後,羅倫斯解開收下的麻袋口一看,不禁瞪大了眼睛。 「這樣或許有些多管閒事,但我想您帶著三百枚銀幣走動也不方便,所以決定以利馬金幣付款給您。」 麻袋裡確實裝了金幣,究竟阿瑪堤是在哪裡,又如何兌換來的呢? 雖然利馬金幣的價值不如盧米歐尼金幣,但在卡梅爾森所屬的國家——普羅亞尼,利馬金幣是大量流通於西邊沿岸地區的金幣,行情應該在二十枚崔尼銀幣上下。 話說回來,阿瑪堤在這個陷入貨幣不足的時期裡兌換金幣,想必也支付了不少的手續費。 他會故意這麼做,一定是為了告訴羅倫斯他的手頭十分寬裕,讓羅倫斯的內心產生動搖。 阿瑪堤會帶著赫蘿行動,肯定就是為了讓羅倫斯的注意力轉移到這方面來。 因為羅倫斯不由地瞪大了眼睛,所以根本無法掩飾內心的動搖。 「我以今天的最新行情准備了款項,一共十四枚利馬金幣。」 「……明白了,確實收到。」 「您不用點金幣的數量嗎?」 照羅倫斯的本意來說,此刻的他應該從容不迫地說出「不用」兩字。然而,盡管他好不容易說出這兩字,卻只是給人在逞強的感覺。 「那麼,可否麻煩您給我三百枚銀幣的合約書?」 甚至連這個步驟,羅倫斯也是被提醒後,才拿出合約書。 羅倫斯完全被阿瑪堤領先了一步。 在完成現金與部分合約書的交換時,也是由阿瑪堤先說出「確實收到」這個必說的台詞。 看著阿瑪堤離去的背影,羅倫斯的腦海裡不斷閃過不好的預感。 在昨天簽訂的合約中,阿瑪堤以現金不足為由而提出三匹馬抵補,或許是他的戰術。 隨時保持手頭有現金是所有商人共通的基本觀念。 而且,在天未亮之前,阿瑪堤有可能也用了像羅倫斯等人的方法搜購了黃鐵礦。 黃鐵礦的庫存越多,價格只需出現微幅上漲,就已足夠。 想起方才收下合約書的阿瑪堤優雅地先鞠躬,再轉過身子的模樣,羅倫斯實在無法認為他只是在虛張聲勢。 阿瑪堤到底持有多少庫存呢? 羅倫斯假裝要揉鼻子,咬住大拇指的指甲。 依羅倫斯當初的預定,過了中午他就可以按著計劃適時賣出一定數量的黃鐵礦,來減緩其價格上漲。 是否該提早行動呢?這樣的念頭閃過羅倫斯的腦海。 然而,狄安娜的手下依然沒有出現。 在無法確定是否調度得到大量庫存前,羅倫斯就算想採取行動也難。 雖然羅倫斯可以在得知調度結果之前,先拿著阿瑪堤支付的金幣另外采買黃鐵礦,但萬一狄安娜交涉成功,羅倫斯因此取得價值四百枚銀幣的黃鐵礦,那也令羅倫斯傷腦筋。 雖然羅倫斯另有准備支付給狄安娜的銀幣,所以沒有付不出錢來的問題,但這麼一來,會導致他手上持有過多庫存的大問題。 盡管羅倫斯是為了引起黃鐵礦的價格下跌而搜購黃鐵礦,但是他控制著采買黃鐵礦的數量,以避免價格下跌所帶來的虧損造成自身的破產。 如果羅倫斯為了赫蘿,抱著捨身成仁的破產決心阻止阿瑪堤的計劃,或許赫蘿會願意接受他的誠意。 然而,並非誠意被接受就能夠帶來完美結局,羅倫斯在那之後仍得討生活。 名為現實的限制比手上的金幣更加沉重。 礦石商店的價格板再次更新了。 似乎有人買入大量的黃鐵礦,板子上的價格與等候買入的數量大幅地上升。 阿瑪堤持有的黃鐵礦因為這次的價格上漲,會漲到多少價值呢? 羅倫斯這麼一想,不禁感到坐立難安。 然而,無法保持冷靜就輸了。 羅倫斯閉上眼睛,放下咬住指甲的手,緩緩地做了深呼吸。 他心想,剛剛那些想法都是被阿瑪堤所誘導,這是他設下的陷阱。 不管怎麼說,畢竟有赫蘿在為阿瑪堤撐腰。所以只要看出其背後再背後的企圖,應該就不會錯了。 這時,鐘聲掠過羅倫斯頭上。 那是市場開放的信號。 戰斗正式展開。 在異樣的興奮狀態下,人們似乎反而會守規矩。 盡管大家在鐘聲響起前早已在攤販前面待機,卻仍等到鐘聲響起後,才開始行動。 而且,仔細一看,就能夠看出看似旅人的人、或是農夫們一副做壞事的模樣,鬼鬼祟祟地賣出黃鐵礦。 但是,少量的賣出只不過是促進行情看漲的原因。 在完全沒有賣出的交易下,唯有已經握有庫存的人們才能夠獲得利益。正因為有少量的賣出,並且有人願意再買入這些數量,所以大家才會拚命地守在攤販前面不肯離去。 正因為知道自己也有獲得利益的機會,所以大家才會賴在這裡不走。 從這般連鎖反應看來,果然必須准備相當數量的黃鐵礦才能夠引起價格下跌。 被人潮阻擋視線、忽隱忽現的價格板就像不斷在加熱的行情溫度計,上面的溫度一路攀升。 狄安娜的手下依然沒有出現。 萬一調度失敗了,而且沒能盡早採取行動,將會錯過時機。 帶著慌亂的心情注視著價格板時,站在攤販前面的阿瑪堤身影映入眼簾。 羅倫斯在那瞬間一陣毛骨悚然,不禁想要握緊懷裡的黃鐵礦快跑出去。 然而,萬一這是阿瑪堤動搖人心的戰術,將會帶來慘不忍睹的結果。如果賣出不夠多的數量,只會讓大家更加抱有只要等候買入,就買得到黃鐵礦的期待,而等候買入的數量越多,價格就會越來越上漲。 羅倫斯好不容易克制住想要賣出黃鐵礦的沖動,他祈禱著這只是阿瑪堤動搖人心的戰術。 這時,他忽然發現了一件事。 赫蘿不見了。 羅倫斯四處環視,結果發現赫蘿不知何時移動到了被如此異樣熱氣包圍的人牆外,注視著羅倫斯。 當羅倫斯的視線與赫蘿對上時,她一副不悅的表情眯起眼睛,跟著轉過身子慢慢走遠。 看著赫蘿遠去,羅倫斯感覺到背脊湧出了大量的汗水。 這一定是赫蘿從旁指點的陷阱。 如果赫蘿從阿瑪堤那兒瞭解到黃鐵礦的市場狀況,她當然有可能想出陷害羅倫斯的陷阱。如赫蘿般反應靈敏的人,相信就是負責說明的阿瑪堤本身都沒能察覺到的事情,赫蘿一定也能夠輕易察覺。 而且,赫蘿擅長看透人心。在這樣的狀況下,沒有什麼存在強過赫蘿。 羅倫斯一路思考到這裡的瞬間,不禁陷入了眼前所有事物都是用泥土做成的錯覺。 他覺得無論雙腳踩在何處,都會深深陷入泥濘之中,無論視線追隨任何人的行動,都會覺得那行動是虛假的。 一切都是赫蘿的策略吧?羅倫斯猜疑地想著。 與狡猾的狼為敵的恐懼感一點一滴地襲上羅倫斯全身。 就算如此,羅倫斯仍然無法舍棄一個希望,那就是赫蘿是因為意氣用事才會這麼做。 假設與猜疑的毒素正逐漸侵入羅倫斯的腦裡。 羅倫斯並非刻意面無表情地注視著價格板,而是他只能這麼做。 黃鐵礦的價格一步一步上漲。 唯一幸運的是,因為黃鐵礦的價格已經過度上漲,所以目前只會上漲微小的幅度。 盡管如此,照這樣持續上漲下去,相信到了中午,漲幅就會輕易達到將近兩成。 羅倫斯所掌握的阿瑪堤持有黃鐵礦庫存是八百枚銀幣,如果價格上漲了兩成,再補上四十枚就可以達成一千枚的目標。 如果只是四十枚左右,阿瑪堤想要籌足根本不成問題。 到時阿瑪堤勢必會當場拿出所有財產達成契約吧。在那樣的狀況下,羅倫斯所期待的信用販賣恐怕將無法發揮功效。 「狄安娜的手下怎麼還不出現呢?」 彷彿就快融化一切事物似的焦躁感在羅倫斯的肚子裡翻騰,他不由地喃喃說出口。 就算現在開始到處搜購黃鐵礦,又能買到多少數量呢? 現在不像昨晚市場已經關閉那樣,根本不知道天亮後價格會上漲或下跌;而是可以一目瞭然、清楚知道黃鐵礦價格會上漲的狀況。 在這樣的狀況下,羅倫斯不認為大家會願意把手上的搖錢樹賣給他。 這麼一想,就表示羅倫斯的計劃果然非得等到狄安娜送來黃鐵礦後,才說得上有可能成功。 然而,就這樣下去,羅倫斯也有可能因為與阿瑪堤簽訂了信用販賣合約,而慘遭極大打擊。 羅倫斯擰著眼角陷入了思考。他自覺一路以來都保持著冷靜,朝計劃目標直直地前進,但現在卻覺得自己像是走進了死胡同。 「不對。」羅倫斯改變了想法。 他心裡是明白計劃為什麼不順利。 黃鐵礦的價格漲跌不過是次要的問題。 在這個問題的背後,羅倫斯抱著對赫蘿感到絕望的想法。 就拿赫蘿一大早就與阿瑪堤一起行動的事實來說,他們有可能不是等到天亮後才會合,而是共度了一晚。 在羅倫斯與阿瑪堤完成信用販賣的交易之後,就算赫蘿再次邀請阿瑪堤前來旅館,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視狀況而定,說不定赫蘿早已露出耳朵和尾巴,告訴了阿瑪堤她的真實身份。 雖然羅倫斯想告訴自己不可能有這種事,但是他想起赫蘿當初在他面前也是毫不猶豫地就說出真實身份。如果要說那是因為赫蘿看出羅倫斯是個心胸特別寬大的人,這不過是羅倫斯一廂情願的想法。 畢竟阿瑪堤迷戀著赫蘿,相信赫蘿一定能夠判斷可否在他面前說出真實身份。 那麼,假設阿瑪堤接受了赫蘿的真實身份—— 阿瑪堤方才露出的笑容鮮明地浮現在羅倫斯的腦海。 赫蘿害怕變成孤單一人。 但是,羅倫斯不知道赫蘿是否只想和他在一起。 當羅倫斯察覺到自己不該思考這個問題的瞬間,他的雙腳站不穩地搖晃了一下。 羅倫斯之所以沒有踉蹌跌倒,不過是偶然罷了。 下一秒鐘響起的呼聲,把羅倫斯拉回了現實世界。 「喔喔……」 羅倫斯隨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發現標示最高值的黃鐵礦價格大幅被更新了。 有人以高額投標。 其他人想必也會受到這個影響陸續跟進吧。 或許羅倫斯已經不可能阻止阿瑪堤達成契約了。 羅倫斯至今仍未收到狄安娜的通知,就表示對方在猶豫該不該賣出;如果黃鐵礦的價格呈現上漲傾向,對方願意賣出的可能性就會越低。 看來或許應該放棄這個可能性,趕緊採取行動才是聰明的決定。 這麼一來,羅倫斯想要讓計劃成功,就等於是在乞求上天賜予奇跡。 他手上的武器只剩下價值四百枚銀幣的黃鐵礦,以及預定由蘭德散播的謠言。 如此薄弱的武器讓羅倫斯不禁想要自嘲,他不禁懷疑起自己當真想靠謠言的力量達成目標的想法。在昨天,羅倫斯還認為這個想法是憑著確實的經驗想出來、不為人知的秘法。 現在羅倫斯清楚知道自己昨晚的醉意有多麼深。 他不禁悲觀地思考起如何尋找退路。 如果就這樣不採取任何行動,羅倫斯至少能夠從阿瑪堤那兒收到一千枚銀幣,即使扣除信用販賣的虧損,仍會是一筆足夠的收入。 想到這裡的瞬間,雖然沒出息地令人難過,但羅倫斯覺得身體輕盈了許多。 『汝一定在想如果能夠拿到一千枚銀幣,也沒什麼好捨不得的,是唄?』赫蘿過去的指摘確實道中了事實。 羅倫斯記起他懷裡收著狄安娜寄來的信件。 信件上的情報是尋找赫蘿的故鄉——約伊茲的線索。這封信或許不該再由羅倫斯來保管了。 我果然只是一介商人。 羅倫斯一邊尋找赫蘿的身影,一邊這麼想著。 在河口城鎮帕茲歐以及教會城市留賓海根所發生的一切只是一場夢。 當羅倫斯這麼一想,十分不可思議地,這一切就彷彿真的變成了一場夢。 在被熱氣與慾望包圍的人群之中,羅倫斯一邊四處環視,一邊苦笑。因為沒能找到赫蘿的身影,於是他移動到其他位置繼續尋找。 市場開放後已過了一段時間,因為祭典尚未開始進行,所以市場裡不斷湧進人潮。 羅倫斯遲遲沒能找到赫蘿的身影。 就在羅倫斯暗自抱怨著為什麼在這種時候偏偏就是找不到時,突然想起來了。 赫蘿的視線與羅倫斯對上後,她就朝著人牆外的方向走去。 赫蘿是否就那樣去了其他地方? 如果真是這樣,她會去哪裡呢?羅倫斯不禁覺得赫蘿或許是篤定了他會慘敗,所以早早回旅館去了。 想必這是當然的吧。 雖然這個想法沒出息得讓羅倫斯自身都難以忍受,但是他卻發現早已贊同這個想法的自己。 好想喝上幾杯。 羅倫斯這麼想著,到了下一秒鐘他不禁短促地叫了一聲: 「咦?」 畢竟是在狹小的范圍裡尋找人,這個存在理所當然早晚會映入眼簾。 當羅倫斯的視線捕捉到阿瑪堤的身影時,發出了驚訝與猜疑的聲音。 阿瑪堤之所以會用右手按住胸前,想必是那裡裝了黃鐵礦及現金吧。 重點不是阿瑪堤的動作,而是臉上浮現焦躁神情的他和羅倫斯一樣慌張不已地四處環視著。 羅倫斯懷疑起這是阿瑪堤的演技。 然而,夾在羅倫斯與阿瑪堤之間的人群奇跡似地空出了狹小空間,在空出空間的短短幾秒鐘內,阿瑪堤也看見了羅倫斯,同時露出驚訝的表情。 然後,羅倫斯瞥到了阿瑪堤的安心表情。雖然羅倫斯的視線隨即被人群遮蔽,但是他確信自己沒有看錯。 羅倫斯沒轉動的腦袋裡跳出了一個想法。 阿瑪堤是在尋找赫蘿,不僅如此,他因為看見赫蘿不在羅倫斯身邊而感到安心。 羅倫斯感覺到背後被人用肩膀撞了一下。 他回頭一看,發現看似商人的男子正與人熱烈交談著。 就在羅倫斯暗自想著「奇怪了」時,再次感覺到有撞擊力從他的背後傳到胸前來。 這次他總算察覺到了。 撞擊力原來是來自他怦怦鼓動著的心髒。 阿瑪堤露出焦躁神情尋找著赫蘿,甚至還以為赫蘿有可能在羅倫斯身邊。 這就表示阿瑪堤沒有打從心底信任赫蘿。 這麼一來,就表示一定有什麼不安要素。 會是什麼呢? 「該不會是?」 羅倫斯不禁脫口而出。 阿瑪堤會尋找著赫蘿,就表示赫蘿沒有告知要去哪裡。 而且,光是這樣阿瑪堤就顯得慌張不已,這實在讓人無法認為,赫蘿會信任他到願意露出耳朵和尾巴。 羅倫斯不禁想舍棄方才一連串黑暗又沉重的假設,重新編起一連串通往光明之路的場景。 然而,羅倫斯沒有信心能夠冷靜地判斷這不是他一廂情願的想法。 如此焦急的情緒讓羅倫斯一陣作嘔。 這時,再次傳來了呼聲。 羅倫斯急忙看向攤販,他發現標上異常最高值的等候買入木牌不知何時已經被取下。 也就是說,黃鐵礦以這個最高值被賣出了。 而且,呼聲並非為了這件事而起。 針對各式各樣形狀的黃鐵礦,各自標上最高值的木牌一齊被取下,等候買入的木牌減少了。 這表示有某人賣出了相當大量的黃鐵礦。 羅倫斯吞下近似嘔吐感的焦躁感,拚命尋找阿瑪堤。 阿瑪堤不在攤販前面。 也不在那附近。 羅倫斯在人群之中再次發現了阿瑪堤的身影。 阿瑪堤正以驚訝的眼神注視著攤販。 不是,不是阿瑪堤賣出的。 羅倫斯還來不及為此感到安心,新的等候買入木牌便立刻一一排列在價格板上,呼聲也再次響遍人群之中。 想必在這裡的人們多少都持有一些黃鐵礦庫存,他們觀察著買入與賣出的時機。黃鐵礦的買賣在此刻開始出現了大動靜,這一定讓他們的考量步入了新局面。 也就是,或許現在正是賣出的時機。 只要計劃性地大量賣出黃鐵礦,或許就有可能成功——這個讓羅倫斯幾乎想要放棄的想法重新點燃了希望之光。 「可是……」羅倫斯像只膽小的兔子般立刻改變了想法。 羅倫斯就連赫蘿是抱著什麼想法、去了什麼地方都猜測不到,更不用說想要輕易地瞭解人心了。抱著如此安逸的想法太危險了。 盡管如此,仍然有希望吧——羅倫斯忍不住思考著。 期待、猜疑、假設以及事實就像四隻爪子拉扯著羅倫斯的想法,讓他的想法變得支離破碎。 如果這時候賢狼赫蘿在身邊,她會如何建言呢? 羅倫斯不禁沒出息地這麼想。 羅倫斯覺得就算赫蘿只是隨便給意見,他也會依赫蘿的一句話做下決定。 這是因為他信任赫蘿。 就在這個瞬間—— 「那個……」 聲音傳來的同時,羅倫斯的衣角也被拉了一下。 羅倫斯像被彈開來似地轉過身子,他期待著眼前出現傲慢自大的女孩身影。 然而,站在眼前的是個少年,仔細一看才發現原來是蘭德。 「呃,羅倫斯先生,方便打擾一下嗎?」 因為羅倫斯以相當驚人的速度轉過身子,蘭德似乎顯得有些吃驚,但是他立刻露出一副情勢緊迫的表情。 羅倫斯感到一陣緊張,他環視了四周後,把臉湊近矮他些許的蘭德,並點點頭。 「一位客人來店裡說想要以礦石支付麥子的貨款。」 羅倫斯立刻明白了馬克的意思。他的意思是,如果羅倫斯願意用現金買下,他就接受客人的要求。 「多少金額的量?」 馬克特地派小夥子跑一趟來通知,就表示金額不會太小。 羅倫斯嚥下口水,等待蘭德回答。蘭德開口說: 「兩百五十枚。」 對於這預料外的事態,羅倫斯咬住牙根,強忍住不讓自己叫出聲音。 盡管羅倫斯遭到掌控豐收的狼神舍棄,但是幸運女神卻沒有拋下他。 羅倫斯當場把阿瑪堤交給他的小麻袋塞進蘭德的手中說: 「盡快行動!」 蘭德像個接到密令的特使點點頭後,隨即跑了出去。 黃鐵礦的行情持續波動著。 等候買入木牌上的數字有了劇烈的變化,從這裡可以看出價格不會繼續一路攀升。 一看就知道賣出與買入正在彼此推擠、互相較量。 在目前的這個價格下,認為賣出也無妨的人將會開始賣出手上庫存,而期盼價格再上漲的人則會買入。 羅倫斯時而會看見阿瑪堤的身影在人群的另一頭出現,他心想阿瑪堤一定也在窺探著他的動靜吧。 而且,阿瑪堤之所以沒有立刻賣出黃鐵礦,而是窺探著羅倫斯與攤販的動靜,想必是他仍無法籌足一千枚銀幣的緣故。 「不對。」羅倫斯暗自想著。 或許阿瑪堤早已籌足一千枚銀幣,而他是考慮到在這行情波動的氣氛下,如果賣出手上的黃鐵礦,一個不小心很有可能在全部賣出之前,就引起價格暴跌。 因為阿瑪堤與羅倫斯簽訂了信用販賣的合約,萬一引起價格暴跌,這份合約將會害得阿瑪堤遭受極大虧損。 不僅如此,還有一個重大的事實。 阿瑪堤所持有的價值五百枚銀幣的黃鐵礦並非現貨,而是一張證書。 盡管這是一張可買賣的證書,但是卻得等到今天傍晚才能夠拿取現貨。 在黃鐵礦的行情出現波動,其價格不再是一路攀升,而是有可能轉為跌落的氣氛開始彌漫之下,如果打算賣出這樣的證書,會得到什麼反應呢? 信用販賣的現金與貨品交易,有著時間上的差距。 在價格有可能下跌的氣氛下,以未來交貨為保證,而要求先支付貨款的信用販賣證書,就像是印有笑臉魔女的鬼牌。 如果行情果真下跌了,最後持有這張鬼牌的人將踏上破產之途。 羅倫斯對於信用販賣抱以期待的遲效性毒素發揮了效果。 阿瑪堤拚命環視四周。 他一定是在尋找赫蘿。 他一定是在尋找猜出羅倫斯的企圖,而向他提出建言的赫蘿。 在眼看風向就要改變的氣氛下,就連攻守局勢都醞釀著大逆轉。 如果羅倫斯沒有在此刻展開攻擊,那等於是讓千載難逢的奇跡白白溜走。 礦石商人的攤販前人們蜂擁而至,價格板上的木牌不停被更換。 羅倫斯握緊懷裡的黃鐵礦,焦急地等待蘭德會不會在下一刻回來。 從這裡去到馬克的攤販再返回,花不了多少時間。 這時—— 「有人買入了!」 這樣的聲音響遍現場。 一定是有人因為興奮過度而叫了出來。 在這個瞬間,就像企圖讓被風攝動而搖晃的船身重新扶穩似的,四周的空氣開始一齊吹向同一方向。 有人買入了大量的黃鐵礦,這是價格將再上漲的預兆。 這樣的期待使得人們原本動搖的情緒恢復了平穩。 蘭德仍未歸來。 隨著時間經過,現場的氣氛逐漸恢復穩定。 然而,趁現在等候買入的人數減少,羅倫斯或許可以大量賣出手上的黃鐵礦來一掃氣氛。 這麼一來,哪怕只是一瞬間,或許能夠讓等候買入的木牌被取下。 在現在這個瞬間,大量賣出的動作應該可以帶來絕大的影響力。 羅倫斯採取了行動。 他穿過人群,從懷裡取出麻袋站上攤販前面的位置。 「我要賣出!」 在所有人的注目之下,羅倫斯在攤販老闆面前丟出麻袋。 老闆和幫手的小夥子瞬間愣了一下後,隨即著手作業。 在即將恢復平靜的湖面丟下石頭的動作帶來了效果。 在測量作業迅速完成後,手上拿著等候買入木牌的小夥子們為了把黃鐵礦交給顧客,而立刻跑離攤販。 羅倫斯立即拿到了應得的代價。 他沒有仔細地查點金額,便握緊現金再次沖進人群之中。 沖進人群之時,羅倫斯瞥見了阿瑪堤顯得悲痛的臉。 羅倫斯不覺得同情,也不覺得是阿瑪堤活該。 他滿腦子想的都是自己的生意和目的。 羅倫斯將手上的所有黃鐵礦都賣出了,他必須等待補給才能夠趁勝追擊。 蘭德和狄安娜的手下怎麼還不來呢? 如果這時狄安娜送來了價值四百枚的黃鐵礦,行情肯定會出現大逆轉。 這是命運的岔路口。 這時,傳來了聲音。 「羅倫斯先生。」 額頭布滿汗水的蘭德在人群之間呼喚羅倫斯,羅倫斯立刻跑向蘭德,並收下他遞出的袋子。 袋裡裝的是價值兩百五十枚銀幣的黃鐵礦。 羅倫斯猶豫了。他猶豫著應該前往攤販再次賣出手上的黃鐵礦,還是應該等待狄安娜的手下前來,以做好萬全准備。 這時,羅倫斯不禁臭罵起自己。 不是剛剛才放棄了狄安娜那邊的希望嗎? 交涉時間都拉長了這麼久,這時候還想著狄安娜會如願送來黃鐵礦,這未免想得太美好了。 既然如此,羅倫斯只能在此刻放手一搏。 於是他轉過身子,准備快跑出去。 突然響起的歡呼聲讓羅倫斯停下了腳步。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人群遮住了羅倫斯的視線,讓他無法掌握到發生了什麼事情。 然而,在聽到歡呼聲的瞬間,羅倫斯感受到想要尖叫逃跑的商人直覺,告訴他目前發生了最壞的事態。 羅倫斯撥開人群,好不容易來到看得見攤販價格板的位置。 他不禁想要誇獎起自己沒有當場跪倒在地。 價格板上的最高值更新了。 黃鐵礦的價格回穩了。 就在回穩的下一刻,判斷方才的動靜只是一時行情波動的傢伙們似乎全都開始下單采買。 等候買入的木牌以怒濤般的氣勢被掛在最高值的木牌旁邊。 羅倫斯勉強控制住作嘔的感覺,他被迫必須判斷是否要再次賣出手上的黃鐵礦。 或許趁現在行動,還有機會成功。 不,現在應該等待狄安娜的交涉結果才是聰明的決定。 不管怎麼說,狄安娜交涉的數量在昨天的時間點上是價值四百枚銀幣的黃鐵礦,這些數量到了現在有可能已經超過了五百枚的價值。 只要這些數量能夠到手,再加上手上的數量,就能夠再次大量賣出。 當羅倫斯把希望放在如此渺小的可能性上時,看見一改慌張態度,已恢復從容模樣的阿瑪堤朝攤販走去。 阿瑪堤一定是打算賣出黃鐵礦。 不知道他是否打算賣出全部數量。 就算不知道阿瑪堤的計劃,也明顯看得出他是打算把部分黃鐵礦換成現金。相信阿瑪堤自身也察覺到了遲效性的毒素。既然這樣,他應該是打算先處理掉證書部分的黃鐵礦吧。 狄安娜的手下怎麼還不出現?得不到上天的眷顧了嗎? 羅倫斯在心中吶喊。 「請問是羅倫斯先生嗎?」 絕望的羅倫斯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是羅倫斯先生沒錯吧?」 一名身材矮小的人站在羅倫斯的身邊。那人用布料遮住半張以上的臉,只露出一雙眼睛,讓人猜不出是少女、亦或少年。 這人不是蘭德。 這麼一來,就表示這個人是羅倫斯期待已久的人物。 「狄安娜小姐要我傳話給您。」 對方的淡綠色眼珠散發出平靜的光芒,與彌漫在這裡的異常氣氛完全無緣。 其散發出來的神秘氣息,很難讓人不去猜想他是上天派來的使者。 也就是說,或許奇跡就在眼前。 「傳話內容是交涉失敗了。」 羅倫斯停頓了一秒鐘。 「咦?」 「狄安娜小姐說對方還是不肯賣,她說很抱歉辜負了您的期待。」 清澈流暢的聲音像在宣告死亡似地做了轉述。 最後的結果竟是如此。 所謂的絕望,並非一開始就沒有希望。 而是渺小的希望在最後被擊潰,才會變成絕望。 羅倫斯無法回答。 狄安娜的手下似乎明白羅倫斯會有如此反應,他什麼也沒多說,便安靜地轉過身子。 羅倫斯不禁把如幻影般消失在人群之中的背影,與在帕茲歐地下水道時離去的赫蘿身影重疊了。 羅倫斯就像個身上穿著生鏽盔甲的老騎士般把視線移向攤販的價格板。 等候買入的人數已恢復原本的數字,行情再次呈現上漲趨勢。 人們雖然能夠隨著行情趨勢而走,但想要操控行情,就只有神明做得到。 羅倫斯記起了一句商人的名言。 如果幸運能夠持續久一些,商人就成了神明。 不知拿了多少黃鐵礦換取現金,阿瑪堤面帶從容表情從攤販前面回到人牆外圍。 羅倫斯以為阿瑪堤會投來勝利的驕傲目光,但是他卻不曾看向羅倫斯一眼。 這就代表著阿瑪堤的視線前方一定出現了某人。 赫蘿回到了阿瑪堤的身邊。 「羅倫斯先生?」 向羅倫斯搭腔的是蘭德。赫蘿與阿瑪堤交談著,她的視線不曾看向這方。 「喔,抱歉……這次……那個,辛苦你了。」 「咦?不會,不會辛苦……」 「可否幫我轉告馬克?跟他說計劃失敗了。」 羅倫斯一說出口,才發現要承認失敗竟是如此簡單。 即便計劃失敗,但是以商人立場來說,羅倫斯卻得到相當好的結果,這實在非常諷刺。 羅倫斯的手上仍持有黃鐵礦,只要再采買一些補足數量,並在傍晚交給阿瑪堤,然後與方才賣出黃鐵礦而得的貨款相減,想必就會得到有利益產生的計算結果。 不僅如此,羅倫斯還可以從阿瑪堤那兒拿到一千枚銀幣,這簡直可說是發大財的結果。 對一名商人來說,在無預期下發大財無疑是再開心不過的事情,但現在的羅倫斯內心卻感到空虛不已。 蘭德視線在空中遊走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樣,當羅倫斯准備支付酬勞給他時,他的眼神第一次顯現出自我意志。 「羅倫斯先生。」 蘭德的認真表情讓羅倫斯不禁停下握住幾枚銀幣的手。 「您……您要放棄嗎?」 羅倫斯仍是學徒時,如果想要對師父提出意見,就得抱著挨打的決心。 想必蘭德也抱著如此決心吧。他的左眼瞼顫動著,彷彿害怕著對方不知何時會揮來拳頭。 「主人總是告訴我說商人不可以輕易放棄。」 看見羅倫斯收回遞出銀幣的手,蘭德嚇得縮了一下肩膀。 即便如此,蘭德仍沒有別開視線。 他是認真地在提意見。 「主人總是說,財、財神爺不會眷顧只會祈禱的傢伙,而會眷顧死纏爛打不肯放棄的人。」 對於這番話,羅倫斯沒有異議。 但是,這次他並非為了賺錢。 「羅倫斯先生。」 蘭德的目光直直射向羅倫斯。 羅倫斯瞥了赫蘿一眼後,把視線拉回蘭德。 「我……第一次見面時,就喜歡上赫蘿小姐。可是,主人告訴我……」 總是默默完成被交代工作的小麥商人優秀徒弟,恢復單純少年的表情。 「如果在羅倫斯先生面前說這種話,一定會被痛打一頓。」 蘭德就快哭出來似地說道。羅倫斯輕輕笑笑後,舉高了拳頭。 「嚇……」 蘭德倒抽了一口氣。 羅倫斯用拳頭輕輕碰了一下蘭德的臉頰,然後笑著說: 「沒錯,我是想痛打你一頓,狠狠地打一頓。」 羅倫斯笑著說完後,不禁有種想哭的感覺。 蘭德應該比羅倫斯小上十歲左右。 可是羅倫斯卻覺得自己現在的樣子跟蘭德沒什麼差別。 「可惡。」羅倫斯在心中臭罵自己。 在赫蘿面前,似乎所有人都會變成鼻頭一陣酸楚的少年。 羅倫斯搖搖頭。 死纏爛打不肯放棄的傢伙? 盡管這句話聽來惹人笑,但卻讓羅倫斯感覺到一股惡魔般的魅力,他不禁仰頭看向天空。 這句被小上自己十歲的少年提出的話語,讓羅倫斯腦海裡的假設與猜疑所形成的黑抹抹漩渦消失不見了。 沒錯! 既然都到了這個地步,手上剩下的利益不過是說明戰敗的證據,就算失去這些利益也一點都不可惜。 既然這樣,再一廂情願地思考一切狀況,採取最後一次行動應該也無妨吧。 重要的東西不一定都得費盡千辛萬苦才能到手。 因為馬克才這麼點破羅倫斯沒多久而已。 羅倫斯使出他自傲的記憶力,找出能夠組織想法的材料。 而構成這個想法的主軸就是羅倫斯直到方才都沒有想到的事情。 「死纏爛打不肯放棄的,往往都是一些懷抱著希望觀察事物,讓人無法置信的樂觀傢伙。」 蘭德現在露出與其年齡相稱的表情。這比他起平時總是確實完成被交代的任務、甚至連未被交代的任務也都可能完成的小夥子神態更加可愛。 想必馬克一定像在看待自己的小孩一樣愛護著他。 「商人做生意時會安排計劃、預測未來,然後與事實相對照。這你懂吧?」 即使聽到偏離主題的話題,蘭德仍是乖乖地點點頭。 「賣了那項商品會變成這樣,買了這項商品會變成那樣,像這樣做假設也很重要。」 看見蘭德再次點點頭,羅倫斯湊近他的臉說: 「老實說,『假設』這東西可以隨自己高興愛怎麼構想就怎麼構想。所以,構想得太多,一下子就會迷惘,也會開始覺得每種生意都充滿風險。這時候為了不迷惘,必須讓自己擁有一個指標,這就是商人的唯一必須品。」 少年蘭德稍微露出商人的表情回答:「是。」 「只要是值得信賴的,就是再荒腔走板的假設也會是個指標。」 羅倫斯抬起頭,然後閉上眼睛。 「或許……應該相信吧。」 羅倫斯心想:「別鬧了。」同時不禁暗自嘲笑起自己。 即便心中懷疑,羅倫斯看著赫蘿的身影卻幾乎有了確信。 說不定,赫蘿的裝扮就暗示著這個可能性。 即使這個可能性無法令人輕易相信,但只要試著驗證看看,羅倫斯仍覺得十分有可能實現。 但是,想要實現這個可能性,必須有一個先決條件。 那是羅倫斯一直都沒有想到,也就是赫蘿並未舍棄羅倫斯的這個先決條件。 事到如今還想著這種事,這可說徹底是個死纏爛打不肯放棄的傢伙才會有的樂觀看法。 就算是這樣,羅倫斯還是認為事到如今擁有這樣的樂觀看法,比去思考有可能阻止阿瑪堤的計劃更有意義。因為他找到了讓夢境成真的可能性。 羅倫斯不知道馬克是如何交代蘭德,讓蘭德願意協助他。 不過,羅倫斯認為蘭德說出喜歡赫蘿的話應該是出自真心。 羅倫斯認為蘭德有勇氣在他面前說出來值得贊許。至少當立場互換時,羅倫斯都不敢斷言自己會有這樣的勇氣。 既然這樣,羅倫斯至少必須表現出商人不肯輕言放棄的矜持與氣魄,否則就無法在蘭德面前站穩腳步。 羅倫斯輕輕拍打了蘭德的肩膀後,做了一次深呼吸說: 「我到攤販賣了礦石後,就幫我散播拜託你說的謠言。」 蘭德的臉上散發出光芒,他恢復小夥子的表情點點頭。 「交給你了。」 說著,羅倫斯准備轉過身子,卻又打消了念頭。 雖然蘭德的眼神說出他想問些什麼,但提問的卻是羅倫斯。 「你相信神嗎?」 看著一臉呆然的蘭德,羅倫斯只說了句「交給你了」便踏步離去。 羅倫斯手上有價值兩百五十枚銀幣的黃鐵礦。概算一下攤販價格板上寫的等候買入金額,就已超出了四百枚。就是全數賣出手上的黃鐵礦,也無法期待會產生效果。 可是,一定會產生效果。只要想的沒錯,就一定會產生效果。羅倫斯只回了一次頭,他的視線移向了站在阿瑪堤身邊的赫蘿。 他心想,只要一瞬間就夠了。只要赫蘿願意看向這邊,那就足夠了。 然後—— 羅倫斯站在攤販前面。下單熱潮在此時已告了一個段落,攤販也恢復了些許平靜,老闆看見再次前來販賣鐵礦的羅倫斯,露出一副「嗯?」的表情,跟著展露了笑臉。那表情彷彿在說: 「看來您賺了不少呢。」 盡管沒有交談,羅倫斯卻不禁點了點頭。他心想,接下來才要賺更多呢。 羅倫斯在老闆面前遞出蘭德交給他裝有黃鐵礦的袋子,丟出簡短一句: 「我要賣出。」 有多少次交易,就有多少次手續費可收的老闆笑容滿面地點點頭,但到了下一秒鐘,他卻是一臉愕然。 羅倫斯閉上眼睛,展露了笑容。 羅倫斯心中的指標是正確的。 「店主,這些也要賣出。」 傳來的聲音甚至讓羅倫斯懷念。 然後,隨著沉重的「咕咚「一聲響起,眼前出現了比羅倫斯的袋子大上一倍的袋子。 羅倫斯往身旁一看,看見了赫蘿一副就快撲上前咬人的表情。 「大笨驢。」 羅倫斯聽了,毫無他意地展開笑顏說: 「抱歉啦。」 老闆發完愣後,立刻命令小夥子一次全部取下價格板上的等候買入木牌。 兩只袋子加起來至少有價值六百五十枚的黃鐵礦。 因為赫蘿帶來的是價格稍微上漲前的黃鐵礦,想必到了現在的金額會更高吧。向狄安娜買來黃鐵礦的不是別人,正是赫蘿。 也就是說,兩人等於賣出了逼近一千枚價值的黃鐵礦。 恐怕目前的買氣已經無法再讓行情持續上漲。 羅倫斯取下一根別在赫蘿長袍上的白色羽毛說: 「和某人不一樣,是個成熟的美人吧?」 赫蘿揮拳擊中羅倫斯的側腰。 但是她的手卻沒有離開。 羅倫斯覺得光是這樣,就足夠了。 在受到背後湧上充滿殺氣的人潮推擠之中,羅倫斯絕不會松開赫蘿的手。 不過,還真想炫耀給阿瑪堤看。 他不禁對於自己如此孩子氣的想法露出苦笑。 第三卷 第六幕 價格在一瞬間就發生了暴跌。 雖然分配完所有掛上木牌的等候買入數量後,仍有人追加買入些許數量,但將近一千枚銀幣的賣出引起了更旺盛的賣氣,最後使得上漲趨勢完全逆轉,行情隨之每況愈下。 在最後抽到鬼牌的當然是以最高值等候買入的人們。 就是眼光犀利,一發現羅倫斯與赫蘿的行動,便立刻前來賣出的人也虧損了相當多的金額。 沒有在匯率不差的狀況下轉讓信用采購合約的阿瑪堤,其下場可想而知。 在那之前,看見赫蘿拿著大袋子突然奔向攤販,而伸手想要阻止的阿瑪堤,就那麼一直保持伸出手的姿勢僵住不動。 對阿瑪堤而言,比起手上的證書變成廢紙,赫蘿翻臉像翻書一樣快的事實一定帶來了更大的打擊。 雖然這點讓羅倫斯不禁感到同情,但赫蘿似乎一開始就沒打算屈服於阿瑪堤,她甚至企圖以殘忍的方式與阿瑪堤分手。 赫蘿會這麼做的理由,似乎是因為阿瑪堤說了什麼讓她忍無可忍的話。 雖然羅倫斯因為害怕,而不敢多問阿瑪堤說了什麼話;但是他又覺得應該問問赫蘿,以免自己重蹈覆轍。 「那,契約結束了嗎?」 羅倫斯與阿瑪堤完成契約後,便前往馬克的攤販先向他道聲謝,才回到旅館。赫蘿見羅倫斯回來,一邊梳理尾巴,一邊頭也沒抬地問道。 赫蘿的語氣聽來仍有些尖銳,但並非彼此意氣用事這麼久的緣故。 羅倫斯當然知道原因是什麼。 他放下物品後,一邊往椅子坐下,一邊回答說: 「結束了。結束得一干二淨、清潔溜溜。」 羅倫斯並不是在開玩笑。 因為他與意志消沉、一副魂不附體模樣的阿瑪堤,確實非常順利地完成了契約。 就結果而論,阿瑪堤並沒有虧損。遭到羅倫斯陷害的信用販賣所帶來的虧損,與他一路靠著轉賣而賺取的利益相比,利益高過了虧損些許。 但是,羅倫斯也能夠理解阿瑪堤的心情就像遭受如破產般的大虧損。因為直到最後一刻,羅倫斯正是處在這般心情掉落谷底的氣氛之中。 阿瑪堤在最後無法達成以向赫蘿求婚為賭注的契約。而信用販賣方面,也在羅倫斯交給他形同垃圾的黃鐵礦後完成一切交易。 因為擔心阿瑪堤會情緒失控,所以現場請了洋行主人以仲裁者身份會同。洋行主人當時有說:「這是你搶人家女人的懲罰。」 雖然並不確定赫蘿是不是羅倫斯的女人,但整件事算是讓變得有些自負的阿瑪堤得到了不錯的教訓。 當羅倫斯向赫蘿簡單說明這些經過後,坐在床上的赫蘿停下梳理尾巴的動作,用著鑑定商品的眼神看向羅倫斯說: 「那,汝該不會以為這樣事情就算完美結束了唄?」 與其說赫蘿的眼神像在鑑定商品,或許應該用像在判定刑罰輕重的眼神來形容更加正確。 羅倫斯心裡明白自己犯下的錯誤。 他站起身子,雙手舉高至肩膀,做出投降的姿勢說: 「我錯了。」 然而,赫蘿卻是不為所動。 「汝真的知道自己哪裡錯了嗎?」 雖然一個大男人被罵成這樣實在很沒出息,但是羅倫斯只能選擇甘心挨罵。 因為他知道自己犯下的大錯本該挨罵。 「我知道……」 狼耳朵抽動了一下。 「吧。」 赫蘿聽了,用鼻子嘆聲氣後,表情不悅地在胸前交叉雙手。 光是這麼說,果然無法得到赫蘿的原諒。 於是他定下決心,拿出最高的誠意賠罪說: 「在阿瑪堤提出契約時,我決定要這樣或那樣處理,完全是自我陶醉的想法。對吧?」 羅倫斯當時因為胃部彷彿快融化般的焦躁感使得全身發燙,所以拚命奔走只為了阻礙阿瑪堤達成契約。如今這些舉動不僅是徒勞無功,甚至是在自我陶醉。 「其實……我沒信任你就是最大的問題。」 赫蘿別開視線,只讓一邊的耳朵朝向羅倫斯。 她應該是在說「就姑且聽聽汝怎麼說」的意思。 對於赫蘿極度惡劣的態度,羅倫斯當然心有不甘,但是他又不得不承認自己不想翻臉。 羅倫斯抬頭看了天花板一眼後,才繼續說: 「你會在長袍別上白色羽毛,是為了告訴我是你向狄安娜買黃鐵礦的吧?」 赫蘿一臉不悅地點點頭。 「可是,當阿瑪堤故弄玄虛地去攤販賣黃鐵礦時,我卻以為那是你設下的陷阱。」 「咦?」 赫蘿輕喊了一聲後看向羅倫斯。羅倫斯慌張地摀住嘴巴。 他心想「說了不該說的話」,但已經太遲了。赫蘿一邊解開盤腿讓一隻腳踏在地面,一邊逼過來質問: 「解釋清楚些。」 赫蘿帶點紅色的琥珀色眼珠散發出滯鈍的光芒。 「我以為那是為了要讓我操之過急而設下的陷阱。我看了阿瑪堤的舉動,就心想你已經完全站在阿瑪堤那方,所以我根本沒有餘力去注意到白色羽毛。只是,事實並不是我想的那樣……我說的沒錯吧?」 赫蘿的眼神說著;「當然。」 到了現在,羅倫斯當然明白赫蘿的真意。 「那是在告訴我阿瑪堤手上持有足夠的庫存量,要我趕緊大量賣出黃鐵礦。你是這樣的意思對吧?」 羅倫斯沒信任赫蘿,但赫蘿卻信任著羅倫斯。 如果要以關系圖來解釋,或許就是這麼回事吧。 所以,赫蘿是讓阿瑪堤做了那時的羅倫斯根本無法理解她真意的舉動,加上羅倫斯單方面誤以為阿瑪堤並非靠自己的判斷企圖動搖羅倫斯,而是赫蘿也成了敵人想要設陷阱害他。 那時唯一正確的答案,就只有赫蘿明白羅倫斯的企圖。 相信只要羅倫斯發覺到白色羽毛,並以眼神向赫蘿確認她的真意,赫蘿一定會在那個時間點就與羅倫斯一起賣出黃鐵礦。 「真受不了汝……」 赫蘿嘀咕著。 然後她頂出下巴示意要羅倫斯繼續說下去。 「在那之前,你會在阿瑪堤准備的結婚證書上簽名又蓋章,那是……」 雖然羅倫斯覺得難為情,但是他只能硬著頭皮說出來: 「那是你為了讓我有理由生氣,對吧?」 赫蘿的耳朵微微顫動著,她用力深呼吸一次。 或許赫蘿是因為想起這件事,使得心頭湧上一陣陣怒氣。 在那時,赫蘿一定是引頸期盼著羅倫斯手抓結婚證書奔上二樓。 然而,她等了又等也不見羅倫斯上來,或許就那麼等到了天亮。 羅倫斯這麼一想,不禁覺得就是被赫蘿活活咬死,他也不能抱怨。 「在留賓海根時,咱不是說過了嗎?不要做一些沒用的小動作,直接把真心話說出來:互相怒罵會比較快解決問題。」 赫蘿「咯吱咯吱」地搔著耳根,一副無法表現出更多憤怒情緒的模樣。 赫蘿就是被撞見阿瑪堤走出旅館也沒有慌張,甚至特地准備了結婚證書,這一切都是為了激怒羅倫斯,好讓他容易說出真心話。 而羅倫斯卻誤以為是赫蘿發出了最後通牒。 不過現在回想起來,羅倫斯才明白那時的狀況確實是最佳條件,讓他能夠任憑情感宣洩地說出不希望赫蘿接受阿瑪堤的求婚。 而且,似乎只要這麼說,赫蘿就願意原諒他。 「所以,我一開始就完全會錯意了。」 赫蘿聽了壓低下巴,用著超越不悅、近乎怨恨的眼神看向羅倫斯。 那眼神說出羅倫斯錯得有多麼離譜。 「你……那個,因為約伊茲的事情而情緒失控時,在最後向我道歉是……」 赫蘿說出「抱歉」時的沙啞聲音再度在羅倫斯耳邊響起。 「是因為你恢復了理智……對吧?」 赫蘿瞪著羅倫斯,她甚至咧嘴露出尖牙瞪著。 赫蘿向羅倫斯說了一大堆充滿惡意、曲解意思的話語後,立刻察覺到自己說得太過分。 察覺到了後,赫蘿沒有意氣用事。 她立刻向羅倫斯道了歉,發自真心地道了歉。 沒料到羅倫斯竟然把赫蘿的道歉當成是她緊閉心房的最後話語。 一想起那時的狀況,羅倫斯就忍不住想要抱頭大叫。 羅倫斯因為赫蘿的道歉話語而停下伸出的手。 他心想,如果那時能夠跟赫蘿說句話,或許事情就有機會挽回。 然而,赫蘿那時一定是愣住了。 因為赫蘿明明是為她情緒失控而說出的惡劣話語道了歉,但是羅倫斯不僅沒吭一聲,甚至還往後退走出了房間。 在那之後,聰明的赫蘿一定立刻察覺到了羅倫斯是如何會錯意。 只是就算察覺到了,要赫蘿去說明羅倫斯是什麼地方會錯意,也未免太過愚蠢。 想必赫蘿是要羅倫斯早早在某些關鍵處發現自己會錯意。 這也是眼前的她會如此憤怒的原因。 「汝這個大笨驢!」 赫蘿從床上站起身子,終於忍不住地大聲怒罵: 「所謂笨人想不出好主意來,指的就是汝!咱的苦心全都被汝糟蹋了不打緊,汝還說咱把汝當成了敵人是嗎?而且,汝竟然那麼執著於和那小毛頭的契約,汝知道這樣讓事情變得有多復雜嗎?咱確實是最近才遇上汝沒錯,但是咱認為和汝之間有著不算淺的羈絆。是咱一廂情願這麼認為嗎?還是汝其實——」 「我想和你一起繼續旅行。」 書桌與床鋪之間只有幾步距離。 人與狼、商人與非商人之間的距離也不過就這幾步。 只要伸出手,就立刻觸碰得到。 羅倫斯抓起赫蘿的手,發現她的手正微微顫抖。 「一直以來,我的生活裡就只有生意,未來我也打算過這樣的生活。所以,對於生意以外的事情,你就當我是個腦筋遲鈍的傢伙吧。」 赫蘿憤怒的表情漸漸化為鬧別扭的表情。 「可是,我是真心想和你一起旅行。」 「那,咱是汝的什麼人?」 這是當時羅倫斯回答不出來的問題。 現在的羅倫斯就能夠斬釘截鐵地回答: 「無法用言語來形容。」 赫蘿瞪大了眼睛,耳朵高高挺起,然後—— 然後,她一副受不了羅倫斯到就快要哭了出來的模樣笑著說: 「汝那什麼窮酸干癟的台詞。」 「你不是最喜歡吃乾癟的肉乾嗎?」 赫蘿咧嘴露出兩根尖牙,用喉嚨發出笑聲後,把嘴巴湊近羅倫斯的手說: 「咱最討厭吃了。」 羅倫斯感覺到手背一陣痛楚,但他心想這是懲罰,於是乖乖接受。 「不過,我也有一個問題想問你。」 「嗯?」 赫蘿為了傳達她的氣憤,下「口」頗重地咬完羅倫斯的手後,抬起頭反問道。 「你怎麼知道煉金術師那裡有黃鐵礦……不對,這應該是阿瑪堤告訴你的吧。比起這個,我更想問你是怎麼讓狄安娜小姐答應賣黃鐵礦給你的?就這點我想不通。」 赫蘿聽了,一副「原來是問這種事啊」的表情看向窗外。 這時已到了黃昏時分,第二天的夜間祭典正准備展開。 今天的祭典似乎都是使用從昨晚開始,便一直拿來打鬥的眾多玩偶,許多巨犬外觀的玩偶已經有一半都斷頭了。就是從遠處望去,也看得出參加夜間祭典的人們一副疲累的模樣,搖搖晃晃地走著,當中甚至有人摔了個屁股著地。 盡管疲累,人們仍然隨著笛子聲和太鼓聲勉強想要組成隊伍遊行。 赫蘿把視線拉回羅倫斯,以眼神示意要他一起到窗戶邊。 羅倫斯沒理由拒絕,於是走近窗戶邊。 「從阿瑪堤那小毛頭總不忘向咱詳細報告的內容中,咱大概猜出了汝的企圖。不過,沒想到汝能夠想出那點子。就這點,不妨誇獎汝一下唄。」 赫蘿背靠著羅倫斯,視線落在祭典上。 因此,羅倫斯看不見赫蘿的表情。不過他心想既然被誇獎了,就坦率接受好了。 「那,是叫狄安娜沒錯唄?關於那件事吶,咱只是為了其他目的去找那個人。」 「其他目的?」 「應該說去拜託那個人比較貼切。咱憑著信件上的味道知道了位置。不過,那地方有著像溫泉地一樣的強烈臭味,難受極了。」 羅倫斯一邊驚訝於赫蘿驚人的嗅覺,一邊心想這麼說來,她當時一定覺得嗆鼻得不得了。 然後,赫蘿輕輕嘆了口氣,沒看羅倫斯一眼地說: 「咱問了那個女娃說,可否捏造約伊茲其實有可能仍存在於某處的虛假事實,然後轉告給汝知道。」 羅倫斯聽了霎時不解。 後來他立刻察覺到了赫蘿的用意。 如果羅倫斯從狄安娜那裡聽到這樣的事實,他一定能夠更容易主動與赫蘿說話。 這是讓羅倫斯主動與赫蘿說話的最佳契機。 「可是吶。」 赫蘿接著說話的口氣突然顯得不悅。 「那女娃要咱說明事情的原由給她聽,最後竟然拒絕了咱的請托。」 「是……這樣啊?」 羅倫斯記起他從狄安娜住家離去之際,狄安娜對他說的那聲「加油」。 那是狄安娜在嘲諷人嗎? 「咱被拒絕的原因就是汝,汝好好反省一下。」 羅倫斯被赫蘿踩了一腳,跟著回過神來。 然而,他不明白赫蘿的意思。 「真是的……咱不惜丟臉地說明了事情的原由,差一些就能夠請托成功時,汝突然跑來了,所以那女娃才會想出不必要的計謀。」 羅倫斯連「咦?」的聲音都發不出來。他心想,原來那時赫蘿在場啊? 「那女娃竟敢一副自己很瞭解的模樣說……只要考驗一下汝是否有決心就行了。」 羅倫斯總算明白了狄安娜為什麼會說那聲「加油」。 不過,他總覺得自己好像漏想了什麼很重要的事情。 就在羅倫斯想著到底遺漏了什麼事情時,赫蘿回過頭一副「真受不了」的表情看向他說: 「汝的蠢問題也一字不漏地傳進了咱的耳朵。」 「啊!」 羅倫斯以近乎哀叫的聲音叫了出來,赫蘿壞心眼地笑著轉了一圈身子,面向他說: 「聽說有很多人類和神明成為一對的傳說吶?」 赫蘿垂著頭只抬高視線的笑容看起來非常嚇人。 她環繞在羅倫斯背上的纖細手臂,讓人聯想到了從不放過獵物的毒蛇。 「既然汝有這樣的打算,咱是無所謂。不過……」 從窗外流瀉進來的燈光染紅了赫蘿的臉龐。 「汝要溫柔點,好唄?」 赫蘿其實是惡魔吧。 羅倫斯半認真地這麼想著,但見到赫蘿很乾脆地放棄繼續演戲,他不禁覺得掃興。 「不知怎地,和那女娃說完話後,就覺得心情快活不起來。」 赫蘿一副感到疲憊的模樣說道,但是她依然保持抱著羅倫斯的姿勢看向窗外。 赫蘿的視線並非看向祭典,而是注視著遙遠的某方。 「汝有沒有發現那女娃不是人類?」 羅倫斯驚訝得連「怎麼可能」都說不出來。 「房同裡不是掉落很多羽毛唄?那些是女娃的羽毛。」 「……是這樣嗎?」 赫蘿這麼說,讓羅倫斯記起了他看到狄安娜之後,便聯想到了鳥。 赫蘿點點頭後,接著說: 「女娃的真實模樣是雙體型大過汝的鳥。她愛上了旅行修道士,並歷經漫長歲月同心協力蓋了一所教會。但女娃不管經過多少年都不會變老,所以修道士起了疑心。汝應該知道在那之後會是什麼狀況唄?」 或許是多心,但羅倫斯感覺赫蘿似乎加重了手臂的力道。 羅倫斯覺得自己似乎明白了狄安娜會收集古老傳說,以及保護煉金術師的理由。 不過,要羅倫斯說出那理由,會讓他覺得非常痛苦,他相信赫蘿一定也不願意聽見。 所以,羅倫斯沒有說出口。 取而代之地,他抱住了赫蘿纖細的肩膀。 「咱想回到故鄉,哪怕……它已經不存在了。」 「嗯。」 窗外的巨人玩偶和巨犬玩偶最後互撞在一起,引起了一陣歡呼。 不過,羅倫斯立刻察覺到那不是模擬打鬥的表演。 操縱玩偶的人無不開心地笑著,而參觀群眾的手上也都拿著酒杯。 那一定不是互撞,而是搭肩的動作。 接下來,人們開始歌唱跳舞,而玩偶在交叉路口的正中央被點燃了火。 「呵呵呵,人類的舉動還真大膽吶。」 「嗯,很壯觀。」 盡管距離相當遠,羅倫斯卻感覺到臉頰似乎因為熱氣而發燙。 人們圍繞在彷彿能夠輕易蓋過月光似的火堆四周,發出歡呼聲互相干杯。 在卡梅爾森城裡,從各地前來的各種人和各種神明經過爭吵之後,再次設下酒宴痛快暢飲。 大家終於不再對立。 「咱們也去唄?」 「好……啊?」 然而,赫蘿卻動也不動。看見羅倫斯感到詫異的表情,赫蘿抬起頭說: 「咱吶,就算要像那玩偶的火焰般熱情也無所謂,汝呢?」 被點燃了火的玩偶緩緩地疊在一塊。 盡管被調侃,羅倫斯仍是笑著回答說: 「趁著喝醉酒,應該勉強辦得到吧。」 赫蘿咧嘴露出尖牙笑笑,一邊興奮地甩甩尾巴,一邊用著再開心不過的語氣說: 「汝也喝醉的話,那誰來照顧咱吶?汝這個大笨驢!」 羅倫斯拉著展露笑顏的赫蘿的手,走出了房間。 喧鬧的夜晚再度降臨了卡梅爾森。 不過,過了一些日子後,城裡開始流傳起那一夜有真正的女神混在人群之中的謠言。 (完) 第三卷 後記 好久不見,我是支倉涼砂。這是第三集了。 這回我沒有忘記兩位主角的個性,順利完成了寫作。但是,我卻把這篇後記的截稿日期給忘得一干二淨。剛剛接到責任編輯的電話時,我彷彿看見了電話那一頭不帶笑意的笑臉。 如此健忘的我,不禁擔心起各位讀者是否也忘了我。 言歸正傳,說到第三集,也就是第三本書,是第三本長篇小說。去年此刻,我剛得知自己通過電擊小說大賞的第一次選拔時不禁狂喜,每天跪坐著等待第二次選拔結果公佈。說到那時,總是得費很大功夫才能夠完成一本長篇小說,而每完成一本,就不斷地投稿。所以,當我的寫作速度從去年底開始轉快時,真是令人痛快極了,我想光是這樣也算是有小小的進步吧。 再向大家報告一件事,說到我最近的興趣,那就是瀏覽不動產物件的網頁。而且,我瀏覽的不是普通的物件。我瀏覽的是所謂的億萬豪宅,也就是金額超過一億以上的高級華廈。 因為我喜歡欣賞從高處望去的景色,一直夢想著自己有一天能夠住在東京夜景一覽無遺的華廈裡,所以才會瀏覽這些高級華廈的樣品屋,真的很漂亮呢。這些高級華廈的一切事物都讓人有種被壓倒的感覺,完全超乎想像,所以我就這樣不知不覺地沉溺其中。 不過,當我在讓人誤以為自己得了亂視、金額高到數不清是幾位數的報債表當中,看見町會{註:社區自治組織}費兩百日圓的項目時,就感到無比安心。這讓我內心湧上一股能夠繼續努力下去的動力。不過,當我知道在某一棟高級華廈裡,使用停車場加上紅酒櫃(沒想到竟然有這種設備!)的租金,隨隨便便就超過我現在居住的公寓租金時,還真有種不知所措的感覺。 如此小市民的我,還請各位今後也多多指教。 以下為感謝詞。 為我繪制插圖的文倉十老師,感謝您百忙之中每次都幫我畫出美麗的插圖。您的美麗插圖每次都激勵著我寫出不輸給插圖的文章。另外,責任編輯、校對的前輩,感謝您們這次也幫我的文章做了更正確的修改。未來我會努力減少修改日文,同時讓自己的文章精益求精。 最後,我要感謝拿起這本書閱讀的讀者們。 那麼,我們下次再見了。 支倉凍砂 第三卷 插圖 第四卷 第一幕 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掃圖:Ozzie 錄入:臨風且吟 校對:臨風且吟 在寒冬裡走了整整六天的旅程,總覺得體力快到了極限。 雖然沒遇上下雪天算是幸運,但寒冷的程度並未因此而減少。 以低價買入的論堆計價棉被,觸感根本不像被縟,倒像柔軟的木板。只要是能夠取暖的東西,通通被收進了棉被底下。 最溫暖的當然是有血有肉的活生物,如果帶有毛皮,那更是好得沒話說。 只不過,若是個會說話的生物,那就有些麻煩了。 「咱總覺得每次好像都是咱吃虧。」 這時天際已逐漸泛白,夜晚的最後一道寒風,像是不願離去似地掠過臉龐。 在這個時間即使被冷醒,也根本不想從被窩裡爬出來。所以通常會在被窩裡待上好一會兒,仰望著漸漸變亮的天色。然而,同睡一床棉被、帶有毛皮的夥伴,今天的心情卻是糟透了。 「我就說是我不對了啊。」 「如果要說對或不對,那肯定是汝不對。當然吶,如果能夠讓汝感到暖和些,咱也覺得開心。所以咱睜一眼、閉一眼地沒多計較,也沒說要向汝收錢。」 仰臥在被窩、不斷遭人埋怨的青年——克拉福‧羅倫斯把視線別向左側。 羅倫斯從十八歲開始行商至今,算算已過了七個年頭。在大多數的情況下,即使遇上不講理的人,他也有自信能夠哄騙過對方。 然而,羅倫斯卻無法機靈地反駁俯臥在他的右側,朝他不客氣地投來不滿視線與埋怨話語的旅行夥伴。 這位夥伴名為赫蘿,擁有一雙琥珀色的眼睛,以及一頭美麗的亞麻色長發。即使體型略嫌瘦弱,卻不失女孩獨有的柔軟身材。 雖然夥伴有一個特別的名字,但特別的不單是名字而已。 畢竟夥伴的頭上不但有動物般的耳朵,腰上還長著漂亮出色的狼尾巴呢。 「可是吶,汝啊。還是有些事可為,有些事不可為唄?」 如果是「羅倫斯因為睡昏頭而忍不住偷襲熟睡中的赫蘿」如此簡單易懂的事,或許她就不會生氣了吧。 不僅如此,赫蘿還會嘲笑羅倫斯直到他無法反擊為止,然後大笑著結束話題。 然而,赫蘿從方才就一直沒完沒了地埋怨著,這是因為羅倫斯做了讓她忍無可忍的事。 羅倫斯到底做了什麼呢?那就是他因為太過寒冷,在不知不覺中把赫蘿的尾巴墊在腳下睡覺。更糟的是,他翻身時居然還扯到了長毛。 高齡數百歲、平日以賢狼自稱、在非自願下被尊稱為神的赫蘿,竟然會發出如女孩般的慘叫聲,她當時受到的痛楚可想而知。 可是,羅倫斯不禁心想,這也不能責怪熟睡中的人啊。 況且,雖然赫蘿現在只是沒完沒了地埋怨著,但在羅倫斯的腳不小心扯到長毛,就像根桿面棍般輾過尾巴的當下,他的臉上可是重重吃了兩拳。 羅倫斯覺得這樣的懲罰也該得到原諒了。 「人們就是清醒時,也可能走路踩到別人的腳,更何況是睡著的時候。可是吶,這尾巴是咱的驕傲,也是證明咱就是咱的唯一鐵證。」 雖說被輾過的尾巴並無大礙,但是毛發脫落了好幾根。 比起疼痛,毛發脫落的事實似乎更讓赫蘿氣憤。 而且,在事態演變成這樣之前,羅倫斯好像把尾巴墊在腳下睡了好一段時間,讓尾巴的毛都被壓平了。 一直發愣看著尾巴的赫蘿一發現羅倫斯尷尬地想爬出被窩,便用身子把他壓了回去,然後就一直在同一床棉被下埋怨個沒完。 人們生氣時,一般不是徹底表現得冷淡,就是向對方提出決斗。然而這些都比不上赫蘿的報仇方法來得折騰。 因為與赫蘿在同一床棉被底下睡覺很溫暖,時刻又正值凌晨,再加上身體因為寒冬的旅程而陷入疲憊不堪。 這時如果被埋怨個不停卻不能反駁,也難怪會忍不住想要打起盹兒來。 當然了,如果顯得一臉睡意,赫蘿就會猛烈地譴責。 這簡直跟被拷問沒兩樣。 想必赫蘿一定可以成為優秀的警官。 「話說回來吶……」 這樣的拷問直到赫蘿因生氣而疲累得出現睡意為止,都不曾間斷過。 繼續駕著馬車前進的羅倫斯,當然知道惹赫蘿生氣是件恐怖的事。但在這次的紛爭之後,他明白原來恐怖也分有很多種類。盡管他一點也不想知道。 至於因生氣而疲累得出現睡意的赫蘿,則是從羅倫斯身上搶走所有棉被後,便像只結草蟲船蜷縮著身體沉沉睡去。 不過,赫蘿並非睡在馬車貨台上,而是把頭倚在羅倫斯的大腿上,橫躺在駕座上睡覺。 雖然光看赫蘿的睡臉會覺得她乖巧可愛,但是她現在的舉動正說出她的心機重得嚇人。 如果赫蘿露出尖牙發怒,羅倫斯還找得到藉口迎擊:若是她採取不理會的態度,羅倫斯也能夠做出反應。 但像這樣強硬地拿大腿當枕頭來睡,只會使羅倫斯的立場越來越薄弱。 羅倫斯不能生氣、不能不理赫蘿、不能冷淡對待她。不僅如此,赫蘿如果吵著要吃東西,也不能拒絕她。 因為赫蘿的舉動,形式上算是表示和好。 雖然這時太陽高掛天空,清晨的空氣也不再那麼嚴寒,然而從羅倫斯口中嘆出來的氣息卻相當沉重。 盡管羅倫斯告訴自己往後要比過去更加小心,以免壓到赫蘿的尾巴。但在寒冬中露宿時,那尾巴的溫暖總有著無法抗拒的吸引力。 倘若天上真有神明,羅倫斯還真想問問:「該怎麼做比較好呢?」 抱著如此心情的晨間旅程,比預期中更早結束。 因為途中沒有與任何人擦身而過,所以羅倫斯以為路途仍然遙遠。不過在爬過一座小山丘後,便看見前方出現了城鎮。 羅倫斯從未到過這一帶,也完全不瞭解這裡的地區情勢。 這裡的位置差不多是在異教徒與正教徒共存的廣大國家——普羅亞尼的中央略偏東邊一帶。羅倫斯並不清楚這二而的軍事價值如何,但是他知道這一帶是沒有任何行商價值的地區。 盡管如此仍然來到此地的羅倫斯,當然是為了有如小惡魔般在他腿上熟睡著的赫蘿。 說到他為何與赫蘿一同旅行,本是為了帶赫蘿回到故鄉。 但是,赫蘿離鄉已經有好幾百年之久。在她的記憶中,回故鄉的路以及故鄉的位置都已模糊不清。而且這麼長一段歲月,也足以讓世上一切事物歷經極大變化。所以只要是有關故鄉的話題,赫蘿都不願意錯過。 就算她知道故鄉約伊茲早已滅亡的傳說也一樣。 因此,羅倫斯兩人在六天前出發的異教徒城鎮卡梅爾森裡,結識了熱衷收集古老傳說的修女狄安娜,並向她詢問有關約伊茲的消息。而且,狄安娜還介紹了一位專門收集異教眾神傳說的修道士給他們。 這位修道士據說在偏僻地區的修道院服務,而且只有住在特列歐這個城鎮裡的教會祭司,知道修道院的地點。 但因為前往特列歐的路不普遍為人所知,所以兩人必須先前往名為恩貝爾的城鎮問路。 兩人現在總算抵達了恩貝爾。 「咱想吃甜的面包。」 然後,在入境關卡前慢吞吞地爬起來的赫蘿,一開口就這麼說。 「說是要甜的面包,不過咱想要用小麥做的。」 她要求的還是相當高價的東西。 然而,羅倫斯沒有權力拒絕。 而且,羅倫斯因為不瞭解這地區有什麼樣的商品需求,所以在卡梅爾森向受了許多照顧的小麥商人馬克,買了小麥麵粉北上。但在旅途中,他卻是選了又黑又苦的黑麥面包作為糧食。 如此小氣的決定,也使得羅倫斯在旅途中不停被赫蘿挖苦。 一想到赫蘿不知道會吵著要買多麼優質、膨脹狀況多麼良好的小麥面包,羅倫斯的心情就跟著黯淡下來。 「可是要先賣了商品才能買。」 「好唄,這般程度的要求尚可接受。」 照理說,明明應該是赫蘿乞求羅倫斯帶她一起旅行才是,但現在的羅倫斯反而像個侍從。 赫蘿似乎是察覺到羅倫斯的想法。她一邊搓揉長袍底下的尾巴,一邊壞心眼地說: 「咱的可愛尾巴可是被汝踩在腳下吶。咱如果沒把汝踩在腳下,這怎劃算。」 羅倫斯本以為赫蘿會再沒完沒了地埋怨上好一會兒,但聽到赫蘿這麼說,便心想她的氣已經消了許多吧。 為此感到安心而暗自嘆了口氣的羅倫斯駕著馬車,駛向麵粉店。 恩貝爾雖位在偏僻地區,但似乎是這一帶公認的交易中心,所以城裡還算熱鬧。 看來是羅倫斯兩人的來時路恰巧人煙稀少罷了。 恩貝爾的城鎮中心隨處可見從鄰近各村落運送來的穀物、蔬菜,以及家畜:買家和賣家把這裡擠得水洩不通。 面向廣場建蓋的大型教會敞開著大門,道出訪客絡繹不絕的事實。而前來祈禱或做禮拜的人們則是頻繁地進出教會。 恩貝爾給人的感覺就像各地可見的鄉下城鎮。 在入境關卡打聽消息的羅倫斯,得知恩貝爾最大規模的麵粉店是裡恩都商行。 不過是家麵粉店,卻為了充門面而以商行為名,這讓羅倫斯覺得像極了鄉巴佬的行徑。 但位於廣場北邊,坐落於整齊干淨大路右側的裡恩都商行,有著寬敞的店面以及氣派的卸貨場,讓人看了不難理解對方想充門面的心態。 羅倫斯從卡梅爾森采買來的小麥價值約為三百枚崔尼銀幣。 其中經過充分磨製的麵粉、以及僅經過去殼處理的小麥各佔一半。 因為小麥在寒冷地區不容易生長,所以越往北走,就越有價值。 不過,運送途中如果不幸遇上連日下雨,小麥一下子就會腐爛。而且更重要的是,小麥作為日常食物太過昂貴,所以很難找得到買家。 羅倫斯當初是基於商人特有的小氣想法,也就是「不喜歡拖著空蕩蕩的貨台旅行」,所以才載著小麥出發。 另一方面是因為在卡梅爾森賺了一大筆錢,所以羅倫斯決定不要太貪心。 而且,羅倫斯猜測如恩貝爾般規模的城鎮裡,總會有富裕的貴族或教會人士居住,想必麵粉店也會願意向他采買。 這就是羅倫斯的計劃。 「喲,是小麥嗎?」 因為來者是貨台上裝有小麥的客人,所以商行老闆裡恩都親自出來接待羅倫斯。有著與其說像麵粉店老闆,不如說更像肉店老闆的肥胖外表的他,帶著有些困擾的表情如此說道。 「是的,這裡有麵粉和麥粒各半,品質一也是掛保證的呢。」 「原來如此,這些麵粉充分揉和再拿去烤,應該可以烤出很好吃的面包吧。可是如您所見,今年黑麥大豐收。所以我們沒有餘力去准備非必要的小麥。」 商行的卸貨場裡確實可以看到裝袋的麥子堆積如山,而二芳的牆上也掛了一長排用粉筆寫著出貨對象的貨牌。 「不過,對我們來說,畢竟小麥有很好的利潤。如果可以,我們當然希望向您采購,但就旱手頭上的資金不夠……」 比起必須看有錢顧客的心情好壞,才能決定賣不賣得出去的小麥,只要進了貨,就一定賣得出去的黑麥更值得重視;想必這是老闆的心聲吧。 尤其這裡是偏僻地區,所以非常重視人際關系。就是站在避免被其他商人搶走零散生意的觀點,也必須重視每年都會運來麥子的各個村落。 「話說,我猜您應該是旅行商人,您這次前來是為了開拓新的販賣路徑嗎?」 「不,算是在旅途中一邊做點小生意。」 「原來如此。請問您的目的地是?」 「我計劃前往雷諾斯。但是在那之前,我想先順道拜訪這附近的一個地方。」 裡恩都聽了,不停眨著眼睛。 雖然雷諾斯是比這裡更北方的城鎮,但擁有堪稱商行店面的裡恩都盡管只是麵粉店老闆,也不可能不知道雷諾斯的存在。 「您要到那麼遠的地方啊……怪了……」 不出羅倫斯所料,老闆果然一副很想說「來到這一帶的商人,會順道拜訪的地方就只有恩貝爾吧」的樣子。 「我現在是打算先前往特列歐。」 而老闆聽了羅倫斯的回答,明顯露出吃驚的表情。 「怎麼會要到特列歐那樣的小地方,您的目的是?」 「我有點事得跑一趟特列歐的教會。啊,對了,除了商談之外,想順便請教您是否知道怎麼去特列歐?」 裡恩都的表情像是被問到第一次買賣的商品價格般,視線在空中停留了一會,才回答說:「有一條路可以直通特列歐,所以不必擔心迷路,駕馬車差不多要花半天的時間吧。不過,路況不是很好就是了。」 或許裡恩都是真的感到很意外。由此可見,特列歐一定是個鳥不生蛋的鄉下城鎮吧。 在那之後,裡恩都發出「嗯~~」的呻吟聲,跟著把視線栘向羅倫斯的馬車貨台說: 「您回程會再經過這裡嗎?」 「真的很抱歉,回程我會從另外一條路回去。」 想必老闆是盤算著如果羅倫斯回程會再經過這裡,他就可以賒帳采購吧。 然而,羅倫斯並不打算把這一帶加入行商路線。 「這樣啊……那麼,雖然很可惜,但這次算是無緣與您做成生意……」 雖然裡恩都扭曲著臉一副打從心底感到懊惱的模樣,但是他有一半是說謊吧。 向正在旅行中、僅有一面之緣的客人采買高價的小麥,這算是風險頗高的賭博行為. 小麥麵粉裡有可能參雜了不同品種麥子磨製的麵粉,也有可能即使外觀看來良好,但烤成面包後卻發現品質糟透了。 如果能夠以賒帳方式采購,延後付款日期,盡管品質不好,也能靠欺騙偏遠地區的鄉下貴族,或是採取各種方式脫手。 不過,羅倫斯並沒有非得現在賣出小麥不可。 既然無緣做成生意,羅倫斯便與裡恩都握手道別。 「比起販賣小麥,烤成面包來賣果然是最快的脫手方式。」 咬一口面包,就能夠當場知道品質是好是壞。就算激動地辯解麵粉的品質有多麼好,仍無法顛覆百聞不如一「吃」的效果。 「哈哈哈,我們商人都這麼認為。這會成為我們與面包店吵架的原因。」 「這裡的面包店也很強勢嗎?」 「當然強勢。如果有面包店之外的地方烤起面包,他們就會拿著石頭做成的搟棍面殺過來。」 生意由商人來做,而面包就由面包店來做。無論到了哪一個城鎮,都會有這樣的職業區分,也經常聽得到這類玩笑話。 不過,商人如果一手包辦從采買麥子到製造面包的所有作業,那確實是可以賺大錢的生意。 因為從麥子開始收割直到烤出面包為止的一連串作業,必須有眾多人數參與。 「那麼,希望神能指引我們再次相逢。」 「是啊,屆時請務必關照本商行。」 以笑臉點點頭回應裡恩都後,羅倫斯兩人便離開了商行。 雖然小麥沒能賣出去讓羅倫斯感到遺憾,但是更讓他在意的是赫蘿始終保持著沉默。 「你這次沒插嘴說話呢。」 羅倫斯語氣輕松地說道。赫蘿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之後,便開口說:「汝啊。」 「那老闆說到特列歐,只要半天時間是唄?」 「咦?喔,對啊。」 「現在出發,傍晚之前就會到了唄?」 赫蘿的口吻顯得有些強勢。羅倫斯聽了,身子一邊往後退,一邊點點頭說: 「可是,休息一下比較好吧?你不是也很累了嗎?」 「要休息,到了特列歐也能夠休息唄。如果今天到得了,咱想早點去。」 聽到赫蘿不曾有過的強勢口吻,羅倫斯總算察覺到了她的真意。 雖然赫蘿幾乎不曾以態度表明、或是說出口,但她似乎恨不得馬上去見那名收集異教眾神傳說的修道士。 赫蘿總喜歡意氣用事,而且在一些細節上顯得自尊心特別強。 想必赫蘿一定認為像個孩子一樣,催促羅倫斯快點的態度很丟臉吧。 只是,目的地就在不遠處的事實,點燃了壓抑在她心底的那把情緒之火。 事實上,赫蘿一定已經相當累了。盡管如此,她卻仍然這麼表示,由此可見她有多麼著急。 「好吧。那這樣,先吃一點熱的食物再出發。這總可以吧?」 於是,羅倫斯這麼說,赫蘿聽了,突然露出愕然表情說: 「這還用說嗎?」 不用說也知道,羅倫斯的臉上當然露出了苦笑。 彷彿無止盡的平原風光終於結束,眼前開始出現被上天梢作點綴的景色。 像掉落的面團貼在地面上似的起伏地勢層層相疊,河川就在其縫隙之間流動,還有好幾處蔥郁的森林。 兩人乘坐的馬車發出小小的「叩叩」聲響,在沿著小河鋪設的道路上前進。 羅倫斯看著依舊熟睡著的赫蘿,心想在恩貝爾時,或許應該強迫赫蘿休息才對。 在寒冬的旅途上,從深夜到清晨的那段時間總會被冷醒,然後入睡又再次醒來,如此反覆不停。雖然赫蘿原本是只能力遠遠勝過人類,可在原野來去自如的狼:但是當她保持少女模樣時,似乎也只擁有少女的體力。 若真是如此,這旅程對赫蘿來說不可能不嚴酷。 從赫蘿倚著羅倫斯睡覺的模樣看起來,也給人一種她已經精疲力盡的感覺。 羅倫斯思索著抵達修道院之後,就拜託對方讓兩人停留一些日子。 可是,這麼一來就必須過質朴的生活,赫蘿說不定會排斥。就在羅倫斯想著這些事情時,他發現小河的寬度漸漸變寬了。 因為小河是繞過右手邊的斜坡流去,所以看不見前端。但是小河的寬度越來越寬,不久後清楚地看得出水流速度變緩。 跟著,隱約傳來了獨特的聲響。 羅倫斯一下子就明白了有什麼東西在前方。 盡管在睡夢中,擁有如狼般敏銳耳力的赫蘿,似乎也聽得出前方道路出現的東西所發出的聲音。她慢吞吞地抹了抹臉後,從兜帽底下探出頭來。 城鎮特列歐似乎不遠了。 當河水停止流動,形成一灘小池時,馬車前進的方向出現了小巧、但裝備完整的水車磨坊。 「都看得到水車了,差不多快到了吧。」 在水源供水量較少的地區,人們會先蓄水,再利用水面的高低差促使水車轉動。 因為這個地域原本的水源供水量就很少,所以利用這種方式轉動水車的力量有限。但在過了收成季節許久的這個時期,水車磨坊前當然不會見到人們大排長龍。如果是在收成完沒多久時,就會有很多人拿著麥子大排長龍地等待磨粉。 但現在,泛黑的水草色磨坊孤零零地矗立著,顯得十分淒涼。 當羅倫斯的馬車前進到連磨坊牆壁上的木頭紋路,都清楚可見的距離時,突然有個身影從磨坊裡跑了出來。 他慌張地拉緊韁繩。馬兒一邊不滿地嘶叫,一邊左右甩頭,最後停下腳步。 突然跑出來的是一名少年,在如此寒天下少年竟然捲起袖子,從手掌到手肘部位都被粉末沾得白。 「哇,抱歉、抱歉!話說,你是旅人吧?」 然後,羅倫斯還來不及在馬兒之後表達不滿,少年隨即繞到馬車前方這麼說。 「……我的確是旅人。那你呢?」 眼前的人雖說是少年,但是與約莫一星期前在市場決斗的魚商阿瑪堤不同。他的身材盡管纖瘦,卻有著習慣從事勞力工作的均衡體格,身高應該也與羅倫斯差不多。少年有著常見於北方地區的黑發黑眼,強壯有力的外表看起來比較適合拿斧頭,而非弓箭。不過,他的頭發因為沾上了粉末,使得發色變得十分怪異。 看見有人從水車磨坊跑出來,而且被粉末沾得一身白,這時詢問對方是誰,就等於站在擺滿面包的攤販前面,詢問攤販賣的是什麼一樣。 「哈哈,如你所見,我是個磨粉匠。那,你從哪裡來的啊?你不是恩貝爾人吧?」 看見少年毫無顧慮的笑臉,羅倫斯不禁覺得那笑臉顯得孩子氣。 羅倫斯一邊猜想少年應該小他六、七歲左右,一邊滿懷戒心地想著「難不成又會把赫蘿拖下水,最後演變成麻煩事吧」。 「如你所說沒錯,那我也想順便問你一下,還要多久才會到特列歐鎮?」 「特列歐……鎮?」 少年聽了羅倫斯的話,先是錯愕了片刻,跟著咧嘴一笑說: 「如果特列歐是城鎮的話,那恩貝爾就是王國城市了。我是不知道你到特列歐想幹嘛,不過特列歐只是個小得可憐的村落。你看這間磨坊也能明白吧?」 雖然少年說的話讓羅倫斯感到有些訝異,但是他記起了提供特列歐情報的狄安娜和赫蘿一樣活了好幾百年,並非人類的事實。 就算現在被稱為村落,但是在很久以前,這個村落有可能是該地區的最大城鎮,像這樣的事情並不稀奇。 羅倫斯點點頭後,再次詢問:「那麼,還要走多久?」 「就在前面不遠。不過,特列歐沒有氣派的圍牆圍住。所以,要說這裡已經是特列歐,也沒什麼不對吧。」 「原來如此。我知道了,謝謝。」 羅倫斯心想如果不加以阻止,這少年好像會講個沒完的樣子。 於是他簡短地這麼說完後,便打算駕著馬車繞過少年。這時少年急忙攔住他。 「且、且慢,不用這麼急著走嘛,旅人。你說對不對?」 被少年張開雙手這麼一擋,羅倫斯根本無法在不算寬敞的道路繞過而行。 如果羅倫斯想要強硬通行,也不是行不通,只是萬一讓少年受了傷,應該會讓第一次拜訪的特列歐居民留下壞印象。 羅倫斯夾雜著嘆息聲,說了句:「有什麼事嗎?」 「嗯——嗯……有沒有事啊……啊,對、對了,你身邊帶了個大美人呢。」 頭上戴著兜帽、安靜低著頭的赫蘿雖然沒有笑出聲音來,但是她在棉被底下的尾巴稍微甩動了一下。 對羅倫斯而言,比起與赫蘿一同旅行所帶來的優越感,擔心會不會又牽扯進麻煩事的心情更加令他厭煩。 「她是巡禮中的修女。好了,可以了吧?能夠阻擋商人前進的,只有征稅官而已。」 「修、修女?」 結果,少年因為聽到意外的字眼而露出驚訝表情。 因為恩貝爾的城鎮中心有所頗具規模的教會,所以少年口中的小村落特列歐不太可能是徹頭徹尾的異教徒村落。因為就算是在普羅亞尼的北方地區,只要附近的城鎮擁有相當規模的教會,周圍的村落想要繼續保持異教徒的身份,就必須具備相當強的武力。 而且,特列歐裡應該有教會才是。那麼少年為何會驚訝呢? 這麼想著的羅倫斯瞬間露出了思考的表情,而這樣的舉動被少年犀利的目光發現了。 看來,比起赫蘿,少年似乎更在意羅倫斯。 「好吧,旅人,我不會再多留你了。但是,我希望你聽我的建議,你最好不要帶著修女去特列歐。」 「喔……」 在羅倫斯的眼中,少年不像在胡言亂語的樣子。 為了安全起見,羅倫斯在蓋腿布底下輕輕踢了一下赫蘿的腳進行確認,便看見赫蘿在兜帽底下點了點頭。 「理由是什麼?我們有事前來拜訪特列歐的教會。既然有教會,應該就沒有修女不能去的理由吧。還是說——」 「不、不,這裡有教會。理由?理由是……怎麼說呢,教會正在與人吵架。對象就是恩貝爾教會那些討人厭的傢伙。」 少年忽然露出嚴肅的表情,那目光銳利的模樣就像個初出茅廬的傭兵。 少年意外顯露出來的敵意讓羅倫斯感到吃驚,但是他立刻想起少年只是個磨粉匠。 「所以,就是這樣,怎麼說呢,如果這時修女去那裡,有可能會讓事情變得復雜吧?所以我才說不希望你們去。」 少年一收起敵意,便忽然又變得親切可愛。然而他的主張卻有些奇怪。 不過,少年似乎不是因為惡意才向羅倫斯兩人這麼說,所以羅倫斯也沒多追問他。 「這樣啊。好吧,我會注意,總不會一到那裡就被趕出來吧?」 「我想……不至於那樣吧……」 「還是要謝謝你,我會記住你的建議。只要打扮成看不出是修女的模樣前去拜訪,就不會有事了吧?」 少年鬆了口氣,露出天真表情點點頭說: 「你願意這麼做,我就放心了。」 不知不覺中,少年向羅倫斯提出的警告變成了懇求。想必這才是少年的真心話吧。 「不過,你們找教會有什麼事啊?」 「我們是來問路的。」 「問路?」 少年一臉訝異地搔著臉頰。 「嗯,什麼嘛,所以說你不是來做生意的?你是旅行商人吧?」 「你是磨粉匠沒錯吧。」 少年像是被人用指尖彈了一下鼻頭似的表情笑笑,隨即一副很遺憾的模樣垂下肩膀。 「哎唷,我想說你如果是來做生意,或許我可以幫上忙。」 「有需要時我會拜託你的,我可以走了嗎?」 雖然少年仍一副很想說些什麼的模樣,但是他似乎找不到話頭可以延續話題,於是輕輕點點頭讓開了路。 然後,少年向羅倫斯投來了想要討東西的視線。 不過,羅倫斯明白少年並不是想要素討情報費。 他松開韁繩伸出手,然後直視少年的眼睛,努力讓自己慢條斯理地說: 「我的名字是克拉福‧羅倫斯。你呢?」 少年的臉上瞬間浮現燦爛的笑容,他沖向駕座說: 「艾凡!吉堯姆‧艾凡!」 「艾凡。我知道了,我會記住你的名字。」 「嗯!絕對要記住喔!」 艾凡用足以讓害怕聽見巨響的馬兒立刻發狂的巨大聲量說罷,便用力握緊了羅倫斯的手。 「回程請務必再到這裡來喔!」 從馬兒身邊走遠,回到水車磨坊門前的艾凡仍然大聲地這麼說。 被麵粉沾得雪白的少年,站在黑黝黝的水車磨坊門前。 少年戀戀不捨地目送著羅倫斯兩人的模樣,看起來有些孤寂。 後來果然不出羅倫斯所料,赫蘿回過頭朝艾凡揮了揮她的小手。艾凡見狀,先是驚訝地聳聳肩,然後一邊大笑,一邊大動作地揮動雙手。 那模樣看起來不像因為美麗少女向自己揮手道別而雀躍不已的小夥子,反倒像因為找到意氣相投的朋友而雀躍不已的少年。 因為前方道路是緩緩彎向右側,所以艾凡的水車磨坊一下子就離開視野。於是赫蘿轉向前方坐正身子。 然後,她深感懊惱地開口說: 「哼,那人看汝的次數比看咱還多。」 看見赫蘿懊惱地說道,羅倫斯笑笑後,先是深深吸了一口氣,再嘆氣說: 「他是個磨粉匠,應該過得很辛苦吧。」 赫蘿露出感到不可思議的眼神看向羅倫斯,跟著微微傾頭。 艾凡不多看再適合這般可愛動作不過的赫蘿一眼,卻渴望與旅行商人羅倫斯握手,這一定有什麼理由。 只是,如果問起那是不是會讓人開心的理由,想必是否定的答案。 「就跟牧羊人沒兩樣。雖然都是必要的職業,但在城鎮或村落裡卻會惹人嫌。」 依地區不同,當然也不盡然如此。不過,怎麼看也不覺得那問水車磨坊像是受到特列歐居民敬愛傾慕的樣子。 「比方說……你脖子上掛的袋子裡不是裝了麥子嗎?」 赫蘿的脖子上掛著一隻袋子,裡面裝了赫蘿自身寄宿其中的麥子,不過這只袋子現在被壓在好幾層衣服底下。 「如果把那袋子裡裝的麥子去殼,再用石臼磨製,你猜磨製出來的麵粉有多少?」 赫蘿聽了,看著自己的胸前好一會兒時間。 就是能夠掌控麥子豐收、控制麥子品質好壞的赫蘿,似乎也回答不出麥子磨製後,可得到多少份量的麵粉。 「假設有這麼多麥粒。」 羅倫斯松開手中的韁繩,用手指在左手掌心上畫出一座小山。 「把這些麥粒去殼再磨製成粉,頂多只能磨成這麼多。」 羅倫斯這次不是用手指畫出一座小山來表示份量,而是用食指和大拇指比出一個很小很小的圓圈。 麥子一經過石臼磨製,其份量會變得少的驚人。 那麼,日復一日前去麥田,汗流浹背地辛苦耕作,還不厭其煩地向豐收之神祈禱,才好不容易收成的麥子被磨成麵粉時,如果份量變得這麼少,農夫們會怎麼想呢? 聽到羅倫斯這樣的詢問,赫蘿低聲發出「唔」一聲。 「人們會說水車磨坊裡的磨粉匠有六根手指頭。其中一根手指頭是長在手掌心上,而這根手指頭專門偷拿人家的麵粉。另外,水車通常都是歸當地領主所有。雖然每次磨製麵粉都得徵收稅金,但是領主不可能一直守在水車磨坊監視。這麼一來,會是誰負責代收稅金呢?」 「照理說應該是磨粉匠唄。」 羅倫斯點點頭後,繼續說: 「沒有人會樂意繳交稅金。但是,又不得不收稅金。那麼,最受人怨恨的會是誰呢?」 盡管赫蘿不是人類,但是她對世間俗事卻有著比人類更深的瞭解。 她當然立刻就知道了答案。 「原來如此吶。那這樣,那小子會拚命對汝,而不是對咱搖尾巴是因為——」 「嗯,沒錯。」 羅倫斯夾雜著嘆息聲點頭說道,這時前方開始出現特列歐的民宅。 「他恨不得馬上就能離開這個村落。」 磨粉匠是必須有人從事的重要工作。 可是從事這工作的人多會遭人懷疑、嫌棄,不受人感謝。 尤其是麥子必須經過仔細磨製,才能在烤面包時順利膨脹。 然而,磨製得越仔細,份量就越變得越少。 採取某行動只為了做好工作,卻引起人們的反感。 這簡直就跟羅倫斯在某處聽來的故事沒兩樣,赫蘿則是一副「早知道就不問了」的表情面向前方。 「不過,這是必要的職業,所以也有人心存感謝的。」 羅倫斯伸手握住韁繩前,先用手摸了赫蘿的頭,結果赫蘿在他手掌底下輕輕點了點頭。 雖然艾凡是以「小得可憐」來形容特列歐,但事實上並沒有那麼誇張。 城鎮與村落的差別不過就在於有沒有城牆罷了。有不少地方以城鎮為名,卻只設有簡陋的木頭柵欄,和這些地方比起來,特列歐算是相當有規模的村落。 特列歐確實與一般村落同樣沒有密集建蓋的建築物,而是散落在四處,但其中也看得到石造的建築物。在村落的正中央、算是稱得上重心地區的地方有多而集中的建築物。這個重心地區的道路雖不是石塊鋪成的路面,但是路面平整,並沒有凹凸不平。羅倫斯兩人尋找的教會大而顯眼,也設有鐘塔,就算在遠處也能夠清楚看見。 感覺上,特列歐只要再加蓋城牆,就夠資格稱為城鎮。 赫蘿聽從艾凡的忠告換下長袍,改以穿雨衣的要領把羅倫斯的大衣套在頭上,再用繩子綁在脖子上加以固定。會這樣打扮,是因為平時的城市女孩裝扮有些太俏皮,反而顯得醒目。 不管怎麼說,赫蘿不必特別打扮,就已經很醒目了。 等待赫蘿換裝完成後,羅倫斯便駕著馬車來到路旁開始出現建築物的地方。 沒有城牆就等於沒有城門,這也代表著旅人不會被徵收稅金。 這裡沒有人會阻止旅人的馬車進入村落。羅倫斯一邊向正在捆綁麥草、毫不客氣地朝他投來目光的男子點頭致意,一邊讓馬車前進。 整個村落感覺像是蒙上了一層塵埃,除了主要道路之外,其他地方都是坑坑洞洞的路面。在這裡,建築物不分石造或是木造,都建蓋得十分寬敞,而且屋頂都相當低矮。這裡也有很多住家擁有一般城鎮難得一見的大庭院。 路旁到處可見代表著已收成完畢、被堆高的麥草堆。而這些麥草堆之間,還夾雜堆放著為了度過寒冬而准備的木柴。 路上的行人非常少,說不定被放養的雞、豬都比行人來得多。 不過,這裡與其他鄉下地方的唯一共通點是,所有人一發現羅倫斯兩人,便直盯著兩人看。 就這點來說,這裡散發出來的氣氛確實不像城鎮,而像村落。 羅倫斯深刻感覺到自己是個異鄉人,他已經許久不曾有這樣的感受了。 因為羅倫斯也是在貧窮荒村長大的人,所以他知道村裡的娛樂少得可憐,而旅人正是用來娛樂村民的犧牲品。 羅倫斯一邊這麼想,一邊讓馬車前進。走著走著來到了放著一巨大石塊的廣場。 這裡似乎就是村落的重心地區,四周有很多建築物繞著廣場建蓋。 從屋簷垂掛的鐵制招牌可得知,這裡有旅館、面包店和酒吧,也有編織毛織物等產品的工作場地。其中還有門面設計較寬敞的建築物,那地方一定是把收成的麥子等穀物去殼,或是篩麵粉的共同工作場地。 其他建築物看起來像是住在特列歐的權貴顯要宅第,其中也包括了教會。 這裡果然是重心地區,可以看到很多路人聚在一起聊天,以及很多孩童在玩耍。而兩人也引來了眾人的好奇目光。 「好大的石塊吶,有什麼用途嗎?」 然而,赫蘿卻是一副不太在意的模樣,悠哉地問道。 「可能會在祭典的儀式上使用,或者是用來跳舞、召開會議之類的吧。」 那是一塊有平整表面,差不多有羅倫斯的腰部這麼高的石塊,從上面架設著木製登梯這點看來,石塊應該不是單純被當成地標而擱置在廣場上。 當然,得詢問村民才能夠知道石塊真正的用途。所以赫蘿也不確定地點點頭,跟著讓身體緊貼駕座,重新坐正身子。 在這之後,羅倫斯讓馬車繞過石塊朝教會的方向前去。 雖然村民們仍然投來好奇的目光,但這裡並非深山中未經開發的村落。 當馬車停在教會前面時,村民們似乎認為羅倫斯兩人是前來祈禱旅途平安,好奇的視線明顯地減少了。 「感覺都快聽到『哎呀呀』的聲音了。」 羅倫斯停下馬車從駕座走下來時,這麼對赫蘿說道。赫蘿便露出彷彿孩子們共享秘密時會有的笑容。 眼前的教會是棟氣派的石造建築物,木製大門還加上了鋼鐵外框。 或許是棟歷史悠久的建築物吧,砌好的石牆角落因風化而坍塌。大門上的鐵制門環,看起來也像是鮮少有人碰觸的樣子。 而且教會並不像修道院,除非進行禮拜儀式,否則大門一般都是敞開著的:而這裡的大門卻是緊閉著。 簡單來說,這所教會看起來散發著不受村民愛戴的氣氛。 然而羅倫斯覺得多想也沒用,於是抓起門環輕輕敲了幾次門。 「叩!叩!」清脆的敲門聲在廣場引起回聲,感覺特別響亮。 等了好一會兒後,沒有聽到任何回應。羅倫斯才猜想著或許教會的人外出了,下一秒鐘大門便發出嘎吱嘎吱巨響,隨即露出了微小的縫隙。 「哪位?」 跟著,從微開的門縫裡傳來女孩的聲音,那聲音聽起來並不怎麼友善。 「很抱歉冒昧前來造訪,我是旅行商人羅倫斯。」 羅倫斯露出了突然拜訪客戶時必備的笑容說道.而門縫另一頭的女孩眯起眼睛,露出訝異的神情說: 「您是商人?」 「是,我從卡梅爾森來的。」 如此明顯表現出戒心的教會還真是少見。 「……那位是?」 女孩的視線栘向羅倫斯身邊的赫蘿。 「她是因為結緣而一起旅行的旅伴。」 聽了羅倫斯的簡單說明後,女孩先看看羅倫斯,再看看赫蘿,跟著嘆了口氣,才緩緩打開整個大門。 令人驚訝地,大門的另一頭出現了身穿長擺祭司服的少女。 「有何貴事嗎?」 雖然羅倫斯相信自己成功隱藏了驚訝的情緒,但是身穿祭司服的少女語氣依舊顯得相當不悅,不快的表情也絲毫不見緩和。少女束緊一頭深褐色的頭發,蜂蜜色的眼珠散發出帶有挑戰意味的光芒。 姑且不說女孩的態度,羅倫斯來到教會卻被人詢問「有何貴事?」還是頭一遭。 「是的,我是想來拜訪貴教會的祭司大人。」 在正常狀況下,女性不可能成為祭司,因為教會組織是徹底的男性社會。 羅倫斯因為抱有如此想法才這麼開口,沒想到他說的話似乎讓身穿祭司服的少女眉頭鎖得更深了。 而且,少女還刻意先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服,才再次把視線栘向羅倫斯說: 「雖然還不是正式的祭司,不過我是掌理本教會的艾莉莎‧修汀哈姆。」 不僅是女兒身,還是如此年輕的祭司。 這個事實比得知大商行精明能幹的老闆其實是個少女更加令人驚訝。 然而,自稱艾莉莎的少女似乎早已習慣人們這樣的反應,她再次冷靜地丟出一句話:「那麼,有何貴事?」 「啊,這個,我們想問路。」 「問路?」 「是,想請問您前往修道院的路。修道院的名字是帝恩鄉蘭修道院,院長是路易士.拉納。修汀希爾頓。」 羅倫斯一邊說,一邊心想院長的姓氏與艾莉莎有些相似。艾莉莎聽了,露出讓人一眼就看得出她感到吃驚的表情。 羅倫斯還來不及詢問「怎麼了嗎?」艾莉莎便立刻收起吃驚的表情開口: 「我不清楚。」 雖然用字遣詞有禮貌,但仍然面帶凶氣的艾莉莎說道。最後她竟然沒等羅倫斯回答,就打算關上大門。 商人怎可能讓對方輕易關上大門。 羅倫斯迅速把腳塞進門縫,面帶微笑地說: 「我聽說貴教會有一位名為法蘭茲的祭司。」 艾莉莎滿懷怨恨地瞪著羅倫斯夾在門縫的腳,跟著直接瞪向羅倫斯說: 「祭司在夏季過世了。」 「咦?」 跟著,在羅倫斯感到驚訝的瞬間,艾莉莎的聲音蓋過他的聲音說: 「您滿意了吧?我不知道什麼修道院的地點,而且我很忙。」 羅倫斯心想再繼續堅持下去,萬一艾莉莎大聲叫人就麻煩了。 於是他抽回了腳,艾莉莎隨即留下充滿怒氣的嘆息聲關上大門。 「……」 「汝還真惹人厭吶。」 「可能是我沒有捐錢的關系吧。」 羅倫斯聳了聳肩,看向身邊的赫蘿說: 「法蘭茲祭司過世是真的嗎?」 「不像在說謊,可是——」 「說不知道修道院的地點是騙人的吧。」 艾莉莎那麼明顯地露出驚訝的模樣,就算蒙著眼睛也知道她在說謊。 不過,艾莉莎掌理教會的事是直一的嗎?如果說她在惡作劇,那未免也太危險了。 說不定艾莉莎是法蘭茲祭司的女兒。就算不是親生女兒,至少也有可能是養女。 「怎麼辦?」 赫蘿立刻回答說: 「總不能強行闖入吶,找旅館先住。」 兩人沐浴在村民們的異樣眼光下,坐上了馬車。 「唔~~好懷念吶……」 赫蘿一進到旅館的房間,便立刻飛撲到床上,伸展著身子說道。 「這床雖然比馬車貨台好一點,不過可能會有蟲子,你小心點。」 因為這裡的床鋪不是在木製床架鋪上佈料或棉花,而是用緊緊捆綁在一起的麥草做成床墊,所以會有大量蟲子為了在冬季冬眠、夏季繁殖而跑進床墊裡。 羅倫斯心裡明白就算要赫蘿小心點,她也無從小心起吧,因為她毛發濃密的尾巴正是蟲子的最佳溫床。 「小心什麼,咱早就被壞蟲子跟上了。」 赫蘿托著腮不懷好意地笑笑,那模樣看起來確實會招惹很多蟲子,讓羅倫斯不禁嘆了口氣。 「這個村落很小,你別引起騷動啊。」 「那得看汝的態度如何吶。」 羅倫斯面露苦色瞪了赫蘿一眼。赫蘿別過臉俯臥在床上,一邊左右甩甩尾巴,一邊打了個大哈欠說: 「咱有些困,可以睡一會兒嗎?」 「我如果說不行,你怎麼辦?」 聽到羅倫斯笑著問,赫蘿回過頭來,妖豔地眯起眼睛說: 「我會在汝的身邊打盹兒。」 羅倫斯想像了一下那樣的畫面,雖然覺得沒出息,但是他不得不承認自己覺得那樣還不賴。 羅倫斯逃開赫蘿那彷彿在說「早就看透你的心聲」的眼神,決定不反抗赫蘿。他假裝咳了一下說: 「不過,你是真的累了吧?在弄壞身體前好好休息,這樣身為旅伴的我會比較放心。」 「嗯,那咱就不客氣了。」 赫蘿沒有繼續攻擊,她很乾脆地閉上眼睛。 左右甩著的尾巴也「唰」一聲落下,感覺就快傳來了鼾聲似的。 「先脫掉兜帽,也脫掉綁在腰上的長袍,然後把我那件被你亂丟的外套折好,最後再蓋上棉被睡覺,聽到沒?」 羅倫斯忍不住心想,喜劇裡頭出現的任性貴族千金就是像赫蘿這樣的傢伙吧。 就算被羅倫斯警告,赫蘿仍是連抬頭也不肯抬一下。 「我回來之前,你如果沒有把衣服折好,我就不給你吃好吃的晚餐。」 羅倫斯抱著像父母在責罵小孩的心情說道,而赫蘿也像個鬧別扭的小孩一樣輕瞥了羅倫斯一眼說: 「汝很溫柔,所以不會那麼做。」 「……我說你啊,我總有一天會讓你好看。」 「那也得要汝做得到吶。別提這個了,汝還要去哪裡啊?」 看著雖然動著嘴說話,但已經睡眼朦朧的赫蘿,羅倫斯一副拿她沒輒的模樣走了過去,替她蓋上棉被說: 「如果只是路過這裡,那就算了。但是照這情形看來,應該會在這裡待上幾天,所以我去跟村長打聲招呼。而且,說不定村長會知道修道院的地點。」 「……是嗎。」 「就是這麼回事,所以你乖乖睡吧。」 赫蘿把棉被拉近嘴邊點點頭。 「不過,沒有伴手禮喔。」 「……無所謂。」 赫蘿微微張開眼睛,用著彷彿下一秒鐘就會進入夢鄉的蒙朧聲音說: 「只要汝能夠回來就好了……」 盡管羅倫斯明白這是赫蘿設下的陷阱,但被出其不意地這麼一說,還是教他不知所措。 赫蘿的耳朵看似愉快地動著。 就算沒有伴手禮,但至少見到了羅倫斯的蠢樣子。 「咱先睡了,晚安。」 說著,赫蘿便慢吞吞地鑽進棉被底下。羅倫斯語帶投降意味地回了她一句:「請便。」 羅倫斯把一些裝載貨物的小麥分裝到大小適當的袋子裡後,便向旅館老闆打聽村長的住處,跟著離開了旅館。 在這個寒冷季節裡會有旅人到訪,似乎讓孩童們非常地在意。群眾在旅館門外的孩子們一看到羅倫斯打開大門,便全都一溜煙地逃開。 據旅館老闆所說,在秋季與春季舉辦收割和插秧祭典時,會有不少客人前來。但畢竟這裡偏離街道,所以很少有旅人路過。整問旅館的投宿客也只有羅倫斯兩人而已。 這樣的特列歐村長住家就建蓋在廣場旁,是所有建築物中規模最大的一棟。地基和一樓是石造、二樓及三樓則是木造結構,可說相當宏偉。 村長住家的大門也有著像教會那樣的氣派鐵框,上頭還有細致的裝飾圖樣。 門上設有模樣看似蛇或蜥蜴的門環,實在稱不上有格調。 不過,門環形狀想必是模仿土著之神的模樣吧。因為蛇神或是青蛙神出乎意料地多。 「請問有人在嗎?」 羅倫斯一邊想著這些事情,一邊用門環敲門說道。過了一會兒後,大門打了開來,眼前出現一名圍上沾滿粉末的圍裙、雙手也被沾得雪白的中年婦人。 「來了、來了!哪位啊?」 「冒昧打擾,我是旅行商人克拉福‧羅倫斯——」 「哎呀,村長~~!大家說的那個人來了!」 雖然羅倫斯因為話說到一半被打斷而感到錯愕,但婦人卻是一副不以為意的模樣一邊喊著「村長~」一邊往屋裡頭走去。 被婦人丟下、孤零零的羅倫斯雖知道沒有人在注意自己,但還是輕咳了一下,讓自己重新提起勁來。 後來,羅倫斯就這麼獨自等了一會兒後,方才的婦人陪著手持枴杖的矮小老人從屋裡頭走了回來。 「您看!是這個人沒錯吧?」 「肯普太太,這樣對客人太不禮貌了。」 雖然兩人這樣的對話全都傳進了羅倫斯的耳中,但是他當然沒有小心眼到因為這樣就生氣。 況且,做生意時,沒有人比活潑開朗的村婦更有幫助了。 基於這層考量,羅倫斯露出了再燦爛不過的笑容站到兩人面前。 「抱歉、抱歉,真是失禮了。我是掌理特列歐村的塞姆。」 「幸會,我是旅行商人克拉福‧羅倫斯。」 「好了,肯普太太,你快到後面和大家繼續工作……抱歉,真不好意思。這寒冷季節難得有旅人前來,所以成了閒得發慌的婦人們談論的話題。」 「希望她們不是在說我壞話才好。」 塞姆笑著說:「到裡面坐坐吧。」並為羅倫斯帶路. 走進大門後,可看到直直延伸的走廊。從最裡而的大房問傳來了笑聲。 走著走著,空氣中飛散的粉末使得羅倫斯的鼻子一陣搔癢,他心想婦人們應該是一邊談笑, 一邊揉著收割下來的麥子磨成的麵粉,准備烤成面包吧。 這是鄉村常見的光景。 「要是到最裡面去,會被麵粉沾得一身白,請進來這裡。」 說著,塞姆走到大房間前打開房門,先讓羅倫斯進了房間後,自己也隨後進入。 一進到房間,羅倫斯就愣住了。 他看見一條巨蛇盤繞在牆邊的櫃子上。 「哈哈哈,請放心,那是死的。」 羅倫斯聽了定睛細看,發現泛著黑光的鱗片顯得乾燥,蛇身也有多處皺摺。想必這是先曬干蛇皮,在蛇皮裡放入填充物再縫合的吧。 羅倫斯記起了大門上的門環,他心想這個村落果然是崇拜蛇神。 他一邊在塞姆建議下就座,一邊想著回旅館後要把這件事告訴赫蘿。 「那麼,您特地前來是有何貴事呢?」 「啊,第一件事情是因為我們路經這裡,所以前來向您打聲招呼。這是我做買賣的小麥。」 羅倫斯遞出事先分裝好、裝了小麥麵粉的袋子。塞姆見狀,驚訝地不停眨眼。 「這真是太難得了,最近的旅行商人一開口就是談生意。」 因為不久前的羅倫斯也是這個樣子,所以他不禁覺得有些刺耳。 「那麼,第二個目的是?」 「嗯。其實我們正在尋找修道院,所以想請問村長是否知道地方。」 「修道院?」 「是,方才我們也前去教會詢問過了,可惜教會的人也不知道地方。」 在羅倫斯佯裝感到困擾的表情底下,當然不忘以商人的目光捕捉塞姆的神情。 他看見塞姆的眼神瞬間飄栘了一下。 「這樣啊……很可惜我也沒聽說過這附近有修道院,您是從哪裡聽來的?」 羅倫斯的直覺告訴他塞姆其實知道修道院在哪裡。 不過,如果羅倫斯胡亂回答從哪裡聽來,往後可能會帶來麻煩。於是他決定老實回答: 「從卡梅爾森。是那裡的修女告訴我的。」 塞姆鼻下的鬍子抽動了一下。 他一定隱瞞著什麼事情。 不,是羅倫斯察覺到了—— 無論是塞姆還是艾莉莎,他們不僅知道修道院的地點,甚至可能知道修道院裡有些什麼。 羅倫斯正在尋找的修道院裡,住著狄安娜介紹給他、專門收集異教眾神傳說的修道士。 假使塞姆與艾莉莎都知道這件事,那或許他們是因為不想扯上關系,所以才佯裝不知情。 不管怎麼說,狄安娜要羅倫斯前來詢問修道院地點的對象——法蘭茲祭司已經蒙主恩召了。 留在世上的人會就此封印危險禁地,並不足以為奇。 「卡梅爾森的修女告訴我,只要詢問住在這裡的法蘭茲祭司,就能夠得知修道院的地點。」 「這樣啊……可是,法蘭茲祭司已經在夏天……」 「我聽說了。」 「法蘭茲祭司為了特列歐長年辛苦付出,我們村裡失去了很重要的人物。」 塞姆顯得悲傷的樣子不像在演戲,但要說他這是尊敬教會的表現倒也不像。 這讓羅倫斯感覺到有些不協調。 「所以現在由艾莉莎小姐接手嗎?」 「是的。她很年輕,您應該嚇了一跳吧?」 「是啊,很訝異。對了——」 羅倫斯打算繼續說話時,聽到有人猛烈地敲著大門,跟著傳來了呼喊「村長!」的聲音。 雖然想打聽的事情如排山倒海似地湧上喉嚨,但現在焦急不會有任何好處。 而且招呼也算是打完了,於是羅倫斯決定離開。 「您好像有訪客的樣子。因為我也有些擔心夥伴,就先告辭了。」 「喔?那您還是趕緊回去的好,很抱歉沒能好好招待您。」 不斷地猛烈敲打大門的可能是村民,而方才為羅倫斯開門的婦人肯普太太正在應門。 「希望是好消息……」 羅倫斯一邊聽塞姆這麼喃喃自語,一邊定出房間。這時一名旅人打扮,在如此寒冷的氣候下,卻滿臉通紅、淌著汗的男子推開了他,走向塞姆。 「村長,我把這個帶回來了。」 雖然塞姆只用眼神向羅倫斯致歉,但羅倫斯仍然面帶笑容地離開村長住家。 他心想,以一個旅行商人來說,這樣應該能夠讓塞姆留下好印象了吧。 接下來在村裡這留,應該會比較容易行動。 話說回來,剛剛闖進屋內的男子究竟帶了什麼東西回來? 羅倫斯一定出村長住家,眼前立刻出現一匹全身冒著熱氣的馬兒。馬兒沒被拴住地隨意安置,一群孩童從遠處注視著馬兒。 從馬兒身上的裝備可看出應是從遠方到來,而且闖進屋內的男子也是一身旅行裝扮。 羅倫斯雖然思索了一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讓村民必須去到遠方;但後來又想到自己不是來這裡做生意的。 設法從塞姆或是艾莉莎口中問出修道院地點才是當務之急。 怎麼做好呢? 羅倫斯一邊這麼想著,一邊走回旅館。 因為看見赫蘿睡得太香甜的模樣,羅倫斯便抱著小睡一會兒的心情躺上床,卻在不知不覺中也沉沉睡去。 當羅倫斯醒來時,屋內已變得微暗。 「聽說如果沒有把衣服折好、蓋上棉被,就吃不到好吃的晚餐吶?」 然後,他一坐起身子,便發現不知何時身上已蓋上了棉被。 「你很溫柔,所以不會那麼做。」 羅倫斯夾雜著哈欠聲,直接說出赫蘿說過的話。正在梳理尾巴的赫蘿聽了便咯咯地笑了。 「我好像睡了很久……你肚子不餓嗎?」 「就算肚子餓得難受,咱也不願意叫醒汝。汝懂這樣的體貼嗎?」 「這樣你不是正好可以從錢包裡偷拿錢嗎?」 赫蘿沒有發脾氣,只是笑著露出尖牙。這反應像極了她的作風。 羅倫斯走下床,稍微打開木窗一邊往窗外眺望,一邊扭動脖子讓骨頭喀啦作響。 「鄉村的夜晚似乎也來得很早。時間還這麼早,廣場上卻看不到半個人影。」 「也沒有攤販吶,有地方吃飯嗎?」 赫蘿突然露出不安的眼神,對著坐在窗框上的羅倫斯說道。 「只要去酒吧就有飯吃吧,這裡又不是一整年都沒有旅客的地方。」 「嗯,那趕緊走唄。」 「我才剛睡醒耶……好啦、好啦。」 羅倫斯對著瞪著眼睛的赫蘿聳了聳肩後,從窗框上站起身子時,察覺到窗外有異狀。 「那是?」 羅倫斯看見一個身影快速跑過不見人影、在夕陽映照下顯得微暗的廣場。 他定睛一看,發現那是磨粉匠艾凡的身影。 「喲?」 (嚇!) 因為眼前忽然出現赫蘿的腳,羅倫斯險些叫了出來。 「你不要忽然跑出來好不好?嚇死人了。」 「汝真是膽小吶。不說這個,那人怎麼了嗎?」 沒傳來腳步聲、也沒傳來衣服摩擦聲就忽然出現,任誰都會嚇一跳。但羅倫斯才沒那麼多精力去應付赫蘿每次的捉弄。 「沒什麼,我只是在想他要去哪裡。」 「好像是去教會吶。」 少年磨粉匠必須比從事任何職業的人更加誠實。 在教會城市留賓海根,牧羊女諾兒蒞即使承受教會的嚴苛工作條件對待,以及一般人的懷疑眼光,仍會默默地參加禮拜。 或許艾凡也一樣頻繁地參加禮拜。 「真詭異吶。」 「我們比較詭異吧。」 就在羅倫斯與赫蘿你來我往之際,艾凡輕輕敲了教會大門。艾凡敲門的方式很奇怪,或許那是告知來者是自己的暗號。 不過,雖然艾凡輕聲敲門、一副擔心被人瞧見的模樣讓人覺得詭異,但是一想到他的職業,也就覺得沒什麼好奇怪。 而且,教會在特列歐似乎沒有什麼地位。 正當羅倫斯心想應該沒什麼可疑之處,而放心地准備遠離木窗時,赫蘿忽然用力扯了一下他的衣角。 「幹嘛?」 赫蘿用手指向窗外代替她的回答。 羅倫斯心想赫蘿指的方向一定是教會,於是他毫不猶豫地看向教會。 然後,躍進眼簾的光景讓羅倫斯感到有些驚訝。 「呵,原來是這麼回事吶。」 赫蘿顯得特別開心地喃喃說道,她的尾巴彷彿在掃地似的興奮地甩來甩去。 羅倫斯不禁看著眼前的光景看得入神。但他立刻回過神來,關上木窗。 木窗一關上,赫蘿立刻朝他投來不滿的視線。 「只有神明可以偷窺人們的生活。」 「……唔。」 赫蘿說不出話來,一副感到無趣的表情不時瞥向木窗。 教會大門被敲了後,出來應門的當然是艾莉莎。 但是,一看見艾莉莎出來應門,艾凡彷彿要抱起貴重物品似的緊緊抱住了艾莉莎。 從艾莉莎依偎在艾凡懷裡的模樣看來,實在無法說那單純只是親切的打招呼方式。 「汝不在意嗎?」 「如果是密談生意,就會覺得在意。」 「說不定就是在密談。以咱的耳力偷聽得到,如何?」 赫蘿只露出一邊的尖牙笑笑,眯起了眼睛。 「沒想到你會對這種閒言閒語這麼感興趣。」 羅倫斯一邊嘆息,一邊以極其難以置信的口氣說道。赫蘿眯起的眼睛散發怒氣,她溜出羅倫斯與木窗之間,坐起身子說: 「感興趣不行嗎?」 「至少不是值得稱贊的事吧。」 如果為了竊聽生意密談而把耳朵貼在牆上三天三夜,或許會被稱贊是商人的典範:但沒有什麼比偷聽閨房私語更顯庸俗了。 「哼,咱又不是因為好奇心而感興趣。」 赫蘿輕輕把雙手交叉在胸前,微微傾頭且閉上眼睛。那模樣像是在試著回憶些什麼。 除了好奇心之外,還能有什麼理由?羅倫斯一邊這麼心想,一邊反倒有些期待起赫蘿會拿什麼藉口來解釋。 赫蘿保持那姿勢不動好一會兒後,終於開口說: 「嗯。硬要說的話,是為了學習。」 「學習?」 聽到出乎意料的平凡答案,羅倫斯不禁感到失望。 而且,憑赫蘿的能力,根本沒必要再多學習那方面的事情。 除非她有拐騙某國國王之類的計劃。 如果當真拐騙成功,就跟國王討各式各樣的免稅特權好了:羅倫斯一邊在腦海裡浮現如此天方夜譚的空想,一邊把手伸向水壺打算喝水,這時赫蘿接續說: 「思,是學習沒錯。咱在學習從旁觀角度來看,咱和汝會是什麼模樣。」 羅倫斯的手指「鏘!」地撞到鐵制水壺,他慌張地想抓住搖搖欲墜的水壺,卻失敗了。 「吶,汝啊。凡事都得從旁觀角度來看才能明白是唄?汝聽到了嗎?」 羅倫斯知道赫蘿正用著喉嚨發出咯咯笑聲。不僅如此,即使背對著赫蘿,他也能夠清楚知道赫蘿臉上是什麼樣的表情。 幸好水壺裡頭沒有太多水,所以沒有釀成慘事,但羅倫斯倒是被整得慘不忍睹。 「原來從旁觀角度來看,咱是被汝那樣對待吶……」 赫蘿一副感觸極深的模樣說道。羅倫斯聽了,決定關上耳朵不再做出任何反應。於是他開始擦起翻倒出來的水。 羅倫斯不知道應該從何生氣起。 不,應該說他連自己為何生氣都不知道。 或許他是因為自己不小心表現出極其明顯的動搖而生氣吧。 「呵。反正,咱們應該不會輸給那兩人唄。」 如果這時做出反應,羅倫斯不知道自己又會掉入什麼樣的陷阱. 羅倫斯擦乾水,把水壺放回原位後,一口氣喝光水壺裡剩下不多的水。 如果可以,羅倫斯希望自己喝的是烈酒。 「汝啊。」 赫蘿簡短地呼喚他。 羅倫斯心想,如果不予以理會,赫蘿一定也會有些不高興吧。 萬一吵起架來,佔上風的肯定是赫蘿。 羅倫斯嘆了口氣,不多做掙扎地回頭看向赫蘿。 「咱肚子餓了。」 赫蘿笑著說道。 她果然比羅倫斯高超得多。 第四卷 第二幕 「好耶!真爽快!」 一身城市女孩裝扮的赫蘿在大家大聲叫好的喝採下,把顯得粗俗的木製大啤酒杯擱在桌上。 赫蘿的嘴邊長著有如隱居聖人般的白色泡沫胡須,手上仍握著啤酒杯不放,彷彿在說「再來一杯」似的模樣。 酒吧的客人覺得有趣,紛紛把自己啤酒杯裡的啤酒倒給赫蘿,赫蘿的啤酒杯一下子就滿了。 某天街上突然來了奇妙的雙人組訪客。雖不知兩人是何等身份,但兩人不僅出手闊氣地請酒吧裡的所有客人喝酒,而且酒也喝得相當爽快。這麼一來,大部分的村落都會歡迎兩人。 更別說如果兩人當中還有一人是個美麗的年輕女孩,那又會是什麼狀況呢?場面想當然是相當熱鬧了。 「你看吧,要是輸給你那女夥伴,怎配當個男人呢!不要停下來,多喝點!」 看赫蘿喝酒的那般豪爽模樣,也難怪羅倫斯會被如此勸酒。不過,羅倫斯與赫蘿不同,他旱來這裡收集情報的。 他不能被人這麼一勸,就暢快痛飲到醉倒為止。 為了怕壞了現場的氣氛,羅倫斯適度喝著酒,同時一邊吃著端上桌的料理,一邊循序漸進地與人閒話家常。 「嗯,這啤酒真好喝。是有什麼秘訣嗎?是不是經過什麼特別的釀造過程?」 「哈哈哈,那當然了。說到這家酒吧的老闆娘伊瑪。拉尼爾,可是這一帶大名鼎鼎的人物。她的腕力強過三個大男人,食量超過五人份……」 「別在旅人面前胡說八道。久等了,蒜炒羊肉。」 話題裡出現的老闆娘伊瑪,用木盤子邊緣輕輕頂了一下男子的後腦勺後,動作敏捷地把料理一一排在桌上。 伊瑪束起一頭紅色卷發、捲起袖子的強悍模樣,確實能夠讓人想像她擁有相當於三個大男人的強壯體力。 然而,對於羅倫斯的提問,男子的回答根本不成解答。 「好痛喔,我這才要開始誇獎老闆娘耶。」 「你是說剛剛講的都是壞話囉?那我這算是給你一點懲罰。」 與羅倫斯同桌而坐的客人全都笑了個開懷,另一名男子延續方才的話題說: 「這裡的老闆娘啊,以前曾經扛著啤酒釀造鍋獨自旅行呢。」 「哈哈,怎麼可能。」 「哈哈哈哈,每個人第一次聽到這件事,都會這樣說。可是這是真有其事,對吧?」 在其他桌子應付醉客的伊瑪聽了,回過頭十分乾脆地回答說:「對啊。」 然後,她一忙完手邊的工作,便回到羅倫斯的桌子開口說: 「那時候的我比現在更年輕、更美麗。我是在靠西邊的地區出生,就住在沿海的一個城鎮。可是,沿海城鎮注定會遭到海浪吞噬。有一天,海上突然出現一艘大船,跟著城鎮一下子就被大浪吞沒了。」 羅倫斯立刻就明白伊瑪指的是海盜。 「然後啊,我也混在人群之中死命地往城外逃去。當我發覺時,背上已經扛著一隻釀造鍋,手上還抓了裝大麥的袋子。就算到了現在,我仍然搞不懂自己當初在想些什麼。」 老闆娘的視線看向遠方,一副感觸極深的模樣說道。雖然她的表情顯露出懷念之情,臉上掛著淡淡笑容,但想必當時一定是非常辛苦。 與羅倫斯同桌而坐的男子說了句:「來,老闆娘也喝一杯。」並遞出啤酒杯。 「喲?謝啦。後來呢,我一個孤單女子就算去到城鎮,也找不到像樣的工作。而且,聽說那時就連越過三座山頭的地方也都遭到海盜襲擊。所以我就拿著一直扛在背上的鍋子和抓來的大麥,隨便找條河川,利用河水釀了啤酒。」 「後來喝了那些啤酒的,竟然是從邊境特地前來視察對抗海盜的戰況,然後恰巧經過那附近的伯爵和隨行屬下們!」 從旁插嘴的人還加上了拍手動作說道,老闆娘趁機一口氣飲盡啤酒杯裡的啤酒稍作休息。 「哎呀,我從來沒有像當時那麼丟臉過。伯爵一行人看到頂著一頭亂發、滿臉烏黑的妙齡少女在森林裡,心想少女在做什麼,結果發現竟然是在釀啤酒。我後來問了伯爵大人,他說他那時、還以為我一定是森林裡的妖精呢。不過,那位伯爵大人的眼光還真是不賴。」 這回換成是其他桌子響起了拍手聲和喝采聲。羅倫斯朝聲音的方向一看,發現和其他客人比賽喝酒的赫蘿似乎贏了比賽。 「之後啊,伯爵大人稱贊我釀的啤酒好喝。還說他打算前往的城鎮都遭到海盜襲擊,喝不到像樣的啤酒。所以要我一起旅行,好為他們釀造啤酒。」 「於是乎,正中下懷的少女野心家伊瑪.拉尼爾決定跟隨伯爵大人而去!」 「不料,伯爵大人早已娶了美麗的皇後!」 「就是說嘛……才怪哩!那個醜八怪伯爵大人怎麼可能配得上美若天仙的我啊!不過,我還真想要那黑貂的皮草。」 「所以,您就成了專屬釀造師嗎?」 羅倫斯說出腦海浮現的想法後,才立刻察覺到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如果成了專屬釀造師,就不可能屈就於特列歐的酒吧老闆娘身份吧。 「哈哈哈,那是不可能的事情。當然了,當時不懂世事的我確實做過那樣的美夢。我跟隨伯爵大人一同旅行所得到的回禮,就是在大到不行的屋子裡享用一次豪華晚餐,以及能夠獲得伯爵大人認可來販賣啤酒的權利。不過,光是這樣的獎賞就太足夠了。」 「然後,故事就是從這裡開始的。行腳兜售啤酒女子的世間奇妙故事。」 「給我說是少女釀造師的流浪故事!」 伊瑪「咚」地一聲,用拳頭重重槌了一下桌面,讓所有人都挺直背脊點點頭。 「反正,我就這樣在路途上一釀好了啤酒就賣,賣完了就再釀造,不停地反覆。一路上當然也遇到了很多問題,不過還算順利啦。只是我犯了唯一的錯誤……」 「沒錯,伊瑪來到了特列歐後,在她身上發生了一場悲劇!」 這樣的台詞在絕妙的時機響起。 想必每當有旅人來到這裡,村民總會提起這件事吧。 「一直以來,我絕對不喝自己釀的啤酒。因為我總是想要多賣一些,所以根本也沒好好地品嘗過自己釀的酒。可是,來到這裡後,我第一次喝了自己釀的啤酒,結果愛上了那美味。後來,喝得不醒人事的我就這樣搭上了現在的老公。」 羅倫斯一邊想像此刻一定在廚房裡苦笑的老闆表情,不禁笑了出來,其他人則是刻意裝出哭泣的模樣。 「所以我就當上了鄉村酒吧的老闆娘。不過這裡是個好地方,你們就多留幾天玩玩吧。」 伊瑪露出可掬的笑容說罷,便離開羅倫斯這桌。羅倫斯發自真心地笑著目送她的背影。 「哎呀,這裡真是間好酒吧,這麼好的地方就算在恩狄瑪都很難找到。」 在普羅亞尼,人們想要誇獎城鎮或村落時,一定會這麼說。 普羅亞尼王國的王城恩狄瑪,是普羅亞尼以北地區的最大城市。與其相比之下,甚至教會城市留賓海根都遜色三分。 「就是說嘛、就是說嘛!小哥你雖然是個旅行商人,眼光倒是挺不錯的。」 聽到自己的故鄉被人誇獎,沒有人會覺得不開心。 男子們各個面帶笑容地喝酒。 羅倫斯心想,現在正是好時機。 「而且,這裡的酒也很好喝,特列歐一定是備受神明愛護的村落。」 羅倫斯很自然地在對話中插入這樣的話題。 結果,這話題就彷彿水滴在油裡似地浮在空氣中。 「糟糕,我失言了。」 羅倫斯經常聽到旅行商人的同伴提到,在與異教徒們的酒席上,因為不小心失言而嚇得一身冷汗的經驗。 就連羅倫斯自己也有過不少這樣的經驗,男子們的反應和他有過的經驗時一樣。 「沒事、沒事,小哥你沒有錯,誰叫這裡有所大教會。」 一名男子緩和氣氛地說道,其他人也跟著點了點頭。 「反正啊,就算我們這種鄉下地方,也會有很多復雜的問題……的確,死去的法蘭茲先生是特列歐的大恩人沒錯,可是……」 「對啊。就算如此,還是不能忤逆陶耶爾大人。」 「陶耶爾大人?」 「嗯,陶耶爾大人是村裡的守護神。他為村裡帶來豐收,讓孩子們健康成長,不會遭到惡魔傷害。也是特列歐村的命名由來。」 羅倫斯暗自嘀咕說:「原來是這麼回事。」想必陶耶爾指的是塞姆家中房間裡擺設的蛇吧。 他趁著點頭時看向赫蘿,沒想到那般大聲喧鬧、大口喝酒的赫蘿竟會與他四目相交。 眼前這位神明也是相當不容輕視。 「原來是豐收之神啊?嗯,因為我是個旅行商人,所以見聞過各種傳說。陶耶爾大人指的也是狼神嗎?」 「狼?你胡說些什麼,那惡魔的爪牙怎麼可能是神。」 相當傷人的批評。羅倫斯心想,這話題或許可以用來揶揄赫蘿。 「那麼陶耶爾大人是?」 「陶耶爾大人是蛇,是蛇神!」 一個不留心,就會被藏在貨物裡或是露出毒牙的東西給嚇著,無論這樣的東西是蛇還是狼,都一樣教人頭痛。而北方地區存在相當多蛇神。 這樣一來,被教會視為眼中釘的自然會是蛇。聖經上也記載著蛇是讓人們墮落的存在。 「我也聽過有關蛇神的傳說。像是有一條蛇從山上往大海的方向前進時,爬行過的痕跡形成了一條大河。」 「喂喂,不可以拿那種東西來和陶耶爾大人相比。你要知道啊,據說陶耶爾大人的頭和尾巴所處的天氣不一樣,還有陶耶爾大人會把月亮當早餐、太陽當晚餐一口吞下。根本差得遠了!」 「對啊!對啊!」大家異口同聲說道。 「而且,陶耶爾大人和那些假傳說完全不同。不管怎麼說,在這裡的近郊有一個陶耶爾大人為了冬眠而挖的洞窟呢!」 「洞窟?」 「是啊。當然了,洞窟隨便哪兒都找得到,可是就只有那個洞窟連蝙蝠和狼都不敢靠近。聽說從前有個旅人不怕死地進去洞窟,結果就再也沒出來過。從以前就有進了洞窟,會得到報應的傳說。就連法蘭茲祭司也都表情嚴肅地告訴我們不可以進去那個洞窟。不然你要去瞧瞧嗎?走一下就到了喔!」 羅倫斯刻意地做出誇張的害怕表情搖搖頭。但是他心想,照這情形看來,也難怪沒有村民會上教會去。 不僅如此,教會至今仍安然存在更讓人覺得是個奇跡。 不過,這麼想著的羅倫斯思索了一下後,似乎也就明白了教會仍存在的理由。 想必是恩貝爾就在特列歐附近的緣故吧。 「不過小哥啊,你來這裡之前,有先路過恩貝爾吧?」 就在羅倫斯思索著應該如何插入這個話題時,村民早了一步說出恩貝爾這個字眼。 「嗯貝爾有一問很大的教會吧?那教會現在是由一個叫做梵的主教掌理,那裡的每一任主教都是讓人火大的傢伙。」 「據說恩貝爾原本是個比這裡小得多的冷清鄉村,那裡一直以來都是受到陶耶爾大人的恩惠,哪知道他們一下子就被某天突然前來傳教的教會傢伙騙走,二話不說地投向教會的懷抱。結果很快就蓋好了教會,掌管的人也來了,道路也鋪蓋完成……最後變成了規模十足的城鎮。恩貝爾變得有勢力後,就對我們村子丟出無理的要求……」 「還有啊,這麼一來,他們當然也會想要叫我們改變信仰。後來在我們上上一代的先民努力下,以建蓋一所教會為條件,暫時讓事情緩和下來。可是,城鎮的規模顯然不是村落可比。雖然他們表示不追究陶耶爾大人的事,但相對地會向我們村民徵收很重的稅……爺爺輩的人每次都會捉到這件事。」 就算到了現在,在傳教最前線仍然耳聞得到這類公開要求改變信仰與交易的話題。 「就在那時候,大約在三十年……還是四十年前吧,法蘭茲先生來到了村裡。一 羅倫斯逐漸掌握到了有關特列歐的話題。 「原來如此。可是,現在是由一位年輕的艾莉莎小姐在掌理教會,對吧?」 「嗯,是這樣沒錯……」 村民們黃湯下肚後,什麼話都隨隨便便說出口。 於是羅倫斯毅然地決定把他心中的疑慮一次問個明白。 「我們打算去教會祈求旅途平安的時候,看見艾莉莎小姐那麼年輕的女子穿著祭司服,真是嚇了一大跳。艾莉莎小姐會擔任祭司應該有什麼特殊理由吧?」 「你果然也這樣想啊?應該是在超過十年以前吧,法蘭茲祭司撿到了艾莉莎那小姑娘。她雖然是個乖巧的孩子,但是要擔任祭司還是太勉強了吧?」 一名男子尋求同意地問道。其他人聽了,也都點點頭。 「既然對艾莉莎小姐來說這責任太重,那麼難道不能從恩貝爾的教會請祭司來嗎?」 「說到這個嘛……」 回答的男子一副吞吞吐吐的模樣看向身旁的男子,被看的男子也看向其身旁的男子。 結果大家的視線就這樣繞了桌子一圈後,第一個男子接續說: 「你是從遙遠國度來的商人吧?」 「是、是的。」 「既然這樣,那我問你喔,你有沒有認識什麼知名教會裡的大人物?」 雖然羅倫斯不明白男子為何這麼問,但是他感覺得到現場的氣氛是,如果羅倫斯認識教會的大人物,男子就願意說出詳情。 「那種有辦法給恩貝爾那些傢伙當頭一棒的大人物——」 「有分寸點!」 方才出現的伊瑪突然打了男子後腦勺一下。 「你到底在對旅人說什麼,是想挨村長罵嗎?」 看著男子像個被母親責罵的小孩般垂頭喪氣的模樣,羅倫斯差點笑了出來。但他一看見伊瑪的視線栘向自己,便急忙把笑意藏進心底。 「抱歉,這樣就好像故意瞞著不讓你知道一樣。不過,你是旅人就應該……不,正因為你是旅人,所以能夠明白每個村落都會有每個村落的問題吧。」 伊瑪不愧是曾經扛著啤酒釀造鍋旅行的人,她的話很有說服力。 而且,羅倫斯當然也認同她的意見。 「旅人來到村裡,我們希望他們能夠品嘗這裡的料理、好酒,玩得開心。然後,到了其他地方時,可以告訴別人這裡是個好村落。至少我個人是這樣認為。」 「嗯,我贊成你的意見。」 伊瑪露出可掬的笑容一邊說:「好了,你們趕快給我喝酒炒熱氣氛,這是你們今天的最後一項工作!」一邊拍打男子們的背,跟著忽然把視線栘向其他方向。 然後,她看向羅倫斯露出苦笑說: 「雖然我很希望你繼續留下來同樂,可是你的同伴好像喝醉了呢。」 「她可能是太久沒喝酒,所以玩得太瘋了。」 因為啤酒杯裡的啤酒也剩下沒多少,於是羅倫斯一口氣喝光剩下的酒後,便從椅子上站起身子說: 「在夥伴丑態百出之前,我先帶她回旅館去。畢竟她還沒嫁人。」 「哈哈哈!根據我的經驗來說,讓女孩子喝酒一點也不值得!」 聽了伊瑪豪邁的發言後,四周的男子們一副傷腦筋的表情在竊笑,從他們的反應看來,或許曾經發生過很多趣聞。 羅倫斯回答了句「我會銘記在心」後,把銀幣擱在桌面上。 他支付了為了能夠迅速融入這家酒吧的氣氛當中,而慷慨請大家喝酒的十枚崔尼銀幣。 雖然人們都不喜歡揮霍無度的友人,但是付錢爽快的旅人無論到了哪裡,都同樣受歡迎。 羅倫斯扶起醉倒趴在桌上、似乎睡著了的赫蘿。在揶掄話語和感謝他供應歡樂時光的道謝話語歡送下,離開了酒吧。 至少酒吧與旅館的位置都面向同一片廣場,可說是不幸中的大幸。 盡管赫蘿的身材嬌小,但她是個大胃王狼女,能夠吃進、喝下令人難以置信的量,所以相對地身體也變重了,羅倫斯得費點力氣才能夠抱住她。 不過,這也得是赫蘿當真醉得不醒人事。 「你大吃大喝得太過頭了。」 羅倫斯把赫蘿的手臂繞在肩上,以幾乎是將赫蘿抱在腋下的姿勢拖著她。一聽到羅倫斯這麼說,赫蘿的雙腳似乎使了一點力氣,她的身體也變得輕盈一些。 「嗝……咱連說話的時間都沒有,拚命吃吃喝喝個不停,不就是為了達成咱的任務嗎?」 「這我當然知道,可是……你啊,剛剛老是點一些高價的東西,對吧?」 就像赫蘿擁有犀利的目光一樣,一扯上金錢,羅倫斯的目光也是相當犀利。 他當然不可能沒瞧見被端上赫蘿那桌的酒和料理。 「真是個小氣的雄性……可是,別提這些了,咱想先躺下來……好難受。」 羅倫斯輕輕嘆了口氣,他心想原來赫蘿站不穩的腳步並非演技。不過,自己也開始有了幾分醉意的羅倫斯,同樣想要好好地坐下來休息。 特列歐村的廣場上不見任何人影,只有幾棟建築物透漏出微弱的光線。 雖然距離日落後已過一段時間,但仍然看得出來村落與城鎮果然不同。 就算到了旅館並打開大門,也只看得見裡頭點著小蠟燭,供應著極其微弱的光線,卻不見老闆的身影。 老闆當然不在旅館裡了,因為他與赫蘿就坐在同桌喝得爛醉如泥。 老闆娘發現客人回來後,從旅館後方走了出來。她一看見赫蘿的醜態,不禁露出苦笑。 羅倫斯先拜託老闆娘送水後,跟著爬上嘎吱嘎吱響個不停的階梯,往二樓的房間定去。 整家旅館似乎共有四問房間,而投宿客就只有羅倫斯與赫蘿兩人。 雖然現在是這般冷清模樣,但是聽說在收割祭或春天的插秧祭時,會有不少旅客從附近地區前來同歡。 另外,樸素無華的這家旅館唯一有的裝飾物是掛在走廊牆上的紡織品,據說上面繡的是從前到訪這裡的騎士徽章圖樣。 從敞開的窗戶流瀉進來的月光映照著那紡織品。如果羅倫斯記得沒錯,那圖樣應該是在普羅亞尼以北地區赫赫有名的聖人殺手傭兵旗印。 不知道旅館老闆是在知情下,還是在不知情下拿這個來裝飾。 不過,光看這件紡織品,就能夠大致掌握到特列歐與教會之間會是什麼樣的關系。 「喂,再一下就到了,別睡啊!」 從爬上階梯後,赫蘿的腳步就開始變得很沉重,等來到房門前,似乎已經到了她的極限。 赫蘿恐怕又得宿醉了:羅倫斯帶著這般與其說受不了赫蘿,不如說同情她的心情走進房間,好不容易才讓赫蘿躺在床上。 盡管房間裡的木窗緊閉著,卻仍然有好幾道月光溜了進來。羅倫斯打開木窗,呼出肺部裡充滿喧嚷與熱度的空氣,吸進冬天夜裡冰冷得甚至顯得莊嚴的空氣。 這時傳來了敲門聲。羅倫斯回頭一看,看見老闆娘送來了水與不曾見過的果實。 問了老闆娘後,才得知那是對宿醉有效的果實,只可惜最需要這樣東西的人已經完全陷入了夢鄉。不過,拒絕老闆娘的好意未免顯得失禮,於是羅倫斯向她道謝,並收下了果實。 呈現正圓形的果實很硬實,一隻手就能夠握住兩顆。羅倫斯咬了一口果實後,酸溜溜的味道瞬間在口中亂竄,讓他感到太陽穴一陣疼痛。 這果實的確是很有效的樣子,說不定會是一門可做的生意。於是他告訴自己要記住明天過後找個時間調查看看。 羅倫斯暗自嘀咕著:「話說回來。」腦中同時浮現方才在酒吧裡的喧鬧景象。 赫蘿融入酒吧氣氛當中的速度之快,實在令人嘖嘖稱奇。 當然了,羅倫斯有事先告訴過赫蘿他的目的,也交代了赫蘿的職責。 當旅人雙人組來到酒吧,通常不是得不停應付村民不斷發問,就是會被遠遠圍起圓圈的村民排擠在外。 為了避免遇上這兩種情況,首先,必須揮金如土。 村落因為沒有交易行為,所以幾乎沒有獲取現金的方法。然而,除非是完全被隔離的村落,否則村民不可能在沒有現金的狀況下生活。 村民之所以會歡迎旅人到訪,幾乎是為了獲取現金。如果不是因為這樣,村民當然不可能會歡迎來歷不明的人來到村裡。 接下來必須爽快喝酒、大口吃飯。 第一次光顧酒吧的客人根本不知道店家會端小品質多麼差的酒和料理,一個不小心還有可能被下毒。雖說不至於會喪命,但是有可能被搶走身卜所有行頭,然後被丟棄在附近山上。 也就是說,爽快喝酒、大口吃飯是為了告訴對方自己有多麼信任對方。 還有,與村民接觸時,雖然明明必須留意這些重點,不過村民一旦知道自己被信任,就不會再表現出冷漠態度。因為大部分的人都不是冷血動物,這也是世間會讓人覺得有趣的地方。 羅倫斯是在不斷開發新的行商路線時,慢慢學習到這些事情。可是赫蘿卻比這樣的他更有技巧地融入酒吧的氣氛當中,同時他也托赫蘿的福,比想像中更輕松地從村民口中打聽到難以提問的事情。 雖然在打聽出最後重點時,被老闆娘伊瑪打斷了,但羅倫斯覺得已經有了很大的收獲。如果這是一趟行商之旅,羅倫斯甚至願意送上一筆獎金給赫蘿。 不過,看到赫蘿如此輕松就做到這一切,讓一路以來都是獨立順利做成生意的羅倫斯覺得心裡有些不是滋味。 如果要說赫蘿是因為人生歷練夠所以做得到,那或許是吧。 只是—— 羅倫斯關上木窗,讓自己也躺在床上陷入思索。 如果赫蘿學會做生意,就等於誕生了一名所向無敵的商人。若是在自己的行商圈裡,出現了一個能夠那麼輕易與人們打成一片的旅行商人,想必那人一定會想要另尋其他行商路線吧。憑赫蘿的能力,她足以成為具有如此威脅性的商人。 由於羅倫斯的夢想就是在某個城鎮擁有商店,所以很顯然地,若要讓這間商店生意興隆,與其靠一個人的力量,不如靠兩個人的力量:靠兩個人的力量不如靠三個人的力量。如果赫蘿願意一起經營這問商店,沒有什麼比她的存在更讓人感到安心,而羅倫斯會有這樣的想法,也是很自然的反應。 距離赫蘿的故鄉約伊茲已不算太遠,而且也不是完全不知道約伊茲的位置。 就算沒能在特列歐打聽到修道院的地點、沒能獲得新的線索,想必最遲也能夠在夏天之前抵達約伊茲吧。 赫蘿在那之後,不知道有沒有什麼打算? 雖然只是口頭上的約定,但是羅倫斯與赫蘿訂定的合約內容是帶赫蘿回到故鄉。 羅倫斯看著天花板,嘆了口氣。 他當然知道、也瞭解旅行必定伴隨著離別。 即便如此,不僅是對赫蘿的才華,包括與她應對不窮的愉快對話等等一切相處,都讓羅倫斯一想到與赫蘿的旅行即將結束,就覺得胸口有些苦悶。 想到這裡,羅倫斯閉上了眼睛,在一片黑暗中揚起嘴角。 商人只要開始思考起與生意無關的事情,肯定沒好事。 這也是羅倫斯歷經七年的行商生活所得到的教訓之一。 應該在意的是錢包裡有多少錢。 應該思考的是如何制止老是想要吃喝的赫蘿. 羅倫斯在心中反覆這麼嘀咕後,總算有了睡意。 肯定沒好事。 實在不是什麼好事。 房間裡的棉被就像用鍋子煮過,再拿來曬干的破布一樣,根本無法對抗清晨的寒氣。 羅倫斯被自己的噴嚏聲吵醒,他瞭解到一天又開始了。 在這個時間,被窩裡的溫暖可說比千金更可貴,但那溫暖無法帶來任何等價報酬。 不僅如此,那溫暖還是惡魔派來吞食時間的壞小孩:這樣的想法就寫在臉上的羅倫斯坐起身子,看向身邊的床鋪,結果發現赫蘿早已起床。 赫蘿背對著他,低著頭好像在忙些什麼。 「赫……」 羅倫斯說到一半停了下來,因為他從來沒看過赫蘿的尾巴膨脹得這麼大。 「怎、怎麼了?」 羅倫斯好不容易擠出這幾個字,赫蘿聽了,耳朵顫動了一下,然後總算慢慢回過頭來。 在太陽仍未完全升起、泛藍的清晨空氣中,赫蘿嘴裡一邊吐著白色氣息,一邊回過頭來。 赫蘿的眼眶裡有淚水在打轉,手裡握著似乎剛剛被她咬了一口的圓圓小果實。 「……你吃了啊?」 聽到羅倫斯半帶著笑意問道,赫蘿一邊吐出舌頭,一邊點點頭說: 「這、這是什麼……」 「昨天回到這裡後,老闆娘送來的。聽說對宿醉很有效。」 可能是口中還殘留著果實渣,赫蘿緊緊閉上眼睛吞下果實渣,跟著發出抽嗒鼻子的聲音擦了擦眼角說: 「吃了這東西後,就是醉了一百年,也會醒過來瞋。」 「不過,看你這樣子,那果實應該是發揮了效用才對。」 赫蘿眉頭一鎖,便把咬過的果實丟向羅倫斯,然後輕輕撫摸起仍然膨脹著的尾巴。 「咱又不是每次都會宿醉。」 「那就好。話說回來,今天也還是很冷啊。」 羅倫斯發現赫蘿丟過來的果實已經沒了一半。一次咬了一半那麼酸澀的果實,而且還是在沒有心理准備的情況之下,肯定讓赫蘿嚇了一大跳。雖然她沒有發出尖叫聲可說相當了不起,但事實上應該是叫不出聲音來吧。 「冷倒是無所謂吶,咱比較在意的是這個村子還沒半個人起床。」 「應該有人起床了吧……不過,這裡的店家似於很晚才會開門。」 羅倫斯走下床,打開彷彿只要有微風吹來,就會擋不住風兒似的木窗。他朝窗外一看,發現晨霧彌漫的廣場上不見任何人影。 對於習慣看到廣場上有城鎮商人與外地來的商人,神氣活現地互搶場地的羅倫斯來說,這裡的廣場顯得閒散冷清。 「咱比較喜歡熱鬧的感覺。」 「我也有同感。」 羅倫斯關上木窗回過頭一看,發現赫蘿正動作緩慢地鑽進被窩底下,准備睡回籠覺。 「聽說,上天是把我們的身體塑造成一天只需要睡一次覺。」 「咱是狼吶。」 赫蘿「呼」的一聲打了個哈欠。 「又沒有人起床,也只能睡覺唄。不睡覺只會覺得冷,而且還會餓肚子。」 「嗯,畢竟現在這季節比較冷清。不過,還真是怪異。」 「喔?」 「沒事,我指的不是你會戚興趣的那一類話題……我是在想這裡的村民收入。」 赫蘿原本一副很感興趣的模樣拾起頭,但是她聽到羅倫斯說的話,立刻把臉鑽進被窩底下。 看著赫蘿的舉動,羅倫斯輕輕笑笑。反正閒來無事,就動腦思考一下好了。 雖說現在是農閒時期,但是在收成後,可以不工作過日子的富裕農村可說少之又少。 而且,根據酒吧裡聽來的消息,恩貝爾似乎向特列歐徵收很重的稅。 然而,村民們的樣子看起來不像有從事副業。 如赫蘿所說,村裡現在確實一片寧靜。 提到農村的副業,多以毛織口叩加工或是用麥草編籠子、袋子的工作為主:因為這類工作如果沒有大產量就賺不到錢,所以通常在太陽升起後,全村就會總動員著手工作。如果這個農村還必須繳納稅金,想必得更加勤勞吧。 而且,昨天酒吧喝的酒和端上桌的料理也都比預期來得好。 特列歐村似乎相當富裕,這確實很不可思議。 有如赫蘿能夠瞬間分辨出食物的好壞般,對於金錢的味道,羅倫斯同樣有著敏感的嗅覺。 羅倫斯在心中嘀咕:「只要稍微調查一下金錢流向,說不定能夠做點小生意。」 重點是,在特列歐完全不見商人的身影。對羅倫斯而言,光是這樣就是個很好的條件。 雖說這趟旅行並非行商之旅,但是到頭來腦子裡想的仍是生意方面的事情。對於這樣的自己,羅倫斯不禁苦笑。 這時,窗外傳來了像是打開大門的嘎吱聲響。 因為四週一片寧靜,所以聲音顯得特別響亮。羅倫斯從木窗縫隙往窗外一看,再次看見了艾凡的身影。 不過艾凡這回不是准備走進教會,而是從教會走了出來。 他的手上提著小包袱,裡頭或許是裝了便當。 艾凡同樣表現出有些在意四周動靜的樣子,跟著小跑步離開了教會。 不過,他小跑了一下後,便回過頭來朝著艾莉莎揮手。羅倫斯把視線移向艾莉莎,看見艾莉莎面帶笑容地揮手回應,那表情與出來迎接羅倫斯兩人時簡直是天壤之別。 眼前的光景讓羅倫斯有些羨慕了起來。 他目送著艾凡的背影遠去,總算想通了一點。 艾凡會對艾莉莎所掌理的教會與恩貝爾的教會起爭執一事感到憤怒,原來就是這個緣故。 不過,羅倫斯是個商人,他的視野當然不會狹窄到認為眼前的光景只是養眼的畫面。 羅倫斯眼前看到的,只有自己能力范圍內掌握得到的人們利益。 「我決定今天要去哪裡了。」 「嗯?」 赫蘿從被窩底下探出頭來,面帶不可思議的表情看向羅倫斯。 「話說回來,明明是在尋找你的故鄉,為什麼是我在努力啊?」 赫蘿沒有立刻回答,她微微動著耳朵,跟著輕輕打了一個噴嚏後,揉著鼻子說: 「因為咱很重要,是唄?」 看著赫蘿厚臉皮地回答,羅倫斯除了嘆氣,還是嘆氣。 「像這種話,拜託你不要這麼隨隨便便就說出來好嗎?」 「汝真是個徹頭徹尾的商人吶。」 「想要賺取大筆利潤,就得大筆采買。為了達成這個目標,就不能小筆小筆地采買。」 「嗯。可是,汝的膽子那麼小,這該怎辦?」 羅倫斯想不出能夠順利反擊的話語。 於是他矇住了眼睛。赫蘿見狀,咯咯笑了幾聲後,突然換了個口吻說: 「咱如果在身邊,汝也不方便行動唄?這村子這麼小,到處都有人們在注意咱們吶。」 羅倫斯連「啊」的一聲都發不出來。 「如果咱可以自己行動,咱會動作的。只是,當咱採取動作時,就是前往教會,咬斷那傲慢女娃頭顱的時候:汝最好趕緊向那女娃打聽出修道院的位置。別看咱這副悠哉模樣,其實咱急得恨不得早一刻前往修道院問個明白。」 「我知道了。」 為了安撫有如點燃了火的麥草般,熊熊燃燒的赫蘿情緒,羅倫斯回答道。 赫蘿時而會毫不掩飾地這誠真心,時而也會在她那像是提不起勁的表情下,讓焦躁情緒發出熊熊火焰。 雖然赫蘿是個麻煩的旅伴,但還是被她說中了,羅倫斯正是因為覺得赫蘿重要,所以才會積極行動。 「我最晚會在中午左右回來。」 「別忘了伴手禮吶。」 聽到棉被底下傳來含糊不清的聲音,羅倫斯露出苦笑當作回應。 羅倫斯走下一樓,向臉色慘白、坐在吧檯裡呻吟的老闆打聲招呼後,便繞到旅館附設的馬廄,從貨物堆中取出裝有尚未磨製成粉的小麥袋子,接著走出旅館。 盡管不用下田工作,想必在太陽升起後,村民還是會自然醒來.村裡幾處有村民在照顧庭院種植的蔬菜,也有村民在照料雞或豬只。 雖然昨天村民們只會投來異樣的眼光,但是昨晚在酒吧裡的熱鬧氣氛果然帶來了效果,幾名村民面帶笑容向羅倫斯打招呼。 其他村民則是因為宿醉的關系,只能苦著臉打招呼。 村民們算是已接受了旅人身份的羅倫斯,讓他鬆了口氣。 不過,有這麼鄉村民認得羅倫斯,反而使得他無法自由地行動。 赫蘿的猜測果然正確。羅倫斯在佩服赫蘿的同時,不禁感到有些嫉妒。 心中這麼想著的羅倫斯打算前去的地點,當然就是艾凡的水車磨坊。他想打聽有關艾莉莎的事情。 因為羅倫斯不是赫蘿,所以他當然不是為了想得知艾凡與艾莉莎兩人的關系。 為了馴服一副凶巴巴模樣、與之爭論也無效的艾莉莎,從似乎頗瞭解狀況的艾凡下手是最快的方法。 羅倫斯一邊沿著昨天駕著馬車經過的道路往回走,一邊向在近郊田裡除草的男子打招呼。 雖然羅倫斯並不記得男子的面容,但男子似乎昨晚也在酒吧裡。他一看見羅倫斯,便露出笑容打招呼。 男子也順口問了句「你要走去哪裡啊?」這個理所當然會有的疑問。 「我想把麥子磨成粉。」 「喔,你是要去磨粉匠那裡啊。小心麵粉不要被偷了喔。」 想必這是前去磨粉時,村民一定會說的玩笑話吧。羅倫斯戴上親切笑容的假面具回應男子後,便一路朝水車磨坊走去。 除非對方同樣是個商人,否則商人這職業不太能夠取得人們的信任。但是在這世上,還有更多更多辛苦的職業。 雖然羅倫斯不禁想責備主張職業不分貴賤的教會神明到底在忙些什麼,但他隨即想起,特列歐村對於這位神明的僕人似乎沒什麼好感。 世上似乎總有很多事情無法如意,真是麻煩極了。 穿過已收割完成、顯得冷清的麥田,沿著夾在小山丘與小河之間的道路向前走,一下子就看到了水車磨坊。 當羅倫斯來到水車磨坊附近時,艾凡似乎是聽到了腳步聲,他忽然從入口處探出臉來說: 「啊,羅倫斯老闆!」 艾凡還是一副很有精神的樣子。不過昨天才見過一次面就被稱呼為老闆,讓羅倫斯感到心頭一陣搔癢。 羅倫斯舉高手中裝有小麥的袋子,回答說: 「石臼現在空著的嗎?」 「咦?空是空著,可是……你已經要走了啊?」 羅倫斯一邊把袋子交給艾凡,一邊搖搖頭。 的確,當旅人打算把麥子磨成粉時,自然會聯想到那旅人是在做重新踏上旅途的准備。 「不是,我打算在特列歐停留一陣子。」 「本、本來就該這樣嘛,那你等一下啊。我會幫你磨到能夠烤出又膨又軟的面包。」 艾凡可能是想要討好羅倫斯,好找機會離開村落。他放心地嘆了口氣後,回到磨坊裡。 羅倫斯也跟在後頭踏進了磨坊,磨坊裡的模樣讓他感到有些吃驚。 磨坊裡的模樣與其外觀十分不相稱,打掃得很乾淨,而且擺設了三座規模十足的石臼。 「很壯觀呢。」 「是吧?這磨坊外觀看起來雖然破舊,但是特列歐的麥子全都是在這裡磨製呢。」 艾凡得意地一邊說道,一邊搭上轉動石臼的木棒和轉動水車的木棒,使兩個轉動方向不同的東西藉此聯結。 然後,他把細長的竹竿從窗戶伸向河川,取下用來固定水車的繩索。 木頭嘎吱作響的聲音隨即傳來,而石臼也隨著「叩叩」的沖擊力轉動了起來。 艾凡確定這些動作都已就緒後,便將羅倫斯帶來的小麥。從石臼上方的開口部位倒入。 接下來就只需等待麵粉掉落石臼下方的托盤。 「不愧是個商人,我好久沒看到過小麥粒了。等會兒我會測重量,但我想費用差不多是三路德吧。」 「還真便宜。」 「咦?便宜嗎?我還以為你會嫌貴呢。」 在稅金重的地方,就是被收取三倍的費用,也不足為奇。 不過,對於不知道行情的人來說,或許會覺得貴吧。 「說到村裡那些人,總是遲遲不肯付錢。但若沒把錢收齊,挨村長罵的可是我耶。」 「哈哈哈。不管到了哪裡,差不多都是這種情形。」 「你也當過磨粉匠嗎?」 艾凡露出意外的表情看向羅倫斯,羅倫斯搖搖頭說: 「沒有,我只有當過征稅代理人。我記得那時徵收的是肉店的食肉處理稅。像是解剖一隻豬要多少稅金之類的。」 「喔,還有這樣的工作啊。」 「清洗生肉和骨頭時,不但會污染河水,也會造成很多垃圾。因為要處理這些問題,所以才要徵收稅金,可是大家總是不肯繳稅。」 征稅代理權是由城鎮的官吏舉辦競標,然後看哪個人能夠得標。得標金額會直接成為城鎮的稅金收入,接下來就任憑得標者自由徵收稅金,能夠徵收得越多,就越有錢賺,而徵收不到稅金時,就會造成大虧損。 羅倫斯初自立門戶時,曾經當過兩次代理人,但後來他就不敢再嘗試了。 因為這工作所付出的勞力和酬勞根本不成正比。 「而且,到了最後還要哭著哀求大家繳稅,真的很慘呢。」 「哈哈哈哈,我懂那感覺。」 想要讓對方產生親近感時,說出能夠引起共鳴的辛苦談最有效果。 羅倫斯一邊與艾凡一起開懷大笑,一邊在心中喃喃說:「可以開始打聽了。」 「對了,你剛剛說特列歐的麥子全都在這裡磨製,是嗎?」 「嗯,對啊。因為今年麥子大豐收,來不及磨製根本就不是我的錯,我卻一直挨村民的罵。」 羅倫斯的腦中很容易地就浮現了艾凡面對大量麥子,不眠不休地轉動石臼的身影。 然而,艾凡卻是一副「那也是一段美好回憶」的表情輕輕笑笑,然後繼續說: 「什麼嘛,羅倫斯先生,說到底你來到特列歐,還是為了做麥子生意吧?你昨天明明不是這樣說的呢。」 「嗯?嗯,視狀況發展,是有這樣的打算。」 「如果是這樣,我勸你還是死心的好。」 艾凡輕描淡寫地這麼回答。 「商人是很難死心的。」 「哈哈哈,不愧是個商人。反正,你只要去一趟村長那裡,馬上就會明白的,因為村裡的麥子被規定要全數賣給恩貝爾。」 艾凡一邊說話,一邊確認石臼的狀況,他拿著看似豬鬃毛做成的小刷子,小心翼翼地把石臼上的麵粉刷落在托盤上。 「這是因為恩貝爾是特列歐的領主嗎?」 如果事實真是如此,村民卻還能夠生活得如此悠哉,那就太奇怪了。 果然不出所料,抬起頭來的艾凡有些得意地說: 「我們和恩貝爾是同等地位。他們跟我們村子買麥子,而我們則是跟他們買麥子以外的東西。而且,我們跟他們買酒或衣服時,還不會被課稅。如何?很了不起吧?」 「如果這真是事實……那確實很了不起。」 羅倫斯經過恩貝爾時,知道恩貝爾是個規模頗大的城鎮。 或許把特列歐形容成貧窮荒村會太過分,但是恩貝爾實在不像如特列歐般規模的小村能夠反抗的對手。 再說,能夠免稅向城鎮購買物品,這絕不尋常。 「可是,我昨晚在酒吧裡聽到的是,這裡被恩貝爾徵收很重的稅。」 「嘿嘿嘿,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想知道原因嗎?」 艾凡把雙手交叉在胸前,像個小孩子似地挺起胸膛。 不過,艾凡這樣的動作並不會惹人討厭,反而讓人覺得有趣。 「請務必告訴我。」 羅倫斯稍微舉高雙手做出乞求的姿勢,艾凡見狀,突然松開胸前的手,跟著搔了搔頭。 「抱歉,其實我也不知道原因。」 艾凡靦腆地笑著說道。一看見羅倫斯以苦笑回應他,他便急忙地補充說:「可、可是啊……」 「我知道是誰改變狀況的。」 在這瞬間,羅倫斯感受到搶先別人一步時,那種睽違已久的快戚。 「是法蘭茲祭司,對吧?」 艾凡聽了,露出像是狗兒被骨頭敲了一下腦袋似的表情。 「你、你、你、你為什麼會知道?」 「沒什麼,個過是商人的直覺罷了。」 如果赫蘿在場,她的臉上一定會浮現不懷好意的笑容吧。不過,羅倫斯偶爾也想要像這樣裝模作樣一下。一從與赫蘿相遇後,羅倫斯就一直處於不斷被籠絡的一方,今天讓他難得記起了在那之前,自己都是處於籠絡他人的一方。 「好、好厲害喔,羅倫斯先生果然不是個普通人物。」 「就算誇獎我,也沒好處可拿喔。倒是麥子磨好了嗎?」 「嗯,啊!對喔,等一下喔。」 看著艾凡慌張地著手收集麵粉,羅倫斯露出淡淡笑容,並在心中嘆了口氣。 在特列歐長時間停留或許會有危險。 羅倫斯時而會遇上一些地方有著像特列歐與恩貝爾之間的關系。 「呃……沒錯,果然要三路德。不過,反正也沒被人瞧見,只要我不說……」 「不,我付。在水車磨坊裡應該誠實,沒錯吧?」 艾凡手上拿著的量具裡裝有剛剛磨製好的小麥麵粉,他一副彷彿在說「被你打敗了」似的表情笑笑,然後收下羅倫斯遞出的三枚黑色銀幣。 「要做成面包之前,一定要仔細篩過喔。」 「我知道了。話說——」 羅倫斯朝著動手做起石臼善後工作的艾凡如此搭腔. 「這裡教會的晨問禮拜都那麼早嗎?」 羅倫斯本以為艾凡會顯得吃驚,但是他露出臉上彷彿寫著「嗯?」的表情回頭看了羅倫斯一眼,然後他似乎察覺到羅倫斯話中的真意,邊笑邊搖頭說: 「沒,怎麼可能那麼早。夏天倒是還好,但是冬天要在這裡過夜太冷了吧?所以我才到教會借住。」 因為羅倫斯當然也是這麼猜測,所以他能夠很自然地做出一副「原來如此」的贊同模樣。 「不過,你和艾莉莎小姐看起來感情很好的樣子呢。」 「咦?嗯,算是吧。嘿嘿嘿……」 得意、開心,再加上難為情,當這些情緒混成一團時,只要多加一點水分仔細搓揉,想必就會變成艾凡現在的表情吧。 這時如果用嫉妒之火加以烘烤,肯定會膨脹得很大。 「昨天我們去教會問路時,遭到艾莉沙小姐極其冷漠的對待,她甚至不肯好好聽我們說話。結果今天早上一看,她就像聖母一樣地溫和,真是嚇了我一大跳。」 「啊哈哈哈。艾莉莎她明明膽子很小,卻很沒耐心,而且還很怕生。所以每當她遇到第一次見面的人,總會像只山鼠似的露出尖牙示威。她那個樣子竟然說要繼承法蘭茲先生的職位,實在太亂來了。」 艾凡從石臼上卸除水車,然後動作靈巧地只使用木棒套回繩索。 一邊身手俐落地進行作業,一邊這麼說的艾凡背影看起來,散發著一點點成熟韻味。 「不過,她很久沒有心情這麼好了。你們運氣不好,去的時間不對,她昨天晚上心情就變好了。所以說……奇怪了,艾莉沙怎麼沒跟我說你們來過呢?那傢伙連一天打了幾次噴嚏都會跟我說的。」 雖然羅倫斯明白艾凡只是抱著閒話家常的心情在說話,但是身為聽眾的他聽得都覺得膩了。 不過,羅倫斯心想,為了接近艾莉莎,還是拉攏一下艾凡的好。 「那一定是因為我好歹也是個男生吧。」 艾凡聽了,愣了好一會兒後,突然發出顯得輕佻的笑聲。 最後甚至還說了句:「原來是怕我誤會啊,那傢伙真是笨喔。」 看著艾凡那模樣,羅倫斯心裡十分明白盡管艾凡比他年輕,但是艾凡身上卻有很多值得他學習的地方。 比起學習做生意,這方面的學習或許困難許多。 「不過,原本那麼氣憤的人會突然心情轉好,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艾凡的臉上蒙上一層淡淡的陰影。 「你問這要做什麼?」 「因為我夥伴的情緒就跟山上的天氣一樣變化無窮。」 羅倫斯聳了聳肩這麼說。艾凡聽了,便從他的記憶裡找出赫蘿的身影,然後他似乎感受到赫蘿像是羅倫斯口中那樣的人。 艾凡露出同情的笑容看向羅倫斯說: 「你也很辛苦呢。」 「就是啊。」 「不過,就算我說明原因,對你也沒什麼用處吧。因為單純只是一直以來的問題告了一個段落而已。」 「什麼問題?」 「這個……」 就在艾凡差點就要說出口時,他慌張地閉上嘴巴。 「我被交代不能跟村民以外的人說。如果你說什麼也想知道,拜託你去問村長好嗎……」 「喔,不不,如果是不能說的事,那無所謂。」 羅倫斯爽快地表示不再追問。但是他會表示不再追問,當然有其理由。 因為聽艾凡說了這麼多,羅倫斯已經得到足夠的線索了。 然而,艾凡似乎以為自己惹得羅倫斯不高興,他的表情突然變得畏畏縮縮。尋找著話題搭腔的艾凡,似乎一下子就找到了話頭: 「啊,不過呢,我可以告訴你,如果現在去教會,艾莉莎一定肯聽你說話。她也不是心地那麼壞的傢伙。」 從村長也佯裝不知道修道院存在的這點看來,事情似乎沒那麼簡單。不過羅倫斯心想,這或許是再次前去詢問艾莉莎的好機會。 不管怎麼說,羅倫斯已經擬好了策略。 假設他的猜測無誤,這策略應該可行。 「我知道了。那麼,我會再去找她問看看。」 「我想這樣會比較好。」 羅倫斯心想已經打聽不出其他事情了,於是他說了句「那就這樣了」後,便轉過身子。 艾凡見狀,急忙地搭腔說: 「我、我說羅倫斯先生啊。」 「嗯?」 「那個,當個旅行商人很辛苦嗎?」 艾凡不安的眼神透露出內心的決意。 他一定是打算有一天辭去磨粉匠的工作,到外面的世界瞧瞧吧。 羅倫斯當然不會恥笑他的決心。 「世上沒有什麼職業是不辛苦的。不過嘛……嗯,我現在過得很開心。」 只是遇上赫蘿之後,與相遇之前的開心感覺截然不同罷了。羅倫斯在心中對著自己這麼自言自語。 「這樣啊……也是啦。我懂了,謝謝。」 雖然當個磨粉匠必須很誠實,但是誠實與直率不能畫上等號。 如果艾凡成了商人,想必會得到不錯的評價吧。只是在賺錢方面,或許就得吃點苦了。 羅倫斯的腦海浮現了這樣的想法。 不過,羅倫斯當然沒有將這個想法說出口,他輕輕舉高皮袋謝過艾凡為他磨粉後,便離開了水車磨坊。 羅倫斯沿著小河旁的道路一邊悠悠哉哉地走著,一邊暗自呢喃道:「話說回來……」然後陷入一陣思考。 艾凡提到艾莉莎連一天打了幾次噴嚏都會告訴他,這件事讓人印象特別深刻。 如果換成是赫蘿,她可能會為了讓人知道她的千愁萬恨,而說出她一天嘆息了幾次。 這兩者之間的差別究竟是怎麼回事? 不過,如果赫蘿變得像艾莉莎那般穩重果決,說起來也有點思心:因為赫蘿本人不在旁邊,肆意這麼想著的羅倫斯不禁笑了出來。 回到廣場上,看見若干攤販排列著。雖然這裡的規模以早市來形容梢嫌小了些,但廣場上倒是聚集了不少村民。 不過,村民們聚集的目的不像為了采買物口叩,而是比較像為了展開新的一天而眾在一起談笑的感覺。至少廣場上完全沒有想要把商品賣得高價些、或是想要買得便宜些,這類破壞和悅氣氛的感覺。 照艾凡所說,恩貝爾會以定價全數買走特列歐的麥子,而特列歐的村民則能夠免稅向恩貝爾采買商口叩。 雖然這是讓人一時無法相信的狀況,但倘若這是事實,也就能夠說明特列歐的村民為何會如此地悠哉。 村落之所以會被迫隸屬於城鎮,並且為了生活而被工作追著跑,是因為村落無法在完全自給自足的情況下,取得酒、食物、衣服及家畜等生活必需品。 於是村落把麥子等農作物賣給城鎮,再以農作物的代價購買生活必需品。 然而,想要購買從各地方運送到城鎮的各式各樣商品,必須要有現金。所以村民必須把麥子賣給城鎮商人以換取現金,然後再用這些現金向城鎮商人購買各式各樣商品。 在這裡最重要的一點是,對村民面言,現金是必要的東西;然而對城鎮面言,村落的麥子並非是必要的。 兩者的強弱懸殊顯而易見。城鎮會要求村落便宜賣出麥子,然後以關稅等各種藉口高價賣出商品。 村落的財政狀況越是困窘,城鎮就越能針對這點下手。 到了最後,村民只好向城鎮借錢。而為了這個無力償還的借款,最後窮困潦倒地變成只能不停運送麥子給城鎮的奴隸。 對於如羅倫斯般的旅行商人來說,變成奴隸的村落也會是絕佳的生意來源。因為貨幣在這時會變成具有驚人威力的武器,讓旅行商人能夠以低價采買各種物品。 不過,當村落能夠從某處取得現金收入時,就有辦法再次對抗城鎮的勢力。如此一來,城鎮會感到困擾,於是城鎮與村落就會開始為各自的權益採取各種行動,並不斷引起紛爭。然而,特列歐似乎與這些事情一點關系都沒有。 雖然不知道特列歐怎麼有辦法不與這些事情牽扯上關系,但是羅倫斯隱約感覺得到特列歐因為這狀況而面臨的問題及危險。 羅倫斯在開了店,卻絲毫沒有做生意干勁的南北貨店買了無花果乾後,便返回旅館。 回到旅館,看見房間裡的赫蘿也是一副與世間疾苦一點關系都沒有的模樣熟睡著.,羅倫斯不禁沒出聲地笑了出來。 在羅倫斯沙沙作響地動作了好一會兒後,赫蘿醒了過來,當她總算從棉被底下采出臉來時,一開口就只說了句「吃飯」。 因為羅倫斯無法預測抵達特列歐的路程有多遠,所以每天都是吝嗇地吃著糧食。現在他決定先解決掉剩下的存糧. 「原來還有這麼多乳酪。因為汝一直說不夠不夠,咱才不敢多吃。」 「是誰說你可以全部吃掉?有一半是我的。」 羅倫斯一拿起用刀子對半切好的乳酪,赫蘿就像看見仇人似地瞪著羅倫斯說: 「在上一個城鎮汝不是賺了相當多錢嗎?」 「我不是已經跟你說明過那些錢都用完了嗎?」 正確來說,羅倫斯是一次還清了在卡梅爾森留下的未付貨款,以及在距離卡梅爾森不遠的城鎮留下的債務。 這是因為羅倫斯擔心在北方地區尋找約伊茲時,萬一耽擱太久會來不及付款,也單純是因撫擔心身上帶了太多現金會有危險。 不過,在還清債務後,剩下的現金則是寄放在洋行。現金能夠直接化為洋行的力量。當然了,羅倫斯沒忘記要收取利息,只是他並沒有告訴赫蘿這件事。 「這種事咱聽一遍就明白。咱指的不是這個,咱是在說雖然汝賺了錢,咱卻一毛都沒賺到。」 聽到赫蘿這麼說,羅倫斯不禁苦著瞼。 在卡梅爾森是因為羅倫斯自己會錯意而造成大騷動,而赫蘿卻是一點好處都沒得到。 不過,如果顯露出弱點,這隻狼就會固執地咬著人不放。 「你吃吃喝喝那麼多,還好意思說這種話?」 「既然這樣,汝應該可以把汝賺的錢,還有咱花費的金額一筆一筆地算給咱聽唄?」 被說到痛處的羅倫斯不禁別開了視線。 「光是咱自己跟那小鳥女娃買的礦石,應該就賺了很多錢唄。而且……÷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啦。」 赫蘿擁有能夠識破謊言的耳朵,這點比任何征稅官都更加惡劣。 要是做了無謂的掙扎,也只會使得傷口越來越大而已。 羅倫斯決定投降,他把所有乳酪都塞給赫蘿。 「呵呵呵呵,謝謝。」 「不客氣。」 聽到對方道謝,卻覺得如此不開心,這種狀況應該很少見吧。 「話說,調查有進展嗎?」 「多多少少有吧。」 「多多少少?只打聽出一半的路程嗎?」 羅倫斯笑著心想:「原來也可以這樣解讀。」他稍作思考後,說出推敲好的話語: 「因為我想昨天才去過,就算今天再去教會,也只會吃閉門羹.所以我去找了磨粉匠艾凡。」 「朝與那女娃關系匪淺的對象下手,是唄?嗯,以汝的能力來說,算是很不錯的判斷。」 「然後啊……」 羅倫斯先咳了一下,接著開門見山地說: 「可不可以放棄去修道院?」 赫蘿聽了,身體停止不動。 「……理由呢?」 「這裡怎麼看都不像普通的村落,有種危險的感覺。」 赫蘿臉上沒有浮現任何表情,她咬了一口塗上乳酪的黑麥面包說: 「意思是說汝不願意為了尋找咱的故鄉而冒險?」 羅倫斯沒料到赫蘿會使出這招,不禁壓低了下巴說: 「你這種說法……不對,你是故意的吧。」 「哼。」 赫蘿嘴巴一張二口地不停咬著面包,轉眼問就吞下了整塊面包。 雖不知赫蘿到底連同面包吞下了多少話語,但是她的表情因此變得不悅。 不管是明猜暗想,羅倫斯都能夠明白赫蘿想要早一刻前往修道院打聽事情的心情,但赫蘿的心情或許比羅倫斯想像中的來得強烈。 然而,從村裡收集到的少數情報,再加上身為旅行商人、看過各式各樣村落或城鎮的經驗來思考,羅倫斯認為繼續在特列歐尋找修道院地點似乎會有危險。 這是因為—— 「照我的猜測來看,我們在尋找的修道院應該就是那所教會。」 赫蘿臉上的表情沒有變化。取而代之地,她豎起了耳朵尖起部位變得捲曲的毛。 「我現在一一舉出憑據,你聽仔細喔。」 赫蘿用手指抓著耳朵豎起的毛,輕輕點頭。 「第一點,教會的艾莉莎顯然知道修道院在哪裡,但是她卻裝作不知道。姑且不論事情的嚴重性如何,但她會隱瞞著不說,至少表示修道院的事情不能被人知道。還有,我昨天去村長那兒詢問同一件事情時,村長好像也知情。當然了,他後來也是裝作不知道。」 赫蘿閉上眼睛,點了點頭。 「第二點,在整座村子裡,教會是規模僅次於村長住家的建築物.教會雖然蓋得相當氣派,但是一想起昨天在酒吧聽到的事,就覺得教會其實沒有受到村民的尊敬。比起教會崇拜的神明,村民似乎更尊敬從很久以前就守護著土地的蛇神。」 「可是,村民不是有說,本來咱們打算問路的那個法蘭茲是村子的恩人。」 「沒錯,村長也說了同樣的話。這麼一來,就表示法蘭茲祭司一定為村子做了什麼貢獻。而且,這個貢獻顯然不是以神的教誨解救了村民們。這麼一來,就表示他應該是做了能夠讓村民得到利益的事情吧。至於他做了什麼呢,我剛剛從艾凡那裡打聽到了。」 用手指戳著面包的赫蘿微微傾著頭。 「簡單扼要地說,這個貢獻,就是讓特列歐與隔壁城鎮的恩貝爾締結了與其地位不符的合約。就是這個原因讓特列歐的村民在麥子收成完後,還能夠悠哉地過活。這個村子沒有金錢上的困難。而且,幫助村民實現這樣的生活、與恩貝爾締結了有些令人難以置信的合約內容的,似乎不是別人,正是法蘭茲祭司。」 「嗯。」 「而艾凡曾提到,這個村子與恩貝爾的教會正在吵架的狀況,就與此事有所關系吧。一般來說,教會內的爭執多是爭奪祭司或主教的就任權、土地的捐贈糾紛,也有因為信仰內容偏差而起的爭執。一開始我以為是艾莉莎太年輕,而且身為女性,卻想要掌理教會,所以才會與教會起爭執。可是,我後來發現就算表面上是這樣的理由沒錯,但其實另有真正的理由。」 艾莉莎無論如何也要繼承法蘭茲職位的舉動,以及羅倫斯在村長塞姆住處打擾時出現的旅行裝扮男子。 還有,艾凡說艾莉莎面臨的問題在昨天告了一個段落。 如果把這三件事放在羅倫斯所熟悉的關系圖上,就能夠完全理解整個狀況。 「可想而知,恩貝爾當然希望破壞與特列歐之間的關系。我是不知道法蘭茲祭司在何時、用了什麼方法與恩貝爾締結合約,但我想恩貝爾應該很想把這份合約與法蘭茲祭司一同埋葬起來吧。最快的方法當然就是以武力壓制;可是很遺憾的,這個村子裡也有教會。而且我認為一直以來,恩貝爾之所以無法行使武力,是因為特列歐的教會有後盾。那麼,恩貝爾會怎麼做呢?答寨是只要除去特列歐的教會就好了。」 昨天出現在村長住處的男子所帶回來的,有可能是某遙遠城鎮的教會認可艾莉莎為法蘭茲繼承人的文件,也有可能是教會後盾的某地方貴族認可文件。 無論是前者或後者,都一定是穩固艾莉莎立場的文件。 「而且,這裡的村民似乎不避諱於祭拜異教之神。只要能夠認定這裡是異教徒的村落,恩目爾就有藉口攻打這裡。」 「假設只是知道修道院的地點,就沒必要特別隱瞞。可是吶,如果這所修道院的位置就在這裡,那就有必要隱瞞。」 羅倫斯點點頭,並再次提議說: 「可以放棄嗎?從目前的狀況看來,修道院的存在是恩貝爾進攻的絕佳藉口,所以特列歐應該會一直隱瞞下去。而且,如果說修道院果真就是這裡的教會,想必法蘭茲祭司就是修道院院長吧。說不定異教眾神的傳說已經和法蘭茲祭司一同被埋進土裡了。對於無利可圖的事情,沒必要引起爭執。」 而且,羅倫斯兩人無法證明自己與恩貝爾一點關系都沒有。 大部分的神學者也都不認為只是說一句「我不是惡魔」,就能夠證明說話的人不是惡魔。 「再說,這事情會牽扯到異教眾神。萬一發生騷動,而我們被視為異端而遭到逮捕,那事情就會變得很棘手。」 赫蘿大聲嘆了口氣,一副搔不著癢處的模樣咯吱咯吱地搔著耳根。 她看起來像是已明白眼前的狀況是不容隨便忽視的事態,但是又不肯輕易放棄的樣子。 羅倫斯咳了一下,再次對著抱著如此心境的赫蘿說: 「我能理解你想要多收集一些故鄉線索的心情。但是,我認為現在應該先避開危險。如果是約伊茲所在位置的相關線索,在卡梅爾森已經收集得相當足夠了。而且,你又不是失去了記憶。只要到了附近,你就會記起來的,根本不用擔心——」 「汝啊。」 赫蘿突然打斷了羅倫斯的話。但是打斷了後,她卻像不記得自己要說什麼似的閉起嘴巴。 「我說赫蘿啊。」 聽見羅倫斯的呼喚,赫蘿稍稍嘟起了嘴巴。 「為了怕我又會錯意,我希望你可以先告訴我,你對異教眾神的神話抱著什麼樣的期待?」 赫蘿別開了視線。 羅倫斯為了不讓自己說話變得像在追問似的口吻,他努力保持平靜地說: 「你是想調查把你的故鄉……呃……毀滅掉的傳說裡頭出現的熊怪嗎?」 赫蘿仍然別開著視線,動也不動。 「還是想調查……故鄉同伴的事?」 羅倫斯想得到的可能性就只有這兩個而已。 有可能讓赫蘿執著的應該就是其中之一。 或者兩個都是。 「如果是,汝會怎麼做?」 赫蘿的銳利眼神顯得冷漠,彷彿要將人的內心深處都凍結似的。 然而,那不是高傲的狼在捕捉獵物時的眼神。 而是一隻受了傷的動物把想要靠近自己的一切,都視為敵人的眼神。 羅倫斯在腦中思索著回答的話語,適當的字眼浮現得比他想像中的更快。 「視狀況而定,也不是說一定不能冒險。」 重點在於利益與危險到底相不相稱。 如果赫蘿堅持要收集毀滅故鄉的可恨熊怪情報,或者是非得要調查同伴的下落不可,羅倫斯當然不會吝於提供協助。 因為赫蘿並非像她的外表般是個小孩子,相信她多少懂得看清自己的心情,做出冷靜的判斷。如果赫蘿在經過冷靜的判斷後,要求羅倫斯提供協助,羅倫斯當然有決心冒險來回應赫蘿深思熟慮過的決定。 然而,赫蘿卻突然放鬆肩膀的力量,一邊輕輕笑笑,一邊解開盤腿。 「既然這樣,放棄無妨。」 結果,赫蘿卻是這麼說。 「放棄無妨,汝不需要那麼慎重其事的樣子。」 當然了,羅倫斯不可能照字面上的意思來解讀赫蘿的直薏。 「汝啊,如果要咱老實說,咱當然想賞那女娃一巴掌,要那女娃說個一清二楚。因為汝都願意這麼表示了。還有一個理由是,咱只是單純地想要知道有關約伊茲的傳說。換作是汝如果知道有故鄉的傳說,也會想知道唄?」 羅倫斯點頭表示贊同赫蘿的意見,赫蘿也滿意地點點頭做出回應。 「可是,如果因為咱的緣故而要汝去冒險,那麼咱會覺得困擾。已經大致掌握到約伊茲的所在位置,是唄?」 「啊,嗯。」 「既然這樣,放棄無妨。」 雖然赫蘿這麼說,但是羅倫斯心裡卻覺得有些不暢快。 羅倫斯確實提出了應該放棄的提議,但是看赫蘿怎麼決定,他都很願意配合。 在抱著這樣的心情下,聽到赫蘿爽快地接受提議,羅倫斯不禁猜疑起赫蘿是在扯謊。 感到猜疑的羅倫斯說不出話來,這時赫蘿坐到床邊,把腳放在地板上說: 「汝啊,汝覺得咱為什麼都不向汝提起故鄉的事?」 赫蘿的質問讓羅倫斯不禁吃驚。 雖然赫蘿的臉上掛著淺淺的笑容,但是怎麼看都不像在捉弄羅倫斯的樣子。 「咱偶爾也會想提起故鄉值得驕傲的事,也想說說回憶。可是吶,咱之所以沒說,是因為汝會顧慮到咱的感受,就像汝現在這樣。咱當然知道如果責怪汝顧慮太多,咱就太不懂得知足了。可是,這對咱來說,不免覺得有些痛苦。」 赫蘿說著說著,抓起了尾巴的毛,跟著一副受不了似的表情繼續說: 「真是的,如果汝是個理解力強的雄性,咱就不需要說這些難為情的話。」 「一千……抱歉……」 「呵。不過,雖然爛好人個性是汝少之又少的優點之一……但是這讓咱感到害怕。」 赫蘿從床邊站起來,轉了一圈身子背對著羅倫斯。 泛著光澤的蓬鬆冬毛尾巴微微甩動,赫蘿一邊以兩手臂抱住自己的肩膀,一邊轉過頭看向羅倫斯說: 「因為就算看到咱這麼寂寞的樣子,汝也不會撲向前把咱給吃了吶。真是的,汝這雄性太可伯了。」 看著赫蘿低頭抬眼投來充滿挑戰意味的眼神,羅倫斯輕輕聳聳肩說: 「因為有些東西的外觀雖然看似果實,但是沒仔細品嘗的話,就會嘗到難以下嚥的味道。」 赫蘿聽到的瞬間,忽然松開抱住肩膀的手,跟著面向羅倫斯一副笑嘻嘻的模樣。 「的確,有可能會嘗到酸不溜丟的味道吶。可是……」 赫蘿緩緩走近羅倫斯,保持笑臉說道: 「難道汝認為咱吃起來不甜嗎?」 羅倫斯心想,說這種話的傢伙怎麼可能會讓人覺得甜? 他毫不猶豫地點點頭。 「喔?膽子很大吶。」 看著臉上露出一抹微笑的赫蘿,羅倫斯立刻補充著說: 「有些東西不苦澀就不好吃,就像啤酒一樣。」 「……」 赫蘿露出一副驚訝的表情稍微瞪大了眼睛,跟著像是在說「糟糕」似的閉上眼睛,甩了一下尾巴說: 「哼,讓小毛頭喝酒是書人吶。」 「嗯,要是宿醉就傷腦筋了嘛。」 赫蘿故意嘟起嘴巴,跟著揮出右拳頂了一下羅倫斯的胸前。 然後,赫蘿就保持這樣的姿勢垂下視線。 羅倫斯當然明白兩人這樣子就像在演短劇一樣。 他輕輕握住赫蘿的手,緩緩地說: 「你,是真的……願意放棄吧?」 像赫蘿般反應靈敏的人,想必一下子就能夠知道什麼是合理的判斷,而什麼又是不合理的判斷吧。 但是,就如無法以理性去理解神明般,感情是無法完全控制得了的。 赫蘿沉默了好一會兒,沒有回答。 「汝這樣的問法吶……太狡猾了唄。」 赫蘿沉穩地回答道,她松開頂在羅倫斯胸前的拳頭,跟著輕輕抓住他的衣服。 「如果打聽得到約伊茲、同伴,或是可惡熊怪的傳說,咱當然想知道詳細。光是在卡梅爾森聽那小鳥女娃說的那些內容根本不夠。就好像口渴時,只能喝到一點點水一樣。」 赫蘿用著柔弱的聲音喃喃說道。 羅倫斯一邊小心翼翼地應付這個早已看穿對方直薏的互動,一邊輕聲說: 「你想怎麼做?」 赫蘿點了一下頭回答說: 「咱可以跟汝……撒嬌嗎?」 赫蘿的話讓人聽了有種「如果抱緊她,那身體一定很柔軟吧」的感覺。 羅倫斯深深吸了一口氣,簡短地回答說: 「沒問題。」 赫蘿依舊垂著頭不動,她只是甩了一下尾巴,讓尾巴掃過地面。 雖然羅倫斯不知道赫蘿這模樣有多少真實性,但光是這樣就足以讓他覺得獲取了與危險相稱的利益,他不禁心想自己一定是喝醉了。 不過,忽然抬起頭來的赫蘿露出無敵的笑容說: 「其實吶,咱有一個點子。」 「喔?什麼樣的點子?」 「嗯,就是吶……」 聽到赫蘿說出既單純又明快的方法,羅倫斯輕聲嘆了口氣說: 「你是認真的嗎?」 「就是拐彎抹角地行動,事情也無法有所進展唄。再說,咱剛剛說可以跟汝撒嬌嗎,本來就是在問汝可以跟咱一起冒險嗎?」 「可是——」 赫蘿咧嘴一笑,稍稍露出嘴唇底下的尖牙說: 「汝很英勇地回答了咱『沒問題』,咱真的很開心。」 合約書上面之所以會有冗長的周詳記述,是為了不讓人有多餘解讀的空間。 而口頭約定之所以危險,不僅是雙方會因說過或沒說過而起爭執,更危險的是約定內容就是被解讀成對自己不利的事態,也很難察覺得到。 而且,羅倫斯的對手可是高齡數百歲、以賢狼自稱的狼啊。 羅倫斯心想「真是的,太掉以輕心了」,他還一直以為所有主導權都握在自己的手上。 這時,赫蘿顯得開心地說: 「偶爾也得重新握好控制汝的韁繩唄。」 因為被赫蘿依賴,所以羅倫斯表現英勇地回應她的期待。 對於夢想著會有這般狀況發生的自己,羅倫斯不禁感到沒出息。 「反正事情沒法順利進行時,就交給汝來處理。可是吶……」 說著,赫蘿的手輕輕一滑,握住了羅倫斯的手。 「咱現在只要握住汝的手就好。」 羅倫斯無力地垂下頭。 就是想撥開赫蘿的手,羅倫斯也根本做不到。 「那,汝啊,趕緊吃完飯出門唄。」 羅倫斯雖然只簡短地做了回答,卻不敢回答得含糊不清。 第四卷 第三幕 事實上,如果法蘭茲祭司就是羅倫斯兩人所尋找的修道院院長——路易士‧拉納‧修汀希爾頓,那麼記載著異教眾神傳說的書籍文件,都極有可能仍收藏在特列歐的教會裡. 當然了,如果艾莉莎與特列歐村所面臨的狀況與羅倫斯的臆測相同,那艾莉莎就有可能是因為不願冒任何風險,而對修道院的地點三緘其口。 然而,對於越重要的事情,人們就越想記錄在紙張上。若這些記錄還是某人嘔心瀝血的著作,人們就更無法輕易地將其燒成灰燼。 所以,教會裡應該仍保留著記述異教眾神內容的書本。 問題在於要如何挖出這些書籍。 「請問有人在嗎?」 羅倫斯兩人與昨天一樣,從正面玄關拜訪教會。 不過,兩人今日當然不像昨天那般莽撞無謀。 「……有何貴事?」 因為只隔了一天又前來拜訪,羅倫斯不知道艾莉莎願不願意開門。但就目前的情況看來,似乎暫時沒了這層顧慮。 昨天的艾莉莎散發出彷彿會讓人被電得全身發麻的焦躁情緒,而今天的她則露出像是蒙著厚厚一層烏云似的不悅表情。 能夠被艾莉莎討厭到如此地步,反倒使得羅倫斯對她產生了好感。 羅倫斯露出自然的笑容回答: 「昨天真是冒昧打擾了。我聽艾凡先生說,您好像正面臨一個很棘手的狀況。」 艾莉莎聽到艾凡的名字時,身子微微動了一下。她從稍微打開的門縫裡先看看羅倫斯與赫蘿,再看看已備齊旅行裝備,在兩人後方待命的馬車,最後把視線拉回羅倫斯身上。 羅倫斯看出艾莉莎的不悅表情因此和緩了一些。 「……那麼,您又是來詢問修道院地點的嗎?」 「不不。我向村長詢問過修道院的地點,村長也說不知道。說不定是我在卡梅爾森時被人騙了,畢竟告訴我這個線索的人有點奇怪。」 「原來如此。」 雖然艾莉莎以為自己隱藏得不錯,但還是躲不過商人的銳利目光。 「所以,雖然比原先預定的時間早了些,不過我們決定出發到下一個城鎮。因此,希望您可以讓我們在這所教會裡祈禱旅途平安.」 「如果是這麼回事……」 雖然艾莉莎露出帶著懷疑的表情,但是她緩緩打開大門,說了句:「請進。」邀請羅倫斯兩人人內。 赫蘿也跟在羅倫斯後頭走進教會後,大門「啪咚」一聲緊緊關上。兩人一身旅行裝扮,羅倫斯的肩上還背著行囊。 從教會正面進入後,可看見往左右延伸的走廊,走廊盡頭還各有一扇門。因為不管到了哪裡,教會的構造都一樣,所以正對面這扇門的背後應該是禮拜堂,左側是聖務室或筆耕室,而右側是臥室吧。 艾莉莎一邊稍微拉高祭司服,一邊繞過兩人,跟著打開禮拜堂的大門說: 「請往這邊走。」 一走進禮拜堂,羅倫斯發現裡頭的裝潢可說十分氣派。 禮拜堂的正前方有祭壇及聖母雕像,光線從設計在二樓位置的窗戶投射進來。 挑高設計的天花板,再加上沒有任何椅子的擺設,使得禮拜堂看起來相當寬敞。 石造地板上的石塊緊密排列著。看石塊排列得如此緊密,想必再貪得無厭的商人也無法撬開石塊拿去變賣吧。 從大門到祭壇之間的石造地板,因為人們的腳步踐踏而受到磨損,所以稍微變了色。 羅倫斯跟在艾莉莎背後緩緩往裡頭走去,他發現祭壇前方的地板略呈凹陷。 「法蘭茲祭司……」 「咦?」 「他的信仰相當虔誠呢。」 艾莉莎顯得有些吃驚,隨即察覺到羅倫斯的視線。 從艾莉莎站立的位置再往後方移動一些,肯定就是祭司跪拜祈禱的位置。 「啊……是的,沒錯。只是……在聽到您這麼說之前,我從來沒發現過。」 艾莉莎第一次在羅倫斯面前展露的笑容,雖然只帶著淡淡的笑意,卻很像教會女孩特有的溫柔笑容。 或許是因為昨天第一次見面時,看到艾莉莎那副凶巴巴的模樣,所以她現在的笑容才會讓羅倫斯更覺溫柔吧。 不過,一想到接下來要讓這笑容消失,羅倫斯就不禁感到一陣落寞。那感覺就像好不容易生起的火被吹熄了似的。 「那麼,開始祈禱吧。准備好了嗎?」 「啊,在那之前。」 說著,羅倫斯卸下行囊,也脫下外套,然後走近艾莉莎說: 「能否讓我先懺悔?」 或許是對羅倫斯的要求感到意外,艾莉莎頓了一下後,才回答一聲:「好。」 「那麼,請到懺悔室……」 「不,就在這裡。方便的話,我想在神的面前懺悔。」 盡管羅倫斯走近時顯得氣勢逼人,艾莉莎卻沒有被他的氣勢壓倒。她點點頭說了句:「我明白了。」之後再次莊嚴地點頭的模樣,相當符合她聖職者的身份。 想必艾莉莎會堅持要繼承法蘭茲的職位,並非只是為了村子著想吧。 看著赫蘿安靜地退到後方後,艾莉莎雙手合十,低頭輕聲吟唱起祈禱文。 當她拾起頭時,已化身為忠誠的神之侍者。 「向神告白你的罪行吧,神永遠寬大對待誠實之士。」 羅倫斯緩緩做了一次深呼吸。雖然對羅倫斯來說,不管是向神明祈禱,還是貶責神明都是家常便飯,但是一旦要在禮拜堂正中央告白罪行,他仍會感受到與其氣氛相呼應的緊張感。 羅倫斯花了與吸入空氣時一樣長的時間呼出空氣後,跪在地上說: 「我說了謊。」 「什麼謊?」 「我為了自己的利益,欺騙了對方。」 「你已經在神的面前告白了這個罪行。那麼,你有勇氣說出事實嗎?」 羅倫斯抬起頭,回答說: 「有。」 「雖然神知道一切,但是神希望由你的口中再次說出罪行。無須感到害怕。對於懷抱正確信仰的人,神永遠是寬大的。」 羅倫斯閉上眼睛說: 「我今天說了謊。」 「什麼謊?」 「我為了欺騙對方,說出了假目的。」 艾莉莎頓了一下後,接續說: 「為何要這麼做?」 「有一件事情我說什麼也想知道,為了請對方告訴我這件事,我說了謊好接近對方。」 「……那對方……是哪位?」 羅倫斯拾起頭回答: 「是你,艾莉莎小姐。」 艾莉莎明顯表現出慌張的模樣。 「我在神的面前告白了我說謊的罪行,並且說出了事實。」 羅倫斯站起身子,朝著矮了他一個頭的艾莉莎毫不客氣地說: 「我在尋找帝恩多蘭修道院,我是前來詢問你修道院的地點。」 雖然艾莉莎咬著嘴唇,以充滿憎恨的眼神瞪視羅倫斯,但是她身上已經不再散發出如昨日那般「不管面對任何要求,都會予以駁回」的強悍氣勢。 羅倫斯刻意選在這裡告白,是其理由的。 他是為了在神明面前設下陷阱,好讓信仰虔誠的艾莉莎往裡面跳。 「不,我又說謊了,我不是前來詢問地點的。」 困惑彷彿油脂滴落水中似的,在艾莉莎的臉上蔓延開來。 「我是前來詢問你,這裡是不是帝恩多蘭修道院?」 「……」 艾莉莎往後退了幾步。她被地板上因為法蘭茲祭司長年不斷向神明禱告,而形成的凹陷絆件了腳步,有點失去平衡。 這位置就在神的面前。 在這裡不允許說謊。 「艾莉莎小姐,這裡是帝恩多蘭修道院,而法蘭茲祭司是路易士.拉納。修汀希爾頓院長,沒錯吧?」 艾莉莎彷彿被「只要沒搖頭,就不算說謊」這孩子般的主張支撐著。她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從羅倫斯身上別開視線。 然而,艾莉莎的反應分明是在肯定這個事實。 「艾莉莎小姐,我們想知道法蘭茲祭司所收集的異教眾神傳說內容。這不是為了做生意,更不可能是為了恩貝爾。」 艾莉莎倒抽了口氣,她慌張地搗住嘴巴不讓倒抽的空氣呼出來。 「你之所以會擔心被人發現這裡是帝恩多蘭修道院,是因為這裡還留有法蘭茲祭司所收集的傳說記錄,對吧?」 汗水從艾莉莎的太陽穴慢慢滲透出來。 她的反應就跟承認了事實沒兩樣。 羅倫斯很自然地握住拳頭,向赫蘿發出暗號。 「艾莉莎小姐是擔心會被恩貝爾發現法蘭茲祭司的所作所為,我說的沒錯吧?我們只是說什麼也想知道那些記錄內容而已。哪怕是採取像現在這樣不溫和的手段,也要知道記錄內容。」 艾莉莎像在咳嗽似的開口說: 「你、你們……你們是什麼人?」 羅倫斯沒有回答,他直直注視著艾莉莎。 打算以瘦弱身軀背負這間教會的艾莉莎,用不安的眼神迎向羅倫斯。 然後—— 「咱們是什麼人?關於這個問題,恐怕很難說出一個讓汝滿意的答案。」 赫蘿從旁插嘴說道。艾莉莎像是終於發現赫蘿站在那裡似的,不自覺將視線投向了她。 「咱們……不,咱這麼無理地提出要求,是有原因的。」 「……有什麼……原因?」 回話的艾莉莎就像個哽咽的愛哭鬼。赫蘿緩緩點頭說: 「就是這樣的原因。」 想要證明自己不是恩貝爾的教會派來的爪牙,就跟想要證明自己不是惡魔一樣地困難。 但是,若能夠露出天使的羽毛,至少可以證明自己不是惡魔。依循此理,也至少可以證明自己不是恩貝爾教會派來的爪牙。 也就是——露出赫蘿的耳朵和尾巴。 「啊……啊……」 「這不是假的,要不要摸摸看?」 羅倫斯以為艾莉莎輕輕點了點頭,結果發現她是垂著頭緊握胸前的雙手。 「呼……」 艾莉莎保持這樣的姿勢發出有如鼾聲般的呻吟聲,跟著當場暈厥了過去。 讓艾莉莎躺在樸素的床鋪上後,羅倫斯輕輕嘆了口氣。 羅倫斯本以為帶點恐嚇意味地追問艾莉莎會比較有效果,但似乎做得有些過頭了。 不過,艾莉莎只是暈厥過去而已,不用多久應該就會醒過來吧。 羅倫斯環視了房間一圈後,發現整問房間樸素極了。 雖說教會本來就是個贊頌清貧的地方,但是看見房間裡家徒四壁、一無所有的樣子,羅倫斯不禁懷疑起艾莉莎是否真的住在這裡。 從入口處進到教會,再往右轉就可以來到設有暖爐的客廳。客廳後方有沿著禮拜堂建蓋的走廊,以及通往二樓的階梯。 因為床鋪就在二樓,所以羅倫斯將艾莉莎帶到二樓讓她躺下。說到這問有床鋪的房間,裡頭就只有一組書桌椅、攤開來的聖經、註解書,以及幾封信件。說得上是裝飾品的,就只有掛在牆上的一個環型麥草編織物。 二樓一共有兩問房間,另一問房問被當成儲藏室使用。 雖然羅倫斯也不是刻意想物色些什麼,但是他一眼就看出儲藏室裡應該沒有法蘭茲祭司留下的記錄。 儲藏室裡放了遵照教會年歷舉辦儀式或祭典時,會使用到的特殊刺繡圖樣布料、燭台,以及劍、盾等物。這些物品蒙著一層塵埃,似乎很久沒被使用過的樣子。 當羅倫斯關上儲藏室的房門時,耳邊便響起了拾級而上的輕快腳步聲,他隨即發現是赫蘿走了上來。 想必赫蘿是沿著圍繞禮拜堂而建蓋的走廊繞了一圈,順便看一看整所教會的構造吧。 赫蘿露出了不快的表情。這應該是因為她沒找著法蘭茲祭司留下的東西,而不是在擔心被她嚇暈的艾莉莎。 「還是用問的比較快吶。如果被藏了起來,根本找不著。」 「沒辦法靠味道找到嗎?」 隨口回應的羅倫斯,一看見赫蘿無聲地露出一抹微笑,連忙慌張地補上了句:「抱歉。」 「話說女娃還沒醒來嗎?膽子比想像中還小吶。」 「是膽子小嗎……她的處境或許比我想像的更辛苦。」 雖然知道不應該偷看他人的信件,但羅倫斯還是忍不住看了放在桌上的信件內容。看完後他清楚知道艾莉莎為了預防恩貝爾出手千涉,採取了什麼樣的手段。 艾莉莎向其他教會提出特列歐與恩貝爾同樣是正教徒的王張,並向某地區的領主請求庇護,以作為防止恩貝爾進攻的後盾。 然而,從那位領主的回覆內容當中,可看出領主似乎是為了報答已故法蘭茲祭司的情義,而非艾莉莎獨力取得領主的信賴。 除此之外,也有信件從連羅倫斯都聽過的大型主教區教會寄來。 大致說來,艾莉莎改採取的行動就如羅倫斯的猜測一般。 依艾莉莎擺在書桌上的文件日期來看,羅倫斯在村長家時所送達的文件,應該就是取得領主庇護的文件。 只要想像起艾莉莎每天引頸期盼文件送達的那段日子,即使身為外人,也能體會當時她那焦慮不安的心情。 不過,羅倫斯心想,讓艾莉莎最戚辛苦的或許是其他事情。 比方說置於隔壁房間,蒙著一層塵埃的種種聖具所代表的意義。 雖然艾莉莎是在獲得村長的協助下與恩貝爾對抗,但是提到村民對於艾莉莎的努力是否抱以感謝之情,想必會是個問號吧。 從在酒吧與村民的互動之中,羅倫斯得知村民們對於村落所面臨的問題有所認知。但對於這個問題,村民們似乎並不喜歡讓艾莉莎主導一切。 因為教會不受到村民尊敬是毋庸置疑的事實。 「嗯……」 就在羅倫斯思索著這些事情時,從床上傳來了細微的呻吟聲。 艾莉莎似乎醒來了。 羅倫斯用手制止像隻狼聽見兔子的腳步聲,差點要撲向前去的赫蘿,然後輕輕咳了一下。 「你沒事吧?」 羅倫斯對若沒有猛地從床上跳起來,只是緩緩睜開眼睛的艾莉莎如此問道。艾莉莎的臉上需出不知道應該感到驚訝、害怕,還是生氣的復雜表情,最後露出了困擾的表情。 她輕輕點點頭,嘆了口氣說: 「不用把我綁起來嗎?」 盡管顯得虛弱,從艾莉莎口中說出的話語卻是相當強悍。 「我當然也想過你有可能會大聲喊叫,所以我在行囊裡也准備了麻繩。」 「如果我現在大聲喊叫呢?」 艾莉莎驀地從羅倫斯身上栘開視線,她的視線栘向了急得恨不得馬上問出異教眾神傳說藏太何處的赫蘿。 「這樣對彼此都沒有好處吧。」 艾莉莎把視線拉回羅倫斯身上,跟著忽然閉上眼睛,垂下長長的睫毛。 盡管艾莉莎看似剛強,但畢竟還是個年輕女孩。 「我看到的……」 因為看見艾莉莎一邊說話,一邊想要坐起身子,於是羅倫斯准備伸手扶起她,這時艾莉莎卻說了句:「我自己來。」以手勢制止羅倫斯。 艾莉莎用不帶敵意,也沒有恐懼感,像址看著雨滴終於從烏云落下的眼神直直注視著赫蘿,然後繼續說: 「我看到的不是夢境吧。」 「咱們當然希望汝可以把這當成夢境。」 「據說惡魔就是靠著製造夢境來欺騙人類。」 雖然羅倫斯聽得出來赫蘿的語氣就像平常一樣輕佻,但他聽不出艾莉莎是不是認真的。 羅倫斯看向赫蘿,發現赫蘿的表情顯得不悅。他心想,赫蘿有一半是認真的吧。 這對峙氣氛或許並非因為一個是正教徒,一個是豐收之神,純粹只是兩人性情不合所造成。 「只要能夠讓我們達成目的,我們會像夢境一樣什麼都不做地離開這裡。我再一次請求你,可否讓我們看看法蘭茲祭司的記錄?」 在僵持不下的兩人之間,試圖緩和氣氛的羅倫斯開口說道。 「到現在……我還無法確定兩位不是恩貝爾派來的人。但是,如果兩位真不是恩貝爾派來的人……那你們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羅倫斯無法決定是否該由自己來回答這個問題,於是他將視線轉向赫蘿。而赫蘿則是緩緩點了點頭。 「咱想回到故鄉。」 然後,她簡短地說道。 「故鄉?」 「可是吶,咱離開故鄉已經事過好幾百年。咱忘了怎麼回去,也不知道故鄉的同伴們是否平安。不僅如此,咱甚至不確定故鄉是否還存在著。」 赫蘿語氣平淡地說道: 「如果這時咱得知有人或許知道故鄉的消息,汝覺得咱會怎麼想?」 就算是一輩子從未離開過生長的小村落的村民,也會想知道其他城鎮或村落的人,是如何看待自己的村落。 如果換成是離開故鄉的人,想必會更想知道故鄉的消息吧。 雖然艾莉莎沉默了好一會兒沒有回答,但是赫蘿也沒有催促她。 從艾莉莎垂著視線的模樣,明顯看得出她正陷入沉思之中。 雖說艾莉莎還很年輕,但是她的樣子看起來不像一般女孩那樣,每天采採花、唱唱歌,過著悠哉的生活。 當羅倫斯表示想要懺悔時,艾莉莎的應對,透露出她有著真正聖職者應有的修為。 雖說看見赫蘿非人類的模樣時,艾莉莎當場就昏了過去。但羅倫斯相信,她一定能夠掌握狀況,並做出正確的判斷。 這時,艾莉莎忽然把手按在自己的胸前,輕聲吟唱起祈禱文。不久後她拾起了頭。 「我是神的僕人。」 艾莉莎簡短地說道,並在赫蘿與羅倫斯插嘴之前,繼續說: 「但是,我同時也是法蘭茲祭司的繼承者。」 艾莉莎走下床,撫平祭司服上的皺摺後,輕輕咳了一下說: 「我不覺得你是惡魔附身者,因為法蘭茲祭司總是將『這世上根本不存在惡魔附身者』這句話掛在嘴邊。」 艾莉莎的發言讓羅倫斯感到相當訝異,然而赫蘿卻是一副「只要能夠看到記錄,什麼都好」的樣子。 赫蘿似乎看出艾莉莎有意思讓步.雖然她臉上裝得一本正經,但她的尾巴前端卻不鎮靜地甩來甩去。 「這跟我來,我帶兩位去看記錄。」 羅倫斯霎時懷疑艾莉莎是為了逃跑才麼說。但看見赫蘿安靜地跟在艾莉莎後頭走去,也就覺得應該沒有這層顧慮。 來到一樓的客廳後,艾莉莎用手輕輕觸摸暖爐旁邊的磚牆。 接下來,她用指尖抓住其中一塊磚塊,慢慢往外拉出。 像抽屜般拉開出的磚塊,一經艾莉莎反轉,便有一根細長的金色鑰匙落在她手上。 進行這些動作的艾莉莎背影,怎麼看也不像個柔弱少女。 艾莉莎點燃蠟燭,把蠟燭放上燭台,然後看向羅倫斯兩人。 「走吧。」 她輕聲說道,跟著朝延伸到最深處的走廊走去。 教會的構造比想像中更深。 或許是平常勤於祈禱,所以禮拜堂打掃得很乾淨,但走廊就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了。 走廊牆上的燭檯布滿了蜘蛛絲,從牆上剝落的石壁碎片也掉落一地。每走一步,腳邊就會傳來沙沙聲響。 「在這裡。」 艾莉莎停下腳步,一邊回頭一邊說道。她指的位置應該是禮拜堂的正後方。 那兒有一尊安置在底座上、約莫幼童高的大型聖母像。聖母面向教會入口處的方向,雙手合十祈禱著。 對於教會而言,禮拜堂後方是最神聖的場所。 禮拜堂後方一般多會用來保管如聖人遺物、遺骨等等的「聖遺物」,也就是一些對教會極為重要的物品。 就這點來說,禮拜堂後方可說是擺放重要物品的固定場所。在這個地方保管異數徒產物——異教眾神傳說的記錄,想必需要很大的勇氣吧。 「願神寬恕我們。」 就算是艾莉莎,也不禁如此喃喃說道。她拿起握在手中的黃銅鑰匙,插進聖母雕像腳邊的一個小孔。 這般微小的洞孔,在微暗的地方不易被發現。艾莉莎使勁把鑰匙一轉,雕像下方隨即傳來某種東西脫落的聲響。 「照法蘭茲祭司的遺言所說,這樣雕像應該就會脫離底座才是……因為他從來沒在我面前打開過這裡。」 「我明白了。」 羅倫斯點點頭說道.一看見他走近雕像,艾莉莎便面帶憂色地退了幾步。 接著羅倫斯抱住聖母雕像,用力往上拾起,雕像出乎意料地很容易就抬起來。 似乎是空心構造。 . 「嘿……咻。」 羅倫斯一邊留意著不讓雕像傾倒,一邊靠著牆邊放下雕像,接著回過頭再次看向底座。 望著沒了雕像的底座的艾莉莎顯得有些躊躇,但是在赫蘿如針刺般的視線催促下,她還是慢慢走近底座。 然後,艾莉莎把才纔插入雕像腳邊的鑰匙反過來拿,這會兒換成插入離底座有些遠,位於地板上的小孔,並順時鐘轉了兩圈。 「這樣應該可以連同底座抬起這塊地板……吧。」 艾莉莎沒有拔出鑰匙,她保持蹲下的姿勢說道。赫蘿聽了,把視線移向羅倫斯。 這時如果反抗,說不定赫蘿真的會發怒,所以羅倫斯嘆了口氣,准備照著赫蘿的意思去做。就在那一瞬間,他瞥見赫蘿臉上露出不安的表情。 赫蘿曾經露出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卻又態度一變地說:「汝喜歡這樣的咱,是唄?」來捉弄過羅倫斯,所以羅倫斯不確定赫蘿現在是不是故技重施。然而,盡管羅倫斯自覺沒出息,但光是看到這樣的表情,就足以讓他提起幹勁。 「可以使力的部位……好像只有底座的樣子,那應該是這麼做吧。」 因為羅倫斯不知道如何打開地板,所以他觀察了一下狀況後,站穩腳步用手抓住底座。從鋪蓋在地板上的石塊接縫看來,這樣應該可以抬起靠近教會入口那一邊的地板。 「呃……嘿咻。」 羅倫斯做好判斷後,抓住底座一用力,隨即傳來像是沙子混在石臼裡似的詭異聲音,同時地板也連同底座被抬高些許。 羅倫斯一邊讓地板保持在被抬起的位置,一邊用手抓緊,然後使出全身力氣用力抬高。 隨著石塊摩擦的喀吱聲和生鏽金屬的摩擦音響起,地板被掀開了,黑暗的洞穴也隨之出現在眼前。 洞穴看起來並不深,在以石塊堆成的階梯前方,有一個看似書櫃的物體。 「可以進去嗎?」 「……我先。」 艾莉莎的腦子裡,似乎沒有先讓羅倫斯兩人進入洞穴,然後蓋上地板的想法。 而且,事情都到了這地步,艾莉莎也沒必要多做掙紮了吧。 「我明白了。裡面的空氣可能有些渾濁,請小心點。」 艾莉莎點點頭後,一手拿著燭台,一階一階地走下陡斜的石階。 等到艾莉莎整個身子完全沒入地板底下,她又走下兩、三階,把燭台放在牆上設置的凹槽裡,然後慢慢地往洞穴裡走去。 羅倫斯原本懷疑艾莉莎會放火燒了洞穴裡的東西,不過顯然是可以梢微放心了。 「汝的疑心病比咱還重吶。」 或許是看出羅倫斯這樣的心聲,二芳的赫蘿露出淡淡笑容這麼說。 過了一會兒後,艾莉莎走了回來。 她手上拿著一封經過封緘的信件,以及幾張看似羊皮紙的紙張捆成一束的文件。 艾莉莎以幾乎是趴在石階上的姿勢攀爬上來,羅倫斯在最後伸手拉起她。 「……謝謝,久等了。」 「不會。那是?」 聽到羅倫斯如此問道,艾莉莎簡短地回答了句:「信件。」 「洞穴裡的書本想必就是兩位在尋找的東西。」 「可以帶出去閱讀嗎?」 「麻煩請在教會裡閱讀。」 很合理的回答。 「那咱就不客氣了。」 說著,赫蘿便迅速溜進洞穴裡,她的身影轉眼問就不見了。 羅倫斯沒有跟在赫蘿後頭進入洞穴。不過,這麼做並不是為了監視艾莉莎。他對呆楞地望著已看不見的赫蘿身影,視線落在地下室入口的艾莉莎說: 「現在說這話或許嫌太晚了,但還是謝謝你答應我們無理的要求,同時也向你致歉。」 「是啊,確實很無理。」 羅倫斯被艾莉莎瞪得說不出話來。 , 「可是……可是,法蘭茲祭司應該會很高興吧。」 「咦?」 「因為法蘭茲祭司的口頭禪是『我收集的傳說不是捏造的故事』……」 艾莉莎加重了手中握住信件的力道。 她手中的信件或許是已故法蘭茲祭司的遺物。 「不過,我也是第一次進到這間地下室,我沒想到數量會這麼多。如果兩位打算看完所有書本,我想應該重新安排旅館比較好吧?」 聽到艾莉莎這麼建議,羅倫斯記起兩人為了欺騙艾莉莎,刻意做了一身旅行裝扮。 當然了,羅倫斯早已付清旅館的費用。 「可是,在這期間你有可能會找人來。」 羅倫斯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道。艾莉莎聽了,一副很無趣的表情用鼻子輕輕哼了一聲。 「我是掌理這所教會的人。我自認秉持直(實的信仰過日子,我不會做出那種設下陷阱害人的行為。」 艾莉莎像在搔頭似地撫摸束緊的頭發,按若朝羅倫斯投來比初次見面時更加嚴厲的眼神。 「就算方才在禮拜堂的時候,我也沒有說謊。」 艾莉莎當時保持著沉默,所以她沒有說謊。 不過,盡管艾莉莎表現得倔強且凶悍,她卻會說出如此像小孩子般的主張,羅倫斯不禁覺得這點和某人有些相似。 所以,羅倫斯決定乖乖地點點頭,爽快地認罪說: 「畢竟是我設下陷阱害你的。可是,我想如果沒那麼做,你就不會相信我的主張。」 「我會牢牢記住不可對商人掉以輕心。」 就在艾莉莎夾雜著嘆息聲丟出這句話時,赫蘿抱著厚重的書本,歪歪斜斜地爬上石階。 「汝……汝啊……」 看見赫蘿一副無法承受重量,彷彿就快要再次落入黑暗之中的模樣,羅倫斯急忙伸手拿住書本,並抓住赫蘿的手臂。 那是一本使用了動物皮革,並以鐵片補強四邊書角的大型書本。 「呼。這東西根本沒辦法帶著到處亂跑,咱可以在這裡看嗎?」 「無所謂。不過,請記得熄掉蠟燭。因為我們教會沒那麼富裕。」 「這倒也是。」 赫蘿看向羅倫斯說道。 既然這裡不受到村民尊敬,想必沒有舉行禮拜,也不會有捐贈金的收入吧。 這讓人不難想像,艾莉莎的發言不是諷刺亦非道人長短,而是她發自內心的真心話。 羅倫斯解開綁住錢包口的繩子,並拿出給艾莉莎增添麻煩的補償,以及方才艾莉莎算是聆聽他懺悔的謝禮。 「聽說商人如果想上天堂,就得減輕背負的錢包重量。」 「……」 羅倫斯拿出了三枚白花花的銀幣。 這三枚銀幣應該足以買來堆滿整問房間的蠟燭。 「願神庇佑你們。」 艾莉莎收下銀幣後,立刻轉過身子踏步離去。 羅倫斯心想,既然艾莉莎願意收下銀幣,應該就可以解讀成她不認為那些銀幣是骯髒錢吧。 「那,如何?你可以自己看書嗎?」 「嗯。這點算是幸運唄,多虧咱平時懂得行善助人吶。」 在教會開這種玩笑,真是妙極了。 「這世上有那種只要懂得行善助人,就會授予好運的神嗎?」 「汝想知道是哪個神嗎?那就拿些貢品祭拜咱唄.」 羅倫斯心想,如果這時回頭看向倚在牆上的聖母雕像,聖母的臉上一定會浮現苦笑吧。 回到旅館,在被老闆對於才剛退房卻又再度投宿一事一陣挪揄後,羅倫斯一邊放下行李,一邊想接下來該怎麼行動才好。 已經成功讓艾莉莎說出秘密,並找出法蘭茲祭司留下的書本了。狀況到目前為止還算不錯。 雖說赫蘿露出了耳朵和尾巴,但只要特列歐仍在恩貝爾的監視下,艾莉莎就不能說出赫蘿不是人類的事實。 但有一個可能性,那就是艾莉莎或許會在村民面前公開這事實,並告訴村民赫蘿是會讓村裡帶來災難的惡魔爪牙,好展開攻擊。 可是,說到這麼做能夠讓艾莉莎有什麼好處,答案可想而知。 而且,艾莉莎雖然因為看到赫蘿而一度暈厥了過去,但是她醒來後,就沒再表現出害怕的樣子,也沒有散發出憎恨的感覺。 嚴格說來,艾莉莎比較討厭的說不定是自己。 這麼一來,接下來有可能面臨的問題是艾莉莎週遭的人們,也就是村長塞姆以及艾凡。如果被他們知道赫蘿的真實身份,很難預料事態會怎麼演變下去。 此外,地下室裡似乎有相當數量的書本。如果要看完所有書本,想必得花上很長一段時間。 如果情況允許之下,能讓赫蘿查個盡興當然是最好。而在這段期間內,自己當然也得負責確保安全。 雖然被赫蘿批評疑心病重,但總覺得光是這般程度的猜疑仍然不夠。 只是,如果主動採取些什麼行動,也有可能因此打草驚蛇。 還是先想好藉口,以防萬一好了。羅倫斯思索到這裡時,再次回到了教會。 艾莉莎看起來不像已經暗中向村民通報,並做好萬全准備等著羅倫斯上門的樣子。她在與二樓寢室同樣樸素的客廳裡,坐在與她纖細的身軀相比,顯得過大的書桌前看信。 因為敲了教會的大門也沒得到任何回應,所以羅倫斯擅自走進了教會。然而,就算來到了客廳,他也同樣得不到什麼回應。 艾莉莎只是瞥了羅倫斯一眼,什麼話也沒說。 羅倫斯心想,再怎麼無禮,也不能毫無己i憚地穿過客廳往裡面走去。於是他用帶點開玩笑的口吻搭腔說: 「你不用監視嗎?書本有可能被偷走喔。」 「如果兩位想偷書,沒理由不把我綁起來。」 啪!艾莉莎說出的正確答案讓羅倫斯感覺彷彿挨了一巴掌。 除了赫蘿之外,世上似乎還有其他難應付的女孩。 「而且,如果你是恩貝爾派來的人,現在早就騎著快馬在回到恩貝爾的路上了吧。」 「那可不一定,因為艾莉莎小姐說不定會放火燒了地下室。如果在往返恩貝爾的這段時間裡,書本被燒成灰燼,證據就沒了。」 這樣的互動像是在亙開玩笑,也像在互相諷刺。 艾莉莎嘆了口氣後,看向羅倫斯說: 「只要兩位沒有企圖把災難帶到村裡來,我壓根兒就沒想過要大肆揭發兩位的所作所為。你的同伴確實是不得出現在教會裡的存在,可是……」 艾莉莎說到這裡沉默下來,彷彿不想看到沒有解答的問題似地閉上眼睛。 「我們真的只是想要調查北方地區的線索而已,我想你理所當然會感到懷疑。」 「不。」 出乎意料地,艾莉莎斬釘截鐵地說道。 然而,當她斬釘截鐵地說完後,似乎察覺到自己還沒想好接下來的台詞。 艾莉莎沉默了好一會兒後,像是想說些什麼,卻又放棄了。 等到深深嘆了口氣,一並呼出哽在喉嚨裡的話語後,艾莉莎才好不容易說出話來: 「不對……如果要問我會不會感到懷疑……那答案是肯定的。如果可以,我很想找個人商量看看。可是……我的疑問在更大的層次上……」 「比方說,我的同伴是不是真的神?」 艾莉莎的表情,像是不小心吞下針頭似的僵住了。 「旭也是其中一個……」 艾莉莎垂下了視線。現在的她,恐怕只有挺直的背脊能夠散發出一絲倔強女孩的感覺。 艾莉莎似乎難以繼續這個話題。 於是羅倫斯發問: 「其他疑問呢?」 然而,艾莉莎沒有回答。 羅倫斯是以與人交涉為生計的商人。 當對手收手時,羅倫斯當然有辦法立刻判斷出應該展開追擊,亦或等候對手再度出手。 無庸置疑地,現在的狀況當然是前者。 「我雖然不懂怎麼聽人懺悔,但多多少少能夠給些意見。不過……」 艾莉莎的眼神彷彿從石窟深處向外窺探似地,望向羅倫斯。 「唯獨生意之外的事情,才能夠聽到我真摯的回答。」 羅倫斯笑著說道,他感覺到艾莉莎也露出一絲淡淡的笑容。 「不,的確,關於我心中的疑問,或許詢問像你這樣的生意人是最好的辦法吧。你願意聽我說說嗎?」 拜託他人時,能不顯得卑微,並且在保持高貴氣質的同時,還能夠不顯得耀武揚威的樣子,是件很困難的事情。 然而艾莉莎卻做到了。 這是聖職者應有的表現。 「我不敢保證一定能夠給你一個滿意的答案。」 艾莉莎輕輕點了點頭,然後像在確認內容似的一字一字地慢慢說: 「倘若……倘若那個地下室裡收集的傳說都不是虛構……」 「不是虛構?」 「我們所相信的神就會是虛構的嗎?」 「唔……」 這是一個極其困難,同時又讓人覺得很簡單的問題。 教會的神是全知全能、獨一無二的神。 與其他異教眾神是互不相容的存在。 「家父……不,法蘭茲祭司收集了很多北方異教之神的傳說,聽說不只一次遭人懷疑是異端。盡管如此,他卻是一位每日不忘祈禱、十足稱職的聖職者。可是,如果你的同伴真是異教之神,我們的神就會變成是虛假的了。而且,盡管是這樣,祭司本人仍是直到死去前,都不曾懷疑過我們的神。」 如果真是如此,也就不難理解艾莉莎會這有些悲壯的煩惱。 想必艾莉莎敬愛的養父並沒有對她多說明些什麼吧。 那或許是法蘭茲祭司覺得這些事情與艾莉莎無關,也或許是想要讓艾莉莎自己去思索。 只是,對沒有商量對象的艾莉莎來說,這個疑問無疑是相當沉重的負擔。 不管行李再怎麼沉重,只要穩固地放在背上,就都能將之扛起。然而,只要這沉重的行李有一小部位崩解,所有行李就會一齊從背上滾落。 艾莉莎一開口,就像被自己的話語催促似的變得滔滔不絕: 「是因為我的信仰心不足嗎?我也不知道。我沒有拿著聖水和聖經責備兩位的勇氣,我不知道這樣是好是壞。不,我甚至不知道該如何說明這件事——」 「我的夥伴……」 羅倫斯在艾莉莎被自己的話語趕進死胡同之前,打斷她的話說道: 「雖然她的真實模樣是只巨大的狼,但是她不喜歡被人尊稱為神、受人崇拜。」 艾莉莎就像正在尋求救助的迷失者一樣,她安靜下來聆聽羅倫斯說話。 「如你所見,我是一個卑賤的旅行商人,我不懂得神的教誨。所以,我無法判斷出什麼是正確的,什麼又是錯的。」 盡管羅倫斯想到赫蘿絕對會偷聽他們的對話,仍繼續說: 「不過,我覺得法蘭茲祭司沒有錯。」 「旭是……這是為什麼呢?」 羅倫斯輕輕點點頭,為自己爭取一點點時間組織好腦海裡的話語。 羅倫斯當然有可能完全猜錯,或許應該說他猜錯的可能性比較高。 但是,羅倫斯莫名地深信自己能夠理解法蘭茲祭司的心境。 然後,就在羅倫斯打算說出他的想法時,敲響教會大門的聲音打斷了他。 「……是塞姆村長,村長應該是來詢問兩位的事情。」 或許是為了能夠立刻分辨出是否是恩貝爾派來的人,艾莉莎靠敲門方式,似乎就能夠判斷來者何人。 艾莉莎一邊擦拭滲出眼角的淚水,一邊說道。她從椅子上站起身子時,先朝教會最裡面的方向看了一眼。 「如果你無法相信我,可以從走廊邊有爐灶的地方走出教會。如果你願意相信我——」 「我相信你。但是,我不知道能否相信塞姆。」 艾莉莎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她說了句:「那麼,請你待在最裡面。」 「我會說,我正在向兩位請教其他國家或城鎮的教會狀況。這不算是說謊……」 「好的,我明白了。如果只是我的經驗談也行,我願意分享給你聽。」 羅倫斯以笑臉回應說道。當他打算照指示退到最裡面時,眼前的女孩已經變回那個倔強的艾莉莎。 這時羅倫斯在心中再次自問:「艾莉莎有可能背叛嗎?」結果,他的答案是不會。 雖然信不過神,但相信神的人們是值得信任的。 羅倫斯一邊這麼想,一邊朝著微暗的走廊走去。走著走著,他看見朦朧的燭光從轉角處流瀉出來。 赫蘿不可能沒偷聽羅倫斯與艾莉莎的對話。想著赫蘿不知道會露出什麼表情的羅倫斯,讓自己梢梢做好心理准備後,彎進了轉角。 一踏進轉角,羅倫斯看見盤腿而坐的赫蘿把書本擱在腿上翻閱。她面帶有些不悅的表情,抬起頭說道: 「汝認為咱是那麼壞心眼的人嗎?」 「……你這是在找碴吧。」 羅倫斯聳聳肩回答道。赫蘿聽了,用鼻子輕輕哼了一聲說: 「汝那充滿戒心的腳步聲早就穿幫了,大笨驢。」 羅倫斯聽了,沒有心頭一驚,反倒因此暗自佩服赫蘿。 「畢竟商人雖然會聽人們的心聲,但不會聽腳步聲。」 「無聊。」 羅倫斯的玩笑話就這麼被赫蘿一刀斬斷了。 「話說,汝表現得還真是誠懇吶?」 羅倫斯像是早預料到,也像是沒預料到赫蘿會這麼切入話題。 他沒有立刻回答,一邊小心翼翼地不讓自己踩到赫蘿的尾巴,一邊在赫蘿左邊坐下來,然後拿起一本放在眼前的厚重書本。 「不管什麼時候,對於交易對象提出的商量,商人都得誠懇地應對啊。這不重要,你聽得到艾莉莎和村長在說什麼嗎?」 羅倫斯心想,商量是信賴與信任的交易。 然而,赫蘿卻是明顯露出被人硬岔開話題的不悅表情,把視線拉回手中的書本。 在教會城市留賓海根時,到底是誰說過「有話想說時,就明白說出來」的啊! 雖然羅倫斯很想這麼指責赫蘿,但是他心想如果這麼做,不曉得赫蘿又會怎麼亂發脾氣。 盡管擁有這般個性,但赫蘿並非是個徹頭徹尾任性難搞的女孩。 在還沒到下不了台的地步前,赫蘿先讓步了。 「那女娃大致照其所言的在應對。那個叫什麼塞姆的人應該只是來看看狀況而已唄……現在正好要回去。」 「只要村長能夠理解,那問題就簡單多了……」 「汝說服不了嗎?」 羅倫斯霎時以為赫蘿在調侃他。而目光犀利的赫蘿察覺到他的想法,便瞪著他不放。 「你太高佔我了。」 「汝不是希望咱依賴汝嗎?」 看見赫蘿表情認真地說道,羅倫斯只能回以苦笑。 「可是,不管在什麼時候,時間永遠都是個很大的問題。因為再拖拖拉拉下去,有可能會下起雪來。」 「那有什麼好困擾的嗎?」 因為赫蘿表現得像是認真在發問的樣子,於是羅倫斯也認真地回答: 「被大雪困住時,是留在小村落,還是大城鎮比較好?」 「原來如此吶。可是,畢竟這裡真的有堆積如山的書本,咱不知道看不看得完。」 「只要找到與你有關的傳說就可以了吧?如果只是大致過目一下,兩個人一起來,就應該看得完吧。」 赫蘿「嗯」的一聲點點頭,像是心情終於好轉似地笑了笑。 「怎麼了?」 然而,當羅倫斯這麼詢問的瞬間,赫蘿臉上的笑容隨即消失了。 「這時候不該這麼問唄?」 說著,赫蘿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嘆了口氣。 「真不知道該說汝是少根筋,還是……算了。」 看見赫蘿像在趕人似的邊說邊揮手,不明所以的羅倫斯,趕緊試著回想自己的發言與赫蘿的言行。 該不會是…… 赫蘿是不是因為聽到「兩個人一起」而覺得開心呢? 「汝就是現在才說,也只會惹得咱生氣而已。」 聽到赫蘿的叮嚀,羅倫斯在快要脫口而出的前一秒鐘噤住嘴。 赫蘿在那之後翻了幾頁書後,輕聲嘆了口氣。 跟著,她緩緩把身子倚在羅倫斯的身上。 「咱不是說過咱厭倦孤單一人吶。」 赫蘿以責備的口吻說道。 但是,羅倫斯聽了,卻感到心頭一陣刺癢。 「是我不對啦。」 「哼。」 赫蘿用鼻子哼了一聲後,用手槌了槌左肩。 看見赫蘿這樣的舉動,羅倫斯不禁笑了出來。 因為赫蘿對著羅倫斯投來彷彿在說「不會幫忙嗎?」似的視線,於是他順從地伸手幫忙搥打肩膀。 赫蘿感到心滿意足的嘆息聲,以及尾巴拍打地面的聲音響起。 在半年前,羅倫斯根本想像不到自己會像現在這樣為某人槌肩膀,度過如此平靜的時光。 已經厭倦孤單一人過日子了。 羅倫斯打從心底贊同這個意見。 就在羅倫斯這麼想著的下一秒鐘—— 傳來了腳踩砂石的沙沙聲響,羅倫斯慌張地想要從赫蘿肩上收回手的瞬間,被赫蘿不知從哪兒來的驚人力氣抓住了手。 「村長暫時先回去了。那個,剛剛的……」 當艾莉莎出現在轉角時,羅倫斯雖然好不容易從赫蘿肩上收回了手,並且在臉上掛起平時做生意時的表情,但赫蘿仍然保持倚在他身上的姿勢。 不僅如此,或許是赫蘿強忍著笑意的緣故,她的身體微微顫抖著。乍看之下,赫蘿的樣子就像是把臉枕在羅倫斯肩上睡覺。 艾莉莎看見這景象後,閉上半開的雙唇。跟著露出「我明白了」的表情輕輕點點頭。 「那麼,稍後見。」 雖然艾莉莎依舊帶著一副冷漠無情的表情,但是從她特意壓低聲量說話這點,可以看出她的貼心。 踩著從牆上剝落的碎石,發出沙沙聲響的輕盈腳步聲消失在轉角的盡頭後,赫蘿坐起身子沒出聲地大笑。 「我說你啊。」 盡管羅倫斯以責備的口吻說道,卻被赫蘿當成了耳邊風。 赫蘿縱情大笑後,輕輕擦了擦眼角並深呼吸幾次,然後露出極其壞心眼的笑容開口: 「被撞見抱住咱的肩膀,教汝這麼難為情嗎?」 羅倫斯知道不管自己怎麼回答,都會跳入赫蘿設下的陷阱。 在羅倫斯輕率地伸手為赫蘿槌肩的那個當下,他就輸了。 「可是吶.」 赫蘿似乎決定不再趁勝追擊,她的壞心眼笑容化成了一副有所感觸的表情,再次倚在羅倫斯肩上說: 「咱確實是故意想炫耀。」 羅倫斯勉強抑制住想要往退後的念頭,讓赫蘿倚在他的肩上。 「畢竟汝如果被人搶走了,教咱怎受得了吶。」 身為一個男人,聽到這樣的話語不可能不覺得開心。 但是,做出這般發言的可是自稱賢狼的赫蘿。 羅倫斯夾雜著嘆息聲,開口說: 「那是因為你受不了玩具被人搶走,對吧?」 赫蘿聽了,突然露出滿意的笑容這麼回答: 「如果汝這麼認為,那就陪咱玩,好唄?」 羅倫斯只能以嘆息做出回應。 到了燭台上的蠟燭已變了形,看過的書本堆到正好可以把身子靠在上面的高度時,教會似乎又有訪客到來。 赫蘿忽然抬起頭,並豎起了耳朵。 「是誰?」 「呵呵呵。」 赫蘿沒好好回答,只是開心地笑著。羅倫斯心想八成是艾凡吧。 至於赫蘿為什麼會笑,不用想也知道是怎麼川事。 「不過,已經這麼晚了啊……不知不覺中天色整個都變暗了。」 羅倫斯一挺直背脊、舉高雙臂,背脊隨即發出舒服的喀喀聲響。 雖說是為了赫蘿才翻閱書本,但是書本裡出乎意料地有很多有趣的故事,使得羅倫斯不禁認真地閱讀起來。 「肚子也餓了。」 「是啊,先休息一下好了。」 羅倫斯一邊放鬆變得僵硬的身體,一邊伸手拿取燭台。 「暫時還是不要讓艾凡看見你的真實模樣,知道秘密的人越少越好。」 「嗯。不過,誰知道那女娃會不會說出來。」 「我想……應該沒問題吧。」 羅倫斯不認為艾莉莎是會輕率地說出秘密的女孩。雖然根據艾凡所說,艾莉莎連一天打了幾次噴嚏都會告訴艾凡,但事實上,聽說羅倫斯兩人第一次到訪教會後,艾莉莎也沒把這事情告訴艾凡。 然而,赫蘿卻反駁了句:「是嗎?」 「那女娃不是為了一些奇怪的事在煩惱嗎?依其思考出來的結論不同,誰知道女娃會做出什麼樣的舉動。」 「……關於神的事情啊。的確,你這麼說也有可能。」 結果在那之後,羅倫斯不禁埋首於閱讀書本,而沒找到機會去告訴艾莉莎他的答案。 不過,現在想起來,羅倫斯覺得沒說出答案或許是好的。 「說到這個,汝原本打算回答什麼?」 「我想的有可能是完全猜錯方向的答案。」 「咱本來就沒期待汝會說出正確答案。」 雖然赫蘿說得狠毒,但是聽到她這麼斬釘截鐵地表示,反倒讓羅倫斯覺得容易開口多了。 「我在猜法蘭茲祭司應該是為了確信神真的存在,所以才收集異教眾神的傳說。」 「喔?」 「倘若天天不忘祈禱,卻仍不見神在眼前現身,任誰都會難免懷疑起神是否直(的存在吧?」 赫蘿似乎想起自己是站在遭人懷疑的立場,她顯得有些不悅地點點頭。 「不過,這時不經意地觀察了一下週遭的世界,卻發現有一大把教會之外的神明受人信仰。『那地方信仰的神明真的存在嗎?』『這地方信仰的神明又如何呢?』法蘭茲祭司會這麼聯想是很自然的事情,不是嗎?然後,他會想,只要能夠證實這些受人崇拜的神明確實存在,就表示自己崇拜的神也一定存在。」 不過,這樣的想法當然違反了教會的教誨。 在與羅倫斯相遇不久時,赫蘿之所以能夠在前往避雨的教會裡與信徒們親密交談,想必是因為她對於教會有某程度的瞭解吧。這樣的她當然會察覺到這事實。 「教會之神不是極其優秀的存在嗎?人們不是會說世上不存在其他神明,這世界是教會之神所創造,人類只是借地而居罷了。」 「是啊。所以我想,其實這裡應該是修道院吧。」 赫蘿的表情顯得越來越不悅,想必是她無法順利地在腦海裡,把羅倫斯說的一番話串聯起來的緣故吧。 「你知道修道院和教會的差別在哪嗎?」 赫蘿的度量沒有小到會故意不懂裝懂。 她立刻搖了搖頭。 「修道院是向神明祈禱的地方,而教會是發揚神明教誨的地方。兩者存在的目的截然不同。修道院之所以會蓋在窮鄉僻壤上,是因為修道院壓根兒就沒想過要指引人們正確的教誨。而修道上會在修道院終其一生,也是因為沒必要走到外面的世界去。」 「嗯。」 「既然這樣,修道士在修道院裡忽然對神的存在感到懷疑時,你覺得他首先會怎麼做呢?」 赫蘿讓視線稍微在空中遊走。 想必這時,她腦海裡的魚兒一定能夠在智慧與知識的大海中,比平時更悠遊自在地游泳吧。 「首先會確認崇拜的對像是否真的存在唄。原來如此,越來越覺得咱們的處境會因為女娃的想法偏向哪一方而改變。」 「幸好我白天沒有把這想法告訴艾莉莎。因為艾莉莎不是修女,她是聖職者。」 赫蘿輕輕點點頭後,瞥了一眼堆得高高的書本。 地下室裡的書本連一半都還沒看完。 雖然沒必要過目所有書本,但是到目前為止,仍末找到赫蘿想尋找的故事。 如果這些書本有整理出某處有某神明傳說的目錄,那事情當然好辦得多。但事實上,必須一 頁頁地翻閱,才能夠知道有沒有想尋找的故事。 「反正,最好是能夠盡快看完所有書本,畢竟還要顧慮到恩貝爾的事。」 「嗯。不過……」 赫蘿的視線,栘向通往艾莉莎與艾凡所在的客廳走廊。 「先吃飯嗅。」 艾凡前來邀請吃晚餐的腳步聲在下一秒傳了過來。 「感謝神今天也賜予我們面包。」 說完餐前禱詞後,四人開始享用的晚餐看來頗為豐盛。艾莉莎表示,這是用那筆過多的捐贈金准備的。 不過,「教會的豐盛晚餐」指的是有能夠讓大家飽餐一頓的面包,加上幾樣配菜,以及少許的葡萄酒。 桌上除了有黑麥面包之外,還有艾凡在河裡捕來的魚以及水煮蛋.根據羅倫斯的經驗,以一問不算富裕、規定也不算寬松的教會來說,這樣的晚餐算是很豐盛了。 當然了,在沒看見肉類料理的當下,想必赫蘿心中已是抱怨聲連連了吧。不過,幸好赫蘿還有其他助興的配菜。 「你看你,面包屑掉了整張桌子都是。還有,面包要先撕下來再吃。」 那就是不斷發出警告的艾莉莎,以及每每被警告就聳肩的艾凡。方才艾莉莎也因為看著艾凡笨拙地剝著蛋殼的痛苦模樣,而忍不住出手幫忙。 赫蘿看見艾莉莎出手幫忙時,臉上的表情顯得有些遺憾。看著那時已經吃完水煮蛋的赫蘿,羅倫斯不禁暗自說聲「好險」。 「好啦,我知道了啦。這不重要,羅倫斯先生,那後來呢?」 艾凡的反應不像真心覺得艾莉莎囉唆,倒像是不願意在羅倫斯面前丟臉的樣子。 雖然赫蘿藉著吃東西巧妙地做了掩飾,但是她的嘴角確實在笑。 現場唯獨艾莉莎一人認真地為艾凡的邁遢而嘆息。 「我說到哪裡了?」 「船隻出港,然後經過了海浪底下全是岩石的危險海岬。」 「喔,說到這裡啊。總之呢,從那個港口出發,直到出海為止都很驚險。所有搭船的商人都在船艙裡不停地祈禱。」 羅倫斯講述的,是他以前利用船隻運送貨物來行商的故事,不瞭解海洋的艾凡一副很感興趣的模樣。 「後來,我們聽到船隻已經平安無事地越過海岬,就從船艙走到甲板上一看,結果發現到處都是船隻。」 「明明是在海上?」 「海上有船是很自然的事情吧。」 看見羅倫斯忍不住笑了出來,艾莉莎一副感到疲憊的模樣嘆了口氣。 因為現場只有艾凡一人沒看過海,這讓他的處境有點尷尬。 不過,羅倫斯當然明白艾凡的意思,於是他告訴艾凡說: 「當時的景象真的很壯觀。一堆密密麻麻的船隻浮在海面上,而且每艘船都捕獲了堆積如山的魚。」 「魚……不會被捕光嗎?」 就連赫蘿也朝羅倫斯投來懷疑的眼神。她的眼神彷彿在說「就算不是在扯謊,也說得太誇張了吧」。 「只要是在那個季節裡看過大海的人,都會說『海中有黑色河川在流動』呢。」 據說只要把前端削得尖細的木棒刺進海裡,就一定能夠一次刺到三條魚,由此可見鯡魚在海中游泳的模樣有多麼地壯觀。 很遺憾,如果想要讓對方理解那景像有多壯觀,以及相信那是個事實,除了讓對方親眼見識之外,沒有其他的辦法。 「嗯~~雖然很難想像,不過外面的世界果然有很多新鮮事。」 「不過,在船上最讓人感到驚訝的是食物。」 「喔?」 對於這個話題,赫蘿顯得最感興趣的樣子。 「畢竟船上有來自各地的商人嘛。比方說,有個叫埃普多的地方有鹽湖,從那裡來的商人吃的面包啊,都鹹得嚇死人。」 所有人的視線都栘向了放在桌子中央的面包。 「如果是做成甜的,那一般人還能接受。但是那面包咸到簡直是在上面灑鹽巴,實在有些不合我的口味。」 「鹽巴啊……在面包上面灑鹽巴,他們還真有錢耶。」 艾凡一副感觸極深的模樣說道。特列歐村位於內陸地區,這附近一帶如果採掘不到岩鹽的話,想必鹽巴就會是高級品。 「埃普多有鹽湖啊。你只要想像成村子正中央有一條鹽水流動的河川,而一眼望去的田地全都變成了鹽巴就能明白了。聽說那裡就是因為有太多鹽巴,所以才會覺得那樣的面包好吃。」 「可是,鹹的面包耶,好怪喔。對不對?」 艾凡做出很難吃的表情詢問艾莉莎的意見,艾莉莎也輕輕點頭。 「另外,還有用平底鍋煎成的扁平面包之類的。」 面包的價值就在於其膨脹度。 習慣用面包窒i燒烤面包的人,多會抱持這樣的觀點。 「哈哈……這怎麼可能。」 能聽到預料中的反應,身為說話者的羅倫斯也感到愉快無比。 「如果拿燕麥來做面包,不就會做成又扁又平的面包嗎?」 「嗯,是沒錯……」 「你們也不吃無酵面包嗎?」 無酵面包指的是不接受面包精靈的恩惠,只把麵粉揉和後,就直接拿去燒烤的面包。 艾凡他們應該不可能沒吃過無酵面包,只是應該沒留下過好吃的印象吧。 「雖然就是說客套話,也實在很難稱贊燕麥面包好吃,但是用平底鍋煎成的面包就真的很好吃。在那上面還放了熬煮過的豆子。」 「喔~~」 艾凡發出表示贊同的聲音,同時露出想像著遙遠世界的神情。 在他身旁的艾莉莎,則是拿著撕下一塊的黑麥面包,和她想像中的扁平面包做比較。 這兩人的模樣讓羅倫斯覺得有趣極了。 「總而言之,這個世界非常廣大,而世上有各式芥樣的事情。」 羅倫斯會在此時做出結論,是因為他看見身邊的赫蘿已用完餐,一副靜不下心來的模樣。 「感謝你們費心准備,讓我們享受了一頓豐盛的晚餐。」 「不會,因為你捐贈了很多錢,准備這點晚餐是應該的。」 艾莉莎說這番話時的冷淡態度讓羅倫斯不禁心想,要是她能夠一邊加上親切笑容,一邊說話就好了。 不過,照艾莉莎這態度看來,想必她是真的在不勉強的狀況下准備了晚餐吧。這麼一想,羅倫斯不禁感到一股安心。 「那麼,關於接下來的安排。」 「如果兩位晚上也想看書,請自便無妨。既然兩位說是要前往北方,若是下起雪來會很傷腦筋吧?」 羅倫斯慶幸著艾莉莎如此好溝通。 「羅倫斯先生,拜託你等下再跟我說點外面世界的故事,好不好?」 「我不是說過,他們兩位在趕時間嗎?而且,今天是你練習寫字的日子。」 艾凡縮起脖子,露出苦澀的表情向羅倫斯求救。 那模樣讓人看了,立刻就能明白兩人是什麼樣的關系。 「再看看有沒有機會,好嗎?那麼,我們就在教會多叨擾一會兒時間。」 「好的,請慢來。」 羅倫斯與赫蘿兩人從椅子上站起來,再次為晚餐道謝後,便離開了客廳。 羅倫斯察覺到艾莉莎若無其事地看了赫蘿一眼,但是赫蘿卻假裝沒看見的樣子。 不過,羅倫斯並沒有無視於艾莉莎朝他投來的視線。 「啊,對了。」 離開客廳之際,羅倫斯無意地回頭看向艾莉莎說道: 「有關白天的那個問題——」 「我還是自己思考看看。因為法蘭茲祭司總會說『發問前,先動腦思考。』啊。」 艾莉莎的臉上,已不是白天被自己的話語逼進死胡同裡的脆弱表情,而是打算未來一手撐起教會的剛強表情。 「我明白了。如果你思考不出結論時,請再詢問我。我的意見或許能夠讓你當成一個參考。」 「到時再拜託際了。」 跟不上話題的艾凡原本反覆看著羅倫斯與艾莉莎,但他一聽到艾莉莎的呼喚,也就立刻把這件事拋諸腦後了。 雖然艾凡嘴裡嘮叨地埋怨個不停,但是他一邊看似享受著與艾莉莎互動的樂趣,一邊幫忙收拾起餐桌。 盡管被艾莉莎指東指西地命令或被警告時,艾凡會聳聳肩或露出嫌囉唆的表情,但他仍然會伸手幫忙或與艾莉莎搭腔,兩人時而也會一起輕聲發笑。 這類的互動,是羅倫斯獨自行商時,總會刻意不去注意的互動. 不,或許該說在他內心深處,甚至會瞧不起這樣的互動。 在搖來晃去的燭光籠罩下,羅倫斯看著赫蘿手持燭台,走在走廊深處的背影。 不久後,赫蘿彎進了轉角,她的身影也隨之消失。 羅倫斯想起從前的日子。那時的他就算走在昏暗的路上,仍會告誡自己不可奢侈地使用蠟燭,每天摸黑撿著掉在路上的金幣。 盡管那時羅倫斯甚至會盼望起馬兒能化身成談話對象,他卻依舊不願意從掉落在路上的金幣栘開視線:現在回想起來,羅倫斯不禁覺得當時的自己還真是匪夷所思。 羅倫斯仰賴著走廊深處發出的光芒,緩緩走在微暗的走廊上。 一彎進轉角,便看見翻閱著書本的赫蘿。 羅倫斯也坐了下來,跟著翻開方才沒過目完的書本。 這時,赫蘿忽然搭腔說: 「怎麼了嗎?」 「嗯?」 「汝的錢包破了一個大洞嗎?看汝那什麼表情。」 聽到赫蘿笑著說道,羅倫斯無意地撫摸了臉頰:如果不是在商談中,羅倫斯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臉上會是什麼樣的表情。 「我有露出那樣的表情嗎?」 「嗯。」 「是嗎?不……是這樣子啊。」 赫蘿笑得肩膀不停顫抖,她放下書本說: 「不會是葡萄酒的後勁太強了唄?」 羅倫斯覺得自己的思緒似乎變得有些不清晰,他心想或許赫蘿說得沒錯。 不,其實羅倫斯心裡很明白自己為何會因為一些小事,而覺得心情低落到谷底。 只是,他不明白低落的心情代表著什麼。 所以,他無意地開口說: 「那兩人的感情還真好啊。」 羅倫斯真的只是在無意間這麼說出口。 然而,在他說完話的瞬間,赫蘿臉上浮現的表情恐怕會讓羅倫斯好一陣子都無法忘卻。 因為赫蘿瞪大的眼睛就像顆圓滾滾的豆子。 「怎、怎麼了?」 這會兒換成是羅倫斯訝異得不禁這麼詢問。 然而,赫蘿只是瞪大眼睛,發出幾乎不成聲音的呻吟。羅倫斯好不容易等到赫蘿回過神來, 卻看見赫蘿露出他不曾見過的困擾表情看向別處。 「……我有說了那麼奇怪的話嗎?」 赫蘿沒有回答,她一副靜不下心來的模樣用手指撥弄書角,書頁隨之發出沙沙沙的聲音。 看著赫蘿的側臉,羅倫斯無法明確地說出她是感到難以置信或是在生氣。那是會讓面對她的 人也隨之感到困擾的表情。 「那、那個,汝啊。」 過了好一會兒後,赫蘿像是放棄了什麼似的瞥了羅倫斯一眼。 看見赫蘿那感到極度困擾的模樣,羅倫斯不敢再次詢問說:「到底怎麼了?」因為他擔心自己一問,赫蘿有可能就這麼昏厥過去。 不僅如此,赫蘿接著說出的話語也讓羅倫斯不明白她的意思。 「咱吶……唔……至少都掌握到了自己的優點和缺點。」 「啊,喔。」 「可是吶……唔……咱自己這麼說或許有些奇怪……有了些歲數後,咱面對大部分的事情 時,都能夠一笑置之。當然也有無法一笑置之的時候,這點汝應該也知道唄?」 看見赫蘿一副像是被迫必須做出痛苦抉擇的模樣,羅倫斯一邊稍微縮起身子,一邊點點頭。 赫蘿放下書本後,盤起腿並用手抓住纖細的腳踝。她縮起脖子,彷彿因為太刺眼而無法看向 羅倫斯的模樣,似乎真的是打從心底感到困擾的樣子。 看著赫蘿一副彷彿快要哭出來的模樣,使得羅倫斯反而成了感到困擾的一方,這時赫蘿終於 開口說道: 「那個,汝啊。」 羅倫斯點點頭。 「咱希望汝不要說得那麼羨慕的樣子。」 羅倫斯聽了,不禁一臉呆然,他有種彷彿在人群之中打了一聲噴嚏後,走在路上的行人全都 消失了的感覺。 「咱也一樣……不,咱懂汝的心情。就是因為咱懂……所以咱更不想說出口……咱想,在旁人的眼中看起來,咱們倆也是一副蠢樣子。」 「蠢樣子」這個字眼的含意在羅倫斯的耳裡重重地回蕩著。 那感覺就像完成大筆交易的商談後,發現自己有可能用錯了計算貨幣,而嚇到自己一樣。 不能不去思考,可是又無法鼓起勇氣思考。 赫蘿硬是咳了一聲,然後用指甲颳起石地板發出聲響。 「咱也不知道為何會這麼難、難為情。不,照理說咱應該要生氣才……對,感情還真好……汝竟然那麼羨慕的樣子這麼說……那這樣,汝和咱到底是——」 「不。」 強勢地打斷赫蘿說話的羅倫斯,看見赫蘿像是為了大人不講理而鬧脾氣的小孩似的直瞪著羅倫斯。 「不,我是知道的……應該吧。」 隨著羅倫斯的語尾聲音變得沙啞,赫蘿的不悅程度也就越來越深。 「不,我知道,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的,只是我一直不願意說出口而已。」 赫蘿露出與其說懷疑,不如說彷彿宣告了「絕不允許背叛」似的眼神瞪著羅倫斯,緩緩弓起一邊的腳。 如果羅倫斯回答得太隨便,赫蘿有可能會朝他撲來。 想要說出平時不想說出口的事情時,赫蘿這樣的態度可算是一種助力。 「我一定是覺得羨慕。只是,我羨慕的不是兩人感情好的地方。」 赫蘿緊緊抱住弓起的腳。 「早知道就應該要你放棄尋找這裡的。」 然後,露出一臉愕然的表情。 「想必那兩個人未來一定也會在這所教會裡生活吧。艾莉莎應該能夠靠著她的剛強個性與聰明智慧度過危機:至於艾凡,雖然很同情他,但是他肯定當不成商人。可是,我們呢?」 羅倫斯感覺有微弱的聲音傳來,那或許是赫蘿倒抽一口氣的聲音。 「我在卡梅爾森賺了一筆錢,你得到了尋找故鄉的線索。然後,你有可能在這裡得到更多的線索,而我也在幫忙你尋找線索。當然……」 因為看見赫蘿想要從旁插嘴,於是羅倫斯稍微加強語氣做了一下停頓。 「當然我是自願幫忙的,可是……」 一直以來都不去思考的事情終於浮現在眼前。 如果事到如今,羅倫斯還說無法叢言語形容,那擺明就是在扯謊。 想必這麼做比撥開赫蘿的手,或是不相信赫蘿,都更容易拉開羅倫斯與赫蘿之間的距離。 再怎麼巧妙地躲過討債,總有一天還是得償還債務。 「可是,你回到故鄉後,接下來怎麼打算?」 赫蘿映在牆上的影子之所以變大,或許是因為長袍底下的尾巴膨脹了起來。 然而,在羅倫斯眼前抱著腿的赫蘿身影,卻像是小了一圈的感覺。 「不知道。」 赫蘿連回答的聲音也很小聲。 羅倫斯提了不願意提的問題。 因為一旦提了問題,就會想要知道答案。 「你不可能說只要看了故鄉一眼,就心滿意足吧?」 因為這相隔漫長歲月的歸鄉之情,是無法以一句「好久不見」就足以道盡的。 關於返鄉後怎麼打算這個問題,不用多問也知道答案。 羅倫斯感到後悔不已。 如果他不提出這個問題,或許就會與赫蘿漸行漸遠。 即便如此,羅倫斯依然覺得早知道就不該開口。 如果赫蘿以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說:「回到故鄉後就各走各的路唄。」那或許羅倫斯會覺得好受一些。 看見赫蘿如此困擾的模樣,羅倫斯也只能感到無能為力。 「不,別說了,是我不好,有些事情就是做了假設也沒意義。」 羅倫斯提的問題正符合這句話的狀況。 再說,羅倫斯的心情也是各佔一半。 盡管與赫蘿分開後,羅倫斯可能會陷在痛苦的喪失感之中好一陣子,但是他覺得自己應該能夠立刻死了心。 因為羅倫斯做生意虧損時也是一樣,幾天前才覺得世界末日已到來,幾天後還是學不乖地專 注於賺錢生意之中。 但是,看見自己能夠如此冷靜地思考,就會覺得悲傷時,又該如何是好? 羅倫斯也不知道答案。 然後,赫蘿簡短地開了口: 「咱可是賢狼赫蘿.」 她一邊茫然地注視著搖來晃去的燭光,一邊低聲說道: 「咱可是約伊茲的賢狼赫蘿。」 赫蘿先是把下巴倚在弓起的膝蓋上,然後緩緩站起身子。 無力的尾巴彷彿純粹是個裝飾品似的垂著。 赫蘿把視線栘向擺放在地板上的蠟燭,然後再栘向了羅倫斯。 「咱是約伊茲的賢狼赫蘿。」 赫蘿像在詠唱咒語似的喃喃說道,她迅速地跨出步伐站到羅倫斯身邊,跟著「咚」的一聲坐 了下來。 羅倫斯還來不及說些什麼,赫蘿已經躺在他的腿上。 「汝有意見嗎?」 無庸置疑地,赫蘿平時那目中無人的態度就像神明會有的表現。 但是,她現在的態度雖然同樣目中無人,卻根本不是神明的表現。 「不,沒有。」 兩人之間明明充滿著一觸即發的緊繃氣氛,但現在不管是哭泣、是生氣、或是發笑,都顯得 不適當。 蠟燭的火焰靜靜地燃燒著。 看著赫蘿躺在自己的腿上,羅倫斯很自然地把手搭在她的肩上。 「咱睡一會兒。幫咱看書,好嗎?」 羅倫斯看不見赫蘿被頭發遮住的側臉。 不過,他知道搭在赫蘿肩上的食指被咬了。 「遵命。」 被赫蘿咬住手指的感覺,很像比賽能夠把刀鋒刺向貓兒眼珠子多麼近的試膽游戲。 被咬的手指流出了一些鮮血。 因為擔心如果沒看書,赫蘿會真的發脾氣,於是羅倫斯伸手拿起身邊的厚重書本。 四周只有翻書的聲音響起。 雖然赫蘿極其強勢地硬是岔開了話題,但不僅是赫蘿,就連羅倫斯也因此獲救。 赫蘿真的是賢狼。 羅倫斯沒半點懷疑地這麼想著。 如果是在修道院,想必現在是為了感謝神賜予新的一天,而向神禱告的時刻。 當然,距離教會舉行晨間禮拜的時間還太早了。 說到四周的聲音,就只有翻書聲和赫蘿沉睡中的呼吸聲而已。 赫蘿在那樣的狀況下還能夠睡得著,讓羅倫斯不禁感到佩服。不過,看到她睡著,也讓羅倫斯鬆了口氣。 赫蘿強勢地、極其強勢地岔開了話題,要求羅倫斯別再問她,也別再說下去。 不過,雖然赫蘿沒有回答羅倫斯的問題,但羅倫斯覺得光是這樣就足夠了。 因為光是這樣,就足以讓羅倫斯明白不願意面對這個問題的不只是他。 如果說赫蘿明明心中早有答案卻岔開話題,或許羅倫斯會感到生氣。然而,若兩人都還沒有找到答案,那麼對於強勢地岔開話題的赫蘿,羅倫斯甚至還想誇獎她一番。 至少赫蘿這麼做,就不需要當場勉強找出答案。 旅行仍未結束,也仍未抵達約伊茲。 即使是借款,也很少有人會在償還期限前還清。 羅倫斯一邊想著這些事情,一邊放下過目完的書本,並拿起新的一本。 法蘭茲祭司似乎是個精明干練的人物。書本內容對於各式各樣的神明都做了系統性的整理,只要閱讀各章節最前面的標題,就大致掌握得到書裡有什麼樣的內容。如果只是把聽來的故事毫無秩序地寫上,光是用想像的,就教羅倫斯害怕得直打寒顫。 不過,一本接一本地翻閱書本後,羅倫斯察覺到一件事情。 書本裡記載了如蛇神、青蛙神或是魚神等經常耳聞的神明傳說,以及很多關於岩石、湖泊或是樹木等神明的傳說。也有雷神、雨神、太陽神、月神或星星之神的傳說。 但在這些故事當中,很少有關於鳥或野獸的神明傳說。 在異教徒城鎮卡梅爾森時,狄安娜曾提及有好幾則關於毀滅約伊茲的熊怪傳說。而且,在教會城市留賓海根附近,羅倫斯也親身感受到與赫蘿相似的狼怪存在。 況且,狄安娜本身就是一隻體型大過人類的亙鳥。 既然這樣,書本裡應該會出現各種野獸的傳說才是。然而,羅倫斯卻是沒看到半則。 難道從地下室取出來的書本,恰巧都沒記載到這些野獸的傳說嗎? 就在這時,夾在手中新翻開書本頁首的一張羊皮紙上,記載了吸引羅倫斯目光的文字。 「我不想以特別的眼光,看待收錄在這本書裡的熊神傳說。」 到目前為止,無論哪一本書都只是把聽來的故事整理在一起,有著比合約書更加平淡無奇的內容。所以當羅倫斯突然看到彷彿聽得見法蘭茲祭司在說話的文章時,不禁傻了一下。 「關於其他書本記載的神明,雖然時空與場所不同,但也出現了好幾則相信是描述同一神明的故事。然而,我如此清楚地做了系統性整理的,或許只有這位熊神而已。」 羅倫斯猶豫著該不該叫醒赫蘿。 即便如此,羅倫斯的目光卻無法挪開。在那老舊羊皮紙上,可以看出法蘭茲祭司寫得整齊,卻在字裡行間洩漏著興奮之情的筆跡。 「教皇對這件事是否知情呢?如果我的猜測正確,那麼我們的神,其實是不戰而勝的。倘若這正是我們之神是萬能之神的佐證,那教我怎能平靜地面對這件事。」 法蘭茲祭司強而有力的運筆聲彷彿就在耳邊響起。 他在最後這麼下了結論: 「我並不想以特別的眼光看待所有的傳說,因為那會模糊我的目光。然而,我忍不住會想:收集在這本書裡的獵月熊傳說,或許是連北方地區的異教徒們,都未察覺到的重要存在.不,我現在會寫出這樣的文章,或許已經代表著我以特別的眼光看待這本書。我在整理這本書時,極度強烈地感受到神的存在。如果可能,我希望不是由:Z狹隘之心崇拜我們之神的人,而是由如同喜愛在遼闊草原上迎著舒爽清風般喜愛神明的人來進行判斷。因此,我刻意把這本書放在所有書本的正中央。」 然後,羅倫斯一翻開這張羊皮紙,這本書就像其他已閱畢的書本般,開始敘述起故事。 應該讓赫蘿先看,還是應該假裝沒看過這本書? 羅倫斯的腦海,瞬間浮現這個事已至此卻仍然保有的猶豫念頭。但是他心想,隱瞞這本書,就等於是背叛赫蘿。 叫醒赫蘿吧。 就在羅倫斯這麼想著,並闔上書本的那一刻,傳來了異樣的聲響。 啪、啪、啪啊啪啊的清脆聲響隱約傳來。 「……下雨了嗎?」 羅倫斯才這麼猜測,就又覺得如果是雨聲,那雨滴也未免太大顆,最後他終於察覺到那是馬蹄聲。 人們會說深夜裡傳來的馬蹄聲,會引來一大群惡魔。 在夜裡帶著馬兒行動時,絕對不能奔跑。 人們不分正、異教徒,都會這麼說。 不過,其真正含意是不分正、異教徒都有一個共通認知,那就是深夜裡傳來的馬蹄聲絕不可能帶來好消息。 「喂,起床。」 羅倫斯放下書本,一邊側耳聆聽,一邊拍打赫蘿的肩膀。 從馬蹄聲聽來,可判斷是一匹馬。進到廣場後,馬蹄聲忽然停了下來。 「唔……怎麼了、嗎?」 「有兩個消息。」 「聽起來好像都不是好消息吶。」 「一個是我找到收集獵月熊傳說的書了。」 赫蘿霎時瞪大了眼睛,跟著把視線栘向放在羅倫斯身邊的書本。 不過,赫蘿不是那種只會把注意力放在一件事情上面的人。 她機靈地動了動狼耳朵後,便轉過身子面向後方的牆壁。 「發生什麼事了嗎?」 「很可能是出了什麼事,沒有什麼聲音比深夜裡的馬蹄聲更教人不想聽見了。」 羅倫斯伸手拿起書本遞給赫蘿。 然而,赫蘿就算接下了書本,也沒有翻開書本的舉動。 「我不知道你看完這本書之後會想怎麼辦。但是,你看完後如果有什麼想法,希望你老實告訴我。」 赫蘿沒有看向羅倫斯,她一邊看著抓住書本的手,一邊回答說: 「嗯,因為汝也不是不能藏起這本書。瞭解,咱答應汝。」 羅倫斯點點頭後,站起身子丟下一句:「我去看看狀況。」隨即踏步離去。 教會裡當然是一片黑暗與寧靜。不過身陷在黑漆漆一片之中,反而能夠隱約看見四周。 而且,當羅倫斯來到客廳時,因為月光從木窗縫隙流瀉進來,使得他更能夠看清週遭。 羅倫斯也因此立刻得知一邊發出小小聲的嘎吱聲響,一邊走下階梯的人是艾莉莎。 「我聽見了馬蹄聲。」 「你想得到有可能是什麼事嗎?」 羅倫斯心想就是因為想得到,所以艾莉莎才會立刻起床下樓吧。 「我就是不願意想,也想得到。」 在特列歐般的小村落,深夜裡會傳來馬蹄聲,當然不可能是哨兵前來通知遭到傭兵團襲擊。 想必是與恩貝爾有關的事情吧。 但是,危機不是已經解除了嗎? 艾莉莎小跑步地接近木窗,以熟練的動作從木窗縫隙觀察廣場的狀況。 馬兒似乎是停在村長住處的前面。 「關於特列歐與恩貝爾之間的關系,雖然我只掌握到猜測出來的內容,但是就你書桌上的文件看來,照理說恩貝爾不能對特列歐採取任何行動,對吧?」 「商人目光之犀利,實在令人佩服。可是……沒錯,我也是這麼以為。即便如此……」 「如果你是想說,要是我背叛了你,事態就會不同,那我應該立刻把你捆綁起來才對。」 艾莉莎以充滿戒心的目光瞪著羅倫斯。 不過,她立刻別開了視線。 「不管怎麼說,我都是個旅人。萬一發生了什麼重大問題,我的立場會變得非常危險。商人因為不慎陷入紛爭之中,而被剝光財產的故事不勝枚舉。」 「只要我還活著,我絕對不允許這種目無法紀的事情發生。可是,總之請你先把地下室關起來。如果是有關恩貝爾的事情,村長一定會到這裡來的。」 「我們深夜留在教會的理由呢?」 艾莉莎有別於赫蘿的靈敏反應讓羅倫斯有一種親近戚。 「……帶著棉被到禮拜堂。」 「我贊同。我的夥伴是修女,這樣沒錯吧?」 雖然羅倫斯是在為套話的內容做確認,但是艾莉莎並沒有回答。 艾莉莎如果回答了,就等於是在說謊。 真是好一個固執的聖職者。 「塞姆村長出來了。」 「我知道了。」 羅倫斯立刻轉過身子,回到赫蘿的身邊。 在這種時候,赫蘿的好耳力是珍貴的寶物。 赫蘿已經把取出的書本幾乎都放回地下室裡,也重新穿好了長袍。 「你就帶著那本書吧。我看先把它藏在祭壇後面好了。」 赫蘿點點頭。那些尚未放回地下室的書本,被她一本接一本地遞給走下一半石階的羅倫斯。 「這是最後一本。」 「那這樣,你從和通往客廳相反方向的走廊去吧。彎進轉角後,應該會馬上看到通往祭壇後面的入口。你帶著書先進去。」 赫蘿沒聽完羅倫斯說的話,便跑了出去。 羅倫斯也隨即走出地下室,他把底座放回原位,並放上聖母雕像。 雖然羅倫斯因為找了老半天,也找不到鑰匙孔而感到焦急,但是他最後總算找到鑰匙孔,並用艾莉莎交給他的黃銅鑰匙上鎖後,抱著棉被追上赫蘿。 無論到了哪裡,教會都有著相似的構造。 如羅倫斯所料地,彎進轉角後就看見了入口,而入口的門敞開著。 羅倫斯一邊掩護蠟燭的火焰,一邊小跑步地在應是直接通往祭壇的狹窄通道上前進。跑著跑著,眼前的視野立刻開闊了起來。 有幾道月光從二樓位置的木窗投射進來,感覺就是沒了蠟燭的光線,也足以看清四周。 祭壇正前方的門外傳來了小小的說話聲。 赫蘿以眼神示意要羅倫斯動作快一點。 因為被檢查所持物品時,萬一鑰匙掉了出來會惹來麻煩,於是羅倫斯把鑰匙也藏在祭壇背面後,便與赫蘿走下祭壇,來到石塊鋪成的地板上。 兩人選擇坐下的位置是整片地板唯一呈現凹陷的地方,想必也是法蘭茲祭司每天向神禱告的位置。 羅倫斯先吹熄蠟燭,然後與赫蘿共用一床棉被包住身體。 羅倫斯許久不曾隔著一扇門,像小偷一樣鬼鬼祟祟地行動了。 從前,羅倫斯曾經為了偷看訂單,與商人同伴一起潛入港口城鎮的商行。 那時的他還不懂得判斷什麼樣的商品會有需求。現在回想起來,羅倫斯不禁為當時的胡亂行為膽顫心驚。但是他心想,和現在的行為比起來,或許那還算小事吧。 因為不管怎麼說,現在這樣冒險行事,錢包裡的錢也絕不可能增加。 「可是,我身為村長……」 門被打開後,傳來了塞姆的聲音。 羅倫斯先深呼吸一次,跟著一副剛剛醒過來似的表情回過頭看。 「很抱歉打擾您在教會的神聖時刻。」 塞姆身後跟隨著艾莉莎,以及一名手持棍棒的村民。 「發生……什麼事了嗎?」 「如果您是經歷漫長旅行生活的人,我相信一定能夠得到您的諒解。這段時間可能會造成不便,請忍耐一下。」 手持棍棒的村民往前邁出了一步,羅倫斯見狀,站起身子。 「我是所屬於羅恩商業公會的商人。此外,羅恩商業公會在卡梅爾森的洋行也有很多人知道我前來這個村子。」 村民驚訝地回頭看向塞姆。 如特列歐般的小村落.若與商業公會引起糾紛,不可能簡單了事。 以擁有的現金數量來說,商人組成的集團已稱得上是一個國家。 「當然了,如果塞姆村長能夠以特列歐村的代表人身份採取適當的行動,身為一個旅人的我,當然願意服從塞姆村長說的話。」 「……這我明白。不過,我會在您與您的同伴面前出現,絕非出自惡意。」 「發生什麼事了嗎?」 這時傳來了一陣「嚏嚏嚏」的腳步聲,或許是艾凡醒來後跑了過來。 塞姆往腳步聲傳來的方向看了一眼後,緩緩開口說: 「嗯貝爾有人吃了我們村子的麥子,結果死了。」 第四卷 第四幕 說到食用麥子而身亡,最先浮現在腦海裡的是被稱為利德裡斯地獄之火的毒麥。 人們一旦吃了這種毒麥,四肢會從骨頭內側像熔化了似的開始腐爛,或者是一邊痛苦慘叫直到死去為止。只要吃了少量的毒麥,惡魔就會讓人們產生不存在於這世界的幻覺;如果是孕婦則會流產。 據說這種毒麥,是因為惡魔不停在麥穗裡加入充滿毒素的黑色假麥而產生。如果在收割時沒發現,或者是一旦在不知情下磨成了粉,就沒有人能夠找出毒麥藏在哪裡。 當人們知道有毒麥存在時,就是有某人吃了毒麥而出現異常症狀的時候。 對於培育麥子的農村面言,毒麥是與旱災、水災同樣讓村民害怕的恐怖事態。 這毒麥的可怕之處不在於吃了毒麥的人會死去,或是生不如死。 最可怕的地方在於,一旦有利德裡斯地獄之火混入該年收成的麥子之中,所有的麥子就不能再食用。 「你確定我們村裡沒有人中毒嗎?」 「村長,應該沒有。臥病在床的珍婆婆也只是感冒而已。」 「大家應該只有在收割祭的時候用了新麥子烤面包吧?既然這樣,至少表示在那之前磨成麵粉的麥子是沒有毒的吧。」 放在村落的廣場中央、表面平整的巨大石塊似乎也是村落在商量要事時的會議場地。 在燃燒得火紅的篝火,以及一臉睡意揉著眼睛的村民們守護下,於廣場周圍擁有住處,同時在村裡佔有一席之地的人們各自發表著意見。 「根據哈吉的描述,好像有一名鞋匠,在昨天傍晚吃了從裡恩都麵粉店買來的麵粉所做成的面包後就死了。聽說那鞋匠的四肢發紫,一陣痛苦翻滾後,就死去了。恩貝爾的參事會立刻查出那是我們村子送去的麥子。因為哈吉是在這個時間點就騎馬回來,所以他說不知道後來演變成什麼樣的狀況:不過,想也知道會是怎樣。領主巴頓伯爵一定會在緊急派出使者的同時,開始安排怎麼把麥子送還村子吧。等到天一亮,恩貝爾正式派出的使者二疋也會抵達這裡。」 「把、把麥子送回來這……」 聽到旅館主人喃喃說道,在場圍成圓圈而坐的人全都沉默了下來。 好不容易有人再次開了口。說話的是站在圓圈外面,在巨石上算是少數女性的依瑪。 「我們必須歸還收下的錢,對吧?塞姆村長。」 「……沒錯。」 村民聽了,全都臉色鐵青,抱頭痛思。 「錢」這東西用了就沒了。 再說,村民們怎麼看也不像對銀幣愛不釋手,而有儲蓄習慣的樣子。 不過,巨石上的所有人當中,也有一些沒有抱頭痛思的人。 包括村長塞姆、酒吧老闆娘依瑪、管理教會的艾莉莎,還有羅倫斯在塞姆住處時帶著信件回來的男子,以及羅倫斯與赫蘿。 想必這幾個人並非單純因為他們有儲蓄,也不是因為他們的膽子比較大,而是他們能夠冷靜地面對這場騷動。 只要站在旁觀角度來觀察,造成騷動的原因再明顯不過了。、 這場毒麥騷動是恩貝爾自導自演。 「村長,我們該怎麼辦才好?錢都拿去買了豬和雞,也用去修理鐮刀和鋤頭了。」 「你們不只花了這些錢吧。畢竟今年村裡大豐收,所以我們店裡也進了比平時更高檔的酒和食物。既然我們家的錢全花在支付這些貨款上面,那就表示你們也花了很多錢。」 倘若喝了太多酒,不管是誰都會落得抱頭痛思的下場。 依瑪的發言讓男子們的頭垂得更低了,她看向塞姆說: 「不過村長,問題應該不只有這個而已吧?」 不愧是擁有扛著釀造鍋獨自一邊旅行,一邊兜售啤酒的經驗,依瑪的威嚴果然高人;壽。 如果她去了大型城鎮,就算成了掌管商行的人物也不足為奇。 「沒錯。一旦發現有毒麥混在村裡的麥子當中,就不能再吃麥子。今年是個大豐收之年,但是去年可沒有大豐收。」 麥子播種後,就是等待結實、收成。而收成時如果達到播種時的三倍數量,即可算是不錯的成績。如果達到四倍,就算是豐收。 收成的麥子裡,會先保留隔年用來播種的麥子。但為了預防歉收而保留的備用麥子數量並不會太多。 最糟的狀況是,村民有可能因為今年豐收,而早就吃光了去年剩下的麥子。 不管怎麼說,特列歐村的食糧狀況正面臨重大危機。 而且,村民根本沒有錢采買新的麥子。 「怎麼辦?就算我們能夠忍受貧窮,也不能忍受餓肚子啊。」 「沒錯。不過我——」 塞姆打算繼續說下去,卻被站在旅館老闆身邊的男子打斷了,男子突然站起身子,指著羅倫斯說: 「把毒麥偷放進去的,就是這兩個傢伙吧!我問過他了!這個商人竟然帶了麥子到村裡來!他的陰謀一定是先把毒麥偷放進去,等到麥子不能吃了,再用高價把帶來的麥子賣給我們!」 羅倫斯早料到村民會有像男子這樣的想法。 羅倫斯當然也明白塞姆帶著他與赫蘿來到廣場,並非出自於惡意。 塞姆是因為考量到如果沒見到羅倫斯兩人的身影,變得疑神疑鬼的村民們有可能會手持武器,四處尋找兩人。 。 「一、一、一定是這樣沒錯!聽說他還一個人去艾凡那裡磨粉!不,他一定是和艾凡狼狽為好,來摧毀我們村子的!」 「沒錯,一定是艾凡!那個騙子磨粉匠跑哪裡去了!把艾凡和他一起綁起來,然後逼問他們把毒麥偷放到哪些麥子裡去啦!」 村民們紛紛站起身子,一副准備一起抓住羅倫斯的樣子。 這時,艾莉莎突然往前站了一步說: 「請等一下。」 「現在不是你們女人插嘴的時候,滾一邊去!」 「你說什麼?」 體格比艾莉莎壯了三倍左右的依瑪,迅速地站到艾莉莎旁邊。氣勢被削弱的男子們,不禁畏縮了起來。 就在此時,塞姆村長像是仲裁雙方似的咳了一聲,總算暫時讓現場的氣氛平靜下來。 「艾凡在教會裡面。」 「要不要懷疑的回頭再說。現在最重要的是,如何處理想必會被退回的麥子,以及如何退還我們收下的現金。」 「花、花光了的錢要我們生也生不出來,只能叫對方等到明年……」 「如果這樣能夠解決事情就好了。」 聽到村長的話語,男子們露出驚訝的表情。 「村長……什麼意思?」 「嗯貝爾有可能趁這次機會,恢復從前村落與城鎮的關系……」 「不會吧……」 年長的男子們紛紛露出苦澀的表情。 「你在說什麼啊,村長。恩貝爾那些傢伙不是不能對我們村子下手嗎?法蘭茲祭司不是幫我們談好條件了嗎?」 羅倫斯猜不出是塞姆刻意隱瞞村落與恩貝爾的實際關系,或是男子們不願意去理解。 不過,他立刻就知道了答案。 「話說回來,本來就不應該答應讓艾莉莎繼承法蘭茲祭司,這樣恩貝爾當然不會把我們看在眼裡。」 一 「就是說啊。一整天躲在教會裡,也不出來耕田,就只知道跟大家拿一樣多的面包。今年的麥子能夠豐收,也是因為受到陶耶爾大人的保佑。這樣為什麼還要教會女孩來——」 「夠了!」 不安的情緒,很容易就會點燃不滿之火。 而這道不滿之火會從容易進攻、容易著火的地方下手,然後逐漸蔓延燃燒。 給人一本正經印象的艾莉莎,很容易想像得到她為了村落,有多麼竭盡心思地想守護法蘭茲祭司留下的遺產。 想必與艾莉莎共同處理事情的塞姆,當然也非常瞭解她的苦心。 即便如此,從村民方才的發言聽來,就算不想,也能夠清楚知道村民是用什麼樣的眼光看待艾莉莎。 羅倫斯早已察覺,艾莉莎正面無表情地握緊拳頭。 「那麼,村長,我們要怎麼做才好?」 「總之,大家各自確認一下收割祭之後分發的現金還剩下多少,以及還剩下多少儲糧能夠過冬。在恩貝爾派出來的使者抵達之前,我們無從得知他們會怎麼提出交涉。我想,使者最快也得要等到天亮才會抵達吧。在天亮以前,我們也先暫時解散。你們每個人都去確認一下我剛剛說的事情。」 雖然男子們有所不滿地發出嘆息聲,但一聽到塞姆再次吩咐,便心不甘情不願地站起身子。 男子們走下被當成會議場地的巨石時,朝羅倫斯與艾莉莎投來充滿憎恨的目光。 雖然男子們的態度反應他們的不講理,但羅倫斯心想,幸好村長塞姆是站在這一邊的。 如果連塞姆都成了敵人,那羅倫斯就只能依賴赫蘿採取最後手段。 :艾莉莎。」 在村民紛紛離去之中,塞姆一邊倚著枴杖,一邊走近艾莉莎說道: 「我知道你很苦,不過你先忍耐一下吧。」 看見艾莉莎默默地點頭後,塞姆接著看向依瑪說: 「依瑪,請你跟著艾莉莎到教會去。不能保證那些失去冷靜的人不會闖進教會。」 「包在我身上。」 羅倫斯一下子就看出村民們的強弱關系。 那麼,羅倫斯兩人會在這張關系圖的什麼位置上呢? 「羅倫斯先生。」 塞姆在最後看向羅倫斯兩人說: 「我也和村民一樣對您心存懷疑,因為這實在是太巧了。但是,我希望您別認為我是那種會立刻下定論的愚夫。」 「如果我與塞姆村長站在相同立場上,我也會說出同樣的話吧。」 塞姆因為年邁而在眉間留下的皺紋依然深深揪著,他稍顯安心地點點頭說: 「在保護兩位人身安全的同時,也為了不要再加深我們的疑心,有勞兩位移駕到我家中。」 羅倫斯心想,幸好塞姆沒有不容分說地就把人綁起來。而且,羅倫斯也覺得這時如果魯莽反抗,有可能會演變成流血場面。 於是,羅倫斯順從地點點頭,跟在塞姆和村民後頭,走向塞姆的住處。 「跟你們說喔,那個村子裡有個禁閉室——」在酒席上時而會聽到像這樣的謠傳。 那是大家開始有三分醉意,發財話題在酒席上不斷脫口而出的時候。 商人聽到有賺錢好事,便乖乖地跟到村長家裡,結果就被關進禁閉室,再也沒出來過。 只要全村的人都緘口不說,就沒有人能夠知道那名商人的下落。 等到商人的持有物品全數變賣後,商人就會在祈禱豐收時被當成祭品獻祭。 在一些生活特別富裕的村落,一定會傳出這一類的謠言。 不過,至少在特列歐村,似乎不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羅倫斯與赫蘿被關進一間甚至設有窗戶的普通房間。房間位置就在羅倫斯第一次拜訪村長家時,與塞姆談話的房間隔壁。 房門上沒有門鎖,如果想要硬闖出去,應該也不是辦不到。但以目前的狀況看來,兩人在這裡應該比在教會裡來得安全吧。 如果想要擬定策略,這裡的環境還算不差。 「你覺得怎樣?」 房間的正中央有一張矮桌子,兩人在桌子兩旁擺設的雙人長椅上並肩而坐。村民們想必在房門外監聽,因此羅倫斯壓低聲量說道。 「早知道應該乖乖放棄尋找書本,離開這裡。」 赫蘿的發言葸外的消極。 但是,她的表情既沒有因為罪惡感而顯得苦惱,也不像真的感到後悔的樣子。 赫蘿的視線停留在一個定點,看起來像是正以令人頭昏眼花的速度在動腦思考。 「很難判定你這說法是否正確。假設我們來到這裡詢問修道院的地點,之後在當天,也就是前天時乖乖離開這裡。接著,恩貝爾發現毒麥的消息在今天,也就是現在傳到這裡來。而這件事情,一定會懷疑是有人惡意在麥子裡下毒,這時誰會最先遭到懷疑呢?一定是我們。」 「畢竟沒有其他旅人是笨商人與差緩少女的雙人組合吶,咱們一下子就會遭到快馬追捕。」 羅倫斯不禁因為赫蘿的毒舌而露出苦笑,但是他心想,赫蘿沒有哭哭啼啼地說「都是咱害的,事情才會變成這樣」這點果然很符合她的作風。 「當我們來到這個村子時,大概就已經被村民懷疑我們在麥子裡下毒。因為把災難帶到村子的惡魔總是從村外出現。」 「而且,咱們也無法用言語解釋自己的清白,是唄。」 羅倫斯點了點頭。 當發生災難時,不管毒麥是惡魔帶來的,或是有人惡意下的毒,人們都會想得知造成災難的原因。 並非做了壞事的存在是惡魔,而是有壞事發生時,人們才會說是惡魔出現。 「這狀況實在太剛好了,怎麼想都覺得這是恩貝爾為了控制特列歐村採取的手段。況且,只要是這一帶地區的諸侯,想必都知道恩貝爾和特列歐正為了稅金等問題而斗爭著。如果這時意外發現特列歐的麥子裡有毒,無論是誰都會懷疑是恩貝爾自導自演。這麼一來,因為特列歐村有後盾存在,所以後盾們不可能不吭聲。在這樣的狀況下,恩貝爾需要一個替死鬼。而我們就是在毫不知情的狀況下,剛好在這個時候來到這裡的商人,所以恩貝爾剛好可以如願地執行計劃。」 這麼一來,大致猜得出來恩貝爾會在最後設下什麼樣的陷阱。 「然後,恩貝爾在與特列歐交涉時,想必會提出氣只要你們找出在麥子裡下毒的兇手,就答應讓你們晚點還錢』的條件。」 恩貝爾不僅能夠向週遭主張這不是他們自導自演的騷動,還能夠將特列歐納為已有,而羅倫斯等人則因為城鎮的貪婪慾望,而化為斷頭台上的露水蒸發。 「嗯貝爾應該也不願意和我們公會起沖突,所以當然不會為我們的清白與否開庭審判。恩貝爾一定會早早將我們定罪,好送上斷頭台,然後他們大概會和特列歐的村民說氣只要村民不洩露我們的身份,就願意少收一些借款』吧,這樣事情就可以完美地落幕。」 赫蘿嘆了口氣,咬了咬大拇指的指甲。 「汝甘願這樣遭人陷害嗎?」 「怎麼可能。」 雖然羅倫斯聳聳肩,不由得用鼻子輕笑。但如果問他該怎麼化解窘境,他也不知該怎麼做。 「若是逃跑會變成咱們是畏罪潛逃。汝的人頭畫像如果被四處張貼,就不能繼續做生意。」 「我的商人生涯也就徹徹底底地結束。」 該怎麼辦才好? 就在羅倫斯這麼想著時,赫蘿像是察覺到什麼事情似的插嘴說: 「唔。對了,不能向汝所屬的那個什麼公會求救嗎?」 「求救……啊?如果可以……啊,對喔……」 羅倫斯叩叩叩地敲著自己的腦袋,赫蘿露出懷疑的眼光直盯著他看。 「有你在啊。」 「什麼意思?」 「好的意思。如果騎在你的背上,能夠比騎馬更快逃到其他城鎮嗎?」 「當然。」 「這不是超長距離貿易,況且世上只有船的速度能夠比馬兒更快。恩貝爾的傢伙就是想要設下天羅地網抓我們,也只能靠騎馬的速度來擴大天羅地網的范圍。這麼一來的話呢?」 赫蘿用鼻子輕輕發出「哼」的一聲,那聲音讓人分辨不出她是在嘆息,還是在回應羅倫斯。 「我一直認為如果是和你一起行動,可能還來不及與某處的洋行取得聯系,就會被追兵逮到。如果能夠逃到公會裡,公會應該會保護我們才對。公會裡有人為了做成生意而使用毒麥,像這樣的消息一旦傳出,事情可會一發不可收拾:所以公會一定會盡全力予以阻止吧。」 「如果想要陷害咱們的那些傢伙也考慮到這一點,或許在咱們先逃跑的時候,就會放棄陷害咱們的念頭。」 「但是……」 羅倫斯覺得事態似乎有些好轉,而感到心情放鬆了些,但是到了下一刻,他的腦海裡立刻浮現了最後的結局。 「在那之後,你知道誰會被眾人指責是兇手嗎?」 不用說也知道。那個人想必就是被村民們視為騙子、總是受到懷疑目光,而且職業又是最適合在麥子裡下毒的磨粉匠艾凡吧。 赫蘿似乎也立刻察覺到羅倫斯想表達的意思。 不過,她這次是明顯擺出一副嫌麻煩的表情,像是打從一開始就放棄爭辯似的說: 「不然讓那小子也騎在咱背上就行了唄。那小子本來就想離開這裡唄?咱不會拒絕的。如果那女娃也有危險,也可以一起帶走那女娃。誰叫汝是個爛好人,真是麻煩吶……」 要是羅倫斯與艾凡都從村裡消失,想必恩貝爾也無法再指責其他人是兇手了吧。 而且,如果兩人都消失,恩貝爾至少能夠向週遭主張說兇手是磨粉匠艾凡,說他是畏罪潛逃。恩貝爾就沒必要明知會與羅倫斯所屬的公會起沖突,仍硬要牽扯上羅倫斯。 「不過,問題是這樣你得變回原本的模樣。」 赫蘿聽了,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笑笑說: 「咱的心胸沒有那麼狹窄。不過……看到人們畏懼咱的時候,咱的脆弱心靈的確會受傷吶。」 赫蘿之所以會露出帶點責備的眼神,想必是羅倫斯從前在帕茲歐的地下水道第一次見到赫蘿的真實模樣時,沒出息地往後退了好幾步的緣故吧。 不過,赫蘿立刻用尖牙勾住嘴唇,露出惡作劇的笑容說: 「還是說,汝希望只有汝一人知道咱的秘密?」 回答不出話來的羅倫斯咳了一聲。 赫蘿看似開心地用喉嚨發出輕輕笑聲說: 「如果汝認為這樣的計劃可行,咱無所謂。」 雖然感到無奈,但羅倫斯想不出比這個計劃更好的解決方法。 「這當然是最壞的打算,不過必須這麼做的可能性很高。雖然舍棄馬車和貨物很可惜,但也只好想成是掉到谷底去了。」 「要不要咱當汝的新馬車吶?」 高明至極的玩笑話。 「世上哪有馬車是馬兒在操縱韁繩的?」 赫蘿聽了,露出大膽狂放的笑容,而敲門聲也幾乎在同時響起。 房門打開後,塞姆就站在門外。 以塞姆年邁的身軀,要負荷村落的危機或許太過沉重。 可能是掛在走廊上的燭光形成了陰影,塞姆的模樣像是忽然間消瘦了許多。 「可以和兩位談談嗎?」 羅倫斯認為他與赫蘿的密談不太可能被聽見。 因為他不覺得赫蘿在這方面會掉以輕心。 「沒問題,我們也正有這樣的打算。」 「那麼,打擾了。」 塞姆一邊拄著枴杖,一邊緩緩走進房間,一位村民擋住敞開的房門。 或許是沒什麼機會執行這種工作,明顯看得出村民十分緊張。 「把門關起來。」 聽到塞姆這麼說道,村民霎時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但聽到塞姆重復說了一遍後,村民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關上房門。 村民的態度表示他一定打從心底認定羅倫斯等人是兇手。 「好了。」 塞姆把燭台放在桌上,開始切入話題。 「話說,兩位究竟是什麼人呢?」 塞姆話題切入得相當漂亮。 羅倫斯露出商談時會有的笑容做出應對: 「我們不是什麼名聲響亮、值得一提的人物。王於我是什麼人,我早已經告訴過您了。」 「的確,羅倫斯先生您已經表明過身份了。這點我當然還沒取得確認,但我想您一定是道地的商人吧。」 塞姆的視線從羅倫斯身上移向了旁邊的赫蘿。 赫蘿把兜帽壓得很低,垂著頭安靜不動。 從旁邊看過去,赫蘿就像是睡著了的樣子。 「兩位詢問了帝恩多蘭修道院的地點。請問兩位究竟是為了什麼目的要尋找那所修道院呢?」 塞姆讓了一步。 當羅倫斯前來詢問修道院的地點時,塞姆表面上是佯裝成不知道修道院存在。 塞姆應該很想弄清楚羅倫斯兩人是否是恩貝爾派來的人。 那麼,塞姆弄清楚後,會怎麼做呢? 「有位卡梅爾森的居民,向我介紹帝恩鄉蘭修道院的院長。正確來說,不是介紹給我,而旱介紹給我這位夥伴。」 塞姆最害怕的事情,是羅倫斯兩人是恩貝爾派來的。 然而,現在的塞姆,並沒有餘力以巧妙的話術來套出兩人的真實身份。 他像在喘氣似的深呼吸一次,然後向羅倫斯投來了哀求的眼神說: 「兩位真的不是受託於恩貝爾才來到這裡的嗎?如果是,那麼是多少錢?他們花了多少錢諳兩位來呢?」 「我們確實路過了恩貝爾,但那不過是旅途中的一個通行站而已。我們只是為了自己的目的在尋找帝恩多蘭修道院。」 「少、少騙人!」 塞姆以沙啞的聲音吆喝道。在燭光籠罩下,塞姆露出如惡魔般的猙獰面孔向前探出身子。 「我們和恩貝爾與這村子的爭執一點兒關系都沒有。我之所以能夠掌握到村子與恩貝爾的關系,是根據我在酒吧聽到的事情、艾凡告訴我的事情、艾莉莎告訴我的事情,再加上我個人的經驗才知道的。」 塞姆擔心著羅倫斯兩人是恩貝爾派來暗中偵察敵情的人。 毒麥事件並非為了追究異端問題,而是靠金錢就能夠解決的事情。 視交涉結果不同,特列歐村仍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然而,一旦牽涉上教會,事情就沒那麼單純了。 「兩位真、真的,真的和他們沒關系嗎?」 對於這個問題,塞姆自身應該也知道沒有一個答案能夠讓他百分之百信服。 但是,想必他還是忍不住地這麼發問吧。而羅倫斯也只能這麼回答: 「真的。」 塞姆垂下了頭,那表情像是吞下燒得火紅的鐵球般苦悶。就是坐在椅子上,他仍然需要倚靠著枴杖,才能勉強撐住上半身。 這般虛弱模樣的塞姆緩緩拾起頭說: 「如果真是這樣……」 村民們的財務狀況應該都傳進了塞姆的耳中。 就算羅倫斯只是大概計算一下,也能夠立刻明白賣給恩貝爾的麥子一旦全數送還,村子的財務狀況就會陷入絕望深淵。 因為村子每半年,或甚至一年才有一次的大筆收入將化為烏有。 「如果真是這樣,能否請您借給我們智慧和……金錢?」 赫蘿的身子稍微動了一下。 或許是塞姆提到借錢,讓赫蘿想起了在留賓海根發生的事。 那時羅倫斯也因為遭到陷害而面臨即將破產的窘境,在城裡四處奔走借錢。 羅倫斯當時的心情就像掉進池子裡,就算會喝到水,仍拚命想要呼吸的感覺。 然而,羅倫斯是個商人。 「我可以借您智慧,但是……」 「我不會要您免費提供。」 羅倫斯的視線對上了塞姆犀利的目光。 羅倫斯不認為特列歐村能夠拿出什麼東西作為報酬。 這麼一來,剩下的選擇就相當有限了。 「就拿兩位的人身安全交換好了。」 特列歐雖說是個小村落,但也算是個團體,而塞姆就是這個團體的領導者。 在貧窮的村落,商人擁有的貨幣確實是強力的武器。 然而,當村民拿出鐮刀及鋤頭時,沒有什麼人比商人顯得更弱勢。 「您這是在威脅嗎?」 「我之所以沒有不容分說地綁起兩位,是因為羅倫斯先生您曾經帶著小麥前來跟我打招呼。」 塞姆說話相當有技巧。 . 雖然很想反駁,但羅倫斯認為這時表現得太固執,狀況也不會好轉。 而且,羅倫斯與赫蘿兩人已經想好了方針。為了這點,羅倫斯告訴自己要順從塞姆的意思,以利於行動。 「顯然我也只能答應了。」 「……」 「不過……」 羅倫斯挺直背脊,直視塞姆的眼睛說: 「倘若我成功挽救了目前的事態,我會收取一定程度的報酬。」 羅倫斯既沒有哀求饒命,也沒有懇求對方留下些許現金,而是堅決地要求報酬的態度,讓塞姆瞬間愣住了。但是塞姆立刻回過神來點點頭。 或許塞姆是認為羅倫斯配當個有如此自信的人物。 也或許,塞姆是想要相信羅倫斯能夠挽救事態。 而事實上,羅倫斯的發言是為了討好塞姆的謊言。 如果可能,羅倫斯希望以溫和的方式離開特列歐村。既然這樣,那當然是等到恩貝爾的使者抵達,看出特列歐村的下場之後,再離開比較好。 如果恩貝爾只是想要創造出一個支配特列歐村的契機,而沒打算肆意妄為,想必就不會調查毒麥是自然發生,或是有人惡意加進麥子裡。 恩貝爾極有可能會讓毒麥事件就這麼不了了之。 「那麼,請您告訴我詳情吧。」 羅倫斯向塞姆搭腔,並在內心某處盤算。 或許能夠想出化解窘境的奇跡策略。 塞姆的說明讓人越聽,越是覺得離譜。 法蘭茲祭司與恩貝爾所簽訂的合約本身,根本就是前所末聞的驚人合約。光是特列歐能夠隨意以想要的金額和數量,把麥子賣給恩貝爾這點,就讓人猜想不透。 然而,光是看法蘭茲祭司收藏在地下室裡的書本,就能夠輕易想像出法蘭茲祭司背後有強力後盾的事實。 光看那些用鐵片補強四邊書角的皮革裝訂書,就可以找出些許端倪。畢竟每裝訂一本,就得花費好一大筆金錢。 而出現在艾莉莎桌上信件裡面的邊境伯爵,以及大主教區的主教等人物,似乎也都與法蘭茲祭司有私交。 盡管有好幾次被懷疑是異端,但是法蘭茲祭司在死去前仍舊能夠安然度日,這不難想像是因為拜他的人脈所賜。就像使用多條繩索編成的網子相當有力一樣,人與人之間的聯系,也會直接化為力量。 塞姆也說他不知道法蘭茲祭司是如何與恩貝爾簽下了合約,想必他沒有說謊吧。 塞姆還推測,法蘭茲祭司手中可能握有恩貝爾的支配者——巴頓伯爵的把柄,事實應該與他說的相差不遠。 無庸置疑地,法蘭茲祭司是一位傑出的人物。 但是,現在不是感嘆故人有多麼厲害的時候。 如果能夠化解特列歐村的窘境,顯然對自己的生意也會有所助益,所以應該認真思考一下眼前的問題。 話說回來,村民完全依賴著法蘭茲祭司留下的合約,而奢侈過活的浪費模樣,只能夠用慘不忍睹來形容。 想必把手頭上的金幣和銀幣加起來,都不足以支付計算誤差的金額。 顯然地,恩貝爾一旦送還全數的麥子,特列歐村就得立刻宣佈破產。 不過,老是想這些,就永遠無法向前跨出一步。於是,羅倫斯先說出他想得到的可能性: 「正常來說,對於償還不了的部分,恩貝爾應該會要求讓他們采買明年的麥子以補足金額。」 「……意思是說?」 「意思是說,事先說好用多少金額,采買明年村裡的所有麥田可能收割的麥子。」 塞姆連青苗采買(註:評估處於青苗階段的田地有多少收割量後,預先采買收成物的交易)的意思都不懂,可見這村子無憂無慮地過了多麼長的一段歲月。 「如、如果這樣可行,村子就能夠暫時擺脫困境。」 「但是,這個交易當然是對方比較有利。因為對方是為了不存在的物品付款,所以對方如果不要求一些折扣,當然不劃算。而我方一旦決定以這個金額賣出麥子,就算再怎麼大豐收,也不能追加酌收金額。」 「這、這太不合理了……」 「這麼一來,就算明年和今年同樣豐收,收入也會減少,所以必須再拿後年的麥子來補足金額,而三年後的收入會變得更少。不僅如此,對方有可能會抓住我方的弱點,在收成不好的時候提出取消這筆交易的要求。接下來會怎麼樣,您應該圳白吧。」 就是這樣的原因,所以其他村落在沒有農耕工作的冬季,才會拚命從事副業。 哪怕只是賺點小錢,村民們也願意勤於從事副業,為的就是不讓村落的土地被人搶走。 「我一直想著只要村子能夠不被徵收稅金就好……所以我才拚命想要守護法蘭茲祭司留下來的遺物……」 「您的想法本身並沒有錯。但是,村民們完全不明白法蘭茲祭司帶來的恩惠有多麼大。」 「是啊……現在說這些也無濟於事,不過當年突然來到村裡的法蘭茲祭司,本來就是以負責改善村子與恩貝爾之間的關系為條件,要求我們讓他住在教會。雖然我們村裡蓋有教會,但是我們無法舍棄對古老土地守護神——陶耶爾大人的信仰。法蘭茲祭司說他不在意這點,他沒做過什麼正式的傳教活動,一直住在教會裡直到過世。」 或許村民們是把法蘭茲祭司當成陶耶爾大人派來的幸福使者吧。 「沒想到會演變成現在這樣的局面……」 「塞姆村長,您應該有預料到會變成這樣的局面吧?」 聽到羅倫斯斬釘截鐵地如此說道,虛弱不堪的塞姆瞬間收起臉上的表情。他閉上眼睛,長嘆了口氣說: 「是稍微有感覺到……不過,我怎麼也沒料到會出現卡帕斯酒……」 「卡帕斯酒?」 「嗯,像這次發生的毒麥,我們稱之為卡帕斯酒。卡帕斯酒是用黑麥做成的,我們都知道這種酒的存在。所以我不認為村民會因為不小心,而把純度高到致死的酒加進麥子裡。」 羅倫斯也贊同塞姆這個說法。 「所以當然會懷疑是有人蓄意下毒。」 「村民們會懷疑是旅人下的手,因為大家認為應該最先懷疑的是外來者人士。」 「再來是磨粉匠艾凡。」 塞姆點頭後,再點了一次頭說: 「我剛才與艾莉莎稍微談了一下,她好像馬上就懷疑是恩貝爾下的毒。我實在很慚愧,我的腦袋只會想到有地方願意買我們村子種的麥子就天下太平了……我根本想不到其他事情。」 「只要等恩貝爾的使者來到這裡,相信就能夠知道這是不是恩貝爾自導自演的一場戲。如果您不介意,我希望在那之前可以和艾莉莎小姐稍微談一下。」 羅倫斯之所以會答應幫塞姆出意見,也是為了讓自己能夠順利說出這句話。 「我明白了……」 塞姆站起身子打開房門,向看守的男子吩咐幾句後,回頭看向羅倫斯說: 「鬧跟著這位村民走,他會帶兩位前往教會。」 塞姆像是把全身力量都放在枴杖上似的,一邊拄著枴杖走路,一邊為羅倫斯與赫蘿開路。 「我這把老骨頭……有些撐不住了,請晚點再告訴我討論的結果。真是太丟臉了……」 看守的村民急忙遞出自己原本坐著的椅子,塞姆表情痛苦地坐了下來。 雖然塞姆不跟著去教會,羅倫斯會比較容易行動,但是能夠保護羅倫斯兩人不被怒火中燒的村民們攻擊的人物,也是塞姆。 羅倫斯當然希望能夠和平地解決一切。 塞姆如果倒下會讓羅倫斯感到困擾,所以羅倫斯發自真心地向塞姆說出關切的話後,才離開塞姆的住處。 廣場上的篝火依舊燒得火紅。三三兩兩眾在一起的村民,交頭接耳地不知談論著什麼。 這時,羅倫斯兩人一踏出塞姆的住處,村民們的視線全都集中了過來。 「這感覺令人毛骨悚然吶。」 赫蘿喃喃說道。 如果在前方帶路的村民背叛了村長的決定,想必羅倫斯與赫蘿會立刻遭到圍毆,然後被村民吊起來吧。 廣場上彌漫著一觸即發的緊張氣氛。 雖然走到教會只有短短幾步路,卻讓人覺得相當遙遠。 「依瑪女士,村長要我們來的。」 總算來到教會前面時,在前方帶路的村民一邊敲門,一邊異常大聲地說道。 想必他是為了讓廣場上的村民們知道他是奉了村長的命令,才為羅倫斯兩人帶路。 村民們最害怕的,是受到同村人的敵視。 沒多久後,教會的大門打開,等到依瑪請羅倫斯兩人進入教會後,男子一副明顯鬆了口氣的模樣,無力地垂下肩膀。 被篝火染成紅黑色,並朝這邊投來的憎恨目光,立刻被關上的大門抵擋在外。 雖然教會的大門是相當厚實的木門,但是當村民們投來目光以外的東西時,就不知道大門能抵擋多久了。 「你說村長要你們來,是怎麼了嗎?」 依瑪雖然願意讓羅倫斯兩人進入教會,但沒有讓兩人往更深處走去:她擋住羅倫斯說道。 「我想和艾莉莎小姐談一談。」 「和艾莉莎?」 依瑪眯起眼睛,有些懷疑地問道。 「塞姆村長答應只要我借給他智慧和財產,他就願意保護我們的人身安全。但是,為了讓我借出的智慧和財產發揮最大效用,必須得到正確的情報。而我認為艾莉莎小姐應該比賽姆村長更瞭解現狀。」 曾經有過獨自旅行經驗的依瑪,應該會同情掉進不合理狀況的羅倫斯才對。 不知道是不是羅倫斯的這般期望傳達進了依瑪心中,依瑪用下巴指指客廳的相反方向,說了句:「跟我來,艾莉莎在那邊。」便邁步走去。 赫蘿的視線仍然看向禮拜堂的方向。 倘若不是羅倫斯也在場,想必赫蘿早就闖進教會,叼著書本跑到地平線的另一端了。 教會的禮拜堂左側有筆耕室和聖務室。 燭光從走廊的轉角處流瀉出來,一彎進轉角,艾凡的身影隨即出現在眼前。 看見艾凡站在走廊左側的房門前,手持斧頭的模樣,不用猜也知道他站在這裡的理由。 而艾凡發現羅倫斯兩人出現後,先是顯得驚訝,跟著臉上浮現復雜的表情。 目前在村子的麥子裡下毒的嫌犯有兩人。艾凡當然知道自己沒有下毒,所以他會懷疑的只有一人。但是,艾凡是少數能夠看見村裡所有麥子流向的人物。 或許艾凡認為羅倫斯不可能有機會在麥子裡下毒。 「艾莉莎在吧?」 「啊,在。可是……」 「是村長答應的。艾莉莎!艾莉莎!」 艾凡幾乎是在被依瑪推開的狀況下,從房門前讓開了身子。 ., 艾凡手上斧頭的刀刃部位已經生了鏽,握柄上也有螞蟻或其他蟲子蛀蝕過的痕跡。 羅倫斯能夠理解艾凡就算拿著如此破舊不堪的武器,也想要擋在門前守護的心情。 因為在帕茲歐的地下水道時,羅倫斯也是以狼狽不堪的模樣擋在赫蘿前面。 「怎麼了?」 「有訪客。」 「咦?啊……」 「我有事找你商量。」 艾莉莎現在的表情,比羅倫斯之前幾次來到教會拜訪時都更為鎮靜。 「那麼請進——」 「艾莉莎。」 搭腔的是依瑪。 艾莉莎正打算退到房間裡時,回過頭看向依瑪。 「不要緊嗎?」 想必依瑪指的是羅倫斯兩人吧。 如果與依瑪對打,羅倫斯也不敢保證能贏得過她。如此強悍的依瑪朝著羅倫斯投來毫不客氣的目光。 艾凡在依瑪背後嚥下口水觀察事情的發展。 「雖然不能夠信賴,但能夠信任,因為這兩位至少懂得怎麼向神禱告。」 羅倫斯才心想「赫蘿最喜歡這種挪揄人的說法了」,便發現說話的艾莉莎本人也露出了淺淺笑容。 雖然赫蘿在兜帽底下的表情彷彿在說「咱懶得理會這些小人物」,但是她的模樣之所以顯得不開心,想必是因為她恨不得自己能夠反駁吧。 「我知道了。艾凡,你好好保護艾莉莎。」 依瑪「啪」的一聲拍了一下艾凡的肩膀,跟著從走廊走了回去。 依瑪沒有要求自己也加入談話,可見她的胸襟有多麼寬大。 有依瑪陪在身邊,想必艾莉莎與艾凡也會感到安心吧。 「打擾了。」 在羅倫斯走進後,赫蘿便跟在後頭進了房間。 手持斧頭的艾凡也打算從後跟進時,被艾莉莎制止了。 「你在外面等著。」 「為、為什麼?」 「拜託你。」 羅倫斯能夠理解艾凡不肯罷休的心情。雖然艾莉莎重復說了一遍後,艾凡還是心不甘情不願地點了點頭,但是他依舊一副不肯接受的表情。 羅倫斯緩緩取下纏在腰上的錢包,遞給了艾凡說: 「這是萬一搞丟了,任何商人都會號啕大哭的錢包。我把這個交給你保管,你就把這個當成是我值得信任的證物。」 雖然錢包裡只裝了帶在身上的現金,金額並不大,艾凡卻像是收下了什麼燙手的東西似的先看了看錢包,再看向羅倫斯,跟著露出一副快要哭出來的表情。 「交給你看守了。」 聽到羅倫斯這麼說,艾凡點了點頭,並往後退了一步。 艾莉莎關上房門後,便直接轉過身子面向房間裡面。 「兩位的表現實在令人佩服。如果兩位站在恩貝爾那一方,我們似乎只能夠放棄反抗。」 然後,艾莉莎夾雜著嘆息聲這麼說。 「你懷疑我們是恩貝爾的人嗎?」 「如果兩位是,那麼會前來村裡的是教會的長老們。絕不可能是載滿麥子的馬車隊伍。」 艾莉莎從房門走遠,一邊坐上椅子,一邊示意要羅倫斯兩人也找張椅子坐下。艾莉莎像是忍耐著劇烈頭疼的模樣,按住太陽穴說: 「而且,要懷疑是兩位在麥子裡下毒,比要相信兩位是前來這裡尋找異端證據更困難。」 「為什麼你會這麼說?」 「呼……雖然連塞姆村長都對兩位心存懷疑,但是這種事……怎麼看也知道是恩貝爾下的手。只是,我沒想到他們竟然真的會採取這種手段……」 「我記得法蘭茲祭司是在夏天離開人世的吧,要在半年內准備好麥毒是一件很困難的事。因為不管在什麼地方,只要一發現麥子裡有利德裡斯地獄之火……不對,有卡帕斯酒,都會立刻被處理掉。」 恩貝爾之所以會早已准備好毒麥,卻一直沒有付諸行動,或許是因為沒有出現如羅倫斯兩人般在冬季前來的旅人,好讓他們順利找到藉口推託罪行。 不過正常來說,恩貝爾應該是害怕法蘭茲祭司的存在,才會設想這麼多。 反過來說,對手一換成是艾莉莎時,恩貝爾便判斷計劃可行了。 「村子的財政狀況正陷在絕望深淵裡。我雖然很想求助於後盾們,但他們都是因為與家父的交情,才願意提供協助。我光是要說服他們繼續提供協助,就已經很辛苦了……如果再對他們提出更多的要求,恐怕連後盾都將失去。」 「……我想也是.」 羅倫斯說完後,先咳了一聲才繼續說: 「那麼,照艾莉莎小姐的看法,你覺得我們今後會被如何處置呢?」 如果是個聖職者,這時就會面帶笑容地說:「只要相信神的庇佑,就什麼都不用擔心,因為神知道一切真相。」 所以,艾莉莎難以掩飾笑意地揚起了嘴角,她輕聲說了句:「你是在問我嗎?」 「能夠看出恩貝爾會怎麼導演這場戲的人,頂多只有艾莉莎小姐和依瑪女士而已。」 「這有兩位吧?」 艾莉莎似乎不願意親口說出來的樣子。 在這之後,關於恩貝爾派來的使者會傳達什麼樣的要求,以及誰會與運送回來的麥子交換被帶回恩貝爾,想必羅倫斯與艾莉莎有著一致的見解。 羅倫斯點點頭,然後看向身邊的赫蘿。 赫蘿在兜帽底下露出一臉睡意。 因為赫蘿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該出場,所以她一副彷彿在說「在那之前,讓咱好好休息一下」似的模樣。 羅倫斯忽然把視線移向艾莉莎,然後像在打招呼似地輕松說: 「我們打算逃跑。」 艾莉莎沒有顯得訝異。取而代之地,她露出不悅的眼神,就彷彿看見老是記不住東西的笨小孩似的。 「逃跑的時機應該早就過了。」 「你的意思是恩貝爾早已經派人在沿路監視嗎?」 「這也是……吧。因為如果真是恩貝爾策劃了這場騷動,那麼就需要兩位。」 艾莉莎的想法果然與羅倫斯相同。如果是這樣,那麼讓艾莉莎感到棘手的問題,應該也與羅倫斯相同吧。 「村民們懷疑的箭頭正指向你和艾凡,想必很難辯解清白吧。但如果逃跑,就跟承認罪行沒兩樣。」 羅倫斯心想,如果艾莉莎再年長一些,而且還是個男兒身,或許早就能以法蘭茲祭司繼承者的身份獨當一面。 「而且,我認為就算兩位是騎馬逃跑,恐怕連村民們的包圍都無法突破。」 「假設我的夥伴如其外表是個普通少女,確實是如此。」 艾莉莎驚訝地看向赫蘿。 羅倫斯察覺到赫蘿在兜帽底下的耳朵動了一下,他心想赫蘿或許是嫌艾莉莎的視線煩人吧。 「就結論面言,是有可能逃跑的。而且,不管在任何時候、任何時機下都有可能逃跑。」 「那麼,兩位為何……不逃跑呢?」 羅倫斯點點頭說: 「第一個原因,是我們還沒看完收藏在教會裡的書本。另一個原因,是我們倆逃跑後,接下來誰會遭到眾人指責呢?」 艾莉莎鎮靜得連嚥下口水的動作都沒有。 或許艾莉莎早已冷靜地思考到這樣的事態,而讓她心中早已有所覺悟。 「雖然我不知道兩位打算用什麼方法逃跑,但是你有信心也帶著艾凡成功逃跑嗎?」 「不僅帶著艾凡,也帶著你。」 艾莉莎這時第一次露出了自然的笑容,那是彷彿在說「愚蠢至極」似的笑容。 「我不會勸說,也不會阻止兩位逃跑。身為村民,我不能讓嫌疑最大的你逃跑:但身為教會的二貝,我希望遭遇不合理懷疑,而可能受到眾人譴責的人能夠成功逃走。」 艾莉莎的態度之所以顯得不負責任,想必是她認為已經走投無路的羅倫斯在痴人說夢吧。 「不過,關於你提出的第一個願望,事到如今我也沒有理由拒絕。我是希望能夠想辦法讓兩位看完那些書,只是……」 「目前我們希望至少可以看完其中一本書。」 赫蘿慢吞吞動了一下身子說: 「就藏在祭壇後方。咱只求能夠看完那本書……現在這狀況,咱不會奢望太多。」 閉上眼睛好一會兒後,艾莉莎似乎做出了決定。或許她是認為,至少施捨一些恩惠給即將赴黃泉的人當盤纏比較好. 艾莉莎從椅子上站起身子,跟著打開了房門。 「啊,哇啊!」 「偷聽會遭天譴的。」 「沒、沒有啊,我沒有想偷聽的意思……」 「真是的……是不是偷聽都無所謂了。祭壇後面好像有一本書,你去拿一下。」 因為方才交談的聲量並不算大,所以羅倫斯不確定艾凡是否聽見了所有的交談內容。 不過,艾凡聽了艾莉莎這麼說後,雖然稍微猶豫了一下,但最後還是往走廊跑去。 艾莉莎看著艾凡的背影,似乎喃喃說了什麼,只是憑羅倫斯的耳力,聽不見她說了什麼。 羅倫斯覺得艾莉莎好像說了「能成功逃跑就好了」,但是他還來不及向赫蘿確認,艾莉莎就已經回過頭說: 「我不會阻止,也不會勸兩位逃跑。但是……」 浮現在艾莉莎臉上的,是高貴聖職者的表情。 「在那之前,可以借助你的智慧嗎?因為這村子沒有一個人懂得怎麼交易金錢。」 羅倫斯當然是點頭答應。 「只是,我不敢保證我的答案一定能夠讓你滿意。」 艾莉莎有些驚訝地眨了眨眼睛後,稍微露出在艾凡面前會有的笑容說: 「商人似乎很喜歡說這樣的話。」 「因為我們都很小心謹慎。」 羅倫斯說完後,被赫蘿踩了一腳。 「書我拿來了。」 或許是一下子就找到了書本,艾凡比想像中更快地回到房間來。赫蘿一見到他,便立刻從椅子上站起來。 「可是,這不是法蘭茲祭司留下的……那些異教傳說的書吧?為什麼羅倫斯先生他們會想要看這個?」 赫蘿沉默不語地走近艾凡後,半搶奪地收下了書本。 那本書上記載的,是法蘭茲祭司本身甚至表示不願意以特別眼光看待的內容。 想必赫蘿根本沒辦法從容地回答艾凡的問題吧。 所以,羅倫斯代替赫蘿回答說: 「人年紀一大啊,就會覺得古老傳說特別有意義。」 「啊?」 赫蘿抱著書本穿過艾凡少根筋的聲音,往走廊走去。 羅倫斯立刻明白,這是赫蘿不願意在他人面前看這本書的心情表現。於是羅倫斯請人點了新的蠟燭,並將之放在燭台後,追上赫蘿。 當羅倫斯來到禮拜堂的後方時,看見赫蘿像個挨罵的小孩子似的抱著書本蹲在那裡。 「你的眼力再好,也沒辦法在黑暗之中看書吧。」 抱緊書本、蹲在地上的赫蘿微微顫動著身子。 羅倫斯以為赫蘿在哭泣,但是看見赫蘿緩緩拾起頭後,便發現她臉上並沒有浮現那麼軟弱的表情。 「汝啊。」 在燭光映照下,赫蘿的眼睛散發出金色光芒。 「咱如果因為太過憤怒而撕破了書本,可以幫咱向對方賠不是嗎?」 赫蘿的語調不像在開玩笑。 不過,比起表現出一副哭哭啼啼的模樣,這樣的態度更符合赫蘿的作風。 羅倫斯聳了聳肩,然後點點頭說: 「我是可以幫你賠不是,不過你可別撕下書頁拿來擦眼淚。」 羅倫斯自覺說出了很不錯的台詞。 赫蘿聽了,只露出一邊的尖牙,抬高視線笑著說: 「汝一定會樂於高價買下咱的眼淚,所以沒在汝面前流眼淚,不劃算吶。」 「世界上有很多假寶石,我得小心以免買到假貨。」 這樣的對話,就跟平時的調侃沒兩樣。 兩人一副彷彿在說「愚蠢極了」似的表情笑了出來,然後稍微喘了一下氣。 「汝啊,暫時讓咱一個人看書好嗎?」 「我知道了。不過,你要告訴我看完的感想。」 要是情況允許,羅倫斯希望陪在赫蘿身邊。 但是,他知道如果這麼說,赫蘿應該會生氣。 有所擔心就等於不信任對方。 赫蘿是高傲的賢狼,如果把她當成動不動就哭哭啼啼的女孩子看待,不知道會遭到多麼心狠於辯2L韓往。 羅倫斯告訴自己,等到赫蘿表現的需要依靠時,再擔心就好了。 於是羅倫斯沒有再多說話,也沒有多看赫蘿一眼,便從赫蘿面前離去,赫蘿也像是忘了羅倫斯的存在似的深呼吸一口氣。 下一刻,傳來了像是毅然翻開第一頁的翻書聲。 羅倫斯一邊走在昏暗的走廊上,一邊叩叩叩地輕敲腦袋轉換思緒。 艾莉莎當然沒有放棄村子東山再起的機會。如果羅倫斯持有的知識能夠有所幫助,他當然會不惜提供。 而且,羅倫斯也不忘在思緒的角落事先想好,如果到了緊要關頭時,要如何說服艾凡一起離開村落。 「嗯?羅倫斯先生,你不用陪在她身邊嗎?」 羅倫斯一回到房間,便聽到艾凡感到意外的話語。 艾莉莎可能是很自然地察覺到氣氛有所不同,她若無其事地從艾凡身上抽回手,跟著擦了擦眼角:羅倫斯不禁心想,赫蘿也像她這麼楚楚可憐就好了。 「如果我不在這裡比較好,那我也可以到其他地方去。」 看見艾莉莎咳了一聲,艾凡顯得一臉愕然。 羅倫斯不禁有些擔心,自己在旁人眼中是否也跟艾凡一個樣。不過他告訴自己現在應該擔心的,不是這種和乎小事。 如果可以,想必艾莉莎也希望能一直待在艾凡身邊,什麼都不管吧。 即便如此,她還是立刻恢復成原本的面無表情。 「那麼,我的知識和經驗能夠提供什麼幫助呢?」 「我方才問了塞姆村長,村長說如果麥子全數送還,恐怕當場就會不夠七十利馬。」 利馬是金幣的單位。一利馬相當於二十枚崔尼銀幣左右,所以七十利馬約為一千四百枚崔尼銀幣。 想必這是被村民用來修理農具、采買過冬的儲糧,以及花費在日常酒食和奢侈品上面的金額吧。假設特列歐村最多有一百戶人家,那就是說每一戶人家使用了十四枚銀幣.特列歐又不是擁有廣大農耕地的村落,這樣的金額實在太不相稱。 「就是沒收我的財產,也不過是杯水車薪。如果買家是恩貝爾,就算把裝載貨物的小麥也算進去,也會被殺到最低價,能夠賣得兩百枚就很不錯了。」 「不足的金額還不止這些。大家總不能拿今年保留下來放在糧倉裡的麥子當糧食,所以還得準備采買新糧食的錢……」 「不能一點一點分給狗兒吃,再看看有沒有毒嗎?」 到了最後關頭時,也只好採用艾凡說的這個方法。 然而,問題是村民有沒有辦法吃著使用可能被下了毒的麥子做成的面包,熬到明年收成的季節呢? 應該沒辦法吧。 「卡帕斯酒是眼睛看不見的東西。而且,就算從袋子裡抓起一把沒有毒的麵粉,並不能代表那下面的麵粉同樣沒有毒。」 就算赫蘿有辦法分辨出毒麥和正常的麥子,也沒辦法讓村民相信她的能力。 就算隨機選取麵粉來製作面包,也無法得知下一塊面包是否有毒。 「這次的事件隨便猜也知道是恩貝爾想出來的詭計。明明知道是他們的詭計,卻不能揭發他們,天底下怎麼會有這種事情?先說謊的人反而受到信任,這太奇怪了吧。」 艾莉莎按住額頭,丟出一連串話語。 在做生意上,也經常發生這樣的事情。 羅倫斯見識過好多次先找碴的一方取得勝利的醜惡爭斗。 人們經常會說,神雖然會告訴我們正義的規范,卻不會告訴我們如何證明正義。 想必艾莉莎一定感到莫大的無力和郁悶感。 「但是光在這邊感嘆,也改變不了現狀。」 聽到羅倫斯開口,艾莉莎保持按住額頭的姿勢點了點頭。 接著拾起頭說: 「你說的對。我再繼續感嘆下去,會被家父……被法蘭茲祭司……斥罵……的……」 「艾莉莎!」 艾莉莎彷彿突然失去了下半身力量般就要不支倒地,幸好身邊的艾凡即時抱住了她。 她看來一副筋疲力盡的樣子,盡管微微張開了眼瞼,卻無法匯集焦點。艾莉莎會按住額頭不放,或許是貧血的緣故吧。 「我去叫依瑪女士來。」 艾凡點頭回應羅倫斯說的話,並推開椅子讓艾莉莎緩緩躺下。 在羅倫斯與赫蘿強勢逼迫艾莉莎時,艾莉莎也曾經暈厥過去。 一個沒有信徒參加禮拜的教會之主。 這樣的教會之主,就跟不受人們敬仰的神明沒什麼兩樣。 沒有捐贈金,也沒有祭品,攜手度日的僅有一位少年磨粉匠。 羅倫斯的腦中,一下子就浮現這兩人如何分享少量面包的畫面,同時胸口也感到一陣苦澀。 羅倫斯一繞到禮拜堂的正面入口,搬了張椅子在入口坐鎮的依瑪便一副彷彿在說「什麼事?一的模樣站這身子。 「艾莉莎小姐暈倒了。」 「又來了啊?是貧血吧?那孩子太愛逞強了。」 依瑪推開羅倫斯在走廊上跑去,沒多久後她抱著艾莉莎回來,並往客廳的方向走。 艾凡也慢了一步拿著燭台出現,他的臉上當然是籠罩著陰霾。 「我說羅倫斯先生啊。」 「嗯?」 「我們……會變成怎樣?」 艾凡一邊看著客廳的方向,一邊茫然地說道。現在的他與幾分鐘前的他簡直判若兩人。 羅倫斯心想,或許艾凡是因為看見艾莉莎暈倒,所以突然感到不安吧。 「不對。」羅倫斯暗自說道,並改變了想法。 想必艾凡是絕不願意在艾莉莎面前表現出不安情緒吧。 盡管艾莉莎顯得倔強,但是羅倫斯才一離開,她便立刻求助於艾凡。 艾凡身為被求助的一方,當然不可能讓艾莉莎看見他的軟弱。 然而,這並不代表艾凡就不會感到不安。 「雖然艾莉莎堅持說沒那回事,但是村民們都在懷疑我和羅倫斯先生,對吧?」 艾凡完全沒有看向羅倫斯的意思。 羅倫斯也不知看向何方地說: 「沒錯。」 艾凡倒抽一口氣的聲音,出乎意料的只有短短一聲。 「我就說嘛……」 艾凡的側臉看起來,有些像是鬆了口氣的表情。 當羅倫斯察覺那是艾凡死心的表情時,艾凡也在同時抬起頭說了句:「可是……」 「你剛剛說的是真的嗎?」 「我說的什麼?」 「我不是要故意……偷聽,那個,你說可以成功逃跑……」 「喔,你說這個啊。沒錯,可以成功逃跑。」 艾凡先看了客廳的方向一眼,然後把臉湊近羅倫斯說: 「連艾莉莎也一起嗎?」 「嗯。」 艾凡的眼神說出他雖然習慣被人懷疑,卻不習慣懷疑別人。 想要相信的真心,在艾凡那「能夠相信這話嗎?」的疑心底下,根本無所遁形。 「如果我只和我的夥伴兩人逃跑,你和艾莉莎小姐肯定會遭眾人指責。以我個人擅作主張的想法來說,我希望帶著你們倆一起逃跑。」 「在哪會是擅作主張的想法。我才不要死在這種地方,我也不願意讓艾莉莎死在這裡。如果你可以幫助我們逃跑,我當然想逃跑。艾莉莎一定也……」 艾凡垂下頭擦了擦眼角後,繼續說: 「她一定也很想離開這個爛村子才對。雖然村民們口中會說法蘭茲祭司是村子的恩人,但是他們根本沒有表達過感謝的意思。他們不曾聽從過法蘭茲祭司的教誨,他們明明會在村裡的古老神明面前供奉一大堆祭品,卻是連一塊面包都捨不得給教會。如果不是有塞姆村長和依瑪女士在,我們早就餓死了。」 艾凡這番話說得沉重,也不像臨時編造的話語。 雖然他一副說得不夠多,不夠痛快的樣子,而想開口說些什麼,但是他的話語跟不上跑在前頭的思緒。 這時,從客廳走了出來的依瑪插嘴了。 「外面的世界確實也不輕松就是了。」 依瑪叉著腰,一副感到疲憊的表情說道: 「但是比這個村子好多了。我不知道已經這麼說了多少遍,但那孩子就是……」 「我記得依瑪女士經歷過一段旅行生活,對吧?」 「嗯,對啊。你在酒吧裡有聽說吧?所以啊,我覺得人一生沒必要執意留在同一個城鎮或村落。說到法蘭茲祭司因為生病而臥床不起後,你絕對想不到村民的態度變得有多快。但是,艾莉莎也很固執。不用你說,那孩子早就恨不得能夠離開村子了。」 聽到依瑪這麼對自己說道,艾凡一副不知道該生氣,還是該難為情的表情別過臉去。 「對村裡來說……這次的事件是慘事一樁,一想到未來的生活,連我都覺得很害怕.但是,存在這個村子裡的這所異質教會,或許可以趁這個機會跟村子好好作個了斷。」 雖然以「作了斷」來形容,聽起來比較婉轉;但事實上,這意思跟被趕出村子沒什麼不同。羅倫斯不禁心想,希望赫蘿沒在聆聽這話題才好。 不過,艾莉莎與艾凡如果選擇留在村裡共赴黃泉,實非明智之舉。 「所以,你……呃……」 「羅倫斯。克拉福.羅倫斯。」 「對,羅倫斯先生。如果你有辦法帶他們倆一起逃出去,我覺得你們應該逃跑比較好。不,我希望你們逃跑。不管怎麼說,這裡是我的故鄉。如果有人在自己的故鄉受到不合理指控,而因此被處死,誰知道故鄉會受到什麼樣的批判呢?沒有什麼比這更教人難過了。」 在村子正陷入被發現麥子裡有毒麥、麥子將被送還的危機之中,到底能有幾人會擔心村子的名譽呢? 「既然這樣,還是得說服艾莉莎才行。」 聽到艾凡這話,依瑪點頭回應。 有人像羅倫斯一樣與故鄉「作了斷」而離開故鄉,有人因為不得已才離開故鄉,也有人像依瑪一樣因為遭到毀滅而失去故鄉。 赫蘿抱著「出去旅行一下」的想法而離開故鄉,結果過了好幾百年也沒回去過,而故鄉就在這之間遭到毀滅。 有些事情是人們所願,但有些事情卻非人們所願,為何世上總有那麼多事情無法如願呢? 或許是因為在教會的空間裡,羅倫斯的腦中不禁浮現這般與其性格不符的想法。 「在恩貝爾的使者還沒抵達之前,大家應該會暫時保持沉默吧。所以要離開,就在那之前做好準備趕緊離開。」 塞姆村長說過恩貝爾如果派出了使者,應該會在天亮之際抵達。 現在距離天亮時刻,還有一些時間。 艾凡點點頭後,隨即往客廳的方向跑去。 羅倫斯也打算去看看赫蘿的狀況時,依瑪搭腔說: 「雖然我話是這麼說,但是你們究竟打算怎麼逃跑啊?」 依瑪提出了正常王極的疑問。 只不過答案一點也不正常。 於是羅倫斯毫不猶豫地說: 「倘若有人某天來到深山裡,結果遇到釀造美味啤酒的少女:那麼有其他人在某天遇到同樣不可思議的存在,也不足為奇吧。」 依瑪愣了一下後,露出懷疑神情笑著說: 「你該不會說你遇到了精靈吧?」 羅倫斯告訴自己這是一場賭局。 於是他聳了聳肩,跟著含糊地點點頭。 「哈哈……哈!哈!哈!真的有這種事情嗎?」 「我想如果有人第一次聽到發現你的伯爵提到這種事,也會跟你有一樣的想法吧。」 依瑪笑笑後,緩緩撫摸自己的臉頰說: 「經歷一段旅行生活後,確實常會聽到這類的話題,但沒想到竟然是真的。你是指……你的夥伴吧?」 羅倫斯贏了賭局。 「這裡是教會,所以我不能亂說話。」 「這倒也是。不過,反正我是酒吧的老闆娘,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幾乎沒一天清醒過,我只期望這裡是個好村子而已。耽誤你的時間,真是抱歉啊。」 這次羅倫斯毫不含糊地搖搖頭。 依瑪見狀,露出可掬的笑容說: 「我聽說過要拿花蜜釀成的酒給幸運精靈喝,然後把精靈引誘到瓶子裡。而且,我也是因為酒的緣故,才會被引誘到這個村子來。」 「有困難時,我會借助酒的力量看看。」 「聰明之舉。」 羅倫斯笑著轉過身子,彎進走廊往黑暗之中前進。 走著走著,羅倫斯打算前往赫蘿所在的禮拜堂後方,他一彎進第二個轉角,臉部隨即撞上了牆壁。 隨後羅倫斯發現,突然出現在眼前的不是牆壁,而是厚重的書本。 「大笨驢,咱才不會被酒給騙了。」 羅倫斯一邊揉著鼻子,一邊收下書本。盡管挨罵,羅倫斯還是偷瞄了赫蘿一眼。 赫蘿不像在哽咽的樣子。 這讓羅倫斯稍稍鬆了口氣。 「那,事情談好了嗎?」 「差不多了。」 「嗯。咱已經達成目的了,接下來的任務只剩下保護汝的安全而已。」 羅倫斯心想,難道赫蘿已經看完這麼厚重的一本書了嗎? 羅倫斯的視線一栘向書本,赫蘿便靠在牆上輕輕笑著說: 「說到感想吶,一半一半唄。」 「一半一半?」 「一半是早知道就不要看,另一半是幸好看了。」 赫蘿回答得有些模糊,她一副彷彿在說「汝隨便翻翻看就知道」似的模樣頂了頂下巴後,便坐在蠟燭前方,窸窸窣窣地拿出尾巴。 或許夾了羊皮紙的地方,就記載了有關約伊茲的內容。 然而,羅倫斯決定從第一頁開始翻看。 這本書是把發生在各個地方,有關熊怪來自什麼地方、去了什麼地方,以及做了什麼事情的傳說串聯在一起,而敘述成一個故事。 根據書中的描述,被冠上「獵月熊」這誇張稱號的熊怪,擁有不輸給其名的巨大身軀。據說無論再高聳的山嶽,都只能夠充當熊怪的椅子而已,由此可見其身軀之高大。 據說熊怪的生性殘暴、全身白皙如雪,所以也被稱呼為死亡使者。只要有人敢反抗,熊怪一律殺無赦。不僅如此,熊怪還會四處挑戰各地被尊稱為神明的存在。一旦殺了弛們後,熊怪就會盡情吃光該處的食物,再前往下一個地方。書中盡是記載了一些這樣的故事。 除了夾著羊皮紙的部分之外,無論翻開哪一頁,都只看得到類似的故事。 在這些故事當中,佔了最多頁數的就是編排在書本最後的《與圖佩洛凡大海蛇之戰》。故事內容是描述熊怪如何與背上扛了一大塊陸地,以及無數島嶼的怪物海蛇交手。其中甚至還記載了描寫激烈交戰狀況的歌曲。歌詞裡有提到,至今世上仍保有的拉頓地區島嶼,就是在這次的戰役中掉落到海上的碎片。熊怪與大海蛇的戰役可說壯烈至極,書中用了甚多頁數來記述戰況有多麼劇烈。 至於其他故事,雖然不及大海蛇之戰來得壯烈,但也盡是一些大規模的戰役。書中的描述讓人得知熊怪有多麼無敵、多麼殘暴,以及有多少神明被消滅。 這讓人不難理解,法蘭茲祭司會強調不願意以特別眼光看待這本書的心情。 如果相信熊怪直(的存在,那表示教會從南方北征之前,北方地區的異教眾神便早已受到殘酷的對待了。 最後,當羅倫斯看完對赫蘿面言,最為重要的約伊茲相關記述時,他的心情變得十分復雜。 雖然書中有提及約伊茲的話題,但是那裡的土地眾神似乎全都夾著尾巴逃跑了。書上只描述了在果實從樹枝上掉落般的眨眼問,約伊茲就被熊爪扯得四分五裂。如果只是迅速地翻閱書頁,或許會漏看了約伊茲的記述。 土地之眾神指的應該是赫蘿的同伴.既然他們都夾著尾巴逃跑了,就表示他們應該平安無事,只是這也說出了他們有多沒出息。 現在羅倫斯非常能夠體會赫蘿會說早知道就不要看,但也幸好看了的心情。 而且,就只有約伊茲的記述是如此冷冷落落又簡短的故事,相信也讓赫蘿覺得很沒趣吧。 話雖如此,但因為約伊茲並非經過徹底抗戰而遭遇嚴重損害,所以應該算是不幸中的大幸。照書上的描述看來,就算失去了土地,不過約伊茲的眾神們或許是一同遷居到其他地方去了。 然而,就如同赫蘿無法打從心底感到開心一樣,羅倫斯也不知道該向赫蘿說些什麼。因為赫蘿的同鄉們之所以沒有遭到殺害,全是拜他們沒膽量所賜。 羅倫斯闔上書本,偷偷看向赫蘿的背部。 被尊稱為神明的存在,正被迫接受世界不再以他們為重心的事實。就算是教會擁有強大影響力的南方,也不例外。 然而,有眾多神明就是在從前,也沒能夠成為世界的重心。 看著神明的情況與人類世界沒多大不同的事實攤在眼前,羅倫斯不禁覺得赫蘿的背影顯得比平時更嬌小了。 因為羅倫斯記起赫蘿甚至受到村民們的輕蔑。 羅倫斯覺得自己似乎能夠理解赫蘿會感到寂寞的原因。 或許赫蘿就跟人類沒什麼兩樣,正如她的外表就跟個小孩子一樣會感到寂寞:就在羅倫斯這麼想著時—— 「怎麼覺得好像有人投來令人生氣的目光,難道是咱多慮了嗎?」 赫蘿回過頭目光銳利地說道,羅倫斯不禁被她的氣勢給壓倒。 國王就是國王,哪怕只是個小國的國王。 「你多慮了……不,不對,你沒有多慮。是我錯了,別那麼生氣嘛。」 要是在乎時,赫蘿應該早就別過臉去,但是今天的赫蘿卻是一直瞪著羅倫斯看,於是羅倫斯急忙舉白旗投降。 赫蘿會有如此反應,或許是被羅倫斯猜中了心聲。 「哼。只要能夠知道以前的同伴都平安無事,咱就滿足了,沒什麼其他想法。」 想必赫蘿一定很想在最後加上一句「所以別再追問什麼」吧,只不過高傲的賢狼當然不可能說出那麼沒出息的話語。 不過,赫蘿如此孩子氣的表現還是讓羅倫斯不禁感到愉快。 羅倫斯咳了一聲來掩飾不禁上揚的嘴角,然後開口說: 「這確實是個好消息,但是好像沒有任何關於約伊茲所在位置的情報。」 羅倫斯再次迅速地翻閱書頁。 約伊茲的情報雖然少之又少,但是有關熊怪的傳說似乎都是相當古老的故事,而大部分的故事也都是以「在未曾聽過的國家、未曾聽過的鄉村或城鎮發生——」來描述。 雖然羅倫斯曾耳聞其中幾個傳說,特別是大海蛇傳說,他還聽說過了好幾次,也知道成為故事舞台的拉頓地區,但還是沒能夠推定出約伊茲的位置。 然而,這般在各地留下厲害爪痕的熊怪傳說當中,羅倫斯曾耳聞特別不顯眼的約伊茲傳說,會是個什麼樣的偶然呢? 雖說這問題就算想也想不出答案來,但還是令羅倫斯覺得有些在意。 「世上真的有很多事情都無法如願呢。」 羅倫斯一闔上書本,赫蘿便咬著尾巴前端,然後夾雜著嘆息聲回答了句:「就是吶。」 「那麼,這村子那些無法如願的傢伙打算怎麼做吶?汝如果決定要逃跑,就趕快搞定唄,畢竟還是趁夜逃跑比較理想吶。」 「關於我們的命運,艾莉莎的推論和我的想法都一樣。這麼一來,當然是三十六計走為上策,對吧?」 「真是笨人想不出好主意來吶。」 赫蘿一邊「呼」的一聲打了個哈欠,一邊說道,跟著站了起來。 「不過這麼一來,汝這次可虧損大了吶。」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啊,又沒辦法帶走小麥。」 「汝這次倒是沒有表現得慌張吶。」 「是嗎?」 羅倫斯摸著下巴說道,他並非第一次牽扯進這類糾紛。身為商人,有時難免會碰上無法挽救的損失。 雖然羅倫斯沒顯得慌張,當然也是拜他在卡梅爾森賺了一筆出乎預期的利益所賜。但是對於自己能夠如此鎮靜,就是羅倫斯本人都覺得訝異。 況且,在村落這種封閉的地方,旅人的性命是非常不值錢的東西。羅倫斯覺得光是知道沒有性命危險,就算是賺夠了本。 「不過,如果是能夠帶著走的高價商品,即使在現在這種狀況下,也有辦法挽救吧。」 「好比說之前賣過的胡椒,是唄?」 當然很多商人都會有同樣的想法,而且因為胡椒等辛香料非常稀少,所以價位非常高。只不過如果進不到貨,當然就沒得運送。 羅倫斯想到這裡時,腦海中忽然浮現一個念頭: 「不過,有一種高價品比辛香料更輕盈,而且能夠帶著走。」 「喔?」 「那就是信任。」 赫蘿難得露出感到佩服的表情,然後壞心眼地笑著說: 「就等到汝對咱的信任度變高,再脫手賣出好了。」 「你知不知道我因為被你過度捉弄,變得疑神疑鬼的?」 赫蘿以喉嚨發出咯咯笑聲後,用她的手臂輕輕勾住羅倫斯的右手臂說: 「那麼,咱得設法挽回吶。」 「你不知道就是因為你這種態度,才讓我變得疑神疑鬼的嗎?」 然而,赫蘿卻是絲毫不動搖,她眯起眼睛喃喃說: 「當心說謊會減低信任度。」 羅倫斯只能用「狡猾」兩字來形容赫蘿。 「不過,汝沒有責怪過咱半句,咱真的覺得高興。」 「咦?」 「咱如果沒說要來這裡,汝就不會虧損。」 羅倫斯心想,赫蘿竟然在這裡使出這招。 想必這也是赫蘿的真心話吧。 「既然這樣,為了彌補這次的損失,你今後就好好控制一下飲食吧。」 聽到羅倫斯這麼說,赫蘿一副感到懊惱的模樣低吟道: 「汝最近也真是越來越不懂分寸吶。」 「既然這樣,你乾脆松開韁繩……」 羅倫斯一邊把快要從書本的縫隙之中掉落的羊皮紙重新夾回書中,一邊說到一半時,與赫蘿四目相會。 就在這時傳來了聲音。當然,這不可能是無奈地垂著頭似的聖母雕像,因為聽到兩人你來我往的愚蠢對話,而對兩人說出的祝福話語。 那聲音是連羅倫斯的耳力都聽得見、有人用力敲打教會大門的聲音。 「怎麼有種不好的預感。」 「這種時候預感多半會中唄。」 赫蘿忽然松開羅倫斯的手臂,兩人隨即往走廊跑去。 羅倫斯聽見了敲門聲,以及依瑪在怒罵對方些什麼的聲音。 他馬上就知道那是村民要求交出自己的爭論內容。 「啊,不要到這裡來。到裡面、到裡面去。」 「但是——」 「他們竟然說只要把你們當成犯人交給恩貝爾,對方就會原諒我們。村民們打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要靠自己的力量解決問題。對他們來說,麥子是自己會從地上長出來的東西。所以只要覺得對自己有利,他們就會割下麥子,根本不在乎有什麼後果。」 依瑪說話時不停傳來叩叩叩叩的敲門聲。 這裡再怎麼樣都是異教徒充斥之地的教會,教會大門的內側當然設有可以掛上堅固橫木條的門閂。 雖然大門應該不至於被撞開,但是客廳裡有一扇看似不牢固的木窗。萬一村民們認真起來,只要打破木窗就能夠輕易進到教會裡。 目前的狀況可說分秒必爭。 就在這時,艾凡陪著艾莉莎出現了。 「我出去說服他們。」 「你在說什麼蠢話。」 「可是……」 依瑪從內側用力拍擊大門一下後,立刻回過頭看向艾莉莎,以訓誡的語氣說: 「你這時候出去,只會火上添油而已。雖然你們兩個自以為掩飾得很好,但村民們都知道你和艾凡的感情有多深。一個弄不好,說不定村民們會為了巴結恩貝爾,把你當成異端交出去。」 依瑪的分析十分透徹。 羅倫斯的腦海裡也能夠輕易地描繪出那樣的畫面。一旦成為救命繩索的塞姆村長被夾在村民與艾莉莎之間,想必最後還是會選擇村子吧。 因為世上沒有人會放棄性命、名譽,以及故鄉。 「聽好啊,你就是繼續留在這個村子也沒好處。你看看這兩個怪異的旅人,也應該明白外面的世界有多麼遼闊吧。而且,村民們的心胸那麼狹窄,要是不管身在哪裡都得辛苦過活,那至少應該和值得信任的伴侶一起展開新生活。」 雖然這樣必須舍棄很多東西,但是也能夠得到很多東西。 聽到依瑪重復說了一遍後,艾莉莎回過頭看向艾凡,兩人一起垂下頭。 當羅倫斯察覺到這是兩人不需要言語,就能夠明白彼此心意的動作時,赫蘿也幾乎在同時若無其事地抓住了羅倫斯的衣袖。 雖然赫蘿從沒說出口過,但是她離開停留了好幾百年的村落時,一定也舍棄了很多東西吧。 「你想想,不管是什麼樣的旅程,當遇上岔路時,總得在瞬間決定要往哪去吧。」 「我贊成你的意見。」 一聽到羅倫斯補充說道,艾莉莎便緊緊閉上雙眼,毫不掩飾地牽起艾凡的手。 然後,她睜開眼睛說: 「我想逃跑。」 依瑪轉頭看向羅倫斯,而羅倫斯則看向赫蘿。 在這時,赫蘿早已若無其事地松開抓住羅倫斯衣袖的手,她叉著腰說: 「放心交給咱。但是,咱有一個條件。」 赫蘿毫不猶豫地脫去頭上的兜帽。對於感到驚訝的依瑪和艾凡,她沒多加理會地繼續說: 「所有人都必須把接下來目睹的一切,當成是破曉前的一場夢。」 一旦必須下定決心時,女性或許比較不會猶豫。 艾莉莎先點點頭後,艾凡才跟著她點了點頭。 「因為我是在森林釀造啤酒的精靈嘛,喝醉酒的人什麼都記不得。」 聽到依瑪的發言,赫蘿也笑著說了句:「那就放心交給咱唄。」 「就算外面那些傢伙手上拿著長槍,咱也有信心飛過那些傢伙。但是汝等會感到困擾唄。」 「這所教會有後門嗎?」 羅倫斯接下赫蘿的發言說道,艾莉莎瞬間想要轉動脖子搖頭否定,但轉到一半時,她說:「搞不好有。」 「法蘭茲祭司只對我說過一次地下室的存在。那時他說過,地下室後方有個地道。」 如果說不管哪裡的教會都有著相同構造,教會裡的人當然也會採取相同動作。 只要是教會相關人士,都知道擁有眾多敵人的教會,會在地下挖掘秘密通道的事實。 「那麼,我們從那邊走吧。」 艾莉莎點頭回應後,把視線移向依瑪。 「我看,應該還可以再多撐一會兒吧。反正那些人現在不過是在外面慌張地想著接下來該怎麼做而已。」 的確,自從依瑪從內側拍擊了大門後,只聽得見喧嘩聲從門外傳進來。 「那麼,我們先去地下室入口。」 「拜託你了。」 艾莉莎的語氣雖然剛強,她的表情卻是十分不安。 如果在某天突然被宣告必須離開出生的故鄉時,或許日日夜夜想著離開故鄉的人還能夠平靜面對,但一般人一定都會感到不安。 「這沒什麼,離開前還能夠多少做點准備,算很不錯了。」 據說依瑪是因為故鄉被海盜縱火燒毀,為了逃命而離開故鄉。 「嗯,故鄉又不是明天就會消失不見吶。故鄉還能夠存在,就很不錯了。」 「喲,精靈小姐也失去故鄉了啊?」 「別把咱跟那些軟弱傢伙相提並論。」 人們不會因為得知有人受了很多苦,就覺得自己受的苦變少了。 但是,至少可以拿別人的辛苦來激勵自己。 艾莉莎立刻振作起來,堅強地說: 「我馬上去准備。」 「可是,有盤纏嗎?」 「艾凡。」 一聽到羅倫斯的呼喚,艾凡才想起自己代為保管著皮袋,於是他取出皮袋還給了羅倫斯。 「即使有四個人,只要省著點花,應該還夠用吧。」 「是嗎?那就好。快走、快走。」 聽到依瑪的發言,所有人都毅然地離開原地。 像依瑪這樣的女性,或許就是人們所指的女中豪傑吧。 羅倫斯一邊跑步,一邊這麼想著,等到來到聖母雕像前面後,赫蘿一副看出羅倫斯心聲的模樣開口說: 「就連咱也輸給那外表顯現出來的威嚴吶。」 雖然羅倫斯不禁開口想要說話,但是他改變了主意。 不過,赫蘿當然不可能沒察覺到羅倫斯的動作。 「別擔心,咱只能變成這副人類模樣。」 看著赫蘿開心地笑著說道,羅倫斯一方面也是因為害羞,於是板起臉反駁說: 「那真是太可惜了,因為我比較喜歡豐腴一點的身材。」 赫蘿微微傾著頭,露出可掬的笑容後,使出拳頭打了羅倫斯的臉頰一拳說: 「還不趕緊打開地下室。」 因為擔心會惹得赫蘿更生氣,所以羅倫斯決定不去詳加思索方才是哪一點說錯了。 第四卷 第五幕 羅倫斯原本擔心沒有旅行經驗的艾莉莎,可能無法在短時間內收拾好行囊。不過,或許是有憧憬著離開村落的艾凡陪在她身邊的緣故,兩人的表現比他預期的還要好。 艾莉莎與艾凡所准備的裝備當中沒有多餘的物品。硬要說,就只有破損不堪的聖經算是。 「找到通道了嗎?」 「找到了。不過,通道被牆壁擋住了。」 在地下室的正前方,只有一處牆壁前面沒有擺設書櫃。 當聽到地下室裡有秘密通道時,自然會先想到那面牆壁。敲了幾次牆後,便發現牆壁背後是一片空洞。接著又踢了幾次,填充在石塊之間的泥土便開始出現裂縫,最後終於踢開了一個洞。 牆壁背後出現了一條呈正圓形,看起來有些神秘的地下通道。裡面散發出來的氣氛,甚至令人毛骨悚然。 與其說是地下通道,不如說是像個洞穴。 「那麼,可以出發了吧?」 在聖母雕像的守護下,艾莉莎與艾凡點頭回應羅倫斯。 這時依瑪應該在入口處看守著,不讓村民們肆意妄為。 羅倫斯深呼吸一口氣,便拿起燭台率先邁開步伐。赫蘿立刻跟了上去,而艾莉莎與艾凡則是跟在兩人後方。 地下室裡還有很多尚未過目的書本。這些書本中,或許有書本記載著赫蘿同伴的傳說。 而且,以商人的角度來看,這些精美的裝訂書可是一大筆財產。 雖然羅倫斯很想隨便帶走一本書好湊點盤纏,但是他的膽子沒大到能夠帶著記載眾多異教神話的書本四處行動。 因為當東窗事發時,擁有耳朵和尾巴的異形少女雖能展現連商人都自嘆不如的辯才,但書本卻只會保持沉默。 於是,羅倫斯一腳踏進了地下通道。 踏進地下通道的瞬間,羅倫斯感覺到一股怪異的寒氣襲上全身。洞穴約有羅倫斯必須梢梢把身子向前傾,才不會撞到頭的高度:而寬度是張開雙手即可觸及左右牆壁的距離。幸好洞穴裡的空氣並沒有顯得渾濁,或是充滿黴味。 不過,羅倫斯進到洞穴,拿著燭光一照,便發現這個洞穴果然奇妙地呈現圓形,四處可看見巨大岩石被削成通道的形狀。 不僅如此,洞穴就像刻意用鑿子開鑿過似的擁有平整的表面。 雖說如此,洞穴卻不是筆直地向前延伸,而是有些蜿蜒曲折。 如果沒打算讓通道筆直延伸,照理說不需要刻意去切削岩石,這讓羅倫斯不禁感到納悶。 而且,羅倫斯感覺到通道裡似乎帶有一股動物腥味,散發著性質不同於在河口城鎮帕茲歐潛入地下水道時的恐怖氣氛。 羅倫斯右手拿著燭台,左手握住赫蘿的手,他感覺到些微的緊張戚從赫蘿的手心傳來。 走在通道上,所有人都沉默不語。 因為事先說好由依瑪伺機關上地下室的入口,所以羅倫斯憂心地想著:萬一這條通道沒有出口,不知道依瑪會不會再次打開地下室的入口? 即便如此,羅倫斯之所以能夠不輸給緊張感,沒多說廢話地走在前頭,是因為這條通道雖然蜿蜒曲折,卻是條沒有岔路的通道。 如果這條通道出現岔路,羅倫斯恐怕會輸給沉重的壓力,而忍不住開口說話吧。 所有人就這樣沉默地向深處前進。不知過了多久,原本彌漫著動物腥味似的空氣之中,開始滲入外頭新鮮空氣的味道。 「離外面不遠了。」 聽見赫蘿簡短地輕聲說道,艾凡明顯感到安心地嘆了口氣。 羅倫斯雖然不忘留意著不讓微弱的燭光熄滅,腳步卻不自覺地加快。 被難以承受的恐怖氣氛所催促,不停快步行走的羅倫斯,在經過約三次深呼吸的短促時問後,終於見到了月光。 或許是因為蔥郁的樹木遮住了洞口,使得羅倫斯以為洞口是存在於岩石與岩石的縫隙之間:等到接近洞口後,他才發現原來不是那麼回事。 洞穴有一個大開口,正貪婪地吸納月光。 而且,羅倫斯本以為洞穴出口是設在無人知曉的隱密位置,結果走出洞口一看,發現洞口前面有一座看似祭壇的檯子。 他走近一看,發現一塊平煙一的石塊被放在方形石頭上面,上方擺著乾枯的水果和麥束。 看到這景象的瞬間,羅倫斯在心中喃喃說:「不會吧?」 赫蘿似乎也立刻察覺到了,她把視線栘向羅倫斯。 艾莉莎晚了一步叫出聲音來: 「這、這是……」 「哈!哈!這太好笑了。」 最後是艾凡笑著說道。 從教會往外延伸的洞穴,似乎是穿過位於村落外圍的山丘,並通往山丘背面的山坡。 只要沿著平緩的山坡往下走,就會遇上稀疏的森林,在月光的反射下,可看見狹窄的小河在森林的縫隙之間穿梭。 等到四人都走出洞穴,並確認四周沒有村民的蹤影後,羅倫斯回過頭看向洞穴。 「羅倫斯先生,你猜這是什麼洞穴?」 羅倫斯故意搖頭回應艾凡的詢問說: 「嗯……我不知道。」 「這是陶耶爾大人在很久很久以前,從北方來到這裡時,用來冬眠的洞穴喔。」 雖然羅倫斯看見供有祭品、看似祭壇的石塊時,就已經心裡有數:但實際聽到真是這麼回事時,還是難掩驚訝之情。 「每年到了收割和播種的時期,村民們就會在這個祭壇前面祈禱和慶祝。我們是很少參加他們的活動,只是……教會的通道為什麼會通到這裡……」 「我是不知道原因是什麼,不過這點子還真是妙。這麼一來,村民們再怎樣也不可能進到洞穴裡面。」 不過,羅倫斯當然察覺到有疑點。 倘若這是法蘭茲祭司所挖掘的洞穴,他在挖掘洞穴時不可能沒被人發現;而且,在建蓋好教會之前,村民們早就信奉著陶耶爾了。 這麼想著的羅倫斯看向赫蘿,發現赫蘿不經意地望著洞穴。 光是看見赫蘿這樣的舉動,羅倫斯就懂了。 這個洞穴顯得異樣地蜿蜒曲折,洞穴裡到處可見被削得平整的岩石:而且,如此完美的洞穴卻不見蝙蝠的蹤影。 再加上彌漫在洞穴裡的動物腥味。 赫蘿發現羅倫斯的視線後,露出一抹微笑,跟著轉身看向浮在半空中的月亮說: 「喏!站在這個地方,就等於是在告訴對方自己在這裡。先沿著那條河下山唄?」 所有人一致同意。 艾莉莎與艾凡小跑步地跑下枯草叢生的坡面。羅倫斯先吹熄蠟燭,再次環視四週一遍後,把視線拉回赫蘿說: 「這個洞穴是真的吧?」 在艾莉莎與艾凡兩人面前,羅倫斯不敢這麼發問。 「是一條巨蛇。至於是在多久以前有的洞穴,咱實在也不知道。」 羅倫斯不確定赫蘿指的巨蛇是否就是陶耶爾。 他心想,教會的地下室與這個大洞穴連接,或許只是偶然;而且,正常來想,地下室應該早被建蓋在這個大洞穴的途中位置,想必在通道的背面,洞穴會繼續延伸下去。 在通道繼續延伸下去的地底,真有巨蛇蜷伏嗎? 雖然羅倫斯不知道答案,但是他看見赫蘿看似開心,卻又露出顯得悲傷、像是沉浸在懷念同憶裡的眼神輕聲說: 「不過是剛好挖了洞穴,卻不斷有人前來供奉,就是想好好睡個午覺,應該都很難唄。」 「……對於一個為了傳承修行,而以聖人走過的巡禮路為行商路線的商人來說,這話聽來很刺耳啊。」 赫蘿笑笑,並聳了聳肩說: 「誰叫人類是沒事就想找個崇拜對象的奇怪動物吶。」 然後,赫蘿收起原本的笑容,換上不懷好意的笑容說: 「汝也會想崇拜咱嗎?」 赫蘿厭惡被稱為神明受人敬仰,想必她的發言並非出自真意。 只是,僅管羅倫斯明白那不是赫蘿的真意,卻無法反駁她。 因為當赫蘿心情不好時,羅倫斯為了平息她的怒氣,總會不由得向她奉上貢品。 羅倫斯嘆了口氣別開視線。赫蘿見狀,便從喉嚨發出了咯咯笑聲。 然後,赫蘿忽然牽起羅倫斯的手,說了句:「走唄。」並往山坡跑去。 看著赫蘿的側臉,羅倫斯發現赫蘿臉上並非浮現捉弄了他的滿足表情,而像是鬆了口氣的安心表情。 或許赫蘿是看了陶耶爾的洞穴受到村民們祭拜,而記起自己從前在村落的回憶吧。 赫蘿在最後之所以會捉弄羅倫斯,一定是難為情自己變得戚傷,而想要掩飾吧。 她在月光下奔跑著。 對於赫蘿內心的脆弱地帶,羅倫斯根本不能為她做些什麼。 羅倫斯能做的,就只有在赫蘿感到難過時,陪伴在她身邊,以及當赫蘿想掩飾難為情時,假裝沒察覺到而已。 羅倫斯不禁對這樣的自己感到沒出息:即便沒出息,赫蘿卻仍願意牽起他的手. 羅倫斯心想,或許與赫蘿保持這樣的距離是最好的。 他告訴自己,像這樣帶點寂寞感的距離是最好的。 羅倫斯一邊讓這些思緒在腦中盤旋,一邊跑下山坡,並追上先抵達河邊的兩人。 「那麼,要怎麼逃跑呢?」 羅倫斯把艾凡的詢問丟給了赫蘿。 「先前往恩貝爾一趟。」 「咦?」 「咱們曾經路過恩貝爾一次。因為是要躲著逃跑,所以多少得掌握到一些地理方向比較好。」 艾凡一副「原來如此」的表情點點頭。 然而,赫蘿卻像是感到有些不滿地踢高小石子,對著河面嘆了口氣說: 「咱把話先說在前頭。」 然後,她轉身對著手牽手的艾莉莎與艾凡說: 「如果表現出害怕的樣子,咱可會當場咬死汝等。」 雖然羅倫斯差點就脫口說出「你這是在威脅吧?」但他心想,赫蘿當然也明白自己表現得像在威脅。 赫蘿散發出來的氣勢,就像小孩子明明知道是自己在任性要求,卻還是忍不住想說出口。 不出所料地,看著兩人被自己氣勢洶洶的模樣嚇住而僵硬地點點頭,赫蘿顯得有些不好意思地別過臉說: 「汝等兩人轉過去唄。汝啊!」 「嗯。」 赫蘿取下兜帽,脫去長袍,然後把衣物一件件遞給羅倫斯。 光是看著赫蘿的模樣,就讓人不禁替她冷了起來。艾凡似乎因為聽到有人突然開始脫衣服的聲音,而忍不住回頭張望。 不過,艾凡的舉動沒有惹來赫蘿的責難,因為他身邊的艾莉莎正嚴厲訓著他。 羅倫斯不禁有些同情起艾凡。 「真是的,為何人類的模樣會這麼冷吶。」 「就連我這個在旁邊看的人,都覺得冷了起來。」 「哼。」 赫蘿也脫去鞋子,並丟給了羅倫斯;最後她取下掛在脖子上、裝有麥子的小袋子。 月光籠罩下,在樹葉凋落、樹木稀疏的森林裡—— 眼前有一條如明鏡般反射著月光的小河。 在這條小河前面,有一名身材纖細、身上長出就只有該部位顯得特別溫暖的尾巴,並擁有靈敏耳朵的異形少女佇立著。 如果要說這景像是在破曉前看見的夢境,似乎也不為過。 白色的氣息從赫蘿嘴邊拖著長線飄去,這時她忽然把視線移向羅倫斯。 「想聽我誇獎你啊?」 羅倫斯聳聳肩說道。赫蘿聽了,一副受不了似的模樣展露笑容。 他轉過身子,從赫蘿身上別開了視線。 在皎潔的月光照射下,少女變身成了狼。 這世界並非只屬於教會。 這句話與事實的差距,比小河潺潺流過的兩岸距離還要更近。 『咱的毛發果然是最好的。』 羅倫斯回頭看向低沉粗獷聲音傳來的方向,發現帶點紅色、如皎月的一雙眼睛直視著自己。 「你想脫手的時候,隨時跟我說一聲。」 赫蘿的嘴唇上揚,露出一長排利牙。 盡管看來恐怖,但是依羅倫斯對赫蘿的瞭解之深,他能夠知道那是赫蘿的笑容。 再來就得看艾莉莎和艾凡會不會感到害怕了。然而,他們兩人尚未轉過身子的背影就已經引來赫蘿的嘆息聲。 『哼,咱本來就沒抱太大的期望。趕快坐上來唄,被發現可就麻煩了。』 盡管赫蘿這麼說,但是被獵犬盯上的小鳥就是看見人類靠近自己,也無力振翅飛起。 羅倫斯繞到艾莉莎與艾凡的前面,用下巴指指後方,兩人才總算轉過身來。 即使是羅倫斯,在他第一次看見赫蘿的真實模樣時,也嚇得差點軟腳。 看見兩人沒有當場暈厥過去,羅倫斯不禁想在心中為兩人的表現鼓掌。 「這是破曉前的一場夢,對不對?」 羅倫斯一邊折疊赫蘿的衣服,一邊對著僵住身體的兩人說道。 羅倫斯說話時還特別看向艾莉莎。 不過,兩人既沒有大叫大鬧,也沒有企圖逃跑,他們緩緩回頭看向羅倫斯,再轉向赫蘿。 「原來法蘭茲祭司沒有說謊。」 聽到艾凡簡短地喃喃說道,赫蘿稍微露出利牙笑了。 「好了,坐上去吧。」 赫蘿一副感到疲憊的模樣再次嘆了口氣後,當場俯臥在地面。 三人依照羅倫斯、艾莉莎、艾凡的順序爬上赫蘿的背部,並各自抓住硬邦邦的毛發。 『如果從咱背上掉下來,咱就用嘴巴叼著汝等走。做好心理准備唄。』 看來,赫蘿讓人類騎上背部時,似乎一定會這麼說。 艾莉莎與艾凡明顯地加重抓住毛發的力道後,羅倫斯便感覺到赫蘿的喉頭發出輕聲竊笑。 『那麼,出發唄。』 赫蘿一跑起來,便立刻化身為真正的狼。 騎在赫蘿背上的感覺,就像是掉進冰水般冰冷。 赫蘿的腳程快得讓人吃驚。她繞了村子一大圈後,兜過山丘並朝向恩貝爾前進,轉眼問就跑到羅倫斯與她當初駕著馬車走來的道路。 騎在赫蘿背上的艾莉莎與艾凡,想必此刻的感受已超越了害怕的境界。 盡管身子不住地顫抖,他們本人一定也不知道自己是因為寒冷、還是恐懼而顫抖。 因為赫蘿是在不成道路的道路上奔跑,所以在她背上的人會一下子貼緊她的背部,一下子又像快要飛出去似的。為了不掉下來,眾人可說一刻不得閒。 即便如此,羅倫斯依然死命地抓住赫蘿的背部,並且只能在心中祈禱在他身後的艾莉莎與艾凡不會摔落。 在那之後不知過了多久,感覺像是長久到令意識逐漸模糊,也像是只打盹一下的短暫時間:在這般感覺的時間經過後,赫蘿放慢了腳步,跟著「咚」的一聲俯臥在地面。 「被人發現了嗎?」沒有人這麼詢問赫蘿。 現場最不感到疲累的,無疑是背上載著三人的赫蘿。 羅倫斯盡管僵著身體,就連抓住赫蘿毛發的手都沒能松開,他卻聽得見赫蘿用尾巴掃過草地的聲音。 赫蘿也沒開口要求大家下來。 她一定是知道大家都動不了吧。 赫蘿會突然停下腳步,或許是因為她判斷出如果再繼續跑下去,三人當中可能會有人無法承受下去。 「……來到多遠了?」 就是羅倫斯,也花了相當久的時間才有辦法開口這麼詢問。 『一半。』 「現在是小歇一會兒,還是……」 一聽到羅倫斯這麼詢問,在他身後顯得筋疲力盡,趴在赫蘿背上的艾莉莎與艾凡便抽動了一 下身子。 赫蘿當然也察覺到了兩人的反應。 『如果汝等都死了就白搭了,咱們休息到早上唄。反正已經來到以馬的腳程需要跑很久的距離,暫時不會有危險唄。』 關於羅倫斯等人已離開特列歐村的消息,就是再怎麼快,也只能靠馬兒的速度傳開來。 在被消息傳開的速度趕上前,大家可以放心休息。 聽到赫蘿說的話後,羅倫斯頓時感到一陣疲憊。 『不准在咱背上睡覺,下來睡。』 聽到赫蘿顯得不悅的聲音,羅倫斯與艾凡好不容易地從赫蘿的背上自力下來:但艾莉莎似乎已經到了極限,於是兩人合力把她抱下來。 如果可以,羅倫斯當然會起火取暖。但是赫蘿安頓眾人的位置就在連接特列歐與恩貝爾的道路途中、夾著小山丘的樹林裡。雖然只要安靜不動,就應該不會被發現:但是如果起了火,就很可能被發現。 不過,取暖的問題一下子就解決了。 不管怎麼說,畢竟現場有一大塊皮草。 『怎麼有種當上父母的感覺吶。』 羅倫斯倚在赫蘿的身上,而聲音就從她的側腹直接傳進了耳中。 艾莉莎與艾凡蓋著從教會帶出來的棉被,倚在赫蘿的身上。赫蘿用尾巴包住了倚在她身上的三人。 羅倫斯立刻掉入夢鄉,就連他聽到赫蘿的塞言後,都不知道自己是否露出了苦笑。由此可知被赫蘿的毛發裹住是多麼地溫暖。 雖說商人隨時隨地都睡得著,但是在這種情況下,終究是無法熟睡。 隨著赫蘿稍微動了一下身子,羅倫斯自然醒了過來。 這時天空已變得明亮,只見薄薄一層晨霧。如果是在城鎮裡,應該是市場剛開放或即將開放的時刻吧。 羅倫斯一邊注意著不吵醒在他身旁倚偎在一起睡覺的艾莉莎與艾凡,一邊站起身子,慢慢放鬆已輕盈許多的身體。 然後伸了一個大懶腰,並夾雜著嘆息聲放下手臂。 他滿腦子都是接下來的計劃。 無論是決定前往哪一個城鎮,都不能在到了目的地之後,就丟下艾莉莎與艾凡不管。現在也只能先回到卡梅爾森,向洋行說明事由,並取得洋行的保護後,再透過洋行的門路與恩貝爾和特列歐談判。 下一步就是要回保管在洋行的現金,然後前往雷諾斯。 大致上是這樣吧。 羅倫斯思考到這,總算察覺到赫蘿正在看他。 即使俯臥在地面,仍顯得非常龐大的赫蘿身軀雖然不再讓羅倫斯感到恐懼,但依舊給他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赫蘿就像個愛惡作劇的神明所捏出來的精巧玩偶般,一雙眼睛直直注視著羅倫斯。不久後她忽然別開了臉。 「怎麼了?」 羅倫斯一邊踩著枯葉發出啪沙啪沙的聲響,一邊走近赫蘿問道。赫蘿聽了,用憂郁的眼神看向他,跟著頂出下巴。 羅倫斯當然不會以為這是赫蘿撒嬌要他撫摸脖子,赫蘿指的方向應該有什麼東西吧。 在小山丘的另一端有連接恩貝爾與特列歐的道路。 羅倫斯立刻聯想到了。 「走去前面瞧瞧不會有危險吧?」 赫蘿沒有回答羅倫斯的問題。她打了一個大哈欠,跟著把臉放在兩只並攏的前腳上,動了兩、三次耳朵。 羅倫斯把赫蘿的這般舉動視為肯定的回答,即便知道沒有危險,羅倫斯還是壓低身子,躡手躡腳地往山丘的方向走去。 說到這時間會有什麼人經過這條道路,羅倫斯當然心裡有數。 他走近山丘頂端附近時,更是壓低了頭,並小心翼翼一地把視線栘向道路的方向。 羅倫斯輕瞥一眼後,並未看見路上有人影。他移動到前面一些的位置放眼望去,這時隱約聽到吵雜的聲音從通往恩貝爾的方向傳來。 聲音傳來沒多久後,在晨霧之中隱約看見了一支隊伍。 想必那是運送麥子到特列歐的隊伍吧。 這麼一來,就表示恩貝爾的傳令已經送達特列歐。根據傳令內容,村民們有可能已經強硬地闖入教會,尋找著羅倫斯等人。 為羅倫斯等人撐腰,甚至讓他們逃跑的依瑪會不會有危險呢? 雖然羅倫斯覺得依瑪的立場看似相當強勢,所以應該不會危及到她的人身安全,但是他難免感到有些不安。 然而,羅倫斯等人已不會再有機會前往特列歐了。 就在他這麼想著時,身後傳來了沙沙作響的腳步聲,於是回過頭看。 便看見了艾凡的身影。 「身體狀況怎樣?」 聽到羅倫斯的詢問,艾凡點點頭,並蹲在他身邊看向遠方說: 「那些……是恩貝爾的手下嗎?」 「應該是吧。」 「是喔……」 艾凡的表情,像是如果手上有武器就會立刻沖上前去,但又像因為手上沒有武器而感到安心 般奇妙。 羅倫斯的視線從露出這般表情的艾凡臉上栘向後方的赫蘿。 赫蘿依舊趴睡在地面,艾莉莎也依舊倚在赫蘿的身上。 不過,艾莉莎雖然已經醒了,卻顯得一臉茫然的樣子。 「艾莉莎小姐……她身體不舒服嗎?」 畢竟是在艾莉莎暈倒過,又熬夜強行軍的狀況。 羅倫斯一想到接下來的計劃,最教他擔心的莫過於艾莉莎的身體。 「不知道耶……她的臉色看起來還好,但是好像一直在沉思。」 「沉思?」 艾凡點頭回應。 依艾凡的反應看來,艾莉莎應該沒有把她沉思的事情告訴艾凡。在扯進幾乎算是不得不突然離開故鄉的狀況下,想必任誰也會茫然地陷入沉思。 艾凡回過頭看向艾莉莎。羅倫斯看著他的側臉,那表情很像是恨不得立刻沖回艾莉莎身邊的忠狗。 即便如此,艾凡似乎也明白現在應該讓艾莉莎一個人靜一靜。 他一副強忍住沖動的模樣,把視線栘回已拉近許多距離的恩貝爾隊伍。 「他們的人數好像很多的樣子。」 「他們應該是打算送還所有從村子買來的麥子。馬車四周的那些傢伙手上拿的長棍……應該是長槍吧。」 長槍顯然是隊伍為了防範村民們反抗而做的准備。然而,這副戒備森嚴的模樣,反而使隊伍顯得更加不祥。 「羅倫斯先生。」 「嗯?」 「不能求羅倫斯先生的……那個,載著我們離開的那位神明嗎?」 雖然艾凡壓低聲量說道,但想必赫蘿是聽得一清二楚吧。 即便如此,赫蘿卻是佯裝沒聽見的樣子。 羅倫斯接續問: 「你想求她什麼?」 「把那些傢伙通通殺了。」 人們感到困擾時,都想依賴神明。 而且,人們想依賴神明的往往都是很誇張的事情。 「假設她答應你的要求,也實際去做了,你的願望應該一下子就會實現吧。可是,這麼一來,恩貝爾接下來會直接派軍隊到特列歐去。我們不可能二應付他們的軍隊。」 艾凡像是一開始就知道答案會是如此似的,很乾脆地點點頭說: 「說的也是。」 運送麥子的隊伍已前進到相當接近兩人的位置。 兩人蹲下來看著隊伍行進。 「那麼,我們接下來會怎樣?」 「我打算先到一個叫做卡梅爾森的城鎮。只要到了那裡,至少不會有生命危險。至於在那之後的安排,就等到了那裡之後再打算吧。」 「這樣啊……」 「如果你有什麼要求,可以趁現在好好想一下。事情會演變成這樣,也算是一種緣分。我會幫助你的.」 艾凡閉上眼睛笑笑後,簡短地說了一聲:「謝謝。」 即將為特列歐帶來滅亡的隊伍,像是要打亂清晨的空氣似的,發出嘈雜的聲音,在道路上行進著。 隊伍約有十五輛馬車,手持長槍的隨從至少有二十人以上。 不過,其中最吸引羅倫斯注意的,是在隊伍最後頭、性質有些不同的一群。 拉動最後一輛馬車的馬兒身上有覆面巾以及障泥(註:馬鞍兩旁下垂的馬具,用於遮擋泥土》,代表這輛馬車乘載工局階聖職者。馬車四周有四名手持盾牌的隨從,後方尚有幾名旅行裝扮的聖職者步行跟隨。 羅倫斯在心中嘀咕說:「原來如此。」 特列歐收成的麥子裡混了利德裡斯地獄之火,讓恩貝爾出現死者。 然而,如果麥子裡原本就沒有混入利德裡斯地獄之火,特列歐就不可能有人中毒。 想必恩貝爾是想利用這點吧。 恩貝爾打算以特列歐是受到惡魔保護為由,來譴責特列歐沒有出現中毒者的事實,然後將所有村民視為異端處置。 「回去吧。」 羅倫斯說道,艾凡似乎隱約感覺到了什麼,他默默地點點頭。 羅倫斯走下斜坡回到赫蘿身邊時,雖然艾莉莎朝向他投來了想詢問些什麼的目光,但是羅倫斯假裝沒察覺到的樣子。 因為他知道不管艾莉莎怎麼發問,都只會得到特列歐村已陷入絕境的答案。 「先稍微前進一些後,再吃早餐吧。」 聽到羅倫斯的發言,艾莉莎像是有所察覺似的垂下視線。 然後,她沉默不語地從赫蘿身上站起來,赫蘿也跟著驀地站起身子。 艾凡與羅倫斯負責扛起行李,由赫蘿在前頭率先走去。 啪沙、啪沙、啪沙,踩碎枯葉的聲音響起。 最先停下腳步的是艾凡,接著是羅倫斯。 赫蘿多定了幾步路後,沒回頭地坐了下來。 「艾莉莎?」 艾凡問道。 艾莉莎依然用棉被裹著身子,杵在原地不動。 她的視線別說是看向羅倫斯,就是艾凡也沒看一眼,只是注視著自己的腳邊。 與羅倫斯互看一眼後,艾凡輕輕點頭,並准備轉身走向艾莉莎。 就在這個瞬間,艾莉莎開了口: 「赫蘿……」 艾莉莎呼喚的對象並非艾凡。 「你……真的是神明嗎?」 赫蘿沉默不語地輕輕甩動一次尾巴後,站起來轉身面對艾莉莎。 『咱是約伊茲的賢狼赫蘿。不過,咱被稱為神明已有很長一段時間了。』 赫蘿坐下來,直直注視著艾莉莎說道。 赫蘿的答案令羅倫斯感到十分意外。 不僅如此,赫蘿甚至露出非常認真的眼神注視著艾莉莎,而認真的眼神中同時流露出溫柔的感覺。 『咱寄宿在麥子裡,可變身成狼模樣,也可變身成人類模樣。人們尊稱咱為麥子的豐收之神,而咱也能夠回應人們的期待。』 赫蘿像是看透了什麼。 艾莉莎的肩上掛著棉被,並用手抓住棉被拉近胸前。赫蘿看透了艾莉莎藏在她的手臂底下、藏在棉被底下的心聲。 否則赫蘿不可能以神明自稱。 「豐收?這樣,你是陶耶爾的……?」 『關於這個問題,汝心裡已經有答案了唄?』 赫蘿稍微露出了尖牙,或許她是在苦笑吧。 艾莉莎聽了赫蘿說的話後,輕輕聳了聳肩,然後點點頭說: 「陶耶爾是陶耶爾,你是你。」 赫蘿像在發笑似的嘆了口氣,她腳邊的枯葉隨之飛舞。 赫蘿的琥珀色眼珠流露出的溫柔,是羅倫斯從未見過的。 如果說世上真有神明,或許指的就是像現在的赫蘿般,不會讓人感到恐懼,而是會讓人肅鈥起敬的眼神。 艾莉莎抬起了頭。 然後,她直直注視著赫蘿說: 「……如果是這樣——」 『汝想問的這個問題——』 赫蘿的尾巴「唰」的一聲掃過枯葉。 艾莉莎吞下說到一半的話。即便如此,她的視線還是沒有從赫蘿身上栘開。 赫蘿緩緩地回答: 『不應該問咱。』 艾莉莎聽到的瞬間,整張臉一揪,眼淚隨之從右側臉頰滑落。 艾凡像是把艾莉莎的反應視為暗號似的飛奔過去,並用手搭著她的肩膀。 不過,艾莉莎一副彷彿在說「我沒事」似的表情點點頭後,抽了抽鼻子,跟著深深嘆了口氣說道: 「我是法蘭茲祭司的繼承者,現在的我可以大聲這麼說。」 『是麼?』 聽到赫蘿的附和,艾莉莎露出溫柔的笑容。 那是拋開既沉重又硬實的負荷後,感到神清氣爽的笑容。 艾莉莎應該也察覺到法蘭茲祭司收集異教眾神傳說的目的。 不,她應該早就察覺到了。或許在老早以前,在法蘭茲祭司告訴她地下室的存在時,她就立刻察覺到了。 只是,艾莉莎一直不願意去理解。 依瑪的話一直是正確的。 世界很遼闊,但村民的心胸很狹窄。 艾莉莎得知了世界的遼闊。這麼一來,自然猜得到接下來她會說出什麼話。 「我要回村子去。」 「什……」 艾凡發出不成聲音的聲音。在他想要繼續說話時,艾莉莎脫下裹住身體的棉被塞給了他。 「羅倫斯先生,對不起。」 雖然羅倫斯猜不出艾莉莎是針對哪件事情在道歉,但是他心想「對不起」應該是最適合現在說的話吧。 羅倫斯沉默地點點頭。 但是,艾凡當然不可能接受這樣的決定。 「你回村子做什麼?就算回去,那村子也已經……」 「即便如此也要回去。」 「為什麼!」 盡管艾凡逼近艾莉莎說道,但艾莉莎既沒有往後退,也沒有推開艾凡。在保持艾凡逼近自己的姿勢下,艾莉莎回答說: 「我是掌管村裡教會的人,我不能捨棄村民。」 艾凡彷彿受到比被甩了耳光更大的沖擊。他的身體一歪,並向後退了一步. 「艾凡,你要當個成功的商人喔。」 艾莉莎這時才用力推開艾凡的胸口,然後轉身跑了出去。 以女子的腳程來說,就是一邊休息,一邊前進,也能夠在傍晚左右抵達特列歐。 不過,就是不願意去想,羅倫斯也能清楚知道艾莉莎到了特列歐後,必須面對什麼狀況。 「……羅、羅倫斯先生。」 艾凡一副無計可施、彷彿就快哭了出來似的表情看向羅倫斯。 艾莉莎方才的發言讓羅倫斯十分感動。 「艾莉莎小姐說,她希望你能夠成為一個成功的商人。」 「……你!」 艾凡表情憤怒地打算撲向羅倫斯。 不過,羅倫斯冷靜地說: 「商人必須具備能夠冷靜計算損益的能力,你做得到嗎?」 艾凡現在的表情,就像大部分的小孩子第一次看見錯覺畫像時會有的表情。 露出那般表情的艾凡突然停下了動作。 「我想,不管艾莉莎小姐再怎麼剛強,而且有著不輸給任何人的決心,並不代表她完全不會感到不安吧。」 羅倫斯聳了聳肩,重復一遍說: 「商人必須具備能夠冷靜計算損益的能力。你想當商人吧?」 艾凡咬緊牙根,跟著閉上眼睛,握緊了拳頭。 然後,他丟下所有扛在肩上的行李,轉身跑了出去。 人們之所以會懷念故鄉,是因為心愛的人就在故鄉。 羅倫斯一邊看著艾凡顯得耀眼的背影,一邊拾起行李,撥開上頭的枯葉。 他感覺到背後有人靠近,於是一邊回頭,一邊說: 「那,接下來——」 羅倫斯不確定自己有沒有說出最後的「呢」。 因為在那個瞬間,他的身體有如枯樹般被赫蘿巨大的腳掌推倒在地。 『咱錯了嗎?』 赫蘿用腳掌壓住羅倫斯的胸口,兩根粗大尖銳的利爪在羅倫斯耳邊一邊發出嗤嗤聲響,一邊慢慢陷入地面。 『咱做錯了嗎?』 赫蘿瞪著燃燒得火紅的眼睛,她的尖牙毫不客氣地逼近羅倫斯。 羅倫斯感覺得到自己的背部陷入柔軟的地面。 赫蘿只要梢梢再加重力量,想必就能輕易地壓碎羅倫斯的胸腔吧。 盡管如此,羅倫斯還是勉強擠出聲音說: 「是、是誰……是誰要判斷是對是錯?」 赫蘿聽了,搖了搖巨大的頭。 『咱根本無法判斷。可是,咱……咱……』 「為了故鄉……就算感到絕望也要奮力一戰……」 羅倫斯把手放在赫蘿的腳掌上,繼續說: 「這樣至少不會後悔。」 羅倫斯感覺到赫蘿的身體膨脹了起來。 會被壓扁。 就在羅倫斯的理性即將被恐懼戚壓過的那一刻,赫蘿的身影消失了。 如果有人告訴羅倫斯這是一場白日夢,他絕對不會感到懷疑。 赫蘿的小手輕輕掐著羅倫斯的頸部,輕盈的身軀就坐在羅倫斯的身上。 「咱的爪子能夠輕松壓碎岩石。就算有千百成群的人類,也敵不過咱。」 「我剛剛深刻感受到了。」 「在約伊茲,根本沒人敵得過咱。不管是人類、是狼、是鹿,還是豬都一樣。」 赫蘿用單手掐著羅倫斯的頸部,一邊俯視羅倫斯,一邊說道。 「那麼熊呢?」 這裡指的當然不是普通的熊。 「咱敵得過獵月熊嗎?」 赫蘿之所以沒有哭泣,大概是因為她並不悲傷,而是憤怒吧。 所以,羅倫斯不對她說出溫柔的話語。 「我看是打不贏吧。」 赫蘿聽到的瞬間,舉高掐住羅倫斯頸部的右手,然後—— 「即便如此,也要徹底抗戰。這麼一來,或許能夠讓約伊茲的故事在法蘭茲祭司收集的書本裡,佔上三張左右的頁面。」 赫蘿無力垂下的手臂,拍在羅倫斯的胸口上。 「你下知道這樣是對是錯。不過,這只是假設罷了。我說錯了嗎?」 「……沒說錯。」 赫蘿說罷,再拍打了一次羅倫斯的胸口。 「如果你在離開約伊茲不久後,就立刻得知獵月熊會出現的消息,想必你會急忙趕回去吧。但是,現實並沒有照這樣的劇本走。雖然不知道事情是在你離開約伊茲多久後發生,但在你無法干預的時候,災難確實降臨了約伊茲。」 赫蘿察覺到了艾莉莎心中的想法。 應該舍棄故鄉嗎?還是說,就算村民疏遠自己,就算不可能有辦法解救村子,也應該勇敢抗戰呢——這就是艾莉莎的迷惘。 赫蘿甚至沒有機會感到迷惘。因為當她得知事實時,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那麼,當看見感到迷惘的艾莉沙時,赫蘿會想到什麼呢? 她當然會想讓艾莉莎選擇不會後悔的選項吧。 然而,這也讓赫蘿看見了過去那個她永遠選不到的選項。 艾莉莎說出「我不能捨棄村民」的這句話,想必在赫蘿的耳中聽來,彷彿是超越了時空責備著她的話語。 所以,羅倫斯在相同的時間和空間下責備了赫蘿: 「你沒有哭,就表示你心裡明白自己為了多麼蠢的事情慌張不已吧?」 「這點事情……!」 赫蘿露出尖銳的利牙,以發著怒火的琥珀色眼睛瞪看羅倫斯說道。 盡管如此,羅倫斯仍然一副不以為意的表情,繼續讓赫蘿坐在他身上。他只是伸手撥開被赫蘿推倒時,沾上臉頰的泥土和枯葉。 「這點事情……咱很清楚。」 羅倫斯聽了嘆口氣,用手肘頂著地面,稍微抬高頭。 跨坐在羅倫斯身上的赫蘿看到羅倫斯的舉動,便像個挨罵的小孩子似的躲避羅倫斯的目光。 不過,赫蘿並未因此從羅倫斯身上離開。她動作僵硬地挪動身子,雙腳並攏地在羅倫斯的右膝上重新坐好後,才總算伸出手攙扶羅倫斯。 羅倫斯抓住赫蘿的手,坐起一半已陷入地面的身體,一臉疲憊地再度嘆口了氣。 「萬一艾莉莎她們跑回來,你打算怎麼解釋啊?」 一絲不掛的赫蘿在羅倫斯眼前別過臉去。 「要解釋什麼吶?」 「殺人。」 赫蘿難得露出極其尷尬的表情,然後皺起鼻頭說: 「咱如果是雌性的人類,汝就算被咱殺了,也不能有怨言。」 「要是被殺死了,當然沒辦法開口抱怨了。所以呢……」 赫羅看起來似乎很冷,讓人不禁想抱緊她。這樣的她正抬高視線等待著羅倫斯繼續說話。 「你想怎麼做?」 「咱才想這麼問吶。」 赫蘿當場做出的反駁讓羅倫斯感到驚訝,然後他將身子微微向後仰。 就是臨到此時,赫蘿依舊是赫蘿。 無論任何時候,韁繩永遠都在赫蘿的手上。 為了報復被赫蘿握住韁繩,羅倫斯抱緊赫蘿,並在她耳邊說:「你給我記住。」 赫蘿在羅倫斯懷中稍微動了一下身子後,簡短地說: 「不能幫忙想點辦法嗎?」 赫蘿指的對象當然是艾莉莎與艾凡,還有特列歐村。 「約伊茲已經沒得救了。可是,這邊還有得救。」 「我只是單純的旅行商人啊。」 赫蘿一邊發出甩動尾巴的聲音,一邊說: 「咱不是單純的狼。」 赫蘿的意思是,她會給予全面性的協助。 然而就算如此,真有可能解救危機嗎? 赫蘿總不可能咬死所有看不順眼的傢伙。 「問題在於毒麥是唄?如果是混在其中,咱有辦法分辨。」 「我也想過這個可能性了。不過,我想還是沒用。」 「無法讓人們相信是唄……」 「除非有奇跡發生。」 羅倫斯說道,然後再說了一遍: 「……除非有奇跡發生?」 「怎麼著?」 羅倫斯以令人頭昏眼花的速度移動視線,試圖將腦中的思緒銜接起來。 羅倫斯曾想過赫蘿能夠分辨麥子的可能性。當時使得思緒碰壁的問題是,如何讓人們相信麥子是否有毒。 不過,羅倫斯隱約記得有聽聞過類似的話題。 到底是什麼? 各種記憶在羅倫斯的腦海裡唰唰唰地一閃過。 最後浮現了教會與艾莉莎的身影。 「對啊,奇跡啊。」 「唔?」 「你猜猜,什麼方法能讓教會有效地增加信徒?」 赫蘿露出感到有些被瞧不起的表情,不甘願地回答說: 「創造奇跡嗎?」 「沒錯。但是大部分的奇跡,都像果實裡藏有種子一樣藏有秘密。」 這會兒換成是赫蘿快速移動著視線。 「如果是要眼睛看得到的東西,就是……汝啊,咱的麥子在哪?」 羅倫斯指向被赫蘿推倒而飛到後方的行李。 「汝伸手幫咱拿。」 赫蘿似乎沒有從羅倫斯的膝蓋上挪開身子的打算。 羅倫斯心想抗議也沒用,於是聽話地扭轉身體,伸手把行李拉近自己,然後取出裝有赫蘿寄宿其中的麥子的小袋子。 「拿去。」 「嗯,汝睜大眼睛看好吶。」 赫蘿從小袋子裡取出一粒麥子,放在手掌心上,跟著輕輕深呼吸一口氣。 然後,在下一個瞬間—— 「這!」 羅倫斯才發現眼前微微顫動的麥粒突然裂開,跟著就看見麥粒發出綠芽、長出白色根莖,葉片也隨之拉大,莖干朝向天際迅速伸展。 不久後,莖幹上端長出了新的麥穗,當麥穗變得沉甸甸時,青青麥草也變成了茶色。 這一連串的過程,在極其短暫的時間內就完成了。 轉眼間,赫蘿手上就長出了一根麥子。 「大概只能做到這般程度唄,而且不能一次做太多。還有吶……」 赫蘿拿起手掌心上的麥子,一邊在羅倫斯的鼻子前用麥穗前端搔癢,一邊說: 「咱的這個也藏有種子。」 「我就是想笑,也只能苦笑。」 赫蘿聽了,一臉不悅地把麥子塞給羅倫斯說: 「那,不行嗎?說到眼睛看得到的東西,頂多只有這個,還有原本的狼模樣而已。」 「不,這樣就夠了。」 羅倫斯從赫蘿手中接下麥子,繼續說: 「再來就只剩下艾莉莎肯不肯接受這個計劃而已。還有……」 「還有嗎?」 羅倫斯點點頭後,說了句「不過……」並搖搖頭。 「到時就輪到我展現商人的手腕。我想,應該沒問題吧。」 在分辨出恩貝爾送還的麥子當中哪些是毒麥,哪些不是毒麥,而且讓村民們相信後,並不代表特列歐村就能夠當場擺脫危機。 照塞姆村長的概算結果來說,不足的金額約莫七十利馬。 特列歐必須設法解決金額不足的問題,否則就將成為恩貝爾的掠食對象。 然而,如果恩貝爾一開始就是為了支配特列歐才在麥子裡下毒,就算恩貝爾認同了奇跡,並接受毒麥的辨別結果,也不可能買回送還的麥子。 這麼一來,就表示必須設法把送還的麥子變賣成現金。 不過,如果能夠讓問題發展到這般地步,那就是商人的領域了。 而羅倫斯正是商人。 「好,那這樣我們回去吧。」 「嗯,咱也快要冷得受不了了。」 赫蘿笑著站起身子,跟著啪唰一聲,甩動尾巴遮住了羅倫斯的視線。轉眼問赫蘿就變回了狼的模樣。 『汝好像覺得很可惜的樣子吶?』 赫蘿露出尖牙說道,羅倫斯聳聳肩回答說: 「你倒是很開心的樣子呢。」 赫蘿與羅倫斯很快就追上了艾莉莎與艾凡。 在過了正午不久後,一行人便抵達了特列歐。 出乎意料地,艾莉莎一下子就接受了羅倫斯兩人的提議。 或許艾莉莎心裡明白,如果找不到手段,光有決心也無濟於事。 不過,如果是昨天以前的艾莉莎,想必就做不出這樣的判斷了。 「不過,即便我這麼做,我仍然相信我心中的神。我心中的神是領導所有神明,是創造出全世界的神。」 距離第一次看見赫蘿的真實模樣到現在,並沒有經過多久的時間,但是艾莉莎競能夠面對狼模樣的赫蘿,斬釘截鐵地這麼說。 面對就算沒有一口咬碎艾莉莎,但只要輕輕一揮爪子,就能夠把她撕個爛碎的對象,艾莉莎絲毫沒有表現出恐懼。 赫蘿露出一長排利牙,沉默不語地瞪著艾莉莎好一陣子。 雖然艾凡吞著口水,神情緊張地觀望著。但赫蘿當然知道世界有多遼闊,她當然知道自己並非站在世界頂端的存在。 赫蘿一下子就收起利牙,「哼」的一聲別過臉去。 「再來就看要用什麼方法、怎麼展現給村民看了。」 「你有什麼點子嗎?」 在赫蘿負責看守下,羅倫斯等人在特列歐近郊、距離艾凡的水車磨坊不遠的山丘頂端,討論接下來的打算。 「無論是任何商品,以底價采買時的利潤是最高的。」 「你是指等到村子被逼到走投無路之後嗎?」 羅倫斯點點頭後,艾凡接下話題說: 「從早上那狀況看來,梵主教好像也一起來了。」 「梵主教也……」 梵主教的出現,說明恩貝爾不單是在金錢面上,就是在宗教面上也打算把特列歐逼上絕路。雖然在早上以前,梵主教的出現只會使得特列歐的狀況更顯絕望,但現在說不定可以利用這個機會,讓狀況出現轉機。 不,應該說有恩貝爾的教會負責人在場,反而更有利。 因為以一個奇跡的見證人來說,最適當的人選非梵主教莫屬。 「嗯貝爾派來的人一定會讓特列歐幾乎沒有反駁的機會,就自顧自地安排起來吧。他們還派了帶著長槍的手下,這很難讓人認為他們會進行具紳士風度的談判。」 「我想塞姆村長應該也不願意村民們拿起長劍反抗。」 「而且,村裡那些傢伙應該也沒有那樣的勇氣吧。」 艾凡的責難也不算全然與事實不符。 這麼一來,羅倫斯等人在村裡現身的最佳時機便呼之慾出。 「那麼,我們就是等到塞姆村長下跪時再現身,是吧。」 「展現奇跡的方法就照我剛剛說明的那樣。」 艾莉莎點點頭後,把視線移向艾凡說: 「艾凡,你沒問題吧?」 艾莉莎指的是艾凡被分配到的任務。 在這次的作戰計劃中,艾凡負責的是攸關性命的危險任務。 而且想要執行這項任務,就必須信任赫蘿。 艾凡的目光投向赫蘿說: 「哪有什麼問題。如果我中毒了,在大家發覺我是被毒死之前,先殺了我不就得了信一 艾凡的指尖微微顫抖著。 僅管知道艾凡是在艾莉莎面前逞強才這麼說,但赫蘿並不討厭這樣的舉動。 『只是輕輕一口吞下去而已,一點兒都不痛。』 赫蘿看似開心地答道。 「那麼,讓奇跡發生後,可以交由羅倫斯先生負責金錢方面的交涉吧?」 「最好的狀況當然就是讓恩貝爾當場收回麥子,反正就交給我來處理吧。」 艾莉莎點點頭後,雙手合十說: 「願神庇護我們。」 然後,赫蘿輕聲說: 『來了。』 所有人的視線在此刻交錯。 第四卷 第六幕 接二連三來到特列歐的馬車共有十六輛。每輛馬車的貨台,都載著三到四隻的大麻袋。 手持長槍的隨從有二十三名。另外手持盾牌的隨從們戴著頭盔和鐵護手,看起來就像騎士團的步兵一樣。 徒步的聖職者有四人。雖然不確定有幾人在有蓬馬車裡頭,但是依艾莉莎所言,裡頭應該是坐了梵主教與其輔佐祭司。 另外,在這樣的隊伍當中,還有一名胖嘟嘟、看似商人的男子。羅倫斯看見這名男子的瞬間,輕輕「哦」了一聲。 據說在恩貝爾,最富裕的麵粉店老闆就是裡恩都。如果是他,就算能一次買盡特列歐送來的麵粉也不足為奇。若真是如此,當然能夠認同「吃了面包死去的人是從這家麵粉店買了麵粉」的說法。 這麼說來,如果裡恩都是整個詭計的重心人物,在羅倫斯路過恩貝爾前去拜訪商行時,裡恩都一定是故意不向他采買麥子。 說不定裡恩都在那個當下,就已經決定執行計劃了。 人們會說只要差了一步,就會掉入黑暗深淵。而誰也猜不到人們的惡意潛藏在其中何處。 羅倫斯緩緩嘆了口氣。 他趴在山丘上,目送著恩貝爾的隊伍進入特列歐。赫蘿也趁著這時變回人類的模樣,並動作俐落地穿上衣服。 然後,四人繞了遠路朝向陶耶爾的洞穴前進。 雖然依瑪有可能在關上地下室的入口後立即鎖上,但同樣有可能只是關上入口而未上鎖。 羅倫斯等人就是賭上了後者的可能性。 「這就是汝等說的神的庇護唄。」 然後,賭贏了。 「裡頭有動靜嗎?」 「沒有,沒人。」 既然艾莉莎兩人已逃跑,教會對村民們就不再有用處,所以教會裡沒有人可說理所當然。 羅倫斯把底座往上一推,隨即傳來雕像「叩咚」一聲倒下的聲音。雖然羅倫斯瞬間感到一陣膽寒,但是在那之後,沒有半點聲音傳來。於是羅倫斯毅然地把底座往上推,而艾凡從打開的縫隙裡鑽出地下室後,便把底座整個抬起。 「這樣子……嗯,請准備鐮刀以及聖杯。」 羅倫斯指的當然是接下來所需的小道具。 走出地下室的艾莉莎點點頭後,便與艾凡小跑步離去。 羅倫斯一邊輕輕笑笑,一邊對著仍留在地下室裡的赫蘿說: 「如果一切都能順利進行,就可以好好看個夠了。」 赫蘿聽了,一副死了心的模樣爬上石階,走出地下室說: 「那,外面的狀況如何?」 「幸好木窗沒有被打破,這樣就能看得一清二楚。」 想必依瑪在羅倫斯等人逃跑後,便伺機打開教會的大門。 原本掛在緊閉大門上的門閂也完好無缺地立在牆邊。 羅倫斯從木窗打開的縫隙往外一看,發現負責運送麥子的馬車隊伍已進入廣場。身穿高階聖職者禮服、看來應該是梵主教的壯年男子與麵粉店的裡恩都,以及塞姆村長與村民代表們在巨石上對峙。 「羅倫斯先生。」 這時,艾莉莎與艾凡躡手躡腳地來到木窗附近,輕聲開口喚道。 艾莉莎的手上拿著怎麼看都不像純銀打造的聖杯,還握著生鏽的鐮刀。 不過,作為奇跡的小道具,顯得破舊不堪的物品反而比較好。 「那麼,再來就只剩下等待時機到來了。」 艾莉莎與艾凡嚥下口水點點頭。 羅倫斯看見塞姆村長正比手畫腳地拚命向梵主教說明著什麼,只是以他的耳力,並無法聽見談話內容。 塞姆村長時而會指向教會,而每指向教會,聚集在廣場上的村民和在巨石上的人們就會看向教會,總是害得羅倫斯膽顫心驚不已。 即便如此,卻仍然沒有人前來教會,這表示大家都認為教會裡完全沒有人。 梵主教冷靜地應對,甚至時而會從容地向站在一旁的年邁輔佐祭司尋求意見。 或許塞姆村長與村民們的意見,只被梵主教當成是蒼蠅飛來飛去的振翅聲罷了。 事實上,梵主教光是拿出幾張羊皮紙,就使得塞姆啞口無言。 「你聽得到談話內容嗎?」 羅倫斯向赫蘿這麼詢問後,得到「對方正在請款」的回答。 這時,忽然傳來了一陣齊聲怒吼,隨即看見一名撲向前的村民,不消一會兒就被手持長槍的男子制伏。 有幾名村民見狀紛紛撲向前助陣,但結果還是不變。 雖然手持長槍的隨從們服裝不一,就像倉卒成軍的一群小兵,但似乎也多多少少受過訓練。隨從們散亂地調整陣形,形成了槍林。 這麼一來,就算村民總人數勝過隨從人數,也難以逆轉劣勢。 「嗯。那個叫塞姆的人已放棄反抗,開始讓步了。」 只要一開始讓步,接下來的命運就是不斷遭到進攻。 梵主教想必會在特列歐被逼到窮鼠齧貓的地步前,才罷手吧。 「那個人是誰?」 這時出現了一名村民加入交涉。那名村民與裡恩都交談幾句後,立刻變得情緒激昂,結果塞姆出面制止了他。 對於羅倫斯的詢問,艾凡回答說: 「是面包店老闆,那傢伙最會挖苦我了。」 裡恩都與梵主教同樣地從懷裡拿出羊皮紙,一副傲慢的模樣舉高羊皮紙後,村民們立刻陷入了沉默。 從裡恩都的開心模樣看來,與其說他是習慣看見村民保持沉默,不如說他是看見村民好不容易安靜下來而感到開心。 「可能是法蘭茲祭司太優秀了。」 聽到羅倫斯無意地說道,艾莉莎輕輕點了點頭。 這時,塞姆終於屈膝跪在巨石上。瞪著梵主教的村民們見狀,慌張地伸手支撐塞姆的背部。 看著事態如此進展,這時羅倫斯似乎聽見了拳頭握緊的聲音。 他回頭一看,發現是艾莉莎握住了拳頭。 雖然艾莉莎的表情顯得冷靜,但不用說也知道她的內心有多麼激昂。 因為村民們並沒有伸手支撐她的背部。 「交涉即將結束,對方已經提出最後的選擇。」 赫蘿突然開口說道,而羅倫斯與其他人也立刻明白了赫蘿的意思。 塞姆等人的視線同時看向教會的相反方向,也就是塞姆村長的住處。 光是看著他們的背影,羅倫斯就能夠清楚知道他們心裡在想什麼。 沒多久後,兩名士兵站上了巨石。 士兵手上拿著羅倫斯在塞姆家中看見的陶耶爾神軀。 「只要燒了這東西,然後接受正確的教誨,一切好談。不然就以異端的罪名舉發特列歐。」 聽到赫蘿這麼說,羅倫斯心想這應該是梵主教的發言吧。 赫蘿說話時,塞姆等人就彷彿聽見了赫蘿在說話似的看向教會。 「有困難時就依賴別人,這就是人類。」 從木窗前面往後退的赫蘿把雙手交叉在胸前,跟著嘆了口氣。 「不過,咱也有依賴人類的時候。那麼,要採取行動嗎?」 艾凡的臉上寫著「無法原諒村民們的自私」的表情。 但是,他吞下了這股怒氣,把視線栘向艾莉莎。 艾莉莎迅速站起身子。 然後,她簡短地說: 「身為一個接受正確教誨的神僕,我無法舍棄村子。」 羅倫斯點點頭說: 「那麼,走吧。」 隨著這句如信號般的話語,四人打開了教會的大門。 現場就彷彿飛揚的塵埃瞬間落地似的,變得一片鴉雀無聲。 羅倫斯這麼想著。 他恐怕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塞姆等人在陶耶爾附身其中的蛇皮標本前,競把乞求的目光投向教會時的表情吧。 「艾莉莎!」 最先如此呼喚的是依瑪。 或許是因為袒護了艾莉莎等人,所以沒被允許站上亙石的依瑪與四周的住戶們一同觀望著事態發展。一看見艾莉莎出現,她立刻一副毫不在意四周目光似的跑了過來。 「艾莉莎,為什麼要回來?」 「對不起,依瑪女士。」 依瑪一副完全無法理解的表情也看向了羅倫斯。 「大家快看看是誰來了,這不是法蘭茲祭司的繼承者艾莉莎小姐嗎?」 羅倫斯還來不及回答依瑪,巨石上即傳來了梵主教的聲音。 「好久不見,梵主教。」 「我聽說你偷偷逃出村子了,是怎麼了啊?是不是承受不了罪惡感,所以來懺悔啊?」 「神永遠是寬大的。」 雖然聽到艾莉莎的剛強話語後,梵主教瞬間露出懦怯的表情,但或許是覺得艾莉莎在虛張聲勢,他的臉上立刻又浮現從容不迫的笑容,並朝著身旁的祭司低聲耳語。 一陣耳語後,祭司先咳了一聲,跟著舉高一張羊皮紙向眾人宣告: 「我方恩貝爾聖裡歐教會認為,特列歐村向異教之神祈禱,並為了達成加害正數民眾的目的,而蓄意在麥子裡放入卡帕斯酒。盡管我方正教民眾因詛咒而受著苦,特列歐村卻沒有任何一人受苦。兩者明明食用相同的麥子,這顯然說出特列歐是受到異教的邪惡神明所保護。」 「我們依照與法蘭茲祭司所簽訂的合約內容,先將麥子送回特列歐。不僅如此,我們還會在這裡重新建蓋一所公正神聖的教會。對於外表披著羊皮,但底下藏著蜷曲毒蛇的邪偽神僕,必須讓她接受神的公正裁判。」 聽到梵主教在祭司之後說出這番話後,架著盾牌的士兵們隨即拔出長劍,指向羅倫斯等人的方向。 然而,艾莉莎沒有退後一步。 「沒那個必要。」 艾莉莎凜然地回答道,然後大聲繼續說: 「我確實一直抱持著錯誤的信仰。但是,寬大的神指引了我正確之路。因為弛讓我遇見了神的使者!」 梵主教瞬間露出怯懦的表情,他皺起眉頭瞥了身旁的祭司一眼。 祭司回答了他兩、三句話。 梵主教高高舉起單手說: 「隨隨便便就說出遇見神的使者這種話,就是異端的證明!如果想要證明不是異端,就當場拿出證據來!」 梵主教像只魚兒般一口咬住了誘餌。 艾莉莎以眼神先向艾凡,再向赫蘿示意。 磨粉匠少年與狼的化身點點頭後,跑了出去。 「如果您有所懷疑,那就證明給您看吧。」 看著艾凡與赫蘿直直奔向載了麥子的馬車隊伍,小兵們架起長槍對准兩人,但梵主教對艾莉莎的話語嗤之以鼻地說了句:「讓開給他們過!」 艾凡手中握有赫蘿交給他的麥粒。 艾莉莎目送著兩人的背影後,不聽依瑪勸阻地走向巨石。 「崇拜蛇神陶耶爾確實是錯誤的行為。」 聽到艾莉莎的發言,在巨石上面的村民們,露出被迫吞下石塊似的表情瞪著艾莉莎。 「但是,這樣的行為並非本質上的錯誤。」 她登上巨石旁的階梯,從梵主教面前走過,跟著在陶耶爾的附身物前跪了下來。 艾莉莎在教會時,即使掉入羅倫斯與赫蘿為了看法蘭茲祭司留下的書本而設下的陷阱,也不肯說謊。 相信這樣的艾莉莎到現在也沒有改變,本性依然是徹頭徹尾的聖職者。 既然如此,艾莉莎為何不控訴陶耶爾的附身物是異教徒們的崇拜對象,甚至還跪拜在附身物前方呢? 艾莉莎繼續說: 「我認為陶耶爾本身就是神指示的奇跡之一。」 塞姆瞪大了眼睛,村民們的神情也顯得慌張。 艾莉莎的堊言既沒有否定,也沒有肯定陶耶爾。 然而,梵主教卻是笑笑後,以嘲諷的口吻說: 「人們說的話與謊言總是只有一線之隔,你能夠證明你說的話不是惡魔的呢喃嗎?」 「神的使者答應我願意顯示光芒,讓迷途的羊群能夠走回正確的方向。」 赫蘿與艾凡看向艾莉莎的方向,示意兩人准備已經完成。 盡管知道一切能夠順利地進行,羅倫斯還是不禁緊張不已。 想必一邊獨自承受巨石上的村民與梵主教等人的目光,一邊說話的艾莉莎,一定感受到相當沉重的壓力。 即便如此,艾莉莎仍然強而有力地做了回答。 艾莉莎承接了法蘭茲祭司的教誨,她以一個繼承者的身份相信了赫蘿的非人類力量,進而相信了創造這個世界的神的公正性。 「哼,就憑你也想顯示神的力量……」 梵主教的聲音,被馬車四周的人們發出像是恐懼,也像是驚愕的叫喊掩蓋過去。 「麥、麥子!」 「哇啊~~!」 堆放於馬車貨台,裝有麥子的袋子上方紛紛長出麥穗,並朝向天際越長越高。 塞姆等人有如粗製濫造的人偶般,露出不成表情的表情凝視著眼前的景象。梵主教則是面帶驚愕的表情注視著這個奇跡。 看著不斷長高的麥子,發出近似哀叫聲的人們一同跪伏在地。 「神現身了!這是神的奇跡呀!」驚呼聲如野火般迅速擴散開來,最後甚至連聖職者們也都跪了下來。 就只有梵主教一人呆立不動地注視著這般光景。 在那之後,等所有貨台上的青青麥苗部長出麥穗,驚呼聲立刻再次響起。 十六輛馬車貨台上所長出來的麥子當中,只有一根麥子並沒有結成黃金色的麥穗,就直接枯萎,最後化成了粉末。 只要是在場的人,都知道這代表著什麼意思。 當在場的所有人把目光全都集中在麥子上面時,就只有羅倫斯一人看向不同的地方。 他看見臉色蒼白的裡恩都,以及梵主教。 在麥子裡下毒的人們,當然不可能對這個奇跡一笑置之。 「神為我們指引了正確之路。」 聽到艾莉莎的話語,所有人的視線連同聲音集中了過來。 「說、說什麼蠢話……這種事情……」 「梵主教。」 艾莉莎以冷漠的口吻冷靜地說道: 「請您確認這不是惡魔所為。」 「怎、怎麼確認?」 「請使用這個。」 說著,艾莉莎取出泛黑的銀聖杯,並遞向梵主教。 「請您先將這只聖杯神聖化。在那之後,本村的磨粉匠艾凡會將神的正確教誨加以具體化。」 梵主教照著艾莉莎的意思收下聖杯,然後慌張地開口說: 「你、你到底打算用這種東西做什麼?」 「就是貧窮者也有資格接受神的洗禮,請梵主教親自淨化這只聖杯。」 被艾莉莎的氣勢壓倒,而無法再做任何反駁的梵主教表情苦澀地把視線栘向祭司。祭司指示站在巨石四周的聖職者們前去取水。 立刻取水回來的聖職者,把水遞給了梵主教。 只要是由聖職者倒入的水,那些水就會變得神聖而特別。 經過聖水淨化的聖杯,在梵主教手中發出柔和的光芒。 「那麼,請將您手上的聖杯連同聖水交給那位磨粉匠。」 艾莉莎之所以沒有親手取回聖杯,是為了不讓梵主教有機會挑毛病。 聖職者們的公正性,將會藉由親手傳遞到艾凡手上的動作,寄宿於聖杯及聖水之中。 「請看仔細。」 艾莉莎朝著艾凡點點頭,艾凡隨之也用力地點頭。 然後,艾凡取出小刀,跳上馬車貨台,接著便二割開麻袋,從每隻麻袋各取出少量的麵粉放進聖杯裡。 只要是在場的人,想必都知道艾凡打算做什麼。 彷彿能夠聽見人們嚥下口水的聲音似的,所有目光都集中在磨粉匠少年的身上。 在十六輛馬車當中,艾凡從十五輛馬車貨台上的麻袋取出麵粉,並將其放進聖杯後,高高舉起裝有聖水混入麵粉的聖杯。 聖職者們像是受到控制似的把視線栘向聖杯。最後不知喃喃說些什麼,想必他們是在向神禱告吧。 艾凡緩緩放下聖杯,直直注視著杯中物。 艾凡見識到赫蘿的真實模樣,理解赫蘿並非普通的存在。不僅如此,他也親眼目睹麥子一體的成長在短短幾秒鐘便完成的奇跡。 他驀地從手中的聖杯栘開視線。 艾凡看向的不是其他人,正是艾莉莎。 在下一刻,他一口氣飲盡杯中物。 「那就是神啟示我們的奇跡所實現的成果。」 嘴巴四周沾上麵粉的艾凡,把聖杯推向聖職者並向其交待一番。接著,聖職者便從皮袋倒山清水,重新淨化聖杯。 在那之後,艾凡跳上之前唯一沒有拿取麵粉的那輛馬車貨台,從麻袋裡取出少許麵粉放進聖杯裡。 對著全身不住顫抖的梵主教,艾莉莎簡短地說: 「倘若這是錯誤的奇跡,您應該能夠題不正確的奇跡吧?」 一旦有人說出麥子裡被下了毒的謊言,如果想要知道麥子是否有毒,就得吃下所有的麥子。 不過,這畢竟只是理論性的問題,但是奇跡能夠超越理論。 而且,奇跡只能夠以奇跡抗衡。 如果想要證明這不是惡魔創造的奇跡,就只能夠以神的奇跡來證明。 「梵主教。」 艾莉莎收下艾凡送來的聖杯,然後遞向梵主教。 裡恩都當場屁股著地跌坐了下來。 梵主教僵著身體動彈不得。 因為他不敢收下眼前的聖杯。 「我、我明白了。這是奇跡,是正確的奇跡。」 「那麼,本村的教會呢?」 艾莉莎毫不客氣地迅速接續說道。 梵主教找不到話語,也找不到奇跡回給艾莉莎。 「唔……是正統的,是正統的教會。」 「那麼,請以書面寫下您說出的內容。」 艾莉莎到了此刻,才露出可掬的笑容向塞姆和村民們搭腔,並恭敬地撿起陶耶爾的附身物。 看著艾莉莎的這個舉動,梵主教既不能有所抱怨,當然也不能要求村民們放棄崇拜陶耶爾。對村民面言,這可說是值得高興的事態。 艾莉莎巧妙地度過了難關。 不過,艾莉莎雖然毫不畏縮地面對梵主教等人,並巧妙地完成了任務,但想必在她薄薄一層的勇敢外表底下,一定有著翻騰如火的不安與緊張情緒。 艾莉莎深深地吸一口氣,輕輕擦拭了眼角後,像在依賴著誰似的雙手合十地低頭禱告。 雖然不知道艾莉莎是在向神,還是向法蘭茲祭司禱告,但是無論對像是誰,應該都會誇獎艾莉莎吧。 這時,赫蘿跑到了以一個旁觀者身份看著艾莉莎的羅倫斯身旁。 「如何?咱很厲害唄?」 赫蘿得意地說道。她的態度,與駁倒梵主教卻一點也不驕傲的艾莉莎可說是正好相反。 不過,兩人的態度不同或許就在於羅倫斯與艾凡之間的差異。 艾凡把聖杯塞給一名聖職者後,立刻沖向艾莉莎抱住了她。 當羅倫斯的目光與其他村民們同樣地被艾凡兩人吸引時,赫蘿在一旁用鼻子發出了「哼哼」的聲音。 「汝好像很羨慕的樣子吶?」 看見赫蘿露出帶有挑戰性的笑容說道,羅倫斯只能害怕地聳聳肩。 「是啊,很羨慕啊。」 然而,羅倫斯卻說出與其態度完全相反的話語。赫蘿聽了,一副感到有些意外的表情眨了眨狽清。 「因為這次我完全在幕後。幕前的舞台是由艾莉莎兩人表演,而設下圈套的是你。」 羅倫斯順利地岔開了話題。 赫蘿露出感到無趣的表情嘆了口氣說: 「可是,錢的事情還沒談妥。這是汝的工作唄?」 「是啊。不過……」 羅倫斯冷靜地觀察現狀,動腦思考著。 狀況有了大逆轉。 既然窮鼠難得地齧了貓一口,再順便跟貓討一塊肉來吃會更好。 當眼前的景象改變時,想得到的點子當然也會改變。 感覺自己變得有些殘忍的羅倫斯,在腦中組織起在其他城鎮根本不敢去實行的計劃。 「嗯,這或許值得一試。」 然後,羅倫斯一邊撫摸鬍子使它唰唰作響,一邊無意地說道,跟著發現赫蘿正在看他。 赫蘿像在偷窺似的抬高視線看著他,那眼神顯得有些驚訝的樣子。 看見赫蘿難得露出的模樣,使得羅倫斯反而感到驚訝,於是他開口詢問說: 「怎麼了?」 「嗯……會不會汝其實也是隻狼吶?」 當羅倫斯聽到如此偏離主題的話語,忍不住「咦?」的一聲做出少根筋的反應。看到這樣的羅倫斯,赫蘿一副感到安心的表情,露出尖牙笑道: 「呵,還是這種表情比較適合汝。」 「……」 因為擔心如果再說些什麼,可能又會中赫蘿的計,所以羅倫斯就此打住話題。而赫蘿似乎只是抱著稍微捉弄一下羅倫斯的想法,也沒再多說什麼。 不管怎麼說,要享受這種拌嘴的樂趣,是等一會兒後的事情。 因為羅倫斯還有尚未完成的工作,這其中也包含了報復對方。 或許是打算前往塞姆住處簽寫文件,梵主教等人從巨石上走了下來,羅倫斯見狀,小跑步地跑向他們說: 「他們幾位負責到塞姆村長的家中討論神的事情。王於裡恩都先生,您負責留在這裡討論錢的事情。」 這時的裡恩都,露出像是罪犯終究還是被警宮逮住時的表情。 根本不認識羅倫斯的梵主教一副彷彿在說「來者何人」的表情,但是在塞姆聽了艾莉莎的耳語,而向梵主教輕聲說明後,梵主教驚訝地叫出「啊」的一聲。 接著,同樣露出懷疑目光看著羅倫斯的村民們在聽完塞姆的說明後,明顯露出感覺有些不同於梵主教的驚訝神情,但最後還是心不甘情不願地點點頭。 赫蘿在羅倫斯耳邊細語:「似乎願意全權交由汝來處理。」 羅倫斯從被懷疑在麥子裡下毒的惡人,廾格成為代表村落的交涉人。 裡恩都似乎自覺陷害了羅倫斯,他露出一副幾乎快要哭出來的表情留在巨石上。 巨石四周還有村民們圍繞著,從恩貝爾前來的人們也都興奮地談論著奇跡。 在這般盛況下,想必羅倫斯一定能夠輕松完成交涉。 「那麼,裡恩都先生。」 「嚇、是!」 裡恩都以沙啞的聲音答道。羅倫斯看不出這是他裝可憐的演技,還是真實的反應。 然而,看見赫蘿先咳了一聲,跟著以銳利的眼神瞪視裡恩都,羅倫斯便明白這是演技。 被赫蘿一瞪,裡恩都猛地閉上嘴巴。臉上開始浮現靠演技絕對無法表演出來的油汗。 「艾愛莎小姐和村長打算委託我負責有關金錢方面的所有交涉,不知道各位村民是否願意接受這個決定?」 「……村長都答應了,不接受也不行吧。」 一名村民心不甘情不願地說道,看似急性子的面包店老闆也咯吱咯喳地搔了搔頭說: 「畢竟金錢方面的事情,我們一直都是交給村長處理。」 羅倫斯點點頭說: 「就是這麼回事。那麼,首先提出最大限度的要求——請取消送回麥子。」 「開什麼……!咳咳……我、我怎麼可能辦得到!」 「為什麼呢?」 「那是因為麥子的評價……不、不管怎麼說,總之有人吃了麥子死了!我們麵粉店也因為受到這件事的波及,信用盡失!」 羅倫斯心想,照這樣子看來,出現死者的話題恐怕也是個大謊言。 羅倫斯一看向赫蘿,赫蘿便對著他投來「怎麼處理?」的眼神。這讓羅倫斯更篤定鬧出人命是個大謊言。 只不過,拆穿這個謊言並不理想,因為這樣會成為致命傷。 「再說、再說啊,與法蘭茲祭司的合約上,確實是寫了一旦出現卡帕斯酒,就得送還所有麥子才對。」 裡恩都提出理所當然該主張的主張。當然了,村民們也無法針對這點提出反駁。 因為就算懷疑是裡恩都在麥子裡放進毒麥,也沒辦法提出證據。 「那麼,我明白了。假設我方願意收下退貨,那價格方面是?」 聽到羅倫斯的讓步發言,裡恩都就像被丟進水池裡後,第一次把臉探出水面似的深深吸了一口氣說: 「兩、兩百利——」 「你開什麼玩笑!」 揪住裡恩都胸口如此大罵的是面包店老闆。 「這不就是你向我們采買的金額嗎?」 的確,因為裡恩都一定早已賣出些許麥子,所以不可能會是這樣的價格。 而且,若以這個價格退費,照村長的試算,特列歐一方會產生高達七十利馬的不足金額。 不過,看見裡恩都臨到此時還敢說出最大限度的金額,羅倫斯不禁佩服起他的商人精神。 「那、那那那那麼,一百……九十。」 面包店老闆聽了,更用力揪緊裡恩都的胸口,但羅倫斯制止了他。 不過,羅倫斯並沒有為裡恩都解圍的打算。 「裡恩都先生。如果再出現一次奇跡,應該會對您很不利吧?」 雖然村民們似乎無法理解羅倫斯的意思,但是多虧赫蘿識破裡恩都的謊言,所以羅倫斯掌握到了裡恩都最擔心的事情。 他擔心會穿幫的,當然是這起自導自演事件的真相。 裡恩都的表情當場變成像只溺死的豬。 「……一百……六十……」 換算成崔尼銀幣,裡恩都做了八百枚的讓步。 這時面包店老闆總算松開了手。 看著咳個不停的裡恩都。羅倫斯心想,這個價格差不多就是裡恩都實際做得到的妥協點。 如果再繼續施壓,可能會惹來裡恩都的怨恨。 因為特列歐與恩貝爾的合約內容本來就不正常。 「那麼,關於退貨的價格,就敲定這個金額吧。四周在場的人士都是證人。」 每個人各自點頭回應後,裡恩都也總算拾起頭來。 接下來才是重點。 雖然順利讓裡恩都做出這樣的讓步,但是金額並未減少到村民的償還能力范圍內。 而且,為了避免今後再度發生同樣的事情,必須有一份內容還算正常的合約。 「對了,裡恩都先生。」 「嚇、是。」 「關於退還的麥子,不可能請您再次采買回去,對吧?」 裡恩都當場做出搖頭的回應。如果再次采買回去,裡恩都的商行有可能因此倒閉。 「我明白了。可是,塞姆村長告訴我,特列歐沒有足夠的現金支付買回麥子的款項。就算您減價到一百六十利馬,還是不夠。」 村民們發出驚呼聲。 或許村長是為了避免村民們陷入恐慌之中,所以故意隱瞞的吧。 「所以,我在這裡有一個提議。」 羅倫斯在村民們圍毆裡恩都之前插嘴說道。 「到、到底……要做什麼……」 「只是個舉手之勞而已。能否請您拜託主教,允許特列歐以主教認可的名義來販賣麥子?」 裡恩都聽了,一副為了識破羅倫斯的企圖背後的目的,拚命在思考的樣子。 然而,裡恩都肯定無法識破羅倫斯的真正目的。 「如、如果你是打算賣給其他店家……我勸你還是死了心比較好……」 「為什麼?」 聽到面包店老闆如此吆喝,裡恩都雖然嚇得縮了一下脖子,但是他跟著一副彷彿在說「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似的回答: 「因、因為今年不管哪裡都豐收,造成黑麥過剩。城鎮根本沒辦法照單收下村落能夠供應的數量。為了不失去信用,我們是能買多少,就盡量多買……」 而且,雖說毒麥事件是捏造的虛假事實,但畢竟是有過爭議的麥子。身為一名商人,應該會想要避免采買這樣的麥子吧。 「不,就算是這樣也沒關系。那麼,您願意幫這個忙嗎?」 裡恩都露出哀求的眼神看向羅倫斯,然後緩緩地點點頭。 他的眼神彷彿在向神求救,卻也像是在祈禱不要發生神跡似的。這讓看在眼裡的羅倫斯感到很不可思議。 「如、如果是這一點忙……我、我想應該沒問題吧……」 「那麼,還有一件事情。」 「咦?」 「對於我打算做的生意,恩貝爾的人們有可能會挑毛病或找麻煩。不過,我希望您到時候能夠袒護我們。」 裡恩都「啊」了一聲。 「你該不會是打算做面包吧?」 「您的答案雖然很接近,但不是。畢竟再怎樣也不能那麼做吧?面包店的人絕對不會允許的,不是嗎?」 盡管受到下巴多餘的贅肉阻礙,裡恩都還是勉強地點點頭。 不過,羅倫斯打算做的是近似面包店的生意。 「還有,關於退還的麥子,必須等到這生意上了軌道後才開始支付退款。」 「到、到底是什麼生意?」 「當然了,我不會做出不合理的要求。我會加上有利的交換條件給您。」 羅倫斯環視了村民一圈,最後把視線移向裡恩都說: 「讓必須無條件購買特列歐村的麥子這項規定,也就是法蘭茲祭司留下的合約作廢,您覺得如何?」 羅倫斯的發言引來了村民們的齊聲責難: 「喂!就算村長委任你簽約,你也不能擅自做這種決定!」 「可是,只要還留有這份合約,就會再次招致恩貝爾的怨恨,是不是?」 雖然這是難以回答的問題,但是恩貝爾規模最大的麵粉店老闆,還是戰戰兢兢地點點頭。 「說起來,這份合約本來就不正常。一般來說,村子裡也會有熟悉金錢交易的人,並且由這個人專門負責交涉。因為這樣才是所謂的交易。」 裡恩都聽了,用力地點頭回應,但被村民一瞪,立刻縮起了脖子。 「裡恩都先生,您覺得如何呢?您願意答應我的要求嗎?」 「喂!可是!」 盡管村民們逼近羅倫斯,羅倫斯卻沒有退縮。 因為羅倫斯有信心在這裡創造出莫大的利益。 「假使裡恩都先生和梵主教願意袒護我們,我可以告訴各位一個對特列歐村來說,相當有利的生意。」 羅倫斯以笑臉說道,村民們被他的氣勢壓倒而沉默了下來。 「到底……是什麼生意……?」 羅倫斯稍微裝模作樣了一下後,才開口說: 「就把這個秘密告訴大家好了,這個生意必須請面包店提供協助。」 面包店老闆有些驚訝地點點頭。 「然後,可以請您准備雞蛋和奶油嗎?最好還有蜂蜜。」 所有在場的人,都露出感到不可思議的表情。 唯獨赫蘿一人說了句:「好像會做出很好吃的東西吶。」 第四卷 終幕 准備好旅行裝備後,一回到教會的客廳,便聽到啪哩啪哩的清脆聲響。 這像是走在碎砂石路上的聲音,應該是赫蘿吃東西的聲音吧。 不知道叮嚀過她幾次不要一邊看書,一邊吃東西,然而她還是充耳不聞的樣子。 每看到邊吃東西,邊掉落碎片的艾凡,艾莉莎也會罵他邁遢,然後嘆息搖頭。 在這種時候,當羅倫斯與艾莉莎的視線相交時,總會不約而同地露出苦笑。 這天是恩貝爾與特列歐的紛爭結束後的第三天。 就結果來說,由羅倫斯負責的最後交易可說非常成功。 在最後,特列歐村的不足金額是三十七利馬,換算成崔尼銀幣,超過了七百枚的數量。 不過,根據與裡恩都的協議結果,特列歐村不僅能夠一筆勾銷不足的金額,甚至還有可能要裡恩都退回更多的錢。 羅倫斯使用村裡的麥子,並在面包店老闆的協助下所做出的東西是餅干。 雖然餅干和無酵面包相似,是只使用水揉和麵粉,然後在放入面包的精靈——酵母之前便進行燒烤,但是光加上奶油和雞蛋,就能使餅干變成讓人瞠目結舌的美味食物。 餅干在南方是很普遍的食物,但不知什麼原因,羅倫斯從未在北方看過餅干。 因為羅倫斯在教會用餐時,發現艾凡與艾莉莎對於面包種類幾乎都不瞭解的樣子。所以他確信,這地區的人們一定不知道餅干的存在,而事實果然也如他所料。 而且,餅干怎麼看也不像面包。雖然面包店公會有嚴格規定「面包店以外的店家不得使用麵粉做面包,並擅自販賣」,但是對於面包以外的食物,就不能以這項規定加以限制。 面包店公會當然會有所責難,不過只要讓裡恩都與梵主教也分得利益,就能夠擁有所謂息息相通的關系。 因為餅干在恩貝爾是稀奇又好吃的食物,所以賣得很好。餅干的銷路之好,使得原本過剩的黑麥麵粉可能會變得不夠,甚至有必要追加采購。 不過,這類的生意一下子就會遭人模仿,所以只有剛開始的這段時間,能夠毫不費力地賺取到大筆利益。 因此,羅倫斯並沒有隨便開口要求從餅干生意中分取利益。取而代之地,他要求村民以加上道歉費的金額買下自己的裝載貨物——小麥。 如果特列歐村想以餅干作為特產,並當作能長久經營的生意,想必未來還得努力好一陣子。 不過,這餅干的美味的確是掛了保證。 只要看到在紛爭結束後的這三天裡,赫蘿一直吃著餅干,其他食物都不吃的模樣,就知道有多麼好吃了。 對於第一次品嘗的人來說,餅干有著會讓人上癮的口感及美味。 「好了,差不多該出發了。」 一邊讀著法蘭茲祭司的書本,一邊不停掉落餅干碎屑的赫蘿,在被羅倫斯頂了一下頭後,一副嫌麻煩的模樣闔上書本。 艾莉莎正在教會外向馬車熱衷地祈禱著旅途平安,而村長也自作主張地向陶耶爾祈禱羅倫斯兩人的生意興隆。 不過,村長對於教會與艾莉莎的態度已有了改變。村民當中,也開始有人帶著感謝之意前往教會參加禮拜。 想必在未來,特列歐村也會像現在這樣祭拜兩種神明吧。 赫蘿從椅子上站起來,從桌上堆積如山的餅干堆裡拿起一塊餅干用嘴巴叼著。 「真是的,馬車的貨台上也有堆積如山的餅干啊。要是像之前那樣買了太多蘋果吃都吃不完,你就得一直吃餅干當三餐啊。」 赫蘿卡滋一聲咬了一口餅干後,面帶不悅表情說: 「真是的,是誰分辨出毒麥,創造奇跡的吶?要不是有咱在,汝現在早就一絲不掛地被丟進油鍋裡了唄。」 雖然聽到赫蘿這麼說,羅倫斯的表情難免會變得苦澀,但是說到赫蘿瘋狂吃餅干的行徑,就連因為赫蘿是解救村子的大恩人,而熱心提供幫忙的村民們都不禁僵住了臉。 羅倫斯心想,稍微警告一下赫蘿又不會遭到天譴。 「嗯。不過,這次還真是遇上了無妄之災吶。」 雖然赫蘿強勢地岔開了話題,但羅倫斯也贊同這個意見。 「反正,最後還是賺到了錢。」 「說到底汝在意的還是這個。」 赫蘿笑著說道,然後啪哩啪哩地咬了滿口的餅干。 「至於咱的目的吶,雖然沒有期待得那麼多,但也是達成了,算是辛苦得有代價唄。」 看著桌上那本反覆閱讀了三次,寫有獵月熊傳說的書,赫蘿一副感到疲憊的模樣重重嘆了口氣說: 「那,接下來要前往的城鎮叫什麼來著?」 「雷諾斯,那裡留有直接與你有關的傳說。」 「嗯。再拖拖拉拉下去,如果下雪就麻煩了,只好動身唄。」 雖然羅倫斯明白赫蘿其實是恨不得快點去到北方,但是一想到接下來的旅途,他也能夠理解赫蘿想要悠哉地繼續待在這個舒適村落的心情。 所以,赫蘿在第三天就願意離開,讓羅倫斯感到有些訝異。 「哎,走唄?」 「嗯。」 一見到羅倫斯與赫蘿走出教會,前來送行的村民們紛紛向兩人搭話。 像「抱歉懷疑了你們」這類會讓人郁悶的招呼語老早說完了。 所有人都是說出像「祝旅途平安」之類的開朗話語。 「願神庇護你們!」 艾莉莎也露出著實溫柔的笑容這麼說。 那笑臉是會讓男人感到開心的笑臉,而羅倫斯也因此被赫蘿踩了一腳。 「羅倫斯先生。」 艾凡握著艾莉莎的手,向羅倫斯說道: 「謝謝你教了我很多事情,我會留在村子努力的。」 艾凡當初是因為受到村民們的冷淡對待,才會說想離開村落成為商人。 經過這次的事件而被另眼看待的艾凡,選擇留在村裡,負責與恩貝爾交涉。 艾莉莎與艾凡緊握住彼此的手,任誰都看得出艾凡這樣的決定是最妥當的選擇。 「旅人在村裡留下的不是留戀,而是美好的回憶。再見了。」 羅倫斯握住韁繩,讓馬兒緩緩邁開步伐。 在進入嚴冬前的和煦陽光籠罩下,馬車發出叩叩聲響,離開了小村落特列歐。 艾莉莎、艾凡以及塞姆等人在教會前面不停地揮著手,不僅是赫蘿,就連羅倫斯也回頭看了兩次。 不過,他們的身影一下子就消失了。 羅倫斯與赫蘿的雙人之旅再度展開。 目的地是雷諾斯。 到了雷諾斯之後,還要往東北方向前進。 差不多在春天將盡,最晚在夏天來臨前,應該會抵達約伊茲的所在位置吧。 當羅倫斯這麼推測時,赫蘿早已從袋子裡取出餅干咬了起來。 面臨別離,同時展開新旅程原本散發著一些莊嚴感,現在卻被赫蘿發出的卡滋卡滋吃餅干聲破壞殆盡。 「嗯?」 然而,當看見塞了滿口餅干的赫蘿露出一臉狐疑的表情,也讓羅倫斯不禁覺得這樣其實沒什麼不好。 即便如此,羅倫斯卻一下子收起注視赫蘿天真模樣時所露出的笑容。他在心中喃喃說:「夏天前啊。」 突然,羅倫斯察覺到有東西湊近臉頰,一看之下發現是餅干。 「不准露出那麼眼饞的表情。」 然後,赫蘿板著臉這麼說。 「我已經吃了很多了。」 盡管羅倫斯已經這麼說了,赫蘿卻沒有收回餅干。 「汝露出很眼饞的表情。」 赫蘿重復說了一遍後,用力把餅干塞給羅倫斯。 羅倫斯無奈,只好收下餅干咬了一口。 送給赫蘿的餅干,因為加了特別多的蜂蜜,所以甜味相當濃郁。 羅倫斯心想「偶爾吃點這麼甜的東西也不錯」,於是咬了一小口。 然而,盡管羅倫斯已吃了餅干,赫蘿卻依然有所不滿地瞪著他。 「怎、怎麼了?」 「沒事。」 赫蘿顯得不悅地看向前方,跟著咬了一口餅干。 雖然赫蘿顯然一副想說些什麼的樣子,但是羅倫斯猜不出她想說什麼。 羅倫斯思索一會兒後,忽然察覺到了赫蘿可能想說什麼。 只是,他覺得赫蘿這樣太狡猾了。 赫蘿要讓羅倫斯說出這件事,就像故意設下陷阱一樣地狡猾。 然而,羅倫斯如果沒有主動掉入陷阱,肯定會惹得赫蘿生氣。 真是拿她沒輒。 這麼想著的羅倫斯讓自己定下決心,跟著把最後一口餅干放進嘴裡說: 「我說啊。」 「嗯?」 赫蘿佯裝不知情地回過頭。 她長袍底下的尾巴充滿期待地不停甩動。 於是羅倫斯愚直地把愚蠢至極的演技演了出來。 「有個很有賺頭的生意。」 「喔?」 「可是,這樣得繞點遠路。」 赫蘿聽了,一副感到極其厭惡的表情嘆了口氣。 即便如此,赫蘿卻沒有詢問詳細的狀況,她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說: 「沒辦法吶,就陪汝走一趟唄。」 赫蘿一定也不願意兩人的旅行結束。 羅倫斯這麼深信著,他相信赫蘿就是因為不願意旅行結束,所以才會表現出這樣的態度。 然而,赫蘿絕對不會主動說出來。 真是一點都不可愛。 「那,是什麼有賺頭的生意吶?」 赫蘿看似開心地笑著問道。 羅倫斯咀嚼著放進口中的餅干,在心中感謝起位於某處的神明,讓他感受到這股又苦又甜的滋味。 第四卷 後記 好久不見,我是支倉凍砂。這是第四集了。 而且,在發行第四集的同時,我也正好出道滿一年。日子過得真的很快。 感覺不久前我才穿著筆挺的西裝,拖著因緊張而變得僵硬的身體前去參加第十二屆電擊小說大賞的頒獎宴會,卻在轉眼問也參加了第十三屆的頒獎宴會。 因為時光實在流逝得太快,以至於我來不及將西裝送洗,只好穿著便服就去參加了宴會。在放眼望去全是正裝打扮的參加者之中,我之所以會以髒兮兮的牛仔褲裝扮在會場裡走來走去,也是因為這樣的原因。宴會上的英式烤牛肉真的很好吃。 對了,其實在距離我寫這篇後記的日期約兩個星期後,正是電擊文庫舉辦尾牙的日期。一想到尾牙上不知道會有什麼樣的美食出現,就教我興奮不已。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夠帶著保鮮盒去參加尾牙,然後能打包多少就打包多少回家。但是,因為我還是出道不滿一年的菜鳥,所以這樣的樂趣還是等到我成為大家公認的老手作家後,再慢慢享受好了。 一想到蓄著胡須、風采堂堂的我一邊含著煙斗,一邊甩動手杖,擺起架子在宴會會場上悠然闊步,然後偷偷帶著壽司回去的模樣,不禁讓我充滿了干勁。只是,總覺得這與我心中描繪的老手作家理想圖有些出入:不過,好像也沒什麼好在意的。啊,一定是我忘了拿搭配壽司的薑片,才會這樣。畢竟忘了薑片,就不夠資格當個紳士。 靠著寫這些瑣碎事情就填滿篇幅了。 以下為感謝詞。 文倉十老師,感謝您這次也為我畫出如我想像的插圖。草圖當中有一個人物的畫像實在太符合我的想像,以至於我在檢查插圖時,忍不住笑了出來。 責任編輯、校對的前輩,感謝您們每次幫我仔細檢查生硬不流暢的原稿。如果要我自己執行那樣的作業,恐怕做到一半就會伏首認輸了吧。真的很謝謝您們。 最後,我要感謝拿起這本書閱讀的讀者們。下一集也請各位不忘關照。 那麼,我們下次再見了。 支倉凍砂 第四卷 插圖 第五卷 序幕 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掃圖 Ozzie 錄入 臨風且吟 校對 傳說的英雄 這是一趟平靜的旅行。 旅途上沒有交談,只有馬車行走的聲音。 每天只是吃飯睡覺,隨著馬車搖晃前進。 手握韁繩,坐在馬車駕座上的青年克拉福‧羅倫斯,是一名自十八歲自立門戶起,至今已走過七年歲月的旅行商人。 獨自行走荒郊野外的行商生活必定伴隨孤單,讓人不時會不經意地對著馬兒說話,不然就是自言自語的次數變得異樣地多。這幾天羅倫斯也幾乎沒有開口說話,只是延續著平靜的旅程。 不過,如果問羅倫斯是否感到寂寞,答案會是否定的。 他之所以不會感到寂寞,無疑是因為身邊有個呼呼大睡的夥伴。 雖然這個夥伴身上裹著長袍及棉被在睡覺,讓人無法分辨出是男是女,但是她擁有十人當中有十人會回頭看的美貌。那一頭如貴族女孩般的亞麻色長發,也會讓回頭看的傢伙們捨不得移開視線。 這個夥伴如果裝出一副楚楚動人的安靜模樣,無論帶她到多麼盛大的場合,想必都不會讓人覺得丟臉。 然而,這般模樣的夥伴卻不能隨隨便便在正式場合現身。 這不是因為這個夥伴惡名昭彰,而是因為她是一名擁有動物耳朵和尾巴的少女。 這個夥伴的名字是赫蘿。 其真實模樣是一隻寄宿於麥子裡,並掌控麥子豐收,體型巨大得足以一口吞下人類的巨狼。 「唔……」 這般模樣的赫蘿好像說了什麼,她應該是醒來了吧。赫蘿會醒來大多有一定的原因。 赫蘿才調整了尾巴的位置不久,所以這次應該是耳朵的位置。羅倫斯戴著獐鹿皮製成的手套,幫赫蘿稍稍拉高兜帽。 羅倫斯透過手套感覺到赫蘿在兜帽底下動了動耳朵,尋找讓她合意的位置。在經過一陣微微顫動後,終於停了下來。就像難以取悅的貴婦神經質地調整著花瓶裡的鮮花位置一樣,赫蘿在經過一番精密調整後,似乎找到了合意的位置。她淺淺嘆了口氣後,從棉被底下輕輕用頭蹭了蹭羅倫斯的手。 赫蘿應該是在道謝吧。 羅倫斯把視線移回前方,再次回到平靜的旅行。 他們已是互相瞭解的兩個人。 就算沒有交談,當然也不會感到寂寞。 第五卷 第一幕 羅倫斯與赫蘿兩人離開不幸牽扯到紛爭,險些成為罪人被送上斷頭台的特列歐村後,已過了一星期。 兩人目前正往留有赫蘿傳說的城鎮雷諾斯前進。 雷諾斯是北方地區數一數二的大城鎮,以木材和皮草的市場馳名。 到訪雷諾斯的人當然也不在少數。在通往雷諾斯的路上,不時有同行與兩人擦身而過,或是追過兩人。在過去,羅倫斯也曾去過雷諾斯幾次,但此次前去的目的不是為了做生意。 而是為了收集情報,好幫助他的旅伴赫蘿回到故鄉。 所以,這次馬車貨台上不見總會有的裝載貨物。 羅倫斯原本計劃能多少賣些從特列歐村分來的滿山餅干,無奈卻被在他身邊睡覺的狼吃個精光。只要是好吃的食物,無論再多,赫蘿都吃得下。不僅如此,她自己吃光食物後,還會發起脾氣來。 赫蘿不僅食量、酒量好得驚人,而且還很能睡。 因為氣候寒冷,如果手中沒有握著韁繩,確實也只能睡覺而已。即便如此,仍然教人不得不佩服白天幾乎都在睡覺,晚上卻還能入睡的赫蘿。羅倫斯不禁幾度懷疑起赫蘿可能在半夜偷偷起床,對著月亮長嚎。 這般悠閒安逸的平靜旅程持續了一星期後,終究還是下起雨來了。 不知道是用了什麼伎倆,赫蘿在兩天前便預測到即將下雨。或許是這樣的緣故,當天空下起雨時,赫蘿慢吞吞地從棉被底下探出頭來,沉默地對著羅倫斯投來責備的目光。 羅倫斯別開視線心想:「就算你這樣看我,我也沒輒。」 中午開始落下的雨滴並非會打痛人的豆大雨滴,而是如煙霧般的濛濛細雨。雖說這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但是在這般寒天裡,就跟淋上碎冰沒什麼兩樣。 赫蘿用棉被從頭部蓋住整個身子,一副「不關我事」的模樣。羅倫斯心想如果這時要求赫蘿分出一床棉被讓他取暖,赫蘿肯定會露出有如看見弒親仇人般的兇狠目光吧。 羅倫斯已經感覺到指尖變得僵冷,他考慮著是否該躲到馬車貨台底下。不過,老天爺似乎不會忘記眷顧日常言行舉止良好的人。 有所察覺的赫蘿從棉被底下探出頭來,打了一個哈欠說: 「呵……啊呼,看來汝能夠免於就這麼被凍死。」 「這是看見別人一邊冷得發抖一邊握著韁繩,卻自己獨享棉被的人應該說的話嗎?」 「嗯。因為咱是個冷血的人,不好好暖和身子不行。」 看見赫蘿一臉開心的模樣笑著說道,羅倫斯也生不起氣來了。 羅倫斯在兩人前進的道路前方,看見一片乳白色景色之中出現一個黑色影子。 「這該怎麼形容吶,很像奶油燉湯上面浮了一塊鍋焦。」 都怪赫蘿用了這樣的形容,讓羅倫斯近來沒吃過什麼像樣食物的空腹,不禁發出少根筋的咕嚕叫聲。極度壞心眼的賢狼,似乎也沒預料到羅倫斯的肚子會在這時候叫出來。她愣了一會兒後,露出天真的笑容,就連揶揄羅倫斯都忘了。 雷諾斯是個大型河口城鎮,面向擁有寬敞河道、河流緩緩而過、名為羅姆河的河川。當看見雷諾斯城景時,理應也看得見羅姆河。但現在因為下著濛濛細雨,使得河川與天空的景色融在一塊了。若是天氣晴朗,想必還能看見許多船隻在羅姆河上穿梭吧。 等到進入雷諾斯後,除了平時穿梭於羅姆河的船隻之外,還能看見數量多得驚人的停泊船。另外,城裡也有無數赫蘿最愛的攤販,那裡的酒也多是酒精濃度很高的烈酒。 就算遇到下雪天而被困在雷諾斯城裡,肯定也能夠愉快度過整個冬季。 不過,有一點讓羅倫斯擔心。 「話說,為了以防萬一,我還是先跟你說件事。」 「嗯?」 「雖然你以前好像來過這裡,但我想你有可能已經不記得了,我還是先說一遍的好。雷諾斯是個以木材和皮草出名的城鎮。」 「嗯。」 雖然羅倫斯覺得現在才做確認有點晚,但是先做確認與否,他的應對態度也會隨之不同。 「你如果在那些皮草當中發現狼皮,也別生氣啊?」 赫蘿沒有生氣,也沒有展露笑容,她臉上浮現難以分辨情緒的曖昧表情。跟著在領口摸索一陣後,取出狐狸皮草圍巾。 那是在卡梅爾森時,魚商阿瑪堤送給赫蘿的禮物。 因為物品本身沒有罪過,而且皮草在寒冷季節裡確實很管用,所以羅倫斯沒多說什麼。不過,當他看見圍巾時,不禁有種如坐針氈的感覺。 赫蘿肯定是察覺到羅倫斯這樣的心境,才會一副感到很溫暖的模樣把圍巾圍在脖子上。她取出圍巾後,把狐狸臉部朝向羅倫斯說: 「我有時會被大野狼咬,有時也會咬小老鼠。」 可能是在學狐狸說話,赫蘿變換聲音說道。 羅倫斯輕輕聳了聳肩。 誰叫他的對手是賢狼赫蘿呢。 「哼。有時狩獵,有時被獵,這是理所當然的事。說起來,汝等人類才會做一些教人難以置信的事情。汝等人類還會買賣自己的同伴,是吧?」 「沒錯。奴隸商的利潤很好,也是門不可或缺的生意。」 「就像汝等人類能夠心平氣和地把這樣的行為形容成有如世間常理一般,咱們對狩獵物也是抱持冷漠的態度。而且,如果立場反過來會如何吶?」 赫蘿眯起帶點紅色的琥珀色眼睛看向羅倫斯。 羅倫斯這時記起初遇赫蘿時,曾經與她交談過的內容。那時赫蘿提出狼喜歡吃聰明人類的惡劣話題。 羅倫斯也認為闖進狼群地盤而無法逃脫的旅人會因此喪命,是旅人自身太大意。如果說旅人因此畏懼狼,那還說得過去,但如果說因此怨恨狼,那恐怕是搞錯對象了。 因為狼會攻擊人類太理所當然了。 「可是吶,如果實際面對與自己有關的人在眼前被狩獵,到底還是無法保持冷靜唄。」 羅倫斯也能明白赫蘿的這番話。 看見羅倫斯點點頭,赫蘿繼續說: 「汝看見咱快被雄性人類狩獵成功時,不是也表現得很慌張嗎?」 赫蘿眯起的眼睛散發出與幾秒鐘前完全不同感覺的目光。 羅倫斯心想:「赫蘿還真是玩不膩。」不禁揚起了嘴角。 「是啊,我很慌張,慌張極了。」 羅倫斯一邊把視線拉回馬兒,一邊敷衍了事地答道。赫蘿見狀,立刻露出不悅表情說: 「汝怎麼說得一點感情都沒有?」 「那是因為……」 羅倫斯先這麼回答,然後保持視線看向前方,一副受不了的模樣閉上眼睛說: 「我會不好意思啊。」 這什麼回答啊,真是難為情極了。 羅倫斯不禁在心中這麼嘀咕。 可是,誰叫坐在他身邊的這隻狼不愛清淡食物,只愛吃重口味的東西。 赫蘿噗嗤笑了出來,她呼出的白色氣息都快遮住了她的臉。 「好難為情吶。」 「就是啊。」 在寒冷又無趣的旅途上,對話自然而然地會減少。如果是熟悉彼此的兩人,即使是沉默的互動也足以讓心靈獲得慰藉。不過,仍然不比方才這樣的互動來得愉快。羅倫斯與赫蘿兩人笑著時,馬兒快速來回甩動尾巴,一副像是在說「你們該適可而止了吧」似的模樣。兩人見狀,忍不住再次發出陣陣笑聲。 赫蘿一邊輕輕笑笑,一邊重新圍上狐狸皮草圍巾,羅倫斯從她身上把視線移向城鎮全貌已呈現在眼前的雷諾斯。 雷諾斯的面積差不多比異教徒城鎮卡梅爾森大了兩圈,其四周被約在一百年前建蓋的壯觀城牆包圍。城裡的住宅早已增建到靠近城牆的位置,所以無法再拓寬城鎮范圍。這麼一來,建築物自然會變得密集,不斷朝向天空延伸。 不過,緊接著出現在眼前的奇異光景,不禁讓羅倫斯以為塞滿城裡的建築物,終於溢出到城牆外頭。 在濛濛細雨中,羅倫斯看見通往雷諾斯的道路兩旁搭有多數帳篷。 「這就是所謂的門前市集嗎?」 「如果是建蓋在荒野上的教會門前,那就是吧。如果是在城牆前面大搖大擺地做起生意來,那就太奇怪了。」 為了讓城鎮繁榮發展,就必須徵收稅金;為了徵收稅金,就必須在城牆設置關卡。 當然了,小城鎮有時會在城牆外舉辦大規模的市集,但這種時候通常會利用繩索或柵欄設下市集范圍。 「嗯。什麼嘛,大家好像也沒有在做生意的樣子。」 如赫蘿所說,來到帳篷附近後,羅倫斯發現每個人都穿著旅行裝扮,而且似乎只是在帳篷旁烹煮食物或閒聊而已。雖說都是旅行裝扮,但每個人的裝扮不一,其中有來自更北方國家的人,也有來自西方或南方的人。羅倫斯大概數了一下帳篷數量,發現有多達二十幾座的帳篷,每座帳篷裡頭都有三至四人。 這些人的共通點是,他們好像都是買賣某種商品的商人。另外,有一半左右的人帶著體積龐大的貨物,甚至有裝載了巨大桶子的馬車。 每個人都帶著倦容,臉上還沾有污垢,目光銳利的商人眼神裡流露出帶點焦躁的情緒。 雖然羅倫斯猜測著會不會是雷諾斯發生了政變,但是他想不透一點,那就是在路上往來的人們似乎並非全是住在帳篷裡的人。路上可看見牽著驢子的農夫,或是背著行李、看似商人的人們為了躲雨而步伐快速地朝向雷諾斯城裡走去,或是朝向各自的目的地前進。 光就這點來看,雷諾斯似乎與平常沒什麼兩樣。 「不會又遇上什麼紛爭吧。」 赫蘿加重語氣說了「又」字,跟著在帽子底下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 羅倫斯露出彷彿在說「這到底是誰害的?」似的表情斜眼看向赫蘿,身為加害者的赫蘿卻同樣用斜眼看向他說: 「或許汝自從與咱相遇後,老是被扯進一些紛爭之中也說不定,不過沒有一次糾紛是咱直接引起的。」 「唔。」 「第一次的紛爭……嗯,或許有一部分是因為咱而引起,但最初是因為汝太貪心;第二次的紛爭完全是因為汝太貪心才會失敗;再來的那次是汝自己亂了方寸;最後一次純粹是因為運氣太差。咱沒說錯吧?」 無論在任何時候,赫蘿的話語總是很準確。 羅倫斯因為沒有勇氣在寒天裡沒使用熱水就刮鬍子,所以留了頗長的胡須。他撫摸著象徵旅行商人的胡須,盡管心裡明白赫蘿的話沒錯,卻還是不肯直率地點頭。 「我是能夠理解你的意思,只是……」 「嗯。」 「我就是沒辦法接受。的確,每次事件的起因都不在於你……」 盡管如此,羅倫斯還是覺得難以接受事實。 不知怎地,他就是想說所有事件都是赫蘿引起的。 對於自己如此難以理解的心態,羅倫斯不禁暗自呻吟著。這時,赫蘿一副「這種簡單的事情有什麼好煩惱的」的模樣回答說: 「咱非——常地瞭解咱明明不是引起事件的最主要原因,汝卻無法認同事實的心情。」 就在羅倫斯提高警覺地心想不知赫蘿又要用什麼權謀術數來胡亂瞎掰時,赫蘿發出「嘻嘻嘻」的笑聲說: 「因為汝總是把咱列入汝的行動基準考量,所以才會覺得老是被咱要得團團轉吶。」 羅倫斯不由地只動了一下左眉。 赫蘿的答案相當接近正確解答。 然而,如果在這隻狼面前這麼承認,羅倫斯就輸了。 也就是說—— 「呵,真固執。」 赫蘿用著像是在空中飛舞的細雨互相摩擦般的聲音說道。 她臉上浮現顯得虛幻又清高,像是想逃跑似的笑臉。 必須趕快追上赫蘿! 她的笑臉強烈地呼喚著羅倫斯非理性的部分。 就算自己此刻會沖向前抱住赫蘿,羅倫斯也不覺得奇怪。 他有種到了下一個瞬間,赫蘿的嬌小身軀就會在他懷裡的感覺。 「唔。」 從頭到尾只經過了馬兒走四步路的時間。 羅倫斯最後沒有失去冷靜地抱住赫蘿。他讓馬車排在從雷諾斯城門往外延伸、排成一列等待盤查的隊伍末尾。 他沒有失去冷靜的理由很簡單。 因為四周有太多人的目光了。 盡管羅倫斯是個不斷旅行的旅行商人,而四周的人們也跟他一樣,但行商的世界畢竟太狹小了。如果羅倫斯不在意人們目光地在城門與赫蘿打情罵俏,那肯定會被看笑話。 赫蘿一副感到很無趣的模樣別開了臉。 事實上,她是真的覺得很無趣吧。 不過,羅倫斯已不是從前那個無論看見女人露出什麼樣的笑臉,都覺得沒什麼不同的他。如果對像是赫蘿,哪怕是細微的表情變化,現在他都能夠分辨出來。羅倫斯看出赫蘿感到無趣的表情裡,還流露出不安的情緒。 看見這般表情的赫蘿,羅倫斯察覺到一件事。他察覺到自己有兩種行動基準。 一種是赫蘿。 另一種是商人。 赫蘿比羅倫斯更懼怕孤獨,或許她很害怕自己哪天會被放上天秤,與名為「生意」的物品秤重。天秤最後會傾向哪一端,恐怕只有神明能夠知道答案。當然了,天秤兩端有可能勉強保持平衡也說不定。 就算赫蘿沒有被放上天秤,兩人的旅途終點也不遠了。 所以赫蘿為了確認自己有多重,才會在羅倫斯在意商人顏面的情況下,故意做出讓羅倫斯感到動搖的行為。 也就是詢問羅倫斯:「錢跟咱哪個重要?」 羅倫斯不禁也想著赫蘿根本沒必要如此不安,因為她的重量不可能太輕。 當馬車隨著緩慢向前移動的隊伍前進時,一大團白色煙霧從赫蘿的帽子底下升起。她依然一臉不快地看向羅倫斯說: 「咱要吃奶油燉湯。」 赫蘿指的應該是晚餐吧,她像個年輕女孩般的確認動作似乎結束了。 「畢竟天氣這麼冷嘛。如果價位還可以,用小麥麵粉仔細經過烹煮的奶油燉湯也不錯。」 「呵呵呵,牛奶的香甜氣味有時更勝於酒香吶。」 赫蘿一邊縮起脖子,讓半張臉埋進脖子上的狐狸皮草圍巾裡,一邊露出再期待不過的表情。看見赫蘿這般模樣,羅倫斯不禁忘了她平時惹人生氣的言行舉動。 他心想偶爾點個放了豐盛食材的奶油燉湯來吃,也不為過吧。 「用這個季節的蔬菜烹煮出來的奶油燉湯也是別具風味喔。」 「蔬菜?難道汝不知道浮在乳白色湯汁裡,那黑色的柔軟牛肉塊有多美味嗎?」 明明在鄉村的麥田裡待了好幾百年,赫蘿對吃的卻比貴族更加挑剔。 心想:「早知道就不該太寵赫蘿」的羅倫斯在雷諾斯的宏偉城牆前,就算知道可能沒用,但還是試圖做出反擊說: 「人家說昂貴東西還是不要輕易嘗試的好。」 「咱好幾百年沒吃過汝說的昂貴東西,汝不覺得這樣的咱太可憐了嗎?」 赫蘿突然垂下頭,抬高視線地注視著羅倫斯說道。 她沒有半點動搖、泛著紅光的琥珀色眼珠有如仔細琢磨過的珠寶。 當看見閃爍耀眼光輝的珠寶,人們總會不由地屈服。 然而,羅倫斯是個商人,不是以收集珠寶為樂的貴婦。一旦發現價格不劃算,就是再漂亮的珠寶出現眼前,他仍會說出這句理所當然的話: 「試著和錢包商量一下吧。」 赫蘿聽了,像個小孩子一樣鼓起臉頰看向前方。 盡管經過這番互動,羅倫斯覺得自己最後肯定會點加了肉的奶油燉湯,而赫蘿一定也幾乎百分之百相信羅倫斯會這麼做吧。 即便如此,兩人還是情願假裝吵架,反覆總會有的互動。 羅倫斯操縱著韁繩讓馬車前進。 他一邊仰望被雨淋濕而呈現青苔色的城牆,一邊穿過盤查關卡。 羅倫斯之所以會稍微低下頭,並不是為了隱藏商品好逃避關稅,而是為了遮掩他胡須底下不經意浮現的笑容。 可能是冬日裡飄落濛濛細雨的緣故吧。 路上的行人寥寥可數。 可以看見的身影就只有一邊按住胸口,一邊拖長著白色氣息跑去的小孩子,而他們肯定是某處商店的跑腿。穿著一身如破布織成的怪物般裝扮,在路上行走的身影一定是同行吧。 攤販裡也幾乎不見人影,只見被輕柔細雨淋濕的攤子時而垂下雨滴。 攤販前面只見平時會被老闆驅趕的乞丐身影,如此和平的光景是雨天裡常見的典型街景。 不過,在城門外一字排開的許多帳篷,還有看似商人的人們在烹煮食物,這樣的光景就有些奇怪了。 在穿過盤查關卡之際,羅倫斯拿到一張「外地商人證明牌」,他一邊在手中把玩這張木牌,一邊附和著赫蘿的抱怨話語。 「沒錯,咱也不認為咱們是萬物之上的存在。可是吶,那不過是因為動物種類不同而無法超越的差異,並非優劣之差。汝也這麼認為唄?」 「是啊。」 「如果一個是原本就很優秀的種類裡的劣等者,另一個是原本不算優秀的種類裡的優等者,那應該對後者表示敬意唄。不是嗎?」 「……是啊。」 或許是因為旅途勞累,赫蘿的生氣方式不像平時那樣乾脆爽快,而是顯得拖泥帶水地不停發牢騷。 羅倫斯不禁暗自抱怨:「盤查的衛兵好端端地何必加上那句話。」這時,他總算發現因為自己的回答太敷衍了事,赫蘿的怒氣矛頭已經轉向了他。 「是啊,如果一個是沒名聲、沒人格、沒財產、就只有家世的貴族,另一個是有名聲、有人格、也有財產的平民,那當然要對後者表示敬意了。」 如果是在平常,如此容易被識破的奉承話語肯定會惹得赫蘿更加生氣,但現在的赫蘿似乎什麼都好。 赫蘿像個糾纏不清的醉漢般動作誇張地點頭說「一點也沒錯。」然後像牛一般用鼻子大大呼氣。 事情是這樣子的,羅倫斯兩人在接受盤查時,衛兵仔細地做了身體檢查,結果赫蘿的尾巴被衛兵發現了。 當然了,赫蘿一點兒也沒有顯得慌張,她露出一副彷彿在說「這是腰帶」似的鎮靜模樣。如赫蘿所願,衛兵信以為真了。只是,衛兵說了這麼一句話: 「什麼嘛,原來是便宜貨的狼皮啊。」 不愧是在皮草和木材的流通據點負責盤查的衛兵,那名衛兵沒有猜測是狐狸皮或狗皮,一眼就看出是狼皮。 那名衛兵給的評價其實也沒錯。在皮草種類之中,狼皮是僅次於狗皮的便宜皮草。事實上,就算是品質再好、能夠讓皮草商垂涎三尺並給予最高評價的狼皮,也絕對無法勝過鹿皮。 不過,問題在於盡管狼皮廉價,狼本身的自尊卻不廉價。就這點來說,赫蘿的自尊可說昂貴無比。 因為這樣的緣故,赫蘿像個鬧脾氣的小孩子般不停發著牢騷,讓一旁的羅倫斯看了,不禁想摸摸她的頭安撫她。 如果是在沒有其他事情可做,只能手握韁繩的旅途上,羅倫斯當然願意聽赫蘿發牢騷,但現在他只是斜眼看著赫蘿而已。羅倫斯用木牌一角搔了搔下巴,冷靜地心想:「如果不讓赫蘿吃頓飯,恐怕很難安撫她吧。」 現在的羅倫斯對手上的木牌比較感興趣。 他手上的木牌沒有騎縫印,也沒蓋上任何印章,是張臨時製作的簡素木牌。 衛兵告訴羅倫斯在城裡采購時,必須提示這張木牌,否則店家不會賣東西給他。 羅倫斯只得到這麼一點說明後,就像鰻魚穿過細窄長筒似的,被趕出不斷有旅人通行的盤查關卡。 沒有一個商人會不在意這張木牌。 不僅是在雷諾斯,就是在其他城鎮,羅倫斯也不曾拿過這樣的木牌。 「話說,汝啊。」 「咦,啊?」 被輕輕踢了一腳的羅倫斯把思緒拉回現實後,看見赫蘿的銳利眼神,不禁有些畏縮。 他心想自己該不會漏聽了什麼,但是赫蘿在他開口說話前,早一步接續說: 「旅館還沒到嗎?」 不管是寒冷的天氣、肚子餓,還是繼續坐在一路坐來的馬車上,想必都讓赫蘿覺得不高興吧。羅倫斯指著轉角方向,告訴赫蘿:「在那個轉角轉彎後,再一下子就到了。」赫蘿聽了,一副像是因為旅館不在眼前而生氣的模樣嘆了口氣後,鑽進了帽子底下。 看這樣子得慎重斟酌一下奶油燉湯的肉量多寡了。 羅倫斯一邊這麼想著,一邊駕著馬車前進不久後,終於抵達了目的地。 眼前的建築物實在很難用「宏偉」來形容,不過是一棟四層樓高的一般住家而已。 這棟建築物面向街道的一樓牆面是由兩扇百葉窗構成。如果打開下方的百葉窗,使其保持水平狀態,即可成為商品陳列架;如果打開上方的百葉窗,即可作為遮棚。為了避免戶外的冷空氣竄進室內,目前上下兩扇百葉窗都關上了。 或許是以為羅倫斯會找一家有一定水準的旅館,赫蘿刻意露出不滿的表情看向羅倫斯。 「不是付了大筆錢,就能夠找到讓身心放鬆的旅館。」羅倫斯省略掉這句反駁話語,像是要逃離赫蘿的煩人視線似的走下駕座,小跑步地來向大門前敲了敲門環。 因為這裡是連招牌都沒有設置的民宿,所以應該不至於客滿,不過很有可能會因為今天天氣太冷而提早結束營業。 由於有這層顧慮,所以當羅倫斯察覺到門內有動靜,大門跟著打開時,不禁有些鬆了口氣。 「住宿還是寄物?」 可能是因為天氣太冷,大門只被打開一點點縫隙。一名面帶憂郁表情、被雪白長胡須遮住半張臉的中等身材老人從門縫裡簡短地問道。 「住宿,兩個人。」 老人輕輕點點頭後,便立刻轉身走去。 他沒關上大門,想必是還有空房的意思吧。 羅倫斯先回頭看向赫蘿詢問說: 「溫暖的房間和光線明亮的房間,哪一個好?」 可能是羅倫斯的問題讓赫蘿感到意外,她皺起眉頭說: 「……還有什麼比溫暖的房間更好麼?」 「那這樣我把馬兒帶到馬廄去,你先進去跟老闆……跟剛剛的老頭這麼說,他就會告訴你空房在哪。」 「嗯。」 羅倫斯與赫蘿交棒走上駕座,並握住韁繩。馬兒似乎察覺到自己總算能夠不再受寒風吹襲,進到馬廄休息,便像在催促羅倫斯似的甩動脖子。羅倫斯拉動韁繩讓興奮的馬兒前進,同時眼角看見赫蘿推開大門走進民宿。 雖然赫蘿在蒙上薄薄一層塵垢的長袍底下穿了好幾層衣服,但就是在百人群集之中,羅倫斯也能夠立刻分辨出她的背影。 因為即使赫蘿穿了好幾層衣服,還是看得出來她變得膨大的尾巴把衣服撐高了。 羅倫斯輕輕笑了一下後,讓馬兒進到馬廄去。馬廄有兩名負責看守,同時也是居民的衣衫襤褸乞丐打量著羅倫斯。 因為他們絕對不會忘記來過這裡的人,所以當然認得羅倫斯。他們輕輕頂起下巴,示意羅倫斯讓馬兒停下的位置。羅倫斯沒理由反對,於是讓馬兒朝指示的位置走去。走到定位一看,才發現旁邊拴了一匹四肢粗壯的登山馬,馬兒從灰色長毛底下斜眼瞥了羅倫斯一眼,讓羅倫斯心想這匹馬兒應是從北方運送皮草來的吧。 「別吵架啊。」 羅倫斯拍了拍自己的馬兒背部說道。他走下駕座,把兩枚銅幣交給兩名乞丐後,便拿起行李走進民宿。 這家民宿原本是皮繩工匠的工廠兼住家。因為一樓曾經是皮繩工匠的工廠,所以牆壁很少,而且還是石板地,現在作為倉庫利用,從各地前來的商人們,會因為各種目的而把貨物長期寄放在這裡。 羅倫斯穿過顯得雜亂無序、堆積如山且高過人頭的貨物堆,來到一樓唯一收拾得很乾淨的一角,也就是老闆的起居室。 這個收拾干淨的起居室裡有一組小桌椅,以及用來支撐鐵鍋的三腳鐵架。老闆總是在鐵鍋裡放入木炭,從早到晚在這裡一邊喝著加熱過的葡萄酒,一邊讓思緒在遙遠的土地奔馳。「明年我准備踏上南方巡禮之旅」這句話,是老闆的口頭禪。 老闆一發現羅倫斯的身影,便從長眉毛底下用著藍色眼睛看向羅倫斯說: 「三樓,靠窗。」 「好的,三樓。咦?靠窗?」 雖然這裡不要求預付住宿費,可以在離開時再支付,但如果預付住宿費,多少能夠討好沉默寡言的老闆。羅倫斯多放了些預付的住宿費在桌上後,轉身准備離去。當他聽見老闆的話語時,不禁驚訝地回過頭看。 「靠窗。」 老闆再次輕聲說道,然後閉上了眼睛。 這是老闆示意別再跟他說話的動作。 羅倫斯微微傾著頭後,心想:「算了。」於是離開了那裡。 他扶著因手垢而變了色的扶手爬上階梯。 就像所有工匠的工廠兼住家的構造一般,這棟建築物的二樓同樣有設置了暖爐的起居室、屋主房間以及廚房。這裡比較不一樣的地方是,為了盡量讓三、四樓較多的房間能夠從煙囪取暖,所以特別把暖爐設置在起居室的正中央位置。 當然了,採用這樣的暖爐設計後,屋內的隔間相對地會顯得奇怪,而且為了避免煙囪經過的房間煙霧彌漫,還必須大費周章地整修過。即便如此,屋主仍選擇了提供住在三、四樓的徒弟們良好的居住環境。 這位雖然沉默寡言,卻很體貼的師傅即是現在的旅館老闆。他就是已經退休的皮繩工匠師傅阿洛德‧伊克勞德。 羅倫斯聽見起居室傳來木柴在暖爐裡燃燒的微弱聲音。他心想到了晚上,房客們想必會各自帶著酒,聚集在這個橢圓形的起居室談天說笑吧。 羅倫斯爬上三樓,看見有四間房間。 由於在工廠時代,四樓的房間是供給新進學徒、和負責打雜的人們居住,因此三樓的房間比較寬敞。 不過,三樓並非每間房間都能夠藉由暖爐煙囪取暖。四間房間當中,只有一間房間面向街道,這間房間擁有窗戶帶來的明亮光線,卻少了溫暖。 靠窗房間就等於不溫暖的房間。 羅倫斯一邊心想:「奇怪了,我記得赫蘿應該是說要溫暖的房間啊。」一邊走進房間,便發現赫蘿早已亂丟一地濕漉漉的衣服,鑽進被窩裡了。 羅倫斯心想赫蘿會不會是太懊惱,所以躲在被窩裡哭,但是他從捲成一團的棉被形狀看出赫蘿似乎是早早入睡了。 赫蘿會發脾氣發個沒完,或許主要還是因為疲勞吧。 羅倫斯一一撿起被赫蘿亂丟一地的衣服,把衣服暫時披在椅背後,自己也開始脫去旅行重裝。旅途中讓羅倫斯感到最放鬆的時刻,就是這個在旅館脫去潮濕衣服的瞬間。他脫去彷彿用沉重黏土做成的衣服,恢復成沒有被雨淋濕的平時裝扮。 雖然羅倫斯一身輕薄裝扮免不了覺得空氣冰冷,但總比一身濕漉漉的好。 而且,他必須趁著沒有人的時候,利用二樓的暖爐烘乾衣服。 到了晚上,待在無法取得暖爐溫暖的這間房間,就跟在沒起火之下露宿野外沒兩樣。 如果只蓋棉被睡覺,恐怕無法禦寒吧。這麼想著的羅倫斯連同自己的衣物,抱起因為吸水而變得沉重的赫蘿衣物,表現得有如絕不偷懶的勤勞男僕般準備離開房間時,發現了那樣東西。 他看見赫蘿從床上如面包夾著培根和起士般層層相疊的棉被間,露出一小段的尾巴。 不禁心想真是個狡猾的傢伙。 赫蘿這樣的舉動與貴族女孩為了吸引心儀騎士的目光,刻意從窗戶縫隙間露出美麗長發的舉動意義並不相同。 即便如此,羅倫斯卻只能選擇這麼說: 「很漂亮的尾巴,是既溫暖又優質的皮草。」 隔了一會兒後,赫蘿迅速把尾巴收進棉被底下。 羅倫斯見狀,也只能搖搖頭嘆氣。 赫蘿是個我見猶憐的女孩,只要能夠得到羅倫斯的誇獎,不管受到任何恥辱她都甘願——羅倫斯當然知道赫蘿不可能這麼想。他相信就算是現在這個瞬間,赫蘿心中依然是滿腔怒火未消。 即便如此,赫蘿仍然做出要羅倫斯誇獎尾巴的舉動。 走下階梯的羅倫斯一邊露出苦笑,一邊再次搖搖頭嘆了口氣,他會有這樣的反應當然不會有其他原因了。 因為他知道赫蘿是以她的方式在向自己撒嬌。 就算那是赫蘿設下的一流陷阱,羅倫斯也不會因為受騙而感到不悅。 趁著能夠識破人類心聲的賢狼不在身邊的時候,羅倫斯不知害臊地一邊想著這些事情,一邊走下二樓來到設有暖爐的起居室。 起居室裡不見任何人影,只有木柴燃燒的聲音輕輕響起。 這裡也幾乎沒有擺設家具,只見一張椅子投出的陰影隨著暖爐光線晃動。只有一張椅子當然不夠羅倫斯烘乾用兩手抱住的大量衣物,不過他並沒有顯得特別慌張。 起居室的牆上隨處有著半根長度嵌在牆內的釘子,每根釘子前端都被彎曲成鉤狀。其中有幾根釘子垂掛著皮繩,只要拉長皮繩,就能夠連接到對面牆壁的釘子。 皮繩的目的是在雨天時讓從外地來到這裡的旅人晾乾衣服,並在晴天時讓准備從這裡出發的旅人晾乾生肉或蔬菜。 羅倫斯身手俐落地綁上皮繩,動作迅速地一一掛上潮濕衣服。 衣料比他想像中的大,結果佔用了一整條皮繩的空間。 希望衣服烘乾前,不要有人來這裡晾衣服才好。 羅倫斯一邊暗自這麼嘀咕,一邊在暖爐正前方的頭等座位坐了下來。他一坐下,便聽見階梯嘎吱作響的聲音傳來。 「……」 不過,正確來說,嘎吱作響的聲音似乎是從走廊地板傳來。 羅倫斯朝聲音傳來的方向一看,正好與爬完階梯、正准備探頭看向起居室的旅人對上視線。 旅人以不像兜帽,而是像頭巾般的布料緊緊纏住頭部。因為頭上的布料也遮住旅人的嘴巴直到鼻子上方的位置,所以無法確認旅人的表情,不過羅倫斯看見旅人的眼神相當銳利。旅人的身高不算高,但也不算矮,差不多比赫蘿高了些。 旅人的旅行裝備相當齊全,呈現四角形的身形說出旅人身上穿著相當多層的衣服。旅人的所有裝備當中,最吸引羅倫斯目光的是用繩子纏繞到小腿位置的厚重皮靴。這代表著這名旅人不乘坐馬匹,而是徒步旅行。這名旅人應當走了相當遠的一段路來到這裡,腳上的繩結卻絲毫沒有鬆散,可見是個經驗老道的旅人。 旅人的淡藍色眼珠從纏繞好幾層的布料縫隙間注視著羅倫斯,其銳利眼神之中流露出清澈的目光,不過似乎是個不善於交際的人。 就像羅倫斯如此觀察著旅人一樣,旅人也打量著羅倫斯。打量完後,旅人沒打招呼地爬上階梯而去。 盡管背著沉重行李,旅人卻是幾乎沒有發出腳步聲。 即便如此,羅倫斯還是知道了旅人租下三樓的房間。因為他聽見微弱的開關房門聲從頭頂上方傳來。 因為阿洛德對房客幾乎沒什麼興趣,所以不擅於社交的人都相當珍惜這家民宿的存在。就算是商人,當然也不可能人人都擅長社交。 羅倫斯每次來到雷諾斯之所以會利用這家民宿,純粹是因為這裡的設備和價格合算,以及阿洛德原本隸屬於羅恩商業公會的緣故。聽說阿洛德原本是買賣皮草的旅行商人,後來以贅婿身份繼承皮革工匠的師傅一職。 因為雷諾斯沒有羅恩商業公會的洋行,所以公會所屬的商人多會利用這家民宿。 再加上羅倫斯這次是帶著赫蘿行動,所以投宿在不愛打聽房客私事的阿洛德經營的這家民宿相當方便。 不過,此刻讓羅倫斯最感頭痛的不是怕人打聽私事,而是為了平息赫蘿的怒氣,必須點加了肉的奶油燉湯當晚餐這件事。如果能夠平息赫蘿的怒氣,花錢買一、兩碗奶油燉湯當然值得,但羅倫斯擔心只要寵赫蘿一次,兩人在雷諾斯停留的花費就會急遽增加。 當羅倫斯思索著該如何度過這個難關時,就因為旅途疲累,而不知不覺地在暖爐前面打起瞌睡來了。 在阿洛德前來添加木柴時,羅倫斯醒來過一次。那時阿洛德當然什麼也沒說,他甚至還為羅倫斯多加了一些木柴,所以羅倫斯也就接受了他的好意。 羅倫斯第二次醒來時,天色已是一片黑茫茫,在暖爐光線的照射下,彌漫在四周的濃濃黑影彷彿能夠用杯子舀起似的。 察覺自己睡了太久的羅倫斯慌張地坐起身子,然而時間不可能倒流。任性的赫蘿一定早已醒來,因為沒衣服穿而被困在房間裡出不了門,並且因為餓肚子而急得暴跳如雷吧。 羅倫斯嘆了口氣,跟著慢吞吞地站起身子。他確認皮繩上的衣服已晾乾後,動作迅速地收起衣服,並回到三樓。 不用說也知道,赫蘿當然氣炸了。 最後,兩人在隨便找到的一家酒吧點了價格昂貴、放人大量牛肉的奶油燉湯。 隔天早晨,羅倫斯醒來時發現天氣已轉晴,暖烘烘的陽光從木窗縫隙間流瀉進來。雖然這問房間無法藉由暖爐取暖,但不知道是拜暖烘烘的陽光所賜,還是身體早已適應風餐露宿的生活,羅倫斯覺得似乎沒有那麼寒冷。 不管怎樣,如果只是這般寒冷的程度,羅倫斯覺得自己能夠理解赫蘿為何會選擇光線明亮的房間了。 人還是會希望早晨時能看到曙光。 羅倫斯坐起身子後,看見赫蘿難得還沒醒來,而且還讓臉露出棉被外睡覺。因為赫蘿睡覺時總是像動物般把身體縮成一團,所以看見她像普通女孩一樣的睡相讓羅倫斯感到新鮮。 不過,在過去赫蘿也曾經睡過頭幾次,而幾乎都是因為宿醉,所以羅倫斯不禁感到有些擔心。可是,他看見赫蘿的氣色很好,心想應該不是宿醉吧。 赫蘿似乎純粹是睡過頭,她露出毫無防備的睡臉熟睡著。 「起床吧。」 雖然羅倫斯覺得一直望著赫蘿的睡臉也不錯,但是他想到如果被壞心眼的賢狼察覺,事後會變得很麻煩。 這麼一來,現在應該做的就是准備出門上街去。這麼想著的羅倫斯先摸了摸下巴。 雖然在北方地區留長胡須很正常,但羅倫斯覺得自己的胡須還是稍嫌長了些,而且雜亂生長的胡須看起來也顯得沒精神,便決定向阿洛德要點熱水來刮鬍子。當他在行李之中摸索著毛巾和薄刃小刀時,擁有好耳力的狼似乎被聲音吵醒了。 在傳來顯得不悅的呻吟聲後,羅倫斯察覺到背後有視線盯著他。 「我去梳理一下毛發。」 羅倫斯一轉身,隨即用小刀頂著下巴這麼說。赫蘿打了個哈欠後,眯起眼睛沒出聲地笑笑,看來她的心情似乎還不錯。羅倫斯補充一句說: 「總得梳理好了,才能賣得高價,對吧?」 赫蘿用棉被遮住嘴巴回答: 「咱覺得汝已經夠高價了吶。」 或許是剛睡醒,赫蘿看來迷濛的眼神顯得十分溫柔。 盡管知道赫蘿可能一半是在調侃人,但聽到如此直接的贊美,還是讓羅倫斯感到開心。 即便如此,羅倫斯還是不由地聳聳肩掩飾他的難為情。赫蘿見狀繼續說: 「高價得找不到買家吶。」 說著,原本保持俯臥姿勢的赫蘿轉身換成仰臥姿勢時,眼神裡已流露出壞心眼的光芒。 「到目前為止,出現過買家麼?」 真是的,這傢伙最會讓人空歡喜一場。 這麼想著的羅倫斯輕輕揮動小刀表示投降,赫蘿見狀,發出咯咯笑聲後,鑽進被窩裡准備睡回籠覺。 「唉,」 羅倫斯又跟平常一樣遭到赫蘿的敷衍對待,雖然這讓他覺得不甘心,卻也覺得是一種樂趣。 羅倫斯走出房間後,臉上依舊帶著苦笑,並伸手扶住階梯扶手。 接著忽然收起了笑容,因為他察覺到有人出現。 「早安。」 下一秒鐘,羅倫斯露出親切笑容對著出現在階梯下方的房客打招呼。 那是昨天羅倫斯利用暖爐烘乾衣服時視線相交、當時身穿齊全旅行裝備的房客。 房客依舊戴著頭巾,但裹住身體的布料少了幾層,腳上也換了便鞋。可能是外出買了剛出爐的派,房客拿在右手上的袋子冒著熱氣。 「……喔。」 與羅倫斯擦肩而過時,只從布料縫隙間露出一隻藍色眼睛的房客輕聲說道。 房客的聲音沙啞,是很適合在乾燥砂土與岩石遍佈的大地出沒的旅人聲音。 雖然態度顯得冷淡,但是光聽到那聲音,就讓人不禁有種親切感。 聞著與房客擦身而過時飄來的肉派香味,羅倫斯腦中立刻浮現一個想法——這下子赫蘿絕對會說要吃肉派。 「話說,接下來怎麼安排?」 嘴角沾上肉塊的赫蘿單手拿著肉派,這麼切入話題。 「應該先收集你的傳說吧?」 「嗯。收集咱的傳說,還有約伊茲的位置……」 赫蘿僅僅不聲不響地咬了三口如她手掌般大的肉派,便全吞進了肚裡。 「跟在卡梅爾森的時候一樣,先找編年史作家吧。」 「這方面就交給汝處理。因為汝比咱更知道方法……怎麼著?」 羅倫斯方才不經意地笑了一下。看見赫蘿投來懷疑的視線,他輕輕揮了揮手說: 「不,我只是在想如果說我知道方法,那你知道什麼?」 赫蘿有些愕然地看著羅倫斯。 「有句話是這麼說的:『知道方法的人會求得工作,知道這些人為何要工作的人,則會成為僱主』。」 「嗯。原來如此,咱知道汝為何會勤快地工作。」 「以前的人真的很會形容。」 說罷,羅倫斯咬了一口肉派。赫蘿在床上重新盤腿坐好說: 「如果咱是汝的僱主,那得好好獎賞一下汝。」 「獎賞?」 「嗯,也就是……」 如果用少量的水溶解了「妖豔」兩字,再往臉上塗抹之後,應該就會浮現出赫蘿此刻臉上的笑容吧。 「汝有什麼想要的東西嗎?」 如果是在四週一片昏暗、浪漫氣氛十足的時候聽到這樣的話語,或許還會讓羅倫斯的心髒噗通噗通地亂跳。但在赫蘿嘴角還沾了肉塊的情形下聽到這樣的話語,就算是羅倫斯,也不會有所動搖。 比赫蘿慢了一步吃完肉派後,羅倫斯指著自己的嘴角,讓赫蘿知道她的嘴角沾了肉塊。 「沒特別想要的東西。」 「唔。」 就在赫蘿有些不甘心的模樣抓起嘴邊的肉塊往嘴裡送時,羅倫斯接續說: 「只要你不亂發脾氣就好了。」 赫蘿抖了一下的手停在半空中,跟著嘟起嘴巴把手指上的肉塊彈向羅倫斯。 「汝把咱當成難搞的小孩子嗎?」 「如果是小孩子那還好。因為小孩子挨罵了後,還知道要聽話。」 羅倫斯拿起手邊的水壺,喝了口冰涼的水停頓一下後,繼續說: 「我看,就先問問這裡的老闆好了。不管怎樣,他畢竟是個民宿老闆。」 羅倫斯站起身子,只套上外套便完成了外出准備。說到赫蘿,她仍是鑽出被窩時的模樣。 「你要跟我去吧?」 「就是被撥開手也要去吶。」 赫蘿不忘挖苦一下羅倫斯後,依序穿上靴子、腰巾、長袍以及帽子。雖然赫蘿的整裝動作顯得匆忙,身手卻相當熟練。看著看著,羅倫斯不禁有種彷彿看見了什麼魔法似的感覺。這時,被盯著看的狼女裝模作樣地轉了一圈說: 「如果這時被汝撥開手,說不定咱對汝施下的魔法會因此解除。」 來這招啊。 這麼想著的羅倫斯決定配合赫蘿演演戲。 「嗯?我在這裡做什麼啊?對了,這裡是以皮草和木材出名的城鎮雷諾斯。我得趕快采購皮草,到下一個城鎮去。」 在旅行途中,能夠看到旅行演員演戲的機會並不算少。 聽到羅倫斯加上誇張動作這麼說,赫蘿一副像是看見絕佳喜劇般的模樣捧腹大笑。 大笑一陣後,赫蘿快步定到依舊用手扶著門把的羅倫斯身邊說: 「汝是不斷旅行的旅行商人嗎?咱懂得分辨皮草的好壞吶。」 羅倫斯牽起赫蘿的手,一邊轉動門把,一邊回答: 「喔?看起來的確很有眼光。那麼,你能夠看出人的好壞嗎?」 在充滿早晨寧靜空氣的民宿裡,階梯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 走下二樓後,赫蘿頻頻轉過頭來,凝視著羅倫斯開口說: 「咱可能被下了惡毒的魔法。」 羅倫斯心想:「什麼意思啊。」不由地笑了出來。 「那這樣,我不能撥開你的手,免得你醒過來。」 「咱已經被撥開一次了。」 「意思是說你就快要醒來了嗎?」 羅倫斯完全不知道赫蘿在對話之中早已設下了陷阱。 這下子赫蘿就找到藉口,要求羅倫斯在攤販買好吃的食物給她了。 羅倫斯一邊告訴自己必須想點辦法不要再掉進赫蘿這樣的陷阱,一邊看向在二樓起居室的暖爐前睡覺的兩名旅人,他們應該是聊天聊到睡著了。 然後,羅倫斯走下兩層通往一樓的階梯時,被赫蘿拉了一下手,於是回過頭看。 正確來說,應該是被他牽著手的赫蘿沒有跟著走下階梯。 赫蘿俯視著羅倫斯,並在帽子底下露出溫柔的笑臉。 「所以吶,汝重新施魔法讓咱不要醒來,好嗎?」 羅倫斯心想:「這簡直是惡魔的行徑。」 只要看見羅倫斯此刻答不出話來,赫蘿肯定會因此滿足吧。 不過,他偶爾也想贏過赫蘿。 所以羅倫斯當場轉過身子,重新握住赫蘿拉著他的手。 古今中外,男人在這種狀況下只會做一件事。 羅倫斯稍微舉高赫蘿的手後,輕輕吻了一下她白皙的手背。 「像這樣可以嗎,我的女士?」 他當然沒忘記用舊時代的口吻說出這句台詞。 羅倫斯不禁覺得自己若是放鬆下來,勉強抑止住的血液一定會猛沖上頸部,讓他變得滿臉通紅吧。 羅倫斯心情緊繃地抬起頭一看,發現赫蘿在帽子底下瞪大著眼睛。 「喏,走了啊。」 羅倫斯的嘴角不由地上揚,那是他覺得自己做了蠢事的自嘲笑容,以及成功打擊了赫蘿的勝利笑容。 他輕輕拉了一下赫蘿的手後,赫蘿就像個鬆垮了的牽線木偶似的跟著走下階梯。 因為赫蘿低著頭,所以羅倫斯看不清楚她被陰影遮住的表情,但是赫蘿似乎一副很不甘心的樣子。 羅倫斯暗自竊喜說:「強忍住害臊地這麼做,還挺值得的。」當他沉醉在勝利的余韻之中時,赫蘿像是踩了空似的身體癱軟下來,使他慌張地用胸口接住赫蘿。 以為赫蘿不甘心到茫然自失程度的羅倫斯就快笑出來時,赫蘿在這個瞬間用力抱住了他,在他耳邊輕聲說: 「太用力了啦,大笨驢。」 赫蘿的聲音聽起來像在生氣,也像在鬧別扭。 如果是在初相遇時,或許羅倫斯的思緒會變成一片空白,或是忍不住也抱住赫蘿。 然而,現在的羅倫斯不會有這兩種反應,他只會笑著心想原來赫蘿是如此地不甘心。 在特列歐村時,羅倫斯試圖打開一隻盒子。盒子裡裝了他不想見到的、與赫蘿這般甚至可以用甜蜜來形容的愉快旅行的結局。羅倫斯當然沒辦法獨力打開這只盒子,而是與赫蘿一起伸手,把盒蓋稍微打開了一些縫隙。 然而,當時羅倫斯與赫蘿兩人都沒有勇氣看盡盒子裡的東西,所以到現在仍未打開盒蓋。 即便如此,也讓羅倫斯知道了一個事實。 那就是赫蘿也不想看見結局。 面對被赫蘿從正面抱住,並且在耳邊輕聲細語的狀況,羅倫斯還能夠保持冷靜,全虧這個事實的存在。 赫蘿那沒什麼梳理過卻很柔順、沒使用香油卻散發出甜甜氣味的瀏海碰觸到羅倫斯的臉頰。她的發絲之纖細,讓人不由得會想放棄去數她有幾根發絲。 在羅倫斯想著這些事情時,察覺到羅倫斯絲毫沒有反應的赫蘿稍微挪開身子抬頭說: 「汝什麼時候才會失去冷靜吶?」 「這個嘛,等到你不會再做出像這樣的舉動後吧。」 赫蘿的反應很快。 她似乎立刻察覺到羅倫斯的話中含意,一副不甘心模樣說: 「汝腦筋動得越來越快了吶。」 「當然囉。」 聽到羅倫斯這麼說,赫蘿輕輕用鼻子嘆了口氣挪開身子,然後緩緩走下階梯。 如果說赫蘿樂於見到羅倫斯失去冷靜的樣子,那麼她就必須想東想西地捉弄羅倫斯。然而,如果說羅倫斯是在赫蘿什麼也沒想的時候最有可能失去冷靜,那麼赫蘿只能乖乖地什麼也不做。 羅倫斯一邊暗自佩服自己想出了一個治赫蘿的好方法,一邊跟在赫蘿後頭走下階梯。這時,先走下階梯的赫蘿轉過身說: 「汝真的越來越會說話了,是誰教了汝嗎?」 羅倫斯感到很訝異,因為他看見赫蘿在帽子底下露出顯得心情特別愉悅的笑臉,彷彿用凍僵的手一碰,就能夠感受到溫暖。 照理說,赫蘿應該表現得很不甘心的模樣才對。心想「赫蘿到底想出什麼招?」的羅倫斯一邊稍微提高警戒,一邊站到赫蘿面前說: 「沒有,我只是臨時想出來……」 「臨時?呵,那更教人高興。」 赫蘿一副心情再好不過了的模樣說道。羅倫斯不禁覺得赫蘿如果是只小狗,現在肯定會興奮地擺動尾巴吧。 不過,羅倫斯凝視著不知怎地突然用手指捉住他左手手指的赫蘿。 他催促著自己趕快動腦思考,因為他知道赫蘿這般模樣肯定有鬼。 「等到咱什麼也不做之後,是嗎?呵。」 赫蘿輕聲再說了一遍後,像在撒嬌似地讓身體貼近羅倫斯。 什麼也不做之後? 聽到赫蘿再說了一遍後,羅倫斯察覺到赫蘿話中有話。 當羅倫斯察覺到這句話所指的其他含意時,當場全身僵硬。 「呵呵呵,怎麼著?」 赫蘿如春天融雪般清澈的好心情裡,混雜著如泥沼般的粘稠感。 羅倫斯不敢看向赫蘿。 等到赫蘿什麼也不做之後,羅倫斯就會失去冷靜。 他在心中大喊:「我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 這麼說就等於希望赫蘿在意他。 「喲?汝的血液循環好像也越來越快了吶。」 羅倫斯無法控制自己變得臉紅。 他用手摀住眼睛。心想至少要裝成是為了自己疏忽沒察覺到發言的意思,而覺得難為情。 然而,赫蘿當然沒有輕易放過他。 「真是的,汝竟然會說出像小孩子在撒嬌的話語,也不覺得害臊。」 赫蘿甩動尾巴的聲音傳來。 羅倫斯想要讓賢狼閉上嘴巴,恐怕是遙不可及的夢想。 「呵,汝真是可愛吶。」 羅倫斯從摀住眼睛的指縫間看見赫蘿露出滿面笑容,那笑容看起來壞心眼到了極點,讓人不禁想要用力捏她臉頰。 幸好阿洛德方才似乎在馬廄裡不知忙些什麼,所以沒聽見羅倫斯與赫蘿的愚蠢對話。 不過,赫蘿當然是知道四下無人,才會捉弄羅倫斯。 「編年史作家?」 「是,或者是熟知城裡古老傳說的人。」 阿洛德坐在老位子上,把加熱過的葡萄酒倒進由敲打薄鐵板製成、方便實用的鐵杯裡。他揚起左眉,露出一副像是看見了稀奇動物般的表情。那表情彷彿在說:「世上怎麼有人會問這樣的問題啊?」 即便如此,阿洛德不會像其他旅館老闆那般,視打聽房客來歷為理所當然之事。他沒有詢問羅倫斯理由,輕輕摸了摸雪白的胡須回答說: 「應該是一個名為黎格羅的男子負責這個職務,不過……很不巧地,現在正在召開五十人會議,他應該不會跟人見面。」 「五十人會議?」 聽到羅倫斯這麼反問,阿洛德倒了少許熱葡萄酒在單手持握的瓷瓶裡,並邀請羅倫斯與赫蘿兩人喝酒。 正如其命名,五十人會議是由五十名城裡的工匠、商人、貴族等人物以代表者身份參加的會議。這些人代表著自己所屬公會或家族的利益,在會議上展開議論。由於會議上的議論話題幾乎都是能夠左右城鎮命運的重要案件,所以參加者的責任相當重大。 據說從前為了爭奪席次,發生過許多次政治斗爭。但是現在,因為幾年前發生過一場大規模的傳染病,反倒從缺了好幾個席次。 「你沒看到城門那裡的狀況……嗎?」 「看到了,有很多看似商人的人聚集在那裡。若那些人跟五十人會議有關系,也就是說城裡出了什麼事?」 赫蘿順著阿洛德的意思喝下葡萄酒後,立刻停止了動作。 想必她的尾巴一定膨大了吧。如果沒喝習慣這種葡萄酒,是很難品嘗出其中美味的。 「就是皮草……啊。」 「皮草?」 聽到「皮草」這個單字,羅倫斯不禁有種背上寒毛都豎了起來的感覺。羅倫斯不是因為在意赫蘿,所以才出現這種反應。反而是因為這個單字太耳熟,讓他憶起一路來與自己那麼熟悉親密的金錢味道。 盡管羅倫斯情緒激動地詢問,阿洛德卻是一副置若罔聞的模樣繼續說: 「那個人是五十人會議的書記。」 羅倫斯看得出來阿洛德似乎不願意談論會議內容,而且他也知道阿洛德本來就不是個性親切的人。 「那麼,熟知古老傳說的人也可以嗎?」 「是、是的,那也沒關系,您有認識的人嗎?」 不過,羅倫斯當然知道不能把內心的想法表現在臉上。 他的自我警戒似乎很成功,很快地就得到阿洛德的回應。阿洛德那雙快被眼瞼皺紋埋沒的藍色眼睛絲毫沒有看向羅倫斯,他像是在遙望遠方似的眯起眼睛說: 「做鞣皮的伏達的祖母好像知道很多事情……不過,她在四年前染上傳染病死了。」 「還有其他人嗎?」 「其他人?我想想啊……拉通商行的老叔……不對,他也在前年夏天因為天氣太熱……沒想到是這樣子的啊……」 阿洛德發出「叩」的一聲放下原本打算往嘴邊送的杯子。 可能是因為聽見了聲音,赫蘿轉頭看向阿洛德。 「城裡的古老知識除了以書籍的形式保留之外,都會像這樣慢慢消失啊……」 阿洛德一臉愕然地說道。他保持看向遠方的姿勢,握住下巴的胡須。 聽到阿洛德的話語,赫蘿在長袍底下的身體縮了一下。 世上沒有人直接知道赫蘿的存在,赫蘿自身正是阿洛德口中逐漸被遺忘的知識。 羅倫斯忘了自己剛剛被赫蘿百般捉弄,沒出聲地輕輕摸了一下赫蘿的背。 「這麼一來,只能請黎格羅先生讓我們看看他所擁有的記錄了?」 「只能這樣了吧……歲月甚至能夠風化石造建築物,更別說是人類的記憶了。太可怕了……」 阿洛德搖搖頭說道,他就這麼閉上眼睛陷入了沉默。 羅倫斯第一次見到阿洛德時,就覺得他像個隱士,而現在的他越來越像隱士了。 他不禁心想,或許到了能夠清楚聽見死亡腳步聲迫近的年紀時,就會變成像阿洛德這樣吧。 如果繼續跟阿洛德說話,肯定會被擺臭臉吧。這麼想著的羅倫斯一口飲盡阿洛德請他喝的葡萄酒後,催促赫蘿一同走出民宿。 今天路上的行人很多,與昨天截然不同,從左手邊照射過來的晨光,讓羅倫斯不禁感到一陣頭昏目眩。 他站在吸了水氣未乾的石板上,看向身邊的赫蘿。 不知道是不是羅倫斯多心,赫蘿的樣子顯得很沮喪。 「要吃點什麼嗎?」 這麼說出口後,就連羅倫斯自己都覺得這句話說得太爛。但凡事一旦過度,似乎就會帶來反效果。 赫蘿從帽子底下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露出難以置信的笑容說: 「汝可不可以再多增加一些詞匯吶?」 說罷,赫蘿拉起羅倫斯的手。 羅倫斯以為赫蘿打算在眾目睽睽之下做出什麼事情,但結果似乎只是他自己胡亂猜疑。 在羅倫斯的手被拉起的同時,身後的民宿大門也打開了。 「……」 他看見方才在民宿裡遇見的房客走出大門。 雖然總是保持忙碌是旅行商人的標准表現,但是這名旅行商人一看見羅倫斯與他身邊的赫蘿,顯然很驚訝地停下了腳步。 「……抱歉。」 不過,旅行商人只愣住瞬間,便以先前羅倫斯聽見的沙啞聲音這麼說完後,迅速消失在人群之中了。 該不會是赫蘿的耳朵露出來了吧。這麼想著的羅倫斯看向赫蘿,發現赫蘿也稍微傾著頭。 「那個人是因為看見咱,才嚇了一跳吧。」 「說不定不是人類嗎?」 「是沒有那樣的感覺,不過……那女孩可能是因為咱的美貌而大受震驚唄。」 「怎麼可能。」 看見赫蘿刻意挺起胸膛一副得意的模樣,羅倫斯笑笑後,才發出「咦?」的一聲反問說: 「女孩?」 「嗯?」 「是女的啊?」 雖然那名旅行商人一副很習慣旅行的樣子,再加上沙啞的聲音讓羅倫斯一直以為是名男子,但是他也不覺得赫蘿在這方面會做出錯誤判斷。 羅倫斯一邊心想:「她到底在做什麼買賣?」一邊看向女旅行商人消失的方向時,赫蘿又拉了一下他的手。 「咱就在身邊,卻一直看著其他雌性,汝這是什麼想法吶?」 「這種事情不要直接說出來,應該用態度來表示比較可愛吧。」 赫蘿連眉頭也沒皺一下,露出輕蔑眼神回答說: 「因為汝是個大笨驢,如果沒說出來,汝根本察覺不到唄。」 因為方才的事件,使得羅倫斯無法明確地做出反駁,他不禁有種有苦說不出的感覺。 「那,你打算怎麼做?」 羅倫斯心想差不多該結束兩人愚蠢的對話,也該重新安排過今天的行程。 「很難跟那個什麼名字來著的男人見面嗎?」 「好像是叫做黎格羅吧。如果是會議的書記,恐怕很難吧。不過,也要看會議是在議論什麼就是了……」 羅倫斯一邊摸著剛修剪過的胡須,使其發出「唰唰」聲響,一邊說道。赫蘿聽了,向前踏出一步說: 「汝臉上寫著『我好想知道會議內容』吶。」 「有嗎?」 羅倫斯從下巴摸到臉頰反問道,赫蘿轉過身子露出極度壞心眼的表情說: 「既然這樣,汝可以完全不在意地陪咱每天悠哉過活,等到那個什麼會議結束唄?」 羅倫斯不由地笑了出來。 「真不愧是賢狼的好眼力。我真的很想知道城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還不止這樣。」 「汝還想趁機大撈一筆。」 看見羅倫斯聳了聳肩,赫蘿傾著頭露出微笑。 「連這種木牌都分發了,城裡一定發生了什麼有趣的事情。」 羅倫斯從腰袋裡拿出「外地商人證明牌」說道。 「可是,汝啊。」 「嗯?」 「適可而止好嗎?」 在經歷過被綁架、在地下水道被追殺、面臨破產危機或是大吵一架這些事情,聽到赫蘿的話語,羅倫斯當然會有所感觸地露出苦笑。 「我知道。」 所以,羅倫斯這麼回答了赫蘿。然而,在那瞬間,幾秒鐘前還一副可愛模樣的賢狼卻露出讓人看了就生氣的表情說: 「難說吶。」 赫蘿一副彷彿在說「男人只會說不會做」似的表情。羅倫斯想要反駁她只有一個辦法。 羅倫斯牽起赫蘿的手,努力維持商談用的表情和口吻說: 「那麼,我們先到城裡觀光一下,您意下如何?」 因為方才在階梯親吻過赫蘿的手背,所以羅倫斯現在這麼說似乎效果不彰。也或許是因為在那之後,被赫蘿確實逆轉了局勢。 還有,剛好經過眼前的馬車馬兒一邊拉屎,一邊走去也破壞了氣氛。 即便如此,赫蘿似乎仍給羅倫斯打了及格分數。她用鼻子發出「哼」的一聲後,站到羅倫斯身邊說: 「嗯,這安排還行唄。」 「遵命。」 半年前的羅倫斯如果看見自己現在的模樣,一定會嚇得腿軟吧。 「那,要從哪兒觀光起?這裡全變了樣,連咱都懷疑起自己是否真的來過這裡。」 「我們去港口吧,聽說船舶最近才成為這裡的主流交通工具。雖然比不上在海上行駛的船,不過挺有看頭的。」 「喔?船嗎?」 羅倫斯牽著赫蘿的手走了出去。 兩個人走路走不快太麻煩了,這句話到底是誰說的啊? 羅倫斯一邊配合身邊的赫蘿步伐走路,一邊在心中笑著這麼說。 第五卷 第二幕 「唉,最後總會變成這樣。」 「嗯?」 聽到羅倫斯的嘀咕,被啤酒杯遮住半張臉的赫蘿看向了他。 「沒事,小心別灑出來。」 「嗯。」 赫蘿沒兩三下就喝光比其他城鎮釀造的啤酒濃度更強,連名字都顯得重量級的啤酒,並伸手拿起烤過的貝類。 那是從流經雷諾斯邊緣的羅姆河撈起的雙殼貝類,與赫蘿的手掌差不多大小。這種貝類的肉質相當柔軟,雷諾斯的居民會先絞碎貝肉,再與面包屑攪拌均勻,最後放回貝殼裡燒烤。這道料理是雷諾斯的名產。如果淋上大量芥末來吃,應該沒有比這道料理更適合搭配啤酒的料理了。 剛來到挖開羅姆河岸,使其呈巨大橢圓形內凹的港口前面時,赫蘿一看見停在港口的多艘平底船,便不斷地發出驚嘆聲。然而,當她聞到為了吸引空腹的船員或剛下船的旅人,而從攤販飄散出來的香味時,一下子就轉移了注意力。 堆起老舊木箱當成桌子的簡陋桌面上,擺著三人份的貝類料理,還有兩只空啤酒杯。 羅倫斯點了像阿洛德喝的那種熱葡萄酒時,赫蘿露出厭惡的表情。 有熱葡萄酒的酸味作伴,再來只要有充足的時間慢慢喝酒,羅倫斯就覺得很滿足了。 「不過,光這樣看,實在看不出來城裡有什麼異狀。」 羅倫斯看見不知裝了何物、有人那麼高的木箱被卸下船後,立刻有幾名商人沖向前撬開箱蓋,然後針對木箱內容物討論了起來。 眼前的港口規模如此龐大,運送到這裡的商品種類一定是多不勝舉。就算沒有港口,所謂的城鎮本來就是有很多商品聚集的地方,其種類之多,不是從旁觀看就能夠想像得到的。 日常食材當然不用多說。比方說當木材被運送到城鎮時,就會需要加工木材的鋸子、鑿子、釘子和斧頭,或是修理、製造這些工具的旅行打鐵匠聚集到城鎮;還有用來捆綁木材的繩索、皮繩、走陸路搬運用的馬匹及驢子或是安裝在馬匹上的多種馬具;如果要一一數出所有商品,那是數也數不清。 或者是純粹就船隻靠岸來說,就會有造船技師、各種工具或本身也是商品的船隻聚集到城鎮。到底會有多少種類、有多少數量的商品進出城鎮,應該只有全知全能的神知道答案吧。 看著充滿活力、以「雜沓」來形容再適合不過了的港口全景,羅倫斯不禁覺得就是發生了什麼事,轉眼間也會被矇蔽吧。 赫蘿用向羅倫斯借來的小刀,靈巧地挖起貝殼裡的碎貝肉送進嘴裡。她隨著羅倫斯說的話環視四週一遍後,咕嘟咕嘟地喝了口啤酒說: 「盡管狼群和狼群之間會為了爭奪地盤而展開熾烈戰斗,但從遠方望去的森林永遠都是不變地寂靜。」 「像你擁有這般好眼力和耳力,從遠方也看不出來嗎?」 赫蘿沒有立刻回答,她裝模作樣地低下頭,動著帽子底下的狼耳朵。 要是在平常,赫蘿一定會捉弄急著想知道答案的羅倫斯,不過羅倫斯今天有酸味嗆鼻的熱葡萄酒伴隨。他一邊啜飲熱葡萄酒,一邊等待赫蘿的報告。 「汝看到那個人了嗎?」 過了一會兒後,赫蘿以剛剛用來挖貝肉的刀子尖端指向全身冒著熱氣的男子。男子把身體靠在一隻高度及腰、裝滿了如碎石般物品的桶子上。他擁有一身隆起的肌肉,那外表說像海盜,確實也有幾分神似。 一名身形纖細、面帶不悅表情、手上拿著看似羊皮紙束的商人,正與擁有海盜般外表的男子交談。 看見羅倫斯做出點頭回應,赫蘿表情認真地說: 「那名男子在生氣。」 「喔?」 「似乎是船上的裝載貨物被課了相當重的稅金,那名男子不願意以原本的價格交貨。人頭的價錢?男子說這個價錢怎樣又怎樣的。」 「是人質稅吧,因為在河川上行駛的船隻是河川領主的人質。」 「嗯。然後,另一個瘦巴巴的男子這麼回答他:今年因為取消了北方大遠征,所以城裡鬧得翻天覆地的,拿得到貨款就該心存感激了。」 教會為了誇示權威,每年冬季都會舉辦北方大遠征。但今年因為遠征路經的國家普羅亞尼與教會權力之間發生政治性沖突,所以被迫中止。羅倫斯也曾因此一度面臨破產危機。 或許是因為有切身感受,羅倫斯有些驚訝地看向赫蘿。赫蘿低頭閉著眼睛,她似乎仍然豎起耳朵聆聽著。 然後,羅倫斯再次看向兩名男子,他看見就算從遠處觀看,也能夠看出商人裝扮的男子對船員下了最後通牒。 「不然把這個問題跟皮草一起列入會議議題好了。」 說著,赫蘿睜開了眼睛。 羅倫斯不禁有種赫蘿是在騙他的感覺,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鑽牛角尖。 「談論著類似話題的人至少有……四對。稅金太重、北方大遠征、城裡的進口怎樣又怎樣。」 赫蘿一邊說話,一邊用小刀挖起貝肉,隨著小刀上的貝肉越盛越多,赫蘿的注意力轉移到了貝肉上。 當她把盛得滿滿的貝肉送進嘴裡時,露出一副彷彿世上就只有這種食物似的模樣。 「這麼聽起來也有理吧……這個成為物流據點的城鎮不可能沒受到北方大遠徵取消的影響。在留賓海根時,我也因為這件事得到了慘痛教訓。不過,這件事和被擋在城門外的那些人有什麼關系?」 如果城鎮的狀況不同於平時,就會有許多不同於平時的生意機會任人去掌握。 就在羅倫斯一邊自言自語,一邊讓思緒奔馳時,赫蘿先是沒教養地打嗝後,發出「叩叩」聲響敲打著桌面。 「再來一杯嗎?」 因為逐漸掌握到雷諾斯的現狀,羅倫斯的注意力完全被這件事所吸引。這時羅倫斯瞬間做出損益計算:為了讓赫蘿保持安靜不打擾自己,一方面也是考慮到赫蘿或許會願意幫忙評估狀況,請她喝一、兩杯酒倒也劃算。 羅倫斯舉高手向攤販老闆追加一杯酒後,赫蘿臉上浮現滿足的笑容,微微傾頭說: 「剛剛叫的酒不是為了咱,而是為了汝自身。」 「嗯?」 「酒醉的人是咱,不過汝是為了其他東西而醉。」 赫蘿看似愉快地笑著說道,她的臉頰微微泛紅。 即便有幾分醉意,赫蘿還是察覺到總會皺起眉頭的羅倫斯,會毫不猶豫地再幫她叫一杯酒的原因。 「酒醉是用錢買來的,不過思考眼前是否有生意機會可掌握是不用花錢的。」 「而且,只要咱不在一旁叫個不停,或者是既然咱願意乖乖幫忙,請咱喝一、兩杯酒沒什麼不劃算。」 所謂小巨人指的就是赫蘿這種人。 對著嘴角仍沾著啤酒泡沫的赫蘿,羅倫斯表示了投降之意。 「不過,汝在想事情的時候,的確很愉快的樣子。咱就一邊看著汝的側臉,一邊喝酒好了。」 攤販老闆送來啤酒和剛從烤爐拿下、還發出滋滋聲響的貝殼料理,羅倫斯一邊把老舊的黑色路德銀幣付給老闆,一邊凝視著赫蘿說: 「我只要偶爾回頭看一下,免得你在不知不覺中消失了就好,是吧?」 羅倫斯把啤酒就快滿出來的啤酒杯遞過去後,赫蘿笑著說: 「表現差強人意。」 盡管赫蘿的指摘嚴厲,但她長袍底下的尾巴卻表現出很愉快的樣子,於是羅倫斯露出一本正經的表情回答說:「感謝您的指導。」 結果,這天上午是羅倫斯獨自一人在雷諾斯街上走動。 至今仍殘留在赫蘿體內的旅途疲勞,似乎使酒精發揮作用的速度比平時更快,這點就連赫蘿自身都嚇了一跳。赫蘿不是因為站不穩腳而無法和羅倫斯一起走動,而是她實在太想睡覺了。 護送這般模樣的赫蘿回到民宿後,盡管羅倫斯覺得受不了赫蘿,一方面卻也暗自竊喜。 赫蘿不喜歡羅倫斯在雷諾斯又埋頭於做生意。如果回想起與赫蘿一路來的旅行,羅倫斯也不是不能體會赫蘿的心情。但如果再回想起與赫蘿一同旅行之前的事情,羅倫斯現在會不動聲色才教人覺得奇怪。 因此,羅倫斯現在能夠獨自在城裡毫無顧忌地自由走動,正合了他的意。 話雖如此,但羅倫斯在雷諾斯城裡並沒有熟識的人。 煩惱了一會兒後,羅倫斯決定前往以往曾去過的酒吧。 這家酒吧的名字很特殊,叫做「怪獸與魚尾巴亭」,屋簷下掛著一塊做成巨大老鼠形狀的青銅制看板。這種在河邊蓋堤防、聰明又奇妙的老鼠是教會流傳出來的故事。據說這種老鼠擁有怪獸般的身軀,以及魚般的巨大扁平尾巴,和擁有蹼的後腳。 因為這樣的緣故,盡管這裡是彌漫著烤肉香的酒吧,仍有不少聖職者會來到這裡解饞。因為只要是魚類料理,聖職者不管吃再多也不會受人責難。 不過,即使是販賣了如此珍奇老鼠料理的人氣酒吧,在還沒到中午的這個時間到底是顯得空蕩蕩。酒吧裡沒有客人,只見酒吧的女服務生在角落桌上縫著圍裙。 「請問開店了嗎?」 羅倫斯在入口處這麼詢問,用嘴巴咬斷縫線的紅發女孩一邊稍微舉高手中的圍裙,一邊露出頑皮的笑容說: 「我剛剛才把開口縫起來,您要看嗎?」 她做出酒吧招牌女店員的標准回應。 「不了,謝謝。而且,大家總會說開口越大,就越想看。萬一我看太多,開口又破了的話,那就糟了。」 女孩把針線收進木箱,並站起身子後,一邊穿上剛剛縫好開口的圍裙,一邊開玩笑地搖搖頭說道: 「那,我的圍裙一下子就破掉是因為客人一直盯著圍裙看,而不是在看我囉?」 不愧是經常應付醉客的酒吧女孩。 羅倫斯當然不能失掉身為商人的面子。 「因為你擁有這麼難得的美貌,所以大家都擔心一直看你的話,會害你因為太得意而撐大了鼻孔吧。」 「是嗎?真可惜,不然我就可以更快嗅出客人可不可疑了。」 女孩在最後綁上圍裙的繩子後,一副感到很可惜的模樣說道,跟著嘆了口氣。 為了做面子給女孩,羅倫斯刻意聳聳肩表示自己輸了。 「呵呵,習慣旅行的客人果然不一樣。那麼,您要喝酒還是用餐?」 「淚給我兩人份的魚尾巴料理,我要外帶。」 女孩之所以會神情困惑地發愣了一會兒,是因為聽見後面廚房傳來揮動炒鍋的聲音吧。 這個時間酒吧應該正忙著准備便當,好賣給在港口工作的人們。 「我不急。」 「那這樣,要不要追加一人份的酒呢?」 女孩的意思是要羅倫斯稍作等候。 對於她有生意頭腦的提議,羅倫斯露出笑臉點了點頭。 「麥酒?還是葡萄?要梨子酒也有喔。」 「這個季節還有梨子酒?」 任何果實酒都很容易腐壞。 「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放在倉庫裡的梨子酒就是沒壞掉。糟糕!」 說著,女孩刻意摀住嘴巴。 羅倫斯之前來到這裡時,酒吧裡總是擠滿了客人,所以不曾和她好好交談過。他心想這家酒吧會這麼有人氣,或許是因為有這位招牌女店員吧。 「那就給我梨子酒吧。」 「沒問題,稍等一下喔。」 女孩掀起裙擺往裡面定去,她身上的裙子看似褪了一層顏色,呈現出暗紅夾雜著深灰色的奇妙色澤。 如果是在港口城鎮的酒吧裡工作、聰明又開朗的招牌女店員,應該能夠找到個擁有好幾艘船隻的商行二公子飛上枝頭變鳳凰吧。 也或許招牌女店員會不理睬熱烈追求她的有錢人或美男子,與碰巧來到酒吧的平凡工匠墜入情網。 如果要猜測不停被采購的商品會落入誰的手中,羅倫斯還能想像得出來;但是這方面的事情,就超出他的領域了。如果詢問赫蘿,赫蘿應該有辦法輕松說出正確解答吧。這麼想著的羅倫斯不禁覺得不甘心。 「久等了。可能還要花一點時間,不過利用這點時間來回答你想問的問題,或許正好吧。」 真是個很聰明的女孩。 如果讓她和赫蘿對話,說不定能夠看到一場精采好戲。 「旅行商人會在這個時間來到酒吧,只有一個目的吧。只要是我回答得出來的問題,我很樂意解答。」 「在那之前,我先付錢。」 羅倫斯在伸手拿起裝有梨子酒的酒杯之前,先放了兩枚黑色銅幣。 一枚銅幣差不多等於兩杯到三杯梨子酒的價值。 她恢復酒吧女孩的表情說: 「什麼問題呢?」 「嗯,不是什麼很難回答的問題。我只是想問問城裡和平時不一樣的地方。比方說,為什麼看似商人的人們會聚集在城門外。」 女孩或許是看見羅倫斯出手闊氣地放了兩枚銅幣,以為羅倫斯會打聽像是某家商行內部消息之類的問題,她稍微緩和表情說: 「喔。那些人是買賣皮草,還有皮草相關商品的商人。」 「皮草?」 「沒錯。有一半左右是從遠方國家來到這裡采買皮草的商人,另一半是買賣加工皮草所需物品的商人。呃……」 「石灰、明礬、橡木皮。」 說到皮草加工,立刻浮現羅倫斯腦海的大概就是這幾樣商品。有些做法特殊的地方還會使用鴿子糞便。如果還要經過染色加工,還可舉出更多式多樣的商品。 「好像就是這些商品吧。」 羅倫斯正確地記起阿洛德說的話。 無庸置疑地,城裡召開的五十人會議內容正是有關皮草進出口的議題。 「再來,關於為什麼會有人聚集在城門外的問題嘛,城裡的重要人物們現在都在議論要不要把皮草賣給商人們。在這段期間不能賣、也不能買皮草。這麼一來,工匠們不就會煩惱該不該采買加工皮草時需要用到的商品嗎?所以,城門外才會變成那樣。」 可能是經常被人詢問,女孩的說明十分流暢。如果女孩所言屬實,這可是大事一樁。 連梨子酒都忘了喝的羅倫斯緊接著詢問: 「那麼,當初皮草為什麼會成為議題呢?」 「那是因為啊,每年冬天不是會有很多人前來北方嗎?」 「大遠征?」 「對、對、對。聽說因為大遠徵取消,就沒有人買皮草了。所以呢,平常這個時期應該會有很多人來這裡的。」 有人的地方,就撿得到錢。尤其是北方皮草在南方很受歡迎,買回南方當禮物送人想必十分討喜。 不過,羅倫斯仍然不明白為何這樣就必須召開會議,甚至禁止皮草買賣。 再說,聚集在城門外的商人們不就是前來采買皮草的嗎?就算每年隨著北方大遠征來到雷諾斯買皮草的人們今年沒來,只要有買家出現,把皮草賣給他們不就好了。 想到這裡,羅倫斯不禁覺得收集到的情報還不齊全。 「皮草買家變少的事實我懂,可是既然這樣,那賣給聚集在城門外的商人不就好了嗎?」 聽到羅倫斯的詢問,女孩先看了看羅倫斯手中未曾沾口的酒杯一眼後,露出微笑催促著羅倫斯喝酒。 酒吧女孩或許靠著本能就知道如何讓男人焦急的方法。 如果羅倫斯反抗女孩並催促她回答,不是會惹得女孩生氣,就是會被看輕。 羅倫斯順從地喝了一口甜梨子酒後,女孩一副彷彿在說「真乖」的表情咧嘴一笑說: 「騎士大人和傭兵們出手都很闊氣。可是,前來城裡做生意的商人們付錢總是很小氣。」 女孩在桌上輕輕把弄著羅倫斯支付的兩枚銅幣。 「我偶爾也會收到像貴族女孩穿的那種膨膨的衣服當禮物喔,那種衣服想必是十分昂貴吧。可是呢……」 羅倫斯「喔」的應了一聲。可能是因為剛剛才陪赫蘿喝了葡萄酒,讓羅倫斯的反應變得有些遲鈍。 「原來如此,畢竟加工成皮草前的獸皮真的很便宜。也就是說如果不加工成皮草來賣,掉在城裡的錢就會變少啊。」 女孩聽了,像個聖職者看見信徒做了懺悔似的露出微笑,那表情彷彿在說:「做得很好。」 這麼一來,整個事件的構圖就清楚呈現出來了。 然而,在羅倫斯確認事件全貌之前,女孩突然在桌子上探出身子。 然後,她把一枚放在手中把弄的銅幣輕輕收進胸口,一改表情說: 「剛剛那些情報,是從其他酒吧的輕浮女人口中也能打聽出來的小事。」 垂下頭抬高視線的女孩稍微壓低下巴後,用字遣詞忽然變得惡劣。羅倫斯看向女孩,結果女孩顯得纖細的美麗鎖骨,以及鎖骨之下的部位,很自然地呈現在他的視線前方。 女孩完全掌握到了如何與醉客拉近內心距離的方法。 羅倫斯瞬間告訴自己這是一場商談。 商談對像是企圖讓客人買高價皮草送給自己的女人。 「好好接待慷慨又熱情的客人是應該的嘛,您要記得自己沒聽過我接下來說的話喔?」 羅倫斯佯裝自己完全被女孩唬住的樣子點點頭。 「外面的商人們十之八九會被阻止采買皮草吧。不過,工匠們和銷售皮草的人應該會發飈就是了。」 「情報來源是?」 聽到羅倫斯的詢問,女孩保持臉上顯得妖豔的微笑閉口不語。 羅倫斯的直覺告訴他女孩擁有正確的情報來源,想必是參加五十人會議中,某個前來酒吧喝酒的人吧。只是,女孩當然不可能說出是誰。 不過,女孩之所以連說一句「這不能說」都沒說,是因為剛剛那句話是女孩的自言自語,也是因為情報的真偽極其可疑。 女孩這麼做算是對羅倫斯的一種考驗。 因為女孩不可能如此輕易地說出真正重要的情報。 「因為我是個酒吧女孩,所以不管皮草價格如何變動我都不在乎。可是,商人們喝酒時會把這個當成助興話題,不是嗎?」 「是啊,有時候還會因此酒興大增呢。」 看見羅倫斯露出商談用笑容答道,女孩閉上眼睛,嘴角微微上揚地點點頭。 「從一個好酒吧走出去的都是醉醺醺的客人。如果客人你也一樣的話,我會很開心的。」 「我已經喝了酒,一下子就會醉了。」 女孩睜開了眼睛。 雖然她的嘴上帶著笑意,眼神裡卻沒有。 就在羅倫斯准備開口說話時,廚房那頭傳來呼喚女孩的聲音。 「啊,料理正好準備好了的樣子。」 說著,女孩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當她站起身子時,已經恢復成羅倫斯剛走進酒吧裡見到的女孩模樣了。 「對了,這位客人。」 女孩准備離開桌子時,回過頭說道。 「什麼事?」 「你有太太了嗎?」 女孩出乎預期的問題讓羅倫斯不禁有些畏縮。不過,或許是因為赫蘿經常做出一些出其不意的舉動,使得羅倫斯能夠立刻做出回應: 「我的荷包繩子沒有被人掌握,不過……韁繩卻被人牢牢握住了。」 聽到羅倫斯的回答,女孩咧嘴露出皓齒,臉上浮現像是面對朋友時的笑容。 「可惡,她一定是個很棒的女孩吧,好不甘心喔。」 女孩一定對自己攏絡醉酒男人們的手段頗有自信吧。 要不是羅倫斯遇見了赫蘿,或者是他再喝醉一點的話,說不定兩三下就會上了她的鉤了。 不過,要是羅倫斯老實這麼告訴女孩,等於是在敗者的傷口上面灑鹽。 「有機會的話,要帶她來店裡喔。」 「好啊。」 羅倫斯幾乎發自真心地答道。 因為他非常想看看女孩與赫蘿會有什麼樣的對話。 不過,羅倫斯不禁覺得要是他也在場,恐怕會引起軒然大波吧。 「那麼,請稍等一下喔,我去幫你拿料理來。」 「麻煩你了。」 女孩再次提起裙擺往裡面的廚房走去。 羅倫斯一邊望著女孩的背影,一邊喝了口梨子酒。 他心想,原來赫蘿的存在大到連他人都看得出來。 羅倫斯手上拿著包了尾巴料理、甚至會燙手的麻布袋,先走出面向港口的大街上,再環視了一遍停靠岸邊的船隻。 在聽了酒吧女孩說的話之後,停靠岸邊的船隻看起來果然有些不同。 羅倫斯仔細觀察後,發現相當多艘看起來暫時沒打算出港的船隻牢牢固定在碼頭,船上堆積如山的貨物也都蓋上了麥草或麻布。當然了,其中一定也有原先就預定在雷諾斯港口過冬的船隻,但是船隻數量似乎不尋常地多。如果推測得大膽一些,那些船隻應該是載著皮草,或是加工皮草所需的各種物資吧。 雷諾斯可是以皮草和木材出名的城鎮,皮草的交易量自然不在話下。 雖然身為旅行商人的羅倫斯不知道皮草到底有多少交易量,但皮草專賣商光是采買了高度及胸的大木桶所容納得下的松鼠皮,其數量就有三、四千張之多。光看船上到處放著容納得下這麼多數量的桶子,就知道皮草數量會有多麼驚人。 如此大量的皮草交易一旦中斷,不難想像會有多少人為之困擾。 不過,當然不難理解雷諾斯方面想要盡可能地徵收稅金的想法,而且不管怎麼說,如果加工成皮草前的獸皮被外地商人買走了,住在城裡的工匠們就得流落街頭。大家都知道,無論哪種生意,采買原料自行加工後再銷售出去的做法,是獲利率最高的方法。 話雖如此,但在北方大遠征中止、無法期待大量旅人從南方湧進的現在,就算城裡自行進行皮草加工,也無法保證一定能夠賣出皮草換取現金。 再說,獸皮的好壞和加工技術的好壞也是個問題,如果只是把獸皮加工成衣服,技術比雷諾斯更卓越的城鎮到處皆是。就算有的皮草在雷諾斯城裡作為禮品炙手可熱,但如果必須另外支付運輸費出口到遠方城鎮,恐怕就不是那麼好賣了。 這麼一想,便覺得雷諾斯方面還是應該無視工匠們的強烈反對,選擇將獸皮出售給外地商人才是上策。 如果這麼做,今年至少還能夠把獸皮換成現金。外地商人之所以會大舉湧入雷諾斯,是因為集中到雷諾斯的獸皮品質好,所以應該能夠賣得不錯的價格才是。 即便如此,酒吧女孩卻說五十人會議應該會阻止外地商人采買獸皮。 這麼一來,想得到的可能性就不多了。 城門外會有商人們聚集本來就是個奇怪的現象。 商人們在計算損益後,一旦得知對自己有利,就是踹開他人也要搶先一步,他們把這樣的行為視為正義且深信不疑。這樣的商人們根本不可能個個都聽話地不採取行動。 一般都是有一、兩人搶先下手,最後演變成無可收拾的地步。 然而,現在卻沒發生任何混亂場面。想必這是因為城門外的商人們不是只依個人想法聚集存城門外。 無庸置疑地,他們背後一定有一個大規模的權力組織控制著。 這個組織究竟是位於必須橫越西邊海洋才能抵達的城鎮、以加工衣服著名的巨型商人公會,或是企圖獨佔皮草相關貿易、規模大得讓人頭昏目眩的大商行,目前尚且不得而知。 不管怎麼樣,城門外的商人們背後一定有股巨大力量在操作。 而且,雷諾斯的首腦們察覺到了這件事。 羅倫斯走過港口前方,繞進充滿活力和喧囂的街道,並做出結論。 聚集在城門外的商人們一定這麼告訴了雷諾斯的首腦們: 『皮草賣不出去一定讓您們很傷腦筋吧?要不要我們來采買呢?不過,如果只限當次往來,世上很多事情恐怕都無法順利運作吧。如何呢?明年、後年也可以把皮草賣給我們嗎?』 如果接受了這筆交易,雷諾斯就將淪落為只是一個把皮草集中起來,再送到其他地方的城鎮。這麼一來,想必這個集中皮草的機能終有一天會被其他城鎮取代。 不過,雷諾斯之所以無法輕易拒絕這個交易,並非只是因為城裡工匠們的反對。 倘若這筆交易背後真有大規模的權力機構控制著,要是沒多考量地就拒絕外地商人們的要求,在背後控制著的權力機構肯定會提出「外地商人在雷諾斯受到差別待遇」的抗議。 這麼一來,就不再是只有城鎮的問題,問題會波及到與城鎮有關系的領主貴族。當商業問題演變成政治問題時,解決問題所需的金額就會連跳三、四個位數。 這是一場巨大組織間的戰爭,商人的個人想法不過如罌粟子般渺小。 羅倫斯唰唰作響地摸著胡須。 他臉上很自然地浮現笑容。 「流動的金額很大。」 羅倫斯許久不曾自言自語了,他有種像是脫去穿了一星期不曾脫過的鞋子時的快感。 流動的金額越大,意外之財也會隨之越大。 商人的煉金術,是從商品與商品、人與人的關系所構成的復雜構造之中,設法讓金錢如泉水般湧出。 羅倫斯的腦海裡浮現一張老舊的羊皮紙。 他開始在羊皮紙上一一畫上有關皮草事件的構圖,羊皮紙漸漸化為一張藏寶圖。 好了,寶藏究竟藏在何處呢? 就在羅倫斯差點舔著舌頭這麼說出口時,他的左手也同時打開民宿房間的房門。 羅倫斯完全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回到了民宿,但另有原因使得他沉默下來。 可能是睡了一覺後覺得舒爽許多,赫蘿正在床上梳理尾巴。她一看見羅倫斯,便立刻把尾巴藏到背後去。 「……怎麼了?」 雖然赫蘿的動作顯得再刻意不過,但是看見似乎已酒醒的赫蘿朝自己投來充滿戒心的眼神,羅倫斯還是不由地這麼詢問。 「咱會受不了。」 「咦?」 「如果尾巴被賣了,咱會受不了。」 說著,赫蘿像躲在大樹後頭的少女露出臉似的露出尾巴,又立刻藏到背後。 羅倫斯當然明白赫蘿的意思。 他臉上已經完全是個商人的表情。 「我又不是獵人。」 羅倫斯一邊聳聳肩笑著說道,一邊走進房間。他關上房門後,走近書桌旁。 「汝臉上怎麼好像寫著『只要是能賣的東西,我什麼都賣』吶?」 「這形容不正確,比方說我不會想摘下路邊的野草莓來賣。」 赫蘿只看了一眼羅倫斯手中裝有料理的麻袋,立刻把視線拉回羅倫斯。 「因為我是旅行商人,所以一定要向某人采購,再賣給某人。這是非遵守不可的大原則。」 雖然所有商人都應該有想賺錢的念頭,但是當一個商人遺忘自己是什麼商人時,他滿腦子就會只剩下想賺錢的慾望。到時不管是信用、倫理或信仰,都將被忘得一干二淨。 當商人走到這般地步時,就僅僅是個金錢的亡命之徒。 「所以呢,我不會割下你的尾巴。不過,到了夏天,你如果說太熱想剃毛時,我會很樂意地幫你剃毛,然後拿去賣。」 羅倫斯倚著書桌說道。赫蘿聽了,像個小孩子一樣吐了吐舌頭後,把尾巴重新放回手邊。 其實羅倫斯自己也絕對不想看見赫蘿被剃了毛的尾巴。 「哼。那,汝手上拿著什麼?」 赫蘿只用一隻眼睛看向羅倫斯帶回來的禮物。她一邊輕輕咬著尾巴,一邊問著。 「這個啊?這是……對了,如果你光聞味道,就能猜出這是什麼動物的哪個部位的料理,晚餐就讓你點喜歡吃的東西點個高興。」 「喔?」 赫蘿變了眼神說道。 「這裡面應該放了蒜頭……不過我想不構成問題吧。」 羅倫斯從書桌挪開身子,把整包麻袋交給赫蘿後,赫蘿立刻表情認真地像只動物一樣用鼻子不停嗅著味道。雖然赫蘿會有動物般舉動並不稀奇,但是她這般模樣顯得很可愛,羅倫斯不禁看得入神。 這時,發現羅倫斯正在看自己的赫蘿皺起眉頭露出不悅的表情。 被看見裸體也不在意的赫蘿,似乎不喜歡被人看見她現在的舉動。 當然了,每個人在意的地方本來就不一樣。羅倫斯准備乖乖地轉過身時,停下了動作。 「高貴的賢狼應該不會趁著我背對著她的時候,打開袋子吧?」 雖然赫蘿的表情動也沒動一下,但是她的尾巴前端卻像被針紮了似的動了一下。 羅倫斯似乎說中了赫蘿的心聲。 他是因為知道赫蘿不是人類,所以才體貼地想著她的感受或許比較獨特,沒想到赫蘿卻得了便宜還賣乖。 羅倫斯再刻意不過地嘆了一口氣後,狡猾的赫蘿似乎也產生了一些罪惡感,她微微抿著嘴別過臉去。 「怎樣?猜出來了嗎?」 「等一下。」 赫蘿用著像在生氣的口吻說道,然後再嗅了一次味道。當然了,羅倫斯沒忘記移開視線。 彷彿女孩子在哭泣似的聲音在房間裡持續響了好一會兒時間,聽得羅倫斯覺得有些不舒服。 他有意識地專注聆聽來自木窗外頭的喧鬧聲。因為外頭天氣晴朗,所以當然不只聽得到聲音,還看得見陽光。 雖然房間裡確實很冷,但是設有窗戶的房間感覺真的很好。 如果住在沒有窗戶的溫暖房間,應該會有像在地窖裡冬眠的感覺吧。赫蘿的判斷果然英明。 「汝啊。」 這時,赫蘿的聲音把羅倫斯的意識和視線都拉了回來。 「猜出來了嗎?」 「嗯。」 肉類料理的種類當然多過動物種類。如果靠品嘗味道或口感來猜測,或許分辨得出來,但是靠燒烤香味來猜測,就不知道分不分辨得出來了。況且,羅倫斯買回來的,是有著獸類身軀,卻帶著魚尾巴的罕見鼠類所烹煮成的尾巴料理。就算赫蘿知道這種鼠類的存在,也不太可能知道有這種料理。 雖然羅倫斯覺得自己這麼做有些壞心眼,不過他也提出了可以自由選擇晚餐的條件,所以還算公平吧。 羅倫斯詢問說:「那,答案呢?」赫蘿聽了,不僅沒有說出答案,還露出有些生氣的表情注視著羅倫斯說: 「咱怎麼越想越覺得,要咱猜出這道料理和汝提出的條件不相稱。」 羅倫斯輕輕聳了聳肩。心想赫蘿似乎猜不出來。 「這種事情一開始就該提出來。」 「話是這麼說沒錯……」 赫蘿低下頭,像在思考什麼似的不知看向何方。 因為這是單純又明快的賭注,就算赫蘿再聰明,也沒辦法拗曲作直吧。無論在什麼情況下,單純的契約總是最具力量。 「那,答案呢?」 聽到羅倫斯反覆問道,赫蘿忽然露出死心的表情。雖然羅倫斯覺得自己太壞心眼,但他還是認為偶爾該看看赫蘿這樣的表情。 然後,就在羅倫斯想著這些事情時,赫蘿霎那間變換了表情,臉上浮現勝利的笑容。 「雖然咱說不出名字,但這是體型龐大的鼠類尾巴吧?」 羅倫斯說不出話來。 他除了驚訝,還是驚訝。 「所以咱剛剛不是說了嗎?這不相稱。」 赫蘿壞心眼地發出「呵呵呵」的笑聲後,開始拆起麻袋。 「你、你本來就知道的啊?」 「咱原本想汝剛剛如果問咱是不是拆開袋子偷看了,咱就打算叫一道貴得讓汝哭著求饒的料理。這次就放過汝唄。」 赫蘿從麻袋拿出用薄樹皮和藤蔓包住的料理。那包裝怎麼看都不像解開包裝後,還能夠輕易恢復原狀的樣子。 而且,就算實際看見保留了食材原形的這道料理,也很難看出是什麼食材。赫蘿不知在何時早就知道有這道料理了。 「因為咱是賢狼吶,世上沒有咱不知道的東西。」 赫蘿露出牙齒若無其事地說道,那模樣散發出來的魄力讓人很難一笑置之。 解開藤蔓、拆開樹皮後,熱氣隨即冒出。她一臉幸福地眯起眼睛,甩動著尾巴。 「說本來就知道並不正確。」 羅倫斯看見被切成長塊的尾巴,心想就算看見料理後的尾巴,也不可能看得出來原形。模仿羅倫斯說話的赫蘿抓起一塊肉後,抬高頭張大嘴巴,把肉塊緩緩放進嘴裡,跟著閉上眼睛緩緩咀嚼肉塊。 赫蘿吃東西時,總能表現出一副很好吃的樣子。 然而,她今天的樣子與平時有些不同。 「嗯……果然沒錯。」 赫蘿今天不像平常那樣,一副彷彿不趕快吃光好吃的東西,就會被人搶走似的吃法,而是像在回憶著什麼似的一邊慢慢品嘗味道,一邊說: 「這家旅館的老闆好像這麼說過吧?」 赫蘿舔了舔沾上油脂的手指後,看向羅倫斯繼續說: 「歲月甚至能夠風化石造建築物。」 「更別說是人類的記憶了。」 聽到羅倫斯接續說道,赫蘿滿意地點點頭。她忽然輕輕嘆了口氣,然後一副感到很刺眼的模樣看向木窗說: 「汝覺得記憶當中什麼最持久?」 赫蘿總是喜歡提出偏離主題的問題。 人名?數字?還是有關故鄉的事? 這些答案在羅倫斯的腦海裡浮現又立即消失,赫蘿從完全不同的角度回答說: 「味道最能讓人留下深刻記憶。」 羅倫斯聽了,微微傾著頭。 「咱們很容易就會遺忘看見或聽見的事物。可是吶,就只有味道,能夠讓人永遠留下明確的記憶。」 赫蘿把視線落在料理上,露出了笑容。 羅倫斯看見赫蘿的模樣後,之所以會不合時宜地感到內心動搖,是因為赫蘿的笑臉看起來是那麼地愉快、那麼懷念不已的樣子。 「咱對這城鎮一點兒印象也沒有,所以吶,咱其實有些不安。」 「你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來過這裡?」 赫蘿點了點頭,她的模樣看起來不像在說謊。 不過,剛剛被赫蘿那麼一說,羅倫斯不禁覺得自己能夠明白今天的赫蘿比平常更愛與他玩鬧的原因。 「即便對城鎮沒有印象,咱卻清楚記得這個食物。畢竟這動物太奇特了,在從前也是很特別的食物。還有吶,或許是因為從前想抓多少隻,就有多少隻,所以會像這樣把好幾只串在一起,然後放在大火上烤。」 赫蘿像抱起躺在腿上睡覺的心愛小貓似的用兩手捧著料理,然後抬起頭。 「咱一開始就在想該不會是這個食物吧。仔細聞了味道後,一股熟悉感立即湧上心頭,咱沒有因此哭出來,是能夠打敗汝的關鍵點。」 「原來你剛剛那麼做是故意的啊。」 羅倫斯仔細一想後,才覺得赫蘿根本不可能當真趁著羅倫斯背對著她時偷看料理,因為這樣的伎倆太容易被看穿了。 還有,在那之後當羅倫斯別開視線時,赫蘿或許哭了一下子也說不定。 「汝以為咱是那種會辜負他人好意的惡劣傢伙嗎?」 「這種事情你最擅長了吧。」 羅倫斯答道,他心想該反駁時當然要反駁。赫蘿聽了,如往常一樣露出牙齒笑笑。 「所以吶。」 赫蘿一邊說道,一邊輕輕招手呼喚羅倫斯。 羅倫斯一邊抱著不知道赫蘿又打算對他做什麼的戒心,一邊走近赫蘿後,赫蘿用招手的那隻手抓住羅倫斯的衣角拉向自己。 「咱也一定永遠不會忘記這個味道。」 羅倫斯早預料到赫蘿有可能這麼說。 不過,他沒有像平常那樣試圖做出反擊。因為赫蘿把羅倫斯拉近自己後,就這麼把臉埋在他的衣服上動也不動。 對羅倫斯而言,赫蘿不再單純只是個旅伴。 只要能夠看見赫蘿的耳朵和尾巴,羅倫斯也能夠擁有如赫蘿般的讀心術。 「我也是。」 羅倫斯說罷,猶豫了一下子後,摸了摸赫蘿的頭。赫蘿用羅倫斯的衣角擦了擦眼角後,抬起頭露出顯得僵硬的笑容說: 「從汝口中說出這種話,太惡心了。惡心得教人想忘都忘不了吶。」 羅倫斯也露出苦笑說: 「……真抱歉啊。」 赫蘿笑笑後,輕輕抽了一下鼻子。等到她再度露出笑容時,已經恢復成平常的模樣。 「咱似乎確實來過這個城鎮。」 「那這樣應該也有留下你的詳細傳說吧。」 雖然羅倫斯刻意沒說出留下「記錄」,幾乎算是一種自我滿足的體貼表現,但赫蘿確實感受到他的體貼,也表現出開心的反應。 不過,反過來說,萬一羅倫斯沒注意到這方面的體貼表現,就很有可能因此不小心戳到她的痛處。 「話說,汝又打聽到什麼消息回來了?」 像是看見孩子接觸到新知識後急欲發表的母親似地,赫蘿露出了洗耳恭聽的模樣說道。 赫蘿不是那種總是顯得柔弱的女孩。 「汝這次似乎顯得特別愉快的樣子吶。」 羅倫斯看似愉快地開始訴說起打聽來的消息,赫蘿一邊吃著尾巴料理,一邊興致勃勃地聆聽羅倫斯說話。 羅倫斯想與雷諾斯的編年史作家,同時是五十人會議書記的黎格羅見面的目的變成了兩個。 一個目的是為了詢問雷諾斯有無關於赫蘿傳說的記錄,另一個目的是為了詢問雷諾斯詳細的最新狀況。 後者的目的完全是來自羅倫斯的職業病所引起的興趣,而回顧一路旅行至今的前例,盡管赫蘿願意聆聽羅倫斯說話,當然也沒有給他好臉色看。 事實上,如果有人詢問說:「有必要為了賺錢,從紛爭之中找縫兒鑽,不顧危險地想要像煉金術那樣吸金嗎?」羅倫斯的答案會是完全沒必要。羅倫斯在異敦徒城鎮卡梅爾森所獲得的利益之多,足以讓他只要如往常般持續風平浪靜地做生意,就能夠在不久的將來實現擁有商店的夢想。既然如此,與其分秒必爭地運送商品設法賺錢,或是冒險去做投機生意,不如靜靜待在城鎮,花時間建立人脈,對未來的生意會有幫助許多。 雖然不是商人的赫蘿沒有明說哪條路對未來的生意比較有幫助,不過她提出了相似的論點。 她說:「既然不缺錢,不如悠哉一些。」 因為坐著不動很冷,赫蘿在談話途中就已鑽進被窩裡,不久後開始打起盹來。當羅倫斯坐在赫蘿床邊說話時,赫蘿毫不矯飾地輕輕握住羅倫斯的手。 坐在赫蘿床邊感受著如此平靜的時光流逝,羅倫斯不禁開始覺得赫蘿的意見再正確不過了。然而,如果是在旅途上還說得過去,可是一旦來到城鎮後,羅倫斯就無法悠然度日了。因為旅行商人本來就不是那麼悠哉的生物。 雖然羅倫斯很希望赫蘿能夠明白這點,但似乎並不容易。 不過,該說是幸運嗎?羅倫斯目前並無法立刻採取什麼行動。 從雷諾斯目前的狀況看來,想必所有參加會議的人,包括黎格羅都不可能不經考量地就與外地來的商人們見面。 因為這是攸關雷諾斯存活的皮草進出口事件,萬一遭人惡意指摘與來歷不明的外地商人見面,恐怕會因此失去在城裡的社會地位。羅倫斯要是與會者,絕對不會與外地商人見面。 即便如此,仍打算讓與會者和外地商人見面的話,就必須委託有辦法從中牽線的人。 只是,究竟有沒有必要這麼做?當羅倫斯這麼重新思考時,也無法說服自己點頭認同。而且,如果太為難人以致讓對方留下不好的印象,就難以查看有關赫蘿的記錄了。 雖然赫蘿表面上說過得悠哉一些,但其實她心裡一定恨不得早點能夠查看記錄。絕對要避免導致無法查看記錄的事情發生……就在羅倫斯這麼東想西想時,赫蘿不知何時已經呼呼睡去了。 還真是吃飽睡,睡飽吃。 赫蘿總是像動物一樣過得如此悠然自得。她那樣的生活方式,是許多為了生計而日復一日地勞動的人們都曾經夢想過的生活。 看著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如此生活的赫蘿,羅倫斯不禁感到有些憤恨。他松開與赫蘿握住的手,用食指表面輕輕劃過赫蘿彷彿被仔細琢磨過的蛋形臉頰。赫蘿剛入睡時,有時就算輕輕頂一下她的頭,她也不會醒來。赫蘿現在也只是一副覺得很煩的模樣皺了一下眉頭,沒睜開眼睛地把臉鑽進被窩底下。 這是不代表什麼意義、很平靜的幸福時光。或許這樣的時光不會帶來任何收獲,只是時間一點一滴地在流逝,但這確實是羅倫斯獨自坐在馬車上時曾經渴望擁有的生活。 這明明是羅倫斯幾乎確信自己所想要的生活,他卻清楚感受到心中有種「虛度了現在這個瞬間」的焦躁感。 如果不設法賺錢、不設法收集生意情報,就會造成無法挽救的虧損。這樣的想法在羅倫斯腦中揮之不去。 羅倫斯記起師父曾說過「商魂是絕對不會消失的炭火」,不禁覺得這把炭火或許是會讓人心焦如焚的地獄之火。 獨自一人的時候,這把火或許能夠暖和身體,但兩個人的時候,似乎有些太熱了。 尤其是光看到赫蘿的笑臉,就已經讓人覺得夠暖和了。 世上總有不如意的事。 想到這裡時,羅倫斯從床邊站起來,在房間裡踱步。 就算沒有跳進這次的事件,但至少為了將來能夠參考學習,羅倫斯還是希望掌握到有關雷諾斯的詳細動向。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直接與五十人會議的與會者見面是最佳方法;而為了得到沒有偏私的情報,能夠與不代表任何人利益、算是旁觀者的與會者見面,那更為理想。 編年史作家,也是會議書記的黎格羅完全符合了這個條件。 然而,沒有一個與會者會願意與外地商人見面吧。 羅倫斯的思緒又繞到同樣的問題上。 若他想要突破現狀,就必須從其他地方下手。然而,羅倫斯目前擁有的情報來源頂多只有酒吧女孩而已。 如果要讓情報來源拓展到掌握大量資訊的城鎮商人,羅倫斯就必須耗費相當大的勞力。 目前應該有很多人暗中調查著會議情報,羅倫斯怎麼也不認為憑他一人能夠靠智慧和手段勝過四周的人們,而且打算賣出情報的人一定有眾多對象可賣,很難預料他們會要求多麼高額的情報費。 倘若羅倫斯在雷諾斯有熟人,或許就有可能接近核心,採取些什麼行動。 雖然只要有貨幣就買得到商品,很多時候卻只能用信用買到情報。 看來,盡管面對如此有趣的事態,羅倫斯還是無計可施。 羅倫斯像只看見狹窄縫隙另一端有好吃的肉,卻咬不到肉的小狗一樣在房間裡來回走動,最後終於嘆了口氣停下腳步站著。 他察覺到自己現在這副德性,跟理想中的商人模樣相差了十萬八千裡。 不僅如此,他甚至覺得原先早已擁有的冷靜和謹慎態度不知消失到了何方。這樣的他簡直像在走回頭路,回到滿腦子只想著怎麼大撈一筆、剛自立門戶不久的少年時代。 太浮躁了。 羅倫斯這麼告訴自己後,瞥了赫蘿一眼。 他心想該不會就是這只自大的狼女害他變得浮躁的吧? 羅倫斯越想越覺得這個可能性很高。 與赫蘿的對話讓他覺得太愉快了。 或許是因為這樣,羅倫斯才會開始疏忽起其他事情。 「……」 羅倫斯一邊撫摸下巴的胡須,一邊暗自嘀咕說:「好一個推卸責任的方法啊。」 雖然覺得非常可惜,但羅倫斯也只能決定暫時不去想有關皮草的話題。 這麼一來,羅倫斯首先能做的,就是收集從雷諾斯到更北方的紐希拉的道路情報。運氣好的話,或許前往紐希拉的道路還沒受到積雪阻礙,羅倫斯與赫蘿就可以繼續往北走。 有關皮草的話題……還是順便打聽看看好了。羅倫斯暗自補上這麼一句話後,走出了房間。 羅倫斯一走下民宿一樓,便聽見雜亂堆放的貨物一角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雖然這裡沒有上鎖、也沒有看守員,但似乎有相當多的商人會租借這個簡易倉庫。 這個簡易倉庫的租金不高,幾乎所有利用這裡的商人都是把這裡當成行商的中繼站,或者把價格會因季節性而變動的商品存放在這裡。不過,羅倫斯覺得若其中有人把走私品或贓物存放在這裡,也不足為奇。 雖然羅倫斯聽得見倉庫傳來翻找貨物的聲音,但因為堆高的貨物形成了陰影,所以看不見是誰在翻找貨物。 不過,民宿老闆阿洛德也似乎完全不認為房客會擅自翻開他人貨物,他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在鐵鍋上灑水,調整著火勢過強的炭火。 「北方的路?」 雖然羅倫斯早上向阿洛德詢問編年史作家時,阿洛德露出像是聽到小孩子詢問難解的神學問題似的表情,但對於這個問題,他似乎早已司空見慣的樣子。 阿洛德一副彷彿在說「這個問題就好回答了」似的模樣點點頭後,毫不在意灰燼揚起地咳了一聲說: 「今年很少下雪。雖然我不知道你打算去哪裡,但路途應該不會太辛苦吧。」 「我目前計劃前往紐希拉。」 阿洛德揚起左眉,睜大他那就快被眼瞼皺紋埋沒的藍色眼睛。 羅倫斯在營業用笑臉底下不禁感到有些畏縮。阿洛德拍了拍胡須,揮去在木炭上灑水時揚起的灰燼後,喃喃說: 「怎麼會想特地前往異教之地……不過,或許這就是所謂的商人吧。扛著裝有金錢的袋子,無論哪兒都去……」 「結果卻在死去的那一刻不得不丟下那隻袋子。」 羅倫斯為了討好信仰虔誠的阿洛德刻意這麼說,沒想到阿洛德卻是有些不悅地用鼻子哼了一聲說: 「既然這樣,何必賺錢?為了丟棄而擁有,這……」 想必這是很多商人自身也會抱有的疑問。 不過,羅倫斯曾聽過一個很有趣的回答。 「打掃房間的時候,就不會問一樣的問題。」 金錢是垃圾,而賺錢是在收集垃圾。 金錢會污染向神明借來的世界,所以收集這些金錢再加以丟棄是一種美德——這是臨終前改過向善的某個南方國家富商所說的話。 聖職者聽到這句話時會感動不已,而商人們聽到時,卻會用倒入葡萄酒的杯子掩飾曖昧的笑容。商人的生意做得越大,就會擁有越多無形的財產,因為大商人的財產只會以帳簿上的數字或單據的形式存在。 重點就是,商人們認為既然這些數字或文字會污染世界,那麼寫在紙張上的神明教誨也是相似的存在,所以為了保持世界的美好,應該也一並丟棄。如此諷刺的解釋才是商人們的見解。 羅倫斯也贊同後者的說法。雖然覺得對赫蘿過意不去,但羅倫斯認為與其信奉不管怎麼祈禱,也不肯幫忙的神明敦誨,還不如信仰大商人的生意守則比較有用。 「呵。」 阿洛德看似開心地笑笑,然後用難得聽得到的愉悅口吻說了句:「算了。」 與其說阿洛德是因為羅倫斯的回答而變得開心,他的樣子更像是因為知道諷刺的意思,而樂在其中。 「那麼,你打算早早出發嗎?我記得你好像預付了比較多的住宿費……」 「不,我打算先等到五十人會議結束後,再出發。」 「……這樣啊,你打算跟黎格羅見面啊。早上你問了我編年史作家的事情,好久不曾聽到這個字眼了。這時代根本沒有人會想瞭解過去的事情……」 阿洛德一邊說道,一邊眯起眼睛彷彿看向了遠方。 想必阿洛德一定在視線前方看見了他一路走來的生涯。 不過,阿洛德立刻張大眼睛拉回視線說: 「總之,如果要去北方,盡早出發的好。如果現在出發,你那匹馬應該可以撐到半路吧。在那之後……如果你急著趕路,那就換上長毛種的馬,改坐雪橇比較好。」 「我看見馬廄有一匹長毛種的馬。」 「那匹馬的主人是北方人,他應該知道詳細的道路狀況吧。」 「他的名字是?」 聽到羅倫斯這麼詢問,阿洛德第一次在羅倫斯面前露出感到意外的表情。 羅倫斯不禁覺得那表情挺可愛的。 「對喔。雖然他長年都會來這裡住宿,但我從來沒問過他的名字。我明明連他每年像吹氣球一樣變胖的身材都有鮮明印象呢,原來如此……也是會發生這種事情的啊……」 這家民宿連登記住宿的本子都沒有,實在教人不得不佩服。 「他是北方的皮草商人,現在應該在城裡東奔西跑吧……我如果見到他,會轉告你的事。」 「麻煩您了。」 「啊,不過,如果你打算等到五十人會議結束,說不定得等到春天。」 說著,阿洛德這時第一次喝了口加熱過的葡萄酒。 這是阿洛德第一次如此饒舌地與羅倫斯交談,可見他的心情真的很好。 「會議有可能拖這麼久嗎?」 羅倫斯心想趁著阿洛德心情好,或許可以多打聽出一些情報,於是這麼詢問。但沒想到阿洛德聽了,立刻收起臉上的所有表情陷入了沉默。 為了平靜度過餘生,阿洛德做了正確的決定。 這麼想著的羅倫斯自知是該離開的時候。就在他准備向阿洛德道謝時,阿洛德像是要阻擋羅倫斯說話似的先開口說: 「就連個人的人生都有趨勢了,聚集眾多個人的城鎮當然也會有趨勢……」 阿洛德這麼說十分符合退休者的發言。 只是,羅倫斯還年輕。 「違背命運是人之常情。人們總在犯了錯之後,才向神明祈禱以求補償。」 阿洛德沉默不語地用藍色眼睛看向羅倫斯。 他的眼神像在生氣,也像是瞧不起羅倫斯。 即便如此,羅倫斯卻絲毫沒有顯得畏縮。那是因為他覺得阿洛德似乎樂在其中的樣子。 「咯咯,似乎很難反駁啊……我好久不曾這麼愉快了。你是第三次來到這裡對吧?你叫什麼名字?」 阿洛德連長年利用這家民宿的皮草商名字都不知道,卻詢問了羅倫斯的姓名。 想必他不是以民宿老闆的身份,而是以工匠身份詢問的吧。 技術高超的工匠詢問客人姓名的行為,是在告訴那名客人只要是他訂購的物品,無論有多麼難加工,都會加以完成。這是一種工匠表示信賴的儀式。 羅倫斯似乎被這位沉默寡言、態度冷漠的皮繩工匠師傅喜歡上了。 他一邊伸出手,一邊道出姓名說:「我是克拉福‧羅倫斯。」 「克拉福‧羅倫斯啊。我是阿洛德‧伊克勞德。要是從前的我,就可以幫你做一條我引以為傲的皮繩,不過現在的我頂多能夠提供你度過安靜夜晚的地方而已。」 「這比什麼都好。」 聽到羅倫斯這麼說,阿洛德第一次露出缺了一角的牙齒笑了。 「那麼,失陪了。」 就在羅倫斯准備離開的那一瞬間,阿洛德的視線移向羅倫斯的後方。羅倫斯隨之轉過頭看,看見了出乎預料的人物。 被赫蘿說是女孩的女商人穿著一身不變的重裝,右手提著麻袋站在羅倫斯後方。方才似乎就是這名女商人在倉庫裡翻找貨物。 「你這麼快就問他名字啊?我可是到了第五次才被問名字哪,阿洛德先生。」 沙啞的聲音顯得十分男性化。如果不是聽到赫蘿那麼說,羅倫斯一定會以為對方是個經驗老道的男商人。 「因為我是在你第五次來這裡時,才跟你說過話。」 阿洛德說道,他看了羅倫斯一眼後繼續說: 「你自己才是難得開口說話吧,難道你今天和我一樣心情很好?」 「或許。」 說著,女商人在頭巾底下露出笑容。羅倫斯看著女商人的嘴邊。心想:「原來如此,的確連半點鬍渣都看不到。」 「我說你啊。」 女商人對著羅倫斯搭腔道。 羅倫斯當然露出商談用的表情做出回應: 「什麼事呢?」 「要不要談談?你想找黎格羅吧?」 如果拿赫蘿來比喻,羅倫斯表現出來的大概是赫蘿稍微動了一下耳朵的驚訝程度。 羅倫斯帶著連一根胡須也沒動的自信回答了句:「是的。」 阿洛德在聽見黎格羅的名字出現那瞬間,立刻別開臉伸手拿起葡萄酒杯。在這種時期聽到商人提起五十人會議的參加者姓名,一般人都會做出這樣的反應吧。 「到樓上談可以吧?」 女商人伸手指向二樓說道,羅倫斯當然沒有異議地點了點頭。 「我借走了。」 女商人一拿起放在阿洛德椅子後方的鐵制水壺,便動作迅速地爬上階梯。女商人似乎與阿洛德相當親近的樣子,但又不像親戚,兩人究竟是什麼關系呢? 羅倫斯好奇地這麼想著,但他看見阿洛德的側臉已經恢復成平時那個態度冷漠的民宿老闆。 他向阿洛德道了聲謝後,便跟隨女商人走去。 二樓不見任何人影,女商人走到暖爐前,「咚」的一聲當場盤腿坐了下來。從女商人坐下時的動作,不難看出她很習慣於站立或坐在狹窄的地方。如果是兌換商,說不定乍看之下會以為她是同行。 女商人看起來果然像是已從商好一段時間。 「唷,果然沒錯。這個葡萄酒不該加熱喝,太可惜了。」 她在暖爐前一坐下來,便啜了一小口水壺裡的葡萄酒這麼說。 對方的個性顯得意外地隨和,但也有可能是故意表現得隨和。如果是故意,那究竟有什麼目的?羅倫斯一邊這麼想,一邊坐了下來。 她啜了一、兩口葡萄酒,擦了擦嘴角後,便把整個水壺遞給羅倫斯。 「話說,你好像很提防我,可以告訴我原因嗎?」 雖然羅倫斯無法確認女商人被頭巾遮住的表情,但對方似乎把他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 「因為我是個旅行商人,做的多是一生只有一次的生意。這就像是我的習慣一樣。」 說著,羅倫斯把水壺湊近嘴邊喝了一口,心想這的確是很不錯的葡萄酒。 女商人從頭巾底下直盯著羅倫斯看。 羅倫斯露出苦笑,老實說出真心話: 「畢竟女商人很少見啊。被您這樣的人搭腔,當然會比平常更警戒了。」 羅倫斯看得出女商人聽了他的話後,內心似乎瞬間動搖了一下。 「……我這幾年都不曾被人看穿過了。」 「今天早上我們不是在民宿前面擦身而過嗎?那時我的夥伴以動物性直覺發現的。」 雖然羅倫斯用了「動物性直覺」來形容,但實際應該是「動物直覺」吧。如果沒有赫蘿,羅倫斯一定也不會察覺到眼前的商人是女性。 「女人的直覺真是大意不得,由我來說好像怪怪的就是了。」 「這點我每天都有切身感受。」 雖然羅倫斯不知道女商人是否因為他說的話而展露笑容,但是女商人舉高手到頸部位置後,解開綁住頭巾的繩子,以熟練的動作脫去頭巾。 羅倫斯暗自說:「不知道會是個臉型多麼精悍的女人出現?」並帶著有些期待的心情望著女商人。然而,當看見女商人的臉從頭巾底下露出來的那一瞬間,羅倫斯不敢說自己完全掩飾了驚訝情緒。 「我名叫芙露露‧布朗。因為芙露露這個名字太缺乏緊張感,所以在生意上我都以艾普‧布朗自稱。」 自稱是芙露露,也是艾普的女商人比羅倫斯想像中的年輕。 不過,女商人並沒有年輕到正值荳蔻年華、只要年輕就有價值的年紀,而是必須經過人生歷練才能夠散發出差麗光芒的年紀。具體來說,女商人應該與羅倫斯的年紀相仿。 與女商人擁有的藍色眼睛無關地,她的臉上散發出有如經過百般鍛鏈而得的藍鋼般氣氛。 她有一頭金色短發,如果展露笑容,想必會像個美少年吧。 在她沒有展露笑容的時候,則給人一種彷彿只要碰到她,手指就會被咬斷似的感覺,就跟狼沒兩樣。 「我是克拉福‧羅倫斯。」 「要叫你克拉福?還是羅倫斯?」 「生意上我是以羅倫斯自稱。」 「我是以艾普自稱,因為我不怎喜歡布朗這個姓。還有,我知道自己化了妝,再接上長發後,在男人眼中會映出什麼容貌,所以我也不喜歡被稱贊。」 聽到女商人先發制人地這麼說,險些說出贊美話語的羅倫斯趕緊閉上嘴巴。 「如果瞞得過,我是不打算坦白。」 應該是指坦白自己是女性的事吧。 或許是不願意被其他人看見,艾普立刻戴上頭巾,用繩子牢牢綁住。 用棉布包住的利刃!羅倫斯的腦海不禁浮現這樣的感想。 「我本來就不是沉默寡言的人,說起來應該算是長舌,也自信善於交際。」 「關於善於交際的部分,我會循序漸進地改變對你的印象。」 艾普不知為了什麼原因願意在羅倫斯面前脫去頭巾,變得如此多話,所以覺得自己也該有所表現的羅倫斯試著俏皮地說道。 雖說對方是女性,但只要不是面對被保護得好好的千金小姐,羅倫斯就不會覺得緊張。 「你這傢伙真有趣,難怪那老頭會喜歡你。」 「不敢當。可是,我只和你打過招呼而已,我不明白自己怎麼會被你喜歡。」 「商人不會一見鐘情,所以很遺憾,不是那麼回事。不過,你長得的確不錯。話說,我之所以會向你搭腔,純粹是因為我想跟人聊聊。」 雖然與艾普頭巾底下的臉型相較之下,她說起話來的方式顯得粗野許多,但卻散發出與赫蘿一樣的味道。 羅倫斯如果太掉以輕心,很有可能會掉進陷阱。 「我如此光榮地被你選上的原因是?」 「第一個原因是阿洛德老頭喜歡你,他就只有看人的眼光很準。另一個原因是你那識破我性別的夥伴。」 「我的夥伴?」 「沒錯,你的夥伴。她是女的吧?」 如果赫蘿那模樣是個少年,想必放蕩弛縱的有錢貴族會很高興吧。 不過,羅倫斯當然明白艾普想表達的意思。 艾普是因為看見羅倫斯帶著女伴旅行,所以覺得向他搭腔不會有問題吧。 「如果是商談那當然另當別論,但如果是要閒聊,就很難一直隱瞞我是女的。因為我明白自己是個稀有動物,所以也不是不能體會對方會想扯掉我頭巾的心情。」 「雖然這麼說會變成贊美的話語,不過你如果拿掉頭巾,那些喝了酒的商人們應該會開心得不得了吧。」 艾普揚起左邊的嘴角笑笑。光是這樣的反應,就顯得氣勢十足。 「所以呢,我在尋找閒聊對象時,總會斟酌一番。最適合當我閒聊對象的除了氣勢不再的老頭之外,就剩下有女伴的人了。」 艾普是比精靈更罕見的女商人,想必她平時受的精神折磨根本不是羅倫斯所想像得到的。 「不過,帶著女伴行動的商人很少見。一般會帶著女伴行動的不是旅行聖職者,就是夫婦同行的旅行工匠或旅行表演者。和這些人說話總是話不對題,無聊透了。」 羅倫斯輕輕笑笑說: 「不過,我和我的夥伴會一同旅行是有很多原因的。」 「這我當然不會過問。你們兩人似乎很習慣於旅行的樣子,而且也不像靠金錢聯繫起來的關系。所以我才會覺得找你閒聊應該沒問題吧。」 艾普說罷,催促著羅倫斯把水壺遞給她。 在不使用酒杯、輪流喝酒的地方,拿著酒不放會遭人抱怨。 羅倫斯道了聲歉後,把水壺遞給了艾普。 「所以就是這麼回事。只是,我總不能沒頭沒腦地跟你說:『我們來聊天好嗎?』吧?所以我拿黎格羅的名字當作藉口,不過也不完全是藉口。你想見黎格羅吧?」 艾普從頭巾縫隙裡看向羅倫斯,羅倫斯卻完全看不到她的表情。艾普不僅善於交際,也十分懂得如何與人交涉。 羅倫斯實在無法認為這是在閒聊,依然動著商談用的頭腦回答: 「是的。可以的話,越快越好。」 「我可以問為什麼嗎?」 羅倫斯猜測不到艾普是抱著什麼意圖這麼詢問。 純粹是好奇心嗎?還是艾普在得知羅倫斯想與黎格羅見面的理由後,打算加以利用呢?或者她是故意丟出問題,想試探羅倫斯的反應呢? 如果赫蘿在身邊,或許羅倫斯還能夠取得優勢,但現在的他有些被對方氣勢壓倒的感覺。 雖然覺得心有不甘,但羅倫斯也只能放棄攻擊,進入守備。 「因為我聽說黎格羅先生是雷諾斯的編年史作家,所以想請他讓我看看雷諾斯留有的古老傳說記錄。」 關於皮草的話題太敏感。在完全無法確認艾普的表情之下,羅倫斯覺得提出皮草話題太危險了。因為羅倫斯不像艾普那樣戴著頭巾遮住了臉,所以艾普一定輕松看出了他充滿戒心的表情。 即便如此,艾普似乎仍感覺出羅倫斯話中帶有一定的可信度。 「原來還有這種奇怪的目的啊,我還以為你鐵定是為了收集有關皮草的情報呢。」 「畢竟我也是個商人,如果能夠得到皮草的情報,當然再好不過了。不過,這太危險了,我的夥伴也不希望我這麼做。」 羅倫斯覺得在艾普面前要小手段,只會讓自己玩火自焚。 「那傢伙的書齋確實堆了像山一樣高,據說傳了好幾代下來的書本,他本人好像也夢想著能夠每天閱讀那些書本度日。他無時無刻都想著要辭去五十人會議的書記職務。」 「真的嗎?」 「是啊。他本來就不喜歡與人往來,再加上他站在最適合問出會議內容的立場,對吧?所以想與他接觸的傢伙一個接一個地不斷出現。如果現在直接去找他,他肯定會露出可怕的表情讓你吃閉門羹。」 雖然羅倫斯表現出一副認同的模樣答了句:「原來如此。」但是艾普當然不可能認為羅倫斯當真聽得入神。 因為艾普在言語間流露出她有辦法讓羅倫斯與黎格羅見面的感覺。 「然後啊,沒錯,你最在意的應該是我怎麼有辦法安排你們見面吧。我和這裡的教會有生意往來,跟教會的關系也不錯。然後啊,黎格羅那傢伙平常也會幫教會寫寫文章,我們因為這樣的緣分,已經認識好一段時間了。」 羅倫斯沒有懷疑艾普說的話。 因為一旦他心生懷疑,將無法避免內心產生先入為主的觀念,萬一艾普察覺到了這點,羅倫斯就有被趁機攻擊的危險性。 所以,羅倫斯很快地說出真心話: 「可以的話,能否請你幫忙讓我與黎格羅見面,請他讓我看記錄。」 艾普的嘴角好像動了一下,羅倫斯知道自己不是因為多心而看錯。 她似乎也享受著這場交涉的樂趣。 「你不問我在做什麼生意嗎?」 「因為你也沒問我的夥伴從事什麼行業。」 與艾普的交談讓羅倫斯感受到不同於與赫蘿交談時的緊張感。 不過,羅倫斯在心中暗自喃喃說:「很愉快。」 「咳呵……」 所以,當羅倫斯聽見這個如咳嗽般的笑聲時,他不禁瞬間懷疑了一下聲音不是從自己的口中而出。 「哇哈哈!贊啦,妙呆了。我本來還有些瞧不起你是個會帶著女伴行動的年輕商人,幸好有主動跟你說話。商人羅倫斯,雖然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個傑出人物,但是你跟一抓一大把的烏合之眾似乎有些不同。」 「謝謝你的誇獎。可是,如果要握手,可能要請你再等一下。」 艾普聽了,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 羅倫斯不由地確認了一下艾普的笑容底下是否藏有尖牙,因為她的笑容實在太像某人了。 「你應該不是那種會緊張得流手汗的膽小鬼吧。從剛剛你就一直保持著讓人猜不透的表情,難怪阿洛德那老頭會喜歡你。」 羅倫斯當然知道這只是奉承的話語。 「那麼,我不問你在做什麼生意,但可不可以問另一個問題?」 艾普保持著臉上的笑容,但羅倫斯確信她眼底絕對沒有笑意。 「怎?」 「嗯,請問要多少介紹費呢?」 羅倫斯在黑不見底的漆黑水井投下了一顆石頭。 他不知道這口水井有多深,井底還有沒有水。 隔了一會兒後,井底傳來了聲音。 「我不要錢,也不要東西。」 是口枯井嗎? 雖然羅倫斯這麼想,但艾普一邊把水壺遞給羅倫斯,一邊補充: 「不過,你可不可以陪我閒聊?」 出乎意料地,井底傳來的聲音一點也不乾枯。 羅倫斯刻意收起臉上的表情,眼神冷淡且露骨地看著艾普,並思考她的話語。 艾普笑著聳了聳肩說: 「你挺行的嘛。真的,我沒騙你。你當然會覺得奇怪吧,不過對我來說,能夠不隱瞞我是女性的閒聊對象,尤其是商人,比利馬金幣還可貴。」 「那麼,比盧米歐尼金幣的價值低囉?」 從對方被人開玩笑時表現出來的反應當中,最能看出井底有多深。 艾普當然也知道這個道理。 「我也是個商人。不管怎麼樣,錢都是最重要的。」 艾普沒有要反擊的意思,她面帶笑容這麼說。 羅倫斯也笑了。 他心想如果對像是艾普,就是陪她閒聊整晚也沒問題吧。 「只是,我不知道你的夥伴是個什麼樣的人。可以的話,我想單獨跟你聊天。要是她在旁邊擺臭臉給我看,酒都會變得難喝。」 羅倫斯試著在記憶裡尋找赫蘿是否曾經因為這種事情嫉妒過。 遇見牧羊女諾兒菈時,赫蘿一副好像很不開心的樣子,但羅倫斯又覺得那是因為諾兒菈是個牧羊人。 「她應該不會這樣。」 「是嗎?所謂女人心海底針啊,我總是搞不懂女人在說什麼。」 羅倫斯無法控制地張圓了嘴。 艾普一副「你上勾了」的模樣輕輕用鼻子哼了一聲。 「反正,我來這裡是為了做生意,所以也沒有太多悠哉時間,如果時間允許,我希望你可以陪我聊天。別看我這樣,其實我——」 「是個愛說話又善於交際的人。」 聽到羅倫斯做出反擊地說道,盡管聲音顯得沙啞,艾普晃動著肩膀發出的笑聲卻充滿少女的氣息。 「是啊,沒錯。」 不過,雖然艾普回答時的口吻顯得輕佻,聲音卻十分地誠摯。 雖然羅倫斯不知道艾普一個女人是怎麼當上商人,但他想像得到以一個女兒身在慾望翻騰的商人世界裡打滾有多麼不容易。艾普之所以無法輕松與人閒聊,想必也是她的一種自衛方法。 羅倫斯喝了一口水壺裡的葡萄酒,刻意回頭看了通往三樓的階梯方向一眼,然後回答說: 「只要不閒聊太久,免得我的夥伴嫉妒就好了。」 「哇啊,這條件很難配合耶。」 然後,像足了商人的兩人沒出聲地彼此笑笑。 艾普告訴羅倫斯會議要等到接近傍晚時分以後才可能結束,而她因為有事不能同行,所以會事先告知黎格羅的家人。 因此,過了中午休息一會兒後,羅倫斯與赫蘿兩人便一同離開民宿。 黎格羅的住家位於城鎮中央稍微往北走的區段。 這個區段有著地基和一樓部分都以堅固岩石建造而成的成排住家,看得出來算是富裕人家居住的區段。然而,這裡的氣氛不是很好。這裡的住家反覆用木頭增建,兩旁凸出的牆壁夾著巷道,讓人路過時有種彷彿頭頂上的牆壁就快碰撞在一起的感覺。 這個區段原本應該是有錢人家居住的地方,但隨著時間經過,似乎逐漸沒落了。 如果是代代富裕的世家,對於使用金錢和金錢本身並不會感到喜悅,但暴發戶就不同了。 暴發戶們一有錢,就會想以某種形式表現出來,他們一定爭先恐後地增建了房子吧。 雖然增建房子沒多大好處,但是增建出來的部分完全破壞了區段景觀,昏暗的小巷子裡也出現野狗和乞丐,帶來了沒落的氣氛。 這麼一來,真正的有錢人就會離開這裡,房價也會一路下跌,區段水準也會逐漸降低。 想必過去在這個區段擁有房子的,大部分是放高利貸的人,或是中堅商行的主人們吧。 目前似乎是一些工匠的徒弟和攤販商居住在這個區段。 「這路還真是狹窄吶。」 或許是建築物太沉重,石塊鋪成的道路兩旁變得歪斜,再加上或許是被苦於生活的窮人們給賣掉了,路面四處可見石塊被偷走而形成的凹槽。 積了水的凹槽使得沒落的氣氛變得更濃,而狹窄的道路又更加快氣氛變濃的速度。這裡的道路狹窄得連羅倫斯與赫蘿兩人都無法並肩而行,要是前方有人走來,想必兩人必須貼著牆壁讓對方通過吧。 「雖然是挺不方便的,不過我還蠻喜歡這種雜亂的地方。」 「喔?」 「這樣不是有種經年累月的感覺嗎?就像傷痕纍纍的工具一樣慢慢、慢慢地變形,最後變成獨一無二的東西。」 羅倫斯回頭看向身後的赫蘿,他看見赫蘿一邊摸著牆壁,一邊走著。 「就像河川的形狀會逐漸改變的意思嗎?」 「……很遺憾,我沒辦法理解你舉的例子。」 「嗯。那麼……以人心來比喻如何?汝等好像會說是『靈魂』唄。」 聽到赫蘿突然舉出這麼親近的例子,羅倫斯一時之間有些反應不過來,但還是回答了句:「是啊。」 「如果可以取出靈魂,變成有形物體,或許就是這樣的感覺吧。一點一點地被切割,受了傷再復原,最後變成一眼就能看出是我的靈魂……啊。」 羅倫斯一邊說話時,碰上了幾乎覆蓋整個路面的水窪。他先大步跨過水窪後,轉身對著赫蘿伸出了手。 「請。」 聽到羅倫斯刻意獻慇勤地這麼說,赫蘿也動作誇張地放上自己的手,跟著身手輕盈地跳過水窪,站到羅倫斯身旁。 「如果能夠拿出汝的靈魂。」 「嗯?」 「一定被咱的顏色染了一大塊唄。」 赫蘿抬起頭直直注視著羅倫斯,她的琥珀色眼睛已經不會讓羅倫斯感到畏縮。 這樣的互動多了,新鮮感也快沒了。 羅倫斯聳了聳肩,走了出去說: 「與其說被染上顏色,不如說被下了毒比較貼切。」 「這樣的話,那就是劇毒。」 赫蘿輕輕滑過羅倫斯身邊走到前頭後,轉頭越過肩膀一臉得意地說: 「因為咱的笑臉總會讓汝一敗塗地吶。」 羅倫斯一邊感到佩服地覺得真虧赫蘿每次都想得到這些話語,一邊回答說: 「那,你的靈魂是什麼顏色?」 「什麼顏色?」 赫蘿反問道,跟著一副感到迷惑的表情轉頭面向前方。羅倫斯從後方看見赫蘿走路的速度變慢,而且傾著頭。雖然羅倫斯追上了赫蘿的腳步,但因為道路狹窄,所以他沒有超越赫蘿,而是從後方稍微探出頭看向赫蘿。 他看見赫蘿數著兩手手指,口中唸唸有詞地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嗯。」 然後,赫蘿一發現羅倫斯探出頭看著她的手邊,便抬起頭讓身子傾向後方地看向羅倫斯說: 「很多顏色吶。」 「……是喔。」 雖然羅倫斯霎時沒能理解赫蘿的真意,但是他立刻察覺到那是指赫蘿的戀愛經歷。 赫蘿活了這麼久,當然應該有過一、兩次的戀愛經驗。從赫蘿對答如流的表現看來,想必對像是人類的戀愛經驗也很多吧。 因為赫蘿一停下腳步,就會擋住整條路,所以羅倫斯輕輕推了一下她纖細的背部,催促她往前走。 她聽話地重新踏出步伐。 因為赫蘿總是走在羅倫斯身邊,所以羅倫斯很少有機會看見她的背影,羅倫斯不禁覺得有些新鮮。 赫蘿的背影顯得非常纖瘦,即使穿了厚重衣物,纖細的身形依然清楚可見。她的步伐不大,走路速度也不快,用「靜靜的」來形容十分貼切。羅倫斯忍不住心想如果她的背影還隱約散發出寂寞的感覺,一定會上前抱住那柔軟的身軀。 或許這種想法就叫做被激起保護欲吧。 羅倫斯帶著苦笑這麼想著時,腦海裡怱然跳出一個疑問: 赫蘿方才數著手指,到底算出多少男人抱過她嬌小的肩膀? 在那些時候,赫蘿露出什麼樣的表情了呢?她是一臉開心地眯起眼睛撒嬌嗎?還是顫抖著耳朵,難以掩飾開心情緒地甩動尾巴呢? 赫蘿又不是個小孩子,既然都牽著手、抱住肩膀了…… 羅倫斯在心中暗自思考。 除了我之外,赫蘿還跟誰在一起過? 就在腦海裡浮現這個想法的瞬間,羅倫斯急忙把這個想法趕出腦中。 因為帶著討人厭顏色的火焰從他心底一閃而過。 羅倫斯感覺到彷彿就快從崖邊摔落時會有的悸動。這種感覺也像是伸手觸摸以為火已熄滅的木炭,結果被嚴重灼傷時會有的驚訝情緒。 赫蘿方才數了手指。 這明明是極為理所當然的事情,但在羅倫斯的想像中,赫蘿每彎曲一根手指頭,他的心就像被揪了一下似的,最後甚至引來冒出濃煙的怒火。 羅倫斯當然明白這是什麼樣的情緒。 這是黑不見底的佔有欲。 羅倫斯自己都覺得受不了自己,他不禁心想自己是多麼自私的生物。 盡管商人是慾望的化身,而羅倫斯是以這個職業謀生的人,他仍然覺得自己十分自私。 抱有佔有欲的罪惡之深,與只想獨自一人賺錢的慾望根本不成正比。 「那,汝反省好了沒?」 所以,當赫蘿轉過頭露出輕蔑的眼神看向羅倫斯時,給了他比聽到任何一個聖職者的訓誡話語都來得深刻的感覺。 「……什麼事情都逃不過你的眼睛。」 羅倫斯的心情沉重得想要當場癱坐在地上。 所以,當他無力地這麼回答後,赫蘿意外地露出牙齒笑了。 「因為咱也一樣吶。」 「……」 「汝竟然跟那個沒半點魅力的雌性一副很開心的模樣,彷彿世上沒有更開心的事情似的在講著話。」 這時,赫蘿臉上瞬間露出憤怒的表情。 雖然羅倫斯看過好幾次赫蘿的憤怒表情,但現在的憤怒表情是他看過的表情當中,最醜陋的一個吧。 羅倫斯在心中喃喃說:「赫蘿可是賢狼啊。」 「如果我說那是身為商人聊天聊得很開心,你可以接受嗎?」 羅倫斯試著找藉口說道。 赫蘿停下腳步,等到羅倫斯與她拉進距離後,才繼續往前走。 「咱和生意哪一個重要?汝希望咱這麼問嗎?」 在孤獨行商的旅行商人最想聽到女人對自己說的台詞排行榜上,這句台詞應該會排在前三名以內吧。 而且,這應該也是讓幾乎所有商人都感到頭痛的問題。 羅倫斯舉高雙手做出投降的姿勢。 「不過,咱會生氣的理由跟汝心裡想的完全一樣。這是既自私,又孩子氣的想法。可是,咱們擁有智慧和語言,可以互相溝通,所以咱不會發脾氣。」 「……」 赫蘿是累積很多經驗的賢狼。 剛學會揮劍的羅倫斯根本無法勝過她。 雖然羅倫斯試著在他少得可憐的語匯中尋找話語,但最後還是沒能找到適當的話語。 「我知道是我不好。」 「真的嗎?」 在赫蘿面前扯謊是行不通的。 「真的。」 然而,就是聽到羅倫斯這麼回答,赫蘿也沒有回頭。 羅倫斯不禁有些不安地心想自己該不會說錯了答案。 赫蘿依然靜靜的走著,不久後遇上了岔路。照艾普告訴羅倫斯的路徑,遇上岔路後,應該往右邊走。 雖然氣氛有些尷尬,但因為看見赫蘿停下腳步,於是羅倫斯開口說: 「往那邊走,右邊。」 「嗯。」 說著,赫蘿回過了頭。 「這裡是岔路。」 羅倫斯沒有詢問赫蘿指的是什麼岔路。 這似乎是赫蘿為羅倫斯設下的第一道關卡,她稍微動了一下右眉說: 「汝打算怎麼處理自私的佔有欲?」 羅倫斯聽了,不禁想抗議說:「這太像聖職者會問的問題了吧?」 以表面說辭來說,這是太過自私又黑不見底的想法,所以當然必須排除它;但是以真心話來說,當然不可能排除得掉了。 這麼想著的羅倫斯露出苦澀表情看向赫蘿。 這時,羅倫斯腦中出現不同的想法。 對方是賢狼赫蘿,她不可能因為一時興起想要把對方逼得走投無路,而提出這樣的問題。 也就是說,或許有個答案不是萬人認同的正確解答,卻可能是赫蘿認同的正確解答。 要怎樣才能找到赫蘿認同的正確解答呢? 羅倫斯陷入了思考。 赫蘿方才說過她的心情和羅倫斯一樣。 這樣的話,應該就表示在以羅倫斯的角度去看赫蘿時,能夠找到正確解答。 就算是自己絕對無法找到正確解答的艱深問題,只要從他人的角度來看,就能夠很容易地找到答案,像這種事情屢見不鮮。 或許赫蘿自身也不知道該如何處理因為佔有欲而引起的嫉妒心。 而且,赫蘿自身也渴望得知處理這種心情的方法吧。 如果真是如此,只要當作是他人的事情來思考,就能夠立刻找到答案。 羅倫斯准備開口說話時,他發現赫蘿有些警戒地動了一下身子。 「我的答案是不去處理這種心情。」 平靜的湖面出現了一道波紋。 為了讓露出這般表情的赫蘿臉上找回豐富色彩,羅倫斯必須往湖面再丟出一塊石頭。 「不過,這會伴隨著自我厭惡的心情。」 羅倫斯覺得不管是放開一切地大鬧一場,或是反之追求無私無我的境界,都不是正確解答。 如果不把這個問題當成自己的問題,而是當成赫蘿的問題來思考,羅倫斯說出的答案是最自然的反應,而且身為赫蘿想佔有的一方,這也是值得高興的反應。 說到底,這樣的反應代表著希望對方只屬於自己,只要反應不至於過度,被佔有的一方當然也會覺得開心了。 羅倫斯因為這麼想著才說出剛剛的回答,沒想到赫蘿卻是一直保持面無表情。 即便如此,羅倫斯還是沒有別開視線。因為他覺得這是赫蘿設下的最後關卡。 「呵。話說,右邊嗎?」 雖然故作鎮定地面對最後關卡,但是當羅倫斯看見赫蘿邊笑邊傾著頭這麼詢問時,不禁感到安心地嘆了口氣。 「不過……呵。」 「幹嘛?」 「佔有欲和自我厭惡啊,原來如此吶。」 赫蘿露出她的尖牙笑著說道。 當羅倫斯發現赫蘿的笑容顯得極不自然的瞬間,他只能呆呆望著往右岔路走去的赫蘿背影,沒能追上去。 「怎麼著?」 赫蘿回過頭問道,她臉上依舊掛著不懷好意的笑容。 如果羅倫斯說出讓赫蘿滿意的答案,赫蘿臉上不可能浮現這樣的笑容。羅倫斯所預期的反應是感到安心的笑容,或是板著臉,一副完全不感興趣的模樣。 那麼,在什麼情況下赫蘿會露出現在這樣的笑臉呢? 羅倫斯再次察覺到自己變得臉紅。他不禁擔心起自己一天當中臉紅這麼多次,會不會哪天變成了紅面人。 「咯咯咯,汝察覺到了啊?」 赫蘿一邊笑著說道,一邊走了回來。 「從汝的表情變化,咱清楚看出汝一開始苦惱於問題的難度,跟著轉變想法,最後找出答案。可是,只要稍微想一下,汝立刻會明白的。為了回應對方的問題而說出自己認為正確的答案吶,正代表著希望對方照自己答案去做的想法。也就是說?」 沒錯。 也就是說,赫蘿不是為瞭解決自己的煩惱,而等待羅倫斯的回答。 赫蘿是摩拳擦掌地等待羅倫斯揭露腦袋瓜裡的想法。 「明明很嫉妒,卻又覺得苦惱。汝希望見到咱這樣,是吧?說到底,汝就是想當個對苦惱不已的咱溫柔地伸出援手的人,是吧?咱只要裝可愛地因為自我厭惡而一邊哭泣,一邊抓住汝伸出溫柔的手就好,是吧?」 「唔……」 所謂錐心之痛,就是這種感覺吧。 羅倫斯現在能夠打從心底體會到,受侮辱的少女會想要摀住臉的心情。 擁有尖牙的狼女讓身子輕輕滑到羅倫斯身邊。 不過,赫蘿不像徹頭徹尾樂在其中的樣子,或許是羅倫斯唯一的解救。 被捉弄到這般地步,就算羅倫斯再遲鈍,也能明白赫蘿的心情。 赫蘿一定是真的為了羅倫斯與艾普開心聊天感到嫉妒,而現在她終於一解心中悶氣。 「哼。喏,走了。」 或許是從羅倫斯完全沒能掩飾的表情看出他的心聲,赫蘿一副「不再跟你計較了」的模樣拉起羅倫斯的手向前走去。 都已經被捉弄到這般地步,赫蘿的心情應該變好了吧。她應該也不會再計較與艾普兩人以商人身份愉快交談吧。 這麼想著的羅倫斯不禁覺得自己方才太大意了。 因為他竟然讓內心的願望就這麼赤裸裸地攤在太陽底下。 「話說,汝啊。」 雖然走進右岔路後的道路依舊狹窄,但多少寬敞了些,所以羅倫斯與赫蘿能夠並肩而行。 因此,理所當然地走在羅倫斯身邊的赫蘿,理所當然地用著平時的口吻呼喚羅倫斯。 「咱現在純粹以捉弄汝的目的想問一個問題。」 盡管聽到赫蘿這麼做出預告,羅倫斯也只能像只等待任人宰割的兔子等著被詢問。 「汝想知道咱剛剛數了幾個人嗎?」 結果,赫蘿露出純真無垢的滿面笑容揮下了巨大的牛刀。 「我終於知道自己的心靈有多麼地脆弱。」 羅倫斯拖著滿身瘡痍的身軀,好不容易才這麼回答。沒想到赫蘿聽了,卻是挺開心的模樣。 臉上露出因充分虐待對方而大大滿足的赫蘿抱住羅倫斯的手臂說: 「在汝的脆弱心靈凍僵前,咱得趕緊用爪子好好抓上幾道傷口才行。」 羅倫斯再也說不出話來了,他只能低頭看著赫蘿的臉。 令人難以置信地,近在身邊的赫蘿看起來就像個因為惡作劇而欣喜的少女一樣,讓人不禁想要露出微笑。 不過,再可怕的惡夢終有醒來的時候。 當兩人看見艾普告訴羅倫斯,那幢垂掛著三腳雞形狀的青銅制看板的住家時,赫蘿總算停止了狩獵。 「好了。」 先開口說話的是羅倫斯。即便如此,他的語氣還是顯得難為情又帶點不甘心,有些像是在開玩笑的口吻。 「對方好像是個很難相處的人,態度謹慎一點啊。」 羅倫斯還沒松開手臂,赫蘿便從他的手臂中滑了出去,然後發出「嗯」的一聲點點頭。 「跟汝在一起如美夢般的愉快互動結束,又得回到無聊的現實世界了。」 赫蘿喃喃說道,雖然羅倫斯不知道赫蘿有多認真,但是他壞心眼地同樣對著赫蘿喃喃說: 「既然這樣,等回到民宿後,再繼續睡覺不就得了。」 「唔……這點子也不錯。當然了,到時候不是數羊睡覺,而是數……」 壞心眼的程度似乎是赫蘿更勝一籌。 不過,因為赫蘿不知為何一直拿出這個話題來,所以羅倫斯決定放開一切地問說: 「那,是幾個人啊?」 雖然羅倫斯根本不想知道詳情,但如果說他完全不想知道,那會是騙人的。 因為赫蘿老是不肯結束這個話題,或許根本沒有半個人。 如果說羅倫斯沒有抱著這樣的期待,那也會是騙人的。 然而,赫蘿沒有開口回答這個問題。 她藏起所有表情,一動也不動。 赫蘿的臉看起來就像從來沒被人碰觸過、潔白無瑕的洋娃娃。 當羅倫斯察覺到赫蘿是故意這麼假裝時,他心想自己終究贏不了赫蘿。 「男人,尤其是我,真是很蠢的生物。」 聽到羅倫斯這麼說,復活過來的赫蘿看似難為情地縮起脖子笑了。 據說掛在黎格羅住家屋簷下的三腳雞,象徵著在很久以前,曾預測流經雷諾斯的羅姆河即將泛濫的雞。 雖然教會把這只三腳雞視為神之使者,但傳說卻指出三腳雞是根據星星、月亮以及太陽的位置,也就是當時已存在的天文學記錄預言了羅姆河的泛濫。 在那之後,三腳雞被人們視為活用知識的智慧象徵。 據說代代從事編年史作家工作的黎格羅世家,想必是期望他們記錄下來的乏味枯燥知識,有一天能夠成為指示未來的指標吧。 羅倫斯敲了敲鍍銀的門環後,咳了一聲。 雖然知道艾普應該事先做過通知,但想到那麼善於交涉的艾普都說黎格羅是個難應付的人,羅倫斯還是控制不住地緊張起來。 盡管覺得沒出息,但有了站在後方、無事可做的赫蘿,居然就讓羅倫斯感到無比安心。 不過話說回來,羅倫斯不禁覺得自己之所以會被艾普的氣勢壓倒,說不定就是因為自從與赫蘿相遇後,讓他有了赫蘿的存在讓人安心的想法。在遇到赫蘿之前,羅倫斯當然只能依賴自己。那時候的他不僅有絕對不輸給人的氣勢,也抱有萬一輸了,一切都完了的恐懼心。 擁有能夠依賴的同伴不知道是好?還是壞?羅倫斯思考到一半時,大門緩緩打開了。 不管在任何時候,都屬從門打開直到看見門背後的人,這段時間最讓人緊張。 緩緩打開的大門背後出現了滿臉胡須的中年男子…… 事實上不是這樣。 「請問是哪位?」 打開大門走了出來的人一身令人意外的裝扮。就這點而言,確實讓羅倫斯有些訝異。然而,對方不是那種會讓人緊張的存在。 對方是年約二十歲上下,以薄布料蓋住頭部直到額頭,身穿以黑色為基本色、整潔修女服的修女。 「是艾普‧布朗小姐介紹我們來的。」 「啊,我聽說了。請進。」 盡管羅倫斯刻意沒有報上姓名,修女卻沒有感到懷疑。他不知道是這名修女為人太好,或是艾普十分受到信賴。 羅倫斯在無法判斷是前者亦或後者之下,與赫蘿兩人在修女的帶路下踏進屋內。 「請在這裡稍坐一會兒。」 一走進屋內,隨即看見了客廳。客廳裡木板鋪成的地板上覆著已褪色的絨布地毯。 這裡的所有家具都不算奢華,並且呈現經年累月被使用的麥芽糖色,說出屋主住在這個區段已有好一段歷史。 因為羅倫斯第一次見到所謂的編年史作家,是住在異教徒城鎮卡梅爾森的狄安娜,所以他想像中的編年史作家房間是更雜亂無章的感覺,但這裡卻出乎意料地整齊。 固定在牆上的櫃子裡沒有排得滿滿的書本,而是裝飾著布娃娃和刺繡物。另一個做工較精緻的櫃子裡擺設著女性也能輕松舉起的聖母石雕像,石雕像旁邊還掛著蒜頭和洋蔥。這裡能夠說出是編年史作家住處的物品,就只有收拾整齊的羽毛筆、墨水壺,以及想必是放了用來乾燥墨水的細沙小盒子。象徵著編年史作家的羊皮紙和紙束則是放在不起眼的位置。 或許是與羅倫斯有著同樣的感想,赫蘿顯得有些意外地望著房間裡的擺設。 如果是個手頭還算寬裕的虔誠信者,家中或許會擺設聖母石雕像和象徵三腳雞的浮雕物。 不過,一般住家裡不會出現一身整齊裝扮,彷彿隨時能夠踏上傳教之旅的修女。 「久等了。」 照艾普所說,黎格羅是個相當難應付的人,所以羅倫斯早有覺悟可能會被刁難,必須等上好一會兒。沒想到這點也出乎意料地,似乎能夠順利地見到黎格羅。 在面帶溫柔笑容、態度如熬得化開的濃湯般柔軟的修女帶路下,羅倫斯與赫蘿穿過連接客廳的走廊,往裡面的房間走去。 雖然赫蘿的外表看起來也頗似修女,但真正的修女所表現出來的楚楚舉止果然有著完全不同的本質。羅倫斯心想如果被赫蘿知道他現在的感想,赫蘿肯定會生氣。羅倫斯才這麼心想,赫蘿就在下一秒鐘從後方輕輕踢了他的腳。 雖然明白赫蘿一定是算好時間才這麼做,但羅倫斯還是不禁懷疑起赫蘿是不是解開他背後的鈕扣,偷看了他的內心。 「黎格羅先生,我們進來了喔。」 修女連敲門時發出的「叩、叩」聲響,都像是身手熟練地敲破蛋殼般輕柔。 然而,被敲破的雞蛋裡頭不知道會出現什麼顏色的蛋黃? 羅倫斯立刻轉換意識。在聽見房門背後傳來模糊的回應聲後,兩人穿過被開啟的房門,走進了房間。 下一秒鐘,赫蘿驚訝地發出「喔?」的一聲。 羅倫斯則是驚訝過度,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耶!看到這樣的反應真教人開心。梅爾妲,你看!他們被我嚇著了耶。」 充滿青春活力的聲音在屋內響起,名叫梅爾妲的修女隨之發出如鈴聲般的清脆笑聲。 穿過房門所看見的房間,果然如狄安娜的房間般散亂不堪。 不過,這裡或許應該用做好完善規劃的散亂來形容。就彷彿從洞穴裡看向投來光線的出口般,在房門進來後的正前面位置堆著書本及文件;從天花板垂掛下來的木製小鳥模型後方,有佔滿整個牆面的玻璃窗,以及燦爛陽光照射下的碧綠庭園。 「哈哈哈,很了不起吧?我想了很多辦法,才能夠讓庭園一整年都綠意盎然喔。」 擁有一頭栗色頭發的青年這麼說完後,露出得意笑容。青年身穿漂亮剪裁的帶領襯衫,配上如貴族般沒有半絲皺摺的長褲。 「我聽芙露露說了,她說有個人想拜託我一件奇妙的事情。」 「……幸會,我是羅倫斯……不,我是克拉福‧羅倫斯。」 雖然總算回過神來的羅倫斯恢復平時的模樣說道,並且握住黎格羅伸出的手,但他仍無法自拔地看向景色壯觀的庭園。 那是一座被建築物包圍、絕對無法從外面道路看見的秘密花園。 如此陳腐的形容浮現羅倫斯的腦海揮之不去。 「我的名字是黎格羅‧德多裡,請多指教。」 「請多指教。」 然後,黎格羅的視線移向赫蘿。 「啊,這位是我的旅伴……」 「赫蘿。」 哪怕對方是第一次見面的人,赫蘿絕對不會顯得畏縮;不僅如此,赫蘿似乎能夠在瞬間知道做出什麼樣的舉動會討得對方開心。 在聽到赫蘿顯得有些自大的自我介紹後,黎格羅非但沒有生氣,反而拍手叫好地要求赫蘿與他握手。 「好了,大家也都自我介紹完了,而我呢,只要有人贊美我引以為傲的庭園,就很滿足了。為了當作回禮,我應該為兩位提供什麼服務呢?」 羅倫斯時而會遇見個性表裡不一得讓人害怕的商人,他心想或許黎格羅就是屬於這種類型的人吧。 不過,當梅爾妲體貼地為羅倫斯兩人搬來小椅子時,看見黎格羅的反應後便輕輕笑了出來,一讓羅倫斯不禁認為黎格羅平時應該就是這副德性。不過,前提當然是在輕輕點了點頭離開房間的梅爾妲不是在演戲。 「我想艾普‧布朗小姐應該跟您說過了才是,我們想拜託您讓我們看看雷諾斯留有的古老傳說記錄。」 「喔,原來這是真的啊……芙露露……啊,在商人面前她好像是以艾普自稱喔。因為她太調皮了,只要一跟人家混熟,就喜歡胡說八道地開玩笑。」 羅倫斯笑著心想:「原來如此。」 「所以黎格羅先生不是個滿臉長胡須、表情嚴峻的隱居修道士,就是這樣的原因造成的嗎?」 「哈哈哈,她好像又亂說我壞話了。不過呢,她說我是隱居修道士也不全然是錯。因為這陣子我極力回絕與人見面,就像個厭惡人群的麻煩傢伙。」 羅倫斯才覺得黎格羅說話的音調降低,便看見他的笑臉底下隱約露出了冷漠的表情。 畢竟黎格羅是在召集了雷諾斯功成名就者的五十人會議中擔任書記的人物,就算有這樣的一面也不值得訝異。 「我也是個外地商人,您跟我見面沒問題嗎?」 「嗯,因為你來得正是時候,這或許就是所謂神的指引吧。你看我這身服裝,很像在出殯隊伍最前頭帶路的小孩吧?我到剛剛還一直在開會,現在會議總算做出了結論,所以大家就決定提早散會。」 如果黎格羅所言不假,這確實正是神的指引,但羅倫斯不禁覺得會議現在就有了結論未免太快了。 因為照阿洛德的推算,會議有可能延長到春天才結束。 難道有人強硬讓議案表決通過了嗎? 「嗯,不愧是那個倔強女孩介紹來的商人,很謹慎的樣子呢。」 當發現內心想法可能被看穿時,如果慌張地急於掩飾,那會是三流的表現。 羅倫斯身邊可是有個彷彿真能輕易看穿人類心聲的赫蘿。 他當然有辦法立刻看出對方是否在套話。 「咦?」 所以,羅倫斯佯裝無知的模樣故作糊塗地說道,但是黎格羅仍然保持著笑臉不變。 「說話老是虛虛實實、直真假假的,到最後會變得不知所云。就像事情背面的背面就是表面一樣。」 黎格羅看出羅倫斯猜出他在套話,而故作糊塗了嗎? 雖然羅倫斯相當有自信不會被識破,但是他發現面帶笑容的黎格羅眼神變得銳利。 「因為我在五十人會議裡擔任書記,所以能夠一次看出多數人的表情變化。就算光是看羅倫斯先生你的表情看不出真意,只要同時觀察你身邊的人的表情,一並考量進去的話,答案自然就會浮現了。」 羅倫斯的臉上自然地浮現了笑容。他心想即使不是名聲響亮的商人,但世上也有像黎格羅這樣的人。 「哈哈哈。不過,這就像余興節目一樣,沒必要太當真。如果我有惡意,就不會把我的心聲說出來了。而且,如果識破對方的真意,我就沒辦法把自己的要求順利傳達給對方。假設是這樣,那就不夠資格當個商人了,是吧?」 「……很遺憾地,是的。」 「所以我才一直沒有什麼女人緣。」 羅倫斯笑著聳了聳肩,他心想黎格羅的能言善道確實與商人不同。 說話方式如經常出入宮廷的詩人般的黎格羅,在說話時也不忘同時動手,他從書桌抽屜裡拿出一把黃銅制鑰匙。 「那些古書全收在地下室。」 然後,黎格羅輕輕揮了揮鑰匙,以動作示意羅倫斯兩人跟著他定後,便往裡面的房間走去。 羅倫斯在追上黎格羅的腳步前,先看向身邊的赫蘿。 「聽說事情背面的背面就是表面。」 「沒想到連咱的表情都觀察了……」 「我也是第一次看見有這種本領的人。」 或許這是黎格羅在參加者各說各話的會議裡,為了正確地記錄下所有發言,不知不覺中練就出來的特技。 因為想要掌握某人說了什麼話,最好的方法就是掌握對方的表情。 「不過,那人說沒有惡意是真的,那傢伙就跟個小孩子沒兩樣。不過,如果身邊有個擁有那般特技的人,就不需要每天費心勞力,可以輕輕鬆鬆過日子,是吧?」 赫蘿對著羅倫斯投來壞心眼的眼神。 對好幾次因為錯過時機或產生誤解而與赫蘿吵架的羅倫斯來說,赫蘿的眼神如針刺般扎人。 「你倒是無時無刻充滿著惡意。」 聽到羅倫斯這麼說,赫蘿什麼也沒回答地跟在黎格羅後頭走去。 雖然黎格羅家的一樓無論是地板或牆壁都採用木頭建造,但地下室的倉庫完全是石頭建造。 羅倫斯在特列歐村看見的地窖也是採用石頭建造。或許對於貴重的書本,人們還是會想用石頭包圍住。 不過,兩者有著極大的差異。畢竟一個是為了隱藏書本而建造的地窖,另一個是為了收藏書本而建造的倉庫。 倉庫的天花板約有羅倫斯稍微舉高手就碰觸得到的高度,裡頭陳列著同樣高度的書架。 而且,倉庫裡的書架依照年代、內容掛著牌子,甚至標上了編號。 雖然這裡的書本裝訂簡陋得根本無法與在特列歐村看見的書本相比,但是在管理上似乎用心許多。 「雷諾斯也經常發生火災嗎?」 「時而會發生。相信你也察覺到了,我的祖先就是因為害怕火災發生,所以才會把書本堆在這裡的。」 方才梅爾妲明明不在那間看得見庭院的房裡,她卻已先行繞到地下室入口,拿著小型燭台等待羅倫斯等人的到來。 赫蘿在梅爾妲的引領下,尋找著想要的書本。 因為使用動物油點亮的燈火所散發的味道和煤灰,會造成書本損壞,所以這裡使用了昂貴的蜜蠟點燈。 散發香甜氣味的燈光在書架的陰影之中若隱若現。 「對了。」 就在兩個大男人無事可做時,黎格羅開口這麼說。 「我這人沒什麼耐性,所以我還是開口問好了。你們到底為什麼要找好幾百年前的傳說?」 從黎格羅沒有詢問羅倫斯與赫蘿的關系這一點來看,可以很清楚知道黎格羅這個人對什麼最感興趣。 「因為她在尋找自己的起源。」 「起源?」 盡管擁有連世間罕見的大商人也不見得擁有的洞察力,一旦換成自己時,黎格羅似乎完全無法掩飾情緒。他明顯表現出驚訝的情緒,松開原本交叉在胸前的雙手。 「因為一些原因,我答應送她回到故鄉,尋找起源指的就是這個。」 只要省略掉一些事實,對方自然會擅自想像不足的部分。 這麼做能夠在不說謊的情況下,讓對方看不清真實。 黎格羅似乎也相信了羅倫斯說的話。 「原來如此……也就是說,你們要前往北方?」 「是的。我們目前還不知道確切位置,所以打算憑著她所知道的傳說找出位置。」 黎格羅一副事態沉重的模樣點了點頭。 他應該是把赫蘿的身世解讀成在北方被抓走,後來被賣到南方的奴隸或是其他什麼吧。據說北方小孩比南方小孩更吃苦耐勞、更溫順。很多例子是一些沒有小孩,或是唯一繼承人體弱多病的貴族,為了不想把遺產留給親戚,所以用養子的名義買下北方的小孩。 「有時候也會有一些北方來的孩子們滯留在這裡。如果能夠平安回到故鄉,那當然最好了。」 羅倫斯當然贊同黎格羅的意見,他沉默地點了點頭。 這時,成為話題的赫蘿似乎找到了想要的書,她抱著五本左右的書本從書架背後走了出來。 「你又一口氣拿了這麼多。」 羅倫斯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說道,梅爾妲面帶笑容代替赫蘿回答說: 「因為全部就這幾本,所以我建議她一次帶回去比較好。」 「原來如此。喏,拿幾本給我。要是掉在地上,未來三天不給你吃飯。」 聽到羅倫斯的發言,這會兒換成黎格羅露出笑容。最後是羅倫斯抱著赫蘿拿來的所有書本走回一樓。 「老實說,我是希望你們在這裡看完這些書。」 黎格羅一邊看著梅爾妲細心包好的整疊書本,一邊說道。 「因為我信任芙露露,所以我也願意信任受到芙露露信任的羅倫斯先生。可是,四周的人可不都像我一樣……」 如果外地商人長時間停留在這裡,想必會惹來猜疑吧。 「是的,這我當然明白。」 「不過,要是掉在地上、被火燒掉、搞丟了,或是賣掉了的話,未來三天禁吃三餐喔。」 即便黎格羅是在開玩笑,羅倫斯也笑不出來。雖然羅倫斯總喜歡把事物換算成金錢來思考,但是他當然清楚知道這些書本的價值無法用金錢來換算。 羅倫斯點點頭,把手放在整疊書本上說: 「我會把這些書本當成賭上商人命運的商品來看待。」 「嗯。」 黎格羅露出如少年般的笑臉。 羅倫斯看了,不禁心想艾普會不會就是看見這樣的黎格羅,所以才卸下心防。 「那麼,看完後請把書本送回來。就算我不在家,梅爾妲也會在。」 「知道了。不好意思,那我們借走了。」 羅倫斯以眼神表達謝意後,黎格羅以笑容回應他,對赫蘿則是賣俏地揮手道別。 或許黎格羅會讓人覺得他不像商人,而像宮廷詩人的原因就在於這方面的舉止吧。 赫蘿看似滿足地揮了揮手回應黎格羅。 「你手上沒拿東西,揮起手來很方便吧?」 從負責帶路到拿行李,羅倫斯包辦了男僕該做的工作。就算這時說些諷刺的話,也不會太過分吧。 雖然羅倫斯這麼想著,但赫蘿做出反擊說: 「汝說話最好謹慎些,免得被人揮手甩了都不知道吶。」 赫蘿留下這句台詞後,腳步輕盈地自顧自地向前走去。羅倫斯恨得牙癢癢地看著她走開。 不過,羅倫斯當然十二分明白要不是因為兩人感情好,是不可能有這樣的互動。 問題在於赫蘿一點兒都不肯給羅倫斯面子。 「豬如果被奉承,連樹都爬得上去;但如果奉承雄性,只會被爬到頭頂上。」 羅倫斯還來不及出聲抗議,兩三下就被堵住嘴巴了。 他不禁心想,或許自己沒辦法完全否定赫蘿的說法才是最大的問題。 「沒有立場就算了,還憋了一肚子氣。」 聽到羅倫斯這麼說,赫蘿故意做出拍手叫好的動作大笑不已。 先拿書本回民宿後,依照約定,羅倫斯必須讓赫蘿點喜歡吃的東西當晚餐。所以兩人隨便走進了一家酒吧後,赫蘿點了整隻烤乳豬。 這道料理定用鐵叉將乳豬從嘴巴穿到肛門串起後,一邊直接放在火上烤,一邊不停轉動乳豬;過程中還會不時抹上從樹果搾取而得的油脂,再放回火上烤,就這樣不停反覆動作,才能完成這道絕品料理。 等到乳豬烤得恰到好處、呈現金黃色時,就在乳豬嘴巴塞進香草,最後整隻放上大盤子。乳豬的右耳之所以會被割下來,是因為人們相信這麼做,幸運就會自動送上門來。 一般是在人數有五、六人左右,而且有什麼值得慶祝的事情時才會點這道料理來吃。所以當羅倫斯點了烤乳豬時,先是前來點餐的女服務員露出驚訝的表情,等到烤好的乳豬送上桌時,換成酒吧裡的男客人們發出「哇啊」這般夾雜著驚嘆、羨慕以及嫉妒的聲音。 接著,當大家看見赫蘿直接大口咬起烤乳豬時,便傳來了像是同情的嘆息聲。 雖然身邊帶著美女行動時,經常會看見有人投來帶著敵意的目光,但是當發現美女是個很花錢的存在後,大家似乎都會覺得心情暢快。 因為赫蘿不會自己割下乳豬肉,羅倫斯不得已只好幫她的忙,可是他已經沒有多餘精力為自己割下幾塊乳豬肉放在盤上,所以只割下烤得恰到好處的酥脆乳豬皮來吃。雖然羅倫斯覺得樹果油香味滿溢的乳豬皮很好吃,但是咬起來嘎吱嘎吱作響、口感絕佳的左耳卻被赫蘿搶走了。品嘗豬肉時比起搭配啤酒,當然是搭配葡萄酒更能襯托肉香,只是葡萄酒的消費也是相當驚人。 赫蘿貪婪地咬著乳豬肉,就算美麗的亞麻色長發從帽子縫隙間滑落,而且沾上了乳豬油脂,她也完全不在意。那模樣簡直就跟狼在啃獵物沒兩樣。 結果,赫蘿沒花多少時間就輕松啃光一整隻乳豬。 當她吸吮舔完最後一根肋骨時,拍手聲響遍整家酒吧。 然而,赫蘿絲毫不在意酒吧裡掀起的騷動,她只顧著舔手指頭上的油,或是喝葡萄酒,然後大聲地打飽嗝。看見她這般格外有威嚴的模樣,酒吧裡的醉漢們不禁發出感嘆聲。 赫蘿依舊是一副不在意週遭反應的模樣,這時她的視線總算越過變得慘不忍賭的乳豬,第一次與羅倫斯交會,然後對著羅倫斯露出了微笑。 雖然赫蘿展露的笑容應該是在向羅倫斯道謝,但是在擺平整隻乳豬後,赫蘿似乎仍然一心一意想著狩獵。 她接下來的狩獵或許是為了應付下次肚子餓時的儲備食物。 因為光是看見赫蘿這樣的笑容,就讓羅倫斯覺得令他頭痛的結帳好像也變得無所謂了,所以他決定放棄想從赫蘿的利牙下逃跑的念頭。他現在能做的,只有思考如何不讓被赫蘿當成儲備食物埋在洞穴裡的自己,就這麼被遺忘了。 兩人之後在那休息了一會兒,支付了足以抵過十天餐費還有找的晚餐費用後,離開了酒吧。 或許是因為有大量皮草流通,所以有足夠的動物油。羅倫斯在返回民宿的路上,發現雷諾斯街上照出蒙朧夜路的街燈似乎比其他城鎮來得多。 晚上的氣氛與白天截然不同,路上的行人們彼此臉貼近臉輕聲說話,他們靜靜的走著,彷彿就怕蒙朧之中搖來晃去的動物油燈光會熄滅似的。 或許是啃完整隻烤乳豬讓赫蘿滿足不已,她臉上依然掛著彷彿做著美夢似的微笑靜靜走著。 當然了,因為怕走丟,所以她緊緊握住羅倫斯的手。 「咦?」 因為好像聽見赫蘿說了什麼,所以羅倫斯反問道,但赫蘿輕輕搖搖頭說: 「咱說真是個美好的夜晚。」 赫蘿一邊茫然地看著地面,一邊說道,而羅倫斯當然贊同她的意見。 「不過,如果一直過著這樣的夜生活……會變得很頹廢吧。」 如果持續這樣的夜生活一個星期,不僅荷包會見底,腦袋也會變得空空如也吧。 赫蘿似乎也贊同羅倫斯的發言。 她用喉嚨輕輕發出笑聲。 「因為是鹽水啊。」 「?」 「很甜的鹽水……」 羅倫斯不知道赫蘿是喝醉了,還是她又在想什麼捉弄人的話。羅倫斯本打算反問赫蘿,但平靜安詳的氣氛讓他覺得連說話都顯得不識風趣,結果還是什麼也沒問地回到了民宿。 據說住在城鎮的人無論喝得多麼醉,只要還走得動,就一定能夠走回自己家。但旅人的情況就有些不同了。旅人無論腳步再怎麼不穩,也一定會努力走回旅館。 在羅倫斯打開民宿玄關門的那一刻,赫蘿突然就像失去雙腳似的癱軟下來。 羅倫斯不禁覺得事有蹊蹺。 他心想赫蘿一定在裝睡。 「喲?如果是其他旅館的老闆看了,可是會擺臭臉的喔。」 羅倫斯兩人一走進民宿,與阿洛德一同圍著炭火的艾普便用著沙啞的聲音愉快地說道,她依然戴著頭巾遮住了臉。 「也只有第一天會這樣吧。如果每天晚上都這樣,老闆肯定會笑我。」 「喔?她很能喝啊?」 「你看這樣子也知道吧。」 艾普沒出聲地笑笑,然後喝了口酒。 羅倫斯摟著赫蘿打算從兩人旁邊走過時,像是睡著了似的坐在椅子上、一直閉著眼睛的阿洛德忽然開口說: 「你的事我轉告那個北方的皮草商了。今年果然比較少下雪,是去北方的好時機。」 「謝謝您特地幫我詢問。」 「你如果想問仔細一點……我又忘了問他的名字了。」 「可魯卡‧庫斯。」 聽到艾普幫忙補充說道,阿洛德喃喃說:「好像就是這個名字吧。」 兩人散發出來的悠然氣氛,讓羅倫斯再次有種想要一直沉浸當中的感覺。 「那個叫庫斯還是什麼的人住在四樓,他說過晚上大致上都沒事。你如果想問仔細一點,直接去找他無妨。」 羅倫斯心想一切都很順利。 不過,因為赫蘿加重抓住羅倫斯衣服的力道催促著他,所以羅倫斯向阿洛德道完謝,招呼幾句後就上了階梯。在羅倫斯離開之際,他看見艾普一副彷彿在說「趕快下來喝酒」似的模樣舉高酒杯。 羅倫斯一步一步拾級而上,好不容易來到房間並打開房門。 他不記得自己這樣摟著赫蘿回到房間幾次了。 在遇見赫蘿以前,無論喝再多的酒,或是遇到再開心的事,羅倫斯心裡總有一種恐懼感,他害怕獨自回到旅館後,不僅會酒醒,連意識都會清醒過來。 不過,就算到了現在,羅倫斯依然會感到恐懼。 只不過現在令他感到恐懼的是,不知道自己還能夠像這樣摟著赫蘿回到房間幾次。 雖然羅倫斯知道這種事情想也想不出結果來,但是他當然也有想告訴赫蘿「我們一直旅行下去吧」的想法。而此刻羅倫斯覺得無論以哪種形式在一起,只要能夠與赫蘿永遠在一起,都是最理想的結局。 羅倫斯一邊為了這樣的想法而苦笑,一邊掀開棉被讓赫蘿先坐在床上。現在的羅倫斯也能夠看出赫蘿的樣子不是演技,而是她真的快睡著了。 為了讓赫蘿覺得舒服一些,羅倫斯用連自己都感到可悲的熟練身手幫她脫去帽子、長袍,再脫去穿了好幾層的外衣,最後脫去鞋子、解開腰帶,讓赫蘿就這麼在床上躺下。 赫蘿沉沉睡著,如果羅倫斯就這麼偷襲她,想必她也不會察覺吧。 「……」 可能是喝了酒的緣故,讓羅倫斯腦中緩緩蔓延出這種念頭。但是他不經意地想起赫蘿平時那目中無人的態度,不禁覺得赫蘿有可能真的到最後都不會察覺。 沒有事情會比這種行為更空虛吧。 這麼一想後,羅倫斯的沖動情緒一下子就像泡沫消失般不見了。 「討人厭的傢伙。」 把自己的任性想法怪罪在赫蘿身上的羅倫斯邊笑邊說道,在那下一秒鐘,他驚訝地稍微往後縮起身子。 羅倫斯看見赫蘿張開眼睛,緩緩把視線焦點集中在他身上。 「怎麼了?」 羅倫斯之所以沒有心虛地顯得慌張,是因為他立刻想到赫蘿有可能是不舒服。 然而,事情似乎不是他想的那樣。 赫蘿從棉被底下緩緩伸出手。 羅倫斯不由地握住了她的手,因為赫蘿的樣子顯得很脆弱。 「……啊。」 「咦?」 「好害怕啊。」 說著,赫蘿閉上了眼睛。 羅倫斯心想赫蘿可能作了惡夢在說夢話。因為他看見赫蘿隔了一會兒再次張開眼睛時,臉上仍留有感到些許難為情的表情。 赫蘿方才應該是不經意地說出了口。 「還有什麼東西會讓你害怕嗎?」 所以,羅倫斯刻意用著開朗的口吻這麼說,他覺得好像看見赫蘿在瞬間露出感謝的笑容。 「目前一切都很順利,不是嗎?書本借到了,也沒有牽扯到任何麻煩。聽說今年到北方的路況也很良好,而且……」 羅倫斯稍微舉高赫蘿的手,再放下說: 「也還沒吵架。」 這句話似乎發揮了作用。 赫蘿笑笑後,再次閉上眼睛,並輕輕嘆了口氣說: 「大笨驢……」 然後她松開手,收進了棉被底下。 讓赫蘿感到害怕的東西有限。 那就是孤獨。 如果真是如此,赫蘿害怕的應該就是旅行結束。這件事同樣讓羅倫斯害怕,而且倘若旅行真有結束的一天,過程太順遂反而會教人害怕吧。 然而,赫蘿的樣子還是讓羅倫斯覺得有些奇怪。 赫蘿一直沒有再張開眼睛。就在羅倫斯心想赫蘿或許會就這麼睡著的同時,赫蘿的狼耳朵微微顫動,並稍微抬高下巴,像是在等待什麼似的。 「……咱害怕的……」 赫蘿一邊說道,一邊感到滿足地縮起脖子。 因為羅倫斯的手像是被什麼力量引導著似的摸著赫蘿的頭。 「咱害怕的就是這種事情。」 「咦?」 「不懂嗎?」 赫蘿張開眼睛,看著羅倫斯。 她的眼神裡沒有輕蔑、沒有氣憤,也沒有難以置信的情緒,而是有些害怕的感覺。 或許赫蘿是真的感到害怕。 只是,羅倫斯不知道赫蘿在害怕什麼。 「不懂。還是你害怕……旅行結束?」 雖然羅倫斯需要一些決心才開得了口這麼詢問,但不知怎地,赫蘿一副感到安心的模樣緩和了表情。 「這咱當然也會……害怕。因為咱很久、真的很久不曾有過這麼快樂的時光……可是,還有教咱更害怕的事情……」 羅倫斯感覺到赫蘿的存在瞬間變得遙遠。 「汝不懂也罷。不……」 說著,赫蘿再次從棉被底下伸出手,並且挪開羅倫斯放在她頭上的手。 「如果連汝也發現了,咱或許會有些困擾唄。」 然後,赫蘿像在開玩笑地說道,跟著把手連同整個頭埋進棉被底下。 不可思議地,羅倫斯並沒有被拒絕的感覺。 說起來,他反而有相反的感覺。 赫蘿果然還是准備要睡覺的樣子,她在棉被底下慢慢讓身體縮成一團。 這時,她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再次從棉被底下探出臉說: 「汝想下樓去無妨,但別太超過,免得咱嫉妒。」 羅倫斯不知道赫蘿是發現了艾普的動作,還是純粹在套話。 但不管是前者還是後者,赫蘿都說中了羅倫斯的心聲,所以羅倫斯輕輕頂了一下赫蘿的頭回答說: 「我喜歡的類型好像是佔有欲強,而且自我厭惡的女孩。」 赫蘿露出尖牙笑了。 「咱先睡了。」 說著,赫蘿鑽進了棉被底下。 羅倫斯不知道赫蘿害怕什麼。 不過,如果能夠幫赫蘿消除恐懼,他當然想這麼做。 羅倫斯的手掌仍有撫摸赫蘿的頭時留下的觸感,他望著手掌,像是不想讓這個觸感消失般輕輕握起拳頭。 如果可以,羅倫斯很想就這麼一直陪伴在赫蘿身邊,但是他也必須向介紹黎格羅給他的艾普道謝。 艾普是個只要有必要,可能明天就會離開城鎮的商人,而且羅倫斯也非常不希望自己被認為是個重視與女伴廝混更勝禮儀的男人。 羅倫斯雖然覺得如果赫蘿醒著,自己想必又會被她刮一頓吧,但他也沒辦法不這麼做。 畢竟羅倫斯以商人身份已走過將近一半的人生。 「那麼,我照您吩咐下樓去了。」 即便如此,羅倫斯還是自然而然地想找藉口,所以他才會低聲這麼說。 羅倫斯不禁覺得自己向酒吧女孩說「荷包繩子沒有被人握住,但韁繩被人牢牢握住了」的話語或許真的一點也沒說錯,雖然覺得不甘心,但他心想這個事實赫蘿一定也看得一清二楚吧。 「……」 讓羅倫斯感到害怕的果然只有旅行結束而已。 那赫蘿究竟在害怕什麼? 羅倫斯像個少年般傾頭這麼想著。 羅倫斯看見三名房客在二樓安靜地喝著酒。其中一人看似商人,另外兩人看似旅行工匠。如果三人都是商人,就不可能這麼安靜地喝著酒,所以羅倫斯覺得自己應該沒猜錯三人的身份。 羅倫斯走下一樓後,發現與方才同樣只有阿洛德與艾普在一樓。 看見兩人保持著相同姿勢,各自沉默地看向不同方向,羅倫斯不禁陷入彷彿時間靜止了似的錯覺。 「不會是剛剛有魔女打了噴嚏吧?」 這是人們認為時間會靜止的一種迷信。 阿洛德只從快被皺紋埋沒的眼瞼底下瞥了羅倫斯一眼。 要不是艾普露出了笑容,羅倫斯肯定會覺得自己失言。 「雖然我是商人,但老頭不是商人,所以根本聊不起來。」 可能是這裡沒有隨時擺放椅子,艾普指了一下空木箱。 「托你的福,我順利見到黎格羅先生了。他是個性格陰郁的男士。」 羅倫斯一坐下來,就算最心愛的愛女回來,也不像會出去迎接的阿洛德隨即倒了一杯加熱過的葡萄酒親手遞給了羅倫斯。 「哈哈,沒錯吧?沒有比他更陰沉的男人了。」 「不過他的特技很令人羨慕。」 艾普露出一副「你見識到了啊」的愉快表情說: 「黎格羅好像挺喜歡你的。如果你和他聯手來做生意,你不覺得幾乎所有商人在你們面前,就跟剝光衣服沒兩樣嗎?」 「可惜他好像沒有這樣的打算。」 像黎格羅這種人或許可以用恬淡寡慾來形容吧。 「那傢伙的人生樂趣已經全部葬在那棟破房子裡了,你看到庭園了吧?」 「景色非常地壯觀,很難有機會看到那麼大扇的玻璃窗。」 羅倫斯刻意說出讓人一聽就知道是商人的發言後,艾普抬起微微垂下的頭,讓羅倫斯看見她浮現笑容的嘴角。 「我就沒辦法過那種生活,一定會發瘋。」 雖然不至於到發瘋的地步,但羅倫斯也不是不明白艾普的感覺。 對商人而言,思索如何賺錢的行為幾乎就像呼吸一樣。 「話說,你有聽說會議的事情嗎?」 艾普從頭巾底下看著羅倫斯問道。阿洛德明顯露出不悅的眼神看向艾普,然後別過臉去。 羅倫斯讓臉上依舊保持很享受於談話樂趣的笑容,並在笑臉底下准備好商人的表情。 他不禁覺得艾普一開始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才安排黎格羅跟他見面。 「聽說會議已經有了結論呢。」 對於羅倫斯的發言是否真是黎格羅親口說出的事實,艾普當然是抱著疑信參半的態度。 不過,如果艾普早已獲得事前情報,就另當別論了。她只要把事前到手的情報與羅倫斯說的話相對照,肯定能夠看出很多事實。 「什麼內容?」 「很遺憾地,沒聽說這部分。」 艾普像個小孩子在等待沙漏的沙子流完似的,從頭巾底下注視著羅倫斯,但不久後,她似乎明白了再多等也等不到任何東西。 艾普別過臉去,喝了口酒。 兩人攻防互換。 「你問出是什麼內容了嗎?」 「我?哈哈,怎麼可能,那傢伙對我充滿了戒心。不過,這樣啊,先不說事實是真是假,從黎格羅口中會說出這種話就表示……」 「說不定出乎意外是真的。」 如果會議真有了結論,一定也會出現其他忍不住說出口的人。而且如果是就算說出來,也不會為外地商人帶來利益的結論,那就沒有人會因此感到困擾了。 最重要的是,官方會議本來就是以提示結論為前提而召開。 「不過,有一點讓人在意。」 「嗯?」 艾普換腳翹起二郎腿,轉過頭看向羅倫斯答道。 「那就是你是為了什麼目的在探究這個話題。」 阿洛德好像笑了。 或許他是在笑商人與商人的對話中,指出利害關系的箭頭方向總是這麼地模糊。 「你還真是直截了當啊。是不是因為你老是做一些小本生意?還是你從來不曾與對手正式交涉過?」 艾普的聲音聽來膽量十足,讓人很難想像她是個女性。 不,或許正因為她是女商人,所以才有膽量。 「我的目的和其他傢伙一樣啊,就是一心想著能不能從中撈上一大筆。除了這個,還能夠有們麼其他目的?」 「避免虧大錢。」 羅倫斯記起在教會城市留賓海根的經驗。 如果不是有過那樣的經驗,就算懂得理論,腦中也不會浮現這樣的想法。 「雖然人類有兩隻眼睛,卻很難同時看見兩件事情。不過,你說的避免虧大錢,在某種涵義上是對的。」 「意思是?」 聽到羅倫斯的詢問,艾普輕輕搔了搔頭說: 「我是做石雕像生意的商人。」 「聖母石雕像?」 羅倫斯的腦海裡瞬間浮現在黎格羅住家看見的石雕像。 「沒錯,你看到黎格羅家裡的那尊聖母了吧?那是從位於西邊沿岸的港口城鎮坎爾貝來的,你聽過嗎?就是經由那裡賣到這裡的教會,我做的就是這樣的生意。因為這生意只是把石頭搬來,再賣出去而已,所以獲利率不是很好。不過,這東西一經過教會的祈福,就能夠當場以高價賣出。在這一帶,異教徒的力量比較強大。再加上托每年有大遠征的福,會帶來很多以一副感激不盡模樣買石雕像的人。」 這是教會的煉金術。如同在卡梅爾森因為人們的意圖和狂熱使得黃鐵礦的價格高漲般,信仰能夠輕易變成金錢。 輕易得會讓人不禁想參一腳。 「雖然很遺憾地我沒辦法也分一杯羹,但相對地,我獲得了不錯的交易量。結果今年因為取消了大遠征,所有交易都吹了。我切身感受到教會翻臉比翻書還快的本性。」 或許沒有比抱有既沉重,又佔空間的石雕像庫存更慘的事情了。 石雕像的運送費用龐大,而且銷售對像有限,如果還是憑著信用增加了交易金額,恐怕將會被這次的打擊搞得一蹶不振吧。 因為羅倫斯不認為像艾普般的商人會不懂分散風險地把所有雞蛋全放在同個籃子上,所以他覺得艾普應該不會因此立刻宣告破產,但肯定是受了嚴重虧損。 她會因為氣昏了頭而把注意力轉向投機生意,並不足為奇。 「聽說最近教會在南方也開始失去權威,我在想自己是不是也該放棄把貨物寄放在就快沉海的破船。所以,我在考慮要不要在最後大撈一筆,再換一個地方做生意。」 艾普說的話或許也帶著如果不大撈一筆,就無法換地方做生意的意思。 「所以,我剛剛才在說難得有這機會,要是能夠大撈一筆,要不要一起去南方。」 不用多問,羅倫斯當然也知道艾普要和誰一起去南方。 艾普身邊的阿洛德喃喃說: 「或許現在正是踏上巡禮之旅的好時機吧。」 這句話幾乎代表著打算前去尋找葬身之地的意思。 這句羅倫斯每次來到民宿都會聽到的台詞,現在似乎帶有一些真實感。 「所以呢——」 艾普說道,並吸引了羅倫斯的目光。 「你借錢給我好不好?」 艾普的發言聽起來像是前後連貫,但事實不然。 不過,羅倫斯之所以沒有感到太驚訝,或許是因為他早有預感。 「關於會議內容,我拿到了准確度極高的情報,也有辦法與相關人士做好事前交涉。剩下的就差現金而已。」 艾普露出兩隻眼睛,直直地注視著羅倫斯。說是注視,其實艾普更像是瞪著羅倫斯,但是羅倫斯當然知道這算是一種演技。 「我會先斟酌出資內容,如果危險與利益兩者相稱,我當然很樂意出資。」 「皮草買賣,初步估計利益有投資金額的兩倍。」 如果有商人聽了,立刻答應出資,羅倫斯倒想看看那個商人長什麼樣。當然了,艾普似乎也明白那是不可能的事。 她放低聲量,不再演戲地讓表情恢復平靜說: 「五十人會議應該做出了讓外地商人附帶條件地采買皮草的決定。」 「情報來源是?」 羅倫斯心想問也是白問吧,這就跟在酒吧詢問女店員的年齡沒兩樣。 即便如此,羅倫斯還是想知道艾普會怎麼回答,而這將成為他的重要情報。 「教會。」 「你和教會的關系不是已經決裂?」 羅倫斯發出反擊說道。艾普聽了,聳聳肩笑說: 「就算鬧翻,也會在內部找好協力者是必定的法則。」 羅倫斯當然不相信艾普的話,但是他也不覺得艾普在說謊。他心想這個答案總比說是從黎格羅那裡打聽來的有可信度幾分。 「內容是什麼?」 「只允許外地商人以現金采買皮草。」 在這個城鎮的皮草流通可能被獨佔的緊要關頭,羅倫斯還在想會議會做出什麼驚人決定。聽到這個巧妙決策後,他不由地開口說: 「城鎮方面沒擺明不能賣皮草,但從遠方來的商人們,也不可能拖著叮鈐當啷的大筆現金來到這裡。」 「沒錯。不過,想必他們不可能就這麼空手而歸,所以一定會拿僅有的現金買皮草回去吧。」 這麼一來,只要有現金,確實能夠在雷諾斯采買優質皮草,再運送到其他城鎮去。 不過,有一點讓羅倫斯覺得在意。 艾普一旦把這個情報告訴羅倫斯,羅倫斯有可能不理會艾普,獨自進行交易。 「你把這件事情告訴我沒關系嗎?」 「如果你只是想賺點小錢來花花,那你就自己去交易無妨。」 羅倫斯確認不到艾普被頭巾遮住的表情。 他不確定艾普這麼說是因為小看他,還是有什麼他不能獨自進行交易的條件。 還是持保留態度、說話謹慎一些比較好。這麼做出判斷的羅倫斯等待著艾普繼續說話。 「事實上,你身上的現金也很有限吧?」 「這我不否定。」 「既然這樣,你沒必要白白浪費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你連黎格羅的存在都不知道了,想必在雷諾斯也沒有能夠借錢的熟人吧?」 艾普說的一點也沒錯。 不過,羅倫斯感覺到背脊稍微有些寒意。 羅倫斯不禁心想艾普會接近他,說不定一開始就是把他當成了出資者來思量。這麼一來,雙方擁有的情報量和思緒縝密度就會有很大的差距。 因為羅倫斯完全不知道艾普的背景。 「不過,我可以先返回其他城鎮,在那裡准備現金。你不是本來就抱著這個期待,才向我提起出資的事嗎?」 既然知道羅倫斯身上沒帶著大量現金,也知道他在雷諾斯沒有借錢的對象,除了這個期待之外,艾普不可能有其他期待。 然而,艾普搖搖頭說: 「當然了,從你和你夥伴的穿著打扮,再加上支付住宿費時的大方表現看來,我相信只要你盡全力,要湊到一千枚崔尼銀幣應該沒問題吧。但是,在你忙著湊錢的時候,我想皮草恐怕會被壟斷了吧。」 事情背面的背面就是表面。 羅倫斯覺得自己越是小心翼翼地不想掉進艾普的陷阱,就陷得越深。 他心想會議做出那樣的決定,不就是為了避免皮草被壟斷嗎? 而且乍看之下,僅接受現金采買確實是個很好的決案。 「你應該不會認為城門外的那些商人是依個人想法聚集在那裡吧?」 「他們是因為某處的有錢人想賺更多的錢,才聚集在那裡。」 「沒錯,這是一場商戰。」 「商……戰。」 羅倫斯心想這應該是艾普自己想出來的字眼吧? 雖然這是他第一次聽到這樣的字眼,但是對一個商人來說,聽到這個字眼會讓人有種快要全身發抖的感覺。 「你對沿海地區不瞭解啊?只要去到港口城鎮,你就會發現這個單字流行到商人們喝起酒時一開口就說這個。而這個商戰呢,當然不可能在某天突然發生,因為又不是山賊在打仗。對於可能發出攻擊的對象,他們早就做好了事前交涉。」 羅倫斯覺得艾普這麼說也有道理,沒有一個商人不會事先調查好準備采買的商品。 「群集在城門外的商人們大概已經預測好幾種會議結論,分別擬好對策了吧。好比說,你知道雷諾斯有多少有錢人嗎?」 雖然突然被詢問這種問題,當然回答不出來,但羅倫斯畢竟是個商人。 他依雷諾斯的規模迅速做了概算。 「有招牌的商行……大大小小加起來大概有二十家左右,只販售特定商品的店家有兩百多或三百家,還有差不多數量的富裕工匠們。」 「差不多是這樣吧。那麼,當中有幾人比起城鎮的利益,會更優先自己的利益?」 羅倫斯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這並非因為他不瞭解雷諾斯的詳細狀況,而是因為人們總會在背地裡滿足其私利私慾。 「反正,只要有一家規模不算小的商行背叛了城鎮,光是這樣皮草就會整個被帶走。如果商行接到願意讓他們在其他城鎮設置分行的條件,一下子就會暈船了吧。」 因為商人動不動就喜歡群眾在一起,所以應該不會輕易背叛長年有生意往來的城鎮;但是當利益來到眼前時,也沒有人能夠一直信守道義。 「不過,大規模的商行應該不會背叛吧。想必城鎮方面已經查了大商行的帳簿,完全掌握到他們擁有多少貨幣了吧。要是他們偷偷把現金交給外面的商人,立刻會被查出來。」 羅倫斯也立刻理解了狀況。 「就算大商行擁有沒記入帳簿的傭金,只要在會議結論追加一個條件就好了,那就是必須確認現金從何處取得。」 羅倫斯進入雷諾斯時分發到了「外地商人證明牌」。當初這塊木牌是雷諾斯方面為了避免外地商人在出乎意料的地方中了交易陷阱而分發,沒想到現在真的發揮了作用。 羅倫斯記起通過盤查關卡時,接受了格外仔細的身體檢查,那或許是為了確認外地來的人身上是否帶著大量現金。 想必會議在那時已經有了結論。 「不過,除了商行之外,有錢的傢伙多得是。尤其是加工皮草的工匠師傅們,或是買賣加工所需物資的店家們當中,相信已經有人抱著悲觀想法,覺得雷諾斯的皮草產業已衰敗了吧。這些傢伙為了得到展開新生活所需的資金,跑去向威脅雷諾斯皮草產業的人們搖尾討好,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雖然五十人會議的結論確實是最佳良策,但是應該有不少傢伙安心地以為這樣就能夠阻止皮草被壟斷。我再強調一遍——」 艾普用著冷漠的聲音說: 「雷諾斯的皮草一下子就會被壟斷。」 艾普的意思是趁著皮草被壟斷前,趕緊采買皮草。 目前羅倫斯比企圖獨佔雷諾斯皮草的商人集團佔有優勢的是,一方在城裡,另一方在城外。 商人集團是因為顧慮到如果他們進到城裡暗中活動,會議恐怕會一直無法做出結論,甚至還會採取過度的防衛行動,才會露宿城門外吧。 既然這樣,就算他們掌握到會議已有結論的情報,也不會立刻進到城裡來才對。他們應該會等到五十人會議公佈結論,讓結論變成無法改變的事實後才採取行動。 也就是說,羅倫斯等人是有可能采買到皮草。 「我已經明白沒有閒工夫讓我悠哉地從其他城鎮湊錢。可是,這麼一來,我現在就沒辦法准備大筆的現金。如你所知,我在雷諾斯也沒有熟人。」 這點是讓羅倫斯感到最不可思議的地方。 艾普究竟有什麼企圖? 她從頭巾底下露出藍色眼睛說: 「你不是有很寶貴的財產嗎?」 羅倫斯立刻試著回想自己有哪些東西。 然而,他想不到自己有什麼可稱為寶貴財產的持有物。 再說,艾普會知道羅倫斯擁有寶貴財產,一定是從旁就能夠看見的物品。 這麼一來,頂多只有馬匹而已。 羅倫斯這麼想著,下一秒鐘他注視著艾普心想:「不會吧?」 「沒錯,你不是有個擁有美貌外表的夥伴嗎?」 「……說什麼蠢話。」 這完全是發自羅倫斯內心的真話。 不過,羅倫斯指的不是他怎麼可能賣掉赫蘿的意思,而是就算賣掉赫蘿,也不可能湊到那麼多錢的意思。 雖然赫蘿確實擁有十人當中有十人會回頭看的美貌,但是羅倫斯不認為這樣就能夠立刻換得一千枚銀幣。如果真能換得一千枚銀幣,美麗的女孩們早就被誘拐光了。 雖然羅倫斯也想到艾普會不會識破了赫蘿不是人類,但就算如此,他也不覺得狀況會有太大改變。 「或許你會覺得我在說蠢話,不過,這點正是我選擇你的理由。」 艾普臉上浮現淡淡笑容說道,羅倫斯不明白那笑容代表著什麼意思。 是有自信的表現?還是陶醉在自己的計劃中?或是—— 艾普取下頭巾,露出美麗的短金發和藍色雙眸說: 「只要宣稱你的夥伴是貴族女孩再賣就好了。」 「這!」 「你覺得不可能嗎?」 艾普露出右邊虎牙笑著說道。 那是自嘲的笑容。 「我的名字是芙露露‧布朗。正確來說,應該是芙露露‧馮‧伊塔詹托‧布朗。我是向溫菲爾王國的國王宣誓忠誠的布朗家第十一代當主,是個擁有正式爵位的貴族。」 據說聽到太離奇的笑話時,連笑都笑不出來。 雖然羅倫斯這麼想著,但其實也察覺這不是玩笑話。 他身為商人的眼睛和耳朵,告訴了他艾普的表情和話語沒有虛假。 「當然了,我是連吃飯都成問題的沒落貴族,就只有名字氣派,對吧?不僅變得窮途潦倒、連塊面包都買不起,最後還一度賣身給了暴發戶商人。」 這是沒落貴族必然的下場,而艾普會露出自嘲笑容的原因就在此。 雖說沒落,但仍為驕傲貴族的她被暴發戶商人買走了名字和身軀。 如果這真是事實,就不難理解艾普為何會給人像個老手商人般的感覺。 「像我這樣的女人,當然有辦法找到兩、三個門路高價賣出冠上自家名號的女孩。如何?」 這是羅倫斯第一次涉入的生意領域。 商人賺了錢後,首先會做的就是讓自己的名字鍍上一層金箔。像是建立起大商行的大富豪,原本是撿垃圾孤兒的故事也不稀奇。據說世上真有只要有錢,就買得到貴族名號的事實。羅倫斯只聽過有這種事情,但不曾親眼見識過。 現在他眼前的艾普說自己是被買的一方。 「要說你的夥伴是貴族,絕對行得通。身為貴族的我可以這麼斷言。」 說著,艾普笑了。 艾普沙啞的聲音或許是因為不斷詛咒自己的身世,到最後啞了聲音。 「當然,我們的目的不是當真要賣掉你的夥伴。我剛剛也說了,雖然城鎮為了防止皮草被壟斷,而做出只能用現金采買的決定,但是商行根本沒辦法把現金交給外地商人吧?不過,商行也分為好幾種。只要提出能夠讓週遭的人接受的理由,有的商行願意以收取若干費用的形式提供現金融資,而我認識這樣的商行。『賣貴族女孩』只是為了便於現金融資的說辭,商行方面也明白這樣的事實。不過,萬一我們的生意失敗了,這說辭就必須能夠發揮擔保的功能,所以才要掛上我的保證。」 羅倫斯不禁半佩服地心想,原來艾普已經設想好所有要素。即便如此,他仍然覺得單方面拿出赫蘿當抵押品的條件太危險,他做不來。姑且不論赫蘿本身的人身安全,萬一出事時,羅倫斯的商人生命無疑會就此結束。 「我……不對,我們不會只單方面地要求你把重要的夥伴當成抵押品拿出來。」 「我們?」 聽到羅倫斯帶著疑問的口吻這麼說,艾普把視線移向一直保持沉默的阿洛德。 「我將踏上巡禮之旅。」 阿洛德突然開了口。 從他口中說出的是,羅倫斯每次來到這家民宿時都會聽到的口頭禪。 不過,艾普說了「我們」。這代表著艾普與阿洛德聯手計劃了一切,而阿洛德表示將踏上巡禮之旅,肯定是他將仰賴艾普提供資金,和在旅途上照顧他的意思。 還有,一旦踏上巡禮之旅,將會是一趟好幾年,甚至十年以上都回不了故鄉的旅行。以阿洛德這樣的年紀要踏上旅途,代表著不會再踏上雷諾斯的土地。 這麼一來—— 「我想這是最後一次踏上旅途的好時機。在過去,我當然也有機會籌到資金去旅行。不過,總是下不了決心……」 羅倫斯有種感到胃部灼熱的期待感。 阿洛德有些疲憊的模樣笑笑,然後看向艾普。 艾普一定猛烈地說服過他了。 然後,阿洛德從滿是皺紋的眼瞼底下,用著藍色眼睛看向羅倫斯說: 「就把這家民宿送給你吧。」 羅倫斯倒抽了口氣。 「旅行商人的夢想永遠都是這個,不是嗎?」 第五卷 第三幕 若是大睡一場,或許多少能讓興奮的情緒冷卻下來。 盡管羅倫斯抱著這樣的期待鑽進被窩裡,但艾普與阿洛德的話語卻像無法入睡的酒一樣,讓他輾轉難眠。 「明晚回覆我接受與否。」 羅倫斯彷彿被灌得爛醉似的,腦海裡不停響起這句話。 艾普的計劃,是以假稱是布朗家獨生女的赫蘿為抵押品,換得兩千枚崔尼銀幣的融資。如果可能,最好換得兩千五百枚銀幣的融資來采買大量皮草,並利用船隻運送南下羅姆河,比任何人都更早一步賣出皮草。 據說只要是聚集於雷諾斯的皮草,就是扣除關稅,仍然能夠以接近三倍進貨價的價格賣出。 盡管知道如意算盤打得太早,羅倫斯還是忍不住做了概算。 假設采買了兩干枚銀幣的皮草,再以三倍價格賣出,就可獲得四千枚銀幣的利益。艾普與阿洛德兩人提出分取八成利益的要求,這包括了事前交涉所需的費用、情報費,以及阿洛德願意把民宿建築物讓渡給羅倫斯以作為擔保。 即便如此,羅倫斯仍覺得不合算,因為建築物頂多價值一千五百枚銀幣而已。就在他打算抗議分取八成利益太多的那一刻,不禁閉上了嘴巴。 因為兩人表示只要一切順利進行,除了阿洛德的民宿建築物之外,也願意把民宿經營權交給羅倫斯。 沒有一個商人會不知道民宿經營權的價值。 所謂的民宿經營權,是指只要擁有建築物,就隨時能夠開業,並賺進穩定的收入。所以既存民宿業者為了保護既得權益,無不猛烈抗拒新競爭對手加入行列。倘若打算從他人手中買得經營權,那不知得花費多少金錢。 而且,假使在雷諾斯經營民宿,因為雷諾斯與溫泉城鎮紐希拉距離不遠,所以也可以把民宿當成據點,尋找距離紐希拉不遠的約伊茲。 面對這般狀況,能夠保持冷靜而不胡思亂想,那才教人覺得奇怪。 不過,羅倫斯覺得艾普的說明太完美了。乍聽之下,艾普的說明在理論上或許都能夠成立,但還是讓人覺得有什麼不妥之處。 純粹是因為眼前的利益太大,所以讓羅倫斯不禁顯得退縮嗎? 或者是這個計劃的關鍵在於羅倫斯的資金調度,而資金調度的方法,則是必須暫時賣出赫蘿的緣故呢? 在港口城鎮帕茲歐時,赫蘿曾經代替羅倫斯被追兵抓走。 那時是因為已無計可施,所以赫蘿才主動提出這個最佳方法。 但這次是羅倫斯為了自己的利益,而打算賣出赫蘿。 羅倫斯現在總算明白商人為何是受到教會輕蔑,並且遭受劇烈譴責的職業。 在一團漆黑中,羅倫斯想著:「赫蘿要表現得像個貴族應該沒問題吧。」 難眠的夜晚彷彿永遠不會結束似的。 就在羅倫斯這麼想著時—— 「汝啊。」 赫蘿的聲音喚醒了羅倫斯。 「……唔……天亮了啊?」 原以為這樣的夜晚會無窮無盡,這才發現是作了個夢。羅倫斯張開眼睛後,看見從木窗射進的陽光,也聽見象徵城鎮開始活動的喧嘩聲。 原來興奮熱度無法退去的羅倫斯在東想西想時,不知不覺中睡著了。 他先看了站在床邊的赫蘿一眼後,打算挺起身子時,發現自己睡覺時流了整身汗。 羅倫斯記起初立門戶不久時,有人告訴了他一個發大財的機會。那時他汗出如漿,甚至以為自己該不會是尿了床。當然了,那次是以詐欺收尾。 「汝昨晚到底做了什麼?」 雖然赫蘿的語氣顯得不悅,卻不帶有挪揄意味。羅倫斯心想這或許是赫蘿關心的表現。他伸手觸碰頸部,發現頸部布滿黏答答的汗水。如果換成是赫蘿滿身大汗在睡覺,相信羅倫斯也會擔心她吧。 「我聽了非常……刺激的話題。」 羅倫斯一鑽出被窩,清晨的冰冷空氣立刻迎向了他,汗水彷彿結冰了似的變得冰冷。 赫蘿在她的床邊坐下後,丟了條毛巾給羅倫斯。羅倫斯心懷感激地收下毛巾,並准備擦汗時,有所察覺地說: 「我可以……把這當成是你的親切表現吧?」 「不在汝身上沾點咱的味道怎行。」 不知道赫蘿是不是嘗試了什麼梳理毛發的新方法,她丟給羅倫斯的毛巾上頭沾滿了毛。 如果用這條毛巾擦汗怎麼得了。 「咱很擔心的。」 「抱歉啦。」 當羅倫斯為赫蘿感到擔心時,赫蘿明明會做出令人難以置信的惡劣行為來搪塞羅倫斯,但是當立場互換時,她似乎無法忍受。 「你應該也猜到了吧,有人向我提出了大筆生意的提議。」 「那隻狐狸?」 雖然羅倫斯覺得艾普像狼,但對赫蘿這匹名符其實的狼而言,艾普似乎比較像狐狸。 「嗯。正確來說,是那名女商人艾普,以及這間民宿的經營者阿洛德。」 「喔……」 雖然赫蘿回答時的口吻彷彿在說「那又怎樣」般冷淡,但是她不可能完全不感興趣。 因為她的尾巴稍微膨脹了些。 「我只是聽了說明而已,還沒確認內容的真偽,當然也沒有答應對方。只是……」 赫蘿動作迅速地撫摸就快膨脹起來的尾巴,如同那瞬間變細的尾巴般,她眯起眼睛反問: 「只是?」 「利益——」 「和咱的心情相比?」 赫蘿打斷羅倫斯的話語說道。羅倫斯閉上原本微微張開的嘴巴,跟著再次張開嘴巴,又閉上了嘴巴。 他知道赫蘿一定想說,面對龐大利益時,所伴隨的風險也很龐大。 狗兒只要被暖爐的火灼傷了一次,就絕對不會再靠近暖爐。 只有人類會為了撿起暖爐裡的栗子,而被火灼傷好幾次。 誰叫燒烤栗子是如此的甜美。 所以,羅倫斯朝向熊熊燃燒的爐火伸出了手。 「更大。」 赫蘿慢慢眯起帶點紅色的琥珀色眼睛。她不再把玩尾巴,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搔著耳根子。即便如此,羅倫斯仍然無法輕易放棄艾普的提議。他記起自己第一次向師傅頂嘴時的事情。 「可到手的利益是這間民宿,或者更多。」 赫蘿不會聽不懂羅倫斯的話語代表著什麼意思。 羅倫斯是抱著這樣的期待才會如此簡潔說道。 沉默持續了好一會兒。 氣氛之所以沒讓羅倫斯覺得難熬,是因為帶點紅色的琥珀色眼睛就像滿月般瞪得又圓又大。 「這……不是相當接近汝的夢想嗎?」 「……沒錯。」 聽到羅倫斯熱切地答道。赫蘿一臉愕然,右耳瞬間垂了一下,方才她所散發出來的刀鋒般銳利氣勢已消失無蹤。 「那麼,汝還有什麼好煩惱的?」 赫蘿甚至還這麼說。 「咱記得汝的夢想就是擁有商店。既然這樣,這件事就沒有咱插嘴說話的餘地。」 赫蘿說罷,把尾巴拉近手邊開始梳理起尾巴。 她表現出來的態度甚至顯得有些難以置信的模樣。 面對赫蘿超出預期的反應,羅倫斯不知該如何應對,只能發愣地站在原地不動。 原先羅倫斯甚至做好準備,接受赫蘿不分青紅皂白的反對;或者是赫蘿倘若表示這樣的提議太危險,他可以與赫蘿做一場有意義的議論,以識破艾普的話語真偽。 當然了,盡管這是個干載難逢的好機會,但如果風險將會大於利益,羅倫斯也考慮到要放棄這個機會。 錢,只要再賺就有。 但是,想與赫蘿再次相遇就不可能了。 「汝那什麼表情,就像想要人家陪的小狗一樣。」 羅倫斯之所以會反射性地摸了摸下巴的胡須,或許是因為赫蘿說中了他的心聲。 「汝那麼希望咱反對嗎?」 雖然赫蘿的尾巴呈現出褐色,但那只是表面的毛發顏色,覆蓋在褐色毛發底下的毛發如雪般潔白。 赫蘿搓揉白毛做出雪白色的毛球。 「如果聽到你反駁,發現情勢不對,我打算乖乖放棄的。」 聽到羅倫斯如此坦率地說道,赫蘿一副感到疲憊的模樣苦笑說: 「這是因為汝對咱的明晰頭腦和先見之明有所期待嗎?」 「有一部分是。」 「其他部分呢?」 羅倫斯心想隱瞞赫蘿對他也沒什麼好處,而且瞞著不說,赫蘿一定會挖出事實,然後捉弄他一番。 只是身為一個大男人,要說出這種話難免有所顧忌。 「因為你會不高興吧?」 赫蘿乾笑幾聲後,簡短地回了句:「大笨驢。」 「那這樣,我來反問你好了。你為什麼會突然改變態度?你明明那麼討厭我埋頭做生意。」 「哼。」 羅倫斯不知道是尾巴的絨毛跑進赫蘿的鼻子裡,或是他的話語只值得赫蘿這樣的反應。 他心想應該是後者吧。不過,赫蘿的表情似乎沒有那麼不悅。 「汝真的是……不,算了,咱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汝的愚蠢。別看咱這樣,老是要跟汝抱怨東抱怨西的,咱也是很痛苦吶。」 或許是羅倫斯臉上浮現了「怎麼可能」的表情,赫蘿一副當真要撲向前咬人的兇狠模樣瞪著羅倫斯。 「真是的……說到底咱只會為了自己的事情動口、動腦。好比說,咱覺得能夠與汝悠哉過曰是最好不過的事情。就算咱一副彷彿在說明世間真理似的模樣向汝提出忠告,最終還不是為了實現這件事情。老實說,這讓咱很痛苦。」 赫蘿呼氣吹走手上的雪白毛球後,總算露出不悅的表情,並讓視線落在尾巴上。 與其說顯得不悅,更具體來說,赫蘿應該是一副彷彿在說「愚蠢極了」似的表情。 「把汝能夠獲取的利益,以及可能遭受的風險放上天秤比較後,只要覺得合算,汝就放手去做無妨。擁有商店是汝的夢想唄?咱不想阻礙汝的夢想。」 「怎麼會是阻礙——」 「基本上,如果沒有咱,汝一開始根本不會考慮拒絕,而是先接受提議;倘若發現對方摩拳擦掌地等著騙汝,汝會將計就計地企圖大撈一筆。汝曾經有過這樣的氣概和不顧後果的沖勁,是吧?汝把這些東西忘在哪兒了?」 聽到赫蘿的指摘,羅倫斯覺得彷彿被喚起了相當古老的記憶。 在港口城鎮帕茲歐埋頭於銀幣交易時,羅倫斯確實已做好這般的決心。那時的他如飢似渴的渴望得到賺錢機會,就算多少伴隨風險,他也會以沒有人會相信的手段設法迴避。 不過,現在的他實在很難想像那不過是幾個月前的事情。事情經過甚至不到半年,羅倫斯卻只覺得那時的自己存在於遙遠的記憶之中。 赫蘿在棉被上沙沙作響地把身子縮成一團,然後面向羅倫斯把尾巴拉近下巴前方說: 「沒有什麼東西比雄性人類更愛守護巢穴。」 羅倫斯聽了,發出「唔」的一聲輕輕呻吟著。 被赫蘿這麼一說,羅倫斯才恍然大悟。他心中不知何時已經蓋起顯得保守的堡壘,而這座堡壘是他以為與自己一輩子無緣、是用來防衛的堡壘。 「咱當然不會說這樣不好,而且汝把咱……不,汝提心吊膽地看咱臉色的模樣也讓人覺得汝很可愛。」 赫蘿在最後故意開玩笑的表現,更加突顯了她的心情。 當然了,這有可能是赫蘿的計謀。 「咱一路來總是在汝面前表現得任性,偶爾也該換汝在咱面前任性一下。如果汝因為這樣而忘了咱……」 羅倫斯打算立刻回答說:「那是不可能的事。」但是他察覺到赫蘿想表達什麼,於是把話吞了回去。 「頂多是從背後咬下汝而已,汝大可安心地讓咱看著汝的背影唄。」 赫蘿露出尖牙笑著說道。 就算經常掛心借貸計算的商人,或許都沒有赫蘿來得重義氣。 而且,羅倫斯不知看過多少商人擁有家庭後,雖然變得堅韌不拔,卻絕對不會主動出擊。 如果羅倫斯願意只做個旅行商人樸素過一生,那這樣或許沒什麼不好。 可是,當他自問「這樣真的好嗎?」時,卻沒有畏縮到會點頭肯定。 只要送赫蘿回到故鄉後,再恢復行商生活,或許在不遠的將來羅倫斯就能夠賺得開店資金。 不過,與包括民宿經營權的建築物相較之下,開店的夢想顯得窮酸得教人難過。只要擁有民宿和經營權,再加上可自由運用的財產,光是想像能夠實現多麼大的夢想,就讓人覺得害怕。 如果有機會挑戰,羅倫斯當然想試一試。 「可是,對方提出的計劃有些地方讓我自身也感到猶豫。」 「喔?」 赫蘿一副很感興趣的模樣抬起頭說道。 羅倫斯輕輕搔搔頭,然後加重腹部力量說: 「必須利用你才能夠調度到交易所需的資金。」 赫蘿的表情絲毫沒變,羅倫斯心想赫蘿是要他繼續說下去的意思吧。 「必須謊稱你是貴族女孩,然後作為抵押品交給商行。」 赫蘿聽了,用鼻子哼了一聲說: 「汝睡覺時流了一身汗的原因,該不會就是這個唄?」 「……你不生氣啊?」 「如果汝覺得咱會生氣,咱就真的會生氣。」 羅倫斯記得赫蘿曾說過一樣的話。 但是,他不明白原因。 「汝該不會是不明白吧……」 羅倫斯此刻的心情就像聽到簡單的問題,卻答不出來的商行小夥子一樣。 「汝這傢伙真的是……咱不是汝的夥伴嗎?還是說咱只是用來玩賞的女娃兒?」 聽到赫蘿說得如此明白,羅倫斯總算察覺到了。 「別看咱這樣子,咱也有值得嘉許之處唄?如果對汝的生意能夠有所助益,咱會非常樂於奉上自己。」 雖然赫蘿這麼說絕對是在扯謊,但是以她對羅倫斯的信賴,只要滿足一定條件,哪怕是有些不合理的要求,她也不會搖頭拒絕。 赫蘿明明如此信賴羅倫斯,若羅倫斯沒有察覺,那她當然會生氣了。 而必須滿足的條件是把赫蘿視為夥伴時,哪怕是有些不合理的要求,相信赫蘿也願意接受的信賴,以及把赫蘿視為賢狼時,只要不是太誇張的事態,相信赫蘿不會讓兩人陷入窘境的信賴。 最後一個條件是,把赫蘿視為同等立場的存在時,應該抱有的尊敬之心。 只要保有這般心態,相信身為被提出要求一方的赫蘿,絕對不會認為羅倫斯是在利用她。 「這筆交易一定需要你的協助。」 「哼。咱曾經代替汝被人抓走過一次,那次是為了答謝汝對咱的體貼對待。可是,這次不是答謝。」 不是答謝,也不是做人情。 那麼,是什麼? 不是金錢,也不是恩惠。 羅倫斯一路來與他人建立的關系一定是經過加減計算後,會得到「零」的關系。只要有借出,就會要求對方償還;只要有借入,就會償還給對方。甚至是朋友關系,羅倫斯也會把它置換成「信賴」來看待。 與赫蘿之間的關系不同於以往建立的關系,是全新的關系。 不過,當羅倫斯察覺到最適合用來形容這關系的字眼時,赫蘿一副彷彿在說「不需要說出來給大家知道」似的模樣皺起了眉頭。 「那,汝還在意其他什麼地方?」 「當然是擔心會不會是個陷阱。」 赫蘿發出「呵」的一聲笑說: 「如果發現對方有所企圖,只要找出其背後目的就好。對方的企圖越大,就?」 這是羅倫斯與赫蘿相遇不久後,遇上一名新手商人提出詭異交易時,羅倫斯得意洋洋地在赫蘿面前說的話。 「對方的企圖越大,反敗為勝時就越有利可圖。」 赫蘿撫摸著尾巴,點點頭說: 「咱是賢狼赫蘿。如果咱的夥伴是個無趣商人,那怎麼成。」 羅倫斯心想過去好像也與赫蘿有過這樣的互動,不禁笑了出來。 時光確實在流逝,人似乎也確實在改變。 羅倫斯不知道這樣是好是壞。 不過,能夠有個人與他共同擁有這樣的變化,是件非常開心的事。 「那麼,汝啊。」 「嗯。」 而且,羅倫斯的靈魂裡似乎已經深深烙上赫蘿的名字。 他太清楚赫蘿心裡在想什麼了。 羅倫斯笑著說: 「你想吃早餐,對吧?」 首先,必須清除週遭的障礙。 當下必須查出艾普這名商人是否當真在買賣石雕像,以及出貨對像是否為教會,而且還與教會撕破了臉。光是知道這幾點,應該就能夠看清很多狀況。 赫蘿因為想閱讀向黎格羅借來的書本,所以留在民宿裡。 「汝大可隨意在城裡四處走動。」聽到赫蘿這麼說時,羅倫斯差點就想開口答謝她。 不過,因為說出答謝話語顯得奇怪,所以羅倫斯只說了句:「你可別邊讀邊哭啊。」 趴在床上翻閱書本的赫蘿沒有回答,只是彷彿在說「好啦、好啦」似的甩了幾下尾巴。赫蘿的耳朵稍微動了一下,或許她覺得有些刺耳也說不定。 因為事情才過了一天,氣氛顯得有些尷尬,所以羅倫斯只向阿洛德簡短打了招呼後,隨即走出民宿。 清晨的空氣雖然冰冷,但是有城裡的朝氣以及溫暖陽光陪伴,也就不覺得太難受。 羅倫斯輕快地走了出去。 對於在雷諾斯沒有熟人的羅倫斯來說,他的有力情報來源頂多只有「怪獸與魚尾巴亭」的女孩而已。然而,這時的酒吧,恐怕正為了處理葡萄酒商或肉店送來的貨物而忙得不可開交。所以羅倫斯決定先到城裡的教會走走。 因為雷諾斯是個面積不算小的城鎮,街道設計也十分錯綜復雜,即使仍未親眼見過教會,羅倫斯也能感覺到教會在城裡有一定的地位。 來到雷諾斯附近之後,異教徒已不是什麼稀奇的存在。在這裡,他們的存在就像鄰居般理所當然。 這麼一來,教會權威必然會低落,但相反地,正教徒們的士氣會提升。 因為正教徒們是一群遇到勞苦時,會認為是上天在考驗自己的人們,所以會有這樣的現象或許也是理所當然的吧。阿洛德那麼強烈地渴望踏上的往南方的巡禮之旅,或許在雷諾斯是極其正常的表現。 激進又狂熱的信徒,往往都會在教會力量較薄弱的地方出現。 想必這是因為他們如果沒有以這般決心來懷抱信仰,在異教之風狂亂吹襲之下,信仰之火很容易就會熄滅;也或許像野火被強風吹過般,使得他們變得狂熱吧。 就這點來說,艾普進口石雕像到雷諾斯並無可疑之處,想必雷諾斯應該存在這樣的需求。 不過,羅倫斯依然覺得事有蹊蹺。 羅倫斯在路上的面包店買了剛出爐的黑麥面包,並順道問了路。當他抵達教會前方時,直率地把心中的直覺變換成語言說了出來: 「這真像金庫啊。」 眼前的建築物說是教會,更像百分之百石造的神殿。 即使外觀普通,其散發出來的氛圍卻非比尋常。 羅倫斯穿過開放的教會大門後,看見有好幾人前來參加晨間禮拜。 想要知道教會有沒有錢,只要看入口處就知道了。 因為教會越是老舊,越值得尊敬,所以建築物本身並不會輕易進行整修,但入口處的階梯就不同了。 入口處的階梯不斷有群眾踩踏,所以容易變得凹陷、歪斜,於是有錢的教會都會適當地加以修整。 所謂有錢人愛慕虛榮的表現,指的就是這樣的行為。 而雷諾斯的教會入口處盡管有多數訪客出入,階梯外觀卻相當美觀,鋪設在上頭的石塊也十分工整。 從這點不難看出這裡的教會擁有豐富的資金來源。 那麼,支出方面呢? 羅倫斯稍微環視四周後,發現了適其所求的地方。 那是位於教會隔壁第三棟建築物旁邊、通往區段最深處的小巷子。雖然小巷子只偏離外面的大街道一些些距離,但一彎進小巷子,立刻會來到與喧鬧和陽光無緣的空間,而這個空間裡住了一些人。 就算羅倫斯走進這個空間,這些人連抬頭也沒抬一下。 想要喚醒睡夢中的他們,必須說出一句簡短的咒語: 「願神庇佑你。」 羅倫斯這句話一說出口,滿臉胡須、模樣讓人看不出是生是死的男子,立刻「啪」的一聲張開眼睛。 「啊……啊?什麼嘛,不是佈施啊?」 男子從頭到腳打量羅倫斯一遍後,似乎覺得羅倫斯怎麼看也不像教會的人,於是帶著一半期待、一半失望的心情這麼說。 羅倫斯遞出仍帶有熱度的黑麥面包,臉上浮現營業用的可掬笑容說: 「不是佈施,而是有點事情想請教你。」 男子一看見面包,臉色隨即一變,似乎一點兒也不在意小細節。 「好,盡管問吧。」 男子吞下面包的速度,連習慣看見赫蘿快速吃東西的羅倫斯都感到驚訝。解決完面包後,咧嘴一笑的男子這麼說道。 「我想問問有關教會的事情。」 「你想知道什麼事?想知道主教有幾個小老婆呢,還是想知道前陣子修女生下的孩子的父親是誰嗎?」 「迫些話題實在很吸引人,不過並不是我想問的。我想知道這裡的教會大約隔多久會烤一次面包?」 教會當然不可能烤面包,羅倫斯指的是教會多久會散發財物救濟窮人。當財政不穩時,確實會出現因為佈施而導致機構解散的教會或修道院;但大部分都會一邊斟酌荷包裡的現金多寡,一邊慎重決定佈施數量。 因此,仰賴佈施過活的乞丐們,對於教會的經濟狀況自然瞭若指掌。 「嘿嘿,好久不曾聽到有人問這樣的問題了。」 「真的嗎?」 「以前經常有像你這樣的商人來問問題。你想瞭解教會的勢力,對吧?最近好像很少看見想討好教會的傢伙,可能是神明宣傳做得不夠吧。」 商人在商談時,會觀察出對方的立足點。這麼做的重要性不在於藉由抓住弱點好攻擊對方,而在於充分掌握對方的狀況。 因此,要說有誰能巨細靡遺地觀察人們立足點的變化,大概就非這些每天躺在地上、老是看著人們來來往往的乞丐們莫屬了。 城裡的乞丐們之所以有時會被一掃而空,有部分原因也是因為城裡的有權者害怕乞丐們知道太多有關他們的內幕。 「我流浪過幾個城鎮,這裡的教會是附近最有錢的教會。雖然這裡給的面包和豆子的數量不是太多,但是會很慷慨地分發好東西給我們。不過……」 「不過?」 羅倫斯覆誦一遍問道,男子閉上嘴巴,搔了搔臉頰。 乞丐當中也有順位之分,在比較容易討到佈施品的教會入口處附近佔地盤的傢伙,果然比較懂得要領。 羅倫斯從懷裡取出兩枚最便宜的銅幣遞給了男子。 「嘿嘿嘿。不過呢,比起發給我們面包所花費的金錢,這裡的主教在四處散發更多的金錢。」 「你怎麼會知道?」 「我當然知道。因為我經常看見富麗堂皇的馬車停在教會旁邊,馬車旁邊還站了把我們當成狗一樣趕跑的護衛。再來只要聽一聽傳言,自然會知道是誰來到教會;還有只要看垃圾,就能夠知道教會裡招待了什麼樣的晚餐。只要看來了幾個老愛在城裡擺架子的傢伙,也能夠知道賓客有多偉大。嘿嘿嘿,厲害吧?」 就連純粹愛慕虛榮的人,也不會在毫無目的之下,邀請有權者共進晚餐。教會似乎從事著向艾普采買石雕像後,加以神聖化,再以高價賣出的生意。無庸置疑地,這背後一定有什麼政治目的,是個完完全全的投資行為。 那麼,教會究竟想得到什麼?雖然目前還不知道這個答案,但這麼推測下來,握有五十人會議主導權的很有可能就是教會。 羅倫斯看著乞丐暗自說:「怪不得啊。」 他心想當城鎮發生戰爭時,乞丐們會最先遭到殺害也是不難理解的事。 畢竟這些乞丐看起來再像密探不過了。 「如果活用你這樣的技能,應該能夠恢復原本的生活吧?」 羅倫斯不由地這麼說,男子聽了搖搖頭說:「你一點都不懂。」 「神明不是也說一無所有才是幸福嗎?當你撿到黑面包和兩枚破爛銅幣時,能夠有那種高興得快要升天的感覺嗎?」 男子的目光直直射穿了羅倫斯。 「我就能夠有那種感覺。」 賢者並非一定是披著皮草外套、衣冠整齊的人。 羅倫斯不禁覺得比起每天在教會裡祈禱的人們,這些男子們更體現了神明的敦誨。 「反正,就是啊,我是不知道你有什麼企圖,不過就算千辛萬苦地討好這裡的教會,也只會反被壓榨而已吧。就我們所知,只有一個商人與這裡的教會長期保有良好的關系。但之前就連這個商人,也用沙啞的聲音跟教會大聲互罵呢。」 羅倫斯的腦海裡立刻浮現了一名商人。 「是買賣石雕像的商人嗎?」 「石雕像?喔,好像有賣這種東西吧。什麼嘛,你認識啊?」 「沒有,算是吧……那麼,那個商人還有賣什麼其他東西嗎?」 雖然艾普從未提起還有買賣其他商品,但是在貨物堆的縫隙裡塞進一些小東西做買賣,是常有的事情。 這麼猜測著的羅倫斯聽到男子說的話後,不禁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我一直以為那個商人是賣鹽巴的商人,不對嗎?」 如果要羅倫斯舉出在進行貿易上,哪三樣商品最佔空間又沉重,他能夠立刻說出答案。那就是建材用的石頭、染色用的明礬,以及保存用的鹽巴。 如果只是兼著做買賣,這三樣商品可謂最不適合的商品代表。 羅倫斯情緒激動地追問男子說: 「為什麼你會認為是鹽巴商人?」 「喂喂,你的表情也太嚇人了吧?那人是你的生意對手啊?我可不想因為照實回答你的問題,而遭人怨恨。」 男子讓身子往後退,一副感到困擾的表情說道。羅倫斯這才回過神來。 「抱歉。不過,那人不是我的生意對手,而是我在考慮要不要一起做生意的對象。」 「……所以你正在打聽對方的來歷啊。不過,我看你人很好的樣子,應該不會胡亂說謊吧。好吧,就告訴你好了。」 聽到他人說自己是個好人時,應該沒有人比商人更煩惱於不知道該不該為此高興吧。 如果對方因此掉以輕心,那固然是好事;但如果沒有,這除了表示對方看輕自己之外,什麼都不是。 「嘿嘿嘿。這沒什麼,雖然有很多商人會利用像我們這樣的人,但很少有商人不會輕蔑我們。聽到我說的話,會表示佩服的商人更是少之又少。不過是這麼回事罷了。」 羅倫斯聽了,害羞得甚至煩惱起該不該說「就是誇獎我,也沒有更多好處可拿」。 「然後啊,事情其實很簡單,那個商人運來給教會的貨物時而會從縫隙掉出鹽巴來。如果是用來醃漬肉或魚的鹽巴,不僅聞得出味道,還可以當成下酒菜;但是那鹽巴沒什麼味道,一點也不好吃,所以我才以為那人是鹽巴商人。」 越接近內陸的地區,鹽巴的價值就越接近寶石。 艾普說過是從面向西方海域的港口城鎮,搬運石雕像來到這裡。 如果是經過精製的鹽巴,只要放進擺放石雕像的箱子裡,那要一起運送到這裡來,應該沒什麼大問題吧。 或者艾普是偷藏鹽巴,然後走私進來的。 如果是長久與教會有生意往來的商人,想必對他的貨物檢查也會變得寬松吧。也就是所謂的特別待遇。 「事情就是這樣。你還想知道什麼嗎?」 或許是從男子口中得知了很多事情,羅倫斯不禁覺得躺在地上、衣衫襤褸的男子模樣散發著一種威嚴。 不過,他已經大概打聽出想知道的事情了。 「因為你已經告訴我享受人生樂趣的秘訣,所以這樣就很足夠了。」 羅倫斯心想,路邊撿得到金塊似乎是真的呢。 艾普與教會有生意往來似乎是事實。 另外,也打聽出教會之主——主教為了某種政治目的大肆散發金錢。 既然主教會做出這樣的舉動,就表示他已下定多少會遭受責難的決心而致力於賺錢。便宜買進石雕像祈福後,再以高價賣出的生意,或許還算是無傷大雅的小動作。 不過,如果真是如此,有一點讓人想不透。 教會可能只因為一次的失敗,就舍棄能夠成為穩定資金供給來源的石雕像生意嗎?還是教會看不起艾普?或者是教會自行開發了能夠調度石雕像的通路? 艾普似乎也不留戀地鐵了心要離開雷諾斯,但是明年與教會重新展開交易的可能性也並非全無,這讓人覺得艾普未免太乾脆了。 而且,據乞丐所說,艾普是大聲怒罵地與教會爭吵。那聲量之大,就是在教會外頭都聽得見。實在想不出艾普有什麼理由必須如此劇烈地與教會鬧翻。做生意難免會有必須承擔不良庫存的狀況發生,而且對方因為優先自己的利益而翻臉不認人,也是司空見慣的事。 遇到這種事情當然會生氣,如果一直很信任對方,當然也會有遭人背叛的強烈感覺。但是以艾普的商人資歷來說,她不可能天真到以為只要與教會大吵一架,就能夠解決事情。 而且,雖說艾普是個沒落貴族,但是教會不至於不知道她是貴族吧? 艾普提過在雷諾斯有熟識的商行知道她是貴族。 在情報收集能力上,就連商行都得遜色三分的陰險教會,不可能不知道這個事實。 一個會邀請各地有權貴族共進晚餐的主教,怎麼會如此乾脆地舍棄身為貴族的艾普? 艾普應該有很多利用價值才對。 或者是,她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嗎? 是不是正因為如此,所以艾普才會向一個真的只是偶然相遇的旅行商人,提出高達幾千枚銀幣、金額如此驚人的交易? 艾普是自暴自棄?還是為了東山再起?該不會是想在臨走前順便胡鬧一場吧?應該不至於如此,因為這金額實在太大了。 除了賺錢的目的之外,艾普應該還有其他什麼目的才對。這樣的懷疑是否太多心了呢? 不過,就算艾普當真打算陷害羅倫斯,她的選擇也不會太多。 不是在羅倫斯出資後帶著商品潛逃,就是在運送皮草途中殺害羅倫斯,或者是與商行在背地裡進行交易,看能夠以多少價格賣出赫蘿,然後當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 然而,這幾種可能性都很低。 因為艾普提出的計劃當中,除了證明赫蘿是延續自家血脈的繼承人之外,其餘部分都是具有正當性的交易。所以羅倫斯只要在公證人面前宣言交易內容,再將宣言內容的副本從雷諾斯送往其他城鎮的洋行,艾普就無法輕舉妄動。只要證明羅倫斯行動的文件逐一送達第三者手中,這類計劃將變得難以實行。 而且,羅倫斯抱著夾雜期待的心情認為,艾普應該不會因為看輕他,而想要以如此單純的手段來陷害他。 艾普果然沒有什麼特別的企圖吧? 無論在何時,交易總是介於懷疑與信賴之間。 雖然凡事謹慎一些比較好,但如果老是調查個沒完,永遠也做不成交易。 必須在某個點下定決心。 羅倫斯一邊這麼想著,一邊朝向「怪獸與魚尾巴亭」走去。 既然五十人會議已有了結論,或許會有公開秘密的新情報流出。 「喲?又是這麼早光臨本店啊?」 羅倫斯來到酒吧後,發現裡頭空蕩無人。於是穿過旁邊的小巷子繞到後方一看,便看見酒吧女孩正在清洗看似用來裝葡萄酒的桶子。 「你看起來有點不高興,是因為洗桶子的水太冷了嗎?」 「是啊。可能是因為這樣,態度才會有些冷淡吧。」 女孩笑笑後,把將麻布綁成球狀、用來刷洗桶子的清洗道具擱在一旁。 「您猜猜看目前為止,有多少位商人匆匆忙忙地趕來找我?」 大家為了各自的利益,無不拚了命努力。 雖然羅倫斯不知道其中有多少人企圖搶走雷諾斯的皮草產業,但是艾普似乎相信自己與羅倫斯能夠在這樣的狀況下獲取利益。真的有可能嗎? 這點也讓羅倫斯不禁感到有些擔憂。 「你應該可以解讀成大家是為了你的美貌而來吧。」 「呵呵。笑容是金,話語是銀。您知道有多少不識風趣的傢伙一來就遞出銅幣給我嗎?」 羅倫斯覺得應該沒有那麼多不識風趣的人,但他心想應該也不少吧。 「不過,我也是前來詢問不識風趣的問題。」 「我知道。畢竟先做人情給商人,將來總有好處可拿。那麼,先生想打聽什麼呢?」 女孩之所以會把清洗道具擱在一旁,似乎不是為了羅倫斯暫停清洗工作,而是為了倒出桶子裡的水。女孩稍微傾斜放在身邊、能夠輕易裝下赫蘿的桶子,倒干淨桶子裡的水。 「有關五十人會議的事情。」 羅倫斯自覺說出的話語很無趣。如果這是邀約女孩的話語,就算腳被踢了,也只能認了吧。 即便如此,女孩聳了聳肩後還是回答了羅倫斯: 「聽說有結論了,最後好像還是決定要賣皮草的樣子。不過,聽說不能賒帳就是了。」 女孩說的話與艾普提供的情報一致。 羅倫斯正在思考應該如何判斷這件事情時,忙著用腳把葡萄渣踢到一旁的女孩補充說: 「從昨天半夜開始,就有很多人來問我這個問題。真是的,就沒有一、兩個人是拿情書來給我的。」 羅倫斯一邊暗自感到有些驚訝,一邊巧妙地做出反擊說: 「因為商人的情書是證書啊。」 「的確,愛得死去活來也不能撐飽肚子。」 女孩發出「嗯?」的一聲,跟著豪爽地笑著說:「女人的肚子就有可能撐大喔。」 雖然羅倫斯也不禁露出苦笑,但他心想這時如果從正面做出應對,那就跟純粹喝醉酒的男人們沒兩樣。 「不過,就算只是在旁邊安靜地看著你,也能夠得到滿腹的滿足感。滿足得甚至想跟你說聲謝謝呢。」 女孩聽了,先是一臉愕然,跟著用清洗水桶而變得紅通通的手拍打羅倫斯說: 「先生您太狡猾了!說的也是,下次我也要這樣說。」 羅倫斯展露笑容回應女孩,腦筋卻不停地轉動著。 從昨晚就有很多商人前來向女孩確認情報,這話聽來似乎有些不對勁。倘若是透過熟人之間的門路打聽出來的情報,沒必要特地來向酒吧女孩做確認。 況且,酒吧女孩根本不可能直接從某人口中聽到最新情報吧。 酒吧女孩所擁有的知識,大部分都是把商人們在詢問女孩時,不小心說溜嘴的情報重新架構而得。 「那麼,前來打聽情報的那些人都是老面孔嗎?」 「咦?老面孔?」 女孩擰干麻布說道,冰冷的水和寒冷的空氣似乎弄疼了她的手。女孩皺著眉頭吐了口氣,一團白色氣息隨之升起。 「常來店裡的熟客,還有不是熟客的人參半吧。不過……」 「不過?」 女孩東張西望地環視四週一遍後,稍微壓低聲量說: 「最近很多從外地來的,淨是一些粗心大意的人;能夠提出像樣問題的就只有您而已。」 「少來了。」 羅倫斯在臉上浮現商談用的笑容答道,女孩忽然緩和了表情說: 「您就算這樣笑容可掬,我也不會多給情報喔。外地來的人聽了或許會覺得刺耳,但是他們口風真的很鬆。您相信嗎?有的人一來就說:『我聽說只能用現金采買皮草,這是真的嗎?』,太蠢了吧。」 「那真是不夠格當個商人喔。」 雖然羅倫斯笑著這麼附和女孩,內心卻有些不安。 如果世上淨是一些像這樣少根筋的商人,做起生意來一定輕松許多。 而且,不可能全是外地來的商人會如此失態。雖然城裡的居民大多容易認為在自己城鎮出入的商人們最優秀,但這根本是幻想,無論到哪個城鎮都一樣。 這麼一來,那些商人一定有什麼目的才對。 他們是刻意散播會議內容,讓大家以為會議內容早就完全洩露給外地商人知道,好讓雷諾斯的城鎮商人們感到不安嗎?或者是兌換商或地下錢莊預期到只能用現金采買,會造成幣值一時提升,所以刻意這麼做? 不過,因為外地商人散播虛假情報根本無利可圖,所以不管目的為何,想必艾普說的會議結論會是真的吧。 如果在城門外的那些人是追求各自利益的商人們,或許還有可能說這是為了陷害他人而製造混亂。但如果是這樣,應該會流傳出更多版本的會議內容才對。 另外,因為雷諾斯的中心人物以及其週遭的人知道真正的會議結論,所以那些商人的目的不太可能是為了擾亂城鎮。 艾普說過她的情報來源是教會內部的協力者。 姑且不論這是真是假,但應該能夠成為思考的線索。 「對了。」 「嗯?」 「我想問有關這裡的教會的事情。」 就在羅倫斯這麼說出口的瞬間—— 「那個,請您不要這麼大聲說話。」 女孩突然表情僵硬地抓起羅倫斯的手臂,跟著打開原本只留有一條細縫的後門,推了羅倫斯進去。 然後,女孩從門縫偷看外頭,查看著外頭有沒有人。 羅倫斯才在想:「到底怎麼了?」女孩便轉過身子面向他說: 「您會問教會的事情,是因為聽到了些什麼吧?」 「是、是啊。」 「我不會騙您,您最好不要多管閒事的好。」 如果是以前的羅倫斯,在一片安靜、沒有客人的酒吧後門聽到招牌女店員在狹窄走廊上這麼說,無論內容為何,他覺得自己很有可能因此卸下商人面具。但現在的羅倫斯能夠立刻反問: 「果然是有權力鬥爭嗎?」 若非女孩有如赫蘿般的精湛演技,那麼羅倫斯應該是猜中了。 「畢竟這裡是城裡提供珍奇食物的酒吧,應該也是教會點晚餐的對象之一吧?」 羅倫斯應用了乞丐說的話。而且,這家酒吧是教會能夠光明正大地點肉類料理的稀少店家。 女孩發出「咯吱咯吱」聲響搔了搔頭,跟著看似不悅地嘆了口氣說: 「我也不懂太復雜的事情。不過,他們好像經常四處邀請偉大的人來吃飯。像以前啊,聽說是邀請了遠方國家教會的偉大人物,結果要我們連續兩天徹夜幫他們做料理耶,您相信嗎?」 遠方國家教會的偉大人物。 再加上權力鬥爭,這麼一來就太容易猜出教會有什麼企圖了。 事態似乎開始轉向不一樣的方向了。 「然後教會目前正按部就班地鞏固自己的基盤,是嗎?」 「沒錯。而且就像黏土還沒干之前,不肯給任何人碰到的道理一樣,他們非常在意自己的評價,也會佈施很多東西給窮人們。他們花這麼多錢,卻完全不知道那些錢打哪兒來,所以才教人越想越害怕。所以,要是亂說話,根本不知道會怎樣。如果被教會盯上了,被攆出城外只是早晚的問題,這就是居民們的共通見解。」 「如果這是真的,那你跟我說這些事情沒關系嗎?」 從女孩口中說出的話語顯得意外沉重,羅倫斯帶著一半畏縮的心情這麼詢問。 「所以,我會說這麼多也是很特別的。」 就如羅倫斯戴著商人的面具般,女孩應該也戴著酒吧女孩的面具。 雖說事情背面的背面就是正面,但現在到底是哪一面? 「可以告訴我理由嗎?好讓我將來能夠參考學習。」 「嗯……硬是要說理由的話嘛……」 說著,女孩忽然露出惡作劇的笑容,把臉湊近羅倫斯說: 「是因為有其他女人的味道吧。」 羅倫斯的身後就是牆壁了,所以他沒法讓身子往後退,只能勉強保持鎮靜的表情,直直注視著女孩說: 「這是為了酒吧女孩的自尊?」 「呵呵,這當然也有囉。不過,只要是對自己有些自信的女人,應該都會想招惹您一下吧。沒有人這麼跟您說過嗎?」 很遺憾地,羅倫斯只有被旅館女服務生甩過的經驗。 所以關於這點,他能夠很坦率地搖搖頭。 「這樣的話,答案只有一個。您身邊的女人是最近才認識的。」 真是不能對女孩掉以輕心,羅倫斯心想這就是女人的犀利第六感吧。 「因為您看起來是個很溫柔的人嘛。您以前單身的時候或許沒有人理睬,可是一旦知道您身邊有女人後,別的女人們就會突然變得在意。如果只看見一隻羊孤零零地站著,應該會懶得狩獵吧。但是當看見狼出現在羊身邊時,就會覺得羊是不是真的那麼好吃,想把它搶過來,不是嗎?」 聽到自己被形容是羊,應該很少有男人會感到開心吧。不過,在羅倫斯身邊的確實是隻狼,讓他不知該如何回應是好。 他不禁心想,這個女孩真的是人類嗎? 「所以,我想邀請您的夥伴找個機會來我們酒吧坐坐。」 對一個對於金錢、名譽都不感興趣的人來說,這般辛香料或許是刺激日常生活的好方法吧。 說不定這就能意外換取女孩的真實情報。 「我已經收到邀請函了。」 於是,羅倫斯這麼做出回應。女孩聽了,一副很懊惱的模樣笑著頂了一下羅倫斯胸口說: 「看您那游刀有餘的表情,真是氣死人了。」 「因為我是羊,所以沒什麼情緒。」 說著,羅倫斯伸手握住後門的門把。 然後,他回過頭看著女孩說: 「當然了,我不會告訴其他人在這裡聽到的事情。」 「連您身邊的人也是?」 羅倫斯不由地笑了出來。 他心想比起乖巧柔順的女孩,或許自己更喜歡這種類型的女孩。 「所以,汝就直接把整個經過告訴了咱?」 「一字不漏地。」 赫蘿保持與羅倫斯出門時同樣的姿勢閱讀著書本,她左右甩動了尾巴幾下後,「啪嚏」一聲垂下尾巴。 「有必要找個機會讓那女娃好好瞭解咱的地盤……」 赫蘿看向羅倫斯說道,她的表情顯得有些開心。 「汝好像也越來越懂得處事道理吶。」 「被握住韁繩的馬兒為了能夠自由活動,迎合握住韁繩的駕馭者意見當然是最好的方法。」 赫蘿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說了句:「那麼——」跟著挺起身子。 「汝怎麼認為?」 艾普販賣石雕像給教會似乎是事實,她與教會鬧翻應該也沒錯。 此外,艾普告訴羅倫斯的會議結論,也差不多都是正確的內容。 讓人在意的地方是,教會計謀在雷諾斯建立權力,而其目的無疑是想在雷諾斯設置主教席。據說,只要獲得勢力內的土地所有權者,或教會權力者的推薦,即可設置具有教會組織中樞功能的主教席。不過,這通常會遇到土地領主抗拒教會進出,或被不願新勢力抬頭的既存教會權力者妨礙。 不過,最常耳聞的還是只要有錢、有人脈就好辦事。 只要能夠設置主教席,雷諾斯的教會主教就會從被聽命於主教的身份,化身為任命他人的身份,也能夠在主教區教會獲得徵收一定捐贈金的權利,還能夠得到加冕權,向世俗權力者示威。 設有主教席的主教也將一手包辦宗教性裁判權。以極端的例子來說,主教甚至能夠濫用教會權力,把看不順眼的傢伙全部視為異端處以火刑。不過,其大半權益都在於能夠透過裁判徵收罰金,而且沒有什麼權力比裁判權更能提高權威了。 想必酒吧女孩正是預期到這個可能性,才會害怕像方才那樣提起教會的話題吧。 這麼一來,與這般教會鬧翻的艾普,會想要離開雷諾斯也是無可厚非,也能夠理解她無法樂觀地認為明年還能再次交易。 無法理解的是艾普與教會鬧翻的原因。 如果換成是羅倫斯,就算要他喝下泥巴,他也會忍耐下來吧。因為他覺得付出這點程度的辛勞合算。 只要能夠理解艾普為何與教會鬧翻,羅倫斯覺得這或許是賭上一把的好機會。 從教會權力興盛的事實看來,五十人會議所做出的結論應該是來自主教的判斷。而教會當然是為了優先保護城鎮的經濟,才會做出這樣的結論。所以艾普的企圖,就會成為違反教會本意的行為了。 這麼做或許會有生命危險,但真的只是有這個可能性而已。 如果外地商人只是做了正當交易,卻在交易後因不明原因死亡或失蹤,第一個會遭人懷疑的就是有利害關系的城鎮權力者們。因為羅倫斯好歹也是屬於羅恩商業公會的一員,只要點出這個事實,企圖得到主教席的主教就不可能採取過於魯莽的行動。 而且,以羅倫斯這種個體商人的角度來看,艾普企圖進行交易的金額或許大得驚人;但是以雷諾斯的整體皮草交易量來說,或許不至於像罌粟子一般微不足道,卻也不是太大的金額。如此小金額的交易想必不會被教會盯上,也不會演變成殺不殺人的問題。當然了,如果是與某個體進行金額達幾千枚銀幣的交易,就有可能惹來殺機。 羅倫斯向赫蘿說明了這些事情。 赫蘿剛開始很認真地聽著說明,但後來姿勢變得越來越懶散,最後終於在床上躺了下來。 不過,羅倫斯沒有生氣。 因為這代表著赫蘿找不到理由來反駁他的說明。 「你覺得怎樣?」 聽到羅倫斯在最後這麼詢問,赫蘿打了一個大哈欠,然後用尾巴擦了擦眼角的淚水說: 「就汝的說明本身來說,沒有可疑之處,聽起來感覺好像就是那麼回事。」 羅倫斯原本打算詢問赫蘿這麼說,是不是告訴他放手去做沒問題的意思,卻打消了念頭。 他心想這個問題應該是由身為商人的自己來判斷。 「呵。咱是賢狼,不是神吶。如果汝開始會期待起咱能夠洩露天機給汝,那咱就得從汝眼前消失了唄。」 「當面對大筆交易時,不管對像是誰都好,總會想聽聽別人的意見啊。」 「呵,反正汝心裡早就做出了結論唄?那這樣,如果咱哭著求汝,汝願意改變心意嗎?」 赫蘿不懷好意地笑著說道。 不過,就是羅倫斯,也知道此刻應該怎麼回答。 「就算我完全不理會你的哀求,你一定也會留在旅館等我,而我會成功完成交易回到旅館來。不過是這麼回事罷了。」 赫蘿用喉嚨發出笑聲,一副彷彿難為情得聽不下去似的搔了搔喉嚨說: 「能臉不紅地說出這樣的台詞,就差不多可以獨當一面了。」 對於赫蘿的各種捉弄,羅倫斯也差不多都習慣了。 他聳了聳肩,一副「這就跟在打招呼沒兩樣」的模樣。 「不過,汝方才在做說明時的表情真是生動極了。當然——」 赫蘿制止了准備開口說話的羅倫斯,然後接續說: 「咱不會說這樣不好,畢竟雄性在捕捉獵物時的模樣最迷人吶。」 這會兒換成羅倫斯覺得難為情,不禁搔了搔鼻頭。但是他知道如果此刻沒做出回應,絕對會惹得赫蘿生氣。 羅倫斯刻意嘆了口氣,然後一邊暗自說服自己這是陪赫蘿玩鬧,一邊說: 「不過,還是希望對方記得偶爾回頭看看自己。」 「合格。」 赫蘿說罷,看似開心地笑笑。 「可是,萬一汝的交易失敗了,咱會怎麼被處置?」 「雖說是幌子,但畢竟是抵押品。要是沒還錢,應該會被賣到其他地方去。」 「喔……」 赫蘿俯臥在床上,並讓下巴靠在自己的手臂上,然後同時擺動著尾巴及雙腳。 「所以汝才會煩惱得連睡覺時都呻吟不已嗎?」 「……部分原因是。」 萬一交易失敗、還不了錢,赫蘿當然會變成身為債權人的商行所有物。 不過,赫蘿不可能乖乖地讓商行賣出。 雖然這點讓羅倫斯覺得放心,但是他沒有樂觀到認為咬斷繩索逃了出來的赫蘿,還會回到他身邊來。 「如果事情演變成那樣……下次要找聰明一點的人來當伴侶比較好吶。」 赫蘿眯起琥珀色眼睛,用壞心眼的目光從眼瞼縫兒底下瞥了羅倫斯一眼。 「是啊。對於借錢不還的少根筋傢伙,只要用後腳踢踢沙子忘掉她就好了。」 對於赫蘿的俏皮話,羅倫斯確實做出了反擊。 賢狼似乎因此感到不悅。 「哼。看到咱要離去,哭著求咱留下的小鬼還好意思這麼說。」 羅倫斯露出了彷彿吞下整顆帶殼核桃似的表情。 赫蘿一副心滿意足的模樣露出尖牙,並且甩動尾巴發出「啪嚏啪嚏」聲響。 隨著甩動的尾巴垂下,赫蘿也忽然一改表情說: 「可是,咱相信汝,所以咱願意幫忙。」 世上確實存在著認真的笑臉。 羅倫斯搔了搔臉頰,然後摸著下巴說: 「那還用說。」 日落時分。 橘紅色太陽緩緩西沉,四處亮起燈火,彷彿夕陽掉落碎片似的。夕陽一西下,空氣瞬間變得寒冷,人人把臉埋進衣領底下,在回家的路上快步行走。 羅倫斯眺望著這般街景好一會兒,等到夕陽完全西下、街上不見路人行走後,才關上木窗。房間裡的赫蘿,正賴著動物油燈的光線翻閱書本。 書本內容似乎照著年代整理過順序,赫蘿從年代較新的傳說依序閱讀著。 以赫蘿在帕斯羅村停留的時間來看,應該從年代較久遠的傳說閱讀起,能夠早些找到關於她的傳說。但是她沒這麼做,這或許是因為內心還有幾分從容吧。 不過,現在也只剩下兩本書尚未過目,看來差不多要找到她的傳說記錄了。若非如此,赫蘿也不會變得很在意後續的樣子。就算天色已暗,也堅持要繼續閱讀書本。所以,羅倫斯以絕對不准讓書本碰到煤灰——尤其是燈火為條件,允許了赫蘿使用動物油燈。 不過,赫蘿躺在床上看書的穿著不是平常放鬆時的家居服,而是可以就這麼外出的外出服。 這不是因為天氣寒冷,而是為了等會兒必須與艾普交涉。 「好了,差不多該走了吧。」 雖然羅倫斯沒有與艾普約好確切的交涉時間,但是商人之間只要約定好「在晚上」,就能夠大致抓出時間來。不過,如果羅倫斯在日落時分就急急忙忙帶著赫蘿到樓下等待艾普,很有可能被當成滿腦子只想著賺錢而顯得浮躁的小人物。 話說回來,如果遲到太久,又會顯得失禮。 重點就是,這是艾普給羅倫斯的小小考驗。 艾普之所以沒有說「在日落時分」,是因為商人們一般都會在能夠不使用蠟燭之下簽寫文字的黃昏前就完成交易,而商人們會在過了黃昏不久後才回到民宿。 這麼一來,艾普的意思應該是要羅倫斯等到商人們回到民宿的尖峰時間過了後,再去找她。 只要豎耳聆聽,就算羅倫斯也能知道有誰回到了民宿的哪間房間。 聽著聲音再加上房間數量斟酌一下後,羅倫斯算好了動身的時機。 「商人還真是麻煩的生物吶。」 赫蘿發出「啪畦」一聲闔上書本,從床上坐起身子伸了一個懶腰,然後笑著說道。 就算是普通女孩,想必也看得出鎮靜不住的羅倫斯為了盤算最佳時機而苦惱不已。 「如果在旅館房間裡也要裝模作樣,那我到底什麼才能放鬆啊?」 羅倫斯夾雜著開玩笑的口吻說道。 赫蘿走下床鋪,一邊調整長袍底下的耳朵及尾巴位置,一邊做出思考狀說: 「認識後好一陣子……不對,直到最近,汝在咱面前一直都是很逞強的樣子吶。」 「因為這是我第一次和女人單獨旅行啊。不過,再怎樣也該習慣了吧。」 而且,赫蘿早已看過羅倫斯邁遢的模樣,現在再做掩飾也太遲了。 這幾乎是羅倫斯第一次遇見能夠讓他如此坦然相處的對象。 「剛認識的時候,汝光是帶著咱走在路上,就驕傲地連鼻孔都撐得老大,現在卻……」 「如果現在我跟其他女人在一起,你會為我膨大尾巴嗎?」 聽到羅倫斯有些好強地做出反擊,赫蘿一副彷彿在說「膽子不小啊」似的抬高下巴笑著說: 「可是,雄性就是這樣一層又一層地剝去偽裝的外皮,最後演化成『跟當初想的完全不一樣』的模樣。」 「不管對像是誰,一旦關系變得親密,多少都會變成這樣吧?」 「大笨驢。人類不是會說上鉤的魚不用給飼料嗎?」 「以你的情況來說不是上鉤,而是擅自爬上貨台,所以不能用這個例子來形容吧?別說是給飼料了,我還想收車費呢。」 不過,羅倫斯說完後,不禁感到畏縮。 因為在動物油燈的光線映照下,赫蘿讓人無法認為她是在開玩笑的銳利眼神,發出朦朧的金色光芒。 在哪裡回錯話了嗎?還是方才的不鎮靜模樣有那麼沒出息嗎?或者是赫蘿因為遭到反擊而不高興呢? 當羅倫斯有些困惑地這麼想著時,赫蘿回過神來,稍微別開臉說: 「嗯……嗯,重點就是莫忘初衷。」 雖然羅倫斯不明白原因,但還是乖乖地點了點頭。 赫蘿有時候個性就像個小孩子。或許她是因為羅倫斯沒有如她所想的顯得慌張,甚至還時而做出反擊,所以心裡很不是滋味吧。 赫蘿會突然停止攻擊,也是因為她覺得自己有錯吧。 想到這裡羅倫斯臉上不禁浮現淺淺笑容,然後搖搖頭嘆了口氣。 「怎麼有種教人生氣的感覺吶?」 「你太多心了……不,你說的對。」 羅倫斯咳了一下後,重新看向赫蘿。 「你能夠識破我的心聲嗎?」 他說出與赫蘿初相遇時,曾認真問過赫蘿的問題。 赫蘿露出可掬笑容,微微傾著頭走近羅倫斯說: 「大笨驢。」 「痛!」 赫蘿毫不留情地踹了羅倫斯的小腿。 即便如此,赫蘿仍然面帶笑容、態度優雅地走過羅倫斯前方,伸手握住門把說: 「喏,不是該走了嗎?」 你自己還不是一樣,剛認識時雖然會捉弄人,但不會做出這種暴力行為——羅倫斯當然吞回了這番抱怨,乖乖追上先走出房間的赫蘿。 雖然赫蘿要求「勿忘初衷」,但實際上很難做到吧。 這句話之所以會帶有相當沉重的意義,正是因為時光絕對不會倒流,而人們也不可能完全不改變。 羅倫斯都會這麼想了,赫蘿當然也會明白。 「當然了,正因為經過一路的旅行,所以咱才能夠如此輕松地牽起汝的手。可是吶……」 說著,赫蘿突然露出顯得寂寞的表情。 「詩人不也會這樣吟唱嗎?希望時間永遠停留在初次相遇的時候。」 羅倫斯心想赫蘿該不會又想捉弄他,但瞬間就改變了想法。 赫蘿如此明確意識到旅行結束、像是希望時光能夠倒流的發言讓羅倫斯感到驚訝。 雖然赫蘿看起來像是對一切達觀的樣子,事實卻不然。 盡管如此,赫蘿沒有說希望回到待了好幾百年的村落的那段快樂時光,或是希望回到踏上旅途之前在故鄉的時光,讓羅倫斯感到十分開心。 所以,羅倫斯稍微移動一下赫蘿牽起他的左手,雖然覺得難為情,但還是與赫蘿十指相扣。當然了,他嘴裡還是得這麼說: 「你當然好啊,但是我如果一直保持剛認識時的態度,肯定會因為過度勞累而病倒。」 赫蘿一邊走下階梯,一邊讓身子稍微靠在羅倫斯身上。 「怕什麼,咱會陪伴汝到嚥下最後一口氣為止,盡管放心唄。」 赫蘿露出壞心眼的笑容這麼說,羅倫斯也只能露出苦笑回應她。 不過,在走下一樓的途中,羅倫斯察覺到赫蘿方才說的話也不盡然是玩笑話。 假設赫蘿做出願意延後回故鄉的表示,羅倫斯肯定會比赫蘿先死去。赫蘿的旅行或許不會結束,但兩人的旅行一定會有終點。 羅倫斯覺得自己能夠明白赫蘿在來到雷諾斯前,停留在特列歐村時,為何沒能做出回到故鄉後有什麼打算的結論。 就在羅倫斯這麼想著時,赫蘿在快走完階梯抵達一樓的前一刻,主動松開了手。哪怕對像是赫蘿,如果與女人牽著手出現在人們面前都會讓羅倫斯感到困擾;但是他又擔心主動松開手會太傷人,所以赫蘿的貼心表現讓他覺得開心極了。 赫蘿是如此體貼。 關於她回到故鄉後有什麼打算,其實早就有了答案。 「久等了。」 所以,當羅倫斯面對早已做好準備的阿洛德和艾普時,才能夠保持鎮定,比平時更穩重地打招呼。 「那麼,開始吧。」 艾普用沙啞的聲音這麼說。 「那,你四處做了調查後的結論是什麼?」 艾普甚至不要求介紹赫蘿。 她一副彷彿在說只要看赫蘿在長袍底下的臉蛋,以及坐上椅子時的動作就夠了似的模樣。 的確,這筆交易並非以販賣赫蘿為主要目的,所以艾普會這樣表現或許很理所當然,但是她那注重實際的態度甚至讓人有種守財奴的感覺。 「我已經明白你與教會有石雕像的生意往來,以及與教會鬧翻,還有只能以現金采買皮草的情報流出。」 丟出話語再觀察對方的反應,是基本中的基本動作。 以艾普來說,她太擅長於掩飾表情,以羅倫斯的眼力無法完全掌握到她的反應,而且羅倫斯也不認為這樣就能抓到什麼線索。所以,羅倫斯方才的動作就像運動前的暖身操一樣。 「以我身為商人的經驗和直覺,我認為你說的話沒有虛假。」 「喔。」 艾普的沙啞聲音聽來顯得不太感興趣的樣子,她似乎也很習慣交涉。 「不過,有一點讓我覺得在意。」 「哪一點?」 「你與教會吵架的理由。」 這件事情詢問本人當然是最不浪費時間的方法,不過羅倫斯暗自決定如果艾普的回答與他收集到的情報不一致,他將立刻判斷艾普扯謊。 雖然羅倫斯身邊的赫蘿能夠為他判斷真假,但如果這麼做,最後還是跟請求赫蘿洩露天機沒兩樣。羅倫斯告訴自己只要發現艾普說的話與他的想法不一致,就立刻拒絕才是上策。 不管怎麼說,這次是在羅倫斯的判斷之下要把赫蘿賣給他人,所以羅倫斯覺得必須完全由自己做出這個判斷,方能對自己的行為負責。 「鬧翻的理由啊。說的也是,這當然會在意吧。」 艾普一副這是極其當然的模樣說道,然後輕輕咳了一下。 想必她此刻正拚命動著腦筋思考。 如果沒有把羅倫斯扯進這次的交易,就算艾普有什麼不良企圖,她的計劃也將告失敗。 艾普應該是在思考羅倫斯今天一天在城裡看了什麼、聽了什麼事情。 如果艾普扯謊,那麼她即將說出口的話語要能夠與羅倫斯所得到的情報一致,便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這裡的教會主教是一個無法遺忘古老美好教會時代,活在過去的遺物。」 然後,艾普這麼說起故事。 「聽說主教年輕時在附近城市參加傳教活動,每天過著如地獄般的生活。他之所以能夠忍受那樣的生活,是為了等到某天自己變得偉大時,能夠四處耀武揚威,是個有強烈權力傾向的男人,而這傢伙想在雷諾斯設置主教席。重點就是,他想當上大主教。」 「大主教啊。」 這是個有如權力代名詞般的單字。 艾普點點頭繼續說: 「如我先前所說,雖說已經沒落,但我畢竟是貴族出身。就在我尋找著這附近有沒有什麼賺錢生意好做時,聽說有個主教用難看的招數賺錢,而那傢伙就是這裡的主教。當時主教利用捐贈金與受惠於教會的商行聯手從事皮草買賣,不過他到底是整天關在教會、只會追著文字跑的傢伙,落得生意年年虧損的下場,所以我向他提了一箭雙雕的方案。」 「也就是石雕像買賣。」 「沒錯。而且,我不是只賣石雕像給他而已。因為我是溫菲爾王國的貴族,要傳話給權力者們還難不倒我。我替他跟在溫菲爾王國擁有穩固權力基礎的大主教牽了線。」 「原來如此。」羅倫斯不禁喃喃說道。 這麼一來,從事石雕像加工的,就會是大主教為了整修其統轄的大聖堂時,所僱用的旅行石匠吧。只有在整修聖堂的復雜裝飾時,才會受到僱用的旅行石匠們,通常都是在完成整修後前往下一個城鎮,或是留在該城鎮從事計時工作。 因為城裡平時的工作量有限,只要有旅行石匠留在當地,就會成為與當地的石匠工會起紛爭的原因。而且,讓人感到諷刺的是,旅行石匠們走遍各地、歷經百般磨練,他們的技術壓倒性地勝過當地石匠,有時會出現只有旅行工匠們能夠整修聖堂復雜裝飾的情形。 所以,蓋有大聖堂的城鎮每次要整修聖堂時,當地的石匠們就會戰戰兢兢地想著飯碗會不會被人搶走,進而造成不必要的緊張氣氛。 在這樣的狀況下,艾普委託石頭加工的動作,就等於提供了能夠緩和緊張氣氛的工作。無論是對只在必要時僱用旅行石匠們的大聖堂也好,對城鎮也好,還是對旅行石匠們本身也好,這都是一場及時雨。提供這場及時雨的艾普所要求的回禮,就是傳話讓大聖堂的大主教知道雷諾斯的主教想要認識大主教。艾普則是藉由把加工好的石雕像賣給雷諾斯的教會來獲取利益。 這是所有人都有好處可拿的理想生意模式。 「謝謝你讓我省下麻煩的說明。反正呢,事情就跟你察覺到的一樣。當然了,我之所以甘願接受石雕像買賣的微薄利潤,是因為我賭這裡的主教能夠當上大主教,誰知道他……」 羅倫斯無法判斷出艾普的聲音顯得僵硬是她的演技,還是壓抑憤怒情緒而造成。 不過,艾普說出的一切與羅倫斯所得的情報一致,羅倫斯也判斷出到目前為止的描述是十分可能發生的事情。 「當主教藉由與我的交易取得資金、逐漸鞏固基礎後,週遭的人們當然會發覺主教的前途一片光明,而主教自身也開始除掉一些礙事的人。那傢伙心想沒有比這次事件更好的機會,就藉機砍斷了與我的往來。尤其是我對那傢伙有恩,他應該是在想如果一直讓我待在身邊,我一定會向他提出許多麻煩要求吧。我當然是這麼打算了,這麼點權利本來就是我該得的。不過,對主教來說,比起等待像我這樣的個體戶商人慢慢茁壯,倒不如與規模已經夠大的商行往來會好利用得多。這道理我也明白,可是,我就是沒辦法接受。」 羅倫斯不禁覺得人類的憤怒真的就像肉眼可見的火球一樣。 「所以呢,我就跟他鬧翻了。」 赫蘿坐在羅倫斯旁邊安靜地聽著,那入神的模樣讓人不禁懷疑起她是不是睡著了。 羅倫斯在腦海裡把艾普說的話從頭到尾重新確認過一遍。 艾普說的話果然還是找不到任何缺陷。 內容前後一致得甚至讓人覺得恐怖。 羅倫斯甚至覺得倘若艾普是扯謊,他也甘願在艾普底下工作。 「原來如此。這麼一來,石雕像庫存也很難變換成現金,而且也能明白你為何沒辦法悠哉地等到明年大遠征時再展開交易。」 艾普沒出聲附和,在頭巾底下陷入了沉默,彷彿她方才那饒舌的模樣不存在似的。 羅倫斯緩緩地、安靜地做了深呼吸。 然後,他在吸人滿滿空氣後止住呼吸,並且閉上眼睛。 在艾普已經提示出如此前後一致的狀況後,如果仍然感到懷疑,恐怕其他任何交易都很難做成了吧。 或者應該說,面對這樣的狀況,就是掉入了陷阱也甘願。 正因為羅倫斯是會設下陷阱,也會掉入他人陷阱的商人,所以才能夠有這樣的感覺。 「我明白了。」 羅倫斯在呼出空氣的同時這麼說。 他看出艾普在那瞬間微微動了一下肩膀。 也有自信說那絕對不是艾普的演技。 因為在這個瞬間,絕對沒有一個商人能夠保持面無表情。 「我們是不是該重新討論一下計劃細節。」 「……嗯。」 艾普在頭巾底下的嘴角似乎浮現了笑容。 她先伸出了手。 羅倫斯握住了艾普的手,感覺到她的手微微顫抖著。 在那之後,羅倫斯與艾普以及赫蘿三人來到了街上。 來到街上的目的當然不是為了慶祝契約成立。商人在利益到手的那一瞬間之前,不會先舉杯慶祝。 因為不知道五十人會議何時會公佈結論,皮草不知何時會被其他商人們壟斷,所以必須早一刻做好資金調度的准備。 三人此行,是為了拜訪以赫蘿為抵押品進行融資的商行。 這家商行名為德林商行。 德林商行盡管設置在能夠眺望港口的好地段,卻沒有卸貨場,建築物也十分狹小。 代表商行的小巧旗子也只是不起眼地掛在門上。 不過,商行建築物的牆壁以石塊扎實堆砌,壁面縫隙就連一根頭發也容不下。盡管有五層樓高,卻不會給人依靠在相鄰建築物上的感覺。 羅倫斯就著油燈的朦朧光線仔細一看,發現旗子雖然小巧,卻是刺有細致刺繡的一級品;而褪了色的壁石,更是訴說商行在此地營運之長久,使得商行散發出如小巨人般的威嚴。 想必德林商行對於「宣傳」這個行為,與其他商行有著不一樣的態度吧。 「我是德林商行的代表魯茲‧埃林基。」 買賣不同商品的商人之間,也有著完全不一樣的習慣。 德林商行出面迎接羅倫斯等人的人數共有四人,這四人各自有著足以代表商行的威嚴感,讓人看不出四人當中誰的穿著打扮最好。 羅倫斯曾經耳聞販賣人口時,會由多數人進行商品監定。相信德林商行的經營者就是眼前這四人吧。 「我是克拉福‧羅倫斯。」 羅倫斯與埃林基握手說道。 埃林基的手顯得異樣地柔軟,臉上浮現彷彿戴上面具般的微笑,讓人看不出他在想什麼。面對羊只時,狗的叫聲很管用;但面對人類時,或許就是這樣的笑臉才管用。埃林基也遲了一步與赫蘿握手,他那時看赫蘿的眼神有如蛇或蜥蜴的眼神一般。 艾普只是脫去頭巾,沒有特別向對方打招呼。想必艾普賣身給暴發戶時,德林商行也有參一腳吧。 「請坐。」 在埃林基的勸說之下,羅倫斯等人坐上貼有絨布的椅子。絨布椅子坐墊裡塞滿了棉花,想必是高檔貨。 「有關細節方面,布朗家的當家已經事前告訴過我們了。」 埃林基的意思應該是不用多做無意義的交談。 羅倫斯本來就沒打算與對方交涉價格,因為他完全不知道販賣貴族女孩這類交易有著什麼樣的行情。 「不過,有件事情想請教您。羅倫斯先生好像是羅恩商業公會的成員吧?」 埃林基身後的三名男子不聲不響地站起身子,直直注視著羅倫斯看。 盡管三名男子臉上都沒浮現帶有任何情緒的表情,卻散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氣息。 就連習慣與人交涉的羅倫斯,也不自覺有種壓迫感。 在他們面前,孑然一身的商人想要說謊可說是難如登天。 「是的。」 羅倫斯簡短地答完,埃林基身後的三名男子便不再散發令人毛骨悚然的氣氛。 這果然是對方為了讓羅倫斯說出實話的伎倆。 「說到羅恩,我們曾經與高登斯卿做過幾次交易。所謂獨具慧眼指的就是像他那樣的人吧。」 聽到羅恩商業公會中心人物之一的名字,羅倫斯的情緒不由地緊張起來。 就算明白這是對方警告自己別想逃跑的手段,羅倫斯還是無法保持平靜。 「您屬於羅恩,並且一身高雅裝扮。另外,您的同伴真是個散發出貴族氣質的女孩,我想在此宣佈我們四人事前做過協議的結果。」 艾普說過希望拿到兩千五百枚銀幣的融資。 埃林基裝模作樣地加深了笑意。 無論在任何時代,最強勢的永遠是出資者。 「崔尼銀幣兩干枚。」 雖然沒達到目標,但能取得兩干枚銀幣的作戰資金已經足以高喊「萬歲」了。 羅倫斯光是不想讓對方發現自己放鬆原先緊繃的身體,就耗盡了所有精力,而艾普似乎也跟他一樣。 艾普面無表情的側臉顯得很不自然。 「雖然艾普小姐試探過我們兩干五百枚銀幣的金額,但以一介旅行商人為對象,要進行如此高金額的交易實有困難。這筆錢是那個……皮草相關交易的一環吧?所以相對地,我們不收取手續費,並願意借出全額。不過,因為我們沒有隨時准備這麼多銀幣,所以付款是以六十枚盧米歐尼金幣支付。」 一枚盧米歐尼金幣約能夠兌換約三十四枚崔尼銀幣。雖然羅倫斯不清楚雷諾斯的貨幣行情,但是比起貨幣之間的兌換,以金幣交換貨幣以外的東西能夠發揮更大的威力。 視狀況而定,這六十枚盧米歐尼金幣,或許能采買到總金額大幅超出兩干崔尼銀幣的皮草。 比起這點,更讓羅倫斯感到訝異的是金額融資。 高價貨幣本身就是很貴重的存在。必要時只要熔毀貨幣,就能夠成為萬能財產的金幣或銀幣價值,當然不會相等於紙上的金額。 在紙上簽名借出貨幣時,對方會扣除若干手續費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然而,埃林基卻說不收取這個手續費。 「真慷慨呢。」 艾普喃喃說道。 「這是投資。」 埃林基加深笑容這麼說。 「你是個聰明人,很懂得如何從城裡的狀況與人際關系之中賺取利益。相信在這次交易成功的助勢下,你的成就將更上一層樓吧。我們也希望能夠效仿你。還有……」 埃林基的視線移向了羅倫斯。 「您是個幸運的人。兩位能夠在這個城鎮相遇除了幸運,沒有其他解釋了。另外,面對這麼大的交易,卻沒有表現得興奮不已的樣子,我認為這是因為您很習慣於幸運。做我們這行生意,運氣是很重要的要素。如果不是很習慣於幸運的人,一下子就會掉進陷阱。就這點來說,我們願意信任您。」 羅倫斯一方面有些佩服地想著「原來也有這樣評價人的方式」,一方面也想著原來自己能夠被人誇獎的地方只有運氣而已。 就在羅倫斯帶著這個說不上是自虐,也說不上是佩服的想法時,他身邊的赫蘿似乎稍微笑了一下。 「我們的生意類似挖掘金礦,為了得到協助者,就是做點投資也不會覺得可惜。」 「那麼,我們要怎麼提領能夠讓廢話連篇的一堆人閉上嘴巴的現金?」 聽到艾普的話語,埃林基首次露出發自真心的笑臉說: 「您銷售皮草的對像是亞齊商行吧?您真是獨具慧眼。請務必教教我們怎麼尋找好顧客——」 「我聲音這麼沙啞,說話太累了。」 艾普聽起來不像在開玩笑的僵硬聲音,以及可解讀成帶有威脅意味,也像是帶有如蛇般陰險感覺的埃林基話語。 這是羅倫斯不曾經驗過的異質互動。 商談者之間當然沒必要非得相處得融洽,但兩人之間的互動根本感覺不到人情味。 只要有錢賺,誰會理會對方的態度。 這股氣氛就跟空氣一樣彌漫四周。 「有關提領方法,看您們怎麼方便都行。」 「你覺得呢?」 艾普第一次看向身旁的羅倫斯說道。 因為事前並未與艾普討論到這部分,所以羅倫斯照著自己的想法說: 「如果把耀眼奪目的金幣擺在身邊,晚上會刺眼得睡不著覺。」 羅倫斯之所以能夠稍微挺直背脊,讓臉上浮現淡淡笑容說道,或許是因為身邊有赫蘿陪伴。 埃林基先是表情驚訝地張圓嘴形,跟著肩膀不住晃動地笑著說: 「真是讓人精神為之一振的回答。當交易金額變大時,人們的架子也會無法控制地同時變大。這麼一來,為了在商談時表現出從容氣度,人們總認為說出越諷刺的話語,越顯得從容。能夠說出讓人感受到謙虛態度,又不失犀利感的話語,才是真正的從容氣度。我們應該好好向您學習才行。」 這筆金額大得驚人的交易對埃林基來說,一定就跟家常便飯沒兩樣吧。因為金額高達兩干枚銀幣的融資,一定會伴隨相當高額的手續費,而埃林基卻爽快地表示不收取手續費。 當商人一路爬上最高峰後,就會進入這樣的境界吧。 「那麼,就在您決定采買皮草的前一刻,付款給您好嗎?」 羅倫斯心想艾普或許有什麼想法,所以刻意做了停頓好讓艾普有插嘴的機會,但艾普後來沒有插嘴。於是,他回答說: 「就這麼拜託您了。」 「我們會安排好的。」 埃林基伸出手示意握手。 羅倫斯握住埃林基的手,兩人比先前更有力地握了彼此的手。 與羅倫斯握手後,埃林基這會兒沒有向赫蘿,而是向艾普伸出了手,艾普也做了回應。盡管他們兩人有過方才那般話中帶刺的互動,卻感覺不到彼此心中有任何芥蒂。 「希望生意能夠順利進行。」 完全看不出有信奉神明之心的埃林基這麼說,然後閉上了眼睛。 他的模樣散發出就是踩著神明的頭,也會設法賺錢的氣概,甚至給人一種神聖的感覺。 「真討人厭的男人。」 在簽寫完眾多文件後,艾普一走出商行便喃喃說道。 聽到艾普如此明顯表現出情緒的話語,羅倫斯不禁感到意外。 「我第一次面對散發出這種感覺的人,這讓我切身感受到自己是多麼渺小的旅行商人。」 聽到羅倫斯直率地說出感想,艾普從頭巾底下看向羅倫斯,沉默了一會兒。 「……你真的這麼認為啊?」 然後,她這麼說。 「是啊。至少對我這個每次交易一百或兩百枚銀幣,孜孜不倦地做生意的商人來說,那是我第一次目睹到的境界。」 「你倒是給了不錯的回答嘛。」 「你是說我拿金幣比喻的事啊?」 艾普點點頭後,緩緩走了出去。 羅倫斯牽起赫蘿的手,緩緩跟上艾普的腳步。雖然赫蘿一直乖巧地保持沉默,似乎完全掌握到自己應該扮演什麼樣的角色,但是她的手顯得有些發熱。 赫蘿一定是不喜歡埃林基的眼神吧。 「對我們來講,你那樣的反擊感覺比較新鮮。你有沒有看見埃林基的慌張模樣?他一定在想不能小看市井裡的旅行商人。」 「那真是榮幸。」 聽到羅倫斯這麼回答,艾普發出輕咳似的笑聲說: 「你該不會其實是某家大商行的公子哥吧?」 「我確實夢見過自己擁有這樣的身世。」 艾普嘀咕了句:「真不簡單。」然後從頭巾底下露出難得的溫和眼神看向羅倫斯說: 「你不覺得話說太多,口渴了嗎?」 雖然還沒完成所有交易,但算是度過了一個難關。 而且羅倫斯也沒有冷漠到會不贊同艾普的意見。 就算到了晚上,港口一帶仍然有很多賣酒攤子在做生意。 羅倫斯點了三杯葡萄酒,並找了丟棄在附近的空木箱坐了下來。 「祝交易成功!」 艾普起頭說出乾杯前的但禍話語。 三人拿著缺了好幾個口的陶瓷酒杯只做出要互撞酒杯的樣子後,喝下了葡萄酒。 「話說,雖然現在才問有點晚。」 「什麼事?」 「你是在哪裡撿到夥伴的?」 「咦?」 羅倫斯之所以沒能夠掩飾驚訝的情緒,並不是因為交涉已結束,使得他缺乏緊張感。 而是因為他沒想到艾普會在意這種事情。 「有這麼意外嗎?」 艾普只在嘴角浮現苦笑說道,羅倫斯不禁心想,幸好赫蘿雙手抱著裝了葡萄酒的陶瓷酒杯,什麼也沒說。 「雖然我說過不會過問,但還是會在意吧。」 「沒……是啊,經常有人問我這個問題。」 「那,你在哪裡撿到的?你就算說她是受到農民暴動影響,因而沒落的領主獨生女,我也不會驚訝。」 雖然這是身為沒落貴族的艾普才說得出來的玩笑話,但如果羅倫斯說出真相,就算是艾普也會感到驚訝吧。羅倫斯聽見赫蘿身後傳來輕聲的「唰唰」聲響,他若無其事地輕輕踩了一下赫蘿的腳說: 「她說她是北方人,但卻在遙遠南方的麥子產地生活了很長一段時間。」 「是喔。」 「因為我和那地方的村子有過幾次交易,也有熟人在那裡,所以在行商途中順道去了那村子,結果她就擅自鑽進我的貨物裡。」 羅倫斯想起赫蘿鑽進的貨物正好也是皮草。 或許是因為赫蘿擁有尾巴,所以跟皮草特別有緣吧。 「因為她說想回故鄉,雖然經過了千回百轉,但最後我還是答應帶她回故鄉。」 因為沒有扯謊,所以羅倫斯說起話來一點也不心虛,赫蘿也點了點頭。而艾普則是啜了一口酒才說: 「很像廉價詩人寫的詩歌裡會出現的相遇情節。」 羅倫斯忍不住笑了出來。 因為艾普說得一點也沒錯。 不過,羅倫斯與赫蘿相遇後的互動絕非金錢能夠買到的東西。 那是顯得愚蠢又愉快,如果行得通,會讓人希望能夠永遠持續下去的互動。 「不過,你說的干回百轉才是最讓人在意的地方。那是連對著神父都不能說的事情嗎?」 「應該說正因為是神父,所以不能說吧。」 雖然羅倫斯說的是事實,但是他話中的意思,和艾普所解讀的意思應該全然不同吧。 艾普發出聲音笑了。不過,港口並沒有安靜得會讓人回頭注意她。 「不過,你都願意讓她穿這麼高級的衣服了,想也知道是個美好的相遇吧。」 「那是因為我一個疏忽,她就擅自買了衣服。」 「我想也是吧,她看起來很聰明的樣子。」 赫蘿此刻在帽子底下一定露出了得意的表情吧。 「你們的感情好像也很好的樣子。不過,我勸你們在民宿裡說話要小聲一點比較好。」 正准備喝一口葡萄酒的羅倫斯不禁停下了動作。他心想與赫蘿在民宿的談話該不會被聽得一清二楚吧,在這同時也察覺到艾普是在套話。 赫蘿反踩了一下羅倫斯的腳,彷彿在說「別上這種當」似的。 「你要好好珍惜你們的關系。雖然金錢買得到相遇機會,但無法連相遇的好壞也一並決定。」 雖然被赫蘿踩了腳,羅倫斯的視線卻是看向說出這番話的艾普頭巾底下。 頭巾底下露出艾普的藍色眼眸。 她眼眸的藍是帶著高貴氣質的深藍。 「因為買了我的暴發戶就是個很慘的例子。」 說著,艾普從羅倫斯身上挪開視線,先瞥了赫蘿一眼,然後看向港口的方向。羅倫斯之所以能夠從這般模樣的艾普側臉挪開視線,是因為看見艾普臉上浮現了自嘲的笑容。 「如果我說不想人家同情我,那是騙人的,不過一切都過去了。再說,那傢伙早就死掉了。」 「是這樣子……的啊?」 「嗯。我們國家的羊毛交易相當興盛,這你應該知道吧。那傢伙與外地商人競爭買期貨,就在他投入超出身價的資金買期貨時,碰上國王改變政策,結果沒兩下就破產了。對我這個要買三餐吃的面包都成問題的沒落貴族來說,那是根本無法想像的交易金額。然後,因為那傢伙是個架子比貴族還要高的男人,在確定破產的當天,他就拿小刀刺進喉嚨死了。不過,就只有這點是配得上佈朗家族的乾脆了斷方式。」 艾普沒有顯得憤怒或悲傷,也沒有在嘲笑那名暴發戶商人的感覺,她看似懷念地說道。 羅倫斯覺得這如果是艾普的演技,那世上恐怕沒有任何人值得他相信了。 「婚禮也辦得盛大無比。我爺爺還哭著說那是在布朗家族的歷史中,排名第一或第二的婚禮。不過,那場婚禮對我來說,跟葬禮沒兩樣就是了。即便如此,還是有好事發生。第一件好事是不用再擔心沒飯吃,另一件好事是沒有生小孩。」 沒有什麼人比貴族更重視血緣。 對貴族而言,小孩不是上天賜與的禮物,不過是政治道具罷了。 「還有,我一點一點地從那傢伙的荷包偷錢的事情沒被人發現。雖然破產後,包括住家等財產全數被沒收,但是我手頭上還留有足以展開商人生活的資金。」 雖說是暴發戶,但一個有能力買到貴族名號的商人,應該也擁有規模龐大的商行才對。 身為貴族女孩的艾普之所以會選擇走上商人之路,而且能夠順利當上商人,想必是因為得到留在那家商行裡的人們協助吧。 「我的夢想呢,就是擁有一家超越那傢伙的商行。」 艾普簡短地說道。 「那傢伙能夠買到我,只能用幸運來形容。我想證明自己不是像他那般程度的商人買得起的便宜商品,很小孩子氣吧?」 艾普用著沙啞的聲音說道,她浮現笑容的側臉顯得如此地稚氣。 與艾普決定合作皮草交易時,羅倫斯在最後與艾普握手時發現她的手在顫抖。 羅倫斯心想,這世上絕對沒有人是不會被任何事打敗的完美存在。 「哈哈,忘了我剛剛說的話吧。我只是偶爾還是會希望有人聽聽我的故事而已,看來我還是太嫩了。」 艾普說罷,飲盡杯中的葡萄酒,然後輕輕打了一聲嗝。 「不,不對。」 艾普稍微掀高頭巾的邊緣說道,羅倫斯不明白她打算做什麼。 「我很羨慕你們。」 艾普的藍色眼睛像是看到刺眼的東西似的眯起。 羅倫斯煩惱了好一會兒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最後以喝酒來逃避。 他心想事後一定會被赫蘿調侃。 「咯咯,真是蠢極了。我們應該在意的只有賺錢這事情而已,不是嗎?」 羅倫斯聽了,看向自己映在葡萄酒酒杯中的臉。 他看見自己與艾普同樣露出不像商人的表情。 「你說的一點都沒錯。」 將自己的臉連同葡萄酒喝下後,羅倫斯這麼說。雖然羅倫斯很擔心赫蘿事後不知道會怎麼調侃他,但是當艾普在最後發出簡短的清脆笑聲,並站起身子時,兩人已恢復了商人的表情。 「會議結論一公佈,我們就立刻展開交易。你記得隨時把行蹤告訴阿洛德老頭。」 「知道了。」 怎麼看都像個身經百戰的商入朝向羅倫斯伸出粗糙的手說: 「交易會成功吧。」 「那當然。」 羅倫斯握住對方的手,這麼做了回答。 羅倫斯記起了在進入雷諾斯之際,當他告訴赫蘿就算是發現有狼皮也別生氣時,赫蘿所給的答案。 赫蘿說雖然她自己不會特別在意,但是當看見熟人被狩獵時,還是無法保持冷靜。 這個道理同樣能夠用來形容生意。 因養子需求而存在的孩童買賣,或是作為勞動者的奴隸買賣都是不可或缺的生意,也不會遭人背後指指點點。 即便如此,羅倫斯只要稍微想到萬一發生當真必須賣掉赫蘿的狀況,他的內心就怎麼也無法平靜下來。 他覺得自己首次能夠理解,教會為何會用如此潔癖的態度指摘人口買賣的不是。 在完成這般買賣的交涉回到民宿後,只有艾普一人表示要留在一樓,與阿洛德再喝上幾杯。 在與這筆交易有關的所有人當中,應該只有赫蘿一人露出厭倦的表情累倒在床上吧。 「真是的,浪費時間得教人生氣吶。」 羅倫斯一邊點燃動物油脂做成的蠟燭,一邊露出苦笑說: 「人家說扮成像小貓咪一樣乖巧安靜,指的就是這種狀況吧。」 「誰叫汝打算用這只小貓咪借錢吶。咱除了裝成乖巧柔順、楚楚可憐的模樣,還能怎樣?」 羅倫斯判斷艾普的話語值得信賴,而艾普也讓交易順利進行,回應了他的信賴。只要不遇上預料外的事態,想必會成功完成皮草交易,並得到莫大的利益吧。羅倫斯覺得會有這樣的想法,並非自己看待事態太樂觀。 他心想自己就算現在已感受到乞丐所說「高興得快要升天的感覺」,也不會有人笑他才對。 羅倫斯好久不曾感受到這種感覺。 不管怎麼說,羅倫斯能夠走上城鎮商人之路的夢想已經有了眉目。 「真的,你幫了我很大的忙。」 說著,羅倫斯輕輕撫摸下巴繼續說: 「謝謝。」 赫蘿露出不太友善的眼神瞥了羅倫斯一眼。她像是想揮去灰塵似的動了動耳朵,一副「誰理你」的模樣嘆了口氣後,從仰臥換成俯臥的姿勢翻開書本。 不過,說穿了赫蘿的模樣也像是害羞的表現。 「有看到什麼吸引你的故事嗎?」 看見赫蘿一邊閱讀書本,一邊慢吞吞地脫起長袍,羅倫斯討好地幫忙她脫去長袍。因為赫蘿沒有表現出厭煩的態度,所以羅倫斯覺得赫蘿是在害羞的猜測,或許與事實相差不遠。 「有很多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吶。有個故事提到在兩條道路交叉的位置,埋著吟唱不吉祥歌曲的惡魔。」 「喔,這故事經常聽到。」 「嗯?」 脫去長袍後,赫蘿的長發彷彿在水中滴落油脂似的散開來,羅倫斯先幫赫蘿整理好散開的頭發後,才回答說: 「帶著樂器遊走於各個城鎮、被稱為樂師的傢伙們,時而會被說成是惡魔的使者,說他們會把災難和疾病帶到城鎮來。然後,當人們要把這些傢伙處以絞刑時,一定會在城鎮外的交叉路口處行刑。」 「喔……」 因為看見赫蘿一副覺得礙事的模樣甩動尾巴,想要甩掉掛在尾巴上快要解開的腰帶,於是羅倫斯幫她取下腰帶後,赫蘿用尾巴在他手邊磨蹭以表達謝意。 羅倫斯惡作劇似地打算觸摸赫蘿的尾巴,結果赫蘿輕輕鬆鬆就躲開了。 「這麼做的用意是希望身為惡魔的樂師死去後,靈魂能夠飄到其他地方去。所以,城鎮外有兩條道路交叉的位置附近的石頭都會清掉,若有凹洞也會填補起來。因為據說如果有人在那個位置跌倒,埋葬在那兒的惡魔就會蘇醒過來。」 「嗯,人類想的事情還真多吶。」 赫蘿發自真心感到佩服地喃喃說道,跟著把視線重新拉回書本上。 「狼不會迷信嗎?」 「……」 看見赫蘿突然露出認真的表情,羅倫斯還以為自己不小心踩了赫蘿的尾巴,但後來發現赫蘿似乎純粹只是在思考。隔了一會兒後,赫蘿看向羅倫斯說: 「被汝這麼一問,咱才發現咱們狼不會迷信。」 「不過,這樣就不會發生小孩子不敢在晚上去小便的事情,很好啊。」 赫蘿先是露出感到出乎意料的愕然表情,跟著笑了出來。 「我不是在說自己喔,聽到沒?」 「呵。」 赫蘿發出笑聲,而且不停甩動尾巴。羅倫斯輕輕頂了一下赫蘿的頭後,赫蘿一副覺得發癢的模樣縮起脖子。 然後,羅倫斯沒特別用意地把手放在赫蘿的頭上。 羅倫斯以為赫蘿會撥開他的手,結果赫蘿只是稍微動了一下耳朵,讓他的手繼續放著。羅倫斯透過手心,感受到赫蘿如孩子般稍高的體溫。 羅倫斯感受著這寶貴的時間,而四周安靜得讓他甚至有種悲傷的感覺。 這時,赫蘿一副總算做好準備似的模樣突然開口說: 「汝不問咱有關一連串話語的真偽嗎?」 赫蘿指的應該是艾普所說的話吧。 這麼想著的羅倫斯從赫蘿頭上挪開手,只點了點頭代替回答。 而赫蘿甚至沒看向羅倫斯。似乎光憑感覺,就足以讓她知道羅倫斯的反應。 「如果汝問了咱話語的真偽,咱打算做出瞧不起汝的難以置信模樣揶揄汝一番後,再告訴汝真偽,然後做一大堆人情給汝的。」 「真是好險。」 聽到羅倫斯說道,赫蘿看似開心地笑笑。 然後,她「碰」的一聲讓頭部栽在床上,仰望著羅倫斯說: 「咱不是不知道汝想靠自己做出所有判斷的理由。對於要賣掉咱一事,讓汝的責任感特別重,是吧?可是,咱也知道人類沒那麼堅強。一旦知道有能夠分辨話語真偽的方法,任誰都會想依賴這個方法才對,但是汝為何不這麼做吶?」 雖然羅倫斯才想知道赫蘿會這麼問的真意為何,但是他心想如果動腦去猜測赫蘿的真意,一個不小心說不定會弄得滿身是傷,所以他決定老實地回答: 「如果我忘了這方面的道德分寸,是你會生氣吧。」 「……這真是誠實吶。汝就不能向咱多撒嬌點嗎?」 只要一開始就依賴過他人一次,下一次會依賴他人的標准絕對會降低。 凡事都可能變成習慣。只有聖人能夠不忘記這點,而羅倫斯當然自覺到自己並非聖人。 「因為我很笨拙。」 「凡事只要多練習,都能夠像個樣。」 羅倫斯整理好的赫蘿頭發發出「啪唰」一聲輕輕滑落。 「要練習看看嗎?」 「練習怎麼撒嬌?」 羅倫斯以開玩笑的口吻反問道,赫蘿原本不停甩動的尾巴緩緩垂了下來。 赫蘿閉上眼睛,然後緩緩張開眼睛。她臉上浮現柔和的笑容,並且露出彷彿無論羅倫斯做了什麼失敗事,都會原諒他似的溫柔眼神。 或許無論對方怎麼撒嬌,都願意接受對方要求的表情,指的就是赫蘿此刻的神情吧。 如果赫蘿是為了捉弄羅倫斯而刻意露出這種表情,或許也沒有比這樣更惡劣的行為了。 倘若羅倫斯掉進了這樣的陷阱,相信誰也不能責怪他吧。 所以,羅倫斯反而變得更冷靜了。 不僅如此,羅倫斯甚至思考到赫蘿會設下陷阱想要嘲笑他,就表示赫蘿此刻的心情可能是不悅的。 這時,羅倫斯發現赫蘿的主要目的似乎在於觀察他的這般心境變化。 不知不覺中赫蘿臉上的笑容已化為不懷好意的笑容。 「汝不氣咱設下如此惡劣的陷阱嗎?」 「就算生氣,又能怎樣……」 「那麼,這次不是陷阱。現在讓汝練習怎麼撒嬌個夠,好嗎?」 「……到時候你又會那樣說吧?」 聽到羅倫斯聳了聳肩說道,赫蘿嘻嘻笑個不停。在笑過一陣後,赫蘿讓頭部枕在自己的手臂上說: 「會被汝識破實在有損咱身為賢狼的名譽。」 「都這麼多次了,也該習慣了吧。」 赫蘿沒有發笑,也沒有表現出懊惱的模樣,她讓笑容的余韻留在臉上,指了指床角的方向。 赫蘿應該是要羅倫斯坐下的意思。 「可是,汝是個爛好人的地方一直都沒改變……」 羅倫斯在床角坐下後,赫蘿坐起身子接續說: 「就算咱設下了陷阱害汝,然後捧腹大笑地嘲笑汝,汝盡管心裡會生氣,卻不會因此對咱心生厭惡。」 羅倫斯邊笑邊回答說: 「難說喔,我不確定未來還能繼續保持下去。」 羅倫斯打算繼續說:「所以你最好稍微注意一下言行舉止。」卻把話吞了回去。 因為羅倫斯以為,赫蘿會露出勝券在握的笑容妙語如珠地反擊他,卻看見赫蘿露出了有些悲傷的笑容。 「這是當然的吧,一定是這樣子唄。」 然後,赫蘿像在自言自語似地說道,並且採取了超乎羅倫斯預期的行動。 赫蘿站起身子後,慢吞吞地走到羅倫斯身旁,跟著面向側邊在羅倫斯的大腿上坐了下來。接著,赫蘿甚至還毫不猶豫地讓雙手繞過羅倫斯背後,用力抱緊了羅倫斯。 赫蘿的頭部正好倚在羅倫斯的左肩上。 羅倫斯當然看不見赫蘿露出什麼樣的表情。 不過,看見赫蘿做出如此明顯的舉動,羅倫斯當然也不覺得赫蘿有著什麼不良居心。 「原來人們會變是真的。要是早些時候的汝,咱一這麼做,汝肯定會立刻全身僵硬。」 雖然無論在任何時候赫蘿都能夠偽裝冷靜,但是她的耳朵和尾巴就不行了。 從傳來的聲音以及碰到左手的觸感,羅倫斯知道赫蘿的尾巴正不安地緩緩擺動著。 羅倫斯輕輕抓了一下赫蘿的尾巴。 就在那個瞬間,羅倫斯發現赫蘿驚訝得甚至僵住身子,於是急忙松開了手。 羅倫斯還來不及道歉,赫蘿就先用頭部側邊頂了一下他的頭說: 「不准隨便碰尾巴。」 羅倫斯想起赫蘿時而會說允許他觸摸尾巴以作為獎賞,他心想讓人觸摸尾巴似乎是赫蘿的一項弱點。 不過,羅倫斯並不是為了確認這點才抓住赫蘿的尾巴,也不是因為單純的惡作劇心作祟才會那麼做。 雖然羅倫斯不知道原因為何,但是他從赫蘿的反應看出赫蘿不是打從心底感到沮喪,稍微放心了一些。 「大笨驢。」 赫蘿補上這麼一句後,嘆了口氣。 沉默降臨兩人之間。 赫蘿甩動尾巴發出的「啪嚏啪嚏」聲斷斷續續地響起,其中夾雜著動物油蠟燭的燭芯燒焦時發出的短促聲響。 就在羅倫斯認為該由自己主動開口的同時,赫蘿開口說: 「如果連這點都得讓汝為咱設想,那真的是有損咱身為賢狼的名譽吶。」 赫蘿似乎憑感覺知道了羅倫斯打算開口說話。 不過,羅倫斯相信赫蘿是刻意裝出有精神的樣子。 「真是的,怎麼變成是咱在撒嬌吶,應該是汝要向咱撒嬌才是吧。」 赫蘿抬起倚在羅倫斯肩上的頭,並稍微挺高背脊後,視線便高過了羅倫斯。 她的琥珀色眼睛俯視著羅倫斯,嘴唇看似不悅地扭曲。 「汝什麼時候才肯為咱失去冷靜?」 「等你願意說出你在想什麼的時候。」 赫蘿聽了,瞬間露出像是喝了苦水似的不悅表情,讓身子往後退。 即便如此,羅倫斯卻沒有表現出特別狼狽的樣子,看見羅倫斯保持不變態度的赫蘿,立刻露出顯得悲傷的表情輕輕喊了聲:「汝啊。」 「什麼?」 「咱希望汝失去冷靜。」 「知道了。」 聽到羅倫斯回答後,赫蘿再次緩緩倚靠在羅倫斯胸前,一邊不鎮靜地微微動著身子,一邊低聲說: 「就在這裡結束旅行唄?」 如果要羅倫斯表達他這時候的驚訝程度,除了讓那個人親眼目睹當場的狀況之外,沒其他方法了。 羅倫斯的腦海會不由地浮現這樣的想法,可見他有多麼地驚訝。 不過,在驚訝之後,憤怒情緒隨即湧上。 因為羅倫斯不希望赫蘿說出這種話語當成玩笑話。 「汝覺得咱在開玩笑嗎?」 「覺得。」 羅倫斯之所以能夠即刻做出回答,並不是因為他很冷靜。 相反地,而是因為羅倫斯失去了冷靜。他抓住赫蘿的肩膀推開赫蘿,並看著赫蘿的臉。 羅倫斯看見赫蘿臉上露出笑容,但那絕不是他能夠發得了脾氣的笑臉。 「汝真的很可愛。」 羅倫斯不免在心中嘀咕起來。 如果你要說這種話,還用手指搔我的下巴,就應該露出平時會有的、那種壞心眼到底的笑容才行啊。 「咱不是在開玩笑。如果咱拿這種事情開玩笑,汝一定會真的生氣。然後……」 赫蘿將手放在抓住她肩膀的羅倫斯手上,繼續說: 「最後汝還是會原諒咱。因為汝是個溫柔的人吶。」 赫蘿有著纖細的手指,她明明沒有好好磨過指甲,指甲卻有著漂亮的形狀。 被這樣的指甲以幾乎不留情的力道刺進手背,當然會覺得痛了。 不過,就是被赫蘿刺痛手背,羅倫斯仍然沒有松開赫蘿的肩膀。 「我與你簽訂的合約是……送你回到故鄉。」 「已經來到距離不遠的地方了吧。」 「既然這樣,上次在村落時你為什麼……」 「人會改變,狀況也會改變。當然,咱的心情也會改變。」 赫蘿這麼說完後,露出了苦笑。羅倫斯立刻猜想到赫蘿一定是看見他露出沒出息的表情。 雖然只有一瞬間,但羅倫斯確實露出了愕然的表情。 他心想:「難道只因為心情改變,就能夠輕易決定這種事情嗎?」 「呵,似乎還有咱沒開墾到的地方吶。可是,這不是能夠隨隨便便闖入的地方。」 當羅倫斯顯得狼狽或困惑時,以捉弄他為樂趣是赫蘿早有的習慣,但是當羅倫斯漸漸地不再上赫蘿同樣的當時,赫蘿捉弄他的方法當然也會漸漸變得劇烈。 不過,就如赫蘿所說,這是羅倫斯不希望赫蘿闖入的地方。 「可是,你為什麼會突然這麼說?」 「那個女娃兒不是有說嗎?」 「……你是說艾普?」 赫蘿點點頭後,挪開刺進羅倫斯手背的指甲。 看見羅倫斯的手背稍微滲出了鮮血,赫蘿一邊用眼神道歉,一邊接續說: 「雖然金錢買得到相遇機會。」 「但是……無法連相遇的好壞也一並決定?」 「所以要好好珍惜這場相遇。人類的女娃兒竟然說得一副很了不起的樣子……」 赫蘿用惡毒的口吻說出她根本不這麼認為的話語,將臉頰貼著羅倫斯的手。 「咱希望與汝的相遇會是一場美好的相遇。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咱覺得應該在這裡就分手。」 羅倫斯不明白赫蘿的意思。 在特列歐村時,羅倫斯詢問過赫蘿回到故鄉後怎麼打算,但赫蘿岔開了話題。 羅倫斯覺得那是因為兩人之間早有預感,也就是當赫蘿回到了故鄉之後,兩人之旅會因此結束的預感。 照原本的約定來說,這是相當自然的結局。而且羅倫斯在初遇見赫蘿時也認為結局會是如此,他相信赫蘿的想法也一樣。 可是,兩人的旅行實在太愉快了。如果可以,羅倫斯希望旅行能夠延續下去,哪怕只是多一天也好。 如此像個小孩子在討東西般的心情,一直在羅倫斯心中揮之不去。 而且,他覺得赫蘿應該也抱著一樣的心情。至少在回頭看一路走來的旅行時,羅倫斯有自信敢說赫蘿的心情與他相同。 這麼一來,「在這裡結束旅行」怎麼會與「讓相遇成為一場美好相遇」畫上等號呢? 羅倫斯帶著困惑的眼神看向赫蘿,赫蘿的臉頰依舊貼在羅倫斯的手上,她露出有些困擾的表情笑著說: 「大笨驢,汝當真不明白嗎?」 赫蘿沒有捉弄羅倫斯的意思,也沒有顯得憤怒。她一副就像看見老是學不會的小孩子在煩惱而覺得難以置信的模樣,表情裡甚至有種慈祥的感覺。 赫蘿抬起頭後,將羅倫斯放在肩上的手挪開,跟著再次緩緩抱緊羅倫斯說: 「這趟旅行非常非常地愉快。有歡樂、有悲傷,如此冷靜又狡猾的咱也曾像個孩子般大吵大鬧地與汝吵架。對獨自度過漫長歲月的咱來說,這樣的日子美好得讓人覺得眩目,咱真的也想過希望旅行能夠永遠持續下去。」 「既然這樣……」 羅倫斯原本打算繼續說下去,卻驀地閉上了嘴巴。 因為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不管怎麼說,赫蘿不是人類。她與人類活在世上的時間長短相差太遠了。 「汝的腦筋固然轉得快,但經驗還是不夠。因為汝是勤於賺錢的商人,咱還以為汝會立刻明白……咱並非不願意陪伴汝直到汝死去,才會說出這樣的話。這種事情……咱早已習慣了。」 彷彿一陣風吹過冬季褐色世界的大平原似的,赫蘿爽朗地說道: 「如果咱更懂得自制,或許能夠持續到抵達咱故鄉的時候。在離開前陣子經過的村落時,咱還有這樣的自信……可是,汝是個徹頭徹尾的爛好人。無論咱做了什麼事,汝都願意接受,而且只要是咱要的,汝都願意給咱。咱很難控制自己不去要求汝的體貼,太難了……」 就算從赫蘿口中聽到如騎士故事最後一頁會出現的話語,羅倫斯也是完全高興不起來。 雖然羅倫斯仍然完全不明白赫蘿在說什麼,但是他至少明白一件事。 那就是在這些話語的最後,都會加上「所以在這裡分手吧」這句話。 「所以,咱……好害怕。」 赫蘿的尾巴就像湧出的不安情緒般,膨脹了起來。 羅倫斯記起在吃了整隻烤乳豬的那天晚上,赫蘿膽怯地說她好害怕。 雖然羅倫斯那時完全不明白赫蘿在害怕什麼,但是從一路的對話看來,讓赫蘿感到害怕的只有一件事。 只不過羅倫斯不明白這件事為何會讓赫蘿感到害怕。 而赫蘿希望羅倫斯察覺到讓她害怕的事。 那天晚上赫蘿說過如果被羅倫斯察覺了,她會很困擾。即便如此,她還是在對話中提出了這個話題,這一定是因為赫蘿做出如果羅倫斯沒有察覺到,反而會更困擾的判斷。 赫蘿是賢狼。她不會做出沒意義的舉動,也幾乎不會犯錯。 既然這樣,從赫蘿目前給的提示當中,應該能夠找出讓赫蘿感到害怕的理由。 羅倫斯拚命地動腦思考。 他使出商人自豪的記憶力回想著所有一切,拚命地思考。 他思考著艾普的話語、赫蘿突然提出的分手、還有因為自己是商人,所以或許能夠明白的事情,以及讓赫蘿感到害怕的事情。 這些事情似乎都不相關,羅倫斯完全找不出其中究竟有著什麼關聯。 如果覺得旅行很愉快,就會希望永遠持續下去,這是極自然的感情表現。 旅行必然會有結束的一天,但赫蘿應該不是為了迴避根本無法逃避的那一天。赫蘿應該老早就明白會有這麼一天到來,而羅倫斯也是。在旅行應當結束的那一天,羅倫斯有自信能夠以笑臉與赫蘿告別。 所以,赫蘿會在旅行途中就說要結束,一定代表著某種意思。 因為在旅行途中、在現在這個時間點,赫蘿覺得兩人之旅無法持續到抵達故鄉的時候…… 思考到這裡,羅倫斯覺得好像找到了什麼關聯。 愉快、旅行、時間點、商人。 在這個瞬間,羅倫斯無法控制變得僵硬的身體。 「……汝察覺到了吧。」 赫蘿一副感到疲憊的模樣說道,然後從羅倫斯腿上站起身子。 「老實說,咱並不希望被汝察覺。可是,如果就這麼放著不管,將錯過最完美的結局。汝應該明白咱說這話的意思哏?」 羅倫斯點了點頭。 他現在再明白不過了。 不,羅倫斯心裡一直隱隱約約明白這事實。只是,他一直不肯承認而已。 赫蘿毫不留戀地從羅倫斯身上挪開身子,走下了床鋪。 在赫蘿的琥珀色眼睛俯視下,羅倫斯喃喃說: 「連你也沒看過那故事啊?」 「故事?意思是……原來是這樣,很不錯的形容。」 世上有兩種故事。一種是人們會過得幸福的故事,另一種是過得不幸的故事。 然而,事實上應該有四種故事才行。但是,另外兩種故事是人類難以編造的故事,而且憑人類的頭腦,想要完全理解這兩種故事也極為困難。 如果有能夠編造並閱讀這兩種故事的存在,那除了神明之外也沒了。事實上,教會也承諾人們死後的世界會有這兩種故事。 「能夠持續過得幸福的故事。」 赫蘿沉默不語地緩緩踏出步伐,她走向放在房間角落的行李旁,拿起裝有葡萄酒的水壺。當赫蘿轉過身時,臉上已帶著笑容。 「那種東西根本不存在。當然了,和汝在一起真的很愉快,非常非常地愉快,愉快得恨不得想把汝吞進肚子裡。」 如果是在初相遇時,看見赫蘿眯起帶點紅色的琥珀色眼睛這麼說,羅倫斯肯定會心跳加速。 現在的他卻不會感到內心有太大動搖。 赫蘿說的「希望時間停留在初相遇的時候」這句話深深刺痛著羅倫斯的心。 「可是,不管是再怎麼好吃的料理,如果老是吃同樣的東西,汝想會怎樣?會膩唄?而且,更棘手的是,咱為了追求更新的愉快感覺,就必須以越來越劇烈的態度與汝相處。這樣越爬越高的結果會怎樣,汝應該懂吧?」 原本只是牽了手,內心就會變得不平靜的羅倫斯,到了現在就是被赫蘿抱住,也不會顯得慌張,還能夠輕松地親吻赫蘿的手背。 羅倫斯扳著手指數一數未來還能夠做些什麼事情,不禁感到愕然,因為他一下子就數完了。 與漫長的時間相比,兩人能夠做的事情實在太少了。 就算嘗試各種不同的方法,也會在轉眼間結束。 兩人能夠不斷地爬上階梯。 但是,階梯不見得永遠存在。 「不久後,就算咱們都試著追求愉快的感覺,也得不到滿足,所有的愉快互動只會風化,最後剩下褪了色的愉快回憶存在於記憶裡。到時候可就真的會說出『剛認識的時候真是愉快吶』這番話了吧。」 赫蘿刻意露出壞心眼的眼神看向羅倫斯。 「所以吶,咱很害怕。咱害怕這份愉快的感覺會加速被磨耗,因為汝的……」 赫蘿喝了一口水壺裡的葡萄酒後,像在自嘲似地說: 「溫柔。」 賢狼赫蘿。 她是活了好幾百年、掌控麥子豐收、害怕孤獨且能夠變身為人類的狼。 她對孤獨懷抱的恐懼心,有著讓人有些無法理解之處。光是知道赫蘿討厭被人尊稱為神明敬仰這個理由,並不能完全理解她的恐懼。 當然了,因為赫蘿是走過漫長歲月的存在,所以與她走過同樣漫長歲月的存在少之又少,或許是這樣的事實使得她對孤獨變得特別敏感。 不過,到了現在,羅倫斯總算知道了答案。 也就是既然赫蘿那麼討厭孤獨,她明明只要尋找與自己走過同樣漫長歲月的存在當夥伴就好,她卻不這麼做,不,應該說不能做的理由。 赫蘿說過她不是神明。 她這麼說的真正原因就在於這個理由。 據說神明創造出來的天堂是沒有生老病死、永遠幸福美滿的世界。 赫蘿根本做不到這點。 她和人類一樣,對於任何事情都會變得習慣、會感到厭煩,也會在深夜裡茫然想著「當初明明是那麼地愉快,怎麼現在……」 希望永遠都是那麼愉快。 對於這個少女願望似的心願絕不可能實現的事實,走過漫長歲月的賢狼再也清楚不過了。 「汝等人類會說:『只要是美好的結局,一切經過也會是美好的。』這句話真的說得很好,咱聽到時都忍不住佩服了起來。雖然咱明白這道理,但是遇到真的很愉快的事情時,總是無法下定決心放棄這件事。如果拖拖拉拉地與汝一起回到故鄉,咱不知道最後會變成怎樣。所以吶,咱覺得在此分手比較好,因為咱希望與汝的愉快旅行,能夠從頭到尾都是這麼愉快。」 赫蘿走近羅倫斯身邊說道,羅倫斯沒有說話,只是接過她遞出的水壺。 赫蘿所說的內容明明沒有半點積極之處,卻讓羅倫斯感受到一種想要向前進的決心,他心想這或許是因為赫蘿幾乎抱著放開一切豁出去的想法吧。 「正好汝的夢想也即將實現。為了讓汝的故事告一段落,沒有比現在更好的時機唄?」 「這倒也是。」 正因為如此,所以羅倫斯方才也沒有打斷赫蘿說話。 「而且,咱本來想晚點說出來讓汝驚喜的。」 赫蘿沒出聲地笑著說道。她彷彿剛才什麼都沒發生似的,輕快地在羅倫斯身邊坐下,扭轉著上半身伸直了手拿起枕邊的書本。 「咱在書本上發現了咱的故事。」 赫蘿說罷,忽然露出苦笑。她一定是看見羅倫斯在聽到的瞬間,露出驚訝的表情。 當羅倫斯聽到赫蘿說他的夢想即將實現時,明明顯得無動於衷,聽到有關赫蘿的事情時,反應卻如此之大。 「上面寫了很多很多以前的事。都是一些咱還沒看書前,全給忘了的事。」 說著,赫蘿先翻開書,再讓書頁朝向羅倫斯。 她應該是要羅倫斯看書的意思。 羅倫斯拿水壺與赫蘿換了書本後,讓視線落在頁面上。 四四方方、顯得神經質的字體寫下的故事,發生於人們仍然生活在懵懂無知之中的時代。 想必在那個時代裡,人們對於教會的認知,還只是個存在於遙遠國度的傳說吧。 書本上寫著在異教徒城鎮卡梅爾森時,從編年史作家狄安娜口中聽到的赫蘿名字。 「被人說是麥束尾巴……心情還真是復雜吶。」 雖然羅倫斯覺得這個形容與事實相差不遠,但是他當然沒有說出來。 「……你的酒量好像從以前就很好的樣子。」 羅倫斯一邊閱讀有關赫蘿的內容,一邊難以置信地說道。赫蘿聽了,不但沒有不開心,反而挺起單薄得可以的胸膛,得意地用鼻子哼了一聲說: 「就是現在,咱仍然記憶猶新。與咱較勁,看誰酒量比較好的是個年輕女孩,咱與那女孩最後不是醉倒,而是肚子裝不下再多的酒。說到比賽的結束場面,那可是壯烈無比。」 「不,不用了,我不想聽下去。」 羅倫斯揮揮手插嘴說道。愛逞強的赫蘿,加上想必是同樣愛逞強的女孩,這樣的組合會有什麼樣的結束場面,羅倫斯就是不願意去想,也能夠知道。 不過,書本上確實寫著有關較勁酒量的故事,但是描述得比較像是與赫蘿較勁的女孩的英勇傳奇。 故事會這麼描述,說是理所當然也是吧。 「呵呵,不過還真是教人懷念吶。在還沒看書前,咱明明忘得一干二淨了。」 「喝酒、吃飯、唱歌、跳舞啊。我想故事應該重新寫過好幾遍,但還是能夠感受到當時愉快的氣氛。原本的傳說肯定是屬於笑話那一類的故事吧。」 「嗯。當時真的很愉快。汝啊,站起來一下好嗎?」 「?」 羅倫斯照著赫蘿所說,從床鋪上站起身子。 然後,他在赫蘿用手指示的位置放下手中的書本。 羅倫斯才在猜想不知道赫蘿打算做什麼,赫蘿便動作迅速地走近他,跟著牽起了他的手。 「右、右、左,左、左、右。懂了嗎?」 羅倫斯不需要思考就明白了赫蘿的意思。 他心想這應該是赫蘿在書本中所跳的村落古老舞蹈吧。 不過,站到赫蘿身邊,羅倫斯便察覺到赫蘿的心情。 赫蘿擁有狼耳朵和尾巴。 羅倫斯不可能沒察覺到赫蘿的開朗模樣背後,藏著什麼樣的心情。 赫蘿告訴了他之所以想要結束旅行,是因為旅行太愉快了。 「喝了酒後跳這種舞蹈,一下子就會變得頭暈眼花。」 赫蘿垂下頭抬高視線地笑笑後,立刻把視線落在腳邊。 「別忘了是右、右、左,然後再左、左、右。喏,開始了。」 雖然羅倫斯根本沒好好跳過幾次舞,但是在異教徒城鎮卡梅爾森舉辦祭典時,羅倫斯還是被赫蘿強硬拉著跳了整晚的舞。 被強迫練習了整晚後,還有誰學不會跳舞呢? 配合著赫蘿一邊說:「開始!」一邊踏出的步伐,羅倫斯也踏出了步伐。 就像牧羊女諾兒菈為了表示自己是真正的牧羊人,也會跳舞一樣,舞蹈處處可見。雖然舞蹈的種類很多,但其實每種舞蹈都很相似。 羅倫斯踏出第一步時,就跟上了赫蘿的腳步,他眼前的赫蘿驚訝地說: 「唔。」 赫蘿八成是打算嘲笑羅倫斯的動作遲鈍,但羅倫斯當然不會讓她稱心如意。 咚、咚、咚,羅倫斯動作輕盈地移動腳步,反而是他引導著舞步有些亂了節奏的赫蘿。一旦明白跳舞這東西比起技術好壞,擁有自信才是最重要的道理後,接下來只要大膽去跳就行了。 不過,赫蘿因為驚訝而顯得遲鈍的動作,也只在剛開始的時候而已。 她的動作立刻變得靈活,時而還會以明顯看得出是刻意的動作讓舞步稍微亂了節奏。想必她是企圖讓羅倫斯在舞步亂了節奏時,不小心踩到她的腳吧。 羅倫斯當然不會上當。 「唔、哼。」 如果站在旁邊看,相信兩人看起來就像用針線縫在一起的兩個玩偶吧。 因為兩人的默契是如此地好。 雖然只是跳著「右、右、左,左、左、右」的單純舞步,但是在狹窄的房間裡,兩人不停地踏著舞步,一次也沒有停下。 出乎意外地,彷彿會永遠持續下去的舞步是因為赫蘿踩了羅倫斯的腳而結束。 「哇!」 羅倫斯輕輕發出聲音的下一秒鐘,兩人很幸運地都倒在床鋪上。 只有牽著的手仍然彼此緊緊握住。 羅倫斯壞心眼地猜想著赫蘿是不是刻意這麼做,不過他看見赫蘿一副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了的愕然表情。 然後,赫蘿總算回過神來與羅倫斯視線交會。 笑容很自然地浮現在兩人臉上。 「……咱們到底在做什麼啊。」 「這種事情不要說出來比較好吧。」 赫蘿一副覺得發癢的模樣縮起脖子,露出了尖牙。 她看起來真的很開心。 想必也是因為如此,所以才有辦法繼續說話吧。 「書本上也寫出了咱故鄉的方位唄?」 羅倫斯讓臉上仍然掛著帶有「兩人剛剛的互動真是蠢極了」余韻的笑容,回想一下書本內容後,點了點頭。 書本上寫著麥束尾巴稞洛是從以人類腳步約行走二十日的距離、位於沉睡與誕生方位之間的羅艾佛深山來到此地。 想必沉睡指的是北方、誕生指的是東方吧。賦予方位意思是人們常有的習慣。 而且,最具關鍵性的內容是有關羅艾佛深山的記述。 羅倫斯也聽過羅艾佛這個名稱。 那是由流經雷諾斯邊緣的羅姆河所延伸出來的支流名稱。 幾乎無庸置疑地,羅艾佛深山指的就是羅艾佛河源流流出的高山。這麼一來,赫蘿想要獨自回到故鄉,就真的沒有問題了吧。 而且,羅倫斯的這般預測應該不會有錯。 如果要說羅倫斯有錯,就只有在帕斯羅村時,在貨台上載了麥子這件事。 「那,你全部看完了嗎?」 因為害怕沉默像是要戳破兩人明顯的謊言,羅倫斯沒停頓地這麼說。 兩人原本牽著的手也因為羅倫斯坐起身子而松開。 「嗯。最古老的故事是有關這個城鎮的最初始,一名連是不是人類都教人懷疑的男子為了居住而打下第一根柱子的故事。」 「那人你也認識吧?」 聽到羅倫斯開玩笑地說道,赫蘿笑著說了句:「搞不好。」 「不過——」 赫蘿也坐起了身子。 「趁著還沒不小心讓書本滴到酒之前,或許先去還書比較好唄。需要的內容沒有多得必須抄寫下來,而且幾乎所有內容原本就在咱的腦子裡。」 「說的也是。也不知道你會不會看書看到一半時睡著了,然後流了滿書口水。」 「咱才不會那樣。」 「我知道。你當然也不會打呼,對吧。」 羅倫斯笑著說道,跟著動作迅速地從床上站起身子。 他誇張地假裝「如果呆呆不動,就可能被赫蘿狠咬一口」的模樣。 「汝想不想知道汝睡覺時說了什麼夢話吶?」 赫蘿眯起一半眼睛這麼做出反擊。 這是赫蘿嚇唬過羅倫斯好幾次的話語。 為什麼這樣的互動會如此悲傷呢?這麼想著的羅倫斯努力不讓這樣的心情顯露在瞼上。 「我應該是說,『拜託你不要再吃下去了……』吧。」 羅倫斯經常夢見大快朵頤的美夢。 不過,自從與赫蘿一起旅行後,他夢見了幾次赫蘿在大快朵頤的惡夢。 「咱不是已經賺到自己的餐費了嗎?」 赫蘿一邊抗議說道,一邊走下床鋪另一邊。 她是為了表演出兩人在吵架的模樣。 「你說的是結果吧。要不是在卡梅爾森賺到了錢,我的財產早就真的被你吃光了。」 「哼。俗話說一不做二不休,到時候咱也會很快地把汝吃進肚子裡。」 赫蘿裝模作樣地舔了舔舌頭,然後露出妖豔的眼神看向羅倫斯。 羅倫斯當然從很久以前就明白赫蘿這真的只是在演戲。 不過,他也痛切地明白赫蘿現在戴著的面具底下,藏有與過去不同的表情。 羅倫斯知道在兩人之間,有某個決定性的聯系斷了。雖然這讓他悲傷不已,但還不到無法忍受的地步。 而這點是讓羅倫斯感到最悲傷之處,他心想這一定老天爺太壞心眼了。 「真是的。那,還完書之後,回來的路上你想吃什麼?」 聽到羅倫斯說道,赫蘿一邊發出「啪嚏啪嚏」聲響甩動尾巴,一邊壞心眼地說: 「不告訴汝。」 就只有這段互動,赫蘿顯得跟平時一樣地愉快。 第五卷 第四幕 隔日,在剛過正午不久,羅倫斯在告知阿洛德要去拜訪黎格羅後,便離開了民宿。 雖然會議內容不太可能在外出一會兒之間公佈,但還是謹慎點比較好。阿洛德聽了沉默地點點頭後,繼續注視著炭火。 來到街上後,兩人再次繞進上次的狹窄道路。 和上次不同的是,這次路面的水窪變少了,還有交談也變少了。 為了避免尷尬,沿路上赫蘿貼心地提出了幾次簡短的詢問,再次確認她早已掌握住的交易情形與預測狀況。 「一切都很順利唄?」 這是赫蘿之前也詢問過幾次的話語。 羅倫斯上次牽著赫蘿跳過的那個大水坑,似乎是愛惡作劇的小孩挖掘出來的大坑洞。今天雖然水面矮了不少,但坑洞裡依然有積水。 所以,羅倫斯還是像上次一樣伸出了手,而赫蘿依然抓住他的手跳過了水窪。 「嗯,很順利,順利得讓人有點害怕。」 「畢竟吃過了好幾次苦頭吶。」 聽到赫蘿說道,羅倫斯笑了出來。 不過,羅倫斯之所以感到害怕,大部分原因是因為交易成功後,有太過龐大的利益等著他。 羅倫斯不認為艾普打算陷害他,也覺得艾普想要狡猾地陷害他並不容易。 因為這是向人融資采買商品後,再賣出商品的單純交易。 只要商品買賣不失敗,就不會有什麼大問題。 假使艾普想要蠻干地陷害羅倫斯,打算在途中奪取商品,就不可能提議以船隻運送商品。 河川是比道路更重要的貿易通道,在這條貿易通道上行駛的船隻不計其數。 要暗中在河上展開爭奪戰可謂難如登天。 想到這裡,羅倫斯不禁鬆了口氣。 「用咱的身體能夠換得幾千枚銀幣吶?」 「嗯,差不多兩千枚。」 與其說赫蘿的身體,這應該是艾普家族名號的價格。 「喔,如果拿這些錢買酒會怎樣?」 「那當然能夠買到你想都想不到的大量上等酒。」 「汝打算拿這些錢來賺錢,是唄?」 赫蘿應該是要羅倫斯分一份利益給她的意思,而羅倫斯當然也是這麼打算。 「如果順利交易成功,你要喝多少酒,我都請你喝。」 「呵呵,那可真的要……」 說到一半時,赫蘿慌張地閉上嘴巴。 雖然羅倫斯瞬間感到訝異,但是他當然明白赫蘿原本打算說什麼。 赫蘿想說的八成是「那可真的要喝到一輩子都不會醒來的程度」。 然而,這是無法實現的夢想。 「那可真的要喝到咱還沒喝醉前,就先吐出來的程度吶。」 於是,賢狼赫蘿這麼開口。 而旅行商人羅倫斯當然就得接著說: 「什麼啊,你和人拚酒拚輸啦?」 「嗯……可是,那也是當然的唄。汝想想看,雖然比不上咱,但對方是個相貌姣好的女孩。這樣的女孩居然會頂著紅通通的臉,鼓著兩頰,面目猙獰地把酒灌進肚子裡吶。當咱發現咱這高貴的賢狼也露出相同丑態的瞬間,喉嚨就自動關起來了。」 不管有沒有繼續喝,想必下場都是醜態畢露吧。但是這樣愛漂亮的表現很符合赫蘿的作風,使羅倫斯不禁笑了出來。 赫蘿把雙手交叉在胸前,臉上的表情像是吞了口苦水。 那模樣散發出如活潑少女般的天真氣息。 羅倫斯不禁心想,倘若這不是赫蘿的演技,不知道會有多麼地愉快。 「就算有過如此慘痛的經驗,你還是會不知節制地大口喝酒吧。」 聽到羅倫斯說道,赫蘿抬起頭回答說:「除了大笨驢以外,還真找不到言語評論了唄。」 兩人來到黎格羅的住處後,發現黎格羅不在家。 出來迎接兩人的果然還是梅爾妲,而梅爾妲依舊是一身修女服裝扮。 「兩位閱讀的速度真快。我光是要閱讀一則短篇故事,就得花上將近一個月的時間。」 梅爾妲沒有顯得謙虛,而是有些害羞地微笑說道,那模樣給人一種非常溫柔的感覺。 雖然羅倫斯不禁這麼想著,但是自梅爾妲從黎格羅的書桌拿出鑰匙,直到為羅倫斯兩人帶路的這段時間,赫蘿一次也沒有踢他。 「黎格羅先生交代過我,如果兩位還想要閱讀其他書本,都可以借給兩位。」 梅爾妲打開書庫門鎖,一邊點燃蜜蠟,一邊說道。 「你還想看什麼書嗎?」 羅倫斯這麼詢問赫蘿後,赫蘿含糊地點了點頭。 「那麼,請隨意翻閱不用客氣。雖說這些都是很貴重的書籍,但如果沒有人翻閱,它們就太可憐了。」 「謝謝你。」 聽到羅倫斯的道謝話語,梅爾妲只是笑容可掬地傾了一下頭而已。 與其說因為梅爾妲是修女才有這樣的表現,或許應該說她原本的個性就是如此。 「不過,兩位歸還的書,是黎格羅先生的祖父以現代語重新編寫過的書本。但其他古書應該都是以古代文字編寫,當中或許會有艱澀難懂的書籍。」 赫蘿點點頭,接過蜜蠟燭台後,緩緩往書庫深處走去。羅倫斯心想赫蘿應該沒有當真要閱讀的書本,一定只是想消磨時間罷了。 赫蘿在民宿之所以會邀羅倫斯跳舞,想必是抱著某種期待吧。 也就是帶著在說清楚一切後,是否還能夠保持愉快、面帶笑容地結束這趟旅行的期待。 然而,她明白了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請問。」 「是?」 原本看著赫蘿手上光線的梅爾妲,回頭看向羅倫斯答道。 「我有個不情之請,可否讓我看看黎格羅先生的庭園呢?」 羅倫斯害怕在昏暗的書庫氣氛裡,想法會變得越來越消極。 不過,梅爾妲當然一點兒也沒察覺到羅倫斯的這般心情,她露出如蜜蠟光線般柔和的微笑說:「我想庭院裡的花兒們也會很開心的。」 「赫蘿。」 聽到羅倫斯的呼喚,赫蘿像是早已預料到似的,從書架背後探出臉來。 「拿書的時候別太粗魯啊。」 「咱知道。」 梅爾妲聽了,發出如銀鈴般的清脆笑聲。 「不用擔心,黎格羅先生拿書的動作還更粗魯呢。」 雖然羅倫斯覺得梅爾妲的話應該是事實,但他還是先叮嚀赫蘿一番,才在梅爾妲帶路下走回一樓。 羅倫斯心想,或許只要望著那片明亮的庭院,就能夠忘卻一切不做他想。 「我去幫您准備些飲料過來。」 「啊,不用客氣了。」 雖然羅倫斯這麼說,但是梅爾妲像當作耳邊風似的敬了個禮,便安靜地走出了房間。 如果是前來商談,對方幾乎也都是有利可圖,所以沒什麼好在意;但這次完全是前來叨擾,所以對方表現得太體貼,反而讓人覺得不好意思。 羅倫斯不禁心想,是不是因為自己是個滿腦子只想著損益計算的商人,才會有這般想法。 與他人分享自己擁有的事物——這是教會的中心思想之一。 「算了……」 羅倫斯刻意發出聲音說道,一副「什麼都不想再想了」的模樣停止自己的思考。 他的視線移向了黎格羅的庭院。 羅倫斯曾聽說製作透明玻璃相當困難。相信黎格羅在打造這扇窗時,除了價格之外,一定也遇上了各式各樣的問題。 在連接了好幾片透明玻璃所製成的玻璃窗背後,是一座想必比玻璃窗更花費心力的庭院。 在這個正值嚴寒的季節裡,能夠看見綠色及白色花草,讓羅倫斯有種奇妙的感覺。 黎格羅曾得意地說只要善盡心力,就能夠讓庭園一整年都保有這般景色。 倘若黎格羅的話可信,那麼他一定全年坐在這張書桌前,百看不厭地眺望著庭院吧。 看似為黎格羅打理生活的梅爾妲,想必也是一面露出受不了黎格羅的笑容,一面眺望著他的背影吧。 這簡直是如畫一般的生活。 老實說這讓羅倫斯羨慕不已——想到自己居然會嫉妒這種事情,羅倫斯不禁露出苦笑,跟著把視線拉回了房間。 房間裡擺滿紙張以及羊皮紙,盡管乍看之下顯得雜亂,該整理的地方卻是相當整齊。 房間的散亂程度,讓這裡給人與其說像住家或工作室,不如說像是巢穴的感覺更為貼切。 這樣的房間裡卻擺有聖母石雕像,應該是黎格羅與艾普關系親密的緣故吧。 或者也有可能是黎格羅被迫買下滯銷的石雕像。 聖母石雕像被細心地連同棉花收在木箱裡,木箱裡還擺了用紅線捆住的小張羊皮紙。羊皮紙一定是證明聖母石雕像經過神聖洗禮的證明書吧。 聖母石雕像的大小,約莫是兩手用力張開五指合抱的程度。 羅倫斯左一次右一次地仔細端詳著聖母石雕像,猜測著石雕像的價格有多高時,忽然發現了一件事。 他發現石雕像表面有些剝落。 「什麼東西啊?」 為了讓石雕像擁有美麗外觀,會在表面上塗抹石灰粉,有時也會塗抹黑墨。 聖母石雕像擁有柔和白色的外觀,所以應該是塗抹石灰粉吧。 不過,羅倫斯在表面剝落處看見某種奇怪的東西。 他輕輕搓了搓剝落處,用手沾起剝落物一看—— 「……這該不會是——」 「怎麼了嗎?」 然後,羅倫斯聽到聲音回過神來。 他回頭一看,發現梅爾妲就站在那兒。 「啊,沒事……真是不好意思,我看見雕像雕刻得實在太像聖母了,所以想向聖母傾訴我的煩惱。」 「哎呀。」 梅爾妲稍微睜大了眼睛,露出柔和的笑容說: 「畢竟我是教會的小羊,需不需要我幫您除去煩惱呢?」 梅爾妲似乎不是頑固保守的修女。 羅倫斯用開玩笑的口氣回答:「不用麻煩了。」 「這是用面包做成的飲料,不知道合不合您的胃口?」 表面切削得很平整的木頭托盤上,放著同樣是木頭做成的小巧木杯,以及唯一鐵制的水壺。 托盤和木杯有著柔和線條,或許是梅爾妲親手做的東西。 「是面包啤酒嗎?」 「哎呀,商人真是博學多聞呢。」 梅爾妲一邊把淡茶色飲料倒進木杯中,一邊答道。 「不知道是不是不流行了,最近很少看見這種飲料。」 「比起神血,我比較喜歡喝這種……啊,當我什麼也沒說喔。」 神血指的應該是葡萄酒吧。 聽到個性文靜的梅爾妲盡最大努力說出口的玩笑話,羅倫斯臉上不禁掛起微笑。 他點了點頭,跟著豎起食指壓在嘴上。 如果是在留賓海根、卡梅爾森或是特列歐村的時候,羅倫斯或許會因為害怕赫蘿報復,而有不同的應對方式。 只是,如果詢問羅倫斯是否真心享受著與梅爾妲的互動樂趣,答案會是否定的。 此刻羅倫斯腦中正不停思索著有關聖母石雕像的事情。 「請用。」 梅爾妲露出笑臉,邀請羅倫斯喝飲料。 即便腦中想著其他事情,羅倫斯煩躁的心靈還是因為梅爾妲溫和的態度而得到了慰藉。他拿起木杯說: 「對了,黎格羅先生是去參加會議嗎?」 「是的。今天早上突然被叫出去……啊,黎格羅先生交代過我,不能把有關會議的事情告訴他人……」 看見梅爾妲一副很過意不去的模樣說道,羅倫斯當然在臉上浮現商談用笑容搖搖頭說: 「沒有,我不是想詢問會議內容的意思,是我提問的方法不好。我本來想問問黎格羅先生有關這扇玻璃窗的事情,所以覺得不能見到他很遺憾。」 「啊,玻璃窗是嗎……這扇玻璃窗是黎格羅先生耐心地收集一片又一片的玻璃,總共花了三年的時間。」 「原來如此。可以感受到黎格羅先生灌注在庭院的熱情有多麼深。」 羅倫斯刻意裝出很驚訝的表情說道,梅爾妲聽了,像是自己被人誇獎了似的展露微笑。 雖然艾普曾說她不能理解黎格羅沒有任何世俗慾望,只會對庭院灌注熱情的行為。但如果身邊有個像梅爾妲這樣瞭解自己的人,又能埋首於自己的樂趣,想必每天會過得相當充實吧。 「看見黎格羅先生灌注了這麼多熱情在這座庭院上,我想就能理解他想辭掉會議書記的大膽發言吧。」 梅爾妲一副感到傷腦筋的模樣笑笑,跟著點了點頭。 「就算是得出門工作的時候,黎格羅先生也是一直眺望著庭院,直到不得不出門的那一刻為止呢。」 「就算想乾脆辭去工作,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吧。畢竟書記是很重要的工作。」 「神明也告訴我們勞動確實是值得尊崇的事。可是我不禁會想,讓一整天悠哉地望著庭院度日般平凡的心願實現,應該也不為過吧。」 梅爾妲說罷,露出了笑容。 雖然這是虔敬修女不被允許的墮落夢想,但是從梅爾妲口中說出來,卻讓人臉上不禁掛起微笑,想必這是因為梅爾妲正在戀愛吧。 梅爾妲的這番話,就像在說「黎格羅的幸福就是她的幸福」。 依解讀的方式不同,甚至可以說梅爾妲這麼說是為了自身的夢想。 梅爾妲的夢想,或許就是待在日復一日、悠悠哉哉地眺望庭院的黎格羅身邊,勤快地幫他打理大小事。 「越是平凡的心願,就越難實現喔。」 「呵呵,或許是吧。」 梅爾妲用手摸著臉頰,一副感到耀眼的模樣看著庭院。 「而且,有著希望能時時刻刻、永永遠遠都能夠看見的想法,或許才是最美的時候吧。」 梅爾妲的話語讓羅倫斯感到意外,不禁直盯著她看。 「怎麼了嗎?」 「你的話語讓我欽佩不已。」 「哎呀,您真會說話。」 雖然羅倫斯的話語不完全是假的,但似乎被梅爾妲當成了玩笑話。 希望時時刻刻、永永遠遠與赫蘿在一起,還能夠抱有這般想法的時候才是最美的——如此靂利的話語深深刺進了羅倫斯的心。 事實上,如果一直在一起,知道隨時能夠見到彼此,見面時的喜悅一定會減少許多吧。 這不是什麼難懂的世間真理。 正因為這是很簡單的道理,所以赫蘿那彷彿想顛覆這事實的夢想,才會那麼地難以實現。 「不過,我認為能持續追尋平凡的夢想,真的是件很幸福的事情。」 但是,因為想忘卻無法避免的現實,羅倫斯口中還是逞強地這麼說。 然後,就在羅倫斯與梅爾妲交談之間,赫蘿手持燭台走回了一樓。 雖然赫蘿說是燭火熄滅了,所以才走上樓,但羅倫斯覺得她一定是扯謊。 就像羅倫斯逃了出來一樣,赫蘿一定也受不了書庫的沉悶氣氛才逃了出來吧。 至於要說為什麼,那是因為羅倫斯看見赫蘿一走進灑滿耀眼陽光、面向庭院的房間,便露出怨恨的目光盯著他。 她沉默不語地站到羅倫斯身邊。 羅倫斯直直看向這般模樣的赫蘿,開口說: 「有找到什麼不錯的書嗎?」 赫蘿搖了搖頭。相對地,她以眼神詢問羅倫斯「汝呢?」 赫蘿永遠是赫蘿。 她輕輕鬆鬆就能夠看出羅倫斯的心境有什麼變化。 「我這邊嘛,聽了有所助益的話語。」 羅倫斯這麼做出回應。就在他打算開口說出「所以……」的瞬間—— 屋外傳來敲打大門的聲音。 在那之後沒隔多久,就傳來打開大門的聲音。 接著一陣毫不客氣的「碰碰碰」腳步聲響起後,出現了那名人物。 梅爾妲當然露出了驚訝的表情。但看見非法闖入者後,她之所以沒有生氣,也沒有顯得慌張,是因為闖入者是她非常熟識的人物吧。 那名人物就是艾普。 「跟我來,事情不妙。」 艾普的呼吸顯得急促。 「發生暴動了。」 「記得關緊大門,除非是你直接認識的人,否則絕對不要開門。」 聽到艾普說道,梅爾妲像是吞下硬石似的點點頭說: 「是、是的。」 「就算對會議結論再怎麼不滿,應該也不會誇張到前來攻擊書記的住處吧,所以這裡應該不會有事。」 說著,艾普輕輕擁抱了一下梅爾妲。 「當然,黎格羅也不會有事。」 聽到艾普的話語,梅爾妲露出悲壯的表情點點頭。 她的模樣看起來像是在說比起自身性命,黎格羅的安危更重要似的。 「好,走吧。」 艾普這次是對著羅倫斯兩人說道,羅倫斯也輕輕點頭回應她。 雖然赫蘿一副不感興趣的模樣獨自站遠了些,但羅倫斯看得出來赫蘿帽子底下的耳朵正不停轉向各個方向。或許她是在聆聽城鎮警戒森嚴的氣氛吧。 「我們走了喔。」 看見艾普離開大門後,梅爾妲一副擔心模樣雙手合十地祈禱著平安。 「你說發生暴動,具體來說是什麼人暴動?」 羅倫斯一邊以接近小跑步的速度在不見行人的路上行走,一邊問道。 「皮草工匠,還有買賣加工所需商品的商人們。」 突然來到黎格羅住處的艾普,一開口就說事情不妙。 原因是會議意外地提早公佈結論。 會議方打算在中央廣場豎起記述會議結論的木牌時,受到手持加工道具作為武器的工匠與商人阻礙,他們要求取消會議結論。 雖然五十人會議的結論感覺上是個很好的方案,但是對於依狀況不同,到了明天就可能會失去工作或商品的一群人來說,自然會覺得絕對無法接受吧。 而且,艾普也說過五十人會議的結論把事情預測得太天真。 對於這般結論所抱持的不安與擔憂情緒,會演變成武裝暴動一點也不奇怪。就算雷諾斯的皮草產業僥倖存活下來,對已經破產的人們來說根本毫無意義。 另外,聽說發生暴動的情報轉眼間已傳遍整座城鎮。城鎮的核心地帶湧進大批群眾,形成十分混亂的狀況。 就算只憑羅倫斯的耳力,也聽得見人們的喊叫聲從遠方傳來。 當他看向赫蘿時,赫蘿點頭回應了他。 「當然,會議決定的事情不可能被推翻吧?」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艾普點了點頭。 所謂的五十人會議,是集合城裡擁有各式各樣立場的當權者所召開的會議,會議做出的決定就代表城鎮做出的結論。這個結論優先於任何事情,只要居住在雷諾斯,就必須無條件地遵從。 如果有部分人士以利益相沖突為由否定五十人會議所做的結論,將使得會議權威嚴重受損,甚至會有城鎮無法正常營運下去的危險性。 最重要的是,所謂城鎮,本來就是利害關系相沖突的人們聚集在一起才能夠形成的。會議每次做出的結論,不可能永遠都是所有人能夠接受的萬全結論。 想必皮草加工的相關人士們是明白這樣的事實,才發起暴動的吧。 「因為事關會議名譽,所以勢必會實施結論,城門外的商人們也已經進到城裡來了。聽說工匠們為了阻止他們進來,還發生流血事件。不過,應該很難阻止吧。」 艾普沒迷失方向地在錯綜復雜的小巷子裡走著。 時而會看見可能與羅倫斯等人擁有類似目的、看似商人的人在狹窄的小巷子裡全速奔跑。 羅倫斯有些擔心赫蘿會跟不上他的腳步,但目前看來,似乎沒什麼問題。赫蘿握住羅倫斯的手確實跟在後頭。 「皮草的交易呢?」 「會議結論與我掌握到的情報內容一致。只要實施了結論,當然有可能進行皮草交易。」 這麼一來,現在面臨的狀況就是必須爭取一分一秒的時間。 「你打算怎麼做?要先直接去采買皮草,事後再交付現金嗎?」 然而,對於羅倫斯的詢問,艾普給的答案是「不」。 「我不想給對方找碴的機會,還是確實帶著現金去交涉吧。你先去德林商行提領現金。」 艾普不在意地踩過水窪走著,並在羅倫斯反問前搶先一步接續說: 「我去安排船隻。」 說著,艾普停下了腳步。 三人走出狹窄曲折的小巷子,突然來到一片寬敞的地方,而這個位置正是港口的正前方。 羅倫斯看見人群在這裡來回穿梭,而每個人都鐵青著臉。 看在羅倫斯眼中,那些慌張地奔走的商人們,每一個都像是為了調度皮草在奔波。一陣近似惡寒的感覺迅速爬上羅倫斯的背脊。 想必在此刻,廣場上的皮草工匠們,正與死守著記述會議結論木牌的人們對峙,而那邊的場面必然是一觸即發。 「我們要在這些對手中勝出。所以,只知道慌張行事是沒用的。」 艾普轉過身子說道。 「我們在民宿會合。做好所有准備後,再全力應付皮草交涉。」 艾普的藍色眼眸充滿決心,沒有半點動搖。 羅倫斯想起在港口前方與艾普喝酒時,她說過自己會想賺錢是為了孩子氣的復仇。 他當然不能決定艾普這樣的動機是好是壞。 不過,他明白了艾普是個膽量十足的優秀商人。 「知道了。」 羅倫斯輕輕握住艾普伸出的手說道,艾普淡淡一笑後,轉過身消失在人群之中。 相信艾普一定能夠順利安排好船隻,確保住皮草的銷售路徑吧。 羅倫斯一邊注視著艾普消失的方向,一邊這麼想著。 「那麼,咱們也該走了嗎?」 赫蘿搭腔說道。 她的聲音沒有顯得緊張,也沒有催促羅倫斯的意思。 「是啊。」 簡短做了回答的羅倫斯准備踏出腳步,卻又立即停住。 正確來說,他是被赫蘿那彷彿能貫穿人心的視線固定住了。 「汝為何不向咱說明剛剛看見了什麼?不,應該說汝看了後的想法?」 羅倫斯臉上不禁浮現笑容,他心想果然什麼事情都瞞不過赫蘿。 「汝察覺到危及這次交易的風險。咱說錯了嗎?」 所以,羅倫斯沒打算隱瞞地立即說: 「沒說錯。」 「那為何汝不向咱說明?」 「你想知道嗎?」 赫蘿把手伸向羅倫斯的胸口。想必她這麼做,並不單純因為羅倫斯以問句回答她的問題。 羅倫斯握住赫蘿觸及他胸口的手。在輕輕放下她的手後,挪開身子說: 「我原本打算告訴你我剛才所察覺的危機。這件事情會危及我自身,也會危及你的安全。但是,在考慮過所有狀況後,我還是會不顧一切繼續追求利益吧。這是因為能夠到手的利益值得我賭上性命,而且就算會危及你的性命安全,憑你自己的力量隨隨便便也能脫身。當然——」 赫蘿聆聽著,但臉上卻收起了所有的情緒。 「這麼一來,我們恐怕很難再見面了吧。」 赫蘿沉默不語。 羅倫斯繼續說: 「而且,如果我告訴了你危及這次交易的事情後,你一定會這麼說吧。」 「……沒必要拋出一切利益、迴避所有危險,只為賭上一縷希望。」 羅倫斯聳聳肩笑了出來。 他之所以沒有說出察覺到的事情,就是因為不想從赫蘿口中聽到這樣的話語。 如果這次交易成功,羅倫斯就幾乎可以實現他的夢想。當羅倫斯變成有錢人回到雷諾斯時,出來迎接他的赫蘿在祝福他的同時,也會露出笑臉道別吧。 或者,當交易失敗時,不可能乖乖被賣掉的赫蘿在逃跑後,會認為這是下定決心的好機會而返回故鄉。雖然這麼想有點像在撒嬌,但赫蘿或許會擔心羅倫斯的安全而前去找他。然而在那之後,羅倫斯還是找不到話語挽留打算離去的赫蘿。 也就是說—— 「與你繼續旅行下去的可能性,只有在拋出一切進行這次交易時才可能存在。」 同時還要加上「就算自己的夢想有可能實現,也不能讓你遇上危險」這句裝模作樣的話語。 「汝以為這樣咱就會覺得開心嗎?」 羅倫斯毫不害羞地說: 「會。」 然後,赫蘿就在這個瞬間賞了羅倫斯一巴掌。 「咱不會表示高興,也絕對不會道歉。」 赫蘿用那纖細的手全力甩出巴掌,應該是她的手比較痛吧。 羅倫斯一邊這麼想著,一邊看著赫蘿打著哆嗦的臉。 這下子不論是羅倫斯開口,還是赫蘿開口,「未來也想一起旅行」這句話,將永遠都說不出口了吧。 這是要求在雷諾斯結束旅行的赫蘿所期望的結果,但並非羅倫斯所期望的。 就是做出並非自己所期望的事情,也要讓對方的期望實現。 這肯定是世間被稱為溫柔的行為當中,最為尊貴的表現,也是讓赫蘿感到害怕的行為。 重點在於,這是羅倫斯對突然提出要結束旅行的赫蘿所做的小小報復。 「咱會記住汝是個擅於算計的冷靜商人。」 聽到赫蘿的話語,羅倫斯總算能夠真心展露笑容。 「如果一直被認為是個少根筋的商人,那可會損及我的名譽。那麼,要去借作戰資金了嗎?」 羅倫斯走了出去,赫蘿隔了一會兒後,才跟上他的腳步。 他聽見赫蘿抽搭鼻子的聲音。心想應該不是因為天氣冷吧。 雖然覺得自己狡猾,但羅倫斯的心胸還不夠寬大,如果連小小的報復都沒做,教他如何與赫蘿道別。 然而,報復永遠會讓人感到空虛。 當來到德林商行前時,赫蘿已經恢復比平時更正常的模樣。 報復會再引來報復。 不過,這樣就可以了。 「這世上肯定根本沒有神明。」 赫蘿簡短地喃喃說道。 「如果如汝等所說,真有全知全能的神,那為何看著咱們這麼痛苦,卻什麼也不做吶?」 羅倫斯停下准備敲門的手。 「嗯,是啊……」 並點點頭回應赫蘿的話語後敲了門。 德林商行依舊散發出質朴的氣氛,商行內也彷彿與外頭騷動無緣似的平靜。 商行的人當然已掌握到外頭發生了什麼事。他們一看見羅倫斯出現,便立刻拿出了現金。 雖然對方露出深藏不露的恐怖笑臉,但在對方挺起胸膛說出「一定會保證您同伴的性命安全」時的模樣,還是讓羅倫斯產生了些許信賴感。 雖然說對方是內心冷漠的商人,但也正因為這份冷漠,才讓人能夠對於其處置商品的態度心生信賴。 不過,對方不是把裝有金幣的袋子直接交給羅倫斯,而是先交給了赫蘿。 這是貸方的智慧。 藉由成為抵押品的赫蘿親手遞出金幣的動作,讓赫蘿的存在能夠在借方心底烙下更深的印子,相信這也帶有防止借方捲款逃跑的意味。更重要的一點是,這麼做能夠大大提升借方想讓借來的錢增加的慾望。 赫蘿仔細注視著連她的小手都能夠輕易握住的袋子,然後看向羅倫斯說: 「如果賺了錢,當然有特級葡萄酒可以喝唄?」 ——可以喝到一輩子都不會醒來的程度。 ——可以成為最後的回憶永遠留在赫蘿的心中。 赫蘿依舊板著臉說道。 「嗯,當然。」 羅倫斯答道。 「我們也會為您的成功祈禱。」 對方之所以會插嘴,想必是依其經驗得知如果不主動這麼說,借方永遠也無法定下決心吧。 不過,赫蘿與羅倫斯早已互相道了別。 「下次見面的時候,我就是個成就非凡的商人了。」 聽到羅倫斯誇耀地說道,赫蘿笑著說: 「如果咱的夥伴是個無聊的商人,那咱會很困擾。」 羅倫斯不知道自己以什麼樣的表情回應了赫蘿這句話。 雖然不明白,但羅倫斯離開商行時回頭一看,看見在門邊的赫蘿低下了頭。 羅倫斯拿著僅僅裝了六十枚金幣的袋子在城裡奔跑。 此刻的他根本無法靜下心來慢慢走路。 羅倫斯沒有把握這麼做是否是正確的選擇。 他完全沒有把握。 盡管根本沒有其他選擇,羅倫斯還是無法肯定這麼做是否正確。 沒有什麼可疑之處。在不遠的前方,連作夢都沒想過的莫大利益在等著自己。 即便如此,心情卻雀躍不起來。 他抱緊金幣奔跑著。 羅倫斯抵達民宿後,發現房客與其同伴們在入口處幾乎臉貼著臉,不知在談論些什麼。 不需要豎耳聆聽,也能猜出他們是在談論城裡發生的騷動。 羅倫斯把腳步移向馬廄的方向,決定從倉庫進入民宿。 馬廄裡有兩匹馬及一輛馬車,其中的一匹馬和一輛馬車當然是羅倫斯的所有物。那是一輛相當氣派的馬車,獨自坐在駕座上似乎太寬敞了。 羅倫斯之所以不禁皺起眉頭,當然不是因為手上裝有金幣的袋子太重。而是因為塞滿他胸口的情緒太沉重了。羅倫斯甩開這些情緒,走進了倉庫。 倉庫裡仍然堆有高度快要超過人頭的各種貨物,貨物與貨物之間有勉強形成的狹窄通道,應該沒有人能夠完全掌握這裡放了什麼東西吧?這裡似乎很適合用來藏些小東西。 羅倫斯邊走邊想著這些事情時,正好撞見了那個人。 「啊,喔,我等你好久了。」 那個人是蹲在貨物堆旁,翻找著東西的艾普。 「我借到作戰資金了。」 看見羅倫斯舉高手中的麻袋說道,艾普隨即露出像是隔了三天才終於喝到水似的模樣,閉上了眼睛。 「我也安排好船隻了。我找到一個被人巧妙利用皮草騷動,讓他裝載的貨物價格被砍的船主。我在他面前擺上大把現金後,他就說即使河川被軍隊封鎖,也會幫我們出船。」 艾普果然很懂得把著眼點放在哪裡。 再來就得看在這場騷動中,能否順利采買到皮草。 然後只要拿著皮草坐船南下,就能夠賣出三倍價格。 光是這麼想像而已,就教羅倫斯感到一陣暈眩。 艾普從翻找的貨物裡取出一隻單手即可掌握的小袋子,迅速塞進懷裡後,站起身子說: 「只要丟出金幣,商行那些傢伙不可能搖頭拒絕,他們的視線會離不開金幣吧。就是不想賣,也會賣給我們。」 因為很容易就能想像出那樣的畫面,讓羅倫斯不禁笑了出來,但是他不確定自己是否擠出了像樣的笑容。 「那好,我們走吧。去進行像笑話一樣的交易吧。」 艾普顯得多話是因為她也感到緊張吧。 這是換算成崔尼銀幣高達兩干枚的金額,也就是以六十枚盧米歐尼金幣——就算稱為幻想出來的產物也不為過的夢幻金幣,所進行的大交易。 這筆交易能夠帶來的利益之大,甚至可能使得人命都變得微不足道。 不,事實上,人命確實已經變得微不足道了。 艾普似乎打算從羅倫斯身後的馬廄入口走出倉庫,但因為羅倫斯沒有讓開身子,所以被擋住了去路。 「怎麼了?」 艾普抬起頭,一臉懷疑地問道。 「只要用這些金幣買到皮草,最終獲取的利益就是四千枚銀幣,沒錯吧?」 矮了羅倫斯一個頭的艾普往後退了一、兩步後,藏起頭巾底下的所有表情說: 「沒錯。」 「船隻也安排好了,所以接下來只要采買皮草就好。」 「沒錯。」 「只要運送買來的皮草,販賣對象也大概有了底。」 「沒錯。」 艾普要求羅倫斯提供資金,但相對地提供了她的智慧和經驗。 想必艾普絞盡腦汁計劃很久了吧。 她最後畫出在這場騷動之中,能夠從利害關系錯綜復雜、各懷鬼胎的城裡各種立場的人們之間,找出交易的可能性,並且創造出利益的構圖。 艾普那副就算此刻一陣狂風大作,也不會移動半步的安穩模樣說出了她的自信。 在荒野出沒的旅行商人。 這是羅倫斯對艾普抱有的第一印象。 受盡干風吹襲而變得沙啞的聲音。 還有,盡管時而會吐露藏在厚重頭巾底下的脆弱心聲,卻有著不怕欺騙羅倫斯的大膽。 艾普就是一個如此狡猾的商人。 羅倫斯只要就這麼保持沉默,佯裝成沒察覺到的樣子,繼續當個笨蛋交給艾普去交易,或許不會有任何問題發生吧。 何況,即使艾普欺騙了羅倫斯,那也不會是打算奪走羅倫斯利益的企圖。 而是更具有緊迫性的企圖,據實來說,這個企圖甚至可說是為了順利完成這次交易的智慧。 艾普不是個笨蛋,她不可能是個會參與沒勝算生意的淺見商人。 所以,羅倫斯只要保持沉默就好。 只要等到交易成功,就算運氣再差,羅倫斯也至少能成為一名城鎮商人。 沒錯,所以只要繼續保持沉默—— 「你還在懷疑我嗎?」 艾普簡短地說道。 「沒有。」 「那這樣你是怎麼了?害怕了啊?」 羅倫斯自問: 我害怕了嗎? 不,不是。 羅倫斯之所以無法保持沉默地繼續當個笨蛋,是因為赫蘿在他腦海裡揮之不去。 「不快點行動的話,外面那些傢伙們可能很快就會找到現金來源。他們應該早做好事前交涉了,誰知道他們會從哪裡調度現金。難道你打算咬著手指發呆,看別人搶走莫大的利益嗎?喂,你有在聽——」 羅倫斯打斷艾普說: 「你不會害怕嗎?」 艾普露出了極度愕然的表情。 「我?哈,說什麼蠢話。」 艾普不屑地說道,嘴唇變得扭曲。 「當然會害怕。」 盡管聲音微弱,但確實響遍了整間倉庫。 「這可是幾千枚銀幣的交易耶,怎麼可能不害怕。面對巨款時,人命也會變得不值錢。我的膽子可沒有大到面對這樣的狀況,還能夠處之泰然。」 「……再說我也有可能突然態度改變攻擊你。」 「哈哈,沒錯,但也有可能反過來。不對,就是因為會有這種想法,彼此才會變得疑神疑鬼……這種事情也有可能發生吧。不管怎麼說——」 試圖讓心情平靜下來的艾普深呼吸一次,跟著靜靜地補充說: 「這麼危險的行為不能一再嘗試。」 艾普確實有自覺這是一次危險的交易。 不,正因為有自覺,所以艾普才會欺騙羅倫斯。 在寧願欺騙他人,也非弄到手不可的利益前方,艾普究竟看見了什麼? 「哈哈哈,你那表情好像很想問我無聊的問題。你想問我為什麼寧願這麼做,也要賺到這筆錢,對吧?」 艾普用著干澀的聲音笑笑,然後在腰際擦了一下右手掌心。 那動作自然得讓人幾乎察覺不到。 「很抱歉,我不能讓你在這裡退出交易。」 艾普手上握著用小刀來稱呼顯得太客氣、有著厚實長刀鋒的柴刀。 「其實我並不想拿出這種東西,但是畢竟金額這麼大,你如果退出,我會很傷腦筋的。你應該懂吧?」 手持強力武器時,人們會在不知不覺中血液上沖,變得興奮不已。然而,艾普的聲音卻依然冷靜且干澀。 「只要順利完成交易,我一定會把你的利益分給你。所以,把袋子交給我。」 「畢竟面對六十枚金幣時,人命會變得不值錢嘛。」 「對,沒錯……你應該不想親身體驗那種感覺吧?」 羅倫斯在臉上浮現商談用的笑容伸出右手,遞出赫蘿親手交給他的袋子。 「願神祝福有智慧與勇氣者。」 艾普低聲說道。就在她准備抓住袋子的瞬間—— 「……唔。」 「……」 兩人互相發出無聲的氣勢,完成了各自的動作。 羅倫斯讓身子往後退,艾普則是揮下了右手。 兩人的動作在剎那間結東。 下一秒鐘,裝了金幣的袋子發出「咚鏘」一聲掉落在地上。 艾普的目光如藍色火焰般不住晃動,羅倫斯毫不訝異地注視著她。 不過,兩人在幾秒鐘後,同時察覺到自己犯了錯。 「你和我都犯了一個錯,不是嗎?」 如果羅倫斯沒有縮回手臂並往後退,艾普的柴刀早已打中他。 然而,艾普太狡猾了。 艾普讓刀背朝下,看得出來她沒有砍傷羅倫斯的打算。 相對地,羅倫斯會認真閃躲攻擊而非擺擺樣子,並且沒有顯得驚訝,是因為他確信艾普會揮下柴刀。 如果他信賴艾普,應該會做出艾普不會揮下柴刀的判斷而站在原地不動,或者是在躲開後露出驚訝神情。 羅倫斯之所以沒有信任艾普,而且沒有顯得驚訝,是因為他知道艾普對他有所隱瞞。 「我犯的錯誤是被你察覺到那件事。就是因為這樣,你才會反問我會不會害怕吧?」 艾普看也沒看掉落在地上的金幣一眼。 這證明了她很習慣面對暴力場面。 如果抱著對手是女人的想法,一眨眼就會被殺了吧。 「至少放在黎格羅先生家的石雕像就是一項證物,沒錯吧?」 艾普的嘴角扭曲,她把原本朝向自己的柴刀刀刃轉向對著羅倫斯。 「你以進口石雕像為名義,其實是利用把岩鹽加工成石雕像的方法,大規模地走私鹽巴。」 「這個嘛……」 羅倫斯看得出來艾普一邊說話,一邊稍微壓低了身子。 如果要賭羅倫斯能否逃過這一劫,恐怕他是處於下風吧。 「雖然我得知某情報後,曾懷疑過你可能在走私鹽巴,但是我沒想到會是以加工岩鹽的方式。因為我想到如果是把岩鹽加工成石雕像的大規模走私,教會必定會發現。」 不過,當然有辦法迴避這個問題。 方法就是讓教會也參與走私。 而且,雷諾斯的教會迫切地渴望得到金錢。 想必教會毫不猶豫地就決定走私比石雕像利潤更高的鹽巴吧。 羅倫斯當初之所以沒有立刻有這樣的聯想,是因為聽到艾普是從港口卸貨後,再運送石雕像到雷諾斯來的情報。 就常識而言,如果是採用海運方式,基於空間和重量的考量,一般都會運送精製過的鹽巴。 在商人的常識裡,不會有特地把既佔空間又笨重,而且必須耗費時間制鹽的岩鹽從海上運來的想法。 當然,艾普在經過城門關卡時,肯定是利用了這個常識。 「你與教會應該度過了好一段蜜月期吧。因為我聽說這裡的教會花錢花得凶,讓人猜不透他們打哪兒來那麼多錢。誰知道蜜月期一過,你就突然被甩了。我想,北方大遠征應該是起因。教會的權力基盤已經逐漸穩固,萬一被發現走私鹽巴,那可是會引起一波又一波的騷動。就在教會覺得差不多該收手時,皮草問題成了話題,於是狡猾的你向主教這麼提議——」 艾普讓柴刀刀鋒朝向了下方。 羅倫斯也往後退了半步。 「與其讓城門外的商人們買走雷諾斯的皮草,不如自己來壟斷市場。」 艾普說過她是透過教會裡的協助者,得知有關五十人會議結論的情報。 話雖如此,但艾普的手腕之高超還是讓人覺得不尋常。 與其說艾普是一步一步地完成臨時想出的點子,不如說她老早就想好了計劃,只是照著計劃行事顯得比較合理。 而且,只要思考一下「僅限以現金采買雷諾斯皮草」這樣的提案能夠為誰帶來最大利益,不用說也知道答案。 對於擁有名為「捐贈金」、無法掌握總金額多寡之大量現金的教會來說,這樣的提案當然最有利。 當商行規模變得越大時,莫大金額的交易只會在紙上進行,所有流進、流出的現金也必須記在帳簿上,所以想要在背地裡把現金帶出商行是很困難的事情。 而且,藉由在城門關卡仔細進行身體檢查,並在采買皮草之際詢問現金來源的動作,能夠限制住相當多企圖背叛城鎮的人們。 即便如此,艾普仍向教會表示有信心壟斷皮草市場。 或許外地來的商人們確實已做好事前交涉,但是在加工皮草的工匠和商人們引起暴動的現在,應該沒有人會願意冒險把現金交給外地商人才對。 明明這樣,艾普卻顯得焦急。 這麼一來,只有一個結論。 艾普知道有某處正准備把現金交給外地商人。而且,她知道無法阻止這件事情發生。 教會決定甩開共同走私鹽巴,而且幫助教會與對岸國家大主教牽了線的沒落貴族商人,其真意是—— 艾普曾說教會是認為與其與個體戶合作,不如與某家商行往來會好利用得多。 她說的一點兒也沒錯。 如果教會與企圖壟斷雷諾斯皮草生意的商行聯手,就等於得到足以讓教會願意舍棄艾普的強力後援。 雖然大家想必都認為從遠方而來的商人們不可能帶著大量現金前來,但如果教會拚命地從城裡把捐贈金搬出城外,狀況可就不同了。 工匠和商人們會引起暴動,想必是得知外地商人出乎預料地帶來了大量現金,進而發現城裡有背叛者出現的緣故吧。 艾普向羅倫斯提出交易時所說的每句話都不是謊言。 雖然沒有扯謊,但也沒有說出半件事實。 「放在黎格羅家的石雕像確實是岩鹽。然後,我向那個下三濫主教提出采買皮草的提議也讓你說中了,還有甩掉我並得到新後援也是事實。至於要不要相信我,就得看你自己了。」 艾普笑著說道,然後忽然鬆手讓柴刀掉落在腳邊。 她應該是要羅倫斯相信她的意思。 羅倫斯並不認為艾普事已至此就不會扯謊。 不管艾普是不是扯謊,羅倫斯都會以她扯謊為基準來行動。 事情就這麼簡單。 「關於我向你提出交易的理由……應該就跟你想的一樣吧。」 「為了拿我當你的擋箭牌。」 艾普晃動著肩膀說: 「因為我是知道教會走私鹽巴這個一級丑聞的存在嘛。不過,教會向我翻牌時,承諾了會保障我的人身安全。雖然口頭上的約束當然不一定可信,但是他們應該是在想等哪天我又有利用價值的時候再利用我,所以他們會守承諾吧。再說,我也托教會的福賺了錢。我沒有刻意要引起糾紛的意思,而對方應該也知道我的想法才對。」 「但是,你沒辦法眼睜睜看著自己提案的這筆交易溜走。」 「沒錯。雖然這麼做會阻礙教會的企圖,但是我沒辦法看著這個賺錢機會溜走。」 「所以你就想,單槍匹馬很容易被擊敗,但如果是兩個人……」 寧願把女伴當成抵押品融資,也要進行違反城鎮意向的交易。對於做出這般舉動的羅倫斯,不知道教會是抱著什麼樣的觀點看待。 從旁觀角度來看,教會一定會認為羅倫斯是知道艾普裡外一切的協助者吧。 即使對象只有一人時能夠輕易滅口,一旦變成兩個人時,卻會變得困難。而且,如果是超出預備知識范圍外的對象,那就更難了。因為在不知道這個對象擁有什麼樣的背景下,如果輕率出手,某處公會或商行有可能因此殺進城裡來。 羅倫斯在不知不覺中,扮演了這樣的角色。 而且,因為不知道自己扮演了這樣的角色,所以羅倫斯可謂表現得相當光明磊落。 或許在他人眼中,羅倫斯就像個不怕死的人,或者是手上握有根本不用害怕教會的憑證。 如果羅倫斯沒察覺一切,裝作一副什麼都不知情的模樣,交易一定能夠順利完成吧。 「那,你打算怎麼做?」 艾普說道。 「這麼做。」 說著,羅倫斯朝向柴刀和裝有金幣的袋子伸出了手。就在這個瞬間—— 「……」 「……」 兩人沉默不語地互瞪著。 羅倫斯的額頭上冒出冷汗。 就在羅倫斯伸手准備拿起柴刀的瞬間,艾普手握小刀准備從他的頭上揮下。 這次艾普可不是用刀背攻擊。 雖然羅倫斯能夠這麼預測,但能不能躲過攻擊會是一場賭注。 「你這麼想賺錢嗎?」 或許是上天庇佑,羅倫斯抓住艾普的左手腕,扭轉並舉高了她的手。 雖然艾普絕非柔弱女子,但畢竟還是女性。小刀隨即掉落地面。 「難、難道你不想嗎……」 「想啊。不……」 羅倫斯頓了一下後,繼續說: 「應該說曾經很想過。」 「很有趣的——」 艾普應該是打算接著說「玩笑話」,但沒能夠把話說完。因為羅倫斯更用力扭轉她的手腕,將她壓在堆高在一旁的木箱上,並且用另一隻手揪住了她的胸口。 「只要殺了我,然後把屍體藏起來,在交易結束之前,短時間內應該不會被發現,教會也不會想到同夥人竟然會關系決裂吧。你這樣的行動力實在教人佩服,或者你只是純粹想奪走金幣逃跑嗎?」 艾普踮著腳站立,看似痛苦地扭曲著臉。 額頭上的油汗證明了她不是在演戲。 「不對,你應該不會這麼做吧。你會想殺死我,是因為方才我來到倉庫時,看見被你塞進懷裡的袋子。因為你說什麼都想用那隻袋子,對吧?」 艾普瞬間臉色一變。 直到面對這個如果羅倫斯繼續揪緊胸口,就算被勒死也不足為奇的狀況,艾普才第一次變了臉色。 金錢比性命更重要。 羅倫斯不禁笑了出來。 「那些是走私鹽巴賺到的錢嗎?一點一滴慢慢存下來的利潤金額跟我借來的金額一樣?還是更多呢?你打算把這筆錢全額用來采買皮草,而且是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 艾普沒有回答。 她看似痛苦的表情與其說像是擔心詭計被人發現,更像害怕藏在胸口的錢被人奪走的模樣。 「你之所以沒有獨自交易皮草,是因為手頭上的資金過於龐大。你預料得到如果獨自進行金額如此龐大的交易,很快就會遭到教會殺害。所以,你把我扯進了交易。要殺害一個人或許簡單,但是要殺害兩個人就沒那麼容易了。然後,你把賭注金加碼到教會很可能當真發狠消滅我們的極限。甭說他人的性命了,就是連自己的性命你也不顧,只是一味地追求利益。」 如果不是因為這點,或許羅倫斯會一直保持沉默下去。 或許他會佯裝沒察覺到艾普走私鹽巴的樣子,觀望交易進行下去。 然而,他不可能在察覺到如此危險的行為後,繼續佯裝不知情。 無論是哪種利益,可承受的危險都有其限度。 艾普打算做的事情等於是自殺行為。 而且,對於寧願這麼做也要賺錢的艾普,羅倫斯有個問題想問。不管怎麼樣都想問。 「你……」 「……?」 「你在寧願冒這樣的險也要賺錢的盡頭,看見了什麼?」 盡管被羅倫斯揪緊胸口使得臉色變得鐵青,艾普仍然面帶微笑。 「畢竟我也是個商人,賺錢能夠讓我感覺到幸福。不過,我不知道在那盡頭有著什麼。賺到第一枚銀幣後,就再賺第二枚,賺到第二枚後,就再賺第三枚。你會去思考無論賺了多少錢,也無法得到慰藉的飢渴心靈,在不斷得到點滴滿足的盡頭有著什麼嗎?」 就是提問的羅倫斯本人,也根本不曾思考過這個問題。 那是因為他根本也沒有餘力去思考這個問題。 然而,自從與赫蘿相遇後,旅行突然得到滋潤。羅倫斯原本執著於賺錢的緊繃心弦放鬆了。 與赫蘿的互動,乘著這個縫隙溜進了羅倫斯的心。 赫蘿選擇了如果得不到滿足,不如不去追求的決定。 艾普想必是做了與赫蘿相反的選擇。 因為艾普認為賺錢比性命更重要。 所以,羅倫斯才會想問出答案。 「有……有著什麼……」 艾普的聲音顯得沙啞,但並非她原本的聲音使然。 羅倫斯稍微放鬆揪緊艾普胸口的手臂力量後,艾普盡管像在喘氣似的吸進空氣,並咳了幾聲,卻依然面帶笑容地接續說: 「盡頭……有著什麼是嗎?」 艾普的藍色眼珠直直注視著羅倫斯,以嘲笑的口吻說: 「你還是個少年嗎?天真地以為盡頭會有什麼東西嗎?」 羅倫斯之所以沒有再用力揪緊艾普的胸口,是因為艾普說中了他的心聲。 「我……看著買了我的暴發戶時,經常會想『這些傢伙賺那麼多錢,到底要做什麼』。明明知道沒有盡頭,不管賺了再多的錢,到了隔天如果沒有設法賺錢,就會變得坐立難安。那時候我真的覺得有錢人是種不幸的生物。」 艾普咳了幾聲,深呼吸一次後接續說: 「在你眼中,想必我正是這種不幸的生物吧,因為我選擇走上與那傢伙同樣的路。」 下一秒鐘,羅倫斯感覺到艾普的手好像動了一下。 然後,羅倫斯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當他發覺自己被毆打時,局勢也在轉眼間逆轉。 「我親眼目睹了那傢伙的愚蠢行為,也目睹了整個始末。即便如此,我還是選擇了這條路。你知道為什麼嗎?」 抵住羅倫斯頸部的不是小刀。 艾普手上握的是柴刀,或許她一直虎視眈眈地等待著反擊的機會吧。 「因為——」 艾普說罷,以柴刀柄用力擊中羅倫斯的臉部。羅倫斯感覺到視野裡一片紅光,覆蓋半張臉的灼熱沖擊在瞬間爆發。 盡管羅倫斯發覺身體變得輕盈,卻根本無力挺起身子。 甚至無力閉上嘴巴的羅倫斯,陷入了與其說疼痛,更像落入難以忍受的痛苦漩渦之中,連聲音都無法發出。即便如此,羅倫斯還是勉強用手肘頂住地面,從俯臥在地變換成爬行的姿勢。但是,他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再動身體,只能用摻雜淚水的眼睛看著血滴發出「滴滴答答」的聲響落在地面。 即便如此,羅倫斯的耳朵卻能夠冷靜地辨別聲音,他知道艾普已經走出了倉庫。 艾普應該拿走金幣了吧。 這個事實如冰水般冰鎮著羅倫斯發暈的腦袋,讓他覺得舒服極了。 在那之後不知過了多久,一名素昧平生的房客來到倉庫,慌張地跑到羅倫斯身邊抱起他。 那是一名肥胖的男子,男子的衣服到處都有皮草鑲邊。 男子或許就是阿洛德口中說的北方皮草商。 「你、你沒事吧?」 聽到遇見這種事態必定會說的台詞,讓羅倫斯忍不住笑了出來,然後他說了句「抱歉」,並點了點頭。 「你遇到小偷了嗎?」 看見有人倒在倉庫裡,會有這樣的聯想很自然。 不過,男子看見羅倫斯做出搖頭回應後,隨即詢問說: 「啊,那麼是交易決裂了嗎?」 商人可能遭遇的災難根本沒有幾種。 「喲?是什麼東西掉在這裡……」 說著,男子撿起了一樣東西。羅倫斯看見男子撿起的東西時,發出聲音笑了出來,連臉部的疼痛都忘卻了。 「你怎麼了?」 肥胖男子可能是不識字,他就是看了那紙張,也只是頻頻做出傾頭的動作。羅倫斯伸出手後,男子一臉感到不可思議的表情把紙張遞給了他。 羅倫斯再次讓視線落在紙張上。 他果然沒有會錯意。 無論發生任何事情,艾普都不能取消與羅倫斯的交易。 「因為執著?」 羅倫斯吞下嘴裡的鮮血,喃喃說道。 然而,他覺得應該不是這樣的原因。 在艾普用柴刀柄毆打羅倫斯的前一刻,羅倫斯稍微瞥見了艾普的表情。 那不是顯得執著,也不是充滿慾望的表情。 「你、你真的沒事嗎?」 看見羅倫斯站起身子,男子慌張地伸手攙扶他,但是羅倫斯一邊點點頭,一邊回絕了男子的攙扶。 艾普留下的紙張是阿洛德親筆寫下、表示願意將這家民宿轉讓給羅倫斯的字據。 看見艾普留下這種東西,同樣身為商人的羅倫斯當然能理解艾普的想法。 傷勢使得羅倫斯使不上腿力,他一邊拖著不穩的腳步,一邊踏出步伐。 羅倫斯搖搖晃晃地走出倉庫,往馬廄走去。 「因為有所期待,是嗎?」 羅倫斯被奪走了所有現金。 此刻的他只有一個去處。 「因為有所期待。」 羅倫斯再次笑笑,吐出一口滿是鮮血的唾液。 第五卷 終幕 在城鎮的中心位置,打算公佈會議結論的人們以及阻礙的人們,一定吵得天翻地覆吧。羅倫斯為了走出港口而經過中心位置的廣場附近時,發現人群擁擠得根本無法走近廣場一步。 怒吼聲和驚叫聲在空中交錯,空氣中彌漫著肅殺氣氛。 而且,沒有人因為看見羅倫斯的嚴重傷勢而顯得驚訝。想必在此刻,像羅倫斯這樣的人隨處可見吧。 只要看得見太陽或月亮,就算是第一次來到的城鎮有多麼錯綜復雜的小巷子,羅倫斯也能夠根據歷象及方位得知位置。他在小巷子裡奔跑,前往德林商行。 在那之後,艾普應該直接去采買皮草了吧。 想必她一定不會把令人頭昏目眩的龐大利益分給羅倫斯。即便如此,羅倫斯也覺得無所謂。 留下阿洛德讓出民宿的宇據已是艾普的最大讓步,羅倫斯覺得這樣就已經足夠了。 以這張字據的價值償還羅倫斯向德林商行借來的現金,或許還有些不足。但是,以德林商行的立場來說,他們至少已經做了人情給身為貴族的艾普,所以算是達到了目的。能否立刻回收羅倫斯的借款,應該會是次要的問題才是。對於不足的款項,相信他們會願意多少給羅倫斯一些時間來償還。 問題在於赫蘿。 赫蘿得知羅倫斯錯過事關自己夢想的交易後,不知道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 她肯定會氣極發狂吧。 羅倫斯一打開顯得質朴卻充滿威嚴感的德林商行大門,立刻與埃林基的視線交會。 「這太教人驚訝了。」 應該說是了不起吧,不僅是埃林基,德林商行的每個人看見羅倫斯後,都沒有變換表情。 羅倫斯詢問赫蘿的所在後,對方引領羅倫斯到了商行深處的某間房間。 不過,當羅倫斯伸手打算打開房門時,對方以眼神制止了他。 那眼神應該是「不准觸碰抵押品」的意思。 羅倫斯取出艾普留下的字據,交給了德林商行。商行的人計算損益的速度,當然比起旅行商人高超許多。 對方立刻把字據收進懷裡,只有在這時露出真心笑容讓開了身子。 羅倫斯伸手握住門把,打開了房門。 「不准進來!」 在那瞬間,赫蘿的怒吼聲響起,隨即安靜了下來。 羅倫斯期待著赫蘿是在為他哭泣,結果他似乎太小看了赫蘿。 即便如此,赫蘿還是露出了驚訝得不能再驚訝的表情,然後轉為憤怒神色。 「汝……汝、汝……汝這個……」 嘴唇不停顫抖的赫蘿無法順利說出話語。 羅倫斯一副如耳邊風掠過似的關上房門,接著走向房間正中央的椅子坐了下來。 「汝這個大笨驢!」 赫蘿撲向羅倫斯說道。那動作讓羅倫斯不禁覺得「撲向前」這個形容一定是為了這個瞬間而存在。 因為羅倫斯早預料到赫蘿可能這麼做,所以沒有在椅子上翻倒。 「那、那、那是什麼臉……汝該不會、該不會是放棄了交易吧。」 「不是,我沒有放棄交易,只是整個被搶走而已。」 彷彿像是少女看見自己心愛的衣服沾上了污垢似的,赫蘿的表情變得無比驚愕。她隨即使出全力,揪緊羅倫斯的胸口說: 「那不是汝的夢想嗎?」 「曾經是。不,現在也是我的夢想。」 「那這樣,為何、為何……」 「為何如此鎮靜是嗎?」 赫蘿露出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嘴唇不停顫抖。 羅倫斯一直以為無論這次的交易成功與否,都無法躲過必須在這個城鎮與赫蘿分手的結局。 他相信赫蘿也這麼認為。 「商人之間會發生很多狀況,不過她留下了能夠把你從這家商行贖回的東西。」 看見赫蘿的表情,羅倫斯不禁想在她臉上寫上「難以置信地說不出話來」的字樣。 「汝、汝還記得咱害怕汝的什麼嗎?」 「太難為情了,我說不出口。」 在那瞬間,赫蘿打了羅倫斯被柴刀柄毆打的右臉頰。因為感到極度的劇烈疼痛,羅倫斯不禁彎下身子。 然而,赫蘿毫不留情地抓住羅倫斯的胸口,讓他挺起身子。 「然後汝這個滿不在乎地跑回來的大笨驢,出現在咱這個約伊茲的賢狼面前,究竟想說什麼?渴望什麼?有什麼願望?說來聽聽,汝大可說出來無妨!」 羅倫斯記起從前也有過類似的狀況。 那時羅倫斯也是遭人毆打,並且被奪走所有財產,險些遭到殺害。 那時羅倫斯沒有開口請求,赫蘿便主動助他一臂之力。 那麼,現在赫蘿會怎麼做呢? 遭人強奪走現金、被人毆打後,狼狽不堪地跑回來的模樣,或許不像一心只想確保赫蘿安全的模樣吧。 這麼一來,赫蘿期待聽到的只有一句話。 因為赫蘿希望在這個城鎮以笑臉與羅倫斯道別。 「要你變身成……狼的模樣。」 赫蘿聽到的瞬間,點點頭並露出尖牙。 「放心交給咱吧。汝因為遇見了咱,所以幸運成為成就非凡的商人。故事將以笑容畫下句點,一定要這樣才行。」 赫蘿一邊從胸前的小袋子取出麥粒,一邊說道。羅倫斯面帶笑容地注視著赫蘿的舉動。 「……怎麼……」 羅倫斯沒讓赫蘿說完「著?」便開口: 「你以為我是要你變身成狼的模樣幫我討錢回來嗎?」 羅倫斯抱緊赫蘿說道,下一秒鐘傳來東西掉落地面的聲音,他心想應該是麥粒從袋子撒了出來吧。 也說不定是赫蘿的眼淚滴落聲——不過這樣的猜測或許太過浪漫化了。 「艾普打算進行近乎自殺行為的交易。要是被教會發覺,連我們都有生命危險。在城裡的騷動平息之前,趕緊逃跑吧。」 「唔。」 羅倫斯制止赫蘿想要挪開身體的動作,徹底保持冷靜地說: 「我沒能識破艾普的本性,那傢伙是個守財奴。她為了賺錢,根本不把性命看在眼裡。如果陪她繼續交易下去,有再多條命也不夠。」 「那這樣,有什麼交易是汝願意陪的?」 赫蘿說道,並且仍打算從羅倫斯懷裡掙脫。不久後,她終於死了心。 「危險的行為,只要嘗試一次就夠了。」 「……」 羅倫斯當初拜訪帕斯羅村時,鑽進貨台的赫蘿根本沒理由非得與他一同旅行。赫蘿如果拿著麥子、偷走衣服悄悄地離去,羅倫斯絕對不會察覺吧;而且憑赫蘿的能力,相信她獨自一人也能夠過活。 倘若赫蘿當真堅信一旦與人變得親密,最後只會面臨絕望的結局,並且害怕面對這般結局,就算再怎麼想與人接觸,也不可能向羅倫斯搭腔。 只要被爐火灼傷了一次的狗兒,就絕對不會再靠近暖爐。 只有猜測暖爐裡有烤栗子的人才會靠近暖爐,靠近的原因當然是因為忘不了栗子的香甜。 就算預測得到未來會很痛苦,或者是知道未來有可能什麼都得不到,還是會控制不住地把手伸進暖爐裡。 那是因為心裡有所期待。 期待著未來有可能得到什麼。 艾普毆打羅倫斯時,露出了有些難為情的笑容。那笑容宛如少女。 想要成為一個對一切有所領悟的隱士,羅倫斯還太年輕了。 羅倫斯把手繞到赫蘿頭部後方,赫蘿吃驚地縮了一下身子。 變得比以往更親密絕非正確的選擇,羅倫斯認為赫蘿的意見很正確。 如果必定會有結束的一天,變得更親密絕非正確的選擇。 即便如此,羅倫靳還是抱緊赫蘿開口說: 「我喜歡你。」 然後,羅倫斯輕輕吻了一下赫蘿的右臉頰。 赫蘿一臉愕然,在額頭就快與羅倫斯互碰的距離,直直注視著羅倫斯的眼睛,然後臉上緩緩化為憤怒的表情。 「汝知道咱什麼?」 「什麼都不知道。不過,我也不知道活了好幾百年的你所做的判斷是否正確。只不過呢,我知道一件事情。」 赫蘿帶點紅色的琥珀色眼睛彷彿就快融化滑落似的。 羅倫斯肯定會比赫蘿早死,而且會變老的事實,也代表著他的價值觀會比赫蘿更早改變。 相信磨耗樂趣的速度也會快過赫蘿吧。 盡管這樣,羅倫斯還是不肯放開赫蘿。 「就算去追求,也不一定能夠到手。但是,如果不去追求,就絕對不會到手。」 赫蘿垂下了頭,然後用力扭轉身體,最後終於從羅倫斯懷裡掙脫。 她的尾巴脹得膨大,耳朵也直直挺立得不能再挺。 但赫蘿還是沒有變身成狼,她保持人類的模樣瞪著羅倫斯。 「艾普應該會賭上性命,不斷追求利益吧。就算知道利益會在到手的瞬間褪色,她還是會這麼做。這是商人應該學習的態度,甚至可說是商人的典範。所以,我打算傚法她看看。」 羅倫斯以毫不難為情的表情說完後,咳了一聲。 然後,他開始撿起掉落在椅子底下的麥粒。 赫蘿一直站著不動。 她沒有看向特定方向,只是一直站著不動。 撿著麥粒時,羅倫斯發現有水滴滴滴答答落了下來,於是抬起頭看。 「大笨驢……」 說著,赫蘿用單手擦拭眼淚。盡管淚水不斷湧出,她卻執意用單手擦拭著。 羅倫斯把收集好麥粒的小袋子放在赫蘿空出來的手上後,赫蘿用力握緊袋子說: 「汝會負責唄?」 雖然不是故意,但羅倫斯不禁笑了出來。 「只要該來的時候到來時,我們能夠以笑臉道別就好了,因為世上沒有不會結束的旅行。不過呢……」 不斷湧出的淚水,或許是赫蘿自身覺得自己沒出息而哭泣。 就是少女也不會輕易讓人看見這般丑態。 羅倫斯笑著說: 「我只是覺得照現在這樣,實在很難以笑臉道別罷了。」 赫蘿聽了,一邊擦拭眼淚,一邊點了點頭。 「說起來,你怎麼會這麼悲觀啊?」 赫蘿一路走過的歲月之漫長,肯定足以讓她變得膽小。 即便如此,赫蘿還是擦乾眼淚、握緊裝有麥粒的袋子,用著稍微空出的食指與羅倫斯的手指相扣。盡管歷經漫長歲月、看過太多人心改變及樂趣風化而痛苦不堪,相信赫蘿還是抱著些許期待鑽進了貨台。 「為了能夠永遠幸福,只能什麼都不追求」這樣的結論根本無法讓人接受。 因為就算活了好幾百年的赫蘿,也無法忘卻如孩子般的天真。 不久後,赫蘿抬頭仰望天花板,抽抽鼻子。 隔了短短幾秒鐘後—— 「為什麼咱會如此悲觀,是嗎?」 赫蘿收回視線後,隨即說: 「還不是因為汝比較喜歡這樣哭哭啼啼的女孩。」 冷不防地被赫蘿這麼一說,羅倫斯只能露出笑容。 所以,羅倫斯沒有站起身子,他當場重新牽起赫蘿的小手,並且像個騎士般輕輕吻了一下赫蘿的手背。 對方可是賢狼赫蘿。她當然立刻擺出合乎其身份的姿態,以像在宣告似的口吻從上方說: 「汝否決了咱的提案。未來不管發生什麼事情,汝都會負起一切責任吧?」 「……嗯。」 聽到羅倫斯的回答,赫蘿沉默了一會兒後,嘆了口氣說: 「汝認真面對了咱的愚蠢行為,甚至不惜舍棄賺錢的機會。所以吶,咱……」 赫蘿頓了一下後,一邊傾著頭一邊說: 「咱也願意接受汝的愚蠢想法……可是吶……」 「可是?」 下一秒鐘,赫蘿一腳踢開羅倫斯的肩膀,一副彷彿看見臭蟲似的冷漠表情從正上方俯視羅倫斯說: 「咱的夥伴如果是個沒志氣的膽小商人,咱會很困擾。汝該不會當真打算任憑賺錢機會被人搶走,就這麼夾著尾巴逃跑唄?」 如果說這是屬於赫蘿的溫柔表現,那麼羅倫斯應該說出的只有一句話。 他扶著赫蘿的手站起身子後,拭去仍然留在赫蘿眼角上的淚水說: 「你的溫柔也讓人感到害怕呢。」 羅倫斯不確定赫蘿是不是打算回答「大笨驢」。 至於不確定的原因,相信在赫蘿千古流芳的美談中也不會被提起吧。 在一陣暈眩之中,羅倫斯腦中不禁浮現這樣的想法。 因為能夠打斷赫蘿說話的理由屈指可數。 「……那,汝打算怎麼討回?」 赫蘿露出冰冷徹骨的冷漠眼神說道。 那模樣彷彿在說不管用盡任何手段,也要討回利益似的。 即便如此,羅倫斯還是忍不住以開玩笑的話語回應她。 因為,羅倫斯從眼神看出赫蘿是在掩飾自己的難為情。 「比起討回利益,我更想從你身上討回主導權。」 「大笨驢。」 這次赫蘿清楚地說道,最後甚至還賞了羅倫斯的紅腫臉頰一掌,挪開身子說: 「汝以為咱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嗎?」 彷彿對因為劇烈疼痛而彎起身子的羅倫斯毫不關心似地,赫蘿用苛薄的口吻說道。 而且,約伊茲的賢狼赫蘿像是要炫耀自豪的尾巴似的轉過身子,跟著一邊雙手叉腰背對著羅倫斯,一邊轉頭越過肩膀說: 「咱吶,如果被汝愛上會很困擾的。」 羅倫斯一定永遠不會忘記赫蘿此刻露出的淘氣笑容吧。 搖晃著亞麻色長發的赫蘿,咯咯笑個不停。 真是愚蠢透頂的對話。 羅倫斯真心這麼想著。 「說的也是。」 「嗯。」 羅倫斯與赫蘿一同走出了房間。 沒有誰主動或被動,兩人一副難為情的模樣互相扣住牽起的手指 the END 第五卷 後記 好久不見,我是支倉凍砂。這是第五集了。 為了寫這篇後記,我另外開了Word的新檔案,但不知道怎麼搞的,就是沒辦法讓Word環境跟之前的一樣,再加上濕答答雨夜的悶熱空氣,害得我險些就要把電腦砸了。當我花了相當多的精力才發現原來是顯示比例設成了115%時,已經忘記打算在後記寫什麼了。 該寫些什麼好啊…… 不然寫寫我在寫第五集原稿時的生活狀況好了。 其實我在寫第五集原稿時,過著非常健康規律的生活。早上八點起床後,一邊吃早餐,一邊上網四處逛逛,一到八點五十分就守著股市,度過開盤後時喜時憂的一個小時,然後帶著筆記型電腦到附近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家庭快餐店寫稿。 雖然外掛電池加上內藏電池最長能夠撐到六小時左右,但別說是精力,就連體力(還有服務員的目光)都撐不了那麼久。所以我通常都是在快到股市收盤時間的三點鐘前回家。 回到家後,直到收盤時間為止,我依舊隨著股價時喜時憂。股市收盤後,我會玩玩網路游戲或熟讀資料,到了晚上如果精力、體力都奇跡似的恢復,就會再寫稿。很多時候我也會累得倒頭睡午覺,睡完午覺後,我會做些校稿之類的事情。就寢時間是晚上十二點前。 因為週末股市休息,所以週末有時起床後會直接去二十四小時營業的餐廳,有時會在避開中午擁擠時段後再去。 那麼,說到我怎麼有辦法維持如此健康的生活,完全是因為時間緊迫到如果不這麼做,就趕不及截稿日。但是在完成原稿,心情一放鬆後,又會立刻變回夜貓族生活。即便如此,不管我是在凌晨四點還是七點睡覺,都會在股市開盤的九點鐘前醒來,實在太恐怖了。 我最近的夢想是到南方的避稅天堂(Tax Heaven)小島寫作,看能不能逃避稅金。 只要明年申報所得稅時,不會為了繳稅而頭痛,就能在南方島嶼找到我。 可是,我總是有種到了南方島嶼後,就會因為日子太悠哉而不想寫作的預感。世事真的很難兩全啊。 那麼,我們下次再見了。 支倉凍砂 第五卷 插圖 第六卷 序章 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圖源:草木皆眠 錄入:莫斯科冷雨夜,no2body 修圖:菜鳥的no2body 赫蘿大步伐地前進著。 平時總是羅倫斯放慢腳步來配合赫蘿的速度,這時卻完全相反。赫蘿像是要用腳跟踢開地面石板似的闊步走著。 城裡依然是一片混亂,人潮如浪濤般湧進兩人橫越的港口。在陣陣湧上的人潮中,羅倫斯的手被赫蘿牽著,拚命地跟上她的腳步。 從不同角度來看,羅倫斯的模樣或許就像個在這片混亂中,遭到暴徒襲擊的可憐旅行商人;而牽著他的赫蘿則像試圖保護他的溫柔修女。 然而事實上,赫蘿的態度毫無溫柔可言。 這是因為羅倫斯本來就已紅腫不堪的右臉頰,方才又被赫蘿賞了一記。 「哎,汝就不能走快些嗎!?」 此刻的赫蘿身上找不到一絲溫柔。她使勁地拉著羅倫斯的手,只要羅倫斯沒跟上腳步,就會惹來這般怒吼。赫蘿此刻的表情,就像是把淋上大量蜂蜜、打算當作飯後甜點的野莓糕不小心掉到地上似的。 只是,羅倫斯也不便插嘴說什麼。 因為他沒有露出遭人掠奪財物後應有的表情,所以怎麼也無法強硬制止赫蘿的行動。 就算是羅倫斯,也十分明白赫蘿是對自己感到生氣。 話雖如此,但在這雷諾斯城,羅倫斯與原本要一同買賣皮草的商人伊弗發生了一場危及性命的爭執,甚至還受了傷。更慘的是,在受了傷之後,他又立刻與赫蘿進行了一場讓人頭暈目眩的爭論。 羅倫斯終究是累了,他很想休息一會兒。 「只要一下下就好,你可不可以放慢腳步用走的?」 雖然羅倫斯的傷勢不至於嚴重到失血過多,因而沒有引起貧血,但在歷經一場柴刀與小刀交錯的搏命演出後,身體產生的疲倦感並不尋常。羅倫斯感覺雙腳如綁上鉛塊般沉重,甚至覺得僵硬的兩隻手臂,是在不知不覺中被換上用木頭做成的假手臂。 而且,就算加快腳步,也無濟於事。 羅倫斯這麼想著,於是向赫蘿搭腔,但赫蘿回過頭時的眼神射出如滾燙熱油般的怒光。 「走?汝說用走的?難道汝前來迎接咱時,也是一路走來的嗎?」 雷諾斯城裡的混亂程度已到了極點。就算赫蘿如此大聲斥罵,也不會有人回頭注意兩人。 「不、不是,用跑的,用跑來的。」 赫蘿連一句「既然這樣,就沒什麼大不了的吧」也沒說,便立刻轉回前方大步走去。由於赫蘿牢牢地抓住羅倫斯的手,所以只要赫蘿向前一步,羅倫斯就必須跟上她一步。 羅倫斯前往德林商行迎接赫蘿,並強勢地說服赫蘿,否定了她提出結束旅行的想法。從兩人再次打開商行大門的那一刻開始,狀況就一直沒有改變。 赫蘿的纖細手指一根一根地穿過羅倫斯的指縫,緊緊扣住他的手指。那已不算是牽手,而是真正的十指相扣。 所以,除了被拉著走之外,羅倫斯沒有其他選擇。只要赫蘿前進,羅倫斯就不得不跟著前進。要是他停下腳步,手指就會疼痛,而想要手指頭不疼,就只能貼近赫蘿走路。 在這般強行軍下,兩人轉眼間就回到了阿洛德的民宿。 「讓開!」 多名商人聚集在民宿門口,不斷互相交換有關城鎮混亂事態的情報,赫蘿對著商人們怒斥一聲後,便往民宿裡頭走去。 面對赫蘿的凶悍氣勢,就連挨罵慣了的商人們也不由得讓開了路。 商人們先目送赫蘿,跟著目不轉睛地注視在後頭被拖著走的羅倫斯。 羅倫斯想到下次來到雷諾斯時,大家肯定會提起今天的事情,不禁覺得心情有些沉重。 「老頭跑哪兒去了?」 兩人走進民宿後,發現阿洛德每次一邊以炭火取暖,一邊喝著溫葡萄酒的老位子上,坐著兩名看似旅行工匠的人在交談。 「老、老頭?」 「鬍子老頭!這家旅館的主人跑哪兒去了?」 以外表呈現的年齡來說,兩名中年工匠看起來差不多有赫蘿年紀的三倍大,但因為赫蘿實在太過凶悍,兩名工匠互看一眼後,小心翼翼地說: 「沒、沒有,我們只是受託幫忙看店而已,沒有過問去了哪裡……」 「吼……!」 聽見赫蘿的低吼聲,就連羅倫斯都感到畏縮了,坐在椅子上的兩名工匠更是嚇得幾乎就快往後翻倒。 雖然赫蘿的尖牙可能被瞧見了,但女人憤怒時露出的虎牙總會特別引人注意。 羅倫斯心想如果兩名工匠起了疑心,就這麼回答他們。 「跟那隻狐狸跑了嗎……愚弄了咱們,還以為不用付出代價是唄……汝啊,咱們走!」 赫蘿喊道,再次拉起羅倫斯的手走向民宿深處,跟著爬上階梯。 兩名工匠直盯著羅倫斯兩人,沒有挪開過視線。 等到羅倫斯兩人的身影消失後,兩名工匠一定會互相對視吧。因為很容易想像出兩名工匠面面相覷的模樣,羅倫斯不禁覺得有趣。 這家民宿的老闆阿洛德會要求兩名工匠幫忙看店並且外出,只有一個可能性。原本與羅倫斯計劃一同買賣皮草的伊弗,最後下定決心,做出羅倫斯認為不值得冒險的危險行徑。想必阿洛德是與她搭船南下了吧。伊弗的目的應該是打算在港口城鎮凱爾貝脫手賣出皮草,而對阿洛德而言,則是一趟南下巡禮之旅。 因為阿洛德是個不多說私事的人,所以羅倫斯猜不出是什麼原因鼓動了他這麼做。從阿洛德與伊弗似乎很親近的地方猜測,或許兩人之間有過什麼能夠讓彼此心靈相通的過去吧。 如同人們會懷念故鄉一樣,沒有一個地方比住慣了的家更舒適。 盡管這家民宿外觀泛黑、彷彿由名為「時間」的沉澱物堆積而成似的,但原本畢竟是阿洛德以師傅身份坐鎮的皮繩工廠。 他甚至願意舍棄民宿,也要南下踏上巡禮之旅,可見事情非同小可。 這趟艱苦之旅的路途指引以及盤纏問題,阿洛德應該會仰賴伊弗解決吧。 如同赫蘿因為歷經其漫長歲月,而體驗過各種事情一樣,人類也會歷經不算短的歲月。 針對某件事會做出什麼樣的判斷,最後會認為什麼最重要,因人而異。 在名為「世界」的板子擺上代表這些事情的秤砣,試看板子會傾向哪一方,正是所謂的人生;所以羅倫斯才會前往德林商行迎接赫蘿。 所以,進到房間後,一直被赫蘿拉著走的羅倫斯用力反拉赫蘿的手,讓赫蘿轉身面向他。 「我想問你一下。」 赫蘿似乎完全沒料到羅倫斯會拉她的手,羅倫斯輕而易舉地就讓她轉過身來。赫蘿直到方才都還顯現在臉上的激動情緒已散去,流露出真實情感。 那表情顯得有些不安,卻又像是下定決心的樣子。 如果形容得簡單一些,那是感到迷惑的表情。 羅倫斯也隱約察覺到是什麼事情讓赫蘿迷惘。 「接下來你打算怎麼做?」 不過,赫蘿畢竟是赫蘿。擁有賢狼名號的她一聽到羅倫斯的詢問,立刻恢復方才的神情。 「汝問咱打算怎麼做,是嗎?」 赫蘿說話時的那副兇狠模樣,就算她接著說「如果答案讓人覺得不滿意,別怪咱咬斷汝的喉嚨」,也不會顯得突兀。 即便如此,羅倫斯毫無畏懼地舉高與赫蘿牽住的手,用指背擦去沾在赫蘿唇邊的紅色物體。 紅色物體肯定是原本沾在羅倫斯臉上就快凝固的血塊吧。 赫蘿依然一副生氣的表情,但羅倫斯一眼就能夠看出她的假面具就快卸下。 赫蘿是對自己感到生氣。 她有太多自身的情感無處宣洩。 「嗯。就算要離開城鎮,也要先想好旅行計畫。」 「旅……旅行的計畫?」 赫蘿之所以露出復雜的表情,或許是因為她也漸漸搞不懂自己為何要對羅倫斯大聲怒罵。 「因為臨時起意就離開城鎮,這太過魯莽了。」 「臨時起意?難道汝不想追上那隻狐狸,討回利益嗎?」 雖然赫蘿猛然把臉湊近羅倫斯說道,但兩人之間的身高差距,使得赫蘿怎樣都必須抬高視線地看著羅倫斯。 赫蘿那模樣簡直就像貼近羅倫斯要求抱抱一樣,但羅倫斯當然沒有這麼說出口,他可不想被赫蘿丟出窗外。 「狐狸是說伊弗吧,你說把利益怎麼樣?」 「當然是要討回來!那隻狐狸騙了汝,還獨吞了所有的利益!既然這樣,就應該讓那隻狐狸付出代價!」 「就像之前有一次為了討回黃金那樣?」 聽到羅倫斯說道,赫蘿點了點頭。 她在那之後垂著頭好一會兒,想必是在調整不小心歪掉的憤怒面具吧。 那一次羅倫斯兩人完全是遭人背叛。 然而,這次算是遭人背叛嗎? 伊弗確實設下陷阱陷害了羅倫斯,但沒察覺到陷阱的羅倫斯自己也有錯。 再說,赫蘿現在能夠回到民宿房間,就代表著羅倫斯徹底取消了與伊弗的交易。 事實上,伊弗打算進行的交易伴隨著如同自殺行為的危險。羅倫斯是因為發現這點,所以才退出交易。 因為這筆交易等於是百分之百反抗雷諾斯教會的行為,而羅倫斯不認為教會可能饒過這樣的行為。 不過,如今雷諾斯城裡的混亂程度恐怕已超出教會所預期,企圖於雷諾斯建立權力的教會想必正為了收拾這場騷動,忙得不可開交吧。 而且,為了追求自身利益,載著皮草乘船南下的不只伊弗一人。從港口的狀況,就能夠清楚明白這個事實。 事態未能如教會所計謀般進展,如今已不是只要制止伊弗一人就好的狀況。不如說教會現在應該會就這麼不管伊弗,致力於收拾事態比較好吧。 這麼一來,教會也不會想要追捕原本打算與伊弗合作買賣皮草的羅倫斯。 也就是說,不惜冒險、放手一搏的伊弗贏了這場賭局。 事到如今,羅倫斯不禁會想就算前去索討,但自己是否有權利接收利益? 他能夠立刻做出回答。 他取回賭金,用賭金贖回赫蘿。這麼一來,要求繼續參加賭局的人把利益分給自己,這當然不合理。 當然了,以赫蘿的聰明才智,肯定早已察覺事實如此。她是在明白這樣的事實之下,刻意說著要討回利益。 而且,赫蘿一直對自己感到生氣。至於赫蘿為什麼會對自己生氣,那是因為她想要提出任性的要求。 這個任性的要求是什麼呢? 答案可想而知。 而且,這個任性的要求是會讓羅倫斯極其開心的事情。 「難、難道汝不會不甘心嗎?這樣不是被人搶先一步了嗎?」 因為赫蘿自己明白只要羅倫斯提出反駁,她會立刻答不出話來,所以刻意說出這般偏離原本話題的話語。 羅倫斯稍微別開臉,點了點頭。 他刻意裝出被赫蘿凶悍氣勢壓倒的模樣。 「確實是這樣沒錯。可是,如果實際去思考問題,會發現有很多困難點。」 「……汝這話是什麼意思?」 雖然羅倫斯與赫蘿絕不會互相說出真心話,但兩人的互動之間,之所以會像是套上一層由「謊言」所製成的薄紗,並非因為兩人無法信任彼此。 而是因為兩人的個性都很固執,所以這點程度的虛假恰到好處。 「伊弗想必已經做好周全的准備。她能夠一下子就找到船隻,絕不是偶然。一定是她事前就做好交涉了吧。這麼一來,我實在不認為現在才出發,能夠追得上她。馬店裡現在一定像在打仗一樣亂成一團,就算想騎馬追她,根本也找不到馬兒可騎。」 「有汝的馬啊?」 「你說那匹馬啊?那匹馬確實強勁有力,但是要它長距離奔跑,很難保證不會發生什麼事。騎乘奔跑的馬和用來拉貨物的馬是不一樣的。」 聽到羅倫斯說道,赫蘿像在拚命思考著什麼似的垂下了頭。 就如赫蘿自己在德林商行時所說一般,只要她恢復成狼的模樣,就能夠跑得比什麼都快。 不過,羅倫斯當然不會指出這一點。 「而且,伊弗先前也和我提過,她似乎已在羅姆河下游的凱爾貝找到了皮草買家。這麼一來,伊弗當然是以會遭到教會追捕為前提在進行交易,她一定也早就計畫好要怎麼逃跑了。」 羅倫斯做的這些假設都不誇張。 伊弗可能選擇的逃跑路徑可大致分為陸路和海路。如果她選擇了陸路,那還有可能追得上,但倘若伊弗出了大海,就束手無策了。 雖然依目的地不同,也會在行程上有所差異,但只要遇上適合航行的氣候,海路能夠比陸路快上五倍。 就算是赫蘿,恐怕也很難追得上吧。 「就、就算是這樣,咱還是無法接受,咱不追不甘心。」 盡管氣勢已逐漸消失,但赫蘿仍然這麼主張說道。 赫蘿會如此執意要追上伊弗,就算有一半理由是她當真覺得伊弗可恨,另一半也絕非如此。 而這另一半的理由,正是讓赫蘿對自己感到生氣的原因。 赫蘿說,她想要結束與羅倫斯的兩人之旅。 她的理由是害怕兩人感情太要好,會使得樂趣磨滅,風化了愉快的感覺。 對於這點,羅倫斯能夠理解兩人確實無法永遠維持愉快的日子,也能夠理解無法一直延續與赫蘿的旅行。但是,他覺得至少應該以笑臉迎接旅行結束的那天到來。 當然了,就像明明知道隔天會宿醉,還是忍不住多喝幾杯酒一樣;就算心裡明白這樣不行,還是會受不了想要與赫蘿一直旅行下去的誘惑。這麼一來,羅倫斯當然無法否定兩人有可能走向讓赫蘿感到害怕的結局。 但是,羅倫斯希望旅行至少能夠延續到抵達赫蘿的故鄉為止。所以他才會前往德林商行,牽起赫蘿的手。 在經過這些互動後的現在,不用說也知道,兩人僅管渴望,卻不肯說出口的事情會是什麼。 那當然就是繞遠路,好刻意延長旅行。 「如果說不甘心,那當然是會不甘心了」 「是唄?」 赫蘿臉上盡管帶著憤怒神色,表情卻也顯得開心。 羅倫斯不禁有些佩服地想著「原來世上有這麼多種表情」。 「而且也確實虧了錢……」 伊弗在判斷出不得不取消與羅倫斯的交易時,留下了這家民宿的所有權狀。因為民宿所有權是羅倫斯以赫蘿為抵押品進行融資之際,可獲得的代價,所以價值幾乎相等於向德林商行借來的金額。 不過,金額有些不足。 德林商行的真正目的,在於鞏固與擁有貴族名號的伊弗之間的關系,如今德林商行已完成這個目的,所以羅倫斯不覺得德林商行會在意這部分的少許差額。事實上,德林商行也這麼告訴了羅倫斯。 即便如此,做生意的可怕之處,就是這樣的人情不知會在何處帶來什麼樣的影響。 以羅倫斯的立場來說,就算遲了些日子,他也希望能夠把差額補上。 這麼一來,羅倫斯當然會有所虧損。 當然了,虧損金額並沒有超過容許范圍。但是,赫蘿聽到有所虧損後,一副正合我意的模樣精神奕奕地說: 「嗯,而且汝還受傷流了血。咱得好好讓那隻狐狸知道傷害咱的夥伴,就等於傷害了咱。」 聽到赫蘿這麼說,雖然羅倫斯很想說「剛剛到底是誰激動地打了我這張腫大的臉」,但強忍了下來。 「這麼一來,只好追蹤伊弗了啊……」 「嗯,暌違已久的狩獵吶。」 赫蘿露出邪惡的笑容說道。 她的模樣之所以少了平時的氣勢,或許是想到總算能夠在彼此不說出真心話之下,順利找到繞遠路的藉口。 在特列歐村遇上毒麥事件的騷動後,赫蘿與羅倫斯兩人都期望能盡量延長旅行的路途。 現在回想起來,羅倫斯不禁覺得這般願望未免太天真。不過,如今這般願望也已成為過去。 人心會不斷地改變。 沒有改變的,就只有羅倫斯與赫蘿充滿謊言的互動而已。 「不過……」 所以,當羅倫斯這麼說時,赫蘿立刻抬起頭,眼神認真地看著他。 「我是個商人。我當然有自尊,也會愛面子,不過我和只靠名譽賺錢的騎士不同。所以,只要計算損益後,發現有可能虧損更多錢時,就立刻停止追蹤。這點你可以體諒吧?」 雖然為了與赫蘿繼續旅行,羅倫斯已經做好能夠暫停行商直到明年夏天的安排,但如果過了明年夏天還沒恢復行商,就會開始對生意造成影響。所謂生意,本來就是在雙方都方便之下,才可能成立,所以並不是每個對象都能配合羅倫斯單方面的狀況。 如果赫蘿表示願意一直跟著羅倫斯行商,那又另當別論了。 「咱只是為了汝在行動而已,如果這樣汝能夠接受……嗯,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唄。」 雖然赫蘿的回答顯得奇怪,但羅倫斯還是點了點頭,一副很感謝赫蘿諒解的模樣說了聲:「謝謝。」 赫蘿帽子底下的耳朵微微顫動著,羅倫斯不確定那是因為赫蘿覺得兩人的互動太蠢,還是為了能夠光明正大地稍繞遠路而開心。 他心想,應該兩者都有吧。 「那麼,接下來要想好追蹤的手段。你打算怎麼做?」 「還能怎麼做?當然是坐馬車唄?」 雖然赫蘿這麼說,但羅倫斯搔了搔鼻頭回答說: 「坐馬車要花上五天的時間,你受得了嗎?」 當兩人好不容易抵達雷諾斯時,赫蘿因為疲累,甚至發起了脾氣。 沒能好好休息過,就立刻在這般寒冬之中乘坐馬車繼續旅行,不僅赫蘿有可能累倒,就連羅倫斯也不願意。 果然不出所料地,赫蘿臉上蒙上一層淡淡的陰影。 「唔……要在馬車坐上五天啊……」 「途中當然有像小型城鎮的部落,也有旅館,只是格調不怎麼高。」 如果沿途找得到教會,投宿在教會當然是最理想了,只可惜這一帶並非教會能夠單獨座落的地區。 這地區淨是一些廉價旅店或兼營民宿的地方。 想到必須在彌漫污垢及塵埃的臭味之中,與說不定是盜賊或山賊的旅人們共眠,實在讓人不敢領教。 「那、那麼,河川呢?」 「河川?」 「嗯。如果那隻狐狸是沿著河川南下,咱們也照做不就好了?這是很自然的道理唄。」 羅倫斯當然明白赫蘿的意思是要搭船,但想起一邊被赫蘿拉著走,一邊橫越港口時的混亂狀況,他不禁傾了一下頭。 在那般狀況下,會有船隻願意載著旅人悠哉地走上一程嗎? 「不知道有沒有船可以搭。」 聽到羅倫斯直率地說道,赫蘿甩了一下仍與羅倫斯十指相扣的手,補上一句說: 「現在不是在那邊說有沒有船的時候,而是說什麼也要找到船!」 對著以眼神反駁「不要鬧了啦」的羅倫斯,赫蘿眼底閃過一道妖媚光芒。 羅倫斯有種不好的預感。 他試圖想要逃避。 然而,赫蘿繞到他眼前說: 「還是說,咱的提案……讓汝覺得很困擾?」 赫蘿這次是真的刻意低頭抬高視線地看向羅倫斯。 羅倫斯也略顯認真地別開臉。 「如果汝覺得困擾,就老實告訴咱。咱是為了汝著想,才想去追那隻狐狸……可是,咱有時候會自顧自地往前沖。喏,汝啊。」 說著,赫蘿舉起牽著的羅倫斯的手,拉近自己胸前。 雖然看見赫蘿恢復平常的模樣讓羅倫斯覺得頗為開心,但是她整羅倫斯的功力比過去強上了好幾倍。 因為現在的赫蘿有了新武器。 「咱真的很開心。」 赫蘿突然放軟音調說道,並稍微垂下頭。 看見赫蘿如此恐怖的舉動,羅倫斯不由地在心中低喊—— 嗚呼哀哉。 「咱很開心。沒錯,因為汝說了汝喜歡咱,所以」 「知道了、知道了!我們去找船南下!這樣總可以了吧?」 赫蘿刻意裝出驚訝的表情,然後堆起滿臉的笑容。 她裝出一副要親吻羅倫斯手的模樣把嘴巴湊近胸前,雙唇之間卻露出了尖牙。 與赫蘿的這場對抗,羅倫斯宣告敗北。 要以奮不顧身來形容羅倫斯當初的行為,實不誇張,但一旦採取了奮不顧身的手段,勢必伴隨代價。 這就是羅倫斯必須付出的代價。 赫蘿用言語清楚地說了出來。 正因為那是羅倫斯的真心話,所以他無法對抗赫蘿。 羅倫斯感覺自己就像以無擔保的方式,把蓋上血印的重要合約書交給了赫蘿。 當看見赫蘿不懷好意地笑著,開玩笑地作勢要撕毀手上的合約書,羅倫斯當然會慌張不已。 誰叫合約書上寫的都是事實呢。 「那麼趕緊收拾行李唄。還有……」 赫蘿放下手說道。 「什麼?」 聽到羅倫斯反問道,赫蘿表情認真地說: 「難得有一趟船旅,咱想吃小麥面包吶。」 羅倫斯駁回了這個意見。 赫蘿猛烈地提出抗議。 然而,羅倫斯並不讓步。 就算韁繩被抓得牢牢的,羅倫斯也絕對不會讓出綁緊荷包的繩子。 「我剛剛不是才說虧了錢嗎?」 「就是因為虧了錢啊。反正虧都虧了,事到如今也不怕虧損金額再增加唄。」 「你這是什麼歪理!」 聽到羅倫斯說道,赫蘿嘟起嘴巴瞪著羅倫斯說: 「汝不是喜歡咱嗎?」 不管對方有再怎麼強力的武器,要是一直不停地遭到同樣的攻擊,總是能想出因應之道。 羅倫斯從正面注視赫蘿回答說: 「對啊。不過,我也喜歡錢。」 臉上瞬間失去表情的赫蘿,用力踩了羅倫斯的腳。 第六卷 第一幕 「喂!笨蛋!船頭給我縮進去!我的船可是載了義米多拉產的白銀耶!」 「開什麼玩笑!是我的船先開出來的吧!你才給我縮進去!」 這般怒吼聲不斷在空中交錯,隨處可見船身互相碰撞,在河面濺起水花。 此刻雷諾斯的港口彷彿驚動了蜂窩似的亂成一團,才聽見像是吶喊聲、也像是臨終前的哀號聲響起,隨即傳來某物落入水中的聲音。 在這般混亂之中,不顧他人的怒吼及咒罵,爭先恐後出港的每一艘船,想必都載著皮草吧。平時船上只會有一名劃船手的船隻都僱用了幫手,以載運火速急件的速度前進。 無論在何時,所有貿易行為當中,能夠獲取最多利益的永遠是拔得頭籌的人,所以大家會爭先恐後地出港,也是理所當然的行為。 不過,羅倫斯用著冷漠的目光注視大家的奮斗模樣。 因為他知道拔得頭籌的人,是以數千枚銀幣采買了皮草的沒落貴族。 「喏,別看傻了,還不快找船!」 「雖然現在還問有點晚,但是你當真想搭船去嗎?」 照這般狀況看來,或許要有一點好運氣,才找得到願意載旅人的悠哉船隻。因為准備出港的船隻簡直就像螞蟻隊伍似的密密麻麻。 「是汝自己說坐馬車很花時間,太辛苦的唄。」 「話是這麼說沒錯啦……」 雖然從兩人的位置上看不清楚狀況,但是從港口駛出河川的位置時而會傳來高聲吆喝。 想必那是想要制止皮草外流的人們企圖封鎖港口吧。 「……」 「怎麼了?」 「咱感覺不到汝想搭船的決心。」 「沒有,沒那回事。」 聽到就是小孩子也聽得出來在扯謊的回答,赫蘿揚高一邊的眉毛瞪著羅倫斯說: 「既然這樣,還不趕緊找船。」 在這種狀況下,想找到能承載馬兒南下河川的船隻可說是天方夜譚。因為老早就預料到這件事,所以羅倫斯事先把馬兒寄放在所有馬匹已出租一空,呈現開店休業狀態的馬店。貨台則是在馬店老闆的牽線下,出租供人作為搬運港口貨物使用。 就算羅倫斯不是很想搭船,也不可能再駕駛馬車上路了。 由於港口城鎮凱爾貝勢必聚集了很多為了度冬停留,而閒得發慌的商人們,所以對羅倫斯而言,前往凱爾貝也不算是對生意毫無幫助。 羅倫斯暗自嘀咕了句:「就認了吧。」 「知道了、知道了。我去找船,這些……你拿去附近的攤販買食物,大概三天的份量就夠了,酒盡量買烈一點的。」 羅倫斯從荷包裡取出兩枚閃閃發亮的銀幣交給赫蘿說道。 「小麥面包吶?」 對物價已有相當掌握的赫蘿,當然知道兩枚銀幣買不起小麥面包。 「烤面包前必須讓面團充分發酵才烤得出好面包。所以,用來買面包的錢也是一樣的道理。」 「……」 在民宿交談時,赫蘿便早已對小麥面包死了心。 雖然赫蘿一副心有不甘的模樣點了點頭,但其實她並沒有真的很不甘心的樣子。 所以,她立刻抬起頭問道: 「可是,為何要買烈酒?」 赫蘿似乎記得羅倫斯比較喜歡喝溫和一些的酒。就算不是前往裁縫成衣店或鞋店,當光顧商店時,如果發現店家記得自己的喜好,會是一件非常開心的事。 不過,羅倫斯當然沒有讓喜悅之情表現在臉上,他簡短地說: 「到時候你就明白了。」 赫蘿聽了,先是一臉呆然,跟著不知會錯了什麼意,看似開心地拍打羅倫斯的手臂說: 「咱會好好殺價一番,然後買上等的酒回來。」 「不用買太多喔。」 「嗯,那等會兒在這裡會合就行?」 「嗯……痛!」 羅倫斯點頭點到一半時,弄疼了被伊弗打傷的臉頰。 想起自己紅得發紫的腫脹臉頰,羅倫斯想著該不該叫赫蘿去藥局調配軟膏給他擦,但瞥見赫蘿臉上的表情後,就改變了主意。 雖然赫蘿囉唆一大堆,但畢竟還是很擔心羅倫斯,所以他心想或許保持這樣就好了吧。 「……汝的想法全寫在臉上了。」 「因為我從小就被教導誠實是種美德。」 「汝真的這麼認為嗎?」 赫蘿臉上掛著刻意裝出來的笑容,傾著頭問道。 「沒有,感覺上,師父像是教了我誠實是愚鈍的。」 赫蘿用鼻子發出笑聲,以嘲弄的口吻說: 「就是因為太愚鈍了,咱才會老想捉弄汝。」 然後,赫蘿像在飛舞似地轉過身子,走向雜沓的人群。 羅倫斯聳聳肩嘆了口氣後,搔了搔頭。 他的嘴角之所以不由地上揚,當然是因為與赫蘿的這般互動很愉快。 但是,羅倫斯不禁心想。 真的沒辦法討回主導權了嗎? 如果是要討回被搶走的證書,羅倫斯自覺有自信討得回來。不過,這樣的想法或許是他不肯服輸的藉口吧。 ——我喜歡你—— 明明沒多久前才說出這句話,羅倫斯卻覺得自己像是老早以前就已經對赫蘿說過。每每回想起來,他就有種難以言喻的痛苦感覺。 那是一種像是喘不過氣,又像是表情會不禁變得僵硬的感覺。 不過,羅倫斯並不討厭這種感覺。 他反而有種模糊無形的存在變得具體鮮明的安心感。 或許羅倫斯只是覺得有些,不,應該說相當難為情而已。 之所以感到有些後悔,是因為覺得自己輸了吧。 「到底是在比什麼東西啊?」 羅倫斯像在自嘲似地笑著說道,並看向赫蘿消失的方向。 他聳聳肩嘆了口氣後,往棧橋走去。 或許該說是幸運吧,羅倫斯居然很快就找到了船隻。 雖然港口被爭先恐後出港的船隻擠得水洩不通,但羅倫斯靜下心尋找後,發現也有很多如往常般裝載著貨物的船隻。他向其中一艘船的船主搭腔後,對方很爽快地就答應了。看見每艘船都忙得不可開交的樣子,羅倫斯原本還以為會被敲竹槓,結果對方卻報了很合理的價格。 雖然一聽見有女伴同行,已有些年紀的船主立刻露出意義深遠的表情,但羅倫斯當然佯裝沒發覺到。 他不禁覺得能夠理解伊弗為何會遮住臉孔,隱瞞自己是女性,並且埋頭於做生意了。 「不過,你要去凱爾貝做什麼啊?都這個季節了,現在去到那裡,也不會遇到什麼船隻出港喔。」 船主有個羅倫斯不太常聽到的名字——伊本‧拉古薩,他來自從西邊海岸線往北方走的地區,可說出生於名副其實的清寒村落。 提到北方人,總給人擁有結實身軀、被雪地反射的陽光曬得黝黑的面容,還有沉默寡言、目光銳利的印象,但拉古薩卻擁有肥胖的身形、宏亮的聲音,還有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太愛喝酒而泛紅的臉。 「不例外的,也是有關皮草的事情。」 「喔?」 拉古薩從頭到腳瞄了羅倫斯一遍後,把幾乎陷進肩膀裡的脖子歪向一邊說: 「你的樣子不像有帶貨物啊。」 「因為生意夥伴丟下了我。」 一看見羅倫斯指向自己的紅腫臉頰,拉古薩大笑不已,他笑開了的臉簡直跟只河豚沒兩樣。 拉古薩一邊說「這種事情難免啦」,一邊拍了拍羅倫斯肩膀後詢問:「那你的同伴呢?」 「她去買食物——」 說著,羅倫斯正打算回頭看向攤販林立的城鎮方向,那瞬間他感覺到身旁有動靜,於是看向身旁。 在羅倫斯身邊,正站著彷彿已經陪在他身旁好幾十年的赫蘿。 「就是她。」 「喔!這可真是上等的貨物啊!」 一看見赫蘿,拉古薩立刻拍手大聲叫道。因為他的聲音太宏亮,赫蘿吃驚地縮了一下脖子。 跑船人多半都是大嗓門。 赫蘿的好耳力就連人們皺眉的聲音都聽得見,對她來說,拉古薩的大嗓門或許有點難受吧。 「她的名字是?」 大概以為羅倫斯兩人是夫妻,拉古薩沒有直接詢問赫蘿,而是詢問羅倫斯。 看來,拉古薩至少不會像某處的兌換商一樣,突然就向赫蘿示愛。 赫蘿肩上掛著裝了面包和其他食物的袋子,懷裡抱著小桶子。她仰頭看向羅倫斯,模樣就像個外出跑腿的見習修女。 在他人面前,赫蘿總會做面子給羅倫斯。這也是羅倫斯每次遭到赫蘿捉弄,仍無法生氣的原因之一吧。 「她叫赫蘿。」 「喔~好名字!多多指教啦!我是人稱羅姆河之主的拉古薩。」 不管任何時候,在美女面前,男人總是愛面子。 以年紀來看,拉古薩就算有跟赫蘿一樣年紀的女兒也不足為奇。這樣的拉古薩挺起胸膛自誇著,伸出長滿了繭的厚實手掌。 「不過,這樣子我們這趟南下之旅算是有了保障。」 「怎麼說呢?」 拉古薩露出牙齒,咧嘴哈哈大笑,一邊拍打赫蘿纖細的肩膀,一邊說: 「因為掛在船頭,用來祈求航行平安的大多是美女啊!」 在長途貿易船的船頭,確實都掛著象徵女性的雕像。 那些雕像時而是象徵異教女神的雕像,時而是教會歷史上被列為聖人的女性雕像。感覺上,女性確實比較像是守護船隻的存在,而船名也以女性名字居多。 只是,如果是陸地上的旅途,赫蘿或許是最適合祈禱平安的存在,但如果是在水上的船旅,原形是隻狼的赫蘿恐怕就有些不可靠了。 而且,羅倫斯不禁想像起赫蘿以狗爬式游泳的畫面,險些笑了出來。 「那麼,准備好了嗎?雖然我們的船跟其他那些想靠著皮草撈一筆的船不一樣,不過船上載了急件。」 「喔,沒問題的,食物都買到了吧?」 聽到羅倫斯的詢問,赫蘿輕輕點了點頭。 羅倫斯不禁心想,明明是隻狼,卻很會偽裝成溫馴的小貓。 「請兩位隨便找空位坐下來吧,到站付費就行了。」 拉古薩不要求先付費的習慣,是因為船隻四周被水包圍,就算想要搭霸王船也很難。 「哎呀,你們就當自己搭上了大船,放一百個心吧。」 拉古薩接著說出的這句話,以及大笑的模樣也是所有跑船人的共通點。 以載著貨物在河川北上南下的船隻來說,拉古薩的船或許算小。 他的船沒有船帆、船底平坦,但船身卻顯得細長。如果船身再細窄一些,或許就會看見技術不到家的船伕翻船。 船中央堆著可以完全裝下赫蘿的大麻袋,高度約及赫蘿腰部;小麥和豆子從袋口溢出,麻袋的內容物一目瞭然。 然後,在這些堆高如山的麻袋旁邊,也就是比較靠近船尾的位置,放了幾只木箱。 因為不能擅自打開木箱確認,所以羅倫斯無法得知木箱裡裝了什麼,但是從箱上看似徽章的烙印,以及木箱大小統一的地方看來,不難猜出裡頭裝了昂貴物品。拉古薩指的急件,無疑就是這些木箱。身為商人的習性使得羅倫斯不能不去在意木箱的內容物。 如果這些木箱是從河川上游運下來,就有可能是來自銀山或銅山的金屬塊,或是在礦山附近鑄造、作為出口用的小額貨幣。如果是錫或鐵,就不會如此慎重地放進木箱;如果是寶石,沒有任何護衛就太奇怪了。 以船隻整體容積來看,承載貨物量之所以顯得少,想必是河水減少的緣故吧。 每當這個季節來到時,不僅雨水會減少,在源流的山頭,河川也會因為降雪而凍結。由於河水量因而減少,所以如果載了太多貨物,很容易發生擱淺意外。就跟馬車車輪在雨天容易陷入泥濘之中一樣,船隻擱淺也是理所當然的事。萬一擱淺,最慘的狀況就是不得不把貨物丟進河中,而且更糟糕的是會阻礙其他船隻往返,所以擱淺可謂攸關船員名譽的大事。 據說長年在同一條河川行船的船伕當中,有著不論河川處於何種狀況,都能閉著眼睛掌舵的高手。 不知道拉古薩的技巧是否也如此高明。 羅倫斯一邊想著這些事情,一邊在船頭附近找了空位坐下,並放下背在肩上的棉被與行李。 港口的河面像喝醉酒似的掀起陣陣波浪,使得船身不停地微微晃動。這久違的晃動感覺讓羅倫斯感到有些懷念,臉上不禁也掛起了苦笑。他想起從前第一次搭船時,因為一直擔心著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翻船,而緊抓著船緣不敢鬆手。 羅倫斯會有這樣的反應,似乎不是因為他的膽子特別小。 看見赫蘿難得露出認真的表情,一副戰戰兢兢的模樣在自己身邊坐下,羅倫斯不由地笑了出來。坐了下來的赫蘿放下懷裡的酒桶以及肩上散發香味的袋子後,總算察覺到羅倫斯的目光。她瞪視羅倫斯說: 「汝竟敢取笑咱?」 「我只是在想,我以前也跟你一樣提心吊膽的。」 「唔……咱不是怕水……只是晃個不停的,還是會覺得可怕。」 赫蘿這麼輕易就承認自己害怕,讓羅倫斯感到意外。 看見羅倫斯吃驚的模樣,赫蘿有些不高興地嘟起嘴巴說: 「咱願意暴露弱點,是因為信任汝,汝竟然……」 「你的尖牙露出來了。」 聽到羅倫斯這麼指摘,赫蘿遮住嘴邊,一副壞心眼的模樣笑笑。羅倫斯相信赫蘿是真心覺得害怕,但也知道她是刻意說出口。 真搞不懂她是直率,還是不直率。 就在羅倫斯這麼想著的瞬間,赫蘿忽然站起身子。 「糟糕,咱不能跟汝太親密吶。」 說著,赫蘿一副悲傷模樣別過臉去。赫蘿說過就算再怎麼愉快的事情,要是反復做了太多次,就會變成習慣,那份感動也會漸漸淡去,這讓她感到害怕。羅倫斯瞬間感覺到像是被火燙傷似的驚訝。 不過,羅倫斯立刻改變了想法,他心想赫蘿此刻只是在開玩笑而已。 即使沒有以言語確認,也能夠知道兩人之間必須迴避什麼話題。如果是在不知道陷阱設在何處的情況下,當然會害怕得連路都不太敢走,但只要事先掌握到懸崖的位置,就能很自在地在那附近散步。 赫蘿之所以會刻意說出應該迴避的話題,並非想警惕自己,也不是想喚起羅倫斯的注意。 不如說她根本是為了相反的目的吧。 既然兩人已約定好要以笑臉迎接旅行結束的一天,那就沒什麼好害怕的了。 所以,羅倫斯平靜地回答說: 「這簡直就像戲曲裡會出現的台詞。」 而且還是那種描寫禁忌之愛的戲曲——羅倫斯到底不敢這麼接著說下去,所以只在心底低聲說道。 他絲毫不慌張的反應似乎讓另一方的赫蘿感到無趣,很快地死了心,回頭看向羅倫斯說: 「……汝好歹也配合一下咱唄?」 「如果你的表情能正經一點,我就配合。」 原本垂著頭抬高視線、一副寂寞表情的赫蘿先是發出一陣咯咯笑聲,跟著咋了一下舌。 羅倫斯一副受不了赫蘿的模樣笑了出來,心想:真是只表情變化多端的狼。 隔沒多久,隨著響亮的腳步聲傳來,拉古薩從棧橋跑了過來,然後用宏亮的聲音大喊: 「好了,我們差不多該出港了!」 拉古薩動作利落地解開綁在棧橋上的繩索,把繩索丟上船後,像個小孩子跳進河中般躍上船隻,那真是會讓人直喊大事不妙的狀況。就算想奉承,拉古薩的身材也難以用纖細來形容,他如此大動作地跳上船,船身當然會隨之搖晃。在大幅度晃動後,彷彿就快沉船似的傾了一邊。 晃了這麼大一下,就連羅倫斯也當真捏了把冷汗。說到赫蘿,那更是一副不能再認真的表情僵著身子。 赫蘿的手緊緊抓住羅倫斯的衣角,看得出來她是真的感到害怕。 「兩位就睜大眼睛,好好欣賞我這世界第一的駕船功夫吧!」 隨著氣勢盛大的呼聲響起,拉古薩撐起篙頂住河底,漲紅原本就已經夠紅的臉龐使勁出力。 盡管呼聲氣勢盛大,卻有好一會兒時間都不見船身有任何動靜。但不久後,船尾緩緩離開棧橋,拉古薩輕舉篙,稍微換個方向後,再次用它頂住河底。 船上的貨物如果改由馬車來載,恐怕要四匹馬才拉得動,但現在卻能憑著一個人的力量讓船身前進。 雖然人們會說船伕多是愛說大話的人,但羅倫斯不禁覺得這也無可厚非。 畢竟這艘船是靠著拉古薩獨自一人的力量在移動。 最後船隻終於離開棧橋,在拉古薩的撐篙本事下,船隻駛向延伸至河川的航路。 雖然港口依然可見大量船隻不停穿梭,但很不可思議的,拉古薩的船不曾撞上其他船隻,順利地在掀起陣陣波浪的水面滑動。 不管是擦身而過或是超前而去的船隻,拉古薩幾乎都熟識,他一邊輕松地與對方互打招呼,時而還會罵上幾句粗話,一邊反復撐起篙,再頂住河底的動作。 船隻的速度慢慢加快,細長的船身也逐漸增加了穩定性,最後終於來到港灣出口。 為了阻止皮草流出,而從城裡來到港口的數人團體突破士兵的封鎖線,爬上位於河川與港口交界處的木造監視塔台最高處,不停咒罵著行船前進的人們。 盛衰榮枯本來就是自古反復上演的戲碼。 這時,身穿鎖子甲、頭戴鐵盔的一團人馬來到塔台入口處。他們一定是臨時受到僱用的騎士或傭兵吧。 當羅倫斯兩人搭乘的船隻繞了一圈繞過塔台,即將駛出河川時,站在塔台最高處不停咒罵的人們轉眼間就被制服了。雖然羅倫斯沒有同情他們的意思,但他也暗自祈禱至少不要有人因此喪命才是。 不過,望著眼前的這般事態,羅倫斯的腦海裡不禁模糊地浮現出在雷諾斯發生的一切,又隨即消失。 就像眼前的人們正經歷著重大事件一般,羅倫斯方才也剛剛經歷過人生的重大插曲。 當聽到赫蘿提出要結束旅行的想法時,羅倫斯真的很震驚,而赫蘿的理由也同樣教他震驚。 雖然最後好像是羅倫斯任性地堅持不要結束旅行,但他相信赫蘿一定也渴望這樣的結果。 這麼一想後,羅倫斯決定要對因為不習慣搭船,而顯得有些怯弱的赫蘿溫柔一些。 然而,他每次湧起的親切心總是徒勞無功。 赫蘿不知何時已經重新振作了起來,盡管依然抓著羅倫斯的衣角,她卻早已忘了恐懼,一副興致勃勃的表情注視著船隻前方。 那專注的側臉就跟少年沒什麼兩樣。 「嗯?」 這時,忽然察覺到羅倫斯視線的赫蘿這麼說,同時傾著頭仰望羅倫斯。 這是赫蘿充分掌握到自己在他人眼中是什麼模樣、經過綿密設想的舉動。 羅倫斯一副感到掃興般的轉頭看著與赫蘿相反的方向,望著逐漸遠去的雷諾斯城景。 他聽見身後傳來咯咯笑聲。 赫蘿松開抓住羅倫斯衣角的手,一副難為情的模樣說: 「汝的溫柔太可怕了吶。」 赫蘿縮起脖子看似開心地露出笑容,白色氣息從她嘴邊飄向後方。看見赫蘿有如小惡魔般的模樣,就算羅倫斯起了想要拔她尾巴毛的念頭,也不能怪他吧。 但是,河上是如此地寒冷,怎麼能夠失去赫蘿的尾巴呢。 羅倫斯緩緩反駁說: 「你的笑臉才讓我覺得可怕呢。」 「大笨驢。」 赫蘿看似愉快的笑臉在帽子底下閃閃發光。 流經雷諾斯邊緣、從東邊朝西邊無限延伸的羅姆河,也不例外的是一條緩緩流過草原之間、沒有什麼特殊之處的河川。 在春季或初夏等水量較多的季節裡,或許還能夠目睹宛如巨大蟒蛇爬行般的成列木材,順著河川往下游流去的盛況。但現在,頂多只看得見守規矩地前後排列著的船隻。 除此之外,就只有在河邊飮水的羊群,和順著河川行走的旅人們,或是從頭上緩緩飄過的白雲了。 雖然好奇心旺盛,但也容易生厭的赫蘿一副厭倦的表情倚著船身,讓下巴頂著船緣,時而還會伸手觸摸水面,跟著嘆口氣。四周的景色如此平凡無奇,也難怪赫蘿會這樣了。 「真無聊吶。」 赫蘿簡短嘀咕一聲,吵醒了與她裹著一床棉被、正在打瞌睡的羅倫斯。羅倫斯一邊打哈欠,一邊伸懶腰說: 「哈啊……不用握著韁繩,真是輕松啊。」 搭船不用留意路上到處都有的坑洞,也不用擔心老鷹或鳶會飛來攻擊裝載的貨物。 更大的好處是,不用一大清早明明很困,還非得揉著眼睛獨自起床;就算身旁傳來打呼聲,心情也絕對不會因此變得浮躁。 雖然搭船的好處多得讓羅倫斯甚至希望將來能夠一直搭船旅行,但坐在馬車上,就已經閒得發慌的赫蘿似乎有所不滿。她舉起劃開如鏡子般水面的手甩了甩,讓水珠飛濺到羅倫斯身上。 冬天裡的河水冰冷透頂。 看見羅倫斯皺起眉頭,赫蘿轉身用背部靠著船緣,把原本放在羅倫斯腳上的尾巴拉近手邊。 拉古薩在裝載貨物的後方打著盹,所以也不會讓人特別在意。 「你可以試著數羊啊,數著數著就會想睡覺了。」 「咱一直到剛剛都還在數羊,可是數到第七十二隻時,就覺得膩了。」 赫蘿先用手指唰唰地梳理大略梳過一次的尾巴,跟著拔起纏在一塊的毛團和髒東西。 她每做一次動作,就會有跳蚤在尾巴上面跳來跳去。雖然跳蚤讓羅倫斯感到在意,但他也無計可施。 他曾聽說在夏天時,人們晚上還真的會被跳蚤或蝨子跳來跳去的聲音吵得睡不著覺。 「而且,一直數羊數得咱肚子都餓了。」 「這樣就不好了,還是不要數吧。」 赫蘿聽了,抓起跳蚤丟向羅倫斯。 羅倫斯心想,反正都睡同一床棉被,丟不丟還不都一樣。 「可是吶……」 說著,赫蘿抱起尾巴把臉埋進蓬鬆的毛發之中,一邊用嘴巴梳理毛發,一邊開口: 「南下河川、把那隻狐狸教訓一頓後,咱們再來要做什麼吶?」 盡管一邊說話,赫蘿卻也很有技巧地梳理了毛發。不過,當她說完話、從尾巴挪開嘴巴時,嘴巴四周沾滿了毛發。看這樣子,到了初春可能會掉落大量的毛。 羅倫斯一邊這麼想著,一邊協助赫蘿除去她自己用手揮了好幾次,也揮不干淨的毛發。 「喂,不要亂動……在那之後啊……」 「嗯,在那之後?」 赫蘿一邊眯起眼睛讓羅倫斯替她除毛,一邊用著像在撒嬌的口吻說道。雖然羅倫斯知道她應該是故意在撒嬌,但他覺得赫蘿的模樣與其說是想捉弄他,不如說更像不想看見鋼索底下的危險光景,因而別開視線。 在雷諾斯城裡,赫蘿與羅倫斯針對兩人能做的事情、不能做的事情,以及最佳解決方案為何,做出了結論。 在這個結論裡,並沒有包含「在那之後」的答案。 「我想那邊的食物和娛樂都很充裕,所以也可以一直等到山上的積雪融化、等待春天到來。如果真的急,就調度馬兒折返雷諾斯,然後北上。」 「樂耶夫的深山,是唄?」 那是赫蘿走來的方向。 路程想必不會超過一個月,若是認真加把勁,或許不用幾天就能夠走完到樂耶夫的旅途。 赫蘿再明顯不過地,用著像個少女般的舉止抓起自己尾巴的毛。 就算羅倫斯再怎麼遲鈍,現在也已學會觀察赫蘿的心聲。 赫蘿是在等待羅倫斯扯謊。 「不過,山上也開始有人們居住,深山裡的樣子應該都變了吧。就算順著樂耶夫河往上爬,還是有可能迷路。」 「……嗯?」 羅倫斯一邊暗自嘀咕「真是只麻煩的賢狼」,一邊幫赫蘿取下沾在嘴角的深褐色毛發後,接續說: 「只要到了紐希拉,你就認得路吧?從雷諾斯到紐希拉,大概要花上十天。因為我們不等春天後再出發,為了避免危險,必須盡量選擇會經過村落或城鎮的路線,所以要花上二十天。」 說著,羅倫斯試著屈指數一數後,變得不確定這樣的天數是長還是短了。 縮短停留時間,趕下一個路程。 或許在行商旅途上,羅倫斯一直都是這麼督促自己,所以即便不確定天數是長或短,如此從容的行程安排還是讓他有種近似罪惡感的感覺。行商時,賣出商品所得的金額中有五成是關稅、三成是餐費和住宿費等旅費、兩成是利潤,而從容的行程安排就等於旅費支出會增加,這不是罪惡是什麼? 然而,等到走完這從容的行程後,一定又會覺得行程短暫得教人心生後悔吧。 羅倫斯望著數到一半停了下來的手指,陷入了思考。 沒辦法讓手指多數幾天了嗎? 「到了紐希拉後,悠哉泡湯十天。」 赫蘿伸出手扳著羅倫斯的手指說道。 兩人手掌相疊的模樣,就像夫妻在為彼此凍僵了的手取暖。 羅倫斯緩和了表情,心裡也確實感受到了溫暖。 赫蘿抬起頭,面帶微笑地看著羅倫斯。 羅倫斯不禁心想,好可怕的笑臉啊。 在紐希拉停留十天,這確實是能夠讓人放鬆表情、溫暖到心窩的提議。 羅倫斯想都不敢想在溫泉地停留十天,有可能支出多少費用。敲觀光客竹槓的住宿費,難吃又昂貴的差勁餐食,貴得嚇死人的純水,加上散發異味又淡薄的酒。如果泡了得支付泡湯稅的強效溫泉,還必須一天接受醫生看診兩次。難怪人們會說,泡湯就像在泡錢。 即便如此,羅倫斯當然還是不能否定赫蘿在這個時候說出的這般提議。 世上還有誰比賢狼狡猾呢? 在這樣的狀況下,羅倫斯當然只能咬緊牙根告訴自己:「真是溫暖到心窩的提議啊。」 「看汝那表情,是偷偷在算錢唄?」 赫蘿把相疊的手掌拉近自己,用臉頰輕輕磨蹭羅倫斯的手,壞心眼地這麼說。 她的尾巴像在挑釁似的左右甩著。 羅倫斯不禁湧起一股想要索性抓起赫蘿的尾巴,用臉頰磨蹭個夠的沖動。 「咱之前去到紐希拉時,就看見人類在泡湯,咱時而也會以人類的模樣下去泡湯。所以,咱多多少少知道狀況。不過,咱可是約伊茲的賢狼吶。如果能找到沒人去的地方,只需要比平時多花費一些餐費而已唄?」 雖然赫蘿說的確實沒錯,但是紐希拉擁有名為溫泉的奇跡,那裡聚集著希望能夠多活一分一秒、獲得不死之身的人們。 因為這些人幾乎都是以巡禮的名義前往泡湯,所以人們認為吃越多的苦,泡湯就越有效用;能夠在會讓人們忍不住想說「世上怎麼會有這種地方」的偏僻場所找到溫泉,已經演變成一種名譽了。 在這樣的背景下,赫蘿是否真有辦法找到不為人知的溫泉,這點讓羅倫斯感到十分懷疑。不過,羅倫斯十分篤定一點。 那就是赫蘿剛剛說的「只需要比平時多花費一些餐費而已」,絕對不可能只是「一些餐費」而已。 「每次你要求幫你多加一些餐費,我的夢想就會離我更遠一些。」 如果羅倫斯不先這麼叮嚀,誰知道赫蘿又會提出什麼要求。 雖然赫蘿聽了,立刻露出彷彿在說「膽子不小啊」似的表情,但羅倫斯沒有讓步。 就算曾經對赫蘿告白,而完完全全處於下風,羅倫斯在金錢方面還是不會退讓。 「咱是可以說出很多話語來捉弄汝,不過在那之前……」 赫蘿輕輕咳了一聲後,甩動尾巴發出「啪唰」一聲說: 「汝不是舍棄了擁有商店的夢想,前來接咱嗎?」 赫蘿垂著頭抬高視線,朝羅倫斯投來試探的目光。 她的薄薄雙唇吐出白色氣息,琥珀色的眼睛在那後方散發著光芒。 「我只是暫時舍棄夢想而已,並沒有放棄夢想的意思。」 赫蘿一副彷彿在說「別想拿這樣的藉口搪塞我」似的用力嘆了口氣。 而且,事實上,羅倫斯給的答案確實有幾分不真實。 能夠輕松看穿人類謊言的赫蘿早已識破他的謊言,這點羅倫斯當然明白,所以他決定在被赫蘿指摘前,先老實招供說: 「不過嘛,我是有些真心想要舍棄夢想。」 「總喜歡說一些含糊的話語,為自己留下後路,是商人的本性嗎?」 聽到赫蘿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說道,羅倫斯改口說:「我是真心想要舍棄夢想。」 「既然這樣,做些奢侈的消費也無妨吧。不過,在討論這個之前,咱想先聽聽汝舍棄夢想的理由。」 雖然羅倫斯苦惱著該不該說「為了得到可貴的幸福」,但後來聳了聳肩回答說: 「因為我想到擁有商店後,做生意的樂趣一定會減半。」 「……嗯?」 「擁有商店的夢想越來越真實後,我突然覺得很茫然。我想到擁有商店後,就不能繼續在外冒險了。」 當商人的嗅覺告訴自己有賺錢機會時,羅倫斯當然還是會被吸引過去。 只是,現在的他已經不再抱有以賺錢為第一優先——為了賺錢,就算身陷狂風暴雨之中,也會勇往直前、絕不迷失方向——的想法。 現在的他有種一旦夢想到手後,似乎會很可惜的感覺。 正因為那是他一路追求的目標,是他拚命邁進的目標,所以才會覺得可惜。 赫蘿收起前一刻還充滿開玩笑意味的表情,然後喃喃應了聲:「嗯。」 赫蘿因為長壽,所以害怕再愉快的事情,也會有變得無趣的一天,這樣的她應該能夠體會羅倫斯的感覺。 「不過,正因為是長年懷抱的夢想,所以才會有這種想法,這點我希望你也能夠為我斟酌一下。如果能夠擁有商店,當然不可能不高興啊。」 赫蘿緩緩點了點頭。然而,她露出有些困惑的表情說: 「那……嗯,那可真是場災難吶。」 「嗯……嗯?災難?」 聽到赫蘿完全讓人搞不懂意思的發言,羅倫斯注視著她反問道。赫蘿一副「不是災難是什麼?」的表情說: 「不是嗎?先不說理由是什麼,不過汝似乎是頗真心地舍棄了夢想,才會前來接咱。嗯。見到這狀況,就算想出『逐二兔不得一兔』這句話的人,也會不由地聳聳肩膀唄?」 盡管感覺得到自己半開著嘴巴,羅倫斯卻只顧著動腦思考,連閉上嘴巴的念頭都沒有。 無論思考了多少遍,赫蘿話中指出的事實似乎都只有一個。 她的意思是羅倫斯放棄一隻兔子,想改抓另一隻,結果卻什麼也沒到手。 羅倫斯的心頭湧起一股厭惡感,彷彿弄丟了荷包似的。 就算是開玩笑,也不想聽到這種話。 這麼想著的羅倫斯先別開了臉,跟著再次看向赫蘿,結果看見她露出一副像在同情病人似的表情說: 「汝啊,沒事唄?振作一些,好嗎?誰叫汝什麼都沒到手,不是嗎?」 羅倫斯不確定自己是感到氣憤,還是悲傷,亦或其他什麼情緒。 就在羅倫斯甚至覺得赫蘿是不是說了異國語言的瞬間,赫蘿緩緩揚起嘴角兩端,壞心眼地吐了一下舌頭。 「呵。汝又沒有對咱伸出魔掌,不是嗎?沒有伸出魔掌,卻想得到手,汝到底想用哪種不可思議的方法吶?」 羅倫斯從來沒有這麼想把赫蘿的頭浸到水中。 讓他這麼想的主要原因,就是被赫蘿看見自己最不想讓人看見的表情。 「呵呵呵。不過,所謂佔地盤,也不是實際拿繩子把地盤圍起來。怎麼看待這方面,就看汝自己喏。」 赫蘿讓身子湊近羅倫斯,像是狼倚靠在狼身上似的仰頭說道。 她吐出的白色氣息拂過羅倫斯的頸部。 羅倫斯心想,現在一定不能看赫蘿,否則就輸了。 不過,他也明白自己會有這樣的想法,就表示已經輸了。 「不過,咱也不希望見到汝是真心想要放棄夢想。而且,因為擁有商店而感到滿足後,接下來還可以收徒弟,不是嗎?收徒弟是一門很深奧的學問,收了徒弟後,想要過安穩閒逸的日子還早吶。」 赫蘿說罷,一邊哈哈大笑,一邊挪開頭。 羅倫斯此刻的心情就像身上的肉被啃得精光,只剩下骨頭的魚。 事到如今,就算試圖掙扎,事態也不會好轉。 於是羅倫斯深呼吸一次,想讓自己至少不要再多出糗。 赫蘿一副像是在享受余韻樂趣似的模樣靜靜地笑著。 「不過,你以前收過徒弟啊?」 雖然羅倫斯說話的音調顯得有些僵硬,但是赫蘿沒有攻擊這點。 「唔?嗯,咱可是約伊茲的賢狼吶,求咱收徒弟的傢伙多的不得了。」 「真的啊。」 羅倫斯不禁忘了與赫蘿方才的互動,感到佩服地直率說道。 他的發言似乎讓赫蘿感到很意外,突然靦腆了起來。 或許赫蘿是因為捉弄羅倫斯捉弄得太順利,所以刻意說出誇張的事情,試圖緩和一下氣氛。 「不過,那些傢伙稱不稱得上徒弟,很教人懷疑就是了……至少,那些傢伙好像是以徒弟自稱的唄。總而言之吶,咱在那些傢伙之中,是地位最高的存在。像汝這般新來的傢伙想求咱傳授智慧,嗯,至少得排在一百人之後唄。」 盡管赫蘿一改表情,滿臉得意地說道,羅倫斯卻無法像平時一樣笑看她自誇的模樣。 因為他仔細一想後,發現赫蘿確實是如此偉大的存在。 只是,盡管明白赫蘿身上理應散發著威嚴感,但羅倫斯就是覺得不對勁,因為他腦中有太多與赫蘿的回憶。 回憶裡有哭泣、歡笑、生氣,或是愛鬧別扭的赫蘿,到現在才說這樣的赫蘿是天上云朵般的遙遠存在,當然不可能切身感受得到了。 就在羅倫斯這麼想著時,赫蘿臉上浮現柔和的笑容,握住他的手說: 「當然吶,畢竟汝是個非但沒要求咱傳授智慧,還拚命想從咱身上討回主導權的罕見大笨驢。雖然汝討回主導權的可能性是零,但無庸置疑地,汝的視線確實與咱看著同樣高度的景物。一直以來,咱都是一個人站在山頂上,咱已經不想再看見有人從下方仰望咱了。」 被視為神明、受人崇拜是一件會讓人變得孤獨的事情。 羅倫斯想起與赫蘿初相遇時,她說過是為了尋找朋友而踏上旅途。 赫蘿臉上依然掛著笑容,但是那笑容顯得有些落寞。 「喏,汝不是來接咱了嗎?」 雖然聽到赫蘿說出捉弄人的話語,但看見她露出的落寞笑容,羅倫斯並不覺得被捉弄了。 看見臉上反而浮現苦笑的羅倫斯,赫蘿露出不悅的表情。 羅倫斯搭著赫蘿的肩膀抱緊她後,赫蘿在他的懷裡輕輕嘆了口氣。 他感覺得到那是感到滿足的嘆息聲。 「現在能夠……」 說著,赫蘿再次緩緩轉動上半身,她的視線正好從下往上與羅倫斯互看。 「像這樣從下方抬頭看著汝,咱非常非常地開心。」 赫蘿就近在眼前,並且像個可愛少女般低著頭抬高視線地注視羅倫斯。 雖然很習慣與赫蘿的互動,但就是這點,羅倫斯老是習慣不了。 「你從那裡抬頭看到的,應該是很蠢的表情吧。」 所以,羅倫斯扳著臉這麼回答。狼少女聽了,一副很滿意的模樣讓身子挨近羅倫斯。 赫蘿每興奮地甩動尾巴一次,就會看見跳蚤彷彿在說「尾巴搖來晃去的,誰還待得住啊!」似的跳了出來。「這也難怪吧。」羅倫斯在心中嘀咕完後,突然感覺到胸口一陣溫暖,赫蘿保持臉部貼著羅倫斯胸口的姿勢笑了。 羅倫斯也笑了。的確,就算是再怎麼忠實的徒弟,如果看見羅倫斯與赫蘿的這般愚蠢互動,想必也叫不出師父來吧。 不過,既然這是赫蘿渴望的關系,也只能這樣吧。 羅倫斯在心中這麼說,為自己找了個藉口。 羅倫斯才聽見裝載貨物後方忽然有動靜,就看見可能是趴在胳膊上睡覺,臉頰上留有明顯奇怪睡痕的拉古薩伸了一個大懶腰。 拉古薩先與羅倫斯對上視線後,看了倚在羅倫斯身上睡覺的赫蘿一眼,跟著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打了一個大哈欠。 然後,拉古薩指了指船隻前方。羅倫斯朝著拉古薩指的方向看去,看見了橫跨河川兩岸的棧橋。那是即使選擇走過野原或山頭的馬車之旅,也迴避不了的關稅徵收所。 船隻與前方的關稅徵收所之間明明還有一段距離,打著瞌睡的拉古薩卻能夠憑經驗得知距離將近。據說在海上行船的船員並非以陸地某處為路標,而是靠著大海的味道就能夠得知自己的位置,想必拉古薩也是如此吧。就在羅倫斯這麼想著時,用篙頂住河底的拉古薩突然大聲說話,嚇醒了睡得正舒服的赫蘿。 「前方是最近剛改朝換代的狄珍公爵關卡,我會把人頭稅算進乘船費裡頭!最近公爵似乎非常熱衷於獵鹿,關稅高得嚇死人!」 不明白獵鹿與關稅高低有什麼關聯的羅倫斯反問了拉古薩後,拉古薩笑著回答: 「雖然不曾上過戰場,但是公爵自認擁有世界第一的箭術。也就是說,他認為自己射出的每一根箭矢都能夠射中鹿。」 雖然陪同公爵狩獵的家臣們的辛勞令人同情,但是對住在鄰近地區、必須事前為公爵打下獵物的獵人們來說,想必會是個好工作吧。 羅倫斯想像中的狄珍公爵,不知不覺就變成城裡小丑會扮演的那種不知世事、長得白白胖胖、有一頭卷發的領主模樣,他為此忍不住輕輕笑了一下。 「原來如此,那還真是苦了莊園的人。」 「事情還沒結束呢。後來啊,公爵也熱衷於如何射中看上眼的公主芳心。不過,聽說他最近開始認清自己在這方面的箭術實力就是了。」 很多時候,老是喜歡使喚人的領主盡管會遭人抱怨來、抱怨去,卻也頗受人民愛戴。 因為一個不知世事又自大的領主雖然惹人厭,但是當這個領主做了一些少根筋的舉動後,人們反而會突然覺得他挺可愛的。「領主」這行業往往不容易經營,所以就算是個願意聆聽人民意見、個性嚴謹認真的領主,也很難受到人民愛戴。 雖然拉古薩的口吻聽來像是很瞧不起公爵,但是從他准備拿錢支付關稅的模樣看來,也不像是心不甘情不願的樣子。 倘若這一帶領土不幸陷入戰爭,這位少根筋、被人當成傻瓜的狄珍公爵要是勇敢地拔劍走上前線,或許當地人民會比任何地方的人民都更願意追隨而去吧。比起站在高位不時發出命令,不如讓人民覺得如果少了他們,自己什麼也做不好,這樣的領主作風反而比較好。 羅倫斯這麼想著,忽然察覺到自己身邊好像也發生過類似的事情,於是看向身旁的赫蘿。 「汝想說什麼嗎?」 「沒、沒有啊。」 拉古薩緩緩放慢了速度,讓船隻慢慢接近已經有一艘船隻停靠的棧橋。 然而,就算不是對這條河川瞭若指掌、彷彿河裡有幾條魚都一清二楚似的拉古薩,羅倫斯也看得出來棧橋上的狀況並不尋常。 一名手持長槍的士兵與某人在上頭爭執。 雖然羅倫斯不知道兩人在說些什麼,但至少看得出來有一方正大聲怒罵。 在拉古薩的船隻前方,那位操著船前進的船主也站起身子,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樣拉長脖子望著棧橋的方向。 「起爭執啊,還真是少見。」 拉古薩用手擋著陽光,悠悠哉哉地說。 「對方會不會是在抗議稅金太高?」 「不可能啦!只有從海上來的傢伙,才會忿忿不平地抗議稅金太高。因為他們不但得花錢租來馬匹把船隻拉上上游,最後還要被徵收裝載貨物的稅金。」 望著一邊遮住尖牙一邊打哈欠的赫蘿,羅倫斯在動腦思考一會兒後,發覺有些不對勁。 「可是,無論是從海上來的船隻,還是從上游來的船隻都要繳稅吧?」 羅倫斯見到赫蘿用他的衣服擦拭眼角的淚水,輕輕頂了一下她的頭。拉古薩聽了,拉起篙大笑說: 「對我們這種靠河川吃飯的人來說,河川就是我們的房子啊。租房子來住,當然要付房租囉。可是,對海上的那些傢伙來說,河川不過是條道路罷了。如果在城裡每次走在路上都要付錢,當然會生氣吧。」 「原來如此。」羅倫斯一邊點點頭說道,一邊心想:原來也有這樣的想法。 然後,就在與拉古薩對話之間,關卡全貌已經呈現在羅倫斯眼前。 在棧橋上與士兵起爭執的似乎是一名少年。 少年大聲怒罵著。 他的肩膀上下晃動,口中吐出如白色煙霧般的氣息。 「可是,這上面不是確實蓋了公爵的印信嗎!?」 少年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已過了變聲期,又像是還沒有。 讓人判斷不出是否過了變聲期的少年確實還很年輕。 年紀差不多只有十二、三歲的少年,有著一頭看起來像灰色的蓬亂頭發,髒兮兮的臉孔不知道是沾滿了泥巴還是塵垢。少年的身材之瘦弱,會讓人不禁心想,如果他撞上了身形纖細的赫蘿,還真不知道誰會被撞倒。至於少年身上穿的衣服,那更是破爛得彷彿打個噴嚏,就會變得支離破碎似的。 少年的腳踝也很纖細,腳上穿著一眼就能夠看出鞋底已磨平的草鞋,讓人看了都替他冷了起來。如果他是個滿臉胡須的老人,那大概就是不折不扣的隱士,並會受到虔誠信徒的尊敬目光包圍吧。 那名少年右手拿著一張老舊紙張,一邊幾乎像是在喘氣般呼吸,一邊瞪視著士兵。 「怎麼著?」 午覺睡到一半被吵醒的赫蘿一臉不悅地問道。 「不知道。怎麼會問我呢?你才聽得到對方在罵什麼吧?」 「啊……呼。如果睡著了,就算是咱也聽不到唄。」 「也對啦,你也聽不到自己的鼾聲嘛。」 羅倫斯才剛剛說完話,就被赫蘿用力踩了一腳。 他之所以沒有提出抗議,是因為一直保持沉默的士兵口氣粗暴地說: 「我已經告訴過你那是假的!你再繼續鬧下去,我們可是會採取行動喔。」 說著,士兵換了另一隻手握住長槍。 少年閉緊雙唇,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皺著眉頭。 船速變得更慢了。在距離棧橋不遠處,拉古薩讓船與已經停住的前一艘船隻並排停著。 拉古薩似乎認識前一艘船的船主,兩人互相打了幾聲招呼後,交頭接耳了起來: 「怎麼回事啊?那小夥子是藍儂老闆的徒弟嗎?」 拉古薩頂出下巴指向已經停靠棧橋的船主問道。那名船主頭發泛白,年紀看起來比拉古薩兩人大上了一輪。 「如果是這樣,他就不會一臉傷腦筋的表情留在船上了吧。」 「說的也是。啊,該不會是……」 先不管這兩名悠哉交談著的船伕,站在棧橋上的少年不知道是因為天氣太冷,還是情緒太激動,他一邊顫抖著肩膀和雙腳,一邊注視著手中的紙張。 雖然少年一副不肯死心的表情抬起了頭,但是站在長槍的槍尖前方,他只能夠咬著嘴唇。 少年往後退了一步,再退了一步,最後終於在棧橋旁癱坐了下來。 「真是愛給我惹麻煩。好了,我們繼續徵收稅金……」 在一位士兵的指示下,原本注視著事態演變的船伕們開始各自忙著動作。 每個人都是一副「這種狀況見多了」的冷漠模樣。 被冷落在一旁的少年手中拿著紙張,羅倫斯看見紙張上蓋有紅色印信後,總算搞懂了狀況。 少年似乎是上了惡質商人或是其他壞人的當。 「看來是被騙了吧。」 「嗯?」 頭發泛白的船伕操縱著船隻率先離開棧橋,另一艘船駛進了空出的位置,拉古薩則是接著停靠在這艘船隻的隔壁。 隨著船隻開始晃動,羅倫斯在赫蘿耳邊說: 「時而會發生這種事情。像是偽造的免稅特權勒令狀,或是領主發出的催繳狀之類的。我想那少年抓著的,八成是記載了這條河川稅金徵收權的證書吧。」 「嗯……」 關於這方面的交易,買家多半是以與證書能夠帶來的利益相差甚遠的便宜價格買了文件。讓人想不透的是,許多買家總以為這些文件是真的證書。 「有點可憐吶。」 河川上,船隻排成一路縱隊,一艘接著一艘地依序經過關卡。 剛才的突發事件似乎耽擱了不少時間,現在關卡士兵們正忙著收稅,早已完全遺忘了在他們身後的少年。 如赫蘿所說,少年淒慘的模樣確實足以勾起人們的同情心,但遇到這類詐騙時,只要稍微冷靜下來思考,就能夠明白是個圈套。所以羅倫斯認為,要說這就是少年應該付出的代價,似乎也不為過。 「他上了很好的一堂課吧。」 所以羅倫斯這麼回答。赫蘿把視線從少年拉回羅倫斯身上,以帶點責備的目光看向羅倫斯。 「你想說我太無情嗎?」 「汝因為貪心而失敗時,好像四處奔波向人求救,咱記錯了嗎?」 雖然羅倫斯不禁有些生氣,但如果只因為這樣就施捨少年一些零錢,那可是違反商人倫理的行為。 「我是靠自己的力量去向人求救的。」 「唔。」 「我自認沒有無情冷漠到見到有人向我求救,還拒絕對方。不過,看見連站都不想站的弱者,還要主動伸出援手的人實在很難當個商人。這種人應該穿上僧衣到教會去。」 赫蘿之所以一副像在思考著什麼的模樣,是因為即使聽了羅倫斯這麼說,還是覺得少年很可憐吧。 雖然心不甘情不願的,但赫蘿還是在同個村落待了好幾百年,幫助村落控制麥子豐收。她就是一個如此重情義的人。 看見有難者,就想要幫助對方,或許這就是赫蘿的本性。 但是,每次看見有難者都要伸出援手,這樣子只會沒完沒了。這世上可憐人到處可見,神明卻太少了。 羅倫斯重新蓋好棉被嘀咕: 「所以,那少年如果自己站了起來,或者是……」 雖然赫蘿心地善良,但不是個不知世事的人,她一定會懂的。 雖然那個少年確實可憐……這麼想著的羅倫斯看向少年的瞬間,不是懷疑了自己的眼睛,而是懷疑了耳朵。 「老師!」 尖銳剌耳的聲音響起。 在現場的都是一些在吆喝聲此起彼落、如市場等場所生活的人們。羅倫斯瞬間明白了那聲音是在呼喚何人。 少年站起身子,不顧士兵制止,從棧橋上直直奔來。 他前進的目標、呼喚的對象當然是—— 羅倫斯。 「老師!是我!是我啊!」 然後,少年口中說出了這般話語。 「怎麼可……能。」 「喔!能夠見到您真是太好了!我正愁著沒食物吃、身上什麼都沒有!感謝上天讓我如此幸運!」 少年臉上不帶一絲開心情緒,拚命地滔滔不絕說道。 羅倫斯發愣地注視著少年,在他商人自豪的腦中記憶本裡,正以驚人的速度尋找著自己是否見過少年。 然而結論是,羅倫斯根本不認識半個會稱呼他為老師的少年。還是說,少年是聽過羅倫斯在旅途中教導謀生之道的孩童之一? 這時,羅倫斯察覺到了一件事—— 這是少年為了起死回生的一場大戲。 當羅倫斯明白時,搶先一步察覺到這件事的關卡士兵以槍尾壓倒少年,並彷彿要把少年釘在地面上似的,用槍柄頂住少年的背部。 「臭小子!」 關卡象徵著權力者的權威。 這樣的場所如果發生了詐騙事件,將使得權力者的顏面掃地。 萬一出了什麼事,少年真有可能走上被沉入河底的命運。 即便如此,少年清澈如水的藍色眼眸仍然直直注視著羅倫斯。 看見少年顯得陰氣逼人、彷彿訴說著如果在這裡失敗了,只有死路一條似的眼神,羅倫斯不禁看得屏息入神。赫蘿輕輕頂了一下羅倫斯側腰後,他才終於回過神來。赫蘿沒有看向少年,也沒有看向羅倫斯,而是看向不知何方。不過,她的側臉清楚地寫著「別忘了自己說過的話」。 因為少年是自己站了起來,並且自己出聲求救。 「好大的膽子啊,敢做出有損狄珍公爵名譽的事!」 河川上,一艘接著一艘的船隻等待著經過關卡。 如果時間有所耽誤,士兵們會被譴責效率不佳,所以少年在這時候一直幹擾他們工作,使得士兵們已經忍無可忍了。 士兵用長槍頂住少年的背部不放,並抬高腳准備踢向少年的側腰。 就在這個瞬間—— 「請等一下!」 羅倫斯揚聲說道,而士兵的腳幾乎在同一時刻踩下。 士兵沒能夠完全停住動作的腳輕輕踩了少年一下,少年如青蛙般發出「呱」的一聲呻吟。 「這位好像確實是我認識的人。」 雖然士兵看了羅倫斯一眼後,立刻慌張地從少年身上挪開腳,但似乎一下子就察覺到羅倫斯的真意。士兵臉上浮現有些不悅的表情看了看羅倫斯,再看了看少年後,嘆了口氣從少年背部拿開槍柄。 無論誰看了,都知道這是少年自導自演的一場戲。 士兵的眼神無言地訴說著「真是個爛好人」。 雖然少年一副難以相信這出戲碼真能成功的模樣,不停地眨著眼睛,但掌握到事態後,立刻站起了身子。盡管腳步顯得不自然,少年還是一溜煙沖上了拉古薩的船隻。 拉古薩繳了稅金、准備綁緊荷包綁到一半時,停下動作觀望著事態演變,直到少年坐上自己的船隻後,才終於回過神來。 即便如此,原本打算開口說話的拉古薩還是閉上了嘴巴。因為他與羅倫斯交會了視線。 「喂!後面已經大排長龍了,趕快開走啊!」 士兵一副「麻煩終於從棧橋移到船上了」的模樣大聲喊道。 想必士兵多少是抱著想要趕快攆走麻煩的心態,不過船隻也確實是越排越長了。 拉古薩對著羅倫斯輕輕聳了聳肩後,跳上船隻握起篙。羅倫斯心想,只要支付少年的乘船費,拉古薩也不會囉唆什麼吧。 然後,被視為麻煩的少年雖然順利坐上了船,但不知道是嚇得腳軟,還是體力已經透支,他一走到羅倫斯與赫蘿坐著的船頭附近,便癱倒在地上。 赫蘿這時總算看向了羅倫斯。 她的表情仍然顯得有些不悅。 「到了這般地步,總不能不理吧。」 然後,聽到羅倫斯這麼說,赫蘿這才露出了淺淺笑容。赫蘿鑽出棉被,伸手觸摸倒在腳邊的少年。 雖然赫蘿平時總給人以捉弄嘲笑他人為樂的感覺,但看著她屈膝向少年搭腔的模樣,不禁讓人覺得那模樣就如其外表般,像個心地善良的修女。 羅倫斯看到她宛如溫柔修女般的模樣,心裡非常不是滋味。 雖然羅倫斯對自己的行動基準很有自信,但不管怎麼做,與這般模樣的赫蘿相比之下,他都顯得無情。 赫蘿確認少年沒有受傷後,扶起少年讓他的身子倚在船緣上。 羅倫斯伸手拿起水壺,遞給了赫蘿。 他看見赫蘿背後的少年手中依然牢牢握著證書。 少年的堅決氣概相當令人佩服。 「喏,喝點水。」 赫蘿收下水壺後,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說道。 這時,像昏厥了過去似的閉著眼睛、一副筋疲力盡模樣的少年緩緩睜開眼睛,看了看眼前的赫蘿,再看了看赫蘿身後的羅倫斯。 然後,少年一副難為情的模樣笑了笑。當看見少年的笑容時,一度想要舍棄少年的羅倫斯不禁別開了視線。 「謝……謝。」 羅倫斯不確定少年的道謝話語是針對水,還是針對他配合少年演戲。 不管是針對什麼,少年的道謝都使不習慣在沒有損益計算之下,被人道謝的羅倫斯感到有些難為情。 少年不知道有多麼口渴,在這般寒天之下,依然毫不猶豫地大口喝著水。直到有些嗆到了,少年才一臉滿足地做了深呼吸。 從這般模樣看來,少年似乎不是從雷諾斯來到這裡。這一帶應該有好幾座城鎮橫跨河川存在,或許少年是從北方或南方,沿路走過這些城鎮來到這裡吧。 少年究竟經歷了什麼樣的旅途? 從鞋底已磨平、讓人看了都覺得冷的草鞋看來,至少能夠猜出不會是一趟太輕松的旅途。 「心情平靜下來的話,就安心睡一會兒唄。只有這條棉被夠嗎?」 除了羅倫斯與赫蘿兩人裹著的棉被之外,還有一條備用棉被。 少年收到棉被後,一副喜出望外的模樣瞪大眼睛,點點頭說: 「願神庇佑……兩位……」 少年用棉被裹住身體後,像是發出「咚」一聲似地,就這麼掉進了夢鄉。以少年這身破爛行頭,想必露宿野外時,晚上一定無法入睡吧。萬一睡著了,也很可能就這麼凍死。 雖然赫蘿擔心地望著少年好一會兒,但聽見少年規律地發出呼吸聲,似乎放下了心。赫蘿臉上浮現的溫柔表情,就連羅倫斯也不曾看過。她輕輕撫摸少年的瀏海後,站起了身子。 「汝也希望咱這麼對汝嗎?」 赫蘿的話語有一半是想捉弄羅倫斯,一半是為了掩飾難為情。 「撒嬌是小孩子的特權嘛。」 聽到羅倫斯聳了聳肩答道,赫蘿笑著說: 「在咱眼中,汝也像個小孩子吶。」 在與赫蘿交談之間,比先前更加快速度南下的船隻總算放慢了速度,或許也是因為已經與前方船隻拉近相當的距離。拉古薩對突來的乘船者似乎很感興趣,他放下篙,越過裝載貨物說: 「真是的,沒事吧?」 拉古薩指的當然是少年了。 看見赫蘿點了點頭後,拉古薩摸了一下自己的臉,吐出白色氣息說: 「那小傢伙應該是被什麼人給騙了吧。雖然今年沒有,但是每年到了冬天,就會有很多人從南方北上,裡頭也會有一大堆可疑的傢伙。我記得是前年的事情吧,附近來了個很會偽造證書的傢伙,不光是像那小傢伙一樣的小孩子,就算商人也經常受騙。在那之後,可能是大家都學乖了吧,最近很少看見有人受騙。那小傢伙應該是最後幾個受騙的吧。」 羅倫斯從少年伸出棉被外的手中拿起證書,小心翼翼地攤開。 那是一張赫爾曼‧帝‧狄珍公爵於羅姆河的船舶關稅徵收權委任書。 證書內容說好聽是詞藻優美,但說穿了,不過是刻意用不易看懂的詞匯拼出一長串有關該權限委任的注意事項。不過,只要曾經看過真的委任書,就一定能夠立刻看出這張證書是假貨。 而且,最明顯的破綻當然是公爵的署名以及印信。 「拉古薩先生,狄珍公爵的名字怎麼拼寫?」 「嗯,拼寫是……」 羅倫斯一邊聽著拉古薩回答,一邊比對證書上的拼寫,結果在證書上找到了一個不會影響發音的錯誤字母。 「上面的印信,我看也是假的吧。要是偽造真的印信,那可是會被判處絞刑的。」 這正是讓人覺得有趣的地方。 如果製作了真品的偽造品,就會被判處絞刑,但如果製作了相似品,就不會構成罪行。 拉古薩一副感到疲憊的模樣聳了聳肩,羅倫斯也仔細折疊好證書,塞進了棉被裡。 「不過呢,我還是得收乘船費喔。」 「這個……嗯,那當然。」 羅倫斯心想,赫蘿聽了或許會生氣吧;不過,世上幾乎所有事情都是靠金錢擺平的。 第六卷 第二幕 少年說他的名字是托特‧寇爾。 寇爾小睡一覺醒來後,肚子發出與赫蘿不相上下的咕嚕叫聲,於是羅倫斯分了面包給他。寇爾吃麵包時的模樣有些像是一邊有所戒心,一邊吃東西的野狗。 不過,他的表情沒有野狗來得兇狠,感覺上比較像是被棄養的流浪狗。 「所以,你花了多少錢買到這些文件?」 寇爾向旅行商人買來的證書不只一、兩張而已,從他肩上滿是破洞的背包裡拿出所有文件稍加整理後,竟然有小冊子那麼厚。 少年寇爾用兩口吃下拳頭般大小的黑麥面包後,簡短地回答說: 「……一崔尼加上……八路德。」 寇爾之所以會把話含在嘴裡說話,想必不是在咀嚼面包的緣故吧。 以寇爾這身行頭的人能夠支付一枚崔尼銀幣,無疑是孤注一擲地下了決定。 「你還真是下了很大的決心……那個旅行商人的行頭有那麼氣派嗎?」 拉古薩回答了這個問題: 「沒有。是一個身穿破衣、少了右手的商人,對不對?」 寇爾驚訝地抬高頭,然後點了點頭。 「那傢伙在一帶很有名,他會拿著這一類文件四處遊走兜售。他八成是這樣跟你說的吧——你看我的右手,我冒了這麼大的危險才得到這些證書,可是我已經活不久了。我打算回故鄉去。所以,這些證書就讓給你好了。」 從寇爾的眼睛睜得像豆子一樣圓的模樣看來,或許拉古薩一字不差地說出了商人的話。 詐騙專家通常都會帶著徒弟行動,而詐騙的話術也會從師父傳承給徒弟,一直延續下去。 另外,詐騙專家會失去右手,想必也是因為被逮捕過,才會被砍手。 一般來說,奪走金錢的小偷會被砍斷手指;奪走人們信賴的詐騙專家會被砍斷手臂;奪走人命的殺人犯會被砍斷頭顱。不過,聽說罪行嚴重者,必須接受比上斷頭台更痛苦的絞刑。 不管那個騙徒是怎麼失去右手,被眾人皆知的騙徒所欺騙的事實似乎給寇爾帶來很大的沖擊,他無力地垂下頭,也垂下了肩膀。 「不過,你識字啊?」 羅倫斯一邊捆紙,一邊詢問後,寇爾顯得沒自信地回答說:「一點點……」 「這紙束當中有一半以上的文件甚至不是證書。」 「……請、請問那是什麼呢……?」 寇爾有禮貌的用字遣詞讓羅倫斯感到有些訝異。他心想,寇爾以前或許曾服侍過作風正派的主人吧。對於在方才那般狀況下認識的寇爾,羅倫斯不禁感到有些意外。 如此讓人意外的寇爾,臉上浮現已經不可能再更沮喪的死心表情。 或許是寇爾的表情實在太可憐了,坐在他身旁的赫蘿貼心地勸他吃麵包。 「這些幾乎都是從某商行偷來的各種文件。你們看,連告知已經送出匯票的通知書都有。」 說著,羅倫斯把文件遞給了赫蘿,但就算赫蘿識字,也根本不懂什麼是匯票通知書。 赫蘿傾了一下頭後,打算拿文件給寇爾看,結果寇爾搖搖頭拒絕了。 寇爾的心情就像被迫看見自己的失敗一樣吧。 「像這類的文件,我也經常看見。雖然這文件本身並不能當成賺錢工具,但還能夠成為商人們喝酒時的助興話題。這類文件大多是從某處偷來,然後不停地轉手他人。」 「我的客人也說過從前被人偷過文件。」 拉古薩讓船首稍微移向右方後,插嘴說道。 「是誰會偷文件吶?」 「大部分都是在商行工作的小夥子們。他們在商行任憑使喚差遣,被操得不成人形,所以逃出商行時,總會在臨走前順便偷一些文件。如果賣給生意對手的商行,應該能夠拿到不錯的價格,當然也有專門收購文件好用來詐騙的傢伙們。我看這八成是小夥子們之間一直延續下來的智慧吧。如果偷走現金,商行當真會追上來,但如果是這類文件,商行為了顧及面子,很難去抓人。」 「唔?」 「你想想啊,假設商行為了被偷走的一張帳簿草稿猛烈追人,大家應該會以為那張草稿寫了什麼驚人內幕吧?這麼一來,商行會很傷腦筋的。」 赫蘿一副「人們設想的事情還真多呢」的佩服表情點了點頭。 羅倫斯一邊說話,一邊翻著一張張文件,實際看著這些文件讓他覺得有趣。 一般人很難有機會得知某家商行向某城鎮的某商店,訂購了多少數量的何種商品。 不過,雖然覺得同情寇爾,但如果要羅倫斯買下這些文件,他頂多只願意出二十路德。 「所謂無知是種罪惡。我看你身上也沒錢吧?如何?要不要我跟你買下這些文件,作為乘船費和餐費?」 寇爾的眉毛抽動了一下,但直直注視著船板,遲遲不肯抬高視線。 他應該正在腦中做著各種計算吧。 這捆紙束當中或許夾雜了真的證書,但也有可能純粹都是一些廢紙,所以萬一錯過這次機會,或許再也遇不到買家。可是,這些文件畢竟是花了一崔尼以上的大筆錢買來…… 就如赫蘿會誇口說自己能夠輕松識破羅倫斯的心聲一樣,對於計算損益,羅倫斯也能夠輕松識破。 不過,羅倫斯不是像赫蘿那樣從對方的表情或態度變化識破心聲,而單純是因為自己也有過相同經驗,所以才有辦法看穿他的心思。 「您要用多少錢買呢?」 寇爾之所以會露出彷彿帶有恨意的眼神仰望著羅倫斯,是因為擔心自己如果表現出缺乏自信的模樣,價格有可能被殺到最低價吧。 看見寇爾的這般努力模樣,羅倫斯勉強收起就快浮現在臉上的笑容,咳了一下後,語氣平靜地說: 「十路德。」 「什……」 寇爾僵著表情做了一次深呼吸後,回答說: 「太、太便宜了。」 「這樣啊,那還你吧。」 羅倫斯毫不猶豫地把紙束遞向寇爾。 寇爾勉強塗抹在臉上的薄薄一層精力,很輕易地就剝落了。 而且,比起原本什麼都沒塗抹的真實表情,偽裝剝落後的表情顯得更寒酸。 寇爾看了看遞在眼前的文件,再看了看羅倫斯後,緊緊閉起雙唇。 如果抱著多賣一些錢也好的想法,擺出強勢態度,有可能得不到半點利潤。可是,就算現在想要再次拜託對方抬高價錢,偽裝強勢的面具卻成了阻礙。 他此刻的心情差不多是如此吧。 只要寇爾讓心情平靜一些,再看見赫蘿與拉古薩都是一副彷彿在說「真是的」似的模樣笑看著他後,自然會發現坦承自己的弱小能夠為他開出一條活路才對。 商人為了賺錢,隨時能夠拋棄自尊指的就是這麼回事。 當然了,寇爾不是個商人,而且年紀還小。 羅倫斯收回紙束,用紙角搔了搔下巴說: 「二十路德,再多就不行了。」 寇爾彷彿從水面探出頭似的睜大眼睛後,立刻垂下眼簾。 他應該是擔心喜形於色的話會被抓到弱點吧。 雖然寇爾內心鬆了口氣的表現再明顯也不過,但羅倫斯當然還是假裝沒察覺到的樣子。 羅倫斯看向赫蘿,結果看見赫蘿露出一邊的尖牙,警告他別太欺負寇爾。 「就這個價格成交……」 「這金額要到凱爾貝不太夠。看是要在途中下船,不然……」 羅倫斯的視線,移向了一副在欣賞余興節目似地,一直看著事態演變的拉古薩。好心腸的船主笑答了句:「沒辦法囉。」然後接續說: 「途中會有一些雜務要處理。要是你願意幫忙,我就付點工資吧。」 寇爾像只迷失方向的幼犬似的環視四週一遍後,輕輕點了點頭。 河川的關卡多得讓人傻眼。 只要讓船隻停靠,就收得到錢,所以領主當然會想要一道接一道地設置關卡。雖然也不是不懂領主的這般心情,但如果沒了關卡,船旅一定能夠加快一倍的速度。 而且,如果是財力雄厚的領主所設置的關卡,有時會建蓋成橫跨河川、連接主要街道的關卡,南下或北上河川的船隻也會在這裡進行卸貨或裝貨作業。 接著,一旦關卡上有人群聚集,就會開始出現兜售食物或酒的小販,關卡也會呈現街上所稱的驛站景象,實際上也有很多關卡成了城鎮的雛形。 這樣使得船隻前進的速度變得更慢。聽說經過有些關卡時,下船走路都比搭船來得快。 雖然拉古薩的船上載有急件,但說要比著急的程度,還是比不上載了皮草的其他船隻。 恨不得早一刻抵達凱爾貝的這些船主,在丟出關卡士兵絕不會多抱怨的金額支付稅金後,便以絲毫不把狹窄河川看在眼裡的高超技術追過拉古薩的船隻。 「這樣有可能追得上狐狸嗎……」 不知道停靠在第幾道關卡後,羅倫斯發現拉古薩似乎在這裡約了人。 拉古薩與一名立刻跑近船隻、看似商人的男子交談幾句,並喊了寇爾的名字後,便開始搬起裝載貨物。 因為這樣的緣故,又有一艘接一艘的船隻追過拉古薩的船隻。打瞌睡醒來後,一直倚著羅倫斯發呆的赫蘿看著這般光景,輕聲嘀咕道。 因為看見赫蘿自從坐上船後,就一直很想睡覺的樣子,羅倫斯不禁擔心她是不是哪裡不舒服。不過,羅倫斯想起了被當成抵押品的赫蘿在德林商行時,曾哭得一塌糊塗。 因為已經很久沒哭泣,所以羅倫斯不記得是什麼感覺了,不過他知道哭泣是一件挺耗費體力的事情。 「不過,比馬車快。」 羅倫斯一邊看著向寇爾買來的整疊文件,一邊敷衍地答道。赫蘿也只是一副很想睡覺的模樣答了句:「是嗎?」 不時搖晃的船隻就像個搖籃。 如果是在海上,搖來晃去的船隻會讓人覺得不舒服,但如果是在河上,就會讓人變得想睡,實在很不可思議。 「那小夥子挺認真的,不是嗎?」 「嗯?是啊。」 赫蘿的視線看向在棧橋上搬運貨物的寇爾。 如赫蘿所說,寇爾沒有抱怨地照著拉古薩的指示幫忙重新裝貨。憑寇爾的體力似乎搬不動拉古薩船上裝有小麥的袋子,所以改為把裝有豆子之類的小袋子搬上船。 眺望著這般模樣的寇爾,實在很難讓人聯想到他會在最後關頭稱呼羅倫斯為老師,做出成功率極其渺茫的大膽行為。 不過,人類到了緊要關頭,本來就能夠發揮讓人難以置信的力量。 「那當然了,會上這種當的人本性應該很認真吧。」 從一崔尼加上八路德這個不上不下的價格看來,不難猜出寇爾是被騙走了身上所有的現金。 不管是因為太貪心,還是其他原因而受騙;容易受騙的傢伙大多本性認真。 正因為本性認真,所以才會連作夢也想不到對方會扯謊。 「本性認真又容易受騙,這句話聽起來真耳熟吶。」 赫蘿一有了精神,就又開始說話剌人。 羅倫斯沒理會赫蘿,逃避話題似地看著紙束。 「咯咯。那麼,汝發現什麼有趣的事情了嗎?」 「……嗯,有一些吧。」 「嗯……比方說?」 說著,赫蘿無意地把視線移向棧橋後,露出了驚訝表情。 羅倫斯也隨之朝棧橋方向一看,發現前方有一隻背上堆著沉重貨物,彷彿就快被壓垮了似的騾馬。 旅行商人帶來的騾馬背上,應該是堆了拉古薩與寇爾裝上的貨物吧。 雖然騾馬的這般模樣算是一種特技表演,但赫蘿露出了很同情騾馬的表情。 「對了,比方說這個好了。這是一張采買銅幣的訂購單。」 「銅……幣?需要特地買錢幣嗎?還是又有其他傢伙抱著像之前咱們遇到那樣的企圖?」 「不是,這應該純粹是因為有需求,才會采買吧。采買金額比行情高了一些,而且你看,這上面寫著運費、關稅等費用照常由我方負擔,證明了是定期采買。」 「嗯……等會兒,咱好像聽過類似的事情。為何要定期采買錢幣……好像是……」 赫蘿皺起眉頭,閉上眼睛說道。 采買貨幣除了投機目的之外,還有其他很多理由。 尤其是文件上記載的是價值最低的銅幣,所以只會有一個理由。 赫蘿一抬起頭,總算露出了笑容。 「咱知道了。為了找錢,是唄?」 「喲?了不起喔。」 聽到羅倫斯隨口的贊美,赫蘿仍然驕傲地挺起胸膛,那模樣讓羅倫斯不禁笑了出來。 「沒錯,這就是為了用來找錢而特地進口的貨幣。就算有客人上門買東西,如果找不出零錢來,想好好做生意都做不成,對吧?而且,每天都會有旅人把找開來的零錢帶出城鎮。這些貨幣應該是經由凱爾貝被送到海峽另一邊,海峽對岸的島國溫菲爾王國是個出了名的貨幣短缺國家。所以,在那裡流通的這種貨幣又稱為老鼠貨幣。」 赫蘿一臉愕然。 那表情讓人忍不住想要用手去壓她鼻子。 「當可能會發生戰爭、或是國家局勢不穩定時,這種貨幣就會跟著旅人一起離開那個島國。那感覺很像一發現危險,就立刻從船上逃跑的老鼠,所以才會被叫成老鼠貨幣。」 「原來如此,形容得挺不錯吶。」 「就是啊,真想知道是誰想出這樣的名字……咦?」 羅倫斯說到一半時,正被當作話題的訂購單上的某些內容吸引了他的目光。 他發現訂購單上頭寫的商行名稱似曾相識。 就在羅倫斯思索著在哪裡看過這家商行名稱時,棧橋那方傳來短短一聲慘叫。 他抬頭一看,發現寇爾差點就從棧橋掉進河中。幸好拉古薩的厚實手掌抓住了寇爾後頸部,讓寇爾逃過變成落湯雞的下場,不過取而代之地,寇爾的模樣就像被抓起的貓咪般懸在半空。 在那之後,傳來了笑聲,也看見了寇爾顯得難為情的笑臉。 寇爾這傢伙似乎不壞。 赫蘿看人的眼光果然很不錯。 「剛剛怎麼著?」 「嗯?喔,這上面寫的商行名稱……我好像看過,會不會是在這堆文件裡頭看到的?」 就在羅倫斯隨意翻閱著文件時,船身大幅度地晃動了一下。 原來是拉古薩與寇爾結束作業回到了船上。 「辛苦了,很勤勞吶。」 赫蘿對著回到船頭的寇爾搭腔說道,她的話語讓寇爾原本僵硬的表情緩和了幾分。 或許寇爾本來就是個性溫馴的人,不過,他似乎察覺到正翻閱著紙束的羅倫斯,像在尋找什麼似的。 寇爾一副很想發問的表情注視著羅倫斯。 「很遺憾的,不是因為裡頭混有換得了錢的文件。」 羅倫斯沒抬頭地說完後,光憑著感覺就知道寇爾驚訝地縮了一下身子。 赫蘿一邊輕輕笑笑,一邊彷彿在說「別太欺負寇爾」似的撞了一下羅倫斯的肩膀。 不過,羅倫斯也不是不懂寇爾這般的期待心。 因為如果要羅倫斯老實說,他也曾經上過一次這種當。 「找到了。」 「喔?」 羅倫斯抽出一張文件。 文件還很新,上頭的文字也很清楚。 一看日期,發現是去年此時的文件。這張文件應該是商行把各式各樣的裝載貨物裝上船隻時的備忘錄。抄寫帳簿時萬一漏寫了什麼,也不能加以修正,所以備忘錄的存在就像草稿一樣。因此,備忘錄記載了與實際寫上帳簿同樣正確的內容,也以優美的字體寫著商品名稱、數量以及銷售對象。 或許范圍不至於廣及世界各地,但商行擁有的情報網是借由與設置在遠方的分行,或是有合作關系的商行頻繁取得聯系,再將職員們在現場工作時積極收集到的情報聚集在一起而建立。對於一介旅行商人來說,商行的情報網就等於一座寶山。 從擁有這般情報網的商行手中,能拿到送至遠方的出貨清單,就等於拿到一面能夠直接照出該商行擁有哪些情報的鏡子。 不過,想要利用鏡子,必須擁有能夠解讀出貨清單的知識。 「我不是說了嗎?不是換得了錢的文件。」 「咦?啊,沒有……」 直盯著羅倫斯手邊看的寇爾慌張地別過臉說道。 羅倫斯笑笑後,抬高屁股、伸長手臂說: 「你看。」 寇爾像是在觀貌察色似的模樣看了羅倫斯一眼後,看向了文件。 「聽好啊。這上面寫著由珍商行的泰德‧雷諾茲記錄。」 因為船身晃動,加上維持半蹲姿勢有些吃力,所以盡管覺得冷,羅倫斯還是鑽出棉被,走到寇爾身旁重新坐了下來。雖然寇爾還是露出帶點困惑的表情仰望羅倫斯,但是他似乎對文件更感興趣。 寇爾清澈如水的藍色眼眸,流露出孩子般的天真眼神催促著羅倫斯問道:「然後呢?」 「提出的對象,是從沿著河川南下會碰上的港口城鎮凱爾貝出港,再越過海洋才能夠抵達的島國。這個島國名為溫菲爾王國。啊,對喔,這裡是那隻狐狸的故鄉。」 羅倫斯的最後一句話是說給赫蘿聽。 他看得出來赫蘿的耳朵在帽子底下動了一下。 盡管赫蘿不是真心想要追上伊弗,但聽見伊弗的名字,似乎還是無法保持平靜的心情。 「然後呢,這份文件是珍商行把聚集到凱爾貝的各種商品出貨給……上面好像沒寫出對方商行的名字,總之就是出貨給溫菲爾王國的商行時的備忘錄。這些是商品,你看得懂嗎?」 對於羅倫斯提出「識不識字」的疑問,寇爾給了「一點點」的答案。 寇爾一副像是視力不好的模樣眯起眼睛,直盯著文件上頭寫的文字看。 不久後,緊閉的雙唇終於開口說: 「……繼燭、玻璃瓶、書籍……扣具?鐵板……呃……錫、金屬加工品。還有亞、尼?」 看見寇爾年紀小小,卻如此博學,羅倫斯不禁感到吃驚。他會不會是在旅途中幫過商人做一些雜務呢? 「艾尼幣,這是貨幣的名稱。」 「艾尼幣?」 「沒錯,看不出來你挺優秀的嘛。」 羅倫斯想起自己為人徒弟時,令他最開心的事情就是師父在誇獎他後,用力摸他的頭。羅倫斯自認沒有師父那麼粗魯,所以稍微溫柔一些摸了摸寇爾的頭。 寇爾顯得吃驚地縮了一下脖子,然後有些難為情地笑了。 「寫在商品名稱旁邊的數字,是商品數量與價格。很遺憾的,拿這張文件到任何地方都換不到錢。如果上面寫了什麼走私的事實,就另當別論了。」 「上面沒有寫嗎?」 「很可惜,沒有。基本上,除非上面寫了『這是走私』,否則根本無從得知。或者是明確寫著違禁品,就另當別論了。」 「是喔……」 寇爾點點頭,跟著把視線拉回文件。 「那個,這文件……」 「怎樣?」 「這文件怎麼了嗎?」 寇爾想知道的,應該是羅倫斯為何特地從紙束當中抽出這張文件。 羅倫斯總算記起抽出這張文件的目的,輕輕笑著說: 「喔,我剛剛看到了一張銅幣采購單的文件,發行那張采購單的,就是這家商行。采購單上的銅幣雖然是在海峽這邊的普羅亞尼領土製造,卻被隔著海峽對岸的溫菲爾王國當作大量使用的零錢……」 說著說著,羅倫斯突然有種奇妙的感覺。 然後他抬起頭,也站起身子。 原本一臉感到無趣的表情看著文件背面的赫蘿,吃驚地看著羅倫斯說: 「怎麼著?」 「剛剛那張紙在哪裡?」 「唔,是這張唄。」 赫蘿發出唰唰唰的翻紙聲,跟著抽出一張紙張遞給了羅倫斯。 羅倫斯右手拿著備忘錄,左手拿著從赫蘿手中收下的訂購單。 拿起兩張文件比對後,羅倫斯明白了自己為何會有奇妙的感覺。 兩張文件的日期隔了兩個月左右,並且記載了同一家商行。 這代表著由左手文件采買來的銅幣,是以寫在右手文件上的備忘錄為基準進行出口。 「喔?這還真是個有趣的偶然。」 赫蘿也一副很感興趣的模樣探出頭看著羅倫斯手中的文件,寇爾則是從另一邊戰戰兢兢地探出頭來。 斷了一隻手臂的詐騙專家似乎是以附近一帶為活動范圍,所以到手的文件應該是來自羅姆河沿岸的商行吧。 上游地區的訂購文件與下游地區的銷售文件,就這樣偶然地湊在一起了。 不過,羅倫斯之所以會有奇妙的感覺,並不是因為這個偶然。 任何人都比不上商人對於數字所抱持的異樣執著。 在這方面能夠與商人並駕齊驅的,頂多只有佔卜師而已。 「可是,兩者數字不合。」 「唔?」 赫蘿反問道。寇爾則是把臉湊近直盯著文件看,他的視力似乎真的不太好。 「你們看,這邊的采買數量是五十七箱,出口數量卻是六十箱。多出了三箱。」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嗎?」 盡管羅倫斯已經把兩張文件放在地板上,一邊指著數字,一邊提出質疑。不僅是赫蘿,就連寇爾也露出感到不可思議的表情 「有什麼好奇怪?那當然是……基本上貨幣這東西製造越多,製造者就越有錢賺。不過,正因為很好賺,所以貨幣的製造枚數都有嚴格的規定。光是想要賺錢就會被說成是腐敗的溫床,更別說是製造貨幣的行為……因為那樣的誘惑實在太強了,才會對此多加設限。所以一般收到訂購單後,照理說都會嚴格遵照當次決定的枚數去製造貨幣才對。」 「可是,采買貨幣的人,是否每次都會把收到的貨幣全數送出,咱們又掌握不到,是唄?如果是送到海峽對岸的國家,為了顧及船隻晃動的問題,有時候還必須減少送出的數量,不是嗎?那幾箱說不定就是這樣多出來的唄。」 雖然赫蘿提出很不錯的疑點,但是只多出三箱的可能性很低。 不過,羅倫斯當然也明白因為特殊理由,而只多出三箱的可能性很高。 當眼前的現象不尋常時,商人總容易起疑心。 「嗯,這麼說也有理吧。不過,這算是一種信仰問題,而我只是選擇相信事有蹊蹺罷了。」 赫蘿嘟起嘴巴,聳了聳肩說: 「再說,怎麼會是箱數吶?貨幣數量不應該是枚數嗎?」 「咦?」 羅倫斯以為赫蘿在開玩笑,所以如此反問,沒想到看見寇爾也點了點頭。 在兩對充滿疑問的眼神雙向攻擊下,羅倫斯不禁顯得有些畏縮。不過,他立刻察覺到了一件事情。 商人的常識並非世間常識,羅倫斯老是會忘了這個事實。 「基本上,運送大量貨幣時,不會叮鈴當啷的裝在袋子裡。因為要點算貨幣枚數太麻煩了。」 「汝還真愛開玩笑。」 赫蘿的輕率發言勾起了寇爾的笑意,兩人互看著彼此。 商人的智慧是從經驗累積而得。 而且,這當中經常會出現超出直覺的事情。 「假設現在要搬運一萬枚的貨幣好了。要點完一萬枚貨幣,不知道要花上多久的時間。裝在袋子裡丁鈴當啷地搬完貨幣後,還得從袋子裡一枚一枚地拿出貨幣,然後排列在眼前計算枚數。如果只有一個人算錢,少說也要花上半天的時間吧?」 「十個人一起算就好了唄。」 「是啊。可是,遇到兩個小偷比一個小偷麻煩、三個小偷比兩個小偷糟糕。如果只有一個人算錢,當數量不符的時候,只要懷疑那個人就好了。可是,如果是十個人算錢,就必須懷疑十個人,而且也有必要請人監視吧?這樣子根本做不了生意。」 赫蘿發出「嗯」的一聲點點頭,寇爾也傾著頭。 他似乎不明白以箱子搬運貨幣的好處。 「而且啊,如果用袋子裝貨幣,就算在途中被偷走了幾袋,一下子也看不出來吧?」 「用箱子裝也一樣唄?」 「……啊!我、我知道了!」 寇爾目光炯炯有神地舉手說道。 然後他發現自己不經意地舉高了手,立刻慌張地放下手臂。那模樣彷彿藏好的馬腳不小心露出來似的。 赫蘿不解地傾著頭,而羅倫斯也被寇爾的舉動嚇了一跳。 因為那是學生會有的動作。 「你原本是個學生啊?」 如果寇爾是個學生,那麼不管是他好奇心旺盛的地方也好;盡管衣衫襤褸,用字遣詞卻很有禮貌的地方也好;或是意外地博學多聞的地方也好,都能夠得到合理的解釋。 然而,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後,寇爾將身子縮得不能再小。他好不容易解開心防的表情已完全消失,換以充滿恐懼的表情仰望著羅倫斯往後退。 那模樣讓赫蘿一臉愕然。 即便如此,羅倫斯當然知道寇爾為何會有如此反應。 所以,他冷靜地笑著說: 「沒事,我只是個旅行商人,別擔心。」 害怕得打哆嗦的寇爾,與面帶笑容的羅倫斯。 雖然赫蘿傾著頭輪流看著這兩人,但似乎察覺到是什麼狀況。 她發出「嗯」的一聲後,走向再退後一步就要掉進河裡的寇爾,緩緩伸出手說: 「雖然咱的夥伴是個精打細算的商人,卻是個善良到讓人難以置信的爛好人。不用這麼害怕吶。」 同樣是面帶笑容,男人與女人的笑容卻有著不一樣的價值。 而且,赫蘿展露的器量非凡。 被赫蘿抓住手臂時,寇爾一開始害怕得掙扎著,但赫蘿將他拉近自己後,便停止了掙扎。 那模樣簡直就是赫蘿的翻版。 「呵。喏,別哭,沒事吶。」 或許是看慣了赫蘿平時老喜歡捉弄自己的傲慢模樣,看見赫蘿抱住寇爾,一副很懂得應付小孩子的模樣,讓羅倫斯覺得很新鮮。 雖然赫蘿有著弱不禁風、能夠激發男人保護欲的纖細身形,但無論如何,其內在都是被稱為賢狼、為了村落盡心盡力了好幾百年、等同於神明的存在。 赫蘿的度量之深,或許不是普通的英雄能夠媲美。 「反正就是這麼回事。那,你說知道了什麼?」 為了讓寇爾感到安心,最好的辦法想必就是先佯裝不在意他的學生身份,然後說一些無關的話題。 赫蘿似乎也與羅倫斯有著同樣的想法,她一邊輕聲向寇爾搭腔,一邊緩緩松開手臂。 雖然寇爾依然流露出害怕的眼神,但似乎恢復了些許平靜。 或許是身為男人的志氣,寇爾偷偷拭去淚水,抬起頭說: 「那、那個,真的……」 「嗯,我可以對天發誓。」 這是一句具有魔力的話語。 寇爾聽了,深呼吸一口氣,抽了抽鼻子。 看著寇爾的反應,赫蘿有些五味雜陳似的苦笑了一下。 「呃、呃……那個……問、問題是為何要裝在箱子裡,對吧?」 「沒錯。」 「那是因為……那個……裝在箱子裡,就能夠一枚一枚整齊放好,是嗎?」 赫蘿仍然皺著眉頭。 這場比賽似乎是寇爾贏了。 「答得非常好。沒錯,事先約定好使用一定規格的箱子,然後將貨幣照著排列確實放進箱子。這麼一來,除非貨幣的大小、厚度,或者是箱子尺寸有所改變,否則整齊放在箱子裡的貨幣只要少了一枚,馬上就能夠看出來。而且,這樣還能夠隨時掌握到箱子裡裝了幾枚貨幣。這麼一來,就不用白白花錢請人監視,也不用請人算錢,可說好處多多呢。」 羅倫斯對著寇爾露出笑容接續說: 「我以前沒能夠自己想出答案,看來學生似乎不是當假的喔。」 寇爾驚訝地挺直背脊,跟著露出了靦腆笑容。 反觀赫蘿則是一副很無趣的模樣。不過,倒是頗讓人懷疑她是否真的沒想到答案。心地善良的赫蘿或許是刻意保持沉默吧。 「不過,如果這三箱的差距代表著什麼不尋常之事,一定很有趣吧。」 羅倫斯刻意一邊看著赫蘿,一邊說道。赫蘿聽了,聳了聳她纖瘦的肩膀。 看赫蘿這樣的反應,羅倫斯不禁心想,如果他主動認真說要追蹤伊弗,赫蘿可能會設法找理由來阻止他。 「那、那個……」 寇爾插嘴說道,打斷了兩人的無言交流。 「嗯?」 「您指的不尋常之事,比方說有什麼呢?」 寇爾表情認真地問道,臉上的靦腆笑容早已不知消失到何方。 羅倫斯聽了,感到有些驚訝,而赫蘿也瞥了寇爾一眼,然後與羅倫斯互看。 「比方說啊。嗯……像是私鑄貨幣的證據。」 寇爾倒抽了口氣,私鑄貨幣代表著重罪。 不過,看見寇爾做出這般反應,羅倫斯不禁苦笑說: 「這只是打比方而已。」 「啊……是……」 說著,寇爾失望地垂下肩膀。 他的表現有些奇怪,那模樣不像因為遭到詐騙,所以想討回損失的感覺。 難道寇爾有金錢需求? 比方說,他是向人借錢買了這捆紙束之類的。 這麼猜測的羅倫斯看向赫蘿,赫蘿也只是聳了聳肩回應他。 當然了,就算赫蘿再懂得看穿他人內心,也不可能看得到他人的記憶。 「不過,在船上想東想西的,可以打發時間。」 寇爾一副很遺憾的模樣點了點頭。 才看見少年手持偽造的關稅徵收權委任書,在棧橋上與士兵爭執,接著少年就做出抱著非死即活的決心稱呼羅倫斯為老師,試圖打破窘境的大膽舉動。以為少年是個行事大膽的人,卻發現他的個性頗為溫馴,但是對金錢的執著心又比人強了一倍。 還有,這樣的少年似乎是個學生。 羅倫斯在前往留賓海根的途中遇上牧羊少女時,也被勾起了興趣,對於少年,他同樣有著很深的興趣。 寇爾為何會在這種地方徘徊,為何會落得買下偽造證書和一堆明細表的下場? 雖然羅倫斯很想追根究底問個明白,但如果草率地發問,寇爾很可能會像貝殼一樣緊緊閉上外殼。說到學生,給人的印象就是愛喝酒、賭博,跟著走上詐騙之路,最後還變成小偷。沒有什麼人比在附近徘徊的學生,更容易遭受世人迫害。 看寇爾表現出來的害怕模樣,想必是因為他切身明白世人對於學生的認知是多麼地冷淡吧。 所以,羅倫斯一邊讓臉上浮現商談用的笑容,一邊發問說: 「對了,學生也分為好幾種,你學什麼啊?」 世上的流浪學生有一半純粹是自稱為學生,根本沒有好好上過課。話雖如此,識字的寇爾應該不是其中一員才對。 羅倫斯疊好紙束,發出咚咚的聲音讓紙邊對齊。這時,寇爾顯得有些猶豫地開口說: 「那……那個……教、教會……法學……」 「喔?」 寇爾的回答讓羅倫斯感到意外。 他學習教會法學,是想當高階祭司嗎? 想當學生的,不是家境富裕而想要消遣時間的人;就是不想繼承家業,但想成為優秀人物的人;又或是不想工作而以學生自稱的人。 很少人會因為很想學習某知識而當上學生。 在這少見的人數當中,學習教會法學的人更是特殊的一群。 不想進入修道院,但想在教會裡擁有地位。 會來學習教會法學的,都是些抱有如此聰明又狡猾想法的人。 「可、可是……因為沒辦法持續付學費……」 「所以被學校趕出來了啊?」 羅倫斯擔心要是等到寇爾把話說完,恐怕得等到天黑,於是主動發問。寇爾聽了,輕輕點了點頭。 一般都是由學生們互相出錢聘請博士,然後向旅館租來一間房間、或是向有錢人租來離舍聽取講課。所以,繳不出學費當然會被趕出來。 雖然世上流傳著有聖人讓鳥兒去偷聽講課,然後聽鳥兒說出的內容自己學習的故事,但就算要編造奇跡讓世人相信,也該有個限度吧。 而且,聽說如果沒有贈送禮物,大部分的博士甚至不願意好好回答學生的問題。 除非家境富裕,或是有賺錢的頭腦,否則很難一直學習下去。 「如果說是這一帶的學校……是在艾裡索嗎?」 「不是……是在雅肯。」 「雅肯?」 聽到羅倫斯驚訝地拉高嗓子說道,寇爾一副像是挨了罵似的模樣低下頭。 赫蘿投來的責備目光讓羅倫斯感到一陣剌痛。 不過,名為雅肯的城鎮所在位置,確實遠得會讓人不禁拉高嗓子。 羅倫斯一邊看著赫蘿像在鼓勵似的拍打寇爾的背部,一邊摸著下巴的胡須說: 「沒事,抱歉,我只是很驚訝在這麼遠的地方。你用走的,應該走了很長一段距離吧。」 「……是的。」 「說到雅肯,我記得應該是一個這樣的城鎮吧:據說城裡聚集了無數賢者以及誠實學生,並且有好幾條清流渥潺流經城裡,城鎮中心的蘋果樹全年結滿智慧的果實。在那裡,一天的交談是由四個國家的所有語言組合而成;在那裡,一天所寫的文字全數串起後,能夠長達海底。真理與智慧的樂園,其名為雅肯。」 「聽起來……這城鎮好像很不錯吶。尤其是全年結滿蘋果的地方,這點確實是樂園吶。」 看見赫蘿只差沒有舔舌頭地說道,寇爾顯得有些驚訝,然後臉上總算浮現淡淡的笑容。 憑赫蘿的智慧,她當然懂得區分什麼是誇張的形容,什麼不是。 真是只心地善良的賢狼。 「那個,那是騙人的。」 「唔?是、是嗎?」 赫蘿一副感到遺憾的表情看向寇爾說道。或許是為了答謝赫蘿的溫柔對待,寇爾急忙做出補救說: 「呃……那個,不過,店家一整年都會擺出各式各樣的豐富水果,其中也有很多很特別的水果。」 「喔?」 「比方有一種很不可思議的水果,外表長滿了毛,抱起來差不多有這麼大。這種水果的外殼很硬,不用錘子敲不開,不過裡頭裝了滿滿的甜水。」 寇爾形容的是椰子。 如果季節正確,前往南方可供大型船舶停靠的港口,就有機會看到椰子。不過,赫蘿應該不可能有機會看過吧。 而且,不知道實物長什麼樣,更能發揮豐富的想像力。 當然了,羅倫斯雖然看過椰子,卻沒看過椰子樹長什麼樣。 赫蘿的目光移向了羅倫斯。 她眼底確實閃閃發著光。 「好啦,有機會看到就買給你。」 雖然椰子跟蜂蜜醃漬桃子是不同東西,但是都沒有什麼機會看見,應該沒問題吧。 不過,萬一不小心看見,會讓羅倫斯有些頭痛就是了。 「不過,那個……事實上,雅肯根本不是什麼樂園,那裡是個紛爭很多的地方。」 「旅館變成空屋是理所當然的事。要是獨自一人睡覺,全身上下的東西肯定會被剝個精光。去到酒吧裡,會發現整間屋子充滿爭吵聲,當大家熱血沸騰到最高點時,就會有人開始到處動手打人。」 因為那裡聚集了從寇爾到羅倫斯般的年齡層、不肯工作只會整天游手好閒的學生們,所以狀況就跟讓山賊和海盜同住在一間房裡沒什麼兩樣。 羅倫斯把經常耳聞的內容稍微加油添醋地說出來後,寇爾只是露出苦笑,沒有否定羅倫斯的說法。 不管是好的一面,還是壞的一面,設有學校的城鎮都是充滿了朝氣。 「不過,我遇到了一位很溫柔的好老師,學到了很多東西。」 「的確,你這個年紀懂得那麼多字很了不起。」 寇爾靦腆地笑笑,那模樣給人一種難以形容的可愛感覺。 赫蘿也露出了滿面笑容。 「你怎麼會落得要來到這裡的下場?」 聽到羅倫斯的詢問,寇爾仍然保持著笑容垂下眼簾說: 「因為我投資了書本的生意……」 「生意?」 「是的。就是,老師的助手告訴我近期內老師會編寫某本書的註解,要我在價格上漲前,先買下書本比較好……」 「你買了啊?」 「是。」 羅倫斯巧妙地不讓情緒表現在臉上。 出了名的博士為某本書編寫註解後,配上註解一同販賣的書本會因此大賣。 也經常耳聞書商與博士聯手先壟斷某本不受歡迎、數量短缺的書本,再由博士編寫註解。 這手法是利用了數量短缺會帶來價格高漲,價格高漲則會引起話題的原理。 因為這樣的緣故,在學校附近的城鎮,一天到晚都有人說某某老師這次又要為某本書編寫註解的話題,而且總是說得跟真的一樣。 雖然商人會不在乎地買賣一年以後才會剃下的羊毛,或是一年以後才會收割的小麥麵粉,但對於像書籍這類比明天天氣更難捉摸的生意,商人絕對敬而遠之。 然而,不受充滿整座城鎮的慾望及喧鬧所誘惑,每天坐在書桌前孜孜不倦的寇爾,根本沒想到會有這種陷阱吧。 寇爾涉及的不是生意。 而是十足的詐騙。 「那時候我的錢根本不夠我讀完書,所以我才會想賺錢。而且,那本書的價格確實每天都在上漲,我心想如果不趕快買書,就賺不到錢。可是,我身上的錢不夠,所以就向那位助手認識的商人借錢買了書。」 這樣的陷害手法再典型不過了。 書本價格之所以會上漲,不是因為書商的計謀,就是受到鼓吹的人們買了書。 然後,等到書本價格確實上漲後,以為這是真的賺錢機會而出錢買書的人就會越來越多,書本價格也會更加上漲。 接下來就會是一場看誰在最後抽到下下簽的賭局。 只要找得到比自己更笨的人,就能夠賣出書本賺到錢。 不過,最笨的人往往都是自己。 這回赫蘿總該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吧;這麼想著的羅倫斯看向赫蘿後,卻發現赫蘿用著他從未見過的極度悲傷表情注視著寇爾。 這讓他心裡有點不是滋味。 「可是,最後老師並沒有編寫註解……那本書的價格也就一落千丈了。」 絲毫沒有察覺到羅倫斯心情的寇爾一邊靦腆地笑笑,一邊接續說道。在聽了預料中的結局後,羅倫斯總算理清了來龍去脈。 寇爾掉進了陷阱,甚至向人借錢買了書。 他當然繳不出聽講費,連吃飯都成了問題,更不用說償還借款,最後肯定是連滾帶爬地逃了出來。 寇爾之所以會在這般寒冷的北方地區徘徊,想必是學生們之間的聯系比笨拙的商人強上好幾倍的關系吧。因為各處城鎮都有大批學生進進出出,所以學生們之間很容易就能夠得知什麼人在什麼城鎮。 雖然設有所謂學校的城鎮幾乎都位於南方地區,但是在大型城鎮裡,一樣看得到站在街角的傳教士免費為週遭的人們講課。羅倫斯兩人拜訪教會城市留賓海根時,也看見了如寇爾般打扮的人圍繞著傳教士。 不過,來到這一帶後,到底是見不到這些人的蹤影了。 見不到的原因是這一帶太寒冷,這些人很難熬過冬季。 「後來,我為了償還借款,到處乞求佈施,一邊存錢,一邊來到了這裡。因為我聽說到了冬天,會有很多人來到這附近,也會有很多工作機會。」 「你是說北方大遠征啊?」 「是的。」 「原來如此。」 然而,為了逃債實際北上後,卻發現北方大遠征的活動中止,沒有人來到北方,也沒有工作可做。照這樣下去,光是為了過冬,說不定就會花光身上所有的錢。 這時,出現了詭異的詐騙專家。 寇爾誠心地想要學習教會法學,卻遭到神明無情的對待。 還是說,這是神明的考驗呢? 「後來,經過千回百轉後,就遇上了咱們的船,是嗎?」 「可以這麼說。」 「真是一場驚天動地的相遇吶,是唄?」 赫蘿看向羅倫斯笑著說道。 寇爾滿是塵垢及泥土的臉頰微微泛紅。 「聽起來雖然不算是幸運的旅途,不過凡事都有結束的時候。世上確實充滿了惡意,但是只要擁有知識,有些陷阱是能夠避免的。否則也不會有『無知是種罪惡』的說法出現唄。所以說,放心唄。」 赫蘿一臉得意地挺起胸膛說道。如果脫去她的帽子,肯定會看見耳朵不停顫動吧。 她方才那有些像是母親般的沉穩態度不知跑哪裡去了。 不對。羅倫斯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雖然赫蘿講著大道理,並向寇爾伸出援手,但她是因為不打算負起這個責任,所以才會表現出這樣的態度。 「無知……是種……罪惡嗎?」 「嗯。不過吶,放心唄。因為咱的夥伴也是歷經千辛萬苦熬了過來,最後終於成為能夠獨當一面的商人……唔……」 羅倫斯一邊眯起眼睛瞪著赫蘿,一邊用手摀住她口無遮攔的嘴巴。 赫蘿動著嘴巴掙扎一陣後,羅倫斯察覺赫蘿正准備咬他的手指,於是松開手說: 「你累積了那麼多智慧和經驗,不如你來教他好了。」 「嗯?先生說話真是好笑吶。看咱的外表也知道咱還是個年幼少女,難道汝認為像咱這般小姑娘的智慧和經驗會勝過汝嗎?」 「唔……」 因為必須隱瞞赫蘿的真實身份,所以羅倫斯無法反駁赫蘿的恣意發言。 寇爾一臉愕然地注視著赫蘿與羅倫斯。 雖然赫蘿帶點紅色的琥珀色眼睛看似帶著笑意,卻絲毫沒有要讓步的意思。 或許赫蘿是同情無知的可憐少年,但是這可苦了被迫接受如此重大任務的羅倫斯。光憑他人傳授給自己的智慧,能夠迴避多少困難可想而知。真正應該學習的,不是能夠知道陷阱在何處的知識,而是找出陷阱的方法。 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學會的東西。 赫蘿一定也十分理解這個事實吧。 她是在十分理解這個事實之下,刻意煽動羅倫斯。 「汝為何要對咱這麼溫柔吶?」 然後,赫蘿拉著羅倫斯的耳垂,在他耳邊低聲說道。 「是因為咱可愛嗎?難道汝是如此沒有深度的雄性嗎?」 「怎……」 羅倫斯當然承認,說不是因為赫蘿可愛是騙人的,但這點絕對不是一切。 然而,如果他此刻拒絕傳授寇爾智慧,就無法否定赫蘿的話語。 赫蘿投來如針剌般的目光。 羅倫斯根本沒有其他選擇。 「知、知道了啦,可以放開了吧。」 如果只有一邊耳垂變長,那怎麼得了。 聽到羅倫斯的回答,赫蘿總算松開手說: 「嗯,這才像是咱的夥伴吶。」 赫蘿一臉開心地笑笑後,用手指彈了一下羅倫斯的耳垂。 羅倫斯嘆了口氣,卻因為覺得很不甘心,所以堅持不看赫蘿。 雖然他很想報仇,但如果也做了一樣的舉動,根本不敢想像赫蘿會怎麼發飆。 「不過,那也要本人有學習的意願。」 說著,羅倫斯把視線移向發愣的寇爾。 像只小狗的寇爾肯定真的像隻狗兒一樣,瞬間就看出了誰是誰的主人吧。 寇爾因為話題突然轉向自己而慌張不已,嘴巴一張一合地動著。不過,他其實是個很聰明的少年。 寇爾立刻坐正身子,深呼吸一口氣後開口說: 「那、那個,如果您能夠教導我,是我的榮幸。」 赫蘿滿意地點了點頭。 不用自己教導,她當然輕鬆了。 羅倫斯搔搔頭,跟著嘆了口氣。 說起來,羅倫斯算是喜歡教導別人的人,但如果太過形式化,會讓他感到很困擾。 然而,他也只能硬著頭皮教寇爾了。 因為羅倫斯之所以會收留赫蘿,並與她一同旅行,絕對不只是因為赫蘿有著可愛少女的模樣而已。 「沒辦法。誰叫我上了船,現在想下船都來不及了。」 羅倫斯話一說完,船身輕微晃動了一下。 寇爾一臉呆然,赫蘿則是誇張地嘆了口氣。 就在羅倫斯暗自後悔地說「早知道就不要說」時,赫蘿開口說: 「放心,咱就是喜歡這樣的汝。」 第六卷 第三幕 雖說要傳授智慧給容易受騙的寇爾,但如果要一一列舉例子說明,那永遠也說不完。 如何保有不會受騙的心態——這才是寇爾需要的智慧。 接著再教寇爾一、兩招賺錢的方法,只要不貪心,應該多少能夠存些錢才是。 當然了,對大部分的人來說,不貪心是最難做到的事情。 「當有人告訴你一個好處多多的事情時,你要去思考對方會用什麼樣的方法賺錢。此外,不單要思考自己會賺到錢的狀況,還得思考虧損時的狀況。光是這樣就能迴避大部分的詐騙手法。」 「可是,凡事不是都有順利的時候,也有不順利的時候嗎?」 「你說的當然沒錯。不過,詐騙事件大多發生在利潤過高的時候。如果發現損益兩方顯得不相稱時,就不要嘗試。不管是利益太多,還是損失太多都一樣。」 「就算利益太多也一樣嗎?」 寇爾不愧是在這個時代還願意付錢學習的學生,他有熱忱的學習態度,腦筋也動得很快。 雖然羅倫斯剛開始教的時候顯得心不甘情不願,但因為能夠立即得到寇爾的回應,也就教出了興趣。 「看你的表情,大概是無法接受這種說法吧?」 「呃,這個……是的。」 「人活在這世上啊,最好抱著壞事會發生在自己身上,好事卻不會的想法。不能因為看見好事發生在別人身上,就認為自己也一樣幸運。因為,我們在視野裡能夠看見很多人,這麼多人當中出現一個幸運者是很正常的事情。不過,自己只有一個人。認為幸運會降臨在自己身上,就等於指著某人,預言幸運會降臨在這個人身上一樣。你覺得這樣的預言會准嗎?」 師父告訴自己的這番話,在為了教導他人而說出口後,羅倫斯才深刻體會到其意義之深重。 如果羅倫斯能徹底實踐師父的這番教誨,與赫蘿的旅途肯定能平穩許多。 「所以啊,在明白這些事情後,再回到你上了當的證書事件……」 赫蘿悠哉地眺望著羅倫斯與寇爾的互動。 剛開始,赫蘿看著羅倫斯一副很了不起的說教模樣,像是嘲笑似地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但不知何時,她的表情已經化為純粹感到愉快的笑臉。 船隻平穩地在河川上前進,雖然有些冷,但四周平靜無風。 羅倫斯的心頭湧上一股不可思議的安心感。那感覺不同於獨自一人行商的時候,也不同於在認識赫蘿後,兩人一同旅行的時候。現在的和諧氣氛,彷彿是一種從遙遠古時就已存在似的奇妙感。 羅倫斯一邊教導寇爾,一邊思索這究竟是什麼感覺。 雖然身旁不見露出壞心眼笑容的赫蘿,但只要回頭一看,就能夠看見面帶溫和笑容的她。 明明在嚴冬河上卻感受得到的這股暖意,究竟是什麼呢? 雖然羅倫斯不知道那是什麼,但身體很自然地輕盈起來。 與寇爾的互動也變得順利多了。寇爾開始掌握得到羅倫斯的想法,而羅倫斯也開始能夠理解寇爾的疑點。 雖然不容易遇上幸運,但似乎有不少美好的相遇。 就在羅倫斯這麼想著時—— 「哈哈,你們好像在忙啊。」 聽到拉古薩的聲音突然傳來,羅倫斯有種彷彿從夢中醒來的感覺。 寇爾似乎也一樣,他猛然恢復正常的表情,一副不知道自己剛剛做了什麼似的模樣。 「啊,沒有……怎麼了嗎?」 「沒什麼,下一道關卡是今天的最後一道關卡,所以我在想,不知道你們有沒有要買什麼東西為晚上做准備。」 「喔,這樣啊……」 雖然羅倫斯心想就算分了些面包給寇爾,也不至於不夠,但還是對著赫蘿使了一下眼色,要赫蘿確認裝有食物的袋子。 「應該夠唄。」 「好像夠的樣子。」 「嗯,那就好。不過……」 拉古薩伸了一個大懶腰後,讓身體倚在裝載貨物上,露出粗獷的笑容說: 「還真是弄假成真啊,表現得很像個優秀的徒弟嘛。」 拉古薩指的當然是寇爾,寇爾聽了,難為情地低下了頭。 寇爾的謙虛表現跟一被人誇獎,就立刻挺起胸膛的某人差太多了。 「我以前也請過幾個小夥子,不過沒有一個傢伙撐得過一年。這傢伙不用人家大聲罵或是動粗,也會認真工作,這幾乎算是奇跡了。」 拉古薩滿臉笑容地說道,羅倫斯也表示贊同地說了句:「算是吧。」 流浪學生之所以遭人厭惡,一方面當然是因為其無法無天的作為,不過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他們不肯工作,又沒有半點成就,所以得不到人們的信賴。 雖說是事態自然演變成這樣,但寇爾願意認真工作,並且專心聆聽羅倫斯教導的模樣,已經足以博得人們的信賴。 寇爾因為突然被人誇獎而驚訝地瞠大雙眼,看來他對這方面似乎不是很瞭解的樣子。 在場全員最高興的似乎是赫蘿,她非常開心地笑著。 「那,到了下一道關卡時,也有雜務要處理。」 「啊,是,請讓我幫忙。」 「哈哈哈,這樣可能會被老師罵喔。」 「咦?」 看見寇爾一臉愕然地說道,羅倫斯笑著說了句:「真是的。」然後對著他說: 「這小子不會當商人,也不會當船伕。對吧?」 寇爾瞠大了清澈如水的藍色眼睛,先看了看羅倫斯,再看了看拉古薩後,停下了動作。 他正拚命動著腦筋思考。 看著寇爾的模樣,就算不是赫蘿,也不禁有種想要守護他的感覺。 「……是的,呃……因為我想學習教會法學。」 「哎呀,真可惜。」 「就是這麼回事。」 「哎,既然誰都不能獨佔,那只好死心囉。誰叫每次拿到好處的都是神明呢。」 拉古薩面帶笑容、像在唱歌似地感嘆道,跟著挺起身子走到船尾拿起篙。 一個優秀的人才,無論在哪種行業都很受歡迎。 「呃……?」 「哈哈。沒事,我的意思是說,你就繼續讀書,有一天一定能夠當上博士的。」 「喔……」 寇爾露出一副不太明白意思的表情點點頭,等到船隻停靠棧橋後,他便在拉古薩的呼喚下跑了過去。 留在原地的羅倫斯反芻起拉古薩的話。 的確,每次拿到好處的似乎都是神明。 「汝好像覺得很可惜的樣子吶。」 「咦?」 羅倫斯反問後,點了點頭。 「的確,我不禁有種很可惜的感覺。」 「可是,還有機會唄?」 赫蘿的發言讓羅倫斯感到有些驚訝,他回頭看向赫蘿說: 「光是幫助我成為優秀的商人,還不夠讓你滿足啊?」 「收了徒弟的人,才算是能夠獨當一面的人。」 赫蘿應該是要羅倫斯收徒弟的意思吧。 羅倫斯確實告訴過赫蘿,擁有商店後冒險生活似乎就會隨之結束。 對於羅倫斯這樣的想法,赫蘿告訴他只要收徒弟就好。 「可是,我現在收徒弟,還太早了點。」 「是嗎?」 「是啊。再過十年,不,再過十五年後,或許會吧。」 雖然好幾年前的羅倫斯根本想像不到十年後的自己會怎樣,但現在的他已經到了差不多能夠預測得到的年紀。 如果是從前那個認為自己有著無限可能性的羅倫斯,或許會想收徒弟吧,但現在的他,根本看不到眼前有這樣的選擇。 「再過十年,嗯,再怎樣汝也會變得有雄性氣概一些唄。」 「……你這是什麼意思?」 「汝想知道嗎?」 看見赫蘿笑容滿面地說道,羅倫斯不禁覺得赫蘿一定藏了什麼驚人的武器。 他心想還是不要自找麻煩的好,於是放棄反擊。 「呵,聰明的決定。」 「能被您誇獎是我的榮幸。」 赫蘿拍了拍羅倫斯的肩膀,刻意鼓起了臉頰。 羅倫斯也笑著回應她,然後伸手拿起向寇爾買來的紙束。 雖然剛剛被迫中止了思考,但銅幣話題足以勾起商人的好奇心。 羅倫斯沒有想要借此撈錢,更沒有想要揭發珍商行秘密的意思。但光是分析這捆或許能夠解開謎題的紙束,就足以讓他興奮不已。 「汝真是個廉價的雄性。」 「你說什麼?」 「看著破爛紙堆竟然能夠那麼興奮,難道看那些東西比跟咱說話還有趣嗎?」 羅倫斯苦惱著該不該笑。 不過,他知道現在如果說出「你連紙張都要忌妒啊」,肯定會挨一頓揍。 「不過是差了三箱而已,汝為何會如此感興趣?」 「這……我也不知道怎麼回答。我只能說,因為很有趣。沒事的,這次就算弄錯了什麼,也不會被騷動連累,這點你可以放一百個心。」 羅倫斯一邊說話,一邊翻著紙張,一下子就找到了一張寫有珍商行的文件,沒多久後又找到了一張。 他興奮地心想,這說不定真有可能解開謎題。 「……」 羅倫斯覺得赫蘿似乎說了什麼,於是抬起了頭。 赫蘿屁股著地坐著,手裡抓著棉被。 她的尾巴在長袍底下顯得不悅地甩動著。 臉上浮現不甘心的表情。 「汝有時候很懂得談判。」 赫蘿的想法有時候也很容易明白。 對寇爾當然要表達關心,但如果寇爾不在,汝的眼裡就應該只有咱;羅倫斯這麼猜測著赫蘿的心態,同時也想著抱有這樣想法的自己會不會太過自負。 「那這樣,你要幫忙嗎?」 「……哎,咱無所謂。」 羅倫斯想起從前,赫蘿曾經沒辦法老實說出自己想吃蘋果。 她的表情盡管顯得不悅,耳朵卻看似開心地擺動著。 「這個拼寫就是珍商行,幫我找出有寫到珍商行的文件。你認得字吧?」 「嗯,什麼文件都行嗎?」 「嗯。」 寇爾帶來的文件張數還真是不少。 其中有的文件皺巴巴的,可能是小偷在偷拿文件時,隨手一抓就塞進了袋子裡吧。 而且,有的文件上頭滿是手垢,還有破損之處,看得出來這些文件是由許多人經手過的。 羅倫斯把看起來將近有百張之多的文件分了幾張給赫蘿後,兩人便開始找起珍商行的名稱。 羅倫斯只需看一眼,就能夠知道是什麼種類的文件,而且只要知道是什麼種類的文件,大概就能夠知道商行名稱會寫在什麼位置。 相對地,赫蘿既沒有行商經驗,又因為文件字體潦草,使得她必須從頭到尾定睛細看文件,否則很難找到商行名稱。 羅倫斯知道赫蘿不時地偷看他,顯得很焦急的樣子。 或許不管在任何方面,赫蘿都不願意輸給羅倫斯吧。 他佯裝沒察覺到的樣子,緩慢進行著手中的作業。 「可是,汝啊。」 「嗯。」 盡管放慢了作業,羅倫斯的速度還是比赫蘿快,他一瞬間以為赫蘿終於忍不住想要干擾,後來發現是自己太鑽牛角尖。 赫蘿向羅倫斯搭腔時,非但沒有繼續作業,反而放下文件看著遠方。 「怎麼了?」 「……沒有,沒事。」 聽到羅倫斯的反問,赫蘿搖了搖頭說道,然後把視線拉回手邊。 不過,就算是能稱得上扯謊天才的赫蘿,她那堅稱自己沒事的模樣,也顯得有些牽強。 「你不要用那麼明顯的方式吸引我注意好不好。」 羅倫斯以為赫蘿會有些生氣,但赫蘿似乎棋高一著。 赫蘿露出像在自嘲似的微笑,然後整理手邊的紙張說: 「沒什麼,咱只是想到很無聊的事情。」 赫蘿總算翻過一頁文件,然後緩緩閉上眼簾。 「什麼無聊的事情?」 「是真的很無聊的事情……咱在想順著這條河川南下後,不知道會看見什麼樣的城鎮。」 聽到赫蘿的話語,羅倫斯不禁抬起頭看向河川的下遊方向。 前方還看不到海洋,只有平凡無奇的平坦荒野以及平緩川流而已。 當然也不可能看見港口城鎮凱爾貝的城景。 不過,雖然不是很確定,但羅倫斯覺得赫蘿的話中似乎包含了超出字面上的意思。 更重要的是,赫蘿每次說是無聊的事情時,大多不是無聊的事情。 「老實說,我只有坐船經過兩、三次而已,所以城鎮究竟長什麼模樣,我也沒有好好看過。」 「那也無妨,是什麼樣的城鎮?」 聽到赫蘿這麼說,羅倫斯當然沒理由隱瞞。於是,羅倫斯喚起過去自己曾見聞過的記憶說: 「河川的盡頭有一塊很大的三角洲,雖然城鎮居民不會在三角洲上居住,不過那裡有很多旅店和商行的卸貨場,還有兌換所,非常熱鬧。蓋有住家的地方是在三角洲的北端和南端。雖然這幾個地方都屬於凱爾貝,但不管是住在北側、南側還是中間的人,彼此的感情都不合。」 「喔?」 雖然赫蘿的視線落在手邊的文件上,但是她的視線有沒有追著文字跑,令人有些懷疑。 「我是在搭乘聯系遠方國家的大型貿易船時,經過凱爾貝。因為凱爾貝是貿易船的中途補給港。貿易船很大,沒辦法接近淺灘,所以我們都是改搭小船登陸三角洲。」 為了確認赫蘿的反應,羅倫斯停頓了下來。 比起聽取他人的形容,親眼目睹城鎮不是比較快嗎? 羅倫斯這麼想著,但赫蘿似乎不這麼認為。 「那麼,上了三角洲後,會看見什麼?」 赫蘿的視線仍然落在手邊的文件上,視線焦點卻對准遠方。 看見赫蘿保持這個姿勢催促著自己的模樣,羅倫斯不禁有種像是在為盲人解說的感覺。 不過,就在羅倫斯有些吞吐其辭時,赫蘿看向他以目光無言地催促著。 盡管覺得在意,羅倫斯還是接續說: 「……喔。上了三角洲後,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任憑潮水和海風洗刷的擱淺船殘骸,它那斷成兩截的船身成了三角洲的大門。穿過這個大門後,就會看見充滿活力和吆喝聲,但有別於城裡市場的地方。那裡不會零售商品,只會以驚人的數量做大量買賣,也就是商人專用的市場。在那兒卸貨的所有商品會以那裡為起點,再運送到其他遙遠國家。還有,嗯,也會看見成排商店提供短暫的娛樂,為辛苦船旅增添一些樂趣。這些商店當中……嗯,應該也有會讓你忍不住皺起眉頭的商店吧。」 看見羅倫斯刻意聳了聳肩說道,赫蘿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我住在兩層樓高的旅館,面向道路的房間裡。那裡整天都聽得到彈奏魯特琴或是豎琴的聲音,笑聲也不曾斷絕。」 赫蘿輕輕點了點頭後,沒抬高視線、也沒抬起頭地說: 「那艘船是要去哪裡?」 「那艘船?」 「汝搭乘的那艘船。」 「喔,那艘船沿著大陸一直南下,最後會抵達一個名為約朵斯的港口城鎮,那裡聚集了很多手藝精巧的工匠。我搭乘的那艘船主要是在運送北方的琥珀,那兒就是以琥珀手工藝品出名的城鎮。約朵斯是在比我們被迫在地下水道奔跑的帕茲歐,或是遇到你的帕斯羅村更南方的城鎮。那裡的海水很溫暖,顏色有點黒。」 那時的羅倫斯沒有馬車,連性命都不顧地以一身輕便的行頭奔走各地。 雖然他沒有提起,但是那次的海上航行,羅倫斯待的是甲板底下的昏暗房間,和在河上的航行根本不能相提並論。 航程中,他為自己准備了裝滿水的牛膀胱,在搖晃得連坐都坐不穩的船上,必須死命地緊抱住牛膀胱,不讓裡頭的水灑出來。 而且,船身搖晃得那麼厲害,一個不是船員的旅行商人會當場成為暈船下的犧牲者。 等到他已經吐不出任何東西,最後只能吐血,整個人消瘦得不成人形時,好不容易才抵達目的地。 不是羅倫斯愛自誇,他都佩服自己能搭過三次之多的船。 「嗯。可是,咱不知道什麼是琥珀。」 「咦?你不知道啊?」 聽到羅倫斯反問道,赫蘿露出有些生氣的表情注視著羅倫斯。 羅倫斯心想,既然赫蘿從前在森林裡過著神仙般的生活,就應該認得琥珀才對,但後來想起赫蘿也不認得黃鐵礦的事實。 「琥珀是樹脂在地底下凝固而成的東西,外觀看起來就跟寶石沒兩樣。如果要比喻……啊,對了,正好跟你的眼睛很像。」 羅倫斯指著赫蘿的臉說道,赫蘿似乎不自覺地想要自己看自己的眼睛。看見赫蘿變成斗雞眼的模樣,羅倫斯忍不住笑了出來。 「汝一定是故意的。」 雖然赫蘿口中這麼說,但羅倫斯若真是故意,她絕對不可能是這個反應。 不過,羅倫斯知道如果反駁這點,赫蘿肯定會生氣,所以他這麼回答: 「總之呢,是很漂亮的寶石就對了。」 聽到羅倫斯再刻意不過的話語,赫蘿盡管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最後還是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哼,以汝來說算是表現得還不錯。那,下了那艘船後,接著去哪兒?」 「接著?接著去……」 羅倫斯回答到一半時,心裡還是覺得怪怪的。 他心想,赫蘿突然想知道這些事情,到底是怎麼回事? 「或者是那隻狐狸會去的地方也行。」 赫蘿或許以為羅倫斯說話變得吞吐,是因為記憶模糊的關系吧。 原本這麼猜測著的羅倫斯立刻察覺到不是這麼回事。 赫蘿連短暫的沉默都感到害怕。 她害怕羅倫斯會有時間去思考她為何想知道這些事情。 「伊弗會去的地方啊?如果是要賣皮草給人加工,會去比約朵斯更南方的地區,應該會去一個名為烏娃的城鎮吧。」 「能夠賺多少錢吶?」 「嗯……大概有進貨價的三倍……跑不掉吧。賺到那麼多錢後,她大概就不會再跟我這種旅行商人說話了。」 看見羅倫斯笑著說道,赫蘿表情不悅地拍了拍羅倫斯的肩膀。 不過,赫蘿沒有看向羅倫斯。 那模樣彷彿在說如果與羅倫斯互看,就會被識破心聲似的。 「哈哈。不過,這是很有可能發生的事情。只要賺到了一千枚或是兩千枚金幣的利益,馬上就能擠進上流商人們的世界。當商人有了這麼多錢後,一般會開始僱用職員、經營商店、買船舶,最後做起遠地貿易。開始從沙漠之國買來黃金、從灼熱之國買來辛香料;也會開始運來絲織品或玻璃手工藝品,撰寫遠古帝國歷史、多達數十集的歷史書籍印刷本,或者是一些稀奇古怪的食物和生物,還有堆積如山的珍珠、珊瑚之類的海中寶石。每有一艘載了這些商品的船舶平安抵達港口,帶來的利益,會是我一輩子才有辦法賺到的金額的十倍、甚至二十倍。最後這個商人會在各地設置商行分行,或許也會把觸角延伸到銀行交易。融資莫大金額給各地領主,相對地要求領主讓出各種特權,一個接著一個地掌握各地的地區經濟。然後,這個商人會像是掛了保證似地成為南方皇帝的御用商人。在國王要舉行戴冠式時,會受到委任,負責發包打造價值達二十萬枚或是三十萬枚盧米歐尼金幣的王冠。商人有了這般成就後,只要安穩地坐著,就能夠把世界各國的商品運送到各地去,無論去到哪裡,都會受到國王般的待遇。最後,商人終於完成他用金幣堆出來的寶座。」 這是每一個商人都至少夢想過一次的黃金大道。 就算會覺得這夢想愚蠢,但實際上卻有太多商人走過這條大道而完成了霸業。 不過,在一半便已耗盡精力的商人人數之多,就算全知全能的神也掌握不了吧。 盡管伊弗逮到了踏上黃金大道的機會,能不能夠順利走完仍是個未知數。 遠地貿易之所以能夠帶來莫大利益,是因為想要讓船舶平安抵達港口太難了。 令畢生積蓄如海藻般沉落海底消失不見,最後宣告破產的商人,光是羅倫斯認識的人數,就無法用兩手手指數完。 「這簡直就像通往黃金國的黃金大道吶。」 赫蘿看似開心地說道。雖然羅倫斯不確定赫蘿對於他的說明有多少程度的理解,但赫蘿似乎從他說話的語調當中,聽出這是近乎痴人說夢的美夢。 「可是,汝走到了這條黃金大道的入口卻掉頭離去,也看不太出來很懊惱的樣子吶。」 羅倫斯當然點了點頭回應赫蘿的話語。 他不覺得懊惱。 因為他想走的不是這種黃金大道。 不過,羅倫斯不禁心想,如果與赫蘿一起走,或許有辦法走完。 如果與赫蘿一起走在這條權謀術數充斥的慾望大道,或許能夠不受惡魔欺騙、不被邪神擊垮,在光與影之間穿梭逃躲、勇往直前,最後抵達寶山。 這段經歷一定能夠成為值得流傳好幾百年、最適合以冒險記來稱呼的故事。 與大商人競爭黃金交易、與歷史悠久的王國王族談判最高級的羊只品種。時而或許會與跟海盜沒兩樣的大船團針鋒相對,也可能會遭到信賴的手下背叛。 羅倫斯當然也想過在這般冒險經歷中,如果身旁有赫蘿陪伴,會是多麼愉快的事情。 即便如此,羅倫斯還是覺得赫蘿應該會排斥這樣的冒險生活。 所以,羅倫斯試著詢問說: 「你想走這樣的路啊?」 赫蘿果然沒有點頭,一副不感興趣的表情說: 「畢竟咱得一直傳述汝的故事吶,要傳述的內容當然是越少越好。」 羅倫斯一邊心想「真是個固執的傢伙」,一邊沒出聲地笑笑,結果被赫蘿白了一眼。 赫蘿說傳述內容越少越好,應該是在扯謊。她希望越少越好的,是聆聽者的人數。好比說,羅倫斯如果遇見了一臉得意表情談著赫蘿睡相的人,一定會忍不住有種同仇敵愾的感覺吧。 「咱不想聽什麼黃金大道的故事,咱還是想聽琥珀城鎮的後續。」 赫蘿想聽的不是驚險剌激的冒險故事,而是羅倫斯一路走來的平凡經歷。 至於她為何想聽羅倫斯的平凡經歷,理由再清楚不過了。 只要用言語把羅倫斯為赫蘿說明凱爾貝的三角洲時,所感受到的那種感覺形容出來,就能夠立刻知道赫蘿的理由。 不過,羅倫斯閉上雙唇露出淡淡的微笑,他並沒有反問赫蘿什麼,只是照著赫蘿的問題做出了回答。 在琥珀城鎮賣了從北方采買來的動物牙齒和骨頭,相對地采買了鹽巴和鹽漬鯡魚後,便朝向內陸地區出發。一路上有時徒步,有時與人共乘馬車,偶爾也會組成商隊;沿路走過平原、越過河川、爬過山頭,也在森林迷過路。旅途中受過傷,也受過病痛折磨。曾經因為碰巧遇見聽說已身亡的商人而歡喜,也曾經因為反而聽到有傳言說自己已身亡而大笑。 赫蘿神情愉快地靜靜聆聽著羅倫斯敘述的每一段經歷。那模樣就彷彿看見盡管活了好幾百年,仍有不曾見過的土地在眼前無限延伸而樂在其中似的;也像是聽見像是玩笑話的烏龍事件頻繁發生時,而感到驚訝似的。 然後,那模樣就彷彿想像著在這條漫長、平凡、沒有任何特別之處的旅途上,羅倫斯身邊總有自己陪伴。 不久後,羅倫斯前往山中村落送上鹽巴,相對地采買了品質優良的貂皮;描述到這裡時,他停了下來。因為他覺得如果繼續描述下去,將會違反兩人在心照不宣之下,所訂下的約定。 赫蘿不知何時已經倚在羅倫斯身上發呆,她空出來的手握住了羅倫斯的手。 以實際的時間來說,羅倫斯所描述的旅途有兩年之久。 因為兩人剛走完這麼一段盡管平凡,卻很漫長的旅途,所以覺得累了吧。 兩人剛走完的,是一段絕對不可能實現的漫長旅途。 去到山中村落送上鹽巴,相對地采買了貂皮後,羅倫斯下一個停留的村落是? 是麥子大產地、是河口城鎮。如果羅倫斯繼續描述下去,這趟旅途的路徑將又回到出發點,然後不停地繞圈子打轉。 然而,赫蘿沒有催促羅倫斯描述下去。 因為她知道如果開口催促,將破壞此刻如同身處夢境的氣氛。 赫蘿此刻是感到後悔呢?還是覺得開心呢? 或許兩者都有吧。正因為開心,所以才會感到後悔。 羅倫斯與赫蘿的兩人之旅不會前往比凱爾貝更南方的地區,也不會前往西方地區。兩人將前往的地方,是一個永遠未知的世界。那是一個伸出腳就能踏進的世界,卻也是兩人絕對不可能前往的世界。 神說—— 一開始,有了語言。 然後,語言創造了世界。 如果此言屬實,那麼被喻為神明的赫蘿一定是借了羅倫斯的語言,打算創造出一個暫時性的世界吧。 羅倫斯當然不會詢問赫蘿為何要創造這樣的世界。 好幾百年來,赫蘿一直獨自待在村落的麥田裡。這個暫時性的世界,肯定是她慣於玩耍的世界吧。 只是,看著什麼話也不說、動也不動地在發呆的赫蘿,羅倫斯不禁擔心,旅行結束時獨自留下這樣的赫蘿,真的不會有事嗎? 在特列歐村閱讀的書本上,寫著赫蘿的故鄉早已滅亡。 如果從前的居民們經過漫長歲月後,再次返回了故鄉,那應該就可以安心。 可是,如果沒有回來呢? 這麼一想,不禁教人有些擔心。 想像起在寒冷又安靜的山上,獨自望著月光發呆的赫蘿,羅倫斯實在不認為她一人能夠撐得下去。 赫蘿時而也會想發出長嚎,可是,沒有人能夠回應她的長嚎聲。 然而,羅倫斯知道如果他這麼說出口,赫蘿肯定會怒氣沖沖地大發雷霆,而且想也知道她不可能承認。還有更重要的是,羅倫斯必須承認就算自己再怎麼努力,也不可能填滿赫蘿心中的孤獨空洞。 說羅倫斯的心頭不會因此湧上一股無力感,那會是騙人的。 不過,羅倫斯是認清這些事實才前往德林商行,並牽起赫蘿的手。 所以,他此刻至少能做的,就是刻意用著開朗的口吻說: 「如何?很朴實無華的旅途吧?」 赫蘿一副慵懶模樣看向羅倫斯,就這麼看了好一會兒。 然後忽然笑了,或許是看見羅倫斯臉上沾到了什麼吧。 她一副疲憊模樣緩緩挺起身子,嫌麻煩地開口說: 「……一點兒也沒錯,可是……」 「可是?」 轉頭越過肩膀、微微傾著頭看向後方的表情,一定是赫蘿很自豪的表情吧。 「如此平凡的旅途不會緊張得手掌心都是汗,還可以與汝牽著手悠閒自在地前進唄。」 赫蘿露出壞心眼的笑容。 然而,壞心眼的不是她。 是不知在天上何處的神明。 在羅倫斯准備開口說話之前,赫蘿已經收起這般表情,一副彷彿在說「剛剛的余興節目真是愉快極了」似的恢復成平時的模樣。她翻了一張手邊的文件,然後發出「喔」的一聲。赫蘿手拿文件驕傲地向羅倫斯揮動的模樣,讓剛才曾有過的氣氛云消霧散。 對於只是個普通人類的羅倫斯來說,這是有些學不來的事情。 因為學不來,所以他花了一些時間才恢復平靜。 赫蘿一副受不了羅倫斯的模樣,笑著等待他恢復平靜。 這確實是平凡的旅途。 因為旅途和平得只要伸出手,赫蘿隨時都在伸手可觸的位置。 「的確,這是珍商行的文件。看來是去年夏天的出口備忘錄。」 「哼。」 看見赫蘿面帶笑容地用鼻子哼氣,一副彷彿找到了藏寶圖似的得意模樣,羅倫斯忍不住笑了出來。 他心想,真是敗給了赫蘿。 「那,出口數量果然是六十箱。這麼一來,這一定是……不對……果然是……」 比較著其他出口品目,羅倫斯立刻埋頭於思考文件的內容。 他這麼做,一方面也是為了把彷彿忽然從天而降、如泡沫般一碰就破滅似的一場夢封印在腦海深處。 因為那是一場太甜美的夢。 羅倫斯已不是那種不知頹廢為何物的年輕小夥子。 「既然這樣,還不快找看看其他文件?」 赫蘿突然顯得不悅地說道,跟著拉住羅倫斯的耳朵,硬是將他從腦海裡拉了出來。 羅倫斯驚訝地一邊按住耳朵,一邊看著表情不悅地把視線拉回文件的赫蘿側臉。他這才想起,赫蘿原本是因為希望自己陪她,才會說要幫忙從紙束裡找出珍商行的名字。 然而,羅倫斯說不出「既然這樣,你和我一起想看看不就好了」這種話。因為赫蘿像是在生氣的側臉,一定會拒絕他這麼說。 不過,原本那麼柔和的氣氛,能夠立刻變成現在這般氣氛,讓羅倫斯覺得很不可思議。 赫蘿的心情說變就變,比山上的天氣變化更快速。 盡管羅倫斯猜測著會不會只是自己太遲鈍而無法察覺,但還是不禁心想,這或許就是人們常說的少女心吧。 是不是少女很令人懷疑就是了——羅倫斯暗自補上了一句。 「全部就這幾張嗎?」 過了一會兒後,兩人看完了所有文件,赫蘿最後一共找到了兩張文件。 包括羅倫斯找到的共有七張文件。 除非是真的很不懂得整理文件的商行,否則一般都會把類似的文件保管在類似的地方。從商行偷出這些文件的某人一定也是沒多確認內容,隨手一抓就把文件帶了出來。 不出羅倫斯所料,紙束當中找到了去年夏天和前年冬天的訂購單,以及去年夏天的備忘錄。 文件上記載向銅產地訂購的數量都是五十七箱,送往溫菲爾王國的貨幣也都是六十箱。 因為珍商行總不可能進口舊貨幣,所以每箱貨幣勢必都是新鑄造的新品。 珍商行應該是在某處補上不足的三箱,只是找不到文件指出珍商行如何補足差距。 「似乎沒有找到關鍵性的線索吶。」 「是啊。不過,說不定紙堆裡有相關聯的文件,只是沒有寫上珍商行名稱而已……」 「喔?那麼趕緊找看看。」 「等等。不過,或許這些真的是私鑄貨幣的證據。」 沒理會顯得著急的赫蘿,羅倫斯不禁自言自語了起來。 如果大量私鑄貨幣,或許會被人察覺,但如果只是少量,或許就不會被發現。 或者,這是在私鑄金幣之前,先實驗性地私鑄一些銅幣也說不定。 這些思緒在羅倫斯的腦海裡像雪球般越滾越大。他不禁開始思考:如果要證實這些假設,需要什麼樣的情報?目前不夠的情報又有哪些?也或許可以做其他的假設……?當羅倫斯一路思索到這裡時,發現這會兒換成是身旁的赫蘿明顯露出感到很無趣的表情。 「……」 赫蘿面帶不悅地傾了一下頭,頸部的骨頭隨之發出喀喀聲響。 「汝果然不是真心想要追上那隻狐狸。」 赫蘿的口吻聽起來,彷彿在說「如果是真心,就不會把咱冷落在一旁」似的。 「……你也和我一起想看看不就好了。」 聽到羅倫斯說道,赫蘿揚起一邊眉毛,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用手肘倚著膝蓋,手托著腮。那模樣簡直就像看見骰子擲出不好數字的賭徒一樣。 羅倫斯擲出的骰子數字似乎不怎麼好。 「……如果能夠幫汝賺大錢,咱就願意。」 「……如果真是那麼回事,你還不是會排斥。而且……」 「嗯?」 「你又不討厭動腦思考吧?動腦思考還可以消磨時間。」 聽到羅倫斯這麼說,赫蘿眼睛睜大得連羅倫斯都嚇了一跳,在那之後赫蘿似乎打算說些什麼,卻立刻閉上了嘴巴。跟著閉上眼睛,也蓋上手邊的紙束,最後用兩手抓住帽緣把整張臉都給矇住了。 「怎、怎麼了?」 赫蘿的舉動讓羅倫斯驚訝得不禁這麼發問。 她的耳朵和尾巴不停發出啪唰啪唰的聲音。當她從帽子挪開雙手時,羅倫斯看見了帶著怒火的目光。 在赫蘿沒有半點動搖的堅定眼神直直注視下,羅倫斯終究還是敵不過,只能畏畏縮縮地問: 「……為什麼你要這麼生氣?」 被羅倫斯說像是琥珀的眼睛變成了燒得火紅的鐵球。 「生氣?汝剛剛說咱為何生氣嗎?」 說了不該說的話—— 就在羅倫斯這麼想時,赫蘿瞬間放鬆了全身的力氣。那速度之快,就跟她因為憤怒而豎起頭發時一樣。 那模樣就像皮袋灌了太多水而破裂似的感覺。 赫蘿顯得如此意志消沉的模樣,讓人不禁懷疑起她是不是在一瞬間變得消瘦。她用宛如幽魂般的眼神注視著羅倫斯說: 「畢竟是汝嘛……反正汝也不可能明白咱為何會這麼說唄……」 說罷,赫蘿用斜眼瞥了羅倫斯一眼,然後再刻意不過地嘆了口氣。 那模樣就像師父面對老是教不會的徒弟,連生氣的精力都沒了似的。 不過,羅倫斯思考了一下。 他心想,反正赫蘿一定是因為太無聊,想要人陪她,才會這麼說吧。 羅倫斯之所以沒有說出口,並不是因為擔心會惹得赫蘿更生氣,而是因為識破羅倫斯想法的赫蘿已輕輕揚起嘴唇,露出尖牙說: 「發言要小心謹慎吶。」 羅倫斯初拜師為徒時,最討厭師父要他回答問題。 因為如果他回答錯了,就會挨揍;如果沉默不回答,就會被踹。 羅倫斯方才的猜想似乎錯了。 這麼一來,剩下的手段就只有保持沉默而已。 「汝真的不明白嗎?」 赫蘿的話語喚起了羅倫斯從前的記憶。 羅倫斯不禁挺直背脊,然後別開了視線。 「不明白就算了。」 赫蘿意外的發言讓羅倫斯回過頭來,結果看見赫蘿表情認真地說: 「直到汝明白之前,咱不跟汝說話。」 「你——」 羅倫斯還來不及說出「你怎麼像個小孩子一樣」,赫蘿已經從他身上挪開身子,搶走兩人共享的棉被,裹住自己的身體。 所謂愕然,指的就是羅倫斯此刻的感受。 羅倫斯差點說出「你在開玩笑吧」,但後來想到赫蘿可能不會理睬他,於是把話吞了回去。赫蘿的脾氣像小孩子一樣頑固,既然她說了不跟羅倫斯說話,就一定真的不會跟羅倫斯說話。 不過,赫蘿如果是突然不理人,那還沒什麼大不了。特地宣言不跟羅倫斯說話,正是她的高級戰術。 如果羅倫斯還口說出孩子氣的挑釁話語,也未免太難看了;但如果他學赫蘿不理人,那更是幼稚。更重要的是,當聽到赫蘿宣告不跟自己說話時,內心受到動搖的羅倫斯對這個問題就已經束手無策。 羅倫斯讓視線落在手邊的文件上,輕輕嘆了口氣。雖然他覺得思考文件裡的謎題也是十分有趣的消遣,但這似乎不合赫蘿大小姐的意。羅倫斯想不透為何赫蘿願意開心地與他一起找文件,卻不願意與他一起想東想西。 就羅倫斯個人來說,他覺得與赫蘿一同動腦思考一些沒幫助的事情會比較開心。更重要的是,赫蘿擁有聰明絕頂的頭腦,與她一起思考還能夠讓羅倫斯有所學習。 或者,赫蘿是根據經驗法則,所以擔心亂想一些有的沒的,很可能又會陷入糾紛之中呢? 雖然羅倫斯這麼猜測,但還是覺得自己搞不懂赫蘿的心。 他把成為話題、寫有珍商行名稱的文件壓在其他文件上頭後,決定暫時先收起所有文件。 赫蘿果然連看羅倫斯一眼都沒有。就算羅倫斯是個擅長於討好對手的商人,也無法照正常方式去討好赫蘿的心情。因為赫蘿的思路復雜古怪,如果她提示瞭解決方法,就只能遵照她的方法去做。想耍詐,就等著承受恐怖的懲罰。 就在羅倫斯這麼想著時,赫蘿忽然抬起了頭。 雖說赫蘿挪開了身子,但畢竟是在空間狹窄的船上,羅倫斯立刻察覺到赫蘿有所動靜,並隨著她的視線看去。 她看著河川下游的方向。 或許赫蘿是在意先行南下的船隻吧。就在羅倫斯這麼想著時,一陣像是有什麼東西掉落似的噠噠聲響傳來。 當羅倫斯發現那是馬蹄聲時,就看見一匹馬從下遊方向跑來,它順著河邊道路奔馳,如箭矢般奔向這方。 「什麼啊?」 羅倫斯喃喃說道。因為沒聽到赫蘿回應,打算看向赫蘿的羅倫斯轉頭轉到一半,才想起赫蘿不肯跟自己說話的事實。 轉頭看赫蘿已經是羅倫斯的自然反射動作。 雖然他還是裝作是在自言自語,但這當然不可能瞞得過赫蘿。 事後一定會被赫蘿取笑。 這麼想著的羅倫斯不禁覺得心情沉重,跟著又想到萬一連問題都不能解決,不禁有些害怕了起來。 赫蘿一副完全沒察覺到羅倫斯舉動似的鑽出棉被,用輕快的腳步跳上船隻停靠的棧橋。 馬兒來到接近棧橋的距離後,放慢了腳步,騎在馬背上的男子在馬兒完全停下腳步前跳了下來。男子雖然披著斗篷,但拉高衣袖、露出胳膊的模樣讓人一眼就能看出他是個船伕。拉古薩等人像是特地從棧橋走上陸地迎接男子,看來他們似乎與男子熟識。面對拉古薩等人說出「發生何事」的詢問,男子連招呼都沒打,就與他們交談了起來。 或許是抱著不能打擾男子們交談的想法,無法加入話題的寇爾僅管在意談話內容,卻還是站在棧橋上,與男子們保持一段距離。 如果換成羅倫斯,他一定會為了聆聽談話內容而靠近男子們,所以寇爾的自制力可說相當值得贊許。 不知道赫蘿是否也給了相同的評價,她走近寇爾不知耳語了些什麼。 羅倫斯當然聽不到赫蘿說了什麼,但是寇爾先是一臉驚訝地再次看向赫蘿,跟著偷看羅倫斯的舉動,羅倫斯便明白赫蘿一定是說了與他有關的事情。 在這樣的狀況下,想也知道她不可能說出太友善的話語。 赫蘿再次對著寇爾耳語幾句後,寇爾表情認真地點了點頭。 她從頭到尾沒看羅倫斯一眼。 雖然羅倫斯已經不會再產生擔心赫蘿會消失不見的感覺,但正因為如此,才更讓他有種不好的預感。 因為他心裡在想什麼,赫蘿全瞭若指掌。 「好吧,喂?我說老師啊!」 幾個船伕很符合他們的作風,迅速結束了交談。 拉古薩回過頭,一邊對著羅倫斯揮手,一邊大聲說道。 羅倫斯不得已只好站起身子,也跳上了棧橋。 赫蘿站在寇爾身旁,牽著他的手。 羅倫斯看見兩人,並沒有像看見阿瑪堤時產生的不鎮靜感,或許是兩人的模樣看起來很像姊弟的關系吧。 「有什麼事呢?」 「嗯,很抱歉,可能要麻煩你們走一下路。」 「走路?」 羅倫斯這麼反問時,已結束交談的男子再次騎上馬背,朝更上游的方向奔去。 男子手上拿著染成藍色的旗子。 看著旗子,羅倫斯有所察覺地心想,河川上應該發生什麼事情了吧。 「好端端的竟然有艘大型船隻擱淺,把整個河道都塞住了。因為每個傢伙都財迷心竅地只顧著趕路,等到他們發現時已經太晚了,於是就一艘又一艘地撞了上去。好像是有艘不知道哪兒來的船沉在河底的樣子。聽說都沒看見那艘沉船的船員蹤影,所以說不定是一場詭計呢。」 「這是……」 這是發生戰爭,或是飢渴的傭兵集團襲擊商船時會採取的手段。 這個地區有著坡度平緩、無限延伸的平原,這裡的河川光是有一根椿子被釘在河底,就足以讓低淺又脆弱的河道變得無法通行。 因此,不法之徒會故意讓船隻沉入河底製造假意外,然後襲擊被阻斷去路的船隻。不過,平時當然沒有人敢做出這樣的行為。因為如果這麼做,不知道會和徵收關稅的權力者們結下多深的梁子。 不過,羅倫斯知道有個不知死活的人敢做這種事。 對於這個人的膽識,羅倫斯只能脫帽致敬。 他甚至佩服得願意坦率地幫伊弗加油。 「那麼,會怎麼樣呢?」 羅倫斯指的當然是還去不去得成凱爾貝。去到凱爾貝的路程還走不到一半,但是要徒步回到雷諾斯,又有好一段距離。 如果找得到馬匹就另當別論,但比起載人,想必有更多想要載貨物的人吧。 「幸好沒有看到傭兵們的蹤影,所以應該不用多久就能夠恢復通行吧。不過,其他船隻因為載滿了貨物,所以動彈不得。除了有膽子跳進河裡再爬上岸的傢伙,其他人都只能束手無策。因為呢,我這艘船隻要減少一些裝載貨物,就能夠多出一些承載空間,所以他們說想利用我的船,把那些擱淺船上的人以及貨物運到岸上。所以呢,真的很抱歉,要麻煩你們走一下。」 對已經答應承載乘客的船伕來說,讓乘客走路是一件極度有損名譽的事情。哪怕原因不是出在船伕身上也一樣。 抱著這般價值觀過活的船伕拉古薩,臉上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陰影。 羅倫斯當然只能這麼說: 「我是個商人,只要乘船費能夠算便宜一些,要我走多少路,我都願意。」 拉古薩雖然一副「真是敗給你了」的模樣露出苦笑,但還是與羅倫斯握了手,這或許算是一種不同行業者之間的友情吧。 問題是赫蘿受不受得了——這麼想著的羅倫斯還沒回頭看向赫蘿,拉古薩就先接續說: 「不過,天氣這麼冷,總不能要一個女孩子在沒有任何准備下走路。再說,聽說一些信仰虔誠的傢伙們因為河川被堵住,脾氣暴躁的很,如果看見像是女神的女孩乘船南下,他們也會重振起精神吧。」 拉古薩的話語讓羅倫斯有些鬆了口氣。 因為光是想到要帶著不肯跟自己說話的赫蘿一起走路,羅倫斯就感到一陣胃痛。而且在這般寒冷氣候下走路,就算赫蘿的心情很好,也會抱怨個沒完吧。 「總之就是這麼回事,所以要先把貨卸下來才行。」 「我來幫忙吧。」 「哎呀,這樣好像是我很想要你幫忙,所以刻意說出來的樣子。」 拉古薩笑著說道。 羅倫斯只能有一個感想:拉古薩說話太有技巧了。 因為他這麼說,羅倫斯就絕對無法拒絕。 「不過,說要卸貨,也不過只有麥子和豆子而已。木箱還是只能保持這樣吧。 「那麼,趕緊動手吧。」 羅倫斯一邊回頭看向船上的裝載貨物,一邊說道。這時,拉古薩開口說道: 「啊,對了!我剛剛偷聽到你們愉快的對話。」 「咦?」 因為方才與赫蘿的對話是那麼地讓人難為情,羅倫斯不禁慌張了起來。 「哎呀,放心啦,我沒偷聽到會讓你擔心的事情。」 看見拉古薩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說道,羅倫斯回以苦笑。 「沒有啦,我是在說有關艾尼幣的事情。」 「艾尼幣?」 「沒錯,就是艾尼幣。這個艾尼幣呢,正是我船上載著的東西。」 雖然羅倫斯早已想到拉古薩可能載著貨幣,但怎麼也沒想到會如此偶然。 或許拉古薩是抱著一點點惡作劇的心態在捉弄他?羅倫斯瞬間這麼思考,但仔細細想後,又覺得應該不至於如此。 如果是載著金幣或銀幣,勢必有護衛隨行,也就不可能讓羅倫斯般的旅人同船。 而且,拉古薩船上只載了大約十箱。這麼一來,因為一共要有五十七箱南下河川,所以應該另有四艘左右與拉古薩載著相同木箱的船隻。 而這些船主們事前早已說定要載什麼裝載貨物,所以不能像其他船主那樣運送皮草企圖大撈一筆。這麼一來,他們當然會在港口安穩地進行著一如往常的作業,所以也就很容易地吸引了羅倫斯的目光。 羅倫斯這麼一想後,也就覺得沒有什麼可疑之處。這麼一來,拉古薩會提到艾尼幣,或許是有什麼新情報吧。 羅倫斯露出商人的目光看向拉古薩後,發現拉古薩似乎老早就在等待著他這樣的反應。 拉古薩先以眼神示意要開始卸貨,再用動作向一直聽著兩人對話的寇爾與赫蘿做了一下暗示後,一邊搭著羅倫斯的肩膀,一邊湊近臉說: 「我對這個艾尼幣的話題也有點興趣。說到這銅幣,我這兩年都會在一定的日子運送一定的數量。正如你所說,南下河川、運送到珍商行的數量應該是五十七箱沒錯。雖然過去我從來沒在意過總共有幾箱,不過都是由固定成員來分配運送數量,所以我算了一算後,發現還真的是五十七箱呢。」 赫蘿拿了些許食物、水以及酒給寇爾,並要他穿上換穿的長袍。那長袍是用羅倫斯的錢訂做的上等貨。 雖然寇爾驚訝地想要拒絕,但最後還是硬被要求穿上了長袍。 寇爾原本的裝扮確實是太單薄了。 或許是第一次穿著長身衣物吧,寇爾一副不太會走路的模樣,但也不是真的那麼討厭穿長袍的樣子。 「本來只有五十七箱的銅幣從珍商行出貨時,卻變成六十箱,多了三箱出來。這表示不是有人暗地裡多載了幾箱,就是珍商行有著什麼企圖。」 走回船邊後,拉古薩身手矯捷地跳回船上,接著扛起裝有小麥的袋子,讓羅倫斯接過袋子放上棧橋。 寇爾一看見兩人忙著作業,便開始拉起自己也拿得動的、裝有豆子的袋子。 羅倫斯一邊暗自嘀咕「還真是個熱心的傢伙」,一邊心想寇爾應該是想偷聽他與拉古薩的談話吧。 「我很感謝每次都願意叫我載貨的珍商行,也很信賴和我一起做這個工作的同伴們。可是,你也知道現在是個什麼樣的時代,就算懷疑自己是不是在不知情之下,參與了什麼不良勾當,老天爺也不會怪罪人吧?」 就像寇爾會受騙一樣,世上經常上演著詐騙事件。 「當然了,拿著那些文件直接去詢問珍商行會是最快的方法,可是這每一箱的運費都相當優渥。萬一這真是珍商行的把柄,那我就傷腦筋了。」 這正是看人臉色過活者的苦處。 不過,羅倫斯接過最後一隻小麥袋子,堆上棧橋說: 「我當然沒有揭露事情真相的打算。只要能夠在沙盤上推演,就夠我滿足了。」 「既然這樣,我也會把你的話當作旅行商人的玩笑話聽聽就算。即便我真的在不知情之下參與了什麼不良勾當也一樣。」 拉古薩笑著說道。 對於拉古薩這些在同一條河川工作一輩子的船伕們來說,討好貨主是攸關他們死活的問題。然而,萬一在不知情之下參與了什麼不良勾當,最後會被沉入河底的同樣也是他們。拉古薩應該是抱著至少該掌握到真相的想法,可是他又不能與在同一條河上過活的船伕們偷偷談論這件事情,因為船伕們之間的世界太狹窄了。於是拉古薩想到如果是外來的旅人,應當就是可以談論一番的對象了。 羅倫斯的這般猜測或許是想多了些,但想必和事實相去不遠吧。 寇爾從赫蘿手中接過行李後,沒多說什麼就連同自己的行李背在肩上。 他因為察覺到視線而看向羅倫斯,於是羅倫斯輕輕揮揮手示意寇爾先走。 「那麼,夥伴就拜託你照顧了。記得別讓她看起來太神聖的樣子。」 「哈哈哈,崇拜者太多會很麻煩嘛。沒事的,走一下就到了。在太陽還沒下山前,我們應該早就會合了吧。」 羅倫斯點了點頭後,瞥了赫蘿一眼,結果發現赫蘿早已用棉被裹著身體進入了夢鄉。 看著赫蘿的睡姿,羅倫斯感觸極深地暗自說:「原來吵架也有各式各樣的方式啊。」 第六卷 第四幕 徒步在河畔比想像中來得辛苦。 或許是長久以來習慣馬車旅行的緣故吧,雖然不覺得疲累,但羅倫斯卻很難跟上寇爾走路的速度。 羅倫斯不禁想問:到底要怎麼移動雙腳,才能走得那麼快啊? 從前因為太羨慕有馬車可坐的旅行商人,所以拼了命以兩倍以上的速度行走。那段時光還真教人懷念。 「走那麼快也沒什麼好處。」 羅倫斯終於忍不住開口。 「是的。」 寇爾順從地答道,並且放慢了速度。 拉古薩的船隻在減輕重量後,載著赫蘿南下河川,轉眼間就沒了蹤影。因為跟在後頭的都是大型船隻,全被擋在方才的關卡,所以河川變得安靜無聲。 看著有如蛞蝓爬過平地般滑溜、閃耀著光芒的河面,也是件挺有趣的事情。 就羅倫斯個人來說,他比較喜歡用「在大地鋪上一層玻璃」來形容河面,不曉得這樣會不會太誇張了些? 就在他這麼想著時,一條魚跳出了河面。 玻璃的形容就這麼被跳出河面的魚破壞了。 「那個,老師。」 身旁的小魚也發出了水聲。 「怎麼了?」 「艾尼幣的話題……」 「喔,你是想問能不能賺錢啊?」 可能是與赫蘿相處久了而變成習慣,羅倫斯壞心眼地問道。寇爾表情苦澀地點了點頭。 這少年似乎對於賺錢的行為感到羞恥。 羅倫斯面向前方,用鼻子吸進冰冷空氣,再從嘴巴吐出說: 「應該不能吧。」 「……這樣啊。」 因為寇爾穿著赫蘿的長袍,所以看見他,就彷彿看見了赫蘿垂頭喪氣的模樣。 羅倫斯對不禁伸出手的自己感到驚訝,但寇爾只是顯得有些吃驚,還是乖乖地讓羅倫斯摸他的頭。 「不過,你的樣子實在不像會缺錢啊。」 從寇爾頭上挪開手後,羅倫斯做了幾次張開又握緊手掌的動作。 羅倫斯以為觸摸寇爾頭部的感覺會與赫蘿有所差異,卻發現除了摸不到耳朵之外,可說沒什麼不同。 如果站在後方看寇爾的背影,相信與赫蘿的不同,也只在於少了尾巴的蓬鬆感而已吧。 「您這話的意思是?」 「嗯?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說到流浪學生,自然會聯想到一群聰明的傢伙帶著數都數不完的錢,整天飲酒作樂。」 用「數都數不完的錢」來形容或許稍嫌誇張,但是在這群流浪學生當中,有些人賺到的錢,用來聽十次博士的全程講課都還有剩。 而寇爾甚至連聆聽一次的講課都成問題,所以才投資了書本生意。 「是、是的……確實有這樣的人。」 「你曾想過他們是怎麼賺錢的嗎?」 「……我覺得,他們一定是從別人手中奪走金錢。」 看見自己無法想像的結果被他人握在手中時,人們總是會認為那個人做了什麼非法勾當。 最後甚至會如此斷論:那個人採取的方法,本質上一定跟我完全不同。 羅倫斯這次給寇爾的評價低了些。 「那些傢伙啊,應該是用跟你一樣的方法在賺錢。」 「咦?」 寇爾一副「怎麼可能」的表情抬頭看向羅倫斯說道。 那就像羅倫斯確實做了很漂亮的反擊時,赫蘿臉上會有的表情。 既然對手不是赫蘿,就可以安心地得意一下。 羅倫斯發現自己有這般想法,不禁有些自嘲地笑笑,然後搔了搔臉頰說: 「嗯。還有呢,那些傢伙跟你不一樣的地方,在於努力程度的多寡。」 「……努力的程度多寡,是嗎?」 「沒錯。你應該也是在旅途中向人家借住一晚,或是向人討來一餐飯,一路走到這裡來的吧?」 「是的。」 「你那表情好像在說『我也是一路努力過來的』。」 聽到羅倫斯笑著說道,寇爾的表情變得僵硬,面向前方低下了頭。 寇爾在鬧別扭。 「你一路努力過來的,是如何誠心誠意地求人讓你進到屋簷下躲雨,如何討到熱騰騰的粥好溫暖冷透了的身體。」 寇爾只讓視線往左右移動,然後點了點頭。 「那些傢伙就不一樣了。他們把焦點集中在如何討得更多,以及如何討得更有效率。我聽到的方法真的很厲害,連商人都自嘆不如呢。」 雖然寇爾有好一會兒都沒有回應,但羅倫斯並不慌張。 因為他知道寇爾是個聰明的少年。 「是什麼樣的……方法呢?」 向人請教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越有智慧的人,越不容易做到這件事情。因為智者對自己太有自信,所以很難求教於人。 當然了,也有人一開始就會表示向人請教比較輕松。 這種人不會有如寇爾般的眼神。 然而,羅倫斯沒有立刻回答。他伸手拿起寇爾背在肩上的小桶子,拔出塞子喝了一口酒。 那是蒸餾到顏色變淺的葡萄酒。 羅倫斯開玩笑地把小桶子傾向寇爾,寇爾見狀,搖了搖頭。 寇爾眼底流露出害怕的神色。或許在旅途中,他曾因為喝了不知道是酒的烈酒,而被整得很慘吧。 「比方說,你敲了敲某住家的大門,結果要到了一條煙熏過的鯡魚。」 寇爾點了點頭。 「而且還是一條看起來營養不良,要是去皮,就找不到一丁點肉,只聞得到煙臭味的難吃鯡魚。那麼,你接著會怎麼做?」 「呃……」 這應該不是比喻,而是寇爾實際碰到過的狀況才對。 寇爾立刻想出了答案: 「我會……先吃掉一半,留下另一半。」 「然後,隔天再吃。」 「是的。」 羅倫斯不禁佩服地心想,真虧寇爾能夠活到今天。 「要到了鯡魚後,你不會接著去要熱湯嗎?」 「……您是要我拜訪多一些住家的意思嗎?」 寇爾不是用著顯得諂媚的眼神,而是露出有些不滿的眼神這麼說。 羅倫斯不禁覺得與他對話挺有趣的。 「你沒有這麼做,一定有你的理由吧?」 寇爾顯得不滿地點了點頭。 他不是那種不想理由就行動的笨蛋。 「因為……能夠成功要到一次,已經算是好運了。」 「是啊,這世上又不是到處都有好人。」 「……」 寇爾大口吞下了羅倫斯拋出的魚餌。 要是換成赫蘿,就會裝出已經吃下魚餌的樣子,然後把釣魚線綁在池底。還有誰能夠比她賊呢?她會在羅倫斯拉起釣竿的瞬間,把羅倫斯拉進池底。 就這點來說,面對寇爾就不需要擔心了。 「做生意呢,錢越多,生意越好做,是因為有很齊全的道具。可是呢,你總是手無寸鐵地上戰場,所以才會每次都弄得滿身是傷。」 寇爾的眼神在空中飄忽不定。 飄著飄著,忽然間恢復了精神。 這就是所謂的聰明。 「……要把鯡魚當作道具,是嗎?」 羅倫斯的嘴角不禁上揚,臉頰隨之感到一陣疼痛。 他心想,原來世上也有這種喜悅啊。 「沒錯。要拿著那條鯡魚,前往下一戶人家乞求佈施。」 「咦?」 寇爾驚訝得連臉上的表情都消失了。 這也難怪吧。 他八成在納悶「已經得到一條鯡魚的人,去求他人再分一條鯡魚給他,有可能要得到嗎?」 然而,就是有可能要得到。 不僅要得到,而且更容易。 「拿著鯡魚……對了,如果有要比自己年幼同伴那更好,就帶著這個同伴去敲住家的大門。叩、叩、叩!有人在家嗎?敬仰神明的虔誠老闆啊,請您看一下,我手上有一條鯡魚;可是,我不能吃掉這條鯡魚。您看,這位是我年幼的旅伴,今天是他一年一次的生日。懇求您大發慈悲,施捨一些錢好讓我把這條鯡魚做成派,讓年幼的可憐小羊填飽肚子。只要有足夠的錢把鯡魚做成派就好了,求求您、求求您……」 如果是要向人哀求,那也是商人的拿手好戲。 羅倫斯唱作俱佳地表演完後,寇爾吞了一口口水注視著羅倫斯。 「要是聽到有人這麼說,你會怎樣?有誰拒絕得了嗎?而且,提到『只要有足夠的錢把鯡魚做成派』是個重點。因為根本不會有人為了幫忙做派,而特地跑去生爐灶的火吧。如果那個人願意佈施,一定會給錢。」 「啊,也、也就是說,可以不停地要錢……」 「沒錯。拿著一條鯡魚就可以一戶接一戶地討錢,當中或許還會有人說著一條鯡魚太少,然後拿出其他各種食物。最後呢,繞完城裡一圈後,拍拍屁股走人。」 寇爾一副神情恍惚的模樣,倘若在他身旁立起寫有「恍惚」兩字的牌子,一些有特殊嗜好的人說不定會施捨錢給他。 寇爾內心正感受著翻天覆地般的沖擊吧。 世上有許多狠角色,他們能若無其事地做出讓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這樣應該還不會嚴重到為求自己溫飽,只得犧牲他人的地步吧。換個角度想一想,佈施給貧窮流浪學生的行為並沒有錯,而且佈施者只需要花一點點小錢,就能讓自己沉浸在做了善事的情緒裡頭,這樣誰也沒損失啊。如果有多餘的食物或金錢,分給同伴們就更好了。如何?有學到東西了嗎?」 赫蘿的睡臉之所以顯得可愛,是因為她平常讓人無法掉以輕心、如狼般狡猾的模樣變得毫無防備。 不過,那樣的表情可不可愛,或許與平常的模樣沒什麼關系。 寇爾因為受到太大的沖擊,不禁露出毫無防備的表情,那表情雖然不及赫蘿,卻也相當可愛了。 「無知乃是罪惡。」 羅倫斯頂了一下寇爾的後腦勺說道,寇爾點了點頭,跟著嘆了口氣說: 「我聽過……不知情者總是自己。」 「嗯,是有這樣的說法沒錯。不過,重點就是呢——」 羅倫斯說到一半時,後方傳來了馬蹄聲。 被阻斷去路的船隻當中,應該有人載著馬匹吧。 羅倫斯看見不知道是坐在馬背上,還是坐在皮草堆上的人們呼嘯而過。 一匹馬、兩匹馬、三匹馬。 總共有七匹馬呼嘯而過。 在這當中,有幾人能得到如同預期的收益呢? 就算掌握到了什麼情報,想在其中獲取利益仍然是件很困難的事。 最重要的是—— 「最重要的是,想出沒有人想到的點子。『無知乃是罪惡』裡頭指的『知』不是知識,而是智慧。」 寇爾瞠大眼睛,咬緊了牙根。 他加重了握緊背包繩子的力道,雙手微微顫動著。 然後抬起頭說: 「謝謝您的教導。」 真的,每次拿到好處的似乎都是神明。 與寇爾的兩人行還挺愉快的。 不過,對於剛剛赫蘿說了什麼悄悄話的提問,寇爾就是不肯回答。 這也難怪了,誰叫他身上穿著赫蘿的連帽外套呢。 赫蘿早就在寇爾身上灑上了自己的味道。 想要蓋過她的味道似乎很困難。 「啊,看得到了。」 「嗯……對啊,好像挺嚴重的樣子呢。」 因為前方不見任何阻礙物,所以走在微微傾斜的下坡路上,遠方景色一覽無遺。 盡管距離目的地還有好一段路,還是能掌握到大致的狀況。 如拉古薩所說,前方有一艘大型船隻斜向插入河中,其後方有多艘歪來倒去的船隻像堆上去似的停在河道上。 有一艘船停在距河岸最近的位置,那應該是拉古薩的船吧。 岸上似乎也有幾人騎在馬上,他們多半是聽到緊急通報而趕來的貴族使者吧。 似乎還有其他很多人忙著動作,只是目前還看不清楚他們在做什麼。 「怎麼感覺像在舉辦祭典一樣……」 聽到寇爾一臉呆然地說道,羅倫斯不經意地看向他的側臉。 或許是因為寇爾的視線望著遠方吧。他的側臉看起來像是在懷念故鄉、帶了點落寞的感覺。 盡管羅倫斯也是因為受不了故鄉那種彷彿快讓人窒息的氣氛,才會離開那座貧窮荒村,但還是會常常思念起故鄉。 太陽已落入地平線底下好一大半,光芒也點綴起了色彩,但寇爾眼裡之所以泛著光,想必不是因為陽光反射吧。 「你在哪一帶出生的啊?」 羅倫斯不禁這麼發問。 「咦?」 「你如果不想回答,也沒關系。」 羅倫斯自己被別人問及故鄉在哪裡時,也會為了顧及面子,而回答離出生的村落最近的城鎮名稱。 不過,這麼回答的原因多半在於即使說了村落名稱,也沒有人知道。 「呃、呃……在一個叫做彼努的地方。」 盡管寇爾顯得戰戰兢兢地答道,羅倫斯還是不認得這個地名。 「抱歉,我不知道那是哪裡。在哪一帶?東方嗎?」 從「彼努」的語感聽起來,像是位於遙遠東南方的感覺。 那裡是擁有石灰岩和溫暖海洋的國家。 當然了,羅倫斯也只是這麼聽說過而已。 「不是,是在北方。老實說,距離這裡並不遠……」 「喔?」 北方人會想要學習教會法學,應該是南方來的移居者吧。 很多人為了追求新天地,拋售家產來到北方。 然而,大部分的人似乎都無法適應新的土地,面臨重重困難。 「有一條名為樂耶夫的河川,會流進這條羅姆河……知道嗎?」 羅倫斯點了點頭。 「彼努是在樂耶夫河上游地區……的深山裡面,那裡冬天……很冷,下雪的時候很漂亮喔。」 羅倫斯感到有些驚訝。 在雷諾斯鎮向裡戈羅借來的書本上,記載著有關赫蘿的傳說。傳說裡就描述著赫蘿來自樂耶夫的深山。 不過,在這一帶徘徊的人當中,或許來自南方的人本來就比較少見吧。 再說,樂耶夫河很長。住在該流域的人數,應該是壓倒性地多過南方來的人數。 「從這裡慢慢走回彼努,頂多只需要花半個月左右。我會來到北方,雖然是抱著或許找得到工作的想法,不過,萬一真的撐不下去時,我打算先回家一趟……」 看見寇爾一副難為情的模樣說道,羅倫斯當然沒有取笑他。 無論在何時,人們總需要抱有令人難以置信的決心,才有辦法離開貧窮荒村。 不管是在不顧制止之下,還是在熱烈支持之下離開,在還沒達到目標前,不是說一句想回去,就能夠輕輕鬆鬆回去的。 不過,想回到故鄉是每個人在任何時候都會有的情緒。 「你說的彼努是個移居地嗎?」 「移居地?」 「就是南方來的移居者居住的地方。」 寇爾先是露出有些呆然的表情,跟著搖了搖頭說: 「應該不是。不過,我曾聽說很久以前發生過一場山崩地裂,村落原本的所在位置因此掉進了湖底下……」 「啊,我只是想到如果是北方人,應該不會想學教會法學才對。」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寇爾不停眨著眼睛,跟著有些自嘲地笑著說: 「老師也……啊,我說的老師是指裡恩博士,那位老師也說過一樣的話。他說:『像你這樣在異教之地出生的人,應該接受教會更多的教誨。』」 寇爾有些害羞的笑容,在羅倫斯看來卻像自嘲的笑容。 「那是一定的吧,是不是也有傳教士去你們村落?」 如果是個穩健的傳教士來到村落,那當然正是所謂的神明恩寵。然而,來到村落的,多半是假借改宗之名,實際上為了掠奪及殺戮而佩劍前來的傳教士。 不過,如果真是如此,寇爾應該會憎恨教會,根本不可能想學教會法學才是。 「傳教士沒有來到彼努。」 說著,寇爾的視線再次拉向遠方。 他的側臉上帶著不像這年紀的少年應有的表情。 「傳教士從彼努越過兩個山頭,到了另一邊的村落。那裡住了很多獵捕狐狸和貓頭鷹的高手,是個比彼努還小的村落。某天,南方來的教會人士去了那裡,然後蓋了教會。」 後來,村民聽了傳教士的可貴傳教,就此有所醒悟地接受了神明教誨……這當然不可能是故事的後續發展了。 只要思考一下,就能夠立刻知道其原因。 「不過,村落早有各自崇拜的神明,於是教會開始攻擊反抗的村民。」 寇爾驚訝地看著羅倫斯。 光是看他的反應,就足以證明羅倫斯所說無誤。 「說起來,我現在應該算是教會的敵人。你願不願意告訴我詳細情形?」 聽到羅倫斯如此說道,依然面帶驚訝神情的寇爾打算開口說話,但還是閉上嘴巴,沒能說出話來。 然後,他微微垂著頭讓視線在空中遊走,最後再次看向羅倫斯說: 「真的嗎?」 看得出來寇爾不習慣懷疑他人。 他這樣的爛好人個性,將來一定會很辛苦吧。 不過,相對地有其可愛之處。 「嗯,我可以對天發誓。」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寇爾的表情變得扭曲,那表情可愛得會讓人不禁想要伸手摸他的頭。 「……我聽說兩百二十年來,附近所有村落的村長還是第一次聚在一起開會。村長們開了好幾天的會,討論著應該乖乖聽從教會,還是應該起身奮戰。如果我記得沒錯,當時的氣氛根本感覺不到教會有意願與我們溝通。每天越過山頭傳來的,淨是一些某某人又遭到處決的消息。可是,後來到了冬天,教會裡地位崇高的人生了病,吵著說不要死在這種異教之地,於是下山去了,村落也因此獲救。不過,我們不僅熟悉山勢,人數又比較多,如果真的發生戰爭,也會是我們獲勝吧。」 如果寇爾說的是真心話,在教會殺害村人的當下,村落應該早就挑起戰爭了。 之所以沒有這麼做,想必是因為村民們都明白如果輕易挑起戰爭,萬一教會呼叫救兵前來,他們絕對打不贏對方吧。 就算是深山裡的村落,也不是完全接收不到外來的情報。 「可是,聽到教會裡地位崇高的人因為生病,就二話不說地離去時,我突然有一個想法。」 寇爾已經說得這麼清楚了,羅倫斯當然也明白了他的想法。 確實是個很聰明的少年。 他沒有拘泥於非得保持信仰,只是合理性地選擇了最適合守護村落的方法。 只不過是穿起高位僧衣,就變得連人命的取捨都能輕易決定。寇爾察覺到的,正是如此可笑的權力。 學習教會法學後,就可以侵入教會的權力機構。 寇爾是打算借由這麼做,來守護他們的村落吧。 「沒有人反對你嗎?」 一提到故鄉的話題,連強勢的赫蘿也會變得愛哭。 羅倫斯抓起帽緣,為兩手拿著東西的寇爾擦去淚水。 「只有村長和……大婆婆……贊成我的想法……」 「這樣啊,他們肯定打從心裡認為你一定做得到。」 寇爾點了點頭後,停下腳步用肩膀擦掉淚水,再次踏出步伐。 「他們還偷偷塞了錢給我……所以,我真的很想設法再回到學校去。」 這或許是寇爾需要金錢的最大動機吧。 無論在何時,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他人戰斗的人永遠都是最強的。 只是,羅倫斯不是什麼富商,沒辦法當寇爾的贊助者。 不過,他或許能夠幫一點小忙。 這一點小忙可能是如何賺小錢的方法,也可能是如何避開陷阱的方法,或許這樣就能夠讓寇爾的旅途增添一些色彩。 「我現在沒辦法立刻給你錢或怎樣,不過……」 「嗚……呃……不、不用,您不需要這麼做。」 「那個銅幣的話題,如果你找得到能夠讓拉古薩船長接受的答案,他或許會給點錢表示答謝。」 羅倫斯之所以沒有說正確答案,是因為如果不去詢問珍商行,就不可能得知正確解答。不過,就算不能向珍商行確認,還是有可能想出能夠讓拉古薩接受的答案。 這樣一來,就算期待能夠拿到一些答謝金,也不會遭受天譴。 因為剌兒扎到手指頭,而求他人幫自己拔出剌時,同樣必須答謝對方。 「不過,思考這個謎題的最大功用,還是在於緩和旅途的緊張情緒就是了。」 羅倫斯一邊笑笑,一邊說道,然後輕輕頂了一下寇爾的頭。 雖然赫蘿會說羅倫斯太認真,但是與這名少年比起來,羅倫斯算是輕率了。 「話說回來,你剛剛說的祭典是指彼努的祭典嗎?彼努的祭典就像那樣啊?」 說著,羅倫斯指向全貌已幾乎完全呈現在眼前的擱淺現場。 河畔上,有座由船身殘骸堆疊而成的小山,旁邊有幾名男子為了烘乾衣服起了火。 不過,最精采的當然不是這些景象。 而是從擱淺船底下延伸出來的繩索,以及站在岸上拉扯繩索的眾多男子們。 男子們的裝扮、年紀都不同。他們的唯一共通點就是,每個人都是在南下河川途中遇上災難的倒黴鬼。 因為那些真的愛錢如命的人們應該早就扛著貨物南下,所以現場大部分的人都拋開貨物,使勁地拉著繩索。 不僅看得見騎士掀開長外套賣力演出,就連騎士的馬兒也加入了拔河。在這樣的狀況下,現場氣氛很快地高漲起來。船上的人們也各自握住篙,一邊注意著不讓船隻翻船或被沖走,一邊齊聲高喊。 寇爾一副入神的模樣注視著這般光景,接著總算回過頭,看向羅倫斯說: 「這邊的好像比較有趣。」 看見寇爾的表情,羅倫斯好不容易才吞下差點脫口而出的話語。 或許是因為聽了赫蘿的發言,使得羅倫斯不禁心想,如果要收徒弟,可能沒有人比寇爾更合適了。 而且,結束與赫蘿的兩人之旅後,羅倫斯本來就必須重新面對寒冷、辛苦又孤單的行商旅途。這麼一想後,羅倫斯不禁覺得就算寇爾不能替代赫蘿,也是個夠資格坐上駕座的少年。 然而,寇爾有他的人生目標,而且這個人生目標並非為了他自己。 所以,羅倫斯花了好大的工夫才吞下「要不要當我的徒弟?」這句話。 羅倫斯不禁有點想對老天爺抱怨:「為什麼不讓寇爾的人生目標是當個商人啊?」 「那這樣,我們也去加入他們吧。拉拉繩索後,再怎麼冷,也會變暖和吧。」 「好的。」 於是,羅倫斯與寇爾繼續往前方走去。走著走著,便看見在河上身手輕快地劃著船的拉古薩面帶笑容一邊揮動篙,一邊朝向這兒搭腔。 從遠方觀望與實際拉起繩索的感覺大不相同。 因為腳下全是泥炭,所以一用力踩踏,腳步就會滑動。不僅如此,沒戴著手套就直接握住繩索,會使繩索在寒風之中毫不留情地摩擦著掌心。 更慘的是,繩索前端綁在船身沉入河裡的部位,不管大家怎麼拉扯都沒有動靜;於是大夥兒卯足全勁用力一拉,沒想到木板突然裂開,繩索也失去了著力點。 這麼一來,大夥兒當然全都人仰馬翻地摔倒在地,全身也一下子沾滿了泥巴。 以羅倫斯為首,商人和旅人們一開始干勁十足地拉著繩索,但隨著倦態開始出現,明顯看得出這些人的干勁逐漸消失。 不管再怎麼努力拉扯,如果只拉得起用繩索綁住的船身碎片,士氣當然振奮不起來。 在這般寒風剌骨的氣候下,光著身子跳進河中,再用繩索捆綁住沉船的年輕船伕也鐵青著嘴唇,臉色變得一片慘白。 因為受到在現場生著火、恰巧同船的旅行女藝人與女縫紉工,再加上赫蘿的鼓舞,年輕船伕們勇敢地跳進河中。但河水的冰冷程度,並非只靠著志氣就能夠抵禦。從他們爬上河岸時的模樣,就能夠看出他們有多麼地痛苦。 後來,年長的船伕終於看不過去地出聲阻止。船伕似乎天性固執,固執得無法主動說出自己已經撐不下去。年輕船伕們懊惱地扭曲著臉,那模樣讓人看了,不禁為之心疼。 而且,負責拉扯繩索的羅倫斯等人這方,也逐漸死心而彌漫著「看來不行了」的氣氛。商人就是這樣,只要做出無利可尋的判斷,說翻臉就翻臉。 以河川維生的船伕們為了名譽以及拼一口氣,當然很想拉起擱淺船隻,但眼見一人接著一人松開繩索、癱坐在地,似乎也認清了不可能拉起船隻的事實。船伕們以一名壯年船伕為中心聚集在一起後,立刻做出了結論。 不管是雷諾斯,還是凱爾貝都離得頗遠,也到了天色就快轉黑的時刻。 若硬是拉長時間,可能會讓旅人們留下不好的印象。 後來沒過多久,拔河就宣告中止了。 雖然羅倫斯不是那種平時不注重養生的人,但也沒什麼機會做如此耗費體力的工作。 他感覺全身到處都像綁上了鉛塊般沉重,唯獨手掌心如火燒似的發燙。或許是因為天氣寒冷,紅腫的左臉頰似乎不怎麼痛。 「要不要緊啊?」 搭腔的是羅倫斯,被搭腔的是老早就脫隊的寇爾。或許是看見四周的人散發出祭典熱氣在賣力拔河,寇爾一開始也受到氣氛感染,使了相當大的力勁。 但畢竟寇爾的身形纖細,如其外表呈現出來的瘦弱感一樣,他一下子就耗盡了體力,一副很不好意思的模樣走到遠處坐了下來。 「啊,不要緊……真的很抱歉。」 「沒事。你看那些商人,他們臉上都寫著『你做了聰明的決定』。」 羅倫斯頂出下巴,指向三三兩兩就地而坐的商人們說道。對於損益計算,世上最斤斤計較的,就非這些人莫屬。這些人一副自己投入的勞力與結果不符的不滿表情,完全沒有想要隱藏情緒的意思。 其中也有幾個人對著船伕惡言相向,他們應該是打算載著皮草南下的一群人吧。 這些人大喊著:「你要怎麼賠償我的損失啊!」 羅倫斯想到自己倘若也在運送貨物的途中遇到這種意外,不禁覺得能夠體會他們的心情。所以,盡管同情遭到商人們惡言相向的船伕,羅倫斯還是沒有出聲勸止。 而且,現場所有人當中,此刻心境最如坐針氈的,就屬那些自己搭乘的船隻疊在沉船上方的人們。尤其是那艘比拉古薩的船還大上三倍的船上,載了堆積如山的皮草。那些皮草目前已經被卸下到岸上。看著如此大量的皮草,羅倫斯不禁暗自說了句:「這也難怪吧。」載了如此大量皮草的船隻就算沒撞上沉船,也很可能因為一點小意外而擱淺。 羅倫斯掃視現場一圈後,沒發現像是會做這種惹人非議之事的人們。 難道他們是害怕受到指責,所以躲起來了嗎?可是,現場散發出來的,已不是那種能夠說他們膽小或卑鄙的氣氛。 在貿易上,要說送達貨物的先後順序,等同於能夠獲取利益的先後順序,可說一點也不誇張。在擁有港口可供巨大船舶載著大量貨物停靠的港口城鎮,這更是真實存在的現象。人們甚至會說,載著相同貨物的船舶,唯有第一、二名抵達的船隻,方能獲取利益。 因為河川鮮少發生沉船意外,所以這次的沉船無疑是伊弗的技倆。不過,以確保利益的角度來看,這種行為確實是最可靠的方法,也是最能夠讓在後頭追趕的人們抱頭痛思的方法。 幾名看似商人的男子沒有互相抱怨,只是抱著頭癱坐在地,想必他們正因為不知能否順利脫手皮草,而陷入了不安的漩渦吧。 他們幾人當中,有多少人能夠一直保持理性呢?這個問題恐怕只有老天爺知道。 就算他們會變得想遷怒他人,也不足為奇。 「接下來會怎麼處理呢?」 寇爾從行李取出皮袋,一邊遞給羅倫斯,一邊問道。 他當然不急著趕到凱爾貝,應該純粹是想找個話題而已。 「河川是由很多地主共同擁有,在河川上發生的意外將由這些地主負責處理。明天一大早,擁有這段河川主權的領主八成會派出馬匹和人手來到這裡吧。如果利用馬匹來拉船,嗯,應該很快就能拉上岸了。」 「原來如此……」 寇爾愣愣地注視著河川,或許他是在想像數匹馬兒齊拉繩索的畫面吧。 羅倫斯一邊看著船頭朝空中突起、彷彿就快飛上天空的擱淺船隻,一邊把皮袋湊近嘴邊。 這時,忽然傳來了腳步聲。 羅倫斯以為是赫蘿走來,於是轉頭一看,結果看見了拉古薩。 「不好意思啊,讓你走路。」 拉古薩輕輕揮手說道。在拉古薩舉高手之際,羅倫斯發現就連他的厚實掌心都變得紅腫。 為了把貨物和人們載到岸邊,拉古薩一定在塞滿了船隻的河川上奮鬥了好一陣子。 讓船隻盡量靠近岸邊的作業,肯定使拉古薩消耗了比平時更多的體力。 只要有一部分船底抵住河岸,就必須花費很大的力氣才能夠移動船身。 「不會,我還挺喜歡在河畔上走路的。」 「哈哈哈,那我就相信你說的囉。」 拉古薩露出了苦笑,然後一邊搔了搔臉頰,一邊看向河川夾雜著嘆息聲說: 「真是的,運氣太背了。不過,明天早上應該就會處理好吧。」 「沉入河底的船是不是和皮草事件有關?」 即便不是羅倫斯,其他人也會有這樣的想法。 拉古薩點了點頭回應羅倫斯的詢問,粗魯地摸了摸寇爾似乎太累而發愣的頭,回答說: 「是吧。不過,犯人還真是不怕死啊。可能是個為了賺錢,連命都不想要的傢伙吧。要是刻意讓船隻沉入河裡,就必須接受車輪刑,不得異議。想到就覺得恐怖啊。」 車輪刑是將人捆綁在車輪上輾斃,再連同車輪固定在高丘上任憑烏鴉啄食屍體,可謂極其淒慘的一種刑罰。 伊弗是否有自信能夠平安逃跑呢? 對於伊弗,羅倫斯沒有利益被奪走的恨意,他甚至願意為伊弗能夠平安獲取利益而祈禱。「對了,那你們兩位怎麼打算?」 「……怎麼打算的意思是?」 「從這裡徒步南下,可以在關卡旁邊找到旅館。不過,那裡實在不適合婦女投宿就是了。」 拉古薩一邊說道,一邊移動視線看向赫蘿。 提到赫蘿,她正開心地與身材高挑、看似旅行藝人的女子交談。 「那艘顏面掃地的船隻船主還有貨主,現在正前往河川的上游地區和小販們溝通。到了傍晚,應該會送來酒和食物吧。可是,如果要等到酒和食物送來,肯定就得露宿野外。」 羅倫斯總算明白看不到那些人的原因。 「旅途上睡在沒有屋簷遮擋的地方是很正常的事。不如說我們還比較高興能夠睡在陸地上,不用擔心睡在船上搖來晃去的。」 聽到羅倫斯這麼回答,拉古薩一副光線很刺眼的模樣扭曲著臉,動作滑稽地聳了聳肌肉隆起的肩膀。 然後嘆了口氣說: 「幸好船上的乘客都是商人。如果是傭兵,絕對沒好事。」 「我有看到幾個人開口大罵。」 「哈哈,如果只是開口大罵那還好。那些傭兵啊,可是會什麼也不說地立刻拔劍呢。」 看見拉古薩說話時表現得若無其事的模樣,反而令人更覺恐怖,寇爾一副像是吞下了葡萄籽似的表情縮起了身子。 「不過,一想到不知道是哪個傢伙把船沉進河底,我心中就有氣。絕對要叫布爾格伯爵把那傢伙抓起來。」 雖然羅倫斯想幫伊弗加油,但也能理解拉古薩的憤怒。 不過,他覺得自己如果回應了這個話題,恐怕內心想法會被識破,於是換了個話題: 「拉古薩先生船上也載了急件,是吧?」 拉古薩的船上載了銅幣。 如果是計畫越過海洋送達對岸的貨物,該貨物的送達時間限制一定比一般貨物來得嚴格。 「是啊。誰叫在快到雷諾斯的地點時,約好要交貨的那個商人遲到,所以行程本來就耽誤了。想到抵達凱爾貝後要面對的事情,就教人心情沉重。我明明一點錯都沒有啊!」 「我以前也送過這類貨物,真的會讓人很緊張。」 以生產一件衣服為例,從運送原料,到加工、染色、縫制當然都是在不同城鎮進行,最後甚至會在不同地點銷售衣服。 由商人交給商人、貨主交給貨主,如此不停運送著的貨物只要在一個環節有所耽擱,就會影響到所有的進度。 買來在遙遠異國剃下的羊毛,在越過海洋的對岸製作成衣服。光是能夠實現這樣的事情本來就像是個奇跡了,如果連這樣的衣服換成金錢的時間都想指定,那恐怕只有神明辦得到吧。 然而,對於越不可能辦到的事情,人們往往越會以一副理所當然的態度要求他人完成。 盡管知道不可能辦到,不得不賺錢的人們還是得硬著頭皮運送貨物。 拉古薩的辛勞實在令人同情。 「就是啊,而且這些貨物還有著隱情。說到這個,你有想到什麼了嗎?」 拉古薩所指的,應該是送達位於凱爾貝的珍商行的貨幣數量,與從珍商行送出的貨幣數量不符吧。 或許拉古薩是認為如果能夠發現是什麼隱情,心情會暢快一些吧。 「很遺憾的,沒有。」 「反正一直以來也沒有人發現什麼,沒那麼容易知道吧。」 拉古薩這樣的說法也頗有道理。 「對了。」 「嗯?」 轉動脖子讓骨頭發出喀喀聲響後,拉古薩重新面向羅倫斯,接續說: 「你和你的女伴是不是吵架了?」 「為……」 羅倫斯沒能夠冷靜地回答:「為什麼你會這麼認為?」就等於承認了與赫蘿吵架。 而且,就連快要打起瞌睡來的寇爾,也抬起頭看著羅倫斯。 羅倫斯納悶地心想,他們怎麼會知道與赫蘿吵架了呢? 「沒什麼。我看事情已經告了一個段落,你的女伴卻到現在都還沒來找你,所以才在想你們是不是吵架了,沒想到是真的啊。」 聽到拉古薩說道,寇爾也點了點頭。連寇爾也做出這般反應,讓羅倫斯內心受到一些沖擊。 「喂喂,你們兩個感情那麼好的樣子,我可不接受你完全沒自覺的說法喔。你們兩個根本就像一分一秒都不想離開對方的樣子,對吧?」 說著,拉古薩把話題丟給了寇爾。盡管顯得有些保留的模樣,寇爾還是用力地點了點頭。 羅倫斯別開臉,用手摀住了眼睛。 「哈哈哈,你以後可不能變成這樣的大人喔。」 拉古薩的追擊讓羅倫斯不禁輕輕慘叫一聲,接著聽到寇爾顯得有些困惑的回應,讓他受到更強烈的打擊。 要是赫蘿在場,不知道會說出什麼話來。 不,說不定她正用著狼耳朵偷聽著呢。 「喏,你說來聽聽啊。」 「……咦?」 「說你們為什麼吵架啊。等酒和食物從上游送來後,就沒其他事情可做了,大夥兒一定會辦起酒席來。現場都是一些滿腹牢騷、鬱鬱不平的傢伙,到時他們黃湯一下肚,就會全變成大野狼。」 拉古薩不懷好意地咧嘴一笑,露出了雖然排列不太整齊,但像是再硬的野草也能夠磨碎似的強固牙齒。 羅倫斯在一路走來的旅途上,有了豐富的收獲,這讓他在聽到拉古薩的玩笑話後,還能夠保持冷靜。不過,在酒席的熱鬧氣氛之中,不能與赫蘿說話畢竟是很大的損失。 更重要的是,羅倫斯與赫蘿兩人還沒明確決定何時結束旅行,所以當然不能虛度旅行結束前的每一天。 在將來,還有多少機會能夠與赫蘿參加酒席呢? 對於損益計算,商人可說相當、相當地斤斤計較。 而且,不可否認地,羅倫斯也確實不明白赫蘿為何生氣。或許,年紀比他大上一、兩輪的拉古薩能夠輕松想出理由。 問題是,他必須說出與赫蘿的關系。 羅倫斯好不容易能夠從容面對赫蘿,但他沒有堅強到把與赫蘿的關系告訴他人後,態度還能保持從容。 「喂,相信我好不好?這種事情呢,聽好啊——」 拉古薩的手臂只要揮動一下,想必就能夠讓與羅倫斯相同等級的對手昏厥過去。現在他用這樣的手臂勾住羅倫斯的脖子說道。 雖然拉古薩像是不想讓寇爾知道對話內容才做出這種舉動,但寇爾豎起耳朵,緊貼在拉古薩身旁。 「我最懂得怎麼解決這種麻煩事情了,你知道為什麼嗎?」 看見羅倫斯搖了搖頭,拉古薩松開手臂,挺起厚實的胸膛說: 「我在河川上劃船逐流而行二十多年,我最懂得怎麼讓事情付諸流水了!」 拉古薩說完話的下一秒鐘,羅倫斯看見在他身後遠處,正與看似旅行女藝人交談的赫蘿像是噗嗤笑了一下。 赫蘿肯定是在偷聽。 她的心情看起來挺好的樣子。 既然這樣,想要盡早解決事情的應該不只羅倫斯一人。 而且,雖然不見得有幫助,但羅倫斯覺得或許可以與拉古薩聊聊。因為從旁觀者的角度來看,似乎很容易就能夠看出他與赫蘿的關系。 「既然這樣……那可以請教你一下嗎?」 「包在我身上。」 不僅拉古薩,就連寇爾也把臉湊近了羅倫斯。 盡管年齡或是職業都不相同,甚至是在今天才認識彼此,羅倫斯卻忽然有種三人已是老朋友的錯覺。 他冷靜地想著,倘若是在遇到赫蘿以前,應該不可能發生這種事情。 這麼一想,就不禁覺得與赫蘿分手後,自己應該還能夠繼續走下去。 請問有破布或是不要的東西嗎? 當有人在現場揚聲這麼詢問後,意外地收集到了相當多的物品。 這些收集到的物品被堆高在河畔,而酒席的准備也順利地進行著。 在上游關卡販賣食物和食材的小販,因為賣出了騾馬背上載著的所有商品,所以毫不猶豫地享受著酒席招待。 雖然一開始有幾名商人對著擱淺船隻的船主,以及載了數量與其罪惡同樣重大的皮草貨主惡言相向;但就算打了對方,也不可能立刻讓河川恢復通行。 話雖這麼說,商人們當然也不可能甘願保持沉默。不過,或許應該說雙方這樣的互動,就像為了消除河川無法通行所產生的芥蒂,因而產生的一種儀式。 所以,事態最後還是沒有演變成雙方大打出手的地步。在皮草貨主大方招待酒和食物之下,大家一下子就恢復了笑臉。 既然改變不了現狀,如果不好好享樂,那就虧大了。 然而,連敵人與敵人都握手言和了,羅倫斯身旁卻沒有半個人陪伴。 就連拉古薩和寇爾都不在他身旁。 「喂,你以後絕對不能變成這樣的大人喔。」 羅倫斯向拉古薩兩人說明了赫蘿生氣的狀況後,兩人立刻陷入了沉默。 後來,好不容易等到拉古薩開口說話,卻不是對著羅倫斯,而是對著寇爾這麼說。 或許是因為顧及羅倫斯的感受,寇爾沒有回應拉古薩這句話,但對於「你當然也知道原因吧?」的詢問,寇爾有些遲疑地點了點頭。 拉古薩一副彷彿在說「既然這樣,有錯的人當然是羅倫斯」似的模樣,把粗壯手臂搭在寇爾肩上,硬是帶走了寇爾。 不過,拉古薩在離開之際,留下了一句話: 「河水當然會流動,但是河水為何會流動呢?」 這句話簡直就跟謎語沒兩樣。 雖然寇爾聽到這句話時,也不解地傾著頭,但是當拉古薩在他耳邊說了幾句後,便一副「原來如此」的表情點了點頭。 兩人似乎一下子就明白了赫蘿生氣的理由。 而且,兩人有一半像是想罵「怎麼連這麼簡單的事情都不明白啊」,一半像是要羅倫斯好好反省似的,把他一人丟在原地。 一個人被留下來的羅倫斯,覺得自己就像個沒能完成主人吩咐的工作,而被罰站在外頭的小夥子。 看見拉古薩與寇爾向赫蘿搭腔後,羅倫斯心中的這般感受變得更加強烈。 從他們三人不知為了什麼事情笑開懷的模樣看來,說不定是在談論有關羅倫斯的事情。 不,從態度顯得不自然的赫蘿不肯看向這兒,拉古薩與寇爾卻不時看過來的表現看來,他們三人肯定是在談論有關羅倫斯的事情。 拉古薩與寇爾發現羅倫斯在看他們後,用著就算從遠方也能夠清楚看見的明顯動作聳了聳肩,然後露出顯得刻意的笑容。 赫蘿的反應也沒好到哪裡去,她從拉古薩懷裡拉出寇爾後,又是摸頭、又是擁抱的,玩得好不開心。 羅倫斯清楚看見寇爾驚訝地翻著白眼。這時他總算瞥了這兒一眼,而羅倫斯也只能板著臉別開視線。 三人可說是聯手起來捉弄羅倫斯。 但不可思議地,他卻不覺得生氣。 不僅是被赫蘿,就連被拉古薩或寇爾捉弄,他也不覺得生氣。 如果是在前一陣子——也就是與赫蘿相遇之前,羅倫斯深信商人的名聲如果受損,就很不容易挽回。 所以,他總是驕傲地挺直胸膛、總是愛逞強、總是愛扯謊,從不相信任何人。 而現在,羅倫斯清楚知道這樣的態度,正是寇爾在他眼中的模樣。 羅倫斯表示願意買下寇爾帶來的紙束時,寇爾因為擔心被殺價殺到最低,所以露出像是充滿怨恨的眼神瞪著他。 這樣的態度非但沒有任何幫助,甚至只會讓寇爾自身變得廉價、醜陋。到了現在,羅倫斯清楚知道自己在不久前,就是被像寇爾那樣的想法綁住了。 也難怪赫蘿會想捉弄人了。 羅倫斯在心中這麼嘀咕著,然後胡亂抓抓瀏海。 他不禁想自問:「我真的曾經是能夠獨當一面的商人嗎?」 在赫蘿眼中,羅倫斯肯定是個思想偏執的小毛頭。 這麼想著的羅倫斯不禁笑了出來。 那時候因為太希望有個伴,甚至認真想著馬兒會不會和自己說話,沒想到現在能夠與他人變得如此親密。原來與人變得親密,是這麼容易的事情啊。 就像赫蘿與拉古薩面帶苦笑看著愛逞強的寇爾一樣,過去羅倫斯曾遇見過的人們,或許也是面帶苦笑看著他吧。 即便如此—— 「話雖這麼說,但還是不知道答案啊。」 羅倫斯自言自語說道,然後嘆了口氣。 拉古薩與寇爾離開赫蘿身邊,前去拿取招待的酒。 或許是曾經因為喝酒而有過什麼慘痛經驗,羅倫斯從遠方也能看出寇爾不願意喝酒的模樣,但是看起來很像會纏著人家喝酒的拉古薩就是不肯松開手臂。 羅倫斯也伸出手,從寇爾一路背來就一直擱著的行李中取出酒來。 小桶子裡裝了蒸餾過的葡萄酒。 羅倫斯因為考慮到在船上過夜就不能生火取暖,所以才會要赫蘿買酒精濃度較高的蒸餾酒,但赫蘿似乎是因為其他理由才買下蒸餾過的葡萄酒。 從赫蘿一臉開心地拍打羅倫斯的模樣看起來,應該是在想著什麼奇怪的事情吧。可是,她當時到底在想什麼啊? 謎題一個接著一個,越來越多。 羅倫斯不禁喪失自信地心想,自己的智商會不會比一般人還低。不過,如此沒出息的思緒瞬間就消失了。 因為羅倫斯聽見人們發出「哇啊!」的歡呼聲後,隨即看見夕陽西落的河畔上,出現了一團巨大的火球。 然而,這也是羅倫斯瞬間的錯覺。實際上,那是人們在收集而來的破布堆,以及敲壞桶子而得的木材堆成的木頭山點上了火,所以瞬間形成了巨大火球。 一定是有某人豪爽地倒了油在上頭吧。 一團像是骷髏頭似的黑煙裊裊升上天際,黃色火焰發出啪嚓啪嚓的燃燒聲。 冬季的旅途上只要有火,就算昨天還是敵人,此刻也不會分你我。 盡管沒有人帶頭乾杯,大夥兒還是一齊舉杯暢飲。 在那之後,熱鬧的晚會便開始了。 一直與赫蘿交談的女子似乎真的是個旅行藝人,包括那名女子的一行人一副彷彿在說「現在輪到我們表演」似的模樣跳出了人群。 他們隨著笛子及太鼓聲載歌載舞,跟在後頭表演的是一群活潑的人們。這些人技術高超,雖然跳著舞,卻不會讓杯子裡的酒灑落。 這些人跳的,不是以滑順舞步在地板上滑動的宮廷舞蹈,而是上上下下跳躍的劇烈舞蹈。 其他人則是看著跳舞的人一起歡笑、一起歌唱,或者是像拉古薩等人那樣與同伴較勁酒量。 羅倫斯四周沒有半個人陪伴。 他之所以收起就快浮現在臉上的苦笑,是因為察覺到火堆所形成的陰影處有所動靜。 只有一個人會願意來到如此沒出息的旅行商人身邊。 羅倫斯移動視線一看,看見了赫蘿。 「呼,許久不曾說這麼多話,喉嚨都快乾了吶。」 赫蘿像是在自言自語似的說道,然後從羅倫斯手中搶走酒樽喝了一口酒。 酒樽裡裝的不是啤酒,也不是酒精濃度較低的葡萄酒。 赫蘿閉上眼睛,緊閉雙唇。 然後,發出「哈」的一聲吐了口氣,當場坐了下來。 羅倫斯一邊心想「冷戰結束了嗎?」一邊在赫蘿身旁坐了下來。 「你和那個女旅行藝人在聊什麼——」 羅倫斯之所以沒有把話說完,是因為他一開口,便看見赫蘿顯得刻意地別開了臉。 他不禁吃驚地發愣,但是並非因為赫蘿不肯跟他說話而感到吃驚。 而是因為赫蘿對他做出這樣的舉動,讓他覺得開心。 「嗚嗚,今晚真是冷吶。」 盡管對於羅倫斯的發言沒有給予任何回應,就連視線也不肯交會,赫蘿卻一邊這麼說,一邊像坐在馬車上一樣往羅倫斯身上靠。 他心想「真不知道赫蘿到底是不是愛逞強」,但後來發覺到愛逞強的其實是自己。 雖然不是很確定,但羅倫斯覺得只要他現在沒出息地道歉,赫蘿應該會原諒他。 「連這麼簡單的問題都不明白」應該已經不是讓赫蘿生氣的重點了。 如果現在道歉,反而能夠讓赫蘿有機會嘲笑羅倫斯。照理說,她應該會很樂意接受羅倫斯的道歉才是。 羅倫斯不禁有種想要坦白說出「我不明白」的沖動。 如果說了,赫蘿一定會保持倚在他身上的姿勢,一副嫌吵的模樣抬起頭吧。 然後,她會說出一大堆諷刺話語,痛罵羅倫斯一頓。 但是,她絕對不會站起身子,也不會有一絲想要挪開身子的意思。 並且還會擺出一副彷彿在說「靠得越近,越能夠清楚聽見自己在說什麼」的模樣。 羅倫斯不會懷疑自己的這一連串假設是在妄想。因為,如果他連這些假設都感到懷疑,就等於是在懷疑一路走來所經歷過的一切。 他像在自嘲似地露出淡淡的苦笑。 赫蘿帽子底下的耳朵動了一下,似乎是察覺到了羅倫斯在苦笑。她的尾巴像是准備嘲笑羅倫斯說出沒出息的話語似的,不停地甩動著。 為了回應赫蘿的這份期待,羅倫斯開口說: 「不愧是旅行藝人,舞跳得真好。」 「什!」 「嗯?」 赫蘿像是被人踩了尾巴似的縮起身子,不知出聲說了什麼。 即使羅倫斯反問她,當然也不可能得到回應。 赫蘿最討厭遇到出乎其預料、出其不意的事情了。 羅倫斯清楚知道她生氣地甩動著尾巴,發出「啪唰啪唰」的聲響。 他知道赫蘿在生氣,但也知道她其實樂在其中。 「咱可能感冒了,鼻子癢癢的。」 赫蘿的聲音顯得有些顫抖,不知道是因為被羅倫斯擺了一道而感到懊惱,還是因為強忍著笑意呢? 她像是要吞下這些情緒似的喝了口酒,跟著打了一個嗝。 沉默降臨兩人之間。因為兩人都在摸索、在猜測著彼此會怎麼走下一步棋。 每眨一次眼,夕陽便沉入地平線另一端一些;每呼吸一次,天空就會多點亮一顆星斗。人們在河畔上熊熊燃燒的火堆四周聚集,不分商人還是船伕,人人都拼了命,想讓這場被阻斷去路的惡運化為美好的相遇。 人生短短幾個秋,一日也不能虛度。 在這裡有人吹奏笛子,有人敲打太鼓,還有把沉船的慘痛遭遇當成笑話吟唱的吟遊詩人。 有人手拿好幾條長帶子,跳著像是會迷惑人的舞蹈;也有人手拿酒杯,表演著只會讓人覺得腳步在晃蕩的醜陋舞姿。 羅倫斯拚命地思考著赫蘿肚子裡藏著什麼詭計時,忽然覺得自己知道了赫蘿的小小肚子裡塞了什麼。 黃湯下肚後會變得開朗的赫蘿,面對眼前的熱鬧氣氛,怎可能耐得住性子乖乖坐著呢?現在根本不是與沒出息的愚蠢商人互相猜疑的時候。 赫蘿像是在察顏觀色似的仰望羅倫斯。 既然已經宣言不跟羅倫斯說話,就應該堅持到底。可是,就這樣離開,又好像過意不去。 這大概就是赫蘿此刻的心情寫照吧。 羅倫斯學赫蘿一樣不理睬她的目光,取而代之地從她手中沒收酒樽說: 「只要有烈酒可以喝,就暫時不會怕冷吧。」 或許是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後,覺得愛逞強的兩人好笑吧。赫蘿忽然緩和了表情,輕輕摸了一下羅倫斯的手,然後站起身子。 看著應該是打算去跳舞的赫蘿,羅倫斯不禁有些擔心會不會因為她的衣角掀開,而不小心露出耳朵或尾巴。 赫蘿的雙眸閃閃發光。 在雷諾斯閱讀的書本裡描述到的祭典上,赫蘿一定也露出了同樣的眼神吧。 而且,從赫蘿如此開心的模樣看來,會因為不小心露出尾巴而換來麥束尾巴的別名,也是很合理的事情。 說不定赫蘿還曾經一時興起,變身成狼形狂歡一場呢。 在這裡赫蘿應該不至於也想這麼做吧。不過,從她仔細檢查著長袍及腰帶的舉動看來,想必是打算瘋狂跳上一場吧。 然而,看見赫蘿如此開心地做著准備,羅倫斯忽然開口說: 「如果你能夠變回狼的模樣,把沉入河底的船拉起來就好——」 羅倫斯話說到一半停了下來,但是他並非因為看見赫蘿原本一臉開心的表情忽然化為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也不是因為想起赫蘿不肯跟他說話。 讓赫蘿變回狼模樣拉起船隻,這句話當然不可能實現。但是當作玩笑話來說,還算在可允許的范圍內。 所以,羅倫斯也不是因為覺得尷尬。 他不是因為覺得尷尬,而是因為無法想像赫蘿會為了某人變身成狼。 如果要問羅倫斯為何無法想像,他能夠立刻說出答案來。 而這個答案會像撞球一樣,撞出另一個結論。 原本面無表情地俯瞰著羅倫斯的赫蘿臉上,逐漸化為顯得疲憊的笑容。反觀羅倫斯則是切身感受到自己的表情逐漸變得苦澀,現在他終於明白赫蘿那時為何會生氣了。 「真是的……」 赫蘿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笑著說道,跟著東張西望了四週一遍後,忽然屈膝蹲下。 以手臂繞過羅倫斯的後頸,讓輕盈的身軀坐在他身上。 雖然這是會讓男人竊喜的姿勢,但赫蘿會做出這樣的舉動,就表示她是真的生氣得不想理睬羅倫斯。 「豬如果被奉承,連樹都爬得上去,但如果奉承雄性,只會被爬到頭頂上。咱以前不是這麼說過了嗎?」 雖然赫蘿讓臉頰貼著羅倫斯的臉頰,在他耳邊輕聲說道,但羅倫斯清楚感覺得到赫蘿正眯起一半的眼睛瞪著他。 還有,赫蘿之所以東張西望地環視四周,絕不是因為擔心被他人看見——或許正好相反。 在視線前方,羅倫斯看見被拉古薩用手摀住眼睛的寇爾拚命地掙扎,拉古薩則是開懷大笑。 拉古薩那不懷好意的笑容當然是在說:「這下子和同行們喝酒時,就有話題可以助興了。」 與其說對這狀況感到難為情,羅倫斯純粹是覺得沒面子。 「如果立場互換,汝絕對也會生氣。不是嗎?」 聽到赫蘿含恨的語氣,一種會被赫蘿出其不意咬斷耳朵的恐懼感在羅倫斯心中油然而生。 然而,這還不是真正的恐懼。 因為赫蘿不會立刻咬死獵物,她喜歡慢慢折磨一番後,再殺死獵物。 「哼。」 赫蘿松開手臂、挺起身子後,一邊俯瞰著羅倫斯,一邊露出尖牙說: 「就看汝怎麼展現最大的誠意唄。」 然後,赫蘿用手指按住羅倫斯的鼻尖。這下子他連反抗都不能了。 赫蘿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站起身子後,如一陣風似的轉過身子離去。 留下的只有她的體溫,以及淡淡的香甜氣味。 羅倫斯已經忘了赫蘿的笑臉。 因為對於掌控荷包的羅倫斯來說,那種笑容真的非常非常的可怕。 「還誠意咧。」 羅倫斯嘀咕著,喝了一口酒。 他回想起提議要赫蘿一起思考銅幣謎題的時候。 赫蘿的腦筋轉得快,時而貶損、嘲笑羅倫斯,時而又極其巧妙地讓羅倫斯發笑,而她那只能用不可思議來形容的機靈反應,也救了羅倫斯好幾次。 所以,羅倫斯一直以為她喜歡動腦筋思考。 然而,事實並不然。 拉古薩說過,河水當然會流動,但是河水為何會流動呢? 這句當初只覺得簡直就像謎語的話語,到了現在,羅倫斯總算明白有著什麼樣的意思。 船伕們是賴著河川在做生意,而河水從不會停止流動。即便如此,船伕們也不會認為河水流動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因此他們總是抱著感謝河川之心,為河川精靈賜與的慈悲之深感激涕零。 每次羅倫斯會惹赫蘿生氣,大多是因為他不信任赫蘿。然而,當信任變得理所當然時,就會疏漏掉重要的事情。 因為情人總是很勤奮地寫信給自己,就以為情人喜歡寫信,而要情人幫忙寫信給某人,對方一定會勃然大怒吧。 也就是說,赫蘿想強調的是,她願意為羅倫斯動腦筋提供智慧,並不代表她喜歡動腦筋。 只要思考一下,就能夠明白這道理。 雖然羅倫斯相當懷疑赫蘿是否真的只願意為了他動腦筋,但至少知道因為他沒有這麼認為。所以才會惹得赫蘿生氣。 羅倫斯當場倒臥在地。 自己老是在向赫蘿學習。 正因為如此,才覺得赫蘿的笑容很可怕。 「能夠配得上她這份心的誠意……」 羅倫斯緩緩坐起身子,喝了口酒。 「我怎麼可能有啊。」 羅倫斯吐出充滿酒臭味的嘆息,看向在火堆旁跳舞的赫蘿。 開朗地揮舞著手臂的赫蘿似乎瞥了這裡一眼。 想到不知道會被赫蘿敲什麼竹槓,羅倫斯就覺得可怕。 赫蘿與方才在河畔長談的女舞者手拉著手,用著像是已經練習許久的熟練舞步展露舞姿。兩名美女的優美舞姿,贏得了眾人的贊賞掌聲及口哨聲。 或許是輸給了兩名美女的氣勢,破布以及木頭堆高而成的高塔垮了下來,灰燼隨之揚起,就彷彿魔神嘆了口氣似的。 盡管赫蘿露出彷彿發著高燒似的認真表情,臉上卻掛著淡淡笑容,使得她的舞姿散發出一種陰氣逼人的氣氛。或許是因為她的模樣太具魅力,才會給人這種感覺,但那模樣看起來,又像是想要忘卻什麼煩惱似的。 自古以來,人們舉辦祭典或跳舞,是為了讓一年畫下句點,或者平息神明或精靈的憤怒。羅倫斯猜測著是不是因為自己心中有這般認知,所以才會覺得赫蘿的模樣像是想要忘卻什麼煩惱似的。他把酒樽湊近嘴邊打算再喝口酒時,忽然停下了動作。 方才,羅倫斯才察覺到赫蘿所做的事情大多是為了他而做。 除了一起思考謎題或是思考如何度過難關之外,倘若赫蘿也願意為羅倫斯做其他事情,這代表著……? 「怎麼可能。」 看著赫蘿一副不能再開朗、彷彿什麼事情都不願意去想的模樣跳著舞,羅倫斯不禁覺得赫蘿一下子變得嬌小許多。 倘若他的猜想與事實一致,那麼赫蘿真是太蠢了。 如果說羅倫斯因為反應太慢而追不上赫蘿,那麼赫蘿等於是自顧自地跑在前頭,並逕自做起一大堆多餘的設想。 羅倫斯喝了口酒,烈酒的熱度灼燒著喉嚨。 他站起了身子,但不是為了加入跳舞。 如果以愛逞強的說法來說,羅倫斯是為了幫赫蘿收集情報。 在拉古薩等人圍成的小圓圈裡,寇爾早已四腳朝天醉倒在地。 羅倫斯一邊走近他們,一邊將手輕輕舉高,拉古薩也舉高酒杯回應了他。 他想證明一件事。 想證明赫蘿真是個笨蛋。 「啊哈哈哈,樂耶夫的深山~?」 「喔~那裡是個好地方呢。每年都會產出品質優良的木材~說到從這條河川南下的木材啊,會被做成圓桌……嗝……然後送到遙遠南方國家的王宮裡呢。了不起吧?年輕旅行商人~」 說著,一名船伕拿起皮袋,准備把裡面的酒豪邁地倒入羅倫斯手上的酒樽。 羅倫斯手上拿的是酒樽,而非大木桶,就算船伕想倒酒,也倒不進去。不過,不管是拿著皮袋的船伕,還是拿著酒樽的羅倫斯,兩人的手都已經拿不穩東西了。 根本倒不進酒樽裡的酒如瀑布般垂落地面,但沒有人在意。 羅倫斯自己也醉得不會去在意這些事情。 「那這樣……拜託你在木材上頭這樣寫好不好?就寫『關稅太貴了』。」 「喔~~~我懂、我懂你的心情!」 羅倫斯拉高嗓子說完話後,舉高酒樽打算喝酒,結果船伕毫不在意地拍打他的背部,害得他嘴巴裡的酒全灑落在地。 模糊意識之中,羅倫斯帶著一半自嘲、一半自豪的心情想著「就算赫蘿也不曾醉得這麼離譜吧」。 「那,樂耶夫怎樣呢?」 「樂耶夫?那裡每年都會產出品質優良的木材……」 正要重說一遍的船伕就這麼不支倒地了。 「真沒用。」 其他船伕不但不關心不支倒地的船伕,反而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這麼說。 羅倫斯不懷好意地笑笑,然後環視一遍四周的船伕們,開口說: 「現在你願意告訴我了吧?」 「啊哈哈哈。既然答應你了,總不能食言嘛,這筆帳我會記在索那頭上的。」 喝了酒就愛發笑的船伕一邊笑著說道,一邊輕輕頂了頂倒地船伕的頭。 名為索那的船伕早已不醒人事。 「真是的,沒想到和那麼漂亮的姑娘黏在一起的小子,酒量會這麼好。」 「就是說啊。不過,答應人家的事……就一定要遵守。」 「嗯,沒搓、沒搓……」 「那麼,你想問的是樂耶夫啊?」 最後這麼說的是拉古薩,他的酒量似乎相當好,臉色幾乎沒有改變。 其他船伕都已經喝得跟羅倫斯差不多醉,變得口齒不清了。 羅倫斯也已經沒有信心,自己還能夠保持清醒多久。 「是的……或者是一個叫做約伊茲的地方也可以……」 「約伊茲?我沒聽說過耶。不過,如果是要到樂耶夫,那就沒必要特地問人了吧。只要順著這條河往上走,就會遇到同樣名字的樂耶夫河,再順著樂耶夫河走就找得到了。」 羅倫斯暗自說了句:「這麼簡單的事情我也知道。」但是,當他自問到底想問什麼時,卻又想不出來。 真的喝醉了。 基本上,樂耶夫只是為了切入主題的開頭話題而已啊。 「有沒有什麼更好玩的話題……」 「好玩的話題啊?」 拉古薩摸著下巴讓鬍子唰唰作響,然後把視線移向其他船伕,但其他船伕似乎都不敵酒精作用,打起了盹。 「啊,對了。」 拉古薩把弄著胡須說道,跟著粗魯地搖晃正在打盹的船伕肩膀說: 「喂,起來!索那,你好像說過最近接了個奇怪的工作吧?」 「嗯……嗚……裝不下了啦……」 「混蛋!喂!你在樂耶夫上游的雷斯可接了工作吧?」 雖然名為索那的船伕方才是刻意與羅倫斯較勁酒量,但聽說他最近被老婆抓到外遇,結果挨了老婆一頓痛打,所以是在藉酒出氣。 羅倫斯不禁有些擔心,自己若是被赫蘿以外的女孩牽著鼻子走,不知會有什麼下場。 「雷斯可?喔……那裡是個好城鎮。在那裡的山上,銅礦就像泉水一樣……不斷地冒出來。而且啊,那裡的酒世界第一好喝。重點是呢……那裡啊……有一大堆機器能夠把味道很淡的酒變成擁有火熱靈魂的烈酒。啊~紅銅色的美麗新娘啊,願水火祝福你那光滑的肌膚吧!」 名為索那的船伕閉著眼睛喊道,看不出他是睡著了,還是醒著。後來,他就這麼無力地倒下,動也不動了。 雖然拉古薩繼續粗魯地搖晃索那的肩膀,但索那就像被沖上海灘的水母一樣癱軟在地。 「真是沒用的傢伙。」 「紅銅色的新娘是指……蒸餾機嗎?」 「嗯?喔,對啊、對啊。不愧是商人,知道很多事情嘛。我有時候也會載到蒸餾機,你喝的那種酒,說不定就是用雷斯可生產的蒸餾機製造出來的酒呢。」 由好幾片彎曲成美麗曲線的薄銅片組合而成、宛如藝術品的蒸餾機散發出紅色光芒,確實擁有不可思議的魅力。讓薄銅片變得彎曲本來就是意識到女性曲線的工法,所以蒸餾機會讓人覺得有魅力,似乎也理所當然。 「嗯……沒輒了。不等到明天早上,這傢伙不會醒來的。」 「奇怪的……交、交易啊。」 羅倫斯已經快要抵擋不住酒精的作用,連話都快說不清楚了。 他突然想到不知赫蘿有沒有喝醉,於是移動視線尋找著赫蘿。在搖來晃去的視野前方,看見了讓人醉意都快散去的慘狀。 「沒錯,奇怪的交易……喔?哈哈哈!我一直覺得她像動作敏捷的貓,沒想到戴起來會這麼合適。」 拉古薩大笑說道,在他的視線前方,赫蘿一邊接受大家的喝采,一邊跳著舞。 赫蘿早已脫去長袍那種礙手礙腳的衣服,搖晃著從腰部垂下的尾巴,與女舞者心手相連合一,不停地繞著圓圈跳舞。 赫蘿頭上戴著的,是看似鼯鼠之類的小動物皮革攤開來的皮草。乍看之下,要說赫蘿那耳朵和尾巴都是裝飾品,似乎也挺像的。 雖然羅倫斯注視著赫蘿的瘋狂舉動,驚訝地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但四周似乎沒有半個人特別在意赫蘿的模樣。 仔細一看,與赫蘿一起跳著舞的女舞者,也在腰上纏著看似狐狸的皮草作為臨時裝上的尾巴,頭上則綁了松鼠皮草。 對於赫蘿的膽量,羅倫斯只能用「佩服」兩字來形容,不過赫蘿也有可能是因為喝醉,所以變得遲鈍了些,沒辦法准確掌握周圍的狀況。 盡管憂心地想著「要是穿幫了,不知道赫蘿有什麼打算」,但羅倫斯還是不得不承認,跳著舞的赫蘿似乎真的很開心。 而且,她的一頭長發及蓬鬆尾巴隨著舞姿搖曳的模樣,就像某種不可思議的魔法似的,讓羅倫斯看了心頭一陣搔癢。 「啊,對了,剛剛說的交易呢——」 拉古薩的話語,讓羅倫斯猛然從美妙的夢中醒來。 在雷諾斯時,赫蘿曾問過羅倫斯生意與她哪一方重要。不知不覺中,這個問題已經不再那麼難以回答了。 不,一定是喝醉了才會這麼想;對於忍不住在心中這麼嘀咕的自己,羅倫斯也搞不懂自己為何要這麼找藉口。 羅倫斯一邊暗自說:「不管了。」一邊輕輕頂了一下意識變得朦朧的頭,振作起來專心聆聽拉古薩說話。 「就是幫同一家商行送了好幾次的匯票。我會對你的話題感興趣,就是因為這傢伙……索那他害怕自己是不是在不知情之下,參與了什麼非法交易。還有啊,那家商行就是成為話題的銅幣的進口對象,所以我也變得有些擔心了起來。」 因為涉及銅幣進出口的多接近權力地區,所以不會有太多這樣的存在。 這些地區想必是因為擁有銅礦山,所以才得以繁榮起來。但一個盛衰全仰賴於礦山的城鎮,必須靠著權力者與商人合作,才能夠讓一切順利運行。 拉古薩之所以會壓低聲量說話,是因為對於委託工作給他的商行來說,這想必是個不怎麼好的話題。 現在羅倫斯總算完全明白,拉古薩會對他的話題感到興趣的原因了。 生活至今,拉古薩應該看過很多地方變得腐敗吧。 所以,盡管視野模糊、口齒也不清,這個話題卻讓羅倫斯的腦海深處逐漸清醒。 「那交易就跟……肉店幫忙送信的意思一樣吧?」 因為肉店每天必須前往鄰近地區的農村采買豬和羊,所以人們時而會委託他順便送送信。 船伕經常上上下下羅姆河。 所以,就算有人委託船伕送匯票,也不足為奇。 「可是啊,聽說索那每次把在雷斯可收到的匯票送到凱爾貝的珍商行時,珍商行會同時把匯票的拒絕證書交給他。」 「拒絕證書?」 這下子羅倫斯完全清醒了。 不運送裝了貨幣、叮鈴當啷響的錢袋,改以運送一張寫有「請把多少金額支付給某地某人」的文件。這種文件及制度就稱為匯票,而發行拒絕證書就表示不願意把匯票換成現金。 不過,盡管每次都會遭到拒絕,卻還是不斷地送匯票的行為確實讓人覺得不解。 「很奇怪吧?明明知道對方一定會拒絕收下,卻還一直送匯票。這其中肯定有什麼企圖。」 「……或許有什麼特殊理由……」 「理由?」 「是的……發行匯票的主、主要目的就是為了移動金錢,而金錢這東西的價值隨時都在變。所以如果送出匯票時的金錢價值,和收到匯票時的價值不同……就有可能發生不願意付款的情形……」 拉古薩露出認真的眼神。 只要有足夠的資金,旅行商人能夠前往任何地方隨意采買商品,然後再前往想去的地方販賣商品。從這樣的觀點來看,旅行商人稱得上是一種自由人。 相對地,拉古薩等船伕只能固定在河川上運送貨物來討生活。 萬一惹惱了貨主,就算河水量再多,也接不到工作。 所以,他們的立場相當薄弱。 正因為立場薄弱,所以才容易被抓住弱點、在不知情之下被迫做了不良勾當,最後還被丟進河底。 利用船隻做生意看起來確實很輕松的樣子。 不過,卻少了馬車能東奔西走的自由。 「所以,應該沒什麼好特別擔心的……」 羅倫斯不自覺地晃了一下頭,然後打了一個大哈欠。 拉古薩原本露出懷疑的眼神看著羅倫斯,但隨即用力嘆了口氣說: 「嗯,世上似乎充滿了復雜事。」 「雖然我們會說無知是種罪惡……但也不可能知道一切吧。」 羅倫斯承受不住兩眼瞼的沉重,視野漸漸變得狹窄。 在視野裡,羅倫斯只看得見拉古薩盤坐的雙腿,他暗自嘀咕說:「看來快撐不住了啊。」 「的確。哈哈,雖然我曾經苦笑看著這傢伙的笨拙模樣,但現在想想,怎麼覺得自己好像也沒好到哪裡去。不過,這傢伙和我們不一樣,雖然他被那種差勁紙堆給騙了,但等他走到一定的地步後,會變得比我們更有智慧吧?」 拉古薩一邊說道,一邊粗魯地摸著醉倒在地的寇爾的頭。 他眼裡流露出真的覺得很可惜的情感,一副很想乾脆以寇爾付不出乘船費為由,留他在船上的模樣。 「是……教會法學對吧?」 「咦?是的……聽說是這樣。」 「怎麼會想學那麼復雜的東西啊。他如果來當我徒弟,不用學那些東西,我也可以好好提供三餐……不,兩餐給他吃。」 聽到拉古薩如此坦率的話語,羅倫斯不禁笑了出來。 就算是勞力工作,也必須等到能夠獨當一面時,才能夠一天吃三餐。 「他好像有自己的人生目標。」 聽到羅倫斯這麼說,拉古薩露出銳利眼神看向羅倫斯。 「你在走來的路上偷偷勸過他當你徒弟,對吧?」 拉古薩一副就快認真發起脾氣來的表情問道,由此可見他有多麼欣賞寇爾。 以拉古薩的年紀來說,差不多是到了可以收徒弟,讓徒弟繼承船隻的年紀。要是羅倫斯的年紀再長一些,或許他會寧願採取卑鄙手段,也要讓寇爾留在身邊。 「我沒有偷偷勸過他,不過,我倒是確認了他的意志很堅定。」 「唔。」 拉古薩把雙手交叉在胸前,用鼻子呼氣沉吟。 「我們能做的……頂……頂多是先賣點小人情給他而已吧。」 聽到羅倫斯夾雜著打嗝聲說道。原本一副無法完全死心模樣的船伕,以像個船伕的作風豪邁地笑著說: 「哈哈哈,說的沒錯,我要賣什麼人情好呢?如果這傢伙幫我解開銅幣謎題,那就送些答謝金給他吧。」 「他本人好像也是這麼打算喔。」 「如何?你要不要給這傢伙一些線索?」 看見拉古薩探出身子,一副像是提出什麼秘密交易似的模樣說道,羅倫斯也只能聳聳肩回應他說: 「很遺憾的,如果有這個可能……我也能夠賣人情給他,有個皆大歡喜的結果……可惜……」 羅倫斯自身也受著想把寇爾留在身邊的誘惑。 不過,與寇爾一起在河畔走著時,羅倫斯確實是認真這麼想過,只是現在誘惑已不再那麼強烈了。 羅倫斯現在收徒弟還太早,而現在也不是應該收徒弟的時機。 所以,就算有人為自己做好了一切准備,羅倫斯也不可能隨隨便便就收徒弟。 他獨自露出了苦笑。 「說的也是。三箱銅幣的差距不算少,運送這麼重的東西只能靠水路。只要經過水路,消息就一定會傳到我耳中。還是說,根本是文件上的內容寫錯了?」 拉古薩的語調也變得越來越詭異了。 或許,酒精總算也在他那龐大的身軀開始發揮作用了。 「或許有這個可能性。我曾聽說因為寫錯了一個字……結果錯把鰻魚當成金幣,造成了一場不小的騷動。」 「嗯。或許差不多是這麼回事吧……啊,對了,說到這個。另外還有一個有趣的話題,聽說找了好幾年呢。」 「咦?」 幾乎已經到了極限的羅倫斯,感覺得到自己的意識和身體分成了兩個部分。 他覺得自己確實看向了拉古薩,只是眼前一片漆黑。 還聽著像是從遠方傳來的話語。 樂耶夫、上游、雷斯可…… 然後,好像聽見了「地獄看門狗的骨頭」。 怎麼可能啊。 羅倫斯在夢中思索著自己好像有過這樣的感想。 又不是在聽什麼神話故事。 不過,身邊好像發生過類似神話故事的事情……羅倫斯想到這裡,意識慢慢地被睡魔吸去,掉進了黑不見底的漩渦之中。 第六卷 第五幕 一股夾雜著焦味的香甜氣味撲鼻而來。 有人把蜂蜜面包烤焦了嗎? 如果是,那家面包店肯定會讓人笑掉大牙。 等一下,這好像不是烤焦的味道。 這是會讓人聯想到火的味道。 是動物的味道。 「……嗯。」 羅倫斯醒來後,最先映入眼簾的是滿天的星空。 近乎滿月的美麗明月高掛星空,彷彿靜靜躺在水底似的。 似乎有人親切地幫羅倫斯蓋上了棉被,讓他免於冷得打寒顫,只是不知怎地,覺得身體特別沉重。 羅倫斯一邊心想「可能是喝酒喝到不醒人事的關系吧」,並一邊挺起身子後,才察覺到了一件事。 他稍微抬高頭,掀開了棉被。 被窩裡,臉頰上沾著煤炭的赫蘿睡得又香又甜。 「原來是這個味道啊……」 赫蘿昨晚肯定玩得很瘋狂吧。 她美麗的瀏海有些燒焦的痕跡,所以每當她有規律地發出呼吸聲時,焦味就會隨之飄進羅倫斯的鼻子。時而夾雜著焦味,飄來赫蘿身上的香甜氣息以及尾巴的味道,原來羅倫斯在夢中聞到的就是這個味道。 而且,沉睡中的赫蘿沒有穿著長袍,也沒有遮住耳朵。 鼯鼠皮草就掉落在赫蘿身旁,看得出來她試圖想遮住耳朵過。 沒看見教會信徒們手持長槍包圍兩人,所以應該沒被發現吧;這麼想著的羅倫斯不禁放鬆頸部的力氣,嘆了口氣。 然後,他隔著一層棉被,把手放在赫蘿的頭上。 赫蘿抽動了一下耳朵,跟著止住呼吸。 接著像是要打噴嚏似的抖了一下,並縮起身子。 她慢吞吞地移動手腳,再移動頭部,最後用下巴頂著羅倫斯的胸膛抬起了頭。 從被窩裡投來的視線,似乎仍在半夢半醒之間似的,有些迷茫。 「很重耶。」 聽到羅倫斯說道,赫蘿再次趴下頭,身子不停微微顫動。她應該是打了一個大哈欠吧。赫蘿應該已經醒了,因為她的指甲正刻意抵著羅倫斯的胸膛。 隔了一會兒後,赫蘿一抬起頭便說了句:「怎麼著?」 「很重。」 「咱很輕,是有其他什麼東西很重唄。」 「你的心意很重……你不會是要我這麼回答吧?」 「怎麼說得像是咱逼汝似的吶。」 赫蘿用喉嚨發出咯咯笑聲,然後用臉頰貼著羅倫斯的胸膛。 「真是的……那,沒被人發現吧?」 「汝是說,有沒有被人發現咱與誰共度春宵嗎?」 羅倫斯只在心中嘀咕說:「拜託你說共享棉被好不好。」 「哎,應該沒被人發現唄,昨晚大家都玩得那麼瘋狂。呵,要是汝也來加入咱們就好了。」 「……我用想像的就知道你們有多瘋狂……我才不想被當成乳豬烤呢。」 羅倫斯用手指揪著赫蘿的瀏海說道,赫蘿一副覺得癢的模樣閉上眼睛。 看來可能要剪掉一些瀏海了。羅倫斯這麼想著,正打算告誡赫蘿玩得太過火時,赫蘿搶先一步說: 「咱從那些旅行女孩們口中聽了很多北方的話題,她們似乎剛結束在紐希拉的工作來到這裡。從女孩們的描述聽來,紐希拉跟以往幾乎沒什麼不同。」 赫蘿睜開眼睛,注視眼前的羅倫斯手指。然後像只愛撒嬌的貓咪般,磨蹭著羅倫斯的胸膛。 不過,赫蘿會這麼做,應該是為了掩飾就快浮現在臉上的表情吧。羅倫斯明白,強忍著內心思緒的赫蘿,其實現在就想好好大叫一番。 「真是愛逞強。」 聽到羅倫斯說道,赫蘿蜷縮起身子。 那模樣簡直就像個愛逞強的小孩。 「反正,慢慢再做決定就好了,因為我們正在追蹤伊弗啊。」 赫蘿那對順風耳正貼在羅倫斯的胸膛上,所以肯定聽見了羅倫斯在心底偷笑的聲音吧。 赫蘿像在抗議似的,用指甲抵著羅倫斯的胸膛,然後用鼻子發出「哼」的一聲。「拜託,你可不可以挪開身子一下啊?我口渴的很。」 喝了那麼多酒,也難怪羅倫斯會覺得口渴了。 而且,他也想確認一下現在的時刻是大半夜,還是天就快亮了。 有好一會兒時間,赫蘿惡作劇地動也不動,但不久後,總算緩緩坐起身子。 然後,她騎在羅倫斯身上,以像是准備長嚎似的姿勢,對著月亮打了一個大哈欠。 那模樣十分妖豔,卻又顯得神聖不可觸犯,如此不可思議的景象讓羅倫斯不禁看得入神。 對著月亮盡情露出尖牙好一會兒後,赫蘿像在咀嚼什麼似的閉上嘴巴,沒理會滲出眼角的淚水,露出淡淡笑容,俯瞰羅倫斯說: 「果然還是咱在上面感覺比較對吶。」 「誰叫我這樣子就是所謂的被踩在腳下啊。」 月光籠罩下,赫蘿的狼耳朵邊緣泛起了銀光。 狼耳朵每甩動一次,就彷彿會有月光銀粉灑落似的。 「咱也想喝水……嗯?咱的長袍放哪兒去了?」 赫蘿四處張望著說道,那口吻不像在開玩笑。 羅倫斯壞心眼地吞下「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綁在你腰上喔」這句話,悠哉地仰望起天空。 現在應該是快要凌晨三、四點吧。若是在修道院,就是修道士差不多該起床,准備為一天的開始而祈禱的時刻。 即便時間尚早,卻不是所有人都陷入夢鄉之中。不同於地上四處可見、把身子縮成像是一坨牛糞般在睡覺的人們,有幾名男子圍著火堆而坐。 「埃亞力。」 然後,其中一名男子在發現赫蘿後,舉高右手這麼說。 赫蘿一副難為情的模樣笑著揮手回應男子。 「什麼啊?」 「那是古老的招呼語。聽說在樂耶夫的遼闊山上,人們還會這麼打招呼。」 赫蘿這麼說明。 一直以來,都是由羅倫斯來告訴赫蘿世上事物如何運作、以及世間習俗為何,所以聽到赫蘿的說明後,羅倫斯深刻感受到兩人已經來到了北方之地。 說起來,這一帶已經算是她的地盤。 羅倫斯想起在麥田旁邊時,赫蘿注視著北方的側臉。那是沉浸在無法返回的過去記憶之中的模樣。 他不禁想對赫蘿說: 你不想去凱爾貝了吧—— 不過,羅倫斯知道如果這麼說了,赫蘿肯定會生氣。 因為那是赫蘿不願意聽羅倫斯說出口的話語。 「喲?小毛頭醒著吶。」 赫蘿的話語打斷了羅倫斯如此壞心眼的思緒。 雖然每個人看似各自隨性挑選了場地橫躺著,但大家似乎還是聚集在一個區域內。在這個區域的角落,有個嬌小身影不知忙著什麼。 在羅倫斯依然帶著幾分醉意的眼中,那嬌小身影看起來就像赫蘿。 也就是說,那是寇爾的身影。 「他在做什麼啊?」 「嗯……好像在寫字吶。」 朦朧月光下,憑羅倫斯的眼力盡管看得見身影輪廓,卻無法連寇爾手邊的動作都看得清楚。 不過,他看得出來寇爾拿著樹枝之類的長棍,對著地面使來畫去。 說不定寇爾是因為太無聊,所以在用功吧。 「不管他了,先喝點水……喉嚨都快燒起來了。」 「嗯。」 羅倫斯拿著不知赫蘿向誰要來的皮袋站在河畔上,解開袋口的繩子。 皮袋裡的水當然早被喝光,只是袋口四周被咬得破破爛爛的,到處都是齒痕。 羅倫斯的目光移向赫蘿,但赫蘿躲開了視線。羅倫斯不禁心想,赫蘿說不定有咬東西的習慣,只是沒在他面前表現出來而已。 或許赫蘿是在意自己會有動物般的舉動吧。 不,赫蘿擔心的,應該純粹是覺得這種小孩子才會有的習慣,會有損賢狼的名譽吧。 羅倫斯露出在朦朧月光下不會被發現的淡淡笑容,然後用皮袋取了河水。冬夜裡的河水冰冷得就像剛溶化的冰塊。 「嗚……」 羅倫斯忍著痛含了一口河水。 說到酒醒後的一杯水,就算再昂貴,羅倫斯也願意掏錢購買。 「還不快給咱。」 赫蘿說著,從羅倫斯手中搶走皮袋仰頭一飲,隨即像是受到上天懲罰似的被水噴著了。 「那,你有聽到什麼有趣的話題嗎?」 看見赫蘿咳個不停,羅倫斯伸手輕撫她的背部,結果發現赫蘿全身只有肩膀誇張地在晃動。盡管羅倫斯心裡想著「要人家安撫就明說嘛」,卻根本不敢說出口,當然也就沒有戳破赫蘿假裝被水嗆到的謊言。 「咳咳……呼……有趣的話題?」 「你不是聽到了紐希拉的話題?」 「嗯。雖然沒有人知道約伊茲,但是有幾個人聽過獵月熊。」 就連羅倫斯都聽說過獵月熊了,住在這附近的人們沒道理不曾聽說。 獵月熊是流傳了好幾百年,甚至可能有千年之久的傳說中熊怪。 羅倫斯猶豫了一會兒後,決定說出心裡的想法。 同時也決定萬一惹得赫蘿生氣,就拿喝醉當藉口。 「你是不是有點忌妒?」 就傳說的知名度來說,赫蘿根本無法與獵月熊相提並論。 當然了,在帕斯羅村,就連小孩子都認得赫蘿的名字。但是,提到獵月熊的知名度,那可就相差十萬八千裡了。 身為與獵月熊活過相同時代的存在,赫蘿不會有想與其較勁的心態嗎? 不,以赫蘿般練達的人來說,她的心態或許早超越了這種無聊小事的境界。就在羅倫斯這麼想著時,赫蘿給了答案: 「汝以為咱是什麼人吶?」 右手拿著皮袋、左手叉腰的赫蘿高高挺起胸膛。 她可是賢狼赫蘿啊。 羅倫斯一邊暗暗自嘲自己真是問了個蠢問題,一邊准備回答「說的也是」時,像是要阻止他這麼說似的,赫蘿搶先一步開了口: 「咱屬於大器晚成型的人,接下來才准備大展身手吶。」 然後,赫蘿露出尖牙笑笑。都走過好幾百年歲月了,還好意思堅持這麼說,羅倫斯不禁佩服起赫蘿的臉皮之厚。 不管是不是賢狼,赫蘿永遠都是赫蘿。 「雖然咱也受不了有事沒事的就受人崇拜,但是吶,記載有關咱傳說的書本變得越厚,咱當然還是會很開心。」 「哈哈。那這樣,要不要我來幫你寫?」 商人執筆寫書的例子其實還不少。 羅倫斯未曾正式學過文法或文章修飾法,所以當然寫不出意境華美的文章。但他心想,臨死前身邊如果還有一筆財產,或許可以請專家來執筆。 「嗯。可是,這麼一來,汝一定會把汝與咱一同旅行的經過分成很多故事來寫唄?」 「那當然會吧。」 「這麼一來,汝不會感到困擾嗎?」 「為什麼?」 聽到羅倫斯問道,赫蘿清了一下喉嚨說: 「因為到時候與其說像是在寫故事,一定更像在寫糗事唄。」 「……你是不是覺得自己這句話說得漂亮?」 赫蘿用鼻子發出「哼哼」兩聲說: 「哎,扯謊對汝來說就像家常便飯一樣,到時候汝一定會加上一堆有的沒的事情來美化故事唄。真是的,汝到底打算寫成什麼樣的書吶?」 赫蘿抬起頭看向羅倫斯。 不過,她讓人一眼就能看出她像是強忍著笑意似的,又再玩起了愚蠢的互動游戲。 羅倫斯好歹也是個商人。 懂得察言觀色的他順著赫蘿的意說: 「你是想說我打算把書寫成跟我的臉皮一樣厚嗎?」 赫蘿搖晃著肩膀沒出聲地笑笑,跟著勾起了羅倫斯的手臂。 兩人的互動真是蠢極了。 「哎,咱聽到的都是有關紐希拉的話題。那些女孩們似乎很少去到樂耶夫山上,聽說是因為那裡不是個太好的地方吶。」 「嗯?」 羅倫斯不自覺地這麼反問。 雖然赫蘿依然保持著笑臉,但羅倫斯感覺得到她內心彷彿出現了一個大缺口。 赫蘿是個愛逞強的人。 當她表現得特別地開朗時,笑臉背後一定隱瞞著什麼事情。 然而,赫蘿一副沒聽見羅倫斯說話的模樣接續說: 「湧出熱泉之地有二十來處。蒸氣從裂開的地面噴出,四周光景宛如世界末日到來,像這些描述也都與從前相同。可是,讓咱有些不滿的是,咱在從前就發現到的、幾處只有咱知道的地點,那些傢伙全曉得位置。那幾處溫泉明明是在又細又窄的山谷間,要是咱沒變身成人類模樣就進不了的地方……」 據說溫泉裡住著精靈,如果前往越難抵達的溫泉,溫泉精靈就會認同那個人的努力,治療病痛或傷口的效果就越好。 所以,對於住在紐希拉的人們來說,前往會讓人忍不住想說「有必要到那種偏僻之地嗎?」的地點尋找溫泉,有一半已算是他們的生存意義。 在這樣的狀況下,那些位在偏遠處的溫泉當然早晚會被發現。 雖然赫蘿一臉極其不甘心的表情,但羅倫斯當然知道那只是她的演技。 赫蘿不小心脫口而出的那句話—— 樂耶夫山上不是個太好的地方。 羅倫斯為自己方才的大意感到懊惱。 他應該想到樂耶夫山當然不可能是個太好的地方。 船伕們說過,順著樂耶夫河往上遊走會遇到什麼來著? 會遇到一個擁有銅礦如泉水般湧出的礦山,以及擁有豐富銅礦足以量產銅制蒸餾機的城鎮。 而且,拉古薩是從羅姆河上游運送大量銅幣南下。 製造那些銅幣需要什麼呢? 不用說也知道是銅礦,還有大量木柴,或是被稱為黑寶石的石炭。 想必赫蘿是從旅行藝人一行人口中,聽來有關樂耶夫山上的消息。而旅行藝人會把充滿活力的礦山城鎮形容成不好的地方,絕不是指這個城鎮變得蕭條。 他們的言下之意,應該是這個城鎮不適合人們居住吧。 地表裸露的森林,以及骯髒到極點的河水。 那是一個洪水及土石流成了家常便飯,山上只有企圖大撈一筆的人們聚集的地方。 女旅行藝人的意思,或許是指客人素質不好,但城鎮居民的素質好壞正是依其環境而定。 就算聖經上,也記載了「惡樹結惡果,善樹結善果」。 「咯咯,真糟糕,這類事情總是瞞不過汝。」 羅倫斯正猶豫著不知道該怎麼向赫蘿搭腔時,她突然這麼說。 「人們會到處挖掘山嶽是從前就有的事情。如今時間過了這麼久,人數肯定也增多了唄,咱多少有些心理准備。」 這不可能是她的真心話。 赫蘿在帕斯羅村待了好幾百年,應該明白一個事實才對。 她應該明白,人類的智慧已經進步到自以為不再需要神明幫助的地步。 「可是,汝啊。」 赫蘿像走在浮出小河水面的踏石上似的踏出一步、兩步,在第三步時,轉身面向羅倫斯說: 「這是咱應該煩惱的事情。看到汝這種表情,咱就是想好好煩惱也不行唄。」 要羅倫斯說出「好傲慢的態度啊」來回應赫蘿的話語,那當然很簡單。 然而,他說什麼也無法這麼說出口。 羅倫斯知道要赫蘿不煩惱是不可能的事,而且當發現約伊茲的地點時,如果看見那裡是一片慘狀,她肯定會發狂吧。 即便如此,赫蘿卻不會為自己可能有的這般反應感到羞恥,而是理解這是很自然的反應。 接著,在一陣悲嘆後,她一定有信心能夠重新振作起來吧。 想到這裡,羅倫斯不禁自我反省了一下。 赫蘿並非如其外表般是個少女。 「哎,事到緊要關頭時,或許會向汝借借胸膛唄。咱得先預約好吶。」 聽到赫蘿般的女孩對自己這麼說,男人當然只能夠回答「包在我身上」了。 「咯咯咯。那麼,換汝說說唄,汝聽到了什麼有趣的話題嗎?」 在赫蘿的催促下,羅倫斯踏出了步伐,同時看向不知道聊了什麼話題,突然發出一陣呼聲的男子們。 「……聊了什麼啊?我記得拉古薩好像說了什麼有趣的……」 或許是在酒精開始作祟,意識如一灘爛泥般癱瘓時聽到拉古薩提起話題的緣故,讓羅倫斯無法立刻憶起話題內容。如果是在平時,羅倫斯總會把見聞到的事物好好整理過,然後像在記帳似的加以分類,這使得他頻頻輕輕頂著頭,為自己的失常感到納悶。 「我記得……好像聽了會忍不住想笑……但又不是好笑事情的話題……」 「是不是有關那小毛頭的話題?」 羅倫斯朝赫蘿指的方向看去,看見寇爾依然在月光下注視著地面。 寇爾的身影,讓羅倫斯腦海裡的記憶輕飄飄地浮現。 「嗯,對……咦?是這個話題嗎……」 「汝和那個船伕能夠聊起的話題頂多只有小毛頭的事情唄。而且,汝等兩人還互相搶人,是唄?」 「我沒和他搶人。不過,拉古薩先生好像是真的很想收寇爾當徒弟。」 羅倫斯眼前很自然地浮現了抵達凱爾貝後,拉古薩猛烈說服寇爾的畫面。 雖說寇爾想學教會法學,但姑且不說他有沒有辦法在年老前完成學業,就算順利完成了學業,有沒有辦法順利當上教會的高級祭司,又是另一個未知數。這麼一想,不禁覺得寇爾還是當拉古薩的徒弟比較好。不過,這樣的想法只是一個旁觀者擅自做的判斷。 就在羅倫斯想著這些事情時,赫蘿仰頭直直注視著他說: 「汝吶?」 「我?我啊……」 羅倫斯閃躲赫蘿的目光,含糊其辭地說道。 如果對像是寇爾,羅倫斯願意收他為徒弟。 只是,羅倫斯覺得現在收徒弟似乎還太早,而且還有另外一個更重要的理由,讓他說話變得含糊。 「咱在帕斯羅村時,一直等待著適合的旅人前來,只是遲遲沒有好的相遇。對於人品的鑑定,汝就放心相信咱的目光唄。」 當羅倫斯發覺時,已經在不知不覺中牽著赫蘿的手。 「還有,那小毛頭雖然很黏咱,不過汝放心,小毛頭應該不會變成汝的對手。」 對於這番話,羅倫斯明顯地別開臉,然後吐了一口長長的白色氣息。 赫蘿發出了咯咯笑聲。 雖然羅倫斯也一副感到疲憊的模樣面向前方,但她應該察覺到了吧。 羅倫斯正在懷疑她會如此大力推銷寇爾的理由。 「反正吶,一切似乎都還很順利的樣子。咱聽到船隻在河上塞著時,還以為又突然遇上一場騒動吶。」 「……你期待遇上騷動啊?」 聽到羅倫斯問道,赫蘿只是抬起頭露出情緒復雜的表情。 她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 取而代之地,一臉思考狀地看著遠方開口說: 「咱確實是希望能夠悠哉地旅行,但是與汝的旅行總有很多事情糾纏不清。如果有太多時間思考……喏。」 羅倫斯想起與赫蘿一起屈指數著未來還有多少旅行天數,或是一起沉浸在想像中的旅途。 她說的沒錯,有太多時間就會忍不住想東想西。 既然如此,不如乾脆牽扯到騷動,或許能夠得到不同的樂趣。 不過,赫蘿會主動說出這樣的想法,可見她有多麼地煩惱。 所以,為了讓她容易找理由生氣,羅倫斯刻意開玩笑地說: 「太聰明也不見得是好事,對吧?」 雖然羅倫斯在腦海裡排演著赫蘿會如何反駁,而他又應該如何反駁赫蘿;卻遲遲等不到赫蘿開口。 感到奇怪的羅倫斯看向赫蘿後,發現赫蘿深鎖著眉頭。 「太聰明?」 羅倫斯立刻就明白赫蘿並沒有生氣。 因為她臉上浮現的,是純粹感到無法理解的表情。 然而,正因為如此,所以羅倫斯更不明白赫蘿為何會露出這樣的表情。 就在顯得畏縮的羅倫斯說不出話來時,赫蘿輕輕發出「啊」的一聲。 赫蘿發出這麼一聲似乎點醒了羅倫斯。 他也察覺到了兩人想法不一致的原因了。 然後,兩人的視線在空中交會。 同時停下腳步的兩人在陷入一陣沉默後,臉上都不約而同地浮現了像是要掩飾難為情的不悅表情。 「汝該不會是把咱純粹因為感興趣,所以問了汝一大堆有關遠方土地的舉動,給做了什麼奇怪的解釋,進而會錯意了唄?」 有些說不出話來的羅倫斯挑高一邊的眉毛。 他當然希望自己的憂心只是庸人自擾,但同時又有自信這個憂心是正確的。 「難怪那時候汝臉上的表情會那麼奇怪。咱才不需要汝操心吶。」 所以,聽到赫蘿這麼說,羅倫斯強勢地反駁說: 「我把這句話原封不動地送還給你。反正你會那麼熱心推銷寇爾當我的徒弟,也是一樣的理由吧。」 這會兒換成是赫蘿用力壓低了下巴。 羅倫斯果然猜的沒錯。 或許赫蘿是因為心地善良,所以救了寇爾,但是她會特別地疼愛寇爾,或是替寇爾撐腰,甚至說了一大堆有的沒的要羅倫斯收他為徒,是因為有其他理由。 然後,只要把才纔察覺的事實——「赫蘿所做的事情都是為了羅倫斯而做」套用上去,會得到什麼結論呢? 他一下子就明白了。 羅倫斯自己為赫蘿憂心的事情,赫蘿也同樣為他感到憂心。 兩人互瞪著彼此,誰也不肯放軟態度。 彼此一副像是在主張「軟弱的人是你,所以要由我來保護」似的模樣。 這真的是一件很蠢的事情。 因為兩人都有著一樣的想法。 「真是的……那,你有沒有什麼事情想先說的?」 決定先放軟態度的羅倫斯夾雜著嘆息聲問道,赫蘿也嘆了口氣說: 「如果有太多時間思考,咱們倆好像都會想一些無聊的事情吶。」 「還把自己的事情擱著不管。」 赫蘿輕輕笑笑後,重新握住羅倫斯的手說: 「即便心裡明白想一大堆有關未來的事情,也想不出個結果來,還是很難控制不去想。」 「不過,完全不去想也不行……確實是很難。」 如果兩人都有自覺現在是最愉快的時候,那更是困難。 不管怎麼去思考,未來永遠會比現在郁悶。就算兩人彼此相互擔心,只要這個問題還存在,就不會有開朗的話題出現。 「哎,不要聊這個話題了唄。」 赫蘿這麼說,或許她也發覺到了這個事實吧。 羅倫斯也贊同赫蘿的提議。 「難得在這個時間醒來,天氣又冷,找那小毛頭來重新小酌一下唄。」 「還要喝啊?」 對於赫蘿這個提議,羅倫斯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說道。走了出去的赫蘿沒有回答,只是動了動帽子底下的耳朵。 「話說回來,這些傢伙就不能乖乖排整齊睡覺嗎?想好好走路都不行吶。」 因為躺在地上的人們就像從天而降,胡亂散落一地似的朝著各個方向睡覺,使得兩人就是想要直直向前走都成問題。 因為是在寬敞河畔上,所以還勉強能繞著走,如果是在廉價旅店裡,就會讓人忍不住想要抱怨上幾句。 明明所有人只要排列整齊,不僅能夠伸長雙腿,還能夠有容納更多人睡覺的空間,大家卻寧願縮起手腳零亂地睡。 因為人們這樣的習性,羅倫斯不知道有過多少次已經來到旅館前方,卻只能望著寒冷夜空度過一夜的經驗。 羅倫斯回想著這般回憶時,有個模糊的印象打斷了他的思緒。 他回過頭眺望著船伕和商人們的睡姿。 睡相、方向、人數。 這個模糊印象是什麼?羅倫斯這麼想著,再次輕輕頂了頂仍有酒精殘留的頭,卻不小心撞上已停下腳步的赫蘿背部。 赫蘿轉動眼珠,露出銳利的目光瞪向羅倫斯。被赫蘿這麼一瞪,羅倫斯腦海裡的模糊印象頓時變得清晰。 「寇爾小鬼。」 如同寇爾似乎很黏赫蘿一樣,赫蘿自身似乎也很喜歡寇爾。 基本上,赫蘿只會用狐狸啊、鳥啊,還是老頭子之類的來叫別人,根本不會好好稱呼他人的名字。 羅倫斯不禁試著探索記憶,尋找赫蘿是否曾經喊過他的名字。 赫蘿或許喊過他的名字一、兩次,但重新回想起當時的畫面,還是讓羅倫斯不禁感到有些難為情。 「嗯?」 赫蘿發出了少根筋的聲音。盡管她確實喊了名字,寇爾卻好像沒有聽見的樣子。 他該不會是睡著了吧?赫蘿與羅倫斯互看一眼後,走近縮著身子蹲在地上的寇爾。 寇爾用赫蘿換穿的長袍裹著身子,右手拿著細長樹枝之類的東西比劃著,所以應該不可能睡著了才是。 他應該是太專注於手邊的事情吧。 就在赫蘿打算再喊一次寇爾名字的那一剎那,聽見有腳步聲靠近的寇爾猛然回過了頭。 「喲?」 出聲的人是羅倫斯,赫蘿則是一臉愕然。 寇爾似乎也是在精神十分專注之下,無意識地回過了頭。他吃驚地注視著赫蘿與羅倫斯,然後慌張地撿起手邊的某個東西。因為傳來清脆的金屬聲,所以應該是貨幣吧。而且,寇爾順著站起身子的動作,用腳遮住了某件事物。 目光銳利的不只有赫蘿一人而已。 羅倫斯也把視線移向寇爾腳邊,發現他似乎是用腳遮住畫在地上的圖樣。 羅倫斯還來不及思考寇爾畫了什麼,他便已經用腳擦去圖樣,然後開口說: 「怎、怎麼了嗎?」 透過牽著的手,羅倫斯感受到赫蘿似乎想說「咱們才想這麼問呢」,而他也知道這不是自己多心。 很顯然的,寇爾隱瞞著什麼。 「嗯。因為在這種怪時間醒了過來,所以想說要不要一起小酌一下吶?」 「……」 寇爾露出極其厭惡的表情,這應該是他真實情緒的表現吧。 因為他似乎才在不久前,被拉古薩灌醉到不支倒地。 「呵。鬧著玩的,肚子餓不餓吶?」 「呃……啊,有一點。」 寇爾在地面上畫的似乎是小小的圓圈。 地面上似乎畫了好幾個圓圈,只是羅倫斯無從確認起。 「嗯。汝啊,咱們有足夠的食物唄?」 「嗯?喔,有是有,只是……」 「只是?」 羅倫斯聳聳肩回答說: 「多吃了一些,就會少一些啊。」 赫蘿輕輕打了一下他的手臂說: 「那就這麼決定。可以的話,咱是比較希望在火堆旁坐下來……」 「如果去了那邊,肯定會被纏上的。我們去向他們借火,自己在這邊找地方坐吧。」 「嗯。那麼,先拿咱們的行李……」 一方是瘋狂跳舞,另一方是醉得連身上何時被蓋上棉被都不知道。 赫蘿與羅倫斯同時看向寇爾,寇爾見狀,一副有些難以置信的模樣說了句:「兩位真的不記得了嗎?」 如果赫蘿與羅倫斯的兩人之旅多了個徒弟寇爾,每天應該都會上演這樣的互動吧。 「咯咯咯。沒辦法,兩個醉鬼吶。抱歉,去幫咱們拿來,好嗎?」 「我知道了。」 說著,寇爾小跑步地跑了出去。 留在原地的羅倫斯與赫蘿兩人,並肩目送著寇爾的背影。看著看著。羅倫斯不禁覺得這樣的畫面似乎還不賴。 不過,羅倫斯會有這樣的感想,當然是因為赫蘿就在身旁。或許是與羅倫斯有了同樣的感想,只見赫蘿輕輕倚在他上。 羅倫斯知道一個詞能夠形容現在的畫面。 然而他不能說,因為說出口就輸了。 「汝啊。」 「嗯?」 赫蘿沉默了好一會兒後,搖了一下頭說: 「沒事。」 「這樣啊。」 羅倫斯當然知道赫蘿想說什麼。 即便如此,他卻有種不應該去思考赫蘿想說什麼的感覺。 「對了。」 「嗯?」 「寇爾的故鄉好像是一個叫做彼努的地方,你聽過嗎?」 因為跑得太急,寇爾似乎踩到了躺在地上睡覺的船伕、或是其他什麼人的腳。 羅倫斯面帶笑容眺望著寇爾不斷道歉時,赫蘿加重了握緊他的手的力道說: 「汝啊,剛剛說了什麼?」 赫蘿的聲音顯得不平靜。 這麼想著的羅倫斯回頭一看,看見了赫蘿帶著笑意的眼眸。 「騙汝的吶。」 「……別鬧了。」 「呵,咱怎麼可能什麼事情都知道吶?」 雖然赫蘿這話說的沒錯,但有時對於越重要的事情,她明明知情,卻越愛佯裝不知情,甚至喜歡把事態嚴重的大事說成芝麻小事。 如果什麼都要懷疑,那永遠懷疑不完。盡管明白這樣的道理,兩人一路旅行下來的經驗卻告訴羅倫斯,赫蘿會開這種玩笑就已經顯得不尋常。 或許是因為剛剛踩了船伕的腳,寇爾這會兒非常小心翼翼地走著。赫蘿望著寇爾這般模樣哈哈大笑,而羅倫斯則是凝視著她的側臉。這時,赫蘿沒轉頭看向羅倫斯,嘆了口氣說: 「下次咱還是控制一下的好。」 「……這樣我會輕松很多。」 就在羅倫斯這麼說時,寇爾正好走了回來。 「怎麼了嗎?」 「嗯?沒事,只是正好提到你的故鄉。」 「喔。」 寇爾回答得有氣無力。或許寇爾應該不至於鄙視自己的故鄉,只是認為提起出生地毫無樂趣可言;但是他也有可能覺得自己的故鄉是個不足以成為話題的村落。 如果對自己的故鄉有那麼一點點信心,應該會立刻露出興奮的目光才對。 「是彼努,對唄?那村落有什麼傳說嗎?」 「傳說嗎?」 因為赫蘿是一邊說話,一邊打算從寇爾手中接過行李,所以寇爾也一邊反問一邊把行李遞給赫蘿。 「嗯,總有一、兩個傳說唄。」 「呃……」 突然被問及這個問題,應該會感到猶豫吧。因為不管是多麼偏僻的村落,一定會有各種大大小小的傳說或迷信。 「你跟我聊天的時候,不是提到教會來到山上,讓你們很困擾嗎?也就是說,包括彼努那附近一帶,應該有其他神明存在吧。」 聽到羅倫斯這麼說,寇爾似乎總算掌握到了狀況。 他點了點頭,開口說: 「是的,有傳說。彼努是巨大蛙神的名字,長老說他親眼看過彼努。」 「喲?」 寇爾的話題似乎勾起了赫蘿的興趣。 三人先坐了下來後,赫蘿與羅倫斯為自己准備了酒,為寇爾則是准備了面包及吉士。 「彼努現在的村落位置和以前不同。聽說很久以前發生過一場山崩地裂,從山頭沖下來的大水積成了湖泊,村落因此掉進了湖底下。在那場山崩地裂發生時,當時在山上幫忙獵殺狐狸、還是個小孩子的長老說他看見了一隻巨大的青蛙。聽說那時,從山谷通往村落的唯一一條道路,被一邊沖倒樹木一邊流動的濁流淹沒,後來那隻巨大青娃出現,擋住了濁流。」 很多地方都存在著守護村落,讓當地免於受到大災難的神明傳說。 據說教會一個一個地把這些傳說改寫成他們信仰的神明所為,但是從溫馴的寇爾都如此興奮地描述著傳說的表現看來,就能夠知道教會不可能順利達到這樣的企圖。 有關神明或是精靈的傳說,不單純只是神話故事。 現在的羅倫斯能夠直率地這麼認為,所以更覺得教會不可能達成目的。 「後來,趁著彼努蛙神擋住濁流的時候,長老們趕緊下山跑到村裡告訴村民這件事,村民們因此好不容易逃過了一劫。」 寇爾描述完後,似乎察覺到自己變得有些興奮。 他一副擔心說話太大聲的模樣環視著四周。 「嗯,那裡的神明只有青蛙嗎?有沒有狼神之類的?」 赫蘿似乎耐不住性子了。 聽到赫蘿這麼詢問,寇爾很乾脆地回答說: 「有,有很多狼神的傳說。」 赫蘿從袋子裡取出的肉乾差點就掉落在地上,她硬是假裝冷靜地把肉乾送進嘴邊。 她的手微微顫動著,而羅倫斯當然佯裝沒看見。 「不過,在一個叫做魯比的村落有比較多關於狼神的傳說。對了,就是我跟羅倫斯先生說過的,那個住了很多獵捕狐狸和貓頭鷹高手的村落。」 「喔,你是說教會到訪的那個村落啊?」 寇爾之所以會露出苦笑點了點頭,當然是因為造成他踏上旅途的原因,正是教會去到那個村落的緣故。 「在魯比村,流傳著村民們的祖先是狼的傳說。」 赫蘿咬在嘴邊的肉乾前端大幅度地晃動著。 羅倫斯不禁佩服起她還咬得住肉乾。 不過,他也想起在異教徒城鎮卡梅爾森時,詢問過女編年史作家狄安娜的問題。 那是有關人類與神明結為連理的問題。 雖然羅倫斯那時是為了恐懼孤獨的赫蘿詢問了這個問題,但到了現在,這個問題的意義變得有些不同了。 就在羅倫斯心想「千萬別被赫蘿捉弄才好啊」時,寇爾這麼接續說: 「根據我後來到處聽來的傳言,聽說教會的人會來到魯比村,就是為了狼神而來。」 「為了狼神?」 「是的。不過,魯比村裡沒有狼神,因為傳說裡有提到狼神已經死了。」 羅倫斯無法掌握這是怎麼一回事。 既然傳說裡有提到狼神已經死了,教會就不應該會為了狼神而來才對。如果說教會是因為狼神已死,所以比較容易傳教的目的,那或許讓人比較能夠理解。 而且,來到魯比村的一行人,只因為想必也兼任指揮官的高位傳教士生病,就從村落撤離。 教會前來的目的與撤離的理由,給人一種銜接不上的感覺。 照這樣看來,簡直就像為了尋找什麼東西而來到魯比村似的。 一路思考到這裡,羅倫斯察覺到了一件事。 他察覺到教會一行人是為了偷偷地尋找某物而來。所以他們才會特地來到深山裡,來到一個信仰的神明早已死去的村落。 「聽說魯比村的狼神是在很久以前負傷來到村落,最後便死在魯比村。那時狼神為了感謝村民的照顧,留下了祂的右前腳和精子。狼神的精子是由魯比村民的子子孫孫繼承下來。右前腳則一直守護著附近一帶,使當地免於受到流行病以及天災地變的侵害。然後,聽說教會的人們就是在尋找這個狼神的右前腳。」 寇爾一副像是在描述神話故事般、不是打從心底相信傳說內容的模樣說道。 任何人一旦開始四處旅行,就會知道世界有多麼遼闊,也會開始認為從前深信不疑的村落傳說是隨處可見的陳腐故事,會有這樣的心態是很常見的事情。 「不過,話雖這麼說,我們村落都因為一場山崩地裂而掉進湖底了,所以魯比村的狼神是否真的留下了前腳,很讓人懷疑就是了。」 寇爾一邊說道,一邊笑笑。 在接觸外面的世界而得到智慧後,他不可能沒察覺到傳說與實際狀況之間的不一致。 寇爾察覺到的這個事實,或許只會使他對於故鄉傳說的信賴心變得動搖吧。 然而,羅倫斯與他相反。 因為遇上赫蘿,他得知了這類傳說並不單純只是神話故事。 這麼一來,羅倫斯的商人本性當然會告訴他,或許可以把腦子裡裝的各種情報以及寇爾所說的事情搭在一起思考看看。 這股動力甚至喚醒了羅倫斯原本變得模糊的記憶。 他想起自己在醉倒前,聽到拉古薩所說的話。 羅倫斯當然明白自己只是恣意地把一切串聯起來。 不過,他所做的聯想卻是如此地合乎邏輯。 「那,你對傳說感到懷疑嗎?」 赫蘿似乎立刻察覺到氣氛有所不同,她從帽子底下露出銳利的目光看向羅倫斯。 寇爾輕輕笑笑說: 「……就無法完全相信的意思來說,我確實是感到懷疑。不過,說到關於神明到底存不存在的邏輯想法,我已經在學校學了很多。所以,要催眠自己這麼去想是很簡單的事情。也就是說,魯比村的狼神前腳已經早在幾十年前……」 寇爾在南方的學校經歷了各種苦難,並且抱著「或許有機會,就回到故鄉去吧」的想法一路流浪到了這一帶。 有著如此心態的寇爾首先會怎麼做呢? 照常理來說,他當然會想收集有關故鄉的話題吧。 這樣一來,寇爾就算收集到了與羅倫斯相同的情報也不足為奇。 而兩人最大的不同,就只在於是否能夠相信這個無稽之談。 羅倫斯刻意不看向赫蘿,但相對地握緊了她的手。 「藏寶圖往往都是在寶藏被偷了後,才會出現。」 寇爾瞠大了眼睛。 然後,他緩緩眯起瞠大的眼睛,臉上浮現淡淡的靦腆笑容。 那是一副「我不會再被騙了」的表情。 「可是,不可能會有這種事吧?怎麼可能有人買賣狼神的前腳?」 「——」 赫蘿倒抽了一口氣。 寇爾果然收集到了與羅倫斯相同的情報。 她用力握緊了羅倫斯的手。 並以視線代替話語投向羅倫斯,但羅倫斯沒有看向她。 「也是啦,畢竟世上有太多偽造品嘛。」 在樂耶夫上游地區,有個名為雷斯可的城鎮。據說,這個城鎮的商行在尋找的東西就是狼神的右前腳。 拉古薩會在酒席上說出這個話題,可見這一定是盛傳於船伕之間的謠言。 而且,過著流浪生活的寇爾都知道這件事,就表示這件事在旅人聚集的旅館或是餐廳裡,也成了眾人談論的話題吧。 所謂無風不起浪,但是造成這個謠言盛傳的原因,也可說在於北方是一塊異教猖獗的土地。 累積了七年的行商資歷後,羅倫斯當然有機會遇到好幾次這類的話題。 聖人遺體、天使羽毛、奇跡聖杯、神之羽衣。 這幾樣物品都是會讓人不禁發笑的偽造品。 「那個,我真的沒有很相信這個謠言喔。」 看到羅倫斯,尤其是看見赫蘿沉默不語,寇爾似乎以為兩人是對他抱著難以置信的態度。 所以他慌張地這麼解釋。 「不過,如果有機會確認真相,我當然是有興趣想知道……」 說著,寇爾臉上浮現帶了點落寞的笑容,那模樣看起來,就像個得知魔術其實是騙人手法的小孩子一樣。 如果他知道眼前的赫蘿其實是狼神的眷屬,不知道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羅倫斯不禁對寇爾會做出什麼反應感到好奇。 不過,羅倫斯本以為赫蘿當然也會想在寇爾面前變回原形,但從她的模樣看來,不像有這個意願的感覺。 取而代之地,赫蘿用著十分平靜的眼神看著寇爾。 「話說回來,假設教會真的在尋找腳骨,還真不知道他們是抱著什麼想法這麼做。」 雖然羅倫斯頗為在意赫蘿的反應,但是畢竟這個話題與赫蘿關系深切,或許她也在思索著什麼吧。 於是,羅倫斯先這麼說,好讓話題延續下去。 「抱著什麼想法?」 「嗯。你想想啊,如果教會相信那個腳骨是真的狼神腳骨,才前來尋找,就等於承認了異教之神的存在。教會不可能這麼做吧?」 寇爾一臉愕然地嘀咕了句:「確實是這樣沒錯。」 「聽您這麼說,好像真的有些奇怪……」 如果是真的狼神腳骨,想必會是體型如赫蘿般巨大的狼神,那腳骨一定也會大得嚇人吧。 雖然記憶有些模糊,但羅倫斯記得拉古薩好像說了「地獄看門狗」。 教會如果找到了腳骨,或許是打算擅自這麼命名,好用來傳教吧。 只要把腳骨說成是殉教聖人的骨頭,想怎麼利用都行。 就在羅倫斯這麼想著時,寇爾忽然揚聲說: 「啊,該、該不會是……」 羅倫斯心想寇爾可能想到了什麼,於是把視線移了過去。這時,在火堆旁喝酒的男子們似乎也發現了什麼有趣的事情,突然發出一陣笑聲。 就在這個瞬間—— 啪!某物斷裂的聲音傳來。 因為赫蘿的心情看起來不太好,所以羅倫斯一瞬間懷疑是她做了什麼事情。 他立刻把視線移向赫蘿,結果發現她也是一副不知道發生何事、有些驚訝的表情。當兩人視線相交時,赫蘿似乎看出了羅倫斯的心聲。 她捶了一下羅倫斯的肩膀。 「剛、剛剛是什麼……?」 或許是因為一直在談論神明之類的話題吧。 寇爾明明才說自己對於神明的存在抱持半信半疑的態度,現在卻膽怯地喃喃說道。 畢竟信仰心不是那麼容易就會消失的,看見赫蘿有些開心的模樣,羅倫斯差點忍不住噴笑了出來。 在那之後,有好一陣子沒有再傳來聲音,坐在火堆旁的男子們也放鬆了挺直的腰桿,其中還有人對著羅倫斯三人這裡聳了聳肩。 剛剛那到底是什麼聲音啊?就在現場所有清醒的人都這麼想著時—— 才再次傳來「啪!嘎吱!」的聲音,緊接著又傳來一陣不明巨大物體破裂的聲音。 從河川處傳來的聲音。 就在羅倫斯這麼想時,木頭嘎吱嘎吱作響的聲音,還有「啵」的一聲、像是巨大氣泡冒出河面的聲音跟著出現。 寇爾站起了身子。 羅倫斯也彎著一邊膝蓋看向河川。 「船!」 在火堆四周喝酒的人們這麼大喊著。 羅倫斯立刻把視線移向河面。 他在河面上看見了一艘在月光籠罩下,彷彿就要出港的巨大船舶。 「喂!快來人啊!」 在火堆四周喝酒的人們盡管站起身子喊叫著,卻沒有一人採取行動。 他們應該都是商人或旅人吧。羅倫斯也站了起來,而說到寇爾,他早已不自覺地跑了出去。只是,在跑了三、四步後,他似乎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所以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所有人都知道船舶就快被河水沖走,也都知道必須阻止這樣的事情發生。 只是,沒有人知道該怎麼做。 就在這個瞬間,叫聲響起: 「守住船隻!」 那些把身體縮得像是一坨牛糞般在睡覺的船伕們,聽到這聲吆喝,全都跳了起來。 或許是因為習以為常,所有船伕們都毫不猶豫地朝向河川跑去。 盡管前晚喝得爛醉如泥,大部分船伕的腳步卻都踩得相當健穩。 在他們之中,拉古薩與另一名船伕最先抵達停靠在河岸邊的船隻。 兩人一邊濺起水花,一邊抓住船身後,便像在跟牛隻比賽誰力氣大似的使勁推著船隻。 拉古薩先跳上船,另一名船伕好不容易地也跳上了船。 或許是為了採取次要良方,一些來不及坐上船隻,但確實已清醒的船伕們毫不遲疑地就跳進河中,游向停泊船隻。 雖然緩慢,但是疊在沉船上的船舶確實順著水流開始移動。 應該是因為被綁上好幾次繩索反復受到拉扯,使得羅倫斯等人原本打算拉起的沉船變得脆弱了吧。 沉船因而承受不住船舶的重量被壓碎了。 如果船舶就這麼被沖走,很可能在河川轉彎處又撞上淺灘而擱淺。 而且,河川下游地區也有船隻停泊。 船舶萬一撞上小型船隻會是什麼樣的狀況,就算三歲小孩也知道。 不過,船伕們之所以能夠做出宛如受過長期訓練的騎士般跳進河中的舉動,與其說他們是因為考慮到這些實際的理由,不如說他們是為了顧及身為船伕的名譽比較貼切吧。如果讓同一艘船舶擱淺了三次,誰知道他們的名譽會損失多少。 寇爾向前踏出了兩、三步,或許他是被拉古薩等人的勇敢行為吸引了。 羅倫斯也吞了一口口水,觀看著事態發展。 畢竟那是一艘需要四、五名劃漿手才劃得動的大船,想要讓大船停下來,當然沒那麼容易。 然而,羅倫斯並非與其他人抱著同樣的想法注視著船伕們的努力。 因為赫蘿一站到他身旁,便這麼喃喃說: 「汝真的不知道嗎?」 「咦?」 雖然羅倫斯一瞬間以為赫蘿指的是船隻的狀況,但後來發現如果是指這個,她的話語會變得意思不明。 所以,他立刻察覺到赫蘿是指「真的不知道教會為何要尋找腳骨嗎?」的意思。 「你知道嗎?」 這時,一陣呼聲響起。 羅倫斯一看,發現拉古薩用著讓人看了會為之痴迷的高超技巧,將船隻劃到擱淺船旁邊,在追過擱淺船之際,另一名船伕跳到擱淺船上撐起了篙。 然而,想要讓擱淺船停下,似乎很困難的樣子。在朦朧月光映照下,篙看起來就像不可靠的細長樹枝。 羅倫斯彷彿就快聽見拉古薩咋舌的聲音。 「咱知道。因為就像汝以行商為生計一樣,咱一路過來也是以人類的信仰為生計吶。」 赫蘿話中會帶著刺,證明了她心情欠佳。 羅倫斯不知道她為何生氣。 不過,羅倫斯至少知道惹得她生氣的起因在於教會。 「咱之所以討厭被尊稱為神明,是因為大家都會在遠處圍起圓圈望著咱。大家恐懼咱的一舉手一投足,說咱是值得尊敬、可貴的存在。所謂提心吊膽,指的就是大家的反應。所以汝啊,只要反過來思考……」 「太危險了!」 某人這麼大喊著。 拉古薩的船隻繞到了大船前方,想要以這樣的方式停住大船。最壞的狀況有可能會被大船壓過,沉入河中。 河面傳來了船身互撞的低沉聲音。注視著河上景象的所有人都倒抽一口氣,握緊了拳頭。 拉古薩的船隻大幅度地晃動著。盡管在人人擔憂著「會不會翻船」、河畔上氣氛緊張到最高點的這個瞬間,羅倫斯還是把視線移向了赫蘿。 因為他明白了赫蘿方才想說出口的話。 「該不會是想把腳骨……」 然後,傳來了波浪散去的巨大聲響。 在經過宛若永恆般的短短數秒後,擱淺船明顯地減緩速度,幾乎已經停了下來。 這樣可以放下心了。 這般安心氣氛蔓延開來,最後傳來一陣歡呼聲。 大展身手的拉古薩,像是誇耀勝利似的在船上高高舉起單手。 羅倫斯無法為了停下擱淺船這件事感到開心。 因為教會殘酷的作風讓他滿口苦澀。 「沒錯。如果拿到了真的腳骨,然後用腳踐踏一番,汝說會怎樣?就算咱們再了不得,也不可能在化為一堆白骨後,還能夠咬死那些蠢貨唄。咱們只能忍受被踐踏,根本不可能發生什麼奇跡。然後,看見這般光景的傢伙們會怎麼想吶?他們會這麼想唄——」 後頭的船隻很快地趕上現場,幾名船伕跳上擱淺船,丟出繩索。 經年累月在相同場所工作的船伕們,表現著說不出的一致感,讓人深刻感受到船伕們在工作時培養出來的默契之深。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狂熱氣氛,若有可能,羅倫斯還真希望自己也能夠和船伕們一同參與。 「搞什麼,原來咱們提心吊膽敬畏著的對象只是這般程度的存在吶。」 比起費盡唇舌地解說教會之神有多麼了不起,這麼說的效果會好上幾百倍吧。 想到說出這般話語的合理性,就讓人不禁佩服起教會不愧是好幾百年來,一直與異教對抗的存在。 然而,赫蘿與這個可能遭到踐踏的腳骨主人說不定是朋友,搞不好還可能是具有血緣關系的親戚。 對於皮草買賣,赫蘿說過自己能夠坦然接受。 即便如此,皮草買賣和遺骨遭到踐踏根本是兩碼子事。 赫蘿的眼瞼顫動著,但不是因為想哭泣,而是由於她怒不可遏。 「那麼,汝怎麼認為吶?」 在口哨聲及掌聲不斷響起之中,拉古薩等人動作熟練地用繩索把船隻全繫住,忙著處理停泊作業。 每名船伕的動作都像是習慣得不需要思考似的,非常合理性地進行著作業。 而教會是在信仰的領域之中,運用他們的習慣動作。 為了拓展信仰,一切事物都能夠化為道具。 「我覺得……很過分——」 「大笨驢。」 赫蘿踩了羅倫斯一腳說道。 從腳的疼痛感看來,羅倫斯能夠感受到赫蘿有多麼焦躁。 「咱沒問汝如何區分事情善惡,反正汝跟教會一樣都是人類——」 在猛然閉上嘴巴的赫蘿說出「抱歉」之前。羅倫斯反過來踩了赫蘿一腳,表情認真地傾著頭看向她。 他用眼神告訴赫蘿「我已經報仇了」。 不知道是為了讓自己冷靜下來,還是為自己的失言感到懊惱,或許兩者都有吧;赫蘿咬了嘴唇後,才接續說: 「……咱指的不是這個,咱指的是那個謠言、那個尋找腳骨的謠言。汝認為這會是事實嗎?」 「一半一半。」 或許是聽到羅倫斯想也沒想地就做出回答,赫蘿露出帶點苦澀的表情看向羅倫斯。 她是在反省自己在沒必要的地方惹了羅倫斯生氣。 「不,我是真的認為有一半一半的可能性,才會想都沒想地說出來。這類謠言,跟寇爾在學校被騙的事件一樣多到不行。」 羅倫斯頂出下巴指向寇爾說道。 他與其他人一樣,正在為拉古薩等人的活躍表現高聲歡呼著。 因為寇爾穿著赫蘿的長袍,看著他的天真背影,就彷彿看見了赫蘿的背影。 「既然這樣,就不能說是一半一半唄。」 「我知道你的存在,所以我不可能覺得這個謠言會是經常聽得到的無稽之談。這麼一來——嗯,可能性應該就是一半一半了吧。這個謠言之所以會形成,是因為商行有所行動,但是我不知道那會不會真的是來自魯比村的腳骨。至於教會前往魯比村的事,只要寇爾沒有說謊,就是事實吧。」 拉古薩等人似乎完成了作業。 船伕們有的人坐上拉古薩的船隻,有的人則是英勇地跳進河中游上岸。 河畔上的人們朝著就快熄滅的火堆裡頭大方丟進剩餘的木柴,並拿出酒慰勞英雄們。 「喏,汝啊。」 「嗯?」 赫蘿握住了羅倫斯的手。 那舉動給人彷彿當她有求於羅倫斯時,非得先這麼捉弄羅倫斯不行似的。 「就這麼悠哉地繼續旅行,找到約伊茲後,就互相道別。汝覺得這樣如何?」 聽到赫蘿這麼切入話題,羅倫斯不禁笑了出來。 赫蘿生氣地讓指甲陷入他的肉裡。 所謂凡事都有限度。 看見赫蘿如此明顯的舉動,羅倫斯當然不敢說出像是「你還真不坦率啊」之類的話語 羅倫斯深深吸了一口氣後,吐出氣說: 「拜託你別問我這種問題好不好。我去接你的時候,說了什麼?」 赫蘿別開視線不肯回答。 雖然羅倫斯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但她確實像是有些害羞的模樣。 「反正,說不定會發現這純粹是個謠言。如果你對這話題感興趣,我無所謂。」 「那如果發現不是謠言吶?」 所謂賢狼,指的就是具有智慧的狼。 玩弄文字是其擅長的游戲。 羅倫斯用著更加輕率的口吻說: 「如果真是事實,可能會弄得遍體鱗傷喔。」 「因為咱會生氣嗎?」 羅倫斯輕輕閉上了眼睛。 然後,在羅倫斯睜開眼睛的瞬間,寇爾帶著興奮熱度未退的表情,轉頭看向這裡。他似乎察覺到了兩人之間的氣氛不尋常。 寇爾一副彷彿看了不該看的東西似的表情,慌張地轉頭面向前方。 「這類物品都有著令人無法相信的高價,因為很多時候教會都會濫用其威信。也就是說——」 羅倫斯看向身旁的赫蘿說道。 他知道寇爾轉頭偷看著這裡。 不過,他並不怎麼在意。 「這是一個違反你的倫理觀念、攸關教會威信、作為商品還能夠定得高價的物品。如果出手碰了這物品,當然不可能只是受點小傷就能了事。」 赫蘿面帶微笑把空著的手舉高到胸前,輕輕揮了揮手。 寇爾慌張地別開視線。 她緩緩放下手說: 「說穿了就是要去尋找遺骨,汝沒必要勉強陪咱去做。」 這種說法太卑鄙了。 卑鄙得讓羅倫斯甚至不願意這麼說出口。 羅倫斯把空著的手舉高到胸前,輕輕頂了一下赫蘿的額頭說: 「我跟你不一樣,我想讓書本厚一點。」 「……真的嗎?」 就這麼繼續旅行直到老死那一天,這樣的人生或許也有其魅力存在,但羅倫斯不得不老實說,這樣的人生多少讓他感到有些痛苦。 在經歷誇張的相遇以及旅途後,痛苦的劇烈程度更是逐漸加深。 在一年即將結束或是收割結束時,人們為什麼要聚在一起跳舞狂歡一場呢? 羅倫斯覺得自己現在明白了其理由。 「故事應該有個段落比較好,對吧?」 「就算會有危險?」 羅倫斯搖搖頭回應赫蘿。 他已不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 必須過自己的生活。 「當然得要你避開危險。」 赫蘿臉上浮現了自傲的笑容說: 「咱可是賢狼赫蘿吶。」 這真是一件蠢事。 假使商行真的在尋找腳骨,教會也虎視眈眈地想要得到腳骨,孑然一身的商人怎麼可能有所影響? 即便如此,羅倫斯還是不禁心想。 與赫蘿的旅行,無法只靠著去掉配料的爛糊食物得到滿足,而是得靠著灑上大量辛香料的大塊厚實牛肉才行。 赫蘿輕輕笑笑後,走了出去。 然後,她輕輕頂了一下豎耳偷聽著兩人說話的寇爾的頭,跟著推了寇爾背部一把,朝著拉古薩等人的方向走去。 羅倫斯也緩緩地走在他們後頭。 夜空高掛著明月,甚至讓人覺得舒服的冰冷空氣隨著船伕們的笑聲而晃動。 以旅途中的一小段落來說,這或許是一個相當美妙的夜晚。 羅倫斯深呼吸一口氣。 這麼說或許會惹得赫蘿生氣,但羅倫斯對於謠言是真是假,其實不怎麼感興趣。比起謠言是真是假,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 他不禁感謝起月神,讓兩人有了繼續前進的理由。 第六卷 終幕 清晨時分。 就在太陽從地平線升起的瞬間,因為感覺到陽光投射在臉頰上而醒來。 睜開眼睛一看,才發現原來臉頰感受到的不是陽光的溫暖,而是赫蘿的氣息。 在被窩裡縮成一團睡覺的赫蘿,時而會從棉被底下探出臉來,大概是為了呼吸新鮮空氣吧。 因為這麼想著,於是看向了赫蘿的臉,結果發現她的臉頰有點濕潤。這代表直到方才,赫蘿都一直把臉埋在被窩裡頭。 她的臉頰簡直像剛揉好的面團。 看著好似就要膨脹起來的臉頰,羅倫斯心想:面團的形容還真是合適無比。 不過,赫蘿這副睡臉似乎比平時更沒有防備。 那不單是感到安心的睡臉,而是甚至會讓人覺得,那是她有自信絕對不會作惡夢的睡臉。就連燒焦的瀏海,都像是在沖入冒著熊熊大火的城堡後,平安歸來的騎士胸口所別著的勳章。 不,這麼形容可能太誇張了。 想到這裡,羅倫斯露出苦笑,打了一個哈欠。冰冷又幹燥的皮膚痛苦地呻吟著,羅倫斯感受著如薄薄一層冰膜裂開般的感覺,意識越來越清醒。 今天同樣是個晴朗的好天氣。 過了不久,閉著眼睛的赫蘿輕輕揪著臉,再次慢吞吞地鑽進被窩底下。 羅倫斯本以為船伕們在擋住險些被河水沖走的大船後,說不定會徹夜狂歡、大肆慶祝,但他後來發現,船伕們似乎都十分明白應該盡守的本分。 他們都明白徹夜喝酒後,帶著醉意南下河川是一件多麼危險的事情。 所以都在小酌一番後,沒等到衣服烘乾,便早早就寢了。 幸好岸上有著被運下船的大量皮草,所以就算衣服還沒干,船伕們也能夠熟睡到天亮吧。 不過,為了有效率地取暖,肌肉發達的男子們光著身子一起躺在皮草上睡覺的光景,還真是有些壯觀。也難怪赫蘿會說「這實在很難以言語來形容吶」。 讓赫蘿不禁說出這種感想的男子們似乎還沒醒來,羅倫斯發現醒來的好像只有他一人。 他不是因為覺得冷而醒來,也不是因為昨天白天在船上打了瞌睡。 雖然幾天前才感受過此刻的這種心情,卻令他感到十分懷念。 那是珍惜每一分一秒,一心只想做生意的日子。 此刻的心情就跟那時候一樣。 天亮代表著能夠遇上新的賺錢機會,以賭博來形容的話,就等於是掀開下一張紙牌的動作。 掀開一張,再掀開下一張,再掀開下一張。 那時的羅倫斯只能前進,但這讓他感到愉快。 此刻的感覺就跟那時候一模一樣。 與赫蘿的旅程即將結束——隨著這種感覺日益變得真實,羅倫斯不記得自己在早晨醒來時,有沒有過像此刻的感覺。也不記得入睡時,是否害怕過天明。 盡管明白旅行一定會帶來離別,還是改變不了討厭離別的感覺。就連堂堂賢狼赫蘿,也控制不了這方面的情感吧。 這麼一想,羅倫斯不禁討厭起只是個人類的自己。 厭惡自己的羅倫斯今天難得在醒來時感到喜悅。不過,他知道自己感到喜悅的原因。 因為有了繼續前進的理由。 在雷諾斯時,兩人決定要以笑臉迎接旅行結束的那一天,也決定了目的地。 然後,兩人昨晚決定了前往目的地的方法。 就這麼悠哉地繼續旅行,找到約伊茲後,就互相道別。汝覺得這樣如何? 赫蘿昨晚這麼說了。 一個日夜只想著賺錢的商人和一隻面目猙擰的狼,怎麼可能度過一趟悠哉的旅行呢? 所以,羅倫斯就像個小孩子一樣感到興奮不已。 雖然根本不知道那個謠言是真是假,而且如果是真的,對赫蘿來說很有可能是個令她心痛的結果,但羅倫斯仍然感到興奮不已。 而且他不覺得這樣的自己太過輕率。 為什麼呢? 「啾!」 棉被底下傳來了噴嚏聲。 在狹窄旅館裡進行商談時,為了避免談話內容遭人竊聽,商人必須懂得判斷在四周睡覺的傢伙們是不是正在裝睡。 如果有人打噴嚏或是咳嗽,就表示那個人醒著。 羅倫斯掀開棉被一看,發現赫蘿正揉著鼻子。 赫蘿立刻察覺到羅倫斯的視線看了過去,她的眼神不像平常那樣睡眼惺忪的感覺。 「嗯……好久不曾醒來感覺這麼舒服吶。」 為什麼呢? 因為羅倫斯知道赫蘿應該跟他有著同樣的心情。 「你們真的要走啊?」 太陽已高高昇起,四周的船伕們無不忙著為出航做准備。 拉古薩把雙手交叉在胸前,擺起架子眺望著其他船伕為他的船隻做准備。 這似乎是船伕們之間的習慣,是一種對拉古薩在昨晚立下的功績表示贊揚的方式。 不過,一副彷彿在說「昨晚的功績全是我一人所為」似的擺著架子的拉古薩,在聽見羅倫斯兩人不繼續南下河川,還是決定折返雷諾斯後,立刻像個小孩子一樣慌張不已。 「雖、雖然我們在這裡耽擱了一晚,但是從這裡開始我會以超快速前進,一下子就能夠把時間拉回來。」 拉古薩像是要纏著人不放似的說道。 不過,羅倫斯始終保持冷靜地回答說: 「沒關系的,我們要去凱爾貝的行程安排本來就有點勉強。昨天晚上重新考慮後,決定還是回雷諾斯去。」 「嗚……這樣啊……身為一個船伕,這實在是一件丟臉的事情,不過……既然已經決定……那也沒辦法。」 看見拉古薩露出就算荷包掉了,想必也不會顯得這麼難過的表情,使得說著謊的羅倫斯不禁感到過意不去。 其實兩人根本沒打算回到雷諾斯,而是打算先到凱爾貝一步。 兩人甚至必須扯謊來表示不乘船,是因為兩人打算用不可告人的方法前往凱爾貝。 「從這裡走回去,只要一天就到得了。當然了,這趟許久不曾坐過的船旅,真的很愉快。」 羅倫斯刻意用著在商談中閒聊的口吻說道,拉古薩露出苦笑,深深嘆了口氣。 他懂得死心的表現也很符合船伕的作風。 「反正,有相遇就一定也會有離別。我是從城鎮到城鎮的船伕,相信不久後,還會載到相同的旅人吧。」 說著,拉古薩伸出了手。 既然乘船時握了手,下船時當然也要握手。 搭上同一艘船的人,就必須同舟共濟。 既然願意將自己的生命託付給對方,對方當然是朋友。 「是,我是個旅行商人,將來會有再次來到這裡的時候吧。」 羅倫斯握住拉古薩的厚實手掌說道。 「就是這麼回事。托特‧寇爾,好好記住我教你的原則啊。」 「咦?啊,是、是的!」 一直在拉古薩身邊打著瞌睡的寇爾,一聽到羅倫斯說的話,連忙慌張地回應。 寇爾昨晚自告奮勇,表示願意徹夜不睡地守在拉古薩的船上,以免大船再次被沖走。 他似乎是想賺一些外快。 看見寇爾這般舉動,羅倫斯的爛好人性格不禁顯現了出來。他瞞著寇爾交給了拉古薩超額的乘船費,要拉古薩到了凱爾貝後,把多出來的錢交給寇爾。有了那些錢,寇爾至少一個星期不用擔心沒飯吃吧。 「對了,拉古薩先生。」 「嗯?」 「不能偷偷搶人喔。」 聽到羅倫斯這麼叮嚀,拉古薩大聲笑了出來。 拉古薩肯定是盤算著在抵達凱爾貝之前,要設法說服寇爾。 寇爾有他的目標。 不過,如果拉古薩強勢地堅持己見,個性溫吞的寇爾或許會沒辦法搖頭拒絕吧。雖然羅倫斯不知道這樣是不是多管閒事,不過他還是希望寇爾能夠完成他的目標。 因為這麼想,所以羅倫斯才會這麼叮嚀拉古薩一句。 勇猛果敢的船伕保持笑臉地嘆了口氣,然後說: 「知道了,我答應你。我是個船伕,不會說謊的。」 旅人一定有著什麼理由,才會踏上旅途。 相信拉古薩比任何人都明白這一點才是。 即便如此,羅倫斯與拉古薩兩人視線交會後,彼此還是沒出聲地笑了出來。 因為就算認為現在收徒弟還太早的羅倫斯,也能夠深刻體會讓寇爾這條大魚溜走了的心情。 「不過啊——」 說著,拉古薩突然勾住羅倫斯的肩膀,把他拉向自己,湊近了臉說:「你也別再因為那種無聊小事,而跟夥伴吵架喔?」 拉古薩指的當然是赫蘿。 羅倫斯只能勉強移動視線看向赫蘿,結果看見她在帽子底下不懷好意地笑著。 他接著把視線移向寇爾,看見寇爾也露出苦笑,不禁感到沮喪。 「好,我知道、我知道了啦!」 「聽好啊!愛情是金錢買不到的東西。所以,做生意的常識不能用在愛情上面,你要牢牢記住這點啊!」 真是肉麻兮兮的台詞。 不過,似乎也頗有道理。 「是,我會牢記在心。」 聽到羅倫斯這麼回答,拉古薩一副「那就饒了你」的模樣松開了手。 「那麼,就這樣囉。我的工作是讓船隻前進,不是留住船隻。」 拉古薩一副神清氣爽的模樣,重新把雙手交叉在胸前,彷彿方才不曾露出悲傷的表情似的。 看見這般模樣的拉古薩高高挺起胸膛,羅倫斯心想「拉古薩果然是個優秀的船伕」。 他不禁思考了一下,自己在十年、或是十五年後,是否能夠擁有如拉古薩般的威嚴。 不過,如果再繼續交談下去,就會讓旅途中的這一幕變得有些庸俗。 於是羅倫斯牽起赫蘿的手,赫蘿一臉正經地點了點頭。 「那麼,再見了。」 就在羅倫斯這麼說,准備與赫蘿一起踏出步伐的瞬間—— 「那、那個!」 聽到寇爾出聲留人,羅倫斯轉頭看向他說: 「嗯?」 羅倫斯不禁心想,萬一寇爾表示還是想當他的徒弟,他一定會真心感到猶豫吧。然而,這樣的想法瞬間就消失了。 寇爾一副不明白自己為何會開口說話的模樣,吞吞吐吐了一會兒後,總算簡短地說: 「非常謝謝兩位的照顧。」 第一次見面時,寇爾就突然稱呼羅倫斯為老師。 說是弄假成真可一點也沒錯,寇爾道謝的模樣確實就像真的徒弟一樣。 「加油啊。」 羅倫斯簡短地說道,然後邁出步伐。 他有好幾次想回頭看,但最後還是沒有回頭。 沒有回頭的理由不言而喻。 因為走在羅倫斯身旁的赫蘿,表現得比他更想回頭看似的。 「那,順著河川南下,到了那個什麼港口城鎮後,咱們要做什麼來著?」 然而,赫蘿沒有回過頭半次。她用著甚至顯得有些不自然的動作,直直面向前方這麼說。 「嗯,到了凱爾貝後,我們要逮住伊弗。」 這是兩人昨晚才討論過的事情,現在當然沒必要再做確認,所以赫蘿應該是想岔開話題吧。 「也就是說,先逮住狐狸,然後告訴狐狸咱們不討回利益,但相對地,要狐狸把知道的事情全告訴咱們。」 「伊弗和教會聯手走私那麼多年,只要是沿著這條河川的城鎮,她一定都知道不少內幕吧。」 「哼,只要能夠報仇,什麼理由都行。」 看見赫蘿說出這句話的模樣不見得像是在扯謊,羅倫斯不禁露出苦笑。 他暗自對著自己說:「以後真的得避免和赫蘿吵架。」 「不過,哎,偶爾變回狼姿在太陽底下奔跑,也挺不錯的唄。憑咱的腳程,不管船隻先前進了多少距離,都能夠輕松追上唄。」 這正是兩人不繼續搭乘船隻的理由。 如果繼續乘船,恐怕來不及逮住伊弗。 然而,這個時間點要找到馬匹更是困難,所以兩人才會做出這樣的結論。 「然後,也把那個什麼商行教訓一頓後,就順著河川北上,回到昨天的城鎮。在那之後吶?」 「那個商行叫做珍商行。不過,不用教訓他們,我們也沒有抓到能夠教訓他們的把柄。我們只是去打探一下消息而已。在那之後呢……」 羅倫斯一邊把視線稍微移向遠方,一邊喃喃說道,然後把視線移回赫蘿說: 「到時候再決定。」 雖然看見赫蘿皺起了眉頭,但這是羅倫斯就算想努力,也無力改變的事情。 不過,赫蘿真正不願意見到的,應該是這個對話到這裡就斷了吧。 「真是愛逞強。」 羅倫斯一邊笑笑,一邊說道。 「咱有嗎?」 愛逞強的赫蘿這麼回答。 她似乎打算堅持裝傻到底的樣子。 羅倫斯沒有說出「你以為自己有辦法裝傻到底啊」,反而開門見山地說: 「你好像很想帶寇爾一起走的樣子。」 赫蘿的嘴唇嘟得越來越高。 然後,一大團白色嘆息從帽子底下升起。 「哼,咱只是為了讓汝在與咱分手後不會感到寂寞打算由那傢伙陪伴汝才會對那傢伙好,既然那傢伙沒這個用途當然就不需要了唄。」 赫蘿一口氣把話說完,讓羅倫斯感覺像是聽到了繞口令。 事實上她的話語聽來,確實像是毫無感情可言、純粹為了說明的說明。 不過,羅倫斯什麼也沒說,只是直直注視著赫蘿。 他也越來越懂得應付赫蘿了。 不出所料地,赫蘿似乎承受不了他的目光,主動開口說: 「汝變得難應付了吶。」 雖然赫蘿一臉完全不像在誇獎人的表情,但羅倫斯還是當作誇贊接受了。 似乎有所覺悟的赫蘿,一臉疲憊地開了口: 「咱不記得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咱曾經在旅途中,遇過跟那傢伙年紀差不多大的小毛頭和女娃兒。」 「喔?」 「那兩傢伙連左右都分不清,讓人看了心驚膽跳的。咱與那兩傢伙一同旅行了好一陣子,幫那兩傢伙照料一些有的沒的,是一趟挺有趣的旅行。所以看到那傢伙,就會想起那趟旅行。」 這一定是赫蘿的真心話吧。 只是,雖然是真心話,但沒有坦承一切。 「還有,咱純粹喜歡那傢伙。」 然後,赫蘿很乾脆地說出沒坦承的心情。 「這樣汝滿意了嗎?」 赫蘿眯起一半眼睛仰望著羅倫斯說道。 她顯得有些難以置信的表情,彷彿在說「難道汝連那種小毛頭都要忌妒嗎?」似的。 羅倫斯選擇相信自己不至於離譜到會吃寇爾的醋。 「既然這樣,你老實說想帶他一起走不就得了?不過……」 羅倫斯聳了聳肩接續說: 「你應該說不出口吧。」 「是唄。」 第一個原因是,兩人正打算涉及可能會有危險的生意。 第二個原因是,很難一直隱瞞赫蘿的真實身份。 最後一個原因是—— 「最後一個原因是?」 這會兒換成是赫蘿這麼詢問。 如果羅倫斯沒有老實回答,肯定會被她咬斷喉嚨。 「因為兩個人的旅行比較好。」 不過,說出這樣的話語已經不會讓羅倫斯感到害羞,或只是在逞強。 所以,赫蘿也沒有表現出想要捉弄他的感覺。 習慣會磨耗樂趣。 這定論下得太早了。 赫蘿聽了羅倫斯的回答後,盡管露出彷彿在說「那還用說」似的表情,但牽住羅倫斯的手卻是有些難為情地動來動去。 「咱就是考慮到有這些事情,才沒說出口。而且吶……」 「而且?」 「汝剛見到那傢伙時,不是說了嗎?汝說如果那傢伙主動求救,汝就願意伸出援手,如果沒有,就不願意。」 赫蘿的意思是,既然這樣,如果寇爾沒有主動表示想跟隨兩人,就不帶他去。 羅倫斯原本打算回答,卻又閉上了嘴巴。 寇爾方才表現得吞吞吐吐的樣子。 那時他會不會是想說「請帶我一起旅行」呢? 羅倫斯與赫蘿在談論狼神腳骨的話題時,寇爾應該有偷聽到吧。 既然如此,一個在北方,而且是出身距約伊茲不遠處的村人,不可能一點都不在意。 如果得知兩人打算前去確認腳骨話題的真假,那人一定會想跟隨兩人,親眼確認真假。 寇爾會有這樣的想法是很自然的事情。 不過,那時吞吞吐吐的寇爾,露出了不明白自己為何會變得吞吐的表情,那一定是因為理性告訴他,他必須早一刻回到學校的緣故。 羅倫斯也認為他做了正確的判斷。 「反正,就算那時寇爾表示想要跟我們一起旅行,我也會拒絕他吧。」 「唔?」 雖然赫蘿沉默地投來彷彿在說「不是這樣吧」似的目光,但羅倫斯當然無法接受那種來者不拒的想法。 「如果寇爾表現出倘若被拒絕,就當場以死明志的決心,我或許會考慮一下吧。」 「重點就是,除非有這般決心,否則汝不會願意讓那傢伙破壞與咱的兩人之旅。」 羅倫斯停頓了幾秒鐘,才開口說: 「嗯,你要這麼說也可以。」 「汝方才停頓那幾秒鐘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啊。」 盡管言語上像是在排擠對方的感覺,兩人卻是緊貼著彼此並肩走著。 以羅倫斯的認知來說,他當然認為是赫蘿主動挨近他。 至於赫蘿的認知又是如何,那就更不用說了。 「好了,差不多可以走到旁邊一點了吧。」 兩人已經走到就算回頭看,也看不見拉古薩等人的位置。 四周沒有道路,也不見任何人影,有的只是就在身旁流動著的羅姆河。 只要朝向與河川呈直角的方向,也就是北方走去,一下子就會走到無人荒野的正中央吧。走到那裡,就不怕被人看見赫蘿變身為狼。 羅倫斯重新握住赫蘿的手,牽著她准備朝向無人荒野走去。 就在這個時候—— 「怎麼了?」 赫蘿突然停下了腳步。 她該不會又有什麼企圖吧?這麼想著的羅倫斯回頭一看,發現赫蘿一副感到意外的表情,凝視著河川的下遊方向。 「有什麼東西嗎?」 其實羅倫斯本來就有那麼一點點預感。 或許應該說算是一種期待吧。 如果是在城鎮附近的道路上,或許還有可能,但如果是在稍微偏離了道路的地方,一大清早就看見路人的可能性幾乎等於零。 在這樣的地方,羅倫斯看見了一個嬌小身影朝向這方奔來。 赫蘿動也不動地注視著那個嬌小身影。羅倫斯再次偷瞄她的側臉一眼後,像是笑了出來似的嘆了口氣。 「沒想到你這麼喜歡小孩啊。」 羅倫斯這麼說出口的瞬間,赫蘿的耳朵抽動了一下。 他不禁感到有些訝異,因為赫蘿抽動耳朵的模樣,很接近聽到他有所失言時的感覺。 羅倫斯心想自己是不是說錯了什麼,但又想不出哪裡說錯了。 赫蘿沒轉頭看向羅倫斯,便開口說: 「汝啊,如果咱回答說咱喜歡小孩,汝打算怎麼做?」 赫蘿的問題讓羅倫斯感到納悶。 「什麼怎麼做?這種事情是要怎麼……啊——」 雖然羅倫斯不禁松開了赫蘿的手,但赫蘿怎麼可能放過他。 就像貓咪捕捉蝴蝶一樣,赫蘿用兩手抓住羅倫斯的手,用力將他拉近自己。 在帽子底下迎接羅倫斯的,是帶有挑戰意味的笑臉。 「咱喜歡小孩。喏,汝啊?」 「呃……」 羅倫斯在心中呻吟說:「實在太大意了。」只是一切為時已晚。 赫蘿一副彷彿在說「嗯?嗯?」似的開心模樣甩動著尾巴。 羅倫斯想不出反駁的話語或藉口,腦中一片空白。 既然這樣,只好硬是岔開話題了。 就在羅倫斯這麼想著的同時,赫蘿忽然收起了矛頭。 「哎,畢竟咱是跟著汝旅行,沒什麼身份說話。那個就交給汝決定唄。」 赫蘿這麼說完就挪開了身子。 羅倫斯不禁流了一身冷汗,不用說也知道赫蘿指的「那個」是什麼。 她指的正是朝向這方奔來的寇爾。 寇爾當然不可能是幫兩人送來什麼忘了拿的東西。 羅倫斯輕輕咳了一下,讓自己忘卻方才的失態。 赫蘿咯咯笑個不停,看來她應該不會繼續追擊了。 「不過,如果與寇爾一起旅行,你恐怕就不能好好梳毛了。」 聽到羅倫斯說道,赫蘿極其誇張地嘆了口氣。 這讓羅倫斯當真嚇了一大跳。 「雄性老是很容易就認為自己最特別。」 「……」 「汝好好想一想那傢伙在哪兒出生。不過,那傢伙看到咱的模樣時會不會害怕,就得賭一賭了。」 羅倫斯之所以沒能夠接著說下去,是因為看見赫蘿露出有些軟弱的表情。 如果是北方人,一旦看見赫蘿的真實模樣,就算沒有沖進教會裡說赫蘿是惡魔附身者,也反而很有可能當場叩頭求饒。 如果看見難得與赫蘿親近的寇爾露出這樣的態度,赫蘿一定會很受傷吧。 「反正,我會先聽聽理由再決定。」 所以,羅倫斯用輕佻的口氣這麼說。 赫蘿點了點頭。過沒多久,連羅倫斯的耳朵也聽見了寇爾的腳步聲,以及他的急促呼吸聲。 似乎使出全力一路奔跑過來的寇爾,來到聲音能讓兩人聽見的距離時,突然放慢了速度。他一副就快不支倒地的模樣,停下了腳步。 寇爾沒有想要更接近兩人的意思。 他堅持保持著聲音能讓羅倫斯兩人聽見的距離。 羅倫斯沒有主動搭腔。 無論在任何時候,都必須是有求於人的一方主動敲對方的大門。 「那、那個。」 第一關卡過關。 寇爾趁著上氣不接下氣的喘息空檔,勉強說出這幾個字。 「我們忘了拿什麼東西了嗎?」 聽到羅倫斯裝傻地說道,寇爾咬住下唇。 他沒有忘記預測有可能遭到羅倫斯拒絕。 小孩子總容易以為只要自己拚命求人,對方就一定會答應自己的要求。 第二關卡過關。 寇爾搖了搖頭說: 「我、我有事想請求您。」 一旁的赫蘿縮了一下身子,或許她是想用帽子遮住臉部吧。 赫蘿會喜歡寇爾,如果不單是企圖讓他成為羅倫斯的徒弟,那麼她應該會不忍心看見寇爾面對有如走過鋼索般的測試吧。 不過,寇爾順利地過了第三關卡。 盡管羅倫斯刻意說出壞心眼的話語,寇爾卻沒有別開視線。 這讓羅倫斯不禁想要爽快地說一句:「我答應你。」 如果接下來的旅途是一如往常的經商之旅,他早就點頭答應了。 「不、不是的、那個,請帶我……」 「帶你?」 聽到羅倫斯反問道,寇爾先是低下頭,然後握緊拳頭抬起了頭。 「兩位是要去確認魯比村的狼神謠言是不是真的吧?請帶我一起去!拜託您!」 說著,他往前踏出了一步。 寇爾不像會伺機偷錢的傢伙,他的人品足以讓羅倫斯願意立刻收他為徒弟。 然而,也正因為如此,羅倫斯希望寇爾能夠朝他自己原本的目標邁進。 更重要的是,羅倫斯兩人即將踏上的旅途實在很難說能夠有多少收獲。 重點就是,兩人准備前去確認危險謠言的真相。 「可能賺不到錢。」 所以,羅倫斯首先這麼說。 「也可能遇上危險。再說,謠言可能根本是騙人的。」 「就算是騙人的也無所謂。如果是那樣,我就能夠安心了。而且,我早就知道旅行會伴隨危險。如果沒遇見羅倫斯先生,我早就死在這條河川旁邊了。」 說著,寇爾看似痛苦地吞下一口口水。 在這般寒冷天氣之中一路跑來,寇爾應該相當口渴吧。 所以,當看見寇爾放下肩上的破爛麻袋時,羅倫斯瞬間以為他打算喝水。 但是在下一秒鐘,羅倫斯立刻知道不是這麼回事。 「我應該可以還給您救濟我的錢,而且……」 寇爾粗魯地把手伸進麻袋裡,拉出了一樣東西。 他的纖細手指用力握緊了那樣東西。 「你、你該不會?」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寇爾臉上浮現了悲喜交加的情緒。 「我已經不能再回到拉古薩先生的船上了。」 寇爾拿在手上的是紅通通的銅幣。 羅倫斯不需要確認,也知道那是全新的艾尼幣。 他抱持著堅定不移的決心。 他直直注視著羅倫斯。 「……」 羅倫斯松開牽住赫蘿的手,搔了搔頭。 看見寇爾甚至做出這樣的行為,羅倫斯也找不到理由拒絕他了。 羅倫斯光是想到他不知道抱了多大的決心前來,就很難拒絕。 寇爾抱著自身的各種想法前往南方的雅肯學習,最後被趕了出來,一路流浪到這裡。 而且,羅倫斯不覺得寇爾只是一時沖昏了頭。 他轉而看向赫蘿。 赫蘿以眼神訴說著:「汝測試完了沒?」 「知道了,知道了啦。」 羅倫斯一副拗不過寇爾請求的模樣說道,寇爾立刻緩和了表情,一副平安走完吊橋的模樣,把手放在胸前縮起身子。 「不過……」 聽到羅倫斯這麼接續說,寇爾嚇得縮成一團。 「你想與我們一起旅行,就必須先接受一件事情。」 雖然羅倫斯覺得自己這麼說可能有些裝模作樣,但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他當然也希望寇爾能夠跟隨他們倆。 寇爾之所以會自告奮勇,表示願意不睡覺地守在拉古薩的船上,說不定也是為了從船上偷拿銅幣。 「呃……那、那個……?」 赫蘿一邊環視四週一圈,一邊動作熟練地解開腰帶。 羅倫斯會覺得她那模樣看起來似乎很開心,應該不是多心吧。 畢竟對赫蘿來說,要識破人類的心聲太容易了。 或許她早就猜到了寇爾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即便不知道赫蘿打算做什麼,但似乎至少知道赫蘿准備脫衣服的寇爾全身僵住,於是羅倫斯走近寇爾,推了他肩膀一下,讓他面向後方。 每傳來一次衣料摩擦的聲音,寇爾便頂著一張錯亂到了極點的紅臉看向羅倫斯一次。 羅倫斯心想「寇爾還真是個純情小子」,但也相反地想到自己在赫蘿眼中或許也是一個樣,心情不禁有些五味雜陳。 「哈啾!」 這當然是赫蘿的噴嚏聲。 還有,就結果來說—— 這場賭注是赫蘿贏了。 要怎麼形容寇爾當時的模樣比較貼切呢? 大喊大叫當然是有的了。 而且音量還大得驚人。 然而,那不是因為害怕而大喊大叫。 寇爾當時的表情很接近笑臉,也很接近哭臉。 直到看見寇爾被赫蘿的巨大舌頭舔了一下臉頰,而屁股著地的模樣後,羅倫斯總算想出貼切的形容。 少年遇見了憧憬的英雄。 這正是寇爾表現出來的感覺。 『汝好像有什麼不滿的樣子吶。』 羅倫斯第一次看見赫蘿的狼模樣時,不小心往後退了幾步。 所以,就算被赫蘿這般挖苦,又被她用鼻尖輕輕頂了一下頭,羅倫斯也無法反駁什麼。 而且,寇爾恢復平靜後,便立刻戰戰兢兢地向赫蘿提出請求,現在正忙著實現他的願望。 『很癢吶,好了唄?』 赫蘿甩了一下尾巴後,寇爾從她身後走了出來。 羅倫斯怎麼也預料不到寇爾看見赫蘿的真實模樣後,會說出「請讓我摸您的尾巴」的請求。 這似乎也讓赫蘿感到很意外,她甚至因太開心而不停甩動尾巴,讓寇爾都快要摸不著了。 「反正,這也算是一種緣分吧。」、 羅倫斯折疊完赫蘿的衣服,也收拾好行李這麼說。 「啊,那、那個,您願意帶我去嗎?」 得知赫蘿是實際存在的神明後,寇爾似乎把自己請求與兩人一起旅行的事情忘得一干二淨,他回過神來問道。 「這隻狼是不能讓教會知道的存在,總不能把知道這事實的人丟在荒郊野外吧。」 羅倫斯惡作劇地說道,跟著用力摸了摸寇爾的頭。 「不過,你不應該偷拿拉古薩船上的銅幣。」 偷拿的金額或許不大,但還是改變不了偷錢的事實。 「咦?啊,您是說銅幣嗎?」 然而,寇爾的反應顯得有些奇怪。 「這不是我偷來的。」 「咦?」 羅倫斯反問道,赫蘿似乎也感到好奇,讓沉重身軀在兩人身旁俯臥了下來。 「其實,我後來想出了銅幣箱數不一致的理由。」 「什!」 羅倫斯不由地探出身子說道。 或許他是感到有些不甘心吧。 所以,識破羅倫斯心聲的赫蘿,隨即朝他投來「真是受不了」的眼神。 「……然後呢?」 「嗯,呃……我本來是打算偷銅幣的。因為只要應用箱數不一致的理由,應該就能夠輕松偷走銅幣。」 羅倫斯記起寇爾昨晚在月光下排列著貨幣,不知道在忙著什麼。 說不定寇爾那時已經解開了謎題。 「所以我才會自告奮勇說要徹夜看守船隻。雖然我很想跟隨兩位,但是我以為會被拒絕,所以就……不過,拉古薩先生對我很好,我後來想想還是覺得不應該偷銅幣……所以我老實告訴了拉古薩先生一切。我告訴他我想追來找兩位,還有,也拜託他能夠讓我以箱數不一致的理由換取乘船費。」 羅倫斯眼前不禁浮現拉古薩一副情緒復雜的表情。 「那這樣,你手上的銅幣是?」 「這是拉古薩先生給我的。不過,這不是從那箱子裡拿出來的銅幣,是拉古薩先生從他自己的荷包裡拿出來的,他說這是答禮。還有——」 『這樣才方便表演一場因為偷了錢,所以不能再回頭的戲,是唄?』 聽到赫蘿說道,寇爾一副很過意不去的模樣笑著說: 「是的。」 拉古薩應該是真的很喜歡寇爾吧。 即便如此,他還是為了寇爾著想,給了這樣的提議。 羅倫斯差點就想說:「如果你決定放棄學習之路,應該讓拉古薩收你為徒弟才對。」 『那麼,事情都談清楚了唄。總之,咱們先走,有人來了。』 赫蘿抬起巨大的頭部一邊看向遠方,一邊這麼說。 萬一被旅人看見,那事情可麻煩了。 羅倫斯與寇爾慌張地重新做起出發的准備。就在赫蘿催促著寇爾爬到她背上時,羅倫斯忽然對著寇爾說: 「有件事情想問你一下。」 寇爾停下手邊動作,回頭看向羅倫斯時,赫蘿的琥珀色眼珠也看向了羅倫斯。 「是什麼事情呢?」 羅倫斯露出極度認真的表情開口說: 「你和我一起步行前,這隻狼有跟你說悄悄話,對吧?那時候她說了什麼?」 對於這個問題,雖然寇爾曾經一度岔開話題,但羅倫斯試著再次詢問。 還一副彷彿在說「你如果不說,就別想跟我們一起旅行」似的模樣。 「呃……」 寇爾似乎被赫蘿封了口,他一副感到困惑的表情看向赫蘿。 『要是敢說出來,咱不敢保證咱這尖牙會做出什麼事情。』 雖然赫蘿一邊露出一整排的利牙,一邊說道,但是從她的口吻就能聽出來她在笑。 寇爾看似聰明地轉動著眼珠,看得出來他正在思考赫蘿話中的真意。 然後,寇爾似乎很快就找到了正確答案。 他看似難為情地笑笑後,點了點頭。 「對不起,我不能說。」 身上早就沾滿赫蘿氣味的寇爾,這麼回答了羅倫斯。 『咯咯咯。喏,還不快坐上來。』 寇爾露出很不好意思的笑臉,對著羅倫斯行了一禮後,爬上了赫蘿的背部。 羅倫斯只能一邊望著寇爾,一邊再次搔了搔頭。 還順便加上了感到疲憊的嘆息聲。 『怎麼著?』 就算顯得嚴肅的狼臉,似乎也能夠巧妙地表現出各種情緒。 赫蘿臉上浮現不懷好意的壞心眼笑容,從牙縫間發出聲音問道。 「沒事。」 羅倫斯聳了聳肩說道,坐到赫蘿的背上。 他早有預感兩人之旅加上寇爾後,會發生類似這樣的情形。 不過,如果要問他是否討厭碰到這樣的情形,應該會聳聳肩吧。 「啊,還有一個問題。」 羅倫斯坐上赫蘿的背部後,在顯得膽顫心驚的寇爾身後這麼說 「那麼,箱數不一致的理由是什麼?」 「理由是——」 就在寇爾准備回答的瞬間,赫蘿什麼也沒說地站起身子。 『這個問題應該自己去想。』 然後,赫蘿丟出這麼一句話。 「……你也已經發現理由了啊?」 羅倫斯難以置信地說道,赫蘿稍微抬高下巴,看向坐在她背上的羅倫斯,甩了甩耳朵說: 『沒有呀。不過,咱能夠確定一件事情。』 赫蘿緩緩踏出腳步,像是在慢慢找回身體的感覺似的,逐漸加快速度。 如果沒讓身體往前傾,冷颼颼的寒風就會打在臉頰上。 就在赫蘿的速度逐漸加快,直到羅倫斯必須這麼做時—— 『比起與咱說話,思考這個問題不是會讓汝覺得更開心嗎?』 赫蘿滿腹抱怨地挖苦了他。 下一秒鐘,赫蘿大幅度加快了奔跑的速度。她一定是故意的。 羅倫斯臭著一張臉,稍微用力地抓住赫蘿的毛發,讓身體往前趴下。 這樣的姿勢,正好把坐在前方的寇爾完全擋在懷裡。 所以,羅倫斯清楚知道寇爾正輕輕笑著。 四周的景色逐漸融成一塊。 迎面吹來的風寒冷如冰。 然而,羅倫斯在寒風刺骨之中露出了淡淡笑容。 他內心充滿了溫暖。 意外的三人之旅。 羅倫斯知道,簡短的一句話就能形容這三人的組合。 即便如此,他還是不會說出口。 絕對不會說出口。 不過,到了要撰寫與赫蘿之旅的書本時,羅倫斯或許會寫上這句話吧。 在厚重的書本角落空白處,悄悄地加上。 倘若真的決定寫上這句話,他一定會這麼寫—— 三人之旅就這麼展開了。 這三人之旅呢—— 應該就像預演吧。 不過—— 羅倫斯當然不會這麼寫。 至少在正篇故事裡絕不可能這麼寫。 羅倫斯注意著,不讓赫蘿發現他笑了。 旅程展開了。 為了結束旅行的這趟旅程,洋溢著無比的希望。 第六卷 後記 好久不見,我是支倉凍砂,這是第六集了。 時間真的過得很快,在我寫著這篇後記的一個月後,就是我第三次參加電擊小說大賞頒獎典禮的日子。 當然了,截稿日也總是來得很快。真的,錯不在我。要怪,就該怪時間不應該飛逝如梭。可惡的時間,你給我小心一點! 對了,跟大家分享一下上次遇到一位認識的作家時,我們聊到的話題吧。 「支倉先生,最近股票有賺嗎?」 「很不錯,常常一天就賺進『嗶~』(因個人因素,不便公開)日圓呢。」 「這麼多啊?」 「就是這麼多。所以,每次賺進『嗶~』(因個人因素,不便公開)日圓的時候,我都會有種根本不想工作的感覺!」 「這樣啊。那麼,虧錢的時候,會有得趕緊工作才行的感覺嗎?」 「不,不會這樣。虧錢的時候,會有一種掉進谷底的感覺,根本沒心情工作。」 「原來如此。那麼,你都是在股市休息的時候工作嗎?」 股市是在星期六、日以及公定假日休息。 我回答說: 「連星期六、日和公定假日都還要工作,那我豈不是發瘋了。」 總之,《狼與辛香料》就是這樣熬到了第六集。這次我沒有加入太多生意題材在作品裡,不過我計劃在下次的作品裡加入大量的生意題材。《狼與辛香料》也推出了漫畫版本,當這本第六集在書店陳列時,本作的動畫版應該也快開播了吧(註:以上為日本的情況)。為了不輸給這些版本,我會一直努力下去!我會讓這樣的干勁持續下去的。 還有,聲明一下,我一個星期的工作天數可是達到六天的。 那麼,我們下次再見了。 支倉凍砂 第六卷 插圖 第七卷 Side Colors 少年、少女與白花 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圖源:草木皆眠 錄入:no2body 卡拉斯在爬過微陡的山丘後,找了一塊躺在路旁的平坦石塊坐下。 因為四周沒有任何東西遮蔽視野,所以盡管山丘不算太高,也能夠看到相當遠的地方。 聽說這條路通往海洋,但無論走了多遠,眼前盡是相似的景色,連一條小河都看不到。 對來到世上剛滿十年不久的卡拉斯來說,這般年紀的他還想像不出海洋的模樣。 不過,卡拉斯聽過人家描述海洋的樣子。他知道所謂的海洋,不是那種會一不留神就錯過的東西。所以,海洋應該還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卡拉斯把用來當枴杖的粗樹枝擱在一旁,拿起裝著水的皮袋,沾了一小口充斥著皮革臭味的水滋潤雙唇,接著頂著隨風飄動的褐發,倏地轉頭看向後方。 在他後方,早已看不見那棟把他給趕了出來的宅邸。但卡拉斯沒有因此感到落寞,反而覺得有些痛快。 雖然他也不太明白自己為何感到痛快,但總算看見回頭尋找的目標。 因為方才在半路上看見一大片白花,卡拉斯早料到少女會在那裡逗留。他回頭一看,發現果真如此。 隨著冬季結束,乾枯的冷風已遠去。春天的空氣充滿了柔和的草香,在和煦的陽光底下,她蹲在不知名、也不稀奇的花朵前方看得出神。那彷彿永遠看不膩似的模樣,與正在吃花的小羊有些相似。 她戴著包住整顆頭的兜帽,身穿下襬就快碰到地面的白色長袍。 只要走近一看,就會發現少女身上的白色長袍已經蒙上一層污垢,但離遠一點看,那模樣還挺像只小羊的。 她的名字是艾裡亞絲。 艾裡亞絲說她不知道自己的年紀多大,但身高比卡拉斯高了一些。 因為覺得不服氣,所以卡拉斯認定艾裡亞絲大他兩歲。 「艾裡亞絲!」 聽到卡拉斯呼喚自己的名字,艾裡亞絲總算抬起了頭。 「我們不是約好,在中午前要爬過四座山丘嗎?」 雖然卡拉斯到現在還搞不太懂艾裡亞絲的思緒,但掌握到了幾個事實。 其中一個事實是,就算拜託艾裡亞絲做些什麼,她也絕對不肯去做;但如果與她約定說「就這麼做喔」,她就會遵守約定。 察覺到這個事實之前,卡拉斯好幾次都想丟下沒走幾步路,就立刻停下腳步的艾裡亞絲。 艾裡亞絲慢吞吞地站起身子,一副意猶未盡的模樣;她一邊頻頻回頭看花,一邊爬上山丘頂端。卡拉斯夾雜著嘆息聲對著她說: 「有那麼稀奇嗎?」 因為坐在石塊上,所以卡拉斯以仰望艾裡亞絲的姿勢說話。 艾裡亞絲總是壓低兜帽蓋住眼睛,所以卡拉斯要是沒有從近處探出頭看,或是從底下仰望,就看不清楚她的容貌。 因此,旅行了好些時間後,卡拉斯才發現兜帽底下的面容盡管沒有什麼表情變化,卻非常地可愛。 「那是……花沒錯吧?」 有著一張可愛臉蛋的艾裡亞絲,像在確認重要事項似的說道。 「是啊。昨天、還有前天不也都看到了嗎?」 艾裡亞絲的清澈藍色眼珠,看向綻放於山丘下方的白花。 微風再度吹來,幾絲露出兜帽外的美麗金發隨之飄揚。 「可是……很奇怪耶。」 「什麼東西奇怪?」 這時,艾裡亞絲第一次看向卡拉斯,然後一邊傾頭,一邊回答: 「那些花朵底下沒有花瓶耶,這樣怎麼不會枯萎呢?」 聽到艾裡亞絲的詢問,卡拉斯沒有皺眉懷疑,他將視線從艾裡亞絲的臉龐往下移。 「真是的,你在幹嘛啦。我不是說過快沒水了,叫你不要把手弄髒嗎?」 卡拉斯抓起艾裡亞絲藏在長袍袖子底下的手一看,發現指尖髒兮兮的。 泥土甚至跑進了艾裡亞絲的指縫,毀了一雙原本很漂亮的手。 卡拉斯正打算用掛在腰上的手帕幫艾裡亞絲擦手,但艾裡亞絲卻迅速將手抽回,以銳利的目光俯視著卡拉斯。 「人家告訴我『只有人們的心靈才會有污穢』,你不應該說謊的。」 然後,她丟出這句話。 卡拉斯聽了,欲言又止地停頓了一會兒,但最後還是放棄了。 「你說的對,是我不好。」 艾裡亞絲露出只稍微彎起眼角的淡淡笑容,然後看似滿意地點了點頭。 後來,艾裡亞絲沒有遵守約定,兩人沒能夠爬過四座山丘。 但不知為何,卡拉斯是在被迫聆聽艾裡亞絲針對不守約定的訓話後,才得以開始吃午餐。 因為艾裡亞絲堅持反對吃早餐,所以午餐時間卡拉斯總會多吃一些,免得體力不支。 話雖這麼說,在卡拉斯肩上的麻袋裡頭,只裝了七片用馬兒吃的燕麥粉製成、大小約可遮住整張臉的扁平硬面包,以及炒過的豆子。除此之外,就只有一把鹽巴以及一隻裝了水的皮袋。 被趕出宅邸時,卡拉斯只拿到這麼點份量的食物。可想而知,如果沒有好好分配,一下子就會面臨糧食不足的窘境。 每次拿出一定份量的面包和豆子後,卡拉斯總會緊緊地綁上袋口。 幸好艾裡亞絲的食量小得驚人。她今天也只吃了十顆炒過的豆子和八分之一片的燕麥面包。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咬著扎實、黏牙又硬邦邦的難吃麵包,還在用餐前和用餐後禱告。 艾裡亞絲似乎是在向神明表達感謝之意。 但是,卡拉斯倒覺得艾裡亞絲應該感謝的不是神明,而是他才對。因為是他大方地把珍貴的食物分給了沒帶糧食就踏上旅途的艾裡亞絲。可是,艾裡亞絲告訴他食物本來就是神明所賜與,當然應該感謝神明。 雖然覺得艾裡亞絲這麼說有些狡猾,但卡拉斯不知道怎麼反駁,所以只能保持沉默。 盡管艾裡亞絲用了很多不合理的說法哄騙卡拉斯,但如果詢問卡拉斯覺得艾裡亞絲聰不聰明,他恐怕會歪著頭懷疑。 不管怎麼說,艾裡亞絲實在無知得教人難以置信。 「啊……」 看見艾裡亞絲抬頭這麼說,卡拉斯隨著她的視線看去,結果看見一隻褐色的鳥在空中飛翔。 要是能夠抓到那隻小鳥,然後拔光羽毛來烤,一定很好吃;卡拉斯一邊想著,一邊憶起艾裡亞絲第一次看見小鳥時所說的話,讓他暫時忘卻了難以下嚥的燕麥面包。那時聽到艾裡亞絲的發言,卡拉斯還不禁暗自感嘆「這就是所謂的荒腔走板啊」。 艾裡亞絲投來充滿疑問的視線,把卡拉斯從沉思中拉回現實世界。 「那是小鳥沒錯吧?」 「是啊。那不是蜘蛛,也不是蜥蜴。」 「那是在……飛沒錯吧?」 「是啊。」 艾裡亞絲一邊用手指剔起黏在牙齒上的燕麥面包,一邊露出彷彿聽見駭人秘密似的驚嘆表情,注視著在空中飛翔的小鳥。雖然卡拉斯覺得艾裡亞絲的樣子很奇怪,但也覺得很可愛。 艾裡亞絲第一次看見小鳥時,說那是貼在天花板上的蜘蛛。 當時卡拉斯聽了,有好一會兒反應不過來。聽著聽著,他總算搞懂艾裡亞絲是把天空當成就在不遠處的天花板,把小鳥當成貼在天花板上的蜘蛛。 雖然卡拉斯當時感到很訝異,但又覺得身為男人不應該沒出息地嘲笑女人,於是就告訴艾裡亞絲天空是被高得超乎人們想像的樹木所支撐,而小鳥就在其底下飛翔。 艾裡亞絲半信半疑了好一會兒,但後來看見小鳥從地面飛起,總算接受了事實。 不管碰到什麼事情,艾裡亞絲都是這副德性。 看見從地面長出的花朵,她就問說沒有花瓶怎麼不會枯萎。不過,像這樣的反應其實還算好就是了。 在卡拉斯打雜的宅邸旁邊,有一棟用高聳石牆圍起的建築物,而艾裡亞絲以前就住在那裡。 艾裡亞絲就是竭盡所能地回想過去,也不記得自己曾經走出那棟建築物,還說閱讀是她以前少有的樂趣。 卡拉斯也認得時而出入那棟建築物的人們。 根據他到處聽來的謠言,住在宅邸的領主大人似乎是被南國的人欺騙,所以才蓋了那棟建築物。而出入那棟建築物的似乎也都是來自南方的人。 石牆背後時而會傳來歌聲,但卡拉斯一句也聽不懂,所以一直認為那應該是南國的歌曲。 不過,蓋了這般建築物的領主大人,是個不喜歡待在自己領土上頭,而是喜歡一整年到處流浪的人,所以宅邸的傭人們一致認為:就算是管家大人,也不會知道事情始末。 因為是棟充滿神秘感的建築物,所以直到聽了艾裡亞絲親口說明,卡拉斯才總算明白,那時而聽見的歌曲,其實是在贊頌神明的特別歌曲。 而他曾在咫尺之處,聆聽了那歌曲三次。 「好了,差不多該走了吧。」 卡拉斯把最後一口豆子丟進嘴裡說道。 某天,宅邸突然來了一大群陌生人。他們帶著大量行李,也運來許多家畜。宅邸的人們不明所以地停下工作,用疑惑的目光望著他們時,一名打扮得最貴氣、肚子最大的老頭子自稱是領主大人的弟弟,並且拉開嗓門大聲說: 『從這一刻開始,你們不再是這裡的居民。限你們立即收拾行李離開。』 聽說身為宅邸主人的領主大人在旅途中死去,所以變成是領主大人的弟弟要住進宅邸。不知道這位弟弟是看什麼不順眼,包括住在石屋裡的所有人,全被他轟了出去。 有的人哭鬧、有的人發呆、有的人以為是在開玩笑而打算繼續工作、有的人抱著領主大人的弟弟苦苦哀求。一片混亂之中,只有艾裡亞絲一人晃啊晃地走了出去。 隔了一會兒後,新來的宅邸居民像在喂食雞似的開始分發飲用水和面包之類的食物。卡拉斯向他們拿了兩人份的食物後,立刻拚命地跑了起來。 他之所以如此賣力,是為了追上那個彷彿受某種力量牽引似地,晃啊晃地走上通往海洋道路的怪異少女。 「我們要在日落前爬過六座山丘喔。如果再這樣下去,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走得到海洋。」 「這是約定嗎?」 「嗯,是約定。」 卡拉斯心裡明白,等會兒一定又會因為艾裡亞絲而達不到目標,也知道到時候會變成是他打破這個約定、變成是他的錯。 即便如此,為了讓艾裡亞絲繼續前進,卡拉斯只能這麼做。 而且,卡拉斯其實還蠻喜歡看見艾裡亞絲在他沒能夠遵守約定時,一副有些生氣又像是拿他沒輒的模樣訓話的表情。 比起在宅邸時每天挨罵挨打,還要搬運沉重的水或麥桿堆的生活,卡拉斯覺得與艾裡亞絲這般悠哉的旅行有趣多了。 不過,與艾裡亞絲的旅行還是有讓他十分緊張的時候。那就是晚上。 「夜晚絕對不是什麼恐怖的東西。就像白天看得見太陽、晚上看得見月亮一樣,神明總是隨時守護著我們。」 「……是、是。」 盡管用著沙啞的聲音這麼回答,卡拉斯的腦海某處卻異常冷靜地想著:「現在應該只有星星和缺了一小角的月亮在高處望著我們吧。」 兩人此刻躺在最後抵達的山丘上。 就算知道四周什麼都沒有,也沒有其他人在,卡拉斯還是覺得有些難為情。 「神明還這麼告訴我們。祂說,人類孤伶伶一人時,會受到飢餓和孤獨的折磨,也會因為寒冷而顫抖。可是,如果兩個人時,至少不會感到孤獨,也不會覺得那麼冷。」 「……是。」 「還會冷嗎?」 卡拉斯差點也要回答「是」時,急忙搖了搖頭。 不過,艾裡亞絲似乎不相信卡拉斯的回應。 她稍微加重繞到卡拉斯背後的雙手力量,用力抱緊卡拉斯說: 「忍受飢餓是很好的考驗。不過,神明並不期望我們刻意忍受寒冷。」 即使這是卡拉斯第四次聽到這句話,身體還是因為緊張而不禁顫抖。 起初卡拉斯是因為緊張而無法入睡。尤其是在發現艾裡亞絲長得這麼可愛後,讓他更加難以入睡。 艾裡亞絲脫下剪裁寬松、布料足夠的長袍當作棉被蓋在身上,並緊緊抱住卡拉斯。 雖說現在已是春天,到了晚上還是頗有寒意。 不過,對於以往睡處僅有屋簷遮蓋、幾乎算是睡在外頭的卡拉斯來說,忍受這麼點寒意不算太辛苦。只是,艾裡亞絲認為露宿是神明給予的考驗,所以總會盡可能地幫助卡拉斯取暖。 也就是說,她會利用體溫幫助卡拉斯取暖。 第二天晚上,卡拉斯因為前一天根本沒睡飽,所以一下子就掉進夢鄉;第三天晚上,他緊張到最後,終於好不容易睡著。 到了第四天晚上,卡拉斯也習慣多了,只是每當艾裡亞絲身上散發出奇妙的香甜氣味時,還是會不禁臉頰發燙。艾裡亞絲身上的味道不像塗上蜂蜜去烤的面包香味,而是一種讓人輕飄飄的香甜氣味。 但是,這樣的狀況讓卡拉斯有些罪惡感。 因為卡拉斯沒有向艾裡亞絲坦白一件事實。 「哈啾!」 卡拉斯聽到頭頂上方傳來打噴嚏聲。 艾裡亞絲只顧著擔心卡拉斯冷不冷,其實應該是她自己比較冷。 她緩緩動了一下身子說道: 「……這麼說神明可能會罵我吧……」 雖然看不見艾裡亞絲的表情,但卡拉斯知道她笑了。 「可是,如果只有我一人,恐怕會撐不下去。幸好卡拉斯你是個女生。」 卡拉斯從來沒被人誤認為女生,他也相信如果對一百人說他是女生,一百人都會大笑說:「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即便如此,卡拉斯還是覺得艾裡亞絲一定當真把他當成女生。 因為不管怎麼說,在這段旅程中,兩人唯一一次與馬車擦身而過時,艾裡亞絲居然一臉鐵青地看向馬兒說: ──那就是所謂的男人嗎? 「我想睡了,晚安。」 艾裡亞絲很厲害,每次這麼說完,她真的就會立刻睡著。 卡拉斯故意保持沉默,沒有回答她。 直到聽見艾裡亞絲發出如小兔子般的呼吸聲,卡拉斯才一邊祈禱不會被人看見,一邊稍微把臉貼在她柔軟的胸部上。 卡拉斯說「晚安」時,之所以會一副像在找藉口似的模樣,是因為那確實是藉口。 這天晚上,卡拉斯忽然醒了過來。 他瞥了天空一眼,發現缺了一小角的月亮,已經跨過天空正中央,遠遠地跑在前面。 現在是夜晚的午夜時分。 大半夜裡的氣溫很低,於是卡拉斯拋開羞怯之情,重新抱住了艾裡亞絲。 卡拉斯不停動著身子,總算找到了輕松的姿勢,讓他得以稍作喘息。 四周非常、非常地安靜,只聽得見艾裡亞絲的呼吸聲。 卡拉斯睡在家畜寮舍的角落時,每天晚上根本不得安寧。 老鼠整晚東奔西走,想要吃家畜吃剩的飼料,還會理所當然地跑進卡拉斯的衣服裡。而且在這種時候,蛇或是貓頭鷹會為了捕捉老鼠而露出銳利的目光。夜晚的不速之客不只這些,還會有狐狸為了抓雞、狼為了抓羊而來。 每當危險靠近時,馬兒就會開始發狂,雞會開始亂叫,老鼠也會更誇張地到處跑來跑去。 所以,與艾裡亞絲共度的夜晚太過安靜,反而讓卡拉斯有種快要耳鳴的感覺。 而且,現在就算太陽升起、清晨到來,也不會有人來使喚差遣卡拉斯,更不會有怎麼做都做不完的工作。卡拉斯以往從不曾覺得入睡是如此開心的事情。 突然被趕出宅邸時,卡拉斯確實感到訝異,但他不太明白沒了工作明明是件好事,為什麼其他人會那麼恐慌失措,還哭著苦苦哀求。 雖然分到的食物不算多,但吃光食物前,一定能夠抵達海洋。聽說海洋有很多魚,到時候只要捕魚來吃就好了。要不然,乾脆在海洋住下來也不錯。 不過,不知道艾裡亞絲有沒有看過魚?她一定沒看過吧。這樣的話,就得告訴她魚是一種在水裡面也不會溺斃的生物。 想到這裡,卡拉斯想像起艾裡亞絲聽到說明時的表情,不禁發出竊笑聲。這讓他再次感受到四周真的很安靜。 在那之後,卡拉斯靜下心來,正准備再度入睡時,聽到了呼吸聲以外的微弱聲響。 「咚、咚、咚」的聲音輕輕傳進卡拉斯耳中。 或許是艾裡亞絲的心跳聲吧。 艾裡亞絲胸前明明有兩團軟綿綿的東西,沒想到心跳聲還這麼清楚;卡拉斯感到不可思議地這麼想著,突然察覺狀況似乎有些奇怪。 他發現只有一邊耳朵聽得見聲音。說得具體一些,就是只有貼在草皮上的右耳聽得見。 遠遠傳來「咚、咚、咚、咚咚」的聲音。 這聲音好熟悉喔。 卡拉斯這麼嘀咕著,下一秒鐘,他把原本繞在艾裡亞絲背上的手繞到自己背後,接著抓住用來取代枴杖的粗樹枝。 「是……」 險些叫出「狼」的那一刻,卡拉斯把話吞了回去,然後只抬起頭環視四周。 強勁有力的「噗通、噗通」聲響傳進卡拉斯耳中,那是他自己的心跳聲。 在心跳聲的催促下,卡拉斯無法控制地發出了「哈!哈!」的喘息聲。 他屏住呼吸先看向右方,再看向左方。 月亮高掛在天空上,也照亮了四周。 可是,卡拉斯沒看見狼的蹤影。 「艾裡亞絲、艾裡亞絲。」 卡拉斯的手心冒汗,喉嚨又乾又渴。 他一邊搖晃艾裡亞絲,一邊環視四周,還是沒看見狼的蹤影。 不過,卡拉斯感覺得到氣氛變了。狼好像也察覺到他的反應有所不同。 就算不願意,只要體驗過像卡拉斯那樣每天在家畜寮舍睡覺的生活,也會知道只有狼是特別的存在。 在一片黑暗的夜晚裡,只有狼的眼睛會發出金色光芒。 腳步無聲無息,僅在抓到獵物躡足離去之際,才會曝露身影。 艾裡亞絲總算醒了過來,但目光還沒抓到焦點。那茫然的模樣讓人看了會忍不住想要捉弄她。卡拉斯不禁覺得倒不如讓她繼續睡覺,狼還比較可能放過她。 卡拉斯把枴杖拉近身體,再次把耳朵貼在地面上。 他相信狼很少攻擊人類。因為他自己就有過三次被叼著雞的狼從頭上跨過的經驗。不過,卡拉斯覺得或許是因為三次都有雞,所以狼才沒有攻擊他。 果然還是聽得見「咚、咚、咚、咚」的聲音。不知道是不是多心,卡拉斯覺得聲音比方才大了些。 狼現在肯定正一邊磨著牙,一邊盯著他看。 「怎麼辦?」卡拉斯在心中反覆地自問。他不認為帶著艾裡亞絲快跑就能順利逃脫,況且,他覺得狼會在兩人採取行動的瞬間展開攻擊。 怎麼辦? 這時艾裡亞絲總算完全清醒過來,驚訝地望著卡拉斯。 這瞬間,卡拉斯感覺身體像是淋上冷水似的變得冰冷,不禁舉高手想要摀住嘴巴。 「怎麼了嗎?」 艾裡亞絲一邊這麼說,一邊挺起身子的同時,一聲帶著難以言喻之美的長嚎,從遠處清楚地傳了過來。 「咦、咦?」 艾裡亞絲東張西望地環顧四周,只知道表現出困惑的模樣。 一股想哭又想生氣的感覺,讓卡拉斯感到胃部一陣刺痛。即便如此,他還是忍著痛苦站直身子,看著前方的光景。 頂著月光的山丘上,出現好幾道不停晃動的黑色影子。黑色影子帶著長嚎聲的余韻,就在它們融入黑暗的前一刻── 卡拉斯覺得自己與金色眼睛對上了視線。 「快……快點!快點!快准備!」 卡拉斯用著不停顫抖的手抓起麻袋,然後牽起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一臉困惑表情的艾裡亞絲的手。 即便做好了准備動作,卡拉斯卻因為嚇得腿軟而站不起來。 狼不再隱藏的腳步聲,宛如吹過森林的風似地傳入耳中。 雖然卡拉斯已經害怕得連牙齒都在打顫,但還有架起枴杖的勇氣。 卡拉斯把艾裡亞絲拉倒在他後方,然後在依舊腿軟的狀態下,如手握長槍似的架起枴杖。 沖下山坡,跳進黑暗深淵之中的狼,從中沖了出來。 卡拉斯被金色眼睛一盯上,就像被釘住似地動彈不得。但很奇妙地,他清楚知道自己也像狼一樣,嘴角彷彿在笑似的慢慢往兩邊拉開。 恐懼使得卡拉斯不自覺地咧嘴露出牙齒。 不過,狼當然沒有因此表現出絲毫畏懼,而是直直朝向卡拉斯飛撲而來。 「……咦?」 跑在前頭的狼,突然朝他身側跳去。 那動作之突然,讓卡拉斯一時以為狼是被身旁飛來的箭矢射中。 狼群越過卡拉斯兩人身邊,隨即轉身回頭。兩人與狼群的距離,近得連狼身上一根根倒豎縮起的毛發,都彷彿清晰可見。 不過,狼群的視線沒有停留在眼前的獵物──也就是卡拉斯與艾裡亞絲身上,而是保持壓低身子的姿勢望著遠方。它們露出尖牙發出低吼聲,並且在地面踮起前腳。 雖然狼群擺出隨時能夠撲向前的姿勢,但那動作不像要捕捉獵物,反而像面對敵人時會有的姿勢。 難道是我的勇氣嚇到了狼群? 狼群注視著某處,才不理會卡拉斯的想法,突然間,它們同時向四周跳了開來。 過了一段時間,卡拉斯才察覺到狼群是一齊逃跑了。 狼群逃跑的動作比來時更快,也比來時更突然。 因為危機實在退去得超乎意料地快,卡拉斯甚至感受不到已經獲救的事實。 卡拉斯茫然地目送狼群遠去後,有好一會兒什麼也思考不了。 直到背部被戳了一下,卡拉斯才轉身面向艾裡亞絲。 「到、到底是怎麼了呢?」 艾裡亞絲微微顫抖地說道。 「那些是狼……剛剛真的很危險。」 看見艾裡亞絲在顫抖,卡拉斯當然沒有一絲要嘲笑她的意思。不過,為了不讓艾裡亞絲看出自己在顫抖,所以卡拉斯一邊死命握緊枴杖,一邊說道。 艾裡亞絲聽了後,微微傾頭說: 「狼、是?」 說罷,她可愛地打了個噴嚏。原來艾裡亞絲不知狼為何物。這麼一來,就表示她純粹是覺得冷,身體才會微微顫抖。 卡拉斯看向自己如手握長槍般架起的枴杖,微微嘟著嘴,然後一副失望的模樣松開枴杖說: 「狼,沒錯。剛剛那些狼不是想要攻擊我們的樣子嗎?狼是擁有尖牙的野獸。它們不但會攻擊人類,也會攻擊家畜。」 「真的啊?它們是……男人嗎?」 卡拉斯不禁懷疑起艾裡亞絲是在調侃他。 不過,他想起一名年紀足以當他父親、負責照顧馬匹的男子所說過的話。於是他重覆男子的話說: 「沒錯,男人是狼。」 聽到這句話後,艾裡亞絲臉上總算浮現出懼意,並且驚訝地環視起四周。 「不用怕,它們已經不知道跑到──」 卡拉斯沒能把話說完。 因為艾裡亞絲的柔軟胸前瞬間貼在他臉上,使得他連呼吸都變得有些困難。 「唔……咯……」 「放、放心吧。因為我……啊,不、不對,因為神明……神明會隨時守護著我們,所以沒什麼好擔心的。」 艾裡亞絲一邊說道,一邊緊緊地抱住卡拉斯。嚴格說起來,真正覺得害怕的,應該是艾裡亞絲才對。 卡拉斯不禁想像,如果這時告訴艾裡亞絲男人的真實模樣,她會做出什麼反應。 其實卡拉斯也認為扯謊騙人是不好的行為。 只是,當他稍微挪開臉讓自己喘口氣時,艾裡亞絲的香味也隨即撲鼻而來。 對於才撿回性命不久的卡拉斯來說,那香味足以讓他忘卻殘留心中的恐懼。 所以,卡拉斯決定還是繼續隱瞞艾裡亞絲一段時間。 「不過,那些傢伙到底是被什麼東西嚇到了啊?」 卡拉斯覺得用「被嚇到」來形容狼群的反應再貼切不過了。 究竟是什麼樣的存在,才能夠使得狼群受到驚嚇呢? 卡拉斯試著看向方才狼群注視的方向,卻只看見一如往常的草原,以及散落四處的黑暗深淵,也感覺不到那裡有什麼妖魔鬼怪存在的不祥氣氛。 躺在艾裡亞絲懷裡,當然沒辦法幫助卡拉斯解開這個疑問,不過心中的緊張感倒是逐漸退去。冒了一身冷汗之後,感受到艾裡亞絲的溫暖體溫,令卡拉斯再次有了睡意,他不禁打了個大哈欠。 卡拉斯動了一下身子,艾裡亞絲隨即稍微鬆開手臂,所以就算覺得意猶未盡,卡拉斯還是爬出艾裡亞絲的懷抱說: 「應該已經沒事了。還要一點時間才會天亮,我們睡吧。」 對於卡拉斯的發言,艾裡亞絲最後點了點頭表示贊同。 這時,她臉上的不安早已消失不見了。 隔天早上,被早起的艾裡亞絲叫醒後,卡拉斯再次展開一天的生活。 一想起昨夜的事,卡拉斯霎時全身發冷。但四周果然不見狼的蹤影,只有殘留草地上的腳印,證明昨晚的經歷不是一場夢。 在這之後,兩人過著與過去幾天沒什麼不同的日子。 如果要說有什麼不同,那就是食物少了些,以及要開始擔心水會喝完的問題。 還有,艾裡亞絲的氣色變得不是很好,還說她腳痛。 針對艾裡亞絲的問題,只要沿途適時讓她休息一下就能解決,但水的問題就讓卡拉斯頭痛了。卡拉斯聽過來到領主公館的旅人說:「人類就算能夠忍受一星期不吃飯,只要三天沒喝水也會死掉。」 「你應該不知道哪裡有河川吧?」 卡拉斯試著這麼詢問艾裡亞絲,但如他所料,艾裡亞絲果然不知道。 四周只見綿延不絕、彷彿永無止盡的荒野,以及鋪在荒野上的平坦小道。 每爬上高了一些的山丘頂端,卡拉斯總會抱著「差不多快看見海洋或城鎮了吧」的想法定睛細看。從公館出發到現在已經是第五天,卡拉斯覺得兩人應該走了相當長的一段距離。因為他曾聽說,只需兩個月的時光,就能環游世界一週。 艾裡亞絲似乎自出生以來,就一直在狹窄的建築物裡生活。在知悉此事時,卡拉斯原本內心有些瞧不起她,但他自身也沒料到世界是如此地廣大。 這點讓卡拉斯覺得很生氣,忍不住加快了腳步。 過了中午、來到了傍晚時刻,這之間卡拉斯沿途休息過幾次,也罵過艾裡亞絲走得太慢,現在總算來到自出發至今,兩人走得最遠的第十二座山丘頂端。 這時映入眼簾的果然還是草地、樹叢、以及一座又一座的山丘。 卡拉斯回頭一看,看見艾裡亞絲不再對花朵、昆蟲感興趣,但相對地走得很辛苦。艾裡亞絲在接近山丘頂端的坡面上站著不動,沒有要踏出步伐的意思。 至於卡拉斯,他不但覺得自己還能夠繼續走上很長一段路,心中還不斷湧上這樣的想法:兩人至今還沒能抵達城鎮,都是因為走路速度太慢的緣故。 艾裡亞絲一定也還能夠繼續走上好一陣子。這麼想著的卡拉斯嘆了口氣,正准備搭腔時,看見艾裡亞絲像是終於忍不住似地蹲了下來。 水只剩下一點點了,怎麼還沒看見下一座城鎮?道路盡頭真的有海洋嗎?還有,世界也太大了吧。 這些思緒一一在卡拉斯腦中浮現,焦躁的情緒隨之湧上心頭。昨天他還覺得這般悠哉的旅行十分愜意,到了今天卻只覺得太過懶散。 卡拉斯不禁起了想咋舌的念頭,最後也真的咋了一下舌。 艾裡亞絲還是沒有站起來。 「真是的……」 卡拉斯煩躁得連向艾裡亞絲搭腔都懶,一瞬間還打算丟下她先走。 反正是一條路通到底,她應該不會迷路才對。 這麼想著的卡拉斯覺得這點子還不錯。就在他這樣想東想西時,傳來了奇怪的聲音。 「?」 卡拉斯朝向艾裡亞絲看去後,發現她用單手扶著地面。 然後── 「啊,艾裡亞絲!」 卡拉斯才看見艾裡亞絲弓起背,跟著就看見嘔吐物「啪」的一聲散落在地。 面對突如其來的狀況,卡拉斯整個人僵住不動,結果艾裡亞絲就這麼頭也沒抬地橫倒在地。 卡拉斯丟開行李,急忙跑近艾裡亞絲。 「艾裡亞絲!艾裡亞絲!」 他這時的心情與其說擔心,不如說絕大部分是感到驚訝。 卡拉斯跑近艾裡亞絲抱起她,然後取下兜帽呼喚她的名字。 筋疲力盡的艾裡亞絲動也不動,稍微張開的嘴巴還吐出了舌頭。看見艾裡亞絲這般模樣,卡拉斯不禁聯想起奄奄一息的羊兒。 「艾裡亞絲!」 驚訝之後,接著湧上卡拉斯心頭的不是擔心,而是害怕。 艾裡亞絲就快死了。 快哭出來的卡拉斯,搖晃著艾裡亞絲纖細的肩膀、拍打她的臉頰。即便如此,艾裡亞絲還是什麼反應都沒有。 這回換成是卡拉斯害怕得有種想嘔吐的感覺。 過了一秒,艾裡亞絲又吐了。 幸好,她還活著。 這麼想著的卡拉斯才安心不到兩秒鐘,便看見已經吐不出東西的艾裡亞絲把身體縮成一團,痛苦地呻吟起來。 卡拉斯擦去眼角的淚水後,這才大夢初醒似地拿起腰上的手帕,擦拭起艾裡亞絲的嘴角。 但是,他不知道應該怎麼做才好。 雖然腦海裡浮現了「藥草」這個單字,但卡拉斯實在不覺得長在四周的野草能夠帶來多大的效用。 聽到艾裡亞絲痛苦的呼吸聲越來越微弱,卡拉斯不禁覺得她的生命之火也隨之消逝,眼淚因害怕而不停湧出。 艾裡亞絲不是疲累,而是身體不舒服嗎? 早知道是這樣,就會讓她多休息,也會走慢一點的。 卡拉斯腦中只有這般像在找藉口,也像在後悔的思緒胡亂交錯,口中喊著的「艾裡亞絲」,也變成不成話語的聲音。 即便如此,卡拉斯還是一邊拚命呼喚艾裡亞絲的名字,一邊搖晃她毫無抵抗的肩膀。 「咿……怎……怎麼辦……」 卡拉斯說不出「誰來救救她」。 這種地方根本不可能有人前來搭救。 如果真的有人出現,也只有艾裡亞絲每天祈禱的可疑神明而已。 可是,如果真能獲救,就算是來騙人的神明也無妨。卡拉斯打從心底如此強烈地期望。 「神啊……」 所以,當卡拉斯聽到時,真的以為那是神明的聲音。 「怎麼著?」 卡拉斯驚訝地抬起頭,膝蓋也不禁稍微浮起。 但是,因淚水而變得模糊的視線讓他看不見前方。 卡拉斯拚命擦掉眼淚,然後再次看去。 前方根本沒有人。 「怎麼可能……」 卡拉斯眼裡再度慢慢湧出淚水。 「少年,怎麼著?」 聲音來自後方。 卡拉斯回頭一看,發現確實有某人站在逆光處。 「生病了啊?」 那聲音雖然清澈,卻帶著老成的口吻。因為對方站在逆光處,加上卡拉斯坐在地上,所以看不見對方的臉,也不知道對方有多高。 即便如此,光是知道除了自己之外,還有其他人存在,就讓卡拉斯眼裡的淚水不爭氣地不停溢出。 「我、我不、我不知道。可是……她、她突然昏過去……」 「嗯。」 逆光的身影喃喃說著,用輕快的腳步繞到卡拉斯前方。 這時卡拉斯總算知道對方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對方是名女子。 「唔,這、這狀況……」 女子探頭看了看艾裡亞絲的側臉後,一副事態嚴重的模樣說道。 卡拉斯無意識地挺直了背脊。 女子的話語繼續傳來: 「純粹是疲累唄。」 卡拉斯聽了,不禁有種掃興的感覺。 「……啊?」 「瞧!她的腳都變得硬邦邦的。」 女子伸手觸摸躺在地上的艾裡亞絲小腿說道。 「可、可、可是……」 「她跟汝說了好幾次想休息唄?」 卡拉斯說不出話來。 「更何況她根本沒有好好進食,不會累倒才怪。」 被女子這麼一說,卡拉斯不禁覺得有道理極了。 這麼想著的同時,他立刻察覺到事有蹊蹺。 「你、你怎麼知道這些事情?」 「唔,說溜嘴了。」 女子做作地用手摀住嘴巴,然後別過頭去。 她肯定是躲在某處偷偷觀察兩人。 可是,卡拉斯每爬上山丘頂端,都會環視四週一遍。 四周根本沒有能夠躲藏的地方。 女子到底是躲在哪裡偷看的呢? 「咱原本沒打算搭腔的。可是,咱看她實在太可憐了。」 女子輕輕拍打艾裡亞絲腰部,然後用責備的眼神看向卡拉斯。 卡拉斯突然覺得胸口一熱。 「我、我把艾裡亞絲照顧得──」 「很好嗎?哼,汝應該知道自己的身體構造跟她的不同唄?」 女子的話語讓卡拉斯心頭一驚。 此時的卡拉斯並非只是找不到話語反駁,而是狼狽極了。 「呵,咱打從昨晚就一直看著汝等。汝應該非~常知道所謂身體構造不同是指什麼唄?」 女子不停變化表情,臉上浮現纏人的笑容說道。 卡拉斯感覺得到自己的臉變得越來越熱。 原來他的舉動都被瞧得一清二楚。 「所謂雄性嘗盡甜頭指的就是那回事唄。不過吶……」 女子站起身子,單手叉腰,揚起嘴角露齒笑道: 「汝英勇地面對了狼群,就只有那勇氣值得誇獎。」 「咦?啊……啊!」 「嗯,真是個反應遲鈍的小子。」 女子轉而露出壞心眼的笑容,俯視著卡拉斯,這時卡拉斯發現了女子嘴裡的尖牙。 不,不只有尖牙。 在這一刻之前,卡拉斯完全沒有察覺到女子的異樣。 因為實在太過不尋常,所以卡拉斯根本沒注意到。 眼前的女子披著斗篷、繫著腰帶、像貴族一樣穿著腰際掛有皮草垂飾的褲子,並且擁有一頭亞麻色長發,頭上長著十分奇妙的東西。 「汝現在才察覺到咱頭上這東西,就表示也沒察覺到這個唄?」 說著,女子發出「啪唰」一聲揮動斗篷。 「啊……啊……」 「這毛發很濃密又有光澤唄?」 毛團發出「唰」的一聲甩動了一下。 隨著美得難以言喻的狼尾巴一甩,女子頭上的一對動物耳朵也動了。 這瞬間,卡拉斯腦中閃過狼群昨晚的反應。 「該、該不會……」 「該不會?」 女子以試探的目光刺向卡拉斯。 「昨晚……救了我們的人是……」 一陣微風吹過,斗篷下襬和尾巴前端隨之擺動。 讓夕陽照著側臉的女子表情彷彿在說:「真是被你打敗了。」 「昨、昨晚果然是你幫我們趕走狼群對吧?」 「咱只是恰巧在附近睡覺而已。對方察覺到咱的存在後,自己夾著尾巴逃跑了。事情就這麼簡單。」 女子一副很無趣的模樣說道,卡拉斯則是嘴巴一張一合地動了動,才將口水嚥下。 卡拉斯聽過幾則故事,裡頭描述時而下凡為人類帶來幸運,有時也會惡作劇,外表長得像人類卻不是人類的傳說。 卡拉斯戰戰兢兢地喃喃說: 「該、該不會是精靈吧……」 「不是!」 看見女子猛然露出怒意,卡拉斯不禁嚇得後仰。 不過,他眼前這個半人半獸的不可思議存在,隨即露出了尷尬的表情說道: 「唔……咱確實曾被汝等人類這樣稱呼過。可是,咱不喜歡這樣的稱呼。」 她一副因為大聲吆喝而感到不好意思似地,將嘴巴嘟了起來,那表情讓卡拉斯覺得女子只跟他相差沒幾歲。 而且,卡拉斯還發現女子是個不折不扣的美女。 「那、那麼……您尊姓大名?」 聽到卡拉斯模仿大人們的用字遣詞僵硬地詢問,女子揚起一邊眉毛,再次露出了不悅的表情說道: 「咱也不喜歡聽人家這樣說話。再說,汝的舌頭要是因為這樣而打結,還要想辦法解開吶。」 看見女子投來瞧不起人的笑容,卡拉斯不禁臉頰發燙,但一想起對方是個精靈,他就不禁低下頭,表示自己的崇敬之意。 這時,傳來一聲嘆息。那位精靈把臉貼近大地,開口說道: 「把頭抬起來唄,咱不是為了受人崇拜才現身。咱只是覺得汝等兩人的旅行讓人放心不下,所以想幫一點忙而已。」 卡拉斯害怕得不敢將頭抬起。 即便如此,他還是戰戰兢兢地只移動視線看向女子。 「呵,汝的年紀還適合露出這種表情啊。」 卡拉斯抬高視線,看見了女子的笑臉,讓他明白原來世上有很多種類的笑臉。看見女子笑臉的瞬間,卡拉斯不禁又壓低了視線。他的臉頰比方才發燙得更厲害,但這次的理由完全不同。 所以,精靈這次也沒有生氣。 「咱的名字是赫蘿。」 精靈輕輕蹲下身子後,簡短地說道。 隔了好一會兒後,卡拉斯才發覺精靈是在向他自我介紹。 「我、我的名字是卡拉斯……請指教。」 「請指教是多餘的。」 「是、是的。」 自稱赫蘿的精靈露出苦笑後,站起身子說: 「她的名字是艾裡亞絲唄?」 「是艾裡亞絲沒錯……」 「汝想問我怎麼知道的?」 卡拉斯輕輕點點頭。 「汝方才不是用可愛的聲音不停呼喚她嗎?艾裡亞絲、艾裡亞絲~」 看見赫蘿抱住自己的肩膀這麼說,好不容易恢復鎮靜的卡拉斯,再次感受到血液沖上頭部的滋味。 「不過吶,汝不應該一直搖晃身體虛弱的人。」 卡拉斯心頭一驚地看向手邊的艾裡亞絲。 「她暈過去後,狀況多少穩定了些唄。快幫她潤一下口,然後為她取暖。」 卡拉斯一副像是面包哽在喉嚨似的模樣,點了點頭。他開始挪動艾裡亞絲,讓她從不自然的橫臥姿勢,改為以輕松的姿勢躺下後,隨即站了起來。 雖然距離被丟開的行李不過短短一段路,但要丟下艾裡亞絲這點,讓卡拉斯非常放不下心,不禁猶豫起該不該跑去拿行李。 這時,赫蘿一副彷彿在說「我會幫你看著」似的模樣頂出了下巴。 卡拉斯總算跑了過去,但還是不放心地回頭一瞥,結果看見赫蘿蹲在艾裡亞絲身邊,似乎在輕聲說些什麼。 那模樣看起來像在說悄悄話似的,讓卡拉斯覺得很在意。 「真是的,要是現在是冬季,早就死在路邊了。」 卡拉斯忙著看護艾裡亞絲時,檢查著行李的赫蘿露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 「竟然連棉被都沒有。萬一碰上雨天,汝怎麼打算?」 「咦?呃……」 卡拉斯一邊思考,一邊用沾濕的手帕擦拭艾裡亞絲嘴唇四周。 雖說要為艾裡亞絲取暖,但現在既沒有升火的木柴,也如赫蘿所指出般沒有棉被,卡拉斯沒辦法只好為艾裡亞絲披上外套。 「呃……就找個地方躲雨……」 赫蘿聽了,一邊嘆息,一邊再度露出難以置信的眼神看向卡拉斯。 卡拉斯不由自主地低下了頭。 因為他知道一眼望去,根本找不到能夠躲雨的地方。 「因為看見汝等兩人結伴在附近既沒有河川,也沒有泉水的地方晃來晃去,所以咱有些好奇地跟在後頭觀察,沒想到汝等兩人竟然有勇無謀到這種地步。」 被赫蘿批評得這麼慘,卡拉斯忍不住感到生氣,但因為害怕,所以什麼也不敢說。 「說到什麼最奇怪,那就是汝等兩人這樣的組合本來就太奇妙了唄。兩個小孩子怎麼會一起旅行吶?」 聽到赫蘿說自己是小孩子,卡拉斯不禁反盯著赫蘿看。 雖然赫蘿的外表像是年長卡拉斯幾歲,但還不到足以稱為大人的年紀。 「大笨驢,咱至少比汝大上兩百歲。」 「對、對不起。」 聽到赫蘿這麼說,卡拉斯不禁覺得真是這麼回事,讓他感到不可思議極了。 畢竟對方是精靈,所以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生。 這麼說服自己後,卡拉斯覺得沒必要隱瞞,於是老實回答了赫蘿的問題。 赫蘿橫躺在地上,擅自從袋子裡拿出燕麥面包咯吱咯吱地吃了起來,她時而甩甩尾巴,表示回應了卡拉斯的話語。 卡拉斯說完話的同時,赫蘿也差不多吃完了面包。她一邊用手指剔著夾在齒縫間的面包,一邊挺起身子,發出了「嗯~」的呻吟聲。 「把汝趕了出來的宅邸,是不是一個叫安索歐的貴族住處?」 「是、是的……您認識他嗎?」 「咱在之前停留的城鎮耳聞了些傳言,說某個鄉下地方有一位怪人貴族。不過,原來那貴族死了啊。」 卡拉斯不知道領主大人算不算怪人,但聽到赫蘿以「鄉下地方」來形容那個地方,讓他有些不高興。 宅邸明明蓋得氣派,傭人也有二十人之譜;還蓋了艾裡亞絲所居住的那種高級石造建築。 還有,宅邸附近也有葡萄棚架及村落。 卡拉斯想著這些事情時,察覺到赫蘿投來不懷好意、像是在嘲笑他的眼神。 「真是剛踏入社會不久的菜鳥吶。」 「……」 不明白自己為何被嘲笑的卡拉斯,懊惱地將臉別過。 這樣的舉動似乎又勾起了赫蘿的笑意,從她口中溜出了竊笑聲。 「別生氣吶,少年。說起來,咱自己也曾被世界之大嚇著。」 卡拉斯驚訝地看著赫蘿。 「沒什麼,咱之所以知道汝這樣的想法,是因為咱踏上旅途後,也曾這麼想過。」 雖然卡拉斯覺得自己任憑赫蘿心情一下子被嘲笑,一下子又被安撫,但也覺得赫蘿的樣子不像在說謊。 「……真的是這樣嗎?」 「嗯,世界實在太大了。而且……」 赫蘿說到一半停了下來。卡拉斯隨著她的視線看去,發現躺在身旁的艾裡亞絲,不知何時已微微睜開眼睛。 「艾裡亞絲。」 卡拉斯呼喚著艾裡亞絲,都忘了眼前赫蘿的存在。這時艾裡亞絲抓到目光焦點的速度,比平常起床時快了好幾倍。 「啊……咦?怎麼會……咦?」 艾裡亞絲一副對目前狀況一無所知的模樣,一看見她打算挺起身子,卡拉斯就慌張地按住她的身體說: 「你剛剛昏倒了,還記得嗎?」 聽到卡拉斯這麼說,艾裡亞絲總算記了起來。 她的氣色好轉許多,臉龐微微泛紅。 「我身為神的僕人卻如此失態,實在太丟臉了。不過,我已經沒事了。」 雖然只一起旅行了五天,但卡拉斯自覺已漸漸能掌握艾裡亞絲的個性。 要求艾裡亞絲躺著休息時,卡拉斯從其口吻就能夠聽出她有沒有可能乖乖躺著休息。 這次卡拉斯沒有阻止艾裡亞絲挺起身子,所以她理所當然地發現了赫蘿的存在。 「哎呀……」 艾裡亞絲嘀咕著,就這麼把話打住了。 頭上長著動物耳朵、腰部長著濃密的狼尾巴,這樣如假包換的精靈,就突然出現在她的面前,也難怪艾裡亞絲會如此驚訝。 可是,艾裡亞絲竟然毫不客氣地盯著赫蘿那非人類所有的附屬品不放。 卡拉斯忐忑不安地擔心起來,他害怕赫蘿會因為艾裡亞絲的無禮舉動而發怒。他還想起艾裡亞絲因為昨晚的事情把狼當成男人,不禁心生恐懼。 艾裡亞絲很可能說出什麼驚人之語。 這麼做出判斷的卡拉斯,正打算向艾裡亞絲耳語時,僵著身子的艾裡亞絲突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用力點頭說: 「啊……您是從海的另一邊來的吧。」 從某種角度來說,艾裡亞絲的確說出了驚人之語,卡拉斯聽了急忙想糾正,卻被赫蘿本人打斷了。 「嗯,咱是從北國旅行到這裡的赫蘿。」 赫蘿不但沒有生氣,反而一副開心的模樣笑道。她的尾巴看似愉快地甩動著,說出了她的好心情。 艾裡亞絲取下卡拉斯幫她披上的外套,然後動作優雅地行了個禮說:「我是艾裡亞絲.貝朗榭。」 面對聽說連國王都會低下頭的精靈,艾裡亞絲可說表現得相當穩重,但卡拉斯不禁覺得無知真是件可怕的事情。 不過,卡拉斯曾聽說精靈是住在只有精靈居住的國家,所以艾裡亞絲說的話也並非全盤皆錯吧。 「那麼,您有什麼貴事嗎?」 如果是在宅邸裡說這句話,應該相當體面,但看見事態演變成這樣,卡拉斯已無法再保持沉默,於是插嘴說: 「不、不是啦,赫蘿……小姐剛剛救了你。」 說到赫蘿的名字時,卡拉斯之所以頓了一下,是因為遲疑著該不該稱呼她為「赫蘿大人」。 卡拉斯之所以在瞬間改以「小姐」稱呼,當然是因為赫蘿的琥珀色眼珠閃過一道銳利光芒。不知為何,赫蘿似乎不喜歡人家稱她為「大人」。 艾裡亞絲再次吃了一驚後,有些慌張地重新調整坐姿。 卡拉斯為艾裡亞絲能否好好向人致謝感到懷疑,但他的疑心瞬間消失了。 挺直背脊的艾裡亞絲看起來成熟得驚人。 「我真是太失禮了,請允許我好好向您致謝。」 說著,艾裡亞絲比在用餐前後禱告時更有禮貌地交叉雙手,然後低下了頭。 盡管被她的應對態度嚇呆了,卡拉斯還是沒忘記看向赫蘿。見到赫蘿一副滿足喜悅的模樣,看起來沒有惹她生氣,讓卡拉斯鬆了口氣。 不過,想到艾裡亞絲表現得如此穩重,卡拉斯依然感到驚訝不已。 「還有,如果是這樣,能否讓我送些什麼以答謝您的救命之恩?」 「答謝啊?」 「是的。只是很不巧地,礙於旅行之故,我能送的東西可能有限。」 現在的艾裡亞絲與傾著頭說:「花朵底下沒有花瓶怎麼不會枯萎呢?」的她簡直判若兩人。 想起自己總是一臉得意地告訴艾裡亞絲一些有的沒的,卡拉斯不禁突然難為情了起來。 「嗯,咱不要謝禮。不過,有件事情倒可以取代謝禮……」 說著,赫蘿瞥了卡拉斯一眼。 在那同時,艾裡亞絲也轉頭看向卡拉斯。不知怎地,那瞬間卡拉斯覺得自己好像被蛇盯住了的青蛙。 盡管三人各自有著不同的身體構造,卡拉斯卻覺得只有自己變成了局外人。 赫蘿一臉開心地說下去: 「可以讓咱跟汝等一起旅行一陣子嗎?」 「咦?」 卡拉斯不由地叫了出來,兩人的視線也再次投向他。 此刻的氣氛根本不允許卡拉斯提出反對意見。 而且,艾裡亞絲已經重新面向赫蘿,笑容可掬地說: 「如果這樣就能夠答謝您,我非常樂意。」 「太好了。」 兩人像認識許久的好朋友似地,相互頷首、微笑,不顧卡拉斯的心情擅自做出了結論。 在很多方面,都讓卡拉斯感到無趣。 可是,他也搞不太清楚自己為什麼感到無趣。 「那麼,咱的行李在那邊,幫咱搬一下唄。」 「啊,好的。」 看見艾裡亞絲准備站起身子,卡拉斯阻止她說: 「你在這裡休息。」 「可是……」 「在這裡休息!」 聽到卡拉斯語氣有些強硬地反覆說道,艾裡亞絲一臉驚訝,膽怯地點了點頭。 赫蘿一副享受著卡拉斯與艾裡亞絲的互動似地,愉快地說了句:「往這邊。」然後邁步走了出去。 「呵呵,其實沒必要那麼凶唄。」 卡拉斯走了出去後,走在前頭的赫蘿立刻這麼說。 「唔……這……」 「汝只要說出力是雄性的工作就夠了唄?」 然後,赫蘿轉頭看向卡拉斯說道。看見赫蘿琥珀色眼珠的瞬間,卡拉斯感到自己的臉變得越來越熱。 赫蘿什麼都知道。 「咯咯咯……真是麻煩吶。」 斗篷底下的尾巴看似開心地甩動著。 「不過,沒什麼好在意的。只要是雄性,十個人裡頭會有八、九個人做出跟汝一樣的舉動唄。」 盡管赫蘿一邊拍打卡拉斯的背部以示鼓勵,一邊這麼說,卡拉斯卻是一點兒也不開心。 因為赫蘿的笑臉看起來就快大笑出來的樣子。 「怎麼著?咱是站在汝這邊的吶。」 卡拉斯只在心中暗自說「少來了」。 他當然知道赫蘿是在捉弄他。 「呵,咱在捉弄汝也是個事實。不過吶──」 赫蘿動作輕快地向前踏出一步,抬頭仰望著卡拉斯。 露出像是狼看見獵物時的眼神。 卡拉斯彷彿著了魔似地,無法將視線從赫蘿的琥珀色眼珠挪開。 「今晚咱們三個人一起睡唄?當然了,汝睡在正中央。」 聽到赫蘿的話語,卡拉斯腦中立刻浮現那樣的畫面,後果就是他腳步不穩地跌倒在地。 當赫蘿向艾裡亞絲要求一同旅行時,卡拉斯之所以覺得自己像被蛇盯住的青蛙,原來就是在害怕這種事情發生。 赫蘿蹲了下來,看著倒在草地上的卡拉斯說: 「怎麼著?不想等到晚上啊?」 赫蘿露出了壞心眼的笑臉。 然而,在感到憤怒之前,卡拉斯先暗自比較起赫蘿與艾裡亞絲的笑臉。察覺到自己這樣的反應後,就像是受不了自己似地,當場趴了下去。 他覺得自己沒出息到了極點。 發覺被人輕輕頂了頭的卡拉斯一抬頭,看見赫蘿滿臉溫柔地說: 「咱會讓汝變成能夠獨當一面的雄性。」 卡拉斯再次趴倒在地。 讓人精神疲勞的三人之旅就這麼展開了。 卡拉斯好久沒有因為打噴嚏而醒來了。 這幾天明明都睡得很暖和啊;卡拉斯在棉被底下這麼想了想後,記起情況已改變的事實。 他昨天在沒有任何東西遮蔽視線的山丘頂端上睡覺,而且好久沒有這樣獨自睡覺了。 說到昨天之前的日子,卡拉斯都是與旅伴互相依偎取暖地睡覺。 他的旅伴是名為艾裡亞絲、有些與眾不同的女孩。 光是想起與艾裡亞絲互相依偎睡覺,就足以讓卡拉斯忘卻寒冷,只是昨晚有個原因使得他無法繼續這麼做。 卡拉斯與艾裡亞絲某天突然被趕出各自居住的宅邸,兩人沿著通往海洋的路悠哉旅行時,忽然來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客人。這個客人自稱赫蘿,據說年紀比卡拉斯兩人大上兩百歲;但不管怎麼看,都覺得她要不是與艾裡亞絲年紀相仿,就是只比艾裡亞絲年長個幾歲而已。然而,看見赫蘿頭上長著動物耳朵、腰部有條狼尾巴,嘴唇底下還藏著尖銳利牙,卡拉斯也就無法懷疑她所說的話。 而卡拉斯寧願忍受寒冷,也要獨自睡覺的原因,便在於赫蘿。 赫蘿昨晚提出了「三個人一起睡覺」的提議。 卡拉斯之所以能夠與艾裡亞絲一起睡覺,是因為艾裡亞絲太不瞭解世事,沒有把他當成男生看的緣故。 但是,赫蘿就不一樣了。 赫蘿是為了捉弄卡拉斯,才會那麼說。 就算是偉大精靈的提議,卡拉斯也絕不可能接受。 後來,卡拉斯向赫蘿借了棉被獨自睡覺,赫蘿則與艾裡亞絲各自以長袍和斗篷取代棉被睡在一起。雖然這麼做了決定,但想像起赫蘿與艾裡亞絲偎在一起睡覺的畫面,卡拉斯不禁覺得有些可惜。 赫蘿明明是個精靈,卻很喜歡捉弄他;至於艾裡亞絲也沒好到哪裡去,她的性格總讓人摸不大透。不過,無可否認地,兩人都長得很漂亮。 當然了,事到如今不管事態如何發展,卡拉斯都不可能拜託兩人讓他睡在中間,好看她們睡覺的模樣吧? 卡拉斯一邊想著,一邊從棉被裡輕輕探出頭一看,發現赫蘿就近在眼前。 「要不要咱來猜猜,汝怎麼會露出這種表情啊?」 赫蘿盤腿而坐,好像是在梳理尾巴。 卡拉斯不敢把臉藏進棉被底下,只能無力地搖搖頭。 「汝是最後一名。」 卡拉斯慢吞吞地爬出被窩後,這才發現艾裡亞絲確實早已起床,在不遠處一如往常地向神明祈禱。 卡拉斯抬頭看向據說有神明存在的天空,發現今天是陰天,感覺有些冷。 說到神明,同樣是神明的赫蘿丟開梳理了好一會兒的尾巴後,從自己的行李裡拿出乾燥的面包,並且大方地遞給卡拉斯。 今天明明不是什麼慶祝收成的祭典日,但赫蘿拿出來的,竟是小麥製成的面包。 「那是人家送咱的。盡量吃,不用客氣。」 就算赫蘿說要客氣,卡拉斯的手也會自動收下面包吧。 不過,想起艾裡亞絲一向堅持拒吃早餐,卡拉斯不禁感到遲疑。 「她吶,咱早就說服過了。喏!」 說著,赫蘿把面包丟給剛做完祈禱回來的艾裡亞絲。 艾裡亞絲急忙伸出雙手,像在搶救嬰兒似的用胸口接住面包。對於赫蘿的粗魯舉止,連距離優雅都還有十萬八千裡的卡拉斯也吃了一驚。 「怎、怎麼可以丟食物──」 「麥子結成麥粒後最終會掉在地上,這是很自然的現象。既然這樣,面包不過是把麥粒磨成粉再拿去烤,沒理由不能丟它唄。」 「咦……?」 雖然艾裡亞絲沒有像卡拉斯這樣發出少根筋的聲音,但同樣露出像被捏住鼻子似的表情,並且微微傾著頭。過沒多久,她一副有些茫然的樣子點了點頭。 卡拉斯也有種受騙的感覺,但不知道怎麼回事,就是沒辦法反駁赫蘿。 據說無論多麼聰明的賢者,也贏不了歲數已高的精靈。 「咱就像這樣說服她吃早餐的。」 赫蘿一副得意模樣向卡拉斯這麼耳語時,卡拉斯不禁覺得她的表情有些帥氣。 「那,汝等的目的地是海洋嗎?」 或許平常就吃慣了小麥面包,與小家子氣地小口咬著面包的卡拉斯成對比,赫蘿一邊大口大口地吃麵包,一邊說道。 「算、算是吧。」 「漫無目的的兩人之旅啊。」 聽到赫蘿這麼挖苦,卡拉斯輕輕聳聳肩說: 「也不是這樣啦……」 「倘若不是流浪之旅,就應該好好定下目的。」 把最後一口面包丟進嘴裡後,赫蘿這麼做了總結。 聽到「流浪之旅」四個字時,卡拉斯瞬間感到胸口一熱。 多愁善感的旅人披上破布斗篷、騎著馬兒巡遊各國──他曾聽過諸如此類的故事。 不過,卡拉斯擔心說出來後,赫蘿會像宅邸的那些大人們一樣嘲笑他,所以決定保持沉默。 「不過,汝不但比人家慢起床,連吃東西也慢啊。」 「咦?」 聽到赫蘿的話語後,卡拉斯看向自己手邊,發現手上的面包還吃不到一半。 雖然卡拉斯立刻心想是赫蘿吃得太快,但當他把視線移向艾裡亞絲後,不禁嚇了一跳。 「這種時候人類好像會說:『這是需要用到刀子和湯匙的用餐嗎?』是唄?」 挑水和照料家畜的工作做不完時,卡拉斯經常被人家這麼說。 對於使用刀子和湯匙用餐的貴族來說,吃得越慢越好。 當然了,卡拉斯根本沒有使用過湯匙用餐。 他急忙把小麥面包塞進嘴裡。 小麥面包的香味,頓時在卡拉斯嘴裡蔓延開來。那味道之濃郁,根本不是小口咬著面包時所能相比的。只是,咀嚼幾下把面包吞進肚子後,香味也隨之消失了。 這讓卡拉斯感到可惜,但既然已經吃進肚子裡,後悔也是沒用。 而且,用餐速度總是很慢的艾裡亞絲居然早早吃完的事實,也逼著卡拉斯必須這麼做。 「那麼,快點收拾行李出發唄。雖然距離海洋還有好一段路,但距離下一座城鎮不遠了。」 聽到赫蘿的話語後,卡拉斯沒歇息地立刻收拾起行李。 收拾到一半時,卡拉斯忽然發現只有自己在收拾行李。但是,他既不好意思打斷正在做餐後禱告的艾裡亞絲,也不敢要求赫蘿幫忙。 只是,讓卡拉斯最不能接受的一點是,為什麼連赫蘿的行李也要由他來背啊? 不同於卡拉斯兩人的寒酸行李,赫蘿的行李塞滿了齊全的旅行必備品。其中最重的東西,莫過於裝有葡萄酒的皮袋。 「既然自己背不動,那你是怎麼一路旅行到這裡的?」 因為實在太不合理,所以卡拉斯這麼提出抗議。結果赫蘿露出尖牙把臉貼近他,浮現詭異的笑容說: 「汝真的想知道嗎?」 因為各種原因,使得卡拉斯不禁嚥下口水,而且每一個原因都讓他不敢點頭。 赫蘿一臉滿足地點了點頭後,一邊甩動尾巴,一邊輕快地邁出腳步。 雖然從赫蘿帶來的沉重壓力解脫,但這回換成必須背起沉重的行李。卡拉斯嘆了口氣,無奈地跨出腳步。反正這行李只有這麼點重量,就是再背上兩袋,也還走得動。 卡拉斯這麼想著時,忽然察覺到身旁有動靜。他抬頭一看,發現是艾裡亞絲走了過來。 「要不要我幫忙拿呢?」 旅行到了第六天,這還是艾裡亞絲頭一次這麼表示。可是,昨天她才因為疲勞過度而暈倒。 這麼想著的卡拉斯實在無法接受艾裡亞絲的好意,於是拒絕了她。 「可是……」 看見艾裡亞絲不肯死心,還露出了與其說像擔心,不如說因為罪惡感而感到痛苦的表情,卡拉斯只好遞出兩人一直帶著的食物袋。 卡拉斯心想,這袋子很輕,應該不成負擔才對。 「那這樣,你拿這個。」 艾裡亞絲立刻點點頭,收下了袋子。 雖然卡拉斯不知道艾裡亞絲的心境發生了什麼變化,但這樣的貼心表現讓他很開心。 「那,走吧。」 艾裡亞絲把袋子的繩子掛在肩上,乖乖地跟在邁開步伐的卡拉斯斜後方。 這也是兩人旅行至今,艾裡亞絲第一次做出的舉動。但比起這件事,卡拉斯更擔心會被越走越遠的赫蘿拋下,於是拚命地跟在後頭。 雖然卡拉斯擔心艾裡亞絲會再次暈倒,但或許是因為逐漸接近平地,必須爬上、爬下山丘的次數也變少,所以艾裡亞絲順利在午休前爬過了三座小山丘。 就在接近正午,三人差不多要停下來休息時,一直默默走著路的艾裡亞絲突然開口說: 「我忘了謝謝你在狼群面前保護我,謝謝你。」 聽見艾裡亞絲用著有些生硬的語調和表情這麼說,卡拉斯不禁感到訝異。這才明白原來艾裡亞絲跟在後頭,是一直在找機會向他道謝。 他心想,艾裡亞絲或許是個很重視這種事的人吧。 「呃,嗯。沒什麼啦。」 所以,卡拉斯隨性地這麼答道。艾裡亞絲聽了,像是終於安下心似地呼了口氣,並露出無力的微笑。 因為覺得艾裡亞絲那模樣特別可愛,卡拉斯急忙打算告訴她「沒什麼好在意」時,忽然看見赫蘿在不遠處坐了下來,於是打消了念頭。 因為他看見赫蘿雖然看著別處,耳朵卻是朝向這裡。 「總、總之先吃午餐吧。」 卡拉斯總覺得,赫蘿的側臉在這瞬間似乎化為一副很無趣的表情。 說不定赫蘿是為了讓艾裡亞絲有機會道謝,才要求卡拉斯幫忙背她的行李。 卡拉斯想著想著,不禁覺得赫蘿太多管閒事了。 他又不是為了得到艾裡亞絲的感謝,才與她一起旅行。 不過,看見艾裡亞絲能夠這樣好好向自己道謝,卡拉斯真的很開心。 吃完午餐後,赫蘿就這麼橫躺在地。 或許是咕嘟咕嘟地大口喝了葡萄酒,讓她覺得困了吧。 赫蘿說了句:「咱晚點會追上去。」然後只拿了棉被,就讓卡拉斯兩人先行出發。 這趟三人之旅,無論如何都得配合艾裡亞絲的走路速度前進。所以就算卡拉斯兩人先前進一些距離,赫蘿也能夠很快地追上兩人。卡拉斯這時之所以忍不住嘆息,是因為赫蘿不僅要求一同旅行時要求得突然,加入兩人後的行動也是十分隨性。 不過,赫蘿請兩人吃了小麥面包。光是這點,就足以原諒她的任性。 基本上,在供應食物的人面前,人們總是抬不起頭。 於是,卡拉斯再次展開與艾裡亞絲的兩人之旅。 然而,卡拉斯發現艾裡亞絲上午之所以一直跟在他身旁走路,果然是為了找機會道謝。這會兒艾裡亞絲又開始走走停停,而每每停下腳步,她就會投來充滿疑問的目光。 卡拉斯確實對走走停停的艾裡亞絲感到不耐煩,但並不討厭看見她充滿疑問的目光。 對於艾裡亞絲想知道的事情,卡拉斯當然會一副「真是拿你沒輒」的模樣告訴她答案。 在這樣的狀況下,艾裡亞絲忽然發出短短一聲近乎悲鳴的叫聲,卡拉斯吃驚地回過頭去。 「艾裡亞絲?」 卡拉斯腦中瞬間閃過前天晚上發生的事情,不禁感到一陣寒意。不過,他立刻改變念頭,暗自心想:「萬一遇到了狼,赫蘿一定會想辦法解決的。」 佇立在不遠處的艾裡亞絲望著卡拉斯,伸手指向某處。 卡拉斯原本以為她臉上浮現的表情是恐懼,但想想又覺得不對。 艾裡亞絲不像感到害怕,而像是感到困惑。 「怎麼了?」 以為聽到尖叫聲的瞬間,卡拉斯想過要丟下行李跑去,但後來發現事態似乎沒那麼緊急,於是重新背起就快放下的行李,跑近艾裡亞絲。 卡拉斯有過放下行李,結果才一離開,就被神出鬼沒的老鷹叼走行李的經驗。在宅邸工作時,照料放牧的羊只和馬兒之際,午餐被叼走的苦澀回憶再次於卡拉斯的腦中浮現。 「那、那個……」 卡拉斯走近後,也看清楚了艾裡亞絲臉上的細微表情。 艾裡亞絲不是露出感到傷腦筋的表情,而是悲傷、感到擔心的表情。 卡拉斯把視線移向她所指的方向。 艾裡亞絲指著的前方有一隻褐色野兔。兩人與野兔之間的距離不算長也不算短,倘若這時兩人試圖抓野兔,野兔能否順利逃跑還是個未知數。 「兔子?兔子怎麼了?」 兔子沒有馬兒般的震撼力,說起來也算是可愛的動物,所以就算艾裡亞絲是第一次看見兔子,應該也不會太驚訝才是。 就在卡拉斯納悶著艾裡亞絲的反應怎麼會如此大時,艾裡亞絲嚥下口水說: 「耳、耳朵……」 卡拉斯立刻明白了艾裡亞絲為何露出參雜著悲傷的擔心表情,不禁笑了出來。 艾裡亞絲一定以為兔子的耳朵是被人拉成那樣的。 「兔子的耳朵本來就長成這樣啊。人家說兔子的耳朵很長,所以連遠方的細微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 除了前天晚上透過地面聽見狼的腳步聲之外,在家畜寮舍睡覺時,卡拉斯也經常聽見住在附近巢穴的野兔腳步聲。 野兔會用腳拍打地面,讓同伴用長耳朵捕捉拍打地面的聲音,以通知同伴有狼或狐狸出現。 「不是因為有人……對它做出什麼殘忍的事嗎?」 「不是啊。」 聽到卡拉斯的話語,艾裡亞絲總算一副放下心的模樣嘆了口氣。 「不過,那個看起來還真可口。」 一邊不停動著嘴巴,一邊充滿戒心地監視著這方的野兔不但毛發很有光澤,體型也相當大。要是把整隻野兔拿來烤一烤,然後大口咬下腿肉,一定會噴得滿嘴是油,搞不好還會燙傷呢。 卡拉斯因為想像著這樣的畫面,才不禁喃喃說出那句話。艾裡亞絲聽了,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注視著卡拉斯。 「啊?啊,呃……啊,不是,那個……我是說那隻野兔在吃的草。我的意思是說,野兔吃草的樣子看起來很可口。」 盡管卡拉斯硬拗得勉強,原本露出宛如看見怪物般眼神的艾裡亞絲還是相信了他,並改變表情說: 「啊,原來是這樣啊……對不起,我還以為……」 「沒事。我才應該道歉的,害你嚇了一跳。」 其實真正嚇了一跳的是卡拉斯,但目前看來,他似乎勉強躲過被艾裡亞絲討厭的命運。 不過,艾裡亞絲會有這樣的反應,應該就表示她沒吃過兔子;當卡拉斯這麼想時,艾裡亞絲忽然開口說: 「世上啊……」 「咦?」 「啊,對不起。我是說世上啊,真的有很多我們不知道的東西。」 艾裡亞絲看向遠方說道。 雖然她的側臉顯得很平靜,但表情帶著靜靜的感動。 卡拉斯想起艾裡亞絲說過自己出生後,就一直在石牆圍住的小小建築物裡生活。 這時,他的嘴巴自己嘟了起來: 「那這樣,我們就一起去看更多東西吧。」 「咦?」 「一起去遠方、去海洋、去看各式各樣的東西。」 赫蘿說過,旅行最好要定下目的。 卡拉斯覺得把旅行目的定為「走遍世界去看很多東西」是個很好的點子。 然而,艾裡亞絲遲遲沒有做出任何反應。卡拉斯的話語彷彿讓人石化的咒語似的讓艾裡亞絲動也不動,但不久後,她的表情忽然舒緩下來。 艾裡亞絲那表情顯得特別成熟,卡拉斯看了不禁有些吃驚。 「你說的對。那這樣,我得走快一點才行。」 艾裡亞絲一邊這麼說,一邊展露笑容時,已恢復她平常的笑臉。 卡拉斯像是被釘住似地,呆呆地連點了三次頭。他原本打算清清喉嚨,但最後只是重新背好行李說: 「你不要勉強自己,免得又昏過去。」 聽到卡拉斯有些壞心眼地說道,艾裡亞絲立刻壓低下巴,把臉藏進兜帽底下。 看見艾裡亞絲如此孩子氣的舉動,卡拉斯不禁鬆了口氣。 「那我們走吧。」 卡拉斯一往前走去,艾裡亞絲也跟著踏出步伐。 兩人這天到了接近日落時分時,才與赫蘿會合。 「……喀……!」 不成聲音的聲音,從卡拉斯的喉嚨不由自主地發了出來。 盡管他拚命想假裝沒事的樣子,還是沒辦法控制自己。 「咳……喀……」 「咯咯,還太早了啊。」 從卡拉斯手中沒收皮袋後,赫蘿壞心眼地笑著說道。 據赫蘿所說,皮袋裡裝的是濾過的葡萄酒。 聽到是葡萄酒時,卡拉斯原本想像會是很甜很甜的果汁,但現在他的感想是,明明冰得要命,卻又熱又臭得發酸的葡萄汁。 「她的身高比較高,所以比較成熟的樣子吶。」 赫蘿喝了一口皮袋裡的酒,然後叼起肉乾。 盡管卡拉斯覺得酒量跟身高無關,卻無法反駁。 看見艾裡亞絲若無其事的樣子喝下葡萄酒,卡拉斯就以為自己也沒問題,結果造成了方才的醜態。 「葡萄酒是神血。不會喝葡萄酒,就表示沒有把神明的教誨好好放在心上。」 艾裡亞絲這麼責備他。 卡拉斯不否認艾裡亞絲說的話,因為他根本沒聽過所謂神明的教誨。只是,艾裡亞絲能喝,自己卻不能喝的事實讓卡拉斯覺得沒面子。 卡拉斯一副想再挑戰一次的模樣伸出手,卻被赫蘿打了一下。 「喝酒是種享樂。如果是為了面子或表現氣概,那要喝不一樣的酒。」 聽到精靈這麼說,卡拉斯也只能讓步了。 「不過,不懂得飲酒之樂還真是可憐吶。」 這句話赫蘿不是對著卡拉斯,而是對著艾裡亞絲說。 艾裡亞絲露出有些困惑的表情,瞄了卡拉斯一眼。 她這樣客氣的表現,讓卡拉斯覺得不甘心,於是別開了視線。 「但是,就像聽到一次神明的福音後,會一直胡亂呼喚神明的名字一樣,喝酒也會有很多慘痛的經驗。」 「這話聽來真是刺耳吶。」 赫蘿的狼耳朵像在驅趕小蟲似的動了一下。艾裡亞絲露出微笑,然後一副感到難為情的模樣,重新交叉起倚在膝蓋上的雙手。 「我最嚴重的一次失敗,是在做葡萄酒的時候。用布料包起葡萄,然後掛著靜心等待……結果失去了耐心,不願等待葡萄酒一點一滴地滴落……」 「然後用手去擠,最後浪費了好好的葡萄酒,是唄?也不知道為什麼,這樣的葡萄酒會變得很難喝。」 艾裡亞絲閉起眼睛,跟著用手心扶住右臉頰。 然後露出比方才更加愉快的笑臉說: 「那時我被罵說:『倘若葡萄酒是神血,而神血是神明割下身體一部位所賜予的恩惠,那麼你就是寧願傷害神明身體,也要得到恩惠的愚蠢之人。』」 卡拉斯聽不大懂艾裡亞絲在說什麼,赫蘿卻像是聽了最好笑的笑話似地,顯得非常地開心。 卡拉斯唯一能猜到的是,艾裡亞絲那時應該被人用力甩了右臉頰一巴掌。因為艾裡亞絲露出一副憶起當時疼痛似地,用扶住臉頰的手不停撫摸著右頰。 「那時我反省了很久,並且告訴自己不可以再做出這種事情。」 「要是這樣能夠抑制慾望就好了。」 艾裡亞絲睜開一隻眼睛看向赫蘿,赫蘿隨之做出微微傾頭的動作後,如漣漪般的陣陣竊笑聲從兩人口中溜出。 「我聽話地遵守教誨,神明賜予多少恩惠,就收多少恩惠。」 「用手指去沾一滴一滴慢慢滴下來的葡萄酒,然後把手指頭拿來舔的滋味……」 看見赫蘿一副食指大動的模樣說道,艾裡亞絲再次閉上眼睛笑了。 不過,想必此刻艾裡亞絲扶住右臉頰的手不是在回憶疼痛,而是在回憶嘗到美酒時的感覺。 第一次看見艾裡亞絲有這樣的舉止和表情,卡拉斯感到胸口深處一陣刺痛。 雖然他霎時吃了一驚,但想起自從喝下葡萄酒後,就一直覺得胸口刺痛,也就莫名奇妙地鬆了口氣。 「總之吶,不懂這般樂趣算是人生一大損失唄。」 隨著說話聲傳來,兩人同時看向卡拉斯。他覺得自己好像變成幼小無知的小孩子,再次孩子氣地別過臉去。 就在三人這樣的互動之中,太陽已下了山,四周也因為天陰而變得一片漆黑。 因為無法生火,所以天色變暗後,三人能做的只有睡覺。 當然了,三人睡覺的組合還是跟昨天一樣,不同的地方只有懶得再捉弄人的赫蘿沒再提出三人一起睡覺的提議。 雖然這讓卡拉斯鬆了口氣,但也有種有些可惜、也像有些落寞的感覺。只是,他不敢太深入思考這個問題,所以用棉被裹住身子早早閉上了眼睛。 因為覺得太陽穴有些痛,卡拉斯心想一定是喝了葡萄酒害的。 太陽穴的疼痛,加上想起沒走幾步路就沒力氣、見到東西就露出疑問目光的艾裡亞絲喝了酒竟然沒事的事實,讓卡拉斯不禁嘆了口氣。 艾裡亞絲走路時總是晃來晃去一副靠不住的樣子,她應該是被人拉著走的一方,沒道理表現得這麼堅強。 思考著這件事情時,卡拉斯覺得自己好像在不知不覺中睡著了。 為什麼卡拉斯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睡著了呢?那是因為他忽然有種在階梯上踩空的感覺而驚醒了過來。 「……唔……」 卡拉斯無意識地用棉被擦了嘴角流出的口水後,才想起這棉被是赫蘿的所有物。 「會不會挨罵啊?」 心想「只擦到一點點,應該沒關系吧」的卡拉斯,用自己的衣袖擦去沒擦乾淨的口水後,保持躺著的姿勢把視線稍微移向天空。 卡拉斯覺得自己只打了一下瞌睡而已,卻發現天空上的云層已在不知不覺中變薄,流瀉出些許月光。這時,卡拉斯的身體突然微微顫抖,但拉高棉被後,立刻發現導致身體顫抖的原因不是寒冷。 如果四周完全一片漆黑,或許卡拉斯會因為擔心跑去小便後,可能走不回被窩而忍住不去,但幸好現在還看得到一些光線,所以他沒猶豫地站起了身子。而且,要是忍住不去小便,萬一睡著時不小心尿床,那就慘不忍睹了。卡拉斯會這麼想不僅是顧慮到赫蘿與艾裡亞絲就在附近,更怕引來一大群蟲子。 想起幾年前在夏天尿床而有過悲慘的遭遇,卡拉斯再次抖了一下身子。 他之所以跑到離被窩有好一段距離的地方小便,純粹是因為不喜歡在睡覺位置附近小便,還有不好意思在兩人看得見的地方小便。 來到覺得已經夠遠的地方後,卡拉斯總算順利解決了危機。 「呼……」 享受完無上的幸福時光後,卡拉斯心滿意足地嘆了口氣,跟著轉過身子。 然而,因為處在黑暗之中加上睡意侵襲,使得卡拉斯無法順利綁上褲帶。他一邊懶洋洋地走路,一邊把視線移向手邊不停摸索著。 就這樣搖搖擺擺地走回被窩時,卡拉斯在心中暗自嘀咕「幸好已經解決完了」。 「搞什麼,汝完全沒發現嗎?」 在稍微看得出世界輪廓的黑暗之中,唯獨赫蘿的眼睛特別醒目。那眼睛一副難以置信似地稍稍眯起。 「嚇、嚇我一跳……我還以為是貓頭鷹怪物……」 「嗯。可是,咱是狼吶。」 不覺得好笑的卡拉斯保持著沉默,結果被赫蘿踩了一腳。 卡拉斯猶豫著該不該提出抗議,但看見赫蘿冷漠地走了出去,也只能死心。 然後,拉開一些距離後,赫蘿回過頭招手,示意要卡拉斯跟來。 「什、什麼事?」 走了幾步路後,赫蘿停下了腳步。她一坐下,便比出手勢要卡拉斯坐在旁邊,於是卡拉斯順從地坐了下來。兩人坐下後看起來身高差不多,所以坐在赫蘿旁邊一比,卡拉斯只比她矮了耳朵的高度。 「咱有事情想問汝一下。」 「有事問我?」 卡拉斯不禁心想「有什麼事情非得特地選在三更半夜裡問啊?」這時,赫蘿緩緩開口說: 「咱想問有關汝服侍了一段時間的貴族──安索歐的事情。」 「領主大人的事情?」 「嗯。汝說那傢伙死了,是千真萬確的事情嗎?」 卡拉斯這時才想起,當他向赫蘿說明與艾裡亞絲踏上旅途的理由時,赫蘿在聽到領主大人的話題之際有了反應。 赫蘿與領主大人該不會是朋友吧? 「是不是千真萬確的事情啊?那個……我也不知道。」 因為就卡拉斯所知,說出這個消息的,是一名帶著家臣住進宅邸,自稱領主大人弟弟的傲慢男子。 「嗯……不過,咱聽說那傢伙的興趣就是經常出遠門吶。」 「啊,是這樣沒錯。每過了一段時間,領主大人就會帶回來一些奇怪的擺飾品或是怪人。」 宅邸的傭人們都一致認為,艾裡亞絲居住的那棟石造建築物,是領主大人特殊癖好的象徵。 「也就是說,好一點的狀況頂多是失去音訊啊。看來希望渺茫吶。」 赫蘿夾雜著嘆息說道,跟著向後一躺。 四周連昆蟲的叫聲都沒有,只有赫蘿甩動尾巴的唰唰聲響起。 「您認識領主大人嗎?」 「咱?沒有,不是這樣子的。」 赫蘿改為側躺的姿勢,以手肘撐地,托著腮幫子。 在朦朧的月光籠罩下,一看赫蘿那悠哉的模樣,就知道她很習慣露宿野外。赫蘿沒特別看向某處,並保持這樣的姿勢好一會兒。卡拉斯也沒有多問,繼續保持著沉默。 赫蘿先打破了沉默: 「據咱聽來的傳言,安索歐似乎在尋找長生不老的秘藥。」 「長、長生……?」 「長生不老。就是能夠永遠保持年輕不變老。」 「喔……」除了這樣的反應,卡拉斯說不出其他話。他不明白尋找這種東西要做什麼。 「咯咯。對還是個小嬰兒的汝來說,應該很難想像唄。」 卡拉斯板起臉壓低了下巴。這時,赫蘿投來視線說: 「比起其他生物,人類確實長壽了些。盡管如此,轉眼間還是會衰弱老去。當然了,咱也不是不懂人類設法逃避衰老的心情。」 雖然卡拉斯還是無法想像那種心情,但他忽然有所察覺地說: 「赫蘿小姐您……也在尋找長生不老的方法嗎?」 然而把話脫口而出後,卡拉斯才發覺自己失言了。 「啊,不、不過,我覺得赫蘿小姐您現在這樣子就已經夠年輕、夠漂亮了……」 看見卡拉斯慌張地掩飾失言,赫蘿先是一副有些驚訝的模樣,然後露出了兩邊的尖牙,沒出聲地笑了笑。 「被汝這樣的小孩子操心,咱都快難為情了起來。當然了,咱的美麗永恆不變。」 從赫蘿用鼻子發出「哼」一聲,然後興奮地不停甩動尾巴的模樣看來,她似乎真的很得意。 不管怎樣,幸好沒惹得赫蘿生氣。這麼想著的卡拉斯不禁鬆了口氣。 「不過,汝說的話算是猜對了一半。」 「咦?」 「但不是咱要吃那秘藥就是了。」 赫蘿的臉上浮現看似有些難為情,又像在自嘲似的笑容。卡拉斯在快脫口問出「那要給誰吃啊?」前,勉強把問題吞了回去。 「那,第二件事情。」 赫蘿瞥了後方一眼後,繼續說: 「艾裡亞絲出生後就一直住在一棟建築物裡面,此話可當真?」 卡拉斯沒有向赫蘿提起過這件事,想必是她們兩人昨晚一起睡覺時,艾裡亞絲自己說的吧。卡拉斯猜不出赫蘿向他確認這件事的用意何在。 不過,他沒有多加追究,只是照實說出自己所知: 「應該是真的吧,至少跟我同樣是傭人的那些大人們都這麼說。」 「這樣啊。」 赫蘿的反應讓人看不出她感不感興趣。她點點頭,定定地注視著遠方。 「怎麼了嗎?」 卡拉斯按捺不住地問道,但赫蘿還是一副彷彿在說「沒事」似的模樣搖了搖頭。 「算了,先這樣唄。不說這個了,倒是現在安索歐死了,汝等就沒有地方可投靠了。咱原本只是抱著開一下玩笑的心態,但現在這樣子看來,咱可能要陪汝等旅行很長一段時間吶。」 「……」 雖然卡拉斯勉強沒有叫出聲來,但他的臉上似乎寫著「與艾裡亞絲兩人一起旅行會比較輕松愉快」。 赫蘿一臉怨恨地揚起一邊眉毛說: 「咱確實是電燈泡沒錯,但汝表現得這麼明顯,咱會受傷的。」 「沒、沒有,我不是這樣的意思。」 「那這樣,咱可以一直陪著汝等旅行嗎?」 看見赫蘿笑容可掬地詢問,卡拉斯根本沒辦法搖頭說不行。 而且,卡拉斯還發現,壞心眼的赫蘿這麼笑起來非常可愛,一點也不輸給艾裡亞絲。 基於這些理由,卡拉斯緩緩點了點頭。這時,赫蘿突然哈哈大笑了起來。 「汝這個樣子就算被艾裡亞絲呼巴掌,也不能吭聲唄。」 赫蘿原本閃閃發光的笑臉,瞬間變成了嘴角拉長的壞心眼笑容。 精靈似乎懂得識破人心。 「呵呵。哎,這算是坦率小孩的特權唄。就算看見汝想左擁右抱的蠢模樣,咱們當姊姊的也會溫柔地原諒汝。」 卡拉斯連反駁都懶得反駁,索性把視線移向月亮。 「不過,真教人羨慕吶。」 「?」 赫蘿像在自言自語似地喃喃說完後,挺起身子盤腿而坐。 因為只看得到赫蘿側臉的一小部分,所以卡拉斯不是很確定,但赫蘿似乎望向了遠方。 沉默一會兒後,赫蘿忽然回過頭說: 「假設現在出現狼群,汝會怎麼做?」 突如其來的詢問雖然讓卡拉斯感到意外,但他心想有赫蘿這個精靈在身邊,根本沒什麼好害怕的。 「呃……我會小心不要在您旁邊礙手礙腳的……」 於是,卡拉斯立刻這麼回答。赫蘿聽了後,一副感到困擾的模樣笑笑,跟著躺了下來。 因為赫蘿把頭躺在卡拉斯的膝蓋上,嚇得卡拉斯不禁縮起身子。 「非常合理的回答。但是吶,沒有什麼比會打如意算盤的雄性更教人討厭了。」 「喔……」 「喔什麼喔,這時候好歹也要懂得說:『我會用性命保護你的安全。』喏!」 說著,赫蘿拍了一下卡拉斯的腳。一頭霧水的卡拉斯,這才明白赫蘿是要他跟著說一遍。 就算獨自一人時,卡拉斯也不好意思說出這種台詞,更何況現在赫蘿就在旁邊看著他。 然而,卡拉斯感覺到如果不說,就會挨罵的氣氛;而且赫蘿一副非得等到他說,否則不會放過他的樣子。 即便如此,卡拉斯還是遲疑了好一會兒。聽見赫蘿刻意咳了一聲後,卡拉斯終於定下決心。他一副准備跳進冷水中的模樣深呼吸一次,然後抬起下巴、閉上眼睛開口說: 「我……我會用性命……」 「嗯。」 「……用性命……」 「嗯?」 「命……」 卡拉斯只說到這裡,腦袋突然變成一片空白。 看見卡拉斯遲遲沒能繼續說下去,赫蘿嘀咕了句:「真是拿汝沒輒。」然後坐起身子說: 「保護你……」 「啊,保護你的……安全。」 說完整句台詞後,卡拉斯發現台詞其實很短,但是他感覺像是被迫唱了首很長很長的歌。 然而,在被迫說出這段台詞後,他不僅沒辦法將抬高的下巴壓低,就連張開眼睛也做不到。 卡拉斯有種臉頰彷彿被什麼東西刺到似的感覺,這當然因為是身旁的赫蘿正盯著他看。 「呵。哎,算是勉強過關唄。」 赫蘿這麼說罷,隨即別開了視線,這時卡拉斯總算壓低下巴,一副像是從水面探出頭似地,深深吸了口氣。 「不過,汝這個樣子很難進入下個重要階段吶。」 「呃,嗯?下個?」 「嗯。」 赫蘿回答的同時,也採取了行動。 下一秒鐘,卡拉斯有種雖生猶死的感覺。 他不但身體完全無法動作,連眨眼和呼吸也沒辦法。 「呵。」 卡拉斯分不清楚這是從赫蘿口中溜出的笑聲,還是赫蘿的纖細指尖輕輕伸進他耳朵的聲音。 他只知道赫蘿的雙手繞到他的身後,抱住他的頸部,並且把頭輕輕倚在他的肩上。 兩人就這樣沉默了好一會兒。 一陣陣酥麻的感覺規律地襲上卡拉斯的左耳,事後他才理解,那一定是赫蘿在呼氣。 卡拉斯完全沒有要猜測赫蘿為何這麼做的念頭。 他只覺得自己像在作一場充斥著痛苦的美夢。 「如果咱就這麼咬了汝,汝應該會乖乖送死唄?」 赫蘿的話語就像伸進泥堆裡的手一樣,直接深深刺進卡拉斯的腦中。 盡管赫蘿的語調聽來像在開玩笑,卡拉斯卻怎麼也不覺得那是玩笑話,這讓他總算得以轉動起脖子。 轉動脖子後,呈現在卡拉斯眼前的,是如圓月般美麗又細致的琥珀色眼珠,以及顯得異常白皙的尖牙。 還有讓人飄飄然的香甜氣味。 在卡拉斯就快暈頭轉向的視野裡,赫蘿揚起嘴角,雪白的尖牙此時顯得清晰異常。 這時的他以為自己就快被赫蘿吃掉了。 卡拉斯一邊看著赫蘿的尖牙緩緩靠近他的嘴巴,一邊聽著聲音在已麻痺的腦袋裡響起。那聲音喃喃地說:「被吃掉也不錯啊。」 卡拉斯張著眼睛想要看仔細,一陣近似睡意的感覺卻使得他緩緩閉上眼簾。 剩下的只有赫蘿的香甜氣味。 然而── 「……」 赫蘿最後沒有吃掉卡拉斯。 「好險,就這樣把汝吃掉怎行吶。」 赫蘿突然從卡拉斯肩上挪開頭,露出一副自己太不小心的模樣。 卡拉斯剛才所體驗的美夢,像是被好幾層薄膜包覆似地;而現在,這名為美夢的泡沫像是發出「啪」的一聲破掉了。 不,卡拉斯的夢確實是碎了。 他一副彷彿不小心把沒什麼機會吃到、最愛吃的零食掉在地上似的模樣,凝視著赫蘿的臉發愣了好一會兒。 過沒多久,隨著赫蘿的臉離得越來越遠,卡拉斯也感到胸口像是被撕裂般的難受。 「呵呵呵。別露出這種表情啊,這樣咱會想繼續之後的動作吶。」 赫蘿壞心眼地笑笑後,用食指頂了一下卡拉斯的鼻子,這讓卡拉斯知道她是在開玩笑。 這時,卡拉斯總算察覺到一件事。 他被赫蘿玩弄了。 「不要生氣。如果汝能夠保護咱不被那個欺負,咱可以考慮繼續之後的動作。」 「咦?」 卡拉斯像只管教得很好的小狗一樣,朝向赫蘿下巴指著的方向看去。 「啊!」 然後,卡拉斯的臉在那瞬間僵住了,臉上還殘留哀嚎的嘴形。 「艾、艾裡亞……!」 卡拉斯沒能夠把話說完。 他看見理應在不遠處熟睡,卻已醒來的艾裡亞絲。 艾裡亞絲稍微挺起身子,並且用取代棉被的長袍遮住半張臉孔,或許她以為這樣就算躲起來了吧。長袍形成的陰影底下投來難以言喻、看不出是何種表情的無色視線。 卡拉斯感覺到背部湧出了大量的冷汗,與他視線交會的艾裡亞絲,隨即用著跟野兔不相上下的速度低下了頭。 卡拉斯覺得好像被艾裡亞絲撞見很不妙的狀況。不,狀況確實很不妙。 盡管完全不知道狀況哪裡不妙,卡拉斯還是拚命地在腦中編排起能當藉口的話語。 下一秒鐘,就在身旁的赫蘿憋住聲音地笑了出來。 咯咯輕笑聲透過赫蘿至今仍未松開的雙手傳來,那聲音聽起來就跟兔子告知危險的腳步聲沒什麼兩樣。 「人家說談戀愛越多阻礙,談得越火熱。」 「我、我們又不是那種關系。」 「既然這樣就不用慌張唄。」 赫蘿輕而易舉地讓卡拉斯閉上了嘴巴。 卡拉斯露出充滿怨恨的眼神瞪向赫蘿,但對她而言,如此銳利的目光似乎也像是春天的陽光般溫暖。 「真糟糕,咱一看到可愛的小朋友,就會忍不住想要欺負人家。」 赫蘿一邊說罷,一邊很乾脆地松開手臂。她發出「嗯~」的聲音伸了伸懶腰後,大大地甩了甩尾巴。 卡拉斯覺得自己就像一隻被百般玩弄而累倒在地的小狗,他也知道這般聯想一定與事實相去無幾。 誰叫他確實被玩弄了。 「汝還要露出這種眼饞的表情到什麼時候?」 為了不讓肯定正在豎起耳朵偷聽的艾裡亞絲聽見,赫蘿低聲說道。她傾著頭,依然壓低聲音繼續說: 「不過,這樣汝應該很明白了唄?」 「咦?」 卡拉斯不懂赫蘿的意思,於是這麼反問。赫蘿露出像在生氣的表情,但隨即搖搖頭說了句:「算了。」 「不過,有一點汝要聽仔細。世上不只有狼群會向汝等伸出魔爪,更何況艾裡亞絲還是個年輕姑娘。」 「咦?」 「汝雖然很沒用,但也很可愛。再來只要能夠擁有勇氣就夠了。」 赫蘿站起身子與卡拉斯擦身而過時,粗魯地摸著卡拉斯的頭,把最後的話說完。 盡管卡拉斯忍不住無情地撥開赫蘿的手,赫蘿卻看似愉快地笑了笑,然後很乾脆地回到被窩裡去了。 因為赫蘿的動作實在太過乾脆,卡拉斯不禁覺得方才的互動就像稍微打盹時作了個夢一樣。 而且,卡拉斯也沒搞懂赫蘿最後那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只能茫然地目送赫蘿的背影遠去。 卡拉斯就這麼低下了頭。他低下頭的原因不在於這些讓人搞不懂的事情,而是因為從名為赫蘿的狼之魔掌中解脫,讓他不禁安心地嘆了口氣。 然後,卡拉斯舉起手准備撫順被弄亂的頭發時,忽然停了下來。 因為他覺得被弄亂的頭發彷彿訴說著夢境會延續下去,要是將頭發撫順,似乎又有點可惜。 然而,卡拉斯只遲疑了一瞬間。 赫蘿回到被窩後,似乎開始與艾裡亞絲講起了悄悄話。當卡拉斯看向兩人時,與艾裡亞絲瞬間對上了視線。 這讓卡拉斯覺得不應該繼續頂著被弄亂的頭發。 於是,他撫順頭發,並再次嘆了口氣。 赫蘿與艾裡亞絲低聲耳語一陣後,終於安靜了下來。 卡拉斯也在這時回到了被窩。 不知怎地,卡拉斯覺得自己累壞了,一切來得如此突然,讓他覺得莫名奇妙。 「即便如此。」卡拉斯在被窩裡嘀咕道。 至少他知道了一件事情。 那就是同樣是香甜的氣味,赫蘿與艾裡亞絲的香味卻截然不同。 若要說比較喜歡誰的香味…… 如此自問的卡拉斯在想出答案之前,先打了自己的頭。 夜越來越深了。 卡拉斯重重地嘆了口氣,差點吹起了棉被。 到了隔天,卡拉斯因為莫名的罪惡感,一直不敢看艾裡亞絲。 不過,或許赫蘿巧妙地找了藉口掩飾,艾裡亞絲禱告完後既沒有遲疑,也沒有顯得不自然,還是如往常般向卡拉斯打了招呼。 卡拉斯當然不會否認自己因此感到安心。但不知為何,落寞的感覺還縈繞在他心頭。 這樣的心情簡直就像在期待艾裡亞絲會因為誤會而不高興似的,卡拉斯不禁感到驚訝。 他急忙自我辯解,告訴自己沒打算要引起艾裡亞絲的注意。但越是解釋,就越覺得自己像個笨男人。 即便如此,卡拉斯腦中還是浮現一個念頭。 他試著把艾裡亞絲換成赫蘿,然後想像著發生相同狀況時的畫面。 卡拉斯發現想像中的赫蘿感覺特別可愛。 「……原來如此。」 覺得自己好像變聰明了些的卡拉斯獨自頷首後,突然被人輕輕頂了一下頭,因而回過神來。 卡拉斯抬頭一看,看見一臉不悅的赫蘿。 「喏,還不快吃。汝又最慢。」 突然被頂了一下頭確實讓卡拉斯嚇了一跳,但他也懷疑腦袋瓜裡的想法是不是同時被赫蘿識破,而後者才是讓他不禁慌張的原因。 卡拉斯把赫蘿再次慷慨分給他的小麥面包塞進嘴裡,一副像是要把秘密塞進內心深處似地吞下面包。 「吃早餐也是一種才藝吶。」 赫蘿一副沒什麼興趣的模樣嘀咕道,那模樣彷彿在說昨天發生的事情都不是真的一樣。 雖然這讓卡拉斯感到有些落寞,但想到腦袋瓜裡的想法似乎沒被識破,他還是不禁安心地嘆了口氣。 在那之後,卡拉斯再次負責背起所有人的行李,三人繼續踏上旅途。 今天是赫蘿與艾裡亞絲並肩而行,負責背行李的卡拉斯則走在兩人前方。 卡拉斯豎起耳朵聆聽後方傳來的愉快對話聲,發現兩人似乎一直聊著有關酒的話題。兩人幾分鐘前才興高采烈地聊著葡萄酒,現在又聊起用面包做成的琥珀色酒。 不管兩人是在聊哪種酒,對於因葡萄酒而嘗到失敗滋味的卡拉斯來說,都是無法引起共鳴的話題。 卡拉斯覺得,把野草莓煮成泥狀,再用水或蜂蜜加以稀釋的果汁不知道比酒好喝多少倍。 只不過,他沒有勇氣回頭,對著時而傳來如小鳥鳴啼般笑聲的兩人這麼說。 因為卡拉斯害怕看見兩人露出覺得他很可憐的同情笑容。 覺得自己極度遭到排擠的卡拉斯一邊鬧著別扭,一邊在前頭走著,忽然發現眼前景色開始不時出現凸出地面的岩石及樹叢。 四周的景色也開始從草原變換成草叢,卡拉斯這時終於從山丘上看見一片黑鴉鴉的森林。 森林從正面朝右手邊不斷延伸,在距離相當遙遠的地方還看得到一座小山。 而左手邊則是蔓生著高度不低的茂密草叢。卡拉斯定睛一看,發現草叢間到處看得到水面,那裡似乎是一塊沼澤地。 「很美的景觀吶。」 赫蘿來到卡拉斯身旁說道,站在赫蘿另一邊的艾裡亞絲則是用手摀著嘴巴,露出非常吃驚的表情。 卡拉斯這才想起,與艾裡亞絲雖然爬上好幾次山丘頂端,但還是第一次看見這樣的景色。 「景色很美吧?」 卡拉斯有些得意地對著感到驚訝的艾裡亞絲這麼說,結果被站在中間的赫蘿頂了一下側腰。 艾裡亞絲看景色看得出神,根本沒注意到赫蘿與卡拉斯。她保持看向遠方的姿勢穩重地說: 「呃,那邊那個是……海洋嗎?」 說著,艾裡亞絲指向沼澤的方向。 卡拉斯心想赫蘿應該會回答,卻看見赫蘿面向他露出看似愉快的笑容,於是他回答說: 「不是。那是沼澤。」 「沼澤?」 「就跟水池差不多。只是沼澤比水池淺,還會有泥巴。」 艾裡亞絲一副「原來如此」的模樣點了點頭。說到沼澤,就讓人聯想到鯰魚,卡拉斯很想讓艾裡亞絲看看這種奇妙的魚讓她驚奇一下;不過艾裡亞絲無視於他的想法,開口說道: 「那麼,海洋也差不多像這樣嗎?」 「海洋比這大多了。」 雖然卡拉斯不曾親眼看過海洋,但他聽人描述過。 所以,卡拉斯用兩手畫出大圓圈這麼做了說明。這時,赫蘿忽然插嘴說: 「有多大吶?」 「咦?」 卡拉斯不禁啞口無言,卻看見艾裡亞絲把視線從沼澤拉回他身上,並投來充滿疑問的目光。 支支吾吾了一會兒後,卡拉斯照實說出他聽來的描述: 「就是大到不管看向右邊多遠,還是左邊多遠,還有看向正面當然也都是一~大片海洋。」 聽到卡拉斯的說明後,艾裡亞絲從口中溜出了感嘆聲;赫蘿則是沒出聲地露出詭異的笑容,似乎發現卡拉斯根本沒看過海洋。 幸好艾裡亞絲沒再多問有關海洋的事情,只展露笑臉說了句:「好想趕快看到海洋喔。」忽然看見她的笑容,不禁令卡拉斯發愣地點了點頭,結果馬上就被壞心眼的赫蘿踩了一腳。 「那,只要穿過那片森林和沼澤之間的路,很快就會抵達城鎮,只是……」 在那之後,卡拉斯三人決定就地享用午餐。赫蘿就是在午餐時一邊咬著肉乾,一邊這麼做了說明。 因為赫蘿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於是卡拉斯反問說: 「是路況不好嗎?」 「不是,咱從城鎮來這裡時走過那條路,路況不會太差。穿過森林絕對是最近的一條路,但森林太危險了。不過,咱在思考的不是路的問題,而是將來的事情。」 「將來的事情?」 「嗯,說白一點就是要看汝等的荷包飽不飽滿。」 聽到赫蘿這麼說,卡拉斯嘴邊叼著赫蘿給他的肉乾,並伸出手解開自己的行李,在那之中摸索著。 行李裡面,存著來到宅邸的旅人給他的小費。 翻找一陣後,卡拉斯總算拿出了五枚硬幣。 每一枚硬幣都比拇指頭大了些,其中有三枚是表面有幾處泛綠的黑色硬幣,另外兩枚是表面浮著褐色鐵鏽的灰色硬幣。 每一枚硬幣都是卡拉斯收藏已久的寶物。 「喲?這些就是汝的全部財產嗎?」 看見赫蘿露出有些驚訝的表情說道,卡拉斯驕傲地點了點頭。 他心想有這麼多硬幣,就算不夠半年的生活費,要生活三個月也還綽綽有餘吧。 「這是……金錢嗎?」 艾裡亞絲一邊這麼說,一邊探頭看向卡拉斯手上的貨幣。 「是啊。」 「我所學習到的金錢是萬惡根源。可是,這跟我想像中的金錢截然不同。」 艾裡亞絲究竟把金錢想像成什麼樣的東西呢?卡拉斯不禁覺得能夠有這樣的想像力似乎挺有趣的。 這時,赫蘿卻說出讓他一時無法理解的話語: 「這些錢還不知道夠不夠買一片面包吶。」 卡拉斯頓了一下後,反問了句:「咦?」 「如果是皮革,咱很快就能夠辨識好壞;但金錢這東西咱就不是很瞭解……」 赫蘿一邊說,一邊像卡拉斯那樣在自己的行李裡翻找一陣後,拿出一隻小布袋。 赫蘿解開以白線和紫線編成的繩帶,把小布袋裡的東西粗魯地倒在手掌心上。 如果要形容卡拉斯看見那東西時受到的沖擊,那正是腦袋被人打了一拳的感覺。 「咱記得用這個買到了一斤的面包。如果用這枚白色的,可以買到更多面包。如何?雖然咱也不是很懂這些的價值,但一眼應該就能看出兩者的差異唄?」 對於赫蘿這句話的意思,卡拉斯再明白不過了。 赫蘿手掌心上的硬幣大且厚度十足,上頭刻了細致得驚人的圖樣。 不僅如此,赫蘿說能夠買一斤面包的硬幣還發出美麗的紅褐色光芒,她說能夠買更多面包的硬幣則是泛起朦朧白光,顯得無比威風。 卡拉斯把視線移向自己的掌心,這些寒酸的硬幣讓他不禁有股想哭的沖動。 「所謂的城鎮,是一種沒事待在那裡,也得花錢的地方。更何況汝等為了繼續旅行,還必須采買面包。所以咱才在納悶,不知道汝等怎麼打算。」 赫蘿一邊把貨幣放回小布袋裡,一邊這麼說。 貨幣被放回小布袋時不是發出叮鈴當啷的清脆聲響,而是有力地發出「鏘」的一聲。 就像得知世界有多麼廣大時一樣,近似憤怒的悲傷情緒在卡拉斯的胸口徹底蔓延開來。 卡拉斯明明知道赫蘿沒有做什麼壞事,卻覺得她像個壞人,但就算想反駁些什麼,也找不到話語反駁。 即便如此,卡拉斯還是拚命地想說些什麼。就在他擠不出話語,反而快擠出眼淚時,有人從旁輕快地插嘴說: 「面包是勞動的果實。只要肯勞動,就會沒事的。」 艾裡亞絲說罷,朝向卡拉斯露出笑容。 卡拉斯知道艾裡亞絲是因為體貼他才這麼說。 雖然臉頰突然發燙,但卡拉斯急忙粗魯地擦了一下眼角,然後告訴自己艾裡亞絲說的沒錯。 「沒、沒錯。我會努力工作,所以不會有事的。」 「嗯。」 赫蘿沒有取笑卡拉斯,只是點了點頭,然後露出尖牙咬斷肉乾說: 「如果勞動一天只能買到一天份的食物,汝怎麼打算?」 「只、只要勞動很多天就好了啊。」 雖然卡拉斯有些沒自信地說道,但偷看艾裡亞絲一眼後,發現艾裡亞絲也點了點頭,於是勇敢地把視線移回赫蘿。 「勞動很多天?嗯。話是這麼說沒錯,可是真的有那麼多工作可做嗎?」 赫蘿又打算捉弄他了。 覺得準是如此的卡拉斯正要開口說話,卻被赫蘿的話語打斷。 「城鎮裡有很多大人找不到工作。還是個小孩子的汝去到那裡,能夠順利找到工作嗎?」 卡拉斯整個人僵住,嘴裡含了一個「咦」字,卻無法說出口。 「汝沒有力氣、沒有技術,也沒什麼熟人住在城鎮。聽說人類世界裡只要識字,待遇就會好很多,只是……」 當然了,卡拉斯根本不識字。不過,他想起艾裡亞絲識字的事實。 「艾裡亞絲,我記得你看得懂字吧?」 聽到卡拉斯這麼詢問,艾裡亞絲露出淡淡的微笑點了點頭。 沒什麼好擔心的。 卡拉斯這麼想著,下一秒鐘卻聽到赫蘿夾雜著嘆息聲說: 「那麼,艾裡亞絲勤勞工作的時候,汝要做什麼吶?卡拉斯小朋友?」 赫蘿的話語宛如長槍,用力刺進了卡拉斯的胸口。 「咦?他只要等我就好了。」 「汝只要等她就好吶。」 赫蘿眯起眼睛看向卡拉斯說道,卡拉斯不禁咬起下唇。 他當然不可能做出這麼沒出息的事情。 「再說,寫字或讀字的工作機會也不是那麼多唄。」 赫蘿手上拿著肉乾,在空中不停地畫著圓圈。她突然停下動作,用咬過而變尖的肉乾搔了搔臉頰。卡拉斯一邊看著赫蘿的舉動,一邊抱著一種赫蘿為什麼要突然說這種話、接近反感的心態瞪視她。 卡拉斯覺得赫蘿的態度就像在叫他放棄旅行一樣。 「那,所以吶,咱有個想法。」 卡拉斯在心中暗自嘀咕「你還想說什麼?」。 赫蘿美麗而帶有紅色的琥珀色雙瞳,迅速望向了遠方。 「咱在想,汝等要不要在這裡就折返?」 聽到這般出乎意料的話語,卡拉斯沒能夠立即回答。在一片沉默中,赫蘿從遠方拉回視線繼續說道: 「只要到那邊的沼澤取水,然後帶走咱的食物,要從這裡折返回去並不成問題。勉強繼續前進不會有什麼好處。再說,雖然被趕出宅邸,但汝等畢竟還是小孩子,只要訴之以情,總有辦法要求對方多收留兩個人唄。」 盡管要理解赫蘿的提議再容易不過,但卡拉斯還是感覺到一股莫名的憤怒,說什麼也不願意點頭贊同。 然後,他立刻發現自己不願意點頭的原因。 因為他與艾裡亞絲已經約定好了。 他們約好要一起去看海洋。 「咱一眼就能看出汝在想什麼。」 然而,赫蘿這麼說完後,一副受不了卡拉斯的模樣笑了笑。 「在沒有旅費,也沒有取得經費的方法之下勉強前進,等到吃光食物、沒錢也沒工作的時候,汝等怎麼打算?汝等打算乞求四周的人們大發慈悲嗎?汝等打算襤褸地坐在路邊,任憑身上沾滿塵垢和泥土嗎?」 不知怎地,卡拉斯能夠理解赫蘿說的話,也十分明白赫蘿說的話才是正確的。 即便如此,他還是說什麼也不願意選擇就這麼回去。 「真是固執吶。」 赫蘿這麼說完後,隨即傳來了聲音: 「那個……」 原本靜靜聽著赫蘿說話的艾裡亞絲突然開口說話。 「可以的話,我也想看海洋。我想看更多世界不一樣的地方。」 卡拉斯帶著獲得解救的心情轉頭看向艾裡亞絲。 赫蘿一副彷彿在說「然後呢?」似的模樣,半眯著的眼睛盯著兩人。 「可是,我不瞭解世上的事情,也無法否定赫蘿小姐說的每一件事。還有,在這段日子裡,我明白世上有很多非常辛苦的事情。」 「嗯。」 赫蘿看似滿意地點了點頭。 卡拉斯失望得差點忍不住叫了出來。 他心想,原來艾裡亞絲約好要一起走遍世界、去看很多東西的決心,不過是這般程度而已。 然而,艾裡亞絲在那之後沒有繼續說下去,她突然脫去兜帽,在頸部四周摸索。 「艾裡亞絲?」 盡管卡拉斯這麼詢問,艾裡亞絲還是不在意地繼續尋找,最後她終於抓住看似煉子的東西,然後緩緩拉了出來。 艾裡亞絲從衣服底下拉出一顆如鵪鶉蛋般大小的綠色石頭。 「那、那是……」 看見掛在煉子上、時而因陽光反射而閃閃發光的石頭,卡拉斯不禁倒抽了口氣。 有一次領主大人邀請不知打哪來的貴族女子來到宅邸時,卡拉斯看見那女子身上掛了一大堆綠色石頭。艾裡亞絲身上的綠色石頭跟卡拉斯那時看到的一模一樣。 後來,卡拉斯聽過年長的傭人、尤其是女性傭人們的說明,所以他知道那綠色石頭是什麼。 那是一顆就能夠買下一座村落的寶石。 「聽說這是非常昂貴的東西,用這個買不到面包嗎?」 卡拉斯一聽到艾裡亞絲這麼說,隨即帶著「看你還能說什麼」的心情看向赫蘿。 他心想,與艾裡亞絲的兩人之旅一點兒都不勉強。 卡拉斯本來以為,赫蘿會因為艾裡亞絲的反駁而啞口無言,但他看見的反而是赫蘿露出意外的表情。 「早說嘛,原來賣掉那東西也沒關系啊?」 「咦?」 卡拉斯與艾裡亞絲兩人同時這麼說。 「咱們共寢時,咱很快就發現了……什麼?汝沒發現啊?」 發現赫蘿突然把話題丟給自己,卡拉斯急忙點了點頭。 卡拉斯完全沒有發現艾裡亞絲身上的綠色石頭。 「專注在抱抱上面,所以沒空注意到啊。」 「我、我才沒有那樣!」 看見赫蘿露出壞心眼的笑容這麼說,卡拉斯立刻大吼著反駁。 「哎,總而言之,如果可以賣掉那東西,暫時就不用擔心生活唄。」 「那這樣──」 艾裡亞絲打算說下去,卻被赫蘿打斷。 「可是,真的可以賣掉那東西嗎?無論在任何時代、任何地方,特別的石頭都擁有特別的意義。如果那石頭是某人留下的遺物,應該重新考慮一下比較好唄。」 「不,我不知道這是誰給我的東西。不過,祭司大人說過有困難的時候,這東西一定能夠幫助我。然後,我想現在應該就是有困難的時候。」 聽到艾裡亞絲的回答,赫蘿搔了搔鼻頭,然後像一邊在思考似的模樣緩緩說: 「不知道是誰給的?那石頭的底座寫了文字,上頭寫了什麼?」 「是我的名字。」 赫蘿豎起了耳朵。 「只寫了名字?」 「不是,寫了名字和短短的一句話。呃……『給吾女艾裡亞絲』。」 赫蘿瞬間睜大了眼睛,然後保持摸著鼻頭的姿勢,把視線移向卡拉斯。 卡拉斯以眼神反問赫蘿「什麼事?」他心想,既然是寫給吾女,那一定是艾裡亞絲的父母親送給她的禮物。 「嗯。那石頭非常地昂貴,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夠送給人的東西。光從這點,不就很容易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嗎?」 卡拉斯發出「啊!」的一聲。 難以置信的心情,以及極度驚訝的情緒同時湧上喉嚨。 赫蘿再次把視線移向卡拉斯,她那一副受不了卡拉斯的模樣,彷彿用眼神在說「汝這個大笨驢」似的。 只有艾裡亞絲一臉茫然地聽著赫蘿的話語。 「汝覺得那是誰給汝的東西?」 「咦?這是……」 艾裡亞絲繼續回答: 「……是神明給的吧。」 卡拉斯清楚聽見赫蘿發出奇怪的笑聲。 「請、請問?」 「汝說的神明不會弄髒手去挖石頭唄,給汝那石頭的──」 「是領主大人!」 卡拉斯按捺不住地這麼說,結果艾裡亞絲聽了,把眼睛睜得像豆子一樣圓。 「艾裡亞絲是領主大人的……」 女兒。 證據明明就在眼前,卡拉斯卻因為太過意外而說不出話來。 就在突然降臨的沉默之中,艾裡亞絲看向手上拿著的綠色石頭,一臉茫然地說: 「呃……那個,咦?那麼,你說的領主大人是神明嗎?」 「不是!我說你是領主大人的女兒,然後領主大人是人類!」 「呃、呃……可是──」 面對感到困惑的艾裡亞絲,卡拉斯不知道該如何向她說明,只是一味讓語氣變得越來越急躁。這時,赫蘿平靜地說; 「咱記得人類會說:『咱們都是神之子。』是唄?」 聽到赫蘿的話語後,艾裡亞絲用力點了點頭。 「嗯。」 卡拉斯心想:「這什麼爛說明嘛。」 當他情緒激動地准備說明時,被人抓住了衣領。 抓住他衣領的除了赫蘿,當然沒別人了。 「咱當然也懂得看人類微妙的心理變化,現在不是說這個的好時機。」 卡拉斯被赫蘿的話語懾住,不禁像挨了罵似地縮起脖子。 這時,赫蘿沒多說什麼地放開卡拉斯的衣領,一副「這該怎麼著」的模樣嘆了口氣。 「以一個活了一大把年紀的人來說,咱認為不應該賣掉那石頭……」 然後這麼嘀咕。 如果艾裡亞絲真是領主大人的女兒,而那顆石頭是領主大人送給她的東西,現在那顆石頭就變成了領主大人的遺物。 以卡拉斯的立場來說,他怎麼可能堅持寧可賣掉遺物,也要繼續旅行。他告訴自己現在還是應該折返才對。 而且,如果艾裡亞絲是領主大人的女兒,只要回到宅邸就能夠恢復以往的生活。 冷靜下來的卡拉斯讓視線落在地面,重新考慮起赫蘿的提議。 雖然只有短暫幾天的旅行,也是過得相當愉快。 卡拉斯告訴自己只要這麼想,就會好過一些。 他緩緩抬起頭說: 「赫蘿小姐,我們還是──」 赫蘿忽然轉過頭。 她的動作非常迅速,還露出不尋常的目光。 這突如其來的舉動讓卡拉斯把話打住,並且僵直身子注視著她。 然而,赫蘿根本沒有看向卡拉斯。 她的視線停留在遙遠的一方。 那是卡拉斯兩人走來的方向。 「屋漏偏逢連夜雨?」 然後,赫蘿這麼嘀咕,並立刻站起身子。 「赫、赫蘿小姐?」 艾裡亞絲依然一臉困惑地保持著沉默,卡拉斯則是好不容易才叫出赫蘿的名字。 赫蘿這次真的看向了卡拉斯。 不過,赫蘿那似笑非笑的臉上,露出顯得特別銳利的尖牙。 「汝啊,把汝等趕出宅邸的那個安索歐的弟弟像個好人嗎?」 赫蘿的問題依然來得很突然。 不過,卡拉斯立即回答了這個問題: 「不像。」 「那麼,像這樣為了繼承哥哥的遺產,火速來到宅邸的傢伙,如果得知哥哥有血親,會怎麼做吶?」 卡拉斯沒能立即回答這個問題。 不,應該說他不願意回答。 無論在任何時代,擁有財產繼承權的人都不會改變。 「汝等在被那些傢伙發現之前先踏上旅途,或許算是幸運唄。」 赫蘿喃喃說道,然後笑了笑。 「汝雖然很沒用,但也很可愛。再來還必須擁有什麼吶?」 卡拉斯想起赫蘿昨晚說的話。 他感覺像是吞了塊燒紅的木炭,從腹部深處燃起一團熱氣。 「艾裡亞絲,站起來。」 卡拉斯著手整理起行李,然後像受到狼群襲擊時那樣,抓住取代枴杖的樹枝,對著艾裡亞絲說道: 「雖然還相差好一段距離,但情況不妙,怎麼看都是不懷好意的傢伙。如果只是在後面追那還好,要是被兩面夾攻就麻煩了吶。」 卡拉斯瞬間看了艾裡亞絲一眼。他握緊拳頭,再次看向赫蘿。 「汝啊,要穿過森林嗎?」 聽到赫蘿投來的話語後,卡拉斯點了點頭。 「艾裡亞絲。」 只有艾裡亞絲依舊是一副沒掌握到狀況的模樣,不安地緊握著綠石頭。 那模樣看起來就像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懂,一個很平凡的女孩。 卡拉斯既不會喝酒,也不識字,就連身高都比艾裡亞絲矮。 即便如此── 「放心,有我在。」 卡拉斯還是這麼說著,向艾裡亞絲伸出了手。艾裡亞絲有些驚訝地睜大眼睛。卡拉斯知道赫蘿一直注視著他與艾裡亞絲的互動,不禁感到難為情。 不過,盡管感到難為情,卡拉斯卻沒有要收手的意思。 「……嗯。」 艾裡亞絲輕輕點了點頭,戰戰兢兢地握住他伸出的手。 她的手很柔軟,而且纖細得教人擔心。 「走吧?」 艾裡亞絲這雙柔軟的手由我來保護。 她彷彿聽見了卡拉斯內心的決心似地,點了點頭。 赫蘿沖了出去。 卡拉斯拉著艾裡亞絲的手跟在赫蘿後頭,向著森林跑了起來。 卡拉斯覺得與其說自己在奔跑,不如說是在草木之間游泳。 過了發芽季節的森林擁有太過旺盛的生命力,使得卡拉斯不時陷入三人在巨大生物肚子裡奔跑的錯覺。 茂密的樹葉遮蓋了頭頂上方,空氣也濃得嗆人。 臉頰、頸部或手部等暴露在外的部位轉眼間滿是擦傷;就連戴著兜帽的艾裡亞絲的眼睛周圍也因為擦傷,變得像是哭腫了眼睛般紅腫。 不過,值得慶幸的是,森林裡還是存在著沒有石頭和樹根的蜿蜒山路,只是被茂密的矮樹和野草遮蓋了而已。跑在前頭的赫蘿總是准確地踏在山路上,卡拉斯只要跟在她後頭,就不會太過辛苦。 要不是有赫蘿在,卡拉斯一定會因為找不到山路而停滯不前,說不定也會因為沒注意到時而流經腳邊的清流、或是草叢遮蓋的沼澤而連連絆倒。光是這麼想,卡拉斯就不禁害怕得打寒顫。若是不小心踩到被水蘚覆蓋的樹根,想必很快就會有人摔傷。 森林小徑的右手邊是高台,左手邊是低地。 每當發現有溪流從右手邊流向左手邊時,赫蘿總會回頭提醒卡拉斯,要他小心地跳過溪流繼續前進。 在這之中,卡拉斯一直記得要牢牢握緊艾裡亞絲的手。 因為他覺得如果沒好好握緊,艾裡亞絲就會被吸進森林之中。 事實上,艾裡亞絲連走在平坦的道路都很吃力。這樣的她,因為在蜿蜒得不規則的森林小道上奔跑,而使得呼吸越來越急促,回握卡拉斯的手的力道也越來越重。 這讓卡拉斯有種艾裡亞絲就快被迫近的追兵拉走的感覺,所以不管遇到再難跑的路況,他還是一直緊握著艾裡亞絲的手。艾裡亞絲也像是在說「不能走丟」似的一直回握著卡拉斯的手。 卡拉斯已經不記得在這樣的狀態下跑了多久。 森林的濃郁空氣附著在喉嚨上,但卡拉斯已經疲累得連這種事都不在意了。突然間艾裡亞絲的腳被某物絆倒,當場跪了下來。 「艾裡亞絲!」 卡拉斯急忙停下腳步,回頭呼喚艾裡亞絲。 他停下腳步後,汗水忽然如泉水般湧出。盡管覺得自己還有精力跑下去,但一股彷彿下半身都埋在泥土裡似的疲勞感,卻在此時襲來。 連眨個眼睛都有困難的艾裡亞絲緊閉雙唇,一副彷彿在說「我沒事」似地點了點頭。 她的樣子怎麼看都不像沒事。 即便如此,艾裡亞絲若不繼續跑下去,那可就大事不妙了;這個事實讓卡拉斯的手自己動了起來。他拉起怎麼看都已筋疲力盡的艾裡亞絲,試圖讓她站起身子。 卡拉斯覺得自己這麼做很殘酷,於是找起藉口詢問說: 「有沒有扭傷腳?」 雖然艾裡亞絲勉強站起身子,卻因此引起一陣暈眩。她的目光一直沒有找到焦點,身體也搖搖晃晃了好一會兒;但不久後,她動了幾下腳,然後搖了搖頭。 卡拉斯見狀,不禁放鬆了肩膀的力量。 然而,看見這般模樣的艾裡亞絲,卡拉斯終究還是不忍說出「那我們走吧」這種話。 「怎麼著?」 赫蘿發現卡拉斯兩人沒跟上,於是折了回來。 盡管赫蘿奔跑時的背影猶如跳躍般輕盈,她的呼吸還是變得急促,臉上也有幾處擦傷。連她引以為傲的尾巴,也似乎因為茂密野草帶來的濕氣而蓬鬆起來,那模樣看起來簡直像是在生氣。 「艾裡亞絲被絆倒了。」 「……扭傷了嗎?」 聽到赫蘿的話語後,艾裡亞絲再次搖了搖頭。 「既然沒有扭傷,那就得繼續跑下去,否則會很不妙。因為離城鎮還有一段路。」 卡拉斯根本不想知道到底還剩多少距離。 如果已經走了一半以上的路程,赫蘿應該會說「只剩一半」來鼓舞兩人;所以卡拉斯認為,現在肯定連一半的距離都還沒跑完。 不過,不想知道剩下多少距離,並不代表卡拉斯不想知道與追兵之間還保有多少距離。 察覺到卡拉斯露出充滿疑問的目光後,赫蘿面帶微笑摘下貼在他額頭上的落葉說: 「呵呵。怕什麼,事到緊要關頭時,汝手上不是有能夠取代長槍的枴杖嗎?」 看見赫蘿露出溫柔的眼神,卡拉斯不禁覺得赫蘿是在幫助他緩和一些對可怕事實的恐懼。卡拉斯只能點點頭,並把枴杖握到手發痛的程度。 「總之,咱們只要比追兵快一步抵達城鎮,就可以暫時放下心。喏,出發唄。」 說著,赫蘿再次跑了出去。 只要抵達城鎮,總有辦法的。 抱著這唯一的一絲希望,卡拉斯與艾裡亞絲也跑了出去。 卡拉斯工作的領主公館裡,有很多人比卡拉斯的身份還低,只能躺在家畜寮舍的角落,與豬只一起睡在蝨子滿天飛的麥桿堆上。這些人不是因為戰爭而變成俘虜,就是因為欠債而被賣到宅邸,盡是一些與人溝通都成問題的奴隸。他們負責修理葡萄棚架或開墾荒地等苦工,總是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就連卡拉斯都會因為厭煩每天被吩咐的工作,一星期當中有四天想逃出宅邸,他們就更不用說了。事實上,他們也經常逃跑。每次有人逃跑時,留鬍子的管家就會代替經常不在家的領主披上盔甲、跨上馬背去抓人。 聽說他們也是抱著唯一的一絲希望逃跑。 只要逃進某個城鎮的城牆內,領主的追兵就不能在城鎮裡抓人。 城鎮的空氣能夠讓人得到自由。 現在的卡拉斯切身感受到他們用著咬字不清的發音,喃喃說出這句話時的心情。 即便他們抱著這樣的希望,還是會經常看見只要有三人逃跑,就有兩人被抓回來嚴刑鞭打的下場。 如果我們被抓,也會遭到鞭打嗎?還是會被吊死呢? 卡拉斯隨即憶起鞭子如發出恐嚇聲的猛獸,鞭打在奴隸背上的聲音。隨著宛若雷聲的巨響打在奴隸的背上,他們背部的皮膚、鮮血以及汗脂同時濺起的畫面,也清晰地在他的視線中重現。 因為想著這些事情,卡拉斯在不知不覺中用力握緊了艾裡亞絲的手。 「神明總是隨時守護著我們。」 透過掌心,卡拉斯心中的不安似乎傳給了艾裡亞絲,盡管臉頰因為疲憊而僵硬,艾裡亞絲還是溫柔地微笑著。 卡拉斯告訴自己要加油。 他咬緊牙根,把令人不安的想像猛力甩開。 「走吧。」 聽到卡拉斯的話語,艾裡亞絲點了點頭,然後就像初次展翅的小鳥一樣跑了出去。 穿過這片幽暗的森林、抵達城鎮後,接下來要怎麼做呢?卡拉斯目前還沒辦法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 要賣掉可能是艾裡亞絲的父親送給她的寶石嗎?還是與艾裡亞絲兩人合力工作,賺錢生活下去呢? 抑或是背著裝滿水和食物的行囊,兩人繼續沿著通往海洋的道路走去? 在這片幽深昏暗的森林裡,赫蘿一直指引著卡拉斯兩人。 赫蘿的背影明明很嬌小,卻顯得相當可靠。只要看見她轉過頭,向著自己揚起嘴角,那就算出現再可怕的狼群,也不會讓人害怕。 抵達城鎮後,赫蘿一定會幫忙想辦法的。從認識赫蘿以來,她就傳授了很多智慧,所以她未來一定也會這麼做的。 所以現在只要拉著艾裡亞絲的手,專注於逃跑就好。 卡拉斯承受著背上行李的沉重壓力,一邊這麼想著,一邊向前奔去。 彷彿將森林撕裂般的醜惡叫聲,十分突然地從某處響起。 「嘖……!」 卡拉斯停下了腳步,幾乎是靠著慣性在跑的艾裡亞絲撞上他的肩膀,並且超前了幾步。 艾裡亞絲之所以沒有道歉,是因為她也把眼睛睜得大大地,注視著週遭的森林。 那聲音非常高亢,就像殺雞時的叫聲。 是鳥叫聲嗎? 卡拉斯剛這麼想,隨即再度傳來同樣的叫聲,還聽見了「啪唰啪唰」的振翅聲。 「……鳥?」 卡拉斯勉強不讓自己無力地癱倒在地,然後像在自言自語似地嘀咕道。 艾裡亞絲露出害怕的神情,用手摀住了耳朵。 在那之後再次傳來振翅聲,卡拉斯也因此確信是鳥叫。 「艾裡亞絲,不用怕,那是鳥。」 「……是、是鳥嗎?」 從艾裡亞絲的眼神裡可以看出她的疑心,她一定未曾聽過如此可怕的鳥叫聲。 卡拉斯親眼看過好幾次像會帶走嬰兒的那種大鳥,他敢說,方才聽見的一定是類似這類巨禽的叫聲。於是他說了句:「沒錯。」然後重新握起艾裡亞絲的手。 「這不重要,我們要快點追上赫蘿小姐才行……」 說著,卡拉斯把視線移向前方,卻突然停下准備踏出的腳步。 因為他看見在彎向右側、呈現上坡路段的小徑前方,赫蘿保持背對著兩人的姿勢紋風不動。 那背影看起來不像在等待兩人的樣子。 保持背對姿勢的赫蘿有些低著頭,只有耳朵用著比兔子還要機敏的動作,朝向四面八方不停動著。 「赫蘿小姐──」 就在卡拉斯自己也不知道有沒有把話喊出口的同時,赫蘿突然轉身看向他。 卡拉斯以為赫蘿看向他的想法在瞬間消失。他很快就發現,赫蘿的視線停留在比兩人更遠的地方。 赫蘿望去的方向,是他們來時路的彼端。 她會露出不平穩的目光看向小徑遠方,就表示她正看著某種東西。 卡拉斯嚥下口水,靜觀赫蘿的舉動時,她朝向兩人的位置順著坡道滑了下來。她一邊依舊看向來路的方向,一邊開口說: 「追兵似乎沒有追上來的樣子。」 「咦?」 突來的話語,使得卡拉斯不禁凝視起赫蘿的臉,但她的注意力依然集中在遠方。 「難道是想耍什麼詭計?可是……」 「還是他們迷路了?」 「有可能,咱去看一下好了。」 說著,赫蘿總算把視線移向了卡拉斯,並在臉上浮現笑容。 「汝等先休息一下唄,反正繼續勉強前進也會有危險。別怕,咱很快就回來。」 赫蘿自顧自地說完後,輕輕拍了拍卡拉斯的肩膀,跟著朝向來時的小徑跑了回去。 卡拉斯當然沒勇氣叫住赫蘿,只能杵在原地,望著赫蘿的背影逐漸消失在森林裡。事實上卡拉斯很擔心赫蘿的安全,也害怕被赫蘿拋下不管。 不過,卡拉斯還是很慶幸能夠有休息的時間。他一邊想,一邊回頭看向艾裡亞絲時,不禁睜大了眼睛大喊: 「哇!啊!艾裡亞絲!」 艾裡亞絲就像緊繃的繩索斷掉似的癱坐在地,為了不讓她就這麼往後倒,卡拉斯沖上前勉力接住她。艾裡亞絲保持著沒有很急促,但也不算平穩的呼吸,一副筋疲力盡的模樣閉著眼睛。 卡拉斯想起幾天前艾裡亞絲明明很疲累,卻勉強自己繼續走路,結果在路中央暈倒的事。說到卡拉斯那時感受到的恐懼,就是現在回想起來,還會讓他有種腹部下方發寒的感覺。 卡拉斯幾乎整個抱住了艾裡亞絲。當他窺探艾裡亞絲的臉時,聽見艾裡亞絲以氣若游絲的聲音說了「水」這個字。 「水?等、等一下。」 卡拉斯一邊以單手扶住艾裡亞絲,一邊放下肩上的行李,粗魯地解開纏在側腰上的皮袋。盡管皮袋裡的水就快沒了,但卡拉斯毫不遲疑地把袋口湊近艾裡亞絲嘴邊。 雖然艾裡亞絲還是緊閉著眼睛,但察覺到袋口湊近嘴邊後,便微微張開嘴巴。於是卡拉斯小心翼翼地喂她喝水。 或許是喉嚨乾渴得嚴重,艾裡亞絲一開始有些被嗆到的樣子,但很快地就像在吸氣般正常地喝起了水。 因為沒抓到該停止喂水的時機,艾裡亞絲閉上嘴巴後,卡拉斯仍把皮袋傾斜了好幾秒,結果不小心把水灑了出來。雖然水淋濕了艾裡亞絲的下巴和衣服,但她沒有生氣也沒有嚇一跳,只稍微揚起嘴角露出微笑。 「會不會不舒服?」 聽到卡拉斯的詢問後,艾裡亞絲搖了搖頭。 看見艾裡亞絲的氣色沒有顯得特別差,卡拉斯心想艾裡亞絲應該不是在騙他。 或許是喝了水而安心的緣故,艾裡亞絲的呼吸逐漸變得緩慢,也越來越深。 看樣子她應該會就這樣睡著吧。卡拉斯這麼想時,艾裡亞絲緩緩動起身子,並伸出左手握住卡拉斯的右手。 艾裡亞絲仍然閉著眼睛。 卡拉斯也回握艾裡亞絲。握住那輕柔又脆弱、宛如用軟木塞做成的手後,她總算微微睜開眼睛,露出淺淺的微笑。 那像是發出微弱光芒的磷光似的,是一種鬆了口氣、感到安心的笑臉。 看見這般笑臉的瞬間,卡拉斯感覺心跳加速,速度快到幾近心痛。 在無意識中,卡拉斯准備把內心深處湧出的情感化為言語;但就在要說出口的瞬間,艾裡亞絲像是輕輕嘆了口氣。 發現艾裡亞絲其實是在打哈欠後,卡拉斯回過神來,臉頰也隨著情緒減弱而放鬆。 「什麼嘛,想睡了啊?」 卡拉斯忍不住笑了一下,這樣的反應似乎讓艾裡亞絲感到有些難為情。 她稍微嘟起了嘴巴。 「你就稍微睡一下吧。」 卡拉斯為艾裡亞絲擦去還沾在下巴上的水滴,輕聲說道。 哪怕只有極短暫的時間,只要小睡一下,疲勞就會以驚人的速度消退。 就算卡拉斯不這麼說,睡魔一定也不會放過艾裡亞絲吧。即便如此,艾裡亞絲停頓了一會兒後,還是有禮貌地緩緩點了點頭。 艾裡亞絲開始動著身子,試圖找出輕松的姿勢睡覺,當她最後打算靠在卡拉斯身上時,已經陷入了夢鄉。 她的柔軟身軀慢慢陷入卡拉斯懷裡。 因為艾裡亞絲比卡拉斯高了一些,他很可能因此被壓倒,但為了顧及男人的面子,卡拉斯拚了命地撐著身體。 雖然很想讓艾裡亞絲好好睡上一覺,但卡拉斯知道目前的情況並不允許。他不禁希望赫蘿能晚點再回來。 話雖這麼說,卡拉斯心中同時也期望著赫蘿能夠早點回來。 森林總是顯得如此陰暗,而且安靜得不可思議。 萬一赫蘿就這麼一去不回,那該怎麼辦才好?當然了,他也知道就算擔心,事情也不會因此好轉。 所以,他告訴自己,多害怕只會讓自己多吃虧而已。 卡拉斯甩甩頭把煩人的思緒拋到腦後,做了一次深呼吸為自己打氣。 然而,就算勉強趕走茫然的不安感,卡拉斯還是逃避不了各種逼近而來的問題。 喂艾裡亞絲喝完水後,隨手拋下的皮袋如今已經變得扁塌,水也流光了。 如果不找個地方裝水,萬一又要露宿野外時,恐怕會口渴得睡不著覺。 看著懷裡的艾裡亞絲像只小兔子一樣似地睡覺,卡拉斯開始認真思考起來。 跑到這裡的路上,跳過了無數條清流,感覺好像整座森林浸泡在水裡一樣。在這附近找一找,也許能夠找到清流也說不定。 有了這樣的想法後,卡拉斯開始耐不住性子,恨不得馬上起身尋找清流。 雖然很捨不得松開艾裡亞絲像剛出爐面包一樣濕潤的手,但卡拉斯慢慢一根一根地解開她的手指,並小心翼翼地用行李支撐她的肩膀。 雖然心中生起少許罪惡感,但終究不敵猛烈襲上喉嚨的乾渴感。 確認艾裡亞絲依然乖乖在睡覺後,卡拉斯拿著皮袋站起身子。 卡拉斯有種彷彿每眨一次眼,喉嚨深處的灼熱感就會隨之變強的感覺。 他不停地嚥下根本不存在的口水,並想像自己喝下了冰涼的水。 卡拉斯環視四周,觀察著附近有沒有嗜水性的植物。 因為擔心距離艾裡亞絲太遠會有危險,所以卡拉斯像熊一樣繞著圓圈尋找,結果很快地找到了目標。 他才看見不遠處的巨木長著翠綠的青苔,就發現一條流過巨木後方的細細清流。 只是,滲出地面的水量之少,別說是裝滿皮袋,就連舀起來喝都成問題。 躊躇了一會兒後,卡拉斯朝向水流的方向走去。 水流順著坡面緩緩往下流,那坡面看起來並不難走。 卡拉斯一邊注意著不要踩到青苔滑倒,一邊慢慢走下山坡,很快地遇上了一座小斷崖。 向下一看,他隨即忍住想歡呼出聲的沖動,開始觀察該如何往下走。 看起來不超過卡拉斯身高的小斷崖,或許是因為聚集了從四面八方滲出的清水,而在其下方形成一座不算小的水池。 水池裡的水十分清澈,池底似乎是砂石地。 不過這不重要。他壓抑著高漲的情緒撥開野草,大步地繞著斷崖往下走,一邊注意腳邊突然變多的岩石,一邊走近水池。這時,他發現了一個事實。 卡拉斯方才從上面發現水池的位置,正好是洞窟的正上方,而水池裡的水就是從洞窟深處流出來的。 洞口十分狹窄,連卡拉斯彎起身子都進不去,裡頭卻深得不見洞底。 不過,讓他最在意的還是水池裡的水。池水清澈無比,讓人看了都清醒了過來。 他立刻跪在池邊,先喝了一口池水。 卡拉斯找不到話語能夠形容當時的喜悅。 他忘情地喝著清爽又沁心涼的池水。 不知道忘情地喝了多久後,卡拉斯喝到呼吸感到困難,才終於抬起了頭。他發出一聲響亮的打嗝聲後,舒了口氣。 池水就像冬天的井水般冰涼。 一隻小魚一副對卡拉斯視若無睹似地,在如此冰涼的池水裡游泳。小魚在水池正中央悠哉地游了一會兒後,輕快地游進洞窟裡。 從口渴中解脫後,卡拉斯沉浸在接近恍惚狀態的滿足感之中,茫然地凝視著那條小魚。 後來,卡拉斯忽然回過神時,發現自己差點就睡著了。他急忙擦了擦嘴巴,並敲打自己的腦袋瓜。 要是在這種地方睡著,赫蘿回來肯定會把他罵得狗血淋頭。 這麼想著的卡拉斯動作迅速地把皮袋裝滿水,然後纏在腰上。 在那之後,他彎下腰,正打算再喝一口池水時── 「?」 突然覺得某處投來了目光。 卡拉斯心想,可能是赫蘿發現他不在艾裡亞絲身邊而來找他;但再次環視四周後,並沒有看見赫蘿的身影。 雖然水池四周也長著較高的野草,但對視野的影響並不大。 明明沒有藏身之處,卡拉斯卻找不到目光的主人。 「是我多心……了嗎……」 卡拉斯喃喃說出的話語,有一半是說給自己聽的。盡管很在意後方的動靜,他還是重新面向水池,動作輕緩地准備將嘴湊近水池。就在這時,他注意到了。 洞窟外面的水池,呈半圓形向外延伸。就在這水池的左側,有只動物無聲無息地出現,且佇立不動。 「……」 這只直盯著卡拉斯看的動物,是隻身上斑點仍未退去的小鹿。 難道是斷崖形成了保護色,所以沒察覺到小鹿的存在嗎?就算這麼想著,卡拉斯腦中卻做出小鹿先前根本不存在的結論。 卡拉斯想起在森林裡,很容易發生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怕故事。 只是,小鹿一直注視著卡拉斯,也沒有變成什麼怪物。或許它是第一次看到人類,所以覺得稀奇也說不定。 卡拉斯一邊不時偷偷觀察小鹿的動靜,一邊迅速喝了水,然後站起身子。 小鹿連要逃跑的樣子都沒有。 小鹿明明算是可愛類型的動物,但卡拉斯看見它那動也不動的身影,以及看人看得出神的黑色雙眸,不知怎地感到一陣涼意爬上背脊。 當然了,小鹿只是一直凝視著他,並沒有咧嘴露牙發出攻擊。卡拉斯一邊暗自告訴自己沒必要害怕,一邊動作迅速地轉過身子,跟著半跑半逃地沖了出去。 卡拉斯抱著「小鹿該不會追上來了吧」的愚蠢妄想頻頻回頭確認,腳步也逐漸加快。 明明距離沒有多遠,當抵達艾裡亞絲身邊時,卡拉斯卻不禁打從心底鬆了口氣。 不過,他不確定看見赫蘿也在艾裡亞絲身邊時,他是該高興,還是該害怕。 「汝那表情,好像在森林深處看到了怪物一樣。」 「……」 雖然赫蘿像在捉弄人的笑臉讓卡拉斯有些不高興,但看見她的笑臉,心中的不安果然也就消失不見了。 「我去裝了水回來。」 「唔,這樣啊。」 赫蘿喃喃說道,並輕輕撥弄在睡覺的艾裡亞絲瀏海。 想責備赫蘿這麼做會吵醒艾裡亞絲,但也想一直看著赫蘿的美麗手指撥弄艾裡亞絲柔順的瀏海;這復雜的心情不停地折磨著卡拉斯。 「……不想給咱嗎?」 「咦?」 突然聽到赫蘿搭腔,卡拉斯才回過神來。赫蘿稍微眯起眼睛,微微傾頭再次說道: 「不想給咱喝水嗎?」 「啊,是、是!」 發愣站著不動、都忘了坐下的卡拉斯急忙把皮袋遞給赫蘿。 赫蘿當然沒有輕易地放過他。 「汝也希望咱這麼對汝嗎?」 赫蘿眯起眼睛,露出被水沾濕的白牙笑著消遣卡拉斯。看見她這般笑臉,卡拉斯忍不住嚥下了口水。 不過,為了顧及面子,他當然沒有點頭就是了。 「這、這不重要,追兵的狀況呢?」 赫蘿在不遠處坐下後,卡拉斯以較為強勢的口氣這麼詢問。 他一方面是因為被赫蘿捉弄而感到生氣,再來是擔心如果沒有以強勢的口氣詢問,說起話來會顯得懦弱。 聽到卡拉斯的話語,赫蘿微微動了兩、三下耳朵後,先探頭看了一下皮袋內部,才輕輕發出「嗯」的一聲。 「沒看到。」 「咦?」 「沒看到。」 卡拉斯思考了赫蘿的話語好一會兒。當他察覺到赫蘿不過是指出很單純的事實時,再度感到驚訝地說: 「意思是說,那個,我們……」 「現在要說已經得救了還太早,但目前的樣子看來,不會有立刻被抓走的危險唄。」 卡拉斯長長地呼了口氣,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這是在嘆息亦或呼氣,接著肩膀便失去力量地癱軟下來。 他感覺彷彿背部緊繃的神經忽然斷了一條似的。 看見這般模樣的卡拉斯,赫蘿沒出聲地笑著。 雖說被笑,卡拉斯卻覺得赫蘿一邊輕撫艾裡亞絲的臉頰,一邊露出的笑臉不像在捉弄人,而是顯得溫柔,就像在誇獎他似的。 「話雖這麼說,但還有一些傢伙在森林外面走動,所以還不能完全安心。不過,咱們會率先穿過森林,然後抵達城鎮唄。」 卡拉斯不覺得赫蘿是為了讓他暫時安心才這麼說。 完全信任赫蘿話語的卡拉斯點了點頭,伸直了凍僵的雙腿。 「要不要休息一下啊?畢竟咱們勉強前進了好一大段路。」 「說的……也是。」 卡拉斯這麼說時,已經忍不住地打了哈欠。 赫蘿一副受不了卡拉斯的模樣,笑著擦了擦鼻子輕輕起身,來到卡拉斯身邊坐下。 「別露出這麼充滿戒心的樣子。」 聽到赫蘿從喉嚨深處發出的咯咯笑聲,卡拉斯立刻露出了不信任的目光。 當然了,赫蘿不可能因為這樣就退縮。當「喏」的一聲傳進卡拉斯耳中的瞬間,他的頭已經躺在赫蘿的膝蓋上。 卡拉斯覺得赫蘿一定是在他身上施了什麼魔法。 為什麼呢?因為卡拉斯明明難為情到滿臉通紅的地步了,卻仍鼓不起勇氣從赫蘿的膝蓋上挪開身子。 「小睡一下多少能夠恢復一些體力。距離城鎮還有好一段距離,汝就睡一下唄。」 被赫蘿粗魯地摸頭的感覺,以及從頸部後方傳來有些搔癢的感覺,讓卡拉斯覺得舒服極了。 而且,赫蘿的話已經幫他找到足夠的藉口。 卡拉斯躺在赫蘿的膝蓋上準備點頭,但點到一半時停了下來。 因為赫蘿在那之後繼續說: 「必要時,汝可能得扛著精力耗盡的艾裡亞絲前進也說不定。」 艾裡亞絲的名字讓卡拉斯醒了過來,並且把視線移向她。 卡拉斯想起她方才用左手握住自己的手時,臉上的神情由不安轉為安心的笑臉。她的左手此刻輕輕握起拳頭,什麼也沒握住。 艾裡亞絲一定還在夢裡握著卡拉斯的手。 他不禁覺得,在艾裡亞絲面前躺在赫蘿膝蓋上睡覺,是一件很不應該的事情。 於是准備抬起頭。 這時有人阻止了卡拉斯。此人當然是赫蘿,她用手按住了卡拉斯的頭。 「咯咯咯,汝真是個重情義的雄性。」 卡拉斯准備抬起頭時,赫蘿用手肘頂住他的太陽穴,撐住自己的臉。 他半帶驚訝、半帶憤怒,以及些許可惜的心情打算撥開赫蘿的手肘時,赫蘿的手肘用力按得他發疼,只好打消了念頭。 「看這樣子,咱或許沒必要插手吶。」 「咦?」 「沒事,咱在自言自語。不說這個了。」 赫蘿說罷,立刻挪開了手肘。卡拉斯一臉疲憊地准備抬頭時,赫蘿開口說: 「咱這人就是不服輸。」 在抬高一半的頭和赫蘿的膝蓋之間,卡拉斯感覺到一陣輕柔的觸感。 卡拉斯沒時間思考赫蘿這回又做了什麼。 他只感覺到搔癢耳朵和臉頰的輕柔觸感,以及赫蘿身上的濃郁香味撲鼻而來。 原來赫蘿把她蓬鬆的尾巴鋪在卡拉斯的後腦杓下方。 「呵呵呵,這樣汝還有辦法抬起頭嗎?」 卡拉斯不禁心想,人家說難以抗拒的魅力,一定就是指暖烘烘的尾巴鋪在臉頰底下的觸感。 這時,赫蘿還伸出手撫摸卡拉斯的頭。 這下子他怎能抗拒得了。 卡拉斯放鬆脖子,「碰」的一聲讓頭部栽在赫蘿的膝蓋上。 「哎,這樣差不多搞定了唄。」 他耳裡聽著赫蘿驕傲的說話聲,眼裡看著艾裡亞絲的睡臉。 「盡管放心唄,咱會在艾裡亞絲醒來前叫醒汝。」 不知怎地,卡拉斯覺得自己變得很狡猾,不禁感到傷心。但最教他傷心的是,聽到赫蘿的話之後,他竟然真的覺得安心。 不過,在卡拉斯因為自己的沒出息而感到難過時,他發現赫蘿的耳語盡管帶有些許挖苦的意味,卻不像是在騙人。 「這沒什麼,自己有些虧欠的感覺反而比較能夠溫柔地對待對方。」 「喔……」 對於赫蘿的話語,卡拉斯花了幾秒鐘去思考含意。 赫蘿說過自己是賢狼。 此刻卡拉斯相信她真的是賢狼。 醒來後,對艾裡亞絲溫柔一點好了。 卡拉斯覺得自己一定能夠躺在赫蘿的尾巴上睡得又香又甜,所以不禁在心中找了個藉口喃喃說道。 他瞬間掉進了黑暗深淵。 「那麼,接下來要……」 卡拉斯覺得好像聽見赫蘿這麼自言自語。 然而,他最後並沒有搞清楚是真的聽見赫蘿說話,還是自己剛入睡時在作夢。 卡拉斯覺得好像聽見赫蘿與艾裡亞絲在說話。 雖然他聽不清楚談話內容,但至少能夠確定自己是在作夢。 因為赫蘿說過會在艾裡亞絲醒來前叫醒他。 所以,當他躺在赫蘿蓬鬆溫暖的尾巴上猛然張開眼睛時,看見原先似乎一直看著他的艾裡亞絲吃驚地縮起下巴;這時,他腦中最先浮現的一句話是「赫蘿你這個大騙子」。 「既然賴床鬼起床了,那就出發唄。」 「……」 別說是要求賠罪了,就連想向對方問罪都沒辦法的卡拉斯被迫只能背起行李,於是三人便邁出步伐。 時間似乎真的只過了一下子而已,卡拉斯也覺得自己的睡眠時間,就像將小石子拋高,不一會就墜地似地短暫。 即便時間短暫,他依然覺得身體輕松許多,而艾裡亞絲看起來也一樣。 只是,丟下露出小狗般依賴眼神的艾裡亞絲不管,自己躺在赫蘿尾巴上睡覺的事實,讓卡拉斯很難感受到神清氣爽的感覺。 別說是神清氣爽了,剛踏出腳步時,他還抱著黯淡的心情,怨恨著不久前才讓他舒適地安眠的赫蘿尾巴。 卡拉斯不知道應該露出什麼表情向艾裡亞絲搭腔,他不明白赫蘿為何不叫醒他。 他被這股陰郁的心情壓得快喘不過氣,所以遲遲沒察覺到一件事情。 當他察覺到的那一瞬間,不禁驚訝地輕輕叫了一聲。 讓卡拉斯如此驚訝的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艾裡亞絲握著他的手。 「赫蘿小姐說,不可以把手放開。」 艾裡亞絲認真地說道。 原本以為艾裡亞絲絕對會生氣,但卡拉斯看見她沒生氣,當然偷偷在心裡安心地嘆了口氣。 「因為赫蘿小姐說這是神明給予的考驗。」 可是,艾裡亞絲在說出這句話時,露出有些曖昧的表情瞥了赫蘿一眼。 卡拉斯思考了這句話的含意後,瞪起赫蘿左右甩動著的尾巴。 赫蘿真的是太多管閒事了。 走了一段路後,卡拉斯開始感到疲累,這些紊亂的思緒也被拋諸腦後。 三人沉默地走著,森林也是一片寧靜。 走在領主公館附近的森林裡時,卡拉斯不用走多久就會遇到各種動物;但是在這座森林裡,除了在池邊確實看見小鹿的蹤影之外,其他時候甚至感覺不到有動物存在。 卡拉斯隨便猜測著「或許這座森林本來就沒什麼動物」時,忽然抬起了頭。 他以為頭頂上方的聲響,是源自松鼠等眾多小動物在樹梢間穿梭的聲音。 直到籠罩自己的茂密樹林被倒下的樹木劃開一道縫隙,看見細雨從縫隙一點一滴地落下,卡拉斯才發現是自己會錯意。 「下雨了啊。不過,雨勢這麼小,走在森林裡也不會被淋濕唄。」 如赫蘿所說,只是偶爾會有小雨滴落在鼻頭上,雨水並沒有從覆蓋在頭頂上方的茂密樹枝和樹葉之間的縫隙落下。 然而,自從得知下雨後,卡拉斯逐漸感覺到森林散發著詭異的寧靜感。 那不是在一片無聲中,哪怕一根細針掉落在遠處,也聽得見的安靜氣氛;而是耳朵彷彿被鉛塊蓋住似的死寂。 盡管清楚聽見自己的呼吸聲,卡拉斯卻聽不見身旁艾裡亞絲的衣服摩擦聲。 他不禁覺得雨天獨有的詭異靜寂,讓四周的空氣變得沉重起來。 卡拉斯曾聽說,在雨天出生的小孩不會笑。 宅邸的人們老是說,負責管理蜜蜂巢箱的工人會那麼沉默寡言且冷漠,就是因為在濕漉漉的雨天中午出生的緣故。 森林裡依舊到處可見一片片綠色的樹葉和青苔,卻顯得有些朦朧。 毛骨悚然的氣氛,使得卡拉斯不禁稍微加重力道,用力握住艾裡亞絲的手。 或許也感到了不安,她同樣加重了手的力道。 這時,卡拉斯忽然再次看見了那個存在。 在茂密樹林的背後,有一個地方勉強能看見那個存在的輪廓。 那個存在站在一座小小的山頭上,像是把卡拉斯當作稻草人似地俯視著他。 那是鹿。 赫蘿好像沒有察覺到的樣子,卡拉斯也認為是自己多心了。再次看去時,鹿已消失了蹤影。 一陣寒意襲來,卡拉斯不禁輕輕打了個冷顫。 他沒把這件事告訴不需詢問,也知道一定沒看過鹿的艾裡亞絲。 在那之後,赫蘿與艾裡亞絲果然也都沉默地走著。 彷彿被那沉默氣氛催促著似的,赫蘿逐漸加快了腳步。 卡拉斯心想,既然赫蘿說追兵沒有追上來,那應該慢慢走就好;但光想到要露宿在下著雨的森林,又不禁令他豎起全身寒毛。現在的狀況,就像要他選擇被追兵抓走,還是被黑暗森林抓走一樣。 雖然卡拉斯拉著艾裡亞絲的手,想要勉強跟上赫蘿的腳步,但隨著時間拉長,艾裡亞絲越來越疲累,腳步變得越來越慢。 赫蘿好幾次回過頭,一臉不悅地看向兩人。 她的態度讓卡拉斯想起在幾天前,自己也對艾裡亞絲露出過同樣的表情。 所以,卡拉斯不再催促她,反而開口問道: 「艾裡亞絲,除了海洋之外,你還想看什麼?」 雖然卡拉斯這麼發問,但他自己也不是很瞭解世界上有什麼東西。 可以的話,卡拉斯想看一眼支撐天空的高大樹木長成什麼樣子,但他心裡明白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還想……看什麼嗎?」 雖然疲累,但艾裡亞絲的語調聽起來還有那麼一點點活力。 最讓卡拉斯高興的是,艾裡亞絲聽到他搭腔後,冷硬的表情裡明顯流露出鬆了口氣的感覺。 「聽說有會噴火的山,還有河川會從天空掉下來的地方喔。」 艾裡亞絲在兜帽底下傾著頭。 她似乎有些無法想像那些畫面。不過,卡拉斯也不是很能夠想像,所以沒有責備她。 卡拉斯決定放棄信口開河,改說他知道的東西。 「嗯……那,你看過麥田嗎?」 「麥田?」 「嗯,你知道麥子嗎?」 艾裡亞絲輕輕點了點頭。 「麥田就是有一大片結穗的麥子,那一帶就像一片金色的地毯。」 艾裡亞絲似乎想像得出這樣的畫面。 她睜大眼睛看著遠方發愣,腳步一個不穩而差點絆倒。盡管一臉茫然,她還是像在做確認似地嘀咕著:「麥田……」 「從遠處看去時,麥田看起來軟綿綿的,會讓人很想跳進去。可是,真的跳進去後,才會發現麥田根本不是軟綿綿的。不止這樣,還會因為壓倒很多根麥子,被大人用棍子打一頓。」 聽到卡拉斯這麼說,艾裡亞絲露出有些驚訝的表情,然後笑了。 那是一個大姊姊的笑臉。 「你有沒有好好反省?」 「反省了好久。」 聽到卡拉斯坦率地答道,艾裡亞絲說了句:「既然這樣,神明也會原諒你的。」然後露出了微笑。 不知怎地,他無法凝視艾裡亞絲的笑臉,於是急忙別過臉去,並尋找下一個話題。 「還、還有船呢?」 「我知道什麼是船。」 「咦?真的啊?」 卡拉斯險些說出「你不是連海洋都不知道嗎?」但還是把話吞了回去。 「船是當世界被大洪水淹沒時,只載著心存正念的人們前往天國的交通工具。」 盡管腳步因疲累而不穩,說起話來卻一點也不慌亂的艾裡亞絲,露出有些得意的表情。 談到與神明有關的話題時,艾裡亞絲也會露出類似的表情。但卡拉斯不是很喜歡看見她這樣的神情。 不過,卡拉斯喜歡她現在顯得有些得意的少根筋表情。 「我所知道的船不會在空中飛耶。」 「?」 艾裡亞絲一臉愕然地反注視著卡拉斯。卡拉斯並非對世界所有的船都很熟悉,艾裡亞絲的目光讓他感到有些不安。不過,他先把視線移向不停在前方走著的赫蘿背影,然後這麼回答: 「船是浮在河川或是湖泊上,總之就是浮在水上,然後用來載人或搬運馬匹的東西。」 「浮在水上?」 「沒錯。」 「不會沉下去嗎?」 雖然卡拉斯第一次看到船時,也覺得船不會沉下去很不可思議,但他實際看過不會沉的船,所以這回能夠挺高胸膛回答。 不過,想到艾裡亞絲相信船在空中飛,卻懷疑船能夠浮在水上,卡拉斯不禁覺得有趣。 「不會。就算船上堆了很多要好幾個人才能夠好不容易舉起來的笨重麥袋,也不會沉下去。」 聽到卡拉斯的話語後,一臉懷疑的艾裡亞絲稍微嘟起漂亮的嘴唇,說了句:「不可以說謊。」 艾裡亞絲似乎以為卡拉斯在捉弄她。 她的話語讓卡拉斯心癢難耐,忍不住笑了出來。 「我沒有說謊,因為我真的親眼看過。」 「說不定那是惡魔的伎倆。」 「那,如果你看到船真的浮在水上怎麼辦?」 艾裡亞絲不禁啞口無言。 在她心裡,似乎有很容易接受他人意見的部分,也有頑固到底的部分。 卡拉斯覺得現在是她會頑固到底的時候。 身為穩操勝算的一方似乎讓他有了優越感,這時卡拉斯覺得艾裡亞絲意氣用事的模樣非常地可愛。 「如、如果浮在水上……」 「然後呢?」 卡拉斯一邊笑,一邊注視著艾裡亞絲說道。她見狀,也就變得越來越沒自信,最後輕輕低下頭,別開了視線。 不過艾裡亞絲的優點,就是不會做出逃避事情的惡劣行為。 她抬高視線輕聲回答: 「我會道歉。」 「那,就這麼說定了喔。」 卡拉斯想像著艾裡亞絲道歉時,自己露出笑臉心胸寬大地原諒她的畫面,不禁偷笑了起來。 因為面對艾裡亞絲時,一直沒什麼機會佔上風,真期待她道歉的那天快點到來。 卡拉斯一邊這麼想著,一邊沉浸在讓人飄飄然的對話余韻中時,赫蘿忽然停下腳步看向他。 卡拉斯猜測著赫蘿該不會又想捉弄他而有所戒心,但隨即發現赫蘿臉上露出與以往不同的認真表情。 「汝等難得有這麼好的氣氛,咱實在也很不願意破壞。」 然後,赫蘿簡短地說道。 「因為怕說了,汝等會很焦急,而汝等一焦急,就會不小心受傷,所以咱一直沒說。不過,狀況似乎已不允許咱繼續保持沉默。」 卡拉斯擦去額頭上的汗水,他有種不好的預感。 「有追兵追上來了。」 「咦?」 卡拉斯不由地嘀咕道,艾裡亞絲也抬起了頭。 「可、可是,剛剛不是說追兵沒有追上來……」 「是沒錯。」 盡管卡拉斯以有些責備的口吻說道,赫蘿卻只是點了點頭,似乎並不在意的樣子。 不過,聽到赫蘿接著說出的話語,他才明白赫蘿不在意並非因為她胸襟寬闊,而是因為這點瑣碎小事不值得在意。 「人類的追兵沒有追上來。」 卡拉斯腦中閃過幾天前,他們被狼群攻擊時的景象。 「咱一直覺得奇怪。這麼一大片森林,應該住著與其規模相當的森林主人,而這個主人卻沒有出現……再說,追咱們的那些傢伙不可能突然折返。也就是說……」 赫蘿環視四週一遍後,在濃得嗆人的森林氣息之中,深深嘆了口氣。 然後像個小孩子一樣噘起嘴巴說: 「那些傢伙可能被森林的住民所迷惑,或是……」 赫蘿的話語,引來了不知誰在低吼的聲音。 卡拉斯這麼想著,才察覺那是從頭頂上方傳來的雷聲。 「森林的住民?」 不安與恐懼使卡拉斯無法保持沉默,於是隨便找了個問題發問。但赫蘿只是搖了搖頭,沒有好好回答他的問題。 赫蘿幾乎像在自言自語似地開口說: 「咱是賢狼赫蘿吶。咱只需靠著智慧和言語,就能夠讓大部分的事情順著咱的意思發展。可是,對方很會耍小聰明。咱們最好能夠迅速穿過森林……再說,咱再厲害,也不可能控制得了天氣。」 赫蘿抬頭仰望頭頂上方喃喃說道。卡拉斯看向身邊的艾裡亞絲,稍微加重力道握住她的手後,點了點頭。 「對方該不會是鹿吧?」 聽到卡拉斯的話語後,赫蘿微微睜大眼睛,然後點了點頭。 「汝看見了啊?」 「是的。我去取水的時候,還有剛剛也看見了。那隻鹿只是一直看著我,動也沒動。」 赫蘿皺起眉頭,然後搔了搔臉頰。 她的尾巴看似不悅地甩動著。 「對方很陰險,預料不到會做出什麼舉動。就算告訴汝等要小心,也不可能防得了對方。不過,總比什麼都不知道,就突然遭到攻擊的好唄?」 聽到赫蘿喃喃說出的話語後,艾裡亞絲縮起身子看向卡拉斯。 從赫蘿的話裡聽不出她的自信。如果卡拉斯也表現出不安的模樣,那還有誰能夠保護艾裡亞絲呢? 卡拉斯兩腳用力踩踏地面,勉強擠出笑容說道: 「放心,比起鹿,狼更加兇猛。」 雖然卡拉斯不確定自己有沒有成功擠出笑容,但看見赫蘿噗嗤笑了出來後,便告訴自己應該是成功了。 赫蘿粗魯地摸了一下卡拉斯的頭。雖然這樣讓卡拉斯在艾裡亞絲面前有些沒面子,但他還是感到有些開心。 「人類的小孩真的成長得很快。」 赫蘿一邊看著艾裡亞絲,一邊說出這句話。 卡拉斯不明白赫蘿為何對著艾裡亞絲說這句話,而艾裡亞絲也沒有點頭或搖頭。 不過,艾裡亞絲露出有些像是在忍耐的表情,直直注視著赫蘿。 「總有辦法的唄,又不是只有咱們碰上麻煩的雨天。」 赫蘿以自信滿滿的笑容回應艾裡亞絲的表情,接著仰望頭頂上方。 濃密的樹葉傘似乎快擋不住雨水了。 就像待在到處都會漏雨的寮舍裡面一樣,雨滴開始頻繁地落下。 「好了,走吧。」 說著,赫蘿走了出去。 盡管音調很平穩,她的腳步卻顯得焦急。 呼!呼!呼! 喘了三口氣後,卡拉斯動著喉嚨把喪氣話吞下肚。 然後再喘三口氣,他已經不記得自己反覆做了多少遍這樣的動作。 他早就丟開會造成沉重負擔的葡萄酒。好不容易裝滿皮袋的水,也倒掉超過一半的份量。 森林裡開始下起大雨。艾裡亞絲脫下絆腳的長袍,把它蓋在頭上。 方才談話的愉快氣氛早已完全散去。 從艾裡亞絲的臉上,卡拉斯能充分看出她甚至想舍棄蓋在頭頂上的長袍,好讓身體輕快一些的心情。 艾裡亞絲因腳步不穩而跪在地上的次數,也已經多到兩隻手都數不完。 她非常地努力。 但是在她的剛毅表情中,開始參雜一些想要依賴人的神色。這對漸漸失去耐性的卡拉斯來說不再是喜悅,而是淪為沉重的負擔。 「加油。」 每次不是拉手,而是拉著手臂讓艾裡亞絲站起時,卡拉斯總會說的這句話,也從激勵變成了近似祈禱的話語。 卡拉斯知道艾裡亞絲的腳步會逐漸變得不穩,不單只是因為疲憊。 她腳底一定長了水泡,而水泡一定也早就破了。 雨勢變得越來越強,卡拉斯不禁有著走在河川淺灘上的錯覺。 森林裡到處形成了小河川;在有些深度的窪地裡,則是出現無數被綠色圍繞的茶色水池。 卡拉斯好想早一刻抵達城鎮,一邊坐在暖爐前取暖,一邊啜飲熱騰騰的麥粥。 每走一步路,卡拉斯想要擺脫追兵、或想要保護艾裡亞絲的想法就變得越來越微弱。 不管走了多久,還是看不到森林的出口。森林裡也因為厚重云層覆蓋著天空,加上茂密的樹木遮擋,變得相當昏暗。 天黑後走在下雨的森林裡,是這世上屈指可數的恐怖之事。 赫蘿說過事到緊要關頭有她在,卻完全看不出她有什麼好的解決方法。 「赫蘿小姐!」 來到森林裡的空地時,卡拉斯終於忍不住呼喚了赫蘿的名字。 「……」 赫蘿沉默不語地回過頭。她的肩膀隨著呼吸上下擺動,看得出來她的疲憊。 「我已經……」 卡拉斯沒有接著說出「沒力氣走下去了」這句話。他努力撐著就快坐下來的艾裡亞絲,直直地看著赫蘿。 赫蘿是活了好幾百歲的精靈,她曾自信滿滿地表示「事到緊要關頭時,咱會幫忙想辦法處理」。 現在不就是所謂的緊要關頭嗎? 看到卡拉斯以眼神哀求,一直注視著他的赫蘿把淌著水滴的瀏海往後撥,然後壓低視線說: 「抱歉。」 「咦?」 卡拉斯想著是不是自己聽錯時,赫蘿重復一遍說: 「抱歉。」 卡拉斯一臉呆然地杵在原地不動。他一邊抱著痛苦地靠在他身上的艾裡亞絲,一邊反問: 「抱、抱歉什麼?」 「咱可能沒辦法救汝等。」 「怎──」 卡拉斯說到一半停了下來。 他並不是因為看見艾裡亞絲癱軟在地,也不是因為看見赫蘿一臉悲痛地咬著嘴唇,才停止說下去。 而是他感覺到一股不知名的強烈寒氣,從地面猛烈地爬上雙腳,讓他覺得背脊就快凍結。 在豪雨之中,卡拉斯聽見了奇怪的聲音。 分不出是「咕嚕」抑或是「噗嚕」的聲響傳來。那聽起來有些像下大雨時,泉水滿溢出來的聲音。 或許是名為恐懼的泉水湧出的聲音。 筋疲力盡的艾裡亞絲似乎也聽見了聲音。卡拉斯感覺得到,她在扭轉身子回頭看時,倒抽了一口氣。 卡拉斯害怕得不敢回頭。 雖然不敢回頭,但卡拉斯發現掌握不到狀況、停在原地不動的感覺更恐怖。 「……」 於是,他轉過頭去。 卡拉斯不覺得視線前方的「那個」是突然出現的。 而是原本就在那個位置。 就像巨木、像巨石、像山一樣,一直都在那個位置。 「……啊……」 卡拉斯的膝蓋發抖、呼吸暫停,並且反過來貼住原本靠在他身上的艾裡亞絲。 這時的卡拉斯根本顧不了會不會出糗、或顯得沒出息的問題。 在他視線前方的,是甚至能夠輕易踩扁牛隻、不抬頭仰望就無法看見的一頭鉅鹿。 『──』 卡拉斯不知道鉅鹿說了什麼。 不過,那像是雷聲在洞穴裡響起般的聲音,已經足以令卡拉斯失去理性。 鉅鹿擁有讓人無法想像的壯碩體格,兩顆如黑月般的眼睛。 以及長在頭上、彷彿要刺穿天空似的大角。 卡拉斯隔了好一會兒後,才發現自己早已癱坐在地。 『──。────』 鉅鹿嘴裡雖然沒有尖牙,但有著一整排如石臼般的牙齒。鉅鹿每次開口說話,就會發出咯吱咯吱、彷彿能夠磨碎岩石般的堅硬聲響。 要是頭部被鉅鹿含在嘴裡,肯定轉眼間就會被咬得粉碎。 卡拉斯只能在腦中浮現這樣的想法,像個呆子一樣仰望著鉅鹿。 「所謂美好的旅行……」 卡拉斯之所以回過神來,是因為有人這麼說著,然後把手放在他肩上。 「是因為遇見好的旅伴。」 卡拉斯仰望著赫蘿,她的側臉顯得非常精悍,尾巴強而有力地甩動著。 鉅鹿把視線移向赫蘿,散發著巨大的壓迫感,慢慢把臉貼近赫蘿。 『──!』 鉅鹿強烈的鼻息將雨滴全部吹散,在這瞬間,森林裡甚至停了雨。 當卡拉斯察覺時,週遭已出現了一群注視著這裡的鹿。 現場彌漫著要是應答錯誤,不是立刻被踩扁,就是頭被咬斷的緊張氣氛。 即便如此,赫蘿還是毫不畏縮地露出自信滿滿的笑容。 「──,──」 赫蘿那無法理解、彷彿只有動物才聽得懂的言語,似乎讓鉅鹿認為她在挑釁,而讓四周掀起了一陣騷動。 『──……──』 看見鉅鹿一邊發出「咯!咯!」的尖銳磨牙聲,一邊拉近距離,卡拉斯保持屁股著地的姿勢往後退。 他之所以沒有忘記拉著艾裡亞絲往後退,不是為了救她,而是需要一個能夠攀附的東西。 赫蘿回過頭來,然後快嘴地說: 「這些傢伙似乎是看咱不順眼。」 赫蘿微微傾著頭,然後一副感到傷腦筋的模樣笑著擺動耳朵說: 「咱把汝等帶進來卻起了反效果。」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鉅鹿發出讓人聯想不到是發自動物、彷彿大地在顫動似的咆哮聲。就在那瞬間── 「這趟旅程真的很愉快,但離別總是來得很突然。汝等快逃──」 赫蘿看似感到過意不去的笑臉,深深烙印在卡拉斯的腦海裡揮之不去。 他不確定自己花了多久時間,才掌握到發生了什麼事情。 但他至少知道,原本離得相當遠的鉅鹿在轉眼間拉近距離,用鼻子勾起赫蘿的嬌小身軀拋了出去。赫蘿的身軀被輕而易舉地甩到空中後,鉅鹿便用與外觀不符的迅捷動作追了上去。 赫蘿的身體撞斷樹枝,像開玩笑似地一樣越飛越遠。 她飛過了陡峭的坡面,在那前方可能有沼澤。 鉅鹿一副不把山坡看在眼裡的模樣跳了過去。 轉眼間,一躍而下的巨大身軀消失在山坡另一端。下一秒鐘,地面晃動了一下。當卡拉斯察覺到地面是因為鉅鹿著地而晃動時,隨即傳來鉅鹿那宛如巨大石臼般的牙齒在咀嚼東西的「咯吱咯吱」巨響。 卡拉斯不知道自己是否在哭泣。 他只知道發生了他不想去思考的可怕事情。 咯吱咯吱的聲響持續傳來,最後終於安靜了下來。 包圍住卡拉斯兩人的鹿群一動也不動。 下一秒鐘,咆哮聲再次響起。 「嗚啊~~~~~!」 卡拉斯尖叫著,像在游泳似地跑了出去。 那個自己說年長卡拉斯兩百歲、幫卡拉斯趕走狼群、有時捉弄卡拉斯、有時三兩下就說服艾裡亞絲、有時分面包給卡拉斯、有時教他金錢知識、明明長得嬌小卻有著可靠肩膀的赫蘿,在一瞬間消失了。 這個事實足以讓卡拉斯忘卻一切逃跑而去。 他在河川般水流經過的小道上,用盡全力跑了起來。 卡拉斯腦中一片空白,但至少知道要逃,而他也確實拚命地在逃。跑了幾步路就趴倒在地,跌倒後又抓住取代枴杖的棒子,站起身子繼續逃跑,接著又趴倒在地──他不停地重復著這樣的動作。 卡拉斯不想死,不想被那可怕的牙齒咬死。 他的膝蓋癱軟,身體無力地向前傾倒,最後整張臉直接泡在泥濘之中。 我不想死。 恐懼感讓卡拉斯從泥濘之中抬起頭,回頭看向後方。 於是,那光景映入了他的眼簾。 鉅鹿宛如從深沉惡夢中探出頭來的馬妖似地緩緩動身,眼看就要爬上山坡頂端;而另一邊是被留在原地、縮成一團的白色身影。 就算全身沾滿泥垢,從遠處看過去的艾裡亞絲身影依舊像只小羊。 「艾裡……亞絲……!」 卡拉斯發出沙啞不成聲的聲音。 就算他在心中祈禱艾裡亞絲能夠站起身子逃跑,艾裡亞絲的雙腳也不會長出翅膀助她站起。 卡拉斯並不確定艾裡亞絲是暈厥過去,還是如往常一樣,因為不知道發生什麼狀況,而茫然不解。 如果是茫然不解,那這樣也好;如果沒有因為害怕而哭泣,那這樣也好。 不知怎地,這麼想著的下一秒鐘,卡拉斯不禁沒出息地揪起了臉。 因為他看見艾裡亞絲轉過頭,臉上露出害怕的神情。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鉅鹿第三次發出咆哮聲。 因為鉅鹿的身軀實在太過龐大,導致山坡小規模地崩塌,讓鉅鹿稍微後滑了一下。 它方才似乎就是為此感到憤怒而咆哮。 快!趁現在行動還來得及。 只要站起來,朝向這邊跑十步路就好。 卡拉斯在心中如此吶喊,但看見完全沒打算站起來的艾裡亞絲,不禁感到一股胸口快被撕裂似的憤怒與焦急。 不,卡拉斯是知道的。 他知道這股憤怒與焦急,是在責備沒有立刻前去搭救艾裡亞絲的自己。 『──……!──……!』 鉅鹿不知大叫著什麼。 卡拉斯摀住耳朵,牙齒不停打顫。 原本一直凝視著卡拉斯兩人的鹿群,稍微縮小了包圍網。 那舉動就像要把兩人趕出森林似地。 也像要把沒能逃跑的人永遠關在森林裡一樣。 「艾裡亞絲!」 卡拉斯認為這是最後的機會,終於大聲喊了出來。 鉅鹿的巨大前腳踏在山坡頂端,以彷彿要踏平山坡似的動作抬起身軀。 察覺到鉅鹿的舉動後,艾裡亞絲轉頭看向後方。 然後,再次轉頭看向卡拉斯。 朝向卡拉斯緩緩伸出手。 「卡拉斯……」 卡拉斯覺得好像聽見艾裡亞絲這麼低聲呼喚了他。 下一秒鐘,鉅鹿緩緩抬起前腳。盡管乍看之下,會覺得鉅鹿還踩不到艾裡亞絲,但艾裡亞絲確實就位於那隻巨蹄的落下處。附著在腳上的雜草和泥巴發出「啪噠啪噠」的醜陋聲響,有如死神的唾液般滴落在艾裡亞絲身後。 艾裡亞絲一直看著卡拉斯。 「艾裡亞絲!」 卡拉斯想也不想地沖了出去。 他眼裡只看得見艾裡亞絲,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奔跑,還是飛到半空中。他以飛撲的姿勢抱住艾裡亞絲,然後在自己也完全不知道如何辦到的情況下,抱著她迅速逃開。 下一瞬間,隨著讓人睜不開眼睛的劇烈沖擊襲來,鉅鹿猛力踩下了前腳,四周的一切全都飛散開來。 「……」 對於艾裡亞絲此刻不在鉅鹿腳下,而在自己懷裡的事實,卡拉斯只想得到以「奇跡」兩字來形容了。 他弓著背,抱著艾裡亞絲向前奔跑,雖然總算拉遠了一些距離,但終究還是跌倒了。 卡拉斯急忙起身,看見緊閉雙唇的艾裡亞絲顫栗著,交叉起雙手開始祈禱。 祈禱中的艾裡亞絲一意識到卡拉斯的存在,就把額頭貼在他的胸前。 卡拉斯反射性地抱住艾裡亞絲的柔軟肩膀,並且加重了雙手的力道。 一定要保護艾裡亞絲。 因為…… 因為她的肩膀是如此地柔軟。 「沒事的。」 卡拉斯喃喃說道,然後深呼吸一口氣。 這時鉅鹿已經來到了連覆蓋它全身、根根如繩索般粗大的濃密剛毛都看得一清二楚的距離。雖然兩人與鉅鹿之間多少還保有一些距離,然而,不抬頭仰望就無法看見的鉅鹿,這時瞪大了眼睛看向卡拉斯。 鉅鹿用牙齒發出「咯咯」聲響,並甩了甩頭。 英雄只需靠拳頭就能夠擊碎岩石,要是給他一把劍,就是要打倒龍也不成問題。然而,卡拉斯手中只有取代枴杖的木棒,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怎麼有辦法一直握著木棒沒鬆手。即便如此,卡拉斯仍覺得會有辦法解決。他心想,如果只是設法讓艾裡亞絲一人逃跑,應該不會太困難才對。 卡拉斯第一次體會到勇氣不是原本就擁有的東西,而是像在搾取菜籽油一樣,勉強擠出來的東西。 「艾裡亞絲,站得起來嗎?」 在卡拉斯懷裡發抖的艾裡亞絲抬起頭,隨即一邊咬著嘴唇,一邊點了點頭,那模樣十分符合她柔中帶剛的作風。 「那,站到我後面。」 艾裡亞絲沒有詢問理由,取而代之地在臉上浮現擔心至極的表情,但最後還是保持沉默。 為了不要刺激到鉅鹿,艾裡亞絲靜靜地移動身子,繞到卡拉斯後方。 「等一下我站起來的時候,你馬上逃跑。」 「咦?可、可是……」 「放心,因為我知道有英雄打倒巨人的故事。」 卡拉斯沒有說謊。 他聽過有一個頭頂著天空、手臂有河川那麼長、腳大得踩不進任何一座湖泊的巨人,被一個英雄打倒的故事。 比起故事裡的巨人,只是身軀比較大的鹿沒什麼好怕的。 沒錯,一點都不可怕。 「我會把目標放在眼睛,攻擊鹿的大眼睛。它的眼睛要是瞎了,應該就沒辦法追我們。放心,你看它眼睛那麼大,很容易打中的。」 卡拉斯說罷,動了一下臉頰和嘴唇。 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順利露出笑容。 即便聽到卡拉斯這麼說,艾裡亞絲還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看見她思考了一會,隨即打消念頭似地緩緩點頭的模樣,卡拉斯知道自己一定順利露出了笑容。 「那,准備跑了喔?」 卡拉斯用枴杖拄著地面,然後深深吸了口氣。 艾裡亞絲伸手觸摸著卡拉斯的背,這讓卡拉斯覺得有股力量透過她的手心傳了過來。 或許是感覺到這方的氣魄,鉅鹿甩了甩頭,然後緩緩壓低身軀。 鉅鹿散發出讓人恐懼的壓迫感。 故事裡的英雄不會因為這樣而害怕。 「我們要一起看海洋喔。」 卡拉斯丟下這句話後,站起身子跑了出去。 鉅鹿的身軀大得驚人,卡拉斯的木棒根本構不著鉅鹿眼睛的高度。 不過,他相信一定找得到機會。 一定會有像鉅鹿對待赫蘿那樣,把臉貼近的瞬間。 隨著鉅鹿抬起巨大的腳,四周的空氣也被吸了過去。 卡拉斯向側面一跳,不讓自己也被捲進去。 鉅鹿再大,終究只是隻鹿。 它就這麼將腳一踏,在卡拉斯身側濺起大量泥水。 「看招!」 卡拉斯大大地揮動木棒一吼,鉅鹿隨即以驚人的速度收回踩下的腳。 盡管因為動作過大而失去重心地向前撲倒,卡拉斯卻一點兒也不慌張。他內心深處堅信,現在感到恐懼的一定是鉅鹿。 鉅鹿這回沒有抬腳,而是彷彿要踢開小石子似的往前踢出腳。 然而,或許是巨大身軀形成了阻力,卡拉斯順利地閃過鉅鹿緩慢踢出的腳。 沒什麼好怕的,根本一點兒都不可怕。 不過是一隻體積龐大的鹿而已。 卡拉斯全力揮出的木棒,擦過鉅鹿的腳好幾次。 雖然難以置信,但卡拉斯確實與鉅鹿勢均力敵地打鬥。 從鉅鹿的巨大齒縫裡,噴出了濛濛白煙。或許是卡拉斯不停四處逃竄,讓鉅鹿追得累了。誰叫它的身軀實在太龐大了。 卡拉斯也感到疲累。他緊握木棒的手早已麻木,手臂肌肉變得僵硬緊繃,甚至快分不清楚哪個部位是木棒,哪個部位又是自己的手臂。 與他對峙的鉅鹿,站在只要直直撲來,就能撲倒卡拉斯的位置。 據說只要把鹿怪的角磨成粉來吃,就能得到森林的智慧。如此神奇的鹿怪用著如黑暗深淵般的眼睛凝視著卡拉斯。 鹿怪正在思考。 它在思考什麼呢? 卡拉斯這麼想著。隨即,鉅鹿瞪大眼睛移動了視線。 鉅鹿的視線,停留在交叉雙手正在祈禱的艾裡亞絲。 卡拉斯感到一陣反胃,艾裡亞絲竟然沒有逃跑。不,她或許是連逃跑的體力都沒有了。 艾裡亞絲察覺到了鉅鹿的視線。 鉅鹿採取了行動。它轉動脖子面向艾裡亞絲,像馬匹一樣用前腳踢蹬地面三次,接著壓低了鼻頭。 「──!」 卡拉斯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 他的身體像是有人從背後用力推了一把似的,自己動了起來。 卡拉斯單手握著木棒全速奔跑。雖然地面上有無數樹根、積水、以及鉅鹿踩過而形成的凹洞,但卡拉斯完全無視這些存在,只看著鉅鹿的眼睛向前奔跑。 然後,他面對彷彿整座山就快動了起來似地准備向前撲去的鉅鹿,使出渾身的力量撲上它的臉孔。 同時,就像故事裡的英雄握持長槍,刺向巨人的眼睛那般,卡拉斯丟出了右手的木棒。 「啊啊啊啊啊!」 「啪」的一聲悶響傳來。 聽見聲音從右手臂的方向傳來,卡拉斯以為自己的手臂斷了。 因為完全沒想到要以什麼姿勢著地,所以卡拉斯在身體擦過鉅鹿下巴後,直接一頭栽進了草叢之中。 雖然卡拉斯瞬間就快暈厥過去,但因為聽見背後傳來龐大物體倒下的驚人巨響,所以保住了意識。 可能是因為疼痛難耐而痛苦掙扎,鉅鹿發出令人汗毛豎起的咆哮聲,不停跺著腳,發出了「咕咚咕咚」的聲響。 掙紮好一會兒後,卡拉斯抬起了頭。他在試圖站起身子,卻又滑倒的鉅鹿背後,看見注視著鉅鹿發愣的艾裡亞絲。 「艾裡亞絲!」 卡拉斯一邊呼喊,一邊跑到艾裡亞絲身邊。艾裡亞絲吃驚地看了他一眼後,又把視線移回鉅鹿身上。 「艾裡亞絲,快逃!」 「可、可是,它的眼、眼睛……」 對於沒多久前才殺死赫蘿,現在還企圖殺害她的鉅鹿,艾裡亞絲竟然還在擔心它的眼睛!看著心腸軟過頭的艾裡亞絲,讓卡拉斯覺得好笑得都不知道該怎麼發脾氣。 不過,卡拉斯一點也不覺得生氣。 因為這就是他所認識的艾裡亞絲。 「快點!要是被追上,就真的沒輒了!」 卡拉斯說完話的同時,鉅鹿發出更為響亮的咆哮聲。 他嚇得回過頭看,發現鉅鹿因為踩了個空而跌落沼澤之中。 如山崩般的聲音響起後,傳來肚皮隨之震動的巨響。 「哈哈哈,太好了!來,艾裡亞絲,我們走吧!」 「咦?啊,可、可是……」 卡拉斯跑到艾裡亞絲身邊拉起她的手,她卻不肯站起身子。 艾裡亞絲臉上的表情,像是因為雙腳被埋進土裡而感到傷腦筋似的。 「你走不動了嗎?來!」 卡拉斯伸出原以為鐵定骨折了的右手臂,繞到艾裡亞絲的右手臂下方,將她的身體托起,接著把左手臂繞到她的雙腳膝蓋底下。 英雄總是像這樣輕易地抱起公主。 雖然一臉困惑,但艾裡亞絲像已經練習了好幾遍似地,讓身體順利倚在卡拉斯身上。 「呃、唔!」 比起如岩石般扎實地綁在一起的麥桿堆,艾裡亞絲的身體簡直輕如棉花。 話雖這麼說,要這樣抱著艾裡亞絲奔跑,果然還是太勉強了。他一邊大罵自己不停顫抖的膝蓋,一邊一步步走了出去。 希望能就這麼抱著艾裡亞絲,逃離鉅鹿的魔掌,然後走出森林抵達城鎮。 卡拉斯在心中這麼嘀咕,並咬緊牙根,讓左手臂使力抱住艾裡亞絲慢慢滑落的雙腳。 對於赫蘿的死,卡拉斯感到很遺憾。 雖然卡拉斯討厭被捉弄,但赫蘿的出現,讓他覺得像是突然多了個姊姊。 卡拉斯打算等到了城鎮,好好恢復體力後,再回來尋找赫蘿的屍體,為她埋葬。當然了,如果再遇到鉅鹿,卡拉斯不會只刺傷眼睛就放過它。 盡管艾裡亞絲的雙腳已經滑落到地面,卡拉斯的左手臂卻完全無法使力,雙腳也像被樹根纏住般的沉重,完全動彈不得。 即便如此,卡拉斯還是認為,自己慢慢前進的方向,一定會通往腦海裡描繪的美好未來。 「不、不要、不要再……」 聽到勉強攀附在自己身上,話中帶淚的艾裡亞絲這麼說,卡拉斯輕輕笑了笑後,終於肯停下腳步,對她回答: 「抱歉,你先逃吧。」 卡拉斯用了最後的力氣說完,隨即癱倒在地。 他覺得好像聽見遠方傳來咕咚一聲,但無奈一半的臉都陷在泥濘之中,就是想動也動不了。 「──!──!」 盡管覺得艾裡亞絲好像在喊叫著什麼,但卡拉斯已經完全聽不到聲音。 他只感覺得到從天而降的雨水如滾水般灼熱。 「快逃。」卡拉斯喃喃說道。 你先逃,我們晚點在城鎮的旅館會合吧。 在意識逐漸模糊之中,卡拉斯自覺對艾裡亞絲這麼說了。 至少要讓艾裡亞絲活下來。 因為…… 卡拉斯閉上了眼睛。 因為我是這麼地喜歡艾裡亞絲。 ★ 好香甜的味道喔。 這是什麼食物的味道啊? 奇怪,怎麼感覺好熟悉卻又想不出來。 明明知道這味道是自己很喜歡的東西,卻完全想不出那東西是什麼。 還有,這裡是哪裡啊? 這裡黑漆漆一片,什麼都看不到。 身體動彈不得,感覺好像泡在很重很重的水裡面。 即便腦中浮現很多念頭,注意力還是一下子就被香甜的味道拉去。算了,管它這裡是哪裡。 只要能夠一直沉浸在這香甜的味道裡頭就好了。 這香甜的…… 「咦?」 卡拉斯跳起來的瞬間,短短地大叫了一聲。 他用盡全力轉動脖子,以無法好好聚焦的眼睛,拚命地尋找那個存在。 當卡拉斯看見那個存在時,差點哭了出來。不過,他告訴自己,那是因為突然張開眼睛跳起來才會想哭。 「艾裡、亞絲……」 「早、早安。」 艾裡亞絲嚥下一口口水,動作有些不自然地說道,然後輕輕伸出手。 「你……會不會不舒服?」 艾裡亞絲的白皙手指碰到卡拉斯的臉頰時,卡拉斯感到身上一陣劇痛,不禁發出呻吟聲。 隨即,艾裡亞絲一副像是觸摸到火焰似的模樣抽回手,然後一臉泫然欲泣地向卡拉斯道歉。 卡拉斯也伸手觸摸自己的臉。 他發現臉部處處腫脹,手上也滿是擦傷。 「哈哈哈!慘不忍睹。」 說罷,卡拉斯露出了笑容,整張臉也隨之抽搐不已。艾裡亞絲見狀,原本擔心的表情慢慢化為笑臉。她笑出聲音,然後哭了起來。 「哇,啊,不……欸,別、別哭啊。」 卡拉斯慌張地抱住艾裡亞絲雙肩,並撫摸她的頭。 他很訝異自己竟然下意識地做出這樣的舉動,同時也很高興見到艾裡亞絲完全沒有露出厭煩的樣子。 「我沒事的,放心吧。嗯?」 卡拉斯安撫著抽抽噎噎地哭個不停的艾裡亞絲說道。艾裡亞絲先是點了好幾次頭,然後又哭了起來。 搞不太清楚狀況的卡拉斯,只好先等待她哭完。 這時,卡拉斯總算開始注意起四周的景象。 他心想,這是哪裡啊? 藉由從背後照進來的光線,卡拉斯看見眼前有一片長了薄薄一層青苔、像黑色木牆的牆壁。在光線所及的范圍內環視四週一遍後,卡拉斯發現這裡似乎是個洞穴,也看見腳邊鋪了滿滿的乾草。他目前至少能夠確定的是,這裡不是城鎮。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在卡拉斯這麼想時── 「唔。」 傳來了熟悉的聲音。 「咦?」 卡拉斯勉強轉身,結果身體因為艾裡亞絲緊貼在他身上而失去平衡,整個人一下子往後倒了下去。 「好痛……」 說著,卡拉斯打算挺起身子。但因為即使往後倒下,艾裡亞絲仍然緊貼在他身上,所以想動也動不了。再說,卡拉斯也有些捨不得改變現狀。艾裡亞絲看起來纖瘦,卻意外的有份量。在她的壓迫之下,卡拉斯保持仰臥的姿勢,茫然地望著天花板。這時,那個存在突然跳進他的視野裡,一張難以置信的面容倒映在他眼中。 「呵,抱歉打擾汝的愉快時光。」 「啊、啊、啊……」 「怎麼著?起床的擁抱只有一人不夠嗎?」 卡拉斯讓依舊愛捉弄人的話語從左耳進、右耳出,然後大聲說出心中的話: 「赫蘿小姐!」 「……不用這麼大聲,咱也聽得很清楚。」 盡管看見赫蘿不悅地皺起眉頭,卡拉斯還是毫不在意地繼續說: 「可、可是,為什麼?那個,赫蘿小姐您……」 「汝以為咱死了啊?」 赫蘿露出一臉驕傲的笑容說道。那笑臉給人一種就算被殺,也絕對死不了的感覺。 即便如此,那令人豎起汗毛、彷彿石臼互撞似的聲音,到現在仍清晰地縈繞在卡拉斯耳邊。 卡拉斯一直以為赫蘿肯定被咬死了。 「咯咯,聽到了嗎?」 赫蘿一邊說,一邊轉過身子時,光線忽然被遮住了。 卡拉斯完全不知應該如何形容這時受到的驚嚇。 那頭企圖殺害他們的鉅鹿,突然無聲無息地在赫蘿後方的洞穴入口現身。 理應已被卡拉斯刺傷的鉅鹿之眼,看起來依舊如研磨過的黑曜石般美麗。鉅鹿那大得驚人的眼睛與卡拉斯對上視線後,眨了一次眼,那或許是在打招呼吧。 『勇氣……可嘉的……人類之子。好幾百年……不曾這麼……開心過了。』 鉅鹿笨拙地說道,然後扭曲著嘴巴。 當卡拉斯察覺到那是鉅鹿的笑容時,頓時感到胸口一熱。 「該、該不會……!」 卡拉斯推開艾裡亞絲的雙肩,看見她臉上淌著淚,並且露出感到過意不去的表情。 「大笨驢,汝想責怪誰啊?」 被赫蘿輕輕頂了一下頭後,卡拉斯把視線移向赫蘿。鉅鹿此時已不見了蹤影,或許是把頭縮了回去。 「不過,鹿兒們因為太無聊,太過賣力地演出這點確實有些超乎預期。真是的,害咱想阻止都不好意思阻止。」 赫蘿一副感到傷腦筋的模樣笑著這麼說時,遠方傳來短短一聲咆哮。 卡拉斯心想,原來這一切都是赫蘿一手安排好的。 得知真相後,他也開始覺得一切確實像是安排好的。 鉅鹿踩下腳的動作明明很緩慢,閃躲木棒時卻很敏捷。 可是,這麼一來就表示鉅鹿抬高腳時,艾裡亞絲在底下露出的表情也是假的? 卡拉斯帶著遭到背叛的心情看向艾裡亞絲,結果再次被赫蘿頂了頭。 「在這種狀況下,汝還懷疑那個啊?真是個大笨驢吶。」 赫蘿這次很用力地頂了頭,卡拉斯感到腦袋瓜一陣抽痛。 思考了赫蘿的話語後,他覺得艾裡亞絲當時的表情是真實的。 即便知道那是鉅鹿在演戲,或許艾裡亞絲還是真的感到害怕。 如果換成是卡拉斯,就算知道不會有危險,面對那氣勢十足的演技也會嚇得腿軟也說不定。 而且,看了艾裡亞絲現在的表情,發現她好像真的覺得很過意不去。 看見艾裡亞絲這樣的反應,雖然不知道她與赫蘿什麼時候達成協議,但卡拉斯猜測應該是赫蘿提出的主意。 卡拉斯這才明白,原來整個過程只有不知情的他單打獨斗。 「咯咯,不過,汝表現得很英勇。嗯?」 赫蘿蹲下身子,她用手肘倚著膝蓋托起臉頰,不懷好意地笑笑。 她的視線看著艾裡亞絲。 艾裡亞絲擦了擦眼角,然後點了點頭。 「對不起……我一直瞞著你……可是……」 說著說著,艾裡亞絲又哭了出來。 卡拉斯的怒氣已經全消了,他握起艾裡亞絲的手說: 「算了,已經沒事了。這不重要,你能平安無事就好了……」 「……嗯。」 然後,就在艾裡亞絲點頭的那一刻,淚珠隨著滴答一聲落下。這一幕讓卡拉斯不禁感到心頭一陣麻癢。 「啊!」 「唔?」 「那,追兵呢?」 「追兵?」 卡拉斯只抬起頭發問,卻聽到赫蘿這麼反問,接著還看到她彷彿在說「糟糕」似的表情。 「該、該不會連這個也……」 「呵呵呵呵。」 赫蘿笑了出來,尾巴還不停發出「啪唰啪唰」的聲響。 卡拉斯把視線移向艾裡亞絲,看見她再次露出感到過意不去的表情。 他原本支撐著頭部的頸部霎時感到無力,腦袋瓜「叩」地一聲撞上地面。不過,他已經完全不在乎了。 「好了,不要一直待在這黑漆漆的地洞裡睡覺,出來外面唄。外面可是人類很難得能親眼目睹的森林聖域。」 赫蘿站起身子,然後扭動脖子發出喀喀聲響。 「森林聖域?」 「嗯,外面的景色堪稱壓軸唄?」 赫蘿對著艾裡亞絲說道,艾裡亞絲用力地點了點頭。 看她的反應,外面的景色似乎真的很壯觀。 「太陽早就爬上山頂了。咱們就一邊曬太陽,一邊聊聊汝的英勇事跡,然後討論接下來要怎麼安排唄。當然了──」 赫蘿叉起腰,甩了一下尾巴接續說: 「這得要是三人之旅。」 然後,赫蘿不懷好意地笑笑,腳步輕快地離去。 看見赫蘿平安無事,卡拉斯當然覺得高興。 只是,想到未來的日子赫蘿還有可能演戲騙人,他就不禁感到疲累。 不過,他還是想看看赫蘿口中說的森林聖域。 森林聖域究竟是什麼樣的地方呢? 「森林聖域啊。真的有那麼壯觀嗎?」 在艾裡亞絲的攙扶下,卡拉斯坐起身子問道。艾裡亞絲遲疑了一會兒後,點了點頭。 「是喔……」 因為腦中浮現了一個想法,使得卡拉斯覺得有些不是滋味。 「不過……」 艾裡亞絲說著,直直凝視著卡拉斯。 卡拉斯不禁感到胸口一痛,他知道胸口肯定不是因為受傷而疼痛。 現在的他知道胸口疼痛的原因。 「我比較想……看到海洋。」 聽到艾裡亞絲這麼說,卡拉斯怎麼可能忍住不笑。 他忘卻臉頰的疼痛笑了出來,並點了點頭。 艾裡亞絲說完後,隨即像在確認什麼似地瞥了卡拉斯後方一眼。雖然覺得後方好像有誰對這裡點了點頭,但他並不在意。 或許有個愛管閒事、頭腦聰明的人指示艾裡亞絲這麼說,但卡拉斯相信艾裡亞絲說的話之中沒有虛假。 因為存在卡拉斯心中的信念足以讓他這麼相信。 「那,我們走吧?」 卡拉斯握住艾裡亞絲的手,並站起身子說道。 然後,就在卡拉斯轉過身的那一刻,看見尾巴甩了一下,隨即消失在洞外。 那是柔軟蓬鬆、散發香甜氣味的尾巴。卡拉斯不禁心想,要是赫蘿因為過分捉弄人而主動道歉,那就要求赫蘿讓他再次睡在尾巴上。 因為睡在赫蘿的尾巴上實在太舒服了。 卡拉斯轉過身在心中這麼嘀咕。 「咦?」 聽到艾裡亞斯這麼反問,卡拉斯以為自己不自覺地說出內心話而嚇一跳。不過,他一言不發地走了出去。 卡拉斯緊緊握住艾裡亞斯的手,朝著充滿陽光的洞外走去。 人家說「熊掌與魚不能兼得」。 可是,一邊是狼,一邊是羊耶…… 「我可以猜猜你在想什麼嗎?」 從卡拉斯身後,傳來了話中帶刺的冷漠話語。 卡拉斯害怕得不敢回頭。 取而代之地,他在視線前方難以描繪、如樂園般美景的陽光灑落處,看見一邊曬太陽,一邊豎起耳朵偷聽的赫羅捧著肚子哈哈大笑。 第七卷 Side Colors 蘋果的紅、天空的藍 羅倫斯察覺到四周突然靜了下來,於是抬起了頭。 然而,溫暖的陽光和城鎮朝氣蓬勃的喧嘩聲,依舊從敞開的木窗流瀉進來。 怎麼會覺得突然變安靜了呢?這麼想著的羅倫斯一邊整理眼前的羊皮紙束,一邊扭動脖子發出喀喀聲響。 羅倫斯環視四周,尋找著變得安靜的原因,很快地看見了那名少女。 少女坐在床上擦著嘴,而原因八成就是她。 「你從剛剛吃到現在啊……吃了幾顆?」 少女──赫蘿擁有貴族都羨慕不已的美麗亞麻色長發。她先是微微動了動在她頭上,人類所不會有的動物耳朵,跟著屈指算了算後,緩緩回答: 「十……七、不對,十九唄。」 「還剩多少?」 這回,赫蘿搖著會讓皮草商垂涎三尺的尾巴開口回答。 不過,她的模樣像只挨了罵的小狗。 「……八……」 「八?」 「八十……一。」 聽到羅倫斯嘆了口氣,赫蘿馬上換了個表情瞪向羅倫斯。 「咱說過會全部吃完。」 「我可什麼都還沒說。」 「那這樣,汝嘆完氣打算說什麼?」 過了一會兒,羅倫斯說: 「你吃得完嗎?」 雖然感受得到赫蘿的尖銳視線,但羅倫斯一副不以為意的模樣重新面向前方。在他打算用繩子捆起羊皮紙束時,想起自己的左手受了傷。 前幾天發生騷動時,不夠機靈的羅倫斯被人用刀子刺傷了。 不過,多虧發生這場騷動,讓他與旅途中偶然相遇的赫蘿,建立了用金錢買不到的關系。 這麼一想,就覺得左手受傷很值得;羅倫斯在心中這麼嘀咕,從椅子上站起來。 房間角落放了四隻木箱,木箱裡裝著確實可以用「堆積如山」來形容的蘋果。因為請款書上寫了「蘋果一百二十顆」,所以加上今天吃的,赫蘿總共吃了三十九顆。 就算赫蘿再怎麼喜歡吃蘋果,想在爛掉前全部吃完,恐怕也不是那麼容易。 「沒必要為了這種事情意氣用事吧?」 「咱沒有意氣用事。」 「真的嗎?」 聽到羅倫斯又這麼問了一次,據說走過比他多了幾十倍歲月、寄宿在麥子裡且能夠隨意控制麥子豐收、高齡數百歲的巨狼化身,此時就如同她的外表般,像個小孩子一樣別過臉去。 然而,就這麼別著臉沉默了一會兒後,赫蘿終於還是無力地垂下了狼耳朵。 「……老實說……咱有點膩了……」 因為知道如果笑出來,赫蘿絕對會生氣,所以羅倫斯一臉同意地說:「我想也是。」 「不管你有多愛吃,這數量也太多了。」 「不過……」 「嗯?」 「不過,咱絕對會吃完。」 赫蘿沒有露出懾人的目光,而是一邊投來像是抱著雄心壯志似的目光,一邊如此說道。 雖然突如其來的變化讓羅倫斯不禁感到驚訝,但很快地察覺到赫蘿的心情。 赫蘿在未徵得羅倫斯的同意下,擅自用他的名字買了一百二十顆蘋果。這數量絕不算少,而蘋果也絕不算是便宜的水果。 然而,赫蘿這麼做並非為了自己的利益或慾望。 或許聽起來很不可思議,但為了令兩人之旅能夠繼續下去,讓赫蘿大手筆地浪費羅倫斯的金錢是必要的。 兩人之所以結伴旅行,是因為赫蘿原本被束縛在一個盛產麥子的村落,她為了回到北方的故鄉,便拜託羅倫斯為她帶路。 然而只靠單純的理由,往往不夠令事物得以運轉。 對於赫蘿買了蘋果一事,羅倫斯一點兒也不生氣。事實上,赫蘿買的還不只有蘋果,她甚至擅自買了一身相當高級的衣服。即便如此,對羅倫斯而言,赫蘿的這般舉動仍然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 只是,就算彼此在這方面都已有了默契,擅自簽下合約的赫蘿,似乎還是覺得自己應該負一些責任。 羅倫斯並非為了玩樂而旅行、游手好閒的貴族公子;而是為了賺錢,每天都得奔走風塵的旅行商人。 赫蘿一定是明白這樣的狀況,才會自覺要負一些責任。 赫蘿自稱是賢狼。 話雖如此,但她還真是一隻愛操心的狼;這麼想著的羅倫斯都快忍不住笑了出來。 「不過,你也不用這麼拚命啦。」 羅倫斯從堆積如山的蘋果堆裡拿起一顆蘋果,繼續說: 「一直吃新鮮蘋果,再怎樣也會吃膩吧。其實蘋果可以有很多種吃法的。」 然後,羅倫斯正准備咬一口外皮吹彈可破、肥碩飽滿的蘋果,卻被赫蘿用眼神制止了。 盡管眼前有吃都吃不完的蘋果,赫蘿似乎還是不願意與別人分享。 「如果你有滅亡的一天,那元兇肯定就是蘋果。」 羅倫斯笑著丟出蘋果。赫蘿一接住,立刻一臉不悅地咬了一口。 「那,汝說有很多種吃法是哪些吃法?」 「這個嘛,比方說拿來烤。」 赫蘿拿開嘴邊的蘋果,凝視羅倫斯好一會兒後,露出不快的眼神說道: 「想捉弄咱是嗎?那汝應該做好心理准備了唄?」 「你引以為傲的耳朵不是能夠辨別人類的謊言嗎?」 聽到羅倫斯這麼說,赫蘿的耳朵像被人用手指彈了一下似的直直豎起,然後一臉不甘心地呻吟說: 「拿蘋果來烤……咱實在無法想像。」 「哈哈,我想也是。我說的拿來烤不是串在樹枝上直接火烤,而是像烤面包一樣放進面包窯裡面悶烤。」 「唔。」 光聽到描述,赫蘿似乎很難想像那畫面。她一邊咀嚼蘋果,一邊傾著頭。 「你吃過蘋果做成的派嗎?」 對於這個問題,赫蘿也搖了搖頭。 「這樣啊。應該拿實物給你看比較快,只可惜現在沒有。就是烤過後,蘋果會變成軟綿綿的。形容得惡心一點呢,就像快要爛掉、糊成一團的感覺。」 「喔。」 「不過,就像快要爛掉的水果最好吃的道理一樣,烤過的蘋果也好吃得不得了。吃了新鮮蘋果不是可以止渴嗎?可是烤過的蘋果就會因為太甜,吃了反而口渴。」 「唔……喔。」 赫蘿故作鎮靜地說道,但尾巴好不忙碌地左右甩來甩去。 雖然赫蘿平時總是靠著她機靈的頭腦和嘴巴玩弄羅倫斯,但一提到食物,她可就沒輒了。 而且,就算嘴上逞強,她的耳朵和尾巴還是會表現出最真實的心情。 「反正呢,蘋果本來就很好吃,所以不管怎麼料理都好吃。不過,一直吃甜的也會膩吧?」 赫蘿的尾巴突然停止甩動。 「鹹味十足的肉跟魚,哪個好?」 她沒停頓半秒地回答: 「肉!」 「那這樣,晚餐就──」 羅倫斯說到一半停了下來。因為他與跳下了床,急忙准備穿起長袍的赫蘿對上了視線。 「你現在就要去了啊?」 「不去嗎?」 已經吃了那麼多蘋果,赫蘿嬌小的身體怎麼還有辦法塞下其他東西?雖然羅倫斯覺得難以置信,但隨即想起,赫蘿的真實模樣是一隻能夠把羅倫斯整個人吞進肚子裡的巨狼。 雖然不願意去想,但赫蘿的胃容量似乎和她變回原形時一樣大。 「我再問你一次,你真的吃得完那些蘋果嗎?」 「聽汝剛剛說了那麼多,咱更有信心了。放心唄。」 赫蘿迅速穿上長袍,跟著纏上腰帶,轉眼間已經做好出門的准備。 雖然中午剛過不久,但羅倫斯決定乖乖死心。 因為他知道不可能說服得了赫蘿。 「沒辦法,反正我剛好要辦點事情,那就走吧。」 「嗯。」 不管有沒有可能說服得了,只要看見赫蘿點了個頭,露出少女般的天真笑容,羅倫斯就拿她沒輒了。 以一個從十八歲就獨自行商了七年的孤單男人來說,看見這般笑容後,怎麼可能事到如今還出爾反爾。 看著赫蘿留下比蘋果更甜的甜美笑容,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樣朝向房門走去的背影,羅倫斯腦中浮現這樣的想法。 不過,萬一被赫蘿發現他這樣想,肯定又會遭到一番捉弄。 羅倫斯輕咳一聲,也跟著做好外出的准備,並准備追上赫蘿時,突然停下了腳步。 因為羅倫斯發現赫蘿打開房門後,就用一副開心的表情看著他。 「偶爾露出那樣的笑容也不錯唄?」 羅倫斯當然知道赫蘿是為了換換口味不想再吃蘋果,才會露出那樣的笑容,只是赫蘿那壞心眼的本性,實在讓他忍不住想搖頭嘆息。 跟在赫蘿後頭走出房間後,羅倫斯對著自大的狼女反擊說: 「你真是狡猾得一點都不可愛。」 赫蘿一副受不了羅倫斯的模樣,回頭說道: 「汝希望咱說汝可愛啊?」 羅倫斯聳聳肩表示投降,而赫蘿則是笑得樂不可支。 河口城鎮帕茲歐位於斯拉烏德河的中游,在此處處可見擁擠的人潮。 明明沒有舉辦祭典,也不是在准備戰爭,卻有很多人慌慌忙忙地穿梭其中。 街上可見牽著家畜的農夫、背著商品的旅行商人,以及穿著整潔、看似出來幫主人買東西的小夥子,還有或許是很久沒有走入人群,站在人潮之中一臉困惑的修道士身影。 就像俗話說「只要有三條路交叉,就會出現市集」的道理一樣,城鎮裡交錯著無數條道路,還有多過道路數量的各種訪客穿梭其中。 不過,想必沒有人會料到有一個非人類的狼女混在人潮之中吧。 「更何況她的外表怎麼看都像個修女。」 「唔?」 赫蘿回過頭,回應羅倫斯的自言自語,嘴裡還咀嚼個不停。都已經吃了那麼多蘋果,赫蘿一看到賣葡萄乾的攤販,就立刻露出博人同情的乞憐眼神,要羅倫斯買給她吃。 「我是說不敢想你的餐費會花掉多少錢。」 「哼。那,咱看起來像個修女有什麼不方便嗎?」 明明聽得很清楚,方才還刻意反問,赫蘿這般壞心眼的表現讓羅倫斯不禁露出苦笑。 「就旅行而言不會不方便,應該說反而更方便。」 「喔。不過是有沒有披上長布的差別而已,沒想到會有這麼多狀況。人類的世界果然還是這麼奇怪吶。」 「狼如果披上羊皮,也會有比較方便的時候吧?」 赫蘿思考了一會兒後,看似開心地笑著說: 「如果披上兔皮,像汝這種人很快就會掉進陷阱唄。」 「若是如此,我就會在陷阱裡放蘋果。」 看著嘟起嘴巴,繼續咀嚼葡萄乾的赫蘿,羅倫斯忍不住笑了出來。 在羅倫斯的行商生活中,他開口不是自言自語,就是與人商談。像這樣的互動,是他之前所無法擁有的樂趣。 況且,如果談話對手和自己旗鼓相當,那更是樂趣無窮。 「總之,還是有不方便的時候。尤其是對你而言。」 「嗯。」 赫蘿似乎光是聽語調,就能立即判斷對方是在開玩笑還是認真說話。她走在羅倫斯身旁,沒有玩鬧地再次仰望羅倫斯。 「如果修女太明目張膽地在大白天裡喝酒,會惹來很多不必要的麻煩。就算酒吧的人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喝酒時也要時時刻刻掛念這件事,你說這樣感覺會好嗎?」 「嗯,這樣就像在隨時可能斷掉的吊橋上喝酒一樣。」 赫蘿能夠在瞬間做出這樣的比喻,不禁讓羅倫斯感到佩服。 「而且,世上很多城鎮都有各種不同的風俗民情。尤其是到了北方,在有些地方還絕對不能打扮成修女。」 「那要怎麼辦才好?」 「至少帶著一套看起來像城鎮女孩的衣服,會比較安全吧。」 赫蘿順從地點了點頭,跟著把剩下的葡萄乾全部塞進嘴裡。 「既然這樣,要不要在吃飯前先買好衣服吶?要是心裡惦唸著沒辦好的事情,飯也會變得難吃唄。」 「感謝你的善解人意,讓我省掉很多解釋的時間。」 「汝以為咱會要求先吃飯喝酒啊?咱沒有離譜到那麼愛吃東西。」 看見羅倫斯一副彷彿在說「誰知道」似的模樣聳聳肩,赫蘿感到無趣地舔了舔手指。 「哼。汝都這麼體貼咱了,咱當然要順著汝的意思。」 赫蘿沒有看向羅倫斯。她直直看向道路前方,語調沉穩地說罷,隨即露出淡淡的笑容嘆了口氣。 「為了買件衣服,搬出這麼誇張的理由。汝以為咱會沒發現嗎?」 羅倫斯用手摀住了嘴巴,但這麼做不是因為他差點驚訝地發出聲來。 他是因為感到有些難為情。 「呵。不過,咱就不客氣地讓汝買衣服給咱好了。畢竟冷颼颼的冬天就快到了吶。」 「我是覺得你客氣一下比較好。」 赫蘿像個捶打了他人的淘氣小鬼似地,露出了自覺得意的笑臉,隨即她動作迅速地扣住羅倫斯的右手手指。 羅倫斯知道赫蘿是以自己的方式在替他擔心荷包。不過,身為一個男人經常讓對方替自己擔心荷包,未免也太難為情了。 還有,賢狼似乎早就識破了羅倫斯的內心掙扎。 看來想要走在赫蘿前面,憑羅倫斯的經驗還差得遠了。 「天氣冷得咱手發冰吶。」 羅倫斯當然不會打從心底相信赫蘿這句話。 不過,商人都是靠著扯謊在做生意。 「是啊,天氣很冷。」 「嗯。」 明明彼此都知道是謊言,羅倫斯卻覺得比說出真話更加難為情。 兩人在人群雜沓的街上,共享著藏在謊言深處的小小秘密。 這種感覺比順利完成生平第一筆大生意,把表面刻有頭戴月桂樹女王肖像的金幣收進荷包時更痛快。 「啊。」 然而,沉醉在這般思緒當中的羅倫斯突然察覺到一件事,把他從甜美夢境中拉回煩囂喧鬧的街上。 「怎麼著?」 「沒……錢。」 赫蘿先是一臉呆然,接著她沒有浮現受不了的無奈眼神,而是用帶著鄙視意味的目光盯著羅倫斯。 說了半天,赫蘿在這方面還是跟隨處可見的城鎮女孩沒什麼兩樣。 當城鎮女孩得知原本以為人家會買東西給她卻不能買時,就算那樣東西有多麼地不重要,也會變得比商人更執著。 這是羅倫斯經歷七年行商生活學習到的一件事。 「不過,為了名譽我得先說清楚,我說的沒錢不是你想的那種沒錢。」 「嗯?」 「我的意思是沒有零錢……」 羅倫斯一邊說,一邊打算拿出懷裡的荷包時,想起左手受了傷而不能動。 雖然有些可惜,但羅倫斯盡量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松開赫蘿的手。 「沒錯,果然沒有。」 解開裝有貨幣的皮袋確認後,羅倫斯這麼說。 「俗話說大能兼小。又不是沒現金,是唄?」 「俗話又說,殺雞焉用牛刀。你上次要買面包時,我不是也說過了嗎?」 「唔,找錢的問題啊。」 「看來要先去換一下錢。不然要是在服飾店裡掏出金幣,不知道老闆會擺出多臭的臉。」 「嗯……可是,汝啊。」 羅倫斯重新綁上皮袋口,把皮袋纏回腰上時,赫蘿主動搭腔。 「金幣的價值真有這麼高嗎?」 「嗯?那當然啊。比方說我腰上的盧米歐尼金幣就能夠換到三十五枚左右的崔尼銀幣。如果不投宿旅館也不喝酒地節儉過活,一枚銀幣要活七天綽綽有餘。你想想看,這樣的三十五倍價值會有多高。」 「……的確很有價值。可是這樣的話,收到金幣也不會頭痛才對啊?」 羅倫斯看向走在身旁的赫蘿,也猜到她接下來會說什麼。 「衣服跟蘋果不一樣,應該是用金幣一枚或兩枚來計算的東西唄?咱買這件衣服時,店家也說要兩枚金幣。」 據說民眾會化身為暴徒襲擊富裕貴族的住家,很多時候是因為一句無關緊要的話。 羅倫斯心想所謂「一句無關緊要的話」一定就是像赫蘿說的這句話,不禁露出苦笑。 「你以為我會買很多件這麼貴的衣服給你啊?如果每件衣服都這麼貴,城裡有一大半的人都得光著身子了。」 一件長袍竟然要價兩枚金幣,服飾店老闆在寫請款書時,一定也半信半疑地在猜測赫蘿到底有沒有辦法付錢。更不可思議的是,服飾店老闆竟然沒有要求在公證人見證下簽訂合約。 而且,赫蘿不只買了兩件這麼貴的長袍,還自己配了絲質的腰帶。 不過,服飾店老闆可能以為赫蘿是某處貴族私設的修道院修女,所以才不覺得她是在惡作劇的小孩子。 「唔……這件有這麼貴啊……」 說著,赫蘿一邊捏著披在身上的長袍,一邊垂下了頭。不過,羅倫斯怎麼可能不知道赫蘿是故意裝可憐。 「沒錯。所以,以後只能買很寒酸的衣服。」 赫蘿聽了立刻嘟起嘴巴,一副感到無趣的模樣抬起頭說: 「咱是約伊茲的賢狼吶。賢狼怎麼能夠穿寒酸的衣服,這有損咱的名譽。」 「可是人家說,真正的美女不管穿什麼都好看。」 赫蘿說不出話來而用力壓低下巴,盡管動腦思考了好一會兒,似乎還是沒找到反駁的話語。 結果她像個鬧起脾氣的小孩子似地,打了一下羅倫斯的右手。 「可是,要換錢啊……」 羅倫斯想到要換錢而輕輕嘆了口氣,根本沒有理會赫蘿。 把金幣兌換成銀幣時,除了必須支付金額不算少的手續費之外,重點是會讓人有種把金幣拱手讓人的落寞感。 有人開玩笑地說,商人是因為愛上金幣才會努力賺錢,而羅倫斯覺得這樣的形容不盡然是玩笑話。 然而,羅倫斯此刻面臨的不是這個問題,而是更大的麻煩。 在城鎮兌換貨幣時,一定會去找熟悉的兌換商兌換。如果去找第一次交易的兌換商,百分之百會遇到詐騙而虧損。而且,一般認為這虧損的金額算是一種稅金,所以也無法舉發兌換商。面對這樣的狀況,兌換商公會的主張是「如果不想被詐騙,就想辦法變成兌換商的熟客」。 羅倫斯當然有熟悉的兌換商,所以也不用擔心這方面的問題。 他擔心的是完全不同方面的事情。 這個問題就是,羅倫斯熟悉的兌換商是個好色的傢伙;羅倫斯曾經帶著赫蘿去找過他一次,結果他一眼就迷上了赫蘿。 而且,赫蘿還表現得有些高興的樣子。 那也就算了。但沒想到,赫蘿還很樂見羅倫斯因為沒出息的雄性習動作祟,看見她與兌換商交談甚歡而心煩意亂的模樣。 可以的話,羅倫斯真的很不想帶著赫蘿去找兌換商。 「換錢啊。這麼一來……喔~」 這時,直覺敏銳的赫蘿察覺到羅倫斯的心態,一改態度地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 「那麼,汝啊,快點把事情辦一辦唄。咱想快點喝到酒吶。」 赫蘿拉起羅倫斯的手,在熱鬧的大街上跨出步伐。 羅倫斯此刻的心情,比面對再困難的商談時都還要復雜。他嘆了口氣,看著那隻柔軟的手,不禁暗自詛咒起其主人的壞心眼。 「以今天的行情,一盧米歐尼正好可以兌換三十四枚崔尼銀幣。」 「手續費呢?」 「支付路德銀幣就收十枚,崔耶銅幣就收三十枚。」 「那我支付路德銀幣。」 「遵命。那麼……這些是您兌換的銀幣。唉喲,請小心。掉在地上的東西如果被人撿去,就會變成那個人的所有物喔。」 說著,兌換商細心地把銀幣放在對方的手掌心上,然後像在對待小孩子似地,用雙手包住放了銀幣的手掌心。 雖然羅倫斯遞出了一枚盧米歐尼金幣,但兌換商還是不肯松開包住對方手掌心的雙手。 不僅如此,兌換商甚至沒瞧過羅倫斯一眼。 「懷茲。」 喊了對方的名字後,他總算才把視線移向羅倫斯。 「幹嘛啦?」 「我才是客人吧。」 因為兩人的師父彼此非常熟識,所以羅倫斯與兌換商懷茲的交情已久。懷茲一副再刻意不過的模樣嘆了口氣,然後用下巴指著兌換台說: 「把金幣隨便放在檯子上。你沒看到我現在很忙嗎?」 「你到底在忙什麼?」 「看也知道啊,我正忙著別讓這位姑娘不小心掉了銀幣。」 緊包著赫蘿的手不肯放的懷茲一說完,便露出笑臉面向赫蘿。 赫蘿也沒好到哪裡去,她一副害羞又顯得開心的模樣低下了頭,看得羅倫斯都快懷疑起自己的眼睛。 明明是懷茲與赫蘿兩人都演戲演得太誇張,在這裡唯一正經的羅倫斯,卻反而像個搞不清楚狀況的局外人。 「可是,先生啊。」 這時,赫蘿突然開口說話,懷茲立刻露出認真的表情,展現如精悍騎士般的神情。 「咱的手似乎拿不住這麼多銀幣。」 在羅倫斯說出「那當然啊。」之前,懷茲搶先回答: 「喔~赫蘿小姐,就是因為這樣,才需要我的手啊。」 赫蘿先是露出有些驚訝的表情,跟著一臉悲傷地說: 「可是這樣的話,先生這麼重要的雙手就做不了其他事情。」 懷茲搖了搖頭接著說: 「如果你的手拿不住銀幣,我會很樂意奉上我的雙手。不過,我不會因為這樣而覺得困擾。因為我相信,我內心這股張開雙手都抱不住的灼熱愛意,赫蘿小姐一定會接受的。」 赫蘿像個害羞的貴族女孩一樣稍微別開臉,懷茲則是露出真摯的目光凝視著赫蘿。 讓人雞皮疙瘩掉滿地的台詞,加上讓人忍不住想要賞他們巴掌的肉麻互動。 雖然這些是短劇的必備元素,但看著兩人彷彿事先排演過似的演出,羅倫斯有種見識到何謂默契十足的感覺。 一股不是滋味的心情在他內心升起,怎麼樣也控制不了。 所以,他終於忍不住潑了冷水。 「銀幣放進袋子、金幣放進箱子,手上只能握住粗糙的銅幣。你忘記這句話了嗎?懷茲?」 成為兌換商的徒弟時,師父一定會最先教導這句話。這在貨幣市場裡,可謂基本知識中的基本知識。 想要破壞懷茲的興致,沒什麼比這句話更有用了。 不出所料地,懷茲總算松開赫蘿的手,然後搔了搔頭說: 「真是的。竟敢獨佔這麼漂亮的女孩,也不怕被神明懲罰。你沒聽過『要懂得分享好東西』這句話嗎?」 「你要我分給你啊?」 羅倫斯解開皮袋口,一邊把赫蘿手上的銀幣收進皮袋,一邊說道。原本輕輕笑著的赫蘿,也面無表情地瞥了羅倫斯一眼。 「兌換台上沒有借貸關系,只有讓渡與否。」 懷茲露出不像在開玩笑的認真眼神說道。羅倫斯把最後一枚銀幣收進皮袋後,對著懷茲露出笑容說: 「連這傢伙欠我的債務也會一起讓渡,這樣你也可以接受嗎?」 「唔。」 說著,懷茲壓低了下巴。 在那之後,他露出有些後悔自己聽到牽涉到金錢的話題後,不小心恢復本性的表情。 然而,懷茲畢竟是很懂得處理這種場面的人。 他立刻露出悲傷的表情對著赫蘿說: 「我沒辦法用價格來衡量你的重要。」 盡管忍不住噗嗤一聲輕笑出來,赫蘿還是帶著充滿戲劇性的肢體動作回答: 「咱心中的秤子現在還一直擺動個不停。不過,絕對不會因為金幣的重量而傾向一邊……」 「我明白,這是一定的。」 說著,懷茲打算再次握住赫蘿的手,赫蘿卻閃過他的手說: 「怎麼可以觸碰擺動不定的秤子吶……先生,死相啦。」 聽到這句酒吧女孩會用來責備醉客的話語,懷茲露出了色眯眯的表情,連同樣身為男性的羅倫斯也都快看不下去了。 羅倫斯一邊在心中告誡自己絕對不要變成懷茲這樣,一邊夾雜著嘆息聲,為這場三流短劇拉下了布幕。 「好了,差不多該走了。」 「啊,喂!羅倫斯。」 「嗯?」 「你特地來兌換金幣,是要去買東西啊?」 「是啊,我們要去北方,所以要買一些衣服什麼的。」 懷茲的視線在空中遊走了一瞬間。 「現、現在要去買嗎?」 「是啊……」 羅倫斯說著看向赫蘿,結果發現赫蘿看似開心地笑了。 就算不像赫蘿那麼懂得識破他人心聲,羅倫斯當然也知道懷茲在想什麼。 「越晚買,價格就越高,不是嗎?所以我盡可能想在今天買好東西。」 「唔……」 雖然懷茲一副恨不得馬上關店,與羅倫斯兩人一起去買東西的表情,但他肯定有著無法取消的行程。 為了報自己沒幾分鐘前才被當成局外人的仇,羅倫斯說了句:「那我們先走了喔。」並准備轉身離去。 然而,赫蘿在這時從旁插嘴說: 「太陽下山後,兌換商還要工作嗎?」 在那瞬間,懷茲臉上像是寫著「我找到頭緒了」這幾個字,撲向前說道: 「兌換商如果在太陽下山後還拿天秤起來秤,那等於是詐騙。而我當然不是那種人。」 「汝啊,聽到了嗎?」 聽到赫蘿這麼說,羅倫斯當然沒辦法再堅持繼續滿足自己的小小復仇心。 而且,他本來就打算約懷茲一起去。 因為過著旅行生活的旅行商人,能夠在晚上一同喝酒的好友少之又少。 「買完衣服後,我們會先去酒吧。如果你工作結束後有空,就過來吧。」 「那還用說嗎?我的好兄弟!那,是去老地方的酒吧嗎?」 「我可不想在不熟的酒吧喝醉,那太可怕了。」 「好!我知道了!我一定會去,馬上就去喔!」 懷茲的這句話幾乎是對著赫蘿而說。週遭的兌換商們就算看見懷茲這副德性,也一副彷彿在說「又來了」似的模樣毫不在乎。即使羅倫斯兩人已經離開他的攤位,懷茲還是站起身子不停地揮手道別。 或許是覺得懷茲的樣子很有趣,赫蘿也面向懷茲不停揮手,直到看不見他的身影才停下來。 走完密集排列著兌換商和金屬工匠地攤的整座橋面,赫蘿才總算面向前方。 「呵,果然如預想的一樣有趣。」 聽到赫蘿像喝到好酒時一樣的說法,羅倫斯除了嘆息,做不出其他反應。 「別讓他太信以為真,不然到時候會很傷腦筋的。」 「傷腦筋?」 羅倫斯聽過很多美麗修女踏上巡禮之旅,結果回來時的人數比出發時暴增許多的趣聞。 「因為會被人纏著不放。」 「咱早就被人纏著不放了。」 看到羅倫斯啞口無言,赫蘿壞心眼地露出一邊尖牙笑笑。 「那傢伙和汝不一樣,他知道這只是在逢場作戲。雖然捉弄汝也很有趣,但咱偶爾還是想跟有智慧的雄性玩鬧。」 雖然腦中浮現很多想反駁的話語,但羅倫斯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想到自己對於商談以外的事情完全沒輒,他不禁覺得自己很沒出息。 「咱們彼此都知道是在逢場作戲,汝就別這麼認真好嗎?這樣換咱會不好意思吶。」 看見赫蘿做作地用手按住臉頰說道,羅倫斯也只能露出極其不悅的表情。 「不過,雖然那個叫什麼懷茲的傢伙比汝還會說話好幾倍,但咱活了這麼久,所以咱知道嘴巴說出來的話最不可靠了。汝在商場裡打滾,不會不懂咱的意思唄?」 突如其來的話語讓羅倫斯感到有些驚訝,他發現赫蘿臉上雖然掛著笑容,美麗的琥珀色眼睛卻不帶什麼笑意。 赫蘿在並非出自本意的狀況下,被村落的土地束縛了很長一段歲月,還被迫當什麼麥子的豐收之神。僅管村民們異口同聲地贊頌赫蘿,卻用鐵煉套住赫蘿脖子,不讓她離開村落。沒想到到了最後,村民發現赫蘿不再有用處,還無情地翻臉不認人。 羅倫斯這麼一想,不禁覺得赫蘿的話語很沉重。 不過,正因為如此,他才會覺得赫蘿若無其事伸來的手如此地溫暖。 「是啊。畢竟只要是對自己有利,我也一樣願意扯一大堆謊。」 「不過,對咱沒用就是了。」 羅倫斯看出赫蘿驕傲地擺動著兜帽底下的耳朵,忍不住笑了出來。 「好了,我們去買衣服吧。」 「嗯。」 什麼樣的衣服會適合赫蘿呢?羅倫斯拚命地偽裝鎮靜,就怕被赫蘿識破他的想法。 基本上,像赫蘿先前買的那種一件要價一、兩枚金幣的衣服,都是全新的服裝。 然而,城鎮裡很少有人會穿全新的衣服。 一件衣服訂做好後,會被一直穿到破洞或磨破;就算變得破爛不堪,這件衣服也會以二手衣賣出,再經過一番整理重新變回商品。富裕商人訂做的衣服變成二手衣後,身價還不錯的商人會買來穿;身價還不錯的商人穿舊了後,再給男僕穿;男僕穿舊了後,會賣給剛入門當徒弟的工匠,或是捐贈給幾乎光著身子旅行的修道士。 最後,這些人都穿舊了的衣服會被收集破布的人收走,再賣給紙商人當材料。 想知道一個人的社會地位有多高,只要看他位於這種淘汰過程中的哪個位置,就能夠一目瞭然了。 事實上,花得起兩枚金幣訂做衣服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羅倫斯自己訂做的衣服也只有前幾天發生騷動時,被赫蘿穿破的那一套而已。 真不知道赫蘿到底了不瞭解那套衣服的價值。 當兩人來到衣服淘汰過程中,位於相當低階位置的二手衣攤販前面時,赫蘿明顯露出不滿的表情。 「嗯……」 赫蘿嘴裡溜出不知是嘆息,還是嘀咕的聲音。她手上拿的,是想必用了熬煮樹皮而得的汁液染過色的茶色衣服。 不過,從那衣服的顏色看來,要說那是經過反覆清洗,最後仍然洗不乾淨的髒衣服顏色,也不會有人起疑。因為那衣服看起來實在太像破布了。 「這件四十路德。以這樣的價位來說,這件很耐穿的。」 赫蘿含糊地點頭回應店老闆的說明,把衣服放回陳列架上,從攤販前方往後退了三步。 赫蘿的舉動想必是在傳達自己「沒看到喜歡的衣服」的意思,看見她的舉止,羅倫斯不禁苦笑,心想這簡直就是貴族女孩的行為嘛。 「老闆,我們打算去北方,可以拜託您隨便搭配兩人份厚度夠又便宜的裝備嗎?」 「您的預算是?兩枚崔尼銀幣。」 「好的,包在我身上。」 這個時期販賣的衣服不是日常生活中穿的衣服,而是為了禦寒、如麥桿堆般硬邦邦的衣服。這樣的衣服不會以顏色或款式為第一考量,只要能夠維持住衣服外形,盡量使用厚重的布料,再加上不會冒出蟲子,那就謝天謝地了。 這類商品是由以穿著厚重裝備、從北方來到南方的人賣出,再由即將前往北方的人買入。 赫蘿方才拿在手上的破爛衣服,一定也往返南北好幾年了。 這類衣服不是以一件多少錢,而是以一堆多少錢來計價。 「上、下身搭配再附上兩條棉被,這樣您意下如何?」 「這個嘛……您應該看得出來我是個旅行商人吧。關於這次的行商之旅,我在這裡找到了配合往來的商行。不瞞您說,那家商行是米隆商行。」 聽到城裡數一數二的商行名稱,店老闆的臉頰抽動了一下。 「還有,我將來會一年拜訪這裡好幾次吧。」 這類二手衣店的老主顧,是以手頭寬裕的旅行商人為主。 如果這個老主顧能夠頻繁來到城裡,那更是好得沒話說。 二手衣生意的利潤好壞,並不是把衣服價格抬得越高越好,而是賣得越多越好。因此,店老闆聽到羅倫斯的話語時,臉上浮現了心滿意足的笑容。 「原來是這樣子啊,我明白了。那麼,就多加上這件外套,再附送一條棉被好了。當然了,這些商品都經過煙熏處理,保證兩年不會冒出蟲來。」 雖然那外套到處都是補丁,棉被也像壓扁再曬乾的面包一樣硬邦邦的,但如果到了北方才調度這些東西,價格可就沒這麼便宜了。 羅倫斯一副很滿意的模樣點點頭後,伸出了右手。 握手的同時完成合約簽訂後,店老闆馬上拿起麻繩,開始忙著捆包衣服。 眺望著店老闆忙於打包的模樣時,羅倫斯忽然被人拉了一下衣角,於是回過頭去。 不出他所料,赫蘿果然是一臉不悅的表情。 「不是來買咱的衣服嗎?」 「是啊,怎麼了?」 羅倫斯一副「這還用說嗎?」的模樣回答後,赫蘿臉上瞬間少了生氣。 他看得出來,赫蘿盡管只對梳理尾巴感興趣,還是挺期待買衣服的樣子。 不過,她臉上的表情就有如浪潮般,退去時浮現的是失望之情,再次沖來時則是帶來了憤怒的神色。 「汝的意思是……要咱穿那些衣服?」 「要是你覺得那件長袍就夠暖和,你不穿我也不介意啊。」 不知道是擔心被店老闆聽見,還是純粹因為太過生氣,赫蘿用力把羅倫斯的衣角往下拉,跟著像在低吼似的壓低音量說: 「如果汝是在氣咱擅自花了汝的錢,就直說啊。咱可是賢狼赫蘿吶,咱不僅頭腦好、肚量大,鼻子更是敏銳。要是穿上那種東西,咱的鼻子會扭在一起。」 「多吃一些苦頭,說不定就能改掉你那扭曲的個性呢。」 羅倫斯當場被赫蘿捶了一下胸口,他一邊輕輕咳嗽,一邊決定不要再捉弄赫蘿了。 「別生氣啦,讓我來解開謎底吧。」 羅倫斯以手勢制止就快露出尖牙低吼的赫蘿,然後對著正在出力綁緊衣服的店主人搭腔說: 「老闆,我有點事想跟您商量。」 「喝~~搞定。啊?」 「有沒有好一點的女裝?」 「女裝啊?」 「我要在北方城鎮穿也不會突兀的女裝,然後適合這傢伙的尺寸。」 「這傢伙」指的當然是赫蘿。 店老闆毫不客氣地打量著赫蘿,跟著也瞥了羅倫斯一眼。 此刻店老闆肯定是在腦中快速計算著利益得失。 他當然會考慮到羅倫斯的荷包飽不飽滿,甚至還會猜測赫蘿與羅倫斯的關系,以及羅倫斯願意為赫蘿花多少錢。 還有,店老闆也會大略盤算,如果這時只要以還算便宜的價格,把私藏的好貨賣給羅倫斯,表現出願意與羅倫斯打好關系的誠意後,未來能夠帶來多少利益。二手衣生意的客源雖多,但店家的競爭對手也很多。對店家而言,能夠多一個會因為行商之旅而頻繁來到店裡光顧的顧客,是非常了不得的事情。 明明打算來買赫蘿的衣服,卻來到賣一堆堆衣服的攤販是有原因的。 只要看到赫蘿身上穿的長袍,就是小孩子也能夠立刻看出那是高級品。帶著身穿高級品的人,來到販賣便宜二手衣的服裝店,就等於拿著牛刀准備殺雞。 交易的基本原則,就是立於比對手有利的地位。 「明白了,請稍候。」 店老闆用著比捆綁馬飼料還要粗魯的動作,把衣服和棉被捆在一起後,「咚」的一聲放在攤販的陳列架上,隨即向後方的商品堆伸出手。 這類攤販的生意竅門在於「快速進貨、快速脫手」。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就是采買來路不明的商品,也不會有所躊躇。 也就是說,商品裡頭會有很多贓貨,其中也夾雜了頗為高檔的衣服。 想要挖寶,這類商店是最好的選擇。 「這件怎麼樣呢?這是某位商家換季時拍賣的衣服。」 說著,店老闆拿出一件帶領襯衫和一條長裙,上下兩件都染成了藍色。 只要穿上這套服裝,再配上漂亮的白色圍裙,然後挺直背脊,轉眼間就能夠化身為名門世家的女僕。這兩件衣服既沒有褪色,袖口也沒有磨損,很可能是贓貨。 不過,就算是高級品,赫蘿也不見得看得上眼。 這麼想著的羅倫斯朝向赫蘿一看,發現她果然一副意願不高的樣子。 「您好像不太滿意的樣子呢。」 「咱不喜歡這種太刻意的衣服。」 如果赫蘿是生在貴族世家的女兒,應該會因為喜歡穿甲冑勝於漂亮衣裳,而成為鄰近地區談論的對象吧。 「咱喜歡簡單一點、方便穿脫的衣服。」 聽到赫蘿的話語,羅倫斯與店老闆互看一眼後,笑了出來。 女子光是脫衣服脫得快,就非常有魅力。 「如果是這樣……」 店老闆轉過身說道,再次在衣服堆裡尋寶。 如果要方便穿脫的衣服,那最好是像長袍那樣,只要披在身上就好的衣服。 在這類衣著當中,有能夠讓赫蘿看起來像個城鎮女孩的服飾嗎? 羅倫斯一邊這麼思考,一邊注視著店老闆的背影。這時,他的目光忽然停留在一樣東西上。 「老闆,那件呢?」 「啊?」 店老闆兩手拿著薄外套回頭,然後順著羅倫斯指的方向看去。 看到的是── 柔軟皮革做成的茶色披肩。 「原來如此。您會看中這件,真是好眼光。」 雖然有一半埋在衣服堆裡,但店老闆動作輕柔地把它給拉了出來,如羅倫斯所料,那果然是一件披肩。 「這件是某位貴族大人穿過的上等貨呢。」 羅倫斯看向赫蘿,沒有理會店老闆的說明到底是臨時扯謊,還是實話實說,結果發現赫蘿似乎不討厭的樣子。 「這件皮革經過細心鞣製,您看,這收邊處理做得很好,就算用力拉扯也不會綻開來。還有,最值得一瞧的就是這布鈕扣。只要披上這件披肩,然後戴上……這條……嘿咻!戴上這條為貴族大人家的傭人們專門訂做的三角頭巾,肯定能夠搖身一變成為城裡的招牌女孩。」 店老闆一邊誇張地做說明,一邊把披肩連同三角頭巾遞給羅倫斯,羅倫斯先稍微看了一下,才遞給赫蘿。 赫蘿用鼻子輕輕嗅了嗅後,嘀咕了句:「兔子啊。」 「你怕會忍不住想吃掉啊?」 聽到羅倫斯這麼說,赫蘿沒出聲地笑笑,然後抬起頭說: 「咱喜歡這件。」 「老闆,這位小姐說喜歡這件。請問多少錢?」 「很高興為您服務。兩件加起來,我算算啊……就收您十枚崔尼銀幣。等一下,九枚就好了。」 店老闆提出的價格還算便宜。 或許他是為了與羅倫斯建立良好關系,先做一些投資。 不過,一定還有殺價的空間。 這麼想著的羅倫斯一露出不悅的表情,店老闆就立刻說: 「我明白了。就看在這位美女的份上,算您八枚。」 羅倫斯沒料到店老闆會這麼說,忍不住笑了出來。就在他准備說出「那就買了吧」的瞬間,赫蘿迅速地插嘴說道: 「既然這樣,就看在可愛的咱會穿上這些衣服給大家看的份上,算七枚好嗎?」 一臉呆然的店老闆,像是連呼吸都忘了似的僵住身子不動。直到他看見赫蘿微微傾著頭露出笑臉,才回過神來,用力咳了一聲。 年紀看起來足以當赫蘿父親的店老闆,居然還是不敵赫蘿的攻勢。 「我明白了,那就七枚賣給您吧。」 「謝謝。」 說著,赫蘿用力抱緊披肩和三角頭巾,然後露出笑容。店老闆見狀,再次咳了一聲。 自己靠著七年行商生活一路培養出來的交涉技巧,居然比不上赫蘿的撒嬌攻勢,羅倫斯只能站在一旁露出苦笑。 在那之後,赫蘿當場換了裝,也搖身變成十個人當中有十個人會回頭看她的城鎮女孩。 她在店老闆面前有技巧地戴上頭巾,沒讓耳朵露出來,看得羅倫斯都快看傻了眼。脫去長袍時也一樣,她先解開胸口鈕扣,讓長袍往下滑,然後像穿裙子一樣纏在腰上。最後將披肩披上,如此一來就大功告成了。 因為羅倫斯知道赫蘿擁有非人類所有的動物耳朵和尾巴,如此精采的換裝表演,在他眼裡看來就像施了魔法一樣。 不僅店老闆給的評價很高,赫蘿也相當滿意自己的新造型。 皆大歡喜地離開攤販後,赫蘿忽然開口問: 「衣服這樣會不會太貴?」 「不會啊,以這樣的品質來說,七枚銀幣算是相當劃算。」 雖然羅倫斯說出了真心話,走在他左側的赫蘿卻不太開心的樣子。 羅倫斯重新扛起右肩上的衣服堆,笑著反問: 「你覺得自己還有辦法殺價啊?」 赫蘿笑也沒笑地緩緩搖了搖頭,然後靜靜地回答: 「如果買汝肩上扛的那種衣服,只要花這件披肩的十分之一價格就買得到唄?」 「是啊。」 羅倫斯明白了赫蘿在想什麼。 「其實我本來以為要花更多錢,所以你不用在意啦。」 赫蘿輕輕點了點頭,但表情依舊黯然。 「只要你以後少喝點酒,七枚銀幣一下子就回來了。」 「咱才不會喝那麼多。」 然後,赫蘿總算輕輕笑了笑。 「不過,你那種強勢的殺價方式實在很沒品。」 「唔?」 「手腕再好的商人也沒辦法抵擋你那種攻勢吧?」 「哼,誰叫雄性都是笨蛋吶。」 赫蘿臉上浮現像平常一樣的壞心眼笑容說道。一看見羅倫斯百般無奈地嘆了口氣,赫蘿便繼續說: 「汝肩上那些東西怎麼辦?要帶著直接去酒吧嗎?」 「這些啊?我不會帶去。」 聽到羅倫斯的回答後,赫蘿露出感到有些不可思議的表情說: 「如果要回旅館,不是應該走那邊那條路嗎?」 「不,我也沒打算拿回旅館。」 「唔?」 「這些東西要直接賣給別家服裝店。等到了更接近北方一些的城鎮,再買禦寒衣物都還來得及。」 雖然羅倫斯只是據實做了回答,赫蘿卻像聽到什麼很離奇的事情似地,露出了愕然的表情。 「要賣掉……嗎?」 「是啊,用不到的東西帶著走也沒意義吧?」 「嗯……話是這樣說沒錯……可是,有辦法高價賣出嗎?」 「這就難說了。想要打平……應該難了點,可能會虧損一些吧。」 赫蘿一副覺得越來越不可思議的模樣傾著頭,那模樣看起來相當有趣。 「明明會虧損,卻要……賣掉……唔。」 「想不到原因嗎?」 「等一下,咱正在想。」 看見赫蘿認真思考了起來,羅倫斯笑著把視線移向秋天的天空。 天空如往常般一片淡藍,但此時顯得特別遼闊、特別透徹。 「唔……」 「要我揭曉答案嗎?」 羅倫斯把視線從看慣了的天空拉回身邊。隨即,在過去的旅途中,自己身邊所沒有的旅伴不甘心地發出了呻吟。 「其實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伎倆,反而是你的招數比較厲害。」 「唔……?」 說著,赫蘿有技巧地揚起一邊眉毛。羅倫斯當她是在表示投降,於是決定揭曉答案。 「這堆衣服總共花了兩枚銀幣。假設拿去其他服裝店以一半的價格賣出,那會虧損一枚銀幣。」 「嗯。」 「不過,這時候我們換個角度來思考。像你身上穿的長袍,任誰看了都知道是高級品。照理說,穿這種高級品的傢伙不可能去到賣二手衣的服裝店買衣服。這麼一來,剛剛那家店老闆看到我跟穿著高級品的你一起去買衣服,一定會想盡辦法跟我打好關系。那麼,這時候店老闆會怎麼做呢?」 赫蘿立刻回答說: 「賣汝便宜一點。」 「沒錯,從這點能夠引出什麼結論呢?」 自稱賢狼的赫蘿,這時將視線投向了遠方。 羅倫斯笑了笑後,接續說: 「買這堆衣服的時候,那家店老闆降了不少價。然後,接著買你的衣服時,他也算便宜了很多。店老闆會這麼做,是因為他判斷出只要在我面前表現慷慨,將來我就會再去買東西。畢竟我這個客人願意花兩枚銀幣跟他買幾乎算是破布的衣服。不過,我們前後買的兩種衣服的價差非常大。從這點能夠導出什麼結論呢?」 羅倫斯心想赫蘿腦筋轉得這麼快,想必很快就能夠找出解答。 然後,他在幾秒鐘後得知自己的猜測正確。 「也就是說……只要把汝賣掉那堆衣服的虧損,以及正因為汝買了那堆衣服,店老闆才降價的差額拿來比一比,就會知道即便賣掉那堆衣服有所虧損,整體來說還是賺到了,是唄?」 羅倫斯像是在稱贊她「表現得很好」似地,用左手撫摸赫蘿的頭,結果被赫蘿毫不客氣地打了一下,不禁因為劇烈疼痛而呻吟出聲。 「哼,這就是所謂的權宜之計。沒想到有這種手段。」 「痛死人了……手段是在說我的左手斷了啊?」 「大笨驢,真虧汝想得出這種手段。」 「這就是做生意的智慧。不過,你的實力還是勝過了這個智慧。」 看見羅倫斯自嘲地笑了笑,赫蘿也一副受不了的模樣笑出來。 「那當然,汝那種膚淺智慧怎可能贏得過咱的策略。」 「很敢說嘛。」 「喲?難道汝贏得過嗎?」 赫蘿說著眯起眼睛,露出了妖豔的笑容。 女人真的很狡猾,連露出這種笑容也這麼好看。 不過,赫蘿最狡猾的地方在於,她完全明白這樣的事實。 「哎,如果汝那麼有自信,就在待會兒的酒席上讓咱瞧瞧汝的本事唄。」 看見赫蘿說著輕輕揮手,羅倫斯只能發出「呃」的一聲,根本說不出話來。 他這才想起懷茲也會前來一起喝酒。 「請盡力以高價買下咱,好嗎?」 看見赫蘿笑著這麼說,羅倫斯當然不能示弱。 他這時反將了赫蘿一軍。 「沒問題啊。不過,付款方式是以蘋果支付。」 赫蘿有些出乎意料的樣子稍微睜大了眼睛,隨即她一臉不甘心地露出笑容,貼近羅倫斯說: 「汝這人有時候也挺硬的吶。」 「拿醋來泡一泡,說不定會變軟一點喔。」 赫蘿沒出聲地大笑起來,然後像在拿取易碎品似地,動作輕柔地握住羅倫斯的左手說: 「愛吃醋的雄性軟得難以下嚥。」 「那你呢?」 羅倫斯以傷口不會疼痛的力道,反握住赫蘿這麼詢問。 「汝可以咬一口看看啊!」 羅倫斯聳聳肩笑著抬頭仰望天空,看見了一片透撤的藍。 第七卷 Side Colors 狼與琥珀色的憂郁 今天喝起酒來感覺特別暈。 連湖水都有辦法喝乾的賢狼,怎麼會才喝第一杯帶有麥香的水就頭暈?更讓人訝異的是,在第二杯喝到一半時,整張臉就發燙了起來。 而且,酒精這麼快就發揮作用,卻一直覺得很不舒服。不會是喝到了劣等酒唄?雖然用鼻子嗅了嗅,卻聞不出個所以然。 到最後視線也搖晃了起來,連眼皮都變得沉重,餐桌上的一道道佳餚看起來一片朦朧。灑上敲碎的岩鹽、不斷滲出油脂的牛肩肉明明就擺在眼前,卻一點食慾都沒有。怪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等一下,在變成這樣之前,自己到底吃了多少料理啊? 咱該不會是身體不舒服吧?雖然反應有點慢,但總算是搞清楚了狀況。如果真是身體不舒服,那更不能像現在這樣一蹶不振。 如果現在是平常的用餐就好了。只要說一聲不舒服,旅伴一定就會細心地照顧自己,照顧到讓人難為情的地步。 然而,現在圍在小圓桌上的不只咱們兩人。 由於旅伴不夠機靈,使得咱們牽扯上了一場大騷動。但現在一切平安落幕,所以正在舉辦小小的慶功宴。 難得氣氛這麼好,自己怎麼能夠隨便破壞?慶功宴這種東西,不管規模多麼地小,都是非常重要的活動。 不過,不願在此倒下的理由,其實並非全然如此正經。 或許該說,此刻最大的理由,就是坐在自己面前的那個人本身。 她有著一頭淡金色頭發、身材瘦弱,是個牧羊女。 在牧羊女面前,當然不可以出醜。 「不過,我還真是第一次知道羊能找出岩鹽。」 對於方才持續到現在的羊兒話題,旅伴又一副驚訝連連的模樣這麼說。 牧羊女看起來年約十五歲上下,忙著陪她說話的旅伴看起來則是二十來歲。身為賢狼,雖然還不能完全理解人類世界的一切事物,但看著隔著圓桌的兩人交談甚歡的模樣,說他們是一對情侶,還真有幾分像。 「不知道為什麼,它們就是很喜歡鹹味……舉例來說,只要把鹽巴輕輕抹在石頭上,它們就會一直舔個不停。」 「不會吧?你說的是真的嗎?雖然忘記是何時聽到的,不過我曾聽說,在某個遙遠的城鎮,好像會利用羊來進行很特別的拷問。當時我還在想『那怎麼可能』呢。」 「利用羊?」 那個叫做什麼諾兒菈的牧羊女,露出了很感興趣的目光。那眼神就像乖巧柔順、讓人看了就想一口咬下的羊兒。 柔順如羊的牧羊女一邊說著,一邊向霸佔著圓桌正中央的牛肉塊伸出手。方才加點的料理全是牛肉、豬肉和魚肉,沒有一道是羊肉。 雖然旅伴應該是考慮到與牧羊人同席才這麼做,但也應該問問咱的意見啊。 當然了,為了顧及賢狼的名譽,咱也不能任性地說想吃羊肉。 不對,吃不吃羊肉只是個小問題,根本不重要。 重點是,旅伴到現在還沒發現自己的同伴身體不舒服;還有明明這麼遲鈍,卻慇勤地拿起刀子把牛肉切成薄片,還幫牧羊女盛在取代盤子功能的面包上。 看著旅伴的可惡舉動,忍不住氣得拿起酒往嘴邊湊,可是從方才就一直喝不出酒有什麼味道,只覺得胸口熱得快燒了起來。 心裡的另一個自己──那隻高傲的狼,現在正一臉難以置信地搖頭嘆氣。 可是,有什麼辦法啊。身體不舒服時心情一定也會變差,眼前還冒出一個可恨的牧羊女。更過分的是,身為旅行商人的旅伴,就是喜歡她這種看起來瘦弱又乖巧的黃毛丫頭。 喜歡什麼弱不禁風的女孩,這種雄性真是愚蠢至極。不過,這種話當然不能說出口,一旦說出口,就反而會讓自己變成沒藥醫的蠢蛋。 也就是說,現在只能採取防衛戰。 面對不合自己個性的戰斗時,總是會特別耗神。 「我忘記那個城鎮叫什麼了。不過,那裡拷問犯人的方法,是讓羊去舔犯人的腳喔。」 「咦?讓羊舔腳?」 既然是這麼柔弱的女子,還以為一定會用面包仔細地夾住牛肉,然後再仔細地切成小塊來吃,沒想到牧羊女就這麼咬了下去。 不過,因為嘴巴小,加上拘謹地不敢大口咬,所以牧羊女幾乎沒有咬斷食物,一副有些困擾的模樣。 應該把嘴巴張得更開,咬下去的時候還要用力拔才咬得斷;原本差點忍不住想這麼告訴牧羊女,卻看見旅伴笑得連眼睛都快眯成一條線了。 這股憤怒要好好記在心頭,還要記住一件事情── 變身成人類時,要像那樣吃東西比較好。 「沒錯,就是讓羊舔腳,而且聽說還會在腳上抹鹽巴。犯人剛開始好像會覺得很癢,所以會痛苦地笑個不停。不過,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後,羊還是一直舔個沒完,最後就會變成劇痛……」 可能是酒精多少發揮了作用,旅伴敘述時加上了誇張的肢體動作,還說得很生動。 旅伴的生活,是得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不停地旅行,想必很擅長描述這類故事。 可是,旅伴怎麼私下都沒說過半次? 一陣陣頭痛在太陽穴周圍湧起,彷彿就要滲透腦部似地。 「的確是有挺傷腦筋的時候。像吃完肉乾時,羊群會聚集過來,拚命地想要舔我的手。它們都是很乖巧的孩子,只是……該怎麼說呢?它們不懂得適可而止,所以有時候會很恐怖。」 「就這點來說,你身旁的騎士就很聽話的樣子。」 聽到旅伴這麼說,狼耳朵不小心動了一下,但旅伴肯定沒發現。 說到牧羊人身旁的騎士,那就是討人厭的牧羊犬。 「你說艾尼克啊?嗯……艾尼克也有讓人傷腦筋的地方,它有時候會太拚命,也許應該說它很固執吧。」 諾兒菈一說完,腳邊便傳來一聲像在抗議似的吠聲。 牧羊犬正吃著掉在桌邊的面包屑和肉渣。 而那隻牧羊犬,還不時從桌子底下朝向自己投來目光。 明明是隻狗,卻敢在高潔的狼面前表露出不輸人的戒心。 「那麼,既然能夠帶領像艾尼克這樣的牧羊犬,你的工夫想必也很了不起吧?」 牧羊女驚訝地睜大了眼睛,然後臉頰微微紅了起來,想必她不是因為喝醉酒才臉紅。 尾巴的毛無法控制地在長袍底下豎了起來。 桌底下傳來的喘息聲像在嘲笑咱似地。 視線突然變得扭曲,肯定是因為太生氣了。 「對了,諾兒菈小姐接下來還是要完成自己的夢想嗎?」 夢想。 聽到這個單字,身體有所反應地抽動了一下,這時也才發現自己在打瞌睡。 說不定方才那些教人生氣的經過也都是夢;就快這麼說服自己時,急忙揮開這樣的想法。 不妙,真的很不舒服。 可是,現在只能想辦法不讓他們發覺,然後忍到回旅館為止。 再怎麼說,這裡可是敵方的陣地。 就算在自己的地盤是很有用的手段,換在敵陣使用時,極可能造成反效果。 假設在難得的慶功宴上說身體不舒服,場面一下子就會冷下來。如果要說這是誰的錯,肯定是說不舒服的那個人。 不過,回到旅館的狹窄房間後,就有屬於自己的地盤。 到時再說出自己身體不舒服,那就等同於手到擒來。 這道理就像把一時大意、沒發現獵人躲在草叢後方的兔子抓到手一樣。 想到這裡,就更覺得不可以在這裡出醜。那麼就打起精神,也拿桌上的肉來吃好了……怪了?怎麼連抬起手臂的力氣都沒有了?這樣根本碰不到盤子啊。 這算是今天最嚴重的失態。 「怎麼?你已經喝醉了啊?」 不用看也知道,旅伴一定露出夾雜著苦笑的表情。 就算身體感到無力,咱引以為傲的耳朵和尾巴可沒有失靈。 不用靠眼睛確認,也知道旅伴一邊吃什麼,一邊擺出什麼姿勢又露出什麼表情。 所以,就算覺得煩,咱也明白當旅伴伸手幫忙拿取肉片,看到連「謝謝」也不說的自己時,他臉上的表情變成了什麼樣。 咱對於自己在對方眼中是什麼模樣,而對方看了又有什麼解讀,可以說是瞭若指掌。 不過,這時候已經覺得這些都不重要了。 現在只有一個願望。 「喂,你的臉色……」 那就是躺下來休息。 「赫蘿!」 聽到旅伴──羅倫斯這麼大喊後,記憶就暫時中斷了。 恢復意識時,已經躺在重得快讓人喘不過氣來的棉被底下。 對於自己什麼時候、又如何回到這裡一事,幾乎完全沒有印象。 模糊的記憶裡,隱約記得自己好像是被背回來的。 雖然覺得沒出息,但同時也沒辦法否認內心有些飄飄然。 不過,說不定被旅伴背回來的記憶是在作夢,還是趕快把這種想法拋諸腦後會比較好。 事實上,以前確實作過這類的夢。 萬一錯把夢境當成現實而不小心道了謝,難保旅伴不會高興得飛上天。 堂堂賢狼當然不能表現出太多情感,因為賢狼生氣的時候就是罵人的時候,笑的時候就是誇獎人的時候;讓人有機可乘的時候,就是故意要讓對方失去戒心的時候。 「……」 在疊了好幾層的沉重被窩裡翻動身子,讓自己保持側躺的姿勢。 話說回來,真是太失態了。 想必慶功宴被迫中斷了吧。 以一個對慶功宴重要性有深刻體會的人來說,這實在太丟臉了。 不僅如此,在那個黃毛丫頭面前出醜同樣很丟臉。 這下子賢狼的威嚴恐怕不保。 就算不喜歡受人崇拜敬奉,並不代表不想保有威嚴。 尤其是在那個爛好人的旅行商人面前,更不能失去威嚴。 「……唔。」 話又再說回來── 想起過去在那個沒膽量的旅伴面前多次出醜,就覺得盡管現在如此失態,也沒什麼好特別在意的了。 每一次的醜態,都足以毀損賢狼的名譽。 不喜歡就生氣、覺得有趣就開懷大笑,就這樣不小心讓旅伴有機可乘。 明明才認識旅伴不久,卻甚至有種一起走過漫長旅途的感覺。一想起每次的醜態,就覺得像犯了什麼嚴重失誤似地胸口一悶。 很久以前當然也有過一、兩次嚴重失誤,但想起那些回憶時,一點也不覺得胸口苦悶。 一切都是從展開這趟旅行後,自己才突然變成這樣。 「……為什麼會這樣吶?」 終於忍不住嘀咕起來。 是因為最近好幾百年都獨自待在麥田嗎?那時每天過著無風無浪的生活,分不出昨天與今天,也分不出明天與後天的差別。只有在一年一次的收割祭、一年兩次的播種祭,以及祈求不要下霜、祈求下雨、祈求不要刮風的祭典時,才會偶爾想起時光在流動。 屈指一算後,會發現一整年裡面,只有大約二十個日子分得出昨天與今天的差別。這樣的生活,很自然地不會以「日」這麼短的單位,而會以「月」或「季節」為單位來看待時間,那二十天以外的日子,會一律變成「不是祭典的日子」。 相對地,旅行生活的感覺,就宛如每天都獲得重生似地新鮮。 待在麥田時,甚至可以看著樹苗成長成巨樹。與這樣的生活相比,和年輕的旅行商人一路走過的日子,可說相當於度過了幾十年的時間。 就算在一天當中,早上與夜晚的生活也完全不同。早上才侃侃諤諤地大吵一頓,中午就已經言歸和好,還故意讓旅伴取下自己嘴邊的面包屑好捉弄他;傍晚時又為了搶食物吵個不停,但到了晚上,兩人會靜靜討論起明天的行程。 這樣的日子讓人不禁想問:「在過去的時光裡,曾有過如此讓人頭暈目眩的多變生活嗎?」 答案想必是肯定的吧。 以前也曾經與人類旅行過,或生活過好幾次。其中也有無法忘懷的回憶。 不過,在那段待在麥田裡,日復一日百無聊賴地梳理著尾巴、孤獨一人的日子裡,或許還會想起那些回憶,但現在的日子裡根本沒空去想。 旅伴昨天做了什麼?今天早上又做了什麼?還有,此刻在眼前的旅伴有什麼企圖?光是思考這些問題就夠咱忙了。 悠哉地想起故鄉,卻讓自己變得哭哭啼啼的舉動,也在認識旅伴不久後就不再有了。 因為太習慣每天數尾巴的毛發,甚至還數上兩、三次的無聊日子,所以如此充滿刺激的日子讓人頭暈目眩,沒時間沉浸在悲傷之中。 如果要說現在的生活不快樂,那是騙人的。 甚至應該說因為快樂過了頭,反而讓人感到不安。 「……」 從側躺換成趴下的姿勢後,總算是讓自己輕鬆了些。這時不禁嘆了口氣。 難得擁有人類的模樣,應該學學人類的姿勢睡覺;雖然有心這麼做,但除了趴著之外,就是找不到輕松的姿勢。 趴下後如果再把身體縮成一團,那更是好得沒話說。 最近,看見旅伴像只笨貓一樣地伸展身子,然後一臉呆樣地仰臥在床上睡覺的模樣,開始會覺得或許要在人類社會存活下來,就是要這麼毫無防備、這麼沒神經。 活了七十歲就算長壽的人類之所以會這麼短命,肯定是因為每天都太忙碌了。 他們應該去看看樹木是怎麼過日子。 別說是分不出昨天與今天的差別,樹木就連去年與後年也分不出來,所以才會那麼長命。 一路想到這裡,突然想不出來自己原本在思考什麼。 「……唔,牧羊女啊……」 這才總算想起事情的開端。 總而言之,自己在慶功宴上失態是事實。 不過,這裡是旅館,沒有人會來打擾。 既然這樣,那就能夠盡情捉弄那個不貼心的旅伴,大耍任性。 誰叫旅伴在宴席上只顧著陪牧羊女說話,根本沒有好好看過咱一眼。 明明是拜賢狼的自己所賜,才能夠度過難關,旅伴卻只知道向那牧羊女獻慇勤。就因為牧羊女的身材瘦弱?還是她有一頭金發? 這樣想東想西時又覺得眼皮重了起來,這實在讓人很不甘心。 話說回來,那隻大笨驢到底跑哪兒去了? 這雄性真是越來越沒用,明明是重要時刻,卻還不陪在咱身邊;即便覺得自己這麼想很不合理,但就是無法抑制怒氣湧上心頭。這時,耳朵捕捉到了腳步聲。 「!」 聽到突來的腳步聲,不禁稍微挺起了身子。 此刻突然覺得自己這樣跟小狗的舉動沒兩樣。結果就懷著一股不知道該說是難為情還是憤怒的情緒,繼續趴在床上。 如此輕率的舉動,與擁有偉大威嚴的狼未免太不相稱。 因為不相稱,所以會覺得自己能夠化身為人類,而且還能做出這種與外表相符的動作,是真的很幸運。 不過,無論化身成什麼模樣,這種舉動還是會讓人感到難為情。 如果是為了讓對方掉入陷阱那也就罷了,要是自己在無意識之間做出這種舉動,可就太難為情啦。 敲門聲傳來。 這時當然不做出回應。不僅如此,還要翻身面向房門的相反方向。 經過短暫的沉默後,房門打開了。 「……」 因為每次睡覺時都會把頭整個埋在被窩裡,所以從被窩露出臉來時,大多表示著自己已經醒來了。 似乎也這麼認為的旅伴輕輕嘆了口氣,然後緩緩關上房門。 即便如此,咱還是別著臉沒有看向旅伴。 他這麼喜歡弱不禁風的女孩,看到咱趴在床上不動,一定會表現得很體貼。這樣的狀況可說勝券在握。 旅伴站到了床邊。 狩獵開始! 一邊這麼想,一邊做好準備轉身面向旅伴。 這時候要徹底表現出很虛弱的樣子。 然後,要帶點高興的表情。 「……呃……」 說實話,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說了什麼。 起初覺得,自己的舉動應該是為了表現出虛弱的效果。 不過,事後想了想,又覺得自己當時一定是吃了一驚。 畢竟回過頭後,眼前的旅伴沒有露出不知所措的擔心模樣,反而是目光銳利的憤怒表情。 「為什麼不跟我說你身體不舒服?」 而且,旅伴一開口就這麼說。 「……」 驚訝地說不出話來。 因為作夢也想不到自己會挨罵。 「又不是小孩子了,你不會是想說暈倒前都沒發現自己不舒服吧?」 第一次看到旅伴露出這麼真心生氣的表情。 旅伴走過的歲月短暫得不足掛齒,其智慧和體格也弱得可憐,想要追上賢狼根本是望塵莫及。明明是如此,旅伴的表情卻很嚇人。 咱啞口無言了。 自己這輩子走過的歲月有如沙灘上的沙粒般那麼多,但挨罵次數卻少得用五根手指頭就數得出來。 「你該不會是因為捨不得酒菜吧?」 「什!」 當時絕口不提的原因,的確多少是為了顧及自己的面子。 不過,另一半原因不是。絕不是為了慶功宴上的酒菜,才隱瞞身體不舒服。 盡管不是出自本意,但漫長的歲月裡,咱一直被人類尊稱為神明。這樣的自己當然明白慶功宴有多重要,也知道絕對不能擾亂或破壞慶功宴。 這樣的想法,卻被說成那麼膚淺的理由…… 「……抱歉,是我不對。剛剛是我失言。」 旅伴一副驟然驚覺的模樣開了口,然後深深嘆了口氣,別過臉去。 這時才發現自己露出了尖牙。 「咱才沒有……」 沒說出最後「那麼想」三個字就停了下來。 一方面是因為口渴,但更大的原因是,再次轉頭看向咱的旅伴表情足以讓人閉上嘴巴。 「我剛剛真的很擔心。要是在旅途中發生這種事情,你說要怎麼辦?」 聽到他這麼說,這才總算明白旅伴為什麼會如此生氣。 旅伴是必須不停旅行的旅行商人。 如果在旅途中生病,身邊不見得有能夠照顧自己的同伴。 或許應該說,旅伴遇到獨自在荒野上痛苦掙扎的情形會比較多。 這讓人想起旅途中必須忍受難吃的食物和露宿的辛苦。 在這樣的狀況下生病,說是面臨死亡一點也不誇張。 雖然自己老是愛把「孤單」掛在嘴邊,但還是很習慣有人陪伴在身旁的生活;不過旅伴就不同了。 「……抱歉。」 自己的聲音低沉又沙啞。這是發自內心的表現,而非演技。 旅伴是個沒藥醫的爛好人,一定真心在替咱擔心。 只顧著想到自己,卻沒有替旅伴著想,這實在太讓人羞愧了。 越想越覺得沒臉見人,於是忍不住低下了頭。 「不會……只要你沒事就好了。你應該不是感冒……或生什麼病吧?」 旅伴的話語讓人感到開心的同時,也感到傷心。 因為旅伴的問法帶著膽怯之情。 咱是狼,而對方是人類。 像這種時候,就會突顯出自己是難以理解的存在。 「只是……有些疲累而已唄。」 「果然是這樣啊。我就在想如果是生病,我多少還懂一些。」 咱聽得出旅伴一半是在說謊。 不過,咱當然不會拆穿旅伴的謊言,也不會生氣。因為生氣只會讓狀況變得更糟。 「不過,你該不會……」 「?」 看見旅伴說得吞吞吐吐的樣子,於是咱用眼神反問一次。結果旅伴一臉過意不去地回答: 「我在想,你該不會是吃了洋蔥還是其他什麼食物吧?」 旅伴的話語讓人不禁睜大了眼睛,但不是因為生氣。 而是覺得有些有趣。 「咱……又不是狗。」 「我知道,你是賢狼嘛。」 旅伴總算露出了笑容。這時,也才發現自己也露出睽違已久的笑容。 「不過,咱確實覺得酒菜很可惜。」 旅伴聽了後,露出張圓了嘴的驚訝表情。 「我畢竟是個商人,這些地方很精打細算的。剩下的酒菜我都包回來了。」 忍不住又露出了尖牙。 不過,這次是因為覺得好笑,嘴角才會不禁上揚。 「我是很想拿出來給你吃,不過……」 旅伴收回笑容,迅速伸出了手。 旅伴的手不算粗糙厚實,但也不是那種養尊處優慣了的手。 那觸感與咱的手截然不同。說起來,旅伴的手比較接近狼掌,有著包了一層硬皮的觸感。 旅伴先用手指輕輕撥開咱的瀏海,然後觸摸額頭。 每次被旅伴的手一摸,就會變得很不鎮靜。 因為那手指的觸感與狼鼻子的觸感一模一樣。 用鼻子在臉上磨蹭,這動作太親密了。 這樣的想法當然不會寫在臉上,而旅伴當然也是表現得很自然。 旅伴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用掌心觸摸額頭說: 「嗯,果然還是有點發燒。你應該真的很累吧?」 「還不是因為汝是個大笨驢……害得咱都要付出勞力。」 此言一出,馬上被旅伴乾巴巴的手指輕輕捏了一下鼻子。 「少在那邊裝有精神的樣子了。」 雖然旅伴臉上浮現像在調侃人似的笑容,但聽得出來他的話語是再認真不過了。 這教人難為情得不敢一直看著旅伴。 於是咱只好裝出一副不想再被捏鼻子的模樣別過臉去,然後躲在棉被底下,用一隻眼睛盯著旅伴。 「真是的,害我在諾兒菈面前丟光了臉。」 一時以為旅伴是在怪罪自己破壞了慶功宴,不禁縮起身子,但這樣的想法瞬間就消失了。 旅伴當時一定是驚慌失措到丟臉的地步。 聽到旅伴這樣的話語,就算沒有多不舒服,也會不惜假裝很不舒服的樣子。 「所以呢,暫時不讓你吃肉。」 「唔。」 盡管用眼神訴說「這未免太殘忍了」,旅伴卻只是一臉無奈地看著自己說: 「不過,我會幫你准備病人餐,讓你好好恢復體力。到時候你想吃多少肉、喝多少酒都行。」 雖然聽到最後那句保證,也不禁動了一下耳朵,但更教人心動的是「病人餐」。 不光是在待了好幾百年的村落,在一路見聞到的人類世界裡,人類生病時都能夠吃到相當豐盛的餐食。 如果換作是狼,身體不舒服時一定什麼都不吃,而人類的想法卻與狼相反。 照這情形看來,當然只好假裝自己真的很不舒服的樣子了。 不管怎麼說,現在旅伴好不容易把注意力從牧羊女移到咱身上。 怎能夠讓獵物逃掉呢? 「汝表現得太溫柔,以後會很恐怖吶。」 為了迎合旅伴的喜好,刻意裝出更像在強打精神的模樣說出不討人喜歡的話語。 堂堂賢狼就算因為疲勞過度而動不了身子,至少腦筋還是要轉得夠快。 旅伴笑了笑後這麼說: 「你搶了我的台詞了。」 當旅伴的手指碰觸到臉頰的那一刻,咱不禁閉上眼睛心想「或許真的有些發燒了」。 隔天清晨在被窩底下醒來後,第一個動作就是豎起耳朵仔細聆聽。 沒聽到那脫線的鼾聲,看來旅伴似乎不在房間裡。 接下來試著聆聽自己身體的聲音。果然只是太疲累而已,沒什麼大礙。雖然現在胃口還沒好到能夠生吃羊只,但若是灑上鹽巴再充分烤過的羊肉,那肯定沒問題。 昨晚因為旅伴要求先好好睡上一覺,所以沒吃到病人餐。 能在身體沒有大礙的狀況下享用佳餚,此等幸運事可謂千載難逢。 只不過,想到自己旅行還未滿一個月,不過加上一場小小騷動就累得發燒的虛弱模樣,不禁嘆了口氣,但同時又有些暗自竊喜。 正因為現在很虛弱,所以才更想讓旅伴看見自己的虛弱模樣。 「真是大笨驢一個。」 送了自己這麼一句話後,慢吞吞地從被窩底下探出了頭。 一旦習慣了在遼闊景色之下蘇醒的暢快感,就覺得在這個小箱子裡醒來的感覺不夠舒服。 這甚至比不上在狹窄又寒冷的馬車貨台上醒來的感覺。 清醒後只要站起身子,就能夠在遼闊的天空下享受永遠吸不完的新鮮空氣,而且只有兩人單獨在一望無際的景色之中;不用說也知道這樣的狀況比較好。這種生活除非是睡在大樹洞裡,不然不會有阻礙視線的天花板存在。 一邊想著這些事情,一邊轉頭看向旁邊。 隔壁床鋪上果然看不到人影,用鼻子嗅了嗅,也只聞到淡淡的旅伴體味。 旅伴該不會是去教會幫咱祈求身體健康吧? 這當然不可能。不過,旅伴要是真去了教會,那可是一流的惡作劇。 想到這裡忍不住輕輕笑了出來,但因為四周沒有半個人,笑意很快就散了。 對著依舊冰冷的空氣呼出白氣後,用力抱緊似乎裝滿了麥殼的枕頭。 那個爛好人旅伴真是一點都不貼心。 「大笨驢……」 嘀咕了這麼一句,准備挺起身子時,卻被身體的笨重感嚇了一跳。 回想一下,才發現自己好幾百年沒有在化身成人類的時候生病了。 這時總算察覺,不過是經過一個晚上而已,自己竟然變得如此虛弱。 「唔。」 本來打算梳理一下尾巴的毛發,但看樣子只能繼續躺著了。 這麼一來,現在能夠做的就只剩下吃飯,而且喉嚨也渴了。昨晚累了半天,結果幾乎什麼也沒吃到。 旅伴跑哪兒去了?到底在做什麼啊? 要是在約伊茲,看護病人時一定會一直陪在病人身邊。 讓病人醒來時找不到人,這根本是無可原諒的行為;在心中這麼謾罵旅伴時,耳朵聽見了腳步聲。 雖然沒有挺起身子,但耳朵自己挺得直直的。 因為覺得不甘心,於是再次抱緊了枕頭。 這時或許該慶幸旅伴不在身邊。 「醒了嗎?」 旅伴的敲門聲聽起來有些遲疑。他靜靜打開房門後,問了這個問題。 如果還在睡覺當然不可能回答,而如果已經醒來,回答這個問題也沒意義。 咱一邊這麼想著,一邊回答:「汝不會自己看嗎?」 「身體狀況怎樣?」 「身子挺不起來。」 因為是事實,所以盡量以輕松的口吻回答旅伴。 謊言的背後就是實話。 雖然旅伴嘴裡說「反正你一定又在騙人了吧」,臉上卻露出非常擔心的表情。 看了一眼旅伴手上的皮袋後,再次把視線移向他那沒出息的臉。 旅伴表現得這麼可愛,這讓咱的立場是該往哪兒擺啊? 「你的臉色……確實像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公主。」 旅伴會刻意開玩笑地這麼說,可見自己的臉色應該是真的很差。說來一直餓著肚子,臉色是能夠好到哪裡去? 「不過,咱肚子會餓。」 「哈哈。既然有食慾,那應該就不用擔心了。」 旅伴笑了笑後,繼續說: 「那這樣,我去請人家煮粥給你吃。」 「咱也口渴了,那是水嗎?」 詢問的同時,把視線移向旅伴提著的皮袋上。那皮袋的容量不大,從氣味來判斷,至少能確定不是葡萄的馥郁芳香。 「喔,這不是水。你昨天不是發燒嗎?所以我幫你准備了蘋果酒。」 聽到蘋果,怎麼可能還乖乖躺著睡覺。 急忙打算挺起身子時,才想起自己被沉重的棉被壓著。 「喂,你沒事吧?」 「唔……」 就算同伴被遭受雷擊劈倒的巨樹壓住,咱也能夠輕松救出同伴,如今卻無法救出被棉被壓住的自己。 旅伴臉上盡管露出擔心的表情,卻有些開心地伸出手攙扶。 「抱歉。」 在借助他人的力量下,總算從棉被底下拉出身軀,並坐起身子。 就連在腰部墊上枕頭、免得尾巴卡住的動作,也是在旅伴的幫忙下才得以完成。 人類的模樣竟然如此嬌弱。 不過,正因為如此,化身成人類的模樣才有意義。 「要是平常的你也有今天的一半乖巧就好了。」 床鋪旁邊擺設著用來放置燭台的掛架。此時掛架上沒有放上蠟燭,而是放了木杯。旅伴一邊把蘋果酒倒進杯子裡,一邊壞心眼地這麼說。 「如果乖乖在馬車貨台上睡覺,汝還不是一樣會生氣。」 「……因為只有我一個人起床很不公平啊。」 看到旅伴遞出杯子,於是伸出用雙手接過。 「而且,如果表現得太柔順,吃飯時會吃不贏汝。」 「我的體格比較高大,當然會吃得比你多啊。」 聽到旅伴的話語後,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回答說: 「所以啊,為了與汝抗衡,咱的態度必須強勢一些。」 即便旅伴的表情看似不服氣地變得扭曲,卻想不出該怎麼反駁才好的樣子,最後只能不悅地搔了搔頭。 旅伴沒有表現出那種感到敬重佩服、嚴肅地讓人喘不過氣的反應。 他臉上那「下次一定要贏」的表情,說明了雙方的地位是同等的。 被這樣看待的感覺非常舒服。 別說是站在同等地位,旅伴甚至想盡辦法想佔上風。這樣的舉動讓人有說不出的開心。 如果對著旅伴說:「快點把咱壓倒在床上好嗎?」他肯定會紅著臉,一副慌張失措的模樣。 想像起那畫面,咱忍不住笑了出來,於是把杯子湊進嘴邊掩飾笑意。 忽然間,臉上的笑容迅速消失,但不是因為連同杯中物吞下了笑意。 「唔,嗯?」 把杯子從嘴邊挪開後,直盯著杯中物看。 杯子裡裝了淺琥珀色的液體。 旅伴詢問「怎麼了?」的聲音傳來。 「嗯……這味道……」 一邊說,一邊用手指搓了搓鼻子。難不成鼻子失靈了嗎? 然後,再聞了一次味道,但還是幾乎聞不到蘋果的味道,也感覺不到酒香。 突然不安了起來。 怎麼辦?耳朵和鼻子比眼睛更重要啊。 「喔,因為我稀釋過,所以味道比較淡。」 聽到旅伴乾脆爽快地這麼說,才安心地鬆了口氣不久,一股不滿又立即湧上心頭。 「汝稀釋得太淡了唄,害咱以為自己的鼻子失靈了。」 「你不是發燒嗎?發燒就要喝沖淡的蘋果酒啊。」 盡管旅伴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說道,不懂的東西還是不懂。 所以,咱皺起眉頭,以眼神詢問旅伴「為什麼發燒就要喝沖淡的蘋果酒?」 「嗯?喔,你不知道這類知識啊?」 「咱是賢狼吶,咱當然明白世上有很多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古人累積很多經驗,得到了所謂醫術的知識。你暈倒後,我趕去洋行,急忙翻閱醫術書的珍貴譯本。」 醫術是什麼東西啊? 村民生病時不是熬煮藥草來喝,就是受傷時把藥草貼在傷口上,再來頂多是向村民自己捏造出來、根本不存在的神明或精靈祈求而已。 如果是在約伊茲,不是用舌頭舔,就是頂多在旁邊靜靜守護而已。 不過,自己對不懂的事物一向很感興趣。 再次嗅了嗅杯子裡的蘋果酒後,向旅伴問了:「那,汝看到了什麼內容?」 「首先,人體內有四種液體和四種狀態。」 「喲?」 「四種液體,是指心髒流出來的血液,還有膽汁、黑膽汁以及黏液。」 旅伴一邊一根一根地豎起手指頭,一邊得意地做說明。可是,光聽到說明,根本沒辦法相信這些。 不過,還是暫時安靜地聽旅伴說下去好了。 「大部分的疾病都是因為這四種液體的比例失去均衡才引起。像是疲勞啊、空氣不好啊,或是星象變化,都會影響四種液體的比例。」 「嗯。啊,這個咱懂。」 咱露出淡淡笑容,對著旅伴這麼說: 「就像滿月時,體內的血液就會跟著沸騰一樣。」 刻意壓低下巴,然後抬高視線看向旅伴後,旅伴明顯露出吃驚的表情。 真是的,這麼純情的旅伴當雄性未免太可惜了。 「這、這種事情也是有可能發生的吧,就像海水退漲潮的道理一樣。然後啊,當這四種液體的比例失去均衡時,就要做一些放血之類的動作讓比例恢復均衡。」 「……人類還真愛想一些怪事情吶。」 「傷口化膿的時候,不是會把膿包擠破嗎?」 「什麼!」 因為太過驚訝,忍不住看向旅伴的臉。 直到看見旅伴臉上浮現奸笑,這才驚覺不妙。 「人類都會擠破膿包來治療傷口喔,很期待吧?」 咱別過臉去沒理會旅伴,只差沒說出「怎麼可能讓汝做出那麼野蠻的行為」。 「然後,有些症狀只要靠這樣的方法就能治癒,但有些症狀就一定要請醫生診斷。若是讓醫生看見你長著這麼誇張的耳朵和尾巴,大家肯定會猜測到底得了什麼病而引起一陣騷動,所以不能帶你去看醫生。因此,我要利用另外一種,也就是人體的四種狀態來幫你治病。」 咱微微動了動耳朵,只用一邊眼睛瞥了旅伴一眼。 「說什麼四種狀態,其實就是喜怒哀樂唄?」 「真可惜,你猜錯了。人體有熱、冷、乾、濕四種狀態。」 喝了一小口幾乎沒有味道的蘋果酒後,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 總覺得旅伴只是說了很理所當然的事情,讓人甚至有種被愚弄的感覺。 「然後,大部分時候都能夠靠食物來調節這四種狀態。因為食物同樣能夠以熱的食物、冷的食物、乾的食物和濕的食物來分類。所以,你的狀況是身體太熱,吃蘋果這種冷的食物剛剛好。」 人類的習性就是喜歡把各種事物加以定義。 這是歷經漫長歲月,一路觀察人類生活下來,咱敢斷言的心得之一。 或許該佩服人類居然能不斷想出各種有趣的事情。 「既然這樣,咱比較想吃新鮮的蘋果。」 「新鮮的蘋果不行。雖然蘋果是冷的食物,但在醫術上算是乾的食物。身體不舒服時就代表身體處於乾的狀態,必須想辦法讓身體變濕。所以,這時候需要喝飲料。不過,因為烈酒太熱,所以要稀釋過,讓烈酒變冷。」 唉,就是因為這樣,杯子裡才會裝了只帶著淡淡顏色的白開水啊。 不知道是剛剛學到這樣的知識,還是以前就會依賴這樣的知識,旅伴說話時一副很得意的樣子。看見旅伴這副德性,這時候如果反駁他「這麼做沒意義」,那才是一點意義都沒有。身為狼的自己還懂得就算屬於相同種族的人類,也會因為國家不同而做出完全不同舉動的這點道理。 如果換成是人類與狼,兩者相信的事物理所當然會有如此大的差異,所以還是別反駁好了。 「那,咱還可以吃什麼東西?」 「嗯,你是因為疲勞過度才病倒。這就跟把麥桿堆在一起,也會產生熱度的道理一樣。所以,當身體因為疲勞累積而發熱時,首先要散熱。還有,這時候身體也會很乾才對,所以要讓身體找回濕氣。我們跑一跑後,不是會口渴嗎?可是,濕氣會讓身體變冷,身體太冷人就會變得憂郁。因此,讓身體變冷後,必須讓身體暖和。根據前面的說明……」 一邊聽著讓人提不起勁的話語,一邊對自己期待吃到病人餐的天真想法嘆了口氣。 不過,一聽到旅伴接著說出的話語,又發現自己太早下定論了。 「根據前面的說明,我想想啊……你應該可以吃這個。用羊乳熬煮麥子,然後放進蘋果片,再加上起司煮成的麥粥。這麥粥的煮法啊,首先要把蘋果──」 「嗯,這樣就好。咱想吃汝說的麥粥。不對,再不吃咱就要暈倒了。汝看,咱的臉色這麼差。喏,汝啊,趕快拿來給咱吃!」 咱大聲叫道,接著擦去就快流出嘴角的口水。 聽到有那麼好吃的麥粥,肚子當然無法控制地咕嚕咕嚕叫了起來。 「……你是不是其實已經快康復了?」 「唔……頭好暈……」 明知不可能說頭暈就頭暈,但聽到自己這麼說,身體還搖搖晃晃地差點掉了杯子,爛好人的旅伴當然會忍不住伸出手來。 趁旅伴伸出手臂時,咱把身體無力地靠在他身上,然後抓準時機壓低下巴、抬高視線說: 「趕快拿來給咱吃,好嗎?」 可能是距離抓得太近,旅伴的臉頓時漲得通紅。 真是的,臉紅成這樣,都不知道是誰在生病了。 原來如此,人類的智慧果然值得佩服。看旅伴這症狀,或許有必要放血一下比較好……想到這裡,不禁在心中偷笑了起來。 「真是的……那,你還要喝蘋果酒嗎?」 「嗯,這個留著喝。」 咱說著,再次接過杯子喝了一口。 蘋果酒是旅伴特地准備的東西。 要是因為難喝就把蘋果酒塞回旅伴身上,會讓人有些過意不去。 「麥粥要大碗的喲。」 聽到咱的叮嚀後,旅伴似乎找不到任何回應的話語了。 老實說,真的不知道等了多久。 因為心想麥粥不可能那麼快煮好,所以又鑽進了被窩,結果一下子就睡著了。現在之所以醒來,是因為那撲鼻的香味實在太香了。 不過,醒來時感覺不太好。不是因為身體不舒服,而是作了討人厭的夢。 故鄉的夢,還有麥田的夢。 那是伴隨鄉愁,同時也伴隨無限厭惡感的夢。 夢境裡呈現的畫面,是咱一肩扛下領導者應有的一切責任,身為多數生命之上的存在過活的那段日子。 那時的世界是一座森林。要是土地不夠扎實,就長不出樹木。所以,約伊茲的賢狼必須站穩雙腳,為多數生命奠定根基。如果不這麼做,森林轉眼間就會枯竭。 雖然沒有人要求、也沒有人被要求,但必須有人扛起這樣的責任。 當自己察覺時,脖子已經套上了沉重不堪的枷鎖。 不,雖然不確定那是多久以前,但想必自己一出生就被套上枷鎖了。 自己的存在與周圍的生命完全不同。 就算化身為人類的模樣,站在一千人裡頭,還是能立刻找出與眾不同的自己。 因為擁有力量,所以受到仰賴;因為擁有龐大的身軀,所以受到崇拜;因為幫得上忙,所以受到尊敬。 大家會認為服侍這樣的存在很理所當然,也會這麼去做。 因為只要這麼做,就能夠為自己帶來利益,於是他們無不誠心誠意地服侍。 不過,他們崇拜咱的時候,還會要求咱必須保有威嚴。因為崇拜的對象如果一副窮酸樣,哪還能期待這個對象會帶來利益。 明明沒有主動要求他們表示崇敬,卻因為自己無法棄他們於不顧,而被囚進他們准備好的籠子裡。 如果失去崇拜的對象,他們會變得膽怯、狂亂,最後在殘酷的四季變化之中分崩離析。 盡管知道自己愚蠢,但不管有多麼痛苦,還是無法丟下他們不管。 明明沒有主動要求、明明沒有被要求,卻這麼持續了好幾百年。 早就聞慣了美食的味道。 只是在那段日子裡,每當咱皺起鼻子聞味道時,都絕對不會有人對自己露出如此充滿親切感的笑容。 就算只是個不知天高地厚、傲慢無禮的小子也一樣。 「坐得起來嗎?」 身體已經漸漸復原,現在要從被窩裡鑽出來應該沒什麼困難才對。 不過,咱睡眼惺忪地搖了搖頭。 籠子裡的生活已成為過去。 長久以來的夢想就快實現。 終於能夠像小孩子一樣任性吵鬧,而且還能表現得如此有氣無力。 還有,能夠有受人保護的感覺。 「真是的,下次換我不舒服的時候,你可得還我這個人情喔?」 因為疲勞和剛睡醒的關系,所以感覺全身都施不上力。在旅伴眼中,此刻自己的模樣,一定就像被人從被窩裡拉出來的貓咪。 雖然覺得難為情,但有了一次經驗後,就戒不掉了。 「那咱會用約伊茲狼的方式看護汝,汝願意接受嗎?」 為了掩飾挖苦自己的心情,咱故意露出了不懷好意的笑容。 不管有沒有成功掩飾了那份心情,旅伴還是有些僵住了臉。不過,如果旅伴聽到狼的看護方式,肯定會高興得不得了。 狼的看護要不是用舌頭舔,就是會一直陪在身邊。 因為旅伴沒有詢問是什麼看護方式,所以當然沒必要親切地主動回答。 「放心。咱的鼻子這麼靈,咱會在汝生病之前,避免這樣的事情發生。」 本來還想加上一句「咱不會因為與其他雌性相談甚歡,而連同伴不舒服都沒發現」,但最後打消了念頭。 雖然旅伴與牧羊女確實聊得很愉快的樣子,但那是因為旅伴知道該做自己份內的工作。 旅伴的份內工作就是炒熱氣氛。 這麼告訴自己後,也就坦然接受了事實。 「好啦,沒發現你不舒服是我不對。不過可以的話,我希望你主動告訴我。總之我這個人啊,似乎是有點遲鈍。」 旅伴聳了聳肩這麼說。 「咱想也是唄。就算咱得了重病,汝一定也不會很快發現唄。」 「咦?」 雖然旅伴一臉愕然地投來目光,但咱不會親切地把話說完。 旅伴遲鈍得連這時候要怎麼延續話題都不知道。 戀愛病。 除非到了末期,否則旅伴一定不會發現這個病。 「沒事。這不重要,咱要吃飯。」 聽到咱這麼說,旅伴突然像個小孩子一樣皺起眉頭。 人類總習慣以外表判斷對方。 旅伴很不甘心輸給外表像個小女孩的自己。 雖然心情有點復雜,但旅伴這樣的反應還是讓人覺得舒服。 流傳於人類世界的聖經上,不也挖苦地寫著「如果連神明也穿著破衣在路上行走,那麼神明就不需要再受到形式束縛」嗎? 「真是的,真不知道是哪邊的公主……」 即便嘮嘮叨叨地這麼說,旅伴還是掀開盛了麥粥的鍋蓋,並伸手拿取盤子。 在公主面前,沒有一個士兵會說壞話。 咱一邊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一邊乾脆撒嬌到底地說: 「汝用湯匙舀粥喂咱吃,好嗎?」 旅伴聽到後,露出吃驚的表情。這麼沒出息的樣子想當士兵,恐怕很難吧。 「應該多放一點蘋果,這樣會更好吃的。」 「也對,冰冷的蘋果會使人憂郁。」 「汝的……咕……汝的意思是咱開朗過了頭?」 在吞下送到嘴邊的最後一湯匙麥粥後,咱對著旅伴這麼說。 旅伴用深底的木盤子盛了滿滿的麥粥。在他的照料下,咱已經把兩盤都吃光了。 「我的意思是希望你柔順一點。」 剛開始或許是因為害羞,麥粥吃得很不自在又燙口;但後來不知道是因為豁出去了,還是已經習慣,於是在非常舒服的狀態下吃完了麥粥。 這段時間裡,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雛鳥,只要把嘴巴張開,食物就會自動送上來。 這時候旅伴如果還能夠幫忙梳理尾巴,那更是好得沒話說。不過,就算再怎麼懶,還是沒辦法把最重視的尾巴交由他人梳理。 聽見咱輕輕打了一聲嗝,旅伴稍微皺起眉頭。 「可是,咱在上次那個城鎮不是吃了很多蘋果嗎?」 「對啊、對啊。你後來不是因為吃不完,所以變得很憂郁嗎?」 「唔。」 旅伴說的一點也沒錯,但上次之所以會變得憂郁,與蘋果的味道或冷熱特性無關,純粹是因為買了太多蘋果的關系。 「我可能還要一陣子才會想吃蘋果。」 雖然上次揚言要獨自吃完所有蘋果,但最後還是找了旅伴幫忙分攤。 不過,藉由那次的經驗,咱明白了兩人一起吃比一個人吃更好吃的道理。 當然,這種話不可能說出口就是了。 「看你食慾這麼好,我就放心了。應該明天或後天就會痊癒吧。」 旅伴一邊收拾鍋盤,一邊這麼說。 「不過也不用急啦。離開這個城鎮後,又要坐在馬車上好一段時間。你就安心慢慢休養吧。」 旅伴是個不會識破謊言的爛好人。 不,他應該是個不會懷疑別人會說謊的爛好人。 胸口升起一股罪惡感的同時,正好與抬起頭的旅伴四目相交,不禁瞬間屏住了呼吸。 旅伴露出十分擔心的眼神。 真的很不應該繼續裝病。 「……抱歉,拖累到汝的行程。」 可是,當自己察覺時,這句話已經脫口而出。 難得有這麼好的機會,咱怎麼舍棄得了啊。 「早在撿到你的時候,我就放棄趕路了。而且,俗話說不打不相識,我在這個城鎮也重新找回信用,甚至變得比以前更好。能夠有這樣的收獲,就算晚兩、三天出發也很值得。」 咱忍不住在心中嘀咕了起來。 自己能夠坐上這個爛好人的馬車,真應該感謝人類崇拜的幸運之神。 要是不帶著輕蔑和嘲笑之情,不停嚷著旅伴是個爛好人,就怕自己轉眼間會以別的稱呼來呼喚他。 好希望他陪伴在身邊。 光是看見旅伴收拾好餐具,然後為了歸還餐具准備走出房間,尾巴就如此不鎮靜地甩動著。 「不過,汝啊。」 「嗯?」 旅伴投來讓人無法正視的率直目光。 「旅館裡頭……那個,太安靜了……」 因為太過難為情,說到最後聲音突然變得沙啞。 不過,旅伴一定以為那是演技。 然後,他應該會在察覺那是演技的同時,也是真心話。 即使閉著眼睛,也能憑動靜感覺到旅伴先是露出有些驚訝的表情,然後浮現笑容。 「的確,畢竟坐在馬車上太吵了,反正我今天也沒事可做。而且,我還要跟某個大胃王商量一下晚餐要怎麼安排。」 所以,旅伴會陪伴在身邊。 陪伴在像幼兒一樣如此任性的自己身邊。 看見旅伴一副感到疲憊的模樣笑了笑,咱便刻意裝出鬧別扭的樣子別過臉去。 沒有任何干擾,也沒有一絲陰霾的互動。 如果說幸福是看得見的東西,或許就是這樣的互動。 「那,你有沒有大概想到要吃什麼?醫術上的細節可以晚點再查醫書,但市場如果關掉,就買不到材料了。」 「唔,嗯……」 「雖然你看起來精神還不錯,但體內就不見得了,所以不能吃造成身體負擔太重的食物。」 「也不能吃肉嗎?」 壓低下巴、抬高視線說道。 這完全是演技。 「當然不行,只能吃粥或泡了面包的湯……」 「唔……那這樣,剛剛吃的那個,那是羊乳對唄?」 聽到咱指著旅伴抱在懷中的餐具這麼說,旅伴點了點頭。 「那羊乳的味道又香又濃很好吃,咱要喝羊乳。」 「羊乳啊……」 「有什麼問題嗎?」 旅伴聽到自己的問話,搖了搖頭。 「羊乳很容易酸掉,所以到了下午,新鮮羊乳的價格會抬高。你一定是想喝新鮮的羊乳吧?」 「那當然。」 咱露出了尖牙笑道,於是旅伴聳了聳肩說: 「那這樣,就再請諾兒菈幫忙找好了。她不愧是個牧羊人,很懂得分辨羊乳新不……」 旅伴永遠不會說出最後的「新鮮」兩字。 「與諾兒菈一起?」 因為咱這麼反問了。 在連自己露出什麼表情都不知道的情況之下,下意識地反問了。 看見旅伴露出「不小心說了不該說的話」的表情,可想而知自己臉上會是什麼樣的表情。 平靜的氣氛一下子全消失了。 旅伴會稱贊很懂得分辨羊乳,就表示自己在睡覺時,旅伴與牧羊女一起在街上走動。 與那個可恨的牧羊女…… 兩個人一起…… 趁著咱在睡覺的時候! 「不是啦,我純粹是為了想幫你買高品質的羊乳……」 「有錢能使鬼推磨,哪還需要特地請人分辨什麼好壞!」 咱一邊發出低吼聲,一邊充滿恨意地這麼說。 心中還不停吶喊:「叛徒!叛徒!叛徒!」 只要回想一下旅伴過去的表現,不用想也知道,如此沒膽量的旅伴不可能做出讓自己如此生氣的事情,但就是覺得他背叛了自己。 誰叫牧羊人與狼是仇敵。 「但、但也沒有堅持不請她帶路的理由啊。不、不過啊……」 旅伴一副大大地找錯話題的表情。 他慌張地找尋話語想要掩飾失言。 不過,這樣只會讓連自己也覺得不合理的怒火越燒越旺,對旅伴更心生懷疑。忍到終於忍不住要說出心中想法的瞬間── 「不過,為什麼你對諾兒菈會這麼反感?」 時間忽然停止了。 「啥?」 因為自己兇狠的態度而畏畏縮縮的旅伴說出太教人意外的話語,讓人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以至於自己一臉呆然地張著嘴巴,發出了脫線的反問: 「什、什麼?」 「沒、沒有,我是說,你過去與牧羊人有過什麼過節我並不清楚,也明白你是狼,所以不喜歡牧羊人。可是,沒必要這麼強烈地表示敵意吧?雖然諾兒菈是個牧羊人,但是怎麼說呢……」 旅伴保持雙手抱著鍋盤的姿勢,有技巧地用手指搔了搔頭。 「你想想,她個性那麼好。凡事都有例外不是嗎?」 咱差點忍不住大吼:「大笨驢!」 之所以沒有大叫出來,不是因為身體疲勞還沒復原,也不是會因此喪失賢狼的格調。 而是旅伴的愚蠢程度,讓人連大叫的力氣都沒了。 沒錯,自己確實因為剛離開獨自生活了好幾百年的麥田不久,所以情緒有些不穩定;也因為疏於交談,而必須非常細心謹慎地與人對話,並因此深刻體會到自己忘了怎麼觀察對方心理的細微變化。 所以,總覺得長年獨自在馬車上過活的旅伴在咱面前會如此遲鈍,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可是,就算再遲鈍,也該有所察覺啊。真是難以置信到了極點。 明明沒有力量,陷入窘境時卻表現出不屈不撓的精神;明明少根筋,遇上逆境時卻能夠穩住陣腳發揮智慧;明明很容易心軟、感覺內心很脆弱,遇上緊要關頭時卻擁有堅持到底的意志;這樣的旅伴為什麼在這麼重要的時刻,會表現得如此不俐落、如此愚鈍?這實在讓人完全想不透。 不禁訝異地心想他真的沒有察覺到嗎? 該不會是在試探自己吧? 基本上,從約伊茲的賢狼討厭牧羊人的關系圖中,就應該有所察覺才對啊。 狼是獵捕羊兒的存在,而牧羊人是保護可憐無力羊兒的存在。那麼,在這樣的關系圖中,狼是誰?牧羊人是誰?而羊兒到底又是誰?只要思考這些問題,很快就能明白咱不高興的原因。 狼不是討厭牧羊人,而是討厭牧羊人在羊群身邊走來走去。 狼一心只想不要讓牧羊人保護羊兒;不要讓羊兒隨著牧羊人的笛聲而去;不要讓無力又脫線、腦袋空空的羊,呆呆地跟著溫柔又純朴的牧羊人走! 思考了這些事後,咱忍不住嘆了口氣。 旅伴仍然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杵在原地不動,那模樣根本就是可憐又無知的羊兒。 旅伴用湯匙舀粥,然後喂給自己吃的那段甜美時光,彷彿成了遙遠過去的回憶。 再差一步,夢想就能夠完全實現。 現在已經從籠子解脫,高興做什麼就做什麼也不會遭人白眼,就算任性行事也不會有人因此感到困擾。 所以,之所以一直擬定策略、玩弄文字游戲,就是為了能像這樣為所欲為,哪怕只有一次機會也無所謂。本來明明已經能夠如願地像個小孩子一樣玩鬧,現在卻落得這般慘狀。 說到底,就是贏不了天生少根筋的人。 這就像一起喝酒喝到天亮,沒喝醉的人要負責看護喝醉的人的道理一樣。 「汝啊。」 說話時的聲音之所以顯得有些疲累,是因為精神上真的累了。 終於明白原來要像個小孩子一樣天真地、安心地、使勁地玩鬧,是一件多麼困難的事情。 狼想要扮成羊,終究是不可能的事。 旅伴八成覺得咱是個讓人摸不透、披著羊皮的狼,但休想責怪咱不對。 要怪就怪旅伴表現得像一隻羊,害得咱也想扮成羊,卻弄巧成拙成了四不像。 如果兩隻羊都如此脫線,恐怕會一起摔下懸崖。 這麼一來,就必須有個人保持清醒地引導對方。 真是吃了大虧。 咱天生就是吃虧的命。 「是咱不對。」 聽到咱刻意像在鬧別扭似地這麼說,旅伴顯然鬆了口氣。 「不過,討厭或喜歡一個人是不需要理由的。咱記得以前也這麼說過。」 「嗯,那當然。我也知道不能用道理來解釋一切。」 雖然旅伴一副很能理解咱心情的模樣說道,但想必他沒能理解這話的個中真意。 真是的,看來就算允許旅伴摸頭,還是沒辦法連梳理尾巴都交給他來做。 會有那樣的一天到來嗎? 咱一邊疲憊地看著旅伴,一邊這麼想。 「對了,汝啊。」 然後,聽到咱這麼一說,旅伴就露出一副彷彿在說「還沒結束啊」似的警戒模樣。 旅伴就像只打算摸它的頭而靠過去,卻瞬間縮起身子的小狗一樣。 「汝把那東西拿去歸還後,立刻回來好嗎?」 說這句話時,咱當然沒忘記一改表情地展露笑顏。 看到咱驚人的變臉速度,旅伴雖然愣了一下,但很快地會意過來。旅伴再遲鈍,也還不至於到無可救藥的地步。 「……嗯,知道了。畢竟旅館太安靜了。」 一能接上話,就忍不住露出得意洋洋的表情,這樣不是大笨驢是什麼? 不過是做出極其理所當然的反應而已,卻得意成這樣,真是蠢到不能再蠢了。 對於咱的辛辣批判,旅伴當然完全不知情,還用如釋重負、一臉輕松的表情開了口: 「那,我拿去還一下就回來。你想喝什麼嗎?」 雖然已經累得連嘆氣都懶,但旅伴在咱面表現得還算用心。 所以,就大方地獎賞他唄。 「咱想喝汝幫咱泡的蘋果酒,然後趕快恢復體力。」 旅伴露出了笑容,看來他是真的很開心。 看見旅伴的笑臉,就是想凶也凶不起來了。 「那,你乖乖在房間裡面等。」 然後,旅伴得意忘形地說完,便走出了房間。 簡直就是個蠢到沒得救的大笨驢啊。不過,在這種大笨驢身邊晃來晃去的自己,或許也是同類吧。 真是和平又安穩的時光。 這樣的時光是如此地珍貴。 所以,必須有技巧地加以控制、讓氣氛加溫,然後慢慢享受個中樂趣。 不過,有一點讓人掛心。 想到這裡,咱慢吞吞地讓身體陷入被窩裡,然後學人類那樣躺在枕頭上。 不知道旅伴之前是過著多麼枯燥乏味的生活,只要說一些甜言蜜語或稍微撒嬌,很快地就會被攻陷。如果過度使用這種招數,恐怕會越來越沒有效果。 因為不管任何事情,只要一直反覆進行,眾生都會有感到倦怠厭煩的一天。 這麼一來,就必須想出其他招數。 有什麼招數好用呢?這麼一想,很快地想到了好伎倆。 既然甜的東西吃膩了,那就改吃鹹的啊。 既然笑臉變得不再吸引人,那就在眼角浮現些許淚光好了。 這道理非常單純。 想必用在單純的羊兒身上會非常有效。 「……唔?」 想到這裡時,突然有個什麼思緒閃過腦中。到底是什麼呢?稍加思索後,馬上找到了原因。那是昨晚自己以暈倒收場的晚餐時聽到的話題。 那是有關羊兒的話題。談話中提到羊有著只要有鹹味,就會舔個不停的習性。想到這個話題,讓人不禁聯想到奇怪的畫面。 那是在自己臉上塗了名為「淚水」的鹹味後,旅伴就一直舔臉舔個不停的畫面。 剛開始或許會覺得難為情或嘻嘻笑個不停,但很快地一定會變得郁悶。想也知道旅伴不可能懂得適可而止的道理。因為太容易就能夠想像出那種畫面,不禁感到有些掃興。 對付那個大笨驢,還是好好抓住韁繩,讓他乖乖照咱指示動作比較妥當。 一邊心想「真是勞神費力的工作」,一邊翻過身子。 即便如此,把臉埋進枕頭後,還是側躺著把身體縮成一團,咯咯笑了出來。 真的很久沒有碰到這麼愉快的事情了。 其實自己也不太清楚什麼事情讓人愉快。因為有太多愉快的事情,所以沒辦法決定出最重要的理由。 不過,如果要勉強擠出一個理由,大概就是旅伴明明是只脫線得很的羊,卻很難用普通方法應付。 這點與狩獵的趣味很相似,有種能夠煽動狼心的感覺。 旅伴的腳步聲傳來。他似乎到樓下放了餐具後,就遵守承諾地立刻走了回來。 胸口輕輕發出「噗通、噗通」的心跳聲。 尾巴扭曲在一起,耳朵微微顫動。 鼻子癢癢的,忍不住在枕頭上磨蹭。 這種像是手到擒來,又沒有完全落入手中的狩獵趣味,實在是太美妙了! 腳步聲在房門前停了下來,期待也到達了最高點。 嘴角忍不住地上揚,然後轉頭面向房門。 然後,房門打開了。站在門外的是── 「赫蘿。」 旅伴面帶笑容這麼呼喚。 身邊還帶著牧羊女。 「諾兒菈小姐特地來看你。」 真是的,果然用普通的方法對付不了。 牧羊女的笑容如初夏的草原般澄澈無比,看見她露出這樣的笑臉時,咱之所以能夠也回以賢狼應有的笑容,並非因為長年的經驗累積所致。 而是因為太愉快,只好笑了出來。 想要完全抓住這個大笨驢旅伴的韁繩,真是困難得讓人不禁想要露出苦笑。 「你身體有好一點嗎?」 牧羊女──諾兒菈這麼詢問。 「沒什麼,只是有些疲累而已。」 聽到牧羊女的問句,除了這麼回答,還能夠怎麼回答? 就算擁有賢狼的頭腦,也不知道還能夠怎麼回答。 在一片祥和的互動氣氛中,旅伴一臉彷彿在說「做得很好」似地,得意洋洋地點著頭。 有這種旅伴不會疲累嗎? 別說是疲累,甚至就快要發燒了。 「不過,咱正想找人聊聊天。說到聊天,咱之前就很想問汝一個問題。」 「咦?是要問我嗎?」 原來如此,牧羊女這般聰明卻不驕傲的謙虛表現,也難怪旅伴會被攻陷。 「如果是我能夠回答的問題,我很樂意回答。」 然後,牧羊女展露笑臉說道。 真是個不容忽視的對手。牧羊女的確不容忽視,但身為狩獵者的咱難得能夠與這樣的對手溝通,當然要這麼詢問: 「領導羊群的秘訣是什麼?」 牧羊女有些意外的樣子睜大了眼睛,但立刻恢復往常的笑臉。 那隻傲慢的牧羊犬跟在她身邊,依舊以充滿戒心的模樣窺視著咱。 全身淡灰色的純朴牧羊女,臉上帶著溫柔的微笑緩緩開了口: 「擁有一顆寬容的心。」 聽到這個答案的瞬間,彷彿有一陣風吹過的感覺。 這女孩不是冒牌貨。 她是真正的牧羊人。 飼養羊兒必須擁有一顆寬容的心。 瞥了旅伴一眼後,不禁心想「確實是這麼回事」。 諾兒菈發現咱的視線後,瞬間露出有所察覺的表情。 只要是個聰明人,就能夠像這樣在瞬間看出端倪。 「誰叫羊都覺得自己很聰明吶。」 諾兒菈把視線移回咱身上後,露出有些傷腦筋的表情,但臉上浮現看似愉快的笑容。 自己與這女孩似乎能夠變成好朋友。 不過,看著沒發現自己成為別人的討論對象、一臉笑嘻嘻的旅伴,不禁會沒自信地想,不知道有沒有辦法完全抓住旅伴的韁繩。 這個問題的答案,恐怕就真的只有神明知道吧。 虧自己還一直以神明之姿受人供奉,居然連這答案都不知道。 用怨恨的目光瞪著旅伴時,旅伴顯得一臉愕然。 這讓咱忍不住在心中吶喊:「汝這只笨羊!這只純真無垢的羊!」 即便如此,旅伴那脫線過了頭的地琅還是── 「真是個大笨驢。」 嘴裡忍不住嘀咕起來。 ──沒錯,咱還是最喜歡這只脫線的羊。 第七卷 Side Colors 後記 好久不見,我是支倉凍砂。 不過,一邊寫著這篇後記,我一邊心想「這樣算是好久不見嗎?」其實也才隔了兩個月而已(註:此為日文版的狀況)。以前會覺得一星期過得很慢,但最近覺得一星期「咻」一下就過去了。 我想,可能是我一天有十六小時都在睡覺的緣故吧。這陣子每天睡覺的時間比醒來的時間還要長,過著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世界的日子。所以呢,一般人的兩個月對我來說只有一個月,難怪會覺得時間過得快。 言歸正傳,這次的作品形式與往常的長篇故事有些不同。 這次作品收錄了刊載於《電擊hp》的短篇及中篇故事,然後加上新的短篇故事。 中篇故事是描述赫蘿的往事,短篇故事則是穿插在長篇故事之間的幕間故事。 中篇故事以描述赫蘿的大姊姊風范、短篇故事以描述赫蘿的貪吃表現為主。真可憐,都不知道羅倫斯跑哪兒去了? 不過,如果要說這次作品當中最值得推薦的是哪一則故事,答案會是新的短篇故事。 那是我第一次以赫蘿觀點來描述故事。 起初非常擔心沒辦法順利以赫蘿觀點來描述,但開始寫作後,完全樂在其中。就算回過頭再讀一遍,也看得出自己當時確實很享受於寫作。所以,我相信大家一定也能夠看得津津有味。 對了,換個話題聊聊。不久前,我搭了某作家買的四百二十匹馬力汽車。 四百二十匹馬力耶!這麼大馬力是要在日本的哪裡奔馳啊?那東西已經不能叫做汽車,要叫做雲霄飛車了。車子一加速,甚至能夠感覺到全身血液流向身體後方,直到加速完畢後,血液才會再流回來。 那雲霄飛車的外觀超酷,就連我這個汽車白痴都能夠感到氣勢非凡。 只是很可惜的是,這麼炫的車子載了因為熬夜趕稿而精神不濟的四個作家,不是前往夜景美麗的東京灣,而是去了能治療腰酸背痛的溫泉設施。 那也就算了,沒想到大家年紀也不算小了,竟然穿上浴衣就興奮地說:「我們來滑壘吧!」然後在木板地板上大玩滑壘游戲。別誤會喔,我們那天一滴酒也沒沾。為了保護自己的名譽,我還是先聲明一下,我可沒有做出這麼沒品的事情喔。相信我,是真的! 後來大家互罵彼此缺乏運動,於是比了腕力、也比了伏地挺身的次數,還拍了大頭貼,簡直就像參加畢業旅行一樣。 回程當然也是搭了有四百二十匹馬力的超炫車回家。 不過,途中被五十c.c.的小綿羊追過時,居然還認真追起了小綿羊。這樣的行為好像有點幼稚。 東拉西扯地寫了一堆,總算是填滿了頁面。 下一本作品將恢復成平常的長篇故事。 我也很想讓羅倫斯變得帥氣一點,只是誰知道故事會怎麼進展呢? 那麼,我們下次再見了。 第七卷 Side Colors 插圖 第八卷 對立的城鎮 上 序幕 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圖源:草木皆眠 錄入:no2body 云層遮住月亮,黑暗籠罩了四周。 冷風時而徐徐吹來,瀏海隨之緩緩飄動。 在以金屬絲製成的燈具中,燃燒動物油脂的火焰不安地晃動著。 這裡冷得錐心刺骨。 每當載滿貨物的馬車向前行進,就會傳來踏入冰面的聲音。 沒有人開口說話,一行人只是默默地前進。 貨物旁的微弱燈光晃動著,映出馬匹的粗大頸部,以及拉著其韁繩行走的馬夫後腦勺。 一行人宛如由死人所組成的隊伍般,沉默地邁步前進──到處都有這樣的鄉野軼聞。 不同於軼聞的是,一行人當中唯有一人佇立不動。 或許是為了趕馬,也可能是為了斥罵馬夫,那人手上沒有提著油燈,而是拿著枴杖。 只有那人停下腳步,看向此處。 如死人般面無表情的隊伍之中,唯有這個停下腳步的人露出驚訝表情。 「晚安。」 或許是空氣太冰冷的緣故,這簡短的一句話顯得特別響亮。 這時如果蹲下,抓起一把腳邊的砂石,就會知道那砂石冷如碎冰。 在黑暗、冬季寒氣與沉默之中,雙方不知道對峙了多久。 對方是就算遇到意料外的狀況,也能夠表現得泰然自若的老練商人。 即便如此,似乎還是花了點時間,才總算理解發生了什麼事。 「騎快馬來的?」雖然對方這麼問,但其實內心早已否定了這樣的可能性。 當然了,沒有一個商人會露出自己的所有本領,所以沒必要回答對方的問題。 所以,來者在黑暗之中搖了搖頭。 寒風吹起。 黑暗之中,馬車隊伍彷彿走向斷頭台似的,靜靜穿過高掛在城牆入口處的火炬下方。 照理說,這時候應該善用自己的優勢才對。 然而,事實沒有戲裡來得精彩。在緊要關頭體力用盡、無法好好應對的狀況並不少見。 因為事實上並沒有使用魔法,而是歷經奔波才來到了這裡。 「我們先到溫暖的旅館,再好好聊一聊,如何?」 來者代替疲累得說不出話來的同伴們這麼說。 「伊弗小姐。」 對方是老練的商人。對於符合現實狀況的提議,當然給了相應的答案。 第八卷 對立的城鎮 上 第一幕 「嘖……嗯……」 她抿著嘴不停咀嚼,很快地將食物嚥下,接著再度張嘴。 這時只要用湯匙舀起粥送過去,大張的嘴巴便會立刻咬下。 不知道是不是牙癢,她不時會咬住湯匙。都一大把年紀了,還像只剛長牙的小狗一樣。 像只小狗的她,在吃完兩木碗放入大量面包屑、口感扎實的粥後,似乎總算是滿足了。她用舌頭把沾在嘴邊的粥舔乾淨後,嘆了口氣。床上擺了兩顆塞滿羊毛的高級枕頭,而她躺在枕頭上的模樣,看起來還有點像正在療養身體的公主。 不過很遺憾地,她的體格太單薄,沒有公主的貴氣。 身為一個有幸擁抱過她的人,羅倫斯的感想是:她雖然沒有想像中那麼弱不禁風,但不可否認地,至少不是很有肉的類型。 不對──羅倫斯覺得她今天之所以顯得特別瘦弱,一定是頭發難得翹起來的緣故。 還有,因為她臉腫腫的,所以表情看起來極度不開心,令人害怕。 這位體格單薄的公主名為赫蘿。 當然了,赫蘿根本不是什麼公主,就算有那種可能,也會是女王。 而且是住在白雪皚皚的北方森林女王。 赫蘿頭上長著威武尖起的狼耳朵,腰部長著威風凜凜的尾巴。 她的外表看起來像個妙齡少女,但真實模樣是一匹能夠一口吞下壯漢的巨狼。赫蘿自稱為賢狼,是一隻寄宿在麥子裡、掌控其豐收,而且活了好幾百年的狼。 然而,就算她的身世氣派得足以與歷代諸侯並駕齊驅,只要看到現在的赫蘿,也能夠明白那些祈禱麥子豐收的村民們為何不想再繼續仰賴她。 看見赫蘿頂著一頭亂翹的頭發,讓人喂她吃飯的樣子,哪還有什麼威嚴或權威可言呢。 若是把赫蘿這樣的醜態說成她對羅倫斯的信任,或許還滿動聽的。 但羅倫斯覺得那只是看待事情的角度不同而已。 說起來,這是羅倫斯第二次慇勤地喂赫蘿吃飯,但卻沒聽她向自己說過一次「謝謝」。 赫蘿這次也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吃完飯便立刻大聲打嗝,然後不停微微動著耳朵。赫蘿的視線看向遠方,想必是在回想些什麼吧。 隔沒多久,她皺起眉頭,露出一臉的不悅。 「賢狼竟然會肌肉痠痛?說了誰會相信啊?」 羅倫斯一邊收拾餐具,一邊這麼說。這時,赫蘿從遠方拉回視線說: 「汝不是比較喜歡咱這樣柔弱的、呃……」 說到一半,赫蘿試圖做出微微傾頭的動作,但未能如願。 昨天,赫蘿載著羅倫斯與流浪學生──少年寇爾,在荒野上奔跑了大半天。 或許是能夠在陽光底下盡情奔跑,讓赫蘿開心過了頭,當抵達旅館時,她已經累得連階梯都爬不上去。盡管如此疲累,直到入睡前,赫蘿還是兩眼炯炯有神,顯得特別興奮的樣子。 在那段路程中,赫蘿幾乎沒有停下來休息,反而是只需要緊緊貼在赫蘿背上的羅倫斯兩人,因為跑得實在太久,險些就要舉手投降了。 即便如此,赫蘿仍然一副不夠盡興的模樣。那模樣與其說像是深謀遠慮、冷靜勇猛的森林之狼,還不如說像是被野放的家犬。羅倫斯抱著諷刺的心態誇獎赫蘿腳程快、體力又好,沒想到赫蘿居然露出不曾表現過的得意表情,驕傲地挺起胸膛。 由一根根宛若銀絲的氣派毛皮裹住身軀的巨狼,抬頭挺胸地坐在地上。那模樣確實如同狼神般威風凜凜。 不過,帶著諷刺的意味誇獎她,卻得到赫蘿喜孜孜地挺起胸膛的反應,這讓羅倫斯忍不住露出苦笑。 數百年來,赫蘿以麥子豐收之神的身份一直受到村民祭祀。對赫蘿而言,能這樣像孩子般直接表達情感,一定讓她開心得不得了。羅倫斯善意地如此解讀。因為如果不這麼做,他怕自己會忘了赫蘿是賢狼的事實。 當然了,一路旅行下來,羅倫斯十分清楚赫蘿會露出這副德性,純粹是她本來的個性使然。 所以羅倫斯大方地、盡情地誇獎了她。 如果再多誇獎一些,赫蘿那興奮地不停甩動的尾巴恐怕會斷掉。 因為有過這樣的互動,所以今天早上,當他看見赫蘿那淒慘得無法再看第二眼的面容時,羅倫斯清楚聽見自己臉上慢慢失去血色的聲音。他當真以為赫蘿得了什麼重病。 當羅倫斯得知赫蘿純粹是肌肉痠痛時,在安心之餘也差點忍不住大罵她一番。 只是,赫蘿手不能抬、頸不能轉、腰痛得站不起身子的症狀,倒是與病人沒什麼兩樣。 唯一與病人不同的是,赫蘿的食慾還是像正常人一樣好。 「說來你載著兩個人跑了那麼久,難怪會肌肉痠痛了。」 「咱確實得意忘形地跑過了頭。」 赫蘿現在只有耳朵和尾巴能夠正常動作。 不過,她雖然看似痛苦不堪,卻沒有露出後悔的模樣。 雖然赫蘿很中意自己現在的少女模樣,但對她而言,想必還是比較習慣原本的狼模樣吧。 這令羅倫斯想起在旅途中,赫蘿的心情有時會變得特別差,或許不能以狼姿自由行動而不滿,就是其中一個原因。 「不過吶……」 當羅倫斯思考著這些事情時,赫蘿開了口,然後輕輕打了個呵欠繼續說: 「身體痛得起不了床,這實在太難看了。如果起不了床的換成坐在咱背上的汝,就不會這麼難看了。」 就算身體動彈不得,嘴巴還是動得很靈活。 雖然赫蘿露出壞心眼的笑容這麼說,但因為姿勢顯得不自然,所以一點殺傷力都沒有。 要是寇爾也在場,羅倫斯或許會有些慌張,但幸好寇爾外出了。 「如果你是個深思熟慮、擁有先見之明的人,只要把一切交給你就能絕對安心,我當然會什麼也不想地乖乖讓你載。可是,你應該沒忘記昨晚發生的事吧?」 聽到羅倫斯這麼說,赫蘿難得沒有出聲反駁。 非但沒有反駁,還一臉懊惱地咬著嘴唇,別開了臉。 她似乎知道自己昨晚確實表現得失態。 「真是的,明明只是讓你載,我卻不得不好好抓住你的韁繩。你之前到底說了誰是誰的駕馭者啊?」 這是個讓赫蘿反省的好機會。 這麼想著的羅倫斯趁勝追擊。 昨天在赫蘿的疾馳之下,羅倫斯等人在離開南下羅姆河的船隻後,只花了半天時間就抵達港口城鎮凱爾貝。要是搭船南下,一般要花上兩天的時間。 這速度之驚人,就算是沿路不停換再快的快馬趕路,也無法望其項背。 羅倫斯等人這麼急著趕到凱爾貝,當然有其目的。 那是為了追查某個傳言──他們在南下羅姆河的途中,得知在一個名為樂耶夫的地區,有一枚狼骨受到各深山村落祭拜的傳說。雖然沒有確切的證據,但羅倫斯等人認為狼骨八成屬於赫蘿的同類,也猜測到教會勢力為了炫耀其權威,以冒瀆狼骨為目的在追查狼骨的可能性。 赫蘿當然不可能忍受這樣的事情發生,更不可能當作沒聽過這樣的傳言。 只是,依羅倫斯與赫蘿兩人別扭的個性,不可能只為了這種理由就放棄原本的計畫,改而南下追查傳言;而且兩人也沒有坦率到願意明確說出真正的理由。以羅倫斯來說,他就拿出「為了以笑臉結束兩人之旅」作為藉口;而如果問赫蘿,她肯定也會用其他的藉口搪塞過去。 後來,收集到有關狼骨傳說的情報後,羅倫斯等人發現在追查狼骨的,似乎是以羅姆河流域的教會勢力為首的相關人士。 這時,他們想到伊弗想必對於羅姆河流域的大小事都瞭若指掌。為了向伊弗打聽消息,羅倫斯等人來到了港口城鎮凱爾貝。 伊弗原本貴為貴族,但在家道中落後變成了商人,甚至還在雷諾斯與教會聯手從事非法交易。擁有這般背景的她,一定有相當廣大的情報網。而且羅倫斯也考慮到,伊弗在雷諾斯發生的皮草事件中,為了比週遭的人更搶先一步出口皮草,不惜讓船隻沉入羅姆河以妨礙其他人。只要拿出這件事情威脅她,肯定能夠套出各種訊息。 為了達成計畫,羅倫斯等人離開拉古薩掌舵的船隻,坐到赫蘿的背上,出發追趕伊弗。 不過,計畫還是出現了誤差。羅倫斯等人沿著羅姆河南下好一段路後,追上一艘船隻,但船上不見伊弗的蹤影。 船上只看得見羅倫斯等人在雷諾斯投宿的旅館主人──阿洛德的身影。雖然因此得知這艘船與伊弗有關,但更教人納悶的是,船上甚至不見堆積如山的大量皮草。 伊弗打算載著皮草前往凱爾貝──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這麼一來,她很可能在途中改以陸路運送皮草。雖然原本為了快速運送貨物而利用船隻,但倘若距離不遠,改用其他交通方式也不是不可能。 伊弗若很幸運地──或是有計畫地調度到馬匹,那麼她中途改走陸路也算是合情合理。 或者說,從利害關系來看,伊弗如果當真讓船隻沉入羅姆河,以阻止後來的船隻前進,那麼繼續以船隻運送皮草南下羅姆河的人,當然會被當成嫌疑犯。要是繼續以船隻拚命地運送皮草,就像在昭告天下自己是犯人一樣,所以中途改以陸路運送,是有效擺脫嫌疑的方法。 羅倫斯這麼猜測,並判斷伊弗早已利用馬匹運送貨物前往凱爾貝。雖然赫蘿堅持只要嚴刑拷打阿洛德,問出伊弗去向就好,但羅倫斯說服了她,繼續朝羅姆河下游前進。 然後在傍晚聽說赫蘿看見遠方有商隊時,羅倫斯確信了自己的判斷正確。 那條商隊正是伊弗率領的馬車隊伍。 羅倫斯等人繞過商隊,先行來到位於羅姆河終點的港口城鎮凱爾貝,等待伊弗等人抵達。 伊弗當時的表情,就像看見死人從墳墓裡爬出來一樣。 時而撩起瀏海的冷風彷彿從冰洞吹來似的。在這陣寒風中,羅倫斯等人與伊弗一同進入凱爾貝。接著在稍作協議後,三人決定在伊弗介紹的旅館投宿。 會與伊弗重逢可說完全出乎她的意料,羅倫斯等人也處於優勢,無奈羅倫斯卻必須夾雜著嘆息,與伊弗討論協議內容。 從狼模樣變回少女模樣後,赫蘿的兩眼顯得更加炯炯有神,明明累得連說話都有困難,卻顯得特別興奮。 羅倫斯也不是沒推演過狀況,赫蘿與在雷諾斯有過爭執的伊弗進到同一間房間,事態會演變成如何,他心裡大致也有個底。 然而,他卻怎麼也沒料到會演變成險些扭打成一團的火爆場面。 「還不是因為汝的態度太溫和,咱才會那個樣子。難道汝忘了臉上的傷是誰留下的嗎?」 赫蘿強調著自己的正當性。 「你該不會真的認為,以批評對方的方式,來證明自己的正當性,是一種正確的行為吧?」 「唔……」 赫蘿說不出話來,用力壓低了下巴。 她知道是自己不對。 即便如此,赫蘿還是不肯直率地道歉。不過,羅倫斯也不是不知道她不肯道歉的原因。 「在這方面,伊弗就表現得很好。面對你氣勢洶洶的樣子,她沒有選擇應戰,而是選擇退讓。你知道為什麼嗎?」 赫蘿從羅倫斯身上移開視線。 那時如果置之不理,赫蘿肯定會撲上前抓住伊弗,所以羅倫斯幾乎是從背後架住赫蘿,然後壓住頸部才制止了她。 當時伊弗露出如蛇般的冷靜目光環視羅倫斯等人,沒有出聲威嚇,也沒有漠視羅倫斯等人,只是在最後露出淡淡微笑。 「那是因為她判斷出要是跟我們槓上,會對自己不利。」 「汝的意思是,咱是個不懂得計算損益的小孩子?」 赫蘿簡短說道,隨即閉上嘴巴。她的臉越皺越緊,彷彿有千言萬語在喉嚨深處打轉似的。 羅倫斯一副感到疲憊的模樣,凝視著赫蘿。 從赫蘿耳朵的反應來看,她很明顯沒有真的動怒。 既然這樣,赫蘿為什麼要那麼做呢? 「伊弗一定是看出你是沒道理地在發脾氣。誰叫你真的就像個小孩子一樣胡鬧,根本無視於利益。」 也就是說,伊弗很快察覺到自己踩了不該踩的尾巴。 如果對手是憑道理在發脾氣,那當然能夠憑道理來應付;但如果對手是感情用事,那這時大談道理只會帶來反效果。所以,伊弗才會直率地低頭認輸。 赫蘿一方面感情用事地發脾氣,一方面也明白伊弗低頭認輸的理由。這麼一來,她當然只能原諒伊弗。 可是,赫蘿當然無法輕易接受這樣的事實。 雖然形式上必須原諒伊弗,但無論如何就是原諒不了。赫蘿就像被下了這樣的咒語一樣,咬牙切齒地掙紮著。想要解除咒語,必須由羅倫斯施展魔法。 真是的,哪有這麼麻煩的公主啊。 「不過,那麼激動地面對面後,反而容易冷靜地談事情。也比較容易引出我們的利益。」 「……然後呢?」 赫蘿投來銳利的目光說道。 羅倫斯不禁感到難為情地聳聳肩,然後輕輕嘆了口氣。 這是表現死心的嘆息。 「如果你是為了我才發脾氣……那個,謝啦。」 自古以來,人們習慣宣誓合約內容時,都必須發出聲音,而這樣的習慣似乎不限於談生意的時候。 羅倫斯到了現在,還是會因為把話說得如此露骨而感到難為情,但既然赫蘿堅持一定要聽到這種話,那他也沒輒。 所謂的交易,就是必須找出雙方的妥協點。 「哎,既然汝都這麼說了。」 說著,赫蘿總算卸下兇狠的表情,然後不停地動著耳朵。 相隔一條街的市場吵雜聲,從窗外隱約傳進屋內。 暖烘烘的冬日陽光,讓人甚至產生一種春天已經到來的錯覺。 這愚蠢無比的互動讓羅倫斯忍不住露出苦笑,這時赫蘿也跟著笑了出來。 這是平靜而悠哉、什麼也無法取代的片刻時光。 「好了,那我來收拾一下餐具……」 「嗯。」 盡管羅倫斯只是在自言自語,赫蘿還是這麼應了一聲,然後把視線移向下方,准備梳理跟耳朵一樣還很有活力的尾巴。 一路走來的旅途中,這樣的光景不斷反覆上演。 不過,這次有個地方與過去不同。 這次多了寇爾的加入。直到傳來敲門聲,羅倫斯才想起寇爾外出買東西還沒回來。過了幾秒鐘後,房門打了開來,隨即看見寇爾抱著像木碗的東西站在門後。 羅倫斯心想「寇爾出去買什麼來著?」並准備在記憶裡尋找答案的瞬間,一股強烈的味道撲鼻而來。羅倫斯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那味道,感覺很像把磨碎的香草用硫磺熬煮過的獨特味道。 因為味道太過強烈,羅倫斯不禁身體往後仰,但寇爾似乎完全不在意的樣子。 「我調了軟膏回來了!」 說著,寇爾急急忙忙走進了房間。 看他氣喘籲籲的樣子,想必是急忙跑了回來。 赫蘿很喜歡寇爾,所以老是對他摟摟抱抱,而寇爾也很黏赫蘿。 今天早上看見赫蘿的痛苦模樣後,寇爾像只脫兔般溜了出去,前往早市已開張的熱鬧大街。 北方人擁有格外豐富的藥草智慧。 說他們擁有的藥草知識,從治療割傷到發燒等所有傷痛都一應俱全也不誇張。寇爾一定是調了能治療肌肉痠痛的軟膏回來。 不過,這味道沒辦法改善一下嗎? 想到這裡時,羅倫斯忽然察覺一件事。 赫蘿。 羅倫斯回頭一看,發現耳朵和鼻子都異常靈敏的約伊茲賢狼,正捲起尾巴,躺在床上痛苦地掙扎。 除了同情赫蘿,羅倫斯什麼也做不了。 寇爾親切地為赫蘿調了軟膏,這下還能拒絕這份善意嗎? 羅倫斯不理會從枕頭底下投來的求助眼神,正要與寇爾擦身而過的瞬間── 「啊,這個軟膏也能夠治療羅倫斯先生的傷喔。」 整張臉埋在枕頭裡的赫蘿,看似有些開心地動了一下耳朵。 寇爾調制的深綠色軟膏顯得異樣地黏稠。 羅倫斯先把軟膏塗抹在布上,然後貼在右臉頰的腫脹部位。貼上軟膏的瞬間,那刺鼻的味道宛如細針般刺進皮膚,強烈的溫熱感隨之在臉頰一帶擴散開來。不僅如此,軟膏的味道還薰得眼睛刺痛,感覺鼻子都快皺在一起了。 即便如此,寇爾為了調制軟膏,居然不惜花費自己少得可憐的盤纏。所以羅倫斯當然不能辜負他的一片好意。 話雖這麼說,軟膏的強烈味道還真是嚇人。 羅倫斯幫赫蘿塗抹在肩膀和腰部時,看到赫蘿也投來打從心底感到畏懼的眼神。她的鼻子那麼敏銳,想必真的很痛苦吧。 然而,羅倫斯抱著「怎麼可以只有我遭受這味道折磨」的想法,也考慮到軟膏似乎很有效,所以還是幫赫蘿塗抹。 每涂一次,赫蘿就會發出難以言喻的叫聲,但那聲音完全沒有魅力可言。 或許事後還得花錢買新衣服給赫蘿,不然就是要買好酒給她喝。 涂完所有部位一遍,被赫蘿狠狠地白了一眼後,羅倫斯不得不這麼想。 「啊,對了!剛剛回到這裡的途中,我遇到昨天那位商人,她說想跟羅倫斯先生見面。」 重新塗抹完一遍赫蘿感到特別疼痛的部位後,羅倫斯擦去沾在手上的軟膏。 他心想,這軟膏肯定是強力藥膏,說不定真的很有效。 大概是因為軟膏味道太強烈的緣故,赫蘿躺在床上不停地呻吟。羅倫斯斜眼看著這般模樣的赫蘿,反問寇爾說: 「昨天那位商人?你是說伊弗嗎?」 「是的。」 「出兵只管快不管好啊。最快今天,最慢搞不好明天她就會離開了吧。」 雖然身為家道中落的貴族,但伊弗以商人身份勢如破竹地一路往上爬。 在以木材和皮草著名的城鎮雷諾斯,伊弗以陷害羅倫斯的手段,企圖達成堪稱異想天開的皮草交易。把放手一搏而到手的皮草運送到凱爾貝之際,伊弗為了阻礙其他人運送皮草,還心狠手辣地策畫將船隻沉入河川的事故。 想必伊弗憑著狡猾的智慧和過人的膽量,已經做好萬全的准備;但如果在凱爾貝表現得慌張失措,她以危險交易構築起來的堤防,很可能因為意想不到的事情而潰決。所以,對她來說,盡快逃到遠方才是上上策。 而且,伊弗也必須把從雷諾斯運送到這裡來的皮草,再運送到其他城鎮去。 雖然城鎮現在才開始活動起來,但對伊弗來說,或許時間已經太晚了。 「伊弗有沒有說要我去哪裡找她?」 「呃……她說過一會兒會來旅館接您。」 「……這樣啊。」 伊弗想必非常忙碌,卻特地要來旅館接人,這其中一定有什麼用意。 羅倫斯立刻猜測到的用意是,伊弗不希望自己被舉發是讓船隻沉入羅姆河的犯人。可是,真的是這樣嗎…… 「那你吃早餐了沒?」 「咦?啊……吃、吃了。」 或許沒有赫蘿那麼厲害,但羅倫斯畢竟也透過做生意,鍛煉出了識破謊言的眼力。 他輕輕頂了一下寇爾的頭,一言不發地把裝著面包的麻袋塞給寇爾。 寇爾八成把用來買自己早餐的錢,也花在買調制軟膏的藥草上了。 寇爾曾經為了學習教會法學,而前往南方城鎮的學校就讀。他明明是抱著「想要利用教會權力,來守護信奉異教的村落」的意圖才那麼做,卻表現得比真正的正教徒更像正教徒。 寇爾接過麻袋後,顯得有些為難的樣子,但羅倫斯假裝沒看見,然後朝向在棉被底下呻吟著的赫蘿走去。 聽到羅倫斯表示自己要外出一下,赫蘿沒有抬起頭,只用耳朵做出了回應。 羅倫斯以為赫蘿會被味道薰得暈厥過去,卻意外發現似乎沒那麼嚴重。 他自己也在不知不覺中,變得不在意味道了。取而代之地,塗上軟膏的右臉頰一直在發燙,讓人有種瘀傷真的慢慢在痊癒的感覺。 身為狼的赫蘿,或許更能夠明確感覺到藥效在體內發揮效用。 羅倫斯知道自己這麼猜測應該沒錯。因為當他准備離開床邊之際,赫蘿還有多餘精力丟出一句:「要是輸了,咱不會放過汝的。」 羅倫斯暫時先安了心,然後轉身一看,發現寇爾拿著麻袋不知所措了好一會兒,終於拿出兩塊面包站在原地。 麻袋裡裝了普通燕麥面包和加了核桃的燕麥面包,而寇爾拿在手上的兩塊都是普通燕麥面包。看見寇爾這般行事謹慎的態度,羅倫斯不禁露出苦笑。 他心想,真希望赫蘿也向寇爾學習一下。 「那,你要一起去嗎?」 羅倫斯當然是在詢問寇爾要不要一起去找伊弗。 寇爾的視線在空中遊走一會兒後,點了點頭。 羅倫斯打算向伊弗探聽有關被稱為神明或精靈、與赫蘿同類的狼之腳骨傳言;在距離寇爾故鄉很近的村落裡,也祭拜著一名狼神,而那腳骨正是它的遺骨。 況且,寇爾是為了確認有關這位狼神其腳骨的傳言真假,才決定與羅倫斯兩人一起旅行。 這麼一來,寇爾當然會想跟羅倫斯一起去。 然而,羅倫斯還是刻意詢問了寇爾。因為他覺得如果不問,寇爾就不會主動跟著他去。 因為寇爾雖然年紀輕輕,卻有著容易瞎操心的個性。 他會這麼黏赫蘿,或許是覺得赫蘿那旁若無人的感覺很新鮮也說不定。 「那這樣還不趕快吃掉面包。」 聽到羅倫斯走出房間時這麼說,寇爾急忙地把面包塞進嘴裡說: 「呃,是。」 羅倫斯繼續說: 「當然了,吃完麵包後,記得要露出吃了小麥面包的表情,嗯?」 或許是旅途上窮怕了,寇爾明明受過教育,懂得如何表現出宛如修道士般的高尚舉止;但只要一扯上吃飯,動作就會變得粗野。 此刻寇爾也像只松鼠一樣鼓著臉頰,一臉狀況外的模樣。 沒多久,他似乎理解了羅倫斯的意思,便吞下面包,露出笑容說: 「教會也會教導我們吃東西的時候,要遮住嘴巴。」 「教會反而是為了不讓人看見自己在吃好東西,才會這麼說吧?」 羅倫斯關上房門一走出去,寇爾就像個忠心的徒弟,跟在羅倫斯背後約一步的距離上。 「謝謝您的面包,真的很好吃。」 寇爾一邊這麼說,還不忘一邊展露笑臉。真是個聰明的少年。 旅館一樓是餐廳。 一般來說,只有旅人會做吃早餐這種奢侈的行為,所以坐在餐桌前面的,幾乎都是旅行裝扮的人們。 伊弗混在這些人當中,打扮成老樣子坐在餐桌前。乍看之下,她也像個准備萬全,打算在今天之內從旅館出發的旅人。 或許伊弗真的預定今天出發,但羅倫斯此刻最在意的不是這件事情。他在意的是,伊弗為了遮住面容,臉上明明纏了好幾層布,卻還是把鼻子捏住了。 「……這味道也太恐怖了吧。」 店老闆在吧檯最裡面,一臉忿忿地瞪著羅倫斯,其他客人也一副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的模樣,驚訝得都忘了生氣。 羅倫斯索性豁出去,表現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至於寇爾則是一副真的完全不在意的樣子。 雖說居民們喜歡的味道會隨地區有所不同,但這軟膏的味道一定是很極端的例子。 羅倫斯一邊這麼想,一邊在伊弗正對面的椅子坐了下來。這時,伊弗說出讓人意外的話: 「不過,好久沒聞到這味道了。到了晚上,你臉上的傷應該就會完全消失不見吧。」 貼在羅倫斯右臉頰上的布料塗有寇爾調制的軟膏,而右臉頰上的傷正是他與伊弗起爭執時,被柴刀柄用力擊中造成的。 所以,伊弗的語氣有些在開玩笑的感覺。 「這藥膏是他幫我准備的。不過,你真是博學多聞呢。」 羅倫斯一邊指向站在後方的寇爾,一邊語調誇張地說道。 「嗯?他是樂耶夫來的啊?」 伊弗靜靜地注視著寇爾,然後閉上了眼睛。 羅倫斯當然猜不出她在想什麼。 「總而言之,只要是有關羅姆河的事情,不管是檯面上還是檯面下,我都瞭若指掌。你不就是為了我擁有的知識,才追到這裡來的嗎?雖然我不知道你用了什麼方法,但速度快得讓人難以相信。」 伊弗藏在好幾層布料深處的眼睛,輕輕地眯了起來。 商人有個優點。就算經歷過近乎拿刀互砍的爭執,只要發現利害關系一致,還是會立刻握手合作。若沒有合約關系,商人心裡就不會留有情感產生的芥蒂。 雖然在雷諾斯激烈地爭執過,羅倫斯與伊弗兩人卻表現得像舊識一樣。 「這幾年很少像昨晚那麼驚訝了,我還以為是合約書漏寫了什麼呢。」 雖然赫蘿拐彎抹角的說法老是混淆羅倫斯,但像這種類型的說法,羅倫斯再清楚不過了。 他不禁感到胸口一陣搔癢,或許這是一種近似戀愛的感覺。 因為商人互探真心的舉動正像心頭癢癢的感覺,令人愉快。 「沒有,我只是想得到你的知識而已。你我之間又沒有簽訂任何合約。」 羅倫斯趁著這個機會,明確表示自己不是想得到伊弗的皮草。 伊弗輕輕點了點頭後,從椅子上站起身子。 「換個地方說話吧,要不然會招來其他客人和店老闆的忿恨喔。」 伊弗有些壞心眼地說道。 不過,伊弗說的不見得全然是玩笑話,因此羅倫斯帶著寇爾跟隨她而去。 「對了,你夥伴怎麼了?」 旅館前面是一條狹窄的小路。與其說小路,或許應該說是略顯寬敞的胡同比較貼切。 港口城鎮凱爾貝中間夾著河川,分為南、北地區,羅倫斯等人投宿的旅館位於北凱爾貝。 北凱爾貝很少有美麗氣派的建築物,雖然河邊的市場當然很熱鬧,但只要稍微遠離市場,就會看見很多建蓋在胡同裡的建築物,給人有些荒涼的印象。 建築物的高度也沒有統一,這是因為議會對於城鎮景觀採取寬容開放的政策,還是因為管理能力太差了? 從這裡的實際模樣看來,或許原因在於後者吧。 當羅倫斯思考著這些事情時,伊弗毫不遲疑地朝著離開市場的方向走了出去。 「她因為旅途疲累,現在全身涂滿了這種軟膏,正躺在床上休養。」 「我只能說……」 伊弗說到一半,回過頭來觀察寇爾的反應,並且在頭巾底下輕笑。 「一定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就算羅倫斯不是赫蘿,也知道伊弗把原本想說的「節哀順變」吞了回去。 只有寇爾一人顯得有些驕傲地笑著。 「不過,這樣算是我幸運吧。不,應該也算是你幸運吧。」 「我們彼此都是吧。」 羅倫斯聳了聳肩說道,然後露出苦笑。 昨晚之所以沒能夠探聽出伊弗所擁有的知識,是因為赫蘿真的太兇猛了。 「不管怎麼說,有人願意為你生氣,就表示這個人是很珍貴的財產。你要好好珍惜才行。」 「其實是她把我當成自己的財產,所以才為了財產受損而生氣吧。」 伊弗的肩膀在外套底下不住晃動。 這時,伊弗忽然朝向路邊走去。羅倫斯發現是因為對面走來一名女子的緣故。她帶著一整籠葉菜類,那是冬季也採收得到的蔬菜。 女子想必是准備前往市場販賣蔬菜。籠子裡的蔬菜比夏天採收的綠色蔬菜顏色還要深,感覺好像很冰涼。這種蔬菜也許不適合用醋醃制或生吃,但如果放進熱湯裡,肯定美味極了。 「如果你是她的所有物,當下她應該會要求賠償才對。可是,她卻想要報仇。」 伊弗的淡藍色眼眸一瞬間流露出落寞的眼神。 伊弗歷經家道中落,最後連姓氏和身軀,都賣給了想要得到貴族稱號的暴發戶商人。 如果得知伊弗因此受到傷害,那名藉由金錢交易把伊弗買下的商人會向對方要求什麼呢? 金錢?還是報仇呢? 羅倫斯不禁覺得光是思考這件事情,就等於是在傷害伊弗。 他對自己選錯了玩笑話感到有些後悔。 「咯咯,像這樣讓對方產生罪惡感,再勾起對方的同情心,接下來的商談就可以進行得很順利呢。」 聽到伊弗的話語,羅倫斯猛然回過神來。 不管在任何時候,利用美人計或是苦肉計,總能夠擾亂正常交易。 雖然沒忘記懷抱戒心,羅倫斯還是不小心上了當。 即便如此,羅倫斯用力搔了搔頭後,還是忍不住露出笑容。當然了,這是有原因的。 「不過,你之所以會刻意說出來,是因為──」 羅倫斯一臉像在說謎語似的愉快模樣,邊看向拚命想要跟上話題的寇爾邊繼續說: 「你想要藉由這樣坦承自己設下的陷阱,來消除我的戒心。」 「沒錯,這樣我才能夠讓咬住獵物的尖牙陷得更深。」 這時如果剝去頭巾,肯定會看見伊弗正露齒而笑。 羅倫斯似乎明白了赫蘿把伊弗形容成狐狸的真正意思。 因為這個商人實在太像狼,所以赫蘿不想承認她跟自己同類。 「好了,到了。」 「這裡是?」 羅倫斯停下腳步問道,寇爾隨即從背後撞了上來。寇爾一定是想從羅倫斯與伊弗的互動中學習一些東西,所以一直在反芻兩人的對話。 羅倫斯想起自己跟著師父時,也曾經有過一樣的舉動,不禁感到有些懷念。 「這裡是我在凱爾貝的據點。你看到沒有招牌的商行,應該猜得到是怎麼回事吧?」 與四周的建築物相比,伊弗所指的建築物牆壁表面泛黑,感覺隨時有可能朝向道路倒下,不過基座部位使用石塊堆成,顯得相當穩固。 聽到伊弗戲劇性的說法,寇爾似乎感覺到某種奇怪的氣氛,緊張地屏息凝視。 不過,伊弗當然只是在開玩笑而已。羅倫斯仔細一看,發現在泛黑的牆面上,留有某物的拆除痕跡。 也就是說,這裡是已經破產或歇業的商行。 「你別太捉弄他啊。」 伊弗伸手准備開門時,羅倫斯對著她的背影這麼說。寇爾聽了這句話,從口中露出「咦?」的聲音。 在這之後,寇爾總算發覺現場只有自己沒有掌握到狀況。 雖然不是刻意想要確認寇爾的反應,但伊弗回過頭來,看似愉快地這麼回答: 「因為他是你可愛的徒弟嗎?」 「很可惜,他不是我的徒弟,也不是商人。所以我不希望害他長大後個性扭曲。」 聽到羅倫斯的回答後,伊弗難得發出聲音大笑說: 「哈哈哈!也對。你說得沒錯。商人的個性太扭曲了。」 寇爾一副很不甘心的模樣,抿著嘴聆聽在他頭頂上方交錯的對話。兩個個性扭曲的商人沒有理會他,自顧自地走進建築物內。 羅倫斯回頭一看,發現寇爾露出有些不開心的表情,也跟著走進來。 寇爾可能覺得自己被人當傻瓜看。 羅倫斯一邊露出苦笑,一邊搖頭嘆息。 他心想,寇爾要是待在商人身邊,這罕見的直率個性可能會變得扭曲。 伊弗端出用山羊乳、奶油以及蜂蜜酒調配而成的飲料。 至於給寇爾喝的,則是加了一般蜂蜜取代蜂蜜酒的無酒精飲料。 或許是奶油品質很好的緣故,喝著飲料的羅倫斯,不禁想配點帶有苦味的燕麥面包來吃。 「阿洛德先生還沒抵達嗎?」 羅倫斯等人走進建築物內後,發現屋內安靜無聲。 客廳只隱約傳來木炭在壁爐裡燃燒的聲音,和放在壁爐旁的鍋子煮沸山羊乳的聲響。 方才羅倫斯望著伊弗坐在暖爐前方,看她以意外熟練的身手准備飲料時,也沒有聽到其他任何聲音。 「他應該今天傍晚才會抵達吧。要吃嗎?」 伊弗在用小刀把小麥面包俐落地切成片狀後,把面包拿在手上問道。 木盤裡盛了山羊乳。那外觀像是熬煮過的起士般濃稠,想必原本是沾在鍋緣上的吧。 如果在這般濃稠的山羊乳上,加了用油和鹽巴醃過的切片鯡魚,肯定美味至極。 「要是吃了這麼美味的東西,未來的旅途恐怕會很辛苦。」 「沒錯。一旦吃慣好東西,旅費就會一口氣暴增。不過,如果不是商人,就不用擔心這種事情吧?」 說著,伊弗把切好的面包放在寇爾面前。 寇爾一臉驚訝地看著伊弗,然後有些困惑地望向羅倫斯。 「人緣好或許算是一種天命。」 看見寇爾這般模樣,一直保持笑意的伊弗取下頭巾,露出面容。 寇爾當下的驚訝表情,讓一旁的羅倫斯看得十分有趣。 「即使變成了這種個性,我的體內似乎也還留著一些母愛呢。」 伊弗說罷,自嘲地笑了笑。這像是深蘊著悲傷似的表情讓人為之驚豔。 羅倫斯經常忍不住會想,女性似乎比男性更適合當商人。 要是對方屢屢展露讓人意外的一面,手腕再高明的男子,也沒那麼容易與對方交手。 「對了,你想問什麼來著?」 寇爾這次不像在吃剛才的燕麥面包那般狼吞虎嚥,而是慢慢地品嘗小麥面包。羅倫斯一邊看著寇爾,一邊對伊弗這麼切入話題: 「我想問會遭天譴的事情。」 「你是說羅姆河沿岸的商行,在尋找異教之神的聖遺物這件事吧?不過,我不確定異教是不是也用『聖』這個說詞。」 看見羅倫斯點頭回應,伊弗稍微拉遠視線,然後喝了口山羊乳。 「大約在兩年前,這個謠言在羅姆河一帶的城鎮流傳,還被說得像真的一樣。有一些專門做不法勾當的商人,也一度因此興奮得不得了。」 「謠言的真相呢?」 遠處傳來了小孩的哭聲。 比起鳥鳴聲,城鎮裡比較常聽到小孩的哭聲。 「謠言還不都一樣。最後一直沒有人找到骨頭,這個謠言就跟散佈開來的速度一樣,很快地被人們淡忘。純粹是酒席上的助興話題而已。」 伊弗的樣子不像在說謊,重點是她沒有理由說謊。 不過,俗話說「無風不起浪」。 「這個謠言是來自羅姆河的支流,也就是位於樂耶夫河上游地區的雷斯可鎮,從這裡的一間商行傳出來的,對嗎?」 這個位於雷斯可的商行,曾經與凱爾貝的珍商行交易過銅幣。 而且,雙方的銅幣交易有一點非常奇妙。那就是──進口的銅幣箱數與出口的銅幣箱數竟沒有吻合。 雖然羅倫斯到最後仍然沒想通箱數不合的原因,但在他身旁一臉幸福地吃著面包、連伊弗都不禁眯起眼睛笑看著的寇爾,似乎已猜到了答案。 因為不是什麼急著要知道的事情,所以羅倫斯到現在還沒詢問解答,但如果自己沒辦法想出原因,難免還是會覺得不甘心。 「沒錯,我記得是一個叫做德堡的商行。這家商行牢牢握住雷斯可的采礦權,有擋不住的財源呢。」 「他們在凱爾貝的主要往來對像是珍商行?」 「喲?調查得很清楚嘛。我都忍不住想問你什麼時候打聽到這麼多了。」 伊弗用面包沾了山羊乳,咬了一口。 看著伊弗吃麵包的模樣,羅倫斯心想:「或許帶赫蘿一起來也不會有事」。 要是赫蘿看到如此美味的食物,一定很快就會被安撫吧。 「雷斯可的德堡商行、與我們這次皮草騷動有關的雷諾斯教會,還有這裡的珍商行,都是掌控銅製品通路的重要角色。不過,雷諾斯的教會純粹是扮演施加壓力,然後強制收取稅金的角色罷了。至於德堡商行與珍商行,彼此應該有配合往來才對。」 「他們為什麼要配合往來?」 看見羅倫斯迅速地發問,伊弗揚起一邊嘴角露出苦笑。 寇爾也察覺到伊弗的反應,抬起了頭。 「抱歉,我沒有惡意。」 伊弗一副失笑的模樣垂下眼簾,然後用手輕撫唇邊說道: 「在我的印象當中,你應該是個頗為謹慎的商人啊。怎麼會對這種玩笑事如此認真?」 基本上,商人會發問,就表示他已經知道答案。 伊弗表現得很平靜,但她的笑容帶著明顯的期待。 「如你所料,因為我的夥伴是北方人。」 聽到羅倫斯的答案,伊弗一副「我想也是」的表情,看向手邊的杯子說: 「要不是為了那麼可愛的小姐,想必你也不可能做不合理的事情。」 「那可不一定喔。」 雖然明知如此,但羅倫斯還是忍不住出聲辯駁。 伊弗只在眼角露出淡淡笑意,沒有繼續追擊。 「不過,若是聽到有神明遺骨遭受金錢買賣,而那又是故鄉所祭祀的神明之物,任誰都會坐立不安吧。但是,這麼一來,有件事情會讓我很在意。」 「什麼事情?」 伊弗保持探頭看向手邊杯子的姿勢,抬高視線看向羅倫斯。 她那看似愉快的模樣,簡直就像抓住了對方弱點,准備徹底殺價買商品的商人一樣。 「你是會利用金錢買東西的商人吧?這麼一來,你是你夥伴的同伴,還是敵人呢?換個角度說,你的所為究竟是善行,還是……惡行呢?」 寇爾有些吃了一驚地縮起身子。 的確,羅倫斯是賺取金錢,然後以金錢解決事情的商人。 他與打算利用金錢買下被稱為神明的狼骨,或因為某目的而打算利用狼骨的傢伙們屬於同類。不管任何時候,商人都會用金鑰匙硬是轉開所有的門。 假使狼骨傳言是真的,又不小心得知了狼骨去向,羅倫斯一定會發揮商人本領,想盡辦法拿回狼骨。 如果真有那麼一天,赫蘿和寇爾會怎麼想呢? 到時候羅倫斯肯定會打算利用金錢買狼骨。 那時羅倫斯還算是赫蘿和寇爾的同伴嗎?還有,這樣的行為是惡行,還是善行呢? 羅倫斯用山羊乳潤了潤嘴唇後,這麼回答: 「利用金錢買商品並不是惡行。如果買的不是商品,大部分都會被認為是惡行。」 「比方說?」 「如果是為了權威或權力,或者是為了討好我的夥伴而買下狼骨,想必夥伴會瞧不起我吧。金錢永遠只是用來買商品的道具。如果用來買其他東西,那就會是惡行。這道理就像拿砍柴的斧頭來砍人一樣。還有,我相信夥伴一定也能理解這層道理。」 伊弗眯起眼睛,並且把嘴角揚得更高。 對於利用金錢解決一切的商人,人們不時會質疑他們的正義。 同時,對於商人而言,信用乃是身為商人的重要要素。 也就是說,當有人質疑一個商人的正義時,這個商人怎麼回答,將決定其身為商人的品格。 正義的內涵,來自於人的性格。然後,只要把正義與信用放上天秤,就會知道兩者的重量是一致的。 羅倫斯不確定伊弗是否想得如此深入,但能夠肯定的是,她至少打算把羅倫斯的答案當作重要的判斷材料。 伊弗原本帶著嚇人的笑容,但聽到羅倫斯的答案後,忽然緩和表情,遞出手中的杯子說: 「希望還有機會與你做生意。抱歉,問了你這麼奇怪的問題。」 羅倫斯也稍微放鬆沒受傷的左臉頰,然後舉起自己的杯子,朝伊弗的杯子遞了出去。 羅倫斯在杯子快要互撞之前停下動作。使用絕不能受損的銀餐具時,這樣的舉動是一種禮貌表現,而羅倫斯之所以這麼做,是為了表示對方有著與銀制餐具相稱的高貴身份。 「我不是說過,看到你跟你夥伴的互動,讓我很羨慕嗎?現在更是讓我覺得羨慕不已。」 「那麼,我會把這句話當成一種稱贊。」 伊弗只晃動肩膀,沒出聲地笑笑。 然後,她把視線從羅倫斯移向寇爾,恢復成商人的表情,對他說道: 「聽說你不是這個克拉福.羅倫斯的徒弟啊。我只能說,我打從心底替你感到可惜。」 聽到伊弗的話語,寇爾驚訝地瞠大雙眼,跟著露出為難的表情低下了頭。 盡管羅倫斯面帶笑容看著寇爾的反應,還是難掩心中遺憾。 寇爾會覺得為難,就表示他無法接受伊弗的判斷。 伊弗似乎也看出寇爾的想法,保持著笑臉閉上眼睛。當她再次睜開眼睛時,視線已經落在羅倫斯身上。 「憑你的智慧應該知道才對,但我還是說一下好了。德堡商行在尋找的狼骨,可不是一百枚盧米歐尼金幣這麼小意思的交易。要是草率出手,很快就會體會到人命有多麼不值錢。即便如此,我還是相信你的能力,就如同我相信自己身為商人的眼光一樣。」 羅倫斯緩緩轉動杯子,然後淺嘗了一口。 他心想,這時如果沒有好好誇耀一番,一定會被赫蘿罵一頓。 「我在金錢就快到手時,選擇了保住性命。不過,夥伴比性命更重要。我也跟你一樣非常地『期待』。」 這是羅倫斯與伊弗搏命時,向彼此吐露過的真心話。 伊弗笑著,露出了一長排牙齒。那簡就像赫蘿恢復狼形時所露出的笑容。 「或許,偶爾拿著尋寶圖去尋寶也不錯。你們的目的是想向珍商行……也就是與德堡商行往來的那間商行打聽情報吧?沒問題啊,我可以幫你寫介紹信給珍商行。剩下的……」 伊弗之所以能閉上一隻眼睛,然後微微傾著頭,似乎是因為她相當有自信。 「就得靠你自己的才能了。」 羅倫斯心想,要是告訴赫蘿他險些就要愛上伊弗,肯定會被赫蘿咬斷喉嚨。只是,羅倫斯不得不承認這是事實。 伊弗是個天生的商人。 她擁有驚人的天賦,能完全掌握自己的表情代表什麼意思。 羅倫斯恭敬地低下了頭。 他心想:「原來如此,這就是所謂在黃金大道往上爬的商人啊……」 伊弗用小刀將高級羊皮紙裁斷,在寫完內容後灑上細沙,等待墨水變乾。趁這時間,她拿出用馬尾巴毛做成的細繩,以及染成紅色的蠟條。 確定墨水變乾後,她捲起羊皮紙,再上好蠟封,最後綁上用馬尾巴毛捻成的細繩,介紹信就大功告成了。 雖說只是一紙信件,但以商人的角度來看,如此大費周章的介紹信,所花費的金額想必不容小覷。 羅倫斯不禁覺得,伊弗說想要再次與他交易一事,說不定是認真的。 「如果沒有意外,明天過了中午我就會離開凱爾貝。我打算走海路南下,所以暫時可以告別這個寒冷地。」 「那麼,為了答謝你幫我寫介紹信,我會找個時間前來送行。你就快變成大商人了,我想在那之前再見你一面。」 看到羅倫斯輕輕舉起收下的親筆信,伊弗一邊露出苦笑,一邊點點頭說: 「出發前我打算悠哉地休養一天。如果你晚上來找我,還可以招待你傭人准備的料理。」 「如果在太陽下山前來找你呢?」 伊弗的微笑,說不定就是一般人的驚訝表情。 她保持著微笑僵住了好一會兒後,終於重新把雙手交叉在胸前,然後嘆了口氣說: 「如果只有我在……這樣嘛,就讓我來展現廚藝好了。」 羅倫斯在雷諾斯第一次與伊弗正式交談時,伊弗曾經開玩笑地說,她對自己的交際手腕相當有自信。 現在看來,她當初似乎不是在扯謊。 伊弗說出那番話時,聲音符合她的前貴族身份般輕柔,沙啞的聲音夾帶著高貴的氣息,讓羅倫斯不禁感到耳朵一陣搔癢。 寇爾更是整個人呆掉,張著嘴巴注視著伊弗。 如果她願意悉心打扮,絕對會是個名副其實的女貴族。 「想必你的料理不見得只會使用牛肉或豬肉,我要小心一點才好。」 「咯咯。不過,要是你夥伴的心情已好轉,下次就三個人一起來吧。」 「我會的,謝謝你的介紹信。」 聽到羅倫斯這麼回答,伊弗點點頭,輕輕揮了揮手後,緩緩將大門關上。 與人告別之際,沒有一個商人會向對手揮手。 伊弗最後揮手的對象,想必是站在羅倫斯斜後方的寇爾。 羅倫斯一邊小心翼翼地把介紹信收進外套內側,一邊朝後方瞥了一眼。 不出所料地,寇爾果然一副意猶未盡的模樣凝視著大門。 「很有趣的一個人吧?」 羅倫斯走了出去後,寇爾才回過神來,慌張地跟在後頭。 「呃……是、是的……」 「不過,我臉上的傷就是她打的。」 羅倫斯指著塗了寇爾特製軟膏的右頰說道。寇爾聽了,似乎沒能夠立刻理解這句話的意思,直直注視著羅倫斯好一會兒。 當這句話的意思好不容易傳達到腦中時,寇爾臉上一副寫著「怎麼可能!」的表情,回望身後的宅邸。 「因為我們起了爭執,所以她就用柴刀柄用力敲了我一下。」 「……真的……嗎?」 「雖然她也有讓人意外的一面,但正因為如此,更不能掉以輕心,知道嗎?就像她纏在頭上的頭巾底下藏著美貌一樣,那美貌底下也藏著可怕的東西。」 寇爾微微皺起了眉頭。或許即便是聽到羅倫斯這麼說,他也沒辦法具體地想像,才會露出這種表情吧。 「赫蘿昨晚那凶巴巴的樣子,你不是也看到了嗎?事實上,在那場爭執裡,我差點就被伊弗殺了。」 「咦?」 寇爾發出驚訝的聲音。 第一次見面就看到伊弗那麼溫柔的一面,的確很難想像。像這樣的她,居然會有讓一般盜賊望塵莫及的膽識及器量。 不過,人類擁有各種不同的一面,所以必須小心行事;羅倫斯打算這麼告誡寇爾時,寇爾卻帶著極度認真的表情陷入了沉默。 寇爾天生個性直率,或許他本來就排斥隨便懷疑他人。 羅倫斯這麼想時,寇爾忽然抬起頭,露出極度為難的表情。羅倫斯見狀,下意識地問: 「怎麼了?」 很多時候,寇爾都會有類似這樣的反應。 就算頭腦再好,要是無法自在地控制臉上的表情,以及從口而出的話語,就不能成為優秀的商人。 不過,這應該能夠成為優秀的聖職者。所以對寇爾來說,這樣或許正好吧。 「如、如果沒有這麼點作為,果然很難在世上存活下來……」 寇爾這麼說完後,有些不甘心似地低下了頭。 不僅顯得不甘心,他的模樣還像在責備自己一樣,就彷彿參加長槍比賽的年輕騎士,哀嘆著自己不夠努力似的。 只是,羅倫斯不明白寇爾為何會露出這樣的表情。 差點被伊弗殺害的事實,怎麼會跟在世上存活扯上關系呢? 難道寇爾的意思是,就算差點被殺害,也更要設法找到讓自己存活下來的技巧才行嗎? 雖然羅倫斯東想西想地這麼猜測著,不過寇爾還在繼續說話,所以決定先聽他說下去。 「我當然不是打算接受教會的教誨,而且……村子裡時而會發生這種事情……的確,有時我也覺得只專注於一樣東西不好,而且這世界真的很嚴酷。這句話從我口中說出來,比較沒有說服力就是了。可是……」 寇爾一邊走路,一邊不停說道。他的視線幾乎只落在腳邊。 另一方面,羅倫斯則是一邊看著晴朗的藍天,一邊走著。 因為他實在不明白寇爾在說什麼。 「我說啊……」 於是,羅倫斯開了口──就在這時,寇爾突然抬起了頭。 「那、那個!我沒有在責怪羅倫斯先生不好的意思!」 看見寇爾慌成一團的模樣,羅倫斯不禁瞪大了眼睛。 「……不、不是啊,我只是純粹聽不懂你在說什麼,所以想問問你而已啊。」 聽到羅倫斯這麼說,寇爾臉上的表情驀地消失,隨即漲紅著臉頰低下頭。 羅倫斯舉高手摸著頭,滿臉疑惑地傾著頭。 寇爾到底在說什麼啊? 雖然搞不太懂到底怎麼回事,但寇爾本身也表現出不想被多問的樣子,所以羅倫斯決定換一個話題。 「總之,前往珍商行之前,先回旅館一趟吧。」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寇爾沉默地點了點頭。 「事情就是這樣。」 只要一鑽出被窩,軟膏的味道就會跟著飄散出來。因為沒辦法忍受那股臭味,所以赫蘿用棉被壓住身體,只露出臉來。 「是麼?」 「你應該知道他在說什麼吧?」 羅倫斯與寇爾回到房間時,原本打著瞌睡的赫蘿立刻醒了過來。然後,她跟平常一樣挺起身子,還傾著頭,露出了困惑的表情。看來赫蘿似乎覺得身體有什麼不對勁,而羅倫斯也馬上察覺到了。 赫蘿早上明明連挺起身子都有困難,現在卻是一副彷彿忘了疼痛的模樣。 「這藥膏真有效吶。」 於是,羅倫斯決定也帶著赫蘿一起前往珍商行。 不過,當然不能就這麼帶著赫蘿一起去。因為身子實在太臭,羅倫斯與她都必須先用熱水洗去軟膏才行。 方才在話題中出現的寇爾,此刻正在一樓為兩人准備熱水。 「哎,也不能怪汝搞不懂唄。這就像跑去肉店,卻詢問關於魚的問題一樣。」 赫蘿躺在枕頭上伸了個大懶腰後,這麼說道。 每次赫蘿會用這樣的口吻說話,都是有關那方面的話題。 想到又要被赫蘿嘲笑,羅倫斯就忍不住想要嘆息,但事到如今他也沒打算硬要顧面子,所以很乾脆地表示投降說: 「事到如今,我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確實很遲鈍。可是,這不是有自覺就能突然開竅的事啊。我還是搞不懂。」 不過,看見羅倫斯這麼乾脆地舉起白旗後,赫蘿連打完呵欠滲出眼角的淚水都忘了擦去,就這麼愣住了。 「怎麼了?」 聽到羅倫斯的詢問,赫蘿臉上慢慢浮現苦笑。 「哼,咱做人搞不好還挺善良的。」 赫蘿不停擺動著一邊耳朵說道。 「什麼意思?」 「看見汝表現得這麼卑微,咱怎麼還能夠嘲笑汝的糗樣。」 「……」 感到一陣頭痛的羅倫斯已經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能夠按住自己的額頭。對於羅倫斯的反應,赫蘿似乎很滿足的樣子。 她揚起嘴角,露出牙齒笑了笑,終於露出平常的壞心眼笑容說: 「哎,也是唄,對於知道事情真相的汝來說,或許很難做出其他解釋唄。汝真的猜不到,一介旁觀者看見汝跟那隻狐狸起爭執,會怎麼想嗎?」 赫蘿臉上會浮現壞心眼的笑容,就表示她的話語是解開問題的線索。身為一個對於人們立場有正確的理解,並試圖從中謀利的商人,在得知對方給了線索後,當然必須勇於接受挑戰。 不管怎麼說,已經有人提示瞭解開問題的方向。 羅倫斯試著站在寇爾的立場,思考起自己與伊弗的關系。 伊弗用柴刀柄打了羅倫斯,甚至害得羅倫斯差點沒命,接著赫蘿見到伊弗,隨之表現出氣勢洶洶的模樣。寇爾聽到這樣的事情經過,先是一臉為難,最後還紅著臉頰,露出一副相當難為情的樣子…… 「啊!」 羅倫斯察覺到一個可能性,一股苦澀感隨即在口中蔓延開來。 不過,這股苦澀味道感覺與啤酒的苦味有些相似。 那是一種會讓人忍不住想笑的苦澀滋味。 「咯咯。汝是個幸運之人,是唄?」 赫蘿看似開心地笑笑。 她之所以露出這樣的笑容,正是因為她知道寇爾會錯意的事情,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狀況。 羅倫斯再次用手按住額頭,嘆了口氣。原來世上有人會這樣會錯意啊。不對,應該說,沒想到自己會有被人家這麼會錯意的一天。想到這裡,羅倫斯只能自嘲地露出苦笑。 「我完全沒想到寇爾會……以為我與伊弗搞外遇,結果因為爭風吃醋而吵架。所以,寇爾才會說他沒有在責怪我啊……」 雖然羅倫斯心裡多少有點想故意說成「與赫蘿搞外遇」,但要是敢這麼開玩笑,肯定是不要命了。 「那隻狐狸是雌性,咱也是雌性,而汝是雄性。這樣的關系會演變成打來打去的火爆場面,當然只會有一個答案唄?說起來,要說是為了那種金光閃閃的東西而發這麼大的脾氣,那反而還比較奇怪。那六十枚金色貨幣就是咱的價錢,是唄?真是的,人類世界真是莫名其妙。」 看見赫蘿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說道,羅倫斯這時想起,自己正是為了她指出的理由而奮斗至今,這不禁讓他感到尷尬不已。 不過,赫蘿畢竟是約伊茲的賢狼。 她似乎早就預料到羅倫斯會有這樣的反應。 「不過,汝的行動最讓人覺得莫名其妙。真是的,那時竟然跑來接咱,真是大笨驢一個。」 赫蘿一副彷彿臉部很癢似地,把臉埋進枕頭說道。 盡管這樣,她依然沒有從羅倫斯身上移開視線。 聽到赫蘿這番話,又看見她的舉動,羅倫斯既不能生氣,也不能別過臉去。 羅倫斯一副刻意強調「我輸了」的模樣聳聳肩,然後輕輕撫摸赫蘿的臉頰。 「沒其他表現了?」 赫蘿閉上一隻眼睛,然後看似開心地擺動耳朵,在羅倫斯手掌底下輕聲說道。 羅倫斯心想「你在開玩笑吧?」而就快表現出有所警戒的模樣時,突然想到自己如果這麼表現,肯定會惹得赫蘿生氣。 即使知道赫蘿可能會生氣,羅倫斯還是稍微環視一下四周。當然啦,這裡根本沒有其他人。 羅倫斯忍不住做了一次深呼吸。 然後,就像在雷諾斯的那時一樣,羅倫斯緩緩貼近赫蘿的臉。 不過,這次與在雷諾斯那次有個大不同之處──當羅倫斯貼近到連赫蘿的睫毛都數得出來的距離時,突然傳來的敲門聲,讓他驚訝到差點整個人跳了起來。 「我拿熱水回來了。」 這時,寇爾的聲音響遍整間房間。 他打開房門後一邊用背部壓住它,一邊把臉盆端進來。臉盆的重量想必不輕,而且裡頭不斷地冒出濛濛熱氣,水滴沾滿了寇爾的臉。即便如此,為了羅倫斯兩人,寇爾一定還是很努力地端來臉盆。 看見寇爾這麼努力,羅倫斯怎麼可能有理由發脾氣呢? 他保持站在床邊的姿勢,一臉正經地回應:「辛苦啦。」 不過,這時他背上已經爬滿了冷汗。 敲門聲傳來的瞬間,赫蘿臉上就浮現了壞心眼的表情。 赫蘿方才會擺動耳朵,想必是在聆聽寇爾的腳步聲。 「發生什麼事了嗎?」 就算表情再正經,也很難在瞬間改變氣氛。 雖然寇爾露出有些訝異的表情,但羅倫斯決定裝傻到底。 他知道背後的赫蘿一定躺在枕頭上,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 不過,最讓羅倫斯感到生氣的,不是赫蘿設下這般陷阱,然後幸災樂禍地看著他慌張失措的樣子。 他輕輕撫摸自己的左臉頰,假裝在抓癢的樣子。 「我請店家幫我准備了相當燙的熱水,如果熱水太燙,我再去要冷水來。」 寇爾放下臉盆,然後把兩條手巾泡進熱水說道。 如此體貼的少年要是自己的徒弟,旅途上不知道會有多輕松。 「好,謝謝。」 「請別這麼說,是我自己硬是要與兩位一起旅行,做這麼點事情是應該的。」 看見寇爾沒有任何企圖的笑臉,羅倫斯不禁覺得晚餐可以讓他多點一樣愛吃的料理。 要是赫蘿也表現得像寇爾這樣,羅倫斯肯定不到一個月就破產了吧。 「那麼,咱就不客氣了。雖然這軟膏教人難以相信地有效,但這味道對咱的鼻子來說,畢竟還是太刺激了。」 赫蘿一邊走下床,一邊說道。寇爾聽了,露出有些訝異的表情。 寇爾果然完全不覺得這軟膏的味道是臭味。 「嗯。熱水溫度剛剛好,趁水冷掉之前,趕快擦一擦唄。」 赫蘿把手伸進臉盆裡,不停攪拌著熱水。熱水或許沒有看起來那麼燙,只是因為房間裡頭太冷,才會不斷地冒出熱氣。 「嗯,對啊。還是趕快擦一擦,免得感冒了。」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後,赫蘿撈起一條手巾,擰乾後輕輕丟給了羅倫斯。 羅倫斯接下後,感覺到從手巾慢慢傳來一股暖意。如赫蘿所說,還是趕快擦一擦的好。 羅倫斯一邊這麼想,一邊打算撕下貼在右臉頰上的藥布時,忽然察覺到一件事情。 他看見寇爾站在不遠處,一臉尷尬地低著頭。 「怎麼了?」 羅倫斯還來不及這麼詢問,寇爾已經一副彷彿下了很大決心似的模樣,搶先一步開口說: 「那、那個,我到外面去等。」 說完話時,寇爾還露出了極為僵硬的笑臉。 他的表現明顯是在客氣些什麼。 而且,往走廊走去時,寇爾還對羅倫斯露出奇怪的眼神。那表情就像密使接下重要秘密似的,顯得極度認真。對於寇爾在想些什麼,現在的羅倫斯再瞭解不過了。 在房門「啪」的一聲被關上後,羅倫斯把視線從門邊移向赫蘿,看見赫蘿正一臉認真地擰著手巾。 「看小毛頭那反應,想必汝跟那隻狐狸交談得很融洽唄。」 原來如此,難怪寇爾會露出認真的表情。 羅倫斯與伊弗至少要表現出感情不錯的樣子,寇爾才有可能誤會兩人是情侶吵架。 不過,羅倫斯當然知道這時不能認真地解釋,否則就輸了。 「誰叫寇爾那表情好像在說『我絕對會守密』一樣,難怪你會這麼想。」 赫蘿抬起頭,放鬆了臉頰說: 「呵咯咯咯。對咱投來的,卻是感到相當過意不去的眼神吶。」 然後,她保持蹲著的姿勢並攏膝蓋,再用膝蓋頂著下巴。 「要是汝也像小毛頭那樣,就可愛多了。」 羅倫斯撕下右臉頰上的藥布,沒有立刻回答赫蘿。 他輕輕觸摸臉頰,發現受傷的部位已經開始消腫,也幾乎不覺得疼痛。 這藥膏這麼有效,說不定能夠靠這個賺上一筆。 「這個嘛,所謂近朱者赤,我就是因為待在你身邊,才會變得不可愛。」 羅倫斯拿起手巾,用力地擦起臉頰。用泡過熱水的手巾擦臉,有種難以言喻的舒暢感。 赫蘿也學著羅倫斯的動作,用擰乾的手巾擦拭頸部,還不停地擺動著耳朵。 不過,擦完頸部一圈後,赫蘿看向手巾,結果被那顏色嚇了一跳。 「的確,近朱者赤這句話似乎很正確。因為汝的臉總是紅通通的。」 羅倫斯用手巾乾淨的部分,重新舒服地擦了一次臉後,看向赫蘿說: 「最近比較不會了吧?」 「這種話虧汝說得出口。」 看見赫蘿一副受不了自己的模樣說道,盡管羅倫斯知道赫蘿是在挑釁,還是不禁感到有些不高興。 然而,當赫蘿一揚起嘴角,羅倫斯就發現自己被耍了。 「汝否認得了嗎?這樣唄,既然那小毛頭都體貼地迴避了。」 說著,赫蘿把手巾放進臉盆洗了洗,再次擰乾後,站起身子。 然後,她把手巾丟給羅倫斯,隨即脫掉整件上衣。 就算羅倫斯再怎麼習慣,一旦遇上出其不意的狀況,還是會感到心頭一驚。 對著這樣的羅倫斯,赫蘿叉著腰擺出撫媚的姿勢說道: 「幫咱擦背好嗎?」 對赫蘿來說,讓人看見裸體或許沒什麼大不了,但羅倫斯可就不同了。赫蘿明明非常瞭解這點,居然還刻意這麼做。 在他人展現紳士風度時,居然還趁機落井下石,這根本是缺德至極。 羅倫斯一邊以這樣的藉口解釋著自己的慌張,一邊沉默地把接下的手巾揉成一團,像個小孩子似地丟向赫蘿。 寇爾調制的藥膏果然如奇跡般有效。 雖然赫蘿似乎還覺得身體有些僵硬,但塗抹上藥膏的時間只經過一下子而已,這麼一想就覺得藥效好得讓人難以置信。 羅倫斯臉上的傷也幾乎消了腫。 不過,因為赫蘿方才一邊說:「汝的傷也好了嗎?」一邊突然伸出手捏了一下,所以羅倫斯的臉頰可能又稍微紅腫了起來。 沒想到赫蘿做出如此可惡的舉動後,還露出不滿的表情在發脾氣,所以盡管心中的怒火幾乎就要爆發,羅倫斯還是沒敢反擊。 對於羅倫斯把手巾揉成一團扔人的舉動,赫蘿似乎相當忍無可忍。 不過,從不像在演戲的生氣模樣看來,赫蘿或許是真心希望羅倫斯為她擦背。 這麼一想,羅倫斯不禁覺得好像錯在自己,變得不知道該生氣還是該道歉。 「等會兒要去的商行,就是企圖做蠢事的商行嗎?」 為了先找到容易辨認的路,羅倫斯決定往河邊市場的方向走去。說到市場,一定有露天攤販,赫蘿也一定會買東西吃,所以羅倫斯當然先做好了心理准備。 但是,他怎麼也沒想到赫蘿皺起鼻子嗅了嗅後,就火速朝第一家攤販沖去。 羅倫斯一邊忍受著輕微的頭痛,一邊以視線追著赫蘿,結果發現前方攤販的加熱石板上,擺著不停冒泡的烤螺肉。 「對方到底有沒有企圖,那要等會兒確認後才知道。不過,照伊弗所說,有企圖的可能性似乎很高。」 赫蘿露出期待的目光,沉默地催促著羅倫斯,還真不知道她到底有沒有把話聽進去。 羅倫斯知道就算說不行,赫蘿也不可能聽得進去,所以決定放棄無謂的掙扎。 羅倫斯拿出一枚泛黑的銅幣,交給用小刀削著牙簽的老闆。老闆用剛剛削好的牙簽巧妙地拉出螺貝裡的螺肉,轉眼間就串好了三塊螺肉。 然後,老闆串了三枝。 羅倫斯原先覺得老闆賣得便宜極了,這才知道若要讓螺肉增添誘人的美味,還得另外付費灑上鹽巴。 羅倫斯一邊以笑臉向精打細算的老闆抱怨,一邊打聽珍商行的地點。 不藉此打探情報討回一些本錢,那怎麼劃算。 「到了那兒,對方會願意說實話嗎?」 分發螺肉時,只有寇爾一人向羅倫斯道謝。 當然了,羅倫斯早就向寇爾解釋自己與伊弗之間的關系,並解開了誤會。 「如伊弗所說,那就得靠我的才能了。」 「好像不太可靠吶。」 聽到赫蘿開他玩笑,寇爾露出感到為難的表情笑笑。羅倫斯見狀,刻意做出滑稽的動作。 「不過,話說回來,同一個城鎮怎會有這麼大的差別吶?」 赫蘿看向對岸光景說道。 港口城鎮凱爾貝位於羅姆河口,中間夾著河川,分為南、北兩區,而羅倫斯等人投宿的旅館是位於北凱爾貝。 北凱爾貝的市場或氣派建築物,果然都集中在這一帶的沿岸地區,這裡的氣氛頗為熱鬧──不過,也只是比旅館四周熱鬧而已。 從沿著河岸的大馬路走一段路後,就會看見石頭散落四處的河岸。因為這裡是河口,所以擁有相當寬敞的河岸,河水也在距離岸邊相當遠的地方。只要把視線移向右手邊一看,前方就是海洋;就算是羅倫斯的鼻子,也聞得到海水的味道。河川的對岸是南凱爾貝,其前方有一大塊三角洲,港口城鎮凱爾貝最大的市場就建蓋在上面。 分為三個地區的凱爾貝哪裡最熱鬧呢?答案不用說也知道是三角洲。那麼,哪裡有櫛比鱗次的氣派建築物呢?答案是南凱爾貝。 相較之下,羅倫斯等人所在的北凱爾貝,果然給人一種相形失色的印象。 因為距離南凱爾貝的河岸相當遠,所以只隱約看得見隔著河川的對岸光景。即便如此,從停靠在那裡的船隻數量,以及堆高在市場的商品數量看起來,還是明顯多了不少。 即使在同一個城鎮裡,有時也會因為地點不同而有截然不同的氣氛。如果中間再夾著河川,那或許真的會變成另外一個城鎮。 「我記得對岸有羅恩商業公會的洋行。」 「汝說的是跟汝同鄉的商人們聚集的地方,是唄?」 「是啊。不過,因為羅恩商業公會在三角洲上也設了分部,所以我還沒去過總部就是了。」 羅倫斯指向位於河川與海洋交會處旁邊的三角洲。 他不確定能否用城鎮來形容這個三角洲,但以商人的角度來看,這個三角洲早已是個完整的城鎮。 從羅倫斯此刻所在的位置看過去,也看得到兩層樓或三層樓高、受到海風吹襲而泛灰的建築物,正雜亂無章地矗立著。 風若吹得強一點,那裡的喧鬧聲說不定就會乘著風傳來。 赫蘿如果脫去兜帽,說不定會知道三角洲上發生了什麼騷動。 「那邊好像比較熱鬧,咱們不過去看看嗎?」 「你是想看看有什麼食物吧?」 聽到羅倫斯這麼說,赫蘿像個小孩子一樣鼓起腮幫子,露出不滿的表情。 赫蘿明明確信羅倫斯等會兒一定會帶她去,還刻意做出這樣的舉動。 羅倫斯一副悉聽尊便的模樣聳聳肩,准備踏出步伐時,忽然停下腳步。 他發現寇爾從方才就一直沉默不語地看著三角洲,連螺肉都忘了吃。 「怎麼了?」 聽到羅倫斯這麼搭腔,寇爾整個人像是彈起來似地轉過身子。 「啊……沒、沒事──」 「沒事?」 赫蘿一邊說道,一邊搶走寇爾手中還剩兩塊螺肉的牙簽,然後吃掉其中一塊。 「這是汝謊撒得太差的懲罰。」 然後,她裝出要咬下最後一塊螺肉的樣子,看向寇爾說: 「汝沒有任何話想說嗎?」 聽說很多動物都會讓自己的孩子接受嚴酷的考驗,狼或許也是如此。 羅倫斯腦中不禁浮現這樣的想法。 不過,赫蘿自己明明也沒能直率地向人討東西。 羅倫斯現在仍清楚記得剛遇到赫蘿時,她在兩人暫時停留的城鎮要蘋果吃時的難堪表現。雖然現在的赫蘿不會這麼做,但從她完全不給寇爾否認餘地的強勢態度看來,或許寇爾多少讓她想起了以前的自己。 「那……那個……」 然後,寇爾雖然年紀還輕,但畢竟是個少年。 「我想去三角洲。」 他跟赫蘿不一樣,機靈地看著羅倫斯這麼說,真是了不起。 羅倫斯從赫蘿手中搶走牙簽,遞給了寇爾。 還補上一句:「比你了不起多了。」結果被赫蘿踹了一腳。 「你不是我的徒弟。所以,我會好好答謝你幫我們調制軟膏。你最好做好心理准備,讓我表現得厚臉皮一點。」 雖然這話不像在答謝,反而像在威脅,但很適合說給寇爾聽。 或許是寇爾天性直率與其個性使然,如果置之不理,恐怕會變得比徒弟更像徒弟。 因為知道世上不見得每個人都是好人,所以看見這樣的寇爾,羅倫斯忍不住替他擔心。他知道任何人若是想陷害寇爾,隨隨便便都能成功。 「……我明白了。」 寇爾露出為難的表情地笑了笑回答。 他一定是明白羅倫斯與赫蘿替他擔心,才會這麼說。 人們經常會說一個笑話。 一個心地善良的主人讓順從誠實的奴隸重獲自由,並且對奴隸說:「今後你不必再侍候任何人,自由地過活吧!」結果奴隸一直乖乖遵守主人的命令,之後沒再侍候任何人地活下去。 這個一直遵守主人命令到最後的奴隸,真的活得自由嗎? 說不定寇爾就是覺得自己很像笑話裡的奴隸,才會一臉為難地笑了出來。 「不過,雖然我剛剛說得那麼爽快,但不是馬上要去的意思。因為商人都是急性子,如果不先把事情辦好,就會坐立不安。」 「我明白。只是……」 寇爾答道,然後難為情地搔了搔頭說: 「我很期待您帶我去。」 雖然羅倫斯不禁心想「要是赫蘿也這麼地直率就好了」,但沒有看向她。 因為他的眼角餘光瞄到了赫蘿沒有笑意的笑臉。 「其實,這是我第三次來到這座城鎮,不過我只去過一次三角洲。」 「是因為過路要花錢嗎?」 寇爾輕輕點了點頭,回應羅倫斯的話語。 羅倫斯聽了,忍不住想問問寇爾,明明連到三角洲的過路費都付不出來,他到底是怎麼越過羅姆河的? 不過,有些時候寇爾會表現得特別果決,所以他一定是在這寒冬之中,把衣服纏在頭上,然後拚命游泳越過羅姆河的吧。 「哦,我沒去過南凱爾貝,那邊感覺怎樣?」 三人重新邁開腳步後,羅倫斯向吃下最後一塊螺肉的寇爾問道。 「南凱爾貝……比較漂亮。」 寇爾之所以停頓了一下才回答,是因為他先稍微觀察了四周狀況,而且回答得很小聲。 光是岸邊的景觀,南、北兩地果然就存在著明顯差距。 凱爾貝北端聚集很多來自異教之地的人們,南端則以南方前來的商人或正教徒居多,這樣的事實或許也是造成差距的原因。 在商人的圈子裡,南方的有錢商人壓倒性地多過北方,而金錢總會往金錢多的地方集中。 「不過,這邊的人施捨時比較慷慨。」 「喔。我聽說北凱爾貝的北方人比較多,是這樣的原因嗎?」 「應該是的,這邊也有很多出生於樂耶夫的人。不過,就算不是北方人,感覺上也是這邊的人比較和善。」 羅倫斯搔了搔鼻頭,思考了一下該怎麼回答。 北方與南方的對立關系,就像人類與狼的關系一樣微妙。 「生活在氣候嚴酷的地區,人們都會變得和善。」 聽到羅倫斯的回答後,寇爾笑容滿面地用力點頭。 一旦認定有必要,就不惜孤身前往南方地區學習教會法學;盡管寇爾的腦筋如此靈活,聽到他人誇獎北方人比南方人好的時候,還是會表現出天真無邪的開心模樣。 再次體認這件事後,羅倫斯似乎明白了為什麼在三角洲上,會建蓋著儼然是凱爾貝最大貿易中心的市場。 三角洲正是南、北兩方的緩沖劑。 或許應該說是一個中立之地。 「不過……」 羅倫斯邊走路,邊看著三角洲時,寇爾這麼說: 「南方人看起來總是很愉快的樣子。」 沒想到自己還要讓寇爾操心。 這麼想著的羅倫斯先是露出有些驚訝的表情,再慢慢露出笑臉說: 「因為氣候要是比較暖和,釀起酒來也比較容易。」 「啊,原來如此。」 相信再過幾年,寇爾一定會成為個性爽朗的好青年。 盡管覺得自己似乎把事情想得太簡單,羅倫斯還是無法否定這樣的預測。 而且,他相信赫蘿一定也這麼想。 說不定她就是預測到未來的發展,才會笑嘻嘻地牽著寇爾的手一起走──這就是為自己做投資吧。 當羅倫斯腦中浮現這般像在開玩笑,也像在忌妒的想法,而感到心頭一陣痛癢時,赫蘿從兜帽底下斜眼瞥了他一眼。 赫蘿的眼神夾雜著壞心眼的笑意,彷彿在說:「汝再這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小心咱真的移情別戀了。」 羅倫斯摸了摸下巴的胡須,然後輕輕嘆了口氣。 這聲嘆息是為了取代方才險些脫口而出,最後吞進肚子裡的話語。 反正已經騙到手了,就不需要再用心了吧。 雖然羅倫斯很想這麼對赫蘿說,但還是打消了念頭。 如果做出這樣的行為,那真的會輸給寇爾。 羅倫斯心想:「真是的,竟然把小了自己一輪的少年當成對手。」並用力地吸了一大口冰冷的空氣,然後獨自默默地笑了出來。 第八卷 對立的城鎮 上 第二幕 源自樂耶夫山脈的樂耶夫河會匯入羅姆河,而羅姆河會流入溫菲爾海峽。 在樂耶夫河水源區有名為雷斯可的礦山城鎮,樂耶夫河與羅姆河的匯流處有雷諾斯,而羅姆河與海峽交會處則有港口城鎮凱爾貝。 位於羅姆河流域最下游的凱爾貝,受託進行從上游運來的銅製品交易,擁有這般背景的商行,想必規模一定有相當大。 羅倫斯抱著這樣先入為主的觀念,以及准備背水一戰的心情前往目的地。 當他抵達珍商行前面時,不禁感到有些掃興。因為── 「是這裡嗎?」 赫蘿也一臉期待落空地這麼詢問。 那表情彷彿在說「這種破爛店面隨便一吹就倒」似的,說不定她心裡在想,要是真的被惹毛了,就變回狼形把整家店毀掉。 眼前的建築物屋簷下,掛著一塊長方形的鐵制招牌,看板上刻著「珍商行」。店面破歸破,但面向馬路的卸貨場上,還是看得到堆積如山的商品。 然而,被綁在卸貨場上用來載運貨物的,不是無論到了積雪多麼厚的深山裡也毫不畏縮的長毛馬;也不是能把一個小村落的所有家當一次運完的大型馬車。 屋簷下只看見骨瘦如柴的騾子,載著似乎是冬季用來作為飼料的燕麥桿堆,看似無聊地打著呵欠,等待出發。 珍商行的店面便是如此悠哉。站在店門口的三人之中,只剩下似乎把商行這個稱號直接聯想成金錢與權力象徵的寇爾,依然還露出如臨大敵的表情。 「哪位啊?」 一名體型略胖、年紀大約四十多歲的男子坐在卸貨場最裡面的櫃台內,不知在寫些什麼。男子發現羅倫斯等人站在屋簷下後,抬起頭問道。商行裡除了這名男子之外,就只看得到放養於店內、啄食著麥穗的雞。 「如果幾位是來買東西,那我非常歡迎。不過,如果是來推銷東西……可能就得白跑一趟了。」 男子揚起有些鬆弛的臉頰自嘲地笑笑,完全沒有從椅子上站起來的意思,那模樣看起來非常地疲憊。 看見男子的模樣,赫蘿向羅倫斯露出了牢騷滿腹的眼神。 有一票人為了達成令人難以置信的目的,企圖利用金錢買賣可能是赫蘿同伴的狼骨,而珍商行就是這票人的同黨。 赫蘿的眼神告訴了羅倫斯──這票人是讓她恨得咬牙切齒的對象,而且正因為恨意如此地強烈,對象更應該是個能夠與恨意抗衡的強大商行。 只有寇爾一人還是老樣子。雖然男子露出疲憊不堪的神態,但他似乎誤以為那是一種威嚴。 不過,商行的規模大小,當然不會總是與待在其中的人物本領高低成正比。 到處都有把手伸進蛇穴裡,卻跑出龍來的故事。 「景氣真的這麼不好嗎?」 羅倫斯這麼回答,隨即踏入卸貨場一步。 想必是有大量麥桿在這裡搬入搬出,卸貨場才會留下散落一地的麥桿,這樣的光景讓人聯想到鄉村住家的屋簷下。店內放了各種商品,確實很符合商行應有的模樣,但淨是一些沒什麼吸引力的商品。 「呵,你是南方來的商人吧。南方景氣很好嗎?」 卸貨區角落放了疊起來的兵備。 看著似乎已經擺放很長一段時間的兵備庫存,身為一個曾因兵備而失敗過的商人,羅倫斯不禁感到慰藉。 「時好時壞。」 「我們這邊景氣很差,爛透了。」 男子一副完全沒輒的模樣舉高雙手說道。 赫蘿與寇爾也跟在羅倫斯後頭踏進卸貨場,東張西望地環顧著四周。 這時,赫蘿忽然用腳勾起蓋住地板的麥桿,結果麥桿底下露出了兩顆雞蛋。 「喲?那裡也有雞蛋啊。母雞總是到處亂下蛋,找都找不完。那兩顆等會兒再撿好了……沒錯,今年這地區的雞只數量劇減,真是安靜到不像話。原本每年到了這時期,都會出現很多公雞和母雞,好不熱鬧的。」 「您是指北方大遠征,對吧?」 「是啊。人潮不出現,錢就不會動,人們不動,肚子就不會餓。不但農作物的價格下跌,像木桶或木盆之類的加工品,還有年年搶手的兵備也都賣不出去。在這樣的狀況下,就只有酒的價格一路往上攀升。」 「嗯?」赫蘿發出感到意外的聲音。 略顯肥胖的男子在櫃台後方,笨拙地聳起肩膀說: 「人們沒事做,當然只能喝酒喝個痛快啊,不是嗎?」 聽到男子的話語後,赫蘿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 「那,您這個帶了兩個小跟班的商人,是要來介紹什麼賺錢生意呢?」 「小跟班?」 赫蘿在兜帽底下有些不悅地喃喃說道。這次她似乎無法像平常那樣,裝出一副乖巧修女的模樣。羅倫斯心想「早知道應該先好好叮嚀赫蘿的」,隨即用冷漠的表情制止了赫蘿。 「我是想來拜訪珍商行的主人。」 「嗯,我就是珍商行的主人。」 羅倫斯早料到男子就是珍商行的主人,所以沒有特別驚訝地點了點頭。他走向櫃台,然後把伊弗給的介紹信放在櫃台上。 「哎喲?抱歉、抱歉,您跟波倫商行有交情啊?」 「波倫商行?」 羅倫斯沒聽說過伊弗擁有商行,不禁感到有些意外。 他也一直認為伊弗比任何人都像獨來獨往的一匹狼。 不過,聽到羅倫斯這麼反問後,珍商行的主人沒有露出感到奇怪的表情。 取而代之地,他露出了開錯玩笑似的尷尬表情。 「雖然她沒有掛招牌,只是獨自一人在做生意,但像她那樣到處設下情報網,已經算是個規模十足的商行了吧?」 珍商行的主人邊拆開伊弗的親筆信,邊如此尋求羅倫斯的同意。 雖然羅倫斯不知道伊弗到底擁有多大的影響力,但他知道如果讓對方發現他與伊弗才認識不久,那肯定一點好處都沒有。 羅倫斯在臉上堆起曖昧的笑容點了點頭後,對方便自己推測了羅倫斯的想法,笑了出來。 「嗯……您是克拉福.羅倫斯先生啊。呵呵,沒想到會有男人拿那隻狼給的介紹信來找我,您到底抓到她什麼把柄啊?」 直到方才,男子都還表現得像是個沒落商行的別腳老闆,現在卻高高揚起左眉毛,抬頭瞪起了羅倫斯,那模樣看起來頗有大將之風。 不過,男子的表情絕不是想要嚇唬羅倫斯,也不是為了讓自己顯得更有威嚴。男子純粹是露出感到有趣的表情,而這表情想必能夠讓他看起來最像個難以應付的商人。 羅倫斯這麼重新評價對方後,也露出純粹因遇見有趣商人而喜悅的表情,聳了聳肩說: 「這是秘密。」 「噗哈哈哈!這樣啊,是秘密啊……那麼,您來找我是為了……」 珍商行的主人讓視線追著紙上的文字跑邊說道。 接著,羅倫斯的眼睛清楚地捕捉到他抽動臉頰的模樣。 紙上寫著有關尋找狼神腳骨的內容,如果是個正經的商人看到,肯定會邊笑邊拿起葡萄酒暢談一番。 然而,珍商行的主人一副憶起某事而發笑的模樣抖著肩膀,並小心翼翼地捲起親筆信,重新綁上馬毛。 「原來是這麼回事啊,已經很久沒有人對這個話題感興趣了,而且還特地透過伊弗.波倫的介紹前來打聽……我想,您應該是認真的吧。」 「雖然很難為情,但我是認真的。」 看見羅倫斯笑著回應,男子再次笑了出來。羅倫斯看出男子的笑臉夾雜著兩種表情。 第一種表情在說「怎麼會有商人這麼認真地前來打聽如此愚蠢的事情」;第二種表情在說「從前不管我有多麼高的意願,都沒有人願意聆聽,到了現在卻有人纏著我說這個話題給他聽」,是一個老人感到困惑的表情。 察覺到第二種表情後,羅倫斯感覺到胸口一陣悸動。 但是,男子立刻收起了這樣的笑容。 「不過,能夠為了來我這兒打聽這種玩笑事,還特地讓那隻狼寫了親筆信的男人,肯定是一個了不起的男人。仔細一看才發現,您身旁那兩個小跟班,似乎也是不能掉以輕心的對手。」 「我們並不打算爭取議會席次,比起在他人眼中的形象,我們更重視自己能夠做些什麼。」 「今日來到本商行的商人克拉福.羅倫斯,您這句話說得相當正確,我也要好好自我介紹一下才行。我是珍商行的主人泰德.雷諾茲。」 羅倫斯等人南下羅姆河途中,曾在某個文件上花了很多腦力思考,那文件所記載的珍商行記帳者就叫作泰德.雷諾茲。 羅倫斯當初以為泰德.雷諾茲是個年輕男子,沒想到本人的年齡比他想像中多出了一倍。 「珍是我父親妻子的名字,我父親是個很疼老婆的人。」 「那真是個好丈夫呢。」 「沒,取了這個名字後,其他交易對象都嚇得發抖,所以我父親搞不好是個怕老婆的人。」 雷諾茲像個裝模作樣的貴族似地豎起一根手指頭,閉起一邊眼睛,然後露出了笑容。 盡管那模樣一點兒也不適合他,卻散發出可愛而平易近人的氣質。 看來對上雷諾茲可不能掉以輕心。 「那,說到您想要跟我打聽的這件事情,也還真是件怪事。」 「是啊,世上總有人會做一些怪事。」 「嗯,一點也沒錯。喲……嘿咻!」 雷諾茲還是一副動作困難的模樣站起身子,然後只說了句:「在這邊等一下。」便從櫃台走到屋內去了。 卸貨場上只剩下放養的雞,咕咕叫著並啄著寇爾草鞋因摩擦而捲起的部分。 雖然寇爾拚命地想要趕走它們,但雞卻不肯放過他。 赫蘿看似愉快地望著寇爾與雞搏鬥好一會兒,突然朝向雞露出尖牙。 這時,原本不會飛的雞嚇得都飛了起來。 「久等了……唉喲?」 逃跑出去的雞在空中留下了細碎的羽毛,那些羽毛還來不及落地,雷諾茲已經從屋內抱著木盒,回到了卸貨場。 就算不是眼尖的商人,也能夠輕松猜出發生了什麼事。 「抱歉啊。不知道怎麼搞的,我們家的雞特別喜歡起毛的東西。」 「現在天氣這麼冷,我看還是把手指頭藏起來比較好。」 聽到羅倫斯這麼回答,雷諾茲大聲笑了出來。 「哈哈哈!我甚至不願意去想像那樣的畫面。要是雞真的跑來啄我手指頭乾燥裂開的地方,我肯定把它連同肚子裡頭、預計明天要生的蛋,一起丟進鍋子煮來吃。」 看見寇爾若無其事地搓著自己的手指頭,羅倫斯笑了笑並毫不客氣地看向雷諾茲放在櫃台上的木盒,問道: 「那木盒是?」 「嗯,這個木盒啊──」 說著,雷諾茲毫不遲疑地打開盒蓋。這時,羅倫斯有些吃驚地僵住了。 木盒裡塞滿了動物的骨頭。 「我們家以令人難以置信的高價,尋找著深山荒村的神骨──這些是聽到這種傳言後,親切地協助我們尋找神骨那些人的努力結晶。」 雖然這拐彎抹角的說法正表現出相當厭煩的心態,但羅倫斯看不出坦白到何種程度。 不過,如果雷諾茲說了謊,事後再向赫蘿確認就好了。 「那些是真的神骨嗎?」 「要是真的就好了。您看我商行這個樣子,也知道是假的吧?我又不是因為太貪心而花錢搜購這麼多骨頭,現在整家店卻像快要倒掉一樣。」 雷諾茲說整家店就像快要倒掉一樣,無疑是在扯謊。這家商行的生意再差,至少還受託負責處理從羅姆河上游運來的銅幣,身為一個中繼站,其獲利應該比表面看起來的更多。 不過,羅倫斯覺得雷諾茲這副懶得理會的態度,並不是裝出來的。 雷諾茲眼裡流露出像個純真孩子般的疑惑目光。 「事情都已經過了這麼久,您怎麼還對這種玩笑感興趣?」 聽到雷諾茲以「玩笑」來形容這件事情,羅倫斯確實無法反駁。 「伊弗小姐也跟您說過一樣的話,但這兩位其實是北方人。」 「嗯……」 說著,雷諾茲稍微睜大了眼睛。 他臉上的表情彷彿在說,自己下了個非常嚴重的誤判。 「原來如此,是這樣啊……嗯……是我表現得太輕率了,你們別不高興啊。雖然我會藐視這件蠢事,但沒有藐視你們神明的意思。」 雷諾茲一副在教會裡向神明宣誓似的模樣,先是揉了揉鼻子,再攤開手掌這麼說。 光是聽到赫蘿兩人是北方人,雷諾茲就完全搞懂了狀況,這樣的表現說出此地距離樂耶夫山脈非常近的事實。 而且,從這樣的表現當中,也看得出雷諾茲很尊重北方人。 「如果是這樣,我當然很樂意幫忙。事實上,這還真是一件蠢事。」 雷諾茲改變氣氛的速度之快,讓人感到頭昏目眩。 他的語氣令人幾乎忘記這裡是快倒閉商行的卸貨場,而有種置身鎮上議事廳的錯覺。 「樂耶夫的深山裡,流傳著許多讓教會無法置之不理的傳說。其中有些傳說實在沒什麼可信度,但有些傳說又像是煞有其事。雖然我不知道你們的故鄉在哪一帶,但只要聽到某村落的狼骨傳聞,你們就能猜出是哪個村子吧。」 「是魯比村沒錯吧?」 寇爾從旁插嘴問道。 他那認真的模樣,與方才被雞啄草鞋而快要哭出來的少年,簡直判若兩人。 「沒錯。你知道是魯比村,又一路追查這個傳說,想必一定是個沒遭到殺害的幸運少年,不然就是個見聞過世間丑惡的少年。」 寇爾曾提過,佩帶長劍前來的傳教士以暴力鎮壓魯比村,殺害了無數村民。 聽到雷諾茲的話語後,寇爾一邊用力握緊拳頭,一邊點點頭。 「我也不想多問旁邊這位姑娘明明是北方人,為什麼要打扮成教會修女的模樣。商人的錢雖然帶不進墳墓,但至少回憶還可以。」 說罷,雷諾茲僵硬地擠出自嘲似的笑容。 赫蘿也輕輕笑了一下。 踏進墳墓之前,每個人都希望盡可能地只見聞一些純真、美好的事情,而赫蘿會做出這種反應,是因為她知道面對這樣的願望,只能無奈地輕笑帶過。 「那麼,回到魯比村神明的話題。我記得是前年夏天接近尾聲的時候吧。那時傳教士和傭兵集團聚在北方的山林和平原,精力充沛地四處奔波;也經常會聽到某某村落怎樣又怎樣的話題。在這之中,跟我們家配合往來的商行參與了一件事。不,應該說他們不得不參與。」 「您是指德堡商行嗎?」 如果不明確表示自己已經做過事前調查,對方很可能為了增加故事的精采性,或為了隱瞞重要情報而故意撒謊。 所以羅倫斯明確表示了自己並非完全無知,以達到牽制對方的效果。 雷諾茲察覺到羅倫斯的舉動後,輕笑一聲說: 「呵。您都有辦法拿到波倫家狼女的親筆信了,我不會對這樣的商人說謊。我很尊敬那隻狼女。所以,我也會對她所信任的商人克拉福.羅倫斯表示敬意。」 雷諾茲那不帶笑意的笑臉,看起來像是在生氣。 不過,羅倫斯不覺得自己方才說錯了話。 因為這樣的互動,就像為了決定兩名商人之間游戲規則而進行的儀式。 「很抱歉,打斷了您說話。」 「不,要是只讓我一個人說話,就會不小心變成長舌公。既然各位不是完全無知,那我應該只講重點就好。」 雷諾茲先清了清喉嚨,然後稍微坐正身子。 他的視線停留在牆壁上,目光焦點集中在記憶之中。 「據說有一群教會人士因為各種原因,讓德堡商行不得不聽話。這群人主動去找德堡商行商量這件事。他們對德堡商行說:『我們到了北方山裡,探勘過異教徒的傳說後,發現其中有些傳說與其他的無稽之談不一樣。這些傳說具有形體、也結出了果實。你們商人不是能夠買賣世上的一切有形物品嗎?既然這樣,就能夠找出具有形體的傳說果實吧?』」 與其說商量,事實上教會肯定更像在下命令。 明明像在下命令,雷諾茲卻刻意以這般說法來表現,看來是想要暗中傳達他對教會的反感。 「就像煉金術師給我們難以理解的印象,我們會覺得他們很詭異,好像萬事都難不倒他們的道理一樣。在教會眼中,我們商人所做的生意就像在做什麼詭異、不道德的交易,所以教會那些人似乎誤以為任何事情都難不倒我們。不過,只要是做生意的商人,都會遇到很多無法拒絕的工作。而這樣的工作,往往是從上游流向下游。」 「您說的一點兒都沒錯。」 聽到羅倫斯這麼表示贊同,雷諾茲看似滿足地點了點頭。 有些工作,是由皇帝指示宮廷商人,宮廷商人指示其所支配的商行,商行指示其分行,最後由分行行長指示市井商人來完成的。 只要找出源頭,就會發現謁見皇帝時,恭敬地獻給皇帝的各種貢品當中,很多都是由連一枚銅幣也要計較的小商人所購得。 只不過,命令永遠都是由上往下、物品永遠都是由下往上,不會有反過來的情況發生。 「然後,我們家商行,就位於偉大的河川精靈羅姆所掌控的羅姆河最下游。對於從上面搖啊搖地流下來的命令,不分其善惡,我們都必須接受。那正是所謂……」 雷諾茲鬆弛的臉頰用力晃動了一下,那彷彿是為了今天這個瞬間,而特地讓臉頰鬆弛似的。 「就算砸大錢,也必須硬著頭皮去做。」 羅倫斯點了點頭,然後看向放在櫃台上、塞滿了大量骨頭的木盒。 一般來說,某家商行在尋找某樣商品的消息傳出後,商行根本不可能收到這麼多商品。 珍商行會收到這堆像是狗、貓、羊、牛或豬的骨頭,是因為大家都知道珍商行在凱爾貝尋找狼骨的行為,並不是正當的生意。 如果是正當的生意,要是送上不正當的商品,就拿不到報酬。 不過,如果是不正當的生意,就算送上不正當的商品,也可能拿到報酬。 只要能讓第一個發出命令的教會人士滿足,那麼送上物品的珍商行,與其上游的德堡商行,就有拿到報酬的可能性。 骨頭這東西要多少有多少,到哪兒都找得到。 對商人來說,送上骨頭賭賭看能否拿到報酬,這根本沒什麼風險可言。 唯一會感到困擾的,就是這場賭局的臨時莊家──珍商行。 「總之,當時這就像辦了一場祭典一樣,好不熱鬧。畢竟如果找到真的骨頭,據說能夠拿到的報酬高達一、兩千枚盧米歐尼金幣。」 「後來……」 說著,雷諾茲自嘲地笑了;此時寇爾便將話題接了下去: 「後來找到骨頭了嗎?」 在雷諾茲下垂的眼瞼底下,那不帶情感、宛如透明玻璃彈珠般的眼珠瞬間有了變化。 寇爾這樣的問法太不識趣,完全偏離了商人的互動規則。 不過,那雙眼睛立刻變回適合坐在櫃台上,悠哉地等待客人上門,並眺望著雞啄食地上麥穗的眼神。 商人不會因為聽到不識趣的發言而生氣。他們只會配合發言,做出適當的應對而已。 也就是說,雷諾茲不會再以商人的身份發言。 「呵。要是找到了,我現在早就坐在黃金做成的櫃台上了。當然了,當時有一堆謠言,說我已經找到骨頭,賺了一大筆錢,我還被恐嚇了好幾次。不過,這種事情想也知道真相是怎樣。把這麼多的錢偷天換日地搬來給我?到底什麼人能有這種本事啊?」 雷諾茲之所以會以揶揄的方式說話,是因為這樣的謠言確實愚蠢至極。 假設真有人支付一千枚金幣給珍商行,只要是做生意的商人,想必會立刻察覺金幣的動向。 即使在深夜裡悄悄移走了一座山,隔天早上大家還是會發現。 這種事情根本隱瞞不了。 寇爾似乎很自然地察覺到這樣的事實。 他一副感到遺憾的模樣,垂頭喪氣點了點頭,並答謝雷諾茲回答他的問題。 在那瞬間,雷諾茲驚訝地瞪大了眼睛。羅倫斯看了,也忍不住笑了出來。 雖然以商人來說,寇爾的發問方式是最不識趣的表現,但發問後會不忘好好向人道謝的禮儀,可是很多徒弟就算屁股挨了好幾鞭還記不住的事情。 雖然雷諾茲看似行動作困難地坐在商行的櫃台上,但身為商人的眼光肯定相當厲害。 所以,他才會把商人的視線移向羅倫斯說: 「羅倫斯先生,您似乎有個很不錯的徒弟。」 雷諾茲的眼神有如老鷹企圖捕捉獵物般銳利。 他說話的樣子並沒有特別做作,這似乎是他的真心話。 「他不是我的徒弟。」 「什麼?」 雷諾茲露出難以置信的模樣,誇張地表現出自己的驚訝後,把視線移向寇爾。羅倫斯見狀,立刻這麼說: 「他是未來的教會法學博士。如果我說他是商人的徒弟,那他以後恐怕會上不了天堂。」 羅倫斯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雷諾茲此刻的表情。 如果能夠做些出乎赫蘿意料的事情,並且讓她露出像雷諾茲這樣的表情,羅倫斯肯定就有辦法抓住赫蘿的韁繩。 羅倫斯看著驚愕的雷諾茲這麼想,而雷諾茲隨即一副彷彿在說「被打敗了」似的模樣,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 「嗯~身為北方人,未來又會成為教會法學博士,目前在追查故鄉神明的傳言……原來如此,不愧是能夠讓那隻狼女信任的商人。您的行商之旅似乎相當復雜而令人羨慕呢。」 一個對人脈或權力關系極為敏感的商人,看到未來可能成為教會法學博士的人,就等於看到閃閃發光的黃金。而且從對方的言行舉止之中,就能多少判斷出未來是否會有一番成就。 只要是個能力受到肯定的人物,商人隨時願意投資。 羅倫斯感受得到雷諾茲不斷傳達出這樣的訊息。這時,雷諾茲忽然看向赫蘿,然後對著羅倫斯說: 「那麼,這位姑娘也是來自什麼名聲顯赫的修道院嗎?」 赫蘿當然也發現了,方才雷諾茲盯著寇爾時,露出了有如老鷹企圖捕捉獵物的眼神。 然而,雷諾茲沒有對赫蘿露出那樣的神情。 他之所以會這麼詢問羅倫斯,或許是覺得不好意思忽略赫蘿,也或許是想要閒話家常。 對於這種受到藐視的對待,赫蘿當然不可能滿意。 那麼,赫蘿要怎麼抬高自己的價值呢? 只有在算計這種事情的時候,赫蘿的速度之快,連商人都不得不甘拜下風。 聽到雷諾茲的話語後,赫蘿立刻迅速躲到羅倫斯背後,並且用力揪住羅倫斯的衣服。 那模樣簡直就像個怕生的少女一樣,同時也像在主張羅倫斯是自己的庇護者似的。 就連神明所擁有的東西,商人都想拿到手;如果是人類所擁有的東西,更容易勾起他們的慾望。這就是商人的本能。 赫蘿的舉動果然帶來了絕佳的效果。 「哈哈哈哈哈!」 雷諾茲大笑後,羅倫斯發現赫蘿從他背後稍微探出頭來,露出壞心眼的笑容。 這是不使用言語的多層面心理戰。 雷諾茲之所以大笑,是因為他立刻發現自己中招了。 「三位客人真是太妙了!我看時間就快中午了,要不要一起吃個便飯,慶祝我們認識呢?」 對羅倫斯來說,雷諾茲的提議當然是再好不過了。 他覺得與雷諾茲交談,洋溢著刺激感。 「如果方便,我們非常樂意。」 「我真是太幸運了!那麼,我立刻叫傭人准備料理。只不過……」 雷諾茲把視線移向羅倫斯三人後方的卸貨場,繼續說道: 「為了准備料理,需要一隻活蹦亂跳的雞:可是今天偏偏看不到半隻雞。」 「啊!」 寇爾大叫了一聲,赫蘿則是別開了視線。 因為赫蘿方才露出連狼群都會夾起尾巴逃跑的兇狠目光,趕走了不停啄著寇爾草鞋的雞群,所以現在卸貨場上一隻雞都沒有。 「方便的話,可以幫我把好鄰居叫回來吃飯嗎?」 聽到雷諾茲像個惡作劇的小孩一樣開心地笑著這麼說,寇爾慌張地、赫蘿則是心不甘情不願地跑出去追雞。 雞肉和葡萄酒。 如果說為了生存必須有面包和鹽巴,那麼為了享受人生的樂趣就必須有雞肉和葡萄酒。 若還是因緣際會受到招待而吃到這兩樣東西,那更是教人開心。 在雷諾茲還沒說出「不用客氣」之前,赫蘿已經大口吃了起來,寇爾則是以未來可能成為教會法學博士的人應有的表現,注重禮儀地享用食物。 順利探聽出狼骨的話題,對方還特地准備料理招待,這作風真是豪邁──抱有這般想法的,恐怕只有寇爾一個人吧。 用餐時,除了閒話家常的無聊話題之外,雷諾茲還提到一些兩年前狼骨事件達到最高潮時的笑話,也詳細說明狼骨事件慢慢降溫的過程。 不過,不管任何時候,商人總會要求報酬。 羅倫斯一直很在意雷諾茲會要求什麼報酬,最後在分手之際,得到了答案。 雷諾茲主動要求與羅倫斯握手。 「請代我問候伊弗.波倫小姐。」 雷諾茲用兩手牢牢地握住了羅倫斯伸出的右手。 而且,雷諾茲明顯露出了商人的眼神。 雷諾茲想表達的意思是:「我不僅詳細說明了狼骨的話題,還准備午餐熱情地招待了客人,請好好轉達伊弗這件事情。」 雷諾茲的目的想必是希望與伊弗配合往來,以更進一步擴大其生意。 不過,雷諾茲所經營的珍商行雖然看起來不怎麼樣,但其配合往來的對象可是手中牢牢握著采礦權的德堡商行。 有這背景的雷諾茲就算贏得伊弗的深厚信賴,應該也沒有太大利益可圖。 還是說,伊弗真是個影響力如此大的人物? 盡管心中有很多疑點,羅倫斯還是必須答謝雷諾茲的款待。 確實給予雷諾茲回應後,三人離開了珍商行。 一行來到商行時,雷諾茲起初是一副完全沒打算從椅子上站起來的模樣;沒想到離開之際,竟然還到了門口送行。 「接下來……」羅倫斯自言自語道。 已經輕松達到了目的。 不過,不可否認地,一路與雷諾茲互動下來,確實有些感覺很矛盾的地方。 像是珍商行的破爛店面、雷諾茲收下伊弗介紹信時的反應,以及方才告別前雷諾茲改採取的行動,都顯得矛盾。 雖然這些可疑之處與狼骨話題並沒有直接的關系,但商人的行動總會在讓人意外的地方形成關聯。 羅倫斯一邊沉思,一邊輕輕捏著下巴胡須。 「汝接下來怎麼打算?」 然而,赫蘿的話語打斷了羅倫斯的思緒。 羅倫斯於是看向了赫蘿。在那瞬間,他不禁想起雷諾茲剛才招待他們的雞肉料理。 那道雞肉料理是把雞腿燙熟後,再淋上加了香草碎片、黃芥末醬以及醋所調制的醬汁,可說極品中的極品。 想要知道那道雞肉料理有多麼美味,只要看赫蘿沾著香草碎片的嘴角,就能輕易明白。 羅倫斯伸出手指替赫蘿取下香草碎片時,她一副有些嫌煩的樣子閉上一隻眼睛。 羅倫斯很快就知道赫蘿不是因為被人當小孩子看待,所以故意用生氣的方式掩飾難為情。 因為他看見赫蘿這麼別過臉去後,向寇爾使了一下眼色。 寇爾一邊露出訝異的表情,一邊像是感到佩服地點點頭。看了寇爾的舉動,羅倫斯不禁嘆了口氣。 赫蘿與寇爾似乎暗中打了賭,內容八成是看羅倫斯會不會幫赫蘿取下那片香草。 「這個嘛……接下來要怎麼辦嗎……」 如果認真做出回應,羅倫斯就輸了。 所以,他假裝沒看見兩人互使眼色的樣子喃喃說道: 「因為太順利就打聽到想知道的事情,感覺有些掃興呢。」 「嗯?」 「我原本以為對方會隱瞞更多事情的。」 聽到寇爾的話語後,這回換成是羅倫斯向赫蘿使眼色。 羅倫斯與赫蘿的視線交會後,立刻雙雙別開了視線。 赫蘿會有這樣的反應,代表著她也覺得方才的交談有可疑之處。 羅倫斯避重就輕地說: 「……是啊。現在我們可以確認,教會相信魯比村的傳說。這麼一來,就表示教會那些人所相信的東西真的存在過,算是我們的一大進展。」 寇爾一臉認真地頻頻點頭。 然而,如果赫蘿也覺得雷諾茲的言行舉止有所矛盾,或許事情就不是現在想的這麼單純。 羅倫斯之所以沒有這麼告訴寇爾,是因為怕說了會讓問題變得更復雜。 誰叫寇爾太直率了。 就連赫蘿個性這麼別扭的人,一提到有關故鄉的話題都會臉色大變;那個性直率的寇爾就更不用說了。 等到有適當機會,再好好向寇爾說明就好了。 「不過,有一件事情很遺憾。」 「?」 寇爾看向羅倫斯,微微歪著頭。 因為知道寇爾不會表裡不一,羅倫斯不禁覺得寇爾做出這樣的動作比起赫蘿可愛多了。 「因為進行得太順利,結果好像沒必要使出殺手鐧。」 「啊……您是說銅幣的事情?」 從河川上游送來時,只裝了五十七箱的銅幣,等到准備從珍商行送到海峽對岸時,卻不可思議地變成了六十隻箱子。 羅倫斯懷疑這是珍商行的把柄之一。 假使珍商行堅持隱瞞狼骨的事情,應該可以用這件事情動搖對方,而羅倫斯也已事先告訴寇爾這個想法。 不過,羅倫斯只知道箱數不合的事實能夠用來動搖對方,卻到現在還沒有向寇爾問出箱數不合的原因。 當然了,羅倫斯也沒有自己想出原因。 「不過,既然沒必要使出這個殺手鐧,等旅行結束時你再告訴我答案當作謝禮就好。」 獨力想出原因的寇爾點點頭後,看似難為情地笑了笑。 「我們現在能做的,頂多是趁著去向伊弗道謝時,順便再收集更多情報而已。話雖如此,表現得太著急也不好。要是讓伊弗察覺到有什麼不對勁,那就傷腦筋了。」 「呃……您的意思是,如果對方發現有人認真在追查這件事,可能會覺得確有其事嗎?」 對於寇爾無時無刻不忘學習的認真態度,羅倫斯不禁感到欽佩。 羅倫斯點點頭說: 「雷諾茲和伊弗之所以一下子就說出狼骨的事情,是因為他們已經徹底研究過這件事情,並且做出這是無稽之談的判斷。如果這件事情有那麼一點點真實性,所有人都會像貝殼一樣緊緊閉上嘴巴吧。」 「所以,我們如果太過認真地探尋這件事情,那些人就會開始有所防備,並懷疑我們是不是掌握了能證實狼骨傳言的重要關鍵。」 羅倫斯等人之所以會相信狼骨傳言是事實,當然是因為赫蘿的存在。 對此也有共識的寇爾豎起右手食指,以一副彷彿大廚師在說「這道料理的秘方,就是加了極少量的香草」似的得意模樣說著。 也有些像是小狗剛剛學會了某樣才藝,然後順利表演成功時的驕傲模樣。 這樣的寇爾看起來並不顯得驕傲自大,大概是因為他是刻意地露出得意洋洋的模樣,而且也有所自覺的緣故吧。 寇爾天生就很容易與人親近。 「不過,因為沒有人相信,所以能夠很輕易地打聽出情報,這樣的事實很諷刺不是嗎?我們明明是想確認傳言真假,才向那些人打聽的。」 「再來就要看個人的信仰心了。也就是要有在週遭人們的否定聲浪中,還能夠相信傳言是正確的勇氣。」 寇爾溫順地點了點頭。 「而這個話題也可以延伸到另一個話題。聖職者向神明請示:『人們能夠得到救贖嗎?』卻得不到神明的答案。這不是因為神明怠慢,而是因為這個問題太怎樣?」 未來的教會法學博士就像剛鑄造好的鐘般,只要輕輕一敲,就會立刻發出響亮的回應。 「因為這個問題太理所當然了,對嗎?」 與寇爾的對話有些不同於赫蘿,那感覺很直率,是能夠讓人感到安心的知性對話。 羅倫斯覺得,他現在似乎能夠明白,那些被稱為學者的人們,為什麼會一整天不斷地對話。 兩人就這樣一邊交談,一邊慢慢走路,不知不覺中,變成寇爾在羅倫斯身旁並肩走著。羅倫斯心想,這樣的感覺也不賴。 十年後如果也能夠這樣並肩而行,寇爾一定能夠變成一個好知己。 羅倫斯這麼想著,不禁開始期待了起來。 不過,這時有人介入了羅倫斯與寇爾兩人之間。 那人就是一直被冷落在旁的赫蘿。 「汝等在咱面前聊得很愉快吶?」 赫蘿露出有些不悅的表情說道。 為了自身安全,羅倫斯決定還是不要去分析赫蘿話中的意思。 「如果沒有必要馬上去找那隻狐狸,咱想去一個地方。」 「什麼地方?」 聽到羅倫斯的詢問後,赫蘿指向河口說: 「那個熱鬧的地方。」 不用說也知道,赫蘿是指三角洲上的市場。 赫蘿的尾巴在長袍底下興奮地不停甩動,或許是期待吃到美味的食物。 於是,與寇爾的知性對話告終,現在又回到了淺顯易懂的對話。 羅倫斯越過赫蘿頭頂看向寇爾。 寇爾有些害羞地點了點頭。 雖然赫蘿一半是為了自己才說要去三角洲,但另一半肯定是為了寇爾。 對於與寇爾的知性對話,以及與赫蘿的淺顯易懂對話,羅倫斯很難在兩者之間決定優劣。那是因為赫蘿淺顯易懂的話語裡頭,總是藏著某些秘密。 所以,羅倫斯也沒有揭穿赫蘿話語裡的秘密,只是淡淡地回答說: 「你老是想著要吃東西。」 看見羅倫斯一臉無奈地說道,赫蘿的琥珀色眼珠轉了一圈後,嘟起了嘴唇輕輕一笑。 「咱無時無刻都想著汝吶。」 赫蘿稍微拉高聲調,用著撒嬌的聲音這麼說著,抱住了羅倫斯的手臂。 因為羅倫斯忘了把香草沾在自己的嘴角上,所以這樣算是與赫蘿扯平了。 不過,一旁的寇爾紅著臉,一臉困擾地不知道該把目光往哪兒放。 雖然羅倫斯內心無法控制地湧上一股優越感,卻無法坦率地感到開心。 因為赫蘿做出這樣的舉動,相對地就是在要求回禮。 「沒辦法,誰叫我是你的食物啊。」 羅倫斯這麼給了回禮後,赫蘿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並且用力地擺動耳朵,連兜帽都差點脫落了。 「那麼,別忘記松開荷包的繩子,好嗎?」 羅倫斯把視線移向寇爾。 他露出試探的眼神,想聽聽寇爾的回答。 對於這類的文字游戲,寇爾與赫蘿一樣很懂得怎麼回答。 「這時候好像要說『謝謝招待』吧。」 「真是的,好想來一杯餐後酒啊。」 在寇爾的巧妙配合後,羅倫斯這麼結束了話題。 凱爾貝的三角洲中心位置上,有一座大型蓄水池。 蓄水池裡養了各式各樣、大大小小的魚,時而還會看見烏龜或水鳥群集。 不過,在池邊編織句子的不是一頭金色卷發的詩人,在那裡交談的話語也不是超脫世俗、以唯美文法撰寫出來的詩句。 蓄水池裡的魚兒不停在網中繞圈子,烏龜和水鳥有些被綁住腳,有些被綁住嘴巴。 單刀直入的數字與殺價話語在池邊交錯,吐出這些話語的人們個個都是大嗓門,抓魚的手臂也都相當粗壯。 來往市場的人們,把這座蓄水池稱為「黃金之泉」。 建蓋在三角洲上的凱爾貝市場范圍,擁有從這座蓄水池往北走兩百步、往南走兩百步的寬度,以及往東走三百步、往西走四百步的長度。 雖然三角洲上還有足夠的土地擴建市場,但市場似乎從以前就被規定只能有這般大小,至少就羅倫斯所知,這裡的市場還不曾擴建過。 這麼一來,市場建蓋建築物時,當然會以節約土地為原則。 人們會說「連隔壁的帳簿都看得一清二楚」,就是在諷刺市場的建築物密集度過高。 羅倫斯等人一站上三角洲,赫蘿便摀住了耳朵。 雖然赫蘿是抱著開玩笑的心態才這麼做,但那模樣不見得完全是裝出來的。 不管是什麼時候,只要來到港口城鎮凱爾貝的最大市場,這裡總是一片人聲鼎沸。 「今天是在舉辦祭典嗎?還是有什麼活動?」 羅倫斯付了船伕船費,然後從棧橋站上三角洲時,聽到先站上三角洲的寇爾露出錯愕的表情,詢問著他身旁的赫蘿。 三角洲上共有三個停船處,羅倫斯等人下船的地點,是在以往返北凱爾貝的船隻為主的停船處。因此,在這裡看不到三角洲市場的地標──也就是用擱淺船所作成的大門。取而代之地,這裡有一塊經過切割、卸下港口後就被置之不理的石頭。 石頭後方就是市場,市場裡明明有摩肩接踵的洶湧人潮,每個人卻都沒有好好看向前方,而是一邊緊緊盯著店面看,一邊走路。 「嗯?這樣的人潮還算常見唄。咱還曾經去過整座城鎮都這麼多人的地方吶。」 赫蘿一副自己無所不知的表情說道,還高高挺起她那外觀看起來與寇爾相差不遠的胸膛。 「真、真的啊……老實說,我看過的熱鬧城鎮頂多只有雅肯而已……」 「嗯。這沒什麼,年輕時候不知道的事情總比知道的事情多。只要增加見識,一件一件慢慢地學習就好了。」 「一點也沒錯。話說回來,你第一次跟我去到河口城鎮時,也問了幾乎一樣的問題。」 羅倫斯從後方把手放在赫蘿頭上這麼說。 赫蘿在帕斯羅村停留了好幾百年,在這段期間世界的改變之大,甚至連神明都會覺得自己變老了。說起不瞭解世俗的程度,赫蘿一定比寇爾來得嚴重。 不過,說起喜歡自誇的程度,也一樣是赫蘿比較嚴重。 赫蘿一副嫌煩的模樣,把羅倫斯放在她頭頂上的手撥開,然後一臉威嚇地瞪著羅倫斯說: 「汝的心胸就是這麼狹小。現在能藉機自誇比咱更博學多聞,汝心裡一定很開心唄。」 「這話我原封不動地還給你。說到你去過的大都市,不過就是留賓海根吧。」 赫蘿壓低下巴,鼓起了腮幫子。 雖然寇爾一副有些膽顫心驚的模樣,但很明顯地,這是赫蘿想要有人陪她玩的表現。 「誰叫汝是個連平常三餐都要嘮嘮叨叨說節省是美德的旅行商人吶。咱身為汝的囚犯,怎麼可能到處遊走?還是說汝願意帶咱到處遊走嗎?」 赫蘿深蘊含蓄之美的復雜話語,像在測試羅倫斯是否記得一路旅行下來的所有回憶。要是有一個解讀錯誤,很可能被赫蘿一腳踹到天邊。 寇爾一副分不清是玩笑還是當真的模樣,表情難掩不安。 當然了,羅倫斯與赫蘿是因為有寇爾這樣的觀眾,才願意站上舞台演戲。 所以,羅倫斯有禮貌地,也很明確地答覆赫蘿說: 「商人會以金錢解決一切,所以只要不用花錢,要幫多少忙我都願意。」 「比方說哪些狀況吶?」 赫蘿這麼反問道。她在兜帽底下的面容,難得帶著一半的笑意。 她似乎快受不了自己的愚蠢演技了。 「比方說?這個嘛……」 羅倫斯稍微動腦思考說道。這時,赫蘿一臉焦急難耐地打他了一下,然後抓住他的衣服,拉向自己說: 「難道汝要咱說『汝說故事哄咱睡覺,好嗎?』不成?這話咱怎麼說得出口吶?」 羅倫斯這時倒是沒拿這麼一句「你不是已經把整句話說出來了嗎?」反駁她。 本以為兩人在吵架,現在情勢又突然改變,一旁的寇爾看得臉頰微微泛紅,也緊張地屏息凝視兩人的互動。 羅倫斯不禁心想,演員這個職業好像也很不錯。 「說故事確實不用花錢,但每次我抱你上床的時候,你都已經醉倒了啊。」 赫蘿迅速從羅倫斯身上挪開身子,臉上浮現壞心眼的笑容。 羅倫斯很清楚她下一句會說什麼。 所以,他先做了心理准備,好讓自己能夠裝出被打敗的表情。 「沒辦法啊。汝說的話那麼無聊,如果不喝酒,咱怎麼忍受得了吶。」 對於自己能夠在這般與赫蘿常有的互動之中,如此厚臉皮地大展演技,羅倫斯不禁想為自己的成長鼓掌一番。 「好了,那咱們趕快繞一圈看看唄。」 或許是打鬧一番後得到了滿足,赫蘿不再勾住羅倫斯手臂,而是舔著嘴唇這麼說。 所謂的「繞一圈看看」,想必不是要看看市場模樣,而是要看看有什麼好吃的食物。 明明沒多久前才吃了一頓現宰的雞肉料理,赫蘿似乎又餓了。 「呃……那個,這裡的名產是什麼呢?」 盡管無法完全跟上兩人之間變化快得讓人頭暈目眩、虛虛實實的互動,寇爾還是這麼貼心地向赫蘿搭話。 「唔。汝這麼問,簡直就像在說咱只想著要吃東西一樣。」 「咦?沒、沒有,我沒有那個意思……」 赫蘿露出壞心眼的笑容捉弄著寇爾,寇爾被捉弄得連話都說不清楚,赫蘿卻根本沒在聽。這時如果掀起赫蘿的長袍,肯定會看見尾巴發出聲響,正高興地甩個不停。 赫蘿自顧自地走了出去,在越過取代大門的石頭後,還回過頭說: 「喏,快點啊!」 雖說這裡是鬧哄哄的市場,一片吵雜聲中如果夾雜了少女的清脆聲音,多少還是會引起人們的注意。 一名坐在石頭上寫字的商人瞥了赫蘿一眼,石板上的手瞬間抖動了一下。如果要說那商人臉頰凹陷的五官,讓他看起來就像個禁慾主義者,那是在說反話;因為羅倫斯一眼就能看出他是為了賺錢,才克制自己。所以,想要成為完全杜絕慾望的隱者,需要有很深的功力。 商人隨著赫蘿的視線看向羅倫斯時,眼神並沒有透露出善意。 即便如此,商人還是立刻板起了面孔,讓視線落在石板上繼續寫字。不過,羅倫斯知道商人的視線在石板上滑動;他費了好大工夫才忍住苦笑。 「發什麼呆!快點──」 也不知道赫蘿到底有沒有注意到商人的目光,她心急得連長袍底下的尾巴前端都不小心露了出來。她這樣大聲吆喝到一半時,突然閉上了嘴巴。 「?」 就算赫蘿的演技再怎麼完美,要是能在近距離之下持續觀察,也大概能夠看出是真是假。 羅倫斯看出赫蘿這次不是在演戲,於是像剛才那位年輕商人一樣,隨著赫蘿的視線看去。 於是,那個人的身影映入了眼簾。 也一起回頭看的寇爾用手摀住嘴巴,並偷偷瞧著羅倫斯的反應。 出現在赫蘿視線前方的,是一名剛剛走下船的熟悉商人。 「嗯?喲……」 對方依舊是那一身老樣子,她在察覺到視線後,在看似仍帶著睡意的半開眼簾底下,投來極其自負的目光。那彷彿在說「無論世上有再多貨幣,我都會把它數個乾淨」似的眼神,回應了羅倫斯一行人的視線。 不過,伊弗會慢了半拍才露出驚訝的表情,應該不是在賣弄自己的演技。她肯定是真的吃了一驚。 原因就在伊弗身邊還跟了兩名裝扮氣派、體格健碩的男子,以及兩名裝扮雖然氣派,目光卻不太正派的男子。所以這次的相遇肯定是偶然。 原本坐在石頭上、似乎在思考怎麼做生意的年輕商人發現伊弗等人的存在後,慌張地站起身子,逃跑似的往市場裡頭快步奔去。 在裝了魚的籠子旁邊無所事事,可能是在等待仲介商的一名年邁漁夫,也一副彷彿在海上見到精靈似的模樣,恭敬地低頭致意。 伊弗身邊的男子們表現出「年輕商人與漁夫理當會有這種舉動,反而是羅倫斯的反應顯得異常」的態度,毫不客氣地盯著羅倫斯等人看,在他們身上打量。 然後,男子們立刻判斷出羅倫斯是個不值得注意的小人物,輕輕哼了一聲。 他們一副彷彿在說「這小毛頭怎麼了?」似的表情,重新面向伊弗。 「我還以為你們肯定去了南凱爾貝……決定先觀光啊?」 四名男子當中最年輕的一人,支付了伊弗等人的渡船費。 伊弗神情愉悅地這麼向羅倫斯搭話,連看男子一眼都沒有。 她雖然看向羅倫斯等人,但對於一直以充滿敵意的目光看著自己的赫蘿,卻只瞥了一眼。 伊弗身邊的男子們一邊看著羅倫斯三人,一邊互相低聲耳語。 「是的。我現在就像是暫時歇業的店家,畢竟傷口還有點疼痛。」 因為感受到赫蘿的視線強烈地集中在自己的後腦勺,羅倫斯只好帶點挖苦的意味這麼說。 羅倫斯相信伊弗一定會明白他的處境。 伊弗稍微眯起眼睛後,輕輕舉高右手,指示了男子們幾件事情。 這時,體格健碩的兩名男子露出沒有笑意的笑臉,另外兩名目光不太正派的男子,則是完全無視於羅倫斯等人的存在,四人就這麼與羅倫斯等人擦身而過,朝向市場走去。 男子們走向市場時,四周的人潮仿若聖經所記載的傳說般,不一而同地向左右兩側分開。 他們想必是鎮上的有力人士吧。 在男子們擦身而過後,赫蘿走到了羅倫斯身邊。 「我都說了想休養一下,他們卻把我拉出來狩獵。那些傢伙是北凱爾貝的有力人士。」 「是商人嗎?」 聽到羅倫斯的詢問後,伊弗搖搖頭說: 「他們不做商品買賣。不過,說到算錢,他們可是內行中的內行。」 看見伊弗眼裡流露出厭惡的目光,羅倫斯馬上就猜出男子們的身份。他們應該是鎮上擁有特權的一些人。 男子們可能是大地主,也可能握有漁業或關稅徵收等權利。雖不確定是前者或後者,但至少能夠確定男子們一定屬於「只要擺起架子坐在椅子上,就會有人把錢送上門來」的世界。 這般身份的男子們願意勉強在伊弗面前露出低姿態,是因為知道伊弗有利用價值嗎? 還是因為他們雖然有權有勢,卻沒有貴族的身份? 雖然羅倫斯無法猜出那麼多事情,但男子們的身份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要是你很在意,就來黃金之泉瞧瞧吧。那麼,先告辭了。」 在瞥了赫蘿一眼後,伊弗隨即動身離去。 她的身影混入市場人潮之中,轉眼間消失不見了。 那感覺彷彿在說「想在人群之中顯得醒目或不醒目,都難不倒我」似的。 羅倫斯感到有些佩服地目送著伊弗的背影,直到被赫蘿踢了一腳後,才回過神來。 「竟敢在咱面前看其他雌性,汝膽子不小吶。」 雖然想起以前好像也聽過這句台詞,但羅倫斯沒有太認真回答,只是聳了聳肩說: 「那麼我以後都只看著你,這樣總行了吧?」 羅倫斯一邊這麼反擊,一邊頑皮地貼近赫蘿的臉,結果被赫蘿毫不客氣地呼了一巴掌。 然後,赫蘿就這麼鼓著腮,獨自往市場走去。 「啊,赫蘿小姐!」 寇爾下意識地踏了一步,准備追上赫蘿時,停下了腳步。 他有些害羞地回過頭說: 「那、那個……」 「嗯?」 「您不去追她好嗎?」 寇爾口中的「她」當然是指赫蘿。 想必寇爾是覺得自己不應該搶著做羅倫斯該做的事情,才會停下腳步。 「我不去,因為赫蘿應該是希望你陪她去吧。」 「怎麼可能……」 「你覺得不可能嗎?」 說著,羅倫斯輕輕撥弄寇爾的頭發。 羅倫斯挪開手後,寇爾也沒有要撫順一頭亂發的意思。 光是動腦思考,寇爾似乎就已經忙不過來了。 「我承認你的頭腦很好,不過,要是你隨便想想就能明白她剛剛的舉動是怎麼回事,那我的面子怎麼還掛得住啊。」 羅倫斯笑著說道,然後輕輕撫順寇爾的頭發。 「那傢伙是真的在生氣。不過,跟我吵架的樣子是裝出來的。」 羅倫斯拿起纏在腰上的皮袋,然後取出一枚崔尼銀幣。 他把崔尼銀幣壓在寇爾鼻頭上說: 「這些錢夠你們吃吃喝喝了吧,你只要記得別讓赫蘿喝太多酒就好了。」 「……」 寇爾似乎還是不明白羅倫斯為何不追赫蘿,他收下銀幣,並露出感到很不可思議的表情。 「我心裡在想什麼,赫蘿掌握得一清二楚。她看出我對伊弗說的話很感興趣,可是她很討厭伊弗,根本不想看到伊弗的臉。」 雖然寇爾露出願聞其詳的表情,但羅倫斯沒有多做說明,只是從背後推了寇爾一把。 還加了一句:「想知道答案,就去問赫蘿。」 雖然寇爾猶豫了好一會兒,但聰明的他最後照著羅倫斯的指示,跑了出去。 就算在人群之中走散,相信赫蘿也會找到寇爾。 「接下來……」 伊弗方才說只要去黃金之泉,就會知道是怎麼回事。 就算羅倫斯是外地人,也知道伊弗說這句話的意思。 港口城鎮凱爾貝從以前就有一個習慣,每當鎮上要討論重要議題時,都會在三角洲的黃金之泉旁邊進行。 如果在北凱爾貝召開會議,結果就難免偏向北凱爾貝的人;若是在南凱爾貝開會,結果就難免傾向南凱爾貝人。會有在三角洲開會的習慣,想必是為了避免事情偏頗於某一方。 只要是個商人,聽到鎮上的有力人士與家道中落、但即將成為大商人的貴族女子將在這兒齊聚一堂,肯定都會想前去一探究竟。 不管有再好玩的娛樂,也贏不過如此有趣的場面。 當然了,憑赫蘿的實力,她輕輕鬆鬆就能夠抓住羅倫斯的脖子,讓羅倫斯跟著她走;但賢狼很清楚自己這麼做,必須付出一些代價。 與其付出代價這麼做,不如自己先退一步,然後再從羅倫斯身上挖出利益。 羅倫斯接受了赫蘿提出的交易。 羅倫斯舉起手,胡亂抓了抓瀏海。這是一種自嘲的表現,他在嘲笑自己只有面對這方面的交易時,才能夠輕松識破赫蘿的心聲。 相信赫蘿一定也覺得受不了這樣的他。 「看熱鬧的費用要一枚崔尼銀幣啊……」 羅倫斯在胸前交叉起雙手,歪著頭這麼說。對於自己會有這樣的反應,羅倫斯不禁有些後悔;或許他太過大方,給赫蘿太多錢了。 不過,這樣赫蘿就不能抱怨了。 羅倫斯走了出去,撥開人群踏進久違的市場。 他覺得自己也順利融入了人潮之中。 如今還留在這兒的,只有如螞蟻大舉來襲般鼎沸不絕的雜沓人群。 走進市場後,感覺像來到了異世界。 雖不知真假,但聽說位於三角洲上的市場是在沙地深處打入無數木樁,作為市場的地基。 然後,為了避免蓋在木樁上的市場被河水沖走,據說市場裡有一大半都是石造建築物。雖然能夠理解如果採用木造建築物,釘子很快就會因為生鏽而變得脆弱,但是把石造建築物建蓋在沙地上,難道不會下沉嗎? 當然了,到目前為止從沒聽過有這種事情發生,所以應該不用擔心吧。 另外,因為市場裡多是石造建築物,隨風吹來的沙子會積聚在建築物之間的縫隙,所以市場看起來很像遙遠南方的沙漠國家。 走進隨風傳來的語言也非常多樣化的市場後,羅倫斯很快地找到伊弗所說的黃金之泉。 黃金之泉四周是一座圓形廣場,而以此為中心,一共有四條道路延伸到東西南北四方。 另外,黃金之泉中央豎著一根長木樁,代表其中心位置。 或許是有什麼驅鬼避邪的作用,泛黑的長木樁上綁了三條曬得乾巴巴的魚,而此刻正好有一隻海鳥停在長木樁上。 在黃金之泉的角落,擺設了三組桌椅。桌椅四周站著三名身穿皮製鎧甲的士兵,手持槍柄高出其身高一倍的長槍。 羅倫斯環顧四週一圈後,發現圍繞著黃金之泉而建蓋的旅館或客棧,二樓窗戶全都敞開著。從窗戶探出頭的淨是一身貴氣裝扮的商人,其中有些人身邊還有女子服侍。照這樣子看來,在這裡看熱鬧果然算是一種娛樂活動。 羅倫斯當然沒有富裕到能夠坐在旅館裡悠哉地看戲,他向藉機小撈一筆的攤販買了啤酒後,找了個不會距離桌椅太遠、能夠聽清楚交談內容的地方定下來。 雖然沒看見伊弗的身影,但椅子上已經坐著從裝扮就能看出身份的人們,各陣營的戰友們也互相耳語著。 那麼,這次是什麼樣的議題呢?其實沒必要特地這麼向人請教。 因為面對娛樂活動時,沒有人比商人更容易露口風。 雖然面對賺錢機會時,商人的口風很緊;但面對謠言時,總容易說溜了嘴。羅倫斯身旁的一群商人手拿著蒸餾烈酒大聲聊天,光是豎起耳朵偷聽他們說話,就足以掌握議題的內容。 這群商人可能是在船旅途中暫時停留凱爾貝,每個人都喝得醉醺醺的,羅倫斯好不容易才聽清楚他們的談話內容。簡單扼要地說,這次的議題就是要不要擴建三角洲上的市場。 羅倫斯以前來凱爾貝時,也曾聽過這樣的話題;或許這是凱爾貝經常議論的話題吧。 不過,單純來說,只要擴建三角洲上的市場,就會有更多商人和商品進出,城鎮稅收也會隨之增加,所以大家的意見應該會一致,沒什麼好特別討論的才對。 當然了,就是因為事情沒那麼簡單,這個議題才會被頻頻拿出來討論。像這種狀況,大都是因為權力者之間利害關系對立的緣故。 羅倫斯一邊喝了口啤酒,一邊抱著有些壞心眼的心態眺望坐在桌前的人們,等待這利慾薰心的好戲開演。 這時,忽然有樣東西吸引了羅倫斯的目光。原來是停在木樁上的海鳥在那瞬間飛了起來。 可能是在海鳥飛起的前一刻,也可能是在那下一刻,高亢刺耳的鐘聲響遍整個市場。這時,四周的喧鬧聲宛如浪潮退去般消散,變得一片安靜。 羅倫斯看向擺設在黃金之泉旁邊的桌椅,發現會議出席者們紛紛站起身子,互相伸出右手握手,宣告會議即將開始。 「奉偉大的河川精靈羅姆之名,會議開始!」 出席者們就座後,三名士兵朝著天空舉高三次長槍。 這樣的始會儀式,宛如古老帝國時代召開賢者會議一般正式,但為了讓會議具有權威性,或許有必要進行這麼點儀式。 這也讓人認為,過去在這裡想必發生過數次讓會議權威受損的事情。 一個決定城鎮政策的會議如果不具權威,城鎮轉眼間就會陷入紛爭之中。因為這樣的狀態就像是少了指揮官的傭兵集團一樣。 治理國家時當然也是一樣的道理,所以國王才會說,自己是由神明授予王權的人。 羅倫斯喝了口啤酒,然後在嘴角浮現諷刺的微笑,忍不住喃喃說出內心的感想:「不管做哪一行都不容易呢。」 「你果然也這麼覺得啊?」 不過是在自言自語,卻突然聽到有人這麼做出回應,羅倫斯口中的啤酒差點噴了出來。 羅倫斯慌張地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結果看見沒出現在會議區裡的伊弗。 「看你這麼慌張,是不是隱瞞了什麼事情?」 伊弗從纏在頭上的頭巾底下,投來帶著淡淡笑意的目光。 「……商人都會把秘密連同金幣收進荷包裡啊。」 「如果能夠也帶進墳墓那更好。」 「是啊,一點兒也沒錯。」 看見羅倫斯動作誇張地聳了聳肩,伊弗便像個城市女孩一樣毫無顧慮地笑了出來。 「那麼,你來找我這種市井旅行商人,是有何貴事呢?」 「你還好意思這麼說,我可是一輩子都忘不了曾經被你掐住脖子耶。」 聽到伊弗這麼說,羅倫斯實在很難出聲反駁。 不過,一個再偉大的將軍,孩提時肯定也曾經因為與某人吵架而哭泣。 「我還以為你一定是坐在那邊的位子上。」 「你說參加那種儀式?要是參加那種東西能夠有所收獲,我早就也跟著大家拜什麼神明了。」 伊弗這麼說完,把視線移向黃金之泉。 雖然羅倫斯毫不客氣地凝視著伊弗的側臉,但還是看不出她的真心想法。 伊弗今天如此多話,是因為心情好,還是心情不好呢? 羅倫斯在心中嘀咕:「如果伊弗跟赫蘿一樣都是狼,那八成是因為心情不好吧。」 黃金之泉旁傳來一聲響亮的咳嗽聲,緊接著進行了顯得形式化的議題宣言。 「會議開始了喔。」 如同在羅倫斯身旁喝著蒸餾酒的商人所言,宣言內容確實是針對三角洲上的市場擴建問題。 議題是由與伊弗同船、打扮氣派的男子負責宣言,他看來似乎很習慣在眾人面前演講。 「我不會說這種會議就像一場鬧劇,但你不覺得會議的結論,總是在會議場地以外的地方定案嗎?」 或許受到近似忌妒的情感干擾,聽到伊弗的話語後,羅倫斯不禁頓了一下才回答: 「……意思是說,你受託進行檯面底下的交易?」 伊弗或許感受到了羅倫斯的情緒。 她聳了聳肩,嘆口氣說: 「說穿了是這樣沒錯。」 「我很好奇,接下如此重責大任的伊弗小姐,怎麼會跑來我身邊打混?」 說了這句話,羅倫斯才覺得自己的忌妒似乎表現得太過露骨,但又覺得伊弗應該會原諒他的小小別扭,於是改變了想法。 畢竟對於無根無蒂的旅行商人來說,得到某城鎮有力人士的信賴,是一件無比光榮的事。 不過,聽到羅倫斯的話語,伊弗突然一臉愕然。這讓羅倫斯感到有些驚訝。 羅倫斯心想,自己應該沒說出讓伊弗如此訝異的話,隨即看見她再次把視線移向會議區。 會議區裡,看似北凱爾貝與南凱爾貝的代表者們正在交談,那樣的交際應酬看起來沒有想像中那樣帶著霸氣,甚至給人一種愚蠢的感覺。 伊弗從會議區拉回視線,下一秒鐘羅倫斯也跟著拉回視線。 然後,伊弗露出與看見寇爾那時一樣的笑臉。 但是,羅倫斯立刻改變了這樣的想法。 伊弗此刻的笑臉,是兩人在以皮草與木材著名的雷諾斯搏命互鬥時,臉上露出的笑臉。 「如果我說很高興看到你坦率地鬧別扭,你會笑我嗎?」 羅倫斯明白了伊弗前一刻看向會議區的理由。 或許屬於狼那一類的傢伙,都沒辦法表現得很坦率。 「會啊,我可是會捧腹大笑呢。」 商人與商人總是致力於隱藏真心,然後互相欺騙,想盡辦法為自己找出更多利益。 如果照著這種近似本能的商人准則,羅倫斯應該要設法討伊弗的歡心,好讓自己也能夠在檯面底下的交易參一腳。要不要鬧別扭根本是次要問題,把這樣的情緒表現出來更是要不得。 即便如此,商人的朋友還是只有商人。如果這是事實,聚集在賺了大錢的商人身邊的人們,一定都會隱藏真心,一心只想討好這個賺錢商人。 然而,就算是傳說中的偉大勇士,也會有想要休息的時候。 所以羅倫斯沒有討好伊弗,還表現出忌妒心的舉動,反而讓伊弗這隻狼感到高興。 伊弗一臉自嘲地低下了頭。當她抬起頭時,眼裡散發出彷彿用雪水清洗過似的清澈光芒。 「我來找你說話果然是對的。老實說,那邊那些傢伙來找我,讓我郁悶得不得了。」 伊弗露出一副感到厭煩的模樣指向會議區。 「因為沒賺頭?」 聽到羅倫斯這麼說,伊弗臉上盡管纏了好幾層布,還是看得出來嘴唇明顯變得扭曲。 然後,她伸出手搶走羅倫斯手中的啤酒。 「我在雷諾斯和羅姆河上大鬧一番後,只要進到這個城鎮,就能夠稍微鬆口氣的原因之一,就是因為有那些傢伙。」 那些人可能是政治庇護者,或是財力雄厚,足以讓地方領主無法行使逮捕權的出資者。 不管他們是哪種人,想必都不是與伊弗擁有對等立場的人。 在獨來獨往的旅行商人當中,也有像伊弗這類的存在。 雖說已家道中落,但伊弗擁有貴族頭銜,並且從谷底一路爬上來,這樣的她肯定擁有很多旁觀者無從猜測起、斬也斬不斷的人際關系。 雖然在市場入口處遇到時,那些人表現出尊敬伊弗的態度,但伊弗的表現讓羅倫斯改變了想法,或許事情並沒有他想的那麼單純。 「雖然我的存在就像那些傢伙的護衛,但他們下的命令是我根本辦不到的事情。你知道這個市場的由來嗎?」 聽到伊弗丟來的問題,羅倫斯沒有刻意逞強,而是老實地搖了搖頭。 「幾十年前之所以會蓋這個市場,是因為南方的商人們想要有一個與北方聯系的貿易據點。這些商人當然也向地主表達了想要買下三角洲,並且在三角洲上建蓋市場的意願。可是,智慧稍顯不足的地主們認為賣掉土地會造成大虧損,於是堅持要自己建蓋市場,甚至不惜背負莫大的債務。」 「地主是北凱爾貝人,而借錢給地主的是南凱爾貝人。」 伊弗稍微挪開纏在臉上的頭巾,喝了兩口啤酒後,把酒杯還給羅倫斯說: 「沒錯,那邊那些人就是借款者和貸款者的兒子們。跟人借了錢的地主沒有失去土地,而且每年還能夠收取龐大金額的土地租金,但相對地必須支付跟租金同樣金額的借款利息。對於這樣的事實感到焦躁的地主們,當然拚命地想要找出解決之道。」 「可是,地主們找不到解決的方法。」 伊弗點了點頭,露出彷彿連人命都會以銀幣枚數來衡量似的冷漠目光。 「那麼,這些第二代接著會想找什麼呢?答案很簡單──那就是讓他們出氣的對象。」 「然後把不可能的任務硬塞給這個對象,是嗎?」 伊弗臉上的表情此刻已如湖面般平靜,沒有一絲變化。 她確實有可能成為大商人,但現在終究還只是個稍稍有錢的商人罷了。 伊弗不是利用他人的一方,而是被利用的一方。 她接到的命令是,解決北凱爾貝與南凱爾貝之間的市場問題──也就是把這個任誰都知道不可能改變的情勢,徹底地扭轉過來。 而且,這些第二代並非真心期待伊弗能夠解決問題,他們的目的是找一個可憐的代罪羔羊,好讓他們有譴責無法解決問題的對象、讓他們排解焦躁的情緒。 身為輸給伊弗的人,羅倫斯忍不住期望這位強過自己的人至少也是個能稱霸世界的狠角色。 「不過,遭遇不幸可不是我的專利。你去過雷諾茲那裡了吧?」 伊弗若無其事地這麼說。伊弗與羅倫斯之所以有著不同的韌性,想必是因為彼此一路游過來的海洋不同吧。 「是啊……那裡出乎意料地破爛。」 「咯咯,你說話也不用這麼直接吧。不過,就連一手包辦銅製品出口的商行,也會被掌權者搾取利益。凱爾貝就是這樣一個地方。」 沒有一個地方比光有權力,卻沒有錢的地方更悲慘。 有錢人不會吵架才是世間真理。 「總之,我該去跟人家討論事情了,要是繼續待下去,我怕會給你添麻煩。」 伊弗補上一句:「感謝你的啤酒。」接著便邁步離去。 看著伊弗的背影,羅倫斯忍不住叫住她說: 「狼骨的事情……我順利問出來了。」 伊弗聽了回過頭來。她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然後再次踏出腳步。 不過,羅倫斯覺得,伊弗在頭巾底下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他相信自己的感覺是正確的。 伊弗剛剛表現得有些刻意。 一副很希望人家叫住她的感覺。 羅倫斯沒有像其他商人那樣觀望會議進行,而是一直凝視著伊弗的背影。 不久後,伊弗朝向聚集在遠離人牆處、一臉裝腔作勢、看似難以應付的商人們搭話。 從服裝看來,那些人應該是南方商人。 如同伊弗是北凱爾貝地主的護衛一樣,那些人肯定是南凱爾貝金主的護衛。 只要詢問那些人的名字和所屬單位,羅倫斯肯定會對他們抱有多於伊弗的親近感,但他心中默默支持的對像是伊弗。 在以皮草與木材著名的雷諾斯時,羅倫斯親眼見識到伊弗行事的周密性,以及甚至願意拿性命當賭注的強韌意志;在羅姆河上,伊弗為了達到目的而不擇手段的無情作風,更是讓他佩服得想脫帽致敬。 沒想到換了個地方後,伊弗卻變成被人利用的一方。 當然了,伊弗雖然被他人利用,但相對地一定也一路利用他人至今。 不過,羅倫斯能夠明白,伊弗為什麼會輕易地離開已牢牢咬住教會權力的雷諾斯,或是結識有力人士的凱爾貝,打算一個人帶著皮草南下。 因為她不是佩帶長劍,憑著一身功夫開創世界的英雄;而是個有時必須吞下污泥、不折不扣的平凡商人。 偉大的商人曾經說過:「商人絕對無法變成世界的主角。」 伊弗離開一會兒後,羅倫斯暗自慶幸赫蘿不在身旁。 還有,他探頭看向啤酒杯後,也慶幸自己點的是啤酒而非葡萄酒。 他知道自己一定露出了很窩囊的表情。 教會可能為了傳教,而殘酷地褻瀆狼神之骨。對此,赫蘿很直接地表現出她的憤怒,但其實這樣的事情並不少見。 他雖非珍商行的雷諾茲,但也希望自己帶進墳墓的全都是美麗的回憶。 羅倫斯暗自嘀咕一陣後,把視線移向依舊刻意地反覆進行討論的會議,並和著啤酒喝下充滿苦澀味的嘆息。 人們在形容三角洲上的市場時,都會說那裡就像廣大世界的縮圖,聚集了來自世界各地的商品,是一個會有數十種國家語言隨風傳來、充滿魅力的地方。 然而,眼見是實,耳聞是虛。實際走進三角洲上的市場時那種感覺,或許就像親眼看見珍商行時一樣。 這裡沒有像每年舉辦好幾次的大市集那般,多得彷彿就快排到天邊的商品;也沒有表演才藝,試圖向前來做生意的商人,或旅途中順道來到市場的旅人討錢的賣藝人。 雖然這裡有不輸人的擁擠人潮,但仔細一看,會發現很多店鋪其實並沒有陳列商品。店內只放了木牌,上頭標示的是一點都不生活化的巨額商品數量和價格。如果想要確認商品,也必須向店老闆打聲招呼,才有機會看到樣品。 因為這裡的市場過於狹窄,就算想要好好享用異國美食,在路邊也找不到能夠輕松喝酒、狂歡一場的地方。這裡頂多只有賣啤酒和葡萄酒的小攤販。 生意場所需要的是充沛的活力,而不是騷動與暴力。 因此這裡的酒吧受到數量管制,酒吧附近也經常會看見腰上掛著長劍的士兵在旁待命。 這麼一來,羅倫斯能去的地方當然有限。聰明人只要在沒多寬敞的市場繞上一圈,就會察覺這樣的事實。 所以與其說羅倫斯找到了對方,不如說對方找到了他會比較正確。 羅倫斯抱著「反正赫蘿他們一定也自己樂在其中」的想法,欣賞完雖然演得很假,但內容本身讓他極感興趣的權力鬥爭劇,便來到他找到的第一家酒吧,尋找赫蘿兩人的蹤影。 就在羅倫斯伸手開門的瞬間,頭頂上方傳來了說話聲: 「汝啊……」 羅倫斯沒有當場做出回應,只是一臉疲憊地走進酒吧。 爬上酒吧二樓,羅倫斯循著剛才的開朗聲音,走進赫蘿所佔據的小房間後,所說出的第一句話,其實也不完全是在挖苦對方。 「你真是好命啊。」 「是嗎?咱只花了汝給的銀幣而已吶。」 窗戶旁擺設著桌椅,赫蘿就坐在窗框上喝著酒。 不知道是喝醉了,還是有自信不會穿幫,總之赫蘿大膽地露出了尾巴和耳朵,根本不管自己的身影被馬路上的人看得一清二楚。 「你知不知道毫不遲疑地把一枚崔尼銀幣花在喝酒上,是一件多麼嚴重的事情……我可能要盡快找個時間,好好教育你一下。」 羅倫斯撿起掉在地上的小桶子,聞了聞空桶子裡的味道後,忍不住嘆了口氣。 酒量大、食量也大就算了,還專挑高級品,真是可惡。 「寇爾呢?」 桌上擺著似乎是盛了肉類料理的空盤子。照這樣子看來,寇爾想必是被叫去買東西了。 「跟汝心裡想的一樣。」 喝了酒似乎讓赫蘿的身體發熱,她一臉舒爽地迎著窗外吹來的冷風。 「真是的……別過度使喚人家啊。」 羅倫斯從桌上拿起還沒喝光的酒桶,坐在小房間的床鋪上。 雖然床鋪做得簡陋粗糙,但對於體驗過被當作牲畜般對待的船旅生活,並終於從中解脫的人們來說,這個床鋪足以媲美王宮裡的華蓋大床。 對於一直被關在擁擠船艙裡,好不容易回到陸地上的人們來說,如果能夠拿著酒,躲在這樣的小房間裡悠哉地睡午覺,度過和平的時光,哪還需要聆聽教會的教誨呢? 當然了,赫蘿應該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租了這房間,只是羅倫斯一旦意識到小房間的用途後,內心實在難以平靜下來。 「汝掌握到什麼新消息了嗎?」 赫蘿面向窗外,把頭靠在木窗框上,閉著眼睛讓冷風拂過臉頰。 那模樣像是豎耳聆聽窗外的魯特琴聲,也像是在思考什麼。 羅倫斯仔細一看,發現赫蘿的耳朵隨著節奏微微動著,所以應該是前者吧。 「我的樣子看起來像掌握到新消息嗎?」 羅倫斯喝了一口正適合在悠哉午睡時喝的甜葡萄酒,並這麼反問。 「很像,汝好像很愉快的樣子。」 赫蘿明明閉著眼睛,還看得出來羅倫斯的情緒。她的表現就像一副好像正因為閉著眼睛,所以能夠識破一切的感覺。 羅倫斯摸了摸自己的臉後,露出苦笑說: 「很愉快的樣子?」 盡管羅倫斯有自信早已收起與伊弗交談後的表情,赫蘿卻懶洋洋地睜開眼睛,眼神裡流露出壞心眼的笑意。 「想在咱面前扯謊?再等上一百年唄。」 羅倫斯心想:「赫蘿該不會從這裡就聽得到在黃金之泉的交談內容吧?」但立刻察覺到不是這麼回事。 赫蘿是在套話。 在看似愉快地甩動著尾巴的赫蘿面前,羅倫斯用手按住額頭,然後嘆了口氣。 「哎,雖然咱確實看出汝很愉快的樣子,但汝這樣就被套出話來,可能還要多多磨練吶。」 「……我會銘記在心。」 「汝的膽子那麼小,就是銘記在心,也不知道膽子能不能變大一些。」 赫蘿一副搔癢難耐的模樣縮起脖子說著,並愉快地笑了笑。 「……真是的。不過,你說『很愉快的樣子』是錯的。說實在的,我聽到的是會讓人不想喝甜酒,而想喝烈酒的話題。」 「嗯?」 赫蘿改變盤著腿的姿勢,站起身子。 看赫蘿站得有些不穩,可能已經差不多醉了。 「嘿……咻,感覺有點冷吶。」 說著,赫蘿在羅倫斯身旁坐下,並且緊緊貼著他。 很多人在這個從嚴酷船旅中解脫的片刻,利用這種小房間享受短暫的約會樂趣。看見赫蘿做出這樣的舉動,羅倫斯當然也忍不住胡思亂想了起來。 然而,對象畢竟是赫蘿。 赫蘿雙腳放上床鋪後,以背對羅倫斯的姿勢靠在羅倫斯身上,抱住了自己的尾巴。 羅倫斯不禁感到有些掃興。 不過,他知道赫蘿可能是故意要讓他覺得掃興。 「那麼,汝聽到了什麼話題?」 雖然羅倫斯還在胡思亂想,赫蘿卻表現得像平常一樣。 現在如果越去在意,只會讓自己顯得越蠢而已。 想到這點的羅倫斯輕輕嘆了口氣,開口答道: 「我聽到這個城鎮的黑暗面。」 「嗯。」 「簡單扼要地說,單純是金錢上的借貸而已。不過,金額大了點就是。」 赫蘿一副像早上剛起床時在喝水似地,咕嚕咕嚕地大口灌著葡萄酒。 雖然那葡萄酒應該不會太烈,但還是阻止一下比較好。 羅倫斯伸出手,正打算拿走赫蘿手中的酒桶時── 「汝知道咱現在連同酒喝下了多少話語嗎?」 因為羅倫斯已經向赫蘿伸出了手,所以赫蘿此刻正好在他手臂底下。 帶著尖牙的狼此刻就在他懷裡。 「對於跟汝無關的金錢話題,汝應該會興奮地搖著尾巴才對。可是汝現在卻沒有這樣的反應,怎麼會這樣吶?」 赫蘿又大口大口地喝起酒,然後打了個嗝。 接著,她抓住羅倫斯伸到一半停在半空中的手,把酒桶塞給羅倫斯說: 「那汝跟那隻母狐狸聊了什麼?」 想要對赫蘿有所隱瞞,似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羅倫斯抓起赫蘿塞給他的酒桶,往嘴邊送。 下一秒鐘,羅倫斯察覺自己被擺了一道。 赫蘿在他手臂底下偷笑著。 酒桶裡裝的不是酒,而是──想必是給寇爾喝的──加了蜂蜜的山羊奶。 赫蘿都已經設下如此縝密的陷阱了,就算全盤托出也不會惹她生氣吧。 於是羅倫斯緩緩開口說: 「……把我們拖下水,還徹底利用了我們的那個伊弗,在這裡卻被人家當成丫頭使喚。」 「嗯。」 「別說是被利用了,這裡的權力者們還為了出氣,命令伊弗做一些事情。一個不管在雷諾斯還是羅姆河上都讓我不得不佩服的商人,來到不同的地方竟然變成了人家的出氣筒。怎麼說呢,這讓我覺得……」 羅倫斯原本擔心著如果繼續說下去,赫蘿可能會大發脾氣,但後來改變了想法。他心想,說了這麼多後,如果還隱瞞真心,赫蘿肯定會更生氣。 羅倫斯簡短地說: 「有點沮喪。」 赫蘿什麼也沒說,也沒回頭看。 為了打破討人厭的沉默,羅倫斯繼續尋找話語: 「連伊弗那樣的商人都會遭遇這種事情。反過來說,我這個輸給她的人,又能有多大成就?這時候我當然會希望贏過自己的人……至少要是個稱霸世界的人,你不覺得嗎?」 羅倫斯當然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也早已過了覺得只有自己最特別的年紀。他已經有好幾年不曾像這樣說一些不爭氣的話。 不過,羅倫斯這幾年不再表現懦弱。這並非因為年紀增長,或變得強悍。 而是因為他已經看清,就算獨自苦惱得消沉不已,孤單的行商之旅上,也不會有人在身邊鼓勵自己。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 羅倫斯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現在哪怕是會讓對方覺得受不了,或是被藐視,總能夠得到一些反應。 光是擁有這些反應,就足以讓人勇於重新面對過去視而不見的事實,並且繼續向前邁進。 「汝啊……」 「嗯?」 赫蘿沉默一陣後,抬起頭說: 「聽了汝說的話後,咱吞了兩次悶氣。」 「這樣啊……」 「可是,現在看見汝的表情,又吞了一次悶氣。」 「你每次都吃五人分的食物,所以應該還吞得下兩次悶氣吧。」 聽到羅倫斯的玩笑話,赫蘿用手肘頂了一下他的側腰,挺起了身子。 「第一,汝說的話,害得連身為夥伴的咱都變懦弱了。」 因為赫蘿說的確實沒錯,所以羅倫斯保持沉默。 「第二,為了那種蠢事就消沉,汝還是三歲小孩啊?」 「您說的是。」 「還有,最後一點……」 赫蘿以跪立在床上、兩手叉腰的姿勢俯視著羅倫斯。 雖然赫蘿露出看似不悅的表情,但不知道為什麼,羅倫斯就是覺得那模樣有些傻呼呼的。 不過,羅倫斯很快就知道這不是自己多心。 「……明明就是個膽小得會捲起尾巴的雄性,是個根本無法獨當一面的大笨驢,竟然露出那什麼表情……」 「……表情?」 聽到羅倫斯這麼反問,赫蘿遲疑了一會兒後,輕輕點了點頭。 「明明說了那麼不爭氣的話,還……」 然後,赫蘿別過臉去。 「還露出隨時能夠獨自離開似的表情。」 不能笑。 羅倫斯這麼告訴自己,但為時已晚。因為酒精以外的某種因素而臉頰微微泛紅的赫蘿,已經高高挺起耳朵,露出了尖牙。 不過,羅倫斯保持鎮靜地這麼詢問: 「要是我露出不能獨自離開的表情,不是會被你痛罵一頓嗎?」 赫蘿好像很不滿意的樣子。 即便如此,看似不大滿意地呻吟了一會兒後,赫蘿還是點了點頭,同時順勢「咚」的一聲坐了下來。 她大幅度地左右甩著尾巴,一臉不悅地嘆了口氣說: 「那當然。咱會痛罵汝一頓後,再好好捉弄一番,但最後咱還是會沉浸在喜悅之中,看著汝乖乖跟在後頭。」 「這……我有點不敢領教。」 「大笨驢。」 赫蘿說道。 羅倫斯趁機拉了一下赫蘿的手,這時赫蘿的身軀隨即如棉絮般,輕柔地倒在他身上。 羅倫斯當然知道赫蘿生氣的原因。 他看見懷裡的赫蘿依舊板著臉孔。 「我應該說是我不對嗎?」 「不對的人永遠是汝。」 「……」 赫蘿是羅倫斯的旅伴,而羅倫斯是赫蘿的旅伴。 兩人的理想關系是互相扶持,而非某一方扶持另一方。 就算每次都是羅倫斯惹得對方生氣,赫蘿也不是每次都要擔起生氣的責任。 既然如此,或許說法有些奇怪,但羅倫斯這時候應該鼓起勇氣,表現出窩囊的樣子。 也就是表現出「沒有你的扶持,我活不下去」的樣子。 哪怕會被赫蘿痛罵,也應該這麼做。 「不過,你不覺得很奇怪嗎?」 「嗯?」 懷裡的赫蘿沒有抬起頭地反問道。 「為什麼變成是我在安慰你的樣子啊?」 赫蘿微微動著耳朵,羅倫斯不禁感到臉頰一癢。 她抬起頭,一副打從心底感到開心的模樣,露出壞心眼的笑容這麼說: 「因為這是咱的特權吶。」 「真是的……不過,反正我就是喜歡這樣的類型。」 「呵。」 赫蘿輕笑一聲,然後緊貼在羅倫斯身上。 不過,就算羅倫斯再好騙,也能夠預料到赫蘿的意圖。 「喂,你又打算利用寇爾來捉弄……」 羅倫斯的聲音就這麼消失了。 「人類很堅強,強者不會回頭看。咱很長一段時間無法回頭看,但是咱不想再那樣了。」 赫蘿沒有一邊哭泣,也沒有說不出話來,而是清楚地這麼說。 不愧是堂堂約伊茲賢狼,連表現懦弱的方法都如此有志氣。 哪怕赫蘿說這樣的話不合場面,羅倫斯還是這麼認為。 所以,他帶著敬意撫摸赫蘿小小的頭說: 「你不是知道我是個膽小鬼嗎?我總是必須戰戰兢兢地回頭審視過去。所以,這沒什麼好擔心的吧。」 聽到羅倫斯的話,赫蘿像是要擦拭眼淚似地,一邊把臉貼在羅倫斯胸前,一邊搖搖頭說: 「這樣咱也不喜歡。」 羅倫斯不得不佩服赫蘿臨到此時,還不忘表現出任性的態度。 他露出苦笑,輕輕搔著赫蘿的耳根。 「做出什麼決定之前,都要先跟你商量。你是這個意思吧?」 「咱也不喜歡看到明明是給咱的供品,卻沒問過咱的意見,就隨便改來換去。」 雖然知道赫蘿是故意舉出大家都熟悉的例子,但羅倫斯忍不住會想:那自己對赫蘿的心意不也變成了供品? 「我的心意也是供品啊?」 「祈禱前一定要准備供品啊。」 赫蘿微微動著耳朵,羅倫斯則笑了出來。 羅倫斯這麼說: 「要祈禱什麼?」 赫蘿稍微挺起身子,然後簡短地回答: 「祈禱寇爾不要回來。」 「……真是的。」 雖然很不甘心,但羅倫斯必須承認自己贏不過赫蘿。 赫蘿笑了笑後,閉上了眼睛。 不過,赫蘿會說出如此淺顯易懂的真心話,就表示那是很重要的事情。 的確,商人做生意的時候,也最厭惡他人在自己背後擅自決定事情。 赫蘿以豐收之神的身份在村落生活的那段漫長歲月,也一直有這樣的感受。 更慘的是,在獵月熊與赫蘿故鄉的傳說之中,赫蘿也是置身局外。 明明是與自己有關的事情,卻在自己背後有了結論;這樣的事實讓赫蘿感到寂寞。 她已經受夠了那樣的感覺。 照理說,羅倫斯應該自己發覺赫蘿這樣的心境,但等到他發覺不知是什麼時候了。 相信就是詢問赫蘿,她也會這麼回答。 「不過,要想辦法趁機陷害汝,也是挺累人的。偶爾這樣也不錯唄?」 眼前的赫蘿臉上浮現壞心眼的微笑,狼耳朵也同時像是發現了獵物般轉向走廊的方向。 赫蘿的舉動代表著什麼意思,顯而易見,但賢狼這個獵人似乎不會無趣地再使用已經設過的陷阱。 「你可別以為我每次都會上當喔。」 赫蘿只露出尖牙,沒出聲地笑著,然後迅速地離開羅倫斯身邊,在窗框上坐了下來。 盡管羅倫斯嘴裡滿是蜂蜜的甜味,面對赫蘿這麼毫不留戀地離開,還是忍不住露出苦笑。 不過,敲門聲在那之後像算準了時間般傳來,羅倫斯不禁覺得自己或許真的很容易上當。 「讓您久等了。」 門打開後,站在門外的當然是寇爾。 「一點也沒錯,等得都快要睡著了。酒呢?酒在哪兒?」 「呃……在這裡……啊,我也幫羅倫斯先生買了酒。」 「什麼?根本用不著替那種人買酒。真浪費錢!」 看著赫蘿與寇爾的互動,羅倫斯忍不住笑了出來。 不過,羅倫斯笑了出來的最大原因,是看見赫蘿如此乾脆地改變態度和表情,讓他覺得像自己這種角色,肯定沒兩三下就會掉進赫蘿的陷阱。 真是太恐怖了。 因為害怕,所以羅倫斯選了鹽味十足的肉乾,用力咬了一口。 「既然如此,汝聽來的消息能夠加以利用嗎?」 寇爾跑腿回來後,赫蘿沒說半句慰勞的話語,於是羅倫斯代赫蘿感激了他一番。 不過,寇爾的表現也有讓羅倫斯覺得值得誇獎的地方。 寇爾巧妙地把破爛的外套綁成袋狀,然後掛在肩上。赫蘿肯定是壞心眼地指使他去買大量的酒和食物回來,但他輕易地完成了任務。 或許赫蘿也是因為不甘心,才會不肯說慰勞的話語。 不管怎麼說,寇爾要是當了商人的徒弟,絕對是個好到甚至想把他拿去拍賣的優秀人才。 「汝有沒有在聽咱說話啊?」 當羅倫斯望著寇爾以熟練動作在桌上擺放食物和酒時,赫蘿以挖苦的語調這麼說。 「有啊。」 「怎麼樣吶?」 「應該值得調查吧。為了建這裡的市場,北凱爾貝的有力人士似乎向人借了錢,現在一心一意地想要還債。然後,我們以為珍商行肯定是個規模龐大、心狠手辣的大商行,卻發現是個騾子在屋簷下打呵欠、母雞悠哉地到處下蛋的破爛店家。」 赫蘿口中不停嚼著烤螺肉。 寇爾代替她開口說: 「因為珍商行的利益被人奪走了嗎?」 「沒錯。珍商行一手包辦羅姆河流域的銅製品交易,獲得的利益卻被北邊的掌權者奪走。這麼一來……」 赫蘿喝了口葡萄酒,把螺肉送進肚子裡,然後打了個嗝說: 「汝的意思是說,那家商行就是忿而參與能夠大撈一筆的勾當,也不足為奇是嗎?」 「嗯,是啊。而且……」 雖然不知道是什麼魚,但羅倫斯夾起一塊沒去掉銀色魚鱗就直接油炸的魚肉,往嘴邊送。 或許是使用的油質也不錯,魚肉吃起來柔軟又鮮美。 從前羅倫斯曾經給了赫蘿一枚崔尼銀幣,結果赫蘿把錢全拿去買了蘋果。 想必現在的她還是不記得什麼叫作「客氣」。 「雷諾茲有些表現也怪怪的。」 「嗯,應該有所隱瞞唄。」 只有寇爾一人露出「咦?」的表情,看向羅倫斯與赫蘿兩人。 「雷諾茲隱瞞的內容並不難猜測。我們前去詢問狼骨的事情,他卻對我們有所隱瞞,那會是怎麼回事呢?」 「就是只藏住耳朵,卻沒把尾巴藏起來。」 赫蘿一邊甩動耳朵和尾巴,一邊這麼說。 不過,對方是商人。 「世上有句話說,高手深藏不露。說不定他藏起來的不是耳朵,而是尖角。」 「而且,分手之際,那人還熱情地要求跟汝握手,是唄?」 不愧是赫蘿,觀察入微。 羅倫斯點了點頭後,取下夾在齒縫中的魚鱗說: 「雷諾茲會那麼想說『請代我問候伊弗.波倫』這句話,不是看在伊弗的資金、看在她的生意頭腦,就是看在人脈。」 「那隻母狐狸才剛剛砸下所有資金,買下了皮草。雖不知道母狐狸的荷包飽不飽滿,但她應該還有很多借得到錢的地方,不是嗎?」 赫蘿一邊說道,一邊投來捉弄人的笑容。 她是在笑羅倫斯從前險些破產時,曾經四處向人籌錢。 「……這麼一來,就是看在伊弗的生意頭腦或人脈。管他是生意頭腦還是人脈,你不覺得演員和劇本都湊齊了嗎?」 赫蘿只是露出淡淡笑容,悠哉地看向窗外。 羅倫斯也是一副悠哉模樣,小口小口地吃著桌上的食物。就只有寇爾一人兩手抱著小桶子,分別看著兩人的舉動。 兩人當然不是刻意要捉弄寇爾。 寇爾是個聰明的少年。 就算寇爾幾乎不會有懷疑他人的念頭,只要告訴他某件事情也可以這麼解讀,他就會憑著自己的頭腦好好去思考整件事情。 也就是說,憑著赫蘿與羅倫斯各自做出的解讀,寇爾已經在腦海裡分別拼湊出畫面。 羅倫斯想要藉由告訴寇爾這些片斷,看看寇爾會拼湊出什麼樣的畫面。 「那、那個!」 寇爾舉起手,起立說道。 不管是多麼嚴厲偏執的學者,看到寇爾如此認真的模樣怎能不疼愛他? 看見寇爾的模樣,甚至會讓人覺得寇爾之所以被騙,說不定是因為遭到前輩的忌妒。 「雷諾茲先生現在是不是還在尋找狼骨?」 赫蘿沒有回答。 不過,寇爾肯定是聽過壞心眼博士的講課,一點兒也沒有顯得畏怯。 「假設雷諾茲先生所隱瞞的就是現在還在尋找狼骨的事實,照理說他應該會隨隨便便打發我們,不告訴我們狼骨的事情才對。盡管如此,他還是熱情款待了我們,那是因為我們帶了伊弗小姐的親筆信嗎?這麼一來,分手之際他會要求與羅倫斯先生握手的原因是……」 寇爾思考著原因。 對於伊弗是個生意頭腦好到什麼程度的人,寇爾沒有半點瞭解。 這麼一來,寇爾會憑著伊弗給他的印象,做出各種判斷。 在寇爾眼裡,會是什麼樣的畫面呢? 「原因是雷諾茲先生希望伊弗小姐幫助他尋找狼骨,是嗎?」 同樣是帶著問號的發言,寇爾與赫蘿給人的印象卻相差了十萬八千裡。 赫蘿喝了口桶子裡的酒後,看向寇爾。 然後,她輕輕笑了笑,跟著看向羅倫斯說: 「汝說呢?」 羅倫斯露出一副彷彿在說「不用問也知道答案吧」的模樣揮了揮手。 姑且不論寇爾說的原因是對是錯,只要這麼推測,就能夠解釋整件事情。 「而且,只要這麼推測,就能夠理解伊弗為什麼會那麼爽快地幫我們寫親筆信。憑伊弗的本領,她一定老早就知道雷諾茲想要得到她的協助。盡管如此,畢竟尋找狼骨不是件小事,所以伊弗還是謹慎地岔開了話題;也或許是因為她覺得可信度不高。不管事實如何,雷諾茲肯定是急著想要得到伊弗的協助。就在這個時候,出現了我們這三人組合。伊弗這時會怎麼想呢?伊弗就像狼一樣狡猾,雖然當初她把雷諾茲的提議當成荒唐無稽之談一腳踹開,但現在看到我們出現,也會開始懷疑狼骨傳言可能是真的。可是,主動向雷諾茲提話題,好像不太好耶。那麼,怎麼做好呢?哎呀,眼前這些傢伙不是正好可以拿來利用一下嗎……」 「好極了。」 赫蘿學著老太婆的語調這麼說,然後發出竊笑聲。 如果整件事情是這樣的構圖,雷諾茲肯定會覺得伊弗是在表示自己有興趣。 正因為如此,所以當寇爾提出「找到骨頭了嗎?」的問題時,雷諾茲才會完全換了個態度。 雷諾茲可能覺得伊弗竟然派了個經驗不足的人來偵察敵情,而感到生氣;也可能覺得是自己太多心,才把羅倫斯三人當成是受到伊弗命令的斥候,而感到掃興。 交談後,雷諾茲之所以會款待羅倫斯三人,或許是因為他判斷出羅倫斯三人不是受到伊弗指使而來,而是被伊弗巧妙利用的愚蠢羊兒。 既然這樣,與其磨磨蹭蹭地在交談中找機會參雜想要傳達的訊息,不如擺明地招待對方一餐還比較好。 如此一來,就能夠先解開去到珍商行時所出現的疑點。 就算是肌肉發達的山羊,只要有技巧地使用刀子,也能夠輕易地解剖成好幾小塊。 「……汝要怎麼做呢?」 赫蘿以好像很理所當然的輕鬆口吻問道。 不過,她琥珀色眼珠發出的紅光,似乎比平時更加強烈。 雖然一時因為珍商行的窮酸模樣而感到失望,但聽到珍商行仍在尋找狼骨後,赫蘿心中的怒火或許又再度燃燒了起來。 而且,赫蘿肯定是抱著「這次絕對不再置身局外」的心態。 對於令人憤怒的事件,這次絕對要靠自己的力量,以自己的尖牙、利爪及頭腦來對付。絕不能讓事件就這麼從眼前晃過。 這或許就是赫蘿的想法。 如果真是如此,身為夥伴的羅倫斯當然只有一個答案。 「那還用說嗎?」 羅倫斯打算繼續說下去時,察覺到另一人的視線。 雖然寇爾一直保持著沉默,但他的心情與赫蘿不會相差太遠。 「一起調查看看吧。如果發現根本沒什麼事,那也很好啊。」 這是一人行商之旅沒有過的經驗。 也是兩人行商之旅沒有過的經驗。 在所有人意見一致之下,決定採取行動的感覺,原來是這麼痛快。 如果面對的是軍隊,那感覺更是痛快,也難怪那些貴族會爭先恐後地想要率領騎士團。 不過,如果老是做這種事情,可能會弄得精神疲憊不堪。 赫蘿也曾像這樣擔起整座村落的重責,其勞苦可想而知。 只是沒想到,這些村民最後連一句感謝的話都沒說。 站在這樣的立場,羅倫斯才發現與赫蘿初相遇不久,看見赫蘿哭泣沮喪的樣子時,自己那安慰赫蘿的模樣有多麼膚淺。 明明這樣,還自以為是赫蘿的保護者,怪不得會一下子就掉進赫蘿的陷阱。 羅倫斯背著外表看起來與寇爾年紀差不多的赫蘿,輕輕地笑了。 然後,他立刻收起笑容,做了一次深呼吸,跟著以符合指揮官的口吻這麼說: 「那麼,我來宣佈每個人的任務。」 寇爾一臉認真──而赫蘿當然是裝得一臉認真地專心聆聽羅倫斯說話。 第八卷 對立的城鎮 上 第三幕 羅倫斯支付了額外的費用,走出酒吧時,寇爾與赫蘿正在玩踩腳游戲。 發現羅倫斯走出來後,寇爾停下了動作,這時赫蘿趁機用力地朝寇爾的腳踩了下去。 「咱贏了!」赫蘿挺起胸膛這麼說,寇爾則是謙卑地露出認輸的表情。羅倫斯看著兩人,都快分不出誰才是小孩子了。 不過,人類老了後也會變得像小孩子,所以要說赫蘿像小孩子,似乎也沒什麼不對。 「那麼……」 剛才天真地玩耍時,赫蘿與寇爾因為身高差不多,看起來就像雙胞胎一樣。聽到羅倫斯開口後,兩人同時回過頭來。 「那麼,你們都清楚各自的任務了吧?」 「是。」 「嗯。」 以回答的速度來說,寇爾略勝一籌。 這讓人很容易想像寇爾在學習之都──雅肯學習時的情景。 至於赫蘿則是答得一副目中無人的模樣,還悠哉地打著呵欠呢。 「可是,感覺有點緊張。」 「別緊張。不過,我可以給你一個建議。對人說謊的訣竅就是告訴自己:『這只是換個角度來想,所以不算是說謊。』而且,實際上你也不算要說謊,對吧?」 看見寇爾露出不安的笑容,羅倫斯便這麼對他說。 「是的……嗯,我沒事。我會好好收集情報回來。」 寇爾精神抖擻地回答,那模樣就好似初次准備上戰場的騎士一般。羅倫斯看了,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補上一句:「我很期待你的表現。」 依羅倫斯的推斷,他認為只要交付工作給寇爾,寇爾就會有所成長。 寇爾不是只會在雅肯抱著石板,弄得一身石灰的少年。 就算被騙又被趕了出來,最後被迫只穿一身破衣旅行,他也一路熬了過來。 因此,羅倫斯是真心期待寇爾的表現。 「那麼,晚上見。」 「好的。」 寇爾露出與赫蘿玩耍時截然不同的表情點點頭,然後果決地踏出步伐。 他的背影雖然顯得嬌小,但散發出了些許威嚴。 羅倫斯還沒空思考自己在寇爾這個年紀時背影是否也散發著威嚴,衣袖就被人拉了一下。 這麼做的人當然不是在拉客的風塵女子──但在某種涵義上,她比風塵女子更加惡質。這人就是赫蘿。 「那麼,咱們也該出發了唄?」 「啊,嗯。」 赫蘿也很乾脆地走了出去。看見羅倫斯沒有跟著踏出步伐,赫蘿便回頭問道:「怎麼著?」 羅倫斯急忙追上赫蘿,並感到一陣疲憊。 赫蘿平時那麼疼愛寇爾,但把寇爾送出去接受考驗時,卻表現得如此乾脆。 還是說,赫蘿相信寇爾一定能夠通過考驗? 羅倫斯當然也不是不相信寇爾的能力,只是他沒辦法很乾脆地說信便信。 「你一個人不會有事吧?」 所以,羅倫斯按捺不住地這麼詢問。 兩人正准備前往的地方,是從三角洲搭往南凱爾貝岸邊的乘船處。 難得人手有三人之多,如果還堅持一起行動,那可是愚蠢至極。因此三人決定分工合作,各自收集情報。 寇爾負責扮成乞丐,從北凱爾貝的乞丐們口中,打聽出珍商行的勢力以及其內幕。 赫蘿則負責扮成准備前往北方的修女,混進南凱爾貝的教會裡,調查教會在樂耶夫以及羅姆河上游的權勢以及動向。 最後,羅倫斯負責從位於三角洲上的羅恩商業公會分部,打聽出珍商行的生意狀況,以及狼骨的相關話題。 基本上,赫蘿與寇爾甚至都比羅倫斯優秀,應該沒什麼好不安的。 只不過,赫蘿是擁有狼耳朵及尾巴的異教化身,這難免讓人為她擔心。 雖說三人中赫蘿的口才最好、腦筋動得最快,但要讓她獨自行動,羅倫斯怎麼也放心不下。 「你還是跟我一起──」 穿過人群走了一會兒後,赫蘿超前了羅倫斯幾步。 看見搶先一步穿越人群的赫蘿轉過身來,羅倫斯的話也說不下去了。 「汝認定寇爾能夠獨自行動,卻認為咱是個無法獨當一面的孩子?」 赫蘿眯起琥珀色的眼睛,眼裡發出的紅光似乎比平時更加強烈。 她身後便是乘船處,那裡比前往北凱爾貝的乘船處熱鬧許多。 「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是什麼意思?」 雖然羅倫斯有很多理由解釋自己為什麼會擔心赫蘿,但事實上,那些全都沒有道理。 不過,赫蘿會生氣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是我不對。」 聽到羅倫斯這麼回答,赫蘿突然戳了他的胸口一下。 「大笨驢。」 「唔?」 赫蘿一副顯得更生氣的模樣瞪著羅倫斯,然後別過臉去。 羅倫斯按住胸口,完全不懂赫蘿為何會突然戳他的胸口。過了一會兒,赫蘿夾雜著嘆息聲,回過頭看向羅倫斯說: 「汝的政治手腕真是爛透了。」 「政治、手腕?」 「汝真是爛透了。」 聽到赫蘿反覆說道,羅倫斯搔了搔頭。 「話說回來,咱真的不明白在這個狀況下,汝為什麼不願意讓咱獨自行動。」 羅倫斯還是不懂赫蘿的意思。 「沒有啊……我是擔心萬一發生什麼事情……」 「寇爾小鬼也有可能遇到意外,不是嗎?咱說汝啊……」 「唔、嗯……」 看見赫蘿露出難以啟口的表情,突然挺直身子,羅倫斯不禁也隨之挺直背脊。 赫蘿把原本看向河岸邊的視線移向羅倫斯,那眼神感覺像是在責備他。 羅倫斯搜尋起自己的記憶,隨即想起那是赫蘿掩飾難為情的表現。 「汝不是等待咱們報告的將軍嗎?而咱與寇爾小鬼是汝的手下唄?既然這樣,汝應該讓咱與寇爾小鬼互相競爭,才比較容易握住咱們的韁繩,不是嗎?」 乘船處越來越近,兩人已來到看得見船隻忙著橫越河川的距離。 同時──雖仍有些模糊,但羅倫斯也總算看清了赫蘿想要表達什麼。 「你們兩個都希望有好的表現,然後得到我的誇獎?」 赫蘿露出極度苦澀的表情別過臉去,從她的反應,羅倫斯知道自己說出了正確答案。 羅倫斯心想,這樣確實也有道理。 如果赫蘿能夠表現得比寇爾卓越,就大力誇獎她;如果失敗了,只要好好安慰她就好。 要是現在幫了赫蘿,那麼到時候不管是誇獎,還是安慰,都會變成寇爾一個人的權利。 這樣的想法確實沒錯,但還有一件事情讓羅倫斯不明白。 赫蘿沒有演戲,而是真的難為情地對羅倫斯說明了這件事。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兩人已經來到河岸邊的棧橋上,但因為有太多人要搭船,所以開始排隊等候。 因為四周都是人,赫蘿不能露出長袍下的耳朵和尾巴,她一副痛苦難耐的表情說道: 「汝將來不是想擁有商店嗎?那麼就必須再多學學如何用人。」 「啊!」 羅倫斯不禁摀住了嘴巴。 赫蘿說的確實沒錯。 擁有商店後,就必須僱用員工。 到時候必須從表裡兩面掌握人心,有時還需要手下們表現忠誠心。 不過,羅倫斯雖然很習慣一對一的應酬,但如果面對的人數太多,他可就一籌莫展了。 「就憑汝這副模樣,竟然還想為握住咱的韁繩而努力。」 赫蘿單手叉腰,歪著頭露出一臉受不了的模樣。 羅倫斯沒理會向前行進的隊伍,不服輸地開口: 「你不是覺得我這樣比較可愛嗎?」 聽到羅倫斯板著臉這麼說,赫蘿沒有顯得特別高興,只微微側著頭說了句:「表現普通。」 「那就拜託你了。」 「雖然汝的臉上寫著擔心,哎,但咱就勉強接受汝說的話唄。」 羅倫斯把回程的船費交給赫蘿後,向船伕說明理由,並預付了船費。 「咱晚餐想吃小麥面包。」 「如果你表現得不錯,我就會買。」 聽到羅倫斯這麼說,赫蘿露出微笑。她隨即轉過身子,敏捷地跳上渡船。 凱爾貝的土地中間夾著河川,分為南、北地區,而北凱爾貝沒有教會。 這代表北凱爾貝住著異教徒,南凱爾貝則以正教徒居多。就城鎮的歷史來說,似乎僅是因為正教徒的商人們從南方來到此地,於是便買下南凱爾貝的土地,就此定居下來。 不過,看到兩地如此明顯的差異,不禁讓人想誇大其辭地說:「彷彿看到世界的縮圖。」 北凱爾貝的建築物高度和馬路寬度都參差不齊,反觀南凱爾貝的建築物高度就有嚴格的規定,沿路的街道景觀整齊劃一。在南凱爾貝,只要是面向大馬路的商行卸貨場,大概都不會有無聊到打呵欠的騾子。 雖然在北凱爾貝的岸邊看得不是很清楚,但站在三角洲的河岸上,就能夠清楚看見南凱爾貝雄偉的教會。高高聳立的教會宛若把捐贈金全堆疊起來似地,把自己打造得彷彿直通天際。而金黃色的美麗吊鐘,就高掛在距離神明最近的地方。 赫蘿打算假扮成准備從南方回到北方故鄉的旅行修女,然後以「雖然很想回故鄉,但很擔心故鄉仍充斥著異教徒」為由,藉此收集情報。雖然羅倫斯向赫蘿仔細說明了教會人士可能提出的問題,但就算沒有聽過這些說明,憑赫蘿口齒伶俐的程度,也一定能夠收集到足夠的情報。 即便如此,能讓赫蘿獨自去做事,對羅倫斯來說還是很不可思議。因為兩人一直以來都是一起收集情報、一起思考事情。 以後擁有商店,並且僱用人手時,一定會有一樣的感覺。 想到這裡,羅倫斯腦海裡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屆時店裡會出現赫蘿的身影嗎? 「……」 羅倫斯搔了搔頭,然後嘆了口氣。 如果連這種事情都要擔心,可能反而會被赫蘿擔心「真沒辦法丟下那小子一人」呢。 羅倫斯一個人笑了出來,望著赫蘿混在其他客人之中渡河。不久後,他轉過身邁出步伐。 他的目的地,是位於三角洲上的羅恩商業公會分部。 羅倫斯沒有與赫蘿一起坐船前往位於南凱爾貝的總部,純粹是因為總部沒有他認識的人。 三角洲的市場是連接北方與南方的重要貿易據點之一,所以每家公會都會在這裡設置分部,以隨時召集旅行同伴,並收集商品資訊。由於建築物的規格受到限制,因此沒辦法像在鎮上那樣以規模相互較勁,但每家公會都在建築物正面突顯各自的特徵。憑羅倫斯的瞭解,只要看著這些特徵,就能夠一個一個猜出是哪家商業公會。 想到每家公會的洋行都有數十名、或數百名商人加入,而每個商人都在相互競爭,羅倫斯不禁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這表示世上有這麼多人在做生意,而生意種類更是千般萬樣。 在造型宛如在海上小船的客艙門、同時也很眼熟的洋行門口,羅倫斯輕輕敲了敲大門。 「喲?來了位稀客呢。」 洋行一樓聚集了幾名商人,每個人都是一身旅行裝扮。 「好久不見,基曼先生。」 負責管理洋行的主人座位,位於面向洋行一樓入口處的最裡面。坐在這個座位上、擁有一頭美麗金發的基曼,是在貿易據點出生的貿易神童。 羅倫斯曾經聽過關於基曼的傳言。這個傳言像是正面評價,也像是在挖苦諷刺。傳言說基曼的父親是凱爾貝數一數二的貿易商,拜其父親所賜,基曼從未出過遠門,卻比別人看過更多來自遠方的商品。事實上,基曼的體格之纖細,說他是吟遊詩人也不會有人懷疑;而他的雙手,則是細嫩得不同於在洋行一樓飲酒交換情報的商人,找不到半處皸裂。 因為基曼是個典型的有錢公子,感覺上這樣的人會被風塵僕僕做生意的商人們討厭,但事實上,商人們對於基曼的信賴出乎意料地深。 羅倫斯記得基曼小他兩歲左右。與羅倫斯不同,基曼擅長在鎮上做生意。 在洋行工作的商人,不會被要求必須能夠不分晝夜地奔走,或是在面對語言不通的對象時立刻發揮商談能力。 旅行商人們都認定基曼是一個能夠安心將洋行交給他打點的人。 「好久不見,克拉福.羅倫斯先生。您這次是走陸路而來的嗎?」 基曼會這麼詢問,想必是因為昨天以及今天,或者是這幾天都沒有商船入港。 「不是,這次也是走水路。不過,我沒經過海洋,而是沿著河川南下。」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後,基曼用手中的羽毛筆搔了搔下巴,視線在空中繞了一圈。 據說基曼的腦海裡有一萬張之多的地圖。 這名羅倫斯過去只見過兩次面的男子,利用腦海裡的地圖確實掌握了羅倫斯的行商路線。 「我這次不是走平常的行商路線。有點事情要辦,所以繞到了雷諾斯。」 「喔,原來如此。」 比起赫蘿不帶笑意的笑臉,基曼的笑臉更讓人猜不出他在想什麼。 城鎮商人在其出生的城鎮一住就是好幾十年,所以彼此的個性和習慣早就都洩了底。明知如此,城鎮商人們卻還是會互相刺探真意。因此,城鎮商人的陰險程度,根本不是旅行商人能夠望其項背的。 雖然只是分部,但這名年紀輕輕就當上洋行主人的年輕貿易商還是相當可畏。 羅倫斯努力地保持平靜,照著每次來到洋行的慣例,拿出銀幣當捐贈金,並說道: 「對了,我剛剛在黃金之泉看了一場有趣的短劇。」 「呵呵呵。不愧是羅倫斯先生,知道那是一場有趣的短劇。就是經常出入這裡的旅行商人,也很難識破這樣的事實呢。」 羅倫斯疊了五枚崔尼銀幣在櫃台上,基曼卻連正眼都沒瞧一下。他一邊像小孩子擁有共同秘密似的開心笑著,一邊從櫃台探出身子說: 「就算是刻意明顯的互動,也不知道對方會在何時、什麼地方暗藏毒針。所以呢,想必總部的迪達行長現在為了保護我們的荷包,正在外面奔波吧。」 羅倫斯只知道名字,並不認識領導凱爾貝羅恩商業公會的迪達行長。他心想說不定迪達行長也在方才伊弗主動上前搭話、看來難以應付的那群商人之中。 這麼說來,伊弗沒有領導常駐於凱爾貝的某家商行,卻在各家商業公會的幹部會員們結成黨派之前,孑然一身地應戰。 聽到年輕騎士對抗巨人的故事,有哪個男人不會感到胸口一陣熾熱呢? 一股忌妒之情很直接地在羅倫斯胸口翻騰。但在基曼面前,羅倫斯絕對不會表現出在伊弗面前那樣的態度。 因為基曼是個優秀但無法信任的對象。 「真的有毒針嗎?據我所瞭解,北凱爾貝的地主感覺上就跟已經卸下港口的魚沒什麼兩樣。」 「是啊,他們幾十年前就被卸下港口,早就變成魚乾了。不過,今年的北方大遠徵取消,流動的資金也跟著變少。也就是說,他們為了更大的利益,可能要犧牲小的利益。」 北凱爾貝的地主們所收取的金錢,乃是三角洲的市場租金,而這個租金來源想必是在市場徵收的稅金。 這麼一來,人潮和物品的往來一旦變少,勢必會造成稅收減少。 然而,古今中外貸款者之所以會持續賺錢,而借款者之所以會破產,是因為無論借款者是賺錢或虧損,貸款者永遠都收得到固定的利息。 「這時候如果施予恩惠,借更多錢給他們,想必之後會更方便行事吧。這是我這種恰巧知情的旁觀者才會萌生的想法嗎?」 基曼沒有特別露出感慨的模樣,就直接收下羅倫斯疊上的五枚崔尼銀幣,然後靜靜地在捐贈簿上做記錄。 一個人如果每天看的帳簿,上面記載彷彿有好幾艘巨大貿易船不停穿梭似的金額,那麼五枚崔尼銀幣在他眼中,就只有做出這般反應的價值。 在留賓海根的洋行捐贈崔尼銀幣時,葉克伯行長還誇張地做出反應,這讓羅倫斯不禁懷念起葉克伯。 「並非如此。一般而言是這樣沒錯。只是很遺憾地,對方是臨死前都還在支付利息的那些人之子,他們打從出生就一直在還利息。大約在十年前,溫菲爾海峽發生戰爭時也一樣,那時他們拖了好幾年沒繳利息,聽說南凱爾貝這邊還表示願意勾銷部分借款,因為已經拿夠本了。」 這個年輕的金發貿易商,有著能恣意控制自己各種笑臉的才能。 他爽朗的笑臉底下,參雜了少許的陰險。 「他們是在意氣用事?」 「您猜得沒錯。他們執意要支付利息,還說總有一天會還清所有借款。我們這邊的想法是,只要擴大三角洲的市場面積,很快就能回收他們繳不出來的借款利息。但是,對方因為知道我們這樣的想法,所以變得更加固執。他們的心態就是『怎麼可以讓那些傢伙賺更多錢』。」 基曼一副無奈得說不出話來的模樣,並聳了聳肩;羅倫斯也贊同他的意見。 這樣被當成出氣筒的伊弗未免太可憐了。 伊弗身為溫菲爾王國的淪落貴族,據說在羅姆河流域擁有頗大的影響力,卻願意乾脆地舍棄這一切,准備前往南方,或許原因就在於這裡的情勢。 為了往上爬,伊弗到處利用關系;現在為了償還這些人情債,她變得有些周轉不靈了。 「我倒是覺得應該更合理地處理事情才對。別說是婚姻了,南、北兩邊到現在連搬個家都還有困難。」 雖然基曼滔滔不絕地說個不停,但這絕對不是出自他的親切。 他一定是認為「反正旅行商人就是愛湊熱鬧」,才會談論黃金之泉的話題。 若是如此,這些扛著羅恩商業公會招牌的旅行商人,要是擅自收集情報,然後到處散播完全不符公會方針的情報,那可就傷腦筋了──這就是公會幹部們的思考方式。 公會幹部們說出各種情報的舉動是一種誘導,也是一種強調「公會看法就是這樣」的警告。如果偏離了公會方針,就等著接受制裁。 還不知道幹部們的思考方式時,會覺得話中像是有陷阱似的令人恐懼;但知道後,反而會覺得無論去到那裡的洋行,只要好好遵守規定,洋行的存在就像自己的守護神一樣。 「原來如此。這麼說來,我聽到的謠言也不見得有錯嗎?」 「謠言?」 對洋行來說,收集情報比什麼都重要。看見基曼露出比看見五枚崔尼銀幣疊在櫃台上時更感興趣的表情,羅倫斯忍不住露出苦笑。 同是旅行商人在交談,一聽到「謠言」兩字,如果馬上表現出如此感興趣的模樣,等於是在降低自己的地位。 「是的。我聽說位於北凱爾貝的珍商行,被同樣是北凱爾貝的有力人士咬得死死的。」 這當然只是羅倫斯的一個假設,但說出口的那個瞬間,假設變成了確信。 基曼的表情沒有變化。 不過,那顯得太刻意了。 「這種謠言……抱歉,請問您究竟在哪裡聽來的?」 其實基曼大可裝傻就好,但他察覺到自己的心聲已被羅倫斯識破。 基曼露出了嚴厲的目光。 這時候就看羅倫斯要怎麼挑選話語。 他決定試著在平靜的湖面,丟下一顆大石頭。 「老實說,我在雷諾斯與一位作風奇特的前貴族──」 羅倫斯沒有說出最後的「做生意」三個字。 基曼臉上明明浮現像是聽到笑話的表情,但就在這時,羅倫斯倚在櫃台上那隻手的袖子卻被他輕輕地抓住了。 基曼臉上的表情與全身散發出來的氣勢完全相反。 「羅倫斯先生,旅途一定讓您累壞了吧?要不要到後面小歇片刻呢?」 洋行裡不但設有餐廳,也有供人住宿的床鋪和壁爐。 然而,基曼當然不是真的要羅倫斯小歇片刻的意思。 羅倫斯准備的魚餌似乎意外釣到了大魚。 「好啊,我非常樂意。」 他露出坦率的笑臉說道。 小房間看似是基曼的執勤室,位於洋行深處。被帶到這裡後,有人送來了魚香四溢的熱湯。 這不是適合單手拿著酒杯談論的話題,也不適合喝小孩子的甜飲料。 而且,在這個旅人來來往往的城鎮,人們比較喜歡鹽味十足,又能夠滋補身子的魚湯。 羅倫斯喝了一口魚湯,熟悉的鯡魚味道讓他稍微回想起過去。 「好了,您跟那位波倫家的女主人是什麼樣的關系呢?」 基曼的語氣簡直像在審問。 他完全沒有要喝自己那碗魚湯的意思。 看見基曼這樣的舉動,羅倫斯不禁悄悄懷疑,這魚湯是不是加了什麼具有怪異效用的藥草。 「我是個旅行商人,跟她當然不會是在舞會裡一起跳舞的關系。」 「是因為造成騷動的皮草事件嗎?」 基曼可能是今天剛剛得知這個情報,也可能是常駐雷諾斯的人昨天快馬通知了他。 因為不是什麼非得隱瞞的事情,所以羅倫斯點了點頭,然後輕咳一聲說: 「我們本來打算合作一筆大生意,結果在最後關頭遭到背叛,被她搶先了一步。因為嚥不下這口氣,所以我沿著河川南下,來這裡罵人。」 「您別開玩笑了。」 基曼很習慣玩弄人於股掌之間,卻似乎不習慣自己被人玩弄於股掌之間。 看見他臉上露出有些生氣的表情,羅倫斯不禁覺得彷彿看到了較為年幼的赫蘿。 「我們打算合作生意是真的,而我沿著河川南下,也確實是為了追上伊弗小姐。只不過,我的目的是想得到伊弗小姐的建言。」 「您是說生意上的建言?」 羅倫斯搖了搖頭說: 「旅途中真的會有一些很不可思議的際遇。這樣的際遇,害得我開始追查起某個無稽之談。」 「無稽……之談?」 「是的。」 基曼彷彿像在眺望天上星辰似的轉動視線,然後繼續說: 「您是說狼骨的傳言?」 「沒錯。您會立刻聯想到這個傳言,就表示這個傳言在這裡的確很有名,是這樣沒錯嗎?」 「有名是有名,只是……您真的相信這樣的傳言嗎?」 與其說難以置信,基曼的反應更像是感到驚訝。 可見狼骨傳言是會讓人覺得「有必要特地追查嗎?」的話題。 「不過,您一定覺得難以置信吧。」 「沒有,不會啊……」 基曼本人一定最清楚這樣的回答有多不自然。 「抱歉。我想也瞞不過您,我確實覺得難以置信。」 「因為我的旅伴是個北方人,這個傳言與旅伴的故鄉有關,所以旅伴堅持一定要查出真相。」 在北方與南方的貿易據點,文化與信仰發生沖突就像家常便飯一樣。 在這個城鎮,以旅伴是北方人為理由,反而顯得更有說服力。 「原來如此……我之所以會覺得難以置信,絕對不是針對追查狼骨傳言的行為。」 基曼的反應與珍商行的雷諾茲一樣。 不過,接續下去的話語就不同了。 「我之所以會覺得難以置信,是因為羅倫斯先生您難得認識伊弗.波倫,卻利用這個門路特地去追求虛無渺茫的東西。」 羅倫斯陷入短暫的思考。 他以理論找出基曼的想法。 「也就是說,只要利用伊弗小姐這個門路,想要追求多少實際的東西都不成問題?」 聽到羅倫斯這麼詢問,基曼露出很滿意的表情點了點頭。 「我之所以帶您到這裡來,是因為她的名字在這個城鎮是非常重要的存在,同時也是很奇妙的存在。」 「怎麼說呢?」 如果說伊弗的名字對這個城鎮真的很重要又很奇妙,其原因一定也是很重要又很奇妙了。 雖然發了問,但羅倫斯只有一半的把握能夠得到解答,而他似乎賭贏了。 基曼輕咳一聲後,開口說出解答: 「她利用自己曾是貴族的優勢,到處暗中與掌權者合作,勤奮地四處賺錢。她與這些掌權者的利害關系究竟如何,我想也只有她本人才得知全貌。對她的態度要是出了差錯,沒有人知道會造成多大的影響。我會帶您到這裡又跟您說這些,理由跟我們先前談到的話題一樣。」 基曼是指在櫃台時,談到關於南北凱爾貝的話題。 那時基曼果然不是出自親切,而是在向羅倫斯說明公會的看法。 「所以,當我聽到您不是打算與她在凱爾貝合作生意,而是來尋找虛無渺茫的傳言線索時,不僅感到驚訝,也同時感到安心。」 雖然基曼露出親切的表情這麼說,但反推回來,他要說的話就是:「不准在凱爾貝與伊弗合作生意」。 「不過,詢問她有關狼骨的話題是對的。在我們這條羅姆河流域,應該沒有人比她擁有更多的情報。」 基曼想說的應該是:「如果你是要追查虛無渺茫的無稽之談,那就請便吧。」 還有,基曼會這麼說,就表示他相信狼骨傳言是無稽之談。 「不過,我很好奇的是,羅倫斯先生您怎麼會與她合作生意呢?凱爾貝有很多人想與她合作生意,但她根本是不理不睬。如果對方會做出一些反應,那還有辦法可想,像她那樣……」 基曼一定很在意伊弗吧。 如果說伊弗是如此重要的人物,以公會的立場來說,一定也會積極設法與她合作。 「我沒有做什麼努力,是她主動找上我。不過,現在我似乎能理解她為什麼找上我了。」 「哦?」 「伊弗小姐討好掌權者,然後利用他們賺了錢,現在可能是回報掌權者,回報得有些吃力,也可能是不想再回報。在黃金之泉與南凱爾貝金主護衛們對抗的,不正是伊弗小姐嗎?」 或許是下意識地想要掩飾臉上再次浮現的驚訝表情,基曼摸了摸臉頰後,點頭作為回應。 「在雷諾斯合作生意時,我是真的被伊弗小姐騙了。我不僅把重要的旅伴當成抵押品,調度了資金,還差點賠上了自己的性命。雖然最後演變成了……柴刀和小刀都派上用場的火爆場面,但我相信她會來找我合作生意,是因為她能欺騙的、能利用的,只剩下我這種旅行商人而已。」 這麼推測後,羅倫斯也想通了在調度采買皮草的資金時,奴隸商的商行為何會那麼爽快地答應借錢給他。 那是因為伊弗的名字確實有那麼多價值。 「原來如此……確實有這個可能性。不過,曾經拿出柴刀和小刀互鬥,現在還能夠請對方提供建言,這樣的關系真是教人羨慕呢。」 羅倫斯不得不佩服基曼很懂得挑選言詞。 他一邊露出苦笑,一邊這麼回答: 「為了搶荷包,變成像小孩子一樣互打時,總會不小心說出真心話吧?雖然我們的關系不算是友人,但算是共有一段令人難為情的回憶。」 雖然羅倫斯的話語沒有完全傳達事實,但也相去不遠。 或許是似懂非懂,基曼閉上眼睛點點頭,用食指按住太陽穴,像是在思考著什麼。 擁有洋行負責人地位的人,大概不會遇到如此野蠻的交易,所以基曼才會有這樣的反應。 正當羅倫斯腦中浮現這像是偏見,也像是優越感的想法時,基曼忽然抬起頭說: 「我明白了。對了……」 「請說。」 就在羅倫斯毫無防備地應答的瞬間── 「伊弗.波倫和公會,請問您會以哪一方為優先?」 所謂的驚慌失措,就是指羅倫斯現在的反應。 一瞬間,羅倫斯忘了眼前的人是誰。 不過,他察覺到自己並非因為驚訝過度,會讓他忘了眼前的人是誰,其實另有原因。 現在的基曼散發出完全不一樣的氣勢。 羅倫斯感覺背部冒出了大量冷汗。 直到方才,羅倫斯一直以為兩人聊著伊弗就像在閒話家常,現在才發現自己真是大錯特錯。 羅倫斯以為讓基曼聽一聽事情經過,就能夠平安結束話題。 然而,基曼的如意算盤似乎並非如此。 「那……當、當然是公會。」 雖然羅倫斯勉強這麼回答,但基曼頭也沒點地從羅倫斯身上挪開視線。 如此冷漠的態度,就跟看見羅倫斯把作為捐贈金的五枚崔尼銀幣放在櫃台上時一模一樣。 原來是羅倫斯被玩弄於股掌之間。 而且容易得令人難以置信。 「那麼,我很期待您以本公會會員的身份,做出符合這個身份的言行舉止。人脈是財產,而財產是資本。商人談大筆生意時,都需要有大筆資本,您說對吧?」 基曼莞爾一笑說道,那笑臉實在太厲害了。 他的口吻雖然溫和,卻帶著讓人無法說「不」的氣魄。 羅倫斯為自己的掉以輕心感到後悔。 而且,他完全低估了伊弗的重要性。 更慘的是,羅倫斯還被迫表示保證以公會優先。 這就像不知道合約內容,卻被迫簽訂合約。一股難受的感覺猛烈襲上羅倫斯,而且他知道這不是自己多心,而是事實。 「伊弗小姐讓我們很頭痛,我們都不知道該怎麼處理好呢。」 基曼一副像在閒話家常的模樣,保持著笑容這麼說。 他的樣子實在不像只是要羅倫斯幫一點忙,好比說從中牽線之類的小事。 就算顯得狼狽,羅倫斯還是希望自己至少能夠得到一些線索,否則根本無法掌握到自己會被如何利用。 這麼想著的羅倫斯正准備開口,但就在這一瞬間── 「基曼先生!基曼副行長!」 房外傳來一陣慌亂腳步聲的同時,也傳來了聲音。 緊接著,劇烈的敲門聲響起,並且再次傳來呼喚基曼的聲音。 一定有什麼大事發生了。 然而,基曼靜靜地喝著冷掉的魚湯,絲毫沒有顯得慌張的樣子。 「那麼,抱歉佔用了您這麼多時間。我好像必須去處理一下其他的工作,先告辭了。」 基曼站起身子後,泰然自若地朝向房門走去。 錯失開口時機的羅倫斯只能愣愣地望向基曼的背影。這時,基曼忽然停下腳步,回頭看向羅倫斯說: 「啊,對了……」 基曼這樣的表現,簡直就像是必須在眼力很好的觀眾環視之下無時無刻不忘演戲的演員。 「我們在這裡交談的內容要是傳了出去……」 基曼話沒說完,就這麼打開了房門。站在門外的洋行人員一臉慌張,在基曼耳邊低語一陣後,基曼點了點頭,表情絲毫沒有變化。 即使頭上沒有狼耳朵、腰上沒有尾巴,世上還是存在著能與可怕神明或精靈匹敵的人類。 羅倫斯對此感觸良深。 「您一定會後悔喔。」 說罷,基曼看向了羅倫斯。這時的他,已經變回露出爽朗笑容的貿易商。 洋行就像蜂窩受到攻擊般一片混亂。 好幾人打開洋行大門沖向一樓的櫃台,一放下文件又跑了出去。 這種時候想要知道凱爾貝發生什麼事,待在洋行裡是最佳選擇。 然而,望著基曼工作模樣的羅倫斯,根本沒有餘力思考凱爾貝所發生的騷動。 他在腦中不斷反芻方才與基曼的互動。 雖然羅倫斯一臉正經,裝出與其他商人一樣在確認城鎮發生何事的冷靜模樣,但內心其實感到不安。 羅倫斯知道基曼打算利用他認識伊弗這一點採取某種行動。他本打算以伊弗為誘餌讓基曼上鉤,然後探聽出情報,沒想到上鉤的反而是自己。 這時,原本一片沸沸揚揚的洋行一樓,氣氛忽然變了。 羅倫斯也跟著大家抬起頭一看,發現一個熟面孔出現在敞開的大門處,正探出頭窺探洋行。 那個熟面孔是原本說好辦完事情後,要在旅館會合的赫蘿。 「請問有什麼事嗎?」 大門旁一位毛發濃密的商人親切地詢問赫蘿。他可能以為赫蘿是與同伴走散、迷了路的巡禮修女。 赫蘿一瞬間像是在思考要怎麼回答,但羅倫斯從椅子上起身後,她立刻發現了羅倫斯。 「抱歉,她是我的友人。」 世上有很多商人擔任運輸服務隊的工作,負責打理騎士團或傭兵部隊的食糧和其他大小事。如果是一群還算富裕的人踏上巡禮之旅,也會有商人擔任同樣的工作。 聽到羅倫斯若無其事地這麼開口,其他商人似乎也就以為他是擔任這種工作的商人。 雖然其他商人還投來有些羨慕的目光,但想必也是針對羅倫斯帶著看似出手大方的顧客。 唯有基曼的反應與其他人不一樣。 羅倫斯承受著基曼集中在他背上的視線,並帶著赫蘿走出洋行。 雖然外面跟平常的模樣沒什麼太大差別,但只要仔細一看,就會發現看似忙著送文件到各處洋行分部的商人和小夥子,正鐵青著臉四處奔走。 「怎麼了?」 羅倫斯一邊帶著赫蘿緩緩走在熱鬧的市場裡,一邊這麼詢問。 「街上突然變得騷亂,咱怎麼放心丟下汝一人。」 羅倫斯本打算回一句:「你這話什麼意思?」但想到自己每次遇到什麼事情,就會一頭栽進去,也就不敢做出反駁。 而且,這次確實就快被捲入某件風波之中。 「那你有收集到情報嗎?」 當然了,羅倫斯還是假裝一臉鎮靜地問道。 赫蘿一聽,立刻驕傲地挺起胸膛,但很快地就像在吐氣似的弓起了背,搖了搖頭說: 「每個人都是千篇一律的說詞。後來咱發現一個比汝可愛的大笨驢,本打算問個徹底,結果因為突然發生這場騷動,被趕了出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羅倫斯猶豫著該不該認真回應赫蘿的話語,但最後決定不予理會,只針對具有實用性的部分反問說: 「被趕了出來?你是說教會?」 「嗯,咱還以為對教會造成威脅的惡魔跑到街上來了呢……」 看見赫蘿裝模作樣地認真說道,羅倫斯忍不住笑了出來。 「如果真是這樣,那確實是大事一樁。不過……騷動是跟教會有關啊。」 「被教會趕出來後,咱也試著想要調查,看看是怎麼回事,但人潮實在多得嚇人,根本無從調查起。而且,連手持長槍和長劍的傢伙們也大規模地出動了。」 「你是說士兵?」 「嗯。咱只知道河川那邊不知道運來了什麼很重要的東西,聽說被搬進了教會。現在那裡就像在舉辦祭典一樣,好不熱鬧。喏,有一次不是出現了一個可愛小毛頭,跟汝爭著說要娶咱當老婆嗎?」 「你是說卡梅爾森啊?」 看見羅倫斯說著露出了「別讓我想起那段回憶」的不悅表情,赫蘿咯咯地笑了起來。 不過,現在如果再發生一次同樣的事情,羅倫斯不確定還會不會像當時那樣造成大騷動。 這麼一想,羅倫斯不禁覺得,當時他與赫蘿正一步一步地拉近彼此的距離,所以在那種情況下,才會產生卡梅爾森的騷動。 赫蘿會開心地重提往事,一定也是因為感到有些懷念。 「不過,是要發生多嚴重的事態,才會變成那樣啊?」 「咱怎麼知道。咱雖然豎起耳朵偷聽四周那些傢伙說話,但還是抓不到要領,所以才覺得應該先跟汝會合比較好。」 羅倫斯喃喃說了一句:「這樣啊。」然後試著在腦中整理方才在洋行聽到的情報。 「根據洋行接到的消息,好像是北凱爾貝的船隻被南邊的商行船隻拖著走,所以我還以為一定是內政上的問題。」 赫蘿似乎掌握不到是什麼狀況,一臉像是被捉弄了似地瞪著羅倫斯。 她的意思是:「給我說明白一點」。 「這個城鎮不是南、北兩地區互相對立嗎?不過,再怎麼對立,也不可能在海上劃起界線。所以,當魚群游到北邊的時候,就會在北邊捕魚,如果魚群游到南邊,船隻就會開往南邊。在海洋、湖泊或河川捕魚時,總是會因為爭奪地盤,而爆發流血沖突,所以我才以為是這類的事件。現在這種狀況,總不可能是南凱爾貝的商行看中在海上英勇捕魚的北邊船隻,然後突然買下北邊的船隻吧?」 或許是因為提到爭地盤的話題,赫蘿似乎明白了狀況,她緩緩點了點頭。 「北邊的船隻被拖著走,還必須派士兵護衛,才能把某個東西卸下港口;而且那東西不是搬進商行,而是搬進教會……不會是真的抓到人魚了吧?」 「人魚?」 赫蘿微微傾著頭問道。 令人意外地,赫蘿似乎沒聽過人魚。 「該怎麼解釋才好呢……人魚就是傳說裡會出現的生物。前面不遠的海洋叫做溫菲爾海峽,這海峽的北邊出口附近屬於岩礁地帶,經常會發生船隻觸礁的意外。然後,從前有一個傳說。據說在海峽的北邊出口附近會看見美若天仙,並且擁有優美歌聲的美女們,婀娜多姿地坐在岩礁上唱歌,而意外之所以會頻頻發生,就是因為船伕們受到蠱惑。可是,美女們怎麼會出現在白浪濤天的岩礁上呢?船伕們的這個疑問很快地有瞭解答。原來她們的上半身是美女,但下半身卻是魚的模樣。」 赫蘿一臉驚嘆地聆聽羅倫斯的故事。 雖然赫蘿不像不瞭解海洋的樣子,但似乎沒聽過人魚的存在。 她沒聽過人魚的存在,或許就表示人魚傳說果然只是個迷信。 羅倫斯這麼想著時,赫蘿發出「嗯」的一聲點點頭,然後開口說: 「人類的雄性怎麼老是受到蠱惑吶。」 的確,在傳說或神話當中,男人老是被精靈或其他化身欺騙。 不過,托與赫蘿交手多次的福,羅倫斯也學會了一、兩招反擊的方法。 「比起擔心受騙而戰戰兢兢地過活,過得輕松悠哉一點不是很好嗎?」 與其待在氣氛緊張的賭場,還不如待在和煦的陽光下;羅倫斯十分清楚赫蘿這樣的個性。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赫蘿微微擺動了耳朵好一陣子,才一副難為情的模樣說:「哎,誰叫咱們也那麼愛喝酒。」 「不過吶……」 赫蘿掛著笑臉說下去: 「汝是不是對教會裡的神明發了誓,說自己如果沒有掉進另一邊的陷阱,就必須掉進這邊的陷阱?」 「咦?」 「咱是在問汝是不是瞞了咱什麼?」 「呃……」 再次被強調無法對赫蘿有所隱瞞的事實,羅倫斯忍不住發出呻吟。 羅倫斯本打算先自己整理好思緒,再告訴赫蘿,但最後還是把和基曼的交談過程全盤托出。 赫蘿聽完後的第一句感想是: 「大笨驢。」 雖然羅倫斯很想回一句:「基曼根本不是人類!」但他知道這樣的理由根本不成藉口。 然而,赫蘿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接著開口說: 「不過,如果對方提出無理的要求,只要回絕就行了唄?」 赫蘿那理所當然的表情,甚至帶著些許愕然。看到赫羅的反應,羅倫斯不禁陷入真的可以這麼做的錯覺,由此可見赫蘿對他的影響力有多大。 不過,羅倫斯重新打起精神,搔了搔自己的頭。 雖然商人總喜歡在紙上留下合約內容,但實際上,在紙面寫下文字之前,商人會先利用口頭約定的方式締結合約。 口頭約定的意義非常重大。 「隸屬於羅恩商業公會的商人有數十、甚至數百名之多,其中也有一年能夠賺進一千枚盧米歐尼金幣的大商人。像我這樣的商人,不過只是個一吹就倒的小角色,如果公會要求我幫忙,絕對不可能拒絕。你一定覺得這樣很蠢吧?不過,也正因為這樣,約定才能夠有所保障。」 羅倫斯在留賓海根差點破產,被迫選擇上奴隸船或是上礦山勞動之際,也沒有背叛公會。 在這方面,公會能夠成為可靠的同伴,也能夠變成可怕的敵人,是一個以金錢及筆作為武裝的騎士團。 「唔。哎,的確,族群裡的小毛頭要是接到長老的命令,確實不敢違背唄……」 「我說的沒錯吧?」 「嗯。不過,在那種地方生存的人大多害怕失去太多,所以不敢大膽行事。因為汝認識那隻母狐狸,所以他們很想與汝合作,但又擔心汝與其他人合作,才會威脅汝唄。」 面對這個容易受到各種羈絆或氛圍所支配的話題,沒有陷在其氛圍中的人,能夠更加冷靜地做出判斷。 「而且,站在領導族群的立場來看,緊盯著手下,不讓手下魯莽行事是基本中的基本。沒什麼好擔心的唄。」 這句話從實際領導過一座山、或一座村落的赫蘿口中說出,讓人感覺特別有說服力,羅倫斯不禁覺得,或許真的沒什麼好擔心的。 赫蘿不是愛喝酒、吃東西,想到故鄉就哭哭啼啼的城市女孩。 「哎,反正不管汝變成怎樣,咱都只會照著咱心裡的優先順序採取行動。」 赫蘿一邊不停揮手,一邊說道,然後丟下羅倫斯,加快腳步走去。 這時如果忿怒地指責赫蘿既任性又無情,那就錯了。 話雖這麼說,如果笑說赫蘿真愛開玩笑,那也不對。 於是,羅倫斯朝著赫蘿的背影說: 「就算你心裡的第一優先是我,你也沒辦法直率地說出來吧?」 赫蘿停下腳步,然後轉過身子說: 「嗯,因為咱不能蠱惑汝。」 看見面帶笑容的赫蘿險些露出尖牙,羅倫斯不禁打起寒顫。但羅倫斯不是感到害怕,而是擔心赫蘿會暴露身份。 不過,羅倫斯每次會有一陣寒意爬上背脊的感覺,大多不是因為四周的氣溫下降,而是因為自己的身體在發燙。 羅倫斯無奈地嘆了口氣,跟上放慢速度走路的赫蘿。 然後握住赫蘿的手說: 「可以了嗎?差不多該先跟寇爾會合了吧。」 正如羅倫斯所期待,赫蘿回過頭來時,臉上果然帶著忿怒。 「別搶了咱的台詞,汝這個大笨驢!」 從三角洲搭船回北凱爾貝時,很幸運地只花了一人份的船資。 鎮上一有什麼事情發生,騷動就會瞬間蔓延開來。 更何況事情發生在只隔一條河的對岸,人們愛湊熱鬧的本性怎麼可能不蠢蠢欲動呢? 因為所有人都想從北凱爾貝前往三角洲再轉往南凱爾貝,所以反方向的船隻淨是空船。 這時候當然要殺價,而殺價省下的錢則買了烤螺肉給赫蘿吃。 「你可別告訴寇爾啊。」 羅倫斯還來不及這麼說,赫蘿就已經吃光烤螺肉,一副心滿意足的模樣。 如果要追查鎮上到底發生什麼事情,應該直接留在三角洲,或是搭船到南凱爾貝才是最佳選擇。但是,根據赫蘿的情報來看,現在似乎不需要這麼做。 羅倫斯之所以沒有告訴基曼自己的投宿地點,是為了採取輕微的防護措施。 凡事總會有萬一。 如果是赫蘿那還好,萬一是寇爾被抓去當人質,不管對方提出多麼無理的要求,羅倫斯都必須接受。 因為有這層顧慮,羅倫斯與赫蘿決定先回旅館。回到旅館一看,發現寇爾正以一副疲憊不堪的模樣趴在桌上。 「啊,您們回來了啊……」 寇爾的表情顯得很僵硬。 羅倫斯心想:「該不會出了什麼事吧?」但看見桌上擺著品質似乎不太好的熏鯡魚,以及缺了一半或變得扭曲的泛黑銅幣後,很快便察覺到是怎麼回事。 寇爾假扮成乞丐去打聽情報,結果在那裡也大受歡迎。 「……好累喔。」 「看你的樣子就知道了。不過,你應該也聽到不少事情吧?」 赫蘿走近笑得疲憊不堪的寇爾,然後用兩手幫他搓揉著眼角四周。 羅倫斯初出茅廬時,也曾經因為陪笑過度而笑僵了臉,睡覺時臉部肌肉還自己動了起來。 當然了,那時羅倫斯只能自己搓揉臉部,讓肌肉放鬆。 「呃……是的,事情果然如兩位所猜測的一樣。乞丐們說珍商行應該賺了不少錢,卻沒看見他們吃什麼好吃的食物,也很少施捨。」 「這麼說來,搞不好珍商行還會把那些雞蛋拿去市場賣呢。」 赫蘿一邊搓揉寇爾的臉部,一邊看向遠方說: 「也就是說,咱們上次真的是受到盛情款待嗎?」 「有可能。這麼一來,雷諾茲還在尋找狼骨的事,應該就是真的了。」 換句話說,雷諾茲是把最後的希望寄託在狼骨上。 依基曼所言,伊弗每次只會與當下能夠帶來最大利益的對象,在暗地裡進行秘密交易。 照伊弗這樣的做生意方式,除非對她有明確的意圖,不然應該不會有人想要接近伊弗。 為什麼呢?因為如果抱著「只要能夠攀上伊弗好讓自己的生意擴大,不管什麼交易都好」的想法,將是一場極度危險的賭局。沒有人知道伊弗在什麼地方、與什麼人有著什麼樣的利害關系。 如此一來,雷諾茲果然是為了得到狼骨,所以才會渴望伊弗的協助。 雷諾茲知道狼骨在哪裡,卻找不到與狼骨所有人交涉的門路,所以才想要拜託伊弗當仲介商;只要這麼推測,就能夠做出合理的解釋。 狼骨所有人很可能是有名的貴族或大主教。 然而,這些人不會與普通的商人交涉。 這些人只與資金雄厚得足以買下貴族稱號的大商人,或是貴族本身交涉。 「咱聽來的情報也能夠拉高這樣的可能性。」 「怎麼說?」 「咱聽說,在之前造成大騷動的那個城鎮,那兒的教會在這一帶非常積極地宣揚神的教誨;教會勇猛的氣勢,讓住在這條河川流域一帶、追隨教會神明的小羊們受到鼓舞。而這股氣勢呢,也延伸到了位於北方山區的異教徒大本營,在最前線與異教徒進行聖戰的勇士們,因此得到了莫大的勇氣。」 寇爾迅速挺起身子,直直看向赫蘿。 赫蘿的話語,代表著寇爾的故鄉也可能已經落入教會手中。 「不過,北方的異教徒們奮力抵抗,教會目前還是遲遲沒能讓異教徒們改變信仰,所以教會那些人要咱回到北方時千萬要小心,就算被家人親戚灌輸錯誤的思想,也不要踏上歧途。」 寇爾很明顯地鬆了口氣。那無力的模樣,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小了一圈。 教會最擅長散佈一些「雖然沒有說謊,但容易混淆聽者想法」的話語,赫蘿肯定也被迫聽了很多。 赫蘿的耐性還沒有好到能面帶笑容聆聽這種話。 如果不是心情不好,想必赫蘿不會為了捉弄人而拿他人的故鄉開玩笑。 「教會的原則,就是面對異教徒時,絕對不能表現弱勢。所以呢,教會的說詞會如此接近事實,就表示他們確實面臨著相當惡劣的狀況。還記得雷諾斯的教會想要設置主教座的事嗎?只要拿出這件事來對照一下,就能理解教會想要得到狼骨來逆轉形勢,並不是太離奇的事情。」 「是唄。咱一提到骨頭的話題,教會那些人就說:『為了證明異教徒的教誨錯得有多麼離譜,必須盡早拿到骨頭。』真是一群大笨驢。」 赫蘿以不屑的口吻說道,她的尾巴膨脹得連長袍都鼓了起來,氣呼呼地坐在床上。 看見赫蘿這般模樣,羅倫斯沒能夠說些什麼,只是輕輕嘆了口氣,然後整理起現狀: 「想必珍商行在尋找狼骨,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吧;同時,珍商行也幾乎掌握到狼骨在哪裡。換句話說,珍商行就快要把狼骨交到教會手中了。」 「咱們是不是只要去找汝說的那個什麼商行,就能解決一切呢?」 赫蘿壓低下巴、抬高視線的舉動,總會讓羅倫斯感到害怕。 看著赫蘿若隱若現地露出兩顆尖牙說話,羅倫斯搖了搖頭說: 「你可以試著想像一下,訴諸暴力會演變成什麼狀況。到時候你的存在勢必會曝光,教會也會憤慨激昂吧。他們想必會高喊:『異教之神確實存在!追隨正統信仰的眾人啊,拿起長劍,勇敢站起來吧!』」 赫蘿不是無理取鬧的小孩子,不可能說出「那就咬死所有反抗咱的人」這種話。 她一定明白寡不敵眾的道理,更重要的是,她當然也明白那樣的行為,會讓低迷不振的教會再次獲得權威。 「可以的話,我希望用金錢解決。若演變成最糟的情況,就用偷的好了。」 「咱怎麼可能用那麼幼稚的方法──」 赫蘿說到一半停了下來,因為羅倫斯用平靜的目光制止了她。 「大筆金錢能夠輕易地殺人。只要有錢,就是要把你的故鄉夷為平地,也不成問題。這方法一點都不幼稚。」 羅倫斯是個商人,而商人賭上性命在賺錢。 他知道賺錢的辛苦,也知道金錢有多大的威力。 或許是覺得有些難以接受羅倫斯的說法,赫蘿低吼了一聲,別過臉去。 「不過,釐清現狀後好像也沒有找到什麼對我們有利的要素。看來還不能積極行動。」 「……為什麼?既然已經知道那家什麼商行想要得到那隻母狐狸的協助,咱們現在就有兩個選擇。」 「兩個?」 赫蘿准備發揮她被譽為賢狼的智慧了嗎?這麼想著的羅倫斯回頭一看,發現她一邊敲打寇爾的頭,一邊看似得意地說: 「這傢伙的智慧說不定能夠威脅那家商行,是唄?」 赫蘿所說的,是由珍商行所經手的銅幣之謎。 羅倫斯輕聲說道:「原來如此。」並繼續說: 「另一個選擇呢?」 聽到羅倫斯的詢問,赫蘿臉上浮現了極度奇妙的笑容,輕輕挨近羅倫斯。 他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這感覺沒什麼明確的原因,完全來自與赫蘿一路相處下來的經驗。 「如商行所願,先幫商行跟那隻母狐狸牽線,然後再向受到商行委託的母狐狸,問出狼骨在什麼地方就行。」 赫蘿的身高比羅倫斯矮了一個頭。 站在羅倫斯面前,赫蘿必須抬頭往上看,但嚴格說起來,是赫蘿的氣勢壓倒了羅倫斯。 「選擇威脅珍商行還比較有可能成功。況且,這個方法有明確的缺點吧?」 「是嗎?」 難道赫蘿有什麼妙計嗎? 雖然在心中這麼自問,但憑著常識做出判斷後,羅倫斯還是很明確地否定了。 「是啊。你想想看啊,伊弗那麼做能得到什麼好處?如果我們問她狼骨在什麼地方,她的第一個反應一定是怕被我們搶走。伊弗那樣的人有什麼理由非得告訴我們……」 因為發現赫蘿露出帶有挑釁意味的笑容,羅倫斯說到一半停了下來。 他看見赫蘿的尾巴看似不悅地甩動著,猜出是怎麼回事。 「想辦法騙那隻母狐狸不就得了。汝不是很想騙咱這只賢狼嗎?這點小事難不倒汝唄?」 正常的交易總是會敗給愛情。 這個羅倫斯在成為商人後經年累月才明白的道理,赫蘿這隻狼早就知道了。 只是,羅倫斯不明白赫蘿提出這件事時,為什麼會顯得如此不悅。 姑且不論有沒有可能實際採取行動,這確實是一種方法。 如果只是在討論這個方法的可行動,赫蘿沒道理這麼不高興啊? 看著赫蘿臉上的笑容,羅倫斯不禁感到畏怯。這時,赫蘿忽然轉頭看向後方。 「寇爾小鬼,把眼睛和耳朵摀起來。」 「咦……」 寇爾只遲疑了一瞬間。 他似乎早就被赫蘿管教得服服貼貼。看見寇爾乖乖地服從了赫蘿的指示,羅倫斯感受到赫蘿的力量之可怕。 赫蘿看似滿意地嘆了口氣,然後再度看向羅倫斯。 很遺憾地,羅倫斯是個沒有寇爾那麼受教的別扭旅行商人。 「汝以為咱沒發現嗎?」 赫蘿收起笑容,然後抓住羅倫斯的耳朵,用力拉向自己。 「發、發現什麼──」 「只要看到沾在嘴巴上的東西,憑汝等人類的力量,也能夠猜出對方吃了什麼東西。不過,咱只要聞味道,就能夠猜得出來。既然汝等身體貼得那麼近,就算是多麼微弱的味道,咱也聞得出來。」 聽到「身體貼得那麼近」這句話,羅倫斯立刻明白赫蘿在說什麼。 在黃金之泉旁與伊弗交談後,羅倫斯很窩囊地消沉了。之後,赫蘿在酒吧二樓安慰了他。 但是,赫蘿怎麼會到現在才生氣呢? 羅倫斯察覺到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赫蘿提起羅倫斯與伊弗交談後不久的事情,還要他去騙伊弗。 然後,拐彎抹角地說什麼只要聞味道,就能夠猜出吃了什麼。 「啊!」 羅倫斯察覺到的同時,赫蘿已經把臉貼得很近很近,連她的眼睫毛都看得一清二楚。 「咱一心希望汝是個怕死的雄性。因為這樣咱可以省掉麻煩,不用教導汝勇氣與無謀有什麼不同。」 在黃金之泉旁與伊弗交談時,羅倫斯與伊弗共飲了同一杯啤酒。 旅人根本不會在意與他人共用同個容器喝東西。 不過,這只是旅行商人的常識,赫蘿不見得也這麼認為。 「你聽我說,你誤會了。」 雖不能強調這個旅行商人的常識,但羅倫斯至少能夠堅定地主張是個誤會。聽到羅倫斯的話語,赫蘿粗魯地松開羅倫斯的耳朵,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平靜地開了口: 「咱當然知道是怎麼回事。只是要警告汝,別想對咱有所隱瞞。」 雖然沒有很痛,但羅倫斯揉著自己的耳朵,一臉疲憊地別開視線。 既然感到不安,就直接說出來,這樣也比較可愛啊;雖然很想這麼反駁,但羅倫斯可不想被赫蘿咬斷耳朵。 而且,赫蘿說要欺騙伊弗,畢竟只是提出一個可能性。就算要賭上這個可能性,那也要等到真的無計可施的時候。 還是說,就連這種手段,赫蘿也認真在考慮嗎? 羅倫斯一邊看著她叫起乖乖趴在桌上的寇爾,一邊思考著這些事情。 他覺得自己好像能夠理解赫蘿的想法。 她是真的感到不安。 隨著狼骨傳言越來越真實,或許赫蘿的不安也越來越強烈。 「總之,咱們現在應該做的是……」 赫蘿顯得特別有威嚴的聲音,把羅倫斯的思緒拉回了現實世界。 寇爾照著赫蘿的指示,正在收拾桌上的東西。 羅倫斯正在想赫蘿到底打算做什麼時,赫蘿已在不知不覺中抽走他纏在腰上的荷包。她一邊輕輕搖著荷包,一邊說: 「汝別再死愛面子,乖乖向寇爾小鬼請教唄。當然了,如果汝說什麼也要選擇欺騙母狐狸的手段,那就另當別論了。」 羅倫斯還能夠做出什麼反應?當然是聳聳肩,然後嘆了口氣。 只有一流的商行夠格擁有玻璃窗。 一般建築物的窗戶不是什麼都沒有,頂多就是貼上泡過油脂的布。 所以不管屋外再怎麼寒冷,也大多會完全敞開木窗,讓陽光流瀉進來。 羅倫斯三人投宿的客房當然也不例外。房間裡的窗戶朝向屋外敞開,隨著傳進屋內的喧嘩聲,外頭的冰冷空氣也跟著毫不留情地吹了進來。 不過,此時此刻,羅倫斯完全感受不到吹進屋內的寒氣。 會讓羅倫斯忘記寒冷的原因,並不是他正專注地做著某一件事。 而是因為他徹底感受到何謂「茫然若失」。 「……怎麼可能……」 羅倫斯終於擠出了一句話。 他揉了好幾次眼睛,反覆確認。 當然了,攤在桌上的事實不會因為這樣而改變。 「嗯……常識確實是個麻煩的對手……不過,這也太超乎常識了……是唄?」 羅倫斯知道很多生意上的詐騙手法,這些手法越是復雜,力量就越強大。 像是兌換商的兌換詐騙,有時這種詐騙手法,就是利用古今中外的復雜貨幣匯率所構成的。而利用買賣商品的詐騙,大多是利用復雜的騙術,不然就是利用錯綜復雜的時間軸來騙人。 當然也有單純易懂的詐騙手法,只是與手法成反比,採用這種手法的幾乎都是口才一流的詐騙師。 羅倫斯好久不曾因為單純的詐騙手法而如此驚訝了。 「呃……我不記得有幾枚銅幣,但只要用這樣的方法,再稍微調整一下,裝了五十七箱的銅幣應該就會變成六十箱……吧。」 看見羅倫斯與赫蘿都表現出極其驚訝的樣子,寇爾一臉沒自信地這麼說。 「不,一定是這樣沒錯。原來如此,這樣確實就不怕穿幫了。」 「是唄。不過,這也太……唔。」 赫蘿一臉懊惱地呻吟,還捏起寇爾的臉頰。 羅倫斯則是驚訝得連捏寇爾的精力都沒有。 進口時只有五十七箱的銅幣,出口時卻變成六十箱;現在寇爾解開了這個不可思議的謎題。 這個謎題的答案,就是採用的排列方法的差別──看是在箱子裡一列一列地整齊排列相同數量的銅幣,還是交替排列銅幣。 兩種排列方式都能夠恰好排滿箱子,如果有人偷走了幾枚銅幣,也都能夠立刻發現銅幣被人抽走。 而且,只要以口頭或文件表明「裝滿整箱的貨幣」,就不會被人發現。再說,把貨幣放進一定大小的箱子,再進行運送的方式,原本就是為了省去清點貨幣數量的麻煩,也是為了萬一在運送途中有人抽走貨幣,能夠立刻發現。所以只有領取箱子的買主,才會去注意箱子在哪個時間點、哪個場所裝了多少枚貨幣。 運送途中,根本沒有人會在意箱子裡的貨幣數量。 為什麼呢?因為關稅是針對箱子的數量來徵收,運費也是依箱子數量而定。 「不過,其他人不會發現嗎?」 「嗯?」 「咱承認寇爾小鬼很聰明,但世上有很多聰明的傢伙。如果這麼做了好幾年,應該會有人發現這樣的手法唄?」 負責運送銅幣箱,並將其送到珍商行的船主拉古薩說過,他一年運送箱子好幾次,好像已經連續運送了兩年。 的確,如果連續運送了兩年,或許會有一、兩個人發現這手法,實際打開箱子偷看過。 不過,有一點很重要。 「珍商行這麼做想必是為了節省關稅和運費,好讓自己賺取額外的利潤。不過,要證明珍商行利用這個手法賺取不法利益,必須有個條件。」 「嗯?」 「……啊!您是說明細吧?」 只要碰到必須動腦思考的事情,就是被赫蘿捏著臉頰,寇爾也不在意。 寇爾露出笑臉迅速回答,旋即回過神來看著赫蘿。 赫蘿之所以加重捏寇爾臉頰的力道,是因為他說對了。 「沒錯。必須先看到出口和進口明細,才可能懷疑珍商行是不是在做什麼不法勾當。在世上流通的商品當中,有太多商品能套用這個手法,不可能隨時抱著疑心,檢查每一樣商品吧。」 羅倫斯自認抱著小心謹慎的生活態度,卻還是有這麼多沒留意到的地方。 他伸出手拿起一枚排在桌上的貨幣,然後嘆了口氣。 「不過……」 一直在欺負寇爾的赫蘿出聲說道: 「這樣咱們就找到威脅那家商行的武器了,是唄?」 赫蘿雙眼炯炯有神地說道。 羅倫斯猶豫著該不該潑赫蘿冷水,最後判斷隱瞞赫蘿會帶來反效果。 因為失望的感覺拖得越久,會變得越強烈。 「很遺憾地……」 聽到羅倫斯這麼切入話題,赫蘿的笑臉僵住了。 「這個武器的威力可能太弱了。」 「為什麼?」 比起帶點怒意的不悅模樣,赫蘿此刻的表情更教人害怕。 但是,現在就是推翻方才的說法,也不能解決問題。 「減少三箱裝滿銅幣的箱子,以逃避關稅和運費來賺取利益。這樣的行為如果傳開來,珍商行可能要支付一些罰款,或是失去商譽。但是……」 「但是,這樣的損失和狼骨帶來的利益相差太大。就跟買這件衣服的道理一樣唄?」 赫蘿捏著自己的衣服這麼說。 雖然露出不滿的表情,但赫蘿的模樣還算鎮靜,或許她已經察覺到這是不得不接受的事實。 「就是這麼回事。如果珍商行只是抱著半好玩的心態在追查狼骨,這個武器的威力或許剛剛好吧。」 雖然赫蘿一副感到不滿的模樣,但沒有因為少了一樣籌碼而沮喪。 因為她還來不及沮喪,就發現解開銅幣謎題的寇爾早就沮喪不已。 寇爾一定很期待自己的智慧能夠幫上忙吧。 赫蘿方才不停捏著寇爾的臉頰,現在又像個姊姊一樣粗魯地摸著寇爾的頭。 「不過,這樣就表示對方很重視這件事情。而且,比起出了這招才被對方輕松地擺了一道,這樣還好一些唄。」 「沒錯。發現這招沒用時,再使出下一招就好了啊。」 當然了,很多事情總是知易行難。 最好是掌握得到什麼事件,能夠讓雷諾茲像重視狼骨一樣重視,但要是那麼容易就掌握得到,哪還需要這麼大費周章地奔波呢? 換個角度想,雷諾茲一定是在收集情報後,才掌握到狼骨的線索。所以,應該跟著雷諾茲的腳步收集情報嗎? 在凱爾貝經營生意的雷諾茲都有辦法得到線索,說不定基曼也知道一部分的情報內容。 雖然不知道基曼有什麼企圖,但能夠確定他想要利用羅倫斯認識伊弗這一點,要求羅倫斯做些什麼事。所以,羅倫斯應該能夠要求基曼提供情報,以作為報酬。 現在鎮上不知發生什麼騷動,短時間內恐怕很難與基曼搭上線,但羅倫斯並不在意花費這點時間等待。 他在意的問題是── 「就算我們准備思考下一招,但還是不知道伊弗什麼時候會離開凱爾貝。從她的語氣聽來,她似乎很想和這個城鎮劃清界線,早早地遠走高飛。她這一走,就不知道幾時才會回來。然後,如果雷諾茲得知伊弗打算離開,他會怎樣?」 「很可能會立刻去找那隻母狐狸。」 時間是永遠的敵人。 羅倫斯正要發出呻吟聲時,赫蘿開了口: 「這麼一來,只能想辦法騙騙那隻母狐狸。」 羅倫斯以視線反駁說:「你剛剛那麼生氣,現在還說這種話。」 然而,到了最後關頭時,羅倫斯也不得不考慮採用這種愚蠢的手段。 現實中,有很多一旦錯失良機,就永遠沒辦法到手的東西。 如果是關系到教會權威的重要物品,從一處黑暗消失到另一處黑暗的可能性更是大。 赫蘿撥弄著寇爾的頭發,羅倫斯則是撥弄著自己的下巴胡須,兩人都思考著各種可能性。 從寇爾沒有反抗赫蘿這點來看,他想必也在思索些什麼吧。俗話說「三個臭皮匠,勝過一個諸葛亮」,但現實並沒有那麼如意。 時間不斷徒然流逝。赫蘿似乎放棄了思考,她離開寇爾走到床邊坐下,慢吞吞地掏出尾巴。 看見赫蘿的舉動後,羅倫斯看向寇爾,結果發現寇爾也正看著他。 寇爾投來彷彿在說「先休息一下吧」的眼神,臉上浮現苦笑,羅倫斯正准備點頭回應時── 「唔。」 被羅倫斯和寇爾注目著的赫蘿抬起頭,把耳朵朝向走廊的方向。 為了捉弄羅倫斯,赫蘿總是能夠正確地分辨在房外走動的腳步聲。 赫蘿的好耳力立刻得到了證實。 「羅倫斯先生。克拉福.羅倫斯先生。」 敲門聲響起的同時,傳來呼喚羅倫斯名字的聲音。 羅倫斯聽出是旅館老闆的聲音,不禁納悶他為何要特地前來客房。 在三人互相使眼色之前,寇爾已經迅速站起身子,跑向房門。 他已經預付了住宿費,也不記得有打破過向旅館借來的杯盤。 羅倫斯這麼想時,看見有點駝背的旅館老闆站在打開的門外,慌張不已地四處張望著。 「喔!原來您沒出去啊。」 「是的。請問發生了什麼事嗎?」 「喔,是這樣子的,方才有人要我把這東西交給您。」 「給我?」 旅館老闆到底特地送來了什麼?羅倫斯正納悶時,看見旅館老闆從懷裡取出一封信。 羅倫斯打開收下的信一看,看見整齊的字跡寫著: 「速至裡東旅館……想討論石雕像事宜。細節交給旅館的……老闆處理?」 羅倫斯喃喃說出信件內容後,抬頭一看,發現旅館老闆的視線也落在他手中的信紙上。 然後,在與羅倫斯四目相交的瞬間,旅館老闆用力地點了點頭說: 「喔,是這麼回事啊。我馬上去准備。請問是安排一位就行了嗎?」 雖然不明白旅館老闆的意思,但羅倫斯再次讓視線落在信紙上,把信件內容繼續看完。 羅倫斯看見最後一行寫著「單獨前來」。 「我明白了。請您稍候一會兒,我這就火速去安排馬車。」 「啊……喔。」 羅倫斯給了如此少根筋的回答,旅館老闆聽了卻立刻恭敬地行了一個禮,然後快步跑開。 「怎麼回事吶?」 「不知道,我也搞不太清楚……啊!原來如此,我差點忘了這家旅館是伊弗介紹的。」 羅倫斯回到桌子旁,把信件放在桌上後喃喃唸著。 赫蘿似乎以為羅倫斯一定會把信件送到她手上,所以露出一副不滿的表情走下床。 「伊弗可能是有什麼急事找我吧,搞得這麼神秘。」 「汝一個人沒問題嗎?」 赫蘿用兩根手指頭夾起信紙,一副像在鑑定可疑物品似的模樣,皺起鼻頭嗅著信紙的味道。 看見赫蘿用力蹙緊眉頭,羅倫斯知道這信肯定是伊弗寫的。 「我會好好騙她的。」 「大笨驢。」 說罷,赫蘿重復一遍說: 「汝一個人沒問題嗎?」 這次羅倫斯沒有再開玩笑。 「如果她打算害我,應該還有很多門路才對。而且,她會這麼做,大概是有什麼理由吧。」 「……」 赫蘿看似不滿地閉上嘴巴,甩動著尾巴發出啪啪的聲響。 她可能是擔心伊弗會再陷害羅倫斯,也可能是覺得羅倫斯不可靠。 不管她怎麼想,因為信上已經寫著「單獨前來」,所以羅倫斯打算獨自赴約。 如果羅倫斯先懷疑起伊弗,伊弗一定會更懷疑他。 不過,羅倫斯擔心著要是這麼告訴赫蘿,赫蘿可能會不開心。 就在羅倫斯苦惱著不知道該說什麼時,救星出現了。 這個救星就是一直靜靜觀察事態演變的寇爾。 「沒事的,赫蘿小姐。羅倫斯先生不在的時候,我會保護您。」 聽到寇爾這奮不顧身的玩笑話,還有誰能夠忍住不笑。 赫蘿先是瞪大眼睛,跟著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比羅倫斯小了一輪的寇爾居然做出如此貼心的舉動,這教賢狼赫蘿怎麼任性得起來。 笑過一陣後,赫蘿輕輕嘆了口氣,叉起腰說: 「汝也聽到了唄。咱會在寇爾小鬼的保護下,等汝回來。」 羅倫斯向寇爾使了個眼色。 看見寇爾展露笑臉回應自己,羅倫斯只能心存感謝。 「我去去就回。如果有可疑傢伙來敲門,千萬不要開門啊,因為對方可能是隻狼。」 聽到羅倫斯開的玩笑,赫蘿一副彷彿在說「愚蠢至極」似的模樣,還哼了一聲。 「反正,如果沒有傳來好消息,咱不敢保證還能夠繼續保持人類的模樣。」 聽到赫蘿完全不像在開玩笑的發言,羅倫斯沒能做出回應。 因為旅館老闆已經前來呼喚羅倫斯了。不知是欠了伊弗多少人情,旅館老闆似乎真的火速安排好了馬車。 「那麼,詳細情形就請您詢問馬夫。」 照這樣子看來,裡東旅館是不是真的旅館都教人懷疑。裡東旅館一定只是暗指某處住家。 羅倫斯點了點頭後,跟在旅館老闆後頭走去。 決定帶著寇爾一起旅行是對的。 羅倫斯一邊回想寇爾說出那句玩笑話的表情,一邊在心中念了這麼一句。 走出旅館後門後,沒有看見塗得全黑的馬車,只有一輛很普通的馬車等候著羅倫斯。即便如此,旅館老闆還是給了羅倫斯一件外套,要他把外套帽子壓得低低的。 羅倫斯明白伊弗想要私底下與他見面,但不明白伊弗怎麼能夠對旅館造成如此大的影響力。 就算旅館老闆欠過她什麼人情,這樣的影響力也未免太誇張了。 沒多久後,馬車抵達被稱為裡東旅館的建築物,這時羅倫斯心中的疑慮變得越來越強烈。 馬車經過只要一個失誤就會卡住不動的小巷子,來到一個彷彿會看見鞋匠或桶匠不畏寒風在屋簷下大展身手似的地帶。就像伊弗帶羅倫斯去過的藏身處一樣,這區段的建築物外觀也顯得老舊泛黑,看得出來是年代久遠的老房子。 建築物對面有間可能是服飾店的工作坊,那兒有三人正忙著同心協力裁斷一大塊皮革。 貴族厭惡一切的勞動工作。 以區段來說,這裡並非上流社會人們居住的地方。 而且,自從來到這個工匠區後,羅倫斯一直感覺得到三人投來異樣的眼光。 因為只有熟面孔會出現在這種地方,所以三人理所當然會投來訝異的眼光。但是,三人投來的,是帶有不同情緒的眼光。 如果要以言語來形容,那正是監視般的眼光。 「我帶客人來了。」 駕駛馬車,戴著羅倫斯前來的馬夫一抵達建築物前方,隨即拿起枴杖敲門。 雖然馬夫率直的表現讓羅倫斯感到驚訝,但他發現馬夫的敲門方式有些奇怪,心想可能是種暗號。 過沒多久,有名男子打開大門探出頭來。男子的面孔並不陌生。 他是在三角洲上與伊弗一起行動的四名男子之中,目光不太正派的年輕男子之一。 「進來。」 然後,跟上次一樣,男子一邊打量著羅倫斯,一邊簡短地說道,跟著把頭縮進屋內。 就快被捲入大事件了──雖然羅倫斯揮不去這樣的直覺,但就算察覺到這點,也不能採取什麼行動。 這種時候多害怕只是多吃虧而已。所以,羅倫斯拿出身為商人的好奇心武裝自己。 向沉默寡言的馬夫道一聲謝後,羅倫斯走下馬車,一副不畏懼的模樣,伸手准備推門。 雖然大門顯得破爛不堪,很適合放在就快變成廢墟的住家上,但使用的木材質感不差,特別是推開大門時,木門也不會嘎吱作響。 羅倫斯推開大門、走進屋內後,看見方才探出頭來的男子背靠著牆壁,正在看他。 不管到什麼地方送貨,商人都必須面帶笑容。 羅倫斯笑容可掬地回應後,腰上大剌剌掛著長劍的男子指向走廊最裡面,接著閉上了眼睛。 眼前的牆壁一半是石造、一半是木造,地上沒有鋪地板,只是踏平的土壤。 這棟房子可能曾經是工匠的工作坊。 羅倫斯發出沙沙作響的腳步聲,朝向屋內走去時,嗅到了這個季節光是聞到那味道,就能夠放鬆心情的木頭燃燒味。 羅倫斯打開走廊盡頭的房門一看,發現裡頭呈現工作間兼客廳的格局。不過,現在這裡似乎只被當作倉庫使用,裡頭堆放了木箱和桶子,沒有什麼生活感。 房間的左側有一座壁爐,壁爐四周勉強比較像是人們可以生活的空間。 「有沒有嚇一跳?」 坐在暖爐前方的椅子上取暖,閱讀著羊皮紙束的伊弗抬起頭問道。 說伊弗像是閱讀人民陳情書的女貴族,還有那麼幾分像。不過,當伊弗回過頭時,羅倫斯不禁感到有些吃驚。 因為他看見伊弗紅腫的左嘴角。 「很冷耶,快關上門。不過,門不會鎖上喔。」 羅倫斯花了點時間,才理解伊弗是在開玩笑。 伊弗再怎樣也不可能是跌倒撞傷嘴角,所以應該是被人毆打的。 「抱歉啊,突然把你叫來。」 「……不會。能被美女叫來秘密的小窩,是我的榮幸。」 面帶笑容開玩笑時,就表示這個玩笑話不好笑。 一臉正經地開玩笑時則恰恰相反。 「秘密的小窩啊……總之,先坐下來吧。不過很遺憾地,這回我不提供餐飲服務了。」 伊弗說著比了一下空椅子,在羅倫斯坐下前,她已經把視線拉回羊皮紙上。 「雖然俗話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但我認為,你若是想把這裡當作狗窩,好像還不夠溫暖呢。」 伊弗把左手倚在桌子上,保持面向壁爐的姿勢,一直看著手邊的羊皮紙。 她沒有回應羅倫斯的話語。 「不過,這樣夏天很涼爽,應該不錯吧。」 「現在是冬天耶。」 聽到伊弗心不甘情不願地應了一句,羅倫斯笑容可掬地說: 「那更好啊。出去外面的時候,會覺得很暖和。」 這時伊弗總算抬起了頭。 雖然嘴角的傷看起來很痛,但伊弗的眼角似乎愉快地浮現笑意。 「呵呵,一點也沒錯。我還真想趕快出去。」 「為什麼你要待在這裡?」 想到男子八成在門外偷聽,羅倫斯便沒有直接說出:「你被關在這裡嗎?」 伊弗嘆了口氣,然後把羊皮紙束放在桌上,開口說: 「如果是你,也會把重要武器藏起來,好在緊要關頭使用吧?」 「……確實是這樣沒錯。」 伊弗身為前貴族,又是個連精明的商業公會幹部基曼也會表示敬意的存在。這樣的她對凱爾貝的地主們而言,或許真的是張王牌。 羅倫斯以視線掃過桌上的老舊羊皮紙,根據文章的編排位置以及固定的句型,看出那是土地交易的文件。 也就是說,伊弗被關在這裡,獨自進行作戰會議。 「不過,我會被關在這個有人佩帶長劍監視、房門上鎖的地方,並不是因為受到這個合約連累。我會叫你來,更不是為了邀你跟我一起冒險。」 這句話──是在以木材與皮草著名的城鎮雷諾斯,曾經邀羅倫斯合作極度危險交易的伊弗才會開的玩笑。 僵住笑臉的羅倫斯不是在演戲。 「不過,幸好被抓了。要不然今晚我就不能張大嘴巴咬面包了。」 羅倫斯知道愉快的閒聊時間結束,即將切入正式的商談。 伊弗話中的意思很簡單。 她的意思是毆打她左臉頰的人,也會毆打她的右臉頰。 「我叫你來只有一個原因,鎮上不是發生騷動嗎?」 「是啊……好像是這邊的漁夫船隻在南邊靠了岸。」 「沒錯,這時機真是巧得就像上天安排好的一樣。我們才剛剛離開三角洲回到這邊,就傳來了這個消息。凱爾貝只要隔了一條河,就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城鎮。鎮上要是發生什麼騷動,為了避免造成混亂,渡船會跟著停駛。在鎮上大家都認得我們,所以騷動明明才剛剛發生,我們卻已經搭不了船。我們派去收集情報的那些密探雖然順利到了南邊,但還是來不及趕回來。」 雖然羅倫斯是一個城鎮接著一個城鎮不斷旅行的旅行商人,所以不會遇到爭奪地盤的問題,但還是能夠理解爭奪地盤會造成什麼狀況。 羅倫斯明白了伊弗把他叫來,又說這些話的目的。 只是,他不知道這個目的有多重要。 雖然商人的直覺告訴羅倫斯,這應該不至於重要到必須挺直背脊面對的地步,但是── 「憑你敏銳的觀察力,應該已經猜出我的目的了吧?我需要你所知道的情報。你一定是待在三角洲上的洋行,待到渡船停駛前一刻才離開的,應該有聽到些什麼情報吧?」 從伊弗的口吻聽來,她像是早就知道羅倫斯去過洋行一樣。 不過,這也是很合理的事情。因為伊弗本來就知道羅倫斯隸屬於羅恩商業公會,所以她要猜出羅倫斯去過洋行並不難。 然而,在這個狀況下聽到伊弗這麼說,羅倫斯當然會懷疑把伊弗關在這裡的那些傢伙,有可能派出了手下監視自己。 當然了,這也可能是伊弗故意要讓羅倫斯這麼想的陷阱。 「只聽到一些而已。」 「那也沒關系。」 羅倫斯讓視線落在桌上的羊皮紙,目的是為了思考要隱瞞伊弗多少情報。 然而在幾秒鐘後,當羅倫斯再抬起頭時,已經毫無隱瞞地說: 「南邊商行的船隻拖走了屬於這邊的船隻。雖然不知道船上載了什麼貨,但聽說是要以長劍護衛,而且值得送進教會的東西。」 雖然羅倫斯沒有要求回報,就一五一十地說出對方想要知道的情報,但並非沒有任何意圖。 「……你說的是謠言嗎?」 「我的旅伴好像經過了教會附近。」 聽到羅倫斯這麼說,伊弗吐了一大口氣,跟著閉起眼睛,抬頭面向天花板。 然後,她立刻挺起身子,睜開眼睛說: 「果然是這樣沒錯。」 羅倫斯沒有說謊是正確的選擇。 對於羅倫斯口中的一丁點情報,伊弗可沒有那種閒工夫打心理戰。 「幸好你不是個吝嗇的小人物。」 「如果我是個大人物,就不會滿不在乎地被人叫來這裡。」 「說得也是。不過,世上有很多大人物無法通行的小路。」 對伊弗而言,向羅倫斯打聽鎮上發生的事,應該是沒什麼勝算的賭注。 就算羅倫斯真的一直待在洋行,也不見得一定能夠得到情報。 即便如此,伊弗還是避人耳目地把羅倫斯叫來這裡,無疑是另有目的。 對於這個目的,羅倫斯原本只是抱著模糊的猜測,但聽到伊弗的話語後,他大致描出了那個輪廓。 「你要我走小路?」 「你在凱爾貝算是擁有特異立場的人。你跟這個城鎮根本沒什麼交流,卻能夠與這個城鎮的人最想有所交流的對象愉快地對話。」 伊弗莞爾一笑,連眼睛都眯了起來。 聽到伊弗的話語後,羅倫斯腦中閃過基曼聽到他認識伊弗時的表情。 「當然了,我不會讓你做白工。這件事情是把我關在這裡、肚子大到會卡在小路上的傢伙要我提出來的。」 伊弗拿起一張羊皮紙揮了揮。 那是一張簽了名,也蓋過章的合約。 以舊字體簽訂的合約,記載著關於凱爾貝三角洲的事情。 「很遺憾地,我擁有的金錢財物都稍嫌不足,但還是握有人脈和權力。在生意上,能夠帶給你很大的助力。」 「束縛力呢?」 聽到羅倫斯這麼說,伊弗收起臉上裝出來的笑容,面無表情地說: 「……也會有。」 然後,伊弗摸了摸自己的左臉頰,又看了看手掌確認有沒有沾到血。 「你都不問我怎麼會受傷啊?」 「你怎麼會受傷呢?」 聽到羅倫斯立刻反問道,伊弗晃動著肩膀笑笑,然後像個城市女孩一樣掩住嘴巴。 伊弗看起來真的很開心的樣子,但這樣反而讓人為她心疼。 「真是被你打敗了。我會想要找你做這件事,不只是因為你的立場最合適。」 「不過,讓我去冒險,也不會害得你站不穩雙腳。」 兩人此刻不是在閒聊。 只有在願意免費為對方冒險的時候,才能夠放下戒心。 「我乘隙攻擊跟你完美防守,並非同樣困難的動作。」 「是啊。因為經常跟我的旅伴互動,所以我切身瞭解這點。」 羅倫斯知道自己一味地防守,早晚會輸給伊弗。 她點了點頭,然後露出正經的表情說: 「我想八九不離十了吧,我們這邊的漁夫應該是抓到了一角鯨。」 「一……」 羅倫斯就快說出「一角鯨」時,慌張地轉身看向後方的房門。 「那傢伙不是負責偷聽人家說話這種小事的角色。把我關在這裡的傢伙雖然這麼對待我,但其實很怕我會不顧一切地鬧起別扭。」 雖然羅倫斯不知道伊弗說的話有多少可信度,但就算懷疑也無濟於事。 他點了點頭,然後重新面向前方,再次詢問: 「一角鯨,就是那個吃了會長生不老的生物?」 「沒錯,就是頭上長了一支角的海獸。吃下一角鯨的生肉,能夠長生不老,把它的角磨成粉喝下去,還能夠治癒萬病。」 羅倫斯一直相信這是一種迷信,而伊弗的口吻當然也不像把這種話當真。 「我聽說一角鯨這種生物,如果沒有待在像冰塊一樣冷的環境裡就會死掉,有可能來到這麼偏南的地方嗎?」 「照船伕所說,北方海域要是起暴風狂浪,那邊的魚或生物有時候也會被沖到這裡來。不過,我也不曾聽過一角鯨被沖到這裡來。一般會交易的,大多是把鹿角或鹿骨說成是一角鯨骨頭的東西。」 在各地的傳言中,都聽得到能夠長生不老、或治癒萬病的靈丹秘藥。 而且,這種東西越是在異教徒之地上找到,正教徒們就越相信其功效。 人們會希望自己死後能前往沒有衰老病痛,只有安定幸福的世界,就證明了這個世界並非充斥著安定和幸福。同樣的道理,至少在教會宣揚教誨的地方,一定找不到長生不老的藥。 像是遊走各地,也見聞過各處商品或商談的商人與旅人,以及經常與死亡和衰老為伍的傭兵們,當然都知道這些靈丹秘藥全是冒牌貨,是一種迷信。 然而,就是有些傢伙不知道。 被土地束縛,沒踏出領土過的貴族,就是典型的例子。 如果是活生生的一角鯨,想必各地的貴族都會抱著鉅款趕來購買吧。 「不過……這麼說來,該不會……」 「沒錯。如你所料,要是得到一角鯨,北邊的傢伙們就能夠上演一場巨大的逆轉戲碼。」 聽到事態的嚴重性,羅倫斯不知道自己一瞬間縮起身子,還誤以為椅腳斷了。 怎麼看也知道凱爾貝南、北兩地的關系欠佳,而現在鎮上抓到了能夠瞬間逆轉局勢的東西。 要發生戰爭了。 羅倫斯的直覺這麼告訴他。 「南邊那些傢伙說什麼也想要控制住北邊。如果雙方的立場對等了,他們會很傷腦筋的。我們這方如果得到一角鯨,把賣掉一角鯨的錢拿來還債,他們還得找我們錢呢;或者是,我們也可以抱著不惜一戰的覺悟,找來某處的領主當作靠山。如此一來,他們當然說什麼也不願意讓我們得到一角鯨。他們只要搶走一角鯨再賣掉,就能夠一石二鳥。那金額很嚇人呢。」 一角鯨之所以會被送進教會,想必是為了多少形成一些牽制力,以免北凱爾貝訴諸武力。 如果北凱爾貝攻進教會,那等於是在向教會宣戰。 「如何?你不覺得如果穿過了這條小路,可以看到很不得了的東西嗎?」 伊弗說的一點也沒錯。 羅倫斯是羅恩商業公會會員,而伊弗一定是打算無所不用其極地利用他的這個身份。 凱爾貝南、北兩地的人們可說關系相當惡劣。 而在此地,能夠與伊弗有所交流、在鎮上又不會引人注意的羅倫斯,無疑是個稀有的存在。 因此,他或許是個最適合當密探的人選。 但是,有件事情羅倫斯隻字未提。 他已經告訴了基曼自己認識伊弗。 「如何?你願意做嗎?不對……」 伊弗刻意地甩了甩頭,再度直視羅倫斯說: 「你要什麼回報,才願意做呢?」 這無疑是要羅倫斯去做背叛公會的行為。 伊弗當然也明白這一點,而且她一定也知道對南方人而言,商業公會是什麼樣的存在。 伊弗明明知情,還提出這樣的提議。 那是因為伊弗有自信無論羅倫斯要求什麼回報,只要是羅倫斯張開雙手抱得住的東西,她都有辦法讓羅倫斯如願。 還有一個原因是,這件事情確實牽涉到足以讓伊弗有這般自信的龐大利益。 「可以讓我考慮一下嗎?」 伊弗沉默地搖了搖頭。 羅倫斯如果拒絕了伊弗要他當密探的請求,就算伊弗當場視他為敵,也不足為奇。 不對。不管狀況如何演變,羅倫斯都應該抱著可能被視為敵人的想法來應對。 這麼一來,他絕對不能夠猶豫。 他一猶豫,就表示不知道自己應該站在哪一邊,這樣的密探哪還有什麼信用可言。 然而,羅倫斯感到猶豫。 雖然不知道基曼有什麼企圖,但可以利用這件事情。 如果告訴基曼這件事情,基曼會有什麼反應呢? 如果變成基曼的走狗,能夠為自己帶來多少利益呢? 非同尋常的莫大利益在天秤兩端不停堆高,不肯輕易傾向某一端。 商人當然會思考損益。 不,應該說除了損益之外,商人還能思考什麼? 「上次是提到狼骨吧?」 伊弗單刀直入地這麼說。也不知道是識破了羅倫斯的心聲,還是一開始就打算把這個當作交涉條件。 「我想你們的直覺敏銳,應該已經隱約察覺到雷諾茲是認真的了吧?還有,那傢伙想要得到我的協助。」 伊弗臉上浮現淡淡的微笑。 如他們所料,雷諾茲果然是認真在尋找狼骨,而伊弗也知道這件事情。 照這情形看來,伊弗可能也已經猜出雷諾茲想與什麼對象牽上線。 「……你知道這狀況,還幫我們寫了介紹信?」 「生氣了啊?」 「怎麼會,我很高興我們猜對了。」 伊弗臉上浮現自嘲的笑容,然後從椅子上起身,拿起兩根木柴丟進暖爐裡再坐回椅子上。 「北邊很少有人能夠燒木柴取暖,幾乎都是燒泥炭。」 「不過,聽說這邊比較多人會施捨給窮人。」 「咯咯。如果是那小鬼,不管去到哪裡,都會很受歡迎吧。」 羅倫斯真想看看伊弗的手掌心流了多少汗。 雖然伊弗的表情不斷變化,但羅倫斯當然看得出她都沒有說出真心話。 「如何啊?這應該不是太差的提議吧。」 「這提議應該不會太差。」 然而,惡魔總是先提供強大的能力,再換走人類的性命。 羅倫斯如果接受這個提議,肯定會造成公會的利益損失。 不僅如此,如果事情穿了幫,羅倫斯不是被公會放逐,就是必須接受制裁。 雖然赫蘿說沒什麼好擔心,但基曼突然改變態度時的冷漠表情,已經深深地烙印在羅倫斯的腦海裡。 不用說是失去商人身份,就是說羅倫斯還可能失去性命也不誇張。 「你見過基曼了啊?」 羅倫斯的臉上沒有驚訝,但不是因為他的自制力發揮了作用。 這是因為伊弗的話語太過准確,讓他驚訝得連表現情緒都忘了。 「你去洋行收集情報,交談中一定會提到我的名字吧。我都能夠想像出那傢伙聽到我的名字時會有什麼反應了。」 伊弗一副純粹感到開心的模樣說道,就好像聊起舊日結識的老友一樣。 還是說,對伊弗而言,就連基曼也只是一般程度的對手? 羅倫斯告訴自己:「不對,不可能。」 「是啊……他是一位很優秀的商人。」 「的確是。每家公會裡都會有天賦過人的傢伙,那傢伙就是其中一人。」 伊弗用著活潑生動的口吻這麼說。 「基曼先生怎麼了嗎?」 「你還是別逞強吧。那傢伙執拗地想要害我,你一定被他狠狠威脅過吧?」 伊弗眯起眼睛問道,那眼神就像在染上銀色的冰之森林出沒的狼一樣。 「……是啊。」 「不過,那傢伙確實是個狠角色。我也好幾次被他害得燙傷了嘴。」 伊弗凝視著桌面,嘴角浮現淡淡的笑意。 越難笑的回憶,越容易勾起笑意。 不過,伊弗沒有那麼多時間沉浸在回憶之中。 「欸。」 「什麼事呢?」 伊弗爽快地說: 「你要不要乾脆脫離公會啊?」 在感到驚訝之前,羅倫斯便覺得這句話愚蠢極了。 「脫離公會的商人還能去哪裡?」 公會擁有廣大的商業網、無數的特權、知名度,以及這些優勢所伴隨的各種利益。 還有,公會能夠帶給人們同伴存在於世界各地的安心感。 踏出公會的庇護傘外,就跟某天突然破產沒什麼兩樣。 「你可以到我這兒。」 伊弗一邊用手指撥動羊皮紙角,一邊喃喃說道。 「到你那兒?」 「嗯,你可以到我這兒。」 羅倫斯腦中閃過雷諾茲說的「波倫商行」四字。 難道波倫商行真的存在? 這時,伊弗忽然看向遠方,指著自己的嘴角開口說: 「我會被關在這裡,是弄傷我嘴角的傢伙下的命令。」 伊弗指著自己嘴角的手指,和赫蘿的手指有些不同。 那是細長白皙,但顯得有力的女子手指。 羅倫斯抱定決心,要學船伕用鉛塊塞住耳朵,以免被人魚歌聲蠱惑。 「那傢伙是簽訂這張三角洲合約的地主的孫子。他雖然小我兩歲,但有著不輸給我的敏感神經,以及對金錢的強烈執著。還有,他對我似乎也一樣有著強烈的執著。」 伊弗露出自嘲的笑容。 羅倫斯不禁覺得她的表情有些落寞。 「那傢伙夢想著離開這個城鎮。他一臉認真地說要得到一角鯨,然後帶著這個資金當本錢,南下設一個大商行。他還用打了我嘴角的右手抓住我的肩膀,憤慨地說:『如果跟你聯手合作,一定能比我家的那些老頭還要成功。』」 說到這裡,伊弗停了一會兒,羅倫斯知道她做了一次深呼吸,以掩飾自己差點輕笑了出來。 不過,伊弗吞下的笑容在她的意願下化成了真實的情緒呈在臉上。 「如果不趁這個機會背叛他,怎麼說得過去呢?」 伊弗說出驚人的發言。 她之所以想要說服羅倫斯,原本是要羅倫斯背叛公會,然後收集有關一角鯨的情報。 這麼做是為了讓地主們重新拿回在凱爾貝的主導權。 然而,這只是表面上的理由。真正的理由是,對伊弗直接下令的地主兒子企圖得到一角鯨,然後舍棄凱爾貝南下。 而現在,伊弗企圖背叛這個地主兒子。 她在羅倫斯面前說出這樣的企圖。 用她那已經背叛地主兒子的嘴巴親口說出。 「基曼應該會想利用我才對。」 羅倫斯的思緒跟不上伊弗的話語。 伊弗說出的每一句話都太沉重,使得羅倫斯來不及切換思緒。 「因為基曼知道那個浪蕩子愛我愛到無法自拔。而他應該是想透過我設計那個浪蕩子。」 羅倫斯覺得自己就像矇住眼睛上戰場一樣。 伊弗用羅倫斯不知道的情報、不可能知道的情報,還有他甚至無法判斷真偽的情報,畫出了一張圖。 就算做了說明,羅倫斯也看不懂這張圖。 他怎麼可能會懂。 「基曼的目的是為了徹底打擊地主們,讓他們無法東山再起。我想基曼八成打算跟他們簽訂讓渡一角鯨的合約,然後換取土地權。到時候基曼得到了土地權狀,兒子則帶著一角鯨逃跑。你一定覺得很莫名其妙吧?不過,你想想我如果親口跟那個浪蕩子這麼說,他會怎樣?所謂正常交易總會怎樣呢?」 為了不讓觀眾窒息,伊弗提出了觀眾也能夠回答的問題。 「總會敗給愛情。」 或許是羅倫斯沒有從椅子上站起來的關系吧,總之伊弗滿意地點了點頭。 「我當然能夠理解基曼想要這麼做的理由。老人家厭惡見到變化。就算是有所改變會比較好的狀況,事到如今他們也沒有那股魄力去改變這個長年不變的環境。無論是北邊或南邊都一樣。還有,兩邊的年輕一輩也都一樣感到憤慨。基曼現在一定拚命在思考該怎麼做,才能夠刷新凱爾貝這個在微妙平衡下運作的城鎮,並且贏過其他公會或商行,讓自己的知名度大大提升。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會伶俐地、合理地,並且以個人利益為優先地,思考要如何利用什麼對象。」 「或許你也在思考怎麼利用基曼畫出來的這張圖,對我設下陷阱。」 羅倫斯好不容易才擠出這麼一句話。 伊弗朝向羅倫斯攤開一隻手掌心,做出投降的姿勢。 羅倫斯當然知道伊弗根本沒把他當成對手。 「你說的這些事情是真是假,我無從確認起。在這種時候,你認為我會憑著什麼做出判斷?」 把羅姆河流域視為自己地盤的狼,看似開心地笑著回答說: 「過去的經驗。」 「畢竟我曾經被騙了一次。」 「你說的沒錯。不過,以前的商人有句話說得很好。」 看見伊弗揚起嘴角,羅倫斯不禁懷疑,嘴角底下怎麼會沒露出尖牙。 「就當作被騙,先上船再說。」 說罷,伊弗咯咯笑個不停。 那模樣就像喝醉了酒一樣。 不,她是真的醉了。 這是個像是在一張錯視圖當中,還有另一張錯視圖似的詭異局勢。 羅倫斯下定決心,站起身子。 他告訴自己繼續留在這裡,只會更危險罷了。 「你的答案是『不』,沒錯吧?」 明明才剛結束讓人醉得都快站不穩的對話,伊弗的聲音卻像寒冬裡的河水一樣冰霜。 或許就是因為這樣,羅倫斯才感覺到一股寒意爬上背脊。 「基曼應該會要求你提供協助。因為你的立場非常方便。對了……」 伊弗一邊露出看似愉快的笑容,一邊繼續說: 「珍商行的泰德.雷諾茲很想利用我的人脈。只要我願意配合,他一定會在我耳邊輕聲說出想要交易的對象。你們不是在追查狼骨嗎?」 伊弗.波倫──好一個曾為貴族的女商人。 羅倫斯在下意識中,已經握住纏在腰上的小刀。 「如果你以為我手無寸鐵,那就大錯特錯了。」 伊弗收起了笑容。 雖說在門外監視的男子沒有在偷聽,但腰上可是掛著長劍。男子總不可能是隨隨便便找來的小混混。 而且,械鬥不是商人應該做的事情。 羅倫斯緩緩松開握住小刀的手,然後行了一個禮,轉身背對伊弗走了出去。 當羅倫斯握住門把,准備開門的瞬間,傳來了伊弗的話語: 「你會後悔的。」 伊弗與基曼說了一樣的話。 羅倫斯咬緊牙根,打開了房門。 走廊上負責監視的男子依舊閉著眼睛,背靠著牆壁。 在他沉默地與男子擦身而過時,羅倫斯朝向男子一看,發現他腰上的長劍已經解開劍扣,隨時准備拔出長劍。 「別把事情說出去啊。」 然後,男子這麼喃喃說了一句。 別說回答,羅倫斯連點個頭都沒有,但並非因為不用多說他也知道不能把事情說出去。 而是他根本沒辦法把事情說出去。 早在好幾年前,羅倫斯就自認已經是個能夠獨當一面的旅行商人,對於自己在世上是多麼渺小的存在,也早已有所理解。 明明這樣,他卻偷看到了。那是令人噤若寒蟬的結構,其中的一小部分。 那些人以令人難以置信的金額在下賭注。 他們是住在完全不同世界的人。 這樣的想法在羅倫斯腦中揮之不去。 他打開玄關門一看,發現有輛為他准備的馬車等候著。 「先生,請上車。」 馬夫後方的三名工匠依舊忙著裁剪皮革。 羅倫斯早就發現了。 三名工匠其實是在監視。 羅倫斯收下馬夫遞出的外套,一邊把外套帽子壓得低低的,一邊坐進馬車。 伊弗已經那麼明白地說出她的盤算,不可能就這麼放過羅倫斯。羅倫斯自問:「應該向基曼要求庇護嗎?」 或者也可以選擇立刻逃出凱爾貝。 應該盡速逃離行情不明的市場,不要進行任何交易才對。 羅倫斯陷在沉思之中,當他發覺時,馬車已經抵達了旅館後門。 他僵硬地向馬夫道過謝,從後門走進旅館後,深深嘆了口氣。 可能是聽到開關後門的聲音,旅館老闆來到了後門,於是羅倫斯把外套還給了他。或許是羅倫斯的臉色太難看,旅館老闆貼心地勸羅倫斯喝些東西,但羅倫斯拒絕了他,直接走回房間。 上上策就是在被基曼發現這裡之前──或是在他認真起來之前,趕緊逃離。 這麼一來,就會失去有關狼骨的線索。 不過,現在已經知道珍商行是認真在追查狼骨,所以可以前往其他城鎮,再以珍商行為中心收集情報。 羅倫斯伸手握住門把,打開房門。 在暴風雨慢慢逼近的此刻,應該先守住自己乘坐的小船。 不管是技巧再好的畫家,一定都無法畫出羅倫斯下一刻的表情。 「汝啊,有人送這東西來。」 赫蘿高舉手中的羊皮紙,讓它朝向羅倫斯。羊皮紙上蓋了羅倫斯一眼就能認出的印章。 那是羅恩商業公會的公會印。 要說那鮮紅色的蠟印看起來就像惡魔的簽名,一點也不誇張。 明明口渴到不行,羅倫斯卻拚命地想要吞口水。 公會早就知道羅倫斯投宿在哪家旅館了。 基曼是認真的。 還有,伊弗說的話也是真的。 整件事情在羅倫斯背後悄悄進行著。 巨大的齒輪早已發出嘎吱聲響,轉動了起來。 待續 第八卷 對立的城鎮 上 後記 好久不見,我是支倉凍砂。 如標題所示,這次的作品分成上、下兩集,而這本是上集。 大家可能會納悶為什麼要分成上、下兩集,但我怕光是解釋原因,就夠我寫成一本書,所以還是解釋重點就好。最大的原因就是,我沒辦法從故事大綱估計一共會寫出多少頁數。 我自認只寫下必要的內容,無奈頁數卻一直爆增。 雖然我備嘗艱苦地刪除頁數,一度完成了原稿,但因為內容偏多,加上感覺有點亂七八糟的,所以決定分成上、下兩集,然後針對下集進行修改。 所以,也就促成了連續兩個月出刊的美妙紀錄……才怪。下集可能要隔一小段時間才會出刊,還請大家耐心等候。 羅倫斯在下集裡的表現應該會很帥氣。 至少在故事大綱上是這樣沒錯! 對了,在這裡跟大家報告一下,我上次吃了一種非常罕見的食物。 那就是──亞洲黑熊背部的生肥肉。 那家店老闆的打獵功夫一流,他在沖繩獵琉球山豬、在奈良獵鹿,然後把獵物抓到店裡,料理給客人吃。啊,我說獵鹿是騙大家的,不過聽說老闆真的會獵山豬喔。 好了,把話題拉回亞洲黑熊背部的肥肉。 還沒吃過亞洲黑熊的背部肥肉之前,人家告訴我吃起就像馬鬃一樣地滑順,實際吃的感覺,很像不帶鹹味的奶油。一放進嘴巴,背部肥肉立刻在嘴裡融化,那味道完全沒有腥味,還帶著淡淡的油脂鮮味,而且背部肥肉沒有筋,所以真的很像在吃奶油。 那家店位在被高樓大廈包圍的小巷子裡,店門口放了折疊椅,還把裝了啤酒的冰箱當成餐桌來使用。一方面可能是因為在如此充滿純朴味的環境下,吃了亞洲黑熊的背部肥肉,所以吃起來感覺別好吃。 寫著寫著,突然覺得好想吃燒肉,晚上去吃好了。 我看篇幅也夠了,就寫到這裡吧。 那麼,我們下集再見了 支倉凍砂 第八卷 對立的城鎮 上 插圖 第九卷 對立的城鎮 下 幕間 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圖源:草木皆眠 錄入:no2body 人類是非常脆弱的生物。 人類沒有尖牙、沒有利爪,甚至沒有幫助自己逃脫的羽翼。 所以,人類用智慧保護自己。 以技術、以策略,或是其他手段自保。 不過,無論是人類或動物,都同樣有一種保護自己的方法。 那就是形成族群。 如果聚集了好幾千隻──就算是單獨時力量單薄的羊只,也不用害怕來無影去無蹤的狼襲。 群體就像一頭巨獸,若能形成群體,那不僅可以留下後代,也能保護個體的性命安全。 因此,人類也會聚集在一起,過著群體生活,而這個群體不久後會發展成村落、發展成城鎮、發展成都市,最後人們終於戰勝可怕的黑暗森林。 然而,為了保護自我安全而聚集在一起的群體本身,總有一天也會開始互相鬥爭。 因為保護自我安全而群聚,就代表著把群體以外的存在視為敵人。 群體是一頭巨獸,而無力的個體想要接受巨獸的利爪和尖牙所帶來的恩惠,就必須將群體的利益放在自身利益之前。 巨獸向右走,個體就必須跟著向右走;巨獸向左跑,個體就必須跟著向左跑;巨獸做出要吃小鳥的判斷,個體就必須捕捉小鳥。 即使小鳥的鳴叫聲惹人憐愛,也必須執行巨獸的命令。 人類是非常脆弱的生物。 在這個神明老是躲在云朵背後,許久不曾露臉的世上,人們絕對無法單獨存活下去。 所以,人們為了不讓住在黑暗森林裡的猛獸傷害自己,必須用土石建蓋圍牆,讓自己也變成圍牆中的一頭猛獸。 就算知道借了一次巨獸的力量,就永遠無法掙脫其枷鎖,人們還是會這麼做。 巨獸絕不允許個體背叛。 而唯有跟隨巨獸,才能在暴風疾雨的世上存活下去。 這是血脈相連的羈絆。 第九卷 對立的城鎮 下 第四幕 「快逃!」 羅倫斯簡短地說道。 「快逃離這裡!越快越好!」 他大步跨越房門,直直走進房內。 在寇爾解開貨幣之謎後,謎底依舊攤在桌上。羅倫斯像堆沙子般堆起貨幣,並將這些貨幣全都掃進荷包。 旅行生活必須丟棄所有不必要的物品。 所有的必需品全放在房間角落的麻袋裡,遇到危險時,只要用繩子綁起袋口,扛著麻袋逃跑就好。 畢竟,旅人對於睡夢中受襲這種事,早已司空見慣了。 「汝啊……」 聽到聲音傳來,羅倫斯抬起了頭。 眼前是一臉驚訝的旅伴──赫蘿。 「這是什麼?」 赫蘿手上拿著一封羊皮紙信。 羊皮紙上沒有任何修辭文藻點綴,只記載著不帶感情的冷漠文章。信的右下角,還蓋了宛如凝固血塊般的鮮紅色蠟印。 收件者不是別人,正是羅倫斯;而寄件者則寫著羅恩商業公會。 對於身為旅行商人、生意不穩定的羅倫斯來說,羅恩商業公會是以其同鄉為中心、比任何存在都可靠的商人集團。 無論到了哪一個城鎮,公會印永遠是堅固的盾牌,也是強力的武器。 他如此倚重的公會,此時捎來信件給投宿在北凱爾貝旅館的羅倫斯,而信上這麼寫著: 「公會正在尋求勇氣過人、不畏懼魔女,也不害怕煉金術師的商人。為了公會的利益,更為了公會的未來,請閣下務必考慮一下……魯德.基曼。」 赫蘿流利地朗誦出信件內容後,歪著頭望向羅倫斯。 另一名少年旅伴──寇爾在赫蘿身旁探出頭,看著赫蘿手上的羊皮紙。 魯德.基曼是個貿易商,負責掌管羅恩商業公會設置於凱爾貝的洋行分行,其信上表明的意思很清楚,無疑是要羅倫斯照著伊弗所說的內容去做。 基曼想要把一角鯨交給伊弗,並以北凱爾貝的土地權狀為交換條件,好讓凱爾貝的勢力關系徹底逆轉。而這個一角鯨,也確實是有如此價值的昂貴生物。 然而,基曼與伊弗都無法信任對方。兩人都太優秀,以至於無法握手締結合約。這時候需要有個人來當兩人的仲介。而且,這個人最好是個能夠乖乖聽從指示的對象。 過於深重的權謀心計跟石臼沒什麼兩樣,一旦被夾在其中,一介旅行商人的存在便如一顆麥粒般卑賤。 羅倫斯聽見骨頭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寇爾與赫蘿毫無緊張感的反應,正刺激著羅倫斯的神經。 「你懂了吧?這是我的族群發給我的召喚令。」 羅倫斯一邊回答,一邊把麻袋口牢牢綁住。 「族群?」 聽到赫蘿反問,羅倫斯甩了甩頭,然後站起身子說: 「上面寫的魯德.基曼,是公會在凱爾貝設置的洋行分行負責人。雖然我沒欠過基曼個人人情,但託管給基曼的洋行,也就是三角洲上的羅恩商業公會對我情深義重。你應該明白我想表達什麼吧?基曼打算利用情義綁住我,把我拖到可怕的深淵!」 像旅行商人這樣無力的商人,之所以能夠安然無事地在各地行走,正是因為隸屬於公會。位於各城鎮的公會為了爭取自家的權利和特權,在各自的城鎮與對手激烈競爭。因此,受公會恩惠的旅行商人無論到了哪個城鎮,都能夠安心地做起生意。 這麼一來,憑藉公會的利爪和尖牙享受到果實和果汁的無力個體,若是聽到公會要求自己提供協助,當然就無法拒絕了。 因為自己享用至今的各種特權,肯定是某個同伴流血流汗換來的成果。所以就算是再不合理的要求,也必須接受。 不過,再怎麼重情重義,總也該有個限度。 基曼是為了讓自己一步登天,才訂定了這個策略,並打算把羅倫斯牽扯進來。 想必基曼一定表現出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准備好「一切都是為了公會著想」的正當說詞。等到基曼做好一切佈局後,羅倫斯要是拒絕提供協助,立刻會被視為公會的背叛者,根本不會有人過問孰對孰錯。而且,讓羅倫斯打從心底感到害怕的不只是基曼,還有不久前在別棟建築物裡交談過的對象。 如果說基曼是無數商人合為一體的巨人,這個對象就是能夠與巨人抗衡的巨狼。 而這只巨狼竟然提議要羅倫斯背叛公會。 當然了,對方已經准備好龐大的利益,正等著羅倫斯點頭。而提出要羅倫斯背叛公會以及提議這個舉動本身,想必也都是對方早已擬定好的戰略。 賭桌的上空交錯著誇張的金額,戰況劇烈無比。一介旅行商人要是被捲進如此龐大的漩渦,恐怕很容易就會被權力形成的暴風撕成碎片。 當權力交錯而成的巨大齒輪開始運轉,就算是人們的鮮血,也往往被視為草芥。 「現在就離開城鎮。在事情發展到無法挽回前離開,越快越好。」 現在離開還來得及。 羅倫斯像是祈禱般,將這句話吞下肚裡。就在他准備說出「你們也動作快點」的瞬間── 「汝啊,可不可以冷靜一點?」 冰冷的話語滑進了羅倫斯如滾水般沸騰的思緒。 這樣的舉動就像在熱油裡灌水一樣。 羅倫斯忍不住大吼: 「我很冷靜!」 寇爾在赫蘿身邊抱著裝有葡萄酒的小桶子,羅倫斯覺得都快聽見他縮起身子的聲音。一旁的赫蘿只是不停動著耳朵上的白色絨毛。 任誰看了都知道現場誰最不冷靜。 「唔…………」 羅倫斯松開自己的行李,抬頭看向天花板,然後閉上眼睛做了一次深呼吸。 他記起自己瀕臨破產危機時,也曾順著怒意拂開赫蘿伸出的手。 還說什麼自己成長許多,可笑極了。 羅倫斯在心中這麼怒罵自己。 「哎,有些雄性能夠表現得超然脫俗,像嫩枝一樣柔軟地接受凡事也是不錯,但這些傢伙難以信任。所以,愚蠢的雄性比較容易掌握,還算好一些唄。」 赫蘿甩動尾巴發出「啪」的一聲。寇爾在她身邊縮著脖子察言觀色,此時赫蘿粗魯地抓了抓他的頭發。 「大部分生物都有兩隻眼睛,卻只看得見一樣東西。汝知道這廣大世上,為什麼雄性和雌性要特地配成一對嗎?」 赫蘿從寇爾手中接過桶子,然後用嘴巴咬起栓子。 她輕輕抬高下巴,示意寇爾拿住它。 寇爾動作熟練地從赫蘿口中接過它。 在這般互動之間,赫蘿的視線一直停留在羅倫斯身上。 「汝一定照著汝的常識,在心中做出結論了唄。不過……」 雖然赫蘿說到一半停了下來,但羅倫斯當然明白她打算說什麼。 赫蘿與寇爾兩人一同凝視著羅倫斯。 看見外表柔弱的兩人這麼做,讓羅倫斯不禁覺得自己簡直就像個壞人。 「呵。咱在村子裡時,也經常從麥穗縫隙看見像這樣的光景。」 羅倫斯也明白赫蘿這句話的意思。 雖然慢了一步,但寇爾似乎也明白了赫蘿的意思。當他一臉尷尬地別過頭去時,側腰被赫蘿頂了一下。 赫蘿的意思是要寇爾說出來。 「……我父親有時候也會這樣。」 「汝聽到了唄。」 誰對誰錯的答案很明顯,羅倫斯根本沒有爭辯的餘地。 「……是我不對。不過──」 「汝不用急著道歉,而且咱也不想聽藉藉口。咱想聽的是說明。咱跟寇爾小鬼不是汝的手下,咱們應該不是那種汝說什麼咱就怎麼做的關系。不是嗎?」 赫蘿沒有生氣,反而是像在開導他,這卻讓羅倫斯覺得比挨罵更加難受。他知道這是因為自己對赫蘿兩人做出的舉動,造成了反作用。 赫蘿兩人並非如外表那般柔弱又純真。 他們是懂得自己思考怎麼行動、能夠獨當一面的人。 在兩人面前擅自決定事情,等同是背叛他們。 「汝啊,發生什麼事了?」 赫蘿微微露出笑容說道。 雖然譴責羅倫斯的視野太狹窄,但赫蘿似乎願意相信羅倫斯做出這樣的行為有其理由。 商人不會意氣用事。 羅倫斯搖了搖頭。 他這樣的舉動不是在否定赫蘿的話語,而是為了先整理一下思緒。 羅倫斯在腦中反芻不久前與伊弗的互動。 「伊弗問我要不要當密探。」 「喲?」 赫蘿簡短地答腔後,把酒桶湊近嘴邊。 赫蘿的意思應該是要羅倫斯不用在意她的反應,繼續說下去。 「然後,送來這封信的基曼也一樣在問我要不要當密探。」 「雙面夾攻吶。」 羅倫斯點了點頭,並准備說明。 說明事態會演變至此的最大起因。 「會造成這次騷動,是因為北凱爾貝的漁船被南凱爾貝擄走了。貧困的北凱爾貝與富裕的南凱爾貝兩地本來就互相對立,光是這樣的原因就足以造成紛爭。更何況,南凱爾貝這麼做還是為了得到北凱爾貝漁船抓到的寶物。這時伊弗接到指示,要她非把這個寶物帶回北邊不可。但是,下這個命令的人物並不是為了北凱爾貝的發展,而是為了自己的利益。最後伊弗告訴我她要裝成遵從命令的樣子,然後背叛北凱爾貝,還問我願不願意幫她。」 這不是幾百枚盧米歐尼金幣就能夠完成的交易。 盡管面對金額可能高達千枚金幣的交易,伊弗還是能冷靜地執行這種吃裡扒外的點子。 「真是學不乖的雌性。」 赫蘿雖然笑著回應,卻流露出有些懊惱的神情。寇爾面向別處,沒有看著赫蘿;他似乎認為,要是這時做出反應,可能會惹出不必要的麻煩。 「不過,伊弗都敢大聲說自己要背叛北凱爾貝,這表示她可能也會背叛其他人,對吧?」 理論上,一個議題反論的反論,就是事實;而敵人的敵人,就是同伴。 感覺上只要連續背叛兩次,就能夠逆轉局勢,但逆轉局勢時,能不能夠為自己帶來利益,這個答案只有伊弗一人知曉。 「原來如此,這簡直是盈滿猜忌的泥沼吶。那麼,現在就連汝族群裡的強勢傢伙,也想要利用汝為自己爭取利益啊?哎,也難怪無力的汝聽了,會臉色一片蒼白吶。」 赫蘿喝下酒桶裡的葡萄酒,然後打了一聲嗝。 看見赫蘿談論著這種事情還一臉享受地喝酒,羅倫斯要不是選擇生氣,就只能選擇苦笑。 據說在戰場上存活下來的騎士,臉上無論何時都掛著笑容。 商人之所以總是笑容滿面,應該也是因為這樣。 「有沒有可能來個皆大歡喜的結局?」 「伊弗不是為了北凱爾貝而行動,應該不會在意從哪裡獲得利益。所以,只要羅恩商業公會願意分利益給她,就沒問題。公會和伊弗的利益應該有辦法做到兩全其美。重點是,只要伊弗不因為想要獨佔利益,而背叛我跟公會就好。」 「嗯。」 「另一個方法則是我為了公會利益而行動,然後贏過伊弗,最後讓公會順利得到利益。」 「嗯……意思是說,一方是期待惡人表現善意,另一方是樂觀地展望嗎?」 赫蘿做出這般結論的根據是──如果不是因為只能有這兩種可能性,羅倫斯就不會做出方才那樣的行為。 羅倫斯點了點頭,然後倚著桌面說: 「不過,這些是照我目前得到的情報所導出的結論。在如此龐大的構造中,有太多我不知道的情報,以及不可能知道的情報。要是我參與了這件事,勢必會變成一顆棋子,被地位比我高的那些傢伙操縱。」 當某人有所企圖時,只要謹慎地針對他真正的目的展開攻擊,就有可能為自己帶來利益。 然而,想要攻擊對方的真正目的,必須先掌握到真正目的是什麼。 「汝的意思是『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嘍?」 「嗯。」 說著,羅倫斯從赫蘿手中接過蓋著公會印的信件。 為了經商而獨自旅行時,蓋著公會印的紙張不知為羅倫斯解危多少次。 公會印是具有魔法的紋飾、是強力的武器,也是盾牌。 羅倫斯從來沒有懷疑過它的威力。 正因如此,當發現這個充滿威力的武器被人刻意拿來指向自己時,除了逃跑,羅倫斯想不出其他的方法。 「對了,那隻母狐狸跟汝族群裡的那些笨驢,是為了同一樣東西在爭斗唄?那是什麼東西?」 「咦?喔,就是那個啊,你說在南凱爾貝看到的東西。」 「不會那麼剛好是咱們在追查的骨頭唄?」 羅倫斯三人的旅行目的地明明是赫蘿的故鄉約伊茲,卻來到這個與約伊茲方向相反、位於沿海地區的港口城鎮凱爾貝,正是為了某個目的。 也就是為了追查在名為樂耶夫的群山裡,受到崇拜的狼神腳骨。 赫蘿因為得知教會打算進行褻瀆狼骨的儀式,而寇爾則是想要確認故鄉的神明是否真的存在,所以決定追查這件事情。 雖然赫蘿詢問時臉上掛著惡作劇的表情,眼裡卻不帶什麼笑意。 然後,以商品價值來說,這樣東西與狼骨沒有太大差別。 正因為如此,擁有巨大權力的傢伙們,才會不顧一切想要得到它。 「算是類似的東西吧。那東西來自北海,是一種頭上長了角、擁有魔法的生物。據說只要生吃它的肉,就能夠長生不老;拿它的角熬湯來喝,還能夠治萬病。它的名字是一角鯨,聽說北凱爾貝的船隻就是捕獲了一角鯨。」 赫蘿原本一副像在聆聽酒席上的助興話題的模樣,但聽到羅倫斯這麼說後,耳朵用力擺動了一下。 「怎麼了?」 「……沒事。」 聽見赫蘿說謊說得這麼明顯,羅倫斯想笑都笑不出來。 赫蘿似乎也察覺到自己扯謊扯得太牽強,所以隨即抬起頭說道: 「不過,汝啊……」 「嗯,怎麼……?」 「現在能夠確定的是,整件事情是以這樣東西為中心在運作,是唄?」 「嗯。」 「既然這樣,汝應該還有其他選擇,不是嗎?嗯?」 說著,赫蘿一臉開心地把話題丟給寇爾。 若赫蘿是客觀地看待羅倫斯提及的內容,那麼寇爾就是站在外圍眺望赫蘿與羅倫斯的互動。 像寇爾這種立場的人,會比較容易找出第三種選擇。 「咦?啊、呃……」 「喏,抬頭挺胸!」 這時,赫蘿拍了他的背。於是寇爾一副下定決心的模樣開了口: 「那、那個,請赫蘿小姐去把那隻一角鯨搶過來就好了,不是……嗎?」 「……咦?」 聽到寇爾的話,羅倫斯驚訝得啞口無言,只能這麼反問。 羅倫斯的腦袋根本想不出這樣的點子。 「為了爭奪某樣東西而引起的紛爭,前提是這樣東西確實存在。憑赫蘿小姐的能力,想必隨便一跳就能夠跳過河川,也能夠輕輕鬆鬆把一角鯨搶過來,不是嗎?」 如果要歸類,寇爾算是住在深山裡的人。 聽到寇爾說出像在拍馬屁的真心話,赫蘿樂得微微晃著耳朵。 如果只是針對偷出一角鯨這件事情,或許確實很簡單。 雖說有護衛層層防守一角鯨,但赫蘿若是露出真實模樣,現出她銳利的狼牙,這些護衛就跟穿著紙制鎧甲的孩子沒什麼兩樣。就算是名為基曼或伊弗的怪物們為了爭奪一角鯨而勾心鬥角,赫蘿一定也能輕而易舉地把它搶走。 然而,如果考慮到事後處理,這個方法就完全失去了現實性。 羅倫斯搔了搔頭,然後開口說道: 「我說啊,這麼做只會讓我們為了善後傷腦筋而已。就算能夠輕易地奪走一角鯨,肯定也會出現看見你的目擊者。到時候如果還想把一角鯨賣給別人,那就太蠢了。這麼點道理──」 「咱當然知道。不過吶……」 赫蘿打斷羅倫斯的話語,然後看似開心地眯起眼睛,微微傾著頭說: 「現在汝應該明白,這件事情根本就沒什麼大不了唄?」 「……啊?」 「汝還不明白嗎?這件讓汝鐵青著臉准備逃跑的事,不過是只要咱露出爪子和尖牙,就能夠輕鬆解決的小事罷了。汝身為咱的夥伴,竟然表現得慌張失措,這樣咱會很困擾。這可是關系到咱的名譽吶,誰叫咱選了汝作為旅伴呢。」 「……」 啞口無言的羅倫斯回望著赫蘿。 事態確實就如赫蘿所言。 即使充斥著權謀心計,就算是善於欺騙他人藉此獲益的城鎮商人,都無法冷靜做出判斷的大規模交易,對赫蘿而言,也不過是這點程度的小事罷了。 突然間,羅倫斯覺得自己恐懼的事情變得渺小多了。 羅倫斯不久前還一片鐵青的臉色,也在不知不覺中漸漸恢復了血色。 「咯咯咯。寇爾小鬼,這就是所謂被杯中的暴風雨玩弄吶。」 因為顧慮到羅倫斯的感受,寇爾當然露出了尷尬的神情;但與其如此,羅倫斯倒希望寇爾乾脆地笑出來,這樣他還比較好受。 寇爾像個少女似的抬高視線,將目光射向羅倫斯。在羅倫斯報以苦笑後,這位率直的少年才鬆了口氣似的笑了出來。 羅倫斯感覺到沖上腦門的血液已經完全退去,狹窄的視野也變寬了。 他想起師父說過一句話──隨時確認自己手上有什麼武器。 在自己身邊的,可是約伊茲森林的賢狼赫蘿啊。 想到這裡,羅倫斯險些覺得一邊不停甩動尾巴,一邊喝酒的赫蘿還真散發著一股威嚴。 「而且,要是汝能夠順利度過這次事件,想要收集骨頭的情報,也會變得容易,不是嗎?」 「……伊弗也提過這點。她說,如果我肯為了她的利益而行動,她願意提供狼骨的相關情報給我。也就是說,她願意向似乎已掌握到狼骨情報的珍商行老闆──泰德.雷諾茲,打聽關於狼骨的事。」 赫蘿揚起一邊眉毛,露出像在生氣也像在笑的奇妙表情對著羅倫斯說: 「哼。那隻母狐狸比汝冷靜多了。汝聽好啊,基本上,咱們在追查的骨頭事件根本不下於汝現在被捲入的事件,同樣是重大的事件,不是嗎?」 聽到赫蘿的指摘,羅倫斯根本無從辯駁。 赫蘿當然不會就此罷休。 「咱們決定追查骨頭時,汝自己不是還警告過咱這件事?明明懂得警告別人,當自己碰到同樣規模的事件時,卻像個膽小鬼似的。看見汝這樣的表現……」 赫蘿慢慢放鬆臉上的忿怒表情,然後驀地別開視線。 「咱以後要怎麼相信汝說的話。」 赫蘿最後露出悲傷的表情說道,然後抬起視線瞥了羅倫斯一眼。 羅倫斯當然知道這話是一種挑釁。 不過,他也知道這是赫蘿以她的方式在鼓舞人。 「當個讓咱能夠說汝不是光說不練的雄性,好嗎?」 這回赫蘿露出像在捉弄人似的表情傾著頭說道。 看見羅倫斯板起了臉,赫蘿隨即露出滿臉的笑容。 做生意時,最怕的就是太執著於面子問題。 但是,也不可能因為不顧面子,就能讓每次行動都以最合理的方法解決。 羅倫斯低下頭呻吟著。 一陣呻吟後,他抬起頭說: 「就撤回逃走這個選項吧。」 「嗯。哎,汝就放輕鬆一些唄。」 「因為碰到緊要關頭時有你在,是嗎?」 一旦順利查出狼骨時,赫蘿應該是只想要以自己的尖牙和利爪解決事情,根本不想採取其他手段。 然而,這樣的方法和羅倫斯心中的最佳方法相差甚遠。 羅倫斯為了確認赫蘿是否明白他的想法,所以這麼詢問,結果赫蘿搖了搖頭,然後露出沉穩的笑容,緩緩回答說: 「咱並不打算把叼在嘴裡的海獸賣給什麼人。就像寇爾小鬼說的一樣,小毛頭們為了爭一塊肉而爭執不休時,索性把那塊肉吃掉,才是最好的解決方法。」 「……雖然我沒想到有這種方法,但應該不能怪我吧。」 「可見汝根本沒有考慮到咱的存在。」 面對赫蘿與羅倫斯的互動,夾在中間的寇爾,只能讓視線不停游來游去。 「那當然。」 聽到羅倫斯正言厲色地這麼說,寇爾臉上浮現了些許不安。 以旁觀者的角度來看,兩人的對話或許確實會讓人有這種反應。 不過,過沒多久,寇爾似乎也察覺到並不是那麼回事。 因為赫蘿雖然面有怒意,尾巴卻不停甩來甩去。 「哼。汝老是說些有的沒的理由,結果還不是跑來求了咱好幾次。求三次跟求四次,有什麼太大差別嗎?」 羅倫斯希望盡量不要依賴赫蘿的力量。 雖然說得這麼好聽,羅倫斯還是靠赫蘿幫他度過了好幾次危機。 不過,羅倫斯最近開始會想:雖然這世上好像什麼事情都是看結果決定一切,但實際上並非如此。 正因為如此,盡管依賴過好幾次赫蘿的力量,在面對赫蘿能夠識破人類謊言的耳朵時,羅倫斯還是能夠這麼說: 「我又不是因為你是約伊茲的賢狼,才選你當旅伴。」 赫蘿一副搔癢難耐的模樣縮起脖子笑笑。 雖然寇爾裝作沒認真在聽,但在他面前,羅倫斯是不可能說出更露骨的話了。 不過,就算是與赫蘿獨處時,羅倫斯也不確定自己說不說得出口。 「既然這樣,就看汝怎麼動腦思考,讓咱見識見識賢狼也感到佩服的智慧唄。」 「那當然。」 羅倫斯簡短地答道。 如果只有自己一人,羅倫斯早就逃跑了。 或者早就隨便任人擺布了。 然而,羅倫斯不由自主地嘴角上揚。這是有原因的。 因為他會忍不住在心中這麼嘀咕: 真的嗎? 面對如此巨大的組織,真的可以不用逃跑嗎? 羅倫斯三人本來就投宿在伊弗介紹的旅館,而這個落腳處也被基曼查了出來,所以既然決定不逃出凱爾貝,只能下定決心等待對方主動聯絡。 如果擅自收集情報,萬一受到監視,無論監視者是伊弗還是基曼,都只會在對方心中留下不好的印象。 而且,不管在情報方面還是權力方面,對方都壓倒性地勝過己方,所以羅倫斯也只能採取後發先制的策略。也就是在弄清楚對方會採取什麼行動後,設法搶先對方一步。 羅倫斯不但明白這樣的道理,當然也很清楚,既然只能夠採取後發先制的策略,與其坐在椅子上抖個不停,不如像赫蘿那樣躺在床上,悠哉地甩著尾巴打瞌睡,才是上上之選。 然而,他還是坐在擺設於窗邊的椅子上,不鎮靜地望著窗外。 看著這個季節的灰色天空,就是開朗的心情,也會蒙上一層陰影。 如果心情本來就很郁悶,那更是雪上加霜。 面對伊弗的企圖、基曼的企圖,以及兩人莫大的慾望,讓羅倫斯痛切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有多麼渺小。為此苦惱不已的他除了嘆息,還是嘆息。 在受到赫蘿的鼓舞後,雖然羅倫斯為了顧及面子,決定放棄逃跑轉而選擇留在凱爾貝,但仍無法揮去心頭的不安。 這次的對手並非只會一對一地進行商談,他們是擅於多對多商戰的優秀商人。 羅倫斯的師父教過他一個鐵則──「千萬不要去碰自己不懂的生意」,而這次的決定,很明顯和這個鐵則背道而馳。 羅倫斯再次嘆了口氣,並將視線拉回房內。 原本在懸崖邊與睡魔玩耍的赫蘿,終於還是一頭栽進了地獄深淵。 寇爾坐在赫蘿床邊的地板上。他正將腰帶解開,不知道在忙著什麼。 寇爾不久前才向旅館老闆借了針,羅倫斯猜他應該是在縫補腰帶上的綻縫,卻發現似乎恰好相反。 寇爾用手指松開腰帶前端的綻線,並抽出一根根的細線。 他細心地把兩、三根細線從腰帶抽出來。接著,他把這些看似易斷的細線搓在一起,並穿過針頭。 看著寇爾急急忙忙地拿出他那件破爛的外套,羅倫斯當然很清楚他的用意何在。 羅倫斯站起身子,走近寇爾說: 「你這麼做,哪天就沒腰帶可以用了。」 這時,寇爾已經用著拼湊出來的裁縫用品補起外套的綻縫。他像是已經縫補過好幾次似的,動作熟練且輕快地一針一針縫補著外套。 寇爾聽到羅倫斯的話後抬起頭,露出難為情的表情笑了笑,手上的動作卻未曾停歇,由此可見動作之熟練。 而因為縫補用的線很短,寇爾轉眼間就結束了工作。 不過,以商人的眼光來鑑定,這樣的縫補能夠帶來的效果,想必就跟向神明祈禱一樣微弱。 「如果只是要買捆線,我可以買給你啊。」 「咦?不用啦……沒問題的。您看!」 寇爾用牙齒咬斷線後,得意地攤開外套現給羅倫斯看。 要是赫蘿看到了,說不定會一邊甩著尾巴,一邊輕頂寇爾的頭。 不過,羅倫斯不是赫蘿,所以他露出苦笑,摸了摸寇爾蓬亂的頭發,開口說道: 「剛剛你解開銅幣謎題,這等於是幫我上了一堂課,但我還沒有付你學費。你在上教會法學課時,不是也要繳學費嗎?」 寇爾隨即張開嘴,看來是想說些什麼;但他把對方的好意與自己的謙虛放上天平秤了秤,似乎做出了接受對方好意的判斷。 寇爾有些難為情地笑著,問道:「真的可以嗎?」 「我們去裁縫店挑選適合的線吧。反正你以後也用得著吧?」 其實用來買線的錢,說不定就夠買件好一點的外套,但羅倫斯沒有這麼提議。 寇爾是個下定決心離鄉背井的少年。 離開家門踏上旅途時,親人給他的餞別禮除了少許的盤纏,應該也包括這件外套吧? 他若是聽到自己充滿故鄉回憶的外套,居然比縫補線還要便宜,心情一定會很低落。 「那就麻煩您了!」 寇爾開心地說道,然後急忙套上破爛的外套。 羅倫斯本以為赫蘿會想跟著出門,雖然她才剛入睡,但就連羅倫斯捏她鼻子也沒辦法把她叫醒,所以羅倫斯決定與寇爾兩人單獨外出。 而且,萬一基曼或伊弗前來聯絡,有人留在房間也比較好。 「你想買哪種線?」 向旅館老闆問出裁縫店的位置後,羅倫斯兩人很順利地來到了目的地。 對於在凱爾貝發生的一角鯨事件,似乎只有一部分的人在拚命。 正因為只有部分人士能夠擁有權力,權力才會顯得有價值,絕大多數的人根本就不在意爭奪大規模土地權的紛爭,或自己在鎮上的名聲高低。再說,權力宛如高掛天上的明月般遙不可及,就算很在意也沒用。 在遇上赫蘿之前,羅倫斯正是眺望這般明月的存在。雖說在赫蘿多方面的鼓舞下,羅倫斯已抱定決心,但他熟悉的,畢竟還是像這樣的「日常」生活。 兩人所抵達的裁縫店門口,有用繩子將百葉窗吊起,臨時搭成的檯子。檯子上除了衣服之外,還陳列著線以及補破洞用的碎布。 一名少年百無聊賴地顧著店。他托著腮的手因為碰觸染料,有一半被染成了黑色。 少年一看見羅倫斯兩人出現,立刻挺直背脊並展露笑顏,看見少年的模樣,羅倫斯不禁也露出了笑容。 這裡散發的氣息,是羅倫斯所熟悉的世界所有的味道。 「依顏色不同,有很多種價格,您想要什麼顏色?」 「呃……因為外套是這種顏色……」 就在寇爾這麼說,而羅倫斯隨之把視線移向他身上的外套時── 「如果用暗黃色,剛好不會太顯眼喔。」 聽到顧店少年的話語,寇爾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染成黃色的商品代表著高級品,至於高級的程度,只要看顧店少年臉上那貪婪的笑容就一目瞭然。 以年紀來說,少年看起來比寇爾小了一、兩歲左右,但以氣勢來說,寇爾恐怕根本無法與其相比。這些當工匠學徒的小夥子,他們的工作就是被師父毆打踹踢,膽量跟一般少年可不同。 「呃,可是,黃色很……」 寇爾似乎也知道價格會依顏色而所不同。他慌張地看向羅倫斯,但顧店少年當然不可能讓寇爾把話說完。 「不得了了,不知道是哪一家大老闆前來光顧?」 少年打斷寇爾的話語,從檯子探出上半身說道。 依販賣出去的商品價格不同,少年拿到的零用錢應該也會不同。 「哎呀,糟糕了。我今天沒有打扮得很體面耶。」 念在少年熱衷於拉生意的份上,羅倫斯配合著少年的話語這麼答腔。 羅倫斯伸手重新豎起衣領,挺直胸膛,只有寇爾臉上一片愕然。 「是啊、是啊,這我當然明白!這東西品質很好喔。來,請您瞧瞧。」 說著,少年遞出了黃線的樣本。 雖然樣本只有差不多放在手掌心上的長度,但萬一被風吹走了,少年未來三天肯定沒飯吃,也沒薪水可拿。 據說在橫越七大海洋才能抵達的地方,有一條通往地上樂園的河川。這條河水會漂來一種叫作番紅花的植物,而把衣服染成黃色的染料,就是以番紅花當作原料。 黃色是會讓人聯想到黃金的高貴顏色。 一是因為黃色染料本身就很昂貴,二是因為所謂的優質服裝,就是為了充門面而生的服裝,所以有錢人無不爭先恐後地采購黃色的衣服,也因為這樣,價格也變得越來越高。 不管怎樣,寇爾似乎察覺到話題的走向慢慢超出他的掌控,於是慌張地拉住羅倫斯的衣袖: 「羅、羅倫斯先生。」 「嗯?」 羅倫斯展露笑顏看向寇爾時,少年為了不讓客人溜走,立刻揚聲說: 「老闆、老闆。來!請您看仔細喔,您看看這色澤有多麼鮮豔。這黃色真的很鮮豔吧?要是擺在黃金旁邊,連黃金都會遜色三分呢。這是我們家師父的最佳傑作。您意下如何呢?」 羅倫斯一邊聆聽少年的推銷,一邊不停發出「嗯、嗯」的聲音給予回應。 少年後方的裁縫店最裡面有一名看似師父的男子。男子停下正在裁剪布料的手,觀察著櫃台的動靜。 男子的樣子不像在關心線能不能夠賣出去,而像在觀察小夥子的舉動。 羅倫斯看向那位似乎是師父的男子時,對方也察覺到羅倫斯的目光,兩人的視線隨之在空中交會。 男子沒出聲地笑笑,並抬了一下手掌。 羅倫斯輕輕點了點頭,然後把視線拉回少年身上說: 「這黃色確實很漂亮。它的亮度真的是連黃金都比不上。」 「我說的沒錯吧!那麼,我幫您包──」 「不過,色澤這麼光亮的線要是縫在外套上,會怎樣呢?這線就連黃金都遜色三分了,用它縫出來的縫線一定會很明顯吧。」 少年為了推銷而拚命堆起的笑臉,在此刻倏地凍結。 後方看似師父的男子一副感到疲憊的模樣,嘆了口氣。 「所以,為了不讓縫線太明顯,你還是給我最便宜的灰線吧。」 或許是滿腦子都在想若是賣掉黃線,就可以拿到大筆零用錢的緣故吧,受到打擊的顧店少年全身僵硬,連話都說不出來。這時看似師父的男子從後方走來,代替少年這麼說: 「需要多長呢?」 男子舉起符合工匠形象的粗壯手臂,用力敲了少年的頭一下。 如果不能應付狡猾的商人,就算成為優秀的工匠,做出好的商品,也無法高價賣出。 這名看似師父的男子,似乎就是要讓顧店少年明白這一點。 「三路德銀幣可以買到多長?」 「這個嘛……以那件外套的磨損程度來說,大概可以把整件外套縫補五遍吧。對了,要不要順便買個藍線?前陣子剛好有載滿大青的船隻入港,所以藍線的價格變便宜了。」 「那麼,您可以先不要賣掉藍線,然後再多采購一些當庫存,等到價格上揚時再賣掉,利潤會比較好喔。」 男子似乎打從一開始就知道不可能推銷成功,他笑著說:「三枚路德銀幣的長度,對吧?」然後取出纏上灰線的小圓筒。 難得出了門,買完東西就回旅館太無趣,所以羅倫斯與寇爾決定散散步,順便瞧一瞧河川沿岸的市場和北凱爾貝的街景。 寇爾保持兩步的距離,跟在羅倫斯後頭走著。 他抱著裝了灰線圓筒的小麻袋邁著步伐,看起來似乎有些疲倦。 「怎麼了?」 一聽到羅倫斯這麼詢問,寇爾就露出像是小狗遭到戲弄般的眼神。 寇爾這麼聰明,他一定察覺到自己被捉弄了。 不過,寇爾的反應似乎比羅倫斯預期的還要大。 「你真的那麼驚訝啊?」 「……是、沒有……」 寇爾慌張地游移著視線。 羅倫斯不禁心想,自己或許太習慣與赫蘿那種壞心眼的狼一起旅行了。 「至少比赫蘿的惡作劇好一點吧?」 羅倫斯不由得開口為自己辯解。 聽到羅倫斯這麼說,寇爾似乎心有所悟,一臉難為情地點頭回答:「是的。」 「而且,我記得我說過,你的臉皮得更厚一點。我是商人,不是神,所以如果你不求我,我就不會展露我的慈悲。」 羅倫斯還沒有支付寇爾軟膏的費用,而寇爾解開的銅幣箱之謎,事實上也是值得支付報酬的情報。 只不過,商人收下商品時,如果對方忘了收錢,十個人當中有六個人會保持沉默;而剩下的四個人會為了賣人情,而提醒對方收錢。 思考了自己屬於哪一種人後,羅倫斯這麼補上一句: 「當然了,如果有人聽到我這麼說,就立刻表現得厚顏無恥,我就不會帶這種人一起旅行了。」 寇爾沒有露出困惑的模樣,而是露出苦笑。 他的反應,讓羅倫斯也深深明白赫蘿會喜歡他的理由。 「不過,雖然我不是神,但也不是那麼討厭別人求我。」 「咦?」 「如果我真的打從心底討厭別人跟我要東要西,應該就不會跟某個長了尖牙的貪婪鬼一起旅行了。」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寇爾緊抱麻袋難為情地笑了。 「不過,你畢竟是未來的聖職者。既然你不向我祈禱,那我想在這裡告解一下。」 「呃……告解什麼……」 羅倫斯將視線從寇爾身上移開,說道: 「我想坦承,自己剛才的所作所為,其實有著不值得贊揚的動機。」 寇爾只愣了幾秒鐘。 他立刻跟上了羅倫斯的思緒,然後露出連真正的聖職者都自嘆不如的真摯表情反問: 「什麼意思呢?」 「就是我說的意思啊。我有一半是在遷怒他人。」 「……遷怒?」 寇爾有個壞習慣,他的注意力一下子就會集中在思考上面。 寇爾仰望羅倫斯反問道,而他下一秒鐘就絆倒了。 「你不是也看到了我在旅館的失態嗎?」 羅倫斯一邊伸手扶起寇爾,一邊問道。 羅倫斯沒有取笑寇爾跌倒,是因為他正誠心誠意地自白。 從一個人摔跤後會做出什麼清理動作,就能夠看出那個人的身份。 王族會遣走身邊的人,貴族會假裝咳嗽,而平民會拍打膝蓋清理灰塵。 至於寇爾,他什麼清理動作都沒做。 羅倫斯相信他一定能夠成為優秀的聖職者。 「是的。」 不過,聽到寇爾立刻這麼回答,羅倫斯還是不禁露出苦笑。 寇爾也慌張地想要挽回失言,但羅倫斯笑著阻止他說: 「沒關系。不過,如果你是我的徒弟,為了保持威嚴,我可能會呼你一巴掌就是了。」 寇爾有些難為情似的笑了笑,然後輕輕撫摸自己的臉頰。 「也就是說,因為我讓人看見了那樣的醜態,所以很想找個人來報復。」 「……您就是為了這件事,才會跟工匠師父使眼色,是嗎?」 寇爾不愧是個聰明的少年,觀察得非常仔細。 「沒錯。在背後決定事情,然後玩弄被夾在中間的人。我故意讓你期待能買到高級品,也是為了看你的反應,讓自己沉浸在優越感之中。真是的……這樣做真的很幼稚。」 羅倫斯搔了搔脖子,然後把視線移向河川。 正在岸邊裝卸貨的船隻附近,聚集了一群商人。 從隨風傳來的隻字片語,以及商人們比手劃腳的動作看來,他們似乎正在交涉能否搭上運送貨物的船隻,然後橫越河川前往南凱爾貝。 根據凱爾貝的規定,當城鎮出事時,便會嚴格監控渡河事宜。 而且,渡河的重要性關系到河川所有權,最後甚至關系到領主權。 船伕不可能為了藏在袖子底下的區區小錢而違規;而那些商人們明知如此,仍然想要搭船到南凱爾貝,可見對他們而言,這次在凱爾貝發生的問題有多麼重大。 就這點來說,基曼能克服萬難把信件送到旅館,讓羅倫斯再次體認到其組織力量之強,而不禁感到恐懼。 「我確實聽見您的告解了。神會原諒您的。」 寇爾不只安靜地聆聽羅倫斯告解,還像真正的聖職者般回應羅倫斯。 羅倫斯懷著心中的感激,對他說道:「謝謝。」 「不過,羅倫斯先生……」 「嗯?」 當羅倫斯專注於眺望街景時,寇爾忽然開了口。 「您那麼做的另一個原因,是為了別的事情吧?」 他直直注視著羅倫斯。 寇爾的眼神別無他意,正因如此,所以這股目光更像一根筆直的長槍射向羅倫斯。 「羅倫斯先生是想要回應赫蘿小姐的期待,對嗎?」 寇爾就像一個聆聽英雄故事的孩子般,眼裡散發出期待的光芒。 那充滿期待的目光甚至讓人感到刺眼。 由於有點難為情,羅倫斯不禁別開視線,然後好不容易才做出回應: 「確實是有……這方面的考量,不過……」 羅倫斯會確認自己的交涉能力,其實是出於不安的反作用力,根本沒有寇爾想的那麼勇敢。 「雖然我幾乎沒有能力幫助羅倫斯先生,但請您加油!」 「喔、嗯。」 盡管寇爾身子瘦弱,此刻卻用渾身的力氣為羅倫斯打氣,由此看來,他的確打從心底支持羅倫斯。 就羅倫斯的想法來說,如果自己看見年紀比自己大了一輪的男子露出那般丑態,對那個人的評價多少會降低一點吧。 羅倫斯之所以會想買線給寇爾、買線時之所以會玩弄顧店少年,都是為了讓自己恢復少許威嚴。說明白一點,羅倫斯幾乎是因為面子才這麼做。 在這樣的狀況下,寇爾不但沒有侮辱羅倫斯,還如此地支持羅倫斯。 或許可以用「本性使然」來解釋寇爾的反應,但羅倫斯還是覺得很不可思議。 而且,商人的好奇心比貓還要旺盛。 「你真是個不可思議的傢伙,看見一個窩囊的商人露出那般丑態,還做出遷怒他人的行徑,你竟然不會對這個商人失去信心。」 聽到羅倫斯這麼說,寇爾果然露出了愕然的神情。 可見他不是在巴結羅倫斯,而是說出了真心話。 「咦……?因為……那個,羅倫斯先生不是與赫蘿小姐一起旅行嗎?我聽赫蘿小姐說是尋找故鄉之旅。」 「是這樣沒錯。」 「既然這樣,我怎麼會對您失去信心……您會表現得那麼慌張,是因為眼前的事態足以讓人慌張,不是嗎?」 羅倫斯不是很明白寇爾的意思。 的確,羅倫斯目前面臨了旅行商人難以應付的事態,就算被赫蘿推了一把,到現在也還是無法完全下定決心。 但是,羅倫斯覺得寇爾的話語代表著其他意思。 赫蘿那麼了不起,所以能夠與她一同旅行的羅倫斯肯定是個大人物,這個大人物會表現得那麼慌張,肯定是遇到事態嚴重的大問題──寇爾的意思是這樣嗎? 還是另有含意呢? 想到這裡,羅倫斯察覺到了寇爾的真意。 寇爾的話還沒說完: 「因為這趟旅行會變成被赫蘿小姐一直傳述下去的傳說,不是嗎?既然這樣,阻擋在前方的,應該也會是艱鉅的困難或問題才對。而且,我真的很感謝您願意讓我加入這趟旅行!」 寇爾露出純真的笑容說道。 羅倫斯也曾在城鎮或路旁的旅館,聆聽著世上的傳說或英雄事跡。 他也曾經抱著「真希望自己能參與其中一則故事」的急切心情──但那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寇爾的頭腦聰明,並且能夠做出連商人都甘拜下風的合理思考,這樣的他或許也跟羅倫斯一樣,向往成為傳說中的人物。 羅倫斯不禁心想,或許找不到比寇爾更討人喜歡的少年了。 「那傢伙確實發下豪語說過,會讓這趟旅行故事永遠流傳下去。不過,既然這樣,我更應該在你面前表現得慷慨一些才行。」 聽到羅倫斯他開玩笑,寇爾轉動了一下圓滾滾的大眼睛,然後笑著回答說: 「我也不想被傳述成是兩位的負擔。」 這樣的對話是不太能夠在赫蘿面前開的玩笑。 羅倫斯輕輕搖了搖頭,輕聲嘆了口氣,仰望起天空說: 「總之,不管怎樣,在這趟旅行故事會永遠流傳下去的大前提下,似乎能夠確定一件事情。那就是,我們倆都必須避免惹那傢伙生氣。」 聰明如寇爾,他當然不會照字面上的意思來解讀。 寇爾之所以露出欣喜的表情,想必是因為他已察覺到羅倫斯想表達的真意。 「我有時候會表現出像上次那樣的醜態。所以,我經常會需要他人的協助。」 「是。」 寇爾應了一聲後,接口說道: 「只要幫得上忙,我隨時願意幫忙。」 羅倫斯接下來要挑戰的對象,是習慣多對多商戰的強敵。 對他而言,同伴當然是越多越好。 赫蘿曾經告訴過羅倫斯要懂得用人。 這段指摘也可以說成「要懂得相信他人」。 為了贏得多對多的戰役,這會是必要,也是最重要的事情。 羅倫斯與寇爾輕輕握了手,心情也隨之平穩下來。 想重新確認自己的交涉技術──比起為此而窩囊地捉弄負責顧店的工匠徒弟,與寇爾握手的效果好上數百倍。 或許赫蘿現在正躺在床上,露出壞心眼的笑容在笑羅倫斯呢。 「那,我們回去吧。」 說著,羅倫斯朝向旅館的方向踏出步伐。 「好的。」 寇爾跟著踏出步伐,但沒有走在羅倫斯的斜後方。 雖然依舊是多云的陰天,但感覺好像沒那麼討人厭了。 第九卷 對立的城鎮 下 第五幕 羅倫斯與寇爾回到旅館時,赫蘿還在睡。她裹著棉被,身體縮成一團,還輕輕打著鼾。 兩人見狀,忍不住相視一笑,但赫蘿的鼾聲隨即止住了。 是只要偷偷說她壞話,赫蘿的耳朵就會變得特別敏銳,還是她臉上長了胡須,能夠敏銳地察覺氣氛的變化呢? 赫蘿緩緩張開眼睛後,先把臉埋進被窩底下,跟著抖動全身,伸了一個大懶腰。 「那麼,具體來說,現在要怎麼行動?」 赫蘿一察覺羅倫斯方才帶了寇爾出門,就立刻把寇爾叫來身邊,嗅著他身上的味道。 赫蘿可能是想聞出羅倫斯有沒有買什麼東西給寇爾吃,如果有,就打算要寇爾分她一份。 雖然寇爾有些難為情地縮起身子,但還是任憑赫蘿在他身上嗅來嗅去。 「旅行商人要是脫離公會,就不可能存活下去。所以,至少不能採取與公會對立的手段。」 「想要倚靠,就要躲在大樹底下,汝是這個意思唄。不過,就算是個小人物,只要躲在大樹底下,還是能自在地做些小動作。所以這是正確的選擇唄。」 對於赫蘿的評論,羅倫斯只能回以苦笑。因為這個說法與伊弗提議他背叛時的論調很相似。 她們兩人的想法都一樣。正因為羅倫斯在凱爾貝不是重要人物,所以能夠在足以左右城鎮未來的重大事件之中,自由地採取行動。 雖然「小人物」三個字聽起來刺耳,但羅倫斯知道自己必須認清現狀。 「如果想在短期內獲得最大的利益,那就只能與伊弗聯手奪取一角鯨了。」 「然後手牽著手一起逃亡嗎?這樣說不定也挺愉快的,是唄?」 如果赫蘿不在身邊,自己可能做出如此危險的選擇嗎? 雖然羅倫斯腦中瞬間閃過這個疑問,但立刻想到:要不是與赫蘿在一起,自己肯定早就逃之夭夭了。 看到羅倫斯像是在說「愚蠢極了」似的聳了聳肩,赫蘿臉上雖然浮現捉弄人的笑容,尾巴卻看似安心地擺動著。 雖然很想說:「既然害怕會發生這種事情,老實說出來不就好了。」但羅倫斯當然沒有這麼說出口。 因為如果被身為觀眾的寇爾得知劇情的內幕,那就太掃興了。 「那,既然公會和伊弗都已經知道我們住在這家旅館,就表示我們隨時都有可能被捲入紛爭之中。為了避免到時候行動不一,我想先跟大家重新確認一下現狀。」 聽到羅倫斯這麼說,赫蘿默默地凝視著羅倫斯好一會兒後,輕輕笑了出來。 「怎麼了?」 雖然羅倫斯這麼反問,但赫蘿只是搖搖頭,不肯回答。 不過,羅倫斯似乎能夠明白赫蘿為什麼會笑。 因為那就像是看見孩子跌倒後沒有哭泣時會露出的笑容。 「嗯。」 赫蘿點點頭。寇爾正在赫蘿身邊服侍她,而她則頂了寇爾的頭一下。 寇爾也是地位與他們對等的同伴。 「好的。」 在寇爾這麼回答後,羅倫斯便開始說明。 已經到了兼營酒吧的旅館老闆一邊打哈欠,一邊幫客人續酒的時刻。 羅倫斯本以為基曼或伊弗的手下會來房間找人,沒想到什麼動靜也沒有。因為有些焦躁,羅倫斯只喝了少許酒潤潤唇而已,但到頭來似乎只是白擔心一場。 相對地,赫蘿則是如往常一樣,早早就把寇爾灌醉了。 在確認醉倒的寇爾已熟睡後,赫蘿把寇爾丟到她的床上。至於這麼做的原因,赫蘿的解釋是:如果沒有灌醉寇爾,寇爾這頭笨驢就會堅持要睡在地上。 羅倫斯實在搞不懂赫蘿的行為到底算不算是體貼。 不過,他能確定這樣的舉動很粗暴。 「好了,今天就不要再喝了。」 因為今天不小心連續露出兩次丑態,所以羅倫斯抱著算是賠罪的心情,照著赫蘿的要求不停到樓下取酒。 這當然是赫蘿所期待的結果,但羅倫斯表現得太聽話,一直照著她的要求拿酒回來,所以明顯看得出赫蘿覺得很掃興。別說是覺得掃興了,不久前赫蘿明明自己跑去點酒,現在卻是擔心自己點太多似的一臉不安。 平時羅倫斯只要說不要再加點,赫蘿就會露出不滿的表情,今天這樣倒是令他有些鬆了口氣。這隻狼狡猾的地方,就是無法徹底忠實於自己的慾望。 話雖這麼說,赫蘿畢竟是赫蘿。 「哎,希望汝也能夠別再說不爭氣的話才好吶。」 赫蘿坐在床邊,把尾巴墊在不停呻吟的寇爾頭部底下。她一邊從羅倫斯手中接過酒,一邊壞心眼地笑著說道。 羅倫斯心想,這時候不要隨隨便便回答,而是不予理會,赫蘿可能會更高興。因為她的模樣實在太過孩子氣了。 不過,如果讓赫蘿太高興,可能會吵醒睡在尾巴上的寇爾,所以羅倫斯謹慎地回答說: 「那也沒什麼啊,聽說『強者必死』是傭兵的經驗談呢。所以男人會說一些不爭氣的話,這樣才會剛剛好。」 「大笨驢。」 赫蘿一副感到無趣的模樣說著,回頭望向身後的寇爾。接著,她突然捏住寇爾的鼻子,讓他稍微抬起頭。赫蘿似乎打算從寇爾的頭底下抽出尾巴。 赫蘿的動作就不能再溫柔一些嗎?羅倫斯才這麼想著,便發現原來是寇爾的口水就快流了下來。赫蘿撫摸著尾巴說道:「真是大意不得。」然後安心地鬆了口氣。 羅倫斯一邊看著赫蘿的動作,一邊抓起桌上冷掉的炒豆子放進嘴裡。 然後,他稍微打開木窗一看,發現幾名貌似剛走出酒吧的男子分散開來,腳步搖搖晃晃地在街上走著。現在明明不是舉辦祭典的時期,卻會看見醉漢在街上閒逛,想必這個城鎮統治者的治理能力只有中下程度。 北凱爾貝如果是由地主們所統治,那麼地主們似乎差不多就快失去人們的向心力了。 一角鯨──能夠逆轉局勢的存在。 它的重要性似乎越來越高了。 「咱就在身邊,汝竟然還要看窗外?」 不知何時赫蘿已經坐在椅子上,並抓起一大把炒豆子往嘴裡放。 赫蘿喀嗤喀嗤地嚼著豆子,那模樣大膽得讓人覺得爽快。 羅倫斯聳了聳肩,關上木窗說: 「不做好隨時能逃跑的准備怎麼行啊。」 赫蘿似乎很滿意羅倫斯的答案。 她一邊發出咯咯笑聲,一邊撿起掉落的豆子吃。 「算了。對了,汝啊,陪咱喝一下酒好嗎?咱一個人喝酒太無趣了。」 赫蘿用手指戳著老舊的陶杯杯緣,陶杯裡倒滿了剛從樓下打上來的葡萄酒。 羅倫斯看了自己的酒杯一眼,發現第一杯酒都還喝不到一半。 「好吧。反正這時間也不會有人來了。」 「那可不一定。」 准備與赫蘿相視而坐的羅倫斯反問一聲:「咦?」 「因為狐狸晚上眼力比較好吶。」 羅倫斯讓思緒在腦中繞了一圈。 他聳了聳肩後,回答說: 「如果是這樣,那更應該喝酒。」 「唔?」 「如果喝得爛醉睡死了,就不用擔心被騙。」 赫蘿露出一邊尖牙,笑著說: 「大笨驢。要是像汝那樣毫無防備地翻出肚子睡大覺,那就徹徹底底沒戲唱了唄。」 「看到獵物這副德性,狼怎麼可能讓狐狸先下手。」 羅倫斯一這麼回答,赫蘿馬上露出兩顆尖牙反駁: 「這就難說了。畢竟獵物一天到晚在咱面前翻出肚子來,咱會掉以輕心,覺得沒必要咬獵物,說不定真會被狐狸給叼走吶。」 被赫蘿批評得這麼慘,羅倫斯不反駁些什麼,怎能甘心。 「你自己還不是也會露出尾巴來。如果你覺得趁我不備,隨隨便便就能夠搶先我一步,那你最好小心不要被我抓住尾巴。」 「明明不敢抓,還敢說大話──汝想聽咱這麼說嗎?」 赫蘿在桌上托著腮,擺動著耳朵這麼說道。就是羅倫斯脾氣再好,看了也不免有些生氣。 盡管知道自己三不五時就被赫蘿捉弄,羅倫斯喝了一口酒後,還是忍不住這麼說: 「關於一角鯨,你還不是有事情瞞著我。」 羅倫斯想要攻擊赫蘿,自己反而被嚇了一跳。 因為赫蘿原本正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舉起酒杯准備湊近嘴邊,卻突然驚訝地縮起了身子。 如果說這也是赫蘿的演技,羅倫斯就只能舉手投降了。 可是,赫蘿的情緒顯然在動搖。 當她察覺到自己的眼神飄移、情緒動搖時,似乎明白了已經無法掩飾情緒的事實。 赫蘿咬著下嘴唇,怨懟地瞪著羅倫斯。 「是我被你嚇一跳耶。」 羅倫斯不禁找了藉口作為回應。 這時,赫蘿皺起眉頭,做了一次深呼吸。 在隔了好一會兒後,赫蘿呼了一口充滿酒味的嘆息。 「真是快被汝這頭大笨驢氣死了……」 赫蘿嘟噥著,大口大口喝下方才沒喝成的酒。 說起來,現在應該是羅倫斯佔了上風,但不知怎地,反而是他在等赫蘿把話說完。 不僅如此,羅倫斯此刻的心境還像個准備挨罵的小孩子一樣。 「就算汝露出那種表情,咱也不會說任何話。咱不想說。」 說著,赫蘿一臉不悅地別過臉去。 赫蘿明明在生氣,行為卻像個小孩子一樣,也就是說,她是故意這麼做的。 不過,這種時候,赫蘿的思緒通常都比羅倫斯快了一、兩步。 赫蘿有時候是為了在前方一、兩步埋設陷阱,有時候則是為了展開追擊,而刻意拉開距離。 當羅倫斯在思考會是哪種情形時,赫蘿的耳朵和尾巴會是重要的判斷指標。 就像樵夫和獵人會利用各種形狀的狼煙交換情報一樣,羅倫斯也解讀著赫蘿耳朵和尾巴微妙的變化。 赫蘿在掩飾自己的害臊。 當羅倫斯解讀出赫蘿的反應近似這樣的情緒時,不禁發出「啊」的一聲。 「汝要是敢再多說一句,當心咱生氣。」 赫蘿保持別開臉的姿勢,閉上眼睛撇下這句話。 羅倫斯猶豫著該不該笑,最後決定舉起酒杯,用喝酒含混帶過。因為他實在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反應才好。 赫蘿知道一角鯨的存在。 這麼一來,就表示她應該也知道其謠言或傳說的內容。 也就是說,赫蘿知道生吃一角鯨,就能長生不老;把一角鯨的角熬煮來喝,就能醫治萬病。 再來只要回想與赫蘿一路旅行下來的各種互動,就能夠猜出是怎麼回事。 赫蘿因為自己的長壽,而感到恐懼的事情是什麼呢? 然而,就算是赫蘿,也不可能在出生不久後就領悟到一切。 她一定也有過不聽道理的孩童時期,一定也有過一、兩次魯莽行事的經驗。 要是她的願望能夠實現,就算到了此時此刻,赫蘿一定也會這麼祈禱── ──好想彌補我等之間的壽命差距── 「……是咱自己太笨,才會以為汝早就有所察覺,還貼心地裝作不知道。」 赫蘿似乎藉由觀察羅倫斯的表情,察覺到羅倫斯總算追上了她的思緒。 她很受不了似的說著,再次舉起酒杯喝酒。 赫蘿沒有表現出想哭的樣子,也沒有顯得悲傷,讓羅倫斯鬆了一口氣。 因為看見赫蘿露出難為情、像是因為被人戳破過去犯下的錯誤而不悅的表情,讓羅倫斯能夠輕易地展露笑臉。 「不是啊……老實說,我一直以為你是個極度不懂世事的人。所以,我沒想到你連一角鯨的傳說都知道。」 再說,有關吃了一角鯨能夠長生不老或治萬病的傳說,顯然是為了人類而存在的。 所以,羅倫斯一直以為赫蘿與追尋這類傳說的人,根本不會扯上關系。 「大笨驢……」 赫蘿粗魯地用衣袖擦去不小心從嘴角溢出的少許葡萄酒,然後一臉疲憊地趴在桌上。 她手中還牢牢握著酒杯,那模樣看起來就像是喝醉了。 「你曾經狩獵過一角鯨?」 聽到羅倫斯的詢問後,赫蘿點了點頭。 赫蘿狩獵一角鯨一事,想必已是好幾百年的事情了。 「哎,那時候咱確實不懂世事吶。咱以前相信世上所有看不慣的事情,都有其解決之道。如果不喜歡受人依賴和景仰,那就去旅行;如果沒有朋友,那就交新朋友;還有,咱打從心底相信,那些愉快得有如浸在溫泉裡的時光,會永遠持續下去。」 赫蘿保持趴在桌上的姿勢,撥弄著從盤子裡掉出來的炒豆子,看似愉快地說道。 即使到了現在,赫蘿有時還是會表現得相當莽撞。 如果說赫蘿是經過漫長歲月的風化,才擁有現在的個性,那在歷經風雨磨削之前,肯定比現在尖銳許多。 「不過,因為這樣,咱那時候也經常哭哭啼啼的就是了。可能是汝喜歡的類型也說不定吶。」 赫蘿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將視線掃向羅倫斯。 說著,她把炒豆子用力彈向羅倫斯。被如此對待的羅倫斯當然只能皺起眉頭,藉著喝酒逃避話題。 「咯咯……不過,怎說呢,回想時越是教人心痛的回憶,臉上越容易浮現笑容。」 「這點確實無可否認。」 羅倫斯也有過坐在馬車上忽然回想起過去的失敗,而獨自笑出來的經驗。 不過,羅倫斯並不喜歡這樣的經驗。 理由不用說,當然是因為沒有人在身邊陪他一起笑。 就算只有一瞬間,羅倫斯好像也不該讓這樣的想法閃過腦海。 敏銳的狼仍然保持側著臉趴在桌上的姿勢,面帶笑容看著羅倫斯。 「不過,咱現在有汝陪伴在身邊。」 聽到赫蘿毫不害臊地這麼說,羅倫斯當然只能學赫蘿那樣用指甲把炒豆子彈過去。 「還有寇爾啊。」 「咱不能跟寇爾小鬼說這些話。因為寇爾小鬼是咱維持賢狼身份的牽制力。」 赫蘿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羅倫斯不禁思考起這個問題,停下就要彈起炒豆子的手指。 寇爾來自北方深山,並且把赫蘿視為現在進行式的傳說主人翁。 這麼一來,赫蘿會用「牽制力」來形容寇爾,只有一個理由。 這時,赫蘿豎起指甲,刺向羅倫斯停下的手指。 「寇爾小鬼仰慕身為賢狼的咱。看見咱的模樣時,那個笨驢一開口就說想要摸咱的尾巴。好幾百年沒有人做出那樣的反應了,那教咱既懷念,又開心……那個笨驢是讓咱想起自己是賢狼的最佳存在。」 赫蘿豎起指甲戳著羅倫斯的手指,羅倫斯勾住她的食指說: 「畢竟你確實是變得越來越散漫了。」 「呵,咱無從反駁。」 所以說,赫蘿的意思是,因為寇爾仰慕身為賢狼的她,所以讓她想起自己是賢狼。 至於赫蘿為什麼要這麼做,答案顯而易見。 因為配得上約伊茲森林的是賢狼赫蘿,而不是那個待在旅行商人身邊悠哉過著懶散生活的小丫頭。 「不過……」 兩人像在較勁誰比較有骨氣似的沉默地撥弄著對方指頭好一會兒後,羅倫斯開口說道: 「你一直要我決定什麼事情之前,必須先跟你商量,自己卻隱瞞我這麼重要的事情。」 雖然沒有說出口,但兩人各自在心中思考了一大堆事情,使得話題越來越嚴肅。 羅倫斯相信赫蘿聽到自己說過的話,應該也會覺得刺耳,結果卻看見她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答道: 「要是與對方商量如何賺錢,咱的利益會減少,是唄?」 要不是看見赫蘿說出這句話時,也露出捉弄人的笑容,羅倫斯或許就沒辦法露出苦笑回應。 赫蘿挺起身子,稍微伸展了一下,輕輕擺動著耳朵。 不可以變得太親密──這是羅倫斯與赫蘿互相默認的一大要事。 然而,在兩人意識到這點的同時,事態不僅朝著反方向進展,羅倫斯甚至曾一腳踢開這個重要事項。 羅倫斯都是如此了,更別說是赫蘿,在她幾乎可以用永恆來形容的漫長旅途中,肯定多次想要踢開這顆阻擋去路的大石頭。 盡管如此,現實並不會因為這樣而改變。 赫蘿會形容寇爾是她維持賢狼身份的牽制力,或許一點也不誇張。 赫蘿會利用寇爾來捉弄羅倫斯,當然是因為捉弄羅倫斯讓她感到愉快,但想必也有部分原因是為了自衛。 為了不讓自己不小心越過界線── 為了掩飾自己「雖然明白道理,但就是無法自制」的心情── 為了讓自己這般不耐煩的心情,至少能夠找到一個藉口。 「哎,咱是個貪婪的傢伙,總會為了自己的利益東奔西走。」 「關於這點,我只能表示贊同。不過……」 羅倫斯帶著挖苦意味說道。 「如果我不是個貪婪的人,就能夠買很多好吃的東西給你吃。」 聽到羅倫斯的玩笑話,赫蘿一副搔癢難耐的模樣笑笑後,從椅子上站起身子。 看見赫蘿滿臉泛紅,羅倫斯心想她可能覺得太熱了。 不出所料地,赫蘿稍微打開木窗,舒暢得眯起眼睛,讓窗外的冰冷空氣拂過臉頰。 「嗯……不過,汝的利益不就是討咱歡心嗎?」 赫蘿的模樣就像是讓人搔脖子的貓咪。她閉著眼睛,讓冷風拂過臉頰,然後稍微睜開一隻眼睛,望向羅倫斯問道。 赫蘿的舉止顯得刻意,彷彿她對於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像照著水面一樣瞭若指掌。 「如果你是個用食物就勾得到的卑賤傢伙,或許就會是這樣吧。」 聽到羅倫斯出言反擊,赫蘿又閉上了眼睛。 赫蘿明明擺出與幾秒鐘前一模一樣的姿勢,現在的樣子看起來卻像在鬧別扭,看得羅倫斯不得不佩服她的演技。 不過,幾秒鐘後,赫蘿已經完全變成傲慢貴族般的模樣。 「那這樣,汝有什麼其他方法?」 這時羅倫斯想到,自己曾經受有生意往來的小村子委託,帶著村民趁農作空檔製作的桶子,前往擁有廣大葡萄園的修道院推銷。 盡管高傲得讓人難以忍受的對手一下子嫌東,一下子嫌西,羅倫斯還是一一接受對方的要求,拚命想要推銷桶子。對於這般模樣的羅倫斯,對方甚至表現出瞧不起的態度。 當時那名修道士想必是因自己身為高貴修道院的修道士而自傲,並且打從心底相信自己擁有更接近神明的高貴身份,才會表現出瞧不起人的態度。 那麼,此刻在羅倫斯眼前的這只被尊稱為神明,同時厭惡被尊稱為神明,甚至排斥被景仰的賢狼,為什麼會表現出這樣的態度呢? 當時的修道士只顧著優先自家的利益,根本不管推銷者會虧損,還是賺錢。 這麼一來,既然前提完全相反,結果也會是相反。 於是,羅倫斯說出了赫蘿想聽的答案: 「用食物勾不到的話,那就用言語,或態度啊。」 「可是,以汝的狀況來說,這兩者沒有一樣可信吶?」 赫蘿說著露出尖牙。她那壞心眼的笑臉看起來,也比羅倫斯平常看慣了的笑臉顯得更加可愛。赫蘿已經表示言語和態度都無法信任,羅倫斯當然只會剩下一個選擇,那就是行動。 然後,為了證明此言不虛,羅倫斯必須從椅子上站起身子。 或者是,繼續坐在椅子上等待赫蘿主動靠近。 對羅倫斯而言,無論是採取主動還是被動,都是魅力十足的選擇。 然而,盡管知道魅力十足,羅倫斯喝了一口葡萄酒後,還是這麼回答: 「那也沒什麼啊,你就當作被騙,先試著相信這兩種方法再說啊。搞不好不是騙人的喔。」 「……」 不愧是羅姆河流域之狼──伊弗說過的話,效果果然不同凡響。 赫蘿斜眼瞪著羅倫斯,一臉不甘心地甩著尾巴。 她再厲害,想必也無法做出反擊。 比起在裁縫店捉弄工匠學徒,難得在舌戰之中佔上風,讓羅倫斯感覺痛快得多。 戰敗會讓強悍的老鷹變成小雞,勝利會讓膽小的老鼠變成勇猛的狼。 然而,狼天生狡猾,根本無人能比。 「咱不是這樣的意思。」 赫蘿露出落寞的表情,帶著怒氣說道。 所謂舌戰,是利用理論和現場氣氛的理性之戰,然而赫蘿卻突然亮出這樣的武器,這根本就是犯規。 如果說方才的互動算是商談的一種,赫蘿使出的就是能夠勝過商談的力量。 正常交易總會敗給什麼呢? 赫蘿看著遲遲不肯採取行動的羅倫斯,把木窗稍微再打開一些。 羅倫斯方才在木窗前,不小心說了一句不該說的話。 他說,不做好逃跑的准備怎麼行啊。 赫蘿讓視線落在窗外,耳朵則是朝向羅倫斯。 羅倫斯連搖頭嘆氣的力氣都沒有。 居然還想贏過赫蘿,真是太自不量力了。 羅倫斯從椅子上站起身子,走近赫蘿。 「你就不能偶爾對我溫柔一些嗎?」 他在赫蘿身邊說著,坐上窗沿。 赫蘿沒出聲地笑了笑,然後動作輕盈地坐上羅倫斯的膝蓋。 「勝者不可能主動向敗者搭腔。」 「你一邊這麼說,還一邊把我壓在底下,什麼也不用怕了吧。」 隨著赫蘿把身體貼近,不停擺動的耳朵磨蹭著羅倫斯的臉頰,讓他感到一陣搔癢。 羅倫斯不禁心想,真是只滿嘴藉口的賢狼大人。 「不過,哎,這樣或許多少能夠信任汝一些唄。」 「是嗎?可是,商人總是會露出感到佩服的表情,一副低頭屈膝的樣子,但其實內心偷偷在吐舌頭。」 雖然連羅倫斯都自覺這話說得太直接,但就算說得婉轉一點,赫蘿也不會手下留情。 「的確,無論是動物還是人類,示弱的時候都會吐舌頭。」 「唔……」 雖然很不甘心,但羅倫斯找不到反擊的話語,只能嘆口氣,然後無力地靠在窗沿上。 赫蘿一邊發出咯咯笑聲,一邊緩緩說道: 「不過,咱能確定,不管是汝還是咱表現軟弱時,身邊都會有人陪伴。」 回想起今天一整天的經過,羅倫斯不禁覺得赫蘿這句話非常重要。 他稍微抱緊赫蘿,回答說: 「我會銘記在心。」 「嗯。」 赫蘿輕輕甩動尾巴,然後輕輕點了點頭。 在這個平靜的時刻,寇爾被灌醉後所發出的呻吟聲,似乎稍嫌吵了些。 不過,無論是幫助赫蘿想起自己的賢狼身份,或是預防羅倫斯的視野變得狹窄,寇爾都是非常重要的存在。 羅倫斯不知道這樣是好是壞。 不過,他至少明白寇爾的存在,確實能成為維持微妙關系的牽制力。 赫蘿閉著眼睛,臉上浮現淡淡笑容,或許她也在思考著同一件事吧。 羅倫斯把雙手繞到赫蘿背後,准備抱緊她嬌小的身軀。 就在這瞬間── 「唔。」 赫蘿突然抬起頭,有些不悅地發出低吼聲。 「怎……怎麼了?」 雖然羅倫斯試圖裝作鎮靜,但還是冒出冷汗,話也說得有點結巴。 不過,赫蘿當然不可能沒發現羅倫斯這樣的反應,她一副受不了他的模樣笑了笑,不停甩動著尾巴。 接著,赫蘿緩緩挺起身子,耳朵好不忙碌地一下子朝左,一下子朝右。 羅倫斯立刻明白了赫蘿沉下臉來的原因。 「唉~預感這東西還真是小看不得。」 「怎樣?」 羅倫斯當然很快地就知道赫蘿所指的意思。 赫蘿看向窗外的同時,羅倫斯也望著同樣的方向。 「喏,叫什麼名字來著?那個破爛店面的老闆。」 「雷諾茲啊?」 在腳步蹣跚、分散走在街上的醉漢之中,出現一名用外套裹住全身、體格稍胖的男子,朝著旅館急急忙忙走來。 羅倫斯仔細一看後,發現男子正環顧四周,同時鬼鬼祟祟地沿著路邊走來。 「這或許是個確認汝之決心是真是假的好機會唄。」 眼看雷諾茲就要走進旅館,面對這般事態,羅倫斯沒有因納悶而歪頭,而是在赫蘿站起身子之前,在她耳邊說道: 「裝睡要裝得像一點啊。」 雖然赫蘿的動作像個鬧別扭的小孩子,卻露出打從心底感到開懷的壞心眼表情,回答道: 「要邊裝睡邊吐舌頭嗎?」 赫蘿的絕招,就是只說一句話,卻能夠讓其中包涵許多意思。 羅倫斯心想「還是不要隨便回答,以免掉入泥沼」,於是稍微加重撫摸赫蘿尾巴的力道,當作是報剛才那句話的一箭之仇,然後把赫羅趕上床。 雖說擁有共同秘密的人一向是越少越好,但是如果商行老闆在夜裡主動前來密會,那就另當別論了。 基曼與伊弗都是派人與羅倫斯聯絡,商行老闆卻是親自前來,兩者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抱歉,這麼晚來打擾。」 因為一路捧著大肚子前來,所以盡管寒風颼颼,商行老闆的額頭還是冒出汗珠,一副喘籲籲的模樣。 不過,或許有部分原因是因為緊張,商行老闆才會額頭冒汗。 商行老闆壓低音調說話,但似乎不是因為看到赫蘿與寇爾都把身子縮成一團,躺在床上睡覺的緣故。 「要到外面嗎?」 聽到羅倫斯的詢問,雷諾茲回頭向後看了一眼,立刻轉回前方搖了搖頭。雷諾茲似乎認為在戶外密談比較危險,這樣的認知像極了城鎮商人的作風。 旅行商人的活動范圍,多半是在一眼就能看出四周是否有人的草原或道路上。對旅行商人而言,在不知道牆後有什麼人的空間裡密談,比在戶外可怕得多。 「要喝酒嗎?」 勸了雷諾茲坐下後,羅倫斯開口問道。雷諾茲先是搖了搖頭,後來改變心意地說:「可以給我一小杯嗎?」 「看見羅倫斯先生您沒喝醉,我應該沒有白跑一趟……才對吧?」 一介旅人投宿的房間,當然沒有豪華到能好好款待突來的訪客。 羅倫斯直接把葡萄酒倒入寇爾用過的酒杯,然後遞給雷諾茲。雷諾茲見狀,緊繃不已的臉上浮現恭敬的笑容,同時如是說道: 「您是指……一角鯨的事情吧?」 雷諾茲會特地在這種時間前來,就表示他看準了羅倫斯知道一角鯨的事情。 羅倫斯曾經帶著伊弗的親筆信,拜訪過擁有狼骨線索的雷諾茲所經營的商行。雷諾茲一定是認定,一個能在凱爾貝拿到伊弗親筆信的人,不可能沒察覺到城鎮所發生的騷動。 另外,對於雷諾茲知道羅倫斯三人投宿在這家旅館一事,想必也不需詢問其理由。因為就連在河川對岸的基曼都知道這件事。 對城鎮商人而言,他所居住的城鎮,就像布下了蜘蛛網的巢穴。 羅倫斯一邊思考這些事情,一邊也坐在椅子上。雷諾茲聽了點了點頭。 然而,雷諾茲一直表現得很恭敬。 「我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所以在猜想羅倫斯先生應該知道是怎麼回事。」 羅倫斯曾經聽過喝醉酒的商人說:「同一個女人在陽光下,以及在夜晚燭光下的模樣,簡直判若兩人。」他心想,這樣的形容似乎也可以放在商人身上。 雖然雷諾茲像個苦惱不已的小店老闆,但就算再怎麼離譜,也不可能苦惱到最後,決定前來旅館尋找只是個旅行商人的羅倫斯,而且選在夜深之時偷偷摸摸前來。 雷諾茲的話語肯定省略了很多單字。 「很遺憾地,我也不是很清楚……」 「您去過裡東旅館了吧?」 雷諾茲會如此單刀直入地發言,是因為不想浪費時間嗎? 還是說,這是他展開商談的方式呢? 羅倫斯緩緩別開視線。 然後,他更加緩慢地把視線移回雷諾茲說: 「裡東旅館?」 多虧與騙人功夫超一流的赫蘿一路相處下來,羅倫斯的演技才能夠顯得如此自然。 雷諾茲的表情之所以變得僵硬,想必是因為羅倫斯的臉皮比他想像中的厚,而感到驚訝。 「隱瞞事實對彼此不會有幫助的。我知道羅倫斯先生您去過那裡。」 雷諾茲放下酒杯,然後在羅倫斯面前攤開兩手掌心。羅倫斯猜想著雷諾茲的手勢或許是代表「讓我們坦誠相待吧」之類的意思,但在商人與商人之間,這樣的手勢不具任何意義。 羅倫斯開始認真思考。 雷諾茲已經知道羅倫斯去過裡東旅館,這是幾乎可以確定的事實,但無論接下來話題怎麼發展,還是都不要說出與伊弗的交談內容,才是上策。 「……如果我說是被叫去閒話家常,您也不會相信吧?」 羅倫斯輕輕嘆了口氣,一副不打算再隱瞞的模樣說道。 就算是懂得識破人類謊言的赫蘿,肯定也無法識破羅倫斯這句話的真偽。 因為世上有太多不可思議的用字遣詞既是真,又是偽。 羅倫斯接著說: 「我從伊弗小姐那裡聽到鎮上發生了什麼騷動。當然了,我沒忘記對她說:『在城鎮發生騷動的時候,你竟然用容易遭人誤會的方式,叫我到容易遭人誤會的地點。』」 床上傳來布料摩擦聲,羅倫斯隨之發現赫蘿翻過身子。 他心想,赫蘿肯定是忍不住笑了出來,才會翻身。 羅倫斯繼續說: 「伊弗小姐在凱爾貝的立場想必非常特殊,感覺得出來在她鎮定的外表底下,翻騰著各種情緒。只是,她並沒有跟我提到這方面的事情。」 「真的嗎?」 雷諾茲瞪大眼睛,迅速插嘴問道。 比起臉上浮現恭敬笑容的謙遜表情,雷諾茲此刻的表情顯得有活力許多。 「真的。」 有時候佯裝不知情反而能夠增添說服力。 雷諾茲瞪視羅倫斯好一會兒後,終於放鬆身子,用力嘆了一大口氣。 「……抱歉。」 「不會。看您如此慌張的樣子,是不是這與您有什麼直接的利害關系?」 很多時候,攻防的切換動作本身就是一種陷阱。 盡管雷諾茲露出一副鬆懈的樣子,羅倫斯還是不敢掉以輕心。 「完全相反。正因為我完全置身局外,才會如此慌張。」 雷諾茲嘆了口氣後,笨重地在椅子上挪動身子。 這時羅倫斯想起,珍商行因為遭受地主權力者們搾取利益,店面才會一片蕭條。 生意做得好的地方總會引來更多好生意,生意不好時則是相反。 而且,一旦發生危機,平日建立的交情就會隨之化為烏有。這在世上是一種常態。 在經常遇到生死難關的行商之旅中,羅倫斯也有過不少次這樣的經驗。 再說,在景氣蕭條的北凱爾貝,有這麼一個能經營高利潤生意的店鋪,想必會招來人們的反感。在這樣的狀況下,雷諾茲連收買人心的資金都沒有。 倘若危機發生,雷諾茲勢必會被孤立。 「而且,我們家與鎮上的有力人士配合往來,關系好得不得了。這件事您應該聽說了吧?」 如果雷諾茲打算藉著這段話仗勢欺人,那他面臨的狀況或許還好一些,只可惜事實並不然。 不過,雷諾茲的發言成了羅倫斯做出判斷的重要線索。 雷諾茲會這麼說,就表示他認為伊弗告訴了羅倫斯很多有關北凱爾貝的事情。 雷諾茲有了這樣的認知,還特地選在夜深時刻偷偷前來。從這樣的舉動,能夠再猜測出一些他的想法。 也就是說,雷諾茲認為伊弗在這次的一角鯨騷動之中,就算不是站在非常重要的地位,至少也會是站在收集得到情報的位置。 伊弗白天把羅倫斯叫去,然後像是在發牢騷似的自顧自地說不停,而雷諾茲現在展露出來的態度,能讓伊弗當時說的種種話語增添現實感。 「我是聽說了您好像在經營銅製品的進出口生意。」 「呵。」 羅倫斯拐彎抹角的說法讓雷諾茲忍不住笑了出來,然後搔了搔鼻子。 可能是有什麼企圖,也可能是受不了自己面臨的狀況,雷諾茲拉遠了視線。 羅倫斯沒有搭腔,只是輕輕啜了一口葡萄酒。不久後,雷諾茲抬起頭,這麼延續話題說: 「就像您前來打聽的神骨一樣,我本來以為可以利用一角鯨來逆轉局勢。」 說著,雷諾茲用手掌蹭了蹭自己的臉頰。 商人露出的溫和笑容是最不可靠的東西。但是,雷諾茲露出的笑臉讓羅倫斯看了,不禁感到胸口一陣刺痛。 因為他知道珍商行陷在苦境的立場沒有改變,也知道雷諾茲肯定很想擺脫北凱爾貝的枷鎖。 「我抱著一縷希望前來,想說試試看能不能與羅姆河之狼搭上線,沒想到……哈哈,沒事、沒事。真是的,來這邊叨擾您一場。」 雷諾茲勉強笑笑後,一邊放鬆臉頰的力道,一邊說道。 羅倫斯找不到話語接,只能一直陪笑臉。 在這之後,兩人都陷入了沉默,最後是赫蘿的夢囈聲點醒了雷諾茲。 「啊……對,我都忘了時間已經這麼晚了。真是抱歉。」 雷諾茲一邊道歉,一邊站起身子。 他會在夜深時刻來到羅倫斯三人投宿的旅館,或許也是因為已經用盡了所有方法,只剩下最後這個選擇。 雷諾茲之所以會偷偷摸摸前來,或許不是因為擔心被他人撞見與羅倫斯密會,可能惹來麻煩,而純粹是因為不願意被鎮上的人,發現他陷入不得不仰賴非北凱爾貝人幫助的窘境。 這麼一想,羅倫斯不禁覺得雷諾茲的鬆弛臉頰讓人同情。 「不會,很抱歉沒能幫上忙。」 「我才是呢。關於三位前來打聽的事情,我也沒能提供太多情報,抱歉啊。」 羅倫斯與雷諾茲兩人中間隔著桌子,互相露出體貼對方的笑容交談著。 這時,沉默突然降臨,兩人不約而同地露出苦笑,並互相握手。 「您下次如果有機會遇到那隻狼,請幫我告訴她雷諾茲有一肚子怨言。」 「好……抱歉,我知道了。」 羅倫斯忍不住笑了出來,旋即又收起笑容回應。 「這麼晚還來打擾真是抱歉。那我告辭了。」 羅倫斯送客到房門口時,雷諾茲又道歉一次,才踏出與來時成對比的沉重步伐。 「晚安。」 雷諾茲披著外套,走在昏暗的走廊上。聽到羅倫斯向他道晚安,雷諾茲隨即應道:「嗯,晚安。」 雷諾茲就這麼走下階梯,慢慢消失在黑暗之中。 盡管雷諾茲在城鎮擁有商店,並且包辦著銅製品的交易,看起來似乎可以安泰一生,但背影卻散發出落敗者的氛圍,感覺落寞極了。 羅倫斯回到房內,輕輕嘆了口氣後,找了張椅子坐下。 他用手肘倚著桌面一邊喝酒,一邊反芻與雷諾茲的對話,不禁再次深深體會自己被捲入的事件有多麼地重大。 羅倫斯會有這種感受,是因為就連商才過人的雷諾茲,竟然也會如此拚命地追查一角鯨。 不,應該這麼說才對── 雷諾茲竟然「現在也」如此拚命地追查一角鯨。 「好了……我也差不多該睡了。」 羅倫斯嘀咕著,吹熄了蠟燭,走向床鋪。 他穿過赫蘿與寇爾共枕的床,伸手觸碰自己的床鋪。 躺上床並鑽進被窩後,羅倫斯疲憊地嘆了口氣。 因為眼睛還沒有適應黑暗,羅倫斯眼前的景象顯得模糊。在這片模糊之中,他看見躺在隔壁床裝睡的赫蘿終於醒來。 「好像走遠了唄。」 突然之間,赫蘿的身影好似在黑暗之中消失了。原來是赫蘿在黑暗中發亮的眼眸轉往另一頭的方向。 羅倫斯閉上眼睛,說了句:「辛苦啦。」 「不過,汝沒有立刻跟咱說話,咱真是鬆了口氣。」 赫蘿在床邊坐下,一臉開心地說道。 不出羅倫斯所料,雷諾茲果然踮著腳尖從階梯折返回來。他把耳朵貼在門上,偷聽羅倫斯有沒有向赫蘿說出真心話。 「這個嘛,我還不至於沒注意到這點。」 羅倫斯笑著說道。 「畢竟我也經常這麼做。」 「呵呵呵。不過,那人營造出一股強烈的哀愁感,連咱都差點上了當。實在難以想像那人居然心懷鬼胎。」 「商人這種生物,能把冷的東西和熱的東西同時放進荷包裡。雖然我不覺得雷諾茲背影散發出來的哀愁感是在騙人,但我想他也應當不會就此退縮。」 「商人還真是頑強的生物。」 「說得一點也沒錯。」 羅倫斯笑著答道,接著又問: 「不過,你覺得雷諾茲的目的會是什麼?」 羅倫斯會刻意這麼詢問赫蘿,是因為他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赫蘿隨即答道: 「他想與那隻狐狸取得聯系,所以,不會有其他的目的唄。」 「果然是這樣啊……」 「汝在想什麼?」 赫蘿以手撐住床鋪探出身子,露出壞心眼的笑容問道。 她口中這麼問,臉上卻露出胸有成竹的表情。 「沒什麼啊,我只是在想這事情還真是有趣。」 赫蘿之所以微微擺動耳朵並露出壞心眼的笑容,想必是因為聽出羅倫斯的話語一半是發自真心,一半是扯謊。 商人能夠在荷包裡同時放進熱的東西和冷的東西。 羅倫斯一臉疲憊地用雙手枕著後腦勺。 既然有了這樣的藉口,就算內心感到恐懼,也可以一邊說著「可怕的事情才會有趣」,一邊去趟這灘渾水。 羅倫斯畢竟是個男人,就算早被赫蘿識破真心,多少還是想要顧及面子。而羅倫斯光是這麼想,似乎就已讓赫蘿樂不可支。 赫蘿坐在床上,露出滿面笑容。 這時羅倫斯如果回應赫蘿,賢狼大人肯定會高興不已。 不過,也只有在羅倫斯虛張聲勢的這段期間,賢狼大人才會覺得高興。 若是與赫蘿繼續玩下去,只要她爪子稍微一抓,就能輕易拆穿羅倫斯薄弱的不實理由。至於被拆穿時會有多麼淒慘,羅倫斯連想都不敢想。 而且,更重要的是,如果戳破謊言,就會破壞了此刻建立在危險平衡感上的愉快氣氛。 「我要睡了。」 所以,羅倫斯決定這麼說,並背向赫蘿躺下。 即使背對著赫蘿,羅倫斯也感覺得到空氣中彌漫著失望的氣氛。 不過,赫蘿只是大大地甩了一下尾巴,然後輕輕說了一聲:「晚安。」 赫蘿慢慢鑽進被窩的聲音傳來,那聲音顯得特別響亮。 她不會做出破壞玩具的行為。 這麼一來,羅倫斯只能做一件事情。 既然喜歡討赫蘿歡心,羅倫斯當然只能盡力讓自己變成堅固的玩具。 隔天清晨。 雖然沒有赫蘿般直覺敏銳,但羅倫斯也隱約察覺有某些事即將發生。 事情就發生在赫蘿有了「必須解決掉南下河川時所准備的食物」當藉口,正大口吃著特大片乳酪配燕麥面包的時候。 赫蘿大口吃著面包時的開心模樣,就連寇爾看了都忍不住露出苦笑。然而她卻突然收起笑容,板起了面孔。 羅倫斯原本以為赫蘿肯定是咬到了舌頭,幸好在開口之前,答案就先進了他的眼裡。 旅館老闆這時候理應忙著招呼准備出發,或用早餐的旅人,卻來到了羅倫斯等人的房間。 如果只是旅館老闆前來,赫蘿只要披上外套並蓋住頭部就好,沒什麼大不了的。 然而,羅倫斯看到赫蘿使了使眼色。隨即,在寇爾打開房門後,門口出現了旅館老闆與另一人的身影。 「早安,羅倫斯先生。」 響亮又具張力的聲音,和對方無時無刻散發出來的自信相當匹配。 對方像個貴族般,穿著上過漿、直挺的全新服裝,他就是魯德.基曼。 「……早安。」 在羅倫斯回應時,旅館老闆已經向基曼收下銀幣,急急忙忙離開了。 在如此忙碌的時刻被叫了出來,旅館老闆肯定覺得相當困擾,然而基曼卻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 這般舉止像是刻意在向羅倫斯炫耀,也像是一種自然表現。 「您在用早餐啊?真是抱歉。」 羅倫斯不禁覺得這句話的意思似乎是:「旅行商人也學貴族吃早餐啊?」不過這一定是他想太多了。 對於不習慣吃早餐的城鎮居民來說,剛起床立刻吃早餐本來就是一種很奇怪的行為。 「不會,我可以盡快用完早餐……有何貴事呢?」 基曼先是寄了要羅倫斯出力協助的信件,現在又特地前來旅館找人,這要猜出目的並不難。 對基曼而言,羅倫斯沒有逃跑,就表示願意提供協助。但北凱爾貝對基曼來說,是充滿背叛誘因的敵陣。基曼十之八九是前來帶羅倫斯三人到南凱爾貝去。 原本露出銳利的眼神,毫不客氣地掃視著房間的基曼,在聽到羅倫斯的回答後,像是聽到孩子答出有智慧的答案似的,開心地笑了笑。接著他反問道:「方便到外面談嗎?我看這裡好像隨時會有老鼠跑出來似的。」 羅倫斯當然明白基曼會露出苦笑的理由。 雖然在旅行生活中,老鼠是旅人獨自用餐時的說話對象,但對於必須在港口城鎮負責保管貨物的人們來說,老鼠就像是惡魔般的存在。 基曼會這麼說,應該是暗指可能有人在偷聽,但也是因為他真的很討厭老鼠吧。 「方便的話,我希望您可以退掉這家旅館。三位的行李……喔?好像沒什麼問題的樣子。」 雖然基曼口中說著「方便的話」,但羅倫斯當然知道基曼根本不會管他到底方不方便。 因為早預料到會這樣,所以羅倫斯覺得無所謂。倒是房間角落的行李收拾得太過整齊,讓他忍不住有點在意起來。 或許這會讓人覺得羅倫斯三人曾經打算趁夜逃跑。 「那麼,我在樓下等候三位。」 羅倫斯不確定基曼到底有沒有察覺到這點,只見他迅速轉過身子走了出去。 貴族登場時動作誇大,退場時動作乾脆俐落。 基曼把貴族的形象表演得淋漓盡致。 「哼。確實很像汝會討厭的類型。」 「我說得沒錯吧?」 或許基曼有什麼舉止也讓赫蘿感到不悅,赫蘿在把最後一小塊面包塞進嘴裡後,偷偷地向羅倫斯耳語。 不過,聽到赫蘿的發言後,只有寇爾一臉驚訝地說: 「咦……我還在想他那樣子看起來很帥氣耶……」 羅倫斯與赫蘿互看一眼,隨即同時貼近寇爾說: 「你絕對不可以變成那樣!」 寇爾不停眨著眼睛,然後含糊地點了點頭。 基曼不知道在與旅館老闆聊些什麼,一看見羅倫斯三人下來,馬上以挖苦的口吻說: 「好了,我們就大大方方地從正門口坐上馬車吧。」 基曼一定已經知道羅倫斯收到過伊弗的信,而且也知道他從後門搭了伊弗派來的馬車。 不過,當羅倫斯告訴基曼他與伊弗是朋友時,就已經暗示了自己可能是伊弗的密探。 盡管如此,基曼還是判斷羅倫斯有利用價值。 「很遺憾地,這次沒能夠為三位准備有車篷的馬車。啊,請上車。」 就算沒有車篷,停在旅館前方的六人座馬車也夠氣派了。 馬夫是個滿臉胡須的獨眼老人,老人輕輕瞥了羅倫斯三人一眼後,一言不發地望向前方。 有些船伕從事跟海盜沒什麼兩樣的生意。據說他們在受傷或告老退休後,由於忘不了大海,留在港口城鎮工作的大有人在。 老人握住韁繩的左手少了小指和無名指,手背上滿是傷痕。 看得出來老人的口風一定很緊。 馬車上的兩排座椅彼此相對,羅倫斯三人坐在面對行進方向的座位,基曼則是坐在另一邊。 「那麼,請到港口。」 聽到基曼這麼說,馬夫靜靜地點點頭,開始駕著馬車前進。 「好了,就來說說我一大早會出現在這裡的原因。」 「是因為在敵陣交涉會比較有利嗎?」 聽到羅倫斯的反擊,基曼僵著一張笑臉,頓了頓手邊的動作後,一臉佩服地點了點頭。 雖然基曼的態度還是沒把羅倫斯放在眼裡,但一定感到很驚訝。 他一定在想:「奇怪?我不是已經把羅倫斯的膽子嚇破了嗎?」 當然了,如果不是赫蘿陪伴在身邊,羅倫斯肯定早就表現出畏畏縮縮的樣子。 「是的,沒錯。當鎮上發生騷動時,為了防止騷動擴大,像我們這種立場的人暫時會無法渡河。由於無法渡河,所以我們通常會靠箭書互相聯絡,但因為這次南北雙方都很焦急,所以現在決定在三角洲上議論怎麼解決紛爭。我們年輕一輩負責打頭陣,其他人現在應該正在和地主們交涉議會日程和形式吧。」 像基曼這種充滿自我表現欲和陞官欲的人們,此刻肯定競相來到了北凱爾貝。 然後,這些人肯定各有所謀,企圖在這場騷動之中抬高自己的身價,以及提高所屬公會或商行的知名度。 基曼之所以沒有與這些人在一起,或許是因為他確信自己拔得頭籌,得到了與伊弗取得聯系的門路。 「造成騷動的原因是一角鯨,沒錯吧?」 聽到羅倫斯的詢問,基曼這回沒有顯得驚訝。 他反而是一副「這樣就好溝通了」的開心模樣點點頭說: 「是的,沒錯。據說一角鯨的角比小鳥心髒的血液更具有治療痛風的效用。光是這點,就能夠想像出貴族有多麼想要得到一角鯨。」 「是啊。貪吃是教會認定的七大罪行之一,而神明給予這些貪吃者的懲罰,就是讓他們染上痛風。」 羅倫斯表現得非常從容,甚至還能夠在話中帶些挖苦赫蘿的意味。 雖然基曼的話語處處暗藏玄機,羅倫斯還是會感到恐懼,但此刻羅倫斯已經不再抱著多餘的恐懼感。 「那些常駐鎮上的貴族御用商人,想必已經派出快馬通知各自的主人了吧。不過,我們早就列出所有想得要一角鯨的貴族名單了。」 「您是說已經做好迎戰准備,是嗎?」 基曼眯起眼睛,莞爾一笑說: 「是的。」 馬車穿過小巷,來到河濱的大馬路上。 一旦限制渡河,就算限制時間不會太久,還是會有很多人感到困擾。 渡河限制似乎已經解除,在寬廣的河濱大馬路上,可看見好幾艘載滿乘客的船正橫越河川。 「對了。」 基曼任由帶著腥味的海風輕拂他柔軟的金發,詢問道: 「您跟伊弗小姐聊到了哪裡?」 現在是羅倫斯與基曼交談的分水嶺。 在這個時刻,羅倫斯順利地露出滿面笑容,裝傻說: 「呃……跟伊弗小姐?」 基曼的太陽穴在這瞬間輕輕抽動了一下,而羅倫斯當然沒有錯過這一幕。 「沒事,我太失禮了。」 說罷,基曼板著臉面向河川,陷入了沉默。 基曼肯定早就根據羅倫斯的行蹤,猜出羅倫斯與誰見了面。 而且他應該打好了如意算盤,准備從羅倫斯口中問出真相,讓羅倫斯正中陷阱,再用繩子牢牢拴住羅倫斯的脖子。 如今這樣的如意算盤落了空,基曼才會突然沉默不語。 也可能是他發現羅倫斯不是能夠任意操控的木偶,所以正在思考是否應該表現出更重視羅倫斯的態度。 羅倫斯在基曼陷入沉默後,立刻主動開口說話。不過,他不是為了擊潰基曼。 「說到伊弗小姐,我在黃金之泉跟她聊到了一些。」 「……聊到了什麼呢?」 基曼稍微看了羅倫斯一眼。 從他眼裡流露出不把人當人看的冷漠目光,那是為了自我利益而統治商人的人物,才會有的目光。 「她說,世上最教人困擾的事情就是──被人強迫推銷用金錢買不到的東西。」 基曼在這時第一次明顯露出驚訝的表情。 然後,他展露笑顏說:「我想也是吧。」 羅倫斯絲毫沒有與基曼敵對的念頭。 之所以會說出暗示伊弗告訴過他被地主兒子追求的事,是在表明自己雖然隱瞞與伊弗交談的核心內容,但不會隱瞞與伊弗見過面的事實。 也就是說,羅倫斯想表達的是:「接下來就要看你有沒有誠意。」而這訊息肯定也順利傳達了出去。 雖然基曼仍然保持著沉默,但光是得到這樣的回應,羅倫斯已感到滿足。 因為羅倫斯知道基曼錯估了他這顆棋子的重要性,所以需要時間變更佈局。 到達渡船口後,羅倫斯等人坐上了渡船,准備前往南凱爾貝。 在等待基曼支付所有人的船費時,赫蘿踩了羅倫斯一腳,然後一臉開心地說了句:「少在那邊得意忘形。」 雖然知道赫蘿應該是在誇獎自己表現得還不賴,但羅倫斯當然不會因此得意起來。 因為,盡管他覺得自己表現盡善盡美,手掌心卻是布滿汗水。 排列整齊的建築物,鋪上平整石塊的路面,以及與北凱爾貝截然不同、卻又無比熟悉的城鎮光景,讓羅倫斯第一次感受到自己來到了敵陣。 「那麼,我們走吧。」 在基曼的帶路下,羅倫斯三人一步一步朝向敵陣深處走去。 第九卷 對立的城鎮 下 第六幕 「我保證不會造成三位的不便。」 基曼帶領羅倫斯三人來到一棟五層樓高的旅館,這間旅館離羅倫斯所屬的羅恩商業公會總行不遠。 看見熟悉的入口處設計,以及同樣讓人覺得熟悉的內部裝潢,羅倫斯心想這裡或許是隸屬羅恩公會的旅人經常利用的旅館。羅倫斯等人被帶到了一間面向中庭的三樓房間。 這裡的房間好得沒話說,比起伊弗介紹的北凱爾貝旅館,這家旅館的環境好上太多,而且居然還不用支付住宿費。 不過,就算受到再好的待遇,也不可能完全相信基曼說的話。 想必基曼的意思是說,他會在不造成不便的狀況下,監視羅倫斯三人。 「如果有什麼需要,請告訴旅館老闆。還有,方便的話,外出時請告知旅館老闆要去哪裡,這樣就能夠避免因為找不到人而造成不幸。」 羅倫斯本以為會被限制外出,這時不禁有些意外。 不過,反過來說,基曼寬容的態度是在彰顯他的自信,表示他已經想好完善的方案,就算羅倫斯外出或是與他人密會,他也不會在乎。 而且,羅倫斯相信事實也確是如此。 他把這些思緒藏在商人的面具底下,並回答道:「我知道了。」 「那就請在這裡悠哉度過一陣子吧。」 基曼笑著說道。羅倫斯還來不及回應,基曼就已經走出房間,關上了房門。 羅倫斯一臉驚訝地凝視著關上的房門。 他還以為來到這裡之後,基曼一定會說明關於在這次事件中,自己應該扮演什麼樣的角色。然而基曼走得卻是如此乾脆,這讓羅倫斯有種期待落空的感覺。 「……搞什麼啊。」 羅倫斯搔了搔頭,嘆著氣說道。隨即他發現赫蘿已經很享受地躺在床上,而寇爾則是驚訝地摸著床鋪。 「你在做什麼?」 寇爾回過頭來,炯炯有神地說: 「這……這裡面塞滿了棉花!」 「棉花?」 「汝也快來躺躺看唄。感覺軟綿綿的,就好像躺在云朵上。」 如果要住在床鋪塞滿棉花的房間,肯定得支付昂貴的住宿費。 從基曼志在必得的表現,以及「想要得到報酬,就用勞力來換」的原則看來,他會願意免費讓羅倫斯住在如此高級的房間,就表示他打算派給羅倫斯的工作能夠帶來相同的利益。 這讓羅倫斯感覺到這筆交易在觀念上的重要性,變得越來越具體。 他這才發現房間的裝潢也是相當氣派。 走近木窗一看,看見木窗結構緊密,連風兒都鑽不進來。若是打開木窗俯瞰中庭,還能飽覽在這個寒冷季節綻放的各種花朵。 「……」 要是在旅館用餐,說不定能吃到一桌高級的餐食。 羅倫斯也聽過這種手法。 如果只是提供符合對方身份的利益,對方只會付出符合利益的勞力。 必須提供壓過對方氣勢、足以讓對方畏縮的利益,才能夠隨意操控對方,並期待對方付出超其所能的勞力。 理應已經趕出視野之外、蓋上蓋子的恐懼心,此時再度爬上羅倫斯心頭。 至少應該先聽基曼說明才對。 羅倫斯把視線從中庭移回房內。就在這時── 「大笨驢。」 羅倫斯發現赫蘿就站在他身後,嚇得差點跌出窗外。 「你、你幹嘛──」 「咱才想問汝在做什麼吶。汝怎麼又露出在煩惱事情的表情?都免費住到汝的荷包根本負擔不起的房間了,此時不坦率地讓自己開心點,更待何時?」 赫蘿一臉受不了地說道。 寇爾在赫蘿身後,露出一副戰戰兢兢的模樣,在塞滿棉花的床鋪上慢慢坐下。 「沒這回事……」 見羅倫斯說不出話來,赫蘿用食指頂了一下羅倫斯的胸口,說道: 「汝在這方面真的太弱了。基本上,汝覺得那個討人厭的小子為什麼不做說明,就離開房間呢?這次可沒有人像昨晚那樣躲在門外偷聽。就這點來說,那小子挺有趣的。」 赫蘿一邊越過肩膀看向房門,一邊露出尖牙說下去: 「如果汝的說明無誤,那小子到現在應該還在懷疑汝才對。畢竟汝的確跟那隻狐狸有關聯,那小子為了讓汝變成他的棋子,而把汝帶到自己的陣地時,應該採取什麼行動呢?他應該不要綁住汝,好確認汝的行動,不是嗎?」 雖然赫蘿的意見很有道理,但這點並不能解釋基曼為什麼不做任何說明。 「因為不信任我,所以沒做說明,事情就這麼簡單嗎?」 赫蘿聽了露出笑容,但臉上卻不帶任何笑意。 這表示羅倫斯沒有說出正確答案。 赫蘿拉著羅倫斯的胡須,當作是答錯的懲罰。 「被帶到至今仍不知是敵是友的地方,連個說明都沒有,就被丟在這裡,一般至少會知道應該怎麼做唄?汝自己到了城鎮後,不也會先收集情報嗎?」 寇爾在後方一副興致勃勃的模樣,聆聽著赫蘿的授課。 赫蘿之所以刻意在這裡如此說,肯定是要讓羅倫斯為了不在寇爾面前丟臉而拚命思考。 羅倫斯心想:就算你沒這麼做,我也知道要動腦思考。 然而,他還是想不出基曼不說明的理由。 看著羅倫斯支支吾吾的模樣,賢狼放開他的胡須,在胸前交叉雙手,說道: 「去找知情者詢問、或是找信得過的傢伙諮詢──不管是人類還是動物,這時的反應應該都不會相差太遠才是唄。說明白一點,這就像憑著心中的地圖,走在陌生的土地上一樣。人類和動物的心都是看不見的東西。不過,只要對方一有什麼動靜,就能夠從舉止之中,觀察出對方握有什麼樣的地圖。就像觀察咱的耳朵和尾巴,或是汝的胡須一樣。」 盡管知道赫蘿是在開玩笑,羅倫斯還是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胡須。 「重點就是……」 都已經給這麼多提示了,羅倫斯如果還答不出來,赫蘿肯定會牽起寇爾的手前往約伊茲。 羅倫斯在千鈞一發之際,在赫蘿說話的空隙插了嘴: 「他想知道我陷入焦慮之後,會去找誰商量,對吧?」 「……」 赫蘿沒有接話,想來是硬生生吞回了對羅倫斯遲緩回答的斥責吧。 「真是的……那小子刻意把咱們關進設備如此完善的房間,也是──」 「為了讓我們感到害怕。」 赫蘿聳聳肩,微微擺動耳朵後,向後轉身。 認真聽課的寇爾睜大眼睛,緩緩點了點頭。 「好啦,咱們現在應該怎麼做呢?」 聽到突如其來的問題,寇爾一時間答不出話來。 不過,為了回答問題,他拚命動著腦思考,而赫蘿則是甩著尾巴,反而像是希望聽到羅倫斯的答案。 這就像在小狗面前丟出骨頭一樣。 盡管知道赫蘿的企圖,羅倫斯還是忍不住朝著骨頭撲過去。 現在是賢狼主導一切。 兩只愚蠢的雄性正被她放在手掌心上互相較勁。 「表現出目中無人的態度,跟平常一樣過日子。」 結果是羅倫斯快了一步。 羅倫斯看到寇爾也正要開口,心裡明白自己只是險勝。 赫蘿望著寇爾好一會兒,緩緩轉身面向羅倫斯,露出像是在說「表現得還可以」的笑容。 「如果我們下定決心協助基曼,就沒必要害怕,也能把這裡當成自己的巢穴、自己的家,而不是敵陣。」 赫蘿聽了,彷彿得到期待已久的寶物似地,滿足地點了點頭,並微微擺動著耳朵。 羅倫斯將視線越過赫蘿,朝寇爾問道:「你的答案跟我一樣嗎?」同行的少年笑了笑,但有些不甘心地點了點頭。 「而且,如果這個即將被託付重大任務的傢伙,表現得像是要被重責壓垮似的,汝說委託人會怎樣想?他能夠安心託付任務嗎?」 因為羅倫斯至今都是獨力做生意、獨自苦惱,所以一直沒有特別在意這方面的事情。 羅倫斯鮮少會在乎如何用人,而一碰上這方面的事情,思考就會陷入瓶頸。 在雙手可及的范圍內,羅倫斯對自己的戰鬥力還算有自信。 然而,世上有許多人戰斗時,會拿著比手臂還長的長槍和弓箭。 而且,戰斗的勝負,有時候是由手無寸鐵的指揮官下達的指令來決定的。 赫蘿在漫長歲月中,一直是群體的首領。 明明身子嬌小纖細,看起來卻有兩、三倍那麼大。 「不過,咱如果是那小子,就不會做這種磨磨蹭蹭急死人的事情了。」 赫蘿心滿意足地笑笑,嘴唇底下的雪白尖牙隨之露出。 「咱是赫蘿!約伊茲的賢狼赫蘿!」 赫蘿雙手叉腰,抬頭挺胸地這麼說。 聽到赫蘿許久不曾說出的這句台詞,羅倫斯不禁覺得:這種忍不住想自誇的舉動,果然很符合赫蘿的作風。 不過,看見寇爾一臉傾慕地注視著赫蘿,羅倫斯又覺得這樣或許正好。 如果表現得太像賢狼,赫蘿就不能放心地像個孩子一樣天真地自誇。 「那麼,汝啊,咱們該怎麼做呢?」 這才是赫蘿的真正目的。 羅倫斯說出赫蘿期望的答案: 「到外面悠哉閒逛。」 「嗯。還要盡量表現出目中無人的樣子。」 赫蘿微微移開視線,斜眼凝視著羅倫斯。 赫蘿這麼做,表示她很在意羅倫斯會不會看穿她的真心話。 羅倫斯不禁有種想故意忽略的沖動,這或許是一種輕微的病態吧。 「那這樣,我想想啊。不然我們去參觀教會保管的一角鯨好了。」 羅倫斯話中有點開玩笑的意味,這是為了強調這是出自他本身的提議。 寇爾顯得有些驚訝的樣子,赫蘿則是刻意裝出驚訝的樣子。 羅倫斯只能佩服地心想:真是的,怎麼有人這麼懂得利用狀況。 「而且,我們來這裡的途中,不是看到教會門口圍起了人牆嗎?所以只要開口要求,應該能進去參觀才對。」 明明與伊弗可能有關聯,還去參觀騷動起因的一角鯨,這樣的舉動會不會像在暗示背叛的可能性呢?其實不會。 如果羅倫斯打算背叛基曼等人,就沒有理由故意做出引起基曼等人注意的舉動。 當然了,這只是假設性的說法,若是仔細思考,或許也能推敲出藏在事實背後深處的真相。 「要去嗎?光是吃吃喝喝,也會覺得無聊吧?」 赫蘿驕傲地說自己是賢狼赫蘿。 這確實是她歷經大風大浪,直到有資格自稱賢狼,才能做出的宣言。不過,她宣言的方式還有著孩子氣的天真。 這樣的舉動包含了兩個事實。 身為賢狼的赫蘿有自信面對一角鯨。同時,這代表直到現在,她還像個小孩子一樣對一角鯨感興趣。 這大概就是赫蘿的心境吧。 不,從她高興的模樣看來,應該就是這樣沒錯。 「哎,以汝的程度來說,算是很不錯的提議唄。」 聽見赫蘿以極度不爽的挖苦作結,讓羅倫斯知道自己的表現得到了滿分。 寇爾也從床鋪站起身子,急急忙忙做起准備。 這樣的三人隊伍說有多奇妙,就有多奇妙。 至少現在三人同在的這裡,是讓羅倫斯感到安心的避風港。 不出所料,羅倫斯告訴旅館老闆想要參觀一角鯨後,隨即被告知「只要去教會報上基曼的名字就好」。 基曼肯定料到了這件事。 雖然沒有特地向赫蘿確認,但羅倫斯知道離開旅館後,有幾人尾隨著他們。 教會面對南凱爾貝的主要街道,是鎮上最氣派的建築物。 南凱爾貝與北凱爾貝不同,這裡的建築物高度受到限制,也統一規定不得過度裝飾。在層層規定之下,就只有教會的建築物完全展現了莊嚴及美感。 教會的鐘塔朝向天際高高聳立,遠遠高過其他的建築物。塔頂的吊鐘被擦拭得閃閃發亮,想必就是從塔底仰望,也能看到那耀眼的光芒吧。面向道路的氣派大門採用厚重木門,一看就知道開關門會非常費力,木門上釘滿了鐵鉚釘和鐵片加以補強。就是再可怕的惡魔成群來襲,肯定也撞不開這樣的大門。 每一棟教會建築物都是以巨石建造而成。在正門上方,裝飾著描述聖經故事的雕刻;充滿慈悲心的天使正朝向穿過大門的人們投以溫柔的目光。 所謂「氣勢逼人」,就是在形容這樣的建築物。 走進森林或深山時,時而會看見彷彿為了支撐天空而生長的巨樹。 這些巨樹大多是該地區的神明或精靈寄宿其中的聖樹,若是站在聖樹前方,人們就會很自然地挺起背脊。 然而,此刻出現在眼前的,不是在與人們無關的地方、靠著與人們無關的力量生長而成的巨樹,而是人們在自己的土地上、靠著自己的力量建造的教會。 而且,存在教會裡的神明,不是會用尖牙利爪撕裂人們的神明,而是與人類擁有相同外表、充滿慈愛的神明。 和教會的神明相比,對著瀑布或泉水祈禱、敬仰蟾蜍、把動物長嚎聲視為精靈聲音而害怕發抖的異教徒之神,或許確實比較野蠻,也是會讓人忍不住皺起眉頭的存在。 就算身旁有赫蘿這樣的存在,羅倫斯還是會這麼想。 如果不是被赫蘿粗魯地拉了一下耳朵,羅倫斯肯定會一直沉浸在教會散發出來的莊嚴之中。 「喏,還不快進去。」 教會前方圍起了人牆,羅倫斯豎起耳朵一聽,聽見大家都在討論一角鯨的話題。人們的嘴巴不能拉上拉煉,所以風聲也就這麼不知從何處傳了出來。 然而,盡管大家爭相目睹一角鯨,卻被守在教會門口、手持長槍的士兵阻擋在外。 羅倫斯與寇爾被赫蘿拉著穿過人牆爬上石階,三人剛來到入口處時,就被士兵的長槍擋住了去路。 「教會現在正在執行聖務,不得進入。」 權力是不可思議的無形力量。 「我是羅恩商業公會的人,得到了基曼先生的許可而來。」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後,兩名士兵互看了一眼,隨即像是擔心隨便把人趕走會惹來麻煩般不甘願地收起長槍,並催促羅倫斯三人走進教會。 「打擾了。」 羅倫斯展露笑顏說道,然後拉著到現在還一臉不悅的赫蘿走進教會。 寇爾似乎也一直很緊張的樣子,羅倫斯仔細一看,發現寇爾邊走還邊拉著赫蘿的長袍衣角。 「好安靜喔。」 雖說是教會,但規模如此龐大,簡直差不多可以稱作城堡了。 蓋在鄉間山區的城堡,多半都是既狹窄又黑暗,還會看見豬只和山羊在城裡走來走去。不過,這裡是有品味的都市城堡。 穿過入口處後,可看見用了鮮豔色彩的顏料,畫上聖經某段故事插圖的圓形天花板,以及雕刻著世上不曾見過的奇怪生物圖樣、彷彿在強調這裡不是凡俗世界似的樑柱。 教會的窗戶很少,可看見燃燒著的蠟燭發出微弱燭光。不過,為了避免壁面和壁畫被碳黑破壞,所以教會裡使用不太會產生黑煙的高級蜜蠟。 羅倫斯回頭一看,看見了許多民眾即使被兩名士兵阻擋,仍拚命想要往教會裡頭看。 的確,要是平時就享有這樣的特權,也難怪教會的高階聖職者或權力者們會變得驕傲自滿。 「好像放在最裡面吶。」 赫蘿一邊皺著鼻子嗅味道,一邊這麼說。 就算規模變大,教會的基本構造還是不會改變。 只要直直往前走,想必就會抵達聖堂,而像是聖遺物之類的特別物品,應該都會被安置在聖堂裡的祭壇底下或後方。 羅倫斯還來不及開口說話,直直注視著教會最深處的赫蘿已經走了出去。 她就像受到什麼神秘力量牽引似的,一步一步往前走去。 然後,赫蘿准備打開同樣雕刻了莊嚴圖樣的房門。就在此時── 「什麼人?」 尖銳刺耳的聲音傳來,連赫蘿也吃驚地縮起身子。 不,赫蘿不可能有感到意外的時候。 她是太過專注,而忘了注意週遭的動靜。 畢竟這個生吃其肉就能夠長生不老、赫蘿很久以前也曾經追查過的傳說生物,現在就近在面前。 「你們是什麼人?衛兵跑哪兒去了?」 一名身穿乳白色長袍、不胖不瘦、鼻樑高挺的高個子男子說道。 男子露出一百人看了全都會說「一看就知道是聖職者」的神經質表情,聲音也如殺雞時的慘叫般尖銳。 「抱歉讓您嚇了一跳。是羅恩商業公會的魯德.基曼先生介紹我們來的。」 羅倫斯在說出自己的名字之前,先報上基曼的名字,然後很快地說: 「聯絡上好像出了什麼錯的樣子。」 沒有一個地方比教會更重視程序和規矩。 不過,比起寫在紙上的程序和規矩,教會更重視人際關系。 「什麼……羅恩公會?啊,抱歉、抱歉。」 男子一下子激動起來,但也很快地恢復鎮靜,並對從走廊深處跑來、不知發生何事的士兵做起說明。 站在入口處的兩名士兵一副裝作沒看見的樣子。 羅倫斯心想:這種狀況似乎經常發生的樣子。 「咳!我是這所教會的副祭司──史恩.納崔。」 「我是隸屬於羅恩商業公會的克拉福.羅倫斯。這位是與我一起旅行的……」 「咱是赫蘿。」 「我是托特.寇爾。」 赫蘿把注意力放在門後,寇爾則是恭恭敬敬地道出姓名。 商人、打扮像修女的少女,以及衣著破舊的少年。 雖然這是很奇妙的組合,但對於幾乎一整天都在教會裡度過的人來說,或許凡俗世界裡的一切都一樣奇妙。 男子沒有露出感到很不可思議的表情。 「原來是這樣啊。三位來到這裡,是想要祈禱什麼嗎?」 世上沒有人比教會的聖職者更會用這種明知故問的態度問話。 羅倫斯輕輕咳了一聲,這麼回答: 「不是,我們聽說一角鯨被送進了教會,在想不知道有沒有機會看到一角鯨。」 「這樣啊……」 說著,納崔助祭司露出打量人的目光凝視起羅倫斯。 納崔會這麼打量人,無疑是在計算要向羅倫斯索討多少捐贈金。 「方便請教三位的目的嗎?因為啊……」 羅倫斯打算回答時,納崔阻止了他,並繼續說: 「關於搬進本教會的東西,我們到現在還辨別不出是神聖之物,還是邪惡之物。世上的每一樣東西都是出自神明之手,這是不容置疑的事實。然而,現在卻出現了這樣的異形之物。現在祭司大人借助神明的力量做了安置,就算是羅恩商業工會的基曼卿的介紹,我們還是很為難。」 雖然羅倫斯很習慣聽到這種長篇大論的發言,但赫蘿似乎已經到了忍耐的極限。 羅倫斯不得已,只好露出笑容走近納崔,一邊把手伸進外套內側,一邊說: 「老實說,基曼先生有請我幫他向神聖偉大的神僕──納崔大人問好。」 然後,羅倫斯保持遞出文件的姿勢,握住納崔的手。 「……我確實收到您的傳話了。」 納崔冷漠地回應,跟著又咳了一聲。 「那麼,雖然那樣東西正在教堂進行神聖化作業,但還是破例讓三位參觀一下吧。」 「謝謝您。」 羅倫斯誇大地道謝後,納崔露出一副心虛接納的樣子點點頭,走到赫蘿所在的門前,取下門栓,打開門說: 「我目前仍在修行中,所以禁止直接觀看。」 納崔這句話的意思可以解讀成「因為異形之物太可怕,所以不敢直視」。 也可能是因為接受了賄賂,所以沒有勇氣踏進聖堂。 不管納崔真正的想法究竟是什麼,准備跟在赫蘿後頭踏進聖堂的羅倫斯,都忍不住露出淡淡的苦笑。 不過,他的苦笑並非針對令人作嘔的聖職者。 而是因為看見門關著的時候,赫蘿明明一副恨不得馬上沖進去的模樣,現在門打開了,卻變得躊躇不前。 「進去吧。」 羅倫斯輕聲說著,伸手推了赫蘿一把。 赫蘿很久以前追查過一角鯨,就表示她曾想讓某人吃到一角鯨的生肉。 那個人是赫蘿幾百年前在帕斯羅村遇到的村民嗎?還是旅途中遇到的其他人呢? 赫蘿最後肯定沒有找到一角鯨的生肉,而那個人肯定已經死去。 當時赫蘿已經預料到那個人死期將近嗎?還是那個人是在旅途中突然喪命? 羅倫斯不知道答案是哪一方,但他知道赫蘿與那個人一定沒以笑臉分手。 不過,那個人或許露出了笑臉吧。 因為直到現在,赫蘿在一角鯨面前仍然會露出這種表情。 「……這就是……」 寇爾喃喃說道。 在層層排列、有數百個座位的長木椅之間,有一條直直延伸的石地板走道。 走道上鋪著褪色的地毯,散發出彷彿通往天國似的神聖感。 走道盡頭有一面必須仰望才看清全貌的高大牆壁,牆面上用彩色玻璃拼湊組合,描繪出宏偉的神像,而兩端則描繪著贊頌神明榮耀的天使畫像。 神像下方──也就是神明腳邊設有聖職者引導民眾的祭壇,祭壇下方擺設著巨大的棺木。 即使從遠方看去,也能夠隱約看見異形的一小部位。 巨大的棺木裡似乎裝了水。在發現棺外的動靜後,活生生的傳說動了一下,水花隨之濺出。 同時也傳來了敲打木頭的聲音。那是異形用直挺的白角敲打棺木邊緣的聲音。 「這東西真的存在耶。」 羅倫斯三人都沒能夠踏出腳步。 俗話說好奇心會害死貓,而商人的好奇心之旺盛,就連神明都敢殺害。 然而,羅倫斯難以靠近一角鯨。 他現在似乎能夠明白,為何世上會流傳著吃了其生肉,就能夠長生不老的傳說。 「要走近一點看嗎?」 羅倫斯一伸手搭上赫蘿的肩,赫蘿就驚訝地回過頭來。 「……」 然後,她沉默地搖搖頭,重新面向前方。 赫蘿面無表情地注視著一角鯨,彷彿像在向過去的自己告別。 「那、那個也是神明嗎?」 寇爾輕聲說道。 羅倫斯這才發現,一直抓著赫蘿衣角的寇爾,不知何時也抓住了他的衣角。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啊?」 羅倫斯這麼詢問身邊的赫蘿,赫蘿便露出惱怒的神情。 他當然看得出來赫蘿的表情是在說「幹嘛問咱這種問題」,但除了赫蘿,沒有其他人能夠回答,所以他也沒輒。 「至少能夠確定那是屬於正常生命圈裡的生物唄。不屬於正常生命圈的存在,會散發出獨特的味道,但那東西沒有。」 赫蘿刻意哼了一聲,然後一臉落寞地轉向羅倫斯與寇爾。 發現赫蘿的舉動代表著什麼意思後,寇爾慌張地想要說些什麼,卻吞吞吐吐地說不出話來。 羅倫斯把手放在寇爾頭上,一邊說:「別理她那種沒品的惡作劇。」一邊看向赫蘿,結果赫蘿一臉不悅地別過臉去,絲毫沒有打算反省的意思。 「不過,以那個大小和這般程度的護衛……」 赫蘿一邊環視四周,一邊刻意壓低聲音說道。 她在鼓舞羅倫斯時曾說過:「事到緊要關頭時,只要搶走一角鯨就好。」看來她似乎是打算來真的。 「那不是個假設而已嗎?」 聽到羅倫斯的詢問後,赫蘿壞心眼地笑笑,微微傾著頭說: 「如果光憑假設就能夠讓汝不再畏怯,那咱就輕松多了。」 「……」 的確,如果確定隨時都能搶走一角鯨,那當然是最好不過了。 「問題是要從哪裡進來唄。」 「撞破大門怎樣?」 「那扇門要是牢牢關上了,咱不確定撞不撞得破。」 羅倫斯想起利用鐵片和鐵鉚釘做了補強的正門。 事實上,教會裡擺放許多高價品,萬一發生了戰亂,教會將會是第一個受到攻擊的目標,人們也會把教會視為最後的堡壘而躲進教會。 所以,教會建蓋正門時,勢必會以能夠承受攻城器的攻擊為第一考量。 赫蘿再怎麼厲害,想要突破正門可能還是有些難度。 「如果從那裡進來呢?」 說著,寇爾指著位於一角鯨上方遠處的彩色玻璃牆。 雖然教會裡也有採光窗戶,但如果考慮到赫蘿的巨大身軀,恐怕也只能利用那面彩色玻璃牆不可。 「那樣可能會遭天譴喔。」 聽到羅倫斯這麼說,赫蘿興味盎然地從喉嚨發出聲音說: 「咯咯。如果撞破那面牆跳進來,應該挺痛快的唄。」 令人害怕的是,赫蘿這麼說一點也不像在開玩笑。 不過,以實際面來說,這麼做並非完全沒有危險。 「照現狀看來,恐怕只能從那裡進來吧。不過……那面玻璃本來就是為了不讓牆壁崩塌,才那麼設計。要是隨隨便便破壞它,狀況恐怕會變得一發不可收拾。」 「唔?」 像惡作劇的孩子般開懷笑著的兩人,這時一同望向了羅倫斯。 「規模如此龐大的建築物,不能全部用石頭建蓋。要是重量一直增加上去,建築物就會被自己的重量壓垮。為了預防這種事情發生,所以有些部位會採用玻璃來減輕重量。喏!你仔細看一下,那裡不是有好幾根鐵柱子支撐著上面的大梁嗎?要是隨隨便便撞破玻璃,可能會從大梁那裡開始崩塌。」 大聖堂一定會有彩色玻璃畫像。然而羅倫斯在得知這是基於如此實用性的理由時,感到失望極了。 當時他甚至有些感傷地心想:就是神明所在的聖堂,也無法超越世間結構。 「哎,到時候再想辦法就好了。而且……」 赫蘿頓了一下後,一邊露出有些受不了羅倫斯的表情,一邊接續說: 「只要汝夠努力,咱就不需要冒險。」 赫蘿說的一點都沒錯。 羅倫斯像是吃了黃蓮似地滿臉苦澀,讓視線在空中遊走。寇爾輕輕笑說:「羅倫斯先生一定不會有問題的。」但被赫蘿以玩笑話帶過。 「好了,我們差不多該回去了,免得引起納崔副祭司的疑心。」 「嗯。」 「是。」 雖然兩人都給了回應,但羅倫斯有些在意兩人的態度,再度開口問道: 「真的不用靠近一點看嗎?」 寇爾一邊露出有些害怕的神色,一邊說:「真的不用了。」 赫蘿則是有點困擾地說:「無所謂。」 對兩人來說,或許在不同涵義上都覺得「害怕」吧。 而且,就連羅倫斯都感覺到這個頭上長了角的龐然大物,散發出不知為何物、讓人難以靠近的氛圍。 他似乎能夠瞭解納崔為什麼會找藉口避免進入聖堂的心情。 一角鯨一直都是只存於傳說中的生物。 據說只要生吃它的肉,就能長生不老,把它的角熬煮來喝,就能醫治萬病。 這樣的生物確實存在。 而且,雖然不確定是否具有效用,但其存在確實配得上傳說中的描述。 這麼一來,羅倫斯只能下定決心。 既然赫蘿都提起能夠闖進這裡的話題了,事到如今羅倫斯當然不能還想夾著尾巴逃跑。 向納崔道完謝後,羅倫斯看著他忙於關門的背影,忍不住開口這麼說: 「確實是非常符合傳說的存在。相信一定會有很多人會為它著迷。」 納崔「咚」地一聲把門栓扣上後,邊轉身邊露出畏懼得就要哀號似的表情說:「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一角鯨被送到這裡來,肯定讓教會很頭痛。 教會人士因為有了神明當靠山,所以是很多人害怕的對象。 不過,這世上確實存在著連神明也不畏懼的人。 以活生生的傳說來交換金錢,這樣的行為就等於把傳說中的一角鯨與多數商品一概而論。 神經粗到能到做出這種行徑的人,恐怕已經不能算是這世上的生物了。 再次來到人山人海的主街後,羅倫斯總算能夠好好地呼吸。 「不過……」 羅倫斯挺起胸膛看向身旁的赫蘿。 她從長袍底下投來了感到驚訝的天真目光。 「我都不怕把你當成抵押品了。」 赫蘿並非真能夠讀出他人的心聲,所以她應該不知道羅倫斯究竟是想了些什麼,才會說出這句話。 不過,光是聽到這句話,賢狼似乎就馬上掌握住羅倫斯內心有過什麼樣的掙扎。 聽到羅倫斯自白把賢狼當成抵押品,寇爾驚訝地瞪大了眼睛。赫蘿沒有理會寇爾,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說: 「這樣汝就什麼都不怕了唄?」 人潮之中,赫蘿一邊說話,一邊趁勢貼近羅倫斯。 這時,赫蘿讓自己的手輕輕滑進羅倫斯手中。羅倫斯不禁心想,確實沒有什麼事情比把赫蘿當成抵押品還要可怕。 羅倫斯笑笑後,夾雜著嘆息聲朝向寇爾說: 「真是的,賢狼說的一點也沒錯。」 寇爾不停點著頭。他先看了看赫蘿,又看了看羅倫斯,跟著又點了一次頭。那模樣看起來有趣極了。 這天到了傍晚,在羅倫斯等人用餐時,基曼再次前來敲門。 旅館為三人准備的餐食果然十分豐盛,赫蘿直率地開心享受大餐,寇爾則是不時被食物哽住喉嚨。 不過,基曼會選在晚餐時間前來,就證明他沒有把羅倫斯當成能夠任意操控的木偶。 因為如果想要讓麻煩的對手稍稍掉以輕心,就應該刻意選在對手剛起床的時候,或是用餐時出擊。 「一起用餐好嗎?」 羅倫斯鎮靜地一邊撥去沾在手上的面包屑,一邊問道。基曼露出笑臉,將雙手舉到與肩同高,婉拒道:「多謝您的好意。」 「方便的話,我想請羅倫斯先生一人到這邊來。」 羅倫斯當然完全沒有要忤逆基曼的意思。 向赫蘿與寇爾使了眼色後,羅倫斯默默地站起身子,與基曼一起來到走廊。 多虧有寇爾在,才不用讓赫蘿獨自用餐──光是這件事,就在羅倫斯心中形成莫大的支持。 要是這麼告訴赫蘿,她肯定會受不了羅倫斯的瞎操心。 「那麼,關於那件事情……」 踏進另一間房間後,基曼立刻這麼切入話題。 剛踏進房間時,羅倫斯還以為這裡是倉庫,但後來又覺得可能是基曼獨自沉思的房間。燭光照射下,羅倫斯看見堆疊的木箱以及捆成束狀、看似航海圖的紙張,這些東西上頭都寫著羅倫斯不曾見過的文字。 「我們想請羅倫斯先生為我們傳遞情報。」 基曼用了復數的第一人稱,這是在威脅嗎?還是純粹是事實? 為了不忘自己是個旅行商人,羅倫斯決定站著與對方交涉。 「方便請教原因嗎?」 「那當然。老實說,我們原本不是要委託羅倫斯先生這個任務。」 羅倫斯心想,那是一定的吧。 「當初我們是想找珍商行,您應該認識吧?幫我們傳達意思的候選名單之中,原本就有珍商行的老闆──泰德.雷諾茲。原因是──」 「他想要逃離北方,擺脫搾取他商行利益的巨大結構。」 基曼點點頭,接續說: 「他想要與我們取得聯系,而我們如果拉攏他,也有銅貿易的利益可圖。所以,他就成了第一候選人。而且,他跟波倫家的關系也不會太差。畢竟他在羅姆河進行進出口交易,所以八成跟那隻狼合作過。」 羅倫斯的腦海裡最先浮現了岩鹽。 珍商行都能夠把貨幣送到溫菲爾王國了,回程時就是運回岩鹽雕像也不稀奇。 這麼一來,對於昨晚雷諾茲滿頭大汗地跑來房間的舉動,就能夠有不同的解讀。雷諾茲自身肯定很頭痛不知道該與哪一方合作,才能夠幫自己帶來最大利益。 雷諾茲一定以為南凱爾貝的基曼等人會主動前來聯絡,沒想到卻等不到人。然後,他思考了原因,很快地就想到有一個更適合的人選出現。雷諾茲絞盡腦汁,打算在南、北凱爾貝的陰謀結合之處,綁上自己的荷包繩。他會在昨晚那種時間慌慌張張前來,而且糗態盡出,說不定一切都是算計好的。 雷諾茲背影所散發出來的哀愁感,或許是表現出他覺得自己這樣很沒出息的心情。 「我們的目的,是利用一角鯨買下所有北凱爾貝的土地所有權。」 「不過,必須避免北凱爾貝利用一角鯨的利益握住凱爾貝的霸權。」 基曼點了點頭。 他腦海裡一定直接畫出了伊弗描述的構造。 不過,羅倫斯並不會因此覺得伊弗很了不起,也不會覺得基曼太沒有創意。 因為在完全無法信任對方的狀況下,如果還想要同坐一桌進行商談,這會是最合理的構圖。 這麼一來,羅倫斯總算明白了伊弗找上他的真正原因。 這場賭局之中,不能挑選一個完全不瞭解北凱爾貝與南凱爾貝銜接點的人。 中間立場的人必須是個就算背叛其中一方,也不足為奇的人。正因為如此,才能夠形成雙方對等的狀況,也能夠與對手同坐一個賭場。 接下來雙方就得比賽,看哪一方能讓這個仲介者出手協助。 就是這麼回事。 「北凱爾貝地主家族的男子非常執著於波倫家的當家,我們當然要好好利用這點。只要波倫家的當家不背叛我們,不管對她來說,還是對我們來說,都會帶來很好的結果。只是……不知道事態會怎麼演變就是了。」 羅倫斯也知道伊弗擁有復雜的利害關系。 這樣的利害關系會起什麼作用,完全無從得知。 就像煉金術師的鍋爐一樣。 「情報傳遞員不但能夠變成我方的同伴,視狀況而定,也能夠站在對方那一邊。這樣的人才最適合這個任務。如果不是這樣的人才,羅姆河之狼就會有所戒心,而不願意靠近我們。當然了,照理說,我們還是必須讓事態朝向我們能夠確實贏得勝利的方向進行,所以應該仔細謹慎地計畫一番。只是……很遺憾地,我們這次交易的商品是很容易腐壞的東西。」 一角鯨必須是活的,才有價值。 「具體來說,我要做些什麼事呢?」 基曼咳了一聲。 他閉上了眼睛,或許是在反芻計畫吧。 「如字面上的意思,就是傳遞情報。我們無法相信那隻狼,那隻狼也無法相信我們。不過,我們相信羅倫斯先生您,那隻狼應該也會相信您才對。您只需要把我們的商談傳達給對方就好。我們可能會需要您傳達一角鯨的狀態、價格、交貨方法、交貨時間,或者是幫助對方逃亡的手段等情報,也會需要您把對方的回應帶回來。」 「利益呢?」 基曼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薄薄嘴唇底下的虎牙此時似乎特別顯眼。 「我想藉由這次機會,讓羅恩商業公會變成南凱爾貝第一大公會。然後,廢掉老是要觀望情勢,才決定有利策略的迪達行長,換我來當行長。到時候會有多大的利益……」 基曼像是在模仿演員說話似的,刻意停頓了一下。 「就請您自由想像了。」 屆時基曼不需要靠自己的雙腳運貨,再憑自己的口才銷售商品,而是只需要靠他人的口才賣出他人搬運來的商品,然後把賺得的利潤記在帳簿上而已。 基曼將踏入與羅倫斯截然不同的世界。 他將蛻變成既像商人,卻又不像商人的存在。 如果能夠分到基曼不小心掉出來的利益,就等於撿到了天上掉下來的鉅額財富。 「不過,這畢竟只是口頭上的約定。正因為如此,那隻狼才會有拉攏您的機會。」 「我想也是吧。而且,對方應該有辦法提供具有實際性的利益。」 如果能夠瞞過所有人,順利拿到一角鯨,憑前貴族伊弗的能耐,一定能以最好的價碼將一角鯨脫手。 伊弗提供的報酬,搞不好能夠讓羅倫斯在金幣堆成的海裡盡情打滾。 「可能的話,我們並不想透過那隻狼交涉,但如果不這麼做,交涉根本不可能成立。誰叫人類沒那麼堅強呢。」 基曼的發言意義重大。 他早已調查過,知道正在追求伊弗的地主兒子,不是會為了一己之私而背叛家族的人。 不過,如果加上一條「為了伊弗」的理由,那就不一樣了。 人類找到藉口時,會變得堅強無比。 如果牽扯到愛情,矮子打倒巨龍的故事更是不勝枚舉。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這樣我總算瞭解自己的任務是什麼了。」 羅倫斯笑著說道,基曼也莞爾一笑。 私下交易時,笑臉就是締結合約的證據。 在各懷鬼胎、緊張刺激的商人故事裡,每次壓低聲音進行交易後,滿臉胡須的商人們總會在燭光下暗自發笑。 「那真是太好了。只是……」 「只是?」 羅倫斯一問,基曼就露出孩子般的天真笑容說: 「只是,我原本百分之百確信自己已經拉攏了您,怎麼……嗯,您怎麼有辦法重新振作起來呢?」 聽到基曼的發言後,羅倫斯微微低著頭,忍不住笑了出來。 基曼說得沒錯。 在三角洲上的洋行分行時,羅倫斯確實完全掉入基曼的圈套裡。 這個圈套的作工之精緻,就連銀飾工匠看了,也會大吃一驚。 然而,只經過短短的一小段時間,掉入精緻圈套的牽線木偶就還了魂,或許的確讓基曼吃了一驚吧。 不過,基曼不可能不知道原因。 所以,羅倫斯笑而不答。基曼見狀,回答說:「我的問題太無趣了。」 「不管是商人、騎士、國王,還是任何人,如果只是獨自一人,就無法行遍千山萬水。就連聖職者也一樣。」 羅倫斯明白商人、騎士或國王確實是如此,但不明白為何聖職者也一樣。 偉大的商人、騎士或國王,總有偉大的妻子或情人在支持他們。 但是,聖職者呢? 「他們有神明的支持。」 羅倫斯忍不住在笑臉底下喃喃自語: ──在赫蘿的支持下,我能夠去到多遠的地方呢? 「總之,我們都是在謊言結成的薄冰上走路的人,就盡力而為吧!」 基曼坐著伸出了手。 「我該走了,我可不能一直在這兒摸魚打混。如果您想要與我聯系,只要和旅館老闆說一聲就好。還有,我不會無禮地偷聽您們的對話,希望您也一樣。」 「好的。畢竟不幸的事件總是肇於疑心和誤解。」 基曼點了點頭,站起身子。 這次他沒有像在執勤室那樣說走就走,而是與羅倫斯一同走出房間。 「最遲應該會在後天晚上之前安排好一切。」 基曼最後露出壞心眼的笑容,補上一句:「就是拚了命也得安排好。」 「這樣的話,我就算緊張得晚上睡不著覺,應該還撐得到最後一刻吧!」 聽到羅倫斯的回應,基曼笑笑後,隨即邁步離去。 基曼走得相當乾脆,就算這瞬間剛好有人經過,想必也不會認為羅倫斯與基曼彼此認識。 獨自留在走廊上的羅倫斯露出苦笑,嘀咕說: 「他怎麼對失敗時的下場隻字未提啊。」 羅倫斯想起自己在教會城市留賓海根時,也做過類似的事情。 那時他向牧羊女提出只強調利益、跟詐騙沒什麼兩樣的交易。 不過,羅倫斯當時被罪惡感壓得就快喘不過氣來。 反觀基曼卻是露出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 羅倫斯沒有自信能夠變成基曼那樣,或是學基曼那麼做。 托赫蘿的福,萬一事情真的一發不可收拾時,羅倫斯還有最後的避風港,讓他能從頭再來。 不過,避風港也只是讓人安心的最後堡壘。羅倫斯該做的,是在這次事件之中確實拿到自己的那份利益,而不是平安地完成任務。 面對基曼那樣的對手,真的有辦法將計就計嗎? 羅倫斯知道自己必須這麼做,而且已經走到了這一步,他也想試試看。 他胡亂抓了抓瀏海,然後走了出去。 並在黑暗之中咧嘴露出苦笑。 他突然有種想閱讀傳奇故事的沖動。 第九卷 對立的城鎮 下 第七幕 盡管當時只是打算開個玩笑,但羅倫斯在這天晚上還真的失眠了。 基曼身為核心人物,現在一定忙著事前交涉及擬定計畫;但對於站在被動立場的羅倫斯來說,這何嘗不是一種煎熬。 羅倫斯知道自己沒有那麼優秀。 正因為大部分的商人都是如此,所以羅倫斯總是在尋求新的情報,企圖先發制人。 這次他的立場完全處於被動。 他必須竭盡所能,才能夠搶先對方一步。 羅倫斯能思考策略的時間極為有限,也只掌握到極少的情報。 他甚至不敢保證自己的生命安全。 要不是有赫蘿在,羅倫斯或許早就為了自保而任憑基曼擺布。 在受盡差遣使喚後,到頭來說不定還會被他們一腳踢開。 羅倫斯露出自嘲的笑容翻過身子。 羅倫斯的床鋪靠窗。他稍微抬頭一看,隨即從木窗的縫隙窺見青白色的月光。 伊弗與自己的商才差距之大,讓羅倫斯只能脫帽致敬。面對如此強大的伊弗,基曼正卯足全力與之相抗,而羅倫斯則准備跳進這陣風暴之中。 他再翻了一次身子,然後嘆了口氣。 即使沒有回頭的打算,羅倫斯還是忍不住感到緊張。他越是想入睡,就變得越清醒。 看來,羅倫斯天生不是做這種事情的料。 一方面也覺得口渴,羅倫斯獨自露出苦笑後,走下了床,決定去吹吹夜風。 在夜晚空氣的包圍下,銅制水壺變得像冰塊一樣地冷。羅倫斯一邊拎著像冰塊一樣冷的水壺,一邊走在安靜無聲的旅館裡。 旅館是一棟排列成四方形的建築,圍著一個寬廣的中庭,而中庭裡有著庭園和水井。只要在南方地區旅行,就會發現每個城鎮的建築物構造都一樣。當然了,對於一些特定的商行建築物、或是分佈於某個地區的洋行,還是能夠簡單地加以分辨,但建築物的基本構造幾乎沒什麼差別。這不是因為大家都說好採用一樣的構造,而是因為蓋房子的木匠或石匠們,多是一邊四處巡迴,一邊工作,才會變成這樣。 在還沒前往遠方行商的時候,羅倫斯深信世上所有建築物一定都是他所知悉的樣式。 在終於發現不是這麼回事時,那對他造成的沖擊之大,羅倫斯至今依舊難忘。雖然旅行能夠讓人的視野變寬廣,但也會讓人發現,許多過去被當作常識的知識,其實是非常渺小的事情。反覆幾年這樣的生活後,就會體會到世界是多麼寬廣又復雜,而自己相對地是多麼渺小。也就是所謂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自己做得到的事情,別人一定也做得到,自己想得到的點子,別人一定也想得到。青白色月光下,水井口向著天空。羅倫斯把吊桶丟進了水井裡。 世上鮮少事情能夠如自己所願,大部分的事情都是依週遭趨勢而定。 羅倫斯為了收集狼骨傳說的情報,與伊弗扯上關系,導至自己深深陷入一角鯨的事件之中。至於事態會演變成這樣的起因,是因為伊弗在雷諾斯主動搭腔,而會去雷諾斯沒有其他原因,正是因為赫蘿。 羅倫斯確實正朝著目的地劃著水,但他不是在水池裡游泳,而是在一條大河之中逆流而上。 他拉起吊桶,探頭看向倒映在桶中的皎潔明月。 羅倫斯好久不曾像剛當上旅行商人時那般多愁善感。大概是因為這次的事件結構明明如此巨大,但主角卻不是自己這點讓他很不是滋味。 如果羅倫斯是個史學家,他一定不會把自己設定為主角。 主角還是要基曼或伊弗來當比較合適。 這麼想著的羅倫斯不禁露出苦笑,這時浮在吊桶水面的明月突然變得模糊起來。 他忍不住心想:不會吧? 抬頭一看,發現赫蘿就如他所料,站在他面前。 「很美的夜色唄?」 赫蘿把雙手交叉在背後,露出微笑,那很像是城鎮女孩在晴朗天空下會露出的開心笑容。 羅倫斯也露出了微笑,答道:「是啊。」 「就像月亮時圓時缺一樣,咱的心情也會隨著月亮時好時壞。」 赫蘿用手指戳著吊桶裡的月亮說著,吐出一道細長的白色氣息。 「都怪汝一副像在暗示什麼似的樣子走出房間,害咱忍不住跟了出來。」 「你是說我表現出一副很想有人跟我說話的樣子?」 赫蘿沒有回答,而是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 「……也許是吧。」 看到自己能夠如此坦率地投降,羅倫斯不禁覺得自己有進步。 「不過。」 赫蘿拿起放在水井旁的水壺,一邊用雙手把玩水壺,一邊說: 「咱也有些話想跟汝說。」 「跟我?」 「嗯。」 「你是要教我抓住人心的秘訣之類的嗎?」 赫蘿聽了發出噗嗤一聲,輕輕笑了出來。 她抱著冰冷的水壺,輕快地在水井邊緣坐下來。 「這不用教了唄。因為咱一直抓住汝的心,所以汝應該已經知道方法了唄?」 「我就姑且回答『確實是這樣沒錯』好了。」 「懂得謹言慎行可是好事吶。」 赫蘿露出尖牙笑了笑,但臉上的笑容就像退潮般慢慢消失。 這匹狼不但感情相當豐富,又難以應付。 面對赫蘿,就像面對總是浪濤洶湧的大海一樣,光是從遠處眺望,看不出哪裡會藏有凹凸不平的礁岩。 退潮時偶爾能窺見真心話,但真心話有時候會藏在很可怕的地方。 因為這樣而差點沉船的次數,多到羅倫斯都快數不清了。想到這裡,他忍不住壞心眼地摸了摸赫蘿冰冷的頭。 「咱啊……」 「嗯?」 「咱很後悔鼓舞了汝。」 羅倫斯也在赫蘿身邊坐下來。 赫蘿像在抱暖爐似的,抱住如冰塊般寒冷的銅制水壺。 「我倒是很感謝你。拜你所賜,我才有辦法對抗基曼。」 羅倫斯說的是實話。 然而,赫蘿一副想在話中找出謊言似的晃著耳朵,然後無精打采地點了點頭。 「咱後悔的就是這件事。」 「這件事?不是啊……我當然知道,如果我那時能自力振作,是最好不過的了……」 「咱不是這個意思。」 赫蘿搖了搖頭,並用力吸了口氣。 然後,她直視著羅倫斯開口: 「汝已經這麼聰明了,再來只要能夠看清楚週遭狀況,幾乎所有事情都難不倒汝。可是,每個人都有適合去做,跟不適合去做的事情。雖然咱鼓舞了汝,但咱發現在前方等著汝去做的事情,並不適合汝。咱發現那不是汝渴望的事情。」 城鎮商人們擅於權謀術數,而羅倫斯正准備跳入這些人的爭斗漩渦。 不過,既然羅倫斯將來想在城鎮擁有自己的店,就一定會目睹這樣的世界,赫蘿根本沒必要在意這種事情。 羅倫斯正打算這麼開口時,赫蘿卻搶先一步說: 「基本上,如果汝真的有想要跟那些傢伙互鬥的氣概,早就把咱好好利用一番了唄?」 如果換成是伊弗或基曼,一定會這麼做。 他們一定一開始就會想依賴赫蘿解決問題。 若從最合理的角度來思考,赫蘿絕對會是最強力的武器。 「咱覺得,汝似乎比較渴望更穩定、更扎實,步調緩慢一些的生活,而且這樣的生活也很適合汝。咱鼓舞汝去面對的世界,卻完全相反。咱說錯了嗎?」 赫蘿說的沒錯。 只要算一算羅倫斯在遇到赫蘿之前做生意賺了多少錢,就能明白赫蘿所言不虛。 雖然羅倫斯老是想要往上爬,但有一部分的他,其實也很喜歡穩定的生意。 羅倫斯回想起當初想要擁有商店的理由。 他不是為了得到全世界,才想要擁有商店。 羅倫斯的理由沒有那麼偉大,他只是為了走進一個名為城鎮的小世界,才會想要擁有商店。 「不過。」 羅倫斯開口說道: 「你說我不適合做這種事,這話也有點傷人啊。」 赫蘿的耳朵在兜帽底下抽動了一下。 她緩緩抬起頭說: 「汝是真的不適合唄?」 「你說得這麼直接,害我想生氣都不行。」 羅倫斯苦笑著回應。 不過,當他仰望天空,朝月亮吐了氣後,那股苦笑中的苦澀感,也就化為白煙散去了。 「不過,我不會退出。」 羅倫斯這麼宣言後,低頭一看,便發現赫蘿像是吸了他吐出的苦澀白煙似的,露出了苦悶的表情。 「因為我知道你會露出這樣的表情。」 「唔……」 羅倫斯輕輕頂了一下赫蘿的額頭後,赫蘿便不再掩飾不安的表情。 從赫蘿的反應來看,不難發現她真的相當後悔鼓舞了羅倫斯。 雖然每次一遇到什麼事情,赫蘿老是說「如果汝是個沒膽量的旅行商人,會讓咱很困擾」,但她還是會為了這種事情擔心羅倫斯。 不過,赫蘿會擔心羅倫斯的理由,似乎不單純只是覺得他不適合做這種事情。 「看你這麼後悔的樣子,應該是對我抱了什麼很大的期待吧?」 要是羅倫斯自己鑽牛角尖,然後擅自做出結論,赫蘿就會很生氣。但是,她自己也正在做同樣的事。 對付聰明的赫蘿,比起用言語指摘她,保持沉默會更有效。 不久後,赫蘿一副死了心的模樣開口說: 「因為汝會把跟咱的旅行寫成書。」 「咦?」 羅倫斯確實說過這樣的話,但他不明白這兩件事有什麼關聯。 赫蘿有些生氣地瞪著羅倫斯,看得出來她很希望羅倫斯馬上明白她的想法。 然而,赫蘿似乎明白羅倫斯的腦袋沒那麼厲害,只見她一臉不滿地繼續說: 「如果要寫成書,汝就會是主角,不是嗎?既然是主角就要有主角的樣子。因為……因為咱是配角,所以至少希望汝能夠像個主角。」 在獵月熊毀滅赫蘿故鄉的古老傳說裡,赫蘿別說是配角了,她根本就是個局外人。 赫蘿坐在水井邊緣搖晃著雙腳,那模樣看起來像極了小孩子。 不過,想成為世界裡的主角,本來就是個孩子氣的願望。 「只是,這真的是咱的一廂情願。要是因為咱的任性害汝遇到危險,或是像今天這樣,露出很希望人家陪的模樣,在半夜裡來到中庭,咱會很過意不去。」 說著,赫蘿用手按住自己的胸口,一臉痛苦地皺著臉。 羅倫斯輕輕捏住赫蘿的右臉頰,然後鬆手說: 「總之,我知道你想表達的意思了。只是……」 看見赫蘿一邊揉著臉頰,一邊有些不悅地望著羅倫斯,羅倫斯只能逞強地回答說: 「聽到你這麼說,我更沒辦法退出了。」 因為赫蘿會這麼說,就表示對羅倫斯有所期待。 既然赫蘿期待羅倫斯像個主角,羅倫斯怎可能不回應她的期待。 「就是因為這樣,所以咱不太想說出來的……」 「你是怕我會意氣用事?」 羅倫斯笑著反問道,結果側腰被赫蘿打了一拳。 然後,赫蘿投來不像在開玩笑的認真眼神說: 「汝不會不知道辜負了咱的好意,要付出多大的代價唄?」 「……」 這個代價有多大,羅倫斯早已切身體會過了。而赫蘿會這麼說,反過來就是「咱會期待」的意思。 隔了一段時間後,羅倫斯用力地點了點頭。 在做出這個決定時,羅倫斯當然也是抱持著極為認真的心態。 赫蘿隨即投來訝異的目光說: 「汝真的知道嗎?」 「我想我應該知道。」 「真的嗎?」 由於赫蘿囉唆地反覆詢問,羅倫斯總算察覺到一件事情。 希望對方成為故事主角的人物,在故事裡究竟扮演著什麼樣的角色呢? 這個人物只要負責祈禱、擔心,就能等著收成到來,可說相當好命。 而且凡是古今中外的男人,都敵不過這樣的人物。 「當然。」 月光籠罩下,羅倫斯一邊抱住赫蘿溫暖的身軀,一邊再次答道。 赫蘿大力甩著長袍底下的尾巴。 這世界就像一個人人都想當上主角的舞台。 世界不會配合個人而運作。 唯有表現卓越的傢伙,才能登上主角的寶座,而羅倫斯當然也明白這點。 不過,如果受到某人的期待,那就另當別論了。 赫蘿在羅倫斯懷裡動了一下,輕快地站起身。她看起來已經放鬆許多,心中的芥蒂似乎也消失了。 光是能夠看到這樣的赫蘿,羅倫斯就不覺得後悔。 「喏,快點取水回去唄。好冷。」 赫蘿說話的樣子像在掩飾自己的害羞,而羅倫斯也知道自己沒猜錯。 他從赫蘿手中接過水壺,把井水倒進水壺後,用右手拿著。 赫蘿握住羅倫斯的左手,一臉難為情地笑著。 羅倫斯知道,自己或許中了赫蘿的計,但這件事情確實與狼骨有所關聯。 還有,赫蘿強烈渴望得知狼骨的下落,也是不爭的事實。 隔天過了中午,羅倫斯被基曼叫了出去。 走出房間時,讓羅倫斯感到印象深刻的是:一臉擔心的反而是寇爾。 這裡是羅恩商業公會設於凱爾貝的洋行。 在凱爾貝這個連接異教與正教之地的貿易重鎮,這裡是個代表羅恩商業公會利益的機構。 這裡聚集了許多老奸巨猾的商人,還有一個人負責領導這些商人。 羅倫斯想要搶先這些商人一步,可說比登天還難。但現在他接下基曼的命令,正准備搶先其他公會和北凱爾貝的地主們一步。 只要伊弗不背叛,一切就能夠圓滿收場。 基曼等人徹夜議論後,果然也做出這樣的結論。 關於議論結束後的事前交涉,想必也已經完成了。 羅倫斯接到的工作並不是太難的任務。 目的是取得獨行狼──伊弗的信賴,讓事情順利進行。 羅倫斯只需要負責這件事情。 「您真的不用帶同伴一起去?」 「是的,沒關系。」 洋行一大早就一片匆忙,羅倫斯也只能利用基曼出發前的須臾片刻與他交談。 因為基曼除了是洋行行長隨行人員,還得負責與人交涉,所以他穿著漿得筆挺的帶領服裝。 北凱爾貝地主與南凱爾貝望族,總是會在河川對岸的三角洲進行交涉。而基曼把赫蘿與寇爾留在南凱爾貝的旅館,只帶羅倫斯走,這感覺就像是架走人質。 想必基曼就是考慮到這點,才特地這麼詢問。 「那麼,要轉告給波倫卿的事項,就如我剛剛跟您所說。畢竟我方的事前交涉也變得相當復雜,要是您獨自做了什麼決定,小小的洞可是會跑出可怕的怪物來喔。」 基曼直直盯著羅倫斯的眼睛說道,羅倫斯鎮靜地點了點頭。 就算基曼告訴羅倫斯事件的全貌,他一定也無法理解。 因為就算和赫蘿與寇爾相處,缺乏政治才能的羅倫斯也沒展露過半次政治手腕。 基曼肯定無法傚法羅倫斯在兩周之間,只靠著乾巴巴的燕麥面包及雨水越過山路,而羅倫斯也無法像基曼那樣四處奔走。 羅倫斯告訴自己還是乖乖聽基曼的話去做,比較沒有危險。 只有在最後一刻、在雙手觸碰得到的范圍內,能靠自己判斷事情成否的瞬間,才能夠獨自做出決定。 基曼好像還想說些什麼,但敲門聲打斷了他。 代表團打算全員一起出發,而出發時間似乎到了。 「那就拜託您了。」 確實接下基曼的命令後,羅倫斯與走進來的人擦身而過,走出房間。 洋行裡彌漫著彷彿交戰前似的氣氛,尤其是一樓餐廳的氣氛更是強烈。 不過,己方雖然沒有勝利女神,卻有一角鯨,所以大家都有種勝券在握的自信,心情也顯得特別高昂。 大家似乎都伸長了脖子,想知道哪裡能夠創下最輝煌的戰果。 以事前評價來說,最初押住北凱爾貝的漁船、拿到騷動起因的一角鯨的公會評價最好。 就連會員們都互相低語說:「羅恩商業公會想要拿到交涉主導權很難。」 當然了,大家沒有因為這樣就放棄。那些在餐廳角落打瞌睡,或是趴著睡覺、滿臉鬍渣的商人,一定是在南凱爾貝陣營裡的爭斗中,早一步打完仗回來的人們。 騎士或傭兵們非常實際,如果東西還沒到手,就不會討論怎麼分配利益。 相對地,商人最喜歡打如意算盤了。對於還沒到手的利益,昨晚肯定展開了一場喧騰的舌戰,或許到現在都還沒結束也說不定。 洋行正面玄關停了好幾輛准備給迪達行長,或基曼等幹部乘坐的馬車。馬車之間可看見打扮得像是乞丐的人們來來往往,在僱用他們的商人耳邊低聲幾句後,又隨即離去。 羅倫斯想起在以木材與皮草聞名的雷諾斯時,伊弗曾經說過的單字。 商戰。 大家處在這種情況,會變得熱血沸騰,並不是因為即將面對鉅額的生意。 而是身為男人,當然會情不自禁地愛上這樣的氣氛。 「各位!」 然後,隨著聲音傳來,原本一片喧嘩的洋行頓時安靜了下來。 大家的目光集中在一名高高瘦瘦的禿頭老人身上,他就是迪達行長。 基曼曾經形容迪達行長是個觀望主義者,但一個站在必須隨時避免混亂狀況發生的立場的人,總會被貼上這樣的稱號。 迪達行長沒有像基曼那樣打扮得像個貴族,而是全身裹著如長袍般的寬松衣服,散發著漸入老境的人才具有的存在感。 他深藍色的眼眸彷彿能預測百年後的未來似的,瞪眼環視著四周。 「以守護聖人蘭巴爾多斯之名,賜我公會榮光!」 「賜我公會榮光!」 在商人們的喝采聲中,迪達行長一行人走出了洋行。 基曼沒有看向羅倫斯一眼,只有在走出洋行、坐上馬車之前,與幾個人交談過。 眼前的光景讓羅倫斯不由得伸手按住自己的胸口。 看著這樣的光景,想到自己在可能扭轉這場騷動的計畫當中,負責一小部分任務的事實,羅倫斯不禁感到不可思議。 如果赫蘿在身邊,或許會笑他旅行商人的本性難移。 不,連羅倫斯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出來,所以赫蘿肯定會笑他。 因為渡河限制已經解除,所以在幹部們離開後,一些准備隔山觀虎鬥,或是像羅倫斯一樣收到秘密指示的商人們,也走出了洋行。 羅倫斯混在這些商人後頭,一路朝向羅姆河前進。 在主要街道兩側洋行或商行裡的人,也都走到了外頭,使得路上出現一股異樣的氣氛。 當然了,路上也有人做著平凡的生意,鎮上居民也不是人人皆是商人。 盡管如此,看見這麼多商人競相前往北方,還是會讓人聯想到北方大遠征。 教會的高亢鐘聲正好在這時響起,彷彿在鼓舞士氣似的厚重音色響遍四處。 總是不給客人好臉色看的渡船伕,就只有今天顯得特別沉默,還擺出了低姿態。 岸邊擠滿了看熱鬧的人們,為了避免發生動亂,還站了數名手持長槍或斧頭的士兵。 一名看似懦弱的商人似乎是被氣勢壓倒,他在站上被船隻撞得有些搖晃的棧橋後,開始拍打自己的膝蓋。 沒有人會嘲笑這名商人。 所有人都一直保持著沉默,接二連三地走上三角洲。 那些與生意無緣、前來看熱鬧的人們,個個露出像看見奇觀異景似的目光,想必他們也是真的覺得看見了奇觀異景。 自古以來,人們爭奪土地時,都是以長劍做了斷,所以非常單純易懂。 到了現在,卻變成以羊皮紙上的墨水做了斷。所以,就算被誤會是在施展奇咒異術,也是無可厚非。 對於人們這樣的印象,羅倫斯也有同感。 從交涉舌戰之中,變出金幣;這樣的行為與從魔方陣之中,叫出惡魔的召喚術有什麼不同?無怪乎教會苛責拚命掙錢的商人,誰叫商人的做為就像跟惡魔借了力量一樣,充斥著不可思議的現象呢。 沒有人在前方帶路,一行人只是隨著人潮前進。在三角洲上,即將進行最高金額商品交易的地方,就是黃金之泉,也是一行人的終點站。黃金之泉旁擺著桌子,流動在桌面上的,可能是記載著價值連城的商品的羊皮紙,也可能是權威、是名譽,或是志氣。 像羅倫斯這種基層商人,在途中就被擋住了去路,只有裝扮高雅的幹部商人們才能繼續前進。北凱爾貝的人們也同樣接二連三地來到這裡,坐在排列好的座位上。代表雙方陣營的人物,都是一副習慣用下巴指使人的模樣,讓人聯想到很久很久以前舉行過的賢人會議。 不過,此刻南凱爾貝人們的氣勢明顯壓過對方。南凱爾貝人們無論身上穿的衣服、侍者,還是舉止,一切都散發出金錢和權力的味道。 相對地,北凱爾貝的人們就只散發出威嚴而已。而且,他們還是靠著大聲怒喝,才勉強維持著威嚴。 南凱爾貝的出席者似乎是以座位來安排順序。正中間的位置坐了一名打扮最高雅的老人;而代表羅恩商業公會的迪達行長,則是坐在老人右邊第三個位置。 利益分配的金額應該會依這個座位順序而定,想必北凱爾貝的人們一定也明白。坐在打算擅自瓜分自己財產的人們面前,北凱爾貝的人們會懷著怎麼樣的心情呢? 不過,事情如果照這樣進行下去,羅恩商業公會能夠分到多少利益,仍是個未知數。至少能夠確定的一點是,照這樣下去的話,功勞將歸於迪達行長一人,底下的幹部們想必只能分到極少的利益。 如果能不透過公會,只讓寥寥數人分配利益……光是這麼想,就讓人嘴角忍不住上揚。 因為這次的利益之大,就是如此誘人。 不久後,北凱爾貝的出席者也都紛紛就座,站在他們身後、看似侍者的商人各自在主人耳邊低語。 想必他們是在進行最後作戰會議,但表情依舊顯得嚴肅。 這時,有件事讓羅倫斯吃了一驚。他看見坐在北凱爾貝的正中間席位、打扮最高雅的人物後方,站著一名熟悉的身影。 那人是珍商行的泰德.雷諾茲。 雷諾茲與其他人一樣,戴著前端翹起的高帽子。或許在這一帶,這樣的打扮就是正式的裝扮了吧。 基曼企圖讓北凱爾貝無法東山再起,而雷諾茲原本可能接下擔任橋梁的任務,現在卻站在北凱爾貝那方。這事實教人不得不害怕。 還是說,雷諾茲是接受基曼的提議之後,才決定背叛己方? 不明所以的羅倫斯在遠處望著雷諾茲時,忽然發現雷諾茲好像看向了自己。此時多數商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雷諾茲身上,他不可能只發現羅倫斯才對。 即便如此,羅倫斯還是覺得與雷諾茲的視線有所交會。羅倫斯可能是因為太緊張,才會變得自我意識過剩吧。 不,羅倫斯是真的很緊張。 現場沒發現伊弗的身影。 依基曼所言,伊弗不會在檯面上出現,事實看來也確是如此。 伊弗是負責檯面下的動作。 想先下手為強、奪得利益的傢伙們,肯定寫了一封封的熱烈情書寄到她那兒,此刻的伊弗想必正為了回信而分身乏術。 羅倫斯轉過身子,走出人牆,准備也帶著花束跑去找伊弗。 過了不久,羅倫斯身後傳來宣告交涉開始的高亢宣誓聲。 因為是南凱爾貝的人所做的宣誓,所以無庸置疑地,在黃金之泉接下來即將展開的交涉,完全只是一種儀式。 不過,儀式是一種向神明祈禱的行為。 坐在桌上的那些人,究竟要向神明祈禱什麼呢?思索著這個問題的羅倫斯不禁感到害怕,而拉高了外套的衣領。 第九卷 對立的城鎮 下 第八幕 能夠通往山頂的路有好幾條,與伊弗取得聯系的方法也有好幾種。巧合的是,羅倫斯要去的地方,正是不久前赫蘿拉了寇爾進去,然後嘮叨地說了一堆醉話的簡陋旅館。 北凱爾貝的人似乎包下了整間旅館,盡管一樓不見半個客人,旅館老闆卻沒有露出困擾的神情。說不定在今天,三角洲上所有的旅館和酒吧都像這家旅館一樣。 羅倫斯遞出單面有削痕、由很久以前滅亡的王族所發行的銅幣後,老闆隨即把空啤酒杯放在櫃台上,指了指旅館樓梯說: 「請用,謝謝。」 老闆是要羅倫斯拿著啤酒杯上樓吧。 羅倫斯照著指示上了樓梯,看見兩名商人模樣的男子在二樓走廊底端聊著天。 羅倫斯險些看走了眼,但幸好「看了一眼就不會忘記對方面孔」的旅行商人特技幫了他。 其中一名商人雖然貼了假胡須,還在衣服裡塞了棉花之類的東西改變身材,但他無疑是那名幫伊弗把風的男子。 羅倫斯再次看向男子,這時男子也投來銳利的目光。 他的腳步頓了一下,但隨即毫不畏懼地走向男子。 「生意好嗎?」 這時另一名陌生男子向他搭話。陌生男子似乎是在問暗號,所以羅倫斯不慌不忙地把手中的啤酒杯倒過來,然後回答:「生意差到連買酒的錢都沒有。」 對方咧嘴一笑,指向其身旁的房門。 男子粗壯的手指指甲全翹了起來,證明他每天只需做生意,不需幹粗活。 羅倫斯一邊在臉上堆起笑容,一邊敲門。當房內傳出回應時,他便慢慢走了進去。 一走進房間,羅倫斯隨即被嗆人的墨水味道嚇了一跳。而且,還有一股臭味混在墨水味裡,微微刺激著羅倫斯的鼻子,讓他不禁皺起眉頭。 一名看似沉默寡言的老人,在房間的角落燒著蓋印用的蠟,而臭味就是來自燒蠟的味道。 「你知道你來到這個房間,讓我有多失望嗎?」 運動過度和用腦過度都會讓人疲累,但兩種疲累的感覺不一樣。 由於閱讀過量所造成的疲累,這時的伊弗臉上掛著一種特別的表情。她輕輕地笑了笑,在堆滿信件和文件的書桌上用手托著腮。 「打擾你睡午覺了嗎?」 「是啊。你看我四周堆滿了這麼多夢話。」 羅倫斯站在房間門口,他的腳邊也散落了一地信件紙張。 羅倫斯只是輕輕瞥了腳邊一眼,便看見兩封帶著恐嚇意味的信件、三封舉發北凱爾貝的某人勾結南凱爾貝的某人且真假難辯的信件、三封邀伊弗合作的信件,以及一封詢問伊弗要不要一起逃亡到遙遠國度的信件。 羅倫斯撿起最後一封文情並茂的信件,送到了伊弗面前。 「我以前曾經為了越過這附近的海峽,和一群巡禮者搭同一艘船。結果我運氣有夠差的,居然碰上海盜打劫。」 羅倫斯才在想伊弗怎麼會突然提起這個話題,便看見她用手指捏起那封信,然後俐落地摺起信來。 「那群害怕丟了性命的巡禮者,起先拚命地向神明祈禱,但後來看見好幾名船員被殺死,發現大勢已去的時候,你知道那些傢伙開始做什麼嗎?」 「不知道耶。」 伊弗聽了羅倫斯的回答,便一臉愉快地繼續說: 「最後他們開始向海盜們搖尾乞憐。看到他們那個樣子,我真的覺得人類是非常神奇而堅強的生物。」 有位詩人說過「亡命關頭是最好的迷藥」。 「那時候你到底在做什麼呢?」 伊弗把摺好的信紙輕輕丟進暖爐。 「那時候我為了確保自己的贖金,忙著翻找那些傢伙的行李。」 伊弗沒有揚起乾燥的嘴唇,只有眼角浮現笑意。 羅倫斯聳了聳肩,從懷裡取出羊皮紙說: 「他們要我把這個交給你。」 「沒什麼好看的。」 聽到伊弗的回答,原本緩緩攪拌著蠟的老人瞥了羅倫斯一眼。 伊弗朝向老人稍微動了一下手指後,老人便再次讓視線落在溶化的蠟上。 老人是個聾子。 或者對方故意要讓羅倫斯以為老人是聾子,好讓羅倫斯安心地滔滔不絕。 「我只對一件事情感興趣。你到底會不會站在我這邊?」 「正確來說,應該是我最後會不會聽你的話吧?」 伊弗還是只有眼角浮現笑意,嘴角並沒有上揚。 她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將手伸出。 收下羅倫斯的羊皮紙後,伊弗一臉沒什麼大不了的模樣,很乾脆地拆開信件。 「哼……跟我猜的一模一樣,反而讓人覺得不舒服。這簡直就像是你把密會的內容全盤托出一樣。」 「你別開玩笑了。」 聽羅倫斯露出商談用的笑臉慇勤地回答,伊弗馬上一臉無聊地把羊皮紙擱在桌上。 「那男的坐上桌了啊……」 她喃喃說著,閉上了眼睛。 照這樣子看來,伊弗至少會比其他信件花更長一點的時間,審視羅倫斯送來的羊皮紙。 「你覺得怎樣?」 伊弗閉著眼睛問道。 羅倫斯心想:現在就開始談判還太早了。 「只要伊弗小姐願意爽快地接受,我就能夠順利地完成任務。」 「拿一角鯨從地主家族手中換走土地所有權轉讓書。然後我跟北凱爾貝的背叛者互分一角鯨的利益,你們那邊則是互分多於週遭人們的利益。」 「這可說是萬事圓滿。」 聽到羅倫斯這麼說,伊弗用力地嘆了口氣,開始揉起眼頭。 「不能用自己的眼睛確認別人心裡想什麼,真的很煩啊。」 當交易進行得如此順利時,想必只有過去從未遭到背叛的傢伙,才會完全信任對方。 明明自己也會欺騙別人,到底要握有什麼根據,才能讓人大聲說出「我的交易絕對不會出問題」呢? 「你知道基曼跟誰有關聯嗎?」 伊弗的語氣不像在考驗羅倫斯,純粹是在發問。 「不知道。」 「背地裡運出一角鯨的手段有可能成功嗎?」 「聽說可以用威脅或賄賂的方式買通衛兵。」 「不過,讓沒有實權的兒子簽寫土地所有權的轉讓書,我不確定會不會有實質效力。關於這點,基曼有什麼打算?」 「基曼的意見是,第三代當家已經向鄰近的領主打過招呼,算是成人,而且城鎮的裁判權牽扯到城鎮的議會、教會以及周邊領主。只要擁有能夠主張自己權利的憑證,總會有辦法解決。」 「原來如此。所以,你相信基曼說的話?」 伊弗露出的表情,就像貴族憐憫無知民眾時的表情一樣。只是她從較矮的位置俯瞰羅倫斯。 那口吻聽起來,像是確信基曼設下了陷阱等著她上當一樣。 「雖然我不相信他的話,但我決定遵從他的指示。」 伊弗從羅倫斯身上挪開視線。 「你的答案非常標准,但無法拉近我們之間的距離。」 伊弗不打算接受基曼的提議嗎? 雖然羅倫斯不是打從心底相信基曼的話,但他覺得對伊弗來說,這個提議並不壞。 「對你來說,這應該是最佳的選擇,不是嗎?」 羅倫斯試著反過來詢問伊弗。 「我不是說過了嗎?我要背叛所有人,然後自己獨佔利益。」 「這──」 羅倫斯急忙閉上嘴巴,吞下差點脫口而出的話語。 伊弗一臉開心地笑著。 她的意思應該是要羅倫斯把話說下去。 「你為什麼要像小孩子一樣任性?」 如果伊弗向基曼提出這個提議,基曼一定會立即爽快地答應。 基曼一定會欣喜若狂。 為什麼伊弗要頑固地懷疑基曼呢? 就算其中有什麼原因,也太奇怪了。 如果伊弗無法打從心底相信這個提議,只要拒絕不就好了? 還是就如伊弗所說,她只要沒看利益全部集中在自己身上,就不會開心? 為什麼伊弗要做出如此孩子氣、不聽道理到令人難以置信的事呢? 「小孩子?沒錯,就是像小孩子一樣。」 伊弗笑笑後,輕輕做了一次深呼吸。 當她吐氣時,意外吹動了許多桌上的物品。 「被暖爐的火燒傷過的小嬰兒,就算看見暖爐裡沒有火,也會害怕,不是嗎?」 「……如果是這樣,那商人除了躲在空無一物的房間裡發抖之外,什麼事都做不了。」 盡管被騙、被燒傷,還是會想要朝利益伸出手,這才是所謂的商人。 而且,伊弗不正是這種商人的化身嗎? 在凱爾貝這個貿易樞紐,在攸關此地支配權的騷動之中,伊弗能夠站在核心位置,不正是最佳的佐證嗎? 羅倫斯帶著半是驚訝、半是忿怒的心情逼近伊弗,卻對上了伊弗迷濛的視線。 「我……也不是一開始就是個商人啊。」 「呃!」 聽到伊弗懦弱的聲音,羅倫斯倒抽一口氣,縮起了身子。 對於羅倫斯這樣的反應,伊弗只瞥了一眼,就一股腦地趴在桌上。 紙張隨之大大地飛起。 似乎是個聾子的老人慌張地站起身子,伊弗趴著看向老人,對他微微一笑。 「靠這種薄薄紙張的往來,還有從嘴巴出來、沒有形式的話語,就會有多到甚至能夠買下人命的金幣掉進荷包裡。你不覺得這樣很蠢嗎?」 伊弗拿起一張紙張,又扔下。 然後,她緩緩把視線移向羅倫斯說: 「你曾經被打從心底相信的對象背叛過嗎?即便如此,你還能夠相信別人嗎?我能夠相信的對象,就只有會背叛別人的自己。」 動物的尖牙是為了攻擊敵人的武器,同時也是保護自己的盾牌。 既然這樣,伊弗會拚命地磨牙,就表示她有必要保護自己。 「你在與我性命相搏時,不是問過我嗎?你問我在賺錢的盡頭,看見了什麼?我不是回答你了嗎?我說因為有所期待……」 伊弗緩緩閉上眼睛,再以同樣的速度張開眼睛。 「我期待有一天可以得到滿足,然後抵達沒有不安和痛苦的世界。」 感到害怕的羅倫斯,不禁往後退了一步。 為了前往沒有不安和痛苦的世界,所以反覆地背叛他人;看見這樣的伊弗,羅倫斯覺得彷彿看見了人類罪惡的根源。 羅倫斯不覺得伊弗是在演戲。 也不覺得是陷阱。 伊弗緩緩挺起身子後,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 她若無其事地說: 「好啊,我就接受基曼的提案。你幫我把這句話……」 伊弗停頓了一秒鐘後,露出了狡猾如蛇的笑容說: 「傳給他吧。」 伊弗無疑是個天才。 這樣教人究竟要如何相信她的話語? 該怎麼向基曼報告才好呢? 伊弗的幻術虛虛實實,讓羅倫斯感到一陣惡心,他嚥下這股不適,緩緩挺起背脊。 既然伊弗要求幫她傳話,羅倫斯當然只能這麼回答: 「……我明白了。」 羅倫斯恭敬地行了一個禮,轉過身子。 有那麼一瞬間,羅倫斯眼中的伊弗就像有好幾根觸角,時而會吞下船隻,讓人們身陷惡夢之中的海上紅惡魔一樣。 伊弗肯定真的不相信任何人。 就算伊弗會背叛所有人,為了自己的利益而奔走,也不足為奇。 然而,如果不在關鍵時刻相信某人,讓交易成立,就得不到利益。 伊弗最後究竟打算相信誰呢? 當這場交易結束時,又會是誰被騙呢? 羅倫斯伸手准備開門。 伊弗的話語緊跟著丟來: 「欸,要不要跟我合作啊?」 伊弗面無表情地凝視著羅倫斯。 她像是在騙人,也像是在說真心話。 「你是說,就當作被騙,先跟你合作看看再說?」 「是啊,沒錯。」 「可是,我不想讓自己覺得上了當。」 聽到羅倫斯的回答後,伊弗笑著說:「說得也是。」 不過,對於伊弗接著說出的話語,羅倫斯沒有回答。 「欸,你有同伴等著你回去,不是嗎?但我卻──」 羅倫斯沒有回答。 他知道要是回答了,就會被她逮住。 世上確實存在以歌聲蠱惑人類的人魚。 羅倫斯快步走出走廊,走下樓梯來到一樓。 一路上,羅倫斯覺得伊弗的視線好似一直釘在他的背上。 羅倫斯必須透過第三人與基曼聯絡。 他被指定前往與黃金之泉隔了兩條馬路、攤販雜亂排列的小巷子。俗話說,要藏木頭,就藏在森林裡。 不過,除了純粹因為難以直接與基曼見面,所以必須透過第三人以信件取得聯絡之外,應該還有另一個原因。 基曼嚴格命令羅倫斯,他只要傳達伊弗要說的話就好。這想必是為了防止羅倫斯被伊弗的話術蒙騙,而擅自加上一些奇怪的情報呈報給基曼。 羅倫斯覺得基曼這樣的措施很正確,同時也能藉此幫上自己。 羅倫斯根本無法正確地表達剛才的互動。 他不知道哪些部分是真實,哪些部分是謊言。 羅倫斯感覺自己就快無法相信別人了。 「老大說他瞭解了。」 一名看起來非常適合當跑腿、身材矮小的駝背男子從羅倫斯手中接過傳言,並帶來了基曼的回覆。 「我該怎麼做呢?」 「會議再一下子就會進入休息時間。老大應該會在那之後給指示。」 「我明白了。」 「那麼,請在約好的地方等待回覆。」 男子似乎還得前往其他地方接收情報,他話一說完,便匆匆忙忙地離去了。 雖然這樣的行事風格非常謹慎,但能夠帶來多大功效就不得而知了。 雖說三角洲是商人匯集之地,就算有陌生人在街上亂晃也不會太顯眼,但那也是指正常時的情況。 此時此刻,不論是游手好閒地在街上遊走的商人,或是看似在等人、站在攤販屋簷下張望著街上狀況的商人,都顯得再可疑不過了。 這就是所謂的「疑神疑鬼」吧。 這時赫蘿如果在身邊,或許能夠感到安心,但若是習慣了這樣的狀況,萬一以後赫蘿不在了,那就太可怕了。羅倫斯露出苦笑,朝著被指定接收回覆的酒吧走去。 「客倌!沒椅子可以坐了,可以嗎?」 三角洲上的酒吧本來就沒有幾間,現在幾乎所有酒吧都被人包下來,再加上今天的人潮又特別多── 所以羅倫斯還沒進酒吧,就已經聽到店家這麼招呼了。 當然了,羅倫斯在走進酒吧前,早就看見酒吧裡擠滿了客人。既然生意好成這樣,店家為了不讓酒桶見底,一定會在酒桶裡摻水,所以羅倫斯點了比較烈的葡萄酒。 雖然羅倫斯只能站在酒吧角落、倚著牆壁喝酒,但這樣反而比較容易將店內狀況盡收眼底。就算沒有參加會議,想要知道會議上發生什麼事情並不難,而且這次的會議本來就不重要。 從接過葡萄酒,到喝了三口濃度恰好的葡萄酒這段時間,羅倫斯就幾乎完全掌握住會議的概況了。 北凱爾貝譴責南凱爾貝的商行押住他們的漁船,而南凱爾貝的商行則反駁,是漁船上的漁夫們自願這麼做。 雙方的議論就像兩條平行線,根本沒有交集。 據在酒吧裡高聲談論八卦的商人們所言,到了晚上北凱爾貝應該會讓步,放棄要回一角鯨,但相對地會要求南凱爾貝把與一角鯨價值同等的銷售利益分給他們。 羅倫斯也贊成這樣的提案。 倘若南凱爾貝的長老們想要打垮北凱爾貝,只要把一角鯨賣給某個領主,藉以取得取得武力與權威,再威脅北凱爾貝的地主們就好。南凱爾貝的長老們之所以沒有這麼做,是因為他們希望事情能和平地解決。只要還能繼續握住北凱爾貝的韁繩,南凱爾貝很願意分一些甜頭給對方,而北凱爾貝肯定也覺得這樣沒什麼不好。北凱爾貝之所以會抵抗,是為了保持自己的權威,以及單純為了交涉擴建三角洲時的利益。 而且,想必連這件事情也不會在會議上決定,而是在檯面下談判後決定。 不過,這場交涉應該會在與羅倫斯無關的地方進行。可笑的是掌握到交涉內容的,居然就是這場鬧劇的主角們。 伊弗與基曼,這兩個人在凱爾貝擁有驚人的力量。而羅倫斯因為處在這兩人中間,居然有股這裡就是一角鯨一連串騷動的中心位置,而自己也位於核心的錯覺。事實上就連伊弗與基曼,也不過都是條支流罷了。 想到自己在這條支流擔任情報仲介,羅倫斯除了苦笑別無他法。對上伊弗,羅倫斯從一開始就一直處於被玩弄的一方。 就是借助了酒精,讓心情平靜下來的現在,羅倫斯也無法冷靜地回想與伊弗最後的互動。 他越來越明白,與商品和貨款有關的各種交涉,是多麼單純的勝負行為。 如果每天都在這種圈子裡打滾,就會生出像伊弗那樣可怕的怪物來。 因為居住的世界差異太大,羅倫斯對伊弗的那股不甘心和崇拜,似乎也越來越沒有真實感。 幸好赫蘿不在身邊──想到這裡,羅倫斯果然還是只能苦笑。 「老闆──」 就在羅倫斯一邊沉思,一邊喝酒時,有人向他搭了話。 如果記不得曾經聽過一次的聲音和看過一次的面孔,就不夠格當個旅行商人。 不過,就算沒有這般本領,基曼跑腿的長相還是讓人印象深刻。 「您來得真快。」 「是啊,這是當然的。因為老大總是得決斷如流。」 跑腿男子皺著布滿皺紋的臉,一副感到驕傲的模樣笑了笑。 在雙手可及的范圍內,隨著情報收集越多,准確度就越高的消息是最重要的。 旅行商人就是負責處理這類消息。而基曼所負責處理的,是船隻必須花上好幾個月才能夠抵達的異地商品。當鞭長莫及時,就算收集到了情報,也無法保證這些情報一定正確,而且有時甚至得不到半點情報。這時若要必須針對那些價值連城的商品買賣做出判斷,自然需要相當強的決斷力。 在做出判斷後,還得具備足夠的膽量,在商品實際送達之前都必須沉住氣。 或許就是擁有這樣的決斷力及膽量,基曼才能夠想出以一角鯨交換土地權狀,讓城鎮勢力徹底逆轉的宏偉計畫,並且還能大膽地執行。 也難怪跑腿男子會露出引以為傲的笑容。 「請轉交這個。」 男子話還沒說完,紙片已滑入羅倫斯空著的手裡。 那感覺就像羅倫斯手上本來就拿著紙片似的。 就連收到紙片的本人都這麼覺得了,就是在旁邊看,也得聚精會神,才能發現男子塞了紙張給羅倫斯。 「……我確實收到了。」 聽到羅倫斯的回答,跑腿男子點了一次頭後,與出現時一樣迅速地離去。 羅倫斯收到的信件甚至沒有封死。 不知道基曼是相信他不會偷看信件,還是覺得被偷看也無所謂。 無論答案是什麼,他都沒有偷看信件。 如果看了信件,就會被情報抓住,伊弗也就會用這點籠絡羅倫斯。就算是銳利的貓爪,也勾不住表面光滑的圓石。如果什麼都不知道,就不需要做出判斷,如果不需要做出判斷,就不會被人利用。 在對方的情報量遠多於自己的現狀下,羅倫斯確實該以這樣的方式來保護自己。他告訴自己必須沉住氣,在事態發展來到自己伸手可及的范圍之前,絕對不能露出內心的想法。 提醒自己要表現得自然,本來就是一件矛盾的事情。 即便如此,商人還是得不分好壞一概容納,分毫不差地操控自己的喜怒哀樂。 羅倫斯這麼告訴自己。就像小時候一邊告訴自己世上根本沒有惡魔,一邊在深夜的森林裡小便的時候一樣。 羅倫斯依循原路把信件送到伊弗手邊,收下回覆。伊弗這次沒有答腔,只是投來惹人憐憫的眼神。 既然羅倫斯都能裝得十分自然,伊弗當然也做得到,所以羅倫斯看不出伊弗的表情到底是真是假。 不過,伊弗的瀏海貼在額頭上,臉上也浮現了幾條細小皺紋,看起來確實是一副很疲憊的模樣,而散落在書桌上的信件數量似乎也增加了。 離開伊弗的房間時,伊弗獨自坐在書桌前重新處理無數文件的身影,一直在羅倫斯腦海揮之不去。 羅倫斯有赫蘿在等他。 這不僅單純代表赫蘿是支撐他的力量,更代表這個計畫萬一得重頭來過時,赫蘿是能讓一切回到白紙狀態的王牌。 然而,伊弗沒有同伴,她必須獨自一人面對這場戰斗。伊弗確實身處危險之中,萬一被人發現她與基曼接觸,北凱爾貝的地主們不知會怎麼報復伊弗。想到這裡,盡管事不關己,羅倫斯的心情還是黯然了下來。 雖然羅倫斯強烈警惕著自己,但就快要心軟了。 「怎麼了?」 從跑腿男子手中收下基曼的回覆時,連跑腿男子都忍不住這麼問他。 「沒事。」 羅倫斯搖搖頭回答,而跑腿男子也就沒再追問下去。 羅倫斯撥開人群前往伊弗所在的途中,發現自己的步伐在不知不覺中居然變成了小跑步。 他發現自己心急了起來。 羅倫斯明明只是收送紙張,而且也沒有人期待他做出收送之外的事情。盡管這麼告訴自己,羅倫斯還是忍不住越來越緊張。 羅倫斯告訴自己不能找藉口。 因為他在運送的東西,是能夠輕易左右人命及命運的物品。 「請在這邊稍等一下。」 就在第四次送信的時候。 羅倫斯送來信件時,先前只負責確認暗號的把風男子,從羅倫斯手中收下信件,卻沒讓羅倫斯進入房間。 就算是再嚴厲的拷問,如果以同樣的間隔給予相同的刑求,痛苦也會逐漸減輕。但是,這突然的變化讓羅倫斯變得更加緊張。 把風男子當然不可能向羅倫斯說明。在把信件拿給房間裡的伊弗後,男子就一直靜靜待著。 兩名把風男子沒有交談,眼神也沒有交會過。 只有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屋外傳來的城鎮喧嘩聲,反而突顯了現場的沉默。 羅倫斯發現伊弗回覆的速度逐漸變慢,或許信件內容終於開始接近核心了。 伊弗一定是再三思考後才下筆。 在沒有答案可以參考,甚至沒有人知道正確答案的情況下,想要解決攸關自身命運的難題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羅倫斯想起自己在昏暗的森林裡遭到山賊襲擊,遇上雙岔路時的那段際遇。 其中有一條路是通往山的深處,最後會碰上死路。當時羅倫斯沒有選擇的時間,也沒有能夠尋求建議的對象,前進是他唯一的選擇。 伊弗一定覺得自己手上的筆像鉛塊一樣沉重。 然後,羅倫斯看見房門總算打開,看似聾子的老人拿著信件走出房間。 老人認出羅倫斯後,緩緩遞出信件。 羅倫斯收下信件,發現信件有些皺巴巴的,還附著了一些汗水。 從中不難看出伊弗的痛苦。 羅倫斯把這封信件交給跑腿男子,然後收下基曼的回覆時── 「老大很著急。」 跑腿男子這麼說。 「他說河水的流速變快了,我們也要配合流速劃船才行。」 基曼手上的任務,當然不只有與伊弗的交易而已。 他與其他幾十名商人們密謀,在名為計畫的巨大河流之中,順著河流掌舵前進。 做生意的基本原則,就是情報傳遞得越快越好。 事已至此,但羅倫斯收到的信件還是沒有上封,或許基曼連等待蠟凝固的時間都嫌浪費。 羅倫斯點點頭,隨即跑向伊弗所在之處。 然而,這次果然又是把風男子把信件送進房間,羅倫斯無法見到伊弗的身影。 在這樣的狀況下,就是想要催促伊弗,也催促不了。 不,就算催促了,也不見得能夠早一步得到回覆。 伊弗不是笨蛋,她一定已經察覺到整個局勢的變化,也明白若沒跟上事態發展,就是有再好的策略,也會對自己不利。 而且,既然事態變化快得連基曼都感到著急,送到伊弗手邊的其他信件量一定也會隨之增加才對。 雖說這個策略有可能扭轉一切,但以伊弗的立場重要性來說,她不可能一直拘泥於這個策略。應該說,她必須把秘密交易巧妙地藏在一般交易之中。 伊弗應該也相當拚命才對。 羅倫斯故作平靜地在走廊等待的期間,一直反覆如此告訴自己。 商人為了自己的利益,願意花上兩、三天一直等待天平達到平衡。 然而,有時候也會因為一直等待,而錯過勝利的機會。 從總算走出房間的老人手中收下信件後,羅倫斯也沒好好答謝,便離開了旅館。 羅倫斯越來越不明白自己站在哪一邊。 他不知道自己這麼急著奔跑是為了讓基曼順利進行計畫,還是想要替伊弗多爭取一些思考時間,或者只是因為自己受到了這般氣氛的感染。 跑腿男子的表情變得越來越嚴肅,額頭上的汗珠也變得明顯。 在等待跑腿男子帶來回覆的短暫時間,羅倫斯也從路上的商人和酒吧裡的商人口中,得知會議有了動靜。 會議似乎比想像中更快做出結論。 萬一做出了結論,基曼企劃的這出逆轉劇就會化為泡影。 未來很難再遇到比這次更好的機會。 在跑腿男子近乎威嚇的提醒下,羅倫斯催促了把風的男子好幾次。 即便如此,伊弗回覆的速度還是越來越慢,羅倫斯隱約看見的字跡也越來越潦草。 在這場讓胃部慢慢地越絞越緊的互動之中,他已經不知道自己去了幾趟伊弗所在的旅館、收送了多少次信件。 在某次羅倫斯准備遞出信件的瞬間,突然感覺到不對勁,於是停下了手。 「?」 把風的男子一臉訝異地凝視羅倫斯。 羅倫斯像彈起身子似的用力抬頭。他望著男子,急忙陪上笑臉。 他感到心髒越跳越快。 ──不會吧? 某個想法在羅倫斯的腦海不停翻騰。 把風的男子接過信件後,拿著信件走向伊弗的房間。 「……不會吧?」 羅倫斯像是把這句話吞進喉嚨深處似的,壓低音量說道。 為什麼伊弗會答覆得這麼慢呢? 基曼不僅要參加會議,想必還要處理比伊弗更多的事情,這樣的他都能夠立刻做出決斷、立刻給予答覆。 基曼與伊弗的差異不能用「個性不同」來解釋。 伊弗是個為了成就事情,會毫不猶豫地掏出利刃的商人。 她不是那種拖拖拉拉,會優柔寡斷地抱頭苦惱的人。 或許,伊弗比基曼更加忙碌?想到這裡,羅倫斯覺得不太對勁。 羅倫斯走進伊弗的房間時,看見房間裡散落著大量的信件。 隨著拜訪伊弗的次數增加,信件數量也越來越多,光是要看完那些信件,就是一件很累人的事情。 然而,羅倫斯疏忽了一件重大的事情。 而且是一件非常根本的事情。 羅倫斯來這裡送信送了好幾次,而最近幾次都等上了很長一段時間。 羅倫斯在等待的時候有看到嗎? 看到其他人把其他信件送來這個房間了嗎? 這次羅倫斯也是等了一會兒,才總算盼到回函。 羅倫斯的心境有如雨過天晴,他總算能夠用平靜的目光打量四周。老人打開房門的瞬間,羅倫斯隱約看見好幾封信件散在房間裡面。 不過,只要照常理來思考就好。 看完信件,有必要隨地亂丟嗎? 她應該是有什麼目的,才會刻意這麼做吧? 羅倫斯把伊弗的信件收進懷裡,快步離開旅館。 從前提來看,這場交易本來就有許多費解之處。 最令人難以理解的,就是伊弗像任性的小孩子一樣。她說如果不能獨佔利益,就不願配合。 即便如此,與伊弗交談的內容以及交談時的氣氛,還是讓羅倫斯接受了伊弗的任性。 伊弗原本不是個商人,也不是在覺悟到理所當然會遭人背叛之下,才跳進商人世界,不難想像她是嘗盡了辛酸,才爬上了今日的地位。 這麼一來,若是為了追尋沒有痛苦的世界,而讓伊弗選擇走上不斷背叛他人的惡魔之道,並不足為奇。 然而,這樣的事實只能說是不足為奇,不能說是必然。因為自己很痛苦,所以才選擇走上傷害他人之路,這樣的說法不過是一種藉口。 如果說,這一切全都是伊弗的自導自演呢? 羅倫斯動腦思考後,感到全身的血液瞬間消退。 有些生意必須花時間等待才會有利可圖,但有些生意必須迅速採取行動,才會有利可圖。 這次的這筆交易應該歸類於後者。 如果會議做出了結論,就無法採取一舉逆轉的策略。 如果伊弗不是為了自身利益,而是為了某人的利益而行動,就能明白出她在交易進行之中,為何會回覆得拖拖拉拉。 伊弗是為了爭取時間。 或許能力上會有所差別,但無論在哪一個城鎮,都會有像基曼那樣的傢伙。這些人總是虎視眈眈,只要一逮到機會,就會想要贏過週遭的人。 而走過漫長歲月、狡猾至極的長老們看到這些小夥子,豈有不會想起自己的年輕歲月之理。 伊弗會不會受託阻止基曼等人的為所欲為? 如果長老們沒有阻止基曼等人,這場騷動將可能演變成世代間的斗爭;所以長老們利用伊弗巧妙地讓矛頭轉向。他們什麼也不做,打算以拖到時間結束的方式,解決這場世代之間的斗爭。 只要這麼推測,就能夠解釋一切。 散落一地、顯得不自然的大量信件。 而且,明明有那麼多信件,卻沒看過其他人送來信件一次。 還有,伊弗應該是個不畏懼任何難題的高明商人。 羅倫斯把信件交給跑腿男子。 他抓住急著把信件送到主人手中的男子肩膀,開口說道: 「請傳話給基曼先生。」 跑腿男子皺起了眉頭。 即便如此,羅倫斯還是不在意地接續說: 「狼可能是圈套。」 只要這麼一句話,憑基曼的智慧,一定能夠立刻理解。 以最壞的狀況來說,迪達行長甚至可能打算設下陷阱,趁機除掉基曼這個眼中釘,好讓他失去地位。畢竟基曼就是生活在舍棄羅倫斯這顆棋子也不會受到良心譴責的世界,而在這世界站在頂端的人們,就是企圖以合法的方式,讓優秀又礙眼的屬下失去地位,也不足為奇。 況且,如果真的發展到這一步,首當其沖的被害者就是羅倫斯。屆時不管有沒有借助於赫蘿的力量,羅倫斯都將失去生存之處。 然而,跑腿男子聽到羅倫斯拚了命的說明後,只是露出為難的表情,一言不發地跑了出去。 想必跑腿男子除了信件之外,不被允許接受羅倫斯的任何情報,而這是為了避免羅倫斯擅自做出判斷而引來危險。 即便如此,現在的事態還是要分秒必爭。 萬一伊弗打算陷害己方,那應該早點退出比較好,只要還站在陷阱外面,都還來得及回頭。等到陷阱關了起來,就後悔莫及了。 羅倫斯在酒吧焦急地等著回覆。 由於基曼的回覆總是比伊弗快上許多,這還是羅倫斯第一次覺得這段等待的時光如此漫長。 事實上他也明白,這只是他的心理作用。 當跑腿男子終於出現時,羅倫斯不禁有股鬆了口氣的感覺。 他心急地等待跑腿男子給答覆。 但跑腿男子跟先前一樣,只帶來了信件。 「他說什麼?」 羅倫斯忍不住這麼詢問,但跑腿男子卻搖頭說道: 「請傳送這封信。」 「什麼?」 羅倫斯聽了一時語塞,好不容易才找到話接下去。 「您沒有告訴他嗎?」 羅倫斯抓住男子兩邊肩膀問道,但男子卻別開視線,閉上了嘴巴。 男子根本沒有告訴基曼。 羅倫斯還來不及生氣,一陣焦急感先湧上了心頭。 「我說的話不是沒憑沒據。我當然明白您受過嚴厲的告誡,但是,除非是萬能之神,否則根本沒有人能正確地描繪出沒去過的城鎮模樣。所謂百聞不如一見是千真萬確的事實。現在還來得及。請趕快告訴──」 「夠了!」 外表看起來很適合當跑腿的男子,以低沉穩重的聲音悶吼。 羅倫斯會忍不住從男子的兩邊肩膀松開手,是因為男子的聲音根本不像個一路規規矩矩走來的正常人。 「區區一個旅行商人少自以為是了。老大他什麼都知道。」 男子說出每個單字,發音都帶著鮮血泥濘的味道。 像基曼那樣的人物會收買有流氓背景的人,並不足為奇。 「不管是你,還是我,都只要照老大的吩咐去做就好。」 這就是旅行商人從未經驗過的忠誠心。 因為這愚蠢的忠誠心,不知道有多少騎士或傭兵白白丟掉了性命。 商人理應是少數能夠以理性迴避這種問題的人種。 羅倫斯沒有退縮,他再度開口反駁: 「每個人都有犯錯的時候。有些事情如果不在現場,是沒辦法知道的。屬下的職務就是應該修正上司的錯誤,不是嗎?」 男子聽了皺起眉頭,低下了頭。 這名想必對基曼宣誓效忠的男子,如果知道自己的忠誠心反而勒住了主人的脖子,一定會很懊惱。 羅倫斯現在只能夠想辦法說服男子,他也相信說服得了男子。 羅倫斯還想趁勢追擊,男子卻抬起頭發出「呸」的一聲說: 「你別忘了,旅行商人。我們不過是手下。手下只有手腳沒有頭腦,所以不需要思考事情。你懂了吧……!」 男子壓低聲音的粗魯語氣,帶著在暗處恐嚇他人者特有的魄力和陰沉感。 然而,羅倫斯並非是因為那股魄力才倒抽了口氣。 他感到害怕的是男子所說的話語本身。 「懂了的話,就請送信。我是從老大那裡接到了命令。還有,你應該也一樣才對。」 男子說罷,拍了拍發愣的羅倫斯肩膀後,臉上像是寫著「真是浪費時間」般跑了出去。 沒有人對羅倫斯與男子的短暫互動感興趣,事實上這場互動也確實只是小事一樁。 羅倫斯是基曼的手下。 既然事實如此,就不需要動腦思考。 羅倫斯早就知道這樣的道理,也明白在良機到來前,自己必須忍耐。 只是,對一路獨力行商至今,並為此感到自負的羅倫斯來說,這是一件可怕的事實。 雖然羅倫斯理解自己是個渺小的存在,但不認為自己只是一個齒輪。 就算渺小,羅倫斯也是一個擁有自我名字、能夠自我思考,還可以自己行動的商人。 當他知道自己被否定的程度比想像中更深時,隨即有一股強烈的痛楚直上心頭。 羅倫斯深刻體會到自己在復雜的構造中,只是一個小零件。 這股沖擊像是頭部被人揍了一拳。 這令羅倫斯內心深處的怒火熊熊燃起,一股想要大聲喊叫的沖動隨之湧上。然而── 就在這個瞬間,羅倫斯忽然理解了。 他明白了伊弗為什麼反覆做出孩子氣的任性行為,在面對如此重大的事態時,還說出什麼一定要獨得最大利益之類的話語。 伊弗不是為了爭取時間,也不是有什麼企圖。 羅倫斯打從心底如此確信。 如果這是伊弗設下的陷阱,他也只能夠舉高雙手投降。 羅倫斯的依據不是理性,而是感性。 不知為何,這次羅倫斯來到伊弗的房門時,他順利地進了房間,也看到了伊弗本人。 人心無法用肉眼確認。 不過,既然能從行動推敲出對方腦裡描繪著什麼樣的畫面,那從表情也看得出來。 伊弗在桌上用手托著腮。她臉上綻放的天真笑容,甚至散發出一股爽朗的氣息。 「你的表情很不錯嘛。」 住在羅姆河流域的狼不會用笑臉來表達笑意。 羅倫斯一邊從懷裡拿出信件,一邊說: 「你真的打算獨佔一角鯨的利益啊?」 伊弗收起臉上的笑容,眼角微微彎曲。 那表情看起來也像是在皺眉頭。 不過,對於嘲笑一切的狼來說,那是最適合她的笑臉。 住處被人用錢買走,還不斷遭到命運捉弄;盡管在這樣的狀況下,仍然為了在充滿鹽酸和硫黃的海洋裡游泳,而利用了各種力量;但每利用他人一次,自己就被利用得更多。想必這就是伊弗的際遇。 人們之所以會試圖理解伊弗,是因為她是波倫家的當家,還是因為她是個美女呢? 不管是前者或後者,可以肯定的是,幾乎沒有人會親切地呼喊她的名字。 伊弗之所以不使用本名──芙洛兒.波倫,說不定就是基於這樣的理由。 既然週遭的人一開始就把伊弗當成工具看待,她當然會做一張專用的假面具來保護自己。 羅倫斯的推論或許有些感傷過頭,但與事實應該相差不遠。 伊弗讀過從羅倫斯手中收下的信件後,緩緩閉上眼睛。 然後,她輕笑說: 「你還真不適合當個商人。」 「或許你也不適合當隻狼。」 省略了話語與前提的互動,或許就像是神明與聖職者的對話吧。 伊弗把視線移向暖爐後,眯起眼睛開口說: 「我自認以利用他人的方式一路活到現在,但這種逃避現實的生活已經快撐不下去了。」 說罷,伊弗指了指自己的左邊嘴角。她那動作之所以有些像在開玩笑,或許是因為如果不當成玩笑話來說,就會說不出口。 「這場騷動發生之後,他們就立刻沒收了我幾乎砸下所有財產買下的皮草。我一答應接受這個危險的委託,他們就把和我一起離開雷諾斯的阿洛德抓走了。在這樣的狀況下,我已經無力再當只高傲的狼了。」 北凱爾貝很明顯地在交涉上陷入苦戰。 被逼得走投無路的人們,會以更嚴厲的手段逼迫立場更薄弱的人們,要這些可憐人想辦法解決問題。 羅倫斯在心中喃喃說:「這是很可能發生的事。」 那些人或許也是用這樣的方式利用伊弗至今。 不過,那些人這次打錯了算盤。他們沒有算到伊弗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 「我的名字不管在什麼時候都是很方便的工具。只有我爺爺和少數幾個怪人會好好叫我的名字。其中還活著的,只剩下阿洛德而已。」 羅倫斯根本想像不出成為他人的手下或工具,只靠著利用價值受到他人評價的人生,會是什麼樣的人生。 即便如此,他還是覺得人類雖然看似復雜,其實意外地單純。 只要對方留下幾處痕跡,就算這個人走過的人生令人難以想像,也能夠知道這個人最後爬上了哪一座山丘。 羅倫斯緩緩開口說: 「原來你很希望別人好好地叫你的名字啊。」 而且是在四周被敵人包圍、孤立且得不到支援的山丘上…… 「聽到人家把話說得這麼白,果然還是會覺得難為情。沒有啊,你別生氣啦。其實我真的很高興。我們都曾經拿柴刀和小刀互砍過,事到如今沒什麼好客氣了吧。我一直以為要騙你上鉤,再好好利用你不是件什麼難事。畢竟你是個爛好人嘛。可是……」 雖然伊弗滔滔不絕說出的話語中,有好幾個地方讓人非常在意。對商人而言,嘴巴除了用來賺錢之外,還要避免禍從口出。 伊弗會這麼隨隨便便地丟出讓人在意的話語,就表示她不是以商人的身份在說話。 「可是,我不忍心一直把你蒙在鼓裡。當然了,就算你不相信我也無所謂……」 羅倫斯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 因為不管怎麼回答,都可能傷害伊弗。 「這次啊,會是我最後一次處理事情,我決定要離開這個腐敗到極點的地區。所以,既然是最後一次,當然要……你知道的。」 伊弗露出殺傷力十足的笑容。 雖然羅倫斯覺得那笑臉美極了,但必須把這樣的想法永遠深藏心底。 「既然是最後一次,當然要讓他們好好叫出你的名字,是嗎?」 伊弗緩緩揚起兩邊嘴角。 那模樣就像沒有臉頰的狼一樣。 在咧嘴露出狼牙後,伊弗有些悲壯地笑著說: 「沒錯。我要在最佳時機,用最棒的手段背叛他們,讓那些傢伙叫出我的名字。」 此時的伊弗就像個准備赴死的騎士。羅倫斯只能抱著為她送行的心情,繼續把話說下去: 「就算他們懷著憎恨,怒吼著伊弗.波倫也一樣。」 「完全正確。」 在這瞬間,伊弗恢復了羅倫斯熟悉的表情。 「那麼,我想詢問叫了我名字的旅行商人──克拉福.羅倫斯一個問題。」 國王只會在王宮裡與少數人交談,並且只靠著這群少數人的決定,做出左右國家的決策。國王之所以這麼做,並不是因為這群人是神明選出來的人選。 原因只有一個。因為他們也同樣是人,而國王只信得過與自己親近的人。 伊弗第一次遇見寇爾時,曾對寇爾說過「人緣好或許算是一種天命」。 她的那句話,一定就是這個意思── 「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背叛他們?」 伊弗左邊嘴角有著瘀傷,看似疼痛的臉上,浮現了十分適合用狼來形容的表情。 第九卷 對立的城鎮 下 第九幕 羅倫斯把伊弗託付的信件交給跑腿男子後,就一直在酒吧裡等待。基曼這次回覆的速度特別地慢。 酒吧裡的商人越來越少,店內也不再顯得那麼生氣勃勃。 留在酒吧的,大多是一些羅倫斯每次來這裡都會看見的商人。他們似乎也身負著傳遞情報的任務。羅倫斯有好幾次不小心與他們視線交會,然後彼此尷尬地別開視線。 此時接近黃昏,根據喝得滿臉通紅、就快醉倒的商人們之對話,會議結論似乎差不多定了局,今天的交涉內容也已經談完了。 北凱爾貝決定放棄奪回一角鯨,南凱爾貝則是決定把相當於一角鯨利益的金額分配給北凱爾貝,南、北雙方似乎打算以這般最無趣的結論達成協議。 如果南凱爾貝用了不可勝數的大筆資金收買北凱爾貝的漁夫,讓一角鯨一直握在南凱爾貝手上,北凱爾貝除了以這樣的結論妥協之外,確實沒有其他選擇。 如果北凱爾貝想要奪回一角鯨,就必須訴諸武力,或是買回一角鯨,但這兩者都需要相當高額的資金。 而且,萬一凱爾貝進入戰爭狀態,別說做生意賺錢了,到時候只會讓那些在凱爾貝之外的城鎮開業的居民獲利,凱爾貝的居民卻不會有半個人拿到好處。就算不選擇戰爭,而選擇購買一角鯨,想必北凱爾貝也不知道去哪裡生出那麼多資金。 面對因為不合理的理由而引發的戰爭,北凱爾貝卻只能夠赤手空拳對抗,這不免讓人同情。 然而,不合理的事情就像路邊的小石子一樣俯拾皆是。 就算被小石子絆倒,也不會有人伸手攙扶。 「久等了。」 就在羅倫斯的身體快被彌漫酒吧的酒味和烤肉焦味滲透時,跑腿男子總算帶來了回覆。 雖然羅倫斯沒有偷看伊弗寫了什麼樣的回覆內容,還是看得出來這次的內容頗為重要。 因為這次收到的回覆信件封上了紅色蠟封。 「這是今天最後一次任務。不過,請一定要帶回對方的回覆。」 雖然男子乍看像是個膽小的矮個子跑腿,但他懷裡或許暗藏塗了毒的利刃也說不定。 羅倫斯當然知道男子所說的「一定」,不單只是用來強調說話語氣而已。 信件之所以封上了蠟封,想必是為了不想讓伊弗起疑。 也就是說,信件裡寫了基曼等人的結論。 「我知道了。我一定做到。」 手下只是手下,沒必要思考事情。 聽到羅倫斯的回答後,跑腿男子看似滿意地點了點頭。 直到羅倫斯步出酒吧,男子都還一直注視著羅倫斯。 或許是會議即將結束,所以男子的工作也告了一個段落吧。 羅倫斯來到人潮依舊擁擠的街上後,抬頭仰望烏云密佈、只有一角清澈的天空,在心中暗暗嘀咕: 「還是說他是在懷疑我?」 羅倫斯忍不住笑了出來,但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笑。 「明日清晨運出一角鯨,假裝進行正式程序。接著在船上連同載了一角鯨的船隻,一起交換土地所有權轉讓書。交換後,看你要滾到哪裡去都行。魯德.基曼。」 羅倫斯心想最後那句話應該是在開玩笑。伊弗讀完信件內容後,毫不猶豫地把信紙遞給羅倫斯看。 羅倫斯看了後,發現信上確實寫著伊弗所說的內容,也有基曼的簽名。 如果伊弗拿著這封信前往洋行,基曼就會頓時失去立足之地。 基曼會交給羅倫斯這封信,就表示基曼信得過伊弗。 羅倫斯不知道有什麼根據讓基曼如此有自信。 基曼當然不可能無條件相信伊弗。他會這麼有自信,一定是因為就算這封信公諸於世,他也已經做好了防範。 「真是單純又幼稚的交貨方式。你覺得怎樣?」 「如果發現有危險,只要翻了整艘船就能模糊事情焦點,所以也不算是個太爛的方法才對。」 羅倫斯的感想與赫蘿告訴過他的方法如出一轍。伊弗聽了挑起一邊眉毛,看似開心地嘀咕了句:「原來如此。」 「所以,針對這封信,我只要這麼回覆就好了嗎?」 伊弗一邊說話,一邊像在排遣無聊似的在羊皮紙上寫字。 那羊皮紙經過仔細的去毛處理,表面磨得相當平整,實在不是能夠讓一介商人抱著消遣之心下筆的高級品。這種羊皮紙應該是給一臉肅穆的修道士,在莊嚴的石造修道院裡,抄錄記載了神明睿智的書籍。而伊弗用著不輸給修道士的工整字跡,寫下了內容駭人的文章。 「瞭解。那麼,為了交貨,敝方船上會有我伊弗.波倫。至於貴方船上會有傳說中的神獸,以及……」 伊弗看向了羅倫斯。 「克拉福.羅倫斯。」 雖然羅倫斯沒有回答,但伊弗看起來也不怎麼在乎。 伊弗在信末流利地簽了名後,隨隨便便地把羊皮紙丟向正在攪拌蠟的老人。 只要將羊皮紙封上紅色蠟封,再用馬毛綁起來,回函就大功告成了。 接下來,羅倫斯肯定會搭上交貨船。 「我沒有答覆你耶。」 或許是工作已經告了一個段落,房門外隱約傳來兩名把風男子的笑聲。 聽說兩名男子當初被判了死刑,但伊弗救了他們。 伊弗讓人欽佩的地方是,她為了取得兩名男子的信賴,把自己的計畫都告訴了他們,並且得到了他們的協助。 這一切都是為了讓羅倫斯能夠帶著現在的表情站在這裡。 粗漢們並不似外表那般愚蠢。 「答覆?你有時候會說一些很奇怪的話耶。像我們這種愛說謊的商人,出口的話語能有多少價值呢?」 聽到伊弗以樂不可支的語調這麼說,羅倫斯實在難掩苦笑。 當然了,對商人來說,表情這東西也沒有什麼意義。 羅倫斯保持著苦笑,臉上表情動也不動。 「做生意就是一種危險的行為。只有神明能夠識破對方在想什麼,但神明什麼都不要;會進行交易的,都是充滿慾望的人類。而相信充滿慾望的人類,是這個世界上最危險的事了。我寫了信要回覆基曼,而你負責送信。不管是要祈禱,還是威脅,都只能等待才可能知道會有什麼結果。我已經用盡了所有手段。所以,我只能把這封信交給你。」 伊弗從老人手中收下信件後,毫不猶豫地遞向羅倫斯。 說這封信將決定伊弗的命運,一點也不誇張,伊弗卻如此乾脆地准備把這封信交給他人。 與其說伊弗這樣很有勇氣,不如說她不執著於自己的性命。 ──如果事情沒有順利成功,就表示自己的人生沒什麼大不了的;而只有這點價值的人生,根本沒必要存在。 這是一個以不怕死聞名的英雄說過的話。羅倫斯一邊想起這段話,一邊收下伊弗的信件。 「基曼肯定會照這封信的內容去做才對。萬一他否定我的要求,打算讓你跟你以外的人上船,我這邊為了自保,也必須讓其他人上船。只要有一方懷疑起另一方,戰斗准備的連鎖效應就會一直持續下去。所以……」 伊弗說到一半停頓下來,只把遞信給羅倫斯的那隻手放在書桌上,然後她閉起眼睛,用力做了一次深呼吸。 ──我當然也會緊張。 伊弗的舉動就像是在這麼說。 「所以,我們下次見面會是在四下無人、朝霧彌漫的河川上。」 大家都說伊弗是羅姆河之狼,現在的她看起來,確實與赫蘿有相似之處。 伊弗放在書桌上的手,映入羅倫斯的眼簾。 她像是希望人家握住她的手,卻又將這股想法藏於內心深處,就像她很想相信對方,卻無法相信的感覺。 「方便提一件事情嗎?」 聽到羅倫斯開口說話,伊弗的手抽動了一下。 「什麼?」 「我還有夥伴耶。」 在河川上交貨之際,如果羅倫斯背叛了公會,他與伊弗可以連同一角鯨一起轉乘在某處接駁的船隻,然後就這樣出遠洋。 這時如果還想迎接留在陸地上的赫蘿與寇爾,可是難如登天。 基曼會選擇如此單純的計畫,原因之一就在於他把赫蘿與寇爾當成人質。 伊弗的表情沒變,她靜靜抽回書桌上的手。 「我也有阿洛德。」 伊弗的這句話貫穿了羅倫斯的心髒。 「好了,我已經把信交給你了。快去吧。」 伊弗露出嫌麻煩的表情說完,便揮了揮手要羅倫斯離開。 此時要是忤逆她,或許伊弗就會大發雷霆吧。 ──我也有阿洛德。 伊弗的這句話隱藏著重大的決心。 如果伊弗所言不虛,那麼阿洛德對伊弗而言,想必是個非常重要、用金錢都難以交換的重要存在。 羅倫斯因為知道赫蘿的真實模樣以及真實力量,所以不覺得害怕。別說是保護自家人的性命安全,赫蘿甚至有辦法救出阿洛德。 然而,伊弗在羅倫斯面前表現出了願意承受這般危險的決心。 她根本不知道赫蘿的力量。 伊弗與阿洛德一起從雷諾斯帶著皮草來到凱爾貝,還願意幫阿洛德負擔盤纏。對於自己如此信賴的阿洛德,伊弗甚至做好了舍棄他的心理准備。 羅倫斯不禁覺得伊弗對他的信賴更甚阿洛德。 不過,事實當然沒有這麼愚蠢。 想必伊弗真的為了自己的利益,打算舍棄一切,並且有著「只要是碰觸得到的東西,全部要換成金錢」的堅定決心。這樣的解釋會比羅倫斯方才的想法貼近事實許多。 但古老神話裡,就有一個渴望能點石成金的愚蠢神明,結果卻因為沒有食物吃,落得餓死的下場。 伊弗的話語之所以會讓羅倫斯感到沖擊,只有一個原因。 她打算走的,是一條無可救贖之路。羅倫斯看了她的模樣,不禁自問:我有辦法舍棄這樣的她嗎? 伊弗都願意舍棄阿洛德了,她一定會在船上殺了羅倫斯,或是找機會再次背叛羅倫斯。 如果伊弗這麼做後會露出笑容,那也就算了。 重點是羅倫斯想像不出來。 他實在不認為伊弗會展露笑臉。 是因為同情伊弗嗎? 羅倫斯如此自問,但找不到答案。 是自己想太多嗎? 這個可能性很大。 可是,世上幾乎所有的事都是自己想太多所造成的。 世上有太多人甚至懷疑神明的存在。 那麼,現在應該怎麼做呢? 怎麼做才能夠一手抓住自己的利益,同時用空出來的另一隻手抓住伊弗的手? 羅倫斯激動地自問,並在酒吧裡信件交給跑腿男子。 「你的任務結束了。任務很辛苦吧,辛苦你了。老大說等回到旅館後,會說明接下來的事情。」 跑腿男子說完,拍了拍羅倫斯的肩膀便離開了。 羅倫斯甚至沒有多餘的心思,去思考跑腿男子會錯了什麼意。 會議似乎沒有引起太大的風波便結束了。當羅倫斯步伐蹣跚地走過黃金之泉時,發現已經有奚奚落落的人們在那裡興高采烈地談天。黃金之泉旁已准備好了晚間使用的篝火,想要讓自己顯得更有威嚴,而高高挺起胸膛的士兵們,一副像在守護神聖王座似的模樣,站在供會議使用的桌子前方。 如果把這場會議形容成一場圍繞著金錢、權威以及名譽的宴會,聽起來或許威風,如果當成故事來描述,也有足夠的豐富內容。 然而,實際在這裡參加會議的人們卻是多麼地悲慘且卑賤。 原來神明不贊賞商人,真的確有其因。 天空開始染上暗紅色,遠方可見不知是烏鴉,還是海鳥的影子。 羅倫斯一直以為做生意賺錢,會是更優雅且高貴的行為。 他一邊眺望一盞一盞點亮的燈光,一邊在從三角洲南下南凱爾貝的河川上,隨著渡船晃動。 伊弗絕對不可能回頭,而基曼也不可能擬出不夠周密的計畫。 基曼最害怕遇到的狀況,是拿到假的土地所有權轉讓書,而且一角鯨被帶走。這樣的結果會比計畫敗露更加悲慘。 到時候的狀況就不是自己搶先他人一步,事態就會好轉那麼簡單。 整個計畫就像揉了再揉、完全膨脹起來的酵母面包一樣,現在已經放進了窯裡,就等著烘烤完成了。 這麼一來,羅倫斯不是選擇向神明祈禱,就只能選擇逃跑。 既然事到如今不可能說服伊弗和基曼,他就只能努力思考這個計畫的陷阱,到底會巧妙地設在何處。 渡船抵達了棧橋,羅倫斯隨著四周人群移動,踏上陸地。 四周多是前去三角洲參觀會議的商人們,他們隨意暢談,還開心地笑個不停。 羅倫斯不禁覺得這些商人們很吵,但也知道自己是遷怒於他們。 即便如此,彷彿抓住絕不可能抓得到的云朵似的虛幻感覺,還是讓羅倫斯吐氣時湧上一股想要大叫的沖動。 一個腳步搖搖晃晃的商人撞上了羅倫斯。 就在羅倫斯忍不住握住拳頭,准備打下去的瞬間,他的目光被吸往某處。 「喂……幹嘛撞人啊……」 羅倫斯根本沒有把眼神迷茫、不講道理的醉漢看在眼中。 他的目光集中在醉漢後方。 渡船一艘接著一艘抵達棧橋,在接二連三地慢慢走下船的人群之中,羅倫斯看見站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人面向羅倫斯,纏繞在其臉上的頭巾底下,投來羅倫斯從不曾看過的眼神。 「喂!你到底聽到沒──」 「抱歉。」 羅倫斯的視線直直盯著那位下船者,他隨手將一枚略為泛黑的銀幣塞給醉漢,便邁步走去。 羅倫斯不明白,這名人物為什麼在會議結束的這個時間會來到南凱爾貝。 而且,光是看見那人站在前方的身影,就能夠感覺到她已被逼得走投無路。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就在羅倫斯要出聲說話時── 「大事不妙。」 頭巾底下傳來比平常更加沙啞的聲音。 「我已經……不行了……可是,至少要讓你……」 「唔!」 用盡最後的力氣說出話後,伊弗的膝蓋就快癱軟下來。 羅倫斯慌張地抱住伊弗後,立刻又忍不住縮回了手,但羅倫斯這不是在開她玩笑。 而是因為伊弗的身軀輕得教人害怕,而且身體發燙。 伊弗在頭巾底下反覆著短促的微弱呼吸,額頭上浮現大顆的汗珠。 只有右手還牢牢握住一張羊皮紙。 「發生什麼事了?到底怎麼了?」 幾乎整個人靠在羅倫斯身上的伊弗一邊咬住下嘴唇,一邊拚命用眼神想要傳達什麼。 羅倫斯心想一定發生了很重大的事情。 他把視線移向伊弗的右手。 看著伊弗握在手上的羊皮紙。 羊皮紙上一定寫了讓伊弗受到如此打擊的重要事項。 「這邊太醒目了。我們先找個小巷子──」 羅倫斯說著扶起伊弗,開始邁出步伐。 這時,教會的鐘塔響起了高亢的鐘聲。往來港口的人們紛紛停下腳步,一齊朝向教會鐘塔望去,跟著交握雙手各自做起祈禱。 在鐘聲「叮──咚──」的響聲之下,羅倫斯攙扶著伊弗穿過人群走去。 希望這至少會是神明的旨意。 羅倫斯抱著這般心情撥開人群,眼看著就要鑽進小巷子。 就在鐘聲帶著嘹喨余韻停下的瞬間,羅倫斯突然停下了腳步。 彷彿神明的庇佑在這瞬間消失了一樣。 「您要去哪裡呢?」 羅倫斯也不是沒料到會有這樣的可能性。 畢竟這裡是人潮聚集的港口。 此刻正好是會議剛結束的時間,不斷有人從三角洲回到這裡。 然而,這應該不完全是偶然。因為跑腿男子就站在基曼身邊。 跑腿男子那「不論在多麼擁擠的人潮之中,也能夠把信件確實送到主人手中」的犀利目光,想必很輕易地就發現了伊弗的身影。 羅倫斯在動腦思考之前,先轉動視線環視四周。 現在要帶著伊弗逃跑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朋友身體不適,所以我想帶她回旅館。」 「原來如此。」 基曼露出可掬的笑容,一副真的就打算這麼結束閒聊的模樣。 然而,他身旁的跑腿男子,以及看似手下的另一名男子卻靜靜地踏出步伐。 「能夠在這裡遇到你,看來我真的很幸運。」 羅倫斯一擺出保護伊弗的姿勢,兩名男子就變換了身體重心。 對羅倫斯而言,遭到盜賊襲擊並不稀奇。 兩名男子彷彿隨時都會撲上來,他們的姿勢就像猛獸一樣。 怎麼處理好呢? 羅倫斯如此自問。 不管怎樣,被基曼認為自己與伊弗搭上線都不是上策。而且在這個時間點,基曼應該還無法確信羅倫斯已經打算與伊弗合作。 這麼一來,羅倫斯就可以賭上這個可能性,選擇乖乖交出伊弗。 這當然是一種選擇,只是羅倫斯真的做得到嗎? 盡管臉上猛冒汗,已經筋疲力盡的伊弗還是在羅倫斯身下,努力地想要傳達些什麼。 而且,面對聽到基曼的話語而縮起身子的伊弗,羅倫斯真的有辦法舍棄她嗎? 「不是的,我是……」 「……你手上拿的果然是信件啊。寄件人是泰德.雷諾茲沒錯吧?」 伊弗虛弱地搖了搖頭。 基曼的用字遣詞從商人的層級轉變為貴族階級,就和他過去幾次開玩笑時一模一樣。 即便如此,羅倫斯的腦子卻塞滿了其他思緒。 雷諾茲寄來的信? 「等會兒就好好聽你說明吧。不過,我沒有太多時間就是了。」 基曼一邊說道,一邊輕輕揮了揮手。兩名男子隨即很輕易地從羅倫斯懷裡拉走伊弗。 什麼也沒想的羅倫斯下意識地伸出手,但立刻停止了動作。因為緊貼在羅倫斯身旁的跑腿男子,正用小刀抵著他的側腰。 「這隻狼打算陷害我們,而且陷阱挖得相當深。」 笑臉時而會是用來表現憤怒的表情。 基曼是從事遠距離貿易的商人。當他的臉上浮現這種表情時,被帶下去的人會有什麼樣的下場呢? 基曼一邊目送伊弗,一邊以有些像是在贊賞勁敵的語調說: 「我當然有想過事情可能會演變成這樣,只是沒想到會是以這樣的形式。」 「不是的……我根本沒打算把一角鯨賣給雷諾茲──」 據說綁匪懂得好幾種不可思議的抱人方法。 明明看得出伊弗很想從綁匪懷裡逃脫,但從旁看去,卻像綁匪在照顧喝得爛醉的人一樣。 被摀住嘴巴的伊弗劇烈地轉動著視線。 「羅倫斯先生……」 就在伊弗被男子們帶走、眼看就要消失在人群之中時,基曼看向羅倫斯說: 「事情要是傳了出去,您一定會後悔喔。」 這想必是基曼一流的玩笑話。 但他接下來的話語卻冷漠得令人害怕。 「因為我也非常地拚命。」 然後,基曼像是追著逐漸被人群吞沒的伊弗而去似的,消失在雜沓人群之中。 當羅倫斯察覺時,拿小刀抵著他的跑腿男子已經不見蹤影,只留下他一人在原地。 即便如此,為了把最後目睹的光景深深烙印在心中,羅倫斯還是有好一會兒沒有移動身子。 在一片有如異形生物般不斷蠕動的人海裡,有一隻抱著賭上最後一絲希望的手伸了出來。 羅倫斯沒能夠握住那隻手。 即使在僅由百枚金幣形成的大海中游泳,也會在一瞬之間溺斃。 如果是在由一角鯨──由這項超乎想像的高價商品所形成的漩渦之中行走,想必連聖職者也會鐵青著臉,不敢說出他們一旦失足,將會掉進什麼樣的地方。 伊弗最後還是沒有踩穩腳步。 她走過一條又一條的鋼索,但最後還是失了足。 基曼的話語在羅倫斯耳裡不停回蕩。 ──事情要是傳了出去,您一定會後悔喔。因為我也非常地拚命。 基曼會說出這種話,就表示計畫在某處出了關鍵性的破綻。 羅倫斯思索著泰德.雷諾茲的名字、伊弗表示不打算把一角鯨賣給雷諾茲的話語。 還有,被留在原地的自己。 羅倫斯不知道基曼是認為自己沒有得到什麼重要情報,還是認為自己只是被伊弗操縱的人偶。不管是前者還是後者,對基曼等人而言,羅倫斯似乎真的只是個情報傳達員。 羅倫斯嘆了口氣,跟著突然感到一陣反胃。他急忙沖進原本打算與伊弗一起逃進去的小巷子,用力吐出了胃裡的一切。 羅倫斯並非感到無力。 而是令人難以置信的強烈自我厭惡感,讓他無法忍受。 羅倫斯內心其實鬆了一大口氣。 對於自己沒有被基曼帶走的事實,他不禁鬆了口氣。 他在赫蘿面前說了大話,自以為能夠壓倒基曼,接著經歷與伊弗的互動。盡管經過這一連串的過程,羅倫斯還是認為,在這次騷動的最後,還是能夠靠著自己的力量改變局勢。 他怎麼也沒想到自己現在會是這副德性。 如果只是遭到無力感攻擊,還有辦法重新站起來。 因為商人永遠都會為了追求自己沒握在手中的東西,而勇往直前。 盡管已經吐到沒有東西可吐,羅倫斯還是吐了好幾次,最後吐了口口水。 羅倫斯曾經救過赫蘿,也度過了好幾次難關。 倘若這只是讓羅倫斯得到毫無根據的自信,狀況或許沒有那麼糟。但現在的狀況是,只要掀開羅倫斯那張一層薄弱的自信,就會發現內部比以前更加腐敗。 羅倫斯感覺到視線變得模糊,但原因絕不止於嘔吐的感覺太痛苦。 伊弗的行動不一致。 其計畫因為雷諾茲寄來的信件而露出破綻時,為了至少能夠讓羅倫斯逃過一劫,伊弗不顧危險地來到南凱爾貝通知羅倫斯。 這麼一來,就表示伊弗沒有只把羅倫斯當成一顆普通的棋子看。 伊弗會邀羅倫斯一起背叛,也可能不是為了得到一角鯨,而是為了其他什麼事情。 明明是這樣,看見只有伊弗被帶走,羅倫斯卻不禁鬆了口氣。 這件事情比任何事情都能夠讓羅倫斯深刻感受到── ──我不是勇氣十足的主角。 「可惡!」 羅倫斯邊罵邊打了石牆一拳。 如果是虧錢或是賺錢,只要自己願意接受或放棄,就能夠解決事情。 然而,如果這樣的事情還牽扯上別人,就沒那麼好解決了。羅倫斯承認以旅行商人為業,獨自坐在馬車上的一人之旅確實很孤獨。但是,他也理解旅行商人只需要擔心自己的好處。 照理說,只要有意願,旅行商人也能在經過的城鎮裡組織家庭。羅倫斯之所以沒有這麼做,或是說沒能夠這麼做,是因為他知道自己是個膽小的爛好人。 所謂行商,是指相遇與別離的永無止盡之旅。 如果會期待在下一個城鎮能夠看到更好的商品,怎麼可能只滿足於眼前的商品呢? 羅倫斯心中一直抱著這種想法,而他也終於碰上了名為赫蘿的珍貴商品,還為她砸下了大筆金錢。 只是,就算這樣,羅倫斯還是沒辦法把「只要赫蘿平安無事,一切都好」這話說出口。 如果說旅行商人受了詛咒,其實是一種藉口。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並不能用金錢劃清界線。如果羅倫斯能夠用金錢衡量一切,被夾在伊弗與基曼之間時,內心就不會那麼地動搖不安。 因為在整個一角鯨掀起的騷動之中,羅倫斯一生能夠賺到的錢,根本就如塵埃般沒有什麼價值可言。 正因為如此,羅倫斯才會告訴自己:比金錢更重要的人際關系,是比金錢更難以得到的高貴之物。而他也以此為理由,試圖遠離人際關系。 羅倫斯的馬車貨台上總是載著一定的貨物量,他的內心也一樣。 因為他很清楚自己的肚量有多深。 羅倫斯用拳頭頂著石牆挺起身子,仰望染上一片紫色的天空,擦去眼淚。 只要能夠當個笨蛋,抱著「只要有赫蘿在,什麼都不怕」的想法,無論遇到再難的問題,永遠都能迎刃而解。 然而,永遠會有其他想法闖進羅倫斯內心,甚至會把他認為很重要的想法給擠出去。 這種事情對於一個好奇心旺盛的商人來說,或許很正常,而對於沒有修道士那種鋼鐵般意志的凡人來說,或許也是無力改變的事情。 為了不讓內心的想法過多而滿出來,也為了不讓重要想法被擠出來,這趟旅行一路走得慌張失措。即便如此,這趟旅行還是比無風無浪的一人行商之旅有趣太多。 沒錯,一路上很有趣,真的很有趣。 那不是只能一邊望著馬兒的屁股,一邊不停繞著固定行商路線走的旅行。 羅倫斯再次吐出殘留在嘴裡的苦酸味,然後粗魯地擦拭嘴角。 盡管必須啜飲泥濘、在地上四處爬行,還是會把裝載貨物全部運送到下一個城鎮,這才是所謂的旅行商人。 旅行商人絕對不能把貨物拋下。 不管遇到什麼樣的困難,都不能這麼做。 「既然這樣……」 羅倫斯喃喃說道,硬是轉動起停止思考的腦袋。 對於親眼看見伊弗被抓走的事實,應該要感到幸運。基曼會採取如此魯莽的手段,就表示事態相當地緊迫。這麼一來,基曼就無法建起太過復雜的結構。 以長遠的觀點與多數人進行事前交涉;採取所有可能的方法,迴避可能發生的危險以擬定策略;羅倫斯並不熟悉這樣的戰斗方法,但如果是換成買賣眼前的商品,就會是他的擅長領域了。 羅倫斯也有贏得勝利的機會。 一定有。 羅倫斯在心中嘀咕說:「而且……」 只有外來之客才能夠冷靜地旁觀,眺望著城裡進行的商品交易。他抓住了這樣的心態,暗自呢喃: ──而且,我不是一個人── 羅倫斯沒打算詢問旅伴什麼時候出現在這裡,又為什麼來到這裡。 因為羅倫斯知道旅伴不可能一直乖乖待在旅館,而且在事態不明的狀況下,在有人潮聚集的地方豎耳傾聽是最正常的對策,港口正是這麼做的最佳場所。 而且,兩名旅伴的目光之犀利,可說是無人能出其右。 其中一名旅伴,有著就是世界盡頭掉了一根針,也聽得見的狼耳朵。她就靠在不遠處的石牆上,看似不悅地把雙手交叉在胸前。 她一定目睹了一切。 就算沒有目睹,想必也能輕而易舉地洞悉一切。 羅倫斯露出苦笑,然後聳了聳肩。 彷彿只要藉由這樣的舉動,就能夠讓他恢復得跟平常一樣似的。 「咱只能提供智慧。」 赫蘿用兜帽藏著臉,只稍微露出下巴說道。 「這樣就足夠了。」 「為了救其他雌性,汝到底想要借咱的智慧幾次啊?」 赫蘿之所以丟出如此直接的話語,是因為現在的狀況已經緊急到不能拐彎抹角地說話了嗎? 還是赫蘿的忍耐終於到了極限呢? 羅倫斯笑了出來。 他很自然地笑著回答說: 「不過,我只會跟你一起旅行。」 雖然赫蘿沒有回答,而是輕輕地從牆上彈起身子,然後扭動脖子發出喀喀聲響。 赫蘿一副像是聽到難為情的話語而難以忍受的樣子,但如果羅倫斯把她的心事說出口,肯定會被她一口吃進肚子裡。 「咱讓寇爾小鬼跟蹤那些傢伙去了。」 「你在港口豎耳傾聽的結果怎樣?」 「不知道。不過,在汝上陸之前,有一些傢伙開始動搖了起來。因為咱就待在那家面包店三樓觀察狀況,所以看得再清楚不過了。」 這麼一來,就表示現在感到不安的,不是只有基曼或伊弗等極少部分的人。 因為發生了什麼更巨大的變化,所以基曼等人的偷渡船也受到了影響。 伊弗被帶走之際,說過她根本沒有要把一角鯨賣給雷諾茲的打算。 這麼一來,就表示伊弗握在手上的,是雷諾茲寫來試探意向的信件。如果不把這個事實侷限於與基曼與伊弗的密約銜接上,而是以更寬廣的視野來看,會是什麼狀況呢? 雷諾茲理應站在北凱爾貝地主們的陣營,在這之下會發生什麼巨大變化,其可能性相當有限。 難道是雷諾茲打算從表裡兩方的手中同時購買一角鯨? 「我想那應該是因為北凱爾貝的人正准備買下一角鯨的緣故。」 「嗯……」 「可是,光是這樣並不足以讓基曼變得慌張,也沒辦法解釋伊弗為何冒險來見我。應該是發生了完全出乎他們意料之外的事情,事態才會變成如此。」 赫蘿拉起羅倫斯的手走了出去,然後開口說: 「畢竟北邊是個貧困的城鎮吶,所以他們怎麼也沒想到北邊會有錢。」 「沒錯。而且,這次行動的中心人物還是那個雷諾茲。」 雷諾茲藉由裝了銅幣的箱子數量掩人耳目來賺取小錢,像他這樣的人物不可能籌到那麼大筆資金。 「自己沒有的東西,總必須向人家借。」 「一點也沒錯。如果雷諾茲真的打算買下一角鯨,就表示他向某處調度了資金回來。啊,對啊。所以基曼和伊弗才會那樣陣腳大亂。」 這時赫蘿總算願意從兜帽底下露出眼睛。 赫蘿的眉間還留著一道淺淺的皺紋。 如果赫蘿真的目睹了羅倫斯從在南凱爾貝上岸、與伊弗見面,以及面對基曼的始末,那她肯定一直皺著眉頭。 羅倫斯告訴自己在一切事情都解決後,也要像赫蘿幫寇爾放鬆臉部肌肉那樣,幫赫蘿撫平眉間的皺紋。 「金錢和權力是最要好的朋友。這次的一角鯨交易如果扯進了某處的權貴,整件事情會瞬間變得很復雜。你懂嗎?」 這是古今中外不變的道理。 赫蘿一臉想說「不准試探咱」的模樣嘟起嘴巴,然後回答說: 「……畢竟汝等人類在飯館點了飯菜,卻等不到飯菜送來時,只會要求退錢而已吶。」 不愧是赫蘿,腦筋轉得相當快。 羅倫斯回想起伊弗被強行帶走的場面。 正因為事態演變成無法只靠帳簿上的數字來計算損益,所以伊弗才會被強行帶走。 「點了餐點卻沒有送來時,那些傢伙的作法是會要店家用金錢和鮮血來賠償。這麼一來……如果這樣的假設是正確的,基曼只可能把伊弗帶去一個地方。」 面對權力,就要以權力來對抗。 雷諾茲之所以會向伊弗表示要買一角鯨,想必是因為他推算出基曼與伊弗暗地裡搭上了線。 如果真是如此,檯面上的力量何時會對基曼等人展開攻擊,誰也不知道。 這種時候如果只僱用一、兩個流氓待在身邊,只會帶來反效果。 這回換成羅倫斯拉起赫蘿的手,往反方向跑了起來。 赫蘿想必與寇爾約了在某處會合,但如果羅倫斯的推測沒錯,就只會有一個目的地。 羅倫斯撥開雜沓人群往前進,沒多久後便抵達了目的地。 比起昨天前來時,這裡的衛兵變得更多了。 就彷彿為了發生不測時而做准備似的。 「教會?」 赫蘿才這麼嘀咕完,目光立即被吸引到某處。赫蘿的視線前方,站著一臉驚訝的寇爾。 「請、請問,您們怎麼會來這裡?」 把破外套蓋在頭上,扮著乞丐的寇爾開口問道。 羅倫斯確信了自己的預測是正確的。 「基曼他們在裡面吧?無論如何,為了救出伊弗,總得跟她見一次面,瞭解狀況才行。你覺得要怎麼進攻比較好?」 聽到羅倫斯的詢問後,赫蘿露出尖牙,滿臉歡欣地笑了笑。 「有什麼事?」 羅倫斯爬上教會的石階,來到入口處時,兩名士兵交叉起長槍擋住去路。 他帶著與赫蘿換了衣服的寇爾,展露笑臉說: 「我有事情想找羅恩商業公會的魯德.基曼先生。」 雖然這是一句神明賜與的魔法話語,但同一張王座上,不見得永遠坐著同一位神明。 兩名士兵的反應與昨天不一樣。其中一名士兵一臉嚴肅地打開大門走了進去,而留在原地的士兵則是毫不客氣地朝著羅倫斯伸出長槍。 赫蘿的提案極其單純。讓人感到意外的是,羅倫斯身旁只見寇爾,卻不見赫蘿的身影。 「……進去吧。」 沒多久走進教會的士兵走了出來,對羅倫斯簡潔地說道。 羅倫斯對著暫時收起長槍的士兵露出笑臉打招呼,從士兵打開的一小道門縫滑進了教會裡。 等到寇爾也走進教會後,士兵立刻關上大門,並再次伸出長槍。 「……」 士兵應該是要兩人前進的意思。 羅倫斯邁開腳步,在後方的長槍催促下,走在圍繞著聖堂的迴廊上。 教會裡安靜得教人害怕,彷彿連燭火晃動的聲音都聽得見。 在教會挑高的天花板、牆壁和柱子頂端的所有雕刻,都是極其費工的完美作品。 然而,這些雕刻全是在告訴世人世間有多麼可怕的異界妖魔,這或許是一種預兆也說不定。 來到迴廊上的其中一間房間前面時,士兵發出指示說:「停下。」 這間房間或許平常是倉庫,士兵敲了敲樸素簡陋的木門後,木門靜靜地打了開來。 先前遇到的跑腿男子從門後探出頭來。 他認出羅倫斯後,露出了不悅的表情。 「我有事情想跟基曼先生說。」 羅倫斯刻意露出最完美的笑容說道。 因為羅倫斯知道,對方覺得他不過是一介旅行商人,所以他故意這麼刺激對方。 赫蘿提出的單純提案就是要這麼做,才會有效果。 「你不知道我們是特地饒了你一命嗎?」 威脅一個人的時候,要像蛇突然從草叢之中竄出來襲擊般出奇不意,才能夠發揮威脅的真正效果。 如果看得出對方准備威脅自己,羅倫斯當然有辦法應付。 「因為做生意就是要去撿火中的栗子啊。」 聽到羅倫斯這麼回答的瞬間,男子臉色大變,迅速抓向羅倫斯的胸口。 如果知道對方會伸出手,當然就不會感到驚訝。 羅倫斯在男子抓住他胸口的同時,往後縮起身子,利用這股力道反抓男子的胸口,把男子拉出了房間。 「您不知道我是特地前來交涉的嗎?」 羅倫斯依然掛著笑臉說道。原本看呆了的士兵,在急忙准備拉開羅倫斯與男子時,傳來了另一人的聲音: 「請問有何貴事?」 聽到聲音後,羅倫斯松開了男子的胸口,對方也幾乎在同時做出同樣動作。 那顯得沉穩的聲音、有氣質的用字遣詞,非常適合教會的莊嚴氣氛,也不禁讓人覺得實在有些諷刺。 盡管風度依舊翩翩,發型卻顯得有些凌亂的基曼,就站在房門口。 「我想跟朋友說說話。」 「您說話真是開門見山。您認為我會允許嗎?」 跑腿男子迅速地站在主人身邊,目光陰沉地瞪著羅倫斯。 雖然羅倫斯不確定自己是否做好打鬥的准備,但看見身旁的寇爾不服輸地挺起胸膛,自己也從中得到了勇氣。 「我知道不可能輕易跟朋友說到話。」 「那麼,您打算怎麼做呢?我現在沒有時間與您閒話家常。幸好這所教會有好幾間房間……」 說著,基曼投來冷漠的視線。 寡難敵眾。 然而,基曼會威脅得如此直接,證明了其情況相當緊迫。 「那當然了。只是,沒想到您會以為我沒做任何准備就前來。」 「嗯?」 「不對,應該這麼說吧。我還以為抓了我會很麻煩,所以基曼先生才會放過我一馬。」 基曼端正的五官堆起了皺紋。 羅倫斯繼續追擊道: 「畢竟伊弗小姐為了拉攏我,給了我很多方便。她也提供了協助,讓我能夠保住自身性命。好比說……」 羅倫斯刻意咳了一聲,才繼續說: 「好比說,把您簽了名的羊皮紙賣給我之類的。」 雖然跑腿男子打算採取行動,但基曼用手勢制止了他。 基曼只揚起右嘴角,露出只有半張臉在笑的詭異笑臉。 「我現在仔細一看,才發現您的同伴不是那位女性啊。」 「因為她的動作最敏捷。而且,如果只是在懷裡放幾張羊皮紙,就是少女也搬得動。」 「……」 與伊弗勾結的事要是被公諸於世,基曼會很難堪。 就算基曼事先採取了什麼防範措施,一旦事態變得混亂,也無法確定那些措施是否能夠正常運作。 基曼應該不願意讓自己承受更多的風險。 而且,就算讓羅倫斯與伊弗見面,也沒什麼大不了。基曼應該會如此判斷才對。 「我知道了。」 聽到基曼的話語,跑腿男子看向主人。 「帶兩位去吧。」 聽到主人這麼說,盡管咬著嘴唇,跑腿男子還是點了點頭。他的忠誠心確實值得敬佩。雖然跑腿男子同時朝向羅倫斯投來充滿怨恨的一瞥,但走在街上時,真正讓人害怕的是無主的野狗,而不是受過訓練的兇猛看門狗。 「如果您掌握到能夠為我帶來利益的情報,我願意出個合理的價格。」 基曼畢竟也是個商人。 羅倫斯轉過頭看著基曼,露出笑容點了點頭。 「這邊。」 跑腿男子帶領羅倫斯兩人,來到位於迴廊上、通往地下室的階梯。 地下室可能是藏寶庫,也可能是站在最前線與異教徒戰斗時留下的遺跡。 慢慢走下黑暗又潮濕的階梯後,一行人遇上了一扇鐵門。 男子用了奇怪的方式敲門後,房內傳來開鎖的聲音。 跑腿男子沒有伸手開門,便轉過身子對著羅倫斯說: 「你別以為自己逃得掉。」 「我知道。」 聽到羅倫斯油嘴滑舌地答道,男子咬緊牙根發出「嘎吱」一聲。 羅倫斯自己打開房門,走進屋內。 當寇爾跟著走進來並緩緩關上房門時,似乎也掌握了屋內有哪些人,以及現在是什麼狀況。 在晃動的燭光照明下,伊弗就像個被綁架的公主一樣,坐在地下室的麥桿上,一副彷彿在說「你這玩笑開得太妙了」的模樣皺著臉,並露齒而笑。 在隔了一小段時間後,伊弗似乎鎮靜了許多。 伊弗臉上的別扭笑容,或許是她掩飾難為情時特有的表情。 「我來向你打聽事情。」 「你……想聽什麼樣的玩笑?」 羅倫斯把短劍遞給負責監視的男子後,男子便開始檢查羅倫斯與寇爾身上有沒有武器。 在這之間,羅倫斯毫不客氣地環視房內一圈後,發現這裡以前果然是地下倉庫。 現在倉庫內的物品稍微做過整理,空出來的位置鋪了麥桿,也放了棉被,還准備了水和食物,而且伊弗的雙手也沒有被綁在身後。 因為原以為會看到慘不忍睹的景象,所以眼前的光景讓羅倫斯直率地鬆了口氣。 伊弗依舊美麗。 想要逼人招供,並非只能夠使用像鞭子或棍棒這類的道具。 「旅行商人到了新的城鎮,一定會先收集情報。」 「原來如此。真是難得,那男人竟然會放你們穿過城門……啊,你旁邊是小鬼啊。原來是這麼回事。」 關於用人的智慧,想必伊弗是一路親身學習過來。 她似乎一下子就理解了羅倫斯用了什麼手段,才能來到這間地下室。 「等你要去接獨自等你回去的那個女孩時,如果只帶著花束,恐怕會不夠喔。」 「……上次我就被她打了臉頰。」 「哈哈……她看起確實很強悍的樣子。」 如果是在陽光灑落的屋簷下這樣閒話家常,肯定會是相當美好的假日。 然而,很遺憾地,羅倫斯身邊有個男子一直盯著他看,腰上還掛著出鞘的長劍。 跑腿男子想必在門外監視,而基曼說不定也在偷聽。 「不過,看到你目前還不用一小口一小口吃麵包,我真是鬆了一口氣。」 「哼,基曼沒那個膽量敢傷害我。雷諾茲他一貧如洗,所以一定是哪個有錢人願意支援北凱爾貝。如果說到這一帶的有錢人,大概只有就那幾個人吧。這麼一來,基曼就掌握不到這個援助者跟我會有什麼關系。所以,他頂多只敢罵我幾句而已。」 伊弗帶刺的話語,肯定是說給腰上掛著長劍的男子聽。 不過,以伊弗的個性來說,如果當真認為對方是個不足掛齒的對手,想必連這種話都懶得說吧。就這點看來,水和食物或許是身旁這名男子的體貼表現也說不定。 「不過,我也跟基曼說了很多遍,雷諾茲會寄信給我,真的讓我有種從高處摔下、被同伴孤立的感覺。雷諾茲或許是想拿勾結基曼這點來利用我吧……畢竟我有太多地方可以利用了。」 伊弗明明沒有改變語調,卻散發出完全不同的氣氛。 羅倫斯彷彿可以聽見寇爾屏息的聲音。 「雷諾茲背後果真有富裕的強豪在支持嗎?」 「這也是基曼在懷疑的事情吧。畢竟雷諾茲雖然在北凱爾貝做著最有賺頭的買賣,但也還是那個樣子,所以不太可能有認識的北凱爾貝人持有資金。當然了,如果雷諾茲是靠著某人的智慧,明明沒有錢,卻下單購買,那就有可能了。」 「他的目的呢?」 伊弗露出了整排的牙齒,笑著說: 「為了從暗中參與一角鯨交易的傢伙,也就是像我們這樣的人手中捲走金錢啊。」 羅倫斯臉上之所以浮現笑容,是因為深刻體會到,世上真的有人會去思考各式各樣的點子。 「他的意思就是,如果不想讓拚命籌畫的孤注一擲遭到破壞,就乖乖付錢。」 「反正北凱爾貝一定是非輸不可了。所以,就算有人提議說要撈一些利益,也算是無可厚非吧。一定也有一些傢伙使出雖是胡作非為,但能夠讓週遭的人不得不接受的妙計才對。大家一定會驚慌不已地乖乖付錢吧。不過,會想出擅自賣掉一角鯨這種大膽計畫的,應該只有我們吧。」 從基曼能夠立刻借到教會這間地下室,並且把伊弗軟禁在這裡的行動,就能明白這大膽過了頭的計畫,究竟安排得有多細膩。 他一定也花費了相當多的金錢。 與其讓這一切的努力付諸流水,不如捧著錢,要求雷諾茲打消購買念頭還好一些。 「不過,基曼會把我關在這裡,就表示雷諾茲明明沒有錢,卻說要訂購一角鯨的可能性很低。基曼最害怕的,就是我被北凱爾貝的權力者拉攏。他一定是認為雷諾茲背後有掌權者在撐腰的可能性極高,才會把我關起來。我……我會特地跑來見你,也是因為關於這個幕後主使者,我想到的可能人選實在太多了。」 從凱爾貝搭船,必須要花上半天時間,才能抵達海峽另一端的溫菲爾王國,而伊弗是來自這個王國的前貴族。 如果要在羊皮紙上一一列出過去與伊弗有過關聯的權力者,肯定會畫出一張讓紙面變得全黑的關系圖。 如果沒有光明正大的理由,權力者總是不肯採取行動,但一旦有了理由,他們什麼都會做。像是一角鯨交易的秘密約定,正是他們的最佳目標。 而且,如果藉由把伊弗一人塑造成壞人的手段,就能讓自己更加胡作非為、有利可圖,當然會是個一石二鳥的好方法。只是在騷動結束後,別說是能不能夠活命,伊弗恐怕已經被折磨得不成人樣了。 伊弗會想帶著一角鯨逃到南方,想必是她深切的願望。 「沒想到卻是做了這麼蠢的事情。」 伊弗一臉受不了地說道,把手肘倚在捲成一團的棉被上,讓身體靠了上去。 「你現在瞭解這麼多狀況,再來只要觀察城鎮的動靜幾天,就會瞭解事件的全貌吧。不過,不管雷諾茲有錢沒錢,或是向誰調度資金,這都會是我跟你最後一次見面吧。」 伊弗之所以變得異常多話,一定是原本緊繃的情緒終於放鬆的緣故。 可能是說一堆話之後感到滿足,也可能是累了,伊弗閉上眼睛,緩緩打了呵欠。 她的模樣,甚至散發著對任何事情都不為所動的王者風范。 不過,那模樣絕不顯得神聖。因為伊弗緩緩開口簡短地說: 「我是很習慣待在這種地方的老手。只要能夠不受苦地死去,那就好了。」 聽到寇爾輕輕發出聲音,伊弗一邊抬高視線,一邊朝向寇爾露出微笑。 「是為了湮滅證據嗎?」 「誰叫我有嘴巴呢。」 世上有多少人能夠聳著肩說出這樣的話語呢? 羅倫斯打算說些什麼時,伊弗露出像個小女孩的笑容說: 「最後有你願意陪像小孩子一樣任性的我,我真的很開心。」 伊弗別過臉看向遠方,那側臉真是美極了。 「無論再差勁的晚餐會,只要最後一道料理好吃,就值得高興。」 羅倫斯不禁感到胸口一陣痛,但不是因為覺得擁有這般想法的伊弗可憐。 而是因為他自己正是為了這樣的結果,而選擇繼續與赫蘿旅行。 只要能夠與赫蘿兩人笑得開心,那就好了。 不過,要是能夠為此拋下一切,羅倫斯現在就不會站在這裡了。 「要怎麼做,才把你從這裡救出去呢?」 聽到羅倫斯這麼詢問,在他身旁負責監視的男子吃了一驚,伊弗本身更是嚇了一跳。 「他是認真的嗎?」 伊弗一邊說道,一邊移動視線,但不是看向羅倫斯,而是看向監視男子。 「……當然是認真的。因為很不巧地,我不是商人。」 如果沒處理好,伊弗與監視男子可能是一個被砍、一個砍人的關系,但兩人卻像舊識般交談了起來。 「不過,有件事情……」 「別說了。他也知道你想說什麼。」 男子朝向羅倫斯開口說話時,伊弗這麼制止了男子說話。 男子看著伊弗沉思了一會兒後,順從地閉上了嘴巴。 羅倫斯也明白兩人想說什麼。 徹底的絕望能夠帶來某種平穩的感覺。 然而,若是在這股平穩之中摻進少許希望,就會帶來超乎想像的痛苦。 「我能夠獲救的可能性嘛,只有一個。」 盡管說出這樣的話語,伊弗的表情仍然很鎮靜,但這並不代表她有著一顆鐵打的心。 「那就是雷諾茲是自己准備資金的時候。」 說著,伊弗閉上了眼睛。 「我懶得說話了。這兩天我都沒睡。」 雖然俗話說只要躺著睡覺,就能夠等到好消息,但是當伊弗從沉睡中醒來時,恐怕已是即將步入長眠的時候。 即便如此,伊弗還是一副真的打算睡覺的樣子躺了下來。 想必伊弗是不想再說話的意思,而羅倫斯也已經得到足夠的情報了。 監視男子不知道是基曼花錢請來的,還是原本就是基曼的手下,羅倫斯對著這名十分專業的男子輕輕以眼神致謝後,轉過身子。 可能是無法接受這場互動,也可能是不想去理解,當羅倫斯忙著收回寄放的短劍時,寇爾還一直拚命以眼神向羅倫斯示意。 然而,羅倫斯只是把手放在寇爾的頭上,就讓寇爾靜下來了。 不過,在離開房間之際,寇爾轉過了身子,向伊弗簡短地說: 「晚安。」 伊弗輕輕舉高手回應寇爾的模樣,讓羅倫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羅倫斯與寇爾走出地下室後,跑腿男子瞥了兩人一眼,而兩人就這麼爬上一樓。 跑腿男子想必全都聽見了,也可能會向基曼報告其中幾件事情。 盡管如此,羅倫斯還是不認為基曼能夠得到什麼有益的情報。 伊弗與基曼都是商人,而商人比任何人都不相信從口而出的話語。 因為商人真正的對話總是不存在於話語之中。 「有聊到有意思的話題嗎?」 回到基曼所在的房間後,臉頰沾著墨水、埋首於羊皮紙的基曼頭也沒抬地問道。 「是啊。因為伊弗小姐是個能言善道的人。」 基曼振筆疾書在紙張最末端簽上名字後,把紙張塞給緊跟在旁的手下,立刻著手進行下一封信件。 基曼或許是忙著在收集情報以及做事前交涉,其中也可能包含了恐嚇和懇求。 一個龐大體制擁有難以估計的力量。 然而,龐大的體制一旦想改變方向,就會碰上出乎意料的困難。 「我負責仲介的交易取消了嗎?」 基曼似乎是用盡全力在讀信,並寫下回覆。聽到羅倫斯的詢問後,他突然停下動作。 看得出來羅倫斯提出的問題,至少是個會讓基曼動腦思考的問題。 「把面包店老闆關在自己的店裡,然後去那家面包店買東西;您不覺得這真的是一個非常神學性的問題嗎?」 「就算沒有人,只要有錢和商品,也能夠交易。」 「您說得確實沒錯。可是,現在必須確認面包店裡是不是真的擺著面包。的確,如果想要面包,只要把面包店老闆放回面包店就好,但是誰知道面包店老闆會不會對我們懷恨在心。當初我們就是因為聽到那家面包店老闆跟其他店家買了毒,才會急忙把面包店老闆押回來……」 「想要知道面包店老闆買毒是為了殺老鼠,還是想在面包裡下毒,只有在自己親口咬下面包的時候,才會知道答案。」 隨著「唰」的一聲,基曼完成了手邊的簽名,這時他總算看向羅倫斯說: 「或者是,發現老鼠死掉的時候。」 在看清事態之前,先把可能讓局勢加速惡化的危險人物關起來。這種點子或許只有習慣掌控多數人的基曼才想得出來。 基曼之所以沒有為了確認事情真偽而拷問伊弗,想必是因為如果傷害了伊弗,將來可能會勒住自己的脖子。 不過,在面臨復雜的事態時,想得出只要斷絕問題根源就好的點子,可說是連赫蘿都可能採用的萬能仙丹。 「總之,那隻狼似乎很喜歡您的樣子,所以還是請您多加注意自身安全。當然了,我想您一定做了一定程度的自衛。」 基曼是在挖苦羅倫斯為了見伊弗一面,放話威脅過他這件事。 不過,如果現在告訴基曼,其實赫蘿根本沒帶著對基曼不利的文件,不知道基曼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 這麼一想後,羅倫斯臉上也就能夠很自然地浮現笑容說:「謝謝您的關心。」 「那麼,送客吧。」 基曼一副彷彿在說「交談到此結束」似的對著跑腿男子說道,然後重新提起筆寫信。 男子恭敬地點頭後,帶著羅倫斯兩人走到正面出入口。 客人前來拜訪後,一定要讓他們離開。 如果前來時的人數與離開時不符,就表示該處一定發生了什麼事件。 「你最好給我記住!」 彷彿被巨大門縫吐了出來似的走出外頭之前,跑腿男子如此罵道。 羅倫斯還來不及回答,大門已經發出「叩」的一聲關上了。 兩名士兵以斜眼偷看著羅倫斯。 羅倫斯刻意一邊重新豎起衣領,一邊說:「守衛工作辛苦了。」 羅倫斯兩人離開教會後,沒有前往旅館,而是來到專門製造小刀或馬具的工匠街,並轉入了某個小巷子。依工房規模不同,有的工房一星期會鍛造出多達四十或五十支的小刀,就算到了距離這個城鎮很遠的地方,也可能看見刻上該工房名稱的小刀。 羅倫斯與寇爾沉默地走在工房林立的小路上。 羅倫斯在思考事情,而寇爾好像也不想說話的樣子。 如果過著窮困的旅行生活,就算不願意,也會碰上有人死去的時候。 有的人可能會生病、飢餓、衰老,或是受傷、遇到意外。 不管怎樣,這些人因此踏上死亡之旅的狀況並不稀奇。 即便見識過這樣的場面,寇爾到現在還是一直板著臉。想必是因為伊弗即將踏上這條路的事實太過異常,讓寇爾覺得難以接受。 「你在生氣啊?」 聽到羅倫斯這麼問道,寇爾猶豫了一會兒後,搖了搖頭,但最後終於一副放棄隱瞞的模樣點了點頭。 「我們之所以會參與這件事情,其實只是因為我和赫蘿的任性。所以就算退出,也不會有人責怪我們。」 羅倫斯也向寇爾說明了會伴隨危險的可能性。 然而,寇爾這回立刻搖了搖頭,然後抬起頭說: 「如果只要我閉上眼睛,就不會發生不合理的事情,那我願意這麼做。」 這是與羅倫斯和赫蘿不同的第三種見解。 羅倫斯點點頭看向前方後,寇爾也做出同樣的動作。 即便如此,寇爾似乎還是難以正視現實。 「伊弗小姐……應該會……獲救吧?」 就算商人很喜歡打如意算盤,還是有很多事情無法輕易給予承諾。 對於寇爾的詢問,羅倫斯給了這樣的答案: 「至少我是打算這麼做。」 這種回答也可以說是在逃避追問,而事實上,羅倫斯也真的有那麼一點想要逃避的意思。 伊弗說過自己能夠獲救的唯一可能性。 那就是雷諾茲用自己准備的資金,並且為了自己或北凱爾貝利益而打算購買一角鯨的時候。 唯獨在這個時候,整件事才能夠以一場單純的商品買賣收場。 在那之後,想必基曼等人會像只要稍有風吹草動,就會繃緊全身神經屏息聆聽的小偷般慢慢重新展開行動,一件一件地進行事後處理。 然而,通往唯一可能性的路上沒有半盞明燈,眼前更是一片黑暗。 只要往雷諾茲的屋簷下一看,就算不是居住在凱爾貝的居民,也能夠明顯看出他荷包乾癟成什麼模樣。 這個可能性只有千分之一,或是萬分之一。 「光是銅幣箱子事件……果然還是不夠嗎?」 銅幣箱子事件是指寇爾所發現的那件事。亦即利用南下羅姆河的銅幣箱子數量不同,藉此賺錢的秘密手段。 雷諾茲參與了銅幣的進出口交易,並且針對相同數量的銅幣,在南下河川時把箱子數量減少,等到要出口到海洋另一端時,再增加箱子數量。這已是無庸置疑的事實。 「就算採取這種手段,也只能讓雷諾茲利用『照箱子數量徵收關稅』的規則逃稅而已。不可能讓雷諾茲存到足以買下一角鯨的金額。」 「……」 寇爾微微低著頭,像是在鬧別扭似地慢慢陷入沉思之中。 思考一件事情時,就會看不見其他事情;羅倫斯知道這是自己的壞習慣,但看見眼前有個更明顯的例子後,就會變得難以犯下這樣的錯誤。 羅倫斯輕輕頂了一下寇爾的頭,然後輕聲說: 「嗯,運用智慧也是很重要的事情,但是……」 「咦?」 「首先要做的事情是保護自己。因為我們一腳踏進的洞穴,就是這麼危險的地方。」 羅倫斯推了推寇爾的背,並加緊腳步,寇爾在理解羅倫斯的意思後,隨即邁步跑了出去。 寇爾的個性太直率了。如果事先說明了一切,在來到這裡之前,寇爾肯定會掩飾不了自己的緊張。 以工匠居住的地區來說,鍛造工匠們設置工房的地區的道路算是相當寬敞。這是為了搬運工匠鍛造時所用的沉重材料,而路面也鋪蓋得十分堅固。如果要在蜿蜒曲折、路面到處放了東西的小巷子奔跑,一定是當地居民比較熟悉巷弄的構造。 但如果是路面平整、容易奔跑的道路,就會是以旅行度日的人跑得比較快。 寇爾撈起長袍下襬,勇敢地跑著。 「別跑!你們給我站住!」 在街上經常會看見商人追趕小偷的光景,但是大白天在街上看見商人被暴徒追趕的光景,就很稀奇了。 原本全神貫注地在敲打或研磨小刀、長劍、剉刀、釘子、湯匙或鍋子等物的工匠們,一臉不明所以地抬起頭看。 綁匪要是被人看見面貌,那就沒戲唱了。 羅倫斯與寇爾拖長著白色氣息,不停穿越著工匠街,而追兵的蹤影很快就消失不見了。 不過,這不代表兩人甩開了追兵。 追兵們肯定是想要利用地利之便,繞到羅倫斯兩人前方。 寇爾像只忠誠的牧羊犬,以眼神向羅倫斯請求指示,而羅倫斯當然已經做好了安排。 「差不多快出現了吧。」 羅倫斯這麼說的同時,一名矮小纖瘦的乞丐從前方的小巷裡走了過來。 「啊!」 寇爾話音未畢,羅倫斯等人已經沖進了小巷子裡。 乞丐一言不發地朝向小巷子深處跑去。 小巷子不同於方才一路跑來的道路,如果不是熟悉路況的人,根本無法在如此復雜的小巷子裡奔跑。 羅倫斯不知道自己在復雜的小巷子裡奔跑了多久。 就在額頭開始浮出汗珠時,乞丐總算停下腳步望向羅倫斯。 「哎,來到這裡應該沒問題了唄。」 赫蘿頭上蓋著向寇爾借來的破爛外套,雖然連她也變得喘籲籲的,但外套底下露出了臉頰泛紅、看似開心的表情。 或許追人與被追的互動,能夠激起赫蘿的狼性也說不定。 「看樣子,汝等應該見到了母狐狸唄。」 「她比想像中還要有精神。」 「那真是恭喜啊。不過……」 赫蘿說著探出頭,看向平常自己用來遮臉的長袍底下,確認寇爾的表情。 「看這表情,應該猜得出汝說的有精神是哪種有精神,對唄?」 糾纏在一起的線團解不開就算了,如果還不知道與什麼相連的話,就是放著不去動它,也會覺得礙事,而且只會帶來危險。 到了最後關頭,理所當然會丟棄這樣的線團。 赫蘿捏著寇爾的右臉頰莞爾一笑,並且把自己的臉頰揚得比寇爾還要高。 「雖然很執著,卻又很乾脆啊。」 「……你其實沒有嘴巴說的那麼討厭伊弗吧。」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後,赫蘿別有含意地回以輕輕一笑,跟著用下巴指向北邊說: 「港口那邊一片混亂,就宛如煙火四起的戰爭一樣。」 「發生了什麼變化嗎?」 仍然被捏著臉頰的寇爾這麼發問。 雖然覺得對不起寇爾,但光是看見自己身邊有個慌張不已的人,就能讓羅倫斯冷靜下來。 當事態不斷演變時,就算再怎麼焦急難耐、就算再怎麼如坐針氈,也只能耐心等待,否則就會錯過最佳機會。 不過,一旦發現了最佳機會,不管發生什麼事情,也必須牢牢抓住。 羅倫斯點點頭催促赫蘿繼續說下去。 「昨晚駝背駝得那麼厲害的那個……叫什麼雷諾茲的傢伙,真是個了不起的演員。那傢伙抬頭挺胸,好不威風地來到了這邊。一路遭受虐待過來的人很強悍,因為他們只要把自己受過的遭遇施加於對方就好。」 「他來交涉啊?還來到南凱爾貝?」 「那傢伙吵著說既然自己是客人,就應該讓客人看商品。雖然咱對這邊的傢伙沒什麼恨意,但看見那些傢伙慌張失措的模樣,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 羅倫斯忍不住與寇爾對看一眼。 既然雷諾茲吵著要看商品,當然猜得出來他們接下來會前往何處。 「憑汝等的耳力,果然聽不到啊。那些人的所在地,就在從這裡算起,隔了三條街的地方。」 「這表示雷諾茲真的帶了錢來嗎?」 赫蘿微微傾著頭,寇爾則是不管赫蘿怎麼對待他,都是看著遠方在深思。 寇爾的表情變得扭曲,幾乎在這同時,羅倫斯腦中也閃過一個念頭。 「雷諾茲先生有錢嗎?」 寇爾搶先一步開口問道。赫蘿在昏暗小巷子裡一邊四處轉動耳朵,一邊回答說: 「剛才那些傢伙還互相大聲吆喝。一方吵著要看商品,另一方則是吵著要看錢,在那邊吵來吵去的。這邊的傢伙們之所以會真的採取行動,是因為那個叫什麼雷諾茲的傢伙答應要讓他們看錢。」 「羅倫斯先生……」 「喔,可是……怎麼會這樣?到底是怎麼回事?」 赫蘿發出咯咯笑聲,肩膀還不停地晃動著。 這表示赫蘿放棄了思考。 那模樣彷彿在強調「永遠都是男人必須去解救被抓走的女人」似的。 「雷諾茲怎麼可能有錢。就算他以再快的速度取得協助,也需要花費時間搬運現金。雷諾茲果然一直藏著錢嗎?」 倘若如此,就沒辦法明白雷諾茲為何會一直忍到這場騷動發生,才打算把錢掏出來。 那些以基曼等人為首、獨斷專行的人們,可能會使得事態演變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而且,在追查狼骨傳言的過程中,羅倫斯也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 大量現金就像一個擁有龐大身軀的巨人。 如果巨人移動了,不可能沒有人發現。 要怎麼做才能不被任何人發現,偷偷地存到足以買下一角鯨的現金呢? 城鎮商人有多麼陰險,羅倫斯早已有了切身體驗。 他們監視港口的狀況,對於什麼人每天交易多少種、多少數量的商品,幾乎都瞭若指掌。商品是擁有實體的東西,而擁有實體的東西一定會被人看見。 基曼等人會判斷雷諾茲沒有錢,就表示事實肯定是如此。 「咱不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不過,想要掌握到事實很簡單。」 赫蘿輕輕伸展身子後,做了一次深呼吸。 她一副懷念過去似的模樣,眯起眼睛看向不知何方,而她視線的盡頭肯定發現了雷諾茲等人的身影。 「有新動靜。那些傢伙應該是打算前往教會。」 「為什麼?他為什麼有錢?到底是誰的錢?」 基曼和伊弗都在教會裡。 當提著錢箱的雷諾茲等人大舉闖進教會時,究竟會上演一出什麼樣的喜劇呢? 不管是什麼錢,錢就是錢;這句話可不是隨隨便便什麼狀況都適用。 這些錢是什麼錢?從什麼地方來?屬於什麼人?屬於什麼性質?這些都非常重要。 基曼等人肯定也陷入了恐慌。 那些准備湮滅證據的屬下們,此刻肯定就像准備從即將沉船的船上逃跑的老鼠一樣,抱著重要信件從後門逃跑出去。 如果伊弗被關在地下室的事實被發現,誰會最感到困擾呢? 不用說也知道是基曼,以及他的上司迪達行長。 雷諾茲不可能沒發現伊弗與基曼的密約。 而且,雷諾茲也是提供北凱爾貝地主們建言的中心人物,所以肯定也掌握到了伊弗忽然消失的情報。 有了這麼多情報後,只要稍微動腦思考一下,就能夠立刻猜出伊弗在哪裡。 接下來,雷諾茲只要選擇要讓對方掉進什麼樣的陷阱就好了。 被逼得只能防守的基曼等人當然只能選擇逃跑。 伊弗現在肯定也被拉出地下室,被迫在小巷子裡奔跑吧。 然而,除了己方之外,一定也有人會派出密探,也會四處派人監視。會有幾個傢伙像瞎了眼一樣,沒發現如基曼和伊弗這般重要的人物呢? 如果逃跑時被發現,就更難找藉口了。 所謂四面楚歌,就是指這樣的狀況。 「羅倫斯先生,這樣下去伊弗小姐會有危險!」 寇爾抓住羅倫斯的肩膀,大聲哀叫著。 基曼等人已經沒有時間了。 他們已經沒辦法確認雷諾茲帶來的錢是誰的錢。 這麼一來,基曼為了保住自身性命,會做出什麼樣的選擇呢? 答案非常簡單。 基曼只要與口徑依舊一致的人們團結起來就好。 這時候伊弗可能也在其中嗎?這樣的可能性幾乎等於零。 「有三條路可走。」 小得如豆子般的火把火焰閃過小巷子前方。忌諱被尊稱為神明、寄宿在麥子之中的狼之化身眯起眼睛,她看向火把的火焰說道: 「一條路是放棄。一條路是求助於咱。另一條路是……」 「抱著碰運氣的想法去教會看看。」 赫蘿的表情化為不帶笑意的笑臉。 「去了之後……您打算怎麼做呢?」 「有些事情是船到橋頭自然直。情況危急的時候,詭辯是最有用的東西。既然沒辦法證明是不是事實,現場能提出最讓人無法反駁的意見的人,就是贏家。」 「只要說服得了叫什麼基曼的人,或許能夠救母狐狸一命。」 寇爾的眼睛眨也不眨,來回看著赫蘿與羅倫斯,想必是直覺告訴他這是一場他根本不想看的戲碼。 「真的有這個可能性嗎?」 羅倫斯不敢直視寇爾的眼睛。 隨著年齡增長,別說是學會敷衍他人,就連敷衍自己也會。 「就算沒有,也要設法讓它有。」 「那是不可能的!」 「並非所有難題,都找得到令人滿意的答案。」 聽到赫蘿這麼一句話,寇爾的眼睛像融化了似的湧出淚水。 「那麼、那麼,只要赫蘿小姐──」 「在聚集了那麼多人的情況下跳進去,能保證每個人都平安無事嗎?」 羅倫斯盡量以壓抑的語調對著赫蘿說道。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後,赫蘿輕輕搔了搔臉頰,然後歪著頭說: 「如果撞破那片彩色玻璃,那棟建築物也不會崩塌的話。或者是……」 羅倫斯想起朝向天際高高聳立的鐘塔。 東西堆得越高,就越容易失去穩定性,就像堆積木或疊磚塊一樣。 萬一建築物崩塌了,就算赫蘿再怎麼厲害,也無法保證一定能夠平安無事。更重要的是,到時候會有很多人被壓在瓦礫堆底下。 話雖這麼說,如果從正門入口處跳進去,又必須面對成排的無數長槍。 赫蘿並非神明。 她做不出只有神明才做得到的事。 「如果趁現在,咱們幾個想要逃跑,應該還不成問題唄。汝的族群裡面也會有好傢伙跟壞傢伙,並非所有人都是敵人唄?」 賭上這樣的可能性當然也是一種選擇。 基曼的企圖一旦曝了光,大家怎麼看也會認為基曼是主犯。 羅倫斯只是無法違背基曼,被迫聽命的可憐旅行商人。 到時候應該會有同伴這麼袒護羅倫斯才對。 「……」 寇爾一副垂頭喪氣的失望模樣,連眼淚也沒擦地垂著頭。 為瞭解救村落,寇爾隻身踏上前往南方的旅途。 除了個性必須堅強,還得擁有更多的體貼,才能一直保持這樣的決心。 伊弗之所以會以感到刺眼似的模樣凝視寇爾,還溫柔地待他,一定是寇爾的光芒溫暖了她。 「就算選擇再多,結果也永遠只會有一個。」 「既然如此,就只能挑選結果,而不是挑選選項,是唄?」 旅途中一定會遇到很多像是必須舍棄行李、舍棄賺錢機會,或是必須拋棄同伴或恰巧路過的受傷者等狀況。 有時候會遭人從後方拉扯頭發,有時候則會遭人拉住衣角不放。 就這點來說,伊弗會是哪種反應呢? 羅倫斯想起伊弗說自己困了,然後很乾脆地躺下來睡覺的身影。 伊弗應該早就隱約預料到事情會演變成這樣。 無論任何時候,選擇總是無限的。 然而,結果大多只會有一個。 逆轉劇本來就不是那麼經常上演的戲碼。 正因為合乎道理的結果難以顛覆,所以逆轉劇才會那麼罕見。 「要是雷諾茲有進出口金幣,狀況就不一樣了。」 「嗯?」 「如果用了寇爾發現的方法,或許能夠累積到相當多的資產。」 在風雪滿天的山中遇到狼群襲擊時,羅倫斯曾經丟下扭傷腳的同伴,沖進樵夫的小屋裡。 那天晚上大家都無法保持沉默,盡管沒有酒可喝,還是紅著臉頰不停說話。 「關稅頂多只有該商品價格的兩成到三成金額。話雖如此,如果是一箱金幣的兩成,金額還是很嚇人。不過,如果是金幣,一定會比銅幣更嚴格控管才對。所以不管怎樣,都不可能使用寇爾發現的方法。」 羅倫斯抱著寇爾的肩膀,並以眼神催促赫蘿後,走了出去。 如果想要逃跑,就必須趁一片混亂的這個時候。 「嗯。要是寇爾小鬼發現的手段是反過來的,那就好了吶。」 「反過來?」 聽到羅倫斯問道,赫蘿一邊跨過靠在牆壁上的木棒,一邊應了一聲。 「收到六十箱,然後送出五十八箱。要是得到兩箱裝滿整隻箱子的銅幣,就賺大錢了唄?」 「嗯,是這樣沒錯……或者是說,收到六十箱,然後送出六十箱。」 「這樣哪有差別?」 「是嗎?南下河川時在箱子裡塞很多銅幣,但送出去時就少裝一些銅幣,然後利用這樣的方法把差額收進自己的荷包裡。這麼一來,每次就能夠得到比兩箱數量再多出一些的利益。不過,這樣的交易是建立在河川上游的德堡商行不得不虧損的前提下就是了。」 從事這種交易有什麼好處? 就在羅倫斯這麼想的瞬間── 「咦?」 寇爾驚呼一聲,抬起了頭。 羅倫斯之所以沒有因為寇爾突然的舉動而感到吃驚,是因為他的思緒也掉進了奇怪的地方。 「我剛剛好像說了什麼很奇怪的話喔?」 只有赫蘿一臉愕然,來回看著眼前的兩個男人。 羅倫斯回想著自己的發言。 他拚命地回想。 對雷諾茲而言,進出口銅幣的策略應該只能夠帶來少許利益才對。 只有在德堡商行或溫菲爾王國的客戶嚴重虧損的時候,雷諾茲才可能得到龐大的利益。 「銅幣這個商品的絕對數量是不會改變的。會變的只有裝銅幣的箱子數量、關稅,還有……還有?」 羅倫斯說不出卡在喉嚨的最後一句話。 明明是很理所當然的事情,自己卻不知道的這種感覺,讓羅倫斯感到不耐煩。 寇爾一副像有魚骨頭卡在喉嚨似的模樣,不停發出乾嘔聲。 當羅倫斯察覺到寇爾是因為太慌張而說不出話來時,解答也如閃電般在腦中爆發。 「是貨款!既然商品銅幣不能反過來,只要把貨款反過來就可以了!這樣德堡商行並不會有所困擾。因為──」 「只要所有計算在最後是一致的,就不會有問題。對啊,不會有問題的!只要想想雷諾茲從羅姆河上游接到了什麼命令,一切就真相大白了!這麼一來就能夠解釋雷諾茲為什麼擁有巨額資金,也找得到他遲遲不用這筆資金的理由。理由是存在的!」 羅倫斯三人在凱爾貝看到、聽到的所有事情,全串聯成了一條線索。 這條線索不但能夠說明雷諾茲為何能夠在短期間內,籌到足以買下一角鯨的資金,還能夠說明之前質疑的所有問題點。 資金確實是雷諾茲的。 就算雷諾茲背後有金主,那也是身在遠處、根本料也料不到會發生這種事情的人們。 這些人會在所有事情都落幕後,才獲知消息,也正因為如此,雷諾茲才會朝向教會進軍。 只要找到了光明正大的理由,不管發生什麼事情,大多值得原諒。 而且,如果能藉此大撈一筆,那更是大功一件。 明明不覺得有趣,羅倫斯的嘴角卻無法克制地往上揚起。 ——開什麼玩笑!怎麼可能眼睜睜看著雷諾茲把利益帶走! 一切都來到雙手觸碰得到的范圍了。 伸手的機會只有這個瞬間! 「走了!」 說著,羅倫斯跑了出去。這時── 「喂,你在做什麼──」 在羅倫斯回過頭大聲吆喝的同時── 「咱不去。」 赫蘿佇在原地,臉上掛著笑容說道。 「……都這種時候了,你還在說什麼?沒問題的,這不是我們的一廂情願,而是確實合乎道理的想法!」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後,赫蘿搖了搖頭說:「咱不是這個意思。」 「那……」 羅倫斯沒有繼續說出「是什麼意思」。 「咱不想看見汝在其他雌性面前表現的樣子。」 赫蘿一邊像個少女一樣難為情地笑著說道,一邊吐出舌頭。 真不知道赫蘿在哪裡學會這樣的舉動。 羅倫斯只能笑出來。 他不但只能笑,也知道赫蘿是刻意要逗他笑。 「真是被你打敗了,我都不知道要說什麼了。」 「嗯。這樣汝就可以丟下咱跑去了唄?」 羅倫斯閉上眼睛,然後用力吸了口氣。 伊弗說過的話意義深重。 回來接赫蘿時,只帶著花束是不夠的。 「寇爾。」 「是,請放心交給我。」 寇爾還掛著淚痕的臉上露出笑容,那是發自內心的笑臉。 看見寇爾用力握住赫蘿的手,羅倫斯沒有忌妒,反而感到安心。除了寇爾之外,沒有人能夠讓羅倫斯有這般感受了。 「呵。換成這樣也不錯吶。」 赫蘿笑著說道,然後輕輕嘆了口氣。 「喏,快去唄。雖然那些傢伙像參加祭典的遊行一樣走得慢吞吞的,但也快到了唄。」 聽出赫蘿話中的意思後,羅倫斯轉身跑了出去。 羅倫斯當然知道在黑暗小巷子裡回頭,是多麼危險的行為。 然而,他還是回過了頭。 羅倫斯看見赫蘿與寇爾一起揮著手。 只要能夠看到這一瞬間的景象,就足夠了。 這麼想著的羅倫斯跑了起來。 他毫不停歇地朝著教會跑去。 從小巷子沖出教會前方後,呈現在眼前的,是一片異樣的熱鬧光景。 夜幕垂下後,只要是規規矩矩的鎮民,都會在家中享受晚餐。 只有商人們知道教會接下來即將上演什麼好戲。而這些商人們盡管個個受到好奇心煽動,但為了避免事後惹上麻煩,還是圍在遠處觀察事態演變。 這時,教會前方的人牆圍成扇形,他們清出大片的空間,等待著雷諾茲一行人的到來。 用暴風雨前的寧靜來形容這片光景,真是再恰當也不過了。 在這股寧靜之中,羅倫斯越過寬敞的走道,准備直接沖進教會裡。 「……」 一時之間,不論是士兵們還是身為觀眾的商人們,似乎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們或許以為羅倫斯是雷諾茲派來的正式使者。 所有人只是把視線投向奔跑中的羅倫斯,沒有人採取行動,直到羅倫斯沖進教會後,後方總算傳來一名士兵怒罵的聲音。 羅倫斯當然不可能停下腳步。 在為了迎接雷諾茲等人而大門敞開的教會裡,羅倫斯毫不猶豫地向右轉後,朝向迴廊最深處奔去。 掛在牆上的燭光照明下,可看見迴廊深處有零零散散的掉落物,那些想必是搬運途中掉落的信紙。 看見基曼所在的房間房門半開,羅倫斯毫不猶豫地打開房門後,發現房內不見任何人。 羅倫斯這時之所以有種腳步沒踩穩般的感覺,是因為眼前的光景告訴他事態進展得太快了。 ──一定要趕上! 羅倫斯在心中這麼吶喊,並再次跑了出去,跟著來到通往地下室的階梯前方。 地下室裡流瀉出燈光。 雖然這代表著地下室裡有人,但安靜得令人害怕。 羅倫斯抱著祈禱之心走下階梯。 然後,或許是聽到了腳步聲,那名男子從下方走了上來。 看見那名男子的衣服沾著血跡,羅倫斯感覺到頸部的寒毛豎起。 「你、你這小子──」 對方的身材矮小、階梯陡斜,加上羅倫斯的位置在上方,這一切都發揮了作用。 羅倫斯的指尖陷入了男子的臉,男子頭部撞上牆壁發出悶響後,就這麼沿著牆壁滑落,最後坐倒在地。 不知不覺中,羅倫斯手中已經握著銀制小刀。 羅倫斯繼續奔跑,跟著用力撞開鐵門,沖進地下室。 地下室裡的光景呈現在羅倫斯眼前。 羅倫斯使出全身力量大喊: 「請等一下!」 現場除了一人之外,所有人都驚訝地縮起身子。 基曼先回過頭後,負責監視的男子接著看了過來。 男子粗壯的手臂裡,露出伊弗空洞的表情。 或許是為了防止伊弗掙扎,男子將伊弗的雙手反綁在後方,也綁住了雙腳。 男子之所以沒有選擇以砍頭的方式殺害伊弗,想必是擔心事後的血跡處理。 「請等一下!沒有必要這麼做!」 羅倫斯發現男子的視線移向基曼,並開始放鬆手臂力量。 伊弗還沒死。 羅倫斯做出這個判斷的同時── 臉上失去表情的基曼甩動一頭亂發,撲向羅倫斯。 「是誰給的點子?是跟誰拿的錢?快說啊!旅行商人!」 身上找不到一絲冷靜的基曼揪住了羅倫斯的胸口,羅倫斯望向他伸出的手,看見基曼的大拇指指甲變得破裂不堪。 這樣的基曼已不是羅倫斯的對手。 羅倫斯壓低上半身,在全力奔來的基曼撲上來的瞬間,用兩手抱住基曼的腰部,然後用力扭轉基曼的身軀。 一時之間基曼肯定分不清哪裡是天、哪裡是地。 「咕!」 發出如青蛙被輾碎時的叫聲後,基曼在羅倫斯身下無力地掙扎。 「請放開伊弗小姐!馬上!」 羅倫斯騎在基曼身上,用小刀頂著基曼的喉嚨說道。 男子對伊弗並非心懷恨意,也不是不習慣處理這類事情的人。 接下來就要看男子如何斟酌自身的損益了。看見羅倫斯的視線片刻不離地停留在基曼身上,男子似乎認定大勢已去。 羅倫斯在視線角落看見男子松開手臂,並輕輕舉高雙手。 「還有呼吸嗎?」 聽到羅倫斯的詢問後,男子給了「她只是剛剛暈過去而已」的回答。 一個熟悉如何勒人脖子的人,知道在讓對方失去意識後,就能輕易地勒死對方。至於被勒住脖子的人能夠撐多久,就必須看個人的體力了。 「區區……一個旅行商人……」 可能是意識跟上了現實的腳步,也可能是在背部受到強烈撞擊後,暫時無法呼吸的症狀總算消除,基曼看似痛苦地說道,然後只張開一隻眼睛瞪向羅倫斯。 「只要伊弗小姐還活著,我就跟您分享一個好消息。」 「到底是怎麼回事?」 男子拍了拍伊弗的臉頰後,隨即傳來短短一聲呻吟。 伊弗沒有死。得知曾經試圖殺害自己的人還活著,能夠打從心底感到高興的事實,讓羅倫斯感到不可思議極了。 想必是聽見了遠方傳來大群人走進教會的聲音,基曼依舊是一臉痛苦。這裡會不會被人發現,伊弗會不會被拉到雷諾茲面前,已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錢是雷諾茲先生自己准備的。」 「那怎麼可能!」 盡管喉嚨被人用小刀頂住,基曼還是險些挺起身子。 可見羅倫斯說出的事實有多麼讓人難以置信。 不過,雷諾茲確實是自己准備了資金。 這是唯一的可能。 「我是個旅行商人,光是為了自己的利益而行動,就夠我忙的了。因為我與雷諾茲先生的利害關系對立,所以不能讓他帶走利益。」 基曼露出訝異的神情。 羅倫斯能夠明白基曼無法理解的原因。 這時羅倫斯第一次從基曼身上挪開視線,轉而看向伊弗。 「……你……發現了什麼……」 沙啞的聲音傳來,聲音的主人是在男子攙扶下挺起身子的伊弗。 一個剛從鬼門關回來的人,剛開口竟然就是這麼一句話。 「當初我是為了追查狼骨傳言,才來到這個城鎮。」 羅倫斯將察覺到的事情全盤托出。 憑基曼和伊弗的才能,一定能比羅倫斯更加確信整件事情的真偽。 這時── 「羅倫斯先生,請您讓開。」 基曼看著天花板,靜靜地說道。 伊弗臉上也浮現淡淡笑容。 羅倫斯之所以乖乖照辦,當然是因為基曼與伊弗是才能遠高於他的商人。 「能成功嗎?」 羅倫斯收起小刀問道,基曼一邊站起身子,一邊咳嗽,然後撫順頭發,並重新豎起衣領。 「當然一定要成功。」 說著,基曼把視線移向方才打算奪走對方性命的對象,若無其事地這麼說: 「不過,前提是她必須不背叛我們就是了。」 「怎麼會呢!畢竟好像又有賺錢的機會嘛。」 伊弗一邊反覆做出張開又握住拳頭的動作,一邊刻意地摸著自己的脖子。 「雖然我好像覺得神明的臉跟爺爺有點像,但還是下次再確認好了。」 「也要先賺到去天國的旅費嘛。」 一旦採取行動,基曼他們的效率可是高得驚人。 羅倫斯之所以覺得他們可靠,是因為體驗過他們的力量箭頭朝向自己時的恐懼。 伊弗就像個在教會復活的人一樣,用虔敬的語調開口說道: 「啊~商人真是一群腦袋有問題、罪孽深重的人。」 奇妙的一群人走進了教會。 在雷諾茲的帶頭下,恭恭敬敬地抱著像是錢箱的人們,接二連三地排隊湧入。 雖然這簡直像新娘子帶了嫁妝前來,但雷諾茲帶進神聖教會裡的不是嫁妝,而是金光閃閃、彷彿想與神之威光對抗似的金幣。 以箱子的大小來看,每隻箱子大概裝了一百枚金幣。 目測計算後,共有十五隻箱子。 祭壇前方擺放著一角鯨,而這些箱子就怕別人沒看見似的,被堆放在一角鯨的正前方。雷諾茲則趾高氣昂地站在箱子前方。 既然雷諾茲站上了只有主教或祭司能夠站立的位置上,就表示坐在一般信徒座位四周的,是南凱爾貝的有力者們。 以進行交易來說,憑這些大商人的能耐,從事金額達千枚金幣的交易並不稀奇。 然而,如果是現金交易,狀況就不同了。 商人們會以口頭約定或在羊皮紙上進行交易,是因為現金是如寶石般珍貴且稀少的存在。 因此,企圖囤積大量現金時,肯定會有人察覺;而如果是收集金幣,兌換商們的帳簿上不可能沒有留下記錄。說不定當中還會有人在朦朧燭光的照射下,坐在椅子上向神明祈禱。 雷諾茲的奇襲可說相當完美。 「好了,我已經配合您們的要求帶來了金幣!這裡是神明所在的神聖之地!一定要遵守約定才行!」 凸起的腹部、鬆弛的臉頰。 坐在散發出荒郊氣氛的商行時,這兩樣象徵讓雷諾茲顯得窮酸,沒想到換了場地和立場後,卻反而讓他散發出如此巨大的威嚴。 雷諾茲彷彿在表演畢生大戲似的嘹喨聲音,此時也顯得氣勢十足。 「我以珍商行第二代主人的身份,在此宣佈進行將在商行歷史留下記錄的交易!」 可能是被雷諾茲的聲音嚇到,也可能是受到緊張氣氛的影響,一角鯨在棺木裡動了一下身子,水花濺起的聲音隨之響起。 聖堂一下子變得鴉雀無聲。 羅倫斯從設在迴廊上的門縫挪開視線,回到流瀉出燭光的房間。 雷諾茲率領的一行人抵達教會後,一名自稱是迪達行長屬下的男子立刻前來尋找基曼等人,但基曼毫不畏怯地趕走了男子。 如果接下來的計畫失敗,基曼不管怎樣都必須負起責任,而成功的話,迪達行長也只能保持沉默。 不過,羅倫斯倒是一點都不擔心。 因為基曼與伊弗兩人正一起在製作用來攻擊雷諾茲的武器。 一個商人一旦與這兩人為敵,還有可能平安無事嗎? 想到在祭壇前方意氣風發的雷諾茲,羅倫斯還是不禁有些為他感到心痛。 「我能想得到的,大概就是這些了吧。」 「就算加上關稅、運費,再加上遮口費,也差不多是這個金額吧。我曾經看過德堡商行的店面,以這般規模的金額來說,德堡商行應該藏得住吧。」 基曼精通於羊皮紙上變動的文字和數字,伊弗則是掌握了所有的管道,只要經過這兩人的分析,一家商行做了哪些交易根本無所遁形。 對於用馬車載著貨物進行買賣的旅行商人來說,這樣的光景實在是太恐怖了。 「羅倫斯先生,聖堂那邊的狀況如何?」 「一切都在預料之中。雖然雷諾茲先生擺出咄咄逼人的態度,一再地催促對方,但南凱爾貝當然不可能立刻給予答覆。應該會拖上一陣子時間吧。」 羅倫斯沒有參加兩人的作戰會議,而是當個負責報告的手下。 雖然如此,羅倫斯卻沒有因此感到不開心,這連他自己都覺得很不思議。 「那麼,就趁這個機會行動吧。」 基曼這麼做出決定後,伊弗點了點頭,而羅倫斯當然也點了點頭。 伊弗與基曼想要獨佔一角鯨的計畫,恐怕已經無法繼續進行下去。 即便如此,還是有辦法從中獲益。 簡單來說,就是讓伊弗與基曼原本打算互分利益的一角鯨交易,加入雷諾茲這個第三者。 至於雷諾茲的參與是任意,還是強制,不用說也知道答案是什麼。 「喏!這是你最後一件任務。」 由於等不及墨水變乾,羊皮紙上灑了沙子。伊弗捲起羊皮紙後,遞給羅倫斯說道。 聽到伊弗輕浮的語調,基曼一副不好意思的樣子笑了笑。 伊弗臉上沒有浮現笑容,而羅倫斯覺得自己能夠明白她沒笑的原因。 只是,羅倫斯沒想到從伊弗手中收下羊皮紙時,伊弗會親口說出原因: 「其實我是想在河上跟你見面的。」 「……我比較喜歡在陽光底下送你出發。畢竟你是在交易上打敗了我的勁敵啊。」 伊弗眯起了眼睛,沒有再多說什麼。 至於一旁的基曼,似乎明白如果繼續進行原本的一角鯨交易,會招致什麼樣的結果。 他一邊露出苦笑,一邊一副感到疲憊的模樣歪著頭。 「那麼,請稍候一下。」 羅倫斯留下這麼一句話走出去後,看見跑腿男子站在基曼等人聚集、設在迴廊上的房門口。跑腿男子依舊用帶有恨意的目光瞪了羅倫斯一眼。 羅倫斯事後聽說了跑腿男子衣服上的血跡,是在捆綁伊弗時被踢了鼻子而留下的血跡。 盡管如此,羅倫斯還是忍不住露出做生意用的笑臉回應男子。羅倫斯告訴自己一定是與男子天生個性不和,隨即便沿著迴廊走去。 迴廊上的各處燭光底下,都有幾個人聚在一起低聲談論著各種事情。 這些人不知道是臨到此時還有什麼企圖,還是純粹互相在協議今後該如何安排。 不管這些人的目的為何,在教會莊嚴聖堂裡進行的儀式化行為,都將因為羅倫斯手上拿的羊皮紙而完全顛覆。這樣的事實讓羅倫斯很自然地高高挺起了胸膛。 此刻的主角是羅倫斯。 羅倫斯向站在最接近祭壇的房門前守衛的士兵說明事由,然後走進聖堂。正因為自覺是主角,他這時才會很自然地弓起背部,露出奇特的表情。 聖堂裡被莫名的喧鬧聲籠罩著,全場只有雷諾茲一人露出無畏的笑容,斜眼看著這般光景。 「雷諾茲先生。」 羅倫斯鑽過人牆來到祭壇前方後,出聲呼喊著雷諾茲。 雷諾茲不可能不知道自己與羅倫斯的關系。 即便如此,回頭看向羅倫斯的雷諾茲,還是裝出一副遇到老朋友的開心模樣,露出誇張的笑容說: 「這真是太教人驚訝了!您怎麼會來到這裡呢?」 雷諾茲的表演水準也是一流的。 他確實不是用普通方法就能夠應付的商人。 「喔,是這樣子的,有位小姐托我帶信給您。」 雷諾茲沒有花費多少時間,就明白了是伊弗寫的信。 「這樣啊……」 接著,雷諾茲臉上迅速化為與燭光相襯、慾望薰心的醜陋表情。或許雷諾茲是覺得自己這下子能夠省下麻煩。因為他應該會需要與伊弗合作,才能方便運用其資金。 「聽說是交易的提議。」 羅倫斯遞出懷裡的羊皮紙後,雷諾茲展露燦爛不已的笑容。 很明顯地,在現在這樣的狀況下,雷諾茲能夠隨意利用伊弗。 雷諾茲像個准備拆開情書的少年一樣,迫不及待地拆開羊皮紙。 然後,羅倫斯看見了雷諾茲看了羊皮紙內容的表情,並且為自己沒有暗自竊笑而感到驕傲。 「聽說雷諾茲先生您好像從事很多商品的買賣,所以她非常希望能夠有機會為您整理帳簿。屆時我所隸屬的公會也會為您安排查帳專家。」 「……啊……啊……」 「我知道您有買賣銅幣,也掌握到了證據。您向德堡商行采購五十八箱的銅幣,然後送六十箱到溫菲爾王國。剛開始我還以為您是為了逃避關稅呢。」 羅倫斯每在雷諾茲耳邊低語一句,雷諾茲臉上的汗珠就隨之一滴滴滑落。 那模樣就像因為羅倫斯的氣息太熱,而快要溶化的蠟像。 「您並不是利用逃避關稅的方式來賺小錢,而是與德堡商行合作,把大量資金移動到河川下游來。」 依銅幣的放置方式不同,裝進箱子裡的銅幣數量就會有所變化。 雷諾茲採用的秘密資金移動法就是利用了這種小伎倆。 「您向溫菲爾王國收取六十箱的貨款後,再支付五十八箱的貨款給德堡商行。如果只針對各別的交易來看,這些交易在帳簿上確實完全成立。不過,箱子裡裝的銅幣數量與支付金額是否吻合,若是光看帳簿,是無法得知的。」 臉色變得如白紙般蒼白的雷諾茲,只轉動瞪大的眼睛看向羅倫斯。 「不過,把進出口拿來比較看看後,就會發現每次的兩箱差額都留在珍商行,沒錯吧?然後,這樣的方法也能夠應用在其他很多交易上。」 這是寇爾告訴羅倫斯這個謎底時,羅倫斯說過的話。 因為這個方法能夠用在太多商品上,所以人們才會懷疑他人是否使用了這樣的方法。 就像世上有太多蠢蠢欲動的人,所以人們不會覺得只有自己是主角一樣。 「好比說銅塊、鉛塊、錫塊、黃銅或是這些材料的加工品,只要是規格相同的圓形物,都能夠應用。聽說樂耶夫地區是資源豐富的礦山,一定采得到各式各樣的礦物吧。」 「不……不是啊。」 「您是想說如果只是暗地裡移動資金,就不會有問題嗎?不,應該不是這麼回事吧?還是需要請我們商行的人去一趟德堡商行呢?當我發現您在進行不法交易時,第一個念頭就是懷疑您在逃避關稅。因為稅金這東西真的太重要了。那麼,如果德堡商行不想繳稅的話,您說會發生什麼事呢?」 雷諾茲的臉像小孩子起痙攣似的發起抖來。 一石二鳥。 想出這個點子的人肯定曾經這麼說過。 「德堡商行也可以利用與您的交易來逃稅。與珍商行每進行一次銅幣交易,德堡商行的帳簿上就會喪失兩箱銅幣的利益。如果沒有獲利,當然不會被課稅。那麼──」 就在羅倫斯停頓下來,用力咳了一聲的瞬間── 「你想怎樣?你要多少錢?說說看啊,你的目的是什麼?」 盡管失去了冷靜,雷諾茲似乎還懂得不能大聲說話的分寸。 為了讓雷諾茲恢復冷靜,羅倫斯把手搭在他肩上,露出可掬的笑容說: 「我只是個手下而已。這方面的交涉……」 然後,羅倫斯稍微回過頭,他一邊看向人牆後方的迴廊出入口,一邊說: 「請與那邊的人討論。」 「……」 雷諾茲之所以沒有當場癱軟下來,或許是憑著他僅存的一點點虛榮心。 如果對方是能夠懷柔或收買的對象,那事情還好辦。 然而,在通往迴廊的出入口等待著雷諾茲的,是甚至有辦法以笑臉殺死人的守財奴。 「那麼,我先告辭了。因為我只是一個來收集狼骨情報的旅行商人而已。」 羅倫斯留下這句話後,轉過身子走了出去。 穿過基曼與伊弗之間時,羅倫斯與兩人輕輕握了手。 憑這兩人的能耐,肯定能好好修理雷諾茲一頓。 他走在微暗的迴廊上,穿過露出奇妙表情聊著天的商人們。 羅倫斯不是英雄。 也不是偉大的商人。 他沒辦法站上舞台正面,也沒有能夠隨意操控的人脈。 走出教會正門口來到外面後,羅倫斯發現天色已全黑,身後的火把照出了長長的影子。 他回頭一看,看見教會這棟威風凜凜的建築物在底下的光線烘托下,居然顯得有些恐怖。 羅倫斯走下石階,混進前來觀看教會騷動的人牆之中後,繼續往前走去。 他不確定自己要尋找的人是否就在那裡。 盡管如此,他還是決定要去。 那是一棟外觀一點也不特別的建築物。 羅倫斯穿過敞開的大門走進建築物後,爬上有些嘎吱作響的階梯來到三樓。 雖然眼睛還沒適應黑暗,所以走廊顯得有些昏暗,但還是勉強看得見房門的位置。 羅倫斯站到房門前,緩緩敲了兩次門。 門後傳來動靜後,房門立刻打了開來。 燭光和食物的香味隨之流瀉出來。 這是獨自到處行商旅行時從未有的經驗。 這幾天的日子真是忙得團團轉。 即便如此,羅倫斯還是面帶笑容地這麼說: 「我回來了!」 赫蘿與寇爾則是這麼回答: 「歡迎回來!」 然後,房門慢慢地關上了。 第九卷 對立的城鎮 下 終幕 羅倫斯不知道基曼與伊弗在那之後,硬塞了怎麼樣的難題給雷諾茲。 不過,他本以為雷諾茲與南凱爾貝之間的一角鯨交易會陷入難局,沒想到一下子就有了定案。從這點看來,想必是羅恩商業公會也參與了交易。 形式上,這筆交易仍是由雷諾茲購買一角鯨,但以不說出雷諾茲的資金來由以及德堡商行的逃稅為條件,要求透過羅恩商業公會把利益回歸給南凱爾貝。 如果羅倫斯猜得沒錯,應該就是這麼回事。 為了讓北凱爾貝的地主們接受,伊弗或許當了仲介人,將利益直接分給了地主們也說不定。 雖然根據鎮上的狀況,羅倫斯只能做出這樣的判斷,但羅倫斯並不想知道事實,也沒有必要知道。 羅倫斯以基曼手下的身份工作,以及差點與伊弗合作的事實都不被追究,也獲得無罪釋放,所以沒什麼好擔心的。 而且,從隔天的午餐開始,桌上每餐都擺了滿滿的美食佳餚。 是誰付了餐費呢?這問題當然也沒必要多問了。 「那咱們的下一個目的地是哪兒呢?」 赫蘿一邊咀嚼沒有必要用刀子切成小塊,也沒有必要用牙齒咬斷的牛肉,一邊說道。 寇爾則是因為食物太過高級,而吃到噎著了。 「去哪好……嗯?這個好吃。這什麼肉啊?」 羅倫斯也不禁變成了高級料理的俘虜。 聽到羅倫斯隨隨便便的回答,赫蘿發出彷彿能夠射穿人似的目光瞪向他。 「伊弗應該會派人來通知從雷諾茲那裡打聽到的狼骨情報。交給她不會出差錯的,放心吧。」 「哼!不是只做了口頭約定嗎?」 說罷,赫蘿大口咬下油炸得相當酥脆的魚頭。 這裡不愧是沿海的港口城鎮,桌上也准備了滿滿一碗鹽巴,而灑上大量鹽巴的油炸魚頭,似乎好吃得讓人受不了。 赫蘿一口又一口地咬著魚頭,轉眼間就把整顆魚頭吃個精光。 「你不是也知道口頭約定的重要性嗎?」 赫蘿聽了沒有回答,而是像只貓咪一樣舔著自己的手。 「不過,我猜呢,可能有必要越過海峽吧……」 「越過大海?」 認真考慮著該不該吃蝦頭的寇爾抬起頭這麼詢問。 「畢竟對岸的島國都在進口貨幣了,那邊一定有一大堆采買各種東西的行家。」 聽到羅倫斯的說明後,寇爾露出似懂非懂的表情,並准備把視線移回手中的蝦子。這時赫蘿從寇爾手中奪走蝦頭,很快地吃掉了。 咬碎蝦殼的清脆聲音傳來。 比起蝦頭被人搶走,赫蘿吃蝦頭的舉動似乎更讓寇爾感到驚訝。 「蝦頭可以吃,而且很好吃。」 「咦?」 寇爾聽了要是露出充滿恨意的表情,或許赫蘿也會感到開心,但看見寇爾露出難過的表情,就是賢狼也得甘拜下風。 「唔。」盡管有所不滿,赫蘿還是不得不縮回原本打算再拿取蝦子的手。 「不要搶食物。」 聽到羅倫斯開她玩笑,赫蘿馬上丟來了香草的碎片。羅倫斯一邊嚷著「真是的……」一邊取下沾在臉頰上的香草時,門口輕輕傳來了敲門聲。 雖然寇爾准備站起身子,但因為隱約有預感,所以羅倫斯決定自己去應門。 「應該是伊弗派來的人吧。」 說著,羅倫斯稍微打開房門。 只有兩種人在吃飯時會把門完全打開,一種人是愛炫耀,另一種人是沒有羞恥心。 不過,從門縫看見訪客的臉後,羅倫斯暗自慶幸沒有完全打開門。 「嗯?我很樂意進去裡面耶?」 羅倫斯跨出房門,背著身子把門關上後,伊弗惡作劇地說道。 雖然知道赫蘿肯定聽見了,但羅倫斯覺得這樣總比讓兩人吵架好。 「你還是饒了我吧。不過,真沒想到你會親自前來。」 「你這個人挺絕情的嘛。我是那種一定要報恩的人。更何況你還是我的救命恩人。」 伊弗在頭巾底下眯起眼睛,露出讓人看不透她說的哪些話是在開玩笑、開玩笑程度又有多深的眼神。 即便如此,伊弗親自前來通知的事實還是讓羅倫斯感到高興。 「對了,你拜託我查的那件事啊。」 「結果是?」 「嗯,關於狼骨的去向,雷諾茲果然掌握了某種程度的情報。」 伊弗語帶保留的說法讓羅倫斯感到在意,於是反問說: 「某種程度?」 「我的意思是,那傢伙只掌握到我上一步的情報。」 伊弗微微歪著頭說道,那模樣顯得討人厭極了。 打從一開始伊弗就知道羅倫斯等人最想知道的情報,而且一直藏在心裡。 「別生氣啦!我也沒想到會這樣。」 「然後呢?」 「咯咯。怎麼昨天都沒看到你這麼認真的表情?」 伊弗伸出手指頂住羅倫斯下巴,羅倫斯不禁皺起眉頭。 他心想伊弗說不定是喝了酒,心情才會好成這樣。 「我直接說地點吧,就在溫菲爾王國。位於我故鄉的布琅德大修道院,聽過嗎?」 「布琅……該不會是那個黃金之羊的修道院吧?」 「喲?住在大陸地區的人,只有老一輩會知道這個傳說,沒想到你也知道啊。沒錯,就是那個傳出黃金之羊傳說的大修道院。」 在一望無際的大平原上,有一所包圍住無數羊只的修道院,其羊只數量之多,連神明也無法掌握。 然後,據說這所修道院的無數羊只中,數百年會出現一隻擁有金毛的羊。 這所修道院是溫菲爾王國裡最富裕的修道院。 據說其規模之大,就連有名的大商行都遜色三分。 「聽說布琅德大修道院的院長買了狼骨。不過,是真是假我就不知道了。」 「沒關系,謝謝你的協助。我一定會找機會報答──」 看見了伊弗的笑臉,羅倫斯不禁將話打住。 「拜託,別說這些不解風情的話好不好,我是真的很感謝你對我做的種種。阿洛德和皮草都回來了,連南下的船隻也准備好了。所以……」 說著,伊弗緩緩伸出了手。 她直直注視著羅倫斯,臉上帶著微笑。 「……真是抱歉。」 羅倫斯也笑了出來,並落下視線准備握住伊弗的手。就在這個瞬間── 「……唔……」 羅倫斯已經完全不記得事前到底有沒有料到會變成這樣。 因為伊弗的舉動讓他驚訝得腦中一片空白。 「……這香味是阿比草的味道啊?看來基曼准備了相當豪華的料理呢。」 伊弗一邊笑著說道,一邊裝作沒事地纏回頭巾。 「你讓我學會做生意就是要趁人不備,出其不意才能夠賺到最大利益,所以剛剛那算是繳學費。」 羅倫斯的思緒還來不及跟上伊弗的腳步,伊弗已把手搭在羅倫斯肩上,然後貼近臉說: 「我的名字在溫菲爾王國應該會很好用。芙洛兒.馮.伊塔詹托.波倫。雖然這是我的正式名字,但其實中間還要加一個只有很親近的人才知道的隱名。也就是──芙洛兒.馮.伊塔詹托.瑪莉葉.波倫。我很喜歡瑪莉葉這個名字,也覺得很好聽。」 說著,伊弗露出天真的笑容。羅倫斯不禁心想:真希望能在沒有頭巾遮擋的情況下看見伊弗的笑容。 「希望我的名字能夠帶給你一些幫助。羅倫斯。」 突然被叫了名字,羅倫斯不禁頓了一頓,但還是好好做了回答: 「好。」 「很高興認識你,克拉福.羅倫斯。」 這是以適合旅行裝扮的老練商人身份說出的話語。 緊緊纏繞在頭上的頭巾,配上全身裹得密不通風的旅行裝扮。 這麼一名商人從羅倫斯肩上收回手,然後挺直背脊,靜靜地伸出了手。 伊弗的旅行商人站姿顯得如此清高,讓羅倫斯甚至有種討厭的感覺。 羅倫斯握住她的手,並加重了力道。 「我不會忘記伊弗.波倫這個名字的。」 「咯咯。不用這麼感傷,有錢的地方就找得到我,我們會再見面的。」 伊弗很乾脆地松開手,然後轉過身子,不帶一絲留戀地走了出去。 行商是永無止盡的相遇與別離之旅。 羅倫斯轉過身再次面向後方的房門時,停下了准備開門的手。 「嗯?怎麼了?」 房門打了開來,映入眼簾的是站在門後的寇爾。 不知為何,寇爾手上端著堆了料理小山的盤子,表情顯得有些畏怯。 「赫蘿小姐叫我到外面去。」 因為房門沒有全開,從羅倫斯的角度看不見赫蘿。 不過,寇爾所說的話以及表現出來的模樣,讓羅倫斯大致明白了情況。於是他撫摸寇爾的頭,說道: 「你先到走廊忍耐一下。」 羅倫斯不確定自己有沒有順利笑出來,但如果不笑,恐怕很難面對接下來發生的事情。 正當寇爾聽話地點點頭,准備與從羅倫斯身旁走向走廊時,羅倫斯從他手上的盤子裡拿了一樣食物。 那是香味嗆人、伊弗說的阿比草。 也是赫蘿丟向羅倫斯的香草。 羅倫斯拿了一串阿比草,丟進了嘴裡。 他一邊咀嚼,一邊走進房間,然後背著身子關上房門。 羅倫斯一點也不願意去回想接下來發生的事情。 他像是在逃避現實似的,在心中喃喃說:「如果以後要寫傳記,就讓故事在這裡落幕好了。」 第九卷 對立的城鎮 下 後記 好久不見,我是支倉凍砂。這次是上、下集中的下集。 本以為一次寫好原稿,應該能夠輕松完成下集,沒想到卻吃盡了苦頭。完成下集的時候,我還忍不住懷念起當初那種輕松的感覺。為什麼說吃盡了苦頭呢?因為過去我都是在一本作品裡完成起承轉合,但這次上集是在「轉」的地方結束,接在其後的下集也必須另有起承轉合。 還有,這次也完全抓不準補上多少情節會增加多少份量,所以一直很擔心故事可能會太長或太短。 雖然這次的經驗確實讓我受益良多,但總算順利完稿時,還是忍不住鬆了口氣。 不過,讓我更在意的事情是──很抱歉讓大家等了四個月!接下來我會卯起來寫作的!我說真的啦!(註:此為日文版發行進度) 對了,最近我到處宣傳一件事,那就是我搬家了!雖然舊家以前就會發生沒熱水或窗戶鎖不上之類的狀況,但大致上的狀況還說得過去,所以我一直以為會再住上一陣子。 這樣的想法在書架放不下書的某天突然改變,我也變得無法再忍受舊家。一覺得無法忍受,舊家的房間轉眼間就髒亂到無從整理的地步。真是太可怕了。 所以呢,我決定搬到寬敞一些的房子,也開始過著舒適無比的生活。 房間多寬,心胸就多寬!就算游戲玩到一半時電腦因為自動更新而重新啟動,也不會生氣。 因為新房間實在太舒適了,甚至讓我起了「不然來擺一個漂亮的水族箱吧」的念頭。如果飼養白珍珠狗頭,應該買一個小水族箱就夠寬敞了;若要飼養斗魚,只要放進裝果醬的玻璃瓶就好了。就在寫這篇後記的前一天,我買了不知道幾年沒買過的熱帶魚雜志,看來買水族箱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不過,別說是客廳了,就連打算用來當書房的房間到現在都還沒整理好…… 但願下次搬家之前能夠整理好……寫著寫著,後記的篇幅就填滿了耶。那我們下次見囉! 支倉凍砂 第九卷 對立的城鎮 下 插圖 第十捲 序幕 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圖源:草木皆眠 錄入:no2body 蠟燭是奢侈品。 蠟燭只能夠照亮用兩隻手臂圍起的范圍,而且一下子就會燒盡。 所以從前大多是在進行白天無法進行的作業時,才會使用蠟燭。 好比說用小刀細心地削去金幣邊緣、把麻袋縫成雙底層,或是把高關稅的鹽巴放進雙底層麻袋之類的作業。 生意做得順利時,偶爾還會在跟蠟燭一樣昂貴的紙張上,描繪自己將來想擁有的商店外觀,或是畫下城鎮的模樣。 不管是偷偷做手工,還是在紙上畫圖,這些都是會讓人暗自竊喜的作業。 教會裡的人會不時告誡世人不要在半夜裡偷笑,否則惡魔就會找上門來。 他們一定是看過商人半夜裡獨自坐在書桌前,暗自竊喜地不知在忙些什麼,才會如此告誡著世人。 以前在半夜裡不小心看見師父弓著身子的背影時,也曾經嚇得躲在棉被裡發抖。 這樣的自己不知從何時開始,就算沒有特別要處理的事,也會一直點著蠟燭。 燭光下,只是盯著緩緩燃燒的燭芯發愣,或是望著根本沒打算喝,卻倒了滿杯的葡萄酒。 不對──會一直點著蠟燭的理由,自己再清楚不過了。 以前總覺得夜晚會妨礙做生意,但現在哪怕時間不多,也想要多享受一些夜晚的時光。 享受這段寧靜從容、在忙碌的明天到來之前的平靜時光。 兩道輕輕的呼吸聲彷彿配合好般交互傳來。 如果能夠一直聆聽這安逸的呼吸聲,就是再點上新蠟燭也不覺得可惜。 然而,夜晚稍縱即逝,忙碌的明天很快就會到來。 如果不早點入睡,身體會吃不消。 無聲地笑笑後,准備吹熄蠟燭。 在吹熄蠟燭前的瞬間,不禁稍有遲疑,看向呼吸聲傳來的方向。 只要看到了那幅光景,就是面對黑暗也不害怕。 因為在陷入夢鄉之前,那光景會一直浮現在腦海裡。 第十捲 第一幕 一旦出了港,船隻就成了不可靠的交通工具。 對船伕們來說,這點程度的晃動或許根本不算晃動,但對於不習慣搭船的人來說,似乎是一場天旋地轉的苦難。 為什麼用了「似乎」兩字呢?那是因為除了自己以外,也有人這麼認為。 這趟旅行除了自己之外,還有兩名旅伴。船隻駛出港口前,兩名旅伴還一起在甲板上開心地打鬧。 沒想到船隻開始晃動後,跟著行李與其他乘客走下船艙的一名旅伴,馬上緊抓著自己,直到現在都還不肯放手。 旅伴的身形纖細瘦小,縮起身子不停發抖的模樣簡直跟小貓沒什麼兩樣。 而自己當然沒有嘲笑旅伴,而是讓旅伴偎在自己的膝蓋上發抖。 從十八歲自立門戶成為旅行商人以來,已經東奔西走了七年,大事小事也都經歷過一遭。自己第一次搭船時,也曾因輕微的晃動而拚命慘叫,這樣的自己可沒資格嘲笑同伴。 羅倫斯思考著這些事情,同時有節奏地、輕柔地拍打旅伴顫抖的背部。 將既昏暗又帶著黴味的船艙環視一遍後,羅倫斯念頭一轉,忍不住露出苦笑。 雖然對這名不停發抖的旅伴有些過意不去,但羅倫斯心中不禁湧起「真希望是另一名旅伴表現得如此柔順」的想法。 他心想:「活蹦亂跳的人如果是寇爾,該有多好。」 羅倫斯會這麼想,是因為動不動就會被當成女生的流浪學生──寇爾是個平常就很懂事聽話的乖巧少年。 看見步履輕快地從甲板走下船艙的身影,羅倫斯輕輕嘆了口氣。 「汝啊,咱看見海洋了!」 兩眼炯炯有神的另一名旅伴──赫蘿「咚」的一聲在羅倫斯身邊坐了下來。 赫蘿頭戴兜帽、身穿長達腳踝的長袍,乍看下就像個修女。 不過,看了赫蘿在甲板上盡情玩鬧,還在地板上盤腿而坐的模樣後,誰都明白她只是為了旅行方便,才會作一身修女打扮。 扮成修女確實是為了旅行方便,而且在許多場合,看起來像個修女也會比較好辦事。 所以,羅倫斯事到如今也無意指責赫蘿不像修女的粗魯舉止。不過,他一邊撫摸寇爾的背部,一邊用另一隻手按住赫蘿的長袍。 「唔?」 赫蘿轉頭看向自己的背部,一副「怎麼了?」的表情。 「你引以為傲的尾巴。」 一聽到羅倫斯的話,赫蘿便咧嘴一笑,在長袍底下藏好尾巴。 附著兜帽的長袍除了能夠讓赫蘿看起來像個旅行修女,還有另一個重要功用。 那就是為了讓看起來年僅十來歲的赫蘿,藏起腰上長出來的動物尾巴,以及在頭上靈敏擺動的耳朵。 展露笑容的赫蘿露出尖銳的虎牙。 少女面貌並非赫蘿的真實模樣。 她是高齡數百歲、寄宿在麥子裡的狼神化身。 「汝啊,真的是海洋吶。」 「好啦、好啦。你鎮定一點好不好?你這樣子簡直就像看到下雪的小狗一樣。」 「唔……看見如此廣闊的海洋,怎可能鎮定得了。咱看過的草原都太狹窄了。人家說『大海』真是形容得貼切極了。」 看見赫蘿兜帽底下的瀏海都濕了,羅倫斯心想她方才八成是緊貼著甲板眺望海洋。赫蘿的長袍也被海水濺得沉甸甸的,使得坐在旁邊的羅倫斯不禁有點想逃開。 「你以前不是看過海洋了嗎?」 「嗯。那次咱也是在沙灘上跑了個痛快後,因為太想在海上奔跑,好幾次都忍不住跳進了海裡。一看到那片一望無際的藍色海洋,就覺得要是能在那上頭拋開一切盡情飛奔,不知道會有多開心……聽說人類看見小鳥,會想要像小鳥一樣在天空飛翔,難道人類看見海洋,不會想要在海上奔跑嗎?」 赫蘿總是驕傲地說自己是約伊茲的賢狼,而羅倫斯也多次見識過她機靈的反應。盡管如此,羅倫斯卻只覺得現在的赫蘿像只小狗。 感到有些頭痛的羅倫斯回答: 「……我們會猜測海洋盡頭會出現什麼樣的國家或土地,但不會誇張到想要在海上奔跑。」 「汝真是個無趣的雄性。」 盡管被赫蘿狠狠反擊了一頓,羅倫斯臉上卻連苦笑都浮現不出來。 他十分明白赫蘿是因為看見海洋而興奮不已。 雖然赫蘿時而會做出像動物一樣的舉止,但不曾像現在這樣表現得這麼像一隻小狗。想到這裡,羅倫斯不禁擔心起往後的日子。 因為羅倫斯三人搭乘的船隻,正准備前往雪花飛舞的溫菲爾王國。 下雪時,小貓會在暖爐前方縮成一團取暖,小狗則會在雪地上到處奔跑。 或許真的應該先准備好項圈和繩子。 就在羅倫斯這麼想時,赫蘿打了一個大噴嚏。 「喏,還不快蓋上棉被。這麼冷的天氣還跑到外頭弄得全身濕答答,小心感冒啊。」 「嗯……海上吹的風帶有濕氣,很讓人頭痛。而且,嗅覺也會因為潮腥味而變得遲鈍。」 赫蘿在長袍外頭蓋上棉被後,開始嗅起棉被。她應該是想靠著熟悉的棉被味道恢復嗅覺。 「對了,汝啊……」 「嗯?」 「咱在船隻前方隱約看見陸地,那兒就是咱們的目的地嗎?」 「不是,那是另外一座島。船隻接下來會朝向北方前進,應該會在傍晚時刻抵達目的地吧。」 溫菲爾王國是由一座大島以及四周數座小島所構成的王國。據說小島與陸地之間只隔著溫菲爾海峽,彼此可勉強看見對岸。 甚至有傳說指出,很久以前海峽兩岸發生戰爭時,出現一位戰神轉世的戰士丟擲長槍越過海峽,攻擊對岸。 這般傳說的可信度當然很低,不過,由此可知兩岸之間的距離真的非常近。 「嗯。不管目的地是哪,只要風向不要改變就好。」 「……嗯?風向?」 「要是逆風,船隻就前進不了唄?現在風帆完全順著風,所以沒什麼好擔心的。」 一時之間,羅倫斯不知道應該露出什麼樣的表情。 不過,他知道如果擺出一副賣弄知識的態度,赫蘿事後肯定會大大報復一番。 於是羅倫斯露出不卑不亢的笑容,先回應一句:「是啊。」然後說道: 「不過,就算是逆風,船隻也能夠確實前進。不過速度多少會變慢就是了。」 「……」 躲在兜帽和蓬鬆棉被底下的赫蘿,露出了宛如潛入巢穴裡的狐狸般的眼神,一臉懷疑地盯著羅倫斯。 赫蘿頻頻擺動耳朵,這代表著她在懷疑羅倫斯的話語是真是假。 「沒有親眼看見,確實很難相信吧。不過,船隻逆風時會朝著風向斜斜前進。然後一直反覆向左、向右的動作不停前進。聽說最先想到這個方法的船伕,還被教會舉發說『此人借用了惡魔的力量』呢。」 「……」 雖然赫蘿一臉懷疑地瞪著羅倫斯好一會兒,但似乎姑且接受了羅倫斯的說法。 赫蘿輕輕打了一個噴嚏,嘀咕著:「風向怎麼還不改變。」 「不過,真沒料到我們會橫越海洋。」 羅倫斯看了赫蘿的反應,輕輕笑了笑,便仰望著船艙的天花板這麼嘀咕。 雖然每次隨著波浪搖晃,船隻都會發出令人感到不安的嘎吱聲響,但聽習慣後,嘎吱聲響也就變成了不錯的催眠曲。 不過羅倫斯第一次搭船時,也總覺得船隻會隨時解體。 「汝的愛馬現在應該悠哉地在吃草唄。」 「我可不是為了讓馬兒休息才把它留在那的。不過,這期間確實沒什麼工作好做。它還真是好命啊。」 「喲?汝在挖苦誰吶?」 簡單來說,羅倫斯等人踏上這趟旅行的表面理由,是為了實現赫蘿的願望。 不過,羅倫斯與赫蘿兩人都十分明白,雙方都是為了顧及面子才會拿這種理由當藉口。所以,羅倫斯知道赫蘿會有這種反應,也只是想要與自己鬥鬥嘴而已。 「不只馬兒暫停工作,我自己也是啊……不過,我偶爾也會想悠哉度日啦。」 沒幾天前,羅倫斯在這艘船隻的出發地點,也就是名為凱爾貝的港口城鎮,陷入城鎮就快一分為二的騷動之中。 騷動的起因是漁夫抓到了傳說中的生物──一角鯨,老奸巨猾的商人們為了爭奪這個高價的傳說生物,而展開了一場競爭。 羅倫斯之所以來到凱爾貝,原本是為了追查某個情報──也就是與赫蘿同類的狼神右前腳骨的消息。沒料到千回百轉後,卻讓自己跳上了那起事件的舞台中央。 雖然羅倫斯老是認為自己是個熱愛金錢的骯髒商人,但經歷這次的事件後,他深深體會到何謂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像是年紀輕輕就在凱爾貝掌管商會分行的基曼;或是憑一己之力扭轉整個凱爾貝的局勢後,還企圖獨佔利益的伊弗。 不過,羅倫斯等人最後好不容易掌握到能夠讓一切圓滿結束的關鍵,也得到了狼骨的情報作為報酬,並因而搭上了這艘船。 在羅倫斯懷裡,有著為了讓羅倫斯方便行事,由伊弗與基曼聯名寫下的介紹信。 在初訪溫菲爾王國之際,沒有一樣武器比這封介紹信更讓人心安。 不過,如同動物厭惡鐵的味道一樣,赫蘿似乎也很討厭這封信的味道。 「不過,先前的那場騷動後,汝多少收到了一些禮金唄?這樣也算是賺了錢唄?」 「……難怪我荷包會少了幾枚銀幣。果然是你做的好事啊?」 「要不是咱在背後推了汝一把,憑汝那缺乏自信的樣子,經得起那場騷動的折磨嗎?所以,汝只要這麼想,就會覺得少了幾枚銀幣很劃算。」 赫蘿若無其事地說完後,便慢吞吞地躲進棉被底下。 這隻狼在行動之前,就已經完全掌握了人類動怒的界線。 對商人而言,荷包裡的東西就像性命一樣重要,但羅倫斯無法對赫蘿發怒,只能夠無奈地嘆口氣。 「你也有分給這傢伙吧?」 看到羅倫斯指向寇爾,赫蘿發出了「哼」的一聲,旋即閉上眼睛。 羅倫斯三人在凱爾貝之所以能夠解決事件,關鍵在於寇爾的智慧。 然而,依寇爾的個性根本不會向人索酬,就算羅倫斯給他報酬,想必他也不會收下。 所以赫蘿藉便利用從荷包偷錢的行為,硬是讓寇爾收下了報酬。羅倫斯猜測赫蘿八成是趁自己外出時在寇爾的面前偷錢,讓寇爾也變成共犯。 羅倫斯輕輕拍了拍赫蘿弓起的背部,隨即傳來甩動尾巴的聲音。 「不過,布琅德大修道院還真是個麻煩的地方。」 「難道那裡有頑固的老頭子不成?」 赫蘿忽然從棉被底下探出頭問道。 「布琅德大修道院之壯觀,果然百聞不如一見。其莊嚴震懾多數異教之神,其雄偉支撐無數人民。令人敬愛的布琅德大修道院,偉大上帝的所在地。」 聽到羅倫斯充滿感情地朗誦出有名的詩句後,赫蘿皺起了鼻頭。 對於身為異教之神的赫蘿來說,布琅德大修道院想必是個無聊透頂的地方。 「不過,姑且不論以往聖人輩出的布琅德大修道院,現在的布琅德大修道院還比較適合我們這種商人拜訪。」 「嗯?」 「因為其神聖性,布琅德大修道院會收到廣大的捐贈地,或是龐大的捐贈金。這麼一來,就算不願意,也必須管理財產。而且,既然是神明所在的地方,其財產當然也要顯得金碧輝煌,所以布琅德大修道院幾乎已經變成了一家商行。如果還是個傲慢的修道士在管理修道院,自然會變成一個討人厭的地方。」 傳說坐鎮教會總部的教皇與俗世的國王對立時,曾經把國王丟在雪花紛飛的荒野整整三天;但如果對象換成商人,恐怕就沒那麼容易被放過了。 商人之間流傳著許多教會為了讓商談順利進行,而刻意出難題給商人的軼聞。 雖然最近謠傳布琅德大修道院也不太景氣,但景氣不好時,只有平民會以卑微的態度行事。 高貴的傢伙們大多只會變得更得寸進尺而已。 「這麼討人厭的地方真的有骨頭嗎?」 畢竟狼骨話題十分敏感,就是赫蘿也不忘壓低音量說道。 羅倫斯之所以含糊地點了點頭,是因為就連提供這個情報的伊弗也沒有確切的把握。 「雖然可信度應該不低,但真相畢竟是藏在被高聳石牆圍起來的修道院裡。人們也說:『就算是神明,也不知道修道院裡發生了什麼事情。』」 「咱也曾經聽傳道的人說過:『萬事萬物皆無所藏匿。』」 「就連你也會因為耳朵和尾巴而洩露真心。」 「汝的表情倒是不停地洩露真心。」 說罷,赫蘿悠哉地打了個哈欠,羅倫斯也跟著打了哈欠。姑且不論初識的時候,對現在的兩人來說,這般對話已經變成像在打招呼一樣。比起與赫蘿的對話,羅倫斯現在反而比較在意與寇爾的對話。 羅倫斯輕輕掀開棉被確認寇爾的狀況,結果發現寇爾不知何時已經沉沉睡去。寇爾只要這樣一直睡下去,就不用害怕船隻搖晃,也不會暈船了。 羅倫斯輕輕蓋回棉被後,發現與他同樣在擔心寇爾的赫蘿縮回探出的脖子,也慢吞吞地躲進棉被底下。 「到了目的地後,記得叫醒咱。」 聽見棉被底下傳來的模糊聲音後,羅倫斯輕拍赫蘿弓起的背部作為回應。這時,棉被緩緩鼓起,又慢慢消下。 在發現那是赫蘿滿足的嘆息後,羅倫斯笑了笑,撫著赫蘿的背。 船隻順利地持續航行,最後照著預定時間抵達了溫菲爾王國的港口城鎮──伊克。 出發時天空一片藍灰色,等到從甲板走下港口時,天空已經染成美麗的暗紅色,而一直睡到最後的寇爾似乎感到刺眼似的眯著眼睛。 看見冬季的港口,有時會讓人聯想到夏天的黃昏。 或許是因為白天熱氣沸騰、充滿活力的港口突然變得安靜,才會讓人有這般聯想。冬季的港口彌漫著像是慵懶,又像是寂寥的氣氛。 然而,或許是因為太寒冷,這裡的港口顯得比平常更安靜。 到了冬季,溫菲爾王國絕大地區都會鋪上一層雪,是個名符其實的北國。 夕陽逐漸西沉的港口空氣冷得嚇人,仔細一看,還會發現道路及建築物角落都堆起了雪。 只穿著一雙破草鞋的寇爾不停踏著腳步,一副片刻也無法安靜不動的模樣。 「汝啊,不趕快找到歇腳處的話,咱們會凍僵在這裡。」 赫蘿也沒有比寇爾好上多少,因為她在船上裹著棉被悠哉地睡覺,所以一鑽出被窩,就覺得寒冷難耐。 「你的故鄉不是雪下個不停的地方嗎?拜託你多少忍耐一下吧。」 「大笨驢。汝的意思是咱可以用皮草包住身體嗎?」 赫蘿從寇爾身後抱著他說道。 羅倫斯以傾頭作為答覆,然後打開基曼給的介紹信,讓視線落在信上。 「『請前往拜訪泰勒商行的德志曼先生』啊。」 介紹信上還貼心地畫了泰勒商行的標志,拿著介紹信的羅倫斯隨即邁出了步伐。港口上,出名的商行櫛比鱗次,其中還包括了幾家名聞遐邇的大商行。 雖然到了冬季,溫菲爾王國絕大多數的國土都會鋪上一層雪,但溫菲爾王國其他季節的氣候溫和,雨水也非常充沛,還有一望無際的肥沃牧草地。不管是馬兒還是牛隻,這裡飼養的家畜一下子就能養得體格壯碩,尤其是羊只的牧畜最為興盛。 據說溫菲爾王國的羊毛生長速度比野草來得快速,其羊毛出貨量可說世界第一。 沿著港口設立的商行卸貨場上,可看見堆積如山的羊毛袋,每家商行的屋簷下也都掛有經過國王認證、以羊角為象徵的羊毛交易商招牌。 泰勒商行位於這排商行的一角,擁有堪稱一流的店面。太陽下山後,如果仍可看見商行門後流瀉出燭光,就代表這家商行的生意興隆。 羅倫斯敲了敲木門後,木門立刻打了開來。 不過,想必是因為已經過了港口的營業時間,所以木門只開了一道小縫。 不管哪裡的城鎮或港口,都會一板一眼地遵守商行或工匠工坊的營業時間。 「哪位?」 「這麼晚前來打擾,真是抱歉。我想拜訪貴商行的德志曼先生。」 「德志曼?您到底是……」 「我是隸屬於羅恩商業公會的克拉福.羅倫斯。是凱爾貝的魯德.基曼先生介紹我來的。」 說著,羅倫斯遞出了介紹信。 蓄著胡須的中年商人毫不客氣地盯著羅倫斯的臉孔,過了一會兒才接過介紹信,看了看介紹信的正面及背面。然後,中年商人說了句:「請稍等。」隨即走進屋內。 此時,屋內的溫暖空氣透過了門縫流瀉出來。 不僅如此,可能是恰巧碰上工作結束的時間,屋內還飄來加了蜂蜜一起熬煮、不知是羊奶還是牛奶的香味。連羅倫斯也覺得香味撲鼻,嗅覺靈敏的赫蘿想必更是難以忍受。她的肚子誠實地發出了「咕──」的一聲。 方才的商人正好在這時走了回來,並打開了木門。 羅倫斯心想赫蘿剛才的聲響還挺大聲的,搞不好被對方聽到了。 「讓您久等了。羅倫斯先生,請進。」 「打擾了。」 羅倫斯輕輕點頭致意後,走進了屋內,赫蘿與寇爾也跟著走進屋內。 商人關上木門說了句:「請往這邊走。」然後率先走了出去。 一走進商行,隨即看見用來商談的場地,場地上擺設了好幾張商談桌和書桌。擺設於此的家具全都有著華麗的裝飾,牆上掛著繡有溫菲爾王國統治者肖像的旗幟。與其說是商行,這裡更像某處貴族的宅邸。 而在排成一列的商談桌上,還可看見商行的人們玩牌的身影。 雖然溫菲爾王國的人們很喜歡賭博,其舉止卻不會顯得粗魯,可說相當文靜。 比起一手拿著酒杯大聲喧嘩,這裡的人們比較喜歡一邊喝著熱呼呼的飲料,一邊享受優雅的時光。而這樣的作風,更加深了這裡的貴族氣息。 「海面會不會很不平靜?」 在羅倫斯眺望著商行光景,爬上通往二樓的階梯時,帶路商人這麼搭話。 「不會。可能是多虧了神明庇佑,海面還算平靜。」 「那就好。聽說不久前,這一帶到北邊地區掀起了狂濤巨浪。平常海流都是從南方流向北方,這次嚴重到連海流都逆轉了。」 近海地區如果遇上洶湧浪潮,就能夠在沿岸抓到各式各樣的魚。 港口城鎮凱爾貝之所以能夠抓到一角鯨,想必也是因為大海浪潮洶湧。 「我們這裡的海域很少這麼洶湧不定,但是一旦掀起狂濤巨浪,就會沒完沒了。平常這裡的海面總是承載著飄落的雪花,像湖面一樣平靜。」 「原來如此。可能是因為這樣,這裡人們的個性才會文靜而溫和。」 「哈哈哈!我們只是個性陰沉又愛見風轉舵而已。」 只要從事商人的工作,就會常在旅館遇見各國的同行。 雖然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個性,但依國家不同,還是能看出當地環境對他們的影響。溫菲爾的人們就多半有著文靜又溫和的個性。當然了,就像帶路商人巧妙地改變了說法一樣,也可形容是陰沉又愛見風轉舵。 如果把赫蘿丟在這塊土地上生活,幾年後會變得像小羊一樣柔順一些嗎?雖然羅倫斯腦中閃過了這個念頭,但又覺得萬一個性沒有改變,只是變得陰沉的話,赫蘿的性格會更加惡劣。 羅倫斯朝向赫蘿看去,赫蘿則是一臉困惑地歪著頭。 「到了。」 說著,商人敲了敲房門,然後沒等待回應就打開了房門。 「請進。」 就這麼走進房內後,羅倫斯壓抑不住內心的訝異,臉上不禁稍微露出了驚訝之色。 赫蘿也瞪大了眼睛,寇爾則是直率地發出了小小的驚呼聲。 三人走進的房間內,高及天花板的架子排滿了整面牆壁,架子上擺放了各式各樣的物品──包括了線、羊毛、布料、捆線機以及織布台。 不過,其中最引人注意的,是羊只的頭蓋骨。 燭光籠罩下,羊只頭骨凹陷的眼窩縈繞著不祥的黑影,沉默地俯瞰闖入房間的不速之客。頭骨蓋的數量大約有二十顆,其下巴形狀從尖細到扁平、羊角從大到小都有。 聽到「喀」的一聲傳來,羅倫斯總算回過神來。原來是坐在房間最裡面的書桌前寫字的男子站起了身子。 沒有先好好打招呼,反而被房間的擺設吸引了目光;要是商談時表現出這樣的態度,肯定會被扣分。不過,這間房間的主人似乎就是為了讓客人嚇到,才刻意將房間裝飾成這個樣子。 男子臉上浮現了得意洋洋的笑容。 「這些是帶給我們財富的羊只。不過,不能讓教會的人看見就是了。」 這位唇上蓄著胡須的壯年紳士有著一對小小的眼睛。堆起笑容時,他的眼睛就會眯得幾乎看不見,而和他握手時,則是能感受到他手掌的厚度。男子笑咪咪的表情確實顯得很溫和,但很少有人能夠如此深藏不露。 想到男子不是商談對象,就讓羅倫斯打從心底鬆了口氣── 每個人總有不管再怎麼努力,還是會感到棘手的對象。 「我是本商行負責采買羊毛的阿姆.德志曼。」 「突然前來拜訪,真的很抱歉。我是設籍於羅恩商業公會的克拉福.羅倫斯。」 「請坐吧。」 「謝謝。」 經過慣例的打招呼後,羅倫斯、赫蘿、寇爾三人依序坐在矮桌前面的長椅上,德志曼則坐在三人對面。 為三人帶路的商人行了一個禮後,離開了房間。 「言歸正傳,方才我看見人稱凱爾貝之眼的基曼卿名字時,著實嚇了一跳……沒想到接著又看見了波倫的名字。我到底會面臨多麼可怕的商談呢?」 動不動就會說出讓人苦笑的話語──這就是溫菲爾人的特徵。 羅倫斯配合對方的演技揉了揉鼻子,像在找藉口似的說: 「國王總是在戰爭開打後,才會向農民表達謝意。此時就是一小杯水,也能夠變成國王贈送的皮草。」 「喔……您的意思是說,凱爾貝發生了什麼大騷動嗎?」 「我想您多少也有耳聞吧?我非常樂意在這裡說給您聽,只是不知道您會不會相信。」 羅倫斯的話語似乎意外地勾起了德志曼的興趣。 德志曼看似開心地抖著肩膀笑笑後,說了一句:「做生意總會遇上奇跡。」 「言歸正傳,根據這封信的要求……您想前往布琅德修道院?」 「是的。想請教您除了采買羊毛之外,以什麼理由前去拜訪會比較好?」 「喔──?」 旅行商人習慣蓄留下巴的胡須,溫菲爾的城鎮商人則習慣蓄留唇上的鬍髭。 德志曼用手捏起濃密的鬍髭,把玩的同時看著羅倫斯。 「說到布琅德修道院,我印象中如果要前往巡禮,只能前往距離本院相當遙遠的分院,根本無法接近修道院,是這樣子嗎?」 「是啊,確實是這樣沒錯。就是隸屬於那家大修道院的人,也只有部分人士能夠出入本院。您應該也很清楚,就是在采買羊毛的時候,也是在專用的分院進行。所以……」 「想敲到修道院本院的大門並不容易。」 「正是如此,羅倫斯先生。當然了,對修道院來說,商人專用的分院相當於他們的生命線,所以多少還是會跟本院有所關聯……但是……真是太讓人意外了……」 羅倫斯當然明白,身經百戰的商人──德志曼,他透過那對細小的眼睛,究竟看到了什麼值得注意的東西。 波倫的簽名。 想要前往舉世聞名的布琅德大修道院,但不是為了巡禮,更不是為了商談。如此一來,對方的意圖就只剩下幾種可能性。 而且,看到只要生意版圖有一定程度的商人,一定知道其存在,也就是溫菲爾王國的沒落貴族──伊弗的名字,只會聯想到一個目的。 「請您放心,我並不是政治密使。」 商人說的話平常就沒有人會相信,在這樣的狀況下更是如此。 也難怪德志曼會從眼簾底下投來宛如尖針的銳利目光。 自稱在泰勒商行負責采買羊毛的男子,先看了看手邊的介紹信,再看了看羅倫斯,最後看向赫蘿與寇爾。 如果羅倫斯是獨自前來,德志曼或許會委婉地回絕。 不過,羅倫斯身邊還帶了兩個人,所以不太可能是密使。 德志曼最後似乎做出了這樣的判斷。 「很抱歉讓您感到不快。」 「不會,請別這麼說。這是理應懷疑之事。」 「謝謝。不過,布琅德大修道院現在正碰上這方面的問題。」 「咦?」 羅倫斯這麼反問時,正好傳來敲門聲,端著托盤的女侍隨即走了進來。 他心想,托盤上的飲料,應該和在樓下玩牌的那些人喝的飲料相同。 對方似乎是貼心地想讓來自寒冷戶外的旅人取暖。飲料冒出團團熱氣,彷彿伸手就能抓住。 「請喝。那是羊奶加了蜂蜜和姜的飲料。這個季節不管是國王、窮人家、大人還是小孩都喝這東西。喝了會很暖和喔。」 「那我就不客氣了。」 看著仍不停冒泡的羊奶,羅倫斯甚至有種喝了牙齒會溶化的感覺。 雖然羅倫斯並不討厭甜的東西,但也不喜歡太甜的。 他心想,只要禮貌性地喝一小口就好,剩下的應該會被喜歡這種飲料的赫蘿伺機喝光吧。 「回到剛剛的話題。」 「是。」 「羅倫斯先生,您方才看到港口的模樣,有什麼感想嗎?」 想要試探對方真心時,常用的手段就是突然把話鋒指向對方。 所以,羅倫斯沒多加思索,直接把心中的感想說了出來: 「或許是因為太冷,再加上時間已晚,感覺有些蕭條。」 「沒錯,正是如此。近來的景氣真的很差。我這麼說可不是商人之間的客套話,而是事實的確如此。」 「……很抱歉,因為我是在大陸各地行走的旅行商人,老實說不是很瞭解貴國情勢……」 「原來如此。那麼,您也不知道蘇馮國王發出的禁令囉?」 「真是慚愧。」 對於有生意往來的土地,就是像羅倫斯這樣的旅行商人,也必須確實掌握當地的法令。 不過,要是出了什麼事,旅行商人只要躲到無人的荒野,就能夠避開法令;而少了名為港口的設備就無法卸貨的貿易商,可就不同了。對這些貿易商而言,法令就如同神諭。 「說穿了,這個禁令就是禁止進口的命令。如果想要出口,完全沒有問題,但如果想要進口,就只限於進口小麥和葡萄酒。這個禁令的目的是──」 「為了防止金錢流出,是嗎?」 「沒錯。蘇馮國王已經在位五年了。他最大的目的是讓我們國家變得富裕。但是,這幾年的羊毛業績一直往下滑。這兩、三年更是慘不忍睹。除了羊毛之外,溫菲爾根本沒有什麼東西能夠出口給其他國家,賣出金額如果少於買入金額,當然會變得貧窮。於是,沒有做過生意的國王,就想到了這樣的方法。」 德志曼讓兩隻手掌朝上,做出了「受不了」的手勢。 從德志曼如此不悅的反應來看,不難猜出這個禁令在鎮上的評價有多麼糟糕。 「一旦得知沒辦法把商品賣給溫菲爾,當然不會有商人還特地跑來這裡。最後就演變成抵達港口的船隻數量突然劇減,旅館變得冷冷清清,酒吧的葡萄酒賣不出去、肉賣不出去,旅人用的斗篷和棉被也都賣不出去,馬商光是負擔飼料費就已經快要破產,兌換商只能秤天平上頭的塵埃重量。」 「真是惡性循環。」 「沒錯。一直以來只知道揮劍比武的國王似乎不懂得如何運用智慧。這樣的狀況下,景氣當然會越變越差,鎮上的貨幣轉眼間消失不見,到了現在……您看!」 德志曼說著,手法熟稔地取出一枚貨幣。 在歷經好幾代的群島割據和北海海盜之間的慘烈斗爭之後,終於由溫菲爾一族建立了溫菲爾王國。 刻著溫菲爾王國第三代接班人──蘇馮國王側臉的貨幣嚴重泛黑,在這間房間的微弱光線照射下,甚至看不出其表面有何綴飾。 「因為銀幣裡頭混了太多不知道是銅,還是其他什麼東西,結果就變成了這樣。聽說就連技術一流的兌換商,也已經測不出銀的含量了。貨幣一旦失去了信用,就沒辦法做生意。聽說有些領主為了儲備能夠用來買面包的零錢,而從大陸進口銅幣。不過,這麼做只是杯水車薪而已。然後,因為面臨這樣的狀況,國王更是動作頻頻……」 赫蘿與寇爾也探出身子看向桌上的貨幣,但因為看出德志曼打算繼續說話,於是紛紛挺起了身子。 「這麼一來,當然會出現趁火打劫的商人。」 做生意就像拔河一樣單純。 只要摸著每一條繩索往前走,就能夠輕易找出前方的終點。當經濟變得疲弊,劣幣橫行,導致連買面包的零錢也短缺時,會變成怎樣呢?一個國家的經濟並非在石牆內進行的秘密儀式,一國的貨幣勢必會與另一個國家的貨幣進行比較,藉以衡量價值。 那麼,如果只有溫菲爾的貨幣變成泛黑又劣質的貨幣,會是什麼狀況呢? 如同弱勢的鹿只會被狼吃掉一樣,以弱勢的貨幣所計算的財產也會遭到強勢的貨幣啃食。 「您是說不是來買商品,而是來買財產的傢伙們嗎?」 「沒錯。就跟鯊魚會聚集在受傷魚兒附近的道理一樣。所以,我還以為羅倫斯先生您也是那些人的同伴。」 「原來如此。布琅德修道院確實很容易被當作目標。那裡不僅擁有地位、權威,還有財產。」 「是啊。」 「請問一下,究竟是誰扮演鯊魚呢?」 聽到羅倫斯的詢問,德志曼露出了很適合在沒落酒吧看見的俗氣笑容,並現出虎牙說道: 「月亮與盾牌的旗幟。」 「!」 「沒錯,就是以大陸北部一帶為據點的魯維克同盟。扮演鯊魚的正是他們。」 魯維克同盟擁有好幾艘大型軍艦,而畫著月亮與盾牌的美麗綠色旗幟,就高高掛在這些軍艦上頭;該同盟由十八個地區以及二十三個職業公會聯手合作,並且擁有三十位貴族作為後盾,是一個由十家大商行統治的最強經濟同盟。 就連聽到他們能夠決定讓誰當上國王的玩笑話,也不能一笑置之。他們就是規模如此龐大的組織。 一旦被這般強勢的組織盯上,恐怕無法以正當手段來應對。 「當然了,我們根本沒膽子出手,所以只會在旁邊看熱鬧。而且他們非常重視規矩,不會干擾我們的羊毛交易。」 「他們的目的是修道院的土地嗎?」 「是啊。聽說他們想要趁這個機會收購修道院的土地,並且收買地方貴族。那些地方貴族因為國王下令增稅,加上領地收入減少,都快要喘不過氣來了。而他們的下一步,就是企圖干涉王國的國政。他們的規模這麼大,想要隱瞞行動都很難。不過,這樣也正好成了他們行動的推力。」 要是被魯維克同盟盯上,就沒機會翻身了。羅倫斯眼前不禁浮現那些期待蘇馮國王變成傀儡的貴族們,被魯維克同盟拉攏的畫面。 這麼一來,一切就會像雪崩一樣瞬間瓦解。 羅倫斯看向身旁的赫蘿。 他心想:「每次前往一個地方,總會遇到有趣的事情。」 「不過,修道院似乎比我們想像中的還要努力,所以交涉進行得不是很順利。聽說現在同盟內部不管是哪一家商行,都想拔得頭籌讓交涉成立。所以,嗯……」 德志曼再次把視線落在介紹信上,捏住了胡須。接著,他微微傾著頭說道: 「羅倫斯先生,如果您認為這樣危險的巢穴有冒險的價值,那我是可以介紹龍頭之一給您認識……」 個性陰沉又愛見風轉舵的溫菲爾商人,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不過,唯一的條件是:本商行從未與您打過照面。」 羅倫斯沒有立刻回答。 然而,他不覺得經過思考後,自己的想法會改變。 而且,事態變得如此有趣,羅倫斯不認為四周的商人們只會在旁邊看熱鬧,其中一定有人按捺不住了。 每個人都會想在近一點的地方,觀看有趣的余興節目。 為了布琅德修道院裡飼養的羊隻羊毛交易,修道院設了一塊特區給前來采買的商人。 這塊特區想必已掀起了一場小騷動。 先試探一下暖爐的熱度,如果太熱,再思考其他方法就好了。 這麼盤算著的羅倫斯甚至沒看赫蘿一眼,就這麼回答: 「那就麻煩您了。」 德志曼莞爾一笑。 隨著「砰」的一聲,一隻裝滿了羊毛的麻布袋被放倒在地。 就是說這只麻布袋是等著被搬上船,運往遙遠異國的商品,羅倫斯也不覺得奇怪。 由麻布縫合製成的扁平麻袋裡,塞了填滿羊毛的棉被。比起蓋上十床又重又硬,而且怎麼也暖和不起來的毛毯,只要蓋上一床這樣的羊毛被,就能夠暖和得冒汗。 三人份的羊毛棉被就這麼送進了房間。 「這是……唔。汝啊,沒問題嗎?」 因為沾滿潮腥味而洗了頭的赫蘿,正在旅館最高級的房間裡堆滿柴火的暖爐前烘乾頭發。 在看到眼前的羊毛被後,就連她都忍不住這麼說。 雖然赫蘿老是要求羅倫斯闊氣地租下高級旅館,但多少還懂得判斷價格。 這間房間是羅倫斯等人至今還未投宿過的類型,而從赫蘿的反應來看,便可得知這間旅館高級到什麼程度。 「這家旅館已經有十天沒有客人上門,這間房間也已經有四星期沒有人投宿過。聽說到了這個季節,旅人會變得更少。租下這間房間,再加上木柴費用,只要付一枚路德銀幣,還找了一堆零錢呢。不過……」 說著,羅倫斯指著排在桌上的泛黑硬幣,繼續說: 「這些貨幣恐怕什麼也買不到吧。」 「嗯。原來汝是趁火打劫啊。」 「這麼說也太難聽了吧。少了需求,物品價格當然會降低啊。」 「總之,只要汝不是因為愛面子才租下這房間就好。喏,寇爾小鬼,幫咱抓住另一邊。」 赫蘿急急忙忙地准備鋪床,而戰戰兢兢地抓住軟綿綿羊毛棉被的寇爾,則是被赫蘿開心地鬧著玩。 羅倫斯邊苦笑邊望著兩人,腦中卻思考著其他事情。 他思考著德志曼所說的溫菲爾王國窘境,以及打算趁人之危的魯維克同盟。 不管在哪一個時代,弱者的下場都是被強者吞食。 然而,在好幾首詩歌中受到贊揚的布琅德大修道院,居然也難逃這樣的命運,這件事實讓羅倫斯驚訝不已。 的確,現今教會的權威已經大不如前,但羅倫斯總覺得仍有一股力量默默支持著教會。尤其在羅倫斯與赫蘿相遇不久時,正是因為教會的存在,赫蘿才會被當成人質抓走,讓兩人都陷入了困境。 想到自己能夠近距離目睹巨大王國瓦解的那一刻,羅倫斯不禁有種興奮和寂寞的奇妙心情。 當然了,羅倫斯沒打算支持哪一方,也沒打算攻擊哪一方。 因為人類同樣會吃羊肉,也會遭狼襲擊。 羅倫斯思考到這裡時,赫蘿突然探出頭,看著他的臉說: 「瞧汝這表情,一副不安好心的樣子。」 多虧有暖爐和堅固的木窗,現在房間裡充斥著溫暖的空氣。 不過,已經脫去長袍的赫蘿會流汗,應該是與寇爾玩耍的關系。寇爾坐在床邊喝水,看似精疲力盡地弓著背。 而赫蘿則是睜大了雙眼,一副炯炯有神的模樣。 或許是羊毛的味道讓赫蘿變得興奮也說不定。 「嗯,我的確是不安好心。因為我剛才偷偷祈禱教會能永續長存。」 「汝在說什麼啊?」 赫蘿一副感到無趣的模樣坐在椅子上,拿起放在桌上的水壺喝了一口。 雖說是水壺,但裡頭裝了葡萄酒,而且那水壺既非陶制、也並非鐵制,更不是銅制。 這裡的水壺是將椰子挖空做成的。據說椰子是產自遙遠南方國家的水果,由此可知此地的貿易之興盛。 「對了,回到汝剛剛說的話題……」 「如果這樣不合你意的話,我可以換個身份,改當開心看著曾經是強敵的對手兩三下就瓦解的商人。」 「……大笨驢。」 赫蘿猶豫了一會兒後,踢了一下羅倫斯的腳。 她之所以會猶豫,想必是想起在港口城鎮凱爾貝發生的一角鯨騷動。 別看赫蘿老是以自己的利益為優先,其實她也有重情義的一面。 不過,說是重情義,但赫蘿的想法應該是:面對曾經是強敵、而今陷入困境的對手,如果無條件地伸出援手,她會感到很頭痛。 三人在凱爾貝向伊弗伸出了援手,而伊弗是被稱為羅姆河之狼的美麗商人。 只不過,羅倫斯得先抱著賭上性命的決心,才能拿這件事情來調侃赫蘿。 發生被伊弗「突襲」的那次事件後,羅倫斯度過了如坐針氈的日子。 他可不想再有第二次那樣的經驗。 「我只是有些感傷而已。雖說對教會愛恨交加,但教會也救了我不少次。」 「唔……咱能夠明白汝的心情。不過,那家商行的傢伙倒是相當開心地描述這件事情。」 「德志曼應該是真的覺得很開心吧。他不是說他負責采買羊毛嗎?想要取得與修道院商談的機會,必須費很大的工夫。所以看見修道院處於劣勢,他應該高興得不得了吧。」 「個性陰沉又愛見風轉舵,是唄?」 「沒錯。不過,打從棉被送來後,你好像太開朗了一些。」 一聽到這句話,赫蘿便板起臉孔、豎起耳朵,然後鼓起臉頰。 不過,或許是發現想掩飾也來不及了,赫蘿隨即放鬆臉頰,嘆了口氣。 「這種棉被反而會害咱睡不著。羊的味道會讓咱更清醒。」 「那些傢伙也會因為金錢的味道而睡不著吧。然後,這場修道院的騷動,恐怕沒有我們表現的機會。就算有你的機靈反應、寇爾的智慧,加上我的膽量,這次的對手還是太難纏了。」 「汝在說什麼啊?」 雖然赫蘿在桌上托著腮,一副受不了羅倫斯的模樣,但她看起來似乎挺開心的。 「那麼,我們要怎麼做呢?」 這時,觀察著暖爐狀況,伺機添加木柴的寇爾插嘴問道。 不愧是北方人,寇爾很懂得如何擺放木柴。 「我不認為魯維克同盟在追查狼骨的下落。如果真是如此,這消息應該也會傳進伊弗或基曼的耳裡。」 「也就是追尋不同獵物卻狹路相逢嗎?」 「用『狹路相逢』這個詞不知道適不適當……總之,魯維克同盟是一個可視為王國的巨大對手。我們根本沒辦法跟他們比。不過,換個角度來想,這或許正好是個機會。」 「嗯?」 寇爾一邊聽著對話,一邊在暖爐前方抖著外套。 他應該是打算利用暖爐的熱度趕走小蟲。 「修道院現在被跟毒蛇一樣的魯維克同盟咬住了。他們的財產完全被攤在太陽底下,這樣我們就省了製作財產清單的麻煩。而且,照德志曼所說,魯維克同盟的目的在於得到修道院的廣大土地。就算修道院的財產清單裡有狼骨,同盟也不太可能重視這項財產。」 如果是價值一、兩千枚金幣的財產,魯維克同盟當然不可能不重視。 然而狼骨雖然高價,卻仍屬於只要有錢就買得到的物品。 真正高價的,是不管堆上多少金錢都買不到的物品。 「如果只是靠近修道院瞧瞧,應該不會有任何危險。如果硬要說有危險,那就是……」 「什麼?」 羅倫斯對歪著頭的赫蘿說: 「布琅德修道院有十萬多頭羊,你到了那裡沒問題嗎?」 羅倫斯原本只是抱著開玩笑的念頭,但看見赫蘿為塞滿羊毛的棉被興奮不已的反應,便認真擔心起她到了布琅德修道院的反應。 以這時期來說,很多商人會前來采買春季的羊毛,而且光是為了品評會,也會聚集相當數量的羊只。就算不是這時期,修道院平常就到處都有和羊只有關的物品,而赫蘿最討厭的牧羊人也不比羊只數量少。 這時如果再加上灑滿雪花的大平原,真不知在船隻甲板上那麼興奮的赫蘿,到底會失控到什麼程度。想到這裡,羅倫斯的心情不禁由擔心轉為不安。 「哎,沒問題唄。」 盡管羅倫斯如此不安,赫蘿的語氣卻一副沒什麼大不了的樣子。 羅倫斯看向這匹開朗的狼,以眼神詢問:「你那自信到底從哪裡冒出來的?」 狡猾的賢狼露出了得意洋洋的笑容說: 「只要吃很多很多羊肉,多到就是聞到羊味,也不會在意就好了唄。再怎麼喜歡的東西,也會有膩的時候。咱說錯了嗎?」 「……」 「喏,既然這麼決定了,還不趕快做准備?要吃到肚子撐得坐不起來,可是一件大工程吶。而且汝瞧!寇爾小鬼臉上也寫著想吃羊肉。」 羅倫斯當然知道赫蘿只是拿寇爾當藉口,但看見寇爾那有所期待的表情後,想要不理會赫蘿的發言都難。 不過,羅倫斯還是想稍微反擊。 「每次都要花錢請你吃大餐,我也差不多快膩了。關於這點,你有什麼想法?」 盡管長袍因為坐船而被海風吹得硬邦邦的,赫蘿卻一點也不在意地穿上長袍。她邊戴上兜帽邊回答: 「偶爾被人家討厭一下還好。要是讓汝覺得膩,咱會受不了。」 赫蘿用雙手按住自己的胸口,裝出嬌媚的模樣。 要是太認真回應赫蘿,只會讓自己顯得愚蠢,於是羅倫斯只淡淡回了一句:「您所言甚是。」 嘻嘻笑個不停的赫蘿牽起寇爾的手,朝向門邊走去。 然後,她轉過身子,像個小孩一樣天真地說: 「喏!快點啊!」 真是拿她沒轍。 羅倫斯暗自嘆了口氣後,抓住外套站起了身子。 強勢的貨幣是最強大的武器。 這是一位橫越眾多海洋,以金幣征服世界各國的偉大商人說過的話。當切身感受到這句話的真實性時,羅倫斯十分慶幸自己是個商人。 雖然德志曼向羅倫斯提議過投宿在商行的房間,但羅倫斯拒絕了。從德志曼說過的話來判斷,他之所以這麼提議,似乎是因為外國來的旅人總容易被人當成凱子。 而這樣的猜測在抵達旅館時獲得了證實。 最好別兌換成我們國家的貨幣喔──對於德志曼的忠告,羅倫斯當然照做了。 當羅倫斯抱著試水溫的心態,拿出一枚比崔尼銀幣差一些的路德銀幣時,換來的便是酒吧老闆的燦爛笑容。 餐盤上盛了大量布滿黃色脂肪、精心燒烤過的羊肉,份量多到就快滿了出來。 到了這個季節,牧草地的牧草量會減少,飼養羊只也就變成了一件相當花錢的事情。聽說今年有許多牧羊人為了先保住給自己吃的羊肉 ,而殺了比往年還要多的羊只。 用來保存羊肉的鹽巴和醋,價格也因此水漲船高。 不過,利用了當地的寒冷氣候,將生肉保存在冰塊裡面的溫菲爾王國,其羊肉的價格當然會比較低廉。若是大口咬下羊肉,再喝一口葡萄酒,葡萄酒表面甚至會形成一層油膜;能以這麼便宜的價格吃到如此優質的羊肉,可說是千載難逢的好運氣。 不過,美中不足是面包的品質並不佳。 人們說面包的品質代表一個國家的品質。不同於生肉或蔬菜,面包的原料如小麥或燕麥粉很容易保存,所以當國家情勢不穩時,為了以備將來不時之需,會禁止使用高級的小麥或燕麥粉。 「真是太感動了!過了那麼久沒有客人上門的日子,現在居然來了個這麼能吃的客人,這一定是上天的旨意!」 雖然老闆說話誇張了一些,但酒吧裡實際上也只坐滿一半的客人,而大部分的客人都是默默地喝著酒。 酒吧裡的客人似乎都是當地人,看起來有一半是工匠,有一半是小販商。 酒吧裡看不見總部設在對岸的商行職員身影。這恐怕是因為──如果炫耀自家商行的好景氣,會引起當地居民的反感。 不過,如果來客是旅人,情況就會剛好相反。 只要慷慨地出錢請其他客人吃肉喝酒,肉的油脂和酒精,就會變成讓他們滔滔不絕的最佳潤滑劑。 「快看看這個少了活力的酒吧!喂!你們幾個!來酒吧就要像這樣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吵死人了,老闆!你自己還不是不喝葡萄酒,老是喝直接在泥地上釀造的無味啤酒!」 「就是說啊!我還聽說你在面包裡放了太多豆子,把老婆給氣哭了!」 酒吧老闆與常客們高分貝地起鬨,帶來一連串的笑聲。 有個城鎮商人曾經告訴過羅倫斯,當景氣不好時,住在城鎮的人們就會覺得這個世界已經沒救了。 這時如果出現一個出手闊氣的旅人,他們就會覺得這世界還有美好之處,因而燃起希望。 「對了,先生是從哪裡來的啊?」 因為光是吃燒烤的料理也會膩,所以羅倫斯三人點了一鍋酸高麗菜燉羊肉。老闆端來這道料理時,這麼詢問羅倫斯。 老闆之所以沒有詢問赫蘿,並不是因為她看似年幼,而是因為她正忙著吃肉。看赫蘿那貪吃的模樣,感覺四周的客人都想站起來替她加油。 「我從對岸的凱爾貝前來。在那之前,是在更南方的國家徘徊。」 「凱爾貝?喔!說到凱爾貝,那裡發生了一場大騷動吧?什麼騷動來著……喂!漢斯!凱爾貝是發生什麼騷動了?」 「是一角鯨吧?酒吧老闆的消息這麼不靈通,要怎麼做生意啊?聽說他們撈到冰海的惡魔,引起一場大騷動呢。裡昂商行的船剛剛進港,那裡的船伕是這麼說的。」 情報就連海洋都能夠輕易橫越,教人不害怕都難。 而且,一角鯨騷動才剛結束沒幾天而已。 「對對對!就是一角鯨。這件事是真的嗎?」 老闆一副饒富興味的模樣問道。只是他一定沒料到,將那場騷動的局勢徹底扭轉的人物,此時就在自己眼前。 羅倫斯看向赫蘿,想要與她一同竊笑,沒想到赫蘿根本沒理他。 這時如果把視線移向寇爾,寇爾一定會察覺自己的意圖,而露出擁有共同秘密的笑容。 面對這兩個性格迥異的旅伴,羅倫斯會想對誰溫柔一些呢?答案不言自明。 「是真的。因為那場大騷動,整個城鎮差點分裂成南、北兩塊。最後是有一家商行准備了好幾箱裝滿金幣的箱子,把這些箱子搬到教會,並大聲要求教會把一角鯨賣給他們。也因為發生這樣的大騷動,所以我們沒能在凱爾貝悠哉度日。」 「喔……裝滿金幣的箱子啊。」 在四周聽著羅倫斯描述的客人們,也是對裝滿金幣的箱子有所反應。 這樣的反應讓人很容易看出他們現在對什麼最感興趣。 「那三位特地從比凱爾貝還要南方的國家來到這裡,是為了什麼呢?是來做生意的吧?」 「不是,我們要去布琅德修道院巡禮。」 由於眾人對金幣的反應最為敏感,所以羅倫斯刻意避開了金錢的話題。 放眼望去,酒吧裡的客人一大半是商人和工匠。 這時如果說是來做生意,別說是想收集情報了,搞不好還會被推銷商品。 「喔,去布琅德修道院啊……」 「或許您會覺得很難相信,但我這兩位旅伴確實都是神的孩子。雖然很不符本性,但我也受到了感化,所以希望洗淨過去的罪行。」 「原來如此。可是,商人會想要去布琅德修道院巡禮啊……這還真是諷刺。對吧?」 老闆手上不知何時也拿著裝有葡萄酒的酒杯,並徵詢著客人的同意。 老闆臉上露出充滿挖苦意味的笑臉,而客人也是。 羅倫斯努力佯裝成無知旅人的模樣說: 「為什麼說是諷刺呢?」 「喔,那是因為布琅德修道院的生意手腕比傳說中還要厲害,已經好幾年沒有好好對待過巡禮客了。打算去布琅德修道院的外國旅人,大多會路過我們鎮上,而我看過太多人一臉失望地踏上歸途。」 「修道院應該為了巡禮者整頓旅館和道路,但他們拿出來的整頓金卻微薄至極,完全不能和羊毛交易的金額相比!就是小孩子也看得出來修道院的天平偏向了哪一邊。寬大的神啊,請庇佑我們!」 聽到看似商人的客人這麼說,老闆用力地點了點頭。 不管是修道院還是商行,只要起了想賺錢的念頭,似乎都會採取相同的手段。 他們都會從事最賺錢的生意,並且重視最賺錢的交易對象。 不過,他們似乎也因此失去了很多東西。 「或許是因為他們老做這種事情,現在終於受到了天譴。這幾年不知道怎麼搞的,溫菲爾的羊毛一直賣不出去,而首當其沖的就是布琅德修道院。過去比任何小羊都還要溫馴的商人們不再乖乖前往修道院,就算這時急急忙忙想要募款,那些被趕走的巡禮客也不會回來了。」 「這種狀況下,竟然有外地商人想要去巡禮,看來修道院受的天譴差不多要結束了吧。真是活該。」 正因為信仰據點是受人們崇敬的地方,所以當這個地方不再受人們崇敬時,反彈的力道會更為驚人。 酒吧裡的客人們都看似開心地說著修道院的壞話。 這麼一來,就可以很容易地打聽魯維克同盟的話題。 「原來是這樣的狀況啊……那麼,現在沒有人會去拜訪布琅德修道院嗎?」 聽到羅倫斯這麼說,老闆露出了相當復雜的表情。 ──想到這個就讓人開心得不得了。 ──不過,還是有那麼一點感傷。 對於老闆臉上的表情,羅倫斯是這麼解讀的。 即使到了現在,布琅德修道院仍是信仰重地,且深深植於溫菲爾王國人們的心中。 「有,現在那裡還是聚集了很多商人。不過,這些商人跟之前來的有些不同。先生聽過魯維克同盟嗎?」 赫蘿停下大口吃肉的動作,一副打算小歇片刻的模樣喝起了酒,但她這麼做絕非偶然。 而是她知道把氣氛炒熱的話題已經結束。 「您是說那個世界第一、聲名遠播的經濟同盟嗎?」 「沒錯。聽說魯維克同盟的傢伙們大舉湧入修道院。一開始是坐著黑色馬車的高官前來。不過,可能是那些人的耐力不夠,受不了修道院的冬季氣候,不久後就換成徒步的商人們前來。在那之後,聽說商人接二連三地進出修道院,為了率先完成商談而彼此競爭。所以,今年來這裡的都是不光顧我們家酒吧,只會板著臉往草原走去的商人們。」 「到底是什麼商談呢?」 接下來打聽到的消息,或許可以證明德志曼所言不虛。 羅倫斯抱著這樣的想法開了口,卻從老闆口中聽到完全出乎意料的話語: 「聽了別笑喔。他們是來采買黃金之羊。」 羅倫斯好像聽見了赫蘿在兜帽底下豎起耳朵的聲音。 他也露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緊盯著老闆不放。 「每逢局勢變壞時,這個傳說就會被大家提起──布琅德修道院擁有一望無際的大草原。在白雪皚皚的大地盡頭,有一隻宛如朝陽化身、發出閃閃金光的羊漫步其上。」 「聽說還有人實際拔過黃金之羊的毛,但是毛一拔下來,就立刻化為光縷消失了。」 羅倫斯確實也經常耳聞這類的謠言。 戰爭時,越是處於劣勢的國家,傳奇故事就越多。 像是教會裡的聖母流下了眼淚、嘴巴裂開到耳際的巫婆擄走了小孩,或是天上飄揚著畫有教會徽章的巨大旗幟。 事實上,在海洋對面的大陸上,也有很多人知道布琅德修道院的黃金之羊傳說。 當世界變得灰暗時,黃金之羊或許是個能夠讓人懷抱希望的奇跡。 「他們八成是想要得到修道院的名號,或是來采買土地的吧。」 「謠言是說魯維克同盟想要成為溫菲爾的貴族。」 「可是,蘇馮國王是偉大溫菲爾一世的孫子,國王不可能允許自己的家臣是用錢買來地位的傢伙。從前有個商人用金錢買下了沒落貴族,結果惹火了國王,後來國王公佈強人所難的法令,害那個商人做羊毛交易虧大錢,最後被這樣。」 一名客人做出砍頭的手勢。 羅倫斯心想,那個商人一定是他認識的某人的前夫。 「大家都沒錢了,國王還一直要求要增稅。不對,應該說就是因為沒錢,國王的反應才會這麼過度吧。」 「三位是好客人,所以我在這裡提醒你們──你們如果要去修道院,要小心一點。那裡的神明之家被惡魔佔據了。該來幫助我們的神明,已經迷失在廣大的草原,久久不曾現身囉。」 羅倫斯不確定大家是在說修道院的壞話,還是在批評魯維克同盟。 或許大家也不知道自己想說誰的壞話吧。 說不定只要能夠找個藉口來發牢騷,大家就覺得滿足了。 不過,不管發牢騷的對像是誰,大家都不是真的討厭這個對象。 魯維克同盟和國王都是活在和大家不同世界的人,而布琅德修道院就算墮落,仍是大家敬畏的對象。 大家這般矛盾復雜的心情清晰可見。 正因為看得如此清楚,所以來到這家酒吧的客人們日子過得有多苦,自己似乎也能深切體會到。 「謝謝。我們會小心的。」 「嗯。那麼接下來要大吃大喝一頓,才會有足夠的體力!離開鎮上後,馬上就是一片雪原。要是體力不夠,可是會倒在中途的喔!」 老闆的話語再次炒熱了酒吧氣氛,羅倫斯舉起酒杯與老闆乾杯。 寇爾似乎已經到了極限,赫蘿則是還喝得下去的樣子。 雪原上的布琅德修道院。 想要前往這樣的目的地,確實先充分地填飽肚子會比較好。 「啪啦、啪啦」的聲音傳來。 應該是木炭在燃燒的聲音吧。 不對,昨天沒有升火。對了,是暖爐。 昨天是有暖爐沒錯,但這聲音好像有些奇怪。 想到這裡,羅倫斯總算張開眼睛,抬起了頭。 從房間昏暗的程度,羅倫斯知道現在時刻還早。 而且,只要觀察從木窗流瀉進來的光線強度,也能夠知道屋外天氣是否晴朗。 很遺憾地,今天似乎是個陰天。羅倫斯才心想「今天可能會很冷」,冰冷的空氣隨即毫不留情地迎面而來,讓他完全清醒過來。 看來四周已經很冷了。 在這股寒流之中,還傳來如木炭燃燒般的聲音。 「下雪了啊。」 羅倫斯嘀咕著,旋即打了個大哈欠,並挺起身子。 塞滿羊毛的棉被果然保暖力一流,羅倫斯已經很久沒有睡得如此香甜了。 赫蘿似乎也陷入了熟睡,因為蓋著軟綿綿的棉被,比平常膨脹得更高的身體有規律地緩緩起伏著。 不過,天氣真是太冷了。 羅倫斯感覺自己的臉彷彿浸在冰水中,他朝向寇爾的床鋪一瞧,發現寇爾也像赫蘿一樣縮成一團,整個人躲進被窩裡。 房裡只有羅倫斯一人露出臉睡覺。 羅倫斯揉了幾次臉後,呼出一口白氣。 在下了床、打了一陣寒顫後,他走近桌子,拿起水壺搖了搖。 羅倫斯本來就不抱著期望,也果然不出所料地,鐵制水壺裡的水已經結冰了。 「還是去樓下取水好了……」 自從與赫蘿一起旅行後,羅倫斯就變得很少自言自語,但在這種時候,還是會忍不住說上一兩句。 羅倫斯將麥桿丟進還有些許火苗未熄的暖爐,等到火勢轉大後,再添加木柴。 磚砌暖爐盡管外形氣派,爐火還是會因為磚塊的冰冷而不時熄滅。 確認火勢移轉到木柴後,羅倫斯走出了房間。 走廊上一片寧靜。 那寧靜的感覺不是因為沒有客人,或是時間過早,而是聲音本身像是被什麼吞噬了。 每走一步便在腳邊響起的嘎吱聲,也不會讓人感到在意。 這片彷彿被棉花包住似的寧靜,是下雪時獨有的寧靜。 來到一樓後,羅倫斯發現旅館還沒開始營業,出入口還掛著木閂。 不過,羅倫斯聽見通往中庭的走廊深處傳來開門聲,隨即看見脖子上圍了好幾圈圍巾、鼻子紅通通的旅館老闆扛著桶子走進來。 「喲?您這麼早就起床了啊。」 「早安。」 「真是冷死人了。連水井也結冰了,我費了好大工夫才敲破冰面。照這樣子看來,今天應該會蓋上蓋子。」 老闆把裝滿水的桶子扛到最裡面,然後把水倒進放在走廊上的水甕。 極度寒冷的地區到了冬季時,總必須為了確保水而傷透腦筋。明明會下雪,卻必須為了水而傷腦筋,想來實在諷刺。 「蓋上蓋子嗎?」 「喔,我們這裡把被白雪覆蓋的景象稱為蓋上蓋子。只要一天時間,就會變得一片雪白。」 「原來如此。」 「對了,您需要什麼服務嗎?我們也能夠為旅客准備早餐,但是要花一點時間就是了。」 「早餐就不用麻煩了。老實說,我們昨晚在酒吧包了很多食物回來。」 昨晚在酒吧氣氛高亢到連鎮上的巡邏兵都前來關注,最後只好帶走沒吃完的料理。 帶回來的每一道都是高級料理,只要利用暖爐的火加熱一下,一定會是非常可口的早餐。 「哈哈哈!難得有這麼好的羊肉,要是沒人吃,就太可惜了。」 「是啊。對了,方便跟您要一點水嗎?」 「沒問題、沒問題。對喔,鐵制水壺一下子就結冰了吧。等會兒我會幫您送上裝滿木屑的箱子。只要把水壺放進箱子裡,就不會那麼容易結冰了。」 「麻煩您了。」 從老闆手中接過裝了水的素色陶制水壺後,羅倫斯回到了房間。 他心想,以蓋上蓋子來形容下雪非常地貼切。 不過,羅倫斯記得以前投宿在廉價旅店時,有個為了禦寒而拿著便宜酒聊天聊了一整夜的傭兵,也說過類似的話。 ──如果要打仗,選在北國打仗比較好。 ──因為不管遭遇多大的痛苦或悲傷,都會被雪花掩埋。 雪花會讓人變得感傷。 羅倫斯露出苦笑,然後打開房門。 「喔?你起床了──」 羅倫斯之所以沒有把話說完,是因為感受到應該保持沉默的氣氛。 赫蘿坐在床上,愣愣地注視著木窗外的光景。 她直直地看著前方,如果不是嘴邊時而湧出白色氣息,那模樣說是像陶制裝飾品也不為過。 盡管羅倫斯已經走進房間,並且關上了房門,赫蘿還是一直眺望著窗外。 雖然暖爐裡還有木柴在燒,但羅倫斯放進了更多的木柴。 接著,他把水壺放在桌上,並走近赫蘿的床邊。 「在下雪吶。」 赫蘿頭也不回地說道。 羅倫斯也沒有立刻回答,而是隨著赫蘿的視線看去。他應了一句:「是啊。」便在赫蘿身旁坐了下來。 赫蘿仍舊望著窗外。 她沒有盤腿,也沒有抱住膝蓋,而是彷彿維持著某一個瞬間的姿勢,靜靜地注視著窗外。 冰冷的空氣不斷從木窗流進來,羅倫斯輕輕嘆了口氣,把手放在赫蘿頭上。 赫蘿的美麗發絲變得像結冰的線一樣冰冷。 對於赫蘿看見雪聯想到了什麼,羅倫斯再清楚不過了。 所以,羅倫斯沒有抱緊赫蘿,而是靜靜地陪在身旁。 「……」 「怎麼了?」 聽到羅倫斯這麼詢問,赫蘿沉默地看向他。 赫蘿臉上不再是看著窗外時的面無表情,而是帶有情感的面無表情。 因為冰冷而顏色變淡的嘴唇,也恢復了些許血色。 「汝總算也懂得如何表現體貼吶。」 「小心著涼啊。」 羅倫斯用囑咐代替了回答,而赫蘿在點頭回應的瞬間打了個噴嚏。 在那之後,赫蘿很快地鑽進了被窩。於是羅倫斯站起身子關上木窗。 「如果是用原本的模樣,咱想看多久都行。」 「看著看著整個人就會被埋起來吧。」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赫蘿笑了笑,用手指著水壺。 接過羅倫斯遞來的水壺後,赫蘿用另一隻手握住羅倫斯的手。 「咱說過就算下雪,也不會怎樣唄?」 然後,她露出淡淡笑容這麼說。 對赫蘿來說,下雪天不是適合打鬧玩耍的日子。 在赫蘿停留了好幾百年的帕斯羅村,就算到了冬天,也不會像故鄉約伊茲那樣下起雪來。 羅倫斯反握住赫蘿冰冷的手回答: 「這就難說了。畢竟你不是那種會一直哭哭啼啼的柔弱女子。說不定你還充滿活力地在雪地上四處奔跑。」 「……」 赫蘿無聲地笑了笑,挺起身子喝了口水壺裡的水。 這時,她突然皺起眉頭瞪向羅倫斯說: 「怎麼不是葡萄酒?」 「大笨驢。」 羅倫斯學赫蘿的口氣這麼罵人後,赫蘿立刻把水壺塞給羅倫斯,像在鬧別扭似的躺回床上。 「什麼嘛?你還要睡啊?今天的早餐很豐盛喔?」 雪花會讓人變得感傷。 不過,美食會讓人變得開朗也是不爭的事實。 不愧是牧羊業興盛的土地。 昨晚帶回來的料理當中,很罕見地出現一隻皮袋,打開一看後,發現裡頭裝了大量的奶油。 赫蘿眉開眼笑地把奶油胡亂塗抹在燕麥面包上,塞了個滿嘴。而寇爾原本食量就小,加上不習慣太早起床,光是看見赫蘿這般模樣,似乎就快反胃了。 「那麼,咱們嗯、接下來嗯、要怎麼行動?」 「拜託你別邊吃東西邊說話。照德志曼所說,他會把我們介紹給隸屬於魯維克同盟的商行,所以先等對方聯絡吧。」 「嗯……咕。」 赫蘿總算吞下滿口的燕麥面包稍作喘息,羅倫斯以為她打算說些什麼,結果看見她又張開大嘴咬了面包。 「你是打算冬眠嗎?」 「那也是嗯、不錯的點子……」 美食當前又吃得開心時,不管說什麼,赫蘿都聽不進去。 羅倫斯用面包夾住以爐火加熱過的羊肉,然後張口咬下。 「不過,天氣這麼冷又在下雪的時候旅行,應該會很辛苦吧?」 寇爾開心地看著赫蘿與羅倫斯的互動。這時他一邊喝著加熱過的羊奶,一邊這麼詢問。 「是啊。你獨自旅行的時候,是怎麼熬過的?」 「我離開故鄉時,氣候還不算太差,所以不會太辛苦。只要一越過羅姆河,就會突然變得很冷。所以,我後來會避開可能會下雪的地方前進。」 「我想也是。你那服裝如果遇到下雪天,睡著後還能不能夠醒來,也只能看上天的安排了。」 羅倫斯伸手幫寇爾取下沾在臉頰上的肥肉說道,寇爾有些難為情地笑笑。 羅倫斯不確定寇爾是因為服裝,還是因為臉頰沾到食物而感到難為情。 「不過,到了完全被白雪覆蓋的地區,還是會採取一些避難方案。這些地區會以一定間隔在路上豎立木牌,也會在萬一發生暴風雪時,人類勉強走得到的距離設置小屋。我去過亞羅西史托,那裡的風雪真的很大,但正因為風雪很大,反而不會遇到山賊,熊和狼也因為太冷而躲在洞穴裡,所以旅行起來挺順利的。」 「您去過亞羅西史托啊?那裡是最北端的城鎮吧?」 「曾經有人拜託我送旅人的遺物去到那裡,就那麼一次而已。亞羅西史托在比多蘭高原更偏遠的西北方。我也看見了傳說中那鼎鼎有名、如平靜海面的大地。那景象真的很壯觀。」 據說有條龍朝向天之盡頭飛去時,掀起了一陣狂風,把所有草木連根捲起,因而形成了那塊大地。 因為降雪全集中在那塊大地前方的亞羅西史托,所以那塊大地雖然寒冷,卻不可思議地相當乾燥。 那是一個能夠讓人得知世上真的有「萬物皆無之處」的地方。 「據說聖人阿拉迦耶在那裡苦修了三十年……我當時還想到,如果這傳說屬實,那他真的是一位不折不扣的聖人。」 「好厲害喔……」 寇爾認真聆聽著羅倫斯說話,還發出了感嘆聲。 最近用完餐後,赫蘿有時會變得心情不太好,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因為赫蘿不肯像寇爾一樣認真聆聽羅倫斯說話,羅倫斯對她的態度當然會變得不同。 羅倫斯心想,上天一定會原諒我這樣的不公平態度。 「我在學校聽過世界各城鎮的名字,但實際去過的少之又少……」 「世上幾乎所有人都跟你一樣。我是因為很少跟別人組成商隊,或是和特定一些同伴一起做生意,所以才有機會像這樣前往遠處,見識各式各樣的事情。」 「您沒去過南方的城鎮嗎?」 「說到南方,應該是你比較熟吧。此外,我也去過東方國家……」 羅倫斯說到一半停了下來,但並不是因為被排擠在外的赫蘿終於哭了出來。 而是因為傳來了敲門聲。 「來了!」 已經非常習慣處理雜務的寇爾精神奕奕地回應後,從椅子站起身子。 赫蘿依舊吃著她的早餐,但羅倫斯一眼就能夠看出她在鬧別扭。 因為他看見明明有訪客前來,赫蘿卻沒有戴上兜帽。 羅倫斯態度恭敬地拿起赫蘿的兜帽,替她戴上。 「請問是哪位?」 寇爾打開房門後,一名裝備相當齊全、會讓人聯想到伊弗的人站在門外。 那人臉上纏著頭巾,套著兩件長到腳踝的外套,小腿上纏著沒有剃毛的生皮,背上背著一隻大麻袋。 這副裝扮感覺隨時能夠參與暴風雪中的行軍,而事實上,那人頭上及肩上也確實披著白雪。這名看似前一刻才抵達此地的人物,從頭巾深處投來一陣好奇的目光後,取下纏在臉上的頭巾。 「請問這裡是克拉福.羅倫斯先生投宿的房間嗎?」 傳來了意外年輕的聲音。 隨即頭巾底下也露出年輕男子的面孔。 「是的。我就是羅倫斯。」 「原來是本人啊。很抱歉,我沒能打扮得正式一點。我接到了德志曼先生的傳話,所以前來打擾。」 羅倫斯從椅子上站起身子,朝向房門走去。 既然是德志曼介紹而來,就表示此人是魯維克同盟的成員。 「別這麼說,應該是我們去拜訪您才對。請先進來吧。」 「那麼,我就不客氣了。」 比羅倫斯矮了一些的男子以輕快的腳步走進房內,但從背上的行李以及身上的裝備來看,背負那樣的重量是沒辦法輕快走路的。 如果男子是個旅行商人,肯定是行走於相當嚴酷的地區。 「哇!這房間真是漂亮。」 「照理說我們根本住不起這樣的房間。」 「哈哈哈!這算是因職業得到的好處吧。我初秋來到這裡的時候,也是十分享受。」 或許是頭發剪得很短,男子的金發顯得十分亮眼。 男子說話口氣也十分開朗,讓人頗具好感。 甚至連赫蘿都有些驚訝的樣子。 「啊,我忘了自我介紹。我隸屬於魯維克同盟的菲爾斯商行,名叫拉格.彼士奇。」 「我也重新自我介紹一遍。我是隸屬於羅恩商業公會的克拉福.羅倫斯,平常是循著大陸的行商路線做生意。」 「喔!這真是神的指引!您看我這身裝扮也知道,我也是個旅行商人。」 兩人一邊交談,一邊握手後,羅倫斯發現男子手心的粗糙感與他相同,不禁稍微安心了。 看見赫蘿拿起早餐移動到床邊,羅倫斯請彼士奇入座,然後自己也坐在椅子上。 「我聽德志曼先生說三位想前往布琅德修道院,是嗎?」 羅倫斯不認為彼士奇是個性急躁的人。 雖然最近很少遇到這樣的商人,但彼士奇應該是屬於「如果有閒工夫與他人悠哉地打招呼,不如把時間用來削除銀幣邊緣」類型的商人。 「可能的話,我們想去距離本院比較近的商人專用分院,而不是巡禮專用的分院。」 羅倫斯沒有說出他們正在追查狼骨。 在此之前,羅倫斯三人並不知道狼骨在哪裡,但現在不同了。他們已經得到狼骨應該在布琅德修道院的重要情報。而粗心大意地洩露這個情報並非上策。 而且,彼士奇是魯維克同盟的成員。 「……既然是德志曼先生的介紹,我不會詢問您的目的,但您會這麼說,就表示不是來采買羊毛吧?」 彼士奇的眼睛直直注視著羅倫斯。 不肯說出目的,卻要求對方帶自己到修道院去,對方聽了當然會有這樣的反應。 不過,羅倫斯也沒有因此畏縮。 因為他相信自己以基曼與伊弗的信用買到了德志曼的信用,更進一步買到了彼士奇的信用。 信用是眼睛看不見的貨幣。 過了一會,彼士奇展露笑臉說道: 「反正我自己為了賺點零用錢,也會帶一些想要觀看我們家同盟和修道院較勁場面的人去分院,所以就不追問您的目的了。而且,光是有人群聚集,就能夠變成吸引人們前來的原因。」 如果沒有對象,生意就無法成立。以這點來說,沒有一個地方比眾多商人聚集的地方更具有做生意的魅力。 而且,想賺大錢的時候,最好不要隨便洩漏自己要做什麼生意。 彼士奇當然也明白這樣的道理。 「月亮與盾牌圖樣的旗幟總能夠在風中飄揚,所以我們不會在意小事情。」 羅倫斯當然知道這句話之後,還要接上一句「不過,如果有人幹擾我們做生意,我們當然不會放過他。」 「謝謝。當然了,我會准備好大禮答謝您。」 聽到羅倫斯的答覆後,彼士奇露出了純真的笑臉,證明了他確實是個商人。 羅倫斯與彼士奇再次握手,以示契約成立。 「那麼,我這個人是個急性子,我想立刻討論一下出發事宜……在場所有人都要前往修道院嗎?」 「是的。這樣的組合很難以采買羊毛當藉口嗎?」 姑且不論寇爾,赫蘿的樣子怎麼看也不像與做生意有關的人。 「不會、不會。在行商之旅中,也有人會帶著追求心靈平靜的聖職者一起行動。而且,布琅德修道院的分院現在熱鬧得像在舉辦祭典一樣,事到如今不管什麼人前來,都不會太顯眼。只要能夠通過入口處的大門,就沒問題了。」 「那真是太好了。」 羅倫斯刻意裝出感到安心的模樣。 這樣的演技不是為了欺騙彼士奇,而是因為彼士奇的說話口氣實在太過爽朗,所以羅倫斯藉由這樣的舉動,來警告自己不能掉以輕心。 「那麼,關於出發時間……」 「我們隨時能夠出發。」 「這樣子啊……老實說,我接了修道院與對岸商行的聯絡人工作,所以必須盡早出發,這樣才能提升我的價值。」 彼士奇這般帶點挖苦意味的說法,想必是刻意在學溫菲爾人拐彎抹角的說話方式。 羅倫斯看向赫蘿與寇爾。 兩人都表示沒問題地點了點頭。 「這是由我們提出的請求,所以就算現在馬上要出發,也沒問題。」 「太好了。那麼,我打算在中午鐘聲響起時出發。」 「我們要走路去嗎?」 「不,我們騎馬去。雖然這附近的積雪還不深,但是修道院那邊已經積上厚厚一層雪了。我這邊會准備馬匹,但糧食方面請自行准備。啊,對了!」 彼士奇說著露出笑容,神秘兮兮地補上一句: 「沒有必要兌換這裡的貨幣喔。」 旅行商人去到新地區時,一定會先兌換貨幣。 聽到這個只有旅行商人才會懂的笑話,羅倫斯毫無顧慮地笑了出來。 第十捲 第二幕 馬背上,寇爾坐在前方,羅倫斯坐在後方。即使兩人中間坐了個赫蘿,還是不覺得擁擠。 在溫菲爾雪地上拉雪橇的長毛馬,果然和傳聞一樣,有著龐大的身軀。 「可惡……不過是匹馬,竟還如此囂張。」 抵達與彼士奇會合的地點後,在看到准備好的馬兒時,赫蘿脫口而出的這句話,讓羅倫斯感到印象深刻。 當然了,赫蘿的真實模樣比這匹馬大上許多。 赫蘿之所以這麼不服氣,除了是對馬兒的龐大身軀感到驚訝之外,也是對自己所知的世界之狹窄,以及自己所不知的世界之廣大感到懊惱。 在大陸地區,如此龐大的馬兒可是少之又少。 「准備好了嗎?」 彼士奇跨上另一匹普通馬的背部,抓著韁繩問道。 羅倫斯表示沒問題。而他手上之所以沒有握住韁繩,是因為有負責拉馬的馬夫。 長毛馬擁有如此龐大的身軀,背上若光是載人,就太浪費了。連光是載了小孩子就氣喘籲籲的騾子,只要巧妙地堆放,也載得動四個大人份的行李。 羅倫斯往後一看,看見載了滿山貨物的貨車。貨車載了准備送到修道院分院的食料和酒等貨物,聽說等到白雪開始覆蓋路面後,就必須把貨車換成雪橇。 彼士奇的工作是往返修道院與大陸地區的商行,負責進行情報交換,並且像這樣搬運物資。 「那麼,讓我們祈求神明保佑旅途平安吧。」 這麼做非常符合前往修道院之旅的作風,一行人配合著告知中午的教會鐘聲做完祈禱後,踏上了旅途。 這天的氣候不佳,氣溫很低。 而且,因為白雪尚未替城鎮蓋上蓋子,所以路上的土壤和白雪混在一起變成泥濘,弄髒了路上行人的褲腳。 不過,走出城鎮後,可看見結束收割的田地不斷向前延伸,而田地差不多已完全被白雪覆蓋住了。 呈現在眼前的不愧是被稱為草原之國的光景,放眼望去盡是雪白的世界。 人們和馬兒踏過的痕跡,在一望無際的白色世界中形成了一條泥道。 路上每個人都穿了好幾件衣服,把自己裹得圓滾滾的。羅倫斯三人也向旅館借來厚重的鞣皮外套裹住身子,還戴上了手套。 然而,如果一直坐在馬背上不動,寒風終究還是會灌進外套滲進身子。不知不覺中,赫蘿懷裡已經抱著寇爾,羅倫斯懷裡則抱著赫蘿。 沉默支配著旅途,唯獨雪花拍打兜帽的「答、答」聲響,以及盡可能地不讓冰冷空氣吸進肺裡,而緩緩呼出的吐氣聲顯得特別響亮。 有了這次體驗,便能理解北方人為什麼個個沉默寡言,而且說話時只會小幅度地張開嘴巴。 此外,也能明白修道士們修行時,為什麼會在各種戒律之中加上「沉默」這一項。 因為雪花覆蓋了天空,天色暗得很快。盡管旅途並不算長,羅倫斯三人抵達頭一天的客棧時,都已經筋疲力竭了。 從前有一位偉大的修道士說過「說話是一種快樂」,於是舍棄了說話的行為。他的指摘確實道出了事實。 不過,羅倫斯等人畢竟是世俗之人。 其中顯得特別世俗的赫蘿,在枯燥乏味的沉默時間折磨下,似乎死了好幾條神經。抵達房間後,赫蘿連兜帽上的雪花都懶得拍落,便立刻倒在床上。 羅倫斯沒有打算責備赫蘿的舉動。 因為他知道自己臉上的表情,一定與精疲力竭地坐在椅子上的寇爾一樣。 那是明明自己已經了無生氣,但如果被要求繼續前進,還是有辦法緩緩站起身子,腳步蹣跚地走下去的表情。 那是完全失去體力之前,先失去精力時會露出的表情。 在寒冷地區的農村,流傳著許多關於死人組成隊伍的迷信。 他們一定是看見了這種旅人的隊伍,才會以為是由死人組成的隊伍。 「寇爾。」 羅倫斯呼喚其名後,表情如死人般的寇爾投來空洞的眼神。 「只要笑一笑,馬上就會好多了。」 寇爾也是孑然一身地旅行至今。 他應該知道這樣的治療法。 寇爾勉強地笑笑,然後點了點頭。 「那我們去吃飯吧。彼士奇應該已經跟店家商量好,在幫我們張羅晚餐才對。」 「好的。」 寇爾站起身子答道。 趁這位直率少年脫去披著白雪的外套之際,羅倫斯走近倒在床上後就不曾動過的赫蘿身邊,取下她的兜帽說: 「我想你應該知道,這樣躺下去也不可能睡得著。只要去暖和的地方喝酒,身子就會好多了。」 睡意與倦意雖然相似,但完全不同。 赫蘿彷彿在回答「咱知道」似的,微微動著無力垂下的耳朵。 然而,就像盡管心裡明白該起床,卻還是無法從溫暖被窩爬出來的人一樣,赫蘿依舊遲遲不肯起床。 羅倫斯不得已,只好將赫蘿抱起──結果看見赫蘿做出了彷彿被下了咒語、如果沒有得到某位英雄的吻,就不會醒來似的表情。 羅倫斯當然不是英雄。 想要解開施在赫蘿身上的咒語,必須使用另一種魔法。 「聽說這一帶的蒸餾酒啊,濃度高到只需要一點火花就會燒起來。」 羅倫斯在赫蘿耳邊低聲說道,垂下的耳朵立刻變成三角形。 赫蘿也同時投來「真的嗎?」的詢問目光。 「太淡的酒一下子就會結冰,根本喝不了。所以這裡的人都會喝儲藏在冰塊裡也不會結冰,明明比冰塊還要冰,喝了卻會感到灼熱的酒來取暖。」 赫蘿的眼睛重新亮起光芒。 嚥下口水的「咕」一聲,解開了咒語的枷鎖。 赫蘿搖搖晃晃地挺起身子,宛如整整三天沒有吃任何東西的野狗般垂下的尾巴,總算恢復了一些活力。 「不過,下酒菜可能只有酸高麗菜而已喔。」 因為擔心事後挨罵,羅倫斯決定先把話說清楚。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後,走下床的赫蘿腳步突然一陣不穩,但靠著酒的魅力,又勉強重新挺直了身子。 「有總比沒有好。」 「這樣的態度很好。」 在這般互動下走出房間後,羅倫斯突然想起一件事。 以前經過某個城鎮時,赫蘿在喝了一種濃烈的葡萄酒後,提到那烈酒讓她想起故鄉的酒。 烈酒會讓赫蘿想起故鄉,而這是一種品嘗烈酒之外的美好滋味。疲憊不堪時,這滋味一定能夠帶來最充沛的養分。 還要花上兩天的時間才能夠抵達布琅德修道院。 羅倫斯背著赫蘿,偷偷數起荷包裡的硬幣數量。 客棧的餐食昂貴、難吃又難聞。 就算是小孩子能夠輕易記住的聖經詞句,也沒有這句話來得好記。 擺在隔壁桌上食物的濃濃蒜味,恰好應證了這番話。 蒜味是貧窮食物的代名詞。盡管羅倫斯自認一直以來的餐食都算節儉,到了這樣的地方還是暴露了奢侈病。 只有寇爾在聞到隔壁桌的食物味道後,肚子咕嚕咕嚕叫不停。畢竟直到不久前,寇爾還咬著乾癟的蕪菁在旅行。 羅倫斯自己聞到這久違的味道,也沒被勾起食慾,嗅覺靈敏的赫蘿就更不用說了。 對有這般反應的羅倫斯兩人來說,他們非常地幸運。但原因不在於他們有足夠的錢,也不是因為客棧廚房的蒜頭用完了。 而是彼士奇早預料到兩人的反應,所以親自下了廚。 「因為我平常經常在北方地區走動,每次被大雪阻斷去路時,我就會幫忙煮飯,所以不知不覺就學會了。」 說著,彼士奇在桌上放了調味簡單又美味的羊肉湯。 所謂的調味簡單,是指在水裡放入大量鹽巴,然後放進姜、蔥、乾燥羊肉以及羊腿骨熬煮而成的湯。 不過,這道湯裡還加了一樣非常重要的調味料。 說明到最後時,彼士奇壓低音量,揭曉了重要材料的真面目。那就是隔壁桌狼吞虎嚥的旅人料理中含量豐富的──大蒜。 彼士奇說加入少量的蒜頭,是煮出表面浮著一層黃色油脂透明湯頭的秘方。 盛了羊肉湯的厚實木碗,泡著很難直接咬下口的燕麥面包。這道料理的吃法,是一邊喝熱騰騰的湯,一邊讓燕麥面包變軟再吃進肚子裡。這麼一來,難以下嚥到必須「忍耐」才能吞下肚的燕麥面包,也能夠變成一道美食。 對於彼士奇,羅倫斯除了感謝,還是感謝。 羅倫斯的感謝不只因為料理好吃,還因為赫蘿太熱衷於吃飯,而幾乎把高酒精濃度的蒸餾酒忘得一乾二淨。 「在沒有河川或水池的地方,自己帶來的水總是很容易壞掉。不過,只要像這樣放進很多食材,再整個煮沸過,就算是很臭的水,也不會有問題。」 赫蘿拿著木匙不停咀嚼湯裡的肉,這是她的第三碗湯。 拘謹的寇爾也難得盛了第二碗,可見羊肉湯確實相當美味。 「臭掉的水能夠做出這麼好吃的料理,的確很了不起……不過,這種料理只適合人數多的時候吧。獨自旅行時如果每次都做這樣的料理,可就虧大錢了。」 「您說得一點也沒錯。因為我曾經參加商隊到處旅行,年紀又比較小,所以經常受到這方面的訓練。」 不管是做生意還是安全方面,多數商人一起行動的行商都比獨自行商好得多。 但是,彼士奇旅行時的表現散發出經過歷練、孤獨旅行者特有的敏銳感。 看見彼士奇的表現,羅倫斯最先想到的是走向陡峭斷崖的孤傲商人。 而彼士奇也一副習以為常的模樣,說自己經常被人家這麼形容。 「不過,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商人就算聚集在一起,永遠只是一個團體,不會是家族。」 「遇到危機時,決定利益的關鍵是──能不能活下去。」 彼士奇稍微揚起嘴角,聳了聳肩說:「沒錯。」 在羅倫斯坐在馬車駕座獨自旅行之前,偶爾也會與其他商人一起旅行。 生意做得順利時,也會和同一組成員持續旅行一陣子。 不知何時開始,羅倫斯不再與他人一起旅行。若說因為是厭倦只為利益而聚集的團體意識,或許有些言之過重,但羅倫斯正是因為有了與彼士奇相同的想法,才會做此決定。 在山中遇到狼群攻擊時,大家會一齊逃跑。 大家在逃跑的同時,還會向神明祈禱狼群攻擊其他人。 在這之中,當自己抽到遇襲的下下簽時,喊出的那一聲「救我!」不知有多麼淒厲悲慘。 「而且,我深深明白聚集再多的旅行商人,也敵不過城鎮商人的事實。最後我選擇當個城鎮商人的手下。雖然會變得比較不自由,但相對地,只要前往據點的城鎮,一定會有同伴以笑臉迎接自己。這是非常難得的報酬。」 赫蘿開始喝起了酒,但想必不是因為她吃飽了。 彼士奇的話語肯定讓赫蘿想到了很多。 對於這番話,只要是過著旅行生活的人,就算是寇爾也能夠有相同理解。 「以這點來說,如果對像是魯維克同盟,報酬會更多吧。」 「沒錯。而且也能拓寬生意版圖。」 「原來如此。不過,您已經改了行,廚藝卻沒有變差的樣子……啊,不好意思。因為您那老練的旅行技巧,實在很難和優秀的廚藝聯想在一起。」 「哈哈哈!很多人都這麼說。事實上,我到現在還是會在旅途中為很多人准備料理。就像這次這樣。」 聽說有很多愛看熱鬧的人湧進布琅德修道院。 但是,從彼士奇的口吻判斷,這個為愛看熱鬧的人帶路到修道院的副業,也不是那麼興盛的樣子。 彼士奇自我介紹時,說過他從事幫魯維克同盟傳達情報以及搬運物資的工作。 這麼一來,他可能從事的工作就極為有限。 「呵呵呵。只要是有經驗的商人,都會提出跟羅倫斯先生一樣的問題。我每次都會這麼說。」 帶著愉快笑容的彼士奇環視了赫蘿與寇爾後,演技十足地說: 「旅途才剛剛開始而已,有的是時間思考。」 缺乏好奇心的商人,就像缺乏信仰心的聖職者。 如果聽到了這種話,就算是再無聊的事情,也會忍不住認真思考起來。 在寒冷及沉默包圍的馬背上,這是消磨時間的最佳利器。 「順道一提,我並不常前往布琅德修道院。」 在這趟無聊的旅程,彼士奇這個用餐時的小小謎題肯定獲得了好評。 彼士奇表現出像在說明自豪商品似的模樣,而事實上觀眾也上了鉤。 雖然赫蘿裝出一副「對這種無聊游戲沒興趣」的模樣繼續吃飯,但很顯然地,她碗裡的肉根本沒有變少;個性直率的寇爾也是保持握住湯匙的姿勢,一直盯著著桌上的木紋看。 對於彼士奇這個出題者來說,想必是令人開心的反應。 不過羅倫斯卻是感到有些傷腦筋。 看到彼士奇之後會和羅倫斯有相同反應的,大多是老練的商人;而能夠回答這個問題的,也只有老練的商人。 況且,就算謎底能夠勾起笑意,那會是哪種笑意也還不得而知。 對羅倫斯而言,這個謎底會讓他有些困擾。 「不過,我可不希望大家晚上因為思考過度而睡不著覺,所以只要來問我,我隨時願意說出答案。」 彼士奇補上的這一句,足以讓皺起眉頭的兩人意氣用事地鑽牛角尖。 如果羅倫斯不開口說話,兩人恐怕會動也不動地一直思考下去。 「而且,就算忙著想答案,肚子還是會餓,而想出答案後,也不能填飽肚子。」 旅途中的空腹感是清醒良方。 兩人驚訝地回過神來,然後繼續用餐。 羅倫斯與彼士奇互看一眼後,彼此輕輕笑笑。 羅倫斯心想,不管怎麼說,愉快的用餐時間是最好的享受。 「但願布琅德修道院在世界的盡頭。」 「我再怎麼厲害,也沒辦法准備那麼多謎題。」 歡笑、用餐、喝酒。 羅倫斯等人就這麼度過了這天晚上。 隔天,下起了大雪。 雖然沒有刮風還算幸運,但有拇指頭大小的雪花不停飄落,造成視線極度不佳。 更慘的是,因為兜帽壓得很低,所以連僅存的可見范圍,也會被吐出的白色氣息遮住。 盡管如此,對於往返這段路途有四十年之久的馬夫來說,這點程度的狀況根本算不了什麼。 這如同坐在鎮上的小小收銀台上,眼睛都快睜不開的高齡商人,能夠完全掌握如蜘蛛網般錯綜復雜的無數流通網一樣,一點也不稀奇。離開客棧後,沉默寡言的馬夫拉著換上雪橇的馬兒,以非常穩健的腳步在一片白茫茫的平原帶頭前進。 因為只要稍微停下腳步,雪花就會在轉眼間罩上身子,所以一行人一股作氣地不斷前進。 然而,沿途的風景除了白色,還是白色。在馬背上解決完午餐不久後,寇爾終於忍不住打起了盹。 雖說是坐在馬背上,但這高度相當驚人。 萬一落馬,寇爾搞不好會受重傷。擔心寇爾的羅倫斯拿出事先准備好的麻繩,准備連同赫蘿綁住寇爾時,發現了一件事。 他以為早已經沉沉睡去的赫蘿已經醒來,並且緊緊抱住了寇爾。 「什麼嘛,你已經醒啦?」 雪花不僅會遮擋視線,也會遮擋聲音。四周明明如此安靜,羅倫斯卻聽不太到自己的聲音。 在後方追趕馬兒的彼士奇,當然更不可能聽得見了。 「咱沒有醒。」 聽到赫蘿以朦朧的聲音這麼回答,羅倫斯差點忍不住笑了出來。 不過,他知道赫蘿是因為心情不好,才會做出這樣的反應。 赫蘿心情不好的原因,就是彼士奇在昨晚用餐之際提出的謎題。 這不是用腦思考就一定想得出謎底的問題。就算是商人,有時候也猜不出謎底。 寇爾昨晚很快就放棄猜謎,並且早早入睡,但赫蘿似乎礙於賢狼之名,而思考了好一會兒。 盡管忍不住認真思考,赫蘿還是表現出一種「如果是重大謎題就算了,為了用餐時提出的小小謎題花上一整晚苦想答案,未免太過愚蠢」的態度。話雖如此,想不出答案還是教人生氣。 羅倫斯當然知道在這般孩子氣的情緒驅使下,赫蘿會不時向他投來暗示性的目光。 羅倫斯會先笑著說:「什麼啊?你猜不出答案啊?」接著看見赫蘿有些不高興,於是急忙說出答案。 ──只要像這樣做出平常的互動就解決了。 然而,羅倫斯沒有這麼做。 可以的話,羅倫斯希望赫蘿能夠忘記這個謎題。 因為這個謎題的答案讓羅倫斯感到有些不安。 雖然羅倫斯也覺得是自己想太多,但不小心避開赫蘿的視線一次後,第二次也會很自然地避開。這麼一來,第三次、第四次也發生一樣的事情,最後赫蘿明顯表現出不開心的樣子,意氣用事地鑽牛角尖。狀況一旦演變成這樣,就算是能夠讓人捧腹大笑、精心設計過的答案,恐怕也會惹得赫蘿生氣。 這下子羅倫斯當然更難說出答案了。 所以就這樣把答案瞞到現在。 羅倫斯心想「早知道一開始就應該告訴赫蘿答案」,但事到如今已經太遲了。 「差不多是這麼回事唄。」 這天,是赫蘿第二次開口與羅倫斯說話。這段對話由赫蘿單方面滔滔不絕地說個沒完,中間還不時夾雜著無奈的嘆息聲,最後以這句話作結。 忙著把所有人的旅行衣物掛在拉起的皮繩上晾乾的寇爾,一臉愕然地聆聽赫蘿說話。 用完晚餐後,才發現有好一會兒不見赫蘿的蹤影;她一回到房間,便立刻沒頭沒腦地切入話題,也難怪寇爾會有這樣的反應。 對於赫蘿能夠讓思緒一路追到這裡,羅倫斯除了佩服還是佩服。 「你說得完全正確。」 「汝這個大笨驢!」 由於沒得推託,羅倫斯只好坦率回答,而赫蘿也坦率地開口罵人。 雖然生氣,但因為看見羅倫斯這種愚蠢過了頭的表現,赫蘿的怒火似乎沒有繼續延燒下去。 赫蘿一坐上椅子,便要求寇爾拿酒給她,並粗魯地用嘴巴拔出瓶栓,喝了口酒。 「咱看汝的態度有些奇怪,還以為會是什麼樣的答案,沒想到……」 「您去問了答案嗎?」 不久前,寇爾只要看見赫蘿表現得有些不悅,就會害怕得直發抖,但現在已經好很多了。 從赫蘿口中接過軟木栓後,寇爾這麼詢問。 「嗯。咱說猜答案猜得睡不著覺,結果被取笑了。咱可是賢狼赫蘿吶。」 「我在學校學過『不知道的事情永遠不可能知道』。請問答案是什麼呢?」 聽到重新掛起旅行衣物的寇爾這麼詢問,赫蘿沒有回答,而是把視線移向羅倫斯。 赫蘿的眼神彷彿在說:「太麻煩了,汝來說明。」 事實上,赫蘿確實是懶得說明吧。 赫蘿拿著濃烈的蒸餾酒,吃起了肉乾。 「習慣獨自旅行,又常常煮飯給很多人吃,這種人非常少見。彼士奇應該是在從事開辦新城鎮或新市場的工作。他說會為多數人帶路,指的就是在新天地展開新生活的人們。」 「原來是這樣啊……」 盡管一臉敬佩地聆聽羅倫斯的說明,寇爾還是同時動作俐落地掛完衣服,然後探頭觀察地爐的狀況。 這裡用的不是暖爐,房間的空氣流通也不好,所以很難控制火勢。 「基本上,要人帶路的這些人應該都不習慣於旅行。所以,如果沒辦法打理所有人的裝備周全,或是沒有能當機立斷的氣概,應該很難從事這份工作。」 「事實上,以咱這個曾經帶領群體的過來人來看,那雄性確實表現得很可靠。那雄性個性爽朗,口才也很好。」 赫蘿眯起一半眼睛瞪看羅倫斯。 聽到羅倫斯咳了一聲後,寇爾露出苦笑說: 「原來彼士奇先生是從事這麼特殊的工作啊。不過,既然這樣……」 為什麼羅倫斯先生要隱瞞赫蘿小姐這個答案呢? 寇爾帶著這般疑問的直率目光投向了羅倫斯。 要當事人開口承認自己鑽牛角尖,可是非常難為情的事。 但是,羅倫斯如果不接受這個處罰,恐怕就得不到赫蘿的原諒。 當然了,如果每次一有狀況,就馬上求赫蘿原諒,羅倫斯就無法保住能夠獨當一面的旅行商人面子。只是,在這個因為煙霧彌漫而無法多加柴火的房間裡,要睡覺的時候,當然希望能有赫蘿的溫暖尾巴作伴。 商人必須懂得計算損益。 「簡單來說,彼士奇的工作就是幫忙移民。如果是由國王或貴族推動的移民活動,就是為了掌控領土,如果是由教會推動,就是為了傳教。移民有好幾種目的,但有一個共通之處──那就是人們移居到新天地後,如果能夠幸運地定居下來,那塊土地就會變成他們的新故鄉。」 「啊……」 「雖然這工作很辛苦,但能夠賺很多錢,如果成功了,還會被許多人感激。聽說其中還有人在城鎮或村落的人們請求下,變成了小地方的貴族。而且,前往新天地的人當中,很多是因為戰亂、飢荒或疾病等原因,而失去了故鄉。所以──」 羅倫斯望向赫蘿,繼續說: 「所以,可以的話,我很希望你能夠忘記這個謎題。」 「哼。」 赫蘿別過臉去,然後取下黏在肉乾上、沒去除乾淨的皮,丟進了地爐裡。 地爐裡的灰燼隨之飛起。寇爾像是看到了什麼奇觀異景似的,讓視線追著灰燼跑。 「咱們狼根本不會有建立新故鄉的想法。故鄉就是故鄉,有什麼成員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塊土地。而且,汝八成是擔心咱會這麼說唄?」 羅倫斯與赫蘿兩人一路來不知鬥嘴了多少遍。 赫蘿早已摸透了羅倫斯的思考模式。 「也幫咱找一個故鄉,好嗎?」 赫蘿擺出撫媚的姿勢,抬高視線說道。 寇爾難得地全程注視著這場互動。 羅倫斯明白赫蘿在生氣。 不過他也明白,赫蘿的生氣態度就像想找人陪自己玩而伸出爪子的貓咪。 「雄性真是大笨驢!」 「……我無話可說。」 「真是的。」 赫蘿不屑地丟出這句話,喝了一口酒。 羅倫斯一臉無奈地以手按住瀏海。到這裡的動作都跟平常的互動一樣。 接下來只要寇爾看似開心地笑一笑,這場儀式就完成了。 赫蘿的尾巴左右甩動著。 明天又得起個大早。 「咱氣到累了,要睡了。」 赫蘿領導群體的本領果然了得。 在第三天中午過後,一行人抵達了布琅德修道院。 三天旅程只遇上第二天下大雪,這或許是上天的保佑。 不過,盤查時沒有遭到刁難,並且順利走進建地內,或許不是值得高興的事情。 因為這裡高高圍起的石牆確實很符合修道院的風格,但穿過入口處走進去後,裡頭卻散發著彷彿只有商人居住似的商人城鎮氣氛。 「汝啊,如果故意讓零錢掉在地上會怎樣?」 連坐在馬背上的赫蘿都這麼說,可見這裡的商人氣氛之濃厚。 零錢如果掉在地上,肯定會像在教會祈禱時不小心打了噴嚏一樣,受到許多人的注目。 「搞不好在這裡沒有買不到的商品呢。」 騎馬並肩而行的彼士奇帶著淘氣的語氣說道。 雖然羅倫斯笑著做出回應,但不禁心想彼士奇說的話也不盡然是玩笑話。 盡管道路正中央稍稍除了雪,兩旁卻有堆高如山的積雪,而四周的空氣當然也像地下冰庫一樣冰冷。就連馬鬃也有些地方結冰了。 氣候明明如此寒冷,卻處處可見商人們環抱著身軀,對各自的生意話題高談闊論。不僅如此,商人們還一副樂在其中的模樣,就連因為太冷而跺腳的動作,看起來都像小孩子樂翻天時會做的舉動。 「那麼,請在這裡稍等一下。我去幫各位安排住宿。」 「麻煩您了。」 彼士奇先讓羅倫斯三人乘坐的馬兒停在共用的馬廄前方,接著他早一步跳下馬背,小跑步地跑遠了。 不管上馬還是下馬,都需要技巧。尤其是身體因為寒冷而變得僵硬時,技巧更是重要。羅倫斯先下馬後,以抱住赫蘿與寇爾的方式幫助兩人下馬。 卸下馬背上的東西後,羅倫斯向馬夫為旅行平安結束表達感謝之意。 雖然馬夫依舊沉默寡言且一派冷漠,但在分手之際,他輕輕在胸前交叉雙手行了一個禮。 馬夫的舉止正是信仰心深厚的北方人表現。 「話說回來,這裡真是意外地大。照汝等的說法,這裡不是像別館一樣的地方嗎?」 「我也只是知道一些知識而已,所以不是很清楚。不過,我知道這裡是有著『光是羊毛的量,就能夠填滿溫菲爾海峽』美名的羊毛交易中心。你看!那裡還有透明的玻璃窗呢。」 在雪花時而飄然落下的藍灰色天空下,可看見三層樓高的氣派石造建築物最上層,設置了反射天空顏色的玻璃窗。 雖然不是所有建築物都設有玻璃窗,但每棟建築物都相當氣派,而且看似堅固得不會因半調子的襲擊而受影響。如此氣派的建築物共有五棟,蓋在從入口處向前延伸的寬敞道路兩旁。 而且,建地內不僅有這五棟建築物,還有共用的大型馬廄,以及設在馬廄後方的羊用畜寮。盡管這般規模已經夠大了,彼士奇卻說「像這樣的地方還有好幾處」。 「嗯。建蓋在雪地上,的確顯得震撼力十足。」 赫蘿露出自信滿滿的笑容,看著前方說道。 這裡是布琅德修道院提供給商人專用的分院。雖說是分院,但因為是設在騎馬跑上一小段路程就能夠抵達本院的地點,所以外觀絕不會讓修道院之名蒙羞。 從入口處直直延伸的道路盡頭,可看見一棟比其他建築物來得氣派的建築物,散發出令人敬畏的威嚴。 彷彿直達天際的建築物頂端掛著教會的象徵,其下方則吊著一口就算找來十匹馬也拉不動的巨鐘。 這應該是一棟為了讓這裡的商人們,能夠獲得心靈上的安穩而建蓋的聖堂。 事實上,這棟聖堂或許也確實給了商人們心靈上的安穩。 不過,這份安穩感是來自足以壓倒人的重壓。 「我在學校曾聽說過。」 「嗯?」 「我聽說審問異端時,北方的聖職者比較能夠勝任。」 羅倫斯非常清楚寇爾的話中含意。 手下絕不留情的異端審問官。 的確,正因為待在這樣的地方,所以蓄有胡須、目光如老鷹般冷酷無情的神僕,顯得很適合擔任異端審問官。 「不過,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唄?」 羅倫斯隨著赫蘿的視線看去,看見身上的衣服厚度,比羊身上的毛更加厚實的修道士帶領著眾多商人,相談甚歡地走出建築物。 修道士的氣色紅潤,擁有豐腴的雙頰以及小腹。 從那身影上,找不到一絲順從、純潔、清貧的感覺。 羅倫斯對著赫蘿說: 「是啊,畢竟現在這個時代,像你這樣的存在也會前來巡禮。」 赫蘿臉上浮現似笑非笑、洋溢著無限自信的表情。 「……不過,我實在有點擔心。」 羅倫斯看著從嘴邊湧上的白色氣息,環視四週一遍。 這時羅倫斯突然被赫蘿踢了一腳。回過神來時,他發現赫蘿臉上帶著怒容。他很快地察覺到赫蘿會錯意了。 「啊,我的話題跳太快了。我不是在說你。」 盡管這麼解釋,赫蘿還是投來猜忌的眼神,於是羅倫斯隨即繼續解釋: 「我是說因為人太多了,所以有點擔心。」 「那個,您的意思是……」 這時寇爾也開口了。 寇爾從剛才就一副感到稀奇的模樣東張西望,不過他似乎也隱約猜到了羅倫斯的憂慮。 「就建地大小來說,這裡的人數太多了。盡管建築物再氣派,對不懂得縮起身子睡覺的商人或修道士來說,他們也不可能滿足地睡在狹小的房間。」 「汝是說可能沒有旅館讓咱們投宿嗎?」 建地內必須有進行商談的場地、保管合約書的場地,或是討論合約內容的場地。不僅如此,這裡還有負責管理各種執勤室,並負責維護該建築物的雜務員。也需要負責煮飯的廚師。還有,來此拜訪的商人地位如果很高,也會有一大群侍從。 羅倫斯知道自己會有不好的預感,不是因為天候惡劣而做出的悲觀推測。 而是因為這裡是向神明祈禱的修道院,所以預感應該會很靈驗。 羅倫斯三人不安地環視四周時,彼士奇走出建築物小跑步地跑了過來。不出所料地,彼士奇露出了感到傷腦筋的表情。 跑近三人後,彼士奇以非常符合「比起以交涉技巧,更擅長以速度定勝負的旅行商人」的作風,單刀直入地這麼說: 「很抱歉。因為實在太多人了,我沒能夠幫三位訂到房間。」 雖說羅倫斯早有心理准備,但一時之間也是束手無策。 羅倫斯一時語塞,而彼士奇則是繼續說: 「有可能要在大房間跟別人並排睡在一起……」 彼士奇說到一半停頓下來,然後看向赫蘿。 在大房間睡覺的一群人當中,如果出現一個像赫蘿這樣的女孩子,會是什麼狀況呢? 那就像把一塊肉丟進野狗群裡一樣。 「要不然,如果借得到沒有鋪設地板的房間,或許能夠在那裡過夜。只是……現在天氣這麼冷,應該會跟露宿外頭沒什麼兩樣……真是傷腦筋。聽說前天跟昨天突然來了很多人。」 「馬廄也沒有空間嗎?」 「馬廄就連放乾草的地方都客滿了。因為在這種季節,馬廄搞不好都比房間溫暖呢。放羊毛的地方就更不用說了。」 彼士奇臉上浮現彷彿旅途中遇到道路坍方,無法繼續前進似的憂心表情,在替羅倫斯三人思考對策。 看到彼士奇露出不為做生意,而是真心為己方著想的誠摯態度,羅倫斯心想「難怪赫蘿也會給他很高的評價」。 只是,彼士奇態度再誠摯,事態也不會好轉。 如果真要在沒有鋪設地板的石造房間過夜,至少也要有寢具才行。 羅倫斯打算這麼說時,四周引起了一陣小騷動。 不,正確來說應該是從某個方向傳來了喧鬧聲。 「喔!白色軍隊凱旋歸來啦!」 聚集在路邊聊天的商人其中之一這麼說道。羅倫斯把視線移向喧鬧聲傳來的方向,也就是分院的入口處一看,立刻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 隨著微微震動大地的低沉聲音傳來,無數羊只排列出宛如狂瀾的隊伍。其氣勢之浩大,就是全副武裝的傭兵,恐怕也無法抵抗這波浪潮。 羊群穿過完全敞開的大門後,在牧羊犬以及長槍的追趕下,立刻轉彎朝向馬廄後方的羊用畜寮而去。 過了一會兒,也傳來了在草原上經常聽到的鐘聲,隨即約有四名牧羊人穿過大門走了進來。在這裡,牧羊人會不避嫌地輕松與熟識的商人們互打招呼,或是摸一摸牧羊犬的頭之後走進聖堂,為自己能夠平安結束一天的工作向神明致謝。 這些牧羊人確實相當清貧。 即便如此,他們還是顯得非常有自尊。看著他們,羅倫斯不禁思考了一下。 他心想,如果以前遇到的牧羊女諾兒菈也能夠在這種地方找到工作,就不會受苦了。 「汝心裡在想什麼,全寫在臉上了。」 赫蘿的話語把羅倫斯拉回了現實。 看見羅倫斯驚恐地縮起身子望著赫蘿的模樣,不用說也知道誰是羊,誰又是狼。 不過,赫蘿似乎光是看見羅倫斯如此窩囊的反應,就已經感到滿足。 她沒有繼續追擊,而是沉靜地說: 「命運這種東西確實存在。這世界太復雜了,復雜得無法讓一切都順心如意。」 「……嗯,是啊。」 羅倫斯回顧起一路走來的旅程,心想確實遇到了不少如赫蘿所說的情形。 在兩人輕聲交談之際,羅倫斯忽然感覺到有視線投來,因而抬起了頭。 羅倫斯的視線移向不久前羊群如狂潮般穿過的大門。 此刻大門准備關上,羊群也已經遠去,四周慢慢恢復平靜。 不過,牧羊人們還留在大門附近。 羅倫斯覺得當中有一名年邁的牧羊人好像正注視著自己。 「執勤室……不行、不行,走廊最裡面的倉庫……還是……嗯?」 依舊拚命在為羅倫斯三人煩惱如何尋找投宿處的彼士奇,隨著羅倫斯抬起了頭。 然後,彼士奇看著牧羊人們好一會兒後,拍了一下掌心說: 「對了!牧羊人的宿舍或許有空出來的房間也說不定。我聽說冬天很多牧羊人都比較空閒。我去問問他們!」 說罷,彼士奇跑了出去。 雖然那名年邁的牧羊人好像投來了視線,但或許是在看聖堂也說不定。 羅倫斯正要轉變念頭時,赫蘿露出警戒的目光注視著牧羊人們說: 「剛剛有個傢伙一直盯著咱們看。」 「果然是這樣啊?」 三人當中只有寇爾吃了一驚,不安地四處張望著。 在排他性較強的城鎮或村落,不少人會直接對旅人表現出敵意。 只是,牧羊人的眼神不像帶有敵意的感覺。 「不過,或許他只是覺得你很稀奇而已。雖然有很多修道院是男女共住,但我記得這裡應該沒有修女才對。」 「嗯……那傢伙確實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你不會是露出了耳朵和尾巴吧?」 聽到羅倫斯開她玩笑,赫蘿壓低下巴,一臉無趣地半眯起眼睛說: 「畢竟最近很少發生讓咱心跳加快的事情,耳朵和尾巴總是在長袍底下無力地垂著。」 「那真是太好了。因為我比較喜歡嬌弱型的女孩。」 赫蘿聽了,馬上踩了羅倫斯一腳,寇爾則是別過臉偷笑。 就在這裡上演著三流短劇之際,彼士奇似乎順利地完成了交涉。 他朝這兒開心地揮著手。 「投宿在牧羊人的宿舍,你沒問題嗎?」 「汝不是比較喜歡咱顯得嬌弱的樣子嗎?」 羅倫斯當然不是因為擔心赫蘿會害怕面對牧羊人,而是擔心她會因為煩躁而心情變差,才這麼一問,卻看到赫蘿一副若無其事的堅毅模樣。 不過,羅倫斯知道赫蘿應該是在告訴他沒有問題。畢竟她也不是小孩子了。 「那這樣應該是最好的選擇了。」 說話的同時,羅倫斯揮手回應了彼士奇。 只是,讓羅倫斯感到有些意外的是,彼士奇得到回應後,握手的對象竟然是方才出現在話題中的年邁牧羊人。 在流傳著黃金之羊傳說的布琅德大修道院,牧羊人與掌控麥子豐收的約伊茲賢狼,即將展開共同生活。 或許,這世界意外地和平也說不定。 「哈斯金斯。」 因為把行李放在地上發出了聲響,羅倫斯差點漏聽了這句話。 他察覺這是牧羊人在自我介紹後,急忙伸出右手打招呼說: 「我是克拉福.羅倫斯。」 「……」 與站在房門口的哈斯金斯握手後,羅倫斯發現哈斯金斯的手宛如羊蹄般硬實。 「這兩位是赫蘿,還有寇爾。我和他們都是因為奇妙的緣分而一起旅行。」 「請多多指教。」 「請多多指教。」 分別與赫蘿、寇爾握手後,牧羊人哈斯金斯什麼也沒說。他從頭到尾只簡短說了自己的名字而已。 哈斯金斯有著有如把白雪與麥桿混合而成的發色、長長的眉毛,以及就快長到胸口的胡須。他的體格健碩,不會彎腰駝背,也不會顯得太清瘦。堆滿皺紋的眼瞼底下藏著灰色眼珠,發出宛如望向地平線般的深邃目光;絕不算敏捷的動作散發出某種可靠感,會讓人聯想上了年紀的野生羊只。 行走野原傳達真理的牧人,或是具有慧眼的牧羊人。 有許多詞匯足以形容哈斯金斯。 總而言之,哈斯金斯就是這樣的牧羊人,是個全身散發出這種氛圍,年事漸高的高齡男子。 「真的很感謝您這次的幫忙。」 照彼士奇所說,與哈斯金斯住在一起的牧羊人好幾年才回來故鄉一次,只要羅倫斯三人願意負責做飯,哈斯金斯就答應讓三人使用空出來的房間。 當然了,這裡不像旅館一樣每間房間都設有暖爐,也必須共用只是簡單用磚塊圍起來的地爐。不過,比起必須與他人並排睡在一起,或是睡在沒有鋪設地板的石造房間,這裡的環境肯定好上許多。 「火爐由我負責。除此之外,你們大可自由使用。」 人們會說每天帶領著無數羊只,在極度嚴酷環境中生活的牧羊人,會比任何聖人變得更像聖人,而哈斯金斯正是這句話的最佳寫照。 就算與哈斯金斯閒話家常,想必也得不到回應,而且哈斯金斯肯定也不想與人閒話家常。 羅倫斯如此判斷後,點點頭回應哈斯金斯,沒有主動詢問什麼。 哈斯金斯沉默不語地注視羅倫斯三人一會兒後,輕輕點了點頭,便往設有地爐的房間走去。 「他是神學者嗎?」 等到聽不見哈斯金斯的腳步聲後,寇爾立刻輕聲地問道。 寇爾會有這樣的想法也是無可厚非。 在人生路上感到迷惑時,就是羅倫斯自己也會想要請教哈斯金斯的意見。 「他很像在原野生活的賢者吧。」 「汝這是在挖苦咱嗎?」 放下行李後,立刻大口吃起野莓乾的赫蘿問道。羅倫斯看了她一眼後,刻意聳了聳肩。 「剩下的糧食好像比想像中的多。還剩這麼多糧食,就算把哈斯金斯算進去,也還能撐上好一陣子吧。而且,這四周都是商人,萬一真的不夠,也不用傷腦筋吧。」 「是的。不過我剛剛看見水井排了很多人,可能儲水方面比較困難一點。」 不愧是寇爾,觀察得非常仔細。 在沒有盤纏的旅途上,最重要的就是飲用水了。 雖然少量的糧食能夠撐上一個星期,但飲用水就沒這麼耐用了。 「要不要我趁現在去取水呢?」 「也好……那就拜託你了。用餐時也要用水,而且等到太陽下山後,水井可能會結冰。」 「好的!」 寇爾似乎是得到任務就能夠感到安心的人。 他精神奕奕地回答後,就提著水桶和皮袋往寒冷的戶外走去。 看見赫蘿根本沒理會寇爾的意思,還悠哉地躺在麥桿做成的床鋪上吃著野莓乾,羅倫斯忍不住開了口: 「要是在不久前,我會在這個時候說話挖苦你,然後等著挨罵。」 雖然不會表現出來,但其實赫蘿與寇爾一樣,也是個希望自己能夠幫上什麼忙的人。 不過,因為老是不表現出來,所以有時候會忘了要幫忙就是。 「……汝多少有些進步的樣子吶。」 「畢竟相處這麼久了。」 「呵。先不說這個了,倒是如果在這裡停留的時間長到必須擔心糧食分配的問題,咱會有些困擾。」 赫蘿把最後一顆野莓乾丟進嘴裡,稍微挺起上半身。 「嗯……也是吧。要是積起雪來,有可能被困在這裡也說不定。一樣是被困住,我也比較喜歡被困在城鎮裡。」 「這也是原因之一,但還有一個原因。」 「還有一個?」 「嗯。汝有可能被咱吃掉的羊毛給活埋也說不定。」 「請務必避免這樣的狀況發生。」 羅倫斯嘴裡這麼說,心裡卻想著赫蘿的話語也不盡然是玩笑話。 雖然剛才只是遠遠眺望,但那些羊群的毛質確實很不錯的樣子。 擁有優良毛質的羊只可是美味的保證。 「不過,外來的傢伙如果被困在這裡,根本無事可做,頂多只能說說謠言唄。對想要得到情報的咱們來說,這樣的狀況正好不是嗎?」 「不一定。因為謠言一下子就會傳開來,有可能造成對雙方皆不利的局面。重點在於要怎樣盡量掩人耳目,悄悄收集狼骨的情報……」 羅倫斯摸著又長長了的下巴胡須思考,但能做的選擇其實非常有限,根本不用思考太久。 想要封住他人的嘴巴非常困難。 這麼一來,當然只能夠拜託值得信賴的人,而在這裡值得信賴的,也只有一個人而已。 不過,想到要拜託彼士奇,羅倫斯不禁有些猶豫。 彼士奇是個優秀的人物。 優秀得甚至讓羅倫斯不想與他一起站在赫蘿面前。 「沒問題的。就像族群如果有兩個首領就會吵架一樣,族群的長老們都相處得不太好。沒必要擔心這種事情。」 赫蘿的話語完全說中了羅倫斯心裡感到有些擔心的事情。 不過,就算羅倫斯再遲鈍,還是難以承認自己是因為擔心赫蘿有可能與彼士奇相處融洽,才猶豫著該不該拜託彼士奇幫忙。 話雖這麼說,如果羅倫斯這時逞強不說,就會正中賢狼的下懷。 而且,如此缺乏自信的態度,反而會是不信任赫蘿的表現。 羅倫斯一副准備展開空前絕後的大商談、准備大幹一場似的模樣說: 「事到如今,我不會在意你跟誰感情變好的。」 羅倫斯自覺完美地下了斷言。 這樣就是赫蘿的耳朵,也分辨不出是謊言。 羅倫斯這麼想著。 然而,赫蘿露出了彷彿看見小白兔掉進陷阱似的表情。 「嗯?咱們這裡的首領不是汝嗎?」 只過了一瞬間,赫蘿就換了另一張表情。 「汝不是一方面和那個雄性相處得很好,一方面努力讓自己不要掉以輕心嗎?剛開始率領族群時,難免會努力過頭,咱也不是不能理解汝的心情……」 羅倫斯回想起赫蘿的話語。 赫蘿是最會省去主詞說話的天才。 而且,她能完美地掌握住人們的意識偏向何方! 「咱一直認為汝是首領,沒想到汝是在擔心這種事情啊?汝不但承認咱是首領,還希望咱不要移情他人啊?」 赫蘿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 「汝這孩子真是可愛。」 羅倫斯好久沒有如此狼狽了。 此時的他連呻吟聲都發不出來。 赫蘿垂著頭用下巴頂著自己的手,並且不停甩動著尾巴的模樣,顯得目中無人極了。可以的話,羅倫斯恨不得用力捏赫蘿的臉頰,然後用棉被把她捆綁起來丟出屋外。 但是如果現在發脾氣,只會恥上加恥、火上加油、虧上加虧而已。 羅倫斯告訴自己在表現出不甘心之中,爽快地認輸才是最正確的答案,並以符合商人的作風爽快認輸。 布料摩擦的聲音傳來。原來是赫蘿看見羅倫斯出乎意料地冷靜,感到無趣地翻了身。 「什麼嘛,居然裝得像個通情達理的雄性。」 面對赫蘿的惡言相向,羅倫斯也不是省油的燈。 「只要想起自己小時候,就會明白啊。」 「嗯?」 羅倫斯豎起食指,另一手叉著腰,一副准備授課的模樣說: 「為了讓心儀的對象注意自己,會採取什麼最可愛、最能夠讓人會心一笑的方法啊?」 赫蘿一臉愕然。 「那就是故意找對方的碴,讓對方注意自己啊。」 羅倫斯嘴裡邊說:「所以我不會為了小事每次都發脾氣。」邊走近床鋪,並用食指頂住赫蘿的鼻子。 當然了,赫蘿這時如果想要反擊,肯定輕而易舉。羅倫斯之所以這麼想,是因為他有過太多次總覺得已經把赫蘿逼入絕境,卻被她反將一軍的經驗。 正因為如此,羅倫斯總是做好隨時會被赫蘿咬食指的心理准備。不過,赫蘿似乎挺樂於見到羅倫斯這樣的態度。 羅倫斯心想赫蘿不知何時會反擊而耐心等候著,卻看見她保持一貫的姿勢,一直仰望著自己。 然後,過了一會兒後,赫蘿保持鼻子被壓住的姿勢,以略帶鼻音的聲音這麼說: 「畢竟每個人的喜好都不同吶。」 赫蘿的意思是,人並非總是喜歡最優秀的東西。 也就是說,她喜歡的對象不一定要像彼士奇那樣。 這是赫蘿的投降表現。 不過,赫蘿巧妙地用了不會把羅倫斯捧上天的說詞。 「我、我就解讀成正面的意思好了。」 對於這時不小心結巴的自己,羅倫斯感到很沒出息。 不過,賢狼大人似乎很開心的樣子。 「呵哼。」 赫蘿以鼻子發出笑聲。 不久後,寇爾上氣不接下氣地把水運到了屋內。 雖然不是刻意隱瞞身份,但羅倫斯三人還是等到太陽慢慢下山、天色變暗後才走進聖堂。 這時間就算點亮蠟燭,還是會覺得比晚上還要漆黑。 因為屋外仍持續下著雪,使得坐在長椅上祈禱這個冷門的舉動,在此時變得非常討喜。 修道院一天的時間比正常人早了四分之一天。所以,這時間晚課早已結束,聖堂裡只見羅倫斯三人與彼士奇,以及隨行的修道士。修道士手上拿著雖然老舊,但看得出是用高級柔軟羊皮做成的皮袋。 看見羅倫斯等人差不多做完祈禱後,修道士立刻沉默不語地走近,並打開袋口。 彼士奇與羅倫斯兩人都放了對岸國家的銀幣。 「願神庇佑您。」 修道士只冷漠地說了這句話,便轉身離去了。 雖然知道修道士可能是忙著要去准備蠟燭或夜課,但還是感覺得出這樣的態度不可能吸引一般信徒前來巡禮。 「那麼,時間差不多了。」 彼士奇低聲說道,從他口中溜出的話語化為白色氣息散去。 天氣這麼冷,而且現在早已是喝酒吃羊肉打牙祭的時間了。 不同於羅倫斯,彼士奇在這裡擁有許多同伴。對他來說,現在是最忙碌的時間。 寇爾依舊安靜地祈禱,赫蘿則是陪在他旁邊。羅倫斯點點頭回應彼士奇後,頂了頂兩人的肩膀,一起從椅子上站起來。 從天花板挑高、位於祭壇正前方的禮拜堂門邊回頭一看,就能充分感受到這裡的威嚴。 經年累月的財富光是寄宿於此,就能縈繞著淡淡神威。 就連從天花板垂下,受到了蠟燭煙熏以及寒冷氣候影響,使得色澤變得黯淡的刺繡布幕,也散發出彷彿只要輕輕一掀,就能夠窺見布幕背後黃金世界似的氛圍。 「布琅德大修道院……偉大上帝的所在地……」 走過迴廊、穿過巨型鐵錘也難以破壞的大門時,寇爾回頭這麼喃喃說道。 被教會視為異教徒的寇爾似乎也不是那麼討厭教會。 羅倫斯不知道寇爾究竟是暫時拋開了瑣碎的價值觀,從這建蓋於雪花飄零的大地、如此壯觀的建築物上感受到神聖的氣息,還是單純喜歡這句詩。 若是平時,赫蘿一定會捉弄寇爾,但她現在不但沒有用力拉寇爾的手,還一起停下腳步回頭看了好一會兒,才追上羅倫斯與彼士奇的腳步。 「可以的話,我很想邀請羅倫斯先生三位也一起參加……」 「您太客氣了。我能夠明白您的處境。如果您是去參加商談,那我說什麼也會跟去。」 「哈哈哈!謝謝您的體諒。那麼,我們明天見!」 「好,祝您有個愉快的酒宴!」 在火把熊熊燃燒的聖堂門口與彼士奇分手後,羅倫斯三人把腳步移向牧羊人的宿舍。畢竟時刻已晚,就是聖堂門口的道路上,也不見任何人影,只有高掛在建築物門邊的火把發出亮光。 「那些傢伙一定能夠有個愉快的酒宴唄。」 羅倫斯三人在聖堂明明停留不久,前來時還看得見的石階,現在卻已經被埋在厚厚一層白雪底下。 「他裝在皮袋裡的酒也是上等葡萄酒。」 「所謂愉快的酒宴,是指有好的下酒菜,加上好的酒伴。」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羅倫斯本以為赫蘿肯定是在暗指他不是好酒伴,但立刻察覺到不是這麼回事。 「你絕對不可以在用餐時說出這句話,聽到沒?」 赫蘿在兜帽底下用力地嘆了口氣。 還傳來了一聲沉重的腳步聲。 「跟那麼陰沉又髒兮兮的傢伙喝酒,怎麼可能會喝得盡興。那傢伙不會好好跟人打招呼就算了,才在想他跑哪兒去了,下一秒就看見他竟敢拿著裝滿生羊肉的籠子出現……那傢伙把生羊肉晾在地爐上面是有何居心?是故意在找咱碴不成?」 牧羊人一大早就必須出門,直到傍晚才回得了家,所以除了晚餐之外,都是在外用餐。 而且,這裡是雪花紛飛的地區。 如果風雪太強,牧羊人就必須在其他地方過夜,也不可能把所有羊只飼養在宿舍。把糧食和飲用水送給以各處羊寮為據點的同伴,也是牧羊人的工作之一。 哈斯金斯之所以那麼冷漠,與其說是因為他的個性不擅交際,不如說純粹是為了明天的准備而沒時間與人閒聊。 不過,比起哈斯金斯的個性,赫蘿應該是無法忍受哈斯金斯在她面前製作羊肉乾。 不僅如此,晾著羊肉的皮繩旁邊,還掛著羊肉香腸。 「袋子裡不是還有肉乾嗎?」 「那麼硬的肉乾不合咱胃口。」 赫蘿不悅地別過臉說道。 看到赫蘿幼稚的表現,讓羅倫斯不禁覺得赫蘿是為了逗他,才刻意裝成不聽話的小孩。 不過,羅倫斯知道如果赫蘿真心想討東西吃,應該會准備得萬無一失才對。 他猜測著赫蘿的心態應該是「因為眼前出現好吃的肉乾,所以試著討討看」而已。 「只要學彼士奇那樣放進鍋裡煮,肉乾就會變軟吧。」 聽到羅倫斯這麼說,赫蘿抬起頭,興味索然地嘟起嘴巴說: 「汝以後乾脆用鍋子當枕頭好了。」 羅倫斯嘆了口氣回答說: 「你是說,這樣我的腦筋就會變軟囉?」 赫蘿望著前方,沒有回答羅倫斯。 在這樣的互動中回到宿舍後,從各處房間傳來了輕笑聲和食物香味。 宿舍裡彌漫著羊肉香,就算不是赫蘿,也會忍不住舔嘴唇。 每間房間的門彷彿隨便一踢就會破似的破爛不堪,每經過一道房門,赫蘿就壞心眼地探頭偷看房裡的人在吃什麼料理。 這裡差不多有五間房間,羅倫斯三人是借住於二樓的其中一間。 總共有十五名牧羊人在這裡生活,也設有牧羊犬專用的狗屋。另外,如果加上建蓋於在廣大草原各處的畜寮,差不多有三十名以上的牧羊人。據說有些牧羊人會定期地輪流居住在草原上的畜寮和宿舍,所以和其他的牧羊人並不相識。 哈斯金斯是其中最年長的牧羊人。 聽說這裡的人們說,只要是有關羊只的事情,哈斯金斯知道的比神明還要多。 「我們回來了。」 旅途中,寄人籬下是常有的事情。 想要在別人家裡過得舒適,就得積極地與人家打招呼。 「這裡的聖堂真是非常地氣派。」 哈斯金斯只是輕輕點了點頭,然後默默地去除生肉上的筋和油脂。 赫蘿之所以會露出不悅的目光,或許是她覺得沒必要去除肉上難得的油脂。 讓赫蘿與寇爾兩人進房間後,羅倫斯立刻著手准備晚餐。 借住在這裡的條件,就是必須照料哈斯金斯的餐食。 羅倫斯准備拿起鍋子時,哈斯金斯忽然開口說: 「……很適合作為偉大上帝的所在地。」 明白哈斯金斯是在說聖堂後,羅倫斯展露笑顏點了點頭。 羅倫斯向哈斯金斯借來道具作出支撐鍋子的底座,並在鍋子裡加水後,照著彼士奇教他的份量放入材料。 因為赫蘿喜歡重口味的料理,所以羅倫斯多加了點鹽。 而且,羅倫斯也聽說過牧羊人和羊只一樣,都喜歡鹹味十足的食物。 羅倫斯也大量放入了硬梆梆的肉乾,和放在袋子裡壓碎了的面包屑,慢慢熬出營養十足的料理。 照理說,這種時候應該會聊上幾句,但哈斯金斯卻依舊默默地工作。有人說過,長年從事牧羊人的工作後,會變得只肯與動物交談,此刻的羅倫斯能夠理解說這句話的人那種心情。 「晚餐做好了喔。」 羅倫斯到隔壁房間呼喚赫蘿與寇爾時,發現兩人從床上拔起幾根麥桿,高興地玩著猜哪根麥桿比較短的孩童游戲。 看見笑容滿面的寇爾,羅倫斯猜測應該是寇爾贏得比較多。 與兩人擦身而過時,羅倫斯摸了摸赫蘿的頭,結果赫蘿貼近他,明顯表現出撒嬌的樣子。 赫蘿的心情似乎不太好。 「感謝神明賜予我們今日的糧食。」 很符合修道院作風地朗誦完平時根本不會朗誦的聖經詞句後,大家開始用餐。 寇爾笑容滿面地開始吃飯,赫蘿則是像個貨真價實的修女般苦著一張臉。 赫蘿會有這樣的反應,一方面可能是因為加的是肉乾而不是新鮮生肉,但更大的原因是,屬於熱湯類的火鍋料理配上蒸餾葡萄酒根本不好吃。 如果還在旅途中那就算了,都已經抵達目的地了,為什麼不能喝醉酒? 羅倫斯覺得赫蘿的抱怨就要傳到耳邊了,但也無可奈何,畢竟眼前的人物可是宛若隱者的哈斯金斯。 為了先觀察狀況,羅倫斯認為當下應該扮演一名虔誠的旅人。 在這裡,羅倫斯頂多只有彼士奇這麼一個友人,在魯維克同盟霸佔修道院的情況下,羅倫斯也不確定羅恩商業公會之名擁有多大的價值。 雖說對方只是個牧羊人,但既然有機會與長年在修道院生活的牧羊人同住,當然應該好好利用這份幸運才對。 就像水瓶一樣,沉默寡言的人雖然嘴巴像瓶口一樣封得緊密,但卻在腦袋瓜裡儲滿了知識。 重點是該如何拔出這個瓶塞。 哈斯金斯果然還是默默地用餐,既沒有答謝,也沒有批評。 原本的約定就是由羅倫斯三人提供餐食,而且如果批評料理的味道,有時會形成對立,所以哈斯金斯保持沉默或許是正確的反應。 只是這麼一來,羅倫斯連碰觸瓶塞的機會都沒有。 只好慢慢再找機會了。 這麼想著的羅倫斯繼續用餐時,哈斯金斯緩緩站起了身子。 鍋子裡的料理已經差不多沒了,接下來就要看怎麼分配最後剩下的濃湯。 赫蘿的嘴角揚起,露骨地露出「少了一個人分湯」的愉快表情,但看見哈斯金斯很快地坐回原位後,臉上的笑容隨即消失。 哈斯金斯很自然地拿起掛在皮繩上的羊肉,丟進了鍋子裡。 「……偶爾一群人一起吃飯也不錯。」 雖然哈斯金斯說話的聲音就好比灰燼垮下的聲響一樣細碎,但對於過去經常獨自用餐的羅倫斯三人來說,這比任何招呼話語都來得親切。 赫蘿的心情也為之好轉,舀起根本還沒煮爛的羊肉吃。 羅倫斯准備向哈斯金斯答謝時,看見老人把小小瓶口朝向了他。 從沾在瓶口邊緣的白色物體看來,瓶子裡應該裝了羊奶釀造的酒。 羅倫斯一口喝盡自己碗裡的葡萄酒,心存感激地讓哈斯金斯為他倒酒。 「好令人懷念的味道。」 瓶子裡裝了喜歡的人很喜歡、討厭的人很討厭的酒,而羅倫斯算是討厭喝的一群。 雖然如此,羅倫斯當然明白,這杯酒是哈斯金斯對這短暫的相聚表示友好的證明。 羅倫斯演技十足地露出「好喝極了」的表情,並忍不住心想赫蘿一定暗自在偷笑他。 「哈斯金斯先生,您……」 羅倫斯表現得像是黃湯下肚後沖口而出的樣子。他暫時打住話頭,然後觀察哈斯金斯的反應再作打算。 哈斯金斯緩緩用刀子切下煮爛的羊肉咬了一口,並喝了口酒後,看向羅倫斯。 「哈斯金斯先生,您一直住在這裡嗎?」 「……住了有幾十年了。從上上一任院長時代開始。」 「原來如此。我從孩童時代就開始旅行,一直過著行商生活。一直在同一塊土地上生活是什麼樣的感覺……我現在已經有些想像不出來了。」 雖然哈斯金斯什麼話也沒說,但羅倫斯感覺得出哈斯金斯在聆聽,於是就繼續說了下去: 「對了,我聽說溫菲爾王國有三樣東西不會改變,真有這麼回事嗎?以哈斯金斯先生的觀點來看,這是真的嗎?」 哈斯金斯原本用刀子切著碗中的羊肉,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後,停下了動作。 像一般人一樣,哈斯金斯望向遠方在記憶中尋找答案。 「……高傲貴族、美麗大地……」 「以及聚集的羊群。」 聽到羅倫斯的接話,哈斯金斯似乎掠過了淡淡的笑容。 「……這個國家還真是沒有改變。」 「這樣真的很好。」 「……你真的這麼認為?」 哈斯金斯沉穩卻響亮的聲音傳來,彷彿看穿了羅倫斯從方才說的所有話語都是為了討好他。 羅倫斯知道赫蘿在大口吃著羊肉的同時,從兜帽底下輕輕投來了視線。 赫蘿的舉動說明哈斯金斯確實看出羅倫斯在討好他。 雖然如此,羅倫斯當然不會畏縮,也不會慌張。 因為他也是個累積了豐富經驗的商人。 「是啊。像我花了一整年時間行商後,再次來到相同土地時,一定會面帶笑容地和對方這麼說──」 羅倫斯順利保持笑臉接續說: 「很高興看見您還是老樣子。」 「……」 長眉毛底下既像人類,也像動物的灰色眼珠看向了羅倫斯。 這是哈斯金斯第一次好好看著羅倫斯,也是充滿力量的一瞥。 在那之後,老牧羊人拿起倒了羊奶酒的另一隻碗喝了一口,並點了點頭。 餐桌上只傳來熱湯在鍋中沸騰翻滾的聲音。 「……這裡也沒有改變。而且,未來也不會改變。」 「我想也是。更何況這裡是布琅德修道院。」 哈斯金斯點了點頭,又點了點頭後,沉默地也替羅倫斯倒了酒。 這應該表示羅倫斯順利討好了哈斯金斯。 羅倫斯忍不住心想,如果這時還能夠喝上好喝的酒,就太完美了。 「不過,面對日常的變化,就是石牆也擋不住。」 「……你是說那些商人啊。你們跟那些商人不一樣嗎?」 充滿挖苦意味的說法,是溫菲爾王國特有的產物。 羅倫斯大口喝下羊奶酒,然後露出有點傷腦筋的表情笑著說: 「我確實是個商人,但我的目的和聚集在這裡的商人們有些不同。」 「……喔?來到這麼偏遠的地方,還特地帶著上帝的孩子……」 「我們是來這裡巡禮的。因為聽說了和布琅德修道院有關的聖遺物傳說。」 羅倫斯沒有提到狼骨的事。 而且,像布琅德修道院規模這麼大的地方,少說也有一、兩樣聖遺物,想必也有不少人會為了聖遺物前來巡禮。 哈斯金斯顯得有些訝異,但很快地接受了羅倫斯的說明。 他把話含在口中,不知嘀咕些什麼後,點點頭說: 「……旅行有著各種不同的目的。無趣的世界也因此得以增添色彩。」 這句話如果是從旅行詩人口中說出,會顯得做作;但從哈斯金斯口中說出,卻變成了真理。 羅倫斯面帶笑容點了點頭後,把留在鍋底、充滿食物精華的濃湯多分給了哈斯金斯一些。 隔天清晨,哈斯金斯在天亮前就出門了。 從木窗外傳來牧羊犬精神抖擻的叫聲,以及人們的說話聲來判斷,哈斯金斯應該都是在這個時間外出。 羅倫斯一邊因為棉被縫隙鑽進來的寒氣而顫抖,一邊賴著被窩裡的赫蘿尾巴,決定繼續享受窩在溫暖被窩裡的幸福。 等到羅倫斯下次醒來時,已過了好一會兒時間。 這時太陽早已升起,好幾道光線從木窗縫隙照射進來。 羅倫斯才想著自己一沒做生意,就變得這麼鬆散,隨即發現睡得這麼沉的原因。 他發現被窩裡暖和極了。 原來是赫蘿一直睡在羅倫斯身邊幫他取暖。 「咱真是個可靠的人吶。」 醒來時如果發現自己胸口躺著一位美麗姑娘,肯定會相當開心。 但是,如果那姑娘嘴裡叼著肉乾,就另當別論了。 叼著肉乾就算了,姑娘的呼氣還充滿了酒臭味。 羅倫斯當然知道赫蘿是為了避免被人指指點點,也不喜歡自己一人縮著身子坐在爐邊喝酒,才會窩在這裡。就是自己也不喜歡獨自喝酒的感覺。而且,還有一個單純的理由。那就是窩在被窩裡比較暖和。 「……寇爾呢?」 「不知道……那小鬼在爐邊忙了好一陣子,等到太陽升起後,就跟倚著枴杖的牧羊人不知道去哪兒了。」 赫蘿一開口說話,肉乾前端就會跟著微微晃動,羅倫斯從肉乾色澤看出是哈斯金斯昨天晾起的羊肉。 羅倫斯已懶得警告赫蘿,只好祈禱不要被哈斯金斯發現。 「外面天氣放晴了啊……」 冬季總容易被困在屋子裡出不了門。 如果天氣放晴,一定會有比昨天更多的人走出屋外,興高采烈地站著聊天。 「嗯。不久前小狗還在外面到處跑動。不過,好像有人把咱當成了小狗吶。」 「總比一大早就喝酒來得好。好了,快讓開。我得去收集情報了。」 羅倫斯說著拍了拍赫蘿的肩膀,赫蘿卻遲遲不肯讓開身子,羅倫斯只好嘆了口氣,抽出身子走下床。 即使太陽已經升起了好一會兒,爬出被窩還是讓人覺得冷。 雖然很想回去赫蘿悠哉叼著肉乾的床上,但羅倫斯知道那是惡魔的誘惑。 羅倫斯將木窗完全敞開。 在那瞬間,白雪反射的陽光刺進羅倫斯的眼睛,讓他一時之間眼前一片模糊。 「……呼。喔,真是壯觀啊。」 「好冷。」 「你不是看到大海會想要奔跑嗎?這一大片雪地應該會讓你想在上面盡情奔跑吧……什麼嘛,原來寇爾那傢伙在對面跟牧羊犬玩耍啊。」 越過水井,再越過稍微有點坡度的中庭後,就是畜寮。畜寮旁邊有個少年正讓好幾只牧羊犬撲到自己身上玩耍,那少年正是寇爾。 羅倫斯這時總算察覺到一件事。 赫蘿根本不可能像寇爾那樣與牧羊犬玩耍。 看見羅倫斯沒出聲地笑,赫蘿投來了猜疑的眼神。 「等會兒寇爾一定會玩到嘴唇失去血色回來,到時候你再好好捉弄他吧。」 「……」 雖然赫蘿一副不感興趣的模樣,但甩動著的尾巴顯示她不討厭這個點子。 來到隔壁房間後,羅倫斯發現地爐裡還有木炭,看來寇爾一定是添了木柴才出門的。 水桶裡也加了水,寇爾的表現可說沒得挑剔。 羅倫斯看著晾了一晚後顏色變得頗黑的肉乾,並喝水吞下乾巴巴的燕麥面包。稍微整理一下胡須後,雖然知道赫蘿不會跟來,羅倫斯還是問道: 「你要跟我一起去嗎?」 羅倫斯當然是在詢問赫蘿要不要一起去收集狼骨情報。畢竟這是她主動表示要追查的。 然而,赫蘿保持趴在床上的姿勢,只是左右甩動尾巴,什麼也沒回答。 羅倫斯說了句:「請慢慢享受。」便關上房門。 不過,羅倫斯知道自己的音調無意間上揚了些,說不定赫蘿也發現了。 這裡以聚集了魯維克同盟為首的眾多商人。 收集狼骨情報的同時,一定能夠收集到各式各樣的情報。 盡管寒冷,戶外卻因為白雪反射陽光,而顯得比盛夏更加明亮。來到戶外後,羅倫斯用雙手遮住臉上充滿自信的笑容,踏出了步伐。 「阿說示的茜草、阿羅的大青、維多的橡木、羅可特的番紅花。」 「羅可特的番紅花品質很好。聽說米隆大人上次在餐會上穿了色澤亮麗的黃色服裝。」 「你說的餐會,是連米拉主教區的大主教都嚇壞了的那一次?托那次餐會的福,我有一個貴族老客戶為了愛面子,也買了一大堆東西,讓我大賺一筆。」 「喔?那還真是教人羨慕啊。如果有需要辛香料,我們家的船隻就快到了,要不要來一些呢?有好幾種產地……」 如果只是聽見道路兩旁傳來的這些對話,想必會搞不清楚自己到底身在何方吧。 商人的朋友也是商人,只要透過這裡的商人找門路,或許真能夠找到這世上的所有物品。 而這樣的環境就近在眼前,有哪個商人不會因此而欣喜雀躍呢? 雖然羅倫斯與這裡的商人不同,是個窮酸的旅行商人,對於人人皆知的昂貴名品也沒有可取的情報。但相對地,對於沒有人知道的鄉村特產或名產,羅倫斯可是擁有瞭若指掌的自信。 加入那邊的商人團體好了。不!還是這邊比較好。 羅倫斯有好幾次險些輸給這樣的誘惑。 不過,他抗拒了這些誘惑,來到一棟建築物前方。 這裡是入口處掛著月亮與盾牌圖樣的綠色旗幟──魯維克同盟固定利用的旅館。 「不需要敲門喔。」 在旅館附近,有許多商人正開心地聊著有關打鐵店的話題。就在羅倫斯准備敲門時,其中一名商人開口提醒了他。 羅倫斯笑著輕輕點頭致意後,不僅那名商人,在場所有商人都稍微舉高帽子,以笑容回謝羅倫斯。 「對商人而言,這裡就像樂園。」羅倫斯在心中這麼嘀咕後,打開了大門。 「抱歉。請問彼士奇先生在嗎?」 「嗯……彼士奇?喔,你是說拉格啊。喏!他在裡面寫東西。就是他。」 「謝謝。」 不管哪一家洋行或旅館,一樓大多設有休息區。羅倫斯表達了謝意,朝休息區的角落走去。 休息區大約有二十張桌子,有人在桌上玩牌,有人則是圍著地圖在討論些什麼,也有人用天平正在秤貨幣的重量。 而彼士奇則是認真地振筆疾書。 雖然羅倫斯猶豫著該不該打招呼,但對方是身經百戰的旅行商人,他的直覺之敏銳,甚至可能察覺躲在兩座山頭之後的傭兵。 彼士奇抬起頭認出是羅倫斯後,立刻露出笑容說: 「早安,羅倫斯先生。昨晚睡得好嗎?」 「托您的福,睡得很好。不過,今天晚上就不一定了。」 「唉喲?怎麼說呢?」 配合著羅倫斯的口吻,彼士奇也發揮了演技應對。彼士奇確實是個相當不錯的青年。 應該好好向他學習一下才行。 這麼想著的羅倫斯,指向自己的眼角說: 「我第一次看到旅行商人戴眼鏡。所以可能會因為太不甘心而睡不著。」 「啊,您說這個啊?哈哈哈!畢竟這裡是被稱為筆耕勝地的修道院嘛。這裡有太多人家不要的眼鏡。當然了,這不是我個人的持有物就是。」 製作透明玻璃非常地困難,想要分毫不差地彎曲透明玻璃,更是要技術熟練的玻璃工匠才做得到。 雖然眼鏡又貴又稀有,但修道士必須賴著燭光,不停地書寫細致線條構成的復雜裝飾文字,所以對他們來說,眼鏡可說是必備品。 「您來找我是有何貴事呢?啊,先請坐吧。」 羅倫斯看見桌上放著石板,石板上用石灰寫上了許多物品名稱以及數量。 彼士奇之所以在這裡寫東西,似乎是在整理下次必須采購並搬運到這裡的物品。 「如果是自己做生意,只要記住商品就好。可是一旦加入組織後,就必須留下訂購證據。」 「所謂書面比記憶重要啊。不過,加入組織後,自己的存在除了會留在教會的埋葬名簿上,還會留在同伴們的記憶裡。」 「一點也沒錯。啊──感謝神的庇佑!」 彼士奇用羽毛筆尖端沾了沾墨水後,笑著繼續下筆。 「我邊寫邊說話,還請不要見怪。您是來打聽這裡的游戲狀況嗎?」 「……您這麼大方地說出來,沒關系嗎?」 「哈哈哈!您放心。這裡每個人都認識彼此,所以外來者隨時會受到監視。」 羅倫斯保持著臉上的笑容,沒有做出環視四周的愚蠢舉動。 彼士奇展露笑顏,以出奇銳利的目光投向羅倫斯說: 「您以德志曼先生的信用買到了這裡的入場券,所以可以盡管放心。就我個人來說,我甚至想知道您是怎麼贏得德志曼先生的信任,以作為提供情報的報酬。不過……這應該是生意上的秘密吧。」 彼士奇露出淘氣的笑容。 羅倫斯告訴自己不能掉以輕心,臉上卻也很自然地浮現了笑容。 「很遺憾地,我不能告訴您。」 「我不會那麼不識相的。那麼,說到目前的狀況,感覺就像對方在理應就快淪陷的堡壘前,緊咬著牙根不肯認輸。現在咬得下巴有點酸了,所以正在稍做休息。」 「……受到來自各路的攻擊,對方居然還撐得住?」 「我們以正攻法做了很多交涉,但一直沒什麼斬獲。所以,聽說我們一直試著想拉攏修道院院長、副院長,或以前在這裡擔任過高階職位的姊妹修道院院長,甚至是書庫的管理者。畢竟這裡聚集了這麼多商人,一定有哪個商人的友人是這些人的親近朋友。盡管如此,修道院還是頑固地拒絕一切交涉。修道院的狀況應該也相當不妙才對……真是不得不佩服他們。」 彼士奇的口吻不像在揶揄,而是真心感到佩服的感覺。 事實上,以魯維克同盟的內部人士來說,修道院面對他們的攻擊,能夠一直防守到現在,或許就像個奇跡也說不定。 「那麼……羅倫斯先生您究竟是想來向我打聽什麼呢?」 彼士奇露出爽朗的笑容問道。 羅倫斯也不是省油的燈。因為他平常的互動對象,可是赫蘿這個套話天才。 面對出其不意的攻擊,羅倫斯能夠從容地思考應該如何應付。 不過,羅倫斯最後沒有選擇裝傻,而是先別開了視線。因為他知道逞強對自己只是百害而無一利。 這裡畢竟是高掛魯維克同盟旗幟的旅館。 就算巧妙地利用了彼士奇,羅倫斯也只會被當成一個目中無人的狂妄小子,而不是表現卓越的商人。 「老實說,我想打聽的事情讓人不好意思在這裡大聲說出來。」 「在這座修道院建地內的對話,幾乎都是會讓人不好意思的不堪入耳之事。所以,請盡情說出來吧。」 彼士奇的誘導方式簡直就跟接受告解的祭司沒兩樣。 「您真的這麼認為嗎?」 「是的。而且,我個人也非常有興趣。您看起來不像來參觀我們計窮力竭的淒慘模樣。才在猜想您可能是來這裡與什麼人見面,卻看見您最先來找我,甚至沒去找修道士。我雖然不成材,但畢竟也是個商人,所以自知有濃厚的好奇心。如果看見布簾在晃動,就會忍不住想要偷看布簾背後有什麼。」 羅倫斯心想:「如果與彼士奇一起做生意,一定會很愉快」,而會讓他這麼想的對象可是少之又少。 雖然羅倫斯忽然有種想與彼士奇繼續耗下去的想法,但他知道只有在這個瞬間,才能讓這場拉鋸戰漂亮地劃下句點。 雖然感到遺憾,但羅倫斯在臉上掛起虛假的苦笑這麼說: 「我想問──有沒有機會參觀聖遺物?」 彼士奇臉上倏地沒了表情。 然後,他像是感到大事不妙地撫摸著自己的臉。 「抱歉。真不好意思……哈哈!看來我的修行還不夠。我沒預料到會聽到這樣的答案。」 「您不會懷疑我的答案嗎?」 「您別捉弄我了。這裡是布琅德修道院的分院啊。如果聽到有人想來這裡參觀聖遺物,還表現得比聽到想來這裡賺錢更驚訝,是會遭天譴的。」 彼士奇笑笑後,看了看羽毛筆尖端,發現墨水已經乾了。他再次沾了沾墨水,繼續寫著沒寫完的單字。 「我還以為您是為了其他目的……」 「其他目的?」 「啊,沒什麼。不過,聽到您的答案後,就覺得確實是這樣沒錯。您真是個讓人不能掉以輕心的人物。您會特地透過德志曼先生的介紹來到這裡,是想要看我們製作的財產清單吧?」 投宿在港口的旅館時,羅倫斯曾經告訴赫蘿與寇爾這個目的。 根據羅倫斯的猜測,魯維克同盟既然打算購買布琅德修道院的土地財產,一定會把修道院的財產調查得一清二楚。 如果要說這樣的猜測是倒果為因也是沒錯,但羅倫斯當然沒必要謙卑到老實說出這個目的。 所以羅倫斯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是露出了微笑。 「這裡是舉世聞名的大修道院,聽說財產很多,聖遺物也很多。當然了,我們不是每樣聖遺物都掌握得很清楚,不過……您想要找什麼樣的聖遺物呢?我說不定能夠幫上您的忙喔。」 這時的回答要特別留心。 羅倫斯決定先給一個答案作為緩沖。 「是跟黃金之羊有關的聖遺物。」 「黃金之羊。」 當一個頭腦伶俐的商人重復對方說的話時,他肯定是在動腦思考。 聰明的商人能在重復對方話語的瞬間,思考百來種可能性。 不過,盡管多爭取了一點思考時間,彼士奇還是沒能夠說出什麼話來── 倒是露出了像是寇爾被赫蘿捉弄時的笑臉。 看見彼士奇的反應,在四周豎起耳朵偷聽的其他商人說不定也暗自在搖頭嘆氣。 「如果是聖人留下來的物品,我還知道幾樣,但如果是黃金之羊,恐怕……」 「恐怕是無稽之談嗎?」 「我不會說得這麼斬釘截鐵啦。」 彼士奇說著看向坐在隔壁桌的商人。 玩著牌還不忘豎耳聆聽的兩人見狀,只是輕輕聳了聳肩而已。 「黃金之羊的傳說在布琅德修道院流傳了好幾百年。反過來說……」 「就表示有好幾百年都沒找到黃金之羊。」 「我不得不說確實是如此。」 彼士奇一臉遺憾地說。對於追查無稽之談追到這裡來的羅倫斯,彼士奇似乎不願露出輕視的態度。 既然都已經讓對方產生了偏見,事到如今羅倫斯也沒必要硬撐,但如果自己得到的評價真的太低,對於爾後的情報收集可能會造成阻礙。 謙卑與被人看扁雖然相似,但完全不同。 羅倫斯必須針對這點做一些修正。 「事實上,來到這裡之前,有很多人一直告訴我這是個無稽之談。不過,不光是我這種小商人,那些老是在看帳簿的大人物似乎偶爾也會想要尋夢。所以我才有機會認識德志曼先生。」 「……所以說?」 「介紹德志曼先生給我認識的人物,在知道我追查無稽之談後,似乎是勾起了他的興趣。因為他沒辦法獨自動身追查無稽之談,所以要我代替他去尋夢。越是從容的人,對於興趣這東西越是心胸寬大。」 想要說謊說得有自信,訣竅就是以真實為基礎,然後多方面地加以解釋。 在彼士奇後方玩牌的兩人,一副「原來如此」的模樣點了點頭。 一個每天追著現金跑的商人,如果想要追尋荒唐至極的夢,那隻會被稱作不切實際;但如果是有錢人的娛樂活動,就沒那麼稀奇了。 彼士奇也平靜地應道:「原來是這麼回事啊。」 「我學到了一件事情──原來想要討好有錢人,也可以用這樣的方法。」 「不,我是認真的。」 看見彼士奇露出苦笑,反而讓羅倫斯感到愉快。 這麼一來羅倫斯就能夠讓自己的評價不會太低,也不會太高。 也順利營造出一個「因為奇妙目的來到這裡的無害旅行商人」形象。 所以,羅倫斯這時跨出了大膽的一步。他說: 「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想收集各種和黃金之羊有關的情報,有沒有什麼人對這方面比較熟悉呢?」 如果討厭參與有錢人的娛樂活動,就不夠資格當個商人了。 在四周豎耳偷聽的商人們紛紛單手拿著酒杯,笑吟吟地聚集到了羅倫斯身邊。 羅倫斯之所以沒有提到狼骨,而是黃金之羊,是因為羊與狼永遠會被聯想在一起。 如果真有黃金之羊的相關聖遺物,就能夠從這個聖遺物延續到狼骨的話題。 就算沒有確切的狼骨話題,至少也能夠嗅出一些端倪。 羅倫斯原本是這麼想的,不料得到的情報卻比預期中來得少。 而且這種話題只能當作喝酒助興的話題,因此,當羅倫斯在傍晚好不容易回到房間時,他已經喝到連腳步都踩不穩了。 悠哉梳理著尾巴的赫蘿還來不及閃開,羅倫斯已經整個人趴到了床上。 被羅倫斯壓在手臂底下的赫蘿不停掙紮著,寇爾則是急忙端來了水。 「汝真好命吶。」 赫蘿好不容易從手臂底下爬出來後,羅倫斯回了句:「你有資格說人家嗎?」 羅倫斯接過寇爾遞出的碗後,隨即以躺在床上的姿勢喝水。 如果連這點技巧都不會,就沒辦法在廉價旅店與其他人並排而睡。 喝光水後,羅倫斯把碗還給了寇爾。 羅倫斯知道自己如果就這麼閉上眼睛,一定會馬上跌入夢鄉。 「那汝收集到多少情報?」 赫蘿半眯著眼睛瞪著羅倫斯,然後拉著他的耳朵問道。 如果羅倫斯現在是清醒的狀態,或許會生氣,但好不容易梳得蓬鬆的尾巴被人當成墊子,赫蘿會不高興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我這場酒席喝得愉不愉快……你應該看得出來吧?」 「哼!要是汝敢說喝得很愉快,咱就咬碎汝的耳朵。」 「如果早知道會這樣,我就會帶你一起去……只可惜賢狼大人已經自己悠哉地喝了起來……」 羅倫斯根本控制不了已經被酒精麻醉的腦袋。 他忍不住說出挖苦的話語,結果挨了赫蘿一巴掌。 事實上,羅倫斯如果帶著赫蘿一起去,只會更難打聽事情,而赫蘿應該也知道這點,所以刻意沒有跟去。 在發出清脆的摑掌聲後,赫蘿就這麼用手輕輕捏著羅倫斯的臉頰說: 「汝還有什麼話沒說?」 這一掌對已經麻痺的臉頰來說,反而是個舒服的刺激,羅倫斯享受著臉頰的舒適感,閉上眼睛回答說: 「先讓我睡一下……」 「大笨驢。不過咱和汝不同,不是個不知感恩的人。」 在意識急遽變得模糊之際,羅倫斯還記得臉頰被撫摸的舒服觸感。 羅倫斯明明記得自己的記憶沒有中斷,沒想到睜開眼睛時,卻發現已經不是黃昏時分,而是四下一片漆黑的時刻。 雖然驚醒過來,但羅倫斯卻沒辦法靈活地從床上跳起來。 羅倫斯心想,自己一定是從被赫蘿撫摸臉頰那時開始,就一直保持著相同的姿勢睡下去。 不需要轉動脖子,羅倫斯也知道脖子會疼。 他先閉上眼睛,對自己的睡姿不良感到後悔,隨即緩緩挺起身子。 羅倫斯感覺身體像完全失去水分的土壤一樣,全身變得僵硬無比。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沒有忘記蓋棉被睡覺。 不對,不是棉被。 挺起身子後,羅倫斯發現衣服上沾著褐色的動物毛發。 一定是赫蘿一直把尾巴蓋在他身上。 撥了撥毛發後,赫蘿的香甜氣味刺激著羅倫斯的嗅覺。 「好痛……」 羅倫斯按住似乎落枕的脖子坐在床邊。就在這時,隱約透著光的薄薄房門被緩緩打了開來。 因為喝了大量的酒,就是地爐的微弱光線,也讓羅倫斯感到刺眼。 「汝醒了嗎?」 「……應該吧。」 「晚飯現在還是熱的,要吃嗎?」 「……我要喝水。」 赫蘿用聳肩取代回答,然後幫羅倫斯拿來了水壺。 「寇爾呢?」 「牧羊人正在傳授遇到下雪時應該具備哪些知識,而那小鬼正熱心聆聽。寇爾小鬼很懂得問話,跟咱不同。」 微弱的光線從門縫流瀉進來,在這點光線下,赫蘿自信的笑容顯得特別可怕。 因為寇爾很懂得問話,所以羅倫斯也會忽略赫蘿,而得意地與寇爾天南地北地聊。羅倫斯心想,或許赫蘿比他想像中更不樂見這樣的狀況。 赫蘿不肯在羅倫斯身邊坐下,而是一味從上方俯瞰。這樣的舉動也證實了羅倫斯的推測。 「那我也該找個人來問問挨你罵時應該具備哪些知識。」 「汝想要請教咱以外的人?」 「我會向沒有在生氣的你請教。你生氣起來,就會完全變了個人。」 「嗯。畢竟咱現在這樣子只是一時的模樣。」 赫蘿說著,居然還露出了溫柔的微笑,羅倫斯不禁對這隻狼感到害怕。 「所以……狀況怎樣?」 羅倫斯與赫蘿都知道這裡只隔著薄薄一扇門,所以彼此用著在耳邊細語的音量交談。 這樣的感覺有些像是男女在枕邊細語,使得羅倫斯醉意未消的臉上不禁浮現笑容。 不過,羅倫斯會忍不住笑出來,還有一個最主要的原因。那就是赫蘿明明恨不得馬上知道成果,看見羅倫斯腳步搖搖晃晃地回來,卻沒有揪住他胸口逼問。這是她體貼的表現。 所以,羅倫斯臉上的笑容逐漸化為死心的笑臉。 對於「狀況怎樣?」這個問題,羅倫斯只能夠回答「不太好」。 「我沒有得到什麼成果。」 赫蘿的表情變了。 赫蘿之所以沒有發脾氣,是因為知道商人是一種在沒拿到好處之前,就算摔了跤也不會白白爬起來的生物呢?還是她期待聽到這樣的結果呢? 「……然後呢?」 聽到赫蘿的詢問後,羅倫斯的嘴巴失控地以商人的口吻說: 「……除非是獨力做生意的商人,否則一定會留下買賣或財產記錄。這裡如果真有那樣東西,應該會看到一小部分的記錄。」 彼士奇會在旅館休息區寫東西就是個好例子。 就算是不能夠讓他人知道的物品,也必須留下文字記錄。 凱爾貝發生的那場騷動也是因為商人這樣的習性,才會上演了一場大逆轉劇。 「哼……」 赫蘿一手叉腰,以看似在點頭的動作哼了一聲,雙眼直盯著羅倫斯。 赫蘿別開視線,稍微垂下頭的瞬間,尾巴像吹氣球一樣膨脹了起來。 「汝以為自己敷衍得了咱嗎?」 如果不是還有一些醉意,羅倫斯或許會受不了赫蘿那冷漠的低沉聲音。 羅倫斯動作緩慢地舉高雙手表示投降。對於自己不小心說出商人最愛說的表面話,他想把責任推給酒精。 「我承認。在狼骨不存在的事實得到證明之前,我可以一直裝出努力在尋找的樣子。」 事實上,根本不可能證明得了這樣的事實。 赫蘿用她大大的動物耳朵聆聽後閉上眼睛,像在思考羅倫斯的話語。 羅倫斯知道自己應該對赫蘿這麼說: 「抱歉,還要你忍耐。」 在這瞬間,赫蘿吃驚地縮起了肩膀。 看見赫蘿那彷彿小孩子做了壞事被發現的模樣,羅倫斯愣了一下,最後決定以笑容回應。 「我只是區區一個旅行商人,所以只能夠這樣迂迴地收集情報。不過,如果是你的話──」 如果是赫蘿,就算要證明惡魔存在也不成問題。 酒精總容易讓人拋開理性的束縛。 如果是在平常,羅倫斯應該多少會慎重地發言,但現在發燙的頭腦擅自命令嘴巴開了口。 要不是赫蘿用雙手按住羅倫斯的嘴巴,羅倫斯肯定已經把話說完了。 「……」 不小心掀開了不應該打開的盒蓋。 表情透露出這些訊息的赫蘿,只是一直按著羅倫斯的嘴巴。 然而,赫蘿的力道很輕。 羅倫斯沉默了好一會兒,赫蘿還是沒有開口說話,於是羅倫斯抓住赫蘿的手,緩緩從他的嘴邊拉開。 「從凱爾貝的那次事件,你不也知道了嗎?對於聖遺物這種昂貴物品,我如果硬是要出手,就會像上次那樣累慘了。我會很辛苦沒錯,但如果換成是你,也一樣會很辛苦。」 赫蘿的手很小,手指很細。 對變成真實狼模樣的赫蘿來說,應該找不到比現在這外表更不方便的模樣了。 如果是那巨大的利爪及尖牙,就能輕松囊括這世上的許多事物。 「在凱爾貝時,你自己親口說過──只要使出你的利爪及尖牙,馬上就能夠解決一切。」 不管是修道院的高牆、堅固的大門、繞了好幾圈的鎖鏈,甚至是工藝巧匠費盡心力打造的精巧鎖頭,赫蘿都能夠徹底破壞,並將秘密公諸於世。 修道院的警衛有多少能耐可想而知。 守護那些警衛的力量來自修道院的權威,而赫蘿根本不吃這一套。 憑赫蘿的能耐,一定能在轉眼間摸透整間修道院,然後達成目的。 但是,赫蘿沒有這麼做。原因很簡單。 「咱……」 赫蘿終於開了口: 「如果汝想去遠方,咱可以背著汝跑去。如果汝想得到什麼,咱也可以抓來給汝。如果遭到敵人攻襲,咱可以甩開敵人,如果想要保護什麼,咱可以幫忙。可是……」 說著,赫蘿輕輕攤開羅倫斯的右手,然後用自己的纖細小手重新握住羅倫斯的手。 「我只能在你以人類之姿現身的時候,為你做些什麼。」 羅倫斯遇到困難時,赫蘿能夠幫上忙,但是當赫蘿自己遇到困難時,靠她自己的力量解決問題會比較快。 雖然這樣的關系看似對羅倫斯相當有利,但羅倫斯與赫蘿兩人心裡都明白一點。 ──這種彷彿母鳥喂食雛鳥的關系,必須在雙方各是母鳥與雛鳥之下,才能成立。 如今也大致掌握到約伊茲的位置,如果連追查狼骨都由赫蘿憑自己的力量解決,羅倫斯就再也沒有機會表現了。 赫蘿能夠獨力解決所有事情。而且,她的力量才是最有效率的解決方法。 赫蘿一定是在擔心如果事態演變至此,羅倫斯是否還願意陪在她身邊。 即使明白赫蘿的心情,羅倫斯還是無法笑著安慰她說:「你想太多了。」 因為合夥生意做得順利的時候,都是在雙方還維持著互助關系的時候。 赫蘿在實際待了好幾百年的帕斯羅村,也曾有過因為不再是互助關系,而與對方徹底決裂的經驗。 羅倫斯把被赫蘿握住的右手拉近自己,然後用左手抱住赫蘿背部。因為羅倫斯保持坐著的姿勢,所以臉部正好碰觸到赫蘿的胸口。 如果要說羅倫斯這麼做一點都不覺得難為情,那是騙人的。正因為覺得難為情,所以羅倫斯才能夠如此沖動。 赫蘿原本顯得有些驚訝的樣子,但察覺羅倫斯的心情後,便放鬆了身體。 然後,赫蘿把另一隻手放在羅倫斯頭上。 「抱歉,再忍耐一下好嗎?」 不對的人是羅倫斯。 這是羅倫斯所期望的表面理由。 「……嗯。」 赫蘿站在跟平常相反的位置,輕輕點點頭說道。 就像祭司寬恕告解信徒那樣,赫蘿也原諒了羅倫斯的懦弱,並把手放在他的頭上。 然而,其實赫蘿才是真正差點想要道歉的人。 「你別跟我道歉啊。你要是道了歉,我的努力就付諸流水了。」 雖然這還是羅倫斯第一次把臉埋進赫蘿單薄的胸部,但這反而讓他能夠很乾脆地抬起頭。 看見羅倫斯抬起頭露出笑容,赫蘿生氣地捏住他的臉。 赫蘿應該是想說「少瞧不起人」,而她當然也知道羅倫斯是刻意逗她生氣。 用力捏了羅倫斯臉頰一陣後,赫蘿忽然放鬆力道和表情,一臉疲憊地笑笑。 「如果發現真是咱同伴的骨頭,咱可能會無法自制。」 「如果真的沒辦法自制,那也無妨。因為等你張嘴露出尖牙跑出去後,應該會有很重要的任務等著我去處理。」 羅倫斯能夠輕易地想像赫蘿僵在同伴骨頭面前的身影。 到了那時,羅倫斯如果沒有陪伴在赫蘿身邊,過去的一切都會變成謊言。 「汝很有自信嘛。」 「就像你經常會說的那樣,我是個愚蠢的雄性啊。」 赫蘿真心感到開心時,會縮起脖子,像是心癢難耐似的展露笑容。 這樣的反應──就是讓羅倫斯下定決心,不管付出多大努力,也要查出狼骨到底存不存在的理由。 「呵。要是在這裡說話說太久,可能會引人懷疑。」 這時候如果反問「懷疑什麼?」會太不解風情嗎? 羅倫斯有些猶豫該不該反問時,赫蘿很快地挪開了身子。 不過,赫蘿臉上的笑容化成淘氣的笑容,代表她早已看穿羅倫斯心中的猶豫。 羅倫斯輸了。 看到羅倫斯露出了苦笑,赫蘿露出連尖牙都讓人瞧見的大大笑容這麼說: 「晚飯還熱熱的,吃嗎?」 舉白旗投降的羅倫斯站起身子說: 「好想喝一杯啊。」 「嗯,請盡情享用。」 赫蘿開心地開著他的玩笑。 打開單薄的木門後,羅倫斯不禁慶幸寇爾正專心聆聽著哈斯金斯的授課。 第十捲 第三幕 因為怕腦袋瓜不小心掉下來,羅倫斯輕輕地甩著頸,試圖甩開多少還殘留在腦袋裡的醉意。 他輕輕拍打自己的臉頰,過了一天還無法讓醉意完全退去,讓他覺得自己實在不夠格當個旅行商人,不過他很快又找了個藉口,認為「這一定是睡意害得腦袋變遲鈍」。 不管是醉意還是睡意,羅倫斯都無法像平常起床後那樣,享受著凝視即將熄滅的炭火再次熊熊燃起的悠閒片刻。 不僅如此,這裡既不是位於吵雜市場旁的旅館,也不是四周無人的山中小屋。屋外傳來不會太吵的聲響、人們說話聲,以及羊只和狗兒的叫聲,這些聲響既映襯著屋內的寂靜,也變成了美妙的催眠曲。 木柴裂開的聲音、被火燒得扭曲的聲音,以及化成木炭而垮落的聲音……這些都是最具催眠效果的音樂。 羅倫斯打了個大哈欠,再揉揉難以睜開的眼睛往上一看,看見了變得硬梆梆且色澤變深的肉乾,也看見了掛著洋蔥和蒜頭的橫樑上,放了儲藏的面包酵母。 就算沒有貨幣,也能夠生活。 這個房間就是這種生活的典型。 羅倫斯翻弄著地爐裡的火,再次打了個大哈欠。 「早安。」 起床後沒打過一次哈欠的寇爾向他打了招呼。 寇爾那下襬破爛的衣服以及一頭亂發,散發出濃烈的窮酸味,而他纖細的手腕以及腳踝,更是過去沒有好好照三餐吃飯的證據。 不過,寇爾那充滿智慧的目光,說明了流浪學生與乞丐的不同。 流浪學生那雙堅毅的眼睛,凸顯了他們與乞丐的差異。 「今天也很冷呢。」 「要是真的很冷,根本沒辦法從溫暖的被窩爬出來。」 「嗯,今天雖然很冷,但還是可以忍耐的冷呢。」 因為同是靠赫蘿尾巴取暖的人,所以羅倫斯與寇爾之間有著一股奇妙的默契。 兩人起床後來到火爐旁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赫蘿尾巴的雜毛拍掉;每天這樣做下來,想要不產生默契都難。 「赫蘿還在睡啊?」 「我看赫蘿小姐睡得縮成一團,應該還沒醒來才對。」 羅倫斯聽了,忍不住哼笑了一聲。隨後羅倫斯把面包和肉乾遞給寇爾,自己也吃了一些。 「等晨鐘一響,我們就去同盟的旅館。」 「呃……那麼,我要去叫赫蘿小姐起床嗎?」 寇爾一臉認真地看向窗外,似乎正在依歷法和光線角度推算時間。 「不用了。既然她還沒醒來,就讓她繼續睡好了。」 「……她不會生氣嗎?」 寇爾的發音明明給人很有教養的感覺,吃麵包時的模樣卻給人小狗或貓咪般的印象。 連面包屑也不放過的寇爾把面包全部塞進嘴裡,轉眼間就吃光了面包。 「不會生氣啦。因為那傢伙要是真的認真起來,只要一眨眼的時間,就能夠查出到底有沒有骨頭。」 「咦?呃……這……」 寇爾當然知道赫蘿的真實模樣有多大的力量,所以應該早就發現了這個可能性。盡管如此,寇爾卻沒有說出口,至於原因,當然是因為他覺得自己沒資格干涉羅倫斯的想法。 不過,在聽到羅倫斯的話語而吃了一驚後,寇爾望向赫蘿睡覺的房間。接著,他所露出的表情以及說出的話語,完全超出了羅倫斯的預測。 寇爾開心地笑笑後,這麼說: 「這表示赫蘿小姐很信任我們。我們要好好努力才行。」 這回換成是羅倫斯吃了一驚。 「啊,咦?」 看見羅倫斯大吃一驚的樣子,寇爾似乎也覺得自己說了什麼奇怪的話語。 羅倫斯揮揮手說了句:「沒事。」然後用另一隻手死命地摸著自己的臉。 那動作之大,就像試圖破壞黏土工商品的形狀一樣。 他心想,這少年真是太讓人驚訝了。 「我在想自己在你這個年紀時,不知道有沒有這麼聰明。」 「咦……我哪會聰明……」 「該不會是我太笨了吧……」 雖然不小心有了這樣的想法,但羅倫斯知道世上確實有天資聰穎的傢伙。 重要的是能不去忌妒這些傢伙,並努力不要輸給他們。 「不過,反正你已經看過我那麼多窩囊的表現,事到如今也沒必要裝聰明。」 羅倫斯拍了拍沾在手上的面包屑,然後站起身子。 世上事物的原貌不會改變。 既然如此,羅倫斯現在應該思考的,不是要如何去改變什麼,而是要如何在現狀之中,朝著對自己有利的方向行動。 「羅倫斯先生。」 「嗯?」 寇爾也站起身子,這時他拿起了外套,有些怨嘆地說: 「其實我一直希望將來能成為像羅倫斯先生這樣的人,但我總覺得自己做不到。」 對羅倫斯這年紀的人來說,這或許是最中聽的話語。 不過,羅倫斯自認還太年輕,還不夠格將這句贊美照單全收。 「如果你是我的徒弟,這會是個問題。」 羅倫斯粗魯地搔著寇爾的頭,繼續說: 「但如果是一起旅行的同伴,兩個一模一樣的傢伙一起旅行也沒什麼意義。正因為截長補短,才能成為彼此的最佳旅伴。」 要是赫蘿醒著,她聽了這句話一定會在被窩裡苦笑,但寇爾一副彷彿聽見聖經奧秘的模樣,用力且認真地點了點頭。 「我會努力的。」 「嗯,拜託你了。」 羅倫斯這麼說的同時,木窗外傳來了鐘聲。 兩人不約而同地看向鐘聲傳來的方向,在傾聽鐘聲後,開始准備採取行動。 羅倫斯能夠明白赫蘿為何喜歡寇爾。 而且,他也知道自己看見寇爾,心情就能夠平靜下來。 此刻屋外天氣晴朗,陽光刺眼。 「我們要先確認聖遺物的清單。如果修道院不小心把骨頭寫了進去,那是最好。」 「那麼,我要扮演一方面在巡禮,一方面在學習的學生嗎?」 「如果有人問起,就順便說自己對經營教會很有興趣。你在學校學過這方面的知識嗎?」 羅倫斯看著寇爾坐在沒什麼人進出、一派冷清的牧羊人宿舍屋簷下,忙著在腳上纏布。寇爾腳上只穿著草鞋,如果沒在腳上纏布,很可能會凍傷。 「老師沒有教導我們關於金錢方面的事情。」 「這樣啊。那正好。」 寇爾在腳踝部位用力綁住布料加以固定後,先是愣了一下,跟著輕笑說: 「因為我沒能夠學習到這方面的知識,請您務必教導我。」 「表現得很好。」 羅倫斯摸了摸寇爾的頭,隨即邁出步伐。 這天晴空萬裡,陽光耀眼得教人昏眩;就算看向地面,也因為銀色雪地會反射陽光,所以依舊刺眼。 有些商人在冬季會選擇爬過被白雪覆蓋的山頭,好搶在繞遠路的商人之前做生意。這些人就是在冬季,也會曬得全身黝黑…… 體驗過此刻的刺眼感覺後,就不難瞭解這些商人當中,很多人連眼睛也會灼傷的原因了。 慢一步走出屋外的寇爾,也一副感到刺眼的模樣眯起了眼睛。 「希望能夠在清單裡頭找到我們要的東西。」 「那是你的工作。」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後,寇爾整個人愣住,然後驚訝地「咦?」了一聲。 「你知道的聖人知識應該比我多吧。像是牧羊人的守護聖人啊,原本是異教之神的聖人啊,或是一些跟羊或狼有關的詭異迷信。所以你要負責辨識。」 赫蘿之所以會喜歡寇爾,並非只因為他的舉止。 而是因為看中寇爾的強韌意志。 「……我知道了。」 盡管感到驚訝,寇爾還是順從地答道。 羅倫斯也用師父的口吻說: 「交給你了。」 然後,羅倫斯挺起胸膛,打開魯維克同盟固定利用的旅館大門。 「嗯……喲──!昨天晚上還真是熱鬧喔。」 打開大門後,羅倫斯發現已經有好幾名商人聚集在這裡邊吃邊聊。 其中一名商人一手拿著水壺,對羅倫斯打招呼。 一大早就喝起酒來或許有些誇張,但在被風雪困住而停留的旅館,這般光景並不稀奇。 「早安。我在找彼士奇先生,想為了昨晚的酒席向他道謝。」 「拉格在聖堂喔。他去參加例行交涉。那小子雖然年輕,卻滿能幹的。」 羅倫斯心想男子所說的例行交涉,應該是由幹部們參加的交涉。 從男子的口氣聽來,彼士奇似乎不單只是個聯絡人。 或許魯維克同盟在成功買下修道院的土地後,打算移居到那塊土地,然後建蓋城鎮或市場也說不定。 平常從事移民這種特殊事業的人物,根本不可能只負責聯絡人的工作。 「他在聖堂啊。謝謝您。」 「小事!下次再一起喝酒喔。到時候記得叫你的老闆一起來。」 男子口中的老闆,是羅倫斯為了從他們身上收集情報,而捏造出來的有錢人。 男子這麼說或許太直接,但這麼單刀直入的態度,反而讓羅倫斯能夠鎮靜地做出應對。 事實上,不管自己有什麼樣的意圖,比起被對方察覺,讓對方感到懷疑往往更容易引來不好的結果。因為疑心和想像總容易被誇大,最後超出事實。 「現在應該是信徒在聖堂祈禱的時間,不是嗎?」 離開旅館准備前往聖堂的途中,寇爾這麼詢問。 「修道院根本沒辦法拒絕吧。修道院的立場似乎比想像中還要弱勢。」 白雪及日光照射下,聖堂比任何精雕細琢的寶石都還要耀眼。 然而,崇敬神明的威信、熱心於禱告的人們卻不能在聖堂內禱告,而是被趕到了聖堂外,其權威之衰落可見一斑。 緊緊關上的聖堂大門外,可看見幾名虔誠的商人正站著禱告。 就在羅倫斯心想「接下來怎麼做好呢?」的同時,聖堂大門打了開來。 一群人接二連三地走出聖堂。首先可看見裝扮高雅的商人們帶著隨從走出聖堂,接著是抱著羊皮紙和紙束、看似經驗老道的商人們。 彼士奇就站在這群老經驗商人的最前頭。 發現羅倫斯站在路旁後,彼士奇離開人群走近羅倫斯說: 「早安,羅倫斯先生。您昨晚還好吧?」 「我的旅伴很愛喝酒,所以被抱怨了一大堆。」 「哈哈!那下次也請您的旅伴一起喝酒好了。」 趁著這段寒暄的時間,羅倫斯稍微打量了彼士奇的裝扮。 從他的裝扮看來,彼士奇在修道院的地位似乎不低。 「彼士奇先生,您有空嗎?」 聽到羅倫斯吊人胃口的話語後,彼士奇回頭看了一下一起走出聖堂的商人們,然後這麼說: 「如果不會太久的話。」 羅倫斯不禁感到訝異。但感到訝異的原因不是彼士奇願意為他撥空。 而是彼士奇的言行舉止有種在賣人情的感覺。 彼士奇會強調自己在賣人情,就表示他想要買什麼人情。 羅倫斯露出商談用的笑容道謝說: 「謝謝。我要到哪裡等您好呢?」 「那麼,我正好有工作要做,就麻煩您到資料室。」 「資料室?」 「啊!抱歉,就是那棟建築物。那裡一樓有個像神學士的服務員,請告訴他我的名字。」 彼士奇指向一棟緊鄰在路旁建築物後方、外觀不起眼的石造建築物。 那棟建築物只設有木窗,沒有玻璃窗,感覺上好像沒什麼人進出。 「我還要提出報告,也要收拾東西,所以麻煩您隔一會兒再去資料室。」 「我知道了。那麼,等會兒在資料室見。」 在互相照會後,彼士奇朝向旅館走去。 接下來,羅倫斯與寇爾才打發沒多久時間,便看見一道熟悉的身影緩緩走來。兩人一看,發現那人是赫蘿。 「咱還是一起去好了。」 聲音從兜帽底下輕輕傳來。 看見赫蘿臉上還留有明顯的睡痕,兩人猜測著赫蘿說不定在是夢中掙紮著要不要一起去。 不過,兩位男性當然沒有向赫蘿確認事實,而是點頭回應。 三人隔了半小時後,來到彼士奇指定的建築物,發現這裡確實有名如神學士般蓄著胡須、板著臉孔的男子。報上彼士奇的名字後,三人順利通往最裡面的資料室。 來到資料室後,可看見這裡塞滿了各種文件,確實很適合被稱為資料室。 不過,這些文件都不是給商人用的文件,讓羅倫斯不禁覺得有些奇怪。 這些文件從地圖、城鎮概略圖、工匠工會一覽表,到貴族名門的婚姻關系圖都有。 彼士奇在這裡似乎擁有一間個室,男子帶領三人穿過空無一人的資料室,來到房門前。 不出羅倫斯所料,打開房門後,果然看見房間裡也像資料室一樣塞滿了文件。 「抱歉打擾您工作。」 「哪裡。雖然不能彌補什麼,但昨晚我那些同伴表現得太失禮了,想說藉此跟您賠個不是。」 羅倫斯猜測著彼士奇可能就是為了這件事情,才表現出方才那種像在賣人情的態度。 「哪兒的話。您的同伴告訴我很多重要的情報,我感謝他們都來不及了。」 羅倫斯頓了頓,又以開玩笑的口吻繼續說: 「您這麼說,我以後會很難開口請您幫忙呢。」 帳簿上的借貸金額最後總是會歸零。 不過,吃虧就是佔便宜──這句話也是不變的真理。 「哈哈哈!當然了,如果是難度太高的事情,我會視情況收取報酬的。您究竟有什麼事情需要我效勞呢?如果是我能夠輕松辦到的事情,請盡管吩咐。」 「老實說,就像昨天您也提到的,我在想不知道方不方便讓我看一下貴同盟目前掌握到的布琅德修道院聖遺物清單。」 「喔,原來是這個啊。我還以為是其他更特別的要求呢。不過,真的有聖遺物清單喔,您看!」 說著,彼士奇將手伸向堆在書桌上的羊皮紙堆,從最上方拿起一疊紙遞給羅倫斯。 那是列出一長串聖遺物的清單。 「因為正好約在這裡,我本來就准備好要拿給您看了。」 翻閱了一、兩頁後,羅倫斯抬起頭道謝說: 「謝謝。像我這種小商人如果突然去敲修道院本院的大門,然後說想要看聖遺物的清單,一定會被轟出去的。」 「您太客氣了。瞧我能夠這麼隨意地拿給您看,您也應該猜到了吧。其實這份清單完全沒有發揮效用。因為上面列出來的,幾乎都是沒有價值的東西。您要是看了,可能會忍不住露出苦笑吧。總之,請先看看吧。」 彼士奇以像在推薦美酒似的口吻說道。 翻閱羊皮紙沒多久後,羅倫斯很快就發現彼士奇說的確實是肺腑之言。就算不知道聖遺物的詳細行情,也看得出來清單上列出的物品都頗有來頭,而這些全都是得開出破天荒的高價才能買到的聖遺物。 不過,所謂有來頭的聖遺物,並非因為十分靈驗才有名。 這些聖遺物往往是因為到處可見,才變得有名。 「這些幾乎都是為了賄賂才買下的聖遺物吧,畢竟修道院也不敢明目張膽地賄賂……僅管知道是偽造品,為了避免損及對方面子,修道院還是付錢給貴族或王族向他們購買。聖女艾美拉在異教之地殉教時用來上吊的繩索,就是最具代表性的聖遺物吧。據說要是把世界各地的聖繩連接起來,不管綁在多麼高的樹上,聖女艾美拉的雙腳都能夠踩到地面。」 聖遺物當中也有能夠預測未來的大賢者右眼,據羅倫斯所知,這顆「慧眼」目前就有四所教會偷偷收藏著。 不過,能打造出貫穿萬物之長槍的工房,就是與能打造出彈開一切攻擊之盾牌的工房並排做生意,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 世上經常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不過,那上面可能找不到羅倫斯先生三位在尋找的聖遺物。畢竟黃金之羊只是個傳說,沒有留下任何形體。我是有聽說過相關的傳說,內容是一個傭兵企圖拔下黃金之羊的毛……」 「不是的,我們在追查的傳說就像天上的云朵一樣渺茫,不是這一類的傳說。雖然云朵就像霧一樣抓不住,但確實浮在半空中。重點就是──」 「抓到它留下的痕跡,是嗎?」 「沒錯。如果找到牧羊人崇拜的守護聖人或跟這些聖人有關的物品……或許能夠成為證明布琅德修道院意識到黃金之羊的證據。更進一步來說,或許就能夠宣稱黃金之羊確實存在。」 僅管明白這樣的論點很牽強,有時為了滿足顧客,還是會採用這樣的說法。 帶領人們到空有「新天地」之美名,其實只是一片荒野的土地上──從事這種工作的彼士奇似乎也有許多相同的感觸。 彼士奇一副感慨頗深的模樣點點頭,然後露出苦笑。 「不過,如您所說,好像真的找不到我們想找的東西……」 羅倫斯先大致看了一下,才把清單遞給寇爾與赫蘿。兩人之所以一直沒有要求看清單,是因為明白自己此刻所扮演的角色。 彼士奇只是瞥了兩人一眼,然後對著羅倫斯說: 「很抱歉這一覽表沒能夠派上用場……不過,由我來道歉好像也怪怪的喔。」 聽到彼士奇的玩笑話,羅倫斯也忍不住笑了出來。 「我們也仔細查看過不知道多少遍了。清單上列出來的都是一些隨處可見的聖遺物。其中當然也有買來能夠立刻脫手的搶手高價品,但是……老實說,我會拿清單給您看是有原因的。」 「有原因?」 聽到羅倫斯反問,彼士奇隨即一臉遺憾地笑笑說: 「是的。我在想這裡面會不會暗藏了帶著某種信念的商品。」 聽到彼士奇的話語,羅倫斯看向兩人慎重地翻閱的羊皮紙。 羊皮紙上記載的東西,在富裕的修道院或教會都可能找得到,但這些幾乎都是無用之物。 從這些物品完全看不出與什麼傳說有關,或是與土地有所牽連,感覺上就像看了有錢人如何浪費金錢的清單。 羅倫斯似乎能夠明白彼士奇想要表達的意思。 彼士奇是在猜想一覽表裡會不會參雜了並非只是為了炫耀權勢而購買的物品,而是為了某種目的──或是為了某種堅定的信念才買下的物品。 說到彼士奇想要尋找這般物品的動機,並不難猜測。因為修道院一直頑固地拒絕魯維克同盟的要求,所以彼士奇應該是想找出能夠瓦解修道院勢力的武器。 不管在任何時候,交涉的基本盤就是掌握對方的願望。 「我直到剛才還在聖堂裡進行例行交涉,而修道院依舊表現出令人佩服的團結心。他們明明財政窘迫,就連舉辦春神感謝祭的費用,都要哀求御用商人贊助,卻還表現出這樣的態度。」 「修道院的財政這麼吃緊啊?」 聽到羅倫斯的詢問,彼士奇點了點頭,然後輕輕嘆了口氣說: 「日常生活費、建築物修繕費、禱告所需的蠟燭費、購買抄錄謄本所需的羊皮紙、紙張、書本的費用、牧羊人們的薪資、冬季所需的飼料費……這些都是基本開銷。除了這些費用之外,這裡是很有地位的修道院,數年舉辦一次的宗教會議必須花費龐大的旅費,還有款待前來修道院拜訪的高貴人士人士的費用、姊妹院的營運費用,以及捐給南方教皇的龐大獻金。而且,國王把修道院當成了方便的存錢筒。國王願意不計較修道院在國內擁有穩固的地位及勢力,但相對地會要求修道院捐錢。照這樣下去,修道院肯定撐不了多久。」 雖說是修道院,也不可能完全杜絕與外界的聯系,既然有所聯系,就必須按照世俗規則生存下去。 而且,修道院面臨的窘境比羅倫斯想像中更加嚴重。 「布琅德修道院累積至今的可觀財富,全是靠著銷售羊毛帶來的收入,因此裡頭擅長於計算損益的人才隨便一抓,就是一大把。這當中一定有人會希望採用具實際性的妥協案。明明這樣,議會卻團結一致地拒絕同盟的要求……」 「您的意思是說如果沒有某種信念,修道院不可能如此團結?」 人類若沒有以某種力量作為後盾,態度就不可能一直強硬下去。 如果是想法各異的團體,更是不可能。 假設修道院是為了守護神明的威信而團結一致,彼士奇或許還不會像這樣抱怨。 修道院裡有愛賺錢的人,也有不停向神明祈禱、如聖人般的人。 明明這樣,修道院卻能夠表現得團結一致;這樣的事實讓魯維克同盟感到難以理解,而且頭痛不已。 「我覺得對聖遺物的投資,或許可以解釋修道院的團結態度。如果是一個虔誠的人也願意接受,還能夠賺錢的投資,當然會成為幫助修道院熬過痛苦現狀的支柱。所以,我們只要查出他們緊緊抓住的這項投資是什麼,就能夠朝這個方向下手,加以瓦解。」 這是非常直接的正攻法。 不過,羅倫斯朝向赫蘿與寇爾一看,發現兩人雖然露出「在羊皮紙上找不到任何線索」的表情,卻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眼神。 狼骨傳說。 如果這個傳說不是適合在酒席上笑談的無稽之談,就完全與彼士奇的想法不謀而合。 「我覺得這個點子不錯,只是……週遭的人都覺得修道院不可能把最後希望寄託在偽造品充斥的聖遺物上。不過我個人認為,對修道院來說,這樣反而能成為他們的掩護。」 「原來如此……確實是這樣沒錯。」 羅倫斯之所以沒有提起狼骨傳說,是因為現在說出來只會吃大虧。 對方是名為魯維克同盟的強大權力機構,其力量之大,港口城鎮凱爾貝根本難以望其項背。 羅倫斯如果隨隨便便告訴他們情報而被捲入事件之中,這次肯定無法全身而退。 寇爾與赫蘿似乎也察覺到了羅倫斯的想法。 兩人再次讓視線落在羊皮紙上。 「老實說,昨天您來打聽事情回去後,我晚上興奮得睡不著覺。」 彼士奇坐在椅子上,露出了帶有自嘲意味的笑臉,那感覺像是透露出隱藏起來的疲態。 現在回想起來,彼士奇方才說「我們也仔細查看過聖遺物清單不知道多少遍」的發言,似乎代表著不一樣的意思。 羅倫斯眼前浮現了彼士奇在大半夜裡偷偷點燃蠟燭,拚命比對一項項聖遺物的身影。 「畢竟能夠打破現狀的線索,比聖經裡的任何福音都還要美妙。把所有的羊皮紙看完一遍後,再一次地從頭開始翻閱……在終於看完後,卻發現自己只是白費力氣的瞬間,那種感覺真是空虛得難以言喻。不過,或許羅倫斯先生會找到什麼線索也說不定……我就是因為抱著這樣的企圖,才會拿給您看的。」 「很抱歉沒能幫上忙。」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後,彼士奇與羅倫斯同時笑了出來。 姑且不論從出生到老死,只需守在櫃台前面賣面包的面包師傅;如果是一找到機會就參與新生意的商人,就會經常像這樣在期待與失望之間搖擺不定。 商人們不會引以為戒,還是繼續追尋希望。 不過,有件事情讓羅倫斯感到有些在意,於是開口說: 「方便請教一個蠢問題嗎?」 「嗯?」 「如果順利買到修道院的土地,真的會為同盟帶來那麼多的利益嗎?」 魯維克同盟不是城鎮小商行為了自己的微薄利益而組成的機構。 魯維克同盟是擁有多數軍艦和商船的大型機構。他們如果發現有城鎮訂下關稅企圖保護城鎮裡的商人,就會對城鎮施壓、逼迫城鎮開放交易。 羅倫斯耳聞過魯維克同盟經手過多次金額龐大的生意,其金額之高,會讓人忍不住心想「原來世上有那麼多金幣啊」。 隸屬於這般同盟的多數商行人士會紛紛來到這裡,就表示這筆生意能夠帶來極大的利益。 即便如此,像羅倫斯這樣的旅行商人還是想像不出具體會有多少利益。 到底能夠賺到多少錢呢? 聽到羅倫斯的詢問,彼士奇有些為難地笑笑,接著他搔鼻頭回答說: 「如果要問我能夠賺得多少枚的金幣,我也完全想像不出來。不過,我可以確定一點,那就是這筆生意會為很多人帶來利益。」 「很多人?」 因為難以想像這樣的可能性,於是羅倫斯這麼反問。 很多人會參與同盟的生意,所以彼士奇這麼說或許也沒什麼不妥,但羅倫斯還是覺得這樣的說法有些奇怪。 「沒錯。您應該大致知道我們打算在這裡做什麼吧?」 「貴同盟打算向財政窘迫的修道院買下土地,再利用這些土地拉攏貴族,然後干涉國政。」 「一點也沒錯。不過,就算把買來的土地直接送給貴族,那些貴族一定又會為了奢侈度日,或是為了愛面子和信仰心而捐款給教會或修道院,這樣一來,土地還是一下子就會消耗殆盡吧。以長遠的眼光來看,那些貴族在繼承遺產時,一定會把土地分割得越來越小塊,最後會失去土地而變得沒落。如果是這樣,不管是我們還是他們都得不到利益。我會被叫來這裡,就是為了避免這樣的事情發生。」 彼士奇露出沉穩的笑容,語調顯得慢條斯理。 這樣的表現不是因為習慣說這些話,或是習慣向他人說明,當然也不是因為個性穩重。 而是因為自信。 這是對自我工作感到驕傲的人特有的穩重表現。 赫蘿最先發現彼士奇的穩重表現,於是抬起了頭。 羅倫斯十分明白自己會忍不住在意彼士奇的原因。 如同工匠擁有不輸給任何人的技術一樣,彼士奇擁有穩固的立足點。 面對這樣的事實,羅倫斯下意識之中有種近似焦慮的感覺。 「我們計畫買下修道院持有的荒廢土地,然後讓人們移居到那裡。也就是說,我們打算建造村落或城鎮。」 在彼士奇的個室以及隔壁房裡有各種資料。 這裡是提供給彼士奇這種人物使用的設計室。 「因為修道院荒廢那些土地,許多領主得不到滿意的收入,也無法確保足夠的土地讓農民們過輕鬆一些的生活。如您所知,在大陸方面,很多人因為發生戰亂、飢荒、疾病或洪水等災害,被迫離開故鄉而失去居所。這些人沒有工作也沒有錢,只能夠靠搶劫或當乞丐向人討錢,如果社會上到處都是這樣的人,治安當然會嚴重惡化。」 「也就是說,貴同盟打算帶領這些人到新天地,提供他們住處和工作,另一方面做人情給深受流浪者之擾的領主們,是嗎?」 「是的。這麼一來每個環節都能夠順利進行。而且,這不只是為了賺錢而已。我這麼說或許顯得傲慢,但只要幫助過失去故鄉的人們建蓋新家園,就……」 偽善與善行之間只有一線之隔。 確實理解這般道理的人展露笑容時,總會露出爽朗的苦笑。 「就很難不上癮。那怕只有蛛絲馬跡或是靈光一閃,也會忍不住拚命查看羊皮紙。」 赫蘿停下手邊動作,認真地聆聽彼士奇說話。 羅倫斯當然不會責怪赫蘿。 雖然赫蘿嘴巴說根本不在意彼士奇的工作,但如果真能夠看得這麼開,她在這趟旅途上的一次次失控,就全是在演戲。 羅倫斯不禁擔心赫蘿的心情可能會受到影響,但卻發現值得信賴的同伴早已伸出了手。 寇爾一副下定決心的模樣,在羊皮紙底下握住赫蘿的手。 「有一次,移居者當中有人的村落被海盜燒毀,打散了所有村民。那時有個家族因為家人被海盜擄走,一直以為再也見不到面,後來聽到移居的消息,來到新建的村落與家人重逢。那種感覺真的會讓人欲罷不能。而且,這種事情還經常發生呢。」 羅倫斯也知道這種事情非常常見,一點也不稀奇。 旅途中經過村落或城鎮時,經常會有人詢問羅倫斯有沒有看見某某地方的某某人,或是由於聽說某地區發生了戰亂,想向他打聽某村落還存不存在。 遇到離鄉背井,好不容易存了錢買回自由的奴隸時,有時候會因為那些奴隸詢問的城鎮實在太過遙遠,還必須反問奴隸那個城鎮在哪裡。 這樣的情形不限於人類。 赫蘿此刻雖然如雕像般面無表情,但此時如果觸碰她的臉頰,淚水說不定就會隨之滑落。這樣的赫蘿,也是流浪者當中的一人。 「因為移民有很多人參與其中,所以當然也賺得到錢。如果是在同盟名下建蓋的城鎮,只要是同盟相關人士去到那裡,也會受到款待。不過,讓人欲罷不能的原因並不只這些。只要是曾經到處行走做生意的人,聽到故鄉這兩字都會特別地敏感。我們之所以緊咬住修道院不肯離開,也是因為這一層心理因素。如果只是為了自己,就不會努力堅持這麼久。正是為了某人而努力,才有辦法堅持下去。」 彼士奇的最後一句話完全指出了事實,讓羅倫斯聽了甚至覺得刺耳。 羅倫斯正是為了赫蘿而努力,此刻才會站在這裡。 「哈哈!抱歉,說了一大堆無聊的事情。」 「不會……」 看著露出自嘲笑容的彼士奇,羅倫斯又重復一遍: 「不會。我能夠瞭解您的心情。因為我也一樣。」 在羅倫斯說出這句話的瞬間── 彼士奇似乎想通了羅倫斯為何會和其他兩人行動,也明白了為何會展開如此奇妙的旅程。 他看了看寇爾,再看了看赫蘿,寇爾與赫蘿兩人則是同時露出苦笑。 彼士奇點了點頭,緩緩開口說: 「如果不會太冒昧,方便請教兩位是哪裡人嗎?」 「他們兩個都是北方人,來自大陸的北方地區。不過,兩人地區不同就是了。」 彼士奇既沒有驚訝地瞪大眼睛,也沒有露出同情或憐憫的表情。 取而代之地,他露出像在面對生意對手時的真摯表情問道: 「兩位是在尋找故鄉的寶物?」 戰爭一定會伴隨著掠奪,而教會的異教徒討伐跟戰爭沒什麼兩樣。 即使是異教土地的物品,也有不少遭人奪走後,被視為聖遺物而標上高價。 反過來說,正因為有可能掠奪到這類物品,教會才會不斷投入兵力討伐異教徒。 「差不多是這麼回事。他們兩人在尋找故鄉的痕跡,而我需要他們的知識。我們能夠相遇也算是小小的奇跡。」 「原來是這樣啊……那麼……也就是說,羅倫斯先生您先找到提供調查資金的出資者,然後又找到了兩位領航者啊。命運這東西真不可思議呢。」 「我也不知道該不該感謝上天,心情挺復雜的。」 聽到這個不應該在修道院說的玩笑話,彼士奇苦澀地笑了笑。 比起在其他場所,在不應該笑出來的場所聽到惡質的玩笑話,更容易讓人發笑。 「抱歉,失態了。不過……如果是這麼回事,我非常樂意提供協助。請盡管開口。」 「您願意讓我們看這份清單,就已經幫了很大的忙。謝謝。」 彼士奇並非因為是個優秀的商人,才會表現出如此爽朗的態度。 而是因為他天生就是個體貼的人。 「但願三位能夠找到想找的東西。」 彼士奇像是不吐不快地說道。 彼士奇的態度,讓羅倫斯徹底明白他會從事目前的工作,原因不僅是為了賺錢,或是喜歡被人感謝。 雖然覺得不甘心,但羅倫斯不得不承認自己完全輸給了彼士奇。 同時,他也忍不住心想「幸好赫蘿不是先遇見彼士奇」。 假使赫蘿先遇見彼士奇,才遇見羅倫斯,會是什麼樣的狀況呢? 羅倫斯無法停止這樣的思緒,畢竟他不是那種自信滿滿的人。 就在羅倫斯被自己的思緒所困,而想要自嘲地嘆口氣時,傳來了敲門聲。 彼士奇打開門後,門後出現同盟的使者。 使者的話語很自然傳進耳中,羅倫斯從中得知使者是前來呼喚彼士奇。 彼士奇回應使者後,轉頭面向自己說: 「抱歉,同盟的人有事找我……」 在同盟來到布琅德修道院的理由之中,資料室當然是最具重要意義的建築物。 如果沒有彼士奇的陪同,根本不可能在資料室逗留。 羅倫斯從赫蘿與寇爾手中謹慎地收下羊皮紙,然後還給彼士奇,同時也向他道謝: 「謝謝您幫了大忙。」 「哪裡,如果只是要幫這麼點小忙,歡迎隨時來找我。」 彼士奇露出了純真的笑容,光是見到這樣的笑容,就讓羅倫斯覺得非常有價值。 羅倫斯、赫蘿、寇爾三人依序走出房間後,彼士奇最後走出來,並將房門上鎖。 想到這裡將設計出很多人的新故鄉,羅倫斯不禁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看到赫蘿也露出像是作了夢般的傻愣表情,羅倫斯心想:赫蘿一定也跟他想著同一件事。 「那我們告辭了。」 在資料室外道別後,彼士奇就這麼朝向高舉綠色旗幟的旅館走去,羅倫斯三人則是朝相反方向走了出去。 戶外天氣晴朗,只要抬頭一直望著天空,甚至很容易讓人忘記自己身處雪地。 因為各自都在思考事情,所以三人一直保持著沉默。 不過,就在羅倫斯打算打破沉默的瞬間,赫蘿突然停下腳步。 「怎麼了?」 羅倫斯與寇爾站在領先赫蘿數步的距離回過頭。 因為赫蘿低著頭,所以羅倫斯看不見藏在兜帽底下的表情。不過,看見原本就非常纖細的肩膀變得更加纖細,羅倫斯至少能看出赫蘿沒什麼精神。 「汝等先回去唄。咱想要走一下。」 從嘴形看起來,赫蘿似乎在笑,但羅倫斯經常會想,真希望笑臉這種東西,只會在開心時展現出來。 寇爾一副於心不忍的模樣打算走近赫蘿時,羅倫斯阻止了他。 「小心別感冒啊。要是在這裡生了病,會被帶去做你最愛的禱告喔。」 「大笨驢。」 明明只說出短短三個字,卻有一大團白色氣息從赫蘿嘴邊湧上。 赫蘿就這麼轉過身子,走了出去。 望著赫蘿的背影,寇爾一臉難過地按住自己的胸口,旋即抬頭看向羅倫斯。 寇爾不可能不明白赫蘿為什麼會做出這樣的舉動。 俗話說百聞不如一見,聽聞某種工作的描述與實際看見工作現場,會有完全不同的印象。 聽到彼士奇靠建造新故鄉這般特殊工作維生的描述,與實際看見其工作場所帶來的沖擊,肯定也會不同。 而且,彼士奇是一個好人。 他不是只為了賺錢而行動,也不是完全無私無欲。 走到一半時,赫蘿開始小跑步,很快地轉過彎,讓自己消失在兩人的視線之中。看見赫蘿的背影,羅倫斯同樣會心痛。 他心想,說不定赫蘿那時候也有過一樣的想法。 如果先遇見彼士奇的話…… 「我應該追上去嗎?」 羅倫斯吸進冰冷的空氣,然後吐出熱氣。 雖然兩人就站在道路中央,但因為到處都有商人站著開心聊天,所以不會太顯眼。 羅倫斯再做了一次深呼吸後,走了出去。 「雖然我不知道追上去是不是最好的方法,但我覺得……赫蘿小姐一定會很高興。」 聽到寇爾的標准答案,就算不是赫蘿,羅倫斯也忍不住想要摸摸他的頭。 只是,標准答案並非永遠正確。 「盡管我的故鄉還在?」 寇爾倒抽了口氣,然後停下腳步。 盡管如此,羅倫斯還是沒有停下腳步。寇爾很快地追上羅倫斯說: 「盡管神明住在沒有生老病死的天國,祂們也會安慰我們。」 如果赫蘿是文字游戲天才,寇爾就是說服高手。 因為寇爾很誠實地面對自己的心情,所以說出的話語能夠直接傳達給對方。 而且,寇爾學習過教會法學,所以懂得引用聖經裡的詞句來說服人。 對一個陷在迷惘中,甚至會對自己說謊而生活的旅行商人來說,根本無法直率地接受寇爾的話語。 「抱歉。我很明白自己就是缺乏勇氣。我很怕如果追上去,會被那傢伙拒絕。」 「赫蘿小姐不會拒絕的。」 「你真的這麼認為嗎?」 羅倫斯停下腳步,看著比赫蘿還矮了些的寇爾。 就算羅倫斯沒有想要對寇爾施壓的意思,這般身高差距已足以形成壓迫感。 羅倫斯的表情僵硬,但不是因為覺得寇爾太目中無人,也不是因為天氣太寒冷。羅倫斯再次邁開步伐,等到有些猶豫的寇爾走到他身邊後,才開口說: 「而且,我不會那麼小看那傢伙。我想那傢伙應該不是覺得悲傷或寂寞,而只是心情有些動搖而已。過去她一定認為故鄉不是存在,就是已經消失,根本不會有建立新故鄉的念頭。所以,我寧願認為她是因為面對這樣的點子,不知道應該怎麼處理自己的心情,才會有些不知所措。」 抵達牧羊人的宿舍,打開單薄房門走進房間後,羅倫斯繼續說: 「我不可能干涉赫蘿的一切,也不可能解決得了那傢伙的所有問題。既然這樣,我只有拚命去做而已。」 以赫蘿希望見到的形式──以最好的方法拚命去做。 羅倫斯在就快熄火的地爐裡放入麥桿後,火勢立刻燒到麥桿上頭,火花也隨之輕輕飄起。 「關於狼骨的事,你們也發現了吧?」 「……您是說彼士奇先生想要的線索就是狼骨嗎?」 「沒錯。就像我們在凱爾貝看到的一樣,每一件聖遺物都是高價品,而且依利用聖遺物的手段不同,有時候還能夠提振信仰心。好比說,可以把想要得到狼骨的目的,解釋成為了捕捉神明賜予的黃金之羊。這也是彼士奇想要的線索。」 如果修道院明知狼骨屬於異教之神,卻還願意買下,那麼修道院的信念就再明顯不過了。 如此一來能夠使修道院的議會變得團結,並從信仰與實際兩方面拯救修道院。 很諷刺地,在這世上決斷越是巧妙,越容易貫穿陷阱。 謊言也是越單純,越不容易被拆穿。 不過,羅倫斯那時候之所以沒有洩漏情報,是因為認為這件事不應該由他一人決定。 「羅倫斯先生,您那時候為什麼沒有說出來呢?」 羅倫斯知道赫蘿那時候一定察覺到了他的顧慮,而寇爾應該也大致瞭解狀況。 只要回想在港口城鎮凱爾貝發生過什麼,就不難猜出羅倫斯的顧慮。 「因為這個情報足以讓他們做出重要的決定。如果隨便說出口,那我們就非得和他們保持相當的距離不可。以同盟的立場來說,他們會只憑著來路不明之人提供的情報就展開行動嗎?到時候他們會要我保證,視狀況不同還可能要求我承擔失敗時的責任,萬一必須與修道院正面沖突,說不定我還會被迫當箭靶。」 「您的意思是我們沒辦法置身事外嗎?」 「沒錯。那些傢伙的勢力強大。如果我們說出這個情報,而他們也認為有價值的話,不僅是聖遺物清單,連他們一路查出來的修道院交易記錄和財產清單都會被推翻。而且,如果狼骨真的存在,應該很快就會找到相關線索。到時候我們必須跟擁有這般實力的傢伙們打交道。而且還是在這片無法向人求救的雪地裡。」 在凱爾貝還好,因為四周還有很多人可以求救。 然而到了這裡,就連羅恩商業公會的名號都沒有什麼影響力。 「選擇冒風險,等到真的很危險時,就坐上赫蘿的背逃跑。這確實也是一種選擇,但如果要選擇這種方法,一開始就應該讓赫蘿變身去解決。但是,赫蘿盡可能地想要避免這樣的狀況發生。因為她不但是個重義氣的傢伙,還老是為別人操心。」 「……」 面對羅倫斯時,赫蘿說話總是拐彎抹角,讓事情變得復雜,而且老是用容易讓人會錯意的方法說出真心話,但只有在面對寇爾時,赫蘿才會侃侃而談。 羅倫斯知道自己的猜測應該正確。因為盡管羅倫斯說話時省略了很多字眼,寇爾卻能夠大致瞭解他的意思。 不僅如此,寇爾臉上還滿是苦澀。從這樣的反應看來,赫蘿還可能對他說了很多真心話。 如果真是如此,寇爾說不定會覺得羅倫斯與赫蘿兩人都老大不小了,還表現得這麼幼稚。 何不直率一些呢? 如果聽到寇爾這麼規勸,相信赫蘿一定也會忍不住笑出來。 「所以,只要那傢伙想要,我就願意冒險。因為我能做的,也只有這種小事而已。」 羅倫斯停頓下來,看著化為灰燼的麥桿在熱氣中搖來晃去。 或許這麼說有點做作,但羅倫斯不禁心想:看著麥桿就好像看著自己。 「你剛剛不是告訴我,就算我的故鄉還存在,也能夠安慰赫蘿嗎?」 「是、是的。」 「我想還是很難吧。而且,萬一那傢伙拜託我幫她建造故鄉,我會很頭痛的。話雖如此……」 羅倫斯的右嘴角之所以不受控制地上揚,還有他之所以能夠下定「只要是為了赫蘿,再大的危險也願意承受」的決心,其原因全集中在「某一點」。 「嗯。話雖如此,但我絕對不願意看見那傢伙去拜託其他人。」 如果赫蘿在場,羅倫斯絕對沒辦法這麼說出口,但這是他的肺腑之言。 寇爾的表情僵住了。 這也難怪了,他一定不想從老大不小的大人口中,聽到這般令人難為情的台詞。 盡管如此,羅倫斯的胸口還是湧上一股奇妙的爽快感,以及一種榮譽感,並以開玩笑的口吻繼續說: 「既然這樣,我只能做一些其他的事──也就是能夠讓那傢伙忘記彼士奇工作內容的事情,好吸引那傢伙的注意,不是嗎?」 盡管這樣的想法非常狡猾,而且非常忠實於自己的利益,但這與以往拚命想多賺一枚銀幣的想法卻明顯地不同。 以往就算在教會告解,內心也不會因此覺得舒坦,反而只會變得更加狡猾,而死命賴著「因為做了告解,所以暫時不會有事」的想法。 不過,這些全是羅倫斯自身的問題,在聽者耳裡恐怕只會嫌肉麻吧。 寇爾的反應比較溫和一些。他一副強忍著不好意思的模樣別過臉去。 「我當然不會在那傢伙面前說出這種話,而且說起來,應該是你比較慘吧,因為你總是被我們的想法耍得團團轉。」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後,寇爾總算抬起頭,想要說些什麼。 然而,寇爾只是稍微張開嘴巴,最後再次垂下了頭。 羅倫斯察覺寇爾的反應有些奇怪,於是反問: 「怎麼了?」 寇爾嚇得縮起肩膀。平常的他總會老實地回答,這回卻再次別開臉去。 然後,寇爾保持別過臉的姿勢輕聲說: 「……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為什麼你要跟我道歉……」 木炭堆裡不知道有什麼東西彈起,傳來了「啪」的一聲,地爐裡的灰燼隨之輕輕飛起。 羅倫斯心想,那或許是某個念頭閃過自己腦中的聲音,也可能是他表情僵住的聲音。 寇爾縮著身子,一副非常過意不去的表情。 羅倫斯已經能夠確定是怎麼回事了。 他用手遮住臉,沮喪地垂下肩膀。 方才說的內容肯定全被聽見了。 離開彼士奇的資料室後,赫蘿一定趁著某個機會給了寇爾指示。赫蘿一定要求寇爾協助,好讓她在說出想要獨處後,能夠偷偷觀察羅倫斯的反應。 方才說過的每一句話清楚地浮現在羅倫斯腦中。 為了保住僅存的面子,羅倫斯沒有選擇逃跑。 在驚魂未定的寇爾面前,羅倫斯站起身子,摸了摸寇爾的頭,然後穿過他的身旁走向門邊。 薄薄的木門沒有什麼隔音效果。 不過,對站在門外、沒打算逃跑的赫蘿來說,有沒有隔音效果根本不重要。 「汝會認為咱不是個只會哭哭啼啼的柔弱雌性,確實讓咱驚訝。不過……真是的,汝不覺得害羞,咱這個聽汝說話的人都難為情了起來。」 赫蘿露出壞心眼的笑臉說道。 看見這張自大的笑臉,羅倫斯有種想要一直反駁、爭論下去,直到赫蘿屈服地哭著說「別再說了」為止的沖動。 一路走來,羅倫斯不知道被這張笑臉騙了多少次。 每次受騙,羅倫斯都會感到忿怒。原因很簡單,因為赫蘿的惡作劇總會突顯出他的愚蠢。 「不願意看見咱去拜託其他人……真是的,汝怎麼還是這麼可愛吶。汝這個──」 說著,赫蘿一邊露出尖牙,一邊准備用食指頂住羅倫斯的胸口。就在這個瞬間── 「……唔……唔……!」 人們會說如果累積太多怒氣,總有一天會爆發,但羅倫斯這時的反應或許應該用狗急跳牆來形容比較正確。 雖然一開始赫蘿驚訝地縮起身子,但立刻回過神來不停掙扎,明顯看得出她因為很在意寇爾的反應而想要逃跑。 不過,在人類的模樣之下,赫蘿的力氣當然與羅倫斯相差甚遠。 過了一會兒後,赫蘿安靜了下來。 不知道就這樣過了多久時間,當羅倫斯松開手臂的瞬間,赫蘿先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後用力甩了羅倫斯一巴掌。從赫蘿的用力程度看來,應該過了相當長一段時間。 羅倫斯搖晃著身子,心想果然敵不過赫蘿,但他之所以會覺得敵不過赫蘿,並非針對赫蘿的敏捷身手。 盡管甩了羅倫斯一巴掌,赫蘿卻沒有露出生氣的樣子。 別說是生氣了,赫蘿甚至露出平常不曾有過的溫柔表情,臉上還帶著淡淡微笑。 「這樣就扯平了唄。」 到底是誰先設圈套的? 如果赫蘿露出不帶笑意的笑臉,羅倫斯肯定會這麼反駁。 然而,羅倫斯想要反駁卻說不出話來。因為他看見了發自真心的笑臉。 「這樣就扯平了唄。」 「……嗯。」 聽到羅倫斯答道,赫蘿滿意地點點頭,然後推開羅倫斯走進房間。 「寇爾小鬼,為了慶祝作戰成功,給汝一些犒賞。」 說著,赫蘿把自己的臉頰貼在嚇得瞪大眼睛的寇爾頰上,溫柔地撫摸寇爾的頭。 看見寇爾滿臉通紅的樣子,羅倫斯不禁暗自說:「果然還是個小鬼。」但如果赫蘿知道了羅倫斯的想法,不知道又會設下什麼圈套來捉弄他。 羅倫斯關上房門,走回地爐邊。 赫蘿從後方抱住寇爾,她凝視地爐裡的火開口說: 「咱打算最快今天或明天出發。」 「咦?」 寇爾驚呼一聲,並打算回過頭。 不過,他似乎發現回過頭就會看見赫蘿貼近的臉,所以打消了念頭。 赫蘿輕輕笑笑後,繼續說: 「當然了,汝等也要一起出發。咱們回到那個叫什麼伊克的港口城鎮,吃些什麼好吃的東西、喝酒喝得飽飽的,然後睡覺。汝等要睡得飽飽的,因為咱們要在雪中花上三天回去吶。」 寇爾似乎覺得赫蘿的說法有些奇怪。 雖然寇爾露出大惑不解的表情,但羅倫斯並不覺得意外。 羅倫斯早隱約預料到會這樣,而且如果赫蘿決定做這樣的選擇,羅倫斯也覺得無所謂。 「因為喝太多酒,汝等或許會睡到中午才醒來。等到汝等醒來,一切都會跟平常一樣。咱們三人會聚在一起吃飯。還會悠哉地討論要不要渡海回去。為什麼會這麼說呢?」 赫蘿就快輕輕笑了出來,趕緊咳了一聲做掩飾,擦了擦嘴角繼續說: 「因為就算前天晚上在遠方的修道院發生了什麼大事,好比說遭到巨狼襲擊,那和汝等也一點關系都沒有。當然了,也不會有人認為汝等會和那種事有什麼關系唄。汝等只要靜靜地、悠哉地度過,根本不會遇到危險或困難。」 說罷,赫蘿總算把視線移向羅倫斯。 看著赫蘿,羅倫斯覺得赫蘿就快展露微笑詢問他:「如何?」 赫蘿做出不可能讓羅倫斯承擔風險的判斷。話雖這麼說,她也不願意就這樣空手而回。 所以,赫蘿選擇了最合理、最方便的方法。 事情就這麼簡單。 「只要你能夠接受,我無所謂。我早就說過我不會在意。」 「嗯。咱已經確認了汝的想法。要是懷疑汝的想法,咱就變成大笨驢了。」 如果赫蘿是露出靦腆的笑容這麼說,會顯得可愛,只可惜浮現在她臉上的是壞心眼的笑容。 不過,如果不是這樣的態度,或許就不像赫蘿了。 赫蘿如果太直率,會像少了鹹味的肉乾一樣。 「咱是約伊茲的賢狼赫蘿。人類看到咱會害怕,然後伺候咱。不過,如果咱也跟著害怕,那就什麼都別談了。」 當赫蘿露出真面目並發揮力量時,就算目的是為了保護人類,受到保護的人類或許還是會為之恐懼。 那麼,當赫蘿為了自己而行動時,令人恐懼的程度就更不用說了。 羅倫斯當然明白赫蘿的擔憂。 不過,羅倫斯還是希望赫蘿偶爾能夠相信他。 「今天出發太趕了。要等到明天或後天吧。」 「寇爾小鬼呢?」 赫蘿會這麼詢問寇爾,如果不是因為想捉弄人,就是為了掩飾難為情。 寇爾似乎也完全沒料到赫蘿會詢問他,先是嚇了一跳,才急忙表示同意。 「那就這麼決定了。只是這樣汝必須放棄可能賺到錢的機會,咱不知該如何道歉。」 赫蘿把下巴擱在寇爾肩上說道,看到赫蘿的態度,羅倫斯當然沒打算認真回應。 只要巧妙地操作,狼骨傳說確實能夠為羅倫斯帶來龐大的利益,但人們追求根本收不進荷包裡的利益時,大多會遭遇不幸。 荷包就跟胃一樣。 如果太貪心,甚至可能撐破肚子而死。 「如果你真的覺得過意不去,就道歉啊。」 羅倫斯輕佻地回答赫蘿的輕率問題。赫蘿隨即開心地笑著說: 「原諒咱好嗎?」 如此愚蠢的互動讓羅倫斯忍不住笑了出來,他搖頭嘆了口氣,心想「真是和平的日子啊」。 不過,羅倫斯口中同時也溜出一句: 「算了,偶爾被騙一下還好。」 此刻正是晴朗的午後。 似乎也不需要用地爐裡的火來取暖了。 第十捲 第四幕 如果打算在雪中折返,必須做好萬全的准備。 也因為這樣,每到了冬季,群體行動的商人們總會在各地城鎮的旅館停留好幾星期。一旦下起雪來,就算是熟悉的道路,也會變得與異國小徑沒什麼兩樣。而且,如果被白雪覆蓋,危險地帶就會和草原融為一體。 冬季旅行必須事先找好向導以及不怕積雪的馬匹,安排好過夜的民宿或小屋;如果是必須花費多於平常時間的旅程,還必須考慮到食物以及飲用水的份量。 不過,值得慶幸的是,只要有需求,就一定有供應。而且,布琅德修道院這所擠滿商人的分院一眼望去,到處都是旅人。 為了請前來時負責帶路的馬夫再次帶路,羅倫斯在接近傍晚時拜託彼士奇代為安排。 在旅館振筆疾書的彼士奇聽到羅倫斯要回去時,臉上掠過了一絲驚訝。不過,在冬季旅行本來就該比夏季時更果決地決定出發時間,而且去程時羅倫斯多給了彼士奇一些帶路費,所以彼士奇很快就答應代為安排。 相信彼士奇也明白,四處收集情報後,如果發現沒有著落,就應該迅速離開。有時間沉浸在失望之中,或是拖拖拉拉不走,不如為了下一個目的地、下一個目標而奔走。 就算雙方是第一次見面,商人也會輕松地展露笑臉,與對方握手表示歡迎,到了分手時,同樣會輕松地展露笑臉揮手道別。 雖然這樣的態度讓人感到寂寞,但有時也令人欣慰。 「這樣應該就准備萬全了。」 「麻煩您了。」 「哪兒的話。我根本沒幫上什麼忙。」 羅倫斯與彼士奇兩人也不忘說出這種毫無意義,但又不吐不快的商人客套話。 不過,客套話之後的握手並非毫無意義。 一個人的面相能夠顯露其資質和氣度,而一個人的手也能夠看出對方的人生。 與人道別之際,羅倫斯有時也會以握手時的觸感,來決定要記住對方的面容多久。 羅倫斯牢牢握住彼士奇的手,並讓自己確實記住彼士奇的臉。 可能的話,羅倫斯希望對方也能夠牢牢記住自己的臉。 「我想明天早上應該就能夠出發。不過……」 「不過?」 「溫菲爾的送貨員剛從西邊王都回來,聽說西邊的天候極度不佳。而且,聽說會在今天抵達的使者也還沒到。不久後這邊可能也會颳起大雪。」 雪花加上強風時,整個世界會被塗成一片雪白。 就算馬夫的技術再好,還是有做不到的事。 「我們當然不會硬是要和暴風雪作對。大家都知道不可反抗教會、嬰兒以及天候。」 彼士奇笑著點點頭說: 「運氣好的話,或許暴風雪會往北邊吹。反正再過不久牧羊人們就會回來,我再幫您問問看好了。外面的狀況怎樣,問他們最清楚……啊,我都忘了您們跟牧羊人住同一間宿舍。」 「是啊!我們就坐在最容易收集情報的頭等席。」 說完這個玩笑後,羅倫斯再次向彼士奇道謝,並離開了旅館。 走出戶外後,羅倫斯發現四周除了散發出黃昏時刻的寂寥氣氛外,天空上的云朵確實變多了,還不時有風吹來。 路上可見加快腳步行走的商人們,想必他們這時不是想著賺錢,而是想著熱騰騰的晚餐。 羅倫斯必須遵守與哈斯金斯的合約,為他准備晚餐。更重要的是,赫蘿也在宿舍等他。 羅倫斯也加快腳步回到宿舍,並開始准備晚餐。 「暴風雪?」 在把材料丟進鍋子裡,只待點火慢慢熬煮時,羅倫斯把勺子交給寇爾,然後向坐在床上梳理毛發的赫蘿打聽。 「聽說天候有可能變差。要是真的那樣,出發時間就會往後延一些。可能要等到兩天或三天後……」 「嗯……不過,聽汝這麼一說,好像真有那麼一回事。畢竟咱最近老是聞到羊只的味道,嗅覺都變鈍了。」 赫蘿嗅了幾下後,打了個噴嚏。 只要習慣旅行,就是人類也能靠味道預測天氣。 「哎,事到如今就是晚幾天出發,也沒什麼不同唄?」 赫蘿咬著尾巴前端,露出了淘氣的笑臉。 羅倫斯擺出兩邊手掌朝上的姿勢,做出一如往常的回應。 赫蘿發出咯咯笑聲,並在最後摸一下尾巴後,走下床來。 「晚餐煮好了沒?」 「還沒。而且在哈斯金斯先生回來之前,我們不能先吃。」 赫蘿每走一步,都能夠巧妙地把蓬鬆的尾巴藏在長袍底下,但頭上沒有戴著兜帽。 羅倫斯跟在赫蘿身後走去,並在赫蘿粗魯地從鍋中抓起肉乾時逮住她,然後幫她戴上兜帽遮住耳朵。 「嗯,那傢伙嗯,什麼時候會嗯,回來?」 「差不多快回來了吧。今天晚上看不見月亮,而且天氣又這麼冷。」 此刻天氣冷得連在地爐旁邊顧著料理的寇爾也披著棉被,就連在房間裡說話,也都會從嘴巴吹出白霧。木窗外傳來的風聲越來越強,看來今晚就會颳起暴風雪。 「咕……咱肚子餓了。」 「哈斯金斯先生是去照顧給你吃的羊只,所以應該對他表示敬意。」 「嗯。可是,汝什麼時候對咱表示過敬意了?」 雖然羅倫斯很想當場反駁說:「我什麼時候被你照顧過了?」可惜自己沒有立場。 「真是的。」 他頂多只能這麼低調地表示不滿。 赫蘿對寇爾露出笑容,心地善良的寇爾則是露出苦笑。 這時,赫蘿的視線忽然移向房門。從赫蘿的舉動,羅倫斯知道有訪客前來。 不過,從赫蘿警戒的表情來看,來者肯定不是哈斯金斯。 羅倫斯心想「難道是彼士奇嗎?」的同時,傳來了敲門聲。已經非常習慣處理雜務的寇爾打開門後,門外出現一名倚著枴杖的牧羊人。 「喔──好香的味道啊。哈斯金斯似乎收留了很不錯的旅人。」 牧羊人似乎認識寇爾。他摸了摸寇爾的頭後,說了句:「失態了。」並咳了一聲說: 「哈斯金斯今天晚上似乎打算住在外面的羊寮。外面好像已經開始颳起大雪,我的兩個同伴好不容易才回到家來。」 「這樣啊……謝謝您特地前來通知。」 「不客氣。等待不知何時會回來的同伴,可是一件極為累人的事。」 這句話從在飄雪之地討生活的牧羊人口中說出來,顯得格外沉重。 誰也不知道同伴到底是生是死。 當雪花及黑夜同時從天而降時,無論發生任何事情,人們都只能靜靜待在火堆四周。 「而且,如果煮好了美食卻還要等待,那可就更累人了。」 說罷,牧羊人發出大笑聲,並舉起一隻手說:「我想說的就這些。」然後走了出去。 如果是商人,一定會趁機討一碗熱湯來喝,但牧羊人不是那麼小家子氣的生物。 在遼闊的草原上,牧羊人只能夠依賴一根枴杖以及牧羊犬。 想必就是這種獨立精神培養出他們的高傲自尊。說起來這樣的態度,甚至與狼有些相似。 羅倫斯不禁心想,如果被赫蘿知道這樣的想法,她肯定會勃然大怒。 「這麼一來,恐怕要過了後天才能夠出發。希望至少港口不要結冰才好啊。」 關上房門後,羅倫斯說著轉過身子。這時,赫蘿奪走寇爾手中的勺子說: 「嗯。咱也希望咱們這鍋料理不要結冰才好吶。」 似乎不太喜歡哈斯金斯的赫蘿一副非常開心的樣子。 不過,赫蘿之所以這麼開心,有一大半理由應該是來自少了搶肉吃的對象吧。 「根本還沒煮好吧。」 羅倫斯一邊說道,一邊在地爐裡添加不算便宜的木柴。 當天晚上── 寇爾早早就已入睡,赫蘿過沒多久也打起鼾來。 木窗外吹著強風。 不僅是羅倫斯三人的房間,每間房間的木窗都不停發出「喀喀」聲響,有時還會夾雜著牧羊犬的叫聲,或許它們感覺到了恐怖的氣氛。 這是一個暴風雪來臨前的典型夜晚。 過去在這樣的夜晚,羅倫斯不管再怎麼抱緊棉被,還是會冷得睡不著覺,但這次不同。這次躺在被窩裡甚至讓人覺得熱。 一方面因為有赫蘿的尾巴能夠取暖,更主要的原因是──人的體溫是最佳禦寒手段。 就這點來說,赫蘿平常就像小孩子一樣體溫偏高,再加上喝了酒,使得體溫變得更高。 所以,即使把臉伸出來時會覺得寒風刺骨,被窩裡的溫度卻是如春天般暖和。 盡管如此,羅倫斯還是睡不著覺。不過,這是有原因的。 這次事件讓羅倫斯明白──憑自己的力量,無法解決赫蘿的所有問題。 而且,讓羅倫斯失眠的最大原因,是他正在苦惱今後應該如何安排。 如果赫蘿變回真實模樣去確認狼骨是否存在,不管狼骨存不存在,事件都會就此劃下句點。 如果狼骨真的存在,事件當然會隨之劃下句點,就算不存在也一樣。當赫蘿以真面目銜著對方脖子,詢問對方骨頭在何處時,相信不可能有修道士能夠說謊到底。 如果修道士回答根本沒有購買骨頭,或是已經轉賣給他人時,難道要追著狼骨繼續旅行嗎? 如果狼骨是在南方,那怎麼辦呢?要前往南方當然沒有問題,只是這麼一來不僅要花上一筆旅費,對於一路建立起來的行商路線上的生意,羅倫斯也必須一一舍棄。 如果生意中斷得太久,純粹想購買必需品的人們會很困擾,而且要是真的這麼做,也會失去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信用。 羅倫斯就算想繞遠路,還是有其限制。 就算想要與赫蘿一直過著如戲劇般驚險刺激的旅行生活,就像修道院無法逃避金錢問題一樣,羅倫斯也必須為了生活打算。 理所當然地,羅倫斯只能夠在能力許可的范圍內陪赫蘿旅行。 赫蘿當然也明白羅倫斯的處境,但一想到如果就這樣不再繞遠路,直接前往約伊茲,就再一次地讓羅倫斯無法安眠。 如果前往約伊茲,還能夠與赫蘿在一起多久呢? 這個問題只要望著天花板屈指算數,就能夠算得出來。 最大的問題是,抵達約伊茲之後,要怎麼做呢?一直置之不理的問題,就像加了發粉的面包般越變越大。 雖然不知道赫蘿抱著什麼樣的想法,但現在的羅倫斯能夠確信赫蘿對他有好感。 可是,兩人都不是小孩子了,也明白萬事不可能皆如己願。兩人必須在某個時間點下定某種決心。就算同樣是人類,不同身份的戀愛也會引起波瀾。更何況赫蘿是約伊茲的賢狼,而羅倫斯只是一介旅行商人。 那麼,兩人必須下多大的決心呢? 赫蘿就睡在羅倫斯身旁,羅倫斯把手擱在美麗的栗色長發上。赫蘿喝了酒入睡後,就算被捏了臉也不會醒來。羅倫斯辛苦扛著喝醉的赫蘿送她上床,得到這麼一點報酬也是應該的。 「……」 彷彿撫摸著絲綢似的,赫蘿的頭發從羅倫斯指尖慢慢滑落。 赫蘿讓羅倫斯迷戀。 可以的話,就算難堪、就算顯得愚蠢,羅倫斯也希望留在赫蘿身邊直到分手那一刻。盡管明白這是無謀之舉,羅倫斯也如此打算。 然而,閃過這個念頭之後,腦中隨即響起冷靜的聲音。那個聲音質問羅倫斯說:「你已經做好心理准備下這樣的決心嗎?」 羅倫斯嘆了口氣,停下撫摸赫蘿頭發的手。 面對如此困難的問題,雖然很想借助於賢狼的智慧,但這必須由羅倫斯自己找出答案。 羅倫斯忍著想要失態說出「可惡」兩字的沖動,再次看向身旁的赫蘿。 他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一定再窩囊不過了。 就在羅倫斯打算以表現窩囊為藉由,把臉埋進赫蘿頭發之間的瞬間── 「唔!」 羅倫斯停止了動作,不過這時赫蘿既沒有停止打鼾,也沒有在棉被底下強忍笑意。 羅倫斯好像聽見了什麼聲響。那似乎是拖動著什麼似的聲音。 「……?」 赫蘿仍舊熟睡著,埋住整張臉的棉被底下傳來少根筋的鼾聲。 羅倫斯豎耳傾聽了好一會兒,但還是只聽見木窗搖晃的聲音,以及窗外的風聲。 羅倫斯心想「可能是屋頂上的積雪滑落下來吧」並放鬆身體的瞬間,再次聽見了聲響。他知道這次不是自己的錯覺。 羅倫斯抬起頭側耳傾聽後,聲響再度傳來。 肯定有聲音。 羅倫斯緩緩吸氣,讓冰冷空氣流入體內。他立刻爬出被窩,讓雙腳踩在嘎吱作響的地板上,在寒冷如刀割般的空氣中站起身子。 羅倫斯解開刀柄上的鉤環,右手手指不停張開又握起。羅倫斯之所以會准備使用武器,是因為會在這種地方出現的小偷意外地多。由於這裡的人們認為只有熟人會住在這裡,這些小偷就利用這種大意的心態趁機偷竊。 羅倫斯打開通往設有地爐房間的門後,那好像拖動著什麼似的聲音清楚地傳來。不對,那是腳步聲。腳步聲之外,還夾雜著硬物摩擦的聲音。 那是杵枴杖的聲音。 如果是小偷,未免也太粗心了。不過,羅倫斯當然不會愚蠢到認為這是小偷踮腳在走路。 只是──都這麼晚了,到底會是誰呢? 「……嗯……唔。」 赫蘿翻過身子後,發現羅倫斯不在身邊。 她坐起身子之後揉著眼睛,用眼神質問著羅倫斯。 如此脫線的不成熟表現沒有持續太久,赫蘿似乎立刻察覺到腳步聲,眼神也轉為狼的眼神。 赫蘿以完全看不出喝醉酒的靈敏動作爬出被窩,但身體似乎還是不敵寒冷,而用力打了一下寒顫。 腳步聲已經來到相當近的位置。 嘶……啪嗒……咯吱。 赫蘿先看了看通往走廊的房門,再看了看羅倫斯。 看得出來赫蘿很想詢問來者是誰,但羅倫斯也不知道答案。 腳步聲在門前停了下來。 有人伸手觸摸門把,房門緩緩打了開來…… 「……哈──」 羅倫斯還來不及說出整句話,便朝向就快倒下的身影沖去。 然而,羅倫斯還是沒能把話說完。 出現在眼前的身影全身覆蓋著白雪,似乎好不容易才走到這裡,其身形看似哈斯金斯,卻不是人類。 羅倫斯啞口無言。 「……」 眼前這個不知名生物的眉毛周邊垂著冰柱,嘴巴四周看不出是胡須,還是冰柱。 其握住枴杖的手被白雪覆蓋而結冰,甚至分不清哪些部位是手,哪些部位又是枴杖。 不知名生物的呼吸聲相當安靜,安靜得甚至教人害怕。它藏在冰塊和雪花深處的眼睛閃爍著銳利目光。 沒有人開口說話。 因為來訪者是個背部異常隆起、頭上長出螺旋狀尖角、膝蓋關節如羊腳般彎曲、宛如惡魔般的存在。 「神啊……」 羅倫斯幾乎無意識地這麼喃喃說道。 就在這個瞬間,「啪」的一聲清脆聲響傳來,惡魔臉上的冰塊隨之裂開了。 當羅倫斯發覺是惡魔笑了時,赫蘿已經來到他身邊。 「……原來是狼啊……」 惡魔的嘴巴每動作一次,垂在嘴邊或胡須上的冰柱就會相互撞擊發出聲音。 對方的說話聲聽起來就是哈斯金斯的聲音。 「汝連偽裝的時間都沒有啊?」 「……」 哈斯金斯沉默地笑笑,然後以沒有握住枴杖的那隻手緩緩擦拭臉部。 如果是一般的人類,受到像哈斯金斯此刻的遭遇,應該早就已經死了。 「汝是來取笑咱的嗎?」 赫蘿的聲音比現場的空氣還要冰冷。 名為哈斯金斯的半獸惡魔像是感到刺眼般眯起眼睛,他在打算站起來時,身體一陣搖晃。 羅倫斯以反射性動作扶住哈斯金斯的肩膀。 眼前的存在是惡魔。怎麼看都像個惡魔。 然而,羅倫斯有攙扶這個惡魔的理由。 因為赫蘿也沒有藏起耳朵和尾巴。 「……在狼面前……羊當然會藏起來……不是嗎?」 哈斯金斯每動作一次,身體各處就會傳來冰塊裂開的聲音。 羅倫斯扶著哈斯金斯走到地爐前,讓哈斯金斯先坐下來。 這時傳來了一聲短短的尖叫。原來是醒來的寇爾倒抽了口氣。 「俗話說要藏起樹木,就要藏在森林裡。咱完全沒發現。」 「……我和你不一樣。」 哈斯金斯只用一隻眼睛看著赫蘿。 從赫蘿的尾巴反應和表情,看得出哈斯金斯的話語惹火了她。 即便如此,赫蘿還是有願意承認事實的器度。 她點了點頭,然後充滿怨恨地說: 「那又怎樣?」 哈斯金斯與赫蘿屬於同類。 羅倫斯並不在意這樣的事實。從一路走來的旅行經驗,他已經知道這類存在悄悄混在人類之中生活。祂們就住在離城鎮不遠處、恐怖謠言不斷的森林之中;住在城鎮居民因為害怕招致災難,而被畫清界線的隔離之地;或是住在已失去村民信仰的麥田裡。 所以,羅倫斯反而能夠比赫蘿更加鎮靜地等待哈斯金斯開口。 「我有事……相求。」 「有事相求?」 在讓溶化的冰塊再次結冰的寒冷天氣之中。 哈斯金斯刻意地用力點點頭,然後像在嘆息似的吐出話語: 「這是一場災難……憑我的力量已經沒辦法解救了。」 「所以想借助咱的力量?」 聽到赫蘿的話語後,哈斯金斯點了點頭。 然而,羅倫斯發現哈斯金斯不是在點頭,而是在笑。這時,哈斯金斯用著顫抖的手從胸前取出一封信。 「你的力量是來自尖牙和利爪吧……但這種力量稱霸的時代已經結束了。所以我要把這個拿給……」 哈斯金斯把視線移向羅倫斯。 「給我?」 「沒錯……我要拿給與狼一起旅行的人類。我會讓你們住在這裡……是想要觀察你們。不過,我覺得這是神明的旨意。」 「哈!神明?」 赫蘿露出尖牙笑著說道。赫蘿帶有威嚇和鄙視意味的表情,只引來了哈斯金斯的冷笑。 「如同你緊緊黏著這個……心地善良的奇特人類,我也只是緊緊黏著神明而已……」 「咱、咱才沒有……沒有……」 赫蘿激動地想要反駁,卻難得地說不出話來。 赫蘿與哈斯金斯之間有著宛如老人與小孩的差距,但這樣的感覺似乎不是完全來自外表給人的印象。 看著說不出話來的赫蘿,哈斯金斯臉上沒有浮現打敗對方的得意笑容。哈斯金斯會有這種反應,也是因為他與赫蘿之間的差距。 盡管面無表情,哈斯金斯卻露出了疼惜對方的同情眼神。 「你是商人吧?請看這個……」 「這是……?」 「這種事情經常發生……我在暴風雪中,尋找走丟的羊只時……一起行動的牧羊犬發現的。在大雪紛飛之中,那人保持著向神明禱告的姿勢,但已經斷氣了。」 那是一封封了口的信。在起毛羊皮紙做成的信封上,紅色的封蠟已經遭到破壞。 那人會在大雪中斷氣,就表示他一定是打算從某城鎮前來此地,結果迷了路的使者。 如果沒有加快腳步,就會被困在風雪之中,但如果加快腳步,體力就會急遽耗盡。 因為有人會遭遇這般不幸,所以甚至有些不肖之徒還會趁著溶雪之際,專門偷取不幸者們的遺物。 「我終究只是一隻羊……年少的狼啊,你也明白我的意思吧?」 哈斯金斯把話題轉向赫蘿。 赫蘿像是秘密被揭穿似的,緊緊揪住自己的胸口。 「面對這薄薄的一張紙,我們根本一點力量都沒有……」 說罷,哈斯金斯緩緩吐氣,然後閉上眼睛。 地爐裡的火勢已轉移到追加放入的木柴上,火勢轉大的爐火熊熊燃燒著。包覆哈斯金斯身軀的冰塊也總算開始溶化。此時的寇爾早已回過神來,在他勤快的照顧下,哈斯金斯一副感到很舒服的模樣。 不知不覺中,哈斯金斯已經恢復成人類模樣,甚至讓人覺得方才是在作夢,才會把哈斯金斯走進房間時的模樣看成了惡魔。 然而,保持站立姿勢俯瞰哈斯金斯的赫蘿頭上,還是看得見狼耳朵,以及若隱若現的尾巴。 羅倫斯打開哈斯金斯遞給他的信確認內容。 隨後,他明白了哈斯金斯為何會說自己一點力量都沒有。 「哈斯金斯先生。您說想借助我的力量,是想要我做什麼?」 「……我希望靠你來保護。」 「……」 羅倫斯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哈斯金斯則是閉著眼睛,露出淡淡笑容說: 「沒錯。就是保護修道院。」 「不……抱歉,但為什麼要這麼做?」 哈斯金斯睜開一隻眼睛,用灰色眼珠看著羅倫斯。 那充滿威嚴的目光,就和高傲有力地一步一步踩踏大地、在野原出沒的野生羊只一樣。 哈斯金斯擁有的力量與赫蘿不同。 如果把赫蘿形容成出鞘的利刃。哈斯金斯就是巨大的鐵錘。 「也難怪你會在意這個問題。你一定覺得我不可能真的屈服於神明吧……我啊,一路來一直利用人類過活,就跟你旁邊那隻年少的狼一樣。」 雖然赫蘿還想反駁,但被哈斯金斯的眼神制止了。 哈斯金斯簡直把赫蘿當成了小孩看待。 「我沒有要惹你生氣的意思。我們以人類的模樣過著人類的生活,所以當然必須借助人類的力量。」 「哼……那汝借助人類的力量做了什麼?」 「建了故鄉。」 「咦?」 赫蘿瞪大了眼睛。而哈斯金斯還是保持相同的語調和態度,沉靜且清楚地說: 「建造了故鄉。在這塊土地上,築起了屬於我們的故鄉。」 劈啪、劈啪,木柴燃燒的聲音響起。 赫蘿的眼睛瞪大得像滿月一樣圓。 「不管是高山、森林還是草原,都逃不過人類的手掌心。所以,為了建造一個過了一百年、兩百年也不會改變、永遠存在的寧靜場所,只能夠利用人類的力量。剛開始我們也很擔心能不能順利完成這個目標……但最後成功了。我們擁有了一片寧靜的土地。不管什麼人在什麼時候來訪,他們總會這麼說──」 「……很高興看見您還是老樣子。」 哈斯金斯像個慈祥爺爺般露出微笑,然後深深吸了口氣。 「這一直是我們悲壯的願望。我們族群在很久很久以前被趕出了住處,而離散四處。有的同伴前往貧瘠的荒野,有的同伴化身成人類走入城鎮。有的同伴則是踏上永無止盡的流浪之旅……我們能夠再次相聚的場所──就算住在遠方,也能夠隨時回去的場所,就是這裡。」 「您說族群離散四處,該不會是因為獵月……」 「哈哈……哈!原來你知道這麼多啊。那這樣就更容易說明了。沒錯,正是獵月熊奪走了我們的住處。以古語來說,就是伊拉哇.威爾.牧黑德亨德。」 羅倫斯想起在祭拜蛇神的偏僻村落,曾看過一位修道士收集的多數古老傳說。 赫蘿像個老是哭泣的小孩子一樣,深深吸了口氣。 「發生那場災禍時,我們族群的力量微弱,根本對抗不了。然後,如今時代已經改變,為了保護這裡,必須仰賴新的力量。人類建立的結構太過細致,而我的羊蹄太粗了……」 有求於人時,想要表現得不會太卑微,又不會太強勢,並與對方保持對等的立場非常困難。 擁有高傲自尊,卻不會顯得盛氣凌人。 哈斯金斯接受一切事物的原貌,並在現狀中做自己能做的事情。 好幾百年來,他一定都是這麼走來的。 正因為如此,哈斯金斯才能夠擁有這般氣度。 「過去我們也遭遇過很多困難,但這次的難題,恐怕已經超出了我們能力的范疇。」 羅倫斯先看了信一眼,再看向哈斯金斯說: 「……這是國王發出的徵稅通知吧?」 「在諸侯互爭的那段漫長戰亂時期……反而比較容易解決難題。戰亂之中搬出我們那時代的論理,還有辦法得到安寧。但是,漫長的戰亂時期會使得土地荒廢。要是修道院瓦解,我們就什麼都沒了。所以……我暗中幫助溫菲爾一世統一這個國家。如果要說我做了什麼錯誤決定,或許就是這件事情吧。」 比人類強悍且聰明、在人類席捲世界之前統治這個世界的存在。 經過時代不斷地變遷,這種存在會遭到背叛,或許也成了稀鬆平常的事情。 「子女不可能記得父母之恩。孫子就更不用說了……我已經無法再站上公開的舞台了。頂多只能偶爾現現身,為他們的權威加持。」 「黃金之羊的……傳說。」 「沒錯。不過,當中有幾次是久未謀面的同伴來這裡拜訪我時,不小心被看見就是了。」 在笑不出來的地方說出笑不出來的玩笑話時,反而比較容易笑出來。 不過,如漣漪般的一陣輕笑聲退去後,會更加凸顯緊張感。 「雖然我很不擅長於數錢,但也知道修道院已經到了快要破產的地步。每次一被徵稅,我們的薪水就會遲發。關系比較好的人還告訴過我們,修道院下次恐怕撐不下去了。」 「可是,這種問題……」 「我已經不知道自己能夠做些什麼了。如果只要用蹄子踩平、用牙齒磨平就能夠解決,我也希望這麼做……你是商人沒錯吧?人類把我們的同伴趕出森林或深山時,總會看見商人藏在暗處。擁有這種力量的人竟然跟狼親密地談天說笑……既然這樣,當然只能仰賴……」 哈斯金斯嘆了很長、很長的一口氣。 「當然只能仰賴你而已。」 「可是──」 「拜託你。」 過去羅倫斯獨自旅行了長達七年的時間。他曾有幾次應受傷倒地的同伴的請求,幫對方送信給家人。 看見不願想起的畫面浮現在眼前,羅倫斯不禁噤聲。 如果只是普通信件,羅倫斯願意收下。 然而,他此刻拿在手中的,是國王發出的徵稅通知。 「不行。」 就在羅倫斯說不出話來時,赫蘿先開了口: 「不行。咱們不能冒這樣的險。」 「赫蘿……」 「做不到的事情就要老實說做不到。汝不是已經判斷出跟這件事情扯上關系會有危險嗎?咱們明天就要離開。如果明天不行,就後天離開。咱們是旅人,和這裡一點關系都沒有。」 赫蘿滔滔不絕地說完後,只聽見她急促而輕淺的呼吸聲。 如果赫蘿板著臉孔這麼說,羅倫斯或許會生氣,但羅倫斯之所以把哈斯金斯交給寇爾照顧,然後面無表情地站起身子,並非因為生氣。回過神來的赫蘿看見羅倫斯站起來,縮起了身子。 赫蘿臉上浮現難以形容的表情。 她抿著嘴的樣子看起來像在生氣,也像因為悲傷而嘴唇顫抖。她縮起肩膀,握緊拳頭,臉色一片蒼白。 羅倫斯不忍心看見赫蘿這般模樣。 他知道赫蘿是因為忌妒,才會有如此反應。 「怎、怎樣?汝啊,咱說錯了嗎?汝說過會有危險,所以咱才提議要離開。現在汝卻要接受那傢伙的請求──」 「赫蘿。」 說著,羅倫斯握住赫蘿的手。赫蘿抵抗了兩、三次後,安靜了下來。 淚珠不停從赫蘿臉上滑落。 赫蘿心裡明白自己的發言太過幼稚。 因為彼士奇幫忙建造故鄉的對像是人類,所以赫蘿還忍受得了。 但對象換成是哈斯金斯,那就不一樣了。 而且,使得哈斯金斯失去故鄉的兇手,與毀滅約伊茲的兇手同樣是獵月熊。 「年少的狼啊……」 哈斯金斯投來話語。 「你的故鄉也是被那些傢伙毀滅的啊?」 赫蘿那參雜忌妒、羨慕以及不安情緒的目光變成一片混濁,看向了哈斯金斯。 「我們建立新故鄉的過程並不容易。我們化身成人類,盡量不讓人類注意到我們,也不讓人類記住我們,假扮成牧羊人一路生活過來。為了守住這裡的土地……我們早就下定決心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咱也做得到!」 盡管這麼怒吼著,赫蘿的聲音卻顯得微弱。 她的聲音變得沙啞而發不出聲來。 「要是能夠找回……咱故鄉……約伊茲……咱也會……」 「瞧你的反應,應該是沒有和熊交戰過吧?你是說自己有賭上性命與熊一戰的決心?」 赫蘿的臉上浮現了滿滿的怒意。 她一定覺得哈斯金斯是在瞧不起她。 然而,面對齜牙咧嘴的赫蘿,哈斯金斯卻一直保持沉穩鎮靜的態度,注視著赫蘿泛紅的琥珀色眼珠。 「那些傢伙來到我的故鄉時,我逃跑了。我死命地逃跑,因為有太多同伴需要我保護。我帶領著同伴們死命逃跑。就是到了現在,那一刻還是歷歷在目。那天晚上,巨大滿月浮於半空。遼闊草原另一端可看見山脊線,又圓又大的月亮在山脊線上方發出皎潔光芒。我們在草原上奔逃,死命地想要逃離那片我們每天吃草的肥沃草原。」 哈斯金斯的身體變得更加虛弱了。只要一直保持人類模樣,想必他與赫蘿一樣必須受到人類身體的限制。 明明如此虛弱,哈斯金斯卻滔滔不絕地說個不停。 彷彿地爐裡的熱火融化了藏在他心中的無數思緒。 「那時,我回頭看向故鄉的方位。然後,我看見了。我看見身軀龐大得彷彿能夠坐在山脊線上的巨熊身影……那一幕美極了。就是到了現在,我還是這麼認為……那巨熊發出嘶吼聲,高舉手臂獵月的那一瞬間,讓我至今難忘……」 這是發生在遙遠的時光盡頭、對人類而言遙不可及的事情。 在那時代,世界仍籠罩著黑暗,並且受到精靈統治。 「到了現在,一切都變得教人懷念。那巨熊是我們世界的最後王者。那是靠力量以及雄偉體格支配一切的時代。如今我的恨意也消失了,只剩下懷念的感覺……」 對於沒能夠加入當時的歷史,只能在經過幾百年後的現在,才得知故鄉已不存在的赫蘿來說,或許此刻頂多只能勉強擠出有些孩子氣的笑容。 「汝、汝這個逃亡者,還好意思說早就下定決心,笑死人了。」 赫蘿的反應就像小孩子在賭氣一樣。 然後,年歲已高的哈斯金斯輕易地做出反擊。 「為了融入人類世界,我吃了肉。到現在已經有好幾百年了。」 「!」 赫蘿的目光移向掛在皮繩上晾乾的肉乾。 那是什麼肉呢?與哈斯金斯一起用餐的熱鍋裡放進了什麼肉呢?幾聲急促的呼吸聲後,赫蘿突然吐了出來。 羅倫斯不確定赫蘿是想哭,還是想像了與哈斯金斯做出相同事情的自己。 哈斯金斯為了扮成牧羊人,甚至能夠若無其事地吃下羊肉。 赫蘿做得到同樣的事嗎? 「為了擁有這裡,一路來我舍棄了很多東西,也跨過了不能跨越的界線。然而,萬一失去了這裡,恐怕就再也找不到讓我們安住的地方。」 哈斯金斯的這句話不像是在責備赫蘿。 反而像是為了借助羅倫斯的力量,誠心誠意地說明和請求。 然而,對於哈斯金斯在這裡建造故鄉的事實,赫蘿不禁感到忌妒。 看見有人拚命努力打造出自己失去的東西,赫蘿不禁感到忌妒,而赫蘿也知道自己這樣的情緒既任性,又愚蠢。不僅如此,她甚至打算撇下想守護新故鄉的人。 如果赫蘿覺得哈斯金斯的發言像在責備她,那也是因為她自己心虛。 在理性與情感之間掙扎的赫蘿,最後選擇了逃避。 赫蘿像個孩子般哭了出來,她的手被羅倫斯握住,就這麼癱倒在地。 哈斯金斯等到羅倫斯抱住赫蘿的肩膀後,才緩緩開口說: 「……面對現在的世界,你懷裡那隻年少的狼一定也遭遇過許多痛苦的回憶。累積了難以估計的幸運後,她好不容易能夠與心地善良的人類一起旅行。我能夠瞭解她不願意放棄這份幸運的心情,也能夠瞭解她想守護的心情。但是……」 說著,哈斯金斯緩緩閉上眼睛。 「我也不願意放棄這裡。這塊好不容易才到手的……安寧之地……可是……」 看見哈斯金斯停頓下來,寇爾慌張地用手按住他厚實的胸口。 不過,看見寇爾安心地鬆口氣,羅倫斯知道哈斯金斯沒什麼大礙,只是用光了力氣而已。 羅倫斯聽著木柴燃燒發出的聲音以及赫蘿啜泣的聲音,再次把視線移向哈斯金斯交給他的徵稅信。 照信上所寫的徵稅方法,修道院很難拒絕繳稅。 拒絕繳稅的最佳方法就是主張自己根本沒有資產,但國王選擇的徵稅方法,可說是不管對方用了什麼方法刻意隱瞞,也會變得毫無意義的最終手段。 這種徵稅方法不難看出國王的堅定決心,想要若無其事地避開徵稅,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只要表現出一絲猶豫,想必國王就會立刻派兵前來。 說不定國王一開始就是抱著這樣的打算。 赫蘿曾經說過一個族群如果有兩個首領,就會相處得不好,這樣的道理同樣可以套用在統治國家上。修道院擁有廣大土地及權威,對國王而言,這樣的存在肯定相當礙眼。 繳稅會滅亡,不繳稅也會滅亡。 必須把修道院從這樣的絕境裡解救出來。 而且是由身為一介旅行商人的羅倫斯來解救。 「這根本不可能……」 聽到羅倫斯脫口而出的話語,寇爾有所反應地抬起頭說: 「不可能嗎?」 寇爾也是為了保護故鄉,而勇敢跨出了界線。 他的眼神比平常更認真,甚至有責怪羅倫斯的感覺。 「……旅行到一半時,遇到了意外。因為前一天下雨,路面到處都是泥濘。」 聽到羅倫斯突然莫名其妙地扯開話題,寇爾臉上難得浮現忿怒的表情。 羅倫斯是個商人,而商人總喜歡打煙霧仗。 從寇爾的表情,羅倫斯感覺得出來他想這麼說。 「走在最前頭的馬車掉進了沼澤。我們急忙追上一看,發現幸好駕著那輛馬車的商人還活著。那商人自己也很不好意思地仰臥在地。雖然那商人受了傷,但應該沒事才對。我們抱著這樣的想法,想要抱他起來,結果發現……」 羅倫斯撫摸著還在抽泣的赫蘿背部,轉向寇爾說: 「他的肚子破了一個大洞。應該是被樹枝刺穿的。他本人也是在看到我們僵住臉後,才發現自己的肚子破了一個大洞。他露出僵硬的笑容要我們救他。可是,我們不是神明。我們能做的只有留在原地,送他最後一程。」 世上有些事情根本無力改變。 而且,這是非常理所當然的事情。 羅倫斯嘆了口氣後,繼續說: 「我當然會同情他。但是,我也知道應該會幫助我們的神明經常不見蹤影。所以,我會告訴自己『幸好不是我遇到這種不幸』。」 「這太……」 「這是人之常情。然後,送完不幸的他最後一程後,我會重新站起來,並且繼續旅行。這時候我會從他的馬車上搶走拿得動的貨物。」 羅倫斯揚起一邊嘴角,補上一句:「還會說一聲『賺到了』。」 寇爾的臉龐一陣抽動,似乎就要從喉嚨深處擠出什麼話語,但最後什麼也沒說。 他低下頭,重新幫哈斯金斯擦拭起濕潤的頭發和胡須。 遇到讓人難過又無法改變的事情時,只要埋頭於眼前的工作,就能夠多少獲得解脫。 羅倫斯忘了自己是在幾歲時明白這樣的道理。 他一邊這麼想著,一邊抱起在他懷裡安靜下來的赫蘿。羅倫斯抱著不知道是哭累而睡著,還是情緒太激動而暈過去的赫蘿前往隔壁房間。 屋外風雪交加,因為白雪早已填滿牆壁和木窗的縫隙,所以屋內反而沒有那麼冷。 赫蘿像發燒了一樣,不停發出急促而輕淺的呼吸聲。或許是在作惡夢吧。如果不是在作惡夢,就是因為良心受到譴責而喘不過氣來。 讓赫蘿躺在床上後,羅倫斯心想還要照顧哈斯金斯,於是准備離開赫蘿身邊。這時,赫蘿抓住了他的袖子──她微微張開眼睛,拋開羞恥心、名譽,以及一切一切,用眼神要求羅倫斯陪在身邊。 雖然不確定赫蘿是否還清醒,但羅倫斯用另一隻手摸了摸她的頭後,赫蘿便安心地閉上了眼睛。 過了不久,羅倫斯一根一根地緩緩撥開赫蘿抓住他袖子的手指。 在地爐裡的赤熱爐火照亮下,寇爾在隔壁房間拚命地想要幫哈斯金斯脫去外套。 兩人之間不僅體重差距甚大,而且寇爾本來就沒什麼力氣。 羅倫斯沉默地伸出手幫忙後,寇爾雖然沒有道謝,但也沒有拒絕。 「如果只是思考一下,還不會有危險。」 寇爾在驚訝之餘,並沒有反問什麼。 他抬起頭,停下了手邊動作。 「那邊拉一下。」 「啊!是、是!」 「如果只是思考可能性,還不會有危險。因為目前應該只有我們知道這封信的內容。」 兩人從哈斯金斯收在房間角落的私人物品當中,找出衣服幫他穿上,脫去他濕漉漉的鞋子。 「這麼重要的信件,我不認為會只送出一封。等暴風雪停了後,想必會有其他人把信送到這裡來。這麼一來,就表示我們還是有一些選擇。」 要不要把這件事情告訴其他人?如果要,要告訴誰? 「修道院可能獲救嗎?」 「這我就不敢保證了。不過,我們可以預測狀況。修道院已經被逼到了絕路,而國王方面也是。假設雙方都只能做出接近極限的選擇,那他們的選擇就呼之慾出了。而且,這件事情的主角除了國王、修道院,還有魯維克同盟。」 寇爾屏息凝視,接著戰戰兢兢地問道: 「不用管赫蘿小姐嗎?」 所謂核心問題就像傷口一樣,如果碰觸到了,對方不是痛苦呻吟,就是忿怒發狂。 而羅倫斯屬於前者。 「……赫蘿應該是覺得無法忍受,又無法坦率接受事實,在無所適從的狀態下,才會說出那種話。只要狀況允許,她應該會願意幫忙。別看赫蘿那樣子,其實她有時候心地挺善良的。提醒你一下,這時候應該要表現出吃驚的樣子。」 為了避免凍傷,寇爾用布料在腳上裹了好幾圈,然後在地爐裡放進更多木柴。 這時,寇爾總算一臉疲憊地露出笑容。 「那傢伙應該知道自己的忌妒心有多麼醜陋。而且,看見哈斯金斯的決心,赫蘿一定覺得自己簡直像個小孩子。身為賢狼的自尊想必受到了重創。」 說到愛面子和意氣用事,赫蘿絕不輸任何人,但她還是懂得什麼時候該開玩笑,什麼時候該認真。 對於擺出認真態度的赫蘿,就是羅倫斯也必須表示敬意。 「以前我曾經跟赫蘿說過。」 「說過什麼呢?」 「我說,解決事情的方法可以有好幾種選擇。不過,解決完事情後,我們還是要繼續過活。既然這樣,比起選擇能夠最輕易解決事情的方法,更應該選擇事後能夠讓我們舒服安心過日子的方法。」 寇爾用棉被團團裹住哈斯金斯,讓吹來的寒風無法輕易灌進他身體。 最後寇爾用布料包住木柴,放在哈斯金斯頭底下取代枕頭,完成了看護。 「聽到我這番話,那傢伙一副死了心的模樣回我一句『大笨驢』。不過,如果赫蘿不顧哈斯金斯而繼續旅行……她能夠安心入睡嗎?」 寇爾一定想像了赫蘿大口吃飯喝酒,然後像小狗或小貓一樣慵懶熟睡的模樣。 看著千辛萬苦得到第二故鄉的人就快失去故鄉,自己卻棄而不顧──羅倫斯不覺得在這之後,赫蘿還能夠如此悠哉過活。 寇爾用力搖了兩次頭。 「而且,你就更不用說了吧。」 羅倫斯笑笑後,寇爾一副心事被揭穿的模樣僵著臉,難為情地垂下頭。 就算羅倫斯與赫蘿都舍棄了哈斯金斯,寇爾一定不會舍棄他。 「不過,到目前為止我說的都是感情方面的論點。」 「到目前為止?」 看見寇爾瞠目結舌的模樣,就算對象不是赫蘿,羅倫斯也有種想要緊緊抱住他的感覺。 只要和寇爾相處,就很容易讓人表現出自信及虛榮心。 「我是個商人啊。如果得不到利益,就不會採取行動。」 「……您的意思是……」 「關鍵在於這張徵稅通知。如果相信哈斯金斯說的話,還有彼士奇他們的判斷,這張徵稅通知將會鏟除修道院的一切。這麼一來,這就會是個大好機會。聽說大浪到來之前,潮水會完全退去,這時就可以把海底看得一清二楚。這麼一來,就會怎樣?」 寇爾立刻這麼回答: 「也會發現藏在海底的藏寶箱,是嗎?」 「沒錯。如果真有藏寶箱,修道院應該沒辦法徹底隱瞞才對。這對赫蘿原本的目的,也不是完全沒有幫助。至於要不要靠武力奪取,就看赫蘿怎麼決定了。」 寇爾點了點頭,然後鬆了口氣地癱坐下來。 「我沒辦法像羅倫斯先生這麼有技巧。」 寇爾應該是指羅倫斯能夠從多種觀點來思考事情。 羅倫斯沒出聲地笑了笑,然後聳了聳肩。而他這樣的反應並不是在演戲。 如果赫蘿在場,一定也看得出來。 因為沒有什麼人能對自己說謊。 「夜晚還很漫長,也正好起了火。寇爾……」 「是。」 「我需要你的智慧。」 「是!」 寇爾大聲回應後,急忙摀住嘴巴。 羅倫斯馬上準備好紙與筆,開始擬定計畫。 想要捕捉到小飛蟲的振翅動作或許很難,但如果是擁有雄偉軀體的老鷹,就能數出拍動翅膀的次數。 比起小規模組織,大規模組織的行動也更容易做出准確的預測。 如果對方還被逼到了絕路,那更是容易預測。 不過,目前掌握的情報太少了。 目前得知修道院財政窘迫,國王方面肯定也因為內政失敗而國庫枯竭。再加上國王的徵稅手段──以及修道院想必無法熬過這次徵稅的預測。 己方未知的情報,則是修道院究竟扣著何種形式的最後財產。 修道院到底是如羅倫斯等人所推測般擁有狼骨這類高價的聖遺物?還是持有現金? 寫出這幾點事實後,只填滿了紙張上半面。 剩餘下半面就用來寫出羅倫斯等人能做的選擇。 也就是告知徵稅一事的對象。要告訴同盟的人嗎?還是修道士?或者應該保持沉默呢? 而接下來,針對應該如何處理狼骨情報的問題,也有著一樣多的選擇。 羅倫斯等人能選的路看似很少,又好像很多,不知道的事情亦然。 就算知道修道院財政窘迫得甚至無法熬過徵稅,也不知道修道院是頑固地反抗國王,還是當一隻順從小羊,屈服於國王的軍力。 以常識來思考,修道院會只憑一己之力來解決的可能性為零。 修道院應該只能夠選擇向同盟提議,藉由巧妙地慢慢提供情報給對方的方式,也從對方那裡獲得情報,然後在這般局勢之中挺進。 這麼做當然會有危險。 不過,也不是沒有勝算可言。 畢竟現在咬住修道院喉嚨不放、絞盡腦汁想咬修道院一口的對象,不同於只懂得把獵物啃得連骨頭都不剩的傭兵集團。 同盟懂得怎麼收割小麥,同時也懂得怎麼增加小麥產量。他們知道比起一次大撈一筆,永續持久的小收入更加重要。 而且,為了讓移民順利進行,必須讓土地保持安定,所以對同盟來說,修道院能否存活是優先度極高的問題。 羅倫斯與寇爾花了整整一晚,把能想到的可能性從頭到尾思考了一遍。兩人思考每一種可能發生的事態,並討論值不值得放手一搏。兩人能夠一直保持頭腦清晰,肯定是屋外的暴風雪,以及天明前的低溫發揮了效用。不然就是羅倫斯身為獨當一面的商人,對於世間結構已有一定程度的瞭解,再不就是因為有寇爾幫忙,才會如此順利。 等到地爐裡熊熊燃燒的爐火化為無聲炭火時,羅倫斯兩人終於想出了無懈可擊的最佳選擇,並寫在紙上。 羅倫斯眼前浮現了赫蘿的開心表情,以及哈斯金斯的驚訝表情。 這個方法就是── 「……唔。」 羅倫斯得意洋洋地在赫蘿面前說出結論── 就這個瞬間,羅倫斯忽然醒了過來。 炭火燃燒的聲音和雪花飄落的聲音非常相似。 聽著「啪啦、啪啦」的聲音,羅倫斯能夠大致推算自己睡了多久。 羅倫斯唯一不明白的事情是,直到剛才都還確實存在的最佳選擇,究竟是什麼樣的方法。 不,其實他心裡很明白。 那是一場虛幻的夢。是一場夢就算了,羅倫斯還露出了自己作了這種夢的表情。 「大笨驢。」 直到剛才,羅倫斯都趴在放了紙張寫字的木箱上睡覺,當他挺起身子時,蹲在地爐旁的赫蘿丟來這麼一句。 赫蘿的聲音聽起來比教會鐘聲更加清脆悅耳。 羅倫斯伸了一個大懶腰後,覺得脖子疼痛極了,他心想可能是睡姿太奇怪的關系。 「真是個大笨驢……」 羅倫斯發現肩上披著兩條棉被。 他看見寇爾在別著臉、不停罵著「大笨驢、大笨驢」的赫蘿身邊縮成一團,那模樣像是緊抓著赫蘿尾巴不肯放手。 或許是哭得發腫的臉在消腫後形成了反效果,也或許是連長袍也沒穿的單薄打扮之故,赫蘿的臉看起來消瘦甚多。 不,赫蘿顯得消瘦不是外表上的問題,而是和她散發出來的氣息有關。當羅倫斯驚覺時,聽到赫蘿夾雜著嘆息聲說: 「咱非常幸福。」 赫蘿的話語和表情明明不一致,聽起來卻比贊揚泛著油光的羊肉多麼美味時,更像發自內心的話語。 「這世上明明有那麼多無法順心如意的事情。」 寇爾半張著嘴巴,別說是打鼾聲,甚至聽不到呼吸聲,那模樣乍看下就像死了一樣。 不過,當赫蘿輕輕撫摸寇爾的頭時,他像是感到很癢似的縮起脖子。 「我們的神明告訴我們要與人分享東西。」 「即使是幸運也要分享?」 赫蘿興味索然地問道。 如此冷淡的反應,讓羅倫斯甚至有種如果回答得不夠得體,赫蘿可能會冷漠地嘆口氣,然後再也不跟他說話的感覺。 「幸運也要。當然了,我自認有好好實踐這件事情。」 「……」 「你那尾巴我也分給了寇爾享用。」 看到羅倫斯板起了臉孔這麼說,赫蘿一副被打敗了的模樣,只在嘴角浮現笑意,然後迅速把視線移向木窗。 「咱覺得身體發燙得像被火燒一樣。」 「是因為……」 羅倫斯原本打算開玩笑地說:「是因為聽到我說的話嗎?」但終究沒有勇氣說出口。 不過,察覺到羅倫斯沒說完的玩笑話後,赫蘿似乎意外地開心。 赫蘿抽動了一下耳朵後,沒回頭地抖著肩膀在笑。 「不過,不管是什麼存在,都一樣有著獨佔一切的想法。咱已經很久不曾因為某人擁有某樣東西而如此忌妒了。這反而讓咱覺得痛快。」 羅倫斯沒有立刻接話,而這是為了強調自己接下來要說玩笑話。 「能夠像小孩子一樣說那麼多任性的話,當然會很痛快吧。」 赫蘿不是那種看見對方拚命懇求,還能夠一腳踹開對方的傢伙。 即使是對自己不利、會讓人生氣的事情,一旦受人請求,就無法拒絕;正因為赫蘿是這種個性的人,才會在帕斯羅村待上好幾百年。 「不管是人類還是羊,腦袋裡想的事情都一樣吶。」 「那當然了啊,連我跟你都能夠吵架了。」 「嗯。如果不是爭奪相同的東西,用相同語言互罵,以相同視線高度互瞪,就不算是吵架。」 赫蘿坐著撫摸寇爾的頭,當她時而笑開懷、時而多話時嘴邊會湧出白色氣息。那股文靜中帶有氣質,甚至散發出優雅氣息的姿態,如果說是像守護森林的女神,確實很容易說服人。 或許是此刻的她露出與怠惰或墮落扯不上邊的纖細身形,與穿了好幾件衣服時的圓滾滾模樣完全不同,才會給人這種感覺吧。 羅倫斯面對的不是索求體貼的柔弱女子,而是走過漫長歲月、寄宿在麥子裡的賢狼化身──赫蘿。 「我多少有一些智慧和經驗。而寇爾有冷靜的思緒和構想力。」 「咱有什麼?」 「你有義務。」 羅倫斯這麼回答。 「你有義務讓與我的旅行化為美談永遠流傳下去。狼群為羊只挺身相助的故事,不正是最好的題材嗎?」 為了讓權威以權威的形式存在,必須以穩固的價值觀來支持。 對自己說過的事情負責,就是最符合這般原則的表現。 赫蘿咧嘴露出尖牙,從上下咬合的尖牙縫隙間,湧出了大量的白色氣息。 羅倫斯看到了一張相當愉快的笑臉。 那是一張像是在討論該如何惡作劇、顯得孩子氣的天真笑臉。 迷了路而被山賊追趕到森林之中時,如果有神明以外的對象能夠依賴,那一定是露出這種笑臉的傢伙。 「有勝算嗎?」 羅倫斯無言地聳了聳肩後,把墊在臉頰下的紙張遞給赫蘿。赫蘿看了羅倫斯的臉,輕輕笑了出來。羅倫斯心想臉頰上可能沾到了墨水。 「咱對自己的機靈反應還有那麼點自信,可是……這種事情咱就不擅長了。」 赫蘿應該是指全方位的思考模式。 因為事到緊要關頭時,赫蘿可以使用蠻力,所以根本沒必要事前仔細考量。 「不過,以前有位傭兵指揮官這麼說過。他說,不可能以一種方法持續打贏所有戰役。配合對手改變戰術,才是最強而唯一的必勝法。然後……」 「然後什麼?」 「只有神明才能做到這件事。」 羅倫斯開了一個壞心眼的玩笑。 赫蘿一副彷彿在說「你給我記住」似的模樣,微微傾著頭。不過,她的表情看起來似乎不是真的那麼生氣。 「重點在於修道院有沒有咱們在尋找的骨頭。而他們擁有的可能性極高。」 「沒錯。和彼士奇所說的內容最契合的,就是骨頭這個關鍵。」 「汝等應該支持的對象不是修道院,而是汝混熟了的那些傢伙唄?世上最可怕的事,莫過於跟不知道在想什麼的傢伙聯手合作吶。」 赫蘿在說話的同時,讓眼睛以飛快的速度追著紙上的文字跑。羅倫斯在紙上寫了與寇爾的對話內容,不過那字體相當潦草。 過去曾經因為赫蘿扯謊說自己不識字,而造成一場大騷動,現在看見赫蘿的表現,羅倫斯不禁心想赫蘿的識字能力說不定在他之上。 「說得也是。而且,同盟的人也不是笨蛋,既然同盟有像彼士奇這樣的成員,就表示他們希望這塊土地能夠安定且繁榮。哈斯金斯先生他們的居住場地或許會變得狹窄一些,但目的應該不會與同盟相差太遠。」 赫蘿稍微垂著眼瞼,像個身份高貴的婦人在眺望珍貴寶石似的,望著躺在地爐旁睡覺的哈斯金斯。 不過,發現自己的舉止被羅倫斯看見後,赫蘿便轉向羅倫斯露出難為情的笑容。 雖然沒有勇氣向赫蘿確認,但羅倫斯猜測赫蘿與哈斯金斯之間應該有著超出外表的年齡差距。赫蘿不僅相當重情義,有些地方還顯得特別重人情,所以不管對方是羊還是其他存在,只要是年長於赫蘿、經驗豐富的對象,相信赫蘿都會表現出敬意。 雖然赫蘿對自己向對方伸出援手的事實表現出有些得意的樣子,但或許也同時感到別扭。 「那麼,旅行商人克拉福.羅倫斯可有自信完成這件任務?」 因為赫蘿很少呼喚羅倫斯的名字,所以光是聽到名字,就讓羅倫斯有種得到獎賞的喜悅。他不禁覺得自己這樣的反應或許是一種病態。 羅倫斯也露出了自信滿滿的笑容。那就像准備參加一口氣喝下烈酒的比賽、絕對不會輕易放過對手似的笑容。 他稍微做了一次深呼吸後,緩緩答道: 「從對方的立場來說,狼骨應該也是相當重要的關鍵。照理說,狼骨幾乎是唯一指向真相的情報,對方應該會慎重看待這個情報;而越是有可能打破現狀的強力情報,就會越受重視。就是在這般狀況下,像我這種旅行商人才有機會出手。」 「汝確定是這麼回事?這真的是正確情報?真的沒問題嗎?真的嗎?汝敢保證?那咱就相信汝喔。」 赫蘿邊笑邊像小孩子一樣不停丟出問句。 羅倫斯一一回應了每個問題,同時用手肘倚著木箱,擺出優秀商人的姿態說: 「我會提供確證給您,但相對地,方便也讓我詢問幾個問題嗎?」 「那個徵稅什麼的問題,會讓對方的時間變得緊迫。」 「我想這問題一定會被放上談判桌。一旦讓其他的徵稅信使抵達這裡,就沒有多少時間可利用了。要是一直拖拖拉拉下去,連利益本身都會消失不見。所謂為了更大的利益,只好犧牲小利益了……」 「哼。」 赫蘿彷彿在嘲笑羅倫斯預測得太樂觀似的哼了一聲,然後一臉無聊地別過臉去。 「可行唄。」 赫蘿把紙張塞還給羅倫斯說道。羅倫斯表現得像收到國王詔書的貴族一樣,小心謹慎地捲起紙張。 「那麼,就這麼決定了。」 這句話讓羅倫斯變回了商人。 此刻的他是合約的僕人,是貨幣的俘虜。 同時,他也是在暗地裡操控人類世界的地下王族成員。 「好了。」 整理胡須、梳理頭發、豎起衣領。 在執行生意計畫之前,一切永遠都是完美的。 然而,誰都知道計畫永遠趕不上變化。 第一個難關是以狼骨情報為誘餌,設法讓魯維克同盟上鉤。 如果沒有成功達成這項任務,那整個計畫就到此為止了。 「那我出發了。」 從旁觀角度來看,羅倫斯肯定就像個准備前往巨人巢穴的小矮人。 但是,羅倫斯初當上旅行商人時,也覺得四周的商人都像大巨人。但在這群大巨人之中,羅倫斯還是順遂地走到現在,這次肯定也能夠順利達成任務。在赫蘿與寇爾的目送下,羅倫斯離開了牧羊人的宿舍。 可能是在暴風雪中強行前進留下了後遺症,哈斯金斯的身體狀況依然沒有好轉,但聽見羅倫斯願意協助後,臉頰明顯變得紅潤不少。 哈斯金斯一直隱藏身份,在暗地裡支撐著修道院。所以在修道院裡,他必須與其他牧羊人是相同的存在。 哈斯金斯說過,自己只能夠依賴羅倫斯──看來此言不虛。 屋外仍是風雪不斷,建築物幾乎完全被白雪覆蓋,只有屋簷下的部分勉強還看得見石牆或木牆。 然而,盡管天候如此惡劣,商人似乎還是靜不下來。 羅倫斯好不容易抵達同盟固定利用的旅館時,也看見一名商人正好從對面建築物跑了過來。 「喲?沒想到這種天氣一大早還有客人前來。」 「是啊,因為天氣越惡劣,越是發財良機嘛。」 「哈哈哈!說得真對。」 這人似乎是魯維克同盟的成員,他毫不猶豫地打開大門,迅速走進旅館。 羅倫斯也跟著走進旅館,隨即聽到入口處旁的商人詢問說:「你來找拉格啊?」 羅倫斯在這裡儼然已是個老面孔。 「我心裡在想什麼,臉上寫得這麼清楚啊?」 羅倫斯一邊摸自己的臉,一邊說道。男子聽了,笑著告訴羅倫斯說:「那傢伙在筆耕室。」 想起守在資料室入口處的男子感覺就像個神學士,羅倫斯心想:「原來如此,用筆耕室來形容也沒錯。」 「謝謝。」 「你要找他談生意啊?」 這是商人們的寒暄話。 羅倫斯笑嘻嘻地回答說: 「是啊。談一個能夠賺大錢的生意。」 不久後,羅倫斯再次走出雪花紛飛的屋外,往彼士奇的工作場所走去。 來到一樓入口處,果然看見了那名像神學士的男子。羅倫斯說出想要拜訪彼士奇的目的後,男子也沒問羅倫斯名字,便往裡面走去。 男子的任務,說不定是監視其他敵對同盟有沒有派人前來。 羅倫斯這麼想時,男子回到入口處,並沉默地指向裡面。 向男子致謝後,羅倫斯朝向裡面的房間走去。 這時,彼士奇已打開房門等待羅倫斯前來。 「早安。」 「早安。怎麼了嗎?」 彼士奇說著,邀請羅倫斯走進他的個室,然後背著身子關上房門。 看見羅倫斯冒著這惡劣天候前來,想必彼士奇也知道他不是來閒話家常。 羅倫斯拍了拍走進這棟建築物時沒拍乾淨的雪花,並咳了一聲掩飾緊張感後,堆起了商談用的笑容說: 「老實說,昨晚發生了讓我非常在意的事情。」 「非常在意的事情?啊,先請坐吧。」 在彼士奇拉出的椅子坐下後,羅倫斯揉了揉鼻子下方。 羅倫斯讓視線落在手上,並且不停反覆張開又握起拳頭的動作。這樣的表現或許顯得刻意,但他覺得有些做作反而比較好。 「因為實在太離奇,所以我想到後就睡不著覺了。您看!」 說著,羅倫斯指向自己的眼睛下方。 商人如果頂著黑眼圈前來商談,不是會被對方識破弱點,就是會讓對方起疑。 話雖如此,彼士奇卻反而開心地笑著說:「真的呢。」 屋外下著大雪,而狀況陷入膠著。 在這種時候,離奇的事情反而比較適合當成酒席上的助興話題。 「到底是什麼事情呢?您該不會是找到攻破修道院的入口了吧?」 羅倫斯把握這個瞬間,一口氣反擊說: 「沒錯,就是這麼回事。」 兩人彼此僵著笑臉,時間不知道就這麼過了多久。 彼士奇沒有改變表情地揉了幾次手後,默默地站起身子,並打開房門確認外面狀況。 「然後呢?」 房門都還沒關上,彼士奇便急著這麼反問,看得出來他也是個演技精湛的演員。 「您知道越過溫菲爾海峽的對岸,有個叫做凱爾貝的港口城鎮嗎?」 「我知道。凱爾貝是南北兩地的貿易中樞。雖然我沒有實際在凱爾貝買賣過商品,但那裡的三角洲是個好地方。」 「沒錯。您知道兩年前在凱爾貝盛傳的無稽之談嗎?」 彼士奇是過著旅行生活的商人,或許不知道這個傳言。 雖然羅倫斯這麼猜測,但彼士奇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然後用手摀住嘴巴。 彼士奇的舉動想必是為了掩飾差點露出的本性。 「我記得好像是……有關異教之神……的骨頭吧?」 「沒錯。是狼骨。」 彼士奇沒有看向羅倫斯,而是注視著別的方向進行思考。 當彼士奇再次看向羅倫斯時,露出了帶有戒心的眼神。 那眼神彷彿在說「沒想到你真的會說出這麼離奇的事情」。 「狼骨怎麼了嗎?」 彼士奇會這麼輕描淡寫地問,如果不是覺得羅倫斯蠢,就是覺得難以置信。 即便如此,羅倫斯還是順勢回答說: 「假設修道院買了狼骨,會怎樣呢?」 「……修道院?」 「是的。只要用得巧妙,就算是異教之神的骨頭,也能夠用來提高神明的威嚴;可以藉此來說服聚集在修道院聖堂議會、求助於神明的那些人士。此外,修道院還可以把狼骨視為投資對象,如此一來,那些想突破僵局的人士也能繼續堅持他們的主張。」 聽完羅倫斯的發言後,彼士奇閉上眼睛,露出了苦澀的表情,而這並不代表他打算認真地考慮這個提案。 彼士奇是在思考要怎麼回答,才不會對羅倫斯造成刺激。 「雖說羊毛業績年年下跌,但想必是累積了好一段時間,才會造成現況。所以,修道院應該在幾年前,就選擇了一種方法來保護財產。畢竟溫菲爾王國的貨幣似乎持續在貶值。保護財產的方法就是先使用這些貨幣買下物品。可以的話,最好是買下在任何國家都能有同等價值的物品。只要這麼做,即使過了幾年,溫菲爾王國的貨幣暴跌,修道院還是能以外國貨幣變賣狼骨,然後把現金帶回溫菲爾王國。這麼一來,就像我們在那個港口城鎮能夠投宿在高級旅館一樣,修道院也能在溫菲爾王國繼續當大爺。」 對於羅倫斯口沫橫飛的說明,彼士奇誠實地露出了為難的表情。 「您覺得這點子如何呢?」 聽到羅倫斯這麼繼續追擊,彼士奇輕輕揚起手掌。 彼士奇的手勢是要羅倫斯等一下。那舉動彷彿在說:「我已經驚訝得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在那之後,彼士奇咳了三次,才好不容易開口說: 「羅倫斯先生……」 「是。」 「的確,您提出的點子似乎不難成立。」 「我就說吧。」 羅倫斯喜孜孜地笑著說。 他也知道額頭上已經了冒出汗珠。 「可是,我們是魯維克同盟。呃……這雖然很難以啟齒……」 「什麼事呢?」 赫蘿如果在場,肯定會被羅倫斯的演技嚇著。 「那個,算了,我就老實說吧。對於這個可能性,我們老早就考慮過了。」 「……咦?」 「這個傳說很有名。而且啊……」 彼士奇一副忍無可忍的模樣,他用咳嗽掩飾著自己的情緒,並無奈地嘆了口氣。 「真的有很多人──我們許多的優秀同伴絞盡腦汁思考過了。」 羅倫斯保持探出身子的姿勢,陷入了沉默。 彼士奇攤開兩邊手掌,略微斜著眼睛觀察著羅倫斯的反應。 羅倫斯先別開視線後,再看向彼士奇,然後再次別開視線。 屋外一陣強風吹過,木窗隨之喀喀作響。 「我們的結論是根本沒有那種東西。這個傳說風靡各地的時候,我們有個同伴正好在凱爾貝,他透過在凱爾貝有門路的商行做了調查,結果發現只有某家商行抱著不太認真的心態在尋找骨頭。而且,憑那家商行的規模,根本買不起真的聖遺物,而且他們也沒有資金來源。這只是一種沽名釣譽的行為。有些人偶爾會做出這樣的行為。大多是在酒席上為了愛面子或開玩笑,才會這麼做。」 彼士奇或許是在生氣,才會如此多話。 他可能是在氣羅倫斯害他白白浪費了時間。 也可能是在氣自己太愚蠢,居然對羅倫斯抱著期待。 羅倫斯無言地在椅子上重新坐好,來回地搓揉雙手或張開手掌。 尷尬的沉默氣氛降臨。 「這只是個無稽之談。」 最後,彼士奇顯得不屑地說道。就在這個瞬間── 「如果這不是無稽之談呢?」 這時如果沒有展露笑容,羅倫斯的演技就太差勁了。 羅倫斯壓低下巴、抬高視線,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 「……您別開玩笑了。」 彼士奇有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雖然他表面上故作鎮定,但羅倫斯當然不會錯過他的反應。 彼士奇若無其事地擦了一下手掌心。 「我是不是在開玩笑,就交由您來決定好了。」 「不是啊,羅倫斯先生,您別這樣啊。要是我的應對太不得體,那我向您道歉。因為我們的人真的集思廣益了很久,我才會忍不住激動了起來。所以……」 「您要我別隨便說說,害您失去冷靜,是嗎?」 搖晃的木窗不停發出喀喀聲響,強風吹過時,也會傳來雪花碰撞木窗的聲音。羅倫斯正想著:「這聲音真像海浪撞上船身時的聲音」時,眼前的彼士奇已露出彷彿暈了船的表情。 彼士奇咬著嘴唇、瞪大眼睛,臉色變得蒼白。 「一千五百枚。」 「咦?」 「您知道一千五百枚的盧米歐尼金幣,要多少箱子才裝得下嗎?」 珍商行在教會驕傲地堆起箱子小山的光景,羅倫斯到現在還是歷歷在目。 彼士奇臉上浮現僵硬的笑容。 「羅、羅倫斯先生……」 他臉上的汗珠從太陽穴順著臉頰滑落。 不管是神情、語調,還是眼淚,都能夠靠演技表現出來。 但如果是汗水,就沒那麼容易了。 「彼士奇先生,您覺得如何呢?」 羅倫斯從椅子上探出身子,讓臉貼近到甚至能夠嗅出彼士奇昨晚吃了什麼的距離。 現在是決定勝負的關鍵時刻。 如果現在沒有完全咬住對方,就無法朝向下一個獵物伸出爪子。 「我希望透過您與同盟隨時保持互動。」 彼士奇不可能不知道羅倫斯的意思。 他像個被小刀架著喉嚨的巡禮者般,露出了恐懼的眼神凝視羅倫斯。 「我們能夠突破目前這個僵局。而由您來負責這個重要的任務。這提議應該不會太差,對吧?」 「可、可是……」 好不容易開口說話的彼士奇口中,飄來了上等葡萄酒的香味。 「可是,您、您有證據嗎?」 「無論任何時候,信用都是眼睛看不見的東西。」 羅倫斯露出微笑說道,然後縮回了頭。 雖然彼士奇一臉狼狽,臉頰也即將泛紅,但羅倫斯馬不停蹄地說: 「修道院當然不可能愚蠢地把『狼骨』的商品名稱大剌剌地記在帳簿上。他們應該會偽裝成其他什麼商品買進來才對。不過所謂萬物萬事皆無所藏匿,抱著『應該沒有吧』的想法來查看帳簿時,或許不會發現什麼可疑的項目,但這時如果告訴自己『一定藏有什麼東西』來查看帳簿,應該就會得到不同的結果。您覺得呢?」 彼士奇沒有回話。 他根本回不了話。 「事實上,我這邊有能夠讓狼骨傳說變得可信的東西。可是……老實說,對我這種旅行商人來說,這件事的規模太大了。如果我直接告訴同盟幹部這件事,根本不知道他們會不會相信。所以,我需要有人幫我美言幾句。」 這是羅倫斯一路長途跋涉地運來商品,獨自在村落或城鎮推銷而得的經驗。 即使說出一樣的推銷詞,只要在該村落或城鎮有個與自己相同論調的友人,推銷結果就會天差地遠。 羅倫斯的個性再善良,也不會天真地認為只要說出事實,對方就一定會照單全收。 一個人推銷時,就算是上等好貨也賣不出去;但換成兩個人推銷時,就算是劣質商品也能夠大賣。 這是現實,也是做生意的秘訣。 「可是……」 「請您想想。我可是在那個港口城鎮得到了德志曼先生的信任耶──就憑我這個窮酸的旅行商人。」 彼士奇露出驚訝的表情,然後看似痛苦地閉上眼睛。 據說在南方大帝國,有個在數十年之間,持續駐紮著穩固的強大權力和商業網的都市,據聞那個都市簡直就像布下了天羅地網。 雖然羅倫斯沒有去過那都市,但能夠深刻體會到這句話的意思。 信用是眼睛看不見的東西。 雖然看不見,但絕對不容忽視。 「彼士奇先生……」 聽到羅倫斯的呼喚,彼士奇的身體不停發抖,還有幾滴汗珠從下巴滴落。 如果狼骨傳說並非無稽之談而是真有其事,協助羅倫斯就等於爬上了同盟內部的升遷階梯。 然而,如果這情報只是瘋狂旅行商人的胡言亂語,輕信對方的彼士奇將會跌入失敗的谷底。 彼士奇要面對的不是天堂,就是地獄。如果兩者加起來再除以二會等於零,或許只會是一場享受危險樂趣的賭局。但面對一旦失敗就無路可退的選擇,只要有充裕的時間,任誰都會猶豫起來。 而猶豫往往會讓人心生恐懼。 「……這件事情……還是不……」 僅管認為羅倫斯說的話可能是事實,彼士奇還是一臉痛苦地吐出了這些話。 獵物就快逃跑了! 羅倫斯只能斬斷彼士奇的退路。 「國王……」 羅倫斯以如針般尖銳的口吻說道,跟著在換氣的瞬間感到猶豫。 如果說出了這件事情,那就真的無法回頭了。 羅倫斯嚥下口水,然後繼續說: 「如果我說國王已經採取了行動呢?」 「什……咦?採取什麼行動?」 「徵稅啊。」 羅倫斯還是說出來了。 表情垮掉的彼士奇凝視著羅倫斯不放。 不同於外表上的呆滯,彼士奇的腦袋裡肯定正以驚人的速度思考。 「叩」的一聲傳來,彼士奇從椅子上站起身子。 羅倫斯沒有放過彼士奇。 「您去傳達這消息能做什麼?」 彼士奇死命地想要甩開羅倫斯抓住他手臂的手,而他想要前往何處再明顯不過了。 不管是什麼樣的團體,對團體抱有歸屬意識會讓人變成忠誠的狗。 彼士奇理所當然會想傳達這重大的事實。 「要做什麼……當然是要早一刻傳達消息……!」 「傳達後呢?討論對策嗎?」 「這與你無關!」 「你們明明早就無計可施了,你還要這麼頑固嗎?」 「!」 彼士奇停止了掙扎。 他痛苦的表情證明了他對這個事實有所認知。 「請冷靜下來。這時就算把事實告訴同盟,也只能乾著急而已。等到新的徵稅命令送達,修道院應該會破產吧。到時候他們不是跪在國王面前求國王大發慈悲,就是毅然地選擇一死吧。不過,這時候如果指出修道院持有狼骨這個異端證據,您認為修道院會做出什麼判斷呢?」 修道院無法逃離土地,而土地無法逃離世俗權力。 如果修道院為了支付稅金,而公然向試圖干涉國政的魯維克同盟請求協助,事態又會如何演變呢? 國王應該會以反叛為由,派兵前往修道院。 不過,就算走到這一步,修道院仍然是教會組織的一員,這可以為他們帶來一絲希望。 這時如果有人指出狼骨的事實,修道院的最後希望就會如同遭到綁架一樣。 聽到「與國王或教皇為敵,哪一個比較可怕」的問題時,如果是教會相關人士,一定會回答後者。 而且,只有在修道院面臨這般事態的時候,同盟才有機會乘隙而入。 「彼士奇先生,剩下的時間非常有限,而且機會只有一次。在這裡陷入混亂之前,我們必須把這個雖然有些愚蠢,卻相當有魅力的提案提給空閒的大人物們。就算當下得不到他們的同意,也能夠先把他們的注意力吸引過來,等到陷入混亂時,他們就會比較容易注意到我們。畢竟人們溺水時,總會伸手去抓距離自己最近的東西。我很樂觀地認為這件事情會成功。因為……」 羅倫斯繞過桌子,站到彼士奇面前說: 「我可以肯定狼骨確實存在。」 彼士奇愣愣地看著羅倫斯。 那視線不像在瞪人,而像是受到了吸引。 彼士奇的呼吸變得急促,肩膀大幅度地上下擺動著。 「彼士奇先生……」 聽到羅倫斯的呼喚,彼士奇閉上了眼睛。 那舉動看起來像是投降說:「就隨你便吧」,但在閉上眼睛的同時,彼士奇開口了: 「證明徵稅是事實的證據呢?」 獵物咬住了誘餌。 不過,還沒有完全上鉤。 羅倫斯壓抑住想要跳起來的沖動,緩緩回答說: 「我和牧羊人們住在一起啊,當然能夠最早發現掉在外頭的東西。」 彼士奇緊閉雙唇,用力吸入空氣。他似乎是想要讓腦袋清醒一下。 這樣的反應,證明羅倫斯的話語確實吸引了彼士奇。 「什麼時候?」 「昨天深夜。這也是我睡不著覺的原因之一。」 彼士奇緊咬著牙根,感覺都快聽見他牙根嘎吱作響的聲音。 如果徵稅一事真是事實,在這個消息傳出去的同時,這裡就會像蜂窩遭到攻擊一樣變得一片混亂。 屆時即使提出什麼方案,對方也不會接受。 因為同盟這種東西,只憑一人之力是拉不動的。 憑彼士奇的智慧,應該知道這樣的道理。 正因為期待著彼士奇的判斷,羅倫斯才沒有繼續說話。 只要是為了自己的利益,就算要花一上整晚等待天平傾斜,商人也願意。 在下雪天特有的寧靜氣氛之中,只有時間緩緩流逝。 彼士奇的額頭冒出了汗水。 他緩緩張開眼睛,對著羅倫斯說: 「一千五百枚。」 「咦?」 「一千五百枚盧米歐尼金幣要裝多少箱子呢?」 羅倫斯忍不住放鬆了臉頰,但並非因為彼士奇的問題太蠢。 而是因為這代表著他們已經締結了合約。 「我絕對不會讓您後悔的。」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後,彼士奇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他先是十指交握並仰起脖子,再用雙手粗魯地擦去滿臉汗水。 「哪怕一次也好,真想看看一千五百枚金幣長什麼樣子。」 羅倫斯只能伸出手這麼說: 「如果一切順利,一定看得到的。」 「我衷心希望如此!」 羅倫斯順利度過了第一階段的難關。 第十捲 第五幕 握手表示合約成立後,彼士奇便如閃電般展開行動。 畢竟彼士奇賴以維生的,就是把來自各地的小團體聚在一起,建立一座城鎮或村落的工作。 相信比起羅倫斯,彼士奇更懂得在群體之中推動群體的竅門。 彼士奇沒有興奮而無謀地跑去找大人物們,告訴他們狼骨傳說可能屬實。 他認為首先該採取的行動是──增加同伴。 「口風緊且好奇心旺盛,眼力好又有空,就算不是率領一流商行的人,也會想要網羅這種優秀人才。或許是上天的旨意,這裡聚集了很多這樣的人才。」 事實上,如果沒有做好事前調查,就把狼骨的事告訴決定同盟動向的幹部們,只會被認為腦袋有問題而不了了之。 首先,必須與意氣相投的同伴們做好事前調查。 「那麼,可以麻煩您去安排嗎?」 「沒問題。我會在一、兩天內檢查所有帳簿。只要找到像是修道院在隱藏東西的線索,就算是要捏造事實,也難不倒我們。」 彼士奇露出了驕傲的笑容,那樣的笑容反而讓人心生信賴。 「這樣我就安心了。」 「如果可以,我希望在這場暴風雪結束前做完事前准備。我們只能在他們有空的時候,請求他們聆聽我們的意見。剩下的就是必須提出足以說服對方的……確切證據。」 如果羅倫斯不在場,彼士奇就無法強硬地主張狼骨真實存在。 帳簿上若留有一眼就能夠看出像是狼骨的明顯跡象,彼士奇想必早就發現了。 「關於這點,我不會讓您失望。請放心交給我吧。」 彼士奇點了點頭後,說了句:「對了……」 「嗯?」 「您都不討論怎麼分配利益啊?」 商人的目的永遠是利益。 如果沒有提及怎麼分配利益,就表示那商人是為了其他目的而行動。 彼士奇用犀利的目光注視著羅倫斯。 羅倫斯向別處瞟了一眼後,才回答說: 「因為我不認為這次生意成功時所帶來的利益,會少到必須做事前討論。」 「……」 彼士奇同意的模樣像是在說「抱歉懷疑了你」。他點點頭說: 「我有時也會想,如果從事采買物品再賣出去的單純生意,或許還比較適合我。」 一個商人會一直懷疑對手,而且還表現得如履薄冰,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他參與的生意構造太過復雜。 聽到彼士奇有些自嘲的話語,羅倫斯這麼回答: 「我也經常會想,如果能只為了自己做生意就好了。」 「這麼做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看見彼士奇打開房門,羅倫斯豎起了外套衣領,還反射性地確認赫蘿不在場後,才回答說: 「至少不會感到厭倦。」 彼士奇露出笑容後思考了一會兒,接著感同身受地嘆了口氣說: 「也對。感到厭倦才是災難的源頭。」 如果是在酒席上,這一定是會讓人想相互拍肩的瞬間。 不過,商人比較冷靜一些。 所以,兩人只有交換了一下眼色。 「我們會以墨水和羊皮紙做武裝。羅倫斯先生您呢?」 「證詞……還有,同樣也是羊皮紙。」 告訴對方自己持有證物,是非常危險的行為。因為羅倫斯在這裡不但被隔絕,也沒有同伴,所以對方很可能以武力搶奪證據。 不過,如果站在彼士奇的立場設想,羅倫斯也會覺得只有證詞並不足夠。 羅倫斯把這兩個想法放在天平上秤了秤,才說出方才的話,而這麼說似乎是正確的決定。 因為他看見彼士奇安心似的緩和表情。 「總而言之,我把我的賭金全押在羅倫斯先生身上了。」 「我瞭解事情的嚴重性。」 「那麼,我這就去召集同伴。您呢?」 「我也要回去跟旅伴做一下討論。畢竟這事比較特殊,比起被墨水弄髒手的人,把手藏在長袍袖子底下的人所說的話,會比較容易說服他人吧。」 彼士奇點了點頭,然後邊推開門邊說: 「但願暴風雪能夠繼續吹下去。照這樣子看來,時間可能相當有限。」 如果不能趕在同盟或修道院接到徵稅通知之前與其進行交涉,羅倫斯等人的計畫將會變得窒礙難行。 走出屋外後,羅倫斯發現雪勢已減弱了不少。 從天空的模樣看來,暴風雪不太可能就這麼停下來,但若是這樣的天氣,胸口藏著國王信件的使者很有可能會冒險前行。 「下次請您直接到資料室來。我……方便直接前往您的宿舍拜訪嗎?」 「當然方便。那就拜託您了。」 兩人在最後握了手,隨即像是分道揚鑣。 羅倫斯再次走進了飄雪之中,沿著連方才自己留下的腳印都看不見了的雪道,朝著牧羊人的宿舍前進。 當自己為某人完成某些目標時,那到痕跡一定也會像這條雪道上的腳印般,轉眼間消失在匆匆流去的時光之中。 就連擁有巨大身軀的赫蘿,她的腳印在匆匆流去的時光之中,也會變得斷斷續續。 就連讓人容易覺得會有許多同伴聚集、就是歷經斗轉星移也不會消失的故鄉,其實也不是永恆的存在。 不過,即使腳印消失了,只要重新踏出步伐就好。 故鄉亦是如此。 羅倫斯之所以願意幫助哈斯金斯,也是因為有這一層因素。 因為羅倫斯能藉此告訴赫蘿──建造新故鄉絕非無稽之談。而且陷入危機時,也會有人來幫助自己。這世界並非無情無義,也沒有充滿絕望。 羅倫斯回到宿舍後,看到赫蘿與哈斯金斯兩人隔著地爐,正靜靜地交談著。 與其說交談,感覺上是哈斯金斯一句一句地訴說著往事,而赫蘿只是安靜地聆聽。 「算是順利讓獵物咬住了第一個誘餌。」 「……」 像是在表達謝意似的,哈斯金斯靜靜地用力點了點頭。 「我先睡一下。彼士奇會找一群眼力極佳的人來查看帳簿,相信沒多久就會發現可疑之處吧。」 真正棘手的,是順利讓同盟相信真有狼骨之後的行動。 得知狼骨確實存在後,同盟一定會露出更為強硬的態度,堅持己方的要求。 同盟的態度會有多強硬,取決於狼骨傳說的可信度。 羅倫斯沒有信心能否順利抓穩韁繩。畢竟這次面對的,不是馬或牛般大小的對象。 如果羅倫斯不先睡覺補足精力,恐怕會在瞬間精疲力盡。 或許是顧慮到哈斯金斯在場,赫蘿根本沒有好好看過羅倫斯一眼,但在擦身而過時,她輕輕碰了一下羅倫斯的手。 走到隔壁房間後,羅倫斯發現寇爾仍在熟睡。雖然知道自己能夠免於獨自在被窩裡發抖睡覺,但心裡難免還是覺得少了點什麼。 羅倫斯露出苦笑,鑽進了被窩。 因為木窗關著,空隙也被白雪覆蓋,所以看不出正確時間。 醒來後,羅倫斯猜測現在應該是中午過後。 羅倫斯是因為感覺到有些不對勁,才會沒睡多久就醒來。 太安靜了。 羅倫斯立刻坐起身子,走下床打開木窗。堆在木窗和牆壁上的白雪掉落,傳來了「咂」的一聲。羅倫斯就這麼讓木窗完全敞開,冰冷的空氣也隨之灌進屋內。 冰冷空氣紮著臉頰的同時,白色雪景也映入了眼簾。 不過,此時風勢已經平靜許多,盡管仍下著雪,但已算不上暴風雪。 屋外已恢復下雪天特有的寧靜,安靜得甚至讓人覺得就快耳鳴。 想必就是這份寧靜讓羅倫斯醒了過來。羅倫斯經常有不是因為太吵,而是因為太安靜而醒來的經驗。 因為發生什麼不好的事情時,四周總是會變得一片死寂。 「……你一個人啊。」 來到有地爐的房間後,羅倫斯看見赫蘿獨自顧著爐火。 「咱正猶豫著該不該叫醒汝。」 「你是因為看到我累得呼呼大睡,所以捨不得叫醒我啊?」 由於哈斯金斯不在,羅倫斯大方地坐在赫蘿身邊。 赫蘿一邊用鐵棍輕輕翻弄地爐裡的木炭,一邊簡短地回應: 「看到汝那傻呼呼的表情,咱都懶得叫醒汝了。」 「發生什麼事了嗎?」 寇爾不在就算了,連疲憊不堪的哈斯金斯也不見蹤影,這表示一定發生了什麼事情。 而且,讓時光暫停的暴風雪也停了。 赫蘿松開鐵棍,偎著羅倫斯的身子。 「雪勢減弱後,修道院的人來過這裡。他們是來詢問牧羊人們有沒有看見預定昨天或今天抵達的使者。」 「哈斯金斯先生怎麼說?」 「那老頭說修道院的人在尋找的使者,肯定是那些斷了氣的傢伙。他說暫時先裝出不知情的樣子。因為發現那些傢伙的地點很遠,一般牧羊人絕對到不了。寇爾小鬼現在正陪著他。」 這麼一來,帶著相同信件的其他使者,很可能最快明天或後天就會抵達。 「咱們應該怎麼做?」 「我們現在只能等待而已。等彼士奇他們找到某程度能夠構成證據的東西後,再去找同盟的上層幹部討論。」 「喔……」 聽到赫蘿無精打采的回答,羅倫斯把視線從她的側臉稍微移向尾巴,結果突然被赫蘿揪住了耳朵。 「汝每次不確認尾巴的反應,就無法做出判斷嗎?」 「成、成就大事時,永遠都要有證據啊……」 「大笨驢。」 赫蘿像甩開東西似的松開羅倫斯的耳朵,然後別過臉去。 因為赫蘿拉耳朵的力道不輕,羅倫斯感覺到耳朵陣陣抽痛。 不過,赫蘿會使出這麼大的力道,就表示她真的很生氣。 這般反應真不知是來自少女心,還是動物心的微妙變化。 或許對赫蘿而言,他人憑著她容易洩漏真心的耳朵和尾巴作為判斷,感覺就像提出了問題,卻被對方看見答案一樣也說不定。 「當然也有你上場表現的機會。」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後,原本稍微低下頭的赫蘿豎起頭上的耳朵。 看見如此明顯的反應,讓羅倫斯忍不住想要摸摸赫蘿的頭。 但這時卻傳來了赫蘿的聲音: 「汝的耳朵想被咬下來嗎?」 雖然赫蘿的耳朵很重要,但自己的耳朵也一樣重要,所以羅倫斯慌張地搖搖頭。 「同盟是規模非常大的組織。當然了,目前在這裡的傢伙們只是其中一部分,真正的大人物現在應該在跟下雪無緣的溫暖地區吧。盡管如此,他們的本質還是組織。想要讓如此龐大的組織動作,必須有足夠的說服力。為了說服他人,有時候必須提出事實或證據以外的東西。」 赫蘿低著頭抬高視線,露出有所防範的眼神。 看見赫蘿似乎像在鬧別扭的模樣,羅倫斯心想,赫蘿應該是知道他喜歡看見做出這種動作的女性,才刻意這麼做。 「我一站到團體面前,就會很緊張。不過,你倒是一個天生的演員。」 羅倫斯針對赫蘿剛才的舉動,刻意這麼說。 雖然赫蘿像是被潑了冷水似的哼了一聲,尾巴卻興奮地甩了一下,這表示她的心情正好。 「知識交給寇爾,實務就交給我。」 「咱呢?」 聽到赫蘿的詢問,找不到適當字眼的羅倫斯,最後說出這個單字: 「氣氛。」 赫蘿不禁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她嘻嘻笑了好一會後,嘆了口氣。這時赫蘿抱住羅倫斯的手臂,在他耳邊這麼說: 「的確,咱總是在負責製造氣氛,而汝總是在破壞氣氛。」 「……」 雖然有很多話想反駁,但羅倫斯咳了一聲繼續說: 「掌握現場的氣氛變化很重要。雖說有證據,畢竟還是不可能提出確切的證據。最重要的是,必須讓那些傢伙覺得這場賭注值得一試。說真的……」 羅倫斯面向赫蘿,然後接續說: 「這攸關整件事情的成敗。」 赫蘿露出圓滾滾、帶有紅色的琥珀色眼瞳。 赫蘿明明看過世上許多是是非非,眼眸卻如純真少女般清澈。 如此清澈的眼睛緩緩眨了一下。 眨完眼後赫蘿彷彿變了個人似的,散發出懾人的氣勢說: 「放心交給咱唄。因為那老頭答應過咱。」 「答應你什麼?」 「那老頭說任務成功時,會把今年長得最肥嫩的羊送給咱。」 不愧是假扮成人類吃羊肉,表裡兩面使力,還在此地建造第二故鄉的精明賢者;他非常適合說出這樣的話語。 聽到這絕妙的俗話時,赫蘿一定也只能露出笑容回應。 而且,她腦中還會浮現這般想法: ──一定要設法幫助這個人── 「那老頭說了很多建立故鄉的過程,還有為了讓故鄉維持下去的經驗談。」 赫蘿的側臉露出了平靜中帶點怒意的認真表情。 不過,就算不看尾巴,羅倫斯也知道赫蘿的認真表情源自於緊張。 因為他知道赫蘿非常重情義,也在一些意外之處特別堅持。 「有聽到值得參考的意見嗎?」 赫蘿的尾巴用力發出「啪唰」一聲。 「……嗯。」 「這樣啊。」 如果赫蘿開口要羅倫斯像哈斯金斯那樣建造故鄉給她,羅倫斯一定無法爽快答應。 這點羅倫斯與赫蘿兩人都心照不宣。話雖如此,如果完全迴避這個話題不談,又會讓人有種彼此不信任的尷尬感覺。 羅倫斯看得出來赫蘿安心地鬆了口氣。 他抱住赫蘿的肩膀,打算把赫蘿拉近自己的瞬間── 「好了。」 說著,赫蘿抓起羅倫斯的手。 「時間到了。」 「……」 「呵,別露出這種表情啊。還是汝又想被人看見慌張失措的樣子不成?」 赫蘿那壞心眼的笑臉後方,隱約傳來枴杖聲以及人類的腳步聲。 羅倫斯心想應該是寇爾他們回來了。 赫蘿站起身子,然後伸了個懶腰。 她的骨頭隨之發出喀喀聲響,尾巴看似舒服地倒豎著毛。 羅倫斯面帶微笑地望著赫蘿,但這樣的時光很快就結束了。 這時赫蘿並沒有捏起羅倫斯的臉頰。 而是藏起了耳朵和尾巴。 事到如今,在哈斯金斯面前隱藏外表根本毫無意義。 這麼一來,就表示赫蘿聽到的,而隨後也傳進羅倫斯耳中的腳步聲,除了寇爾與哈斯金斯以外另有其人。 該不會…… 羅倫斯的寒毛直豎,盡管知道沒有幫助,還是忍不住按住了胸口。他的胸口放了哈斯金斯從斷氣使者身上偷來的國王信件。 然而,如果把羊皮紙信件丟入火堆,也無法像一般紙張那樣立刻燒成灰。 赫蘿像是在問「怎麼著?」似的一臉愕然。 房門打了開來。 羅倫斯此刻只能向神明祈禱。 「抱歉。」 傳來了不讓人有機會說「不」的沉穩聲音。 一名男子身穿不同於赫蘿的長袍,用著習慣對人施壓的口吻說話。 兩名修道士中間夾著哈斯金斯站在門外,說話的男子就是其中一名修道士。 「打擾一下。喂!」 「是!」 較年輕的修道士一踏進房間,立刻環視房間一圈,然後檢查起哈斯金斯的私人物品。哈斯金斯把所有情緒藏在連赫蘿都能瞞過、有如神學士般的表情底下,若無其事地凝視著修道士的一舉一動。 令人擔心的是連鬍子都還沒長出來、也沒經歷過這種事的寇爾。 與寇爾眼神交會時,羅倫斯看見他害怕得就快顫栗起來。 「您是旅行商人吧?」 較年長的肥胖修道士站在門口對羅倫斯說。 他之所以不肯走進房間,想必是認為牧羊人居住的房間是不潔之地。 「是的。我們因為找不到旅館投宿,所以借住在這裡。」 「這樣啊。您也是魯維克的人啊?」 「不,我隸屬於羅恩商業公會……」 「嗯。」 修道士點點頭後哼了一聲。 修道士給人的印象實在太惡劣,使得羅倫斯不禁心想,說不定那不是回應聲,而是修道士點頭的那一刻,脖子上的肥肉和脂肪擠出空氣的聲音。 「請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如果說修道士只是前來閒話家常,這股氣氛也未免太過緊張。因為羅倫斯後方的修道士正粗魯地翻弄著行李、棉被甚至木柴。 從這樣的狀況來看,大概就只有幾種可能性。首先能夠確定的是,哈斯金斯遭到了懷疑。對方懷疑哈斯金斯在尋找迷路羊只時,可能遇到了使者。 而他可能因為起了貪念,偷走了使者身上的物品。 事實上,這種事情並不罕見。 「沒有,沒發生什麼特別的事情……您剛剛說您是羅恩商業公會的人啊?」 修道士這麼詢問,羅倫斯也只能回答: 「是的。」 「印象中我們修道院與貴公會應該沒有生意往來。」 羅倫斯心想這時如果表現得倉皇失措,事後就是被赫蘿踹屁股,也不能抱怨什麼。 「是的。其實我不是來這裡做生意。」 「喔?」 修道士眯起眼睛說道。 「我和這位,還有那位神的孩子一起前來,希望能夠受到布琅德修道院的威光感化。」 「……你們是來巡禮的?」 「是的。」 布琅德修道院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好好接待巡禮者。 這時竟然有一名商人帶著年輕修女和少年前來巡禮,這未免太奇怪了。 修道士臉上浮現笑容,但眼神不再帶有笑意。 「提到羅恩,我記得是在海峽對岸的公會名稱。對岸應該也有很多有名的教會和修道院吧?像是聖裡貝爾修道院、拉.奇雅克修道院、吉布洛教會,或是留賓海根。」 在身後傳來的翻箱倒櫃的聲音之中,修道士的詢問簡直就跟審問沒兩樣。 「我聽到了有關聖遺物的話題。」 「聖遺物。」 修道士的口氣強硬,甚至不是以疑問句來回答。 「是的。我聽說貴修道院不僅深受神明寵愛,也深受羊只寵愛。比起您方才舉出的名稱,貴修道院應該更適合像我這樣的商人才是。」 聽到羅倫斯帶點幽默的話語,修道士也配合地笑了笑。 不過,胖修道士片刻也沒有從羅倫斯身上移開視線。另一名修道士走進了隔壁房間。 雖然羅倫斯三人的行李就放在隔壁房間,但商人習慣把危險物品全帶在身上。就算行李整個被倒出來,也沒什麼好害怕。 「原來如此……看您的樣子,應該是位經驗老道的商人。願神庇佑您!」 盡管知道修道士這麼說肯定是在諷刺人,羅倫斯還是坦率地點了點頭。 「馬可!」 聽到胖修道士這麼呼喚後,在設有床鋪的房間裡到處亂翻的年輕修道士,隨即像隻狗一樣沖了出來。 年輕男子給人的感覺,實在不像每天安靜禱告過活的修道士。說起來,他還比較像是經過訓練的傭兵。 「狀況怎樣?」 「什麼都沒找到。」 「這樣啊。」 在羅倫斯、赫蘿,還有寇爾及哈斯金斯面前,胖修道士會大剌剌地表現出這種態度,是為了對四人施壓嗎? 還是因為面對什麼也沒找到的事實,想要為自己留點面子? 不管胖修道士抱著何種心態,這次似乎能夠逃過一劫。 就在羅倫斯這麼想的瞬間── 「杜鵑會在其他鳥類的鳥巢下蛋。給我檢查這兩人的服裝。」 胖修道士曾經是個商人。 當羅倫斯驚覺時,一切都為時已晚。 名為馬可的修道士看了看羅倫斯,再看了看赫蘿後,臉上閃過了一絲貪婪的嘴臉。他推開羅倫斯,然後走近赫蘿。 「奉神的旨意,請忍耐一下。」 盡管用字遣詞非常有禮貌,馬可卻給人像蛇的感覺。 赫蘿身穿的長袍底下藏著尾巴,兜帽底下藏著狼耳朵。雖然赫蘿宛如殉教前的聖女般一臉鎮靜,但羅倫斯可是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而且,馬可對應該最先檢查的長袍袖子不予理會,而是先從肩膀順著赫蘿的身體曲線一路往下檢查。赫蘿之所以有一瞬間縮起了身子,是因為馬可的手觸碰到她的胸部。 「這是什麼?」 馬可發現了赫蘿掛在脖子上裝了小麥的袋子。那袋子明明收在赫蘿的衣服底下,卻還是被搜了出來,可見馬可的檢查方法有多麼猥褻。 「麥子?」 「當作護身符……」 聽到赫蘿用著像蚊子般的微弱聲音回答,馬可像是施虐心得到了滿足般露出齷齪的笑容。羅倫斯緊握拳頭忍耐著。他告訴自己,連赫蘿都願意忍耐了,如果自己不忍耐就前功盡棄了。 然而,這時馬可的手已經從赫蘿的側腰開始往下滑,因為兩人之間身高有所差距,所以馬可在赫蘿面前蹲了下來。 如果馬可的手就這麼伸向腰部後方,很快就會摸到赫蘿的尾巴。 這下子還藏得住嗎? 也是因為有這股不安,羅倫斯才能夠壓抑住怒氣。 就在馬可的手要從側腰滑向腰部後方的瞬間── 「嗚……嗚……」 馬可原本在垂著頭的赫蘿下方,不知羞恥地摸著赫蘿的腰部,在聽到微弱的嗚咽聲後,他抬起頭嘖了一聲。 淚水從赫蘿眼中奪眶而出。她緊緊抓著麥袋,像是在乞求麥袋的保護。 馬可似乎明白了游戲已結束,他從赫蘿身上松開手,轉而伸向長袍袖子迅速檢查後,站起身子說: 「神明已經證明了你的清白。」 赫蘿輕輕點了點頭。 羅倫斯知道赫蘿當然不可能真哭,但也不得不佩服她假哭的功力。 讓羅倫斯安心的時間非常短暫。 檢查完赫蘿後,接著當然就是檢查羅倫斯。 「抱歉。」 馬可的眼神明顯變得不同。對象換成是羅倫斯時,馬可沒有手下留情的理由,而且比較可疑的也是羅倫斯。 事實上,羅倫斯懷裡收了各種信件。萬一寫有徵稅通知的信件被發現,那一切都完了。 他心想,難道真的沒有機會拿出信件藏起來嗎? 馬可的手伸向羅倫斯的瞬間,羅倫斯與赫蘿眼神交會。 「小心!」 羅倫斯大聲喊道,並推開馬可沖向赫蘿。 眼神交會的那一瞬間,赫蘿輕輕點了點頭。 接著,原本保持向神明祈禱的姿勢、抓著胸前麥袋哭泣的赫蘿,在千鈞一發之際,像是貧血發作似的,搖搖晃晃地倒向地爐。 羅倫斯抱住赫蘿後,就這麼倒在地上。 兩人爭取了短暫的時間。 但是,在這之後呢?應該怎麼做好呢? 羅倫斯抱著赫蘿陷入了思考。 腳步聲越來越近,最後在身後停了下來。羅倫斯知道不可能一直這樣敷衍下去。 「有沒有受傷呢?」 馬可厚顏無恥地說出了故作體貼的話語。 然而,羅倫斯當然不能對他發脾氣。 「沒事。」 說著,羅倫斯挺起了身子。赫蘿則是閉著眼睛,裝出暈厥過去的樣子。 原來方才跑近兩人的是寇爾。他與羅倫斯一起扶起赫蘿。 「把她扶到隔壁房間去。」 羅倫斯與寇爾合力把赫蘿送到隔壁房間,讓赫蘿躺在床上。馬可一直注視著整個過程,羅倫斯根本沒有機會從懷裡取出並藏起信件。 拚命要自己想辦法的焦急心情,使得羅倫斯感覺胃都快燒了起來。 「可以檢查了嗎?」 聽到馬可的殘酷話語,羅倫斯只能像只小羊一樣乖乖聽從命令。 「那麼,請脫下外套。」 羅倫斯慢吞吞地脫下外套,然後交給馬可。 甩了甩外套後,馬可開始確認口袋,檢查著布料與布料之間是否藏有物品。 從馬可的動作可看出他並非生手。 「下一件!」 神啊! 羅倫斯在心中這麼吶喊,並強作鎮靜地脫下另一件衣服,把內側放了信件的衣服交給了馬可。然後── 「……可以了。」 馬可用相同動作檢查完後,把衣服還給了羅倫斯。 「神明已經指示了真相。」 留下這句話後,馬可對著年長的修道士報告檢查結果。 羅倫斯之所以沒有當場虛脫癱倒在地,是因為看見仰臥在床上的赫蘿揚起嘴角,露出驕傲的笑容。 「給各位添麻煩了。對於各位想要前往巡禮的信仰心,神明一定會有所回應的。」 留下口是心非的話語後,兩名修道士就這麼離開了。 哈斯金斯在走廊目送兩名修道士後,走回羅倫斯等人的房間。 寇爾關上了房門。 然後,三人同時呼出一口長氣。 「真是的,我完全沒發現。」 看著靠在通往隔壁房間的房門上露出不懷好意笑容的赫蘿,羅倫斯這麼說。 「汝以為咱會一直哭哭啼啼個不停嗎?還有……」 赫蘿從懷裡取出各種信件,她邊搧著信件邊走近羅倫斯說: 「咱還以為汝早就發現了。」 原來赫蘿一開始就是這麼打算,才會抓住麥袋,像在祈禱似的把手放在胸前。 想到自己不僅沒有發現赫蘿的計畫,要是那瞬間也沒察覺到赫蘿在使眼色,真不知道會造成怎樣的後果。想到這裡,恐懼感再一次襲上羅倫斯的心頭,讓他露出了僵硬的笑容。 「不過,反正已經度過難關,怎樣都無所謂唄。而且咱也看到汝的蠢樣了。」 赫蘿頂了一下羅倫斯的胸口說道,結果意外看見哈斯金斯輕輕笑了出來。 哈斯金斯像在咳嗽似的笑了笑,在地爐前坐了下來。 「失態了。」 哈斯金斯的簡短話語反而更讓人難為情。 雖然赫蘿一副充耳不聞的模樣,羅倫斯卻不禁滿臉通紅。 「不過,這麼一來,修道院應該會派其他傢伙去接使者……」 哈斯金斯這麼切入話題後,羅倫斯才好不容易恢復正常。 「明天就會抵達嗎?」 「那裡相當遙遠,而且太陽就快下山了。應該是明天傍晚,或是後天吧……狀況如何?有可能順利進行嗎?」 「我不敢保證一定進行得了。不過,我委託的對象非常值得信賴。」 「這樣啊……不……」 「?」 羅倫斯打算反問時,哈斯金斯搖了搖頭,並微微低下了頭。 「抱歉懷疑了你。人類非常聰明。不知道是我太愛面子,還是忌妒,總不願意這麼承認。」 哈斯金斯看似愉快地說道。這時,羅倫斯耳中也傳進了腳步聲。那是朝著這兒而來、急促且有力的腳步聲。 羅倫斯也曾多次屏息傾聽山賊或狼的腳步聲,所以多少也能夠區分腳步聲。他聽出這是同伴的腳步聲。 敲門聲傳來,寇爾打開門後,羅倫斯看見了彼士奇的身影。 「羅倫斯先生。」 彼士奇的臉頰像小孩子一樣紅潤。 「我找到了。」 羅倫斯向赫蘿與寇爾使了一下眼色後,也望向站起身子的哈斯金斯。 然而,哈斯金斯指向擺在身旁的牧羊人枴杖,然後搖搖頭。 哈斯金斯的意思應該是:「既然已經拜託了你,就表示我信任你,全交給你處理了。」 羅倫斯點了點頭,向彼士奇搭腔說: 「我的旅伴方便出席嗎?」 「無所謂。不,應該說希望他們也一起出席。剛才修道士來過這裡了吧?」 「是啊,讓人非常地不愉快。」 彼士奇的笑臉像小孩子一樣天真無邪。 「讓人很不愉快啊。不過,您會這麼說,就表示結果是讓人愉快的吧。知道他們來過這裡,讓我鼓起了勇氣。不對,應該相反才對。」 羅倫斯三人走了出去後,彼士奇繼續說: 「如果要做,只能夠趁現在。」 太陽就快下山了。 走出戶外後,羅倫斯發現雪已經幾乎完全停了。 來到資料室後,發現裡頭擠滿了看來充滿怪癖的商人們。 這些商人應該不至於沒有交易對象,有人卻任憑胡須生長,也有人很年輕,卻像騎士一樣留長頭發。 羅倫斯帶著寇爾與赫蘿跟在彼士奇後頭走進房間後,有人輕輕吹起口哨表示歡迎。 「那兩個修道士在我們固定利用的旅館,風評也相當不好。」 彼士奇把手倚在房間最裡面的書桌上,轉身面向羅倫斯這麼切入話題。 「『使者有沒有來這裡?』『真的沒有信件嗎?』他們就這麼頑固地詢問我們,甚至還想翻我們的行李呢。這應該是他們感到不安的相對表現吧。或許修道院也覺得如果國王真要徵稅,徵稅通知差不多該送達了吧。」 「原來如此。這表示他們知道危機就近在眼前啊。」 彼士奇表示贊同地閉了一下眼睛。羅倫斯知道在不允許發出任何聲響的黑暗之中,甚至會讓人有著心靈相通的錯覺。 「那麼,調查結果如何呢?」 「抱著懷疑的心態查看後,很容易就發現了疑點。畢竟一旦買了高價物品,如果想要隱藏,就只能夠靠支出來矇混。不過,所謂的疑點只是在抱著『應該是這麼回事』的想法下,找到『應該是這麼回事』的項目而已。我們並不知道是不是事實。」 為了確定這份帳簿上的疑點,必須仰賴羅倫斯的力量。 「而放在定期支出上則是更不顯眼,可以輕易地藏得很好。如果藏在一時支出裡頭,就會變得很明顯。具體來說,定期支出包括了購買修道士的長袍或配件、用來修補的建材、支付給石匠的費用,還有定期款待客人時使用的辛香料采買費用。」 彼士奇邊說邊抽出該部分的帳簿遞給羅倫斯。 羅倫斯讓視線落在帳簿上,但光是這樣看,實在看不出有什麼可疑之處,只覺得是非常普通的帳簿。 「我們的優勢是擁有無數商人。我們擁有很多雙眼睛和耳朵,能夠在相同時間共同擁有遠方的情報。這上頭的辛香料──經過兩個城鎮運來的番紅花,就是關鍵。」 「怎麼說呢?」 「因為修道院采買番紅花的時候,剛好只有番紅花還沒送到那個城鎮。當時我們有個同伴剛好在那個城鎮停留,他說船隻因為暴風雨而晚到。專門做進出口生意的御用商人當然知道修道院的目的,所以一定貼心地想說:『貨物沒到正好。因為付錢采買空箱子,能夠掩飾更多金額的支出。』不過,這反而害慘了修道院。」 找到一個謊言後,就能夠識破所有的謊言。 發現單純的超額費用中藏有支出後,接下來只要運用知識,就能解開所有的謎題。 「修道院采買的每種商品支出都比行情來得高。搞不好全是空箱子也說不定。當中也有我們不知道的商品。不過……」 「不過,光知道這些就夠了。」 羅倫斯把羊皮紙還給彼士奇,並繼續說: 「最快今晚會到嗎?」 「畢竟本院都特地派來了修道士,事態應該相當緊迫才對。而且,我想修道院應該已經派出牧羊人去接使者了。」 哈斯金斯也這麼說過。 彼士奇的表情變得嚴肅。 「如果您方便的話,我們高層幹部現在正好聚在一起開會。」 羅倫斯看向兩旁的赫蘿與寇爾。 兩人緩緩點了點頭。 「沒問題。」 「那麼……」 彼士奇從他靠坐的書桌上挪開身子說道。 「我們走吧。」 走進同盟固定利用的旅館後,發現氣氛跟平常有些不同。 整家旅館就像放了太多木柴的暖爐,籠罩著一股異樣的熱氣。 或許是那兩名修道士來到這裡引起一陣紛爭,才會如此餘波蕩漾。除非是睡傻了的商人,否則當態度高傲的修道士不顧身份地採取行動時,他們都會像狼一樣,嗅出對方身上的血腥味。 商人們一定會發現修道士們肯定是受了傷,在痛苦地掙扎之下才會如此莽撞。 而聚集在這裡的,不是一找到修道院傷口就打算撲上去咬著不放的傢伙,就是前來觀賞修道院傷口被咬的傢伙,這裡會籠罩著一股熱氣,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因此,當彼士奇帶著羅倫斯三人踏進旅館時,所有人的目光全集中在三人身上。 外來的商人、修女打扮的少女,以及一名看似隨從的少年。看見這樣的三人組合在彼士奇的帶領下走到旅館最裡面,甚至爬上了階梯,旅館裡的商人們腦中當然會浮現疑問。 那三人是不是發現了什麼? 忌妒和羨慕的目光一一射來,讓人感覺就快被灼傷。姑且不論赫蘿,就連羅倫斯都覺得刺癢難耐,也難怪寇爾會一直低著頭,不敢抬起臉。 「就是這裡。」 彼士奇在位於三樓正中央的房門前,停下腳步說道。 年輕旅行商人整理一下衣領後,才敲了敲房門。 「打擾了。」 走進房間後,夾雜著蜂蜜與奶香的辛香料味道隨即撲鼻而來。 這是屬於彷彿會說:「所有食物如果沒有灑上胡椒和番紅花,就根本不是人類吃的食物」的人們味道。 寬敞的房間裡擺設了一張大圓桌,四名壯年商人圍繞大圓桌而坐。 四名商人各個散發出就是擁有大型商店,也不足為奇的威嚴,而事實上應該也是如此。看得出來在這鳥不生蛋、被白雪覆蓋的修道院生活,讓他們頗感疲憊。 不過,四人當中只有一人向這兒投來視線,想必這和疲憊與否完全無關吧。 「小的拉格.彼士奇前來拜訪。」 「時間不多了。招呼話就省了吧。」 一頭卷發長及耳際、體格壯碩的男子邊以手勢制止彼士奇邊這麼說。接著男子細長的眼睛看向了羅倫斯。 「聽說你是羅恩的人?」 「是的。」 「嗯……」 男子只顧詢問自己想知道的事情,既沒有給予反應,也沒有給羅倫斯自我介紹的時間。 坐在圓桌上的其他人全都文風不動,連飲料也沒喝。 「方便開始做說明嗎?」 彼士奇似乎不願被這股凝重的氣氛壓制住而開口。一聽到他這麼說,卷發男子便舉高一隻手,發出「開始吧」的指示。 「謝謝。那麼,請撥出些許時間聽我們說明。首先是這些文件,請過目。」 說著,彼士奇拿出夾在腋下的一疊羊皮紙。這時,站在牆邊待命的隨從立刻前來拿取。 然後,隨從就像送上面包盤一樣,把羊皮紙束放在圓桌正中央。四人個個懶散地伸出手拿起羊皮紙,然後眯起眼睛確認紙上的文字。 「帳簿副本啊。這些帳簿怎麼了?」 這回換成是一名骨瘦如柴、有些神經質的男子,一副看膩帳簿的模樣說道。 男子凹陷的眼睛四周爬滿皺紋,但與其說像皺紋,或許用魚鱗來形容會更加貼切。 其他三人似乎也跟男子抱有相同感想,各自看了一眼後,紛紛把羊皮紙丟到圓桌上。 「我們發現一項付了錢,但只買進空箱子的支出,也發現多項金額高過行情的支出。」 四人沒有交換眼神。 最先向彼士奇搭話的男子代表四人說: 「對一個無法逃出納稅枷鎖的組織來說,這種事情並不稀奇。」 「是的,確實是如此。」 「那你現在拿這些給我們看,要做什麼?」 男子的犀利目光讓彼士奇倒抽了口氣。 現在是羅倫斯應該回答的時候。 「我們懷疑修道院不是以收入做掩飾,而是以支出做掩飾。」 聽到外來者的話語後,四人的視線全集中了過來。 羅倫斯還不確定四人的反應是感興趣,還是在生氣。 「支出?」 「是的。」 聽到羅倫斯的回答後,另一人插嘴說: 「剛才你說你是羅恩的人,這是高登斯卿的意思嗎?」 高登斯是坐在圓桌上,掌控羅恩商業公會的人物之名。對羅倫斯而言,高登斯正是遠在天際的存在。他所坐的圓桌高度,說不定能夠與四人的圓桌高度匹敵。 「不是。」 「那麼,是其他什麼人的意思嗎?」 四人的語調和眼神變得非常嚴厲,這或許是來自對其他公會前來干涉的警戒心。 畫著月亮與盾牌圖樣的旗幟。 隸屬於公會的人,不可能未經組織許可就獨斷獨行地反抗持有這般旗幟的存在。 「請容我修正前言。我只是個流浪的旅行商人。」 「凡事用說的都很簡單。」 這是當然。 這麼想著的羅倫斯先說了句:「抱歉。」跟著拿起綁在腰上的小刀。 羅倫斯從刀鞘拔出小刀後,隨即毫不猶豫地往左手掌心刺下去。 「只要給我一張羊皮紙,我願意在上面簽名並蓋下血印。」 旅行商人一旦脫離公會,就會無處可去。 四人當中有三人興味索然地別開視線。 「喂!」 其中一人朝向站在牆邊的隨從努了努下巴後,隨從立刻走出房間。羅倫斯心想隨從應該是去拿繃帶之類的包紮用品。 「趁年輕時,有時候要懂得冒險。我就不看羅恩這個名字,而是對你的名字表示敬意,聽你說明吧。」 如果說羅倫斯這時候沒有笑出來,那是騙人的。 「我是克拉福.羅倫斯。」 隨從送來繃帶後,赫蘿將繃帶一把搶過,並且幫羅倫斯包紮左手。從赫蘿的態度,羅倫斯知道自己的表現合格了。 「克拉福.羅倫斯。你跟我們同盟的拉格.彼士奇想到了什麼點子?你剛剛說修道院以支出做掩飾?只要考慮到必須納稅給國王,付錢買空箱子或超付行為都是很普通的事情,沒什麼深究的必要。」 「如果是為了逃稅才以支出做掩飾,確實是如此沒錯。」 「那麼,不是為了逃稅是為了什麼?」 包紮好傷口後,赫蘿輕輕拍了一下羅倫斯的手,為羅倫斯加油打氣。 為了回應赫蘿的鼓勵,羅倫斯回答說: 「是為了購買高價物。而且是不能讓週遭人們知道的物品。」 四人的視線瞬間交會在一起。 「物品?什麼樣的物品?」 對方露出了興趣。 羅倫斯忍不住握緊左手,這是因為左手有赫蘿纏上的繃帶。 「狼骨。也就是在異教蔓延的北方地區,被尊稱為神的落魄下場。」 羅倫斯說出了關鍵字。 他吸了口氣。 並告訴自己此刻如果沒有繼續追擊,就會被當成在開玩笑。 「這並非無憑無據的謠言。越過海峽有個名為凱爾貝的城鎮。那裡有一家名為珍商行的店家。我想各位應該早有耳聞,幾天前在凱爾貝發生一角鯨騷動時,捲入漩渦之中的,就是珍商行的一千五百枚盧米歐尼金幣。」 四人沒有任何回應。 羅倫斯再次吸了口氣,然後繼續說: 「位於羅姆河支流,也就是樂耶夫河上游的雷斯可,有一家名為德堡的商行,就是德堡商行提供資金給珍商行。而他們的目的正是為了購買狼骨。」 羅倫斯自認表現得不錯,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說話速度快了一些。 對於自己的說明,羅倫斯相當有信心。 他相信只要是魯維克同盟的高層幹部,一定聽過有關狼骨的傳說,也不可能沒聽過掌控北方大礦山的德堡商行。 就算無法立刻取得四人的信任,四人肯定也會認為這段說明下了很多功夫。 羅倫斯如此深信著。 「各位覺得如何呢?」 然而,羅倫斯沒有得到回應。現場甚至散發出近似疲憊的鬆散氣氛。 彼士奇看向羅倫斯,並用眼神訴說:「沒有其他更有力的說明嗎?如果現在沒能夠讓四人相信,計畫就無法進行下去。」 羅倫斯焦急地准備開口說話時,赫蘿插嘴說: 「如果有什麼想法,說出來也無妨。」 所有人驚訝地看向赫蘿。 盡管如此,賢狼赫蘿還是沒有退縮。 「神說過,不要裝出不感興趣的樣子。」 在這樣的場合能夠以開玩笑的口吻說話,那人如果不是小丑,肯定就是傻子。 因為坐在圓桌上的四人會高挺胸膛擺出高傲姿態,並非裝出來的。 不過,四人的身份是在人類世界才得以成立,而且這裡存在著更為狡猾的事實。 這裡是修道院,修道士禱告的對象正是比赫蘿或哈斯金斯更加崇高、唯一的神明! 「小姐……抱歉,這位日日禱告的虔誠姑娘,你這麼說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神明是非人類力量所及的存在。即使用兜帽遮住眼睛,或像這樣低著頭,咱只要仰賴神明的力量,想要識破一切這點小事,就像惡作劇一樣容易。」 光是這股不同於常人的氣勢,就足以形成莫大的力量。 就連坐在圓桌上的四人所散發出來的重壓感,也是眼睛看不見的東西,這樣的氣氛不僅需要羅倫斯等人的認同,四人自身也要覺得自己很了不起,才能夠營造出來。 這時如果有一個人無法融入氣氛,那人不是天生的傻瓜,就是── 就是依不同論理而活的人。 「感謝你……提供如此可貴的話語。」 擁有地位的男人要是對上散發著不同氣勢的狂妄小子,只要給對方當頭棒喝,就能夠解決事情;但如果對像是個小女孩,當頭棒喝的行為反而會讓人變得難堪。 因為面對微不足道的女人或小孩時,應該哼哼輕笑,然後操控並安撫她們,把她們當成花瓶一樣放在房間角落。 因為羅倫斯不久前也身陷這種常識之中,所以看見四人被這種常識束縛,落得現在只能露出僵硬笑容的狀況,羅倫斯沒辦法問心無愧地嘲笑他們。 「那麼,咱方便再詢問一遍嗎?」 四人僵硬的臉紅了起來。因為四人的肌膚白皙,所以臉紅的程度更為明顯。 四人被夾在地位、常識以及尊嚴之間掙紮著。 只要不斷摩擦,就是粗糙的棉被也會發熱。 赫蘿是打算激怒對方,在對方就快忿而起身時給予重重一擊,讓對方痛得連哀號聲都發不出來,再叫對方乖乖聽話嗎? 只要使出這種手段,十之八九都會奏效,而且在面對這四人之下,如果能夠奏效,確實相當了不起。 然而,這並非小孩子在打架。 這麼想著的羅倫斯正打算插嘴說話時── 「不。」 滿臉通紅且緊閉雙唇的男子斬釘截鐵地說道。 「不用了。」 然後,男子緩緩舉高右手到肩膀高度,站在牆邊待命的隨從立刻迅速遞出白色手帕。 隨著一聲擤鼻涕聲的傳來,男子的臉色像施了魔法一樣已恢復正常。 「不用了。我想起了二十二年前的事情。」 坐在圓桌上的其中一人,只張開一隻眼睛看向男子。 「我想起帶著嫁妝嫁到我家來的妻子。妻子讓我明白,想找出真相,不能只靠道理。」 羅倫斯的耳邊突然傳來一陣壓迫感,原來是四人同時發出了低笑聲。 「而且,為了做生意所做出的決斷,往往不合乎道理。各位……」 男子的話語簡直就像圓桌會議的宣言。 「最後一個問題可以讓我來發問嗎?」 「贊成。」 三人在瞬間唱和。 男子的視線投向羅倫斯。 「根據前面的交談內容,我想詢問克拉福.羅倫斯。」 「是。」 羅倫斯感覺得到手掌心冒出鮮血和汗水。 「是什麼讓你對這件事情有如此確信?請回答。」 羅倫斯立刻把手伸進懷裡,取出一封信。 這封信是羅倫斯的王牌,這張王牌不會讓狼骨傳說僅止於無稽之談。 這張王牌上有基曼與伊弗的簽名,而基曼與伊弗在溫菲爾海峽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而且,伊弗還曾經是溫菲爾王國的貴族。 這兩人的簽名,加上伊弗所提供的修道院買下狼骨的傳聞。 「交給我這封信的人物是,芙洛兒.馮.伊塔詹托.『瑪莉葉』.波倫。」 冗長的名字是貴族的象徵。 不過,只有知情者才會明白這名字涵蓋了什麼意義。 坐在圓桌上的兩人動了一下眉毛,並把視線移向羅倫斯放在圓桌上的羊皮紙。 只要是在溫菲爾做生意的商人,應該都老早就知道伊弗是個什麼樣的商人。 而伊弗居然會把貴族隱名告訴一個旅行商人。 坐在圓桌上的兩人使了一下眼色後,第三人輕輕點了點頭。 成功了! 就在羅倫斯這麼想著的瞬間── 「還有呢?」 「呃?」 險些就快反問對方時,羅倫斯急忙輕輕咳了一聲。 羅倫斯清了好幾次喉嚨,一副彷彿在說「失態了」似的模樣,把沒有受傷的手伸向圓桌。這些動作都是商談累積的經驗、就是在下意識之中,也能夠做到的小伎倆。 其實羅倫斯慌亂不已,連腦袋都變成一片空白。 還有呢? 坐在圓桌上、看似最有份量的男子這麼反問了羅倫斯。 那封信還不夠嗎? 羅倫斯已經打出了王牌。而且是在他認為最佳場合之下,以最佳條件打出王牌。 如果說這樣還不夠,羅倫斯恐怕沒有其他招數可出了。 圓桌那端投來犀利的目光。 「一方被稱為狼,一方被稱為慧眼,這些擁有美名的稀有商人名字確實相當具有份量。不過,如果要我們以他們名字的份量輕重來做判斷,我認為應該有其他人的意見更值得我們豎耳傾聽。就是在此地,也是如此。」 商談是商人的戰場。 如同傭兵在戰場上如果稍有分神,就難逃一死般,商人如果稍有分神,也會讓合約溜走。 而羅倫斯在聽到男子這麼說的瞬間,忍不住環繞四周──這就等於已經被圓桌上身經百戰的商人殺死了。事實上,羅倫斯也確實對自己失去了信心,而被他們的話術玩弄著。 圓桌那端傳來了嘆息聲。羅倫斯看見彼士奇張開嘴巴,拚命想說些什麼。 隨著平衡感開始產生震蕩,時間往後延長。 如果拿出伊弗與基曼的簽名,都無法取得對方信任,就完全沒輒了。 失敗了。 羅倫斯就快在心中這麼嘀咕時── 「羅倫斯。」 有個熟悉的聲音說出他不熟悉的話語。 羅倫斯一看,發現是身旁的赫蘿在呼喚他。 赫蘿直直盯著羅倫斯看,並且露出了受不了的眼神。收拾散落在圓桌上各種物品的聲響,在此時傳入羅倫斯耳中。那是打開一道小縫的門,慢慢關上的聲音。 盡管機會之門就快關上,羅倫斯還是一直注視著赫蘿的眼睛。 注視著那樣的眼神、帶有紅色的琥珀色眼睛。 每當這雙眼睛注視著羅倫斯時,眼神裡總藏有答案。再明顯不過、幾乎已經透露出來的答案,總是藏在那眼神裡,只是羅倫斯沒有察覺到而已。 答案很簡單,就是必須告訴自己沒打輸這場仗。 快掌握整個狀況! 快回想所有對話! 羅倫斯絞盡腦汁發揮所有智慧。 時間不會手下留情。 不過,商人就是不懂得死心。 「還有!」 羅倫斯把聲音拉高到極限說道。 所有人嚇了一跳,縮起身子看向羅倫斯。 在場眾人的表情,就像看見死人復活過來一樣吃驚,而實際上,羅倫斯也確實是死而復活。 簽訂合約時,因為缺乏自信而眼神飄移不定的旅行商人,就跟等著腐爛潰散的屍體沒兩樣。 羅倫斯大叫後,卻說不出話來,在豎耳等著傾聽的所有人面前陷入了沉默。 不過,因為緊張過度而抽痛的左手,讓羅倫斯知道自己還活著。 還有,牢牢握住羅倫斯左手的另一隻手,也告訴了他自己並不孤獨。 「我看見了狼。」 雖然只有一瞬間,羅倫斯卻感覺像是永遠的沉默。 「狼?」 「那是一隻……巨大的狼。」 對於自己為什麼會這麼說,羅倫斯也無法解釋清楚。 不過,他知道這麼說沒有錯,而且說得相當有自信。 其實一開始就已經知道答案了。 坐在圓桌上的四人決定聆聽羅倫斯說明時,說了什麼呢? 他們說過願意對羅倫斯的名字表示敬意。 對方都這麼表示了,羅倫斯還拿出簽上他人名字的羊皮紙,也難怪赫蘿會覺得受不了。 不需要任何證據,但相對地必須是讓羅倫斯自己深信不疑的理由,才是四人想聽到的內容。 「我就是為了那隻狼在旅行。那是一隻巨大的狼。」 他們該不會覺得我太緊張而腦袋有問題吧? 還是他們覺得我是故意出怪招引人注意,才會這麼說? 如果是在平常,羅倫斯的這股不安或許會顯現在臉上。 不過,如果不是在說謊,當然就不會有不安了。 「……你是北方人嗎?」 對方投來了話語。 「這兩位是。」 羅倫斯指向赫蘿與寇爾說道。四人聽了後,各自一副看向遠方的模樣眯起眼睛。 那感覺就彷彿赫蘿與寇爾身在遙遠北方似的。 彼士奇因為抓不到插話的時機,而顯得痛苦不堪。羅倫斯自己也覺得彷彿看不見腳邊,有種如履薄冰的感覺,想必在他人眼中,自己的模樣肯定是恐怖得讓人不敢看下去。 四人閉上眼睛,陷入了沉默。 羅倫斯挺直胸膛站著。 盡管不是憑道理,他仍然直挺站著。 「這樣啊。」 簡短一聲打破了沉默。 「這樣啊。那這樣也算是命運的安排吧。」 「願神祝福我們!」 羅倫斯相信,一定不只他一人覺得這句話帶著不祥的氣息。 坐在圓桌上的四人。 身上的服裝染上胡椒和番紅花香味的四人。 這些人的語調優雅且流暢。 「真相總有一天會被說出來。就算這個真相再怎麼離奇,也一樣。」 「……咦?」 「我們一直在等待。如果覺得這麼說不好,也可以說我們一直無法下定決心。」 「是什麼決心……」 彼士奇與羅倫斯輪流這麼嘀咕,然後互看彼此。 坐在圓桌上的四人耳朵雖然因為上了年紀而下垂,聽力卻依舊不容小覷。 「沒錯。我們確實得到布琅德修道院買下狼骨的情報。但是,對我們四人來說,這個決定會帶來太過沉重的結果。我們不可能只靠預測來做判斷。不過……」 男子一直凝視著羅倫斯,他的表情雖然嚴肅,卻甚至有種溫柔的感覺。 「我們這些老人家使用了生鏽的道具找到這個情報,因此會覺得不可靠;但如果是年輕人以不合乎道理的方式得到一樣的結果,我們就能夠相信這個情報。」 「那、那麼……」 「沒錯。我們知道布琅德修道院已經被逼到了絕路。狀況應該已經不允許再拖延下去了。不過,如果他們真買了狼骨,我們也想好了對策。」 圓桌上的四人有些疲憊地笑笑。 「對我們這些老人家來說,這場戰爭想必會是一場硬仗。因為到了我們這個年紀,總是會用些小伎倆來迎戰。」 「一點也沒錯。雖然我們對這個對手沒什麼不滿,但這個情報是種劇毒,可能會在瞬間對修道院造成致命傷。」 坐在圓桌上的男子們突然開始聊起老人家的對話。 聽到這般對話,也難怪彼士奇會低下頭,而羅倫斯也不禁跟著低下頭。 赫蘿歪著頭,寇爾則是一副不太明白的樣子,但露出鬆了口氣的表情。 不過,想到要對赫蘿以外的對象說出接下來這句話,羅倫斯不禁滿懷苦澀。 坐在圓桌上的四人擁有能夠與赫蘿匹敵的狡猾程度──和寬敞的心胸。 「那麼……」 四人讓羅倫斯等人不得不這麼說: 「請務必任命我們。」 一方面為了保身,一方面則是為了利用對方。 老人們找到羅倫斯等人作為替身,羅倫斯等人則是找到通往成功之路。 羅倫斯面對的這個結構,並非一方打人、一方挨打如此單純的關系。 面對赫蘿這類無法用普通方法應付的對象,羅倫斯之所以會被吸引,或許就是因為喜歡他們超出社會規范的氣質。 而且,羅倫斯就是為了在此握住韁繩,才會前來。 「對了,我這裡有一封信。」 羅倫斯從懷裡再取出一封信。 那是溫菲爾王國國王蓋了印、告知徵稅意旨的信件。 「這是……可是,怎麼會在你手上……」 這回換成是羅倫斯只展露笑臉,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咳了一聲說道: 「這個徵稅法可能會帶來以下幾種結果。」 對於躍上舞台中央的羅倫斯所說的話語,四人不得不專心傾聽。 為了免於繳稅,主張自己沒有錢是最傳統的手段。 國王總不能硬是向沒有錢的百姓收錢,而如果貿然扣押百姓住家,恐怕就沒有人願意來到這個國家。 不過,這麼一來大家就會用盡各種手段藏錢,與徵稅官較勁起智慧。 好比說,把錢藏在瓶子裡或埋在地板下,或者把黃金雕像包在鉛塊中;基本上,這些各式各樣的方法對藏錢者比較有利。一次搬運大量金錢或許相當顯眼,但如果每次搬運一些,然後藏在深山裡,誰也不會發現。而且,納稅者的人數遠遠地多過徵稅者的人數。 那麼國王、都市議會或教會就因此放棄徵稅嗎?事實不然。因為神明總會為大家開辟新路。 他們最後會想出一個不需要依賴少人數的徵稅官,也不怕貨幣被埋在多深的地底下,一定能夠讓對方不得不繳稅的方法。 不過,力量過強的武器總會造成對雙方皆不利的局面。 因為拿棒子毆打對方時,自己握住棒子的手也會疼。 而且,這個方法還受到許多條件限制。就這點來說,溫菲爾王國算是相當幸運。 蘇馮國王終於不得不採取的強力徵稅法。 那就是──必須以舊貨幣交換新貨幣的改鑄政策。如果再加上禁止舊貨幣流通的法令,藏在瓶子裡或埋在地板、地底下的貨幣將會變得毫無價值。 如果挖出這些貨幣加以熔毀,然後取出銀或金,當然還是具有其價值,但熔毀貨幣必須付費,而鎮上的熔爐也會遭受監視。 這麼一來,大家都會帶著舊貨幣紛紛前往鑄幣廠。 國王就能夠自設比例進行新舊貨幣的交換,然後強制徵稅。 「依照過去的經驗判斷,修道院都會持有現金。國王一定是知道這點,才會採用這個方法。就連商人都會以現金或實際商品的形式,保存重要財產。所以,修道院不可能只以證書的形式保存財產。」 「國王應該是打算趁這個機會擊垮在國內擁有絕大影響力的修道院,然後趕走我們。他一方面打算以沒收土地的形式取代稅金,來對付修道院。另一方面是藉由沒收我們想得到的東西,委婉地把我們趕出這個國家。」 「國王或許也打算獨佔羊毛交易。」 「有這個可能。沒有一個地方比修道院的羊毛交易量更大,只要控制住修道院,想要怎麼訂公告價都行。」 羅倫斯與彼士奇站在圓桌四周,赫蘿與寇爾則跟在羅倫斯身邊。 圓桌中央放著羅倫斯與寇爾花了一整晚時間想出來的可能性樹狀圖。 就算臨場反應不夠機靈,只要花時間仔細且謹慎地思考,一定能夠得到有用的成果。 「如果修道院沒有買下狼骨,一定會集中僅存的貨幣,來配合國王的徵稅。如果連僅存的貨幣都沒有……」 「就會假裝已經繳過稅吧。」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後,彼士奇接著說: 「修道院或許會在箱子裡裝進石頭之類的東西,然後在搬運途中假裝遇到意外,把箱子丟下山谷。只要詢問牧羊人,一定能夠問出很多適合丟箱子的事故現場。他們也可以把箱子沉入結冰的沼澤中。」 所有人點了點頭後,坐在圓桌上的一人開口說: 「那麼,大概會有多少貨幣被運出來?」 就算再怎麼優秀,對離開生意現場已久的老商人來說,光是聽到貨幣枚數,似乎無法體會實際的數量多寡。 「應該不可能全是金幣,所以……我想差不多會有十到十五箱這種規格的箱子。」 「現在積雪這麼深,就算是放在雪橇上運送,還是會有困難。所以,他們應該會組成隊伍運送吧。」 其他方面姑且不論,如果是針對運送方面的問題,在聽到以旅行過活的兩名商人的意見後,不會有人插嘴反駁。 羅倫斯繼續說: 「我認為應該不是能夠隱藏到底的數量。」 「這樣啊。那麼,如果我們告知已掌握到徵稅的事實,對方就會動彈不得吧。這時只要表示願意協助對方應付徵稅,想必對方就會安排一場交涉。」 男子說話的口吻,就像在討論攻擊老鼠時,老鼠究竟會跑向何方一樣。 在港口城鎮凱爾貝時,羅倫斯在這種會議上,只被視為一顆棋子。 與這種場面相比,只是不斷重復販賣、采買動作的行商,簡直就像和平的田園生活。 羅倫斯並沒有特別偏好或討厭其中一種生意手段。 只是現在的場面,就像完全不同類型的賭博,使得羅倫斯反而能夠冷靜地參與其中。 「要告知事實就要早一點得好。如果讓對方太過焦急,對方有可能會自暴自棄。就算再墮落,他們終究是神的僕人。與其忍辱偷生,他們也可能選擇為了信仰而殉教。」 「而且,這些人當中也有值得尊敬的對象。我們不是強盜,這事要好好處理才行。」 有句俗話說,山上的城堡逃不過人們的眼睛。 這句話是告訴人們「擁有地位者應該表現出符合其地位的言行舉止」,就這點來說,坐在圓桌上的四人可說無可挑剔。 「那麼,就把事實告訴聚集在分院的修道士好了。方才那讓人不愉快的雙人搭檔還在這附近逗留嗎?」 「我稍後做確認。如果找不到那兩人,要通知其他人嗎?」 「不,不要告訴那些傢伙。那些傢伙是聖堂裡的討厭鬼。就告訴洛依副院長好了。這時間他應該在執行每天的聖務,更重要的是,他還騎得上馬背。」 短短一陣笑聲響起,想必四人是在嘲笑這裡淨是一些肥胖得騎不上馬背的修道士。 「小的明白了。」 彼士奇低下頭,恭敬地答道。 「雖然我不認為那個做事慢吞吞的聖堂議會,能當機立斷地做出決定,然後開始搬運箱子,但為了慎重起見,天一亮還是在各個主要客棧和小屋先配置人手好了。」 「宮廷內有幾位高階修道士的血親。修道院可能透過這個門路做了某程度的預測,所以不能掉以輕心。」 「你說得一點也沒錯。不過,一切應該會朝對我們有利的方向進行。」 「願神祝福我們!」 這句話讓會議劃下了句點。 分院宛如陷入了一片火海。 這裡騷亂的程度,讓這句形容變得不再像是形容。 名為洛依的副院長聽到徵稅一事後,不小心將為了禱告而拿在手上的聖經鬆手掉落,跟著為了撿起聖經,還翻倒燭台,其慌張程度不難想像。 由於風雪也已經停歇,洛依副院長立刻安排好馬匹,並召集五名馬夫,連同那兩名修道士,在火把的明亮光線照亮下,沿著夜晚的雪道朝向本院快馬奔去。 分院的修道士們不愧是每天負責羊毛交易的人物,他們相當擅於計算,這時他們聚集到同盟幹部的房間,忙著討好幹部以為緊要關頭做准備。 彼士奇為了火速准備向修道院提出的要求事項,在同伴的協助下,針對進行移民的村落規模,以及為了移民的所有相關事項做了討論。 所有人朝向目標團結一致地努力著。 這是同盟的人們給羅倫斯的感覺。 說到羅倫斯做了什麼努力,就是把自己所知的狼骨相關情報一五一十地說出來,並忙於應付這些情報的評價。 其中包括了從珍商行一路到德堡商行的通路、資金流向、交易商品,以及狼骨傳說在港口城鎮凱爾貝的評價等等。 赫蘿與寇爾也參與其中,說出一路旅行過來所得知的一切知識。 大家已做好迎戰修道院的萬全准備。 並籠罩在神秘的興奮氣氛之中。 為了向哈斯金斯說明狀況,赫蘿中途一度離開。 夜也深了,羅倫斯也累積了相當多的疲勞,但聽到赫蘿為哈斯金斯捎來「抱歉沒能幫上忙」的傳話後,就是想睡也不能睡了。 「咱們真的不再擁有力量了。」 當赫蘿自嘲地這麼說時,天色已明。大家已經完成各自的任務,並得到智慧與知識的結晶,而能夠把這個成果發揮到極致的人們,也聚集到了這裡。 赫蘿的語氣聽來有些悲傷,但也有些爽快的感覺。 如果只靠著尖牙和利爪發揮力量,肯定無法阻止集眾人之力而爆發出來的這股氣勢。 而且,人類的強大正是來自其他任何動物絕不可能擁有的巨大族群力量。 望著同盟的人們在房間各處筋疲力盡地呼呼大睡,赫蘿露出了淡淡笑容。 或許赫蘿是在羨慕這些人也說不定。 「呵。一疲累就會變得感傷。」 寇爾蹲在牆邊縮成一團,早已耗盡所有精力。 羅倫斯把手繞到赫蘿肩上,抱住赫蘿的頭拉近自己。 從窗外望去,可看見一片清澈的藍空,讓人感覺就快被吸了過去。 如果有一切都能夠順利進行的日子,一定就像今天這樣的天氣。 赫蘿不久後也掉進了夢鄉,羅倫斯也在不知不覺中睡著了。 有人一邊大聲喊叫,一邊從大門跑了過來。 羅倫斯一開始還以為自己是在作夢。 「他們來了!本院的人來了!」 本院位於很適合設立修道院的大草原上。所以,一看見有人從草原方向出現,就能馬上明白那是本院派出的使者。 羅倫斯抬起頭,察覺到不是在作夢後,立刻站起身子朝向入口跑去。 道路兩旁也站了很多商人,他們的視線望著垂直向前延伸的道路前方、向著無垠草原敞開的大門。 「……還沒到嗎?」 「噓!」 到處響起類似這樣的對話後,現場陷入了一片寧靜。 而這時── 啪噠、啪噠,馬匹沉重的腳步聲傳來,幹部們一副等候已久的模樣,接二連三地從同盟固定利用的旅館走出來。 盡管羅倫斯等人為幹部們排開一條路,在商人們天生的好奇心作用下,幹部們還是被團團包圍住。 馬蹄聲越來越近,不久後停了下來。 他們停在旅館前方。 一匹由兩名馬夫拉著的壯馬停了下來。 「我是修道院院長的使者。」 坐在馬背上說話的是個大塊頭的男子,他身穿帶有皮草裝飾、且長度蓋過腳趾的長袍。 男子把兜帽壓得很低,幾乎看不見其臉孔。 不過,問題不在於男子的裝扮。 讓現場所有人覺得奇怪的是,男子只帶著馬夫前來的事實,以及男子坐在馬背上說話的跋扈態度。 現場所有人包括羅倫斯,都以為包括修道院院長在內的高階幹部,肯定會鐵青著臉前來。 「辛苦了。請先移駕到屋內。」 有別於在四周喧嚷不已的商人,一名裝扮高雅的商人,以長年培養下來的功力禮貌地說道。事實上,旅館內已經開始做起招待客人的准備,時而飄來的食物香味折磨著熬夜且空腹的人。 「沒這個必要。」 男子斬釘截鐵地回答。 面對啞口無言的人們,坐在馬背上的人物從懷裡取出一封信,跟著把信件固定於綁在馬鞍上的棒子前端,宛如傳達國王命令的使者般,朝向同盟人士遞出信件。 「這是修道院院長的答覆。身為神僕的我們,不會屈服於欠缺信仰心的異國人士。絕對不會!我們會支付稅金給國王,然後一如往常地繼續向神明祈禱。」 困惑不已的同盟人士收下信件後,坐在馬背上的男子立刻揮動棒子拍打馬匹臀部。見到男子的乘馬轉向,馬夫慌張地握緊韁繩。 男子連告別的話語都沒有留下。 只有「啪噠、啪噠」的馬蹄聲,傳進羅倫斯等人的耳中。 眼前只見馬匹臀部。 因為太過驚訝,所有人陷入了沉默。 「怎麼回事啊?」 不知是哪個人在喃喃自語,但重點不在於那人是誰。 而是這句話道出了現場所有人的心聲。 在眾人注目之下,信件交到坐在圓桌上的四人手中,四人當場拆了信。 一人看過信件後,一個接一個地傳給另外三人。 等到四人都過目後,只見混亂且蒼白的四張面容。 「怎麼可能……繳完稅後,還有多餘財力?」 從這句話就能夠猜出信件的內容。 現場掀起一陣騷動,大家各自與身旁的人交談著。 然而,騷動結束後並沒有討論出任何有益的結論。 因為大家都知道修道院只是無力在掙扎。 「這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們到底在想什麼?難道是以為只要繳稅,就能夠得到國王的庇護嗎?他們應該是最明白得不到國王庇護的人啊……」 雖不是為了這天的徵稅而鋪路,但國王一路壓榨修道院至今,修道院不可能到了這般地步還願意相信國王。 就像一滴油滴落水中一樣,混亂逐漸擴散開來。 修道院沒有購買狼骨,但卻仍然藏有重要資金,所以還有足夠資金繳稅,這是十分可能成立的狀況。 然而,在這樣的狀況下,修道院完全沒有理由對同盟擺出強勢態度。 能在緊要關頭時能夠提供自己資金的對象,是越多越好。 這麼一來,就表示修道院想到了什麼妙計嗎?還是修道院與國王達成了什麼約定嗎? 在眾人如此推測之際,一名在遠處眺望眾人的商人忽然出聲說: 「修道院既然表示要繳稅,就會搬運貨幣吧?如果確信修道院繳不出稅來,只要查看是不是真的有貨幣就好了,不是嗎?」 多數人都認為修道院繳不出稅金,更重要的是──如果繳了稅,修道院會很頭痛的事實顯而易見。 既然如此,修道院應該會搬出裝滿小石子的箱子,而且如果決定放手一搏,賭上這個可能性似乎比較好。 「還是說,修道院的策略是打算趁我們混亂之際,製造一場假意外。」 另一名商人說道。 「有可能。這麼一來,就能夠解釋修道院為什麼會如此異常地迅速做出決定。他們是不想讓我們有思考的時間。」 四周開始響起「就是這樣沒錯!」的聲音。 羅倫斯看向站在人群另一端的幹部們,幹部們的模樣看起來不像與人群的論調一致。羅倫斯也不認為事情會如大家所猜測的那樣。 「那信上有註明什麼時候要繳稅嗎?」 修道院若是企圖以強勢態度耍弄同盟,再趁同盟混亂不已時勝過它,就是刻意在信上註明繳稅日期也不足為奇。 而事實上,修道院似乎確實這麼做了。 手中握著信件的幹部滿臉苦澀,羅倫斯能夠明白他們的心情。 如果讀出信上的日期,就會正中修道院的下懷。 但是,事情已經在這裡鬧得這麼大,不讀出來也不行。 「今日中午,遵照聖希羅紐斯的事跡於雪原前進。」 「果然沒錯!這樣簡直就像在說『你們敢來就來啊!』」 「如果他們打算中午出發,就沒有時間猶豫下去了。只要爬過斯裡耶裡山丘,到處都是沼澤。那裡是製造假意外的最佳場所。」 「我們走吧!想要得到利益,就要有勇氣!」 或許是許多人因為熬夜完成任務而變得興奮,在這失控的氣氛之中,響起一陣鼓舞聲。 赫蘿已在不知不覺中來到羅倫斯身旁,並抓住羅倫斯的衣袖,但羅倫斯也不知道該怎麼做。 就連幹部們都一臉混亂,羅倫斯當然不可能知道應該怎麼做。 羅倫斯不屬於同盟,所以能夠稍微客觀地思考事情,而且客觀地思考後,很容易就會想到另一個可能性。 ──這可能是修道院設下的陷阱。 假設眾人受到這股熱氣推動,而把勇氣與追求利益混為一談,大張旗鼓地襲擊搬運箱子的隊伍的話── 如果發現箱子裡是石頭,當然能夠圓滿解決事件。但如果發現真是貨幣,那怎麼辦呢? 同盟將會在瞬間陷入絕境。 因為修道院根本沒有義務要讓同盟確認箱子內容,如果同盟成員要求查看箱子,雙方恐怕會爆發爭執。這時候修道院就不難提出主張,說「同盟企圖奪取繳納給國王的稅金,而做出不可原諒的行為」。 或者,修道院也可以主張「打算用來繳稅的貨幣,在搬運途中被同盟搶走了」。 到時候不難預見會演變成各持己見的爭執場面,也可能發生流血事件而留下無法動搖的鐵證,萬一留下了打鬥痕跡,修道院的主張將會變得更加有力。 對於有資格判決的國王來說,可利用這個好機會趕走企圖以金錢力量干涉國政的同盟,所以想必會做出對修道院有利的判決。 這麼一來,同盟就會反被修道院逼上絕路,而不得不乖乖聽從修道院的話。 同盟會被迫代替修道院支付稅金,並以高價采買羊毛。不管手段如何,修道院一定會盡可能地在同盟身上搾取金錢。 羅倫斯也明白幹部們不能說出這個可能性的理由。 如果不打開箱子,誰也不知道箱子裡到底裝了貨幣,還是石頭。 幹部們是在害怕如果說出無法得到論證的反對意見,可能會使得同盟內部分裂。 如同同盟把修道院逼上絕路,然後虎視眈眈地等待著修道院內部分裂般,這回輪到修道院以牙還牙,讓同盟必須擔心發生這種狀況的可能性。 不過,幹部們此刻之所以袖手旁觀,是因為他們同樣是同盟成員。 因為幹部們的目的與大家相同,所以害怕分裂。 那麼,如果是由非同盟成員,真正目的也與大家不同的羅倫斯來開口,會如何呢? 萬一同盟掉進了陷阱,羅倫斯有理由感到困擾。 假設修道院企圖利用同盟,並且為了這個目的而設下陷阱,那麼同盟如果掉進陷阱,就會讓羅倫斯感到相當困擾。 修道院或許是認為只要抓住同盟的弱點,就能夠拖著同盟的鼻子走,但同盟是以利益為第一優先考量的商人集團。 一旦判斷付出的辛勞與可得的利益不符,或是不合成本,同盟會在瞬間退出這場交易。 從乘坐全黑馬車行動的傢伙們老早就消失無蹤的事實,也能夠看出這場交易對同盟而言,並非最重要的案件。 這麼一來,就表示同盟一旦發現掉進陷阱,極可能會隨隨便便地善後,並立即逃離這裡。 在這之後,同盟恐怕再也不會回到這裡。 那麼,在那之後,誰要來保護修道院呢? 修道院或許能夠得到暫時的安穩吧。 然而,同盟一旦離開,剩下的淨是只會長出滯銷羊毛的羊只。修道院會樂觀地認為未來羊毛價格會回升,這種心情也不是不能理解。任誰都會認為商品跌價後,一定會有恢復價格的一天,而且若是長年來非常暢銷的商品,更容易讓人如此樂觀地認為。 在不久的將來,修道院應該就會崩潰吧。 崩潰之後,修道院必須面臨土地遭到國王接收,以及解散的命運。到時候不難預見土地將會遭到分割,並為了討好貴族而遭到分配,最後為了爭奪土地多寡而爆發戰爭。 因為戰亂而被趕出土地的,永遠是該土地的居民;因此,藉時會被趕出這裡的,就會是哈斯金斯等人。 羅倫斯身旁的赫蘿與寇爾,同樣露出了不安的表情。 赫蘿能夠憑著她的尖牙和利爪打倒所有人。然而,想要改變目前的趨勢,卻不能依賴這股格格不入的力量。 面對已經組好隊伍,准備朝向雪原出發的人們,羅倫斯有理由對著這些人開口說話。 「這可能是修道院的陷阱。」 聽到羅倫斯這麼說,發現這個可能性卻閉口不說的那些人,露出比任何人還要緊張的表情。 「現在去就正好中了對方的計。」 說出第二句後,停下動作的商人們凝視著羅倫斯。 「為什麼?」 「萬一查看箱子後,發現真的裝了貨幣,對同盟不會有好處。」 「或許是這樣沒錯。但是,如果沒有打開箱子,我們也有可能正好被擺了一道。一路以來我們用盡了各種手段,卻都沒能夠發揮效用。現在好不容易、好不容易來了個好機會。這不是神明的旨意,會是什麼?如果讓這個機會溜走,我們一路來的努力都將付諸流水!」 哇啊!一陣歡呼聲響起。 誰是膽小鬼,誰是勇者一目瞭然。 在這世上,賢者即是勇者的時代可說相當罕見。 「還有啊,假設我們真的中了對方的計,到時候只要逃跑就好了啊。如果沒買到土地,本來就只能夠卷鋪蓋逃跑。所以結果還不是一樣。既然這樣,怎麼能夠不趕快去抓住利益!」 「對啊!」 大家湧向前說道。羅倫斯與赫蘿、寇爾全被推向了牆邊。 在殺氣騰騰的一群人背後,隱約可見袖手旁觀的幹部們。 「等一下……我現在才想到,你不是同盟的人吧。」 羅倫斯感到胃部發寒,但不是因為寒冷。 對以旅行維生的人們來說,這句話比狼的長嚎聲更教人害怕。 羅倫斯轉動著視線。 他看見一群隸屬於與自己不同權威的人們。 「你是企圖瓦解我們,然後賺取時間吧?」 一旦被懷疑是密探,恐怕就無法洗刷罪名。 因為想要讓這些人接受羅倫斯的說詞,只有在羅倫斯承認自己是密探的時候。 「喂……到底是不是啊?」 羅倫斯的汗水順著臉頰滑落,眼神不禁飄移。 雖然羅倫斯腰上綁有小刀,但面對這麼一大群人,根本發揮不了作用。如果拔出小刀,反而會讓羅倫斯失去證明自身清白的手段。 怎麼辦才好? 羅倫斯拚命動腦思考著。 哈斯金斯把一切交給了羅倫斯。 理由是哈斯金斯覺得人類世界的結構太過纖細,而他的羊蹄太粗了。 如今羅倫斯因為齒輪開始轉向錯誤的方向,而快要被這群人壓垮。 包圍羅倫斯三人的圓圈越來越窄,三人恐怕已經無處可逃。 難道沒有什麼好點子嗎? 羅倫斯一邊用身體擋住赫蘿與寇爾,一邊拚命動腦思考。 哪怕是詭辯,或是謬論都好。 如果無法顛覆這個狀況,阻止同盟使出最後手段,就幾乎不可避免修道院走上毀滅之路。 哈斯金斯將失去好不容易建造起來的第二故鄉,而赫蘿將再次體認到這個世界沒有他們的容身之處。 羅倫斯當然不能看著這樣的事情發生。 這時候只要有一個人先伸出手,就會帶動大家一齊攻擊羅倫斯三人。 已經沒輒了。 赫蘿一副死了心的模樣把手舉高到胸前。 難道古時被尊稱為神明的存在所擁有的偉大力量,如今只能在這般鄙俗的場面上使用嗎? 對於會令赫蘿感到痛苦的事實,對於自己的無力,羅倫斯不禁想放聲大叫。 哈斯金斯也肯定會離開這塊土地吧。 並且帶著無數的羊只離開── 「咦?」 就在所有人如雪崩般襲來的瞬間,羅倫斯眼前浮現一大群羊只在大地前進的景象。 「請等一下!」 羅倫斯大聲喊道。 「請等一下!我想到一個查看箱子的方法!」 在沖突爆發的前一刻,寧靜降臨了四周。 羅倫斯在這千鈞一發的瞬間,突破了重圍。 「你說什麼?」 想要安撫就快化身為暴徒的這群人,只能夠趁現在這個瞬間。一名幹部似乎這麼判斷,而率先開口詢問。 「等一下!先聽聽他怎麼說!」 如果說現場差一步就釀成流血事件,一點也不誇張。 羅倫斯用力吸了口氣,接著吐氣,再吸了一口氣說道: 「掉進陷阱的如果不是獵物,就一點意義都沒有。」 另一名幹部反問: 「什麼意思呢?」 「如果修道院是企圖陷害同盟成員……就可以讓其他的東西掉進陷阱,藉以讓陷阱徹底失去作用。」 「嗯……意思是,你要代替我們去查看?」 這麼做是無效的。 如同無法證明羅倫斯不是密探一樣,也無法向修道院證明羅倫斯與同盟一點關聯都沒有。 羅倫斯當然做出搖頭回應。 「那麼,是誰要查看設有陷阱的箱子?」 對於自己腦中的想法,羅倫斯一點信心也沒有。 不過,有人讓羅倫斯找回勇氣並恢復鎮靜。那人正是牢牢握住羅倫斯之手的赫蘿。 如果只是為了自己,羅倫斯不會冒這樣的險。 「是羊。」 羅倫斯簡短地說出口後,所有動作都停止了。 然後── 「……原來還有這招啊!」 齒輪朝相反方向轉了起來。 不用說也知道,羊是溫馴草食動物的代表。 然而,如同牧羊女諾兒菈曾說過的一樣,羊不懂得拿捏分寸。 身為黃金之羊的哈斯金斯也一樣,一旦下定了決定,就不怕任何禁忌,為了混入人類世界,甚至能夠若無其事地吃下同族的羊肉。 在牧羊人的引領下,就算前方是斷崖,羊只也不會停下腳步。 經常會發生有人被捲入這種性格的羊群之中,而受了重傷的意外。 修道院設下了陷阱,而他們說不定還企圖與前來查看箱子的同盟成員展開一場血戰,好讓同盟背負罪名。然而,如果他們面對的是如怒濤般襲來的羊群,別說是修道院,就連傭兵集團也無力抵抗。 而且,羅倫斯三人親眼見識過這所修道院分院飼養的羊只數量,以及牧羊人的高超本領。 所以,沒有人反對羅倫斯的提案。 「就是這麼回事。」 坐在地爐旁的哈斯金斯聽完羅倫斯說明整個狀況和計畫後,那原本像長出青苔的岩石般動也不動的身體,緩緩動了一下。 「你是要我利用羊……來攻擊人類?」 「簡單來說,是這樣沒錯。」 赫蘿一臉百無聊賴地站在房門口。 寇爾則是被視為形式上的人質,留在同盟固定利用的旅館。 「方便借重哈斯金斯先生您的力量嗎?」 沒有人比哈斯金斯更適合負責利用羊只的計畫。 如果要說有困難,那就是身為黃金之羊的自尊。身為古時被尊稱為神明的存在,其自尊會帶來阻礙。 哈斯金斯不能依照自己的想法,在表裡兩面採取行動;他必須在古老時代的力量已無法發揮作用的時代,遵照人類世界的規則發揮力量。 哈斯金斯完全淪落為一顆棋子,甚至不是暗地裡的實力者。 心裡明白事實的沉重感,與實際面臨事實時的沉重感完全不同。 就連羅倫斯第一次遇見說出他的名字時,對方明明理都不理,一說出公會名稱,立刻改變態度的對象時,也感到痛苦不已。 那是會讓人深刻感受到自己根本毫無價值可言、僅是滄海一粟的瞬間。 哈斯金斯在地爐裡丟進一根木柴,火花隨之高高飛起。 「哈哈……我們終於走到這種地步了啊。」 這般像是在享受墮落樂趣似的話語,反而顯得乾脆。 即使化身為人類,並且已經跨過不能跨越的界線,哈斯金斯仍然保有他的矜持。 這最後堡壘瓦解的瞬間讓人看了心疼,但也美極了。 不過,聽到哈斯金斯的話語後,倚在房門上的赫蘿插嘴說: 「也不想想是誰拜託咱的同伴。」 哈斯金斯轉動粗大的脖子,以銳利的眼神看著赫蘿,並揚起嘴角。 「赫蘿。」 羅倫斯這麼呼喚後,哈斯金斯把視線從赫蘿移向羅倫斯,並精神抖擻地說: 「無妨。畢竟只有男人才懂得欣賞凋零之美,不是嗎?」 在過去,哈斯金斯負責率領出沒於野原的野生羊群,到了現在,則是試圖守護同伴們的短暫休憩場所。 責任感與必須達到目的的意識,如鎧甲般很自然地包覆哈斯金斯的身體,也逐漸覆蓋了他的心聲。 令人痛苦、悲傷、討厭,或是無法接受的事情。 哈斯金斯必須吞下這一切,硬著頭皮邁步前進。 哈斯金斯即代表著羊群。 如此尊貴的哈斯金斯的簡短一句話,讓人明白這位風范似神學士的牧羊人,擁有懂得欣賞美麗事物的內在、是一個有血有肉的存在。 或許是覺得遭人取笑,赫蘿原本打算開口說話,但這句話已經足以讓她閉上嘴巴。 看見哈斯金斯打算站起身子,羅倫斯伸出手攙扶他,並開口這麼說: 「您願意幫這個忙吧?」 站起身子的哈斯金斯身高比羅倫斯矮了一些。 然而,哈斯金斯的壯碩身軀所散發出來的威嚴感,可說魄力十足。 他鬈曲的銀色頭發和胡須,每一根都像帶有雷光似的晃動著。 在眨眼的短暫一瞬間,羅倫斯窺見了哈斯金斯的真實模樣。 「那當然。除了我之外,還有誰能夠勝任。」 哈斯金斯握緊牧羊人的枴杖,發出悅耳鈴聲。 「真的很感謝你。這樣我總算能夠融入這個新世界了。」 聽到哈斯金斯這麼說,就連羅倫斯也只能露出苦笑回應。 然後,哈斯金斯看向赫蘿說: 「我們已經不能像以前那樣自由地行動了。不過……」 哈斯金斯轉頭看向自己的手掌,最後看向隨著火勢轉移燃燒起來的木柴。 「不過,我們還有居所,也像這樣還有可負責的任務。你根本還沒看見故鄉,不要一副泫然欲泣的樣子。你不應該為難這個年輕人。」 赫蘿瞪大了眼睛,即使隔著兜帽,也能夠看出她激動地豎起耳朵。 羅倫斯心想赫蘿的尾巴一定高高膨起。盡管她相當忿怒,哈斯金斯走出房間之際,赫蘿還是只能輕聲嘀咕說: 「區區一隻羊,還敢教訓咱。」 或許有些事情只有赫蘿與哈斯金斯能夠互相理解。兩人的視線雖只交會短短一瞬間,但看得出彼此有心靈相通之處。 羅倫斯先帶著哈斯金斯前往旅館,赫蘿則是遲了一些跟上來。 來到這所分院已久的人們看見哈斯金斯後,似乎都認為哈斯金斯能夠勝任。 計畫就這樣順利地進行,轉眼間已安排好了羊群。 留在分院的修道士們得知這時要帶羊群出去,一副不明所以的納悶模樣。 從畜寮解放出來的羊群腳步聲,宛如地震來襲般響徹雲霄。 哈斯金斯獨自杵著枴杖擋在龐大羊群前方,羅倫斯與赫蘿牽著手注視著他的背影。 第十捲 終幕 馬隊捲起雪花,消失在地平線的另一端。 馬隊准備前往修道院本院,為的是去觀看在本院展開的最後一戰。 跑在前頭的同盟成員們懷裡,藏著花了一整晚時間打造好的強力武器。 這個武器之所以能夠磨得比任何武器還要銳利,是靠著哈斯金斯帶來的一項重要事實。 這場爭斗想必不需要花太多工夫和時間。 想到修道院院長們一邊走在被踏平的雪道上,一邊被逼上絕路,不禁讓人感到有些同情。 院長們做出的決定可說相當值得贊許,在剩餘的手段當中,他們也採取了最好的方法。 就算羅倫斯沒有說出可能是修道院設下的陷阱,一定也會有哪個幹部說出這個可能性。 這麼一來,同盟內部會分裂,而變得無法正常運作。 在同盟為了該不該前去檢查箱子而爭論一番後,就算有人前來檢查,人數也不會太多。 修道院肯定是做了這樣的猜測。 因為彼士奇隨著第一批消失在地平線的馬隊出發,這時想必已經在修道院的華麗本院裡,背誦著提案給修道院的計畫內容。 錢箱裡裝了小石子。 這麼一來,就表示修道院極可能藏有原本應該用來繳稅的現金,或是不能公開的狼骨。不管是現金還是狼骨,只要把修道院有所隱瞞的事實向國王告密,都是大事一樁。 修道院也不是笨蛋,應該懂得何時該進、何時該退。 既然已經束手無策,接下來就是該思考如何有技巧地認輸,然後像過去能夠一路繁榮走來一樣,強韌地存活下來。 羅倫斯吸了一口又細又長的氣,然後吐出來。積了雪的草原,看起來有些像是時間凍結的大海,在透澈的青空下獨自走在這樣的草原上,感覺還不錯。 羅倫斯身旁沒有人陪伴。 如羅倫斯所料,赫蘿抓起外套後,沒讓週遭人們有說「不」的機會,便跳上第一批馬隊的馬背上。 於是,羅倫斯推了寇爾一把,並拜託彼士奇照顧兩人。 因為修道院一旦被逼上絕路,無論如何都必須打開藏寶庫,所以此刻赫蘿的尾巴或許正興奮地甩動著。 被無數羊蹄踏過的雪道,就像石塊鋪成的道路一樣容易行進,羅倫斯沒花費多少精力,便抵達了名為斯裡耶裡的山丘。 站在山丘上繞一圈後,可看見從北方通往東方、繞過山丘而開辟的道路全貌。 或許也可以這麼說── 沒有一個地方比站在這裡,更能夠清楚看見修道院計畫失敗的慘狀。 「長劍和弓箭還真的一點用處都沒有。」 道路上有幾處散落著紅色的污漬,那是陷入慌亂的人們舉起長劍和弓箭應戰所留下的痕跡。 然而,如同赫蘿與哈斯金斯面對人類時的情形一樣,這些人的武器面對無數羊只時,根本一點用處也沒有。 被大量羊只包圍、踩踏後,所有人都倒在雪橇上暈厥過去。 這些人一定是打算在同盟成員前來翻查箱子時,反過來攻擊同盟成員,好讓同盟背負罪名。 如果不是有這樣的打算,就算是負責搬運錢箱,包圍錢箱的人員裝備也未免太過齊全了。 若是人對人的沖突,肯定會釀成眾多死傷。 羅倫斯眺望著眼前景象時,在道路上集中羊群的哈斯金斯察覺到他的存在,而走了過來。 「喲!」 非常悠哉的招呼聲。 「真高興見到您平安無事。」 「哈哈……當然平安無事了。真想不到我居然能用自己的雙手做出了斷。」 「您做出了關鍵性的一擊呢。」 「是嗎……我們站在人類之上。人類站在羊只之上。然而,時代會流轉。總有一天,這一切會整個顛覆過來。」 修道院一定作夢也沒料到同盟會利用羊群。 要不是知道哈斯金斯的存在,羅倫斯也想不出這個方法。 「對了,那隻年少的狼呢?」 「您說赫蘿啊?她現在應該在修道院的藏寶庫裡吧。」 「哈哈!是嗎……」 哈斯金斯笑笑後,看向了腳邊。看見哈斯金斯的模樣,羅倫斯這麼詢問: 「怎麼了嗎?」 「嗯?喔……沒什麼……雖然我把那隻狼當成小孩子看待,但我自己似乎還比較像個小孩子。」 哈斯金斯眯起眼睛看向遠方,羅倫斯從他的側臉看見胡須底下的愉快笑容。 「難關讓人惺惺相惜。我不禁有種自己身處另一個團體的錯覺。」 「……您的意思是……」 「沒事,你知道意思就好,別說出來。狼與羊終究是狼與羊。這才是自然法則。」 哈斯金斯吐了一口近似嘆氣的長氣,再吸了口氣後搖晃起吊鐘。 牧羊犬奔跑出去後,轉眼間就把開始朝向四處奔去的羊群趕了回來。 眺望趕羊景象好一會兒後,哈斯金斯轉身面向羅倫斯說: 「你打算無視自然法則到什麼程度?」 羅倫斯斜眼一看,發現哈斯金斯眯起眼睛望著牧羊犬。 羅倫斯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搔搔頭緩緩說: 「我是個商人。所以,應該是到無利可圖為止吧。」 現實的回答聽起來總像是玩笑話。 一陣沉默後,哈斯金斯笑了出來。 「我的問題太蠢了。我自己也一樣,明明是隻羊,卻意外地喜歡那隻牧羊犬。」 「您為什麼會問我這樣的問題呢?」 哈斯金斯咧嘴露出牙齒,刻意加深笑意,那側臉宛如身經百戰的老兵。 「我在猶豫到底要告訴哪一方。」 「……什麼事情呢?」 「這裡是我的同伴聚集之地,情報很自然地會集中到這裡來。」 哈斯金斯是一隻羊,聽說他的同伴現在仍分散在各地。 如果真是如此,他的同伴們每次返鄉,一定會有廣泛地區的情報集中到這裡來。 哈斯金斯直視著羅倫斯的眼睛,其眼裡發出唯有累積無數經驗者,才能夠擁有的深邃目光。 「我聽那隻狼說過,你們准備前往古老之地──約伊茲,是吧?」 「是、是的。」 「我曾聽過這個地名。而且是在最近。」 羅倫斯沒有立刻反問,而是反過來凝視哈斯金斯,以眼神催促他說下去。 既然知道赫蘿在尋找故鄉,哈斯金斯不可能不知道其重要性。 明明知道很重要,卻猶豫著該不該告訴赫蘿,這說明其中一定有什麼原因。 「我同伴帶來的動蕩情報中,曾經出現過這個地名。」 羅倫斯不由得心跳加速。 因為他多少猜得出是什麼樣的情報。 「這個國家的國王的徵稅命令,還有你們推測可能被布琅德修道院買下的狼骨,或許都跟這個情報有所關聯。因為──」 哈斯金斯准備開始說明時,吹起了一陣強風。才堆積上去不久的雪花飛起,瞬間遮擋住羅倫斯的視野。 最後,羅倫斯沒能看清哈斯金斯在那瞬間露出什麼樣的表情。 不過,聽到哈斯金斯接下來的發言,羅倫斯大概想像得到會是什麼表情。 說完後,哈斯金斯為了集中羊群,開始往山丘走去時,忽然停下腳步轉過身說: 「祝你們好運。」 哈斯金斯保持平靜的表情,像是感到刺眼似的凝視著羅倫斯。 接著,把視線移開的哈斯金斯臉上浮現了笑容。 「還有,謝謝你們。」 哈斯金斯再次走了出去。 老練的牧羊人一副彷彿羅倫斯根本不在這裡的模樣,開始控制起羊群。 羅倫斯目送著哈斯金斯的背影,用力做了一次深呼吸。 轉過身子後,羅倫斯也走了出去。 祝你們好運。 這句話是送給即將踏上旅途者的道別話語。 哈斯金斯的話語足以促成羅倫斯踏上旅途。另外,就算哈斯金斯所說的事件屬實,羅倫斯也不覺得有什麼奇怪。 在這個時代,經常會發生這種事件,而這種事件往往發生在遙遠國家,並且只會被人們當成酒席上的助興話題。 像這樣的事件,羅倫斯怎麼有辦法認為,對自己很重要的存在,竟會被捲入其中呢? 走在反射刺眼陽光的雪地上,羅倫斯不禁想要眯起眼睛。 不過,另有原因使得羅倫斯更用力地眯起眼睛。 他看見羊群踩踏而形成的小道附近,有兩人在雪中朝向分院走去。 「狀況如何?」 羅倫斯這麼搭話後,在雪中窒礙難行的兩人停下腳步,然後繼續往前走。兩人之所以不願意走到容易行走的小道上,或許是想學小孩子那樣一邊踢雪,一邊行走。 羅倫斯主動走近後,發現赫蘿與寇爾的臉頰都因為寒冷,而變得紅通通的。 「結果怎樣?」 赫蘿邊走邊高高踢起雪花,寇爾則是跟在後頭。 隔了一會兒後,赫蘿這麼回答: 「汝猜呢?」 「假的。」 或許是聽到羅倫斯回答得太快,赫蘿露出有些不悅的眼神看向羅倫斯說: 「為什麼汝會覺得是假的?」 「因為我可不想看到你哭。」 赫蘿揚起嘴角笑笑,並刻意聳聳肩後,用力舉高腳。 「不管是真是假,咱都不會情緒失控。因為咱是賢狼赫蘿吶。」 不知道是踢雪踢到滿足了,還是因為長袍下擺弄濕而變重,赫蘿走到羊群踩踏而形成的小道上,並走近羅倫斯。 赫蘿蹲下來,打算拍落沾在長袍下擺的雪花。這時,羅倫斯忽然掀開赫蘿的兜帽,然後伸手觸碰赫蘿的後頸部。 「衣服穿反了。」 羅倫斯是指赫蘿穿在長袍底下的衣服。 羅倫斯嘆了口氣後,抓起在他旁邊的寇爾的手。 寇爾的手像結了冰一樣冰冷,而且已經凍僵了。 「是假的吧?」 赫蘿之所以會把衣服穿反,想必是因為變回狼的模樣從修道院本院跑回來。 如果感到悲傷,赫蘿的耳朵和尾巴會坦率地表現出情緒。 赫蘿之所以會變回狼模樣,背著寇爾在這般寒冷天候之中疾馳,是因為感到不悅。 羅倫斯不禁有種白白操了心的感覺。 因為期待落了空。 「是假的。」 赫蘿看向天空說道。 寇爾被迫接受有可能凍傷的待遇,卻一點也不生氣,就算他的個性再怎麼直率,也未免太奇怪了。 這一定是因為在得知狼骨是假的之前,赫蘿表現出足以讓寇爾不會生氣的軟弱模樣。 「八成是鹿的骨頭。後腿較粗的部位。那骨頭應該被埋在地底下很久了唄。」 「真希望箱子打開的那瞬間,我能夠在場看到你的反應。」 聽到羅倫斯這麼說,寇爾笑了出來,結果被赫蘿踩了一腳。 和平的光景。 和平得讓人希望這樣的光景能夠一直反覆下去。 「汝幹嘛一副笑嘻嘻的樣子,惡心死了。」 「沒事。我們還是趕快回去吧。還要在地爐裡添加木柴起火呢。」 雖然赫蘿露出警戒的表情,但看見羅倫斯走了出去後,並沒有繼續追問。 取而代之地赫蘿握住寇爾的手,然後大喊說: 「鍋子裡要放很多肉和鹽巴吶!」 對於赫蘿如此現實的反應,羅倫斯臉上雖然掛著笑容,事實上目光卻沒有停留在週遭的任何景象上。 羅倫斯思考著哈斯金斯所說的情報。 如果這個情報是事實,就表示羅倫斯窺見了可怕事件的一部分。 還有,哈斯金斯沒有告訴赫蘿,而是選擇告訴羅倫斯。 這裡是哈斯金斯應該守護的地方。 那麼,羅倫斯應該守護哪裡呢? 羅倫斯的腦海裡,浮現哈斯金斯為了守護自己與同伴們的故鄉,而拄起枴杖走在羊群前方的背影。 天空一片清澈蔚藍。 羅倫斯握住兩位重要同伴的手,返回宿舍。 第十捲 後記 好久不見,我是支倉凍砂。真沒想到已經出版到第十集了。 因為第一集是在二OO六年二月發行,所以已經整整過了三年多。三年時光似乎很漫長又似乎短暫,但應該還是很短暫吧?感覺「咻」的一聲就過了。 然而拿起第一集翻閱後,我用紅筆圈了一堆想要修改的段落,這或許表示三年來我也多多少少有所成長吧。 再經過三年後會是什麼狀況,就不得而知了…… 對了,如果要說三年後還是沒有改變的地方,那就是我最近又迷上了線上游戲。我迷上的不是新游戲,而是重新玩起以前玩過的游戲。有好一陣子完全沒去碰這個游戲,但在寫完第十集時剛好有空玩了一下,沒想到就這麼陷了進去。如今心平氣和度日的生活已不再,每天都搶著登入游戲、分秒必爭。(順道一提,我是因為想要登入游戲,結果游戲伺服器正好在維修,才寫起這篇後記的。) 發現之前加入的游戲公會裡也有幾個已經退出的成員重新加入,隔了幾年後又在游戲中的虛擬城市裡遇見以前非常有名的玩家,感覺就像回到了從前的時光。 幾天前,我和其他玩同款游戲的朋友聚餐。這些朋友本來都因為上班等原因而退出遊戲,最近不知道為什麼又開始玩了起來。不過,以前過了深夜十二點後是大家玩得最起勁的時間,現在一到這個時間,人數卻會突然減少;從這點不難看出時光確實在流逝。我想這是因為多數玩家已經從學生變成了社會人士。像是為了舉辦網聚(網路上結識的網友們實際見面的聚會)而選擇地點時,也從適合學生去的居酒屋,變成適合社會人士去的餐廳,感覺挺有趣的。 再經過三年後不知道會變成怎樣?不禁讓人現在就開始有些期待。 嗯?沒想到寫著這些事情,就填滿了篇幅,那只好先寫到這裡囉。 我們下次見囉! 支倉凍砂 第十捲 插圖 第十一卷 Side Colors II 狼與金黃色的約定 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圖源:草木皆眠 錄入:no2body 把軟綿綿的面團用力甩在調理台上。 用指甲在面團上畫出曲線,倒入清水,再隨意種上矮樹。 如此一來,便能呈現出眼前的光景。 羅倫斯坐在馬車駕座上這麼想著,隨即想到好些天沒吃過、剛出爐的面包香味,不禁嚥下一口口水。 不過,離開城鎮才三天,理應還不至於讓人懷念起熱騰騰的食物。以前只要准備快發黴、像石頭一樣硬梆梆的燕麥面包和一小撮鹽巴,就能越過一座山頭。想到這裡,羅倫斯不禁覺得面包搭著葡萄酒,再配上一道小菜的旅途餐點,簡直奢侈得嚇人。 雖然羅倫斯不斷告訴自己不應該如此奢侈,但近來的旅途上,荷包袋口已經有好一段時間變得相當寬松,而心情也同樣寬鬆起來。 從十八歲自立門戶後,羅倫斯已踏入第七年的行商之旅,而今年說不定是他一生中最豪華的旅行。 「雞腿肉。」 或許是聽見了羅倫斯忍不住嚥下口水的聲音,同坐在駕座上的旅伴這麼說。 旅伴把臉埋在狐狸皮草圍巾裡,悠哉地用梳子梳理手上的蓬鬆皮草。 旅伴拿在手上的不是狗皮草或狐狸皮草,而是獨特的狼皮草。 狼皮草的料子普遍粗而短,看起來比較寒酸。 然而,從旅伴現在拿在手上的皮草質感看來,就是形容為頂級品也不誇張;而到了晚上,它溫暖的程度甚至可說是一種奇跡。 旅伴不時用嘴巴輕咬著皮草,仔細地用梳子梳理。 如果要買這狼皮草,不知得花上多少錢? 羅倫斯原本這麼想,但又改變了想法。 他心想,根本不該思考要花多少錢去買,而是該思考能賣多少錢才對。 因為這皮草並非加工品,而是至今仍活生生長在狼身上的尾巴。 「那是你自己想吃的食物吧?」 聽到羅倫斯這麼說,旅伴赫蘿微微動著耳朵。 那是一對與狼尾巴顏色相同,昂然挺立的耳朵。 那耳朵輕巧地落在被栗色柔順長發覆蓋的頭頂上,怎麼看都不像人類的耳朵。 與羅倫斯坐在同一個駕座、看起來只有十來歲的少女赫蘿,是一個擁有狼耳朵和尾巴的非人存在,其真實模樣是一隻寄宿在麥子裡,並掌控麥子豐收的巨狼。 「比起公雞,母雞的肉質比較好。」 「而且母雞還會下蛋。」 羅倫斯聯想起仔細攪拌後,下鍋炒得柔軟蓬鬆的煎蛋。他心想,每次跟這隻狼聊天,老是會聊起食物的話題。 雖然赫蘿自稱是約伊茲的賢狼,但她的庸俗程度讓人類根本無法與之相比。 「雞肉……活雞肉有種獨特的彈性,加上那鮮味真是讓人受不了。不過雞毛有些討人厭……」 如果赫蘿是在開玩笑,羅倫斯或許會露出僵硬的苦笑,只可惜赫蘿並非在開玩笑。 赫蘿的嘴唇底下藏著尖銳利牙。 「雖然我沒有生吃過雞肉,但料理就是要下工夫烹調才好吃。」 「喔?」 「先拔掉雞毛,再取出內髒、去除骨頭,然後放入香草一起蒸,再跟蔬菜一起汆燙,跟著把餡料塞進肚子裡,再淋上熱油讓雞皮變得酥脆,最後抹上香味十足的堅果油再烤過一次……喂!口水流出來了!」 「嗯…………嗯……」 羅倫斯也是僅止於聽說,沒親口嘗過這道豪華的雞肉料理。 不過,對於想像力豐富的赫蘿來說,似乎光是這麼一聽,就能想像出這道料理的味道。 她只會在這種時候刻意抬高視線看向羅倫斯,不知道把身為賢狼的尊嚴擺到哪兒去了。 不過,姑且不論剛與赫蘿一起旅行的那段時光,現在的羅倫斯早已習慣怎麼應付赫蘿。 而且,在旅途上,就算赫蘿再怎麼賣力地提出要求,羅倫斯也不怕。 因為根本買不到旅途上沒賣的東西。 由於身處壓倒性的優勢,所以羅倫斯先咳了一聲,才這麼回答: 「你先別急。雖然料理也要下工夫,但如果在其他方面也下了工夫,料理會變得更美味。」 「……其他方面?」 赫蘿睜大了帶著紅色的琥珀色眼珠,訝異地看向羅倫斯。 平常那些做作的眼神姑且不論,看到赫蘿此刻的眼神,讓羅倫斯願意稍微寵一下赫蘿。 「世上呢,除了公雞和母雞之外,還有一種雞。」 「唔?」 在活了好幾百年、自稱賢狼的赫蘿記憶裡,似乎找不到符合羅倫斯所說的東西。 然而,羅倫斯本以為赫蘿會因此顯得不甘心,卻看見她露出彷彿在說「然後呢?然後呢?」的純粹感到很有興趣表情,不禁方寸大亂。 羅倫斯抱著與方才不同的心態又咳了一聲後,繼續說: 「就是先把公雞閹掉,再養大的閹雞。」 「喔……?為什麼……」 「這麼做能夠讓肉質變得比母雞還要好吃。這種雞肉不像公雞那麼硬,又不像母雞那樣被雞蛋吸走養分……怎麼了?」 「嗯……」 赫蘿正刻意轉動著視線,旋即浮現出不懷好意的笑容,露出尖牙說: 「確實很好吃的樣子吶。」 赫蘿的真實模樣是能夠一口吞下羅倫斯的巨狼。 不,比起擔心被吃掉,羅倫斯覺得赫蘿是在取笑他身為男人的重要尊嚴。 羅倫斯輕咳一聲,再用力咳了一聲後,輕輕揮動馬車韁繩。 赫蘿雖然沒有乘勝追擊,但看似開心地咯咯笑個不停,尾巴也隨著笑聲不停甩動。 「放心唄。咱知道在緊要關頭時,汝是個能夠依靠的雄性。」 看見赫蘿咧嘴露出尖牙的笑容後,對於這樣的玩笑話,身為男人的羅倫斯當然只能一笑置之。 盡管知道自己被赫蘿玩弄於股掌之間,羅倫斯也無能為力。 「不過吶。」 「好痛!」 因為被赫蘿拉住耳朵,羅倫斯不禁拉了一下韁繩,馬兒因而發出嘶鳴。 「因為有把握不怕對方討雞肉吃,而誇大其詞地信口開河──搬弄如此卑劣的權宜之計,實在不是雄性應有的行為。」 赫蘿早就看透羅倫斯在想什麼了。 她像在丟東西似地松開羅倫斯的耳朵,然後叉起雙手、看似不悅地說: 「哼!咱會捉弄汝,就是為了報這個仇。在只吃得到粗陋食物的旅途上……聽到有那麼好吃的料理……咱會痛苦而死!」 被赫蘿捉弄算是互相扯平,也就算了,但對於赫蘿最後這句話,羅倫斯可無法苟同。 「不是我愛說,你說的粗陋食物可是小麥混合燕麥的面包,葡萄酒也是不需要用牙齒去渣的透明葡萄酒。除此之外,還會多加一道乳酪或肉乾,或是堅果或葡萄乾,相當豪華了。以前我通常只會帶蒜頭和洋蔥踏上旅途。對我來說,現在的食物已經是難以置信的奢侈了。」 雖然赫蘿有時會表現得非常孩子氣,或很像動物的舉動,但她的頭腦之好,就連羅倫斯也常常感到畏縮。 赫蘿並不是不明事理。 不過,她明明聽懂了,卻還會毫不在乎地這麼說: 「咱會痛苦而死。」 說罷,赫蘿看似不悅地別過臉去。 羅倫斯想不出世上還有什麼演技比赫蘿此刻的演技更做作。 他露出彷彿不小心咬到舌頭似的表情,一臉怨恨地瞪著別過臉去的赫蘿。 這時如果認真回應赫蘿,羅倫斯就輸了。 可是,如果不理會赫蘿,顯然會演變成互相賭氣的局面,到時候肯定是他必須先舉起白旗。 所謂受制於人,指的就是他此刻面臨的狀況。 如果形容得優雅一些,羅倫斯只是希望能夠與赫蘿度過愉快的旅行。 然而這個當事人,卻正毫不在乎地挾持著他的美意。 「我知道了啦。」 「……知道什麼?」 赫蘿頭也沒回地冷冷回道。 「是我不對。要是看到有人賣雞,我就買給你。不過,旅途中的約定只限於旅行期間有效喔。」 對羅倫斯而言,這已經是最大的妥協。 如果到了城鎮,只要荷包沒有裂開,就算嘴巴裂開了,羅倫斯也絕對不會買雞給赫蘿。 赫蘿果然沒有回頭,只是輕輕動著耳朵。 她那反應靈敏的頭腦肯定在思考很多事情。 她在思考這到底是不是羅倫斯的極限。 「咱記得以前就說過,咱聽得出來人類是不是在說謊。」 「這我當然記得。」 「是嗎?」 「是啊。」 「嗯……」 赫蘿再次陷入了沉默。 面對赫蘿的反應,羅倫斯簡直就像個等待判決的罪人一樣,等待著赫蘿接下來的話語,但他根本不需要仔細思考,也知道自己無罪。 盡管如此,羅倫斯還是無法從如此荒謬的狀況中脫身。 最後,赫蘿似乎明白了羅倫斯的提案是能夠以玩笑收場的極限所在,於是回過頭向他莞爾一笑。 羅倫斯忍不住在心中大喊:「太狡猾了!」 赫蘿那變換自如的表情,就算對象不是長年駕著馬車獨自旅行的男人,也能夠輕松騙來一堆傢伙大排長龍地等著看她的笑臉。 「嗯……可是,汝啊?」 「嗯?」 羅倫斯駕著馬車悠哉地前進了一會兒後,赫蘿突然開口說話。 「汝方才說的,不會是騙人的唄?」 「方才說的……你說閹雞啊?」 「大笨驢。咱是說汝答應要是看到雞只,就買給咱的約定。」 羅倫斯不明白赫蘿為什麼要再三確認。 一股不祥的預感正要湧上羅倫斯心頭時,身旁的赫蘿抓住了他的袖子。羅倫斯明白預感就快成真。 羅倫斯立刻把思緒和心情切換成商人模式。 「我有說過這種──」 「汝說過唄?」 赫蘿把臉貼近羅倫斯,用著像小狗在低吼似的聲音說道。 到了這時,羅倫斯總算也看清了前方的景象。 一望無際的平坦道路旁出現了人影。 雖然憑羅倫斯的視力無法確認,但赫蘿知道前方有雞。 「汝該不會是想跟咱永無休止地爭論到底有說過,還是沒說過唄?」 沒有什麼比赫蘿不帶笑意的笑臉更教人害怕。 但是,羅倫斯覺得或許有必要花時間好好向赫蘿說明,買一隻雞,會是一筆多麼大的支出。 不過,這得在赫蘿願意聽話的時候說才有用。 而且,羅倫斯不覺得現在的赫蘿會聽得進去。看著身旁的赫蘿,羅倫斯嘆了口氣。他心想,幸好方才沒有說錯什麼話,否則連命都沒了。 「知道了,是我不對。我會遵守約定。不過──」 「不過?」 赫蘿幾乎與羅倫斯異口同聲地反問道,並投來嚴肅的眼神。 羅倫斯告訴自己必須謹慎挑選字眼。 「只能買一隻。」 赫蘿直直盯著羅倫斯的眼睛。 在就快讓人窒息的一陣沉默後,赫蘿笑容滿面地轉向前方。 羅倫斯此刻的心情就像一隻被獵犬盯上,卻飛不動的小鳥。 這麼想著的羅倫斯把視線拉回前方後,看見坐在路旁的人發現兩人出現,而站起身子。 距離拉近到看得清楚對方用力揮動著雙手,並且面帶笑容時,羅倫斯總算發現對方腳邊綁著雞。 「只能買一隻喔。」 羅倫斯忍不住再次叮嚀。 「要不要為旅途加一些菜啊?」 四周是一片荒蕪的原野,路上不見行人蹤影。 在這片遼闊的空間裡,有一名古怪小販在寒冬之中,獨自等待著客人上門。小販是一位與羅倫斯年紀相仿、身材瘦長的青年。 青年雖然清瘦卻顯得壯實,擁有農民特有的體格。 拉近距離與青年握手時,青年的手掌之厚,也讓羅倫斯吃了一驚。 「除了雞之外,還有特製啤酒喔!要不要來一些呢?」 青年的健壯程度似乎不是旅行商人能夠相比。 青年的衣著粗陋,嘴邊還不停湧出白色氣息,卻一點也不覺得冷的樣子。他甚至還露出爽朗的笑容,拍了拍擺放在正啄著路邊雜草的雞只旁邊、高度及膝的桶子。 雖然青年的動作氣勢十足,但用來固定桶子的鐵圈已經生鏽,桶子看起來就快散掉了。 盡管桶子有些寒酸,雞倒是養得圓滾滾、很有活力的樣子,這樣的組合顯得非常奇妙。 羅倫斯摸著下巴胡須,陷入了沉思。 他心想,赫蘿之所以沒有催他買雞,肯定也是在因為觀察四周後,納悶著沒作旅行裝扮的青年怎麼會出現在這種地方。 「啤酒可以試喝嗎?」 一直保持沉默也不是辦法,於是羅倫斯姑且這麼詢問。 青年用力點點頭後,挺起胸膛說:「當然可以!」隨即拿出看似是用來計量、體積略大的圓形器具,打開桶蓋舀起啤酒。 「這啤酒才剛剛釀造好。您看!還不斷冒著氣泡呢。」 不知道是水質好,還是麥子品質好,羅倫斯喝了一口後,發現啤酒出乎意料地好喝。 看見赫蘿也想喝的樣子,羅倫斯分她喝了一口,結果赫蘿立刻用眼神要他買啤酒。 「要不要來一些呢?」 聽到青年再次這麼說,羅倫斯點了點頭,然後再次看向雞只。 羅倫斯清楚感覺得到赫蘿正拚命自制、不讓長袍底下的尾巴甩動。 烤雞配上啤酒。 赫蘿一定開心得不得了。 「嗯。就跟你買雞和啤酒好了。」 青年沒有發現赫蘿的耳朵突然在兜帽底下彈起,因為他也高興得就快跳了起來。 然而,羅倫斯並非只是帶著赫蘿一起旅行的旅人。 盡管表現差強人意,羅倫斯也勉強算是個旅行商人,所以他這麼說: 「不過,我不只要一隻,而是要很多只。」 「咦?」 青年反問道,赫蘿也驚訝地凝視著羅倫斯。 近來赫蘿已漸漸瞭解物品的行情,或許她已經知道雞的價格有多麼昂貴。 每次要求買東西後,赫蘿事後總會想辦法彌補損失,她就是一個這麼重義氣的傢伙。 所以,赫蘿聽見羅倫斯說要買很多只雞,肯定是嚇了一跳。 「這附近有村落吧?我們這趟旅行沒那麼趕,如果方便的話,我打算去村落買雞。」 很明顯地,青年並非一邊扛著貨物,一邊沿路叫賣的商人。 這麼一來,就表示青年可能是為了賺取現金,或為了交換必需品,而特地從村落來到此處。 果然不出羅倫斯所料,青年先是有些呆然地點點頭後,再次用力地點了點頭說: 「您是說真的嗎?當然歡迎!」 喜色滿面的青年立刻用繩子綁住桶子,熟練地背在肩上。 青年迅速地把零散的行李塞進麻袋,並放在桶蓋上。他一握起綁住雞只的繩子,便活力十足地大聲說: 「那麼,我來為兩位帶路!」 然後,青年一副意氣風發的模樣,偏離道路走了出去。 雖然青年准備前往沒有道路的荒野,但應該不至於無法駕著馬車前進。 如此判斷後,羅倫斯拉動韁繩讓馬兒轉向青年前進的方向。 有人趁著這時拉住了羅倫斯的袖子。那人不是別人,當然是赫蘿。 「汝啊,如果汝是在生氣,就明白說出來好嗎?」 赫蘿露出感到為難的表情說道。 赫蘿一定以為羅倫斯是在諷刺她,才會說要買很多只雞。 看見羅倫斯忍不住笑了出來,反而是赫蘿生氣地瞪看羅倫斯。 「抱歉、抱歉。沒事,我是有所打算,才會這麼做。」 「……打算?」 赫蘿一臉狐疑地問。 「或許應該說是商人的直覺吧。」 雖然赫蘿露出像看見什麼可疑物品似的眼神,但羅倫斯並不在意。 盡管會被赫蘿的演技或陷阱蒙騙,羅倫斯還是相當信任自己身為商人的眼光。 「要是一切進行得順利,就真的買很多只雞給你。」 即使聽到羅倫斯的宣言,赫蘿還是沒有改變表情。 「咱會等著,但不會抱以期待。」 雖然赫蘿說不會抱以期待,羅倫斯卻是忍不住期待了起來。 因為羅倫斯知道意氣風發的青年准備前往的地方,應該有不小的商機在等著他。 青年帶領羅倫斯兩人,來到遠方可見森林和山泉的小小村落。 住家配置就像匆忙蓋了一座村落似的雜亂,加上怎麼看都像隨興在耕作似的農田,使得村落看起來特別荒涼。 未受到統一管理的城鎮或村落,不是充滿亂糟糟的朝氣,就是彌漫著貧窮的氣氛,而這座村落似乎屬於後者。 「這地方還真是偏僻吶。」 看見這村落的光景,也難怪赫蘿會忍不住誠實地道出想法。 城鎮及村落之所以存在,是因為城鎮有連接到其他城鎮,而村落有連接到領主公館的道路。 然而,這座村落本來就夠荒涼了,在前來此地的途中卻又看不到像樣的道路。要說這裡幾乎被外界孤立,可是一點也不誇張。 以「陸上孤島」來形容這座村落可說相當貼切。 「我們到了!歡迎來到吉薩斯!」 雖然規模不大,但眼前可見一整排的木柵欄,強調著前方土地屬於村落。 青年穿過柵欄後,對著羅倫斯大聲喊道。 前方是個小小村落,沒有其他引人注意的設施。 村民們老早就發現羅倫斯等人出現,他們不客氣地直盯著羅倫斯等人,並露出好奇的神情慢慢靠近。 「來、來,請先到這裡,先到我家歇歇腳吧!」 青年沒有介紹羅倫斯給村民們認識,而是一邊有些得意地說道,一邊引領馬車向前走去。 看見青年的表現後,不僅是赫蘿,連羅倫斯也忍不住笑了出來。 對青年來說,從外頭帶領旅人來到村落,或許是一件非常驕傲的事情。 不過,青年用了「歇腳」這句慣用句,因此可得知這裡是正教徒居住的村落。 想到自己的猜測似乎正確,羅倫斯不禁暗自竊喜。 只見青年粗魯地敲打一處住家的大門,然後迅速打開大門走進屋內。 在那之後,屋內傳來幾聲交談聲,跟著看見一名體態豐腴的婦人一臉慌張地跑了出來。 看見婦人與青年宛如同個模子刻出來的面容,羅倫斯不禁覺得有趣。 「歡迎、歡迎。喏!你還不快去叫村長來!」 羅倫斯一直掛著笑臉,不過,這不是因為青年與婦人的應對態度讓人感到愉快。 而赫蘿之所以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想必也是因為察覺到羅倫斯展露笑臉的原因。 「呃……非常感謝您這麼歡迎我們,但我們只是普通的旅行商人……」 「我知道、我知道,我們也非常歡迎旅行商人!雖然沒什麼好招待,但請先進來屋內吧。」 在駕座上的羅倫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把視線移向身旁的赫蘿。 赫蘿在這方面總能夠很快進入狀況,她輕輕點點頭,然後朝向婦人展露微笑。 羅倫斯省去了一一做說明的時間,對他而言,光是如此就是一筆很大的收入。 現在羅倫斯能夠放心地大展演技了。 「那麼,不好意思,我們就打擾一下好了。」 「好的,請跟我來。馬車就停在這裡沒關系。喂!快去准備乾草,還有裝一桶水來!」 婦人對著人牆裡一名扛著鋤頭的男子喊道。 看似是一家之主的男子盡管露出「我家到底發生什麼事了」的表情,還是照著婦人的指示跑了出去。 羅倫斯走下駕座後,赫蘿也跟著走下來。 跟隨婦人走進屋內前,羅倫斯遠遠看見方才的青年拉著一名老人走來。 屋內地面只是簡單地把土壤踏平,既沒有鋪設木板,也不是石板地。在地面上挖洞形成的地爐四周擺設著木桌,以及兼作為椅子的長形衣箱,立在牆上的農具也全是木製品。 橫樑上可見洋蔥及蒜頭交疊掛在一起。位於牆面較高處的架子上,則放著看似酵母的乳白色物體。 從椅子和鍋、碗的數量來看,不難猜出這裡住了好幾個家庭,所以屋內模樣雖然顯得寒酸,空間卻算是寬敞。 羅倫斯雖不討厭在城裡的旅館投宿,但他自己也生長於貧窮荒村,所以有時候這樣的屋子反而能夠讓他感到安心。 與羅倫斯相比,反而是赫蘿顯得比較靜不下心來的樣子。 「哈哈,原來如此。兩位打算前往比這裡更北邊的地方嗎?」 「是的。我們打算去一個叫做雷諾斯的城鎮。」 「這樣啊……如您所見,這裡是個貧窮小村落,會有旅行商人願意繞道到這裡來,實在是非常難能可貴的事情。」 俗話說,頭銜會塑造一個人的性格,所以被稱為村長的人不知為何都有著相似打扮。 身材矮小瘦削的吉薩斯村村長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會來到這裡,一定也是受到了神明指引。而且,我居然還受到各位的熱情款待。如果有什麼我幫得上忙的地方,請盡管吩咐。雖然我只是個小小的旅行商人,但我會盡最大的努力。」 「還請您務必幫忙。」 羅倫斯之所以一直掛著笑容,並非只是為了交際。 而是因為如羅倫斯所說,他認為這真的是受到了神明指引。 「那麼,感謝神明為我們安排這場相遇……」 隨著村長的發言,羅倫斯與赫蘿拿起木杯與村長乾杯。 「……哇,這啤酒真好喝。」 「照理說,應該要喝葡萄酒向神明表示感謝才是,但說來丟人,我們種植的葡萄樹沒能夠順利紮根。」 「雖然葡萄酒的味道是由神明來決定,但啤酒的味道是靠人類所為而定。我想貴村一定擁有相當了不起的釀造秘訣吧。」 雖然村長謙遜地搖了搖頭,但根本掩飾不了他的喜悅。 赫蘿靜靜地望著這段在桌上上演的戲碼,但羅倫斯知道她不是認為這段互動很愚蠢,也不是覺得對方招待的食物太窮酸。 因為羅倫斯知道赫蘿的視線不時瞥向他,並以眼神說著: 汝到底打著什麼如意算盤? 「老實說,這啤酒是用了秘方釀造出來的。」 或許是聽到有人誇獎啤酒好喝讓村長開心不已,他主動提起這個話題。 如果想要讓老人家對自己留下好印象,就必須花時間聆聽對方說話。 羅倫斯裝出興致勃勃的模樣,正打算附和村長的話語時,屋外突然吵鬧起來。 「然後……嗯?」 說著,村長回頭看向後方。就在這時── 「村長!多雷他們又吵起來了!」 一名雙手沾滿泥土的男子打開大門走進來,慌張地指向屋外說道。 村長忿忿地站起身子,隨即對著羅倫斯低頭行禮說: 「抱歉,突然有點事情。」 「不會,謝謝您招呼得如此周到。請您這位村裡的大家長,先去忙該處理的事情吧。」 村長先抬起頭,跟著再次行了一個禮,然後在男子的催促下走出屋外。 這裡的村民似乎認為由村長獨自接待旅人,才是符合禮儀的表現,所以村長離開後,只剩下羅倫斯與赫蘿兩人。 因為屋外有所動靜,想必只要喊一聲就會有人前來,但赫蘿一副「幸好沒別人了」的模樣開口說: 「汝啊。」 「你是不是想問我『該揭開謎底了吧』?」 赫蘿一邊抓起豆子丟進嘴巴,一邊點了點頭。 「這裡啊,是個殖民村落。」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後,赫蘿又再問一次: 「殖民?」 「殖民有很多種原因,但簡單來說,就是人們移居到未開墾的土地,並且在那裡建蓋新的村落或城鎮。雖然很少見,但偶爾會有村落像這裡一樣,建蓋在幾乎算是陸上孤島的地方。」 喝著啤酒的赫蘿,露出狐疑的神情轉動眼珠。 「為何要這麼做吶?」 她像個小孩子一樣這麼詢問。 「來到這裡的時候,在靠近泉水的地方,我們不是有看到堆在一起的圓木和石頭嗎?所以我在猜啊,那些東西應該是打算用來在這裡蓋修道院。」 「蓋……修道院?」 「沒錯。因為所謂的修道院,是給千挑萬選出來的虔誠正教徒不斷向神明禱告的地方啊。唯有建蓋在這種偏僻之地,才能夠讓這些正教徒不受到世俗紛爭的干擾,並且堅守順從、純潔且清貧的原則過生活。」 對赫蘿而言,修道院是一座受到戒律支配的沉默堡壘,就是要她遵守這樣的生活過一天,恐怕也很不容易。 不過,這座沉默堡壘並非由身穿長袍、手拿聖經的神聖神僕們所建蓋。 這裡的村民想必不是有親人犯了罪,就是自身曾經與異教徒有所瓜葛。 在偏僻之地蓋修道院時,不僅要蓋建築物,還必須規劃能夠提供修道士們在該處生活的田地和飲用水。 這些作業非常地嚴酷,而村民們就是以執行這些作業的方式,來請求修道士幫助他們贖罪。 「嗯……不過,如果真的像汝說的那樣……」 說到一半時,赫蘿似乎想起了教會的人們有著什麼樣的本性。 所以,憑赫蘿的智慧一定能夠獨自猜出謎底。 「也就是說,汝打算趁火打劫。」 羅倫斯知道赫蘿是故意挑選這樣的字眼。 「我只是想幫助有困難的人而已。」 「說得真好聽吶。汝根本是打算在這村子沾口水作記號,然後大賺一筆唄。」 羅倫斯之所以一直笑得合不攏嘴,是因為這座村落就跟至今仍未被發掘的最佳漁場沒什麼兩樣。 村落能夠自給自足過生活的時代已經過去。 農具、工具、家畜,或是衣服、織布機;村落一旦形成,一定會產生需求與供應。 對旅行商人而言,村民會帶著肥肥胖胖的雞只,並且把美味啤酒裝進桶子裡在路邊叫賣的村落,就像一座寶庫。 旅行商人可以在村落采買雞只及啤酒,然後供應村落生活必需品。 如果能夠一手包辦整座村落的交易,將會帶來比任何啤酒都令人陶醉的利益。 赫蘿露出無奈的表情,一邊斜眼看著打著如意算盤的羅倫斯,一邊喝了口啤酒。 這時,赫蘿忽然不停微微動著兜帽底下的耳朵。她隨即轉向羅倫斯,滿足地笑笑說: 「嗯。既然這樣,汝就盡力幫助人唄。」 「?」 羅倫斯還來不及反問赫蘿為何這麼說,便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大門跟著打了開來。 門外出現前來呼喚村長的男子。 羅倫斯見狀後,也猜出了男子前來的目的。 「抱歉,打擾了。不知道您識不識字,如果識字的話,方便幫個忙嗎?」 在商人也不會到訪的偏僻村落,遇到村民前來詢問自己識不識字。 能夠遇到如此幸運的狀況,也難怪羅倫斯會充滿干勁地從椅子站起身子。 「你不要太過分!上次我們已經做出了結論,難不成你想出爾反爾?我的田是六希亨!」 「那根本是騙人的!我當初也是被告知有六希亨的田。你的應該是五希亨才對。為什麼這樣我的田還比你的小?你還圍了這什麼柵欄──」 光是聽到遠處傳來的怒罵聲,羅倫斯很快就明白兩人為了什麼而爭執,根本不需要有人特地做說明。 另外,聽到「希亨」這個單位後,羅倫斯也大概猜到這些人打哪兒來。 在一個名為雷娃利亞、擁有森林及泉水的國家,曾有一位人稱賢公、名為希亨二世的國王。 希亨二世在測量領地之際,抬起雙手朝左右張開,並將這段長度定為一希亨。 不過,盡管這位賢公賢明地訂下了這個單位,因土地而起的爭執還是沒有中斷過。 對於相互叫罵的兩人,村長沒有表示任何意見,只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樣。 姑且不論擁有長久傳統的村落會是什麼狀況,一個新興村落的村長根本沒有權威可言。 如果權威不夠,無法做出超越道理的裁定,很難平息永無止盡的爭論。 「村長,我帶客人來了。」 「唔、喔……」 困擾不已的村長一看見羅倫斯,隨即像在求助似地嘆了口氣。 「我有個非常難以啟齒的請求。」 「是有關土地分配的問題嗎?」 只要長期在村落之間行商,就會遇上村落絕大部分會發生的狀況。 即便如此,村長似乎還是認為羅倫斯是個具有慧眼的人物,而表現出就快佩服得五體投地的模樣說:「您說得一點也沒錯。」 「不瞞您說,這裡其實是一位貴族大人命令興建的村落。為了興建村落時所決定的土地面積大小問題,村裡一直爭執不斷……每次起爭執時,都能夠透過協議來解決問題,就只有這兩人例外,他們似乎從以前就有舊恨未解……」 兩人的怒罵聲從還算是講道理的爭論,慢慢演變成互相侮辱的話語。 村民們一副感到厭煩的模樣在遠處圍起圓圈觀望,唯獨赫蘿一人看似開心地眺望著。 「那麼,應該有土地權利書的復本吧?」 男子方才之所以會詢問羅倫斯識不識字,想必也是為了確認土地權利書的內容。 聽到羅倫斯的詢問後,村長點了點頭,並從懷裡取出一張羊皮紙。 「這就是土地權利書的復本,但我們村裡沒半個人看得懂內容……」 沒半個人識字的村落,就跟沒上鎖的寶物箱沒什麼兩樣。 商人懂得將合約轉換成文字。 那麼,面對看不懂合約文字的對象時,試問哪個商人能夠永遠那麼誠實? 「請讓我看一下權利書的內容。」 全村村民不識字的村落原本就很少見,能夠成為第一個拜訪該村落的幸運商人,更是少之又少。 羅倫斯一臉嚴肅地接過羊皮紙,內心卻是雀躍無比。 「……啊,這……」 不過,當羅倫斯看到羊皮紙的瞬間,不禁嘴角上揚地心想:「天下果然沒有那麼幸運的事情。」 看見村長不停眨著眼睛,羅倫斯臉上的表情立刻化為苦笑。 他心想,當然沒半個人看得懂這張權利書了。 因為記載著土地分配內容的羊皮紙,是以神聖的教會文字撰寫的。 「我們村裡也有幾個人認識字,但就是這上面的文字沒人看得懂……我們猜這應該是外國的文字。」 「不是的,這是教會在使用的特殊文字。我也只看得懂常用的慣用句和數字而已……」 羅倫斯看過幾次以教會文字記載的土地權利書,或特權證明書之類的文件。 赫蘿從旁探頭看向羊皮紙,但似乎就連她也看不懂教會文字。 赫蘿很快地就對羊皮紙失去興趣,再次眺望著相互怒罵的兩人。 「嗯,我知道爭執的原因了。」 閱讀了兩次內容後,羅倫斯這麼做出結論。 然後,為了確認結論是否正確,羅倫斯詢問說: 「那兩人原本該不會是從事工匠之類的工作吧?」 爭吵的兩人終於忍不住扭打了起來,當赫蘿在兜帽底下壞心眼地笑著時,村民們總算出面阻止兩人。 村長原本一副不知道自己是否也該前去阻止的不鎮靜模樣,聽到羅倫斯的詢問後,立刻驚訝地回過頭說: 「沒、沒錯。可是,您怎麼會知道……」 「兩人分配到的土地都是六希亨。這點並沒有錯。但是,您看一下這裡……」 羅倫斯一邊說道,一邊指向一個單字。 雖然村長眯起眼睛認真看著單字,但就算這麼做,也不可能看懂原本就看不懂的文字。 「這個單字是羊欄的意思。一方的羊欄面積是六希亨,而另一方是五希亨。」 村長愣愣地望著羊皮紙好一會兒後,終於想通了是怎麼回事。 他先是緊緊閉上眼睛,然後發出「啪咂」一聲拍打光禿禿的額頭,並且低聲呻吟了一句:「原來如此。」 「這樣啊,原來他們不知道有羊欄啊……」 對村民而言,土地分配非常地重要。 前往新天地之前,不識字的人肯定是先聽他人朗讀了土地權狀。 然而,朗讀土地權狀時,從未參與過土地交易的人們,如果突然聽到專門用語會如何呢? 這些人只會對數字留下印象。 正因為如此,兩人才會如此互不相讓地爭吵著。 「海.伯頓先生捐贈給修道院的金額似乎多了一些。他分配到了六希亨的羊欄。」 「伯頓是左邊那傢伙……真是的,竟然是為了這種事情在爭執……」 「畢竟羊欄雖然聽起來單純,但如果沒機會接觸到這方面的事,就不會瞭解其中含意。」 如字面上的意思,羊欄是指圍住羊只的柵欄面積,但羊欄並非用於飼養羊只。其主要目的是,在夜裡把整座村落及修道院共有的羊只關進柵欄,讓羊只在該土地排洩糞便,進而使土壤變得肥沃。 以常識來說,大規模的羊欄會關進大量羊只,小規模的羊欄則會關進少量羊只,因此羊欄大小不會以羊只數量,而是以土地面積來測量。有的村民擁有能夠讓該田地關進滿滿羊只的羊欄面積,有的村民則只能夠關進該田地一半面積的羊只。 村長恭敬地向羅倫斯道謝後,一副「我這就去把羊欄的事情告訴大家」的模樣小跑步地跑向兩人。 到了被村民反扣住雙手臂的兩人面前後,村長一邊高舉羊皮紙,一邊開始說明。 羅倫斯一副大功告成的模樣,笑笑地眺望著村長做說明,不久後兩人盡管顯得心不甘情不願,最後還是握手言和。 「什麼嘛,這麼快就解決了。」 看著兩人握手言和的赫蘿,看似感到可惜地說道。可見解決問題的速度有多麼迅速。 「記憶出錯的狀況經常發生。不過,文字不會出錯。」 這句話是羅倫斯的師父傳授給他的商人守則。 羅倫斯的師父還說過,旅行商人贏不過城鎮商人有很多原因,其中之一就是旅行商人必須把應收款項,或應付款項的金額記在腦子裡,而不是帳簿上。 發生爭執時,永遠是文字獲勝。 「要是每次都像這樣造成爭執,根本沒辦法擴大生意。所以,合約書非常地重要。」 赫蘿興味索然地聽羅倫斯這麼說後,帶著恨意嘀咕說:「汝也曾經打算違背買雞只給咱的約定。」 「所以說,就是這麼回事。」 羅倫斯這麼回答時,看見村長向自己緩緩行了一禮。 羅倫斯輕輕揮揮手做出回應。 他心想,原來幫助他人的感覺還不賴。 這天晚上,因為羅倫斯的幫助,終於平息兩人的爭執,也解決了村落一直未能解決的問題之一。於是,村民殺了一隻雞,並且豪邁地將整隻烤給羅倫斯兩人吃。 羅倫斯當然不需要支付雞只的錢,而酒席上雖然沒有其他酒可以喝,卻有飲之不盡的啤酒。 赫蘿應該也相當滿足才對。 羅倫斯原本這麼猜想著,卻看見赫蘿享用一陣宴席料理後,就像個虔誠修女一樣早早離席。 村民讓出一整棟房子讓羅倫斯兩人今晚歇腳,赫蘿在村民的帶路下,先回到了住處。 或許是旅途疲累,肉類料理和酒意外地讓赫蘿感到胃負擔過重也說不定。 因為無法否定這個可能性,羅倫斯也在適度參加宴席,以免顯得失禮後,回到歇腳處。 嚴冬下旅行到了第三天,正是確定身體能否適應旅行的時期。如果一個不注意,就是習慣旅行的人,也很容易身體不適。 一路下來,赫蘿已經有過好幾次身體不適的狀況。 即使是寄宿在麥子裡、被尊稱為豐收之神的賢狼,一樣會感到疲憊。 在村民帶路下抵達歇腳之處後,羅倫斯靜靜打開大門一看,發現屋內既黑暗又寂靜。 羅倫斯接過油燈,緩緩走進屋內,看見村民在泥地板正中央,特地放了一張把長形衣箱並排在一起而成的簡易床鋪。 村民平常應該是在泥地鋪上麥桿,然後排排睡在一起,這樣的床鋪想必是特地為客人而准備的。 不過,只有一張床不知道是床鋪不足,還是村民的貼心表現。 不管是前者還是後者,赫蘿早已裹起棉被縮成一團躺在床上,羅倫斯對她輕聲說: 「你沒事吧?」 如果赫蘿已經睡著,羅倫斯沒打算叫醒她。 要是赫蘿明天醒來還是不太舒服的話,羅倫斯打算多少付點錢給村民,然後要求在這裡住上幾天。 羅倫斯一邊這麼盤算,一邊吹熄燈火,隨即鑽進鋪了麥桿、再鋪上薄麻布的床鋪。 他原本有些擔心會吵醒赫蘿,但似乎是多慮了。 雖說是鋪上麥桿的床鋪,但比起馬車貨台,還是舒適太多了。 不過,屋內只有從為了讓地爐排煙而設置的洞孔流洩進來的微弱月光,所以仰臥在床上時,只看得見天花板和橫梁。 羅倫斯閉上眼睛,回想著村落的狀況。 這裡大概有三十到四十名村民。因為附近有森林及泉水,所以可取得豐富的野生花蜜、樹果以及鮮魚,也非常適合放牧。 雖然岩石有點多,但這裡的土地還算肥沃。 就算蓋了修道院,這塊土地也足以供應百名左右的人們生活。 如果目前這座村落還沒有與任何商人交易過,羅倫斯就等於能獨佔這座村落的商機。 參加宴席時,村民也提到了鐵制農具以及馬、牛買賣的話題。 基本上,貴族願意捐出偏僻土地建蓋修道院時,其動機多半是因為該貴族自身,或親近的人死期將近。 這時候人們會火速展開建設計畫,即便重要的事宜還沒一一敲定,還是會著手施工。 而且,捐出這塊土地的貴族,不一定就住在這塊土地附近。 因為土地權利記載於紙上,所以往往會像被風吹起的棉絮一樣,不斷在各地飄蕩。貴族就是把土地捐贈給從未見聞過的遠方人士,也沒什麼好稀奇的。所以,無論在任何時代,就像東拼一片、西補一塊的乞丐服一樣復雜的土地所有權,永遠是造成紛爭的原因。 這麼一來,也會經常看見住在貴族捐贈土地周邊的人們,因為害怕被捲入紛爭,而不願意與移居到該土地的新居民有所接觸。 這座村落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而且依村民所說,距離這裡最近的城鎮和村落的商人因為缺乏自信,而不想與此地交易。村長還說青年也是為了使出苦肉計,才會帶著雞和啤酒坐在無人經過的道路上。 對羅倫斯而言,遇到這樣的村落無疑是天賜良機。對村民而言,羅倫斯就像上天派來的使者。 在這樣的狀況下,也難怪羅倫斯明明沒喝太多酒,卻收斂不住臉上的笑容。羅倫斯獨自行商時夢寐以求的狀況,此刻就近在眼前。 那麼,到底能夠賺得多少利益呢? 在逐漸加深的夜色中,不斷思索的羅倫斯卻是越來越清醒。 比起宴席上村民招待的啤酒,打如意算盤更讓羅倫斯沉醉。就在他開始陶醉其中時── 「真是的,汝這雄性真讓人受不了。」 羅倫斯才發現赫蘿緩緩動了一下,就聽到這陣夾雜著嘆息聲的話語。 「什、什麼嘛,你還沒睡啊。」 「咱是被汝的奸笑聲吵醒的。」 聽到赫蘿這麼說,羅倫斯忍不住摸了一下自己的臉。 「看見咱不太對勁地離開宴席,也不會來關心咱怎麼了,只知道在那裡笑個不停……」 赫蘿會自己這麼說,就表示她是故意先離開宴席。 不過,羅倫斯感覺得出來如果指責赫蘿這麼做,赫蘿很可能發起脾氣,所以他謹慎挑選字眼說: 「聽到你還這麼有精神的聲音,你不知道我有多安心嗎?」 在同張被窩裡,羅倫斯知道赫蘿的尾巴動了一下。 然而,赫蘿可以識破人類的謊言,她捏著羅倫斯的臉頰,然後露出尖牙說: 「大笨驢。」 羅倫斯知道不管方才怎麼回應,都一定會惹得赫蘿生氣,但這樣的表現似乎是勉強合格了。 赫蘿像是在嘔氣似地翻身背對羅倫斯。 赫蘿會如此明顯地表現她在生氣,就表示實際上並不是那麼生氣。 「你為什麼要那麼快就離開啊?宴席上的啤酒和雞肉都處理得不錯吧?」 宴席上的料理,就屬啤酒最為出色。羅倫斯詢問村民後,得知村民是把特殊香草乾燥後,磨成粉末加進啤酒,才造就了這般美味。 而雞肉也肥嫩得滴出油脂,赫蘿到底是對哪感到不滿呢? 赫蘿遲遲沒有回答。 隔了好一段時間後,她才像在呻吟似地輕聲說: 「汝覺得那啤酒好喝啊?」 「什麼?」 羅倫斯之所以出聲反問,並不是因為赫蘿說話太小聲,而是因為這句話來得太過出乎意料。 「那啤酒咱實在喝不下去。那東西那麼臭,汝竟然能夠喝得那麼好喝的樣子。」 每個人當然都有自己的喜好,就算赫蘿不太喜歡那啤酒的芳香,也沒什麼好奇怪。 然而,羅倫斯不明白為何赫蘿說這句話時會表現得這麼生氣,又顯得有些悲傷。 羅倫斯的視線在空中停留一會後,一副害怕近在身旁的赫蘿會像泡沫一樣消失不見的模樣,緩緩開口說: 「聽說那啤酒是放了村民們故鄉的香草。畢竟那味道很特殊,喜歡那味道的人會覺得很好喝,但討厭那味道的人,反而會更強烈地覺得難喝──」 「大笨驢。」 赫蘿在被窩底下踢了羅倫斯一腳,然後轉身面向羅倫斯。 羅倫斯看見赫蘿皺成一團的臉,但他知道這不是因為天窗射進來的月光,在赫蘿臉上形成陰影的緣故。 每當赫蘿欲言又止時,總會露出這樣的表情。 而羅倫斯也總是猜不到赫蘿為何有話卻說不出口。 「算了!」 赫蘿這麼說完,便背對羅倫斯把身體縮成一團。 平常在馬車上赫蘿總會用尾巴蓋住羅倫斯的腿,現在別說是尾巴了,就連共用的棉被也幾乎全被赫蘿搶去。 看見赫蘿垂著耳朵,羅倫斯知道赫蘿此刻不想聽他說話。 從赫蘿的背影,羅倫斯也知道赫蘿希望他能看穿自己的想法。 「……」 只因為啤酒不合口味就鬧情緒?赫蘿還不至於如此任性吧?她會提出啤酒的話題,肯定只是為了找一個能夠發脾氣的藉口。 羅倫斯這才想到,自從在路上遇到青年後,自己似乎有些沉迷於打如意算盤,只想著要怎麼與村落交易。 羅倫斯曾聽說帶著獵犬一起打獵的獵人娶老婆的時候,獵犬會為此吃醋。 雖然羅倫斯覺得赫蘿不可能有這樣的反應,但這會不會又是赫蘿所說的「愚蠢雄性的想法」呢? 羅倫斯偷瞄了赫蘿背影一眼後,搔了搔頭。 他心想,不管赫蘿的心態究竟如何,明天開始還是多關心她比較好。 畢竟這隻狼的脾氣,就像深山森林的天氣般變幻莫測。 在嚴冬的濛濛細雨裡,棉被是蓋在商品上的──自己只用雙手抱住身體,就這麼度過一晚。比起這樣的經驗,能夠在有屋頂遮蔽、鋪了麥桿及麻布的床上睡覺,已經好太多了。 凌晨時分,羅倫斯一如往常地因為打噴嚏而醒來。在為現狀抱怨前,羅倫斯先回想過去的經驗,好讓自己能坦然接受。 赫蘿在羅倫斯身旁裹著棉被悠哉地在睡覺,還發出了少根筋的鼾聲。 其實羅倫斯也不是不會生氣。 然而,看見赫蘿的睡臉後,羅倫斯只能輕輕嘆息,翻身下床。 雖然這裡是住家,但農村建築物就跟用泥土補起洞口的洞穴沒兩樣。 羅倫斯吐著白色氣息,輕輕動了動身體,僵硬的身子立刻發出「咯咯」聲響。 想到這裡不是木地板,而是泥地板,羅倫斯不禁覺得有些幸運──因為這樣走起路來就不會吵醒赫蘿。 走出屋外後,羅倫斯向拂曉的天空伸了一個大懶腰,心想「今天應該也會是個大晴天」。 這時已經有人聚集在水井四周取水,遠處也傳來牛、豬以及羊兒的叫聲。 眼前光景就像畫裡所描繪的勤奮農村一樣。 照這狀況看來,想吃到早餐或許有些困難──羅倫斯邊苦笑邊這麼想。 後來,赫蘿到了接近中午時刻才醒來。照理說,在村落睡到這麼晚,是會遭人白眼的。 不過,或許因為這裡是殖民村落,即便赫蘿起得這麼晚,村民們還是對她報以微笑。 這裡幾乎所有村民都有過帶著全部家當及家畜,走過漫長旅途的經驗。 他們都知道旅人有自己的時鐘。 不過,如羅倫斯所猜測,村民果然沒有為他們准備早餐。 就算在物資豐富的城鎮,吃早餐也是一件奢侈的事;在質朴勤奮、為了支持修道院而存在的村落,是不可能有餘力幫他們張羅早餐的。 「那,汝在忙什麼?」 或許赫蘿早料到不會有早餐可吃,才會一直睡到接近中午吧。 赫蘿手上拿著燕麥面包,面包裡夾著燙過且切成薄片的臘腸,那臘腸是以為了過冬而准備的豬肉製成。 如果是免費享用這般豐盛的午餐,會讓人覺得過意不去,但很遺憾地,羅倫斯根本不需要擔心這點。 赫蘿抿著嘴咀嚼,並探頭看向羅倫斯手邊,而羅倫斯正為了村民委託給他的工作,馬不停蹄地奮鬥著。 看著赫蘿一邊大口咬面包,一邊喝啤酒,羅倫斯就有滿腹的牢騷;但想到赫蘿昨晚的悶氣似乎沒有延續到今天,也就覺得沒必要另起風波。 盡管知道這樣的想法會寵壞赫蘿,羅倫斯還是決定回答赫蘿的詢問,來取代心中的不滿。 「我正在翻譯。」 「翻……預?」 羅倫斯不禁覺得連要叮嚀赫蘿不要邊吃東西邊說話,都顯得愚蠢。 他一邊幫赫蘿取下沾在嘴角的面包屑,一邊點了點頭。 「為了不要再有像昨天那樣的爭執發生,他們拜託我把這些復雜的教會文字,改寫成大家常用的文字。」 如果在城鎮委託這工作,必須支付不少的費用。 不過,羅倫斯雖不收取費用,相對地也無法保證能把這些文字翻譯得精確無誤。 「喔~」 赫蘿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半眯著眼望著書桌上的羊皮紙,以及用來翻譯文字的木板。過沒多久,她便露出興味索然的神情,喝了口啤酒說: 「不過,只要汝願意工作,咱就可以不客氣地吃吃喝喝。」 赫蘿留下這句讓人僵住笑臉的話語後,把最後一口面包往嘴裡一丟,便從羅倫斯身邊離去。 「我是希望你至少能夠對我客氣一點。」 羅倫斯一臉疲憊地看著赫蘿的背影,夾雜著嘆息聲嘀咕道。就在他准備繼續工作時,察覺到了一件事情。 「喂!我的那份──」 羅倫斯這麼說時,赫蘿已經大口咬下第二塊面包。 「別露出那麼可怕的表情。咱不過是跟汝開個小玩笑而已吶。」 「如果只是開個小玩笑,為什麼面包會少這麼多?」 「因為咱想如果對像是汝,咱應該可以放心地討東西吃。」 「那可真是我的榮幸。」 聽到羅倫斯刻意以挖苦的口吻說道,赫蘿顯得有些不悅地在羅倫斯工作的書桌上坐下來。 赫蘿該不會是以她的方式在撒嬌吧?羅倫斯才這麼想,下一秒鐘便看見赫蘿露出壞心眼的笑臉俯瞰他說: 「那不然,咱下次找村裡的人撒嬌好了。先生、先生,求求汝賞賜面包給咱……」 如果赫蘿做出這種行為,不用說也知道誰會感到困擾。 但是,如果羅倫斯現在讓步,就真的太寵赫蘿了。 「你到底想吃幾人份的食物啊?」 羅倫斯像給人鼻頭一擊似的撂下簡短一句,然後大口咬下從赫蘿魔掌中解救出來的面包,並繼續埋首於工作。 赫蘿一副感到很無趣的模樣低下頭,然後嘆了口氣。 我比你更想嘆氣呢。 就在羅倫斯這麼想著的同時── 「哎,如果村民這麼詢問咱,咱會按住肚子這麼回答唄。」 羅倫斯告訴自己不要理會赫蘿,不然就輸了。 他拿起筆,並當自己塞了耳塞。 「嗯,咱會說……想吃兩人份。」 赫蘿彎著腰在羅倫斯耳邊說道。 羅倫斯忍不住噴出口中的面包,但這樣的反應絕對不會太誇張。 赫蘿露出壞心眼的表情嘻嘻笑個不停,然後刻意詢問說:「怎麼著?汝不是一開始就知道咱是個吃兩人份食物的大胃王嗎?」 與人交涉時,必須盡其所能地利用手邊的武器,才能成為勝利的一方。 話雖如此,赫蘿也未免把武器用得太過淋漓盡致了。 在羅倫斯一邊心想「打死我都不會再聽赫蘿說任何一句話」,一邊撥開噴到木板上的面包屑時,赫蘿伸出手,搶走一片夾在面包中間的臘腸。 「呵。汝啊,汝就是因為從早上就一直坐在書桌前面,才會整個眉頭都皺在一起。汝應該到外頭,呼吸一下冷冰冰的空氣。」 剛開始與赫蘿旅行時,羅倫斯總容易照字面解讀赫蘿的話語。如果是在那時候,羅倫斯一定會因為回答「誰要你管」,而惹得赫蘿生氣。 羅倫斯沉默了一會兒後,閉上眼睛靠在椅背上。 然後,他將手舉到與肩同高,做出投降的姿勢說道: 「要是有麥粒掉在收割完成的田地上,那就傷腦筋了。」 「嗯。咱也不敢保證不會愛上這裡的麥子。」 這樣的玩笑話,只有寄宿在麥子裡的赫蘿才說得出口。 赫蘿戴上長袍兜帽,並藏起興奮擺動著的尾巴後,搶先走到門邊伸手准備開門。 「你要是愛上這裡的麥子,我確實會很傷腦筋。因為你如果隨便吃地上的麥子,那就頭痛了。」 聽到羅倫斯這麼說,赫蘿生氣地鼓起臉頰,對羅倫斯手上的面包就是一咬。 享受在村裡四處悠哉閒逛的時光,其實也別有一番趣味。 而且,自從離開帕斯羅村後,赫蘿已經很久沒看過這麼平凡的村落了。 雖說赫蘿離開帕斯羅村當時並不是那麼愉快,但農村或許有種讓她覺得熟悉的氛圍。 赫蘿笑嘻嘻地望著作為肥料的麥桿束,以及沾著泥土的農具,這些都是在帕斯羅村也經常看得見的景象。 「這裡跟城鎮沒有交流,所以這時期也會種豆子。」 一般來說,農村在這時期會暫停農務,改為從事捻線或織布的工作,再不然就是切削木頭來製作加工品。總之,村民們大多會轉而在屋內工作,但這裡似乎跟一般農村不同。 就是以馬車代步,想前往距離這裡最近的城鎮,也要花上三天時間,而且城鎮為了避免事後惹來麻煩,也會拒絕與這裡交易。 對這樣的村落而言,最重要的事莫過於儲存糧食,其他事情想必都會暫時擱著不理。 「畢竟當大地變得貧瘠時,豆子能夠滋養大地。不過,這裡短時間內都不用擔心這些小細節,也能夠採收各種農作物。」 這裡只是座小村落,沒多久就走到了村落外圍。站在外圍看去,這邊的田地規模雖然還稱不上一望無際,但以這裡的村民人數來說,能夠開辟出這麼一大片田地,著實讓人感到佩服。 眼前的田地沒有設置柵欄和水溝,應該是村民共用的田地。 此刻田裡也看得見幾道身影面向泉水的方位在工作,從他們的動作來看,應該是在挖掘灌溉水路吧。 人們會說「說謊有時也是一種權宜之計」,如赫蘿所說,來到戶外後確實讓羅倫斯覺得皺起的眉頭都快撫平了。 「那,汝預估能夠從這座村落搾取多少錢?」 雖然圍起村落的柵欄看起來搖搖欲墜,但比想像中來得堅固。 看見赫蘿坐在柵欄上,羅倫斯也在她身旁坐了下來。因為在田裡工作的村民們已發現兩人,所以羅倫斯先揮揮手回應村民後,才看向赫蘿說: 「幹嘛把我形容得這麼惡劣。」 「汝昨天那表情不是更惡劣嗎?」 羅倫斯猜想,赫蘿昨晚該不會是因為他表現得太貪心才會不開心,但馬上改變了想法。 因為他看見赫蘿看起來相當開心,所以應該另有原因。 「光是以物易物,就會自己產生利益。既然不需要特地去搾取,就會滴出汁來,那就只要去舔它就好了。」 「嗯……感覺就跟葡萄酒一樣。」 赫蘿應該是指在皮袋或布袋裡裝滿葡萄,掛在屋簷下釀造的葡萄酒。 這種葡萄酒是利用自然重量壓扁葡萄,只拿滴下來的葡萄汁來釀造,其美味程度根本不是一般的葡萄酒所能相比。 這隻狼在吃喝方面的知識果然令人嘆為觀止。 「這次應該不用特地借助你的力量,就能夠賺到錢。以路途中意外碰上的賺錢機會來說,這次的金額有點大。那金額大到可以讓你吃雞肉吃到撐。」 風兒輕輕吹來,遠處傳來牛叫聲。 羅倫斯才心想「好安靜啊」,後方隨即傳來尖銳的雞啼聲。 「怎麼說呢,說來說去我每次還是會借助你的力量,所以偶爾能夠靠自己的力量賺錢也不錯吧?」 雖然生意根本還沒談成,現在說這些還太早,但羅倫斯覺得赫蘿應該不會怪他說大話。 而且,如果把帳一筆一筆算出來,拜赫蘿所賜而獲救或賺取的金額,肯定壓倒性地多過她吃吃喝喝的金額。 所以,羅倫斯是真心希望偶爾能夠讓赫蘿毫無顧忌地大吃大喝。 「汝啊。」 「嗯?」 「汝真以為這樣咱就不會有所顧慮嗎?」 一時之間,羅倫斯還以為時間靜止了。在那瞬間,羅倫斯腦裡只浮現一個想法。 「昨天晚上你是為了這個在生氣啊……?」 雖然赫蘿老是愛向人討東西,但她總是有所回報。 對於自己浪費掉的金錢,赫蘿每次都會確實賺回來,在旅途中,也總會從表裡兩面與羅倫斯同心協力面對問題。 赫蘿會害怕被尊稱為神明,不就是因為討厭自己被視為特別的存在嗎? 如果真是如此,羅倫斯的體貼或許會帶來反效果。 「我是覺得……其實你可以不用這麼在意。不過,畢竟你重情重義嘛。」 聽到羅倫斯這麼說,赫蘿馬上一臉怨懟地瞪著羅倫斯。 那眼神彷彿在說「難道咱不說出口,汝就不會懂嗎」? 「哼!咱是一隻無知的狼,而且連那叫什麼來著的文字也看不懂。」 赫蘿正因為自己沒辦法大顯身手而焦慮不安,沒想到一覺醒來,居然還看見羅倫斯緊貼著書桌工作。 從赫蘿的角度來看,那光景甚至有些像在諷刺她。 「啊,如果是這樣,有件事情你能幫得上忙。」 赫蘿緩和表情看向羅倫斯。 羅倫斯一邊露出笑容,一邊說: 「你可以提供村民有關栽培麥子的建言。」 羅倫斯的玩笑話似乎讓赫蘿很難判斷該不該生氣。 她先是露出五味雜陳的表情,隨即鼓起臉頰別過臉去。 「就算只是提供一些小智慧,村民應該也會很高興才對。畢竟這裡有些人連羊欄都不知道,卻還是照常耕作。你應該有什麼點子可以提供給他們吧?」 羅倫斯又加了一句:「而且,讓村民越開心,我的生意做起來也就越容易。」 赫蘿有些泫然欲泣地看向羅倫斯,應該是在指責羅倫斯這麼說太奸詐。 「嗯……唔……」 「你就算不用太花心思去思考,也想得到不錯的點子吧?」 聽到羅倫斯笑著說道,赫蘿終於忍不住閉上眼睛陷入思考。 赫蘿皺起眉頭,不停動著兜帽底下的耳朵。 羅倫斯不禁心想,赫蘿真是太重情義了。 他笑著從赫蘿身上挪開視線,然後悠哉地眺望在空中飛翔的小鳥。就在這時── 「羅倫斯先生。」 聽見遠處有人在呼喚自己,羅倫斯立即把視線移回村落。 「羅倫斯先生。」 呼喚聲從後方傳來,羅倫斯回頭一看後,發現是村長前來。 「啊,不好意思。我還沒翻譯好……」 「不、不,我不是為了這事情而來。已經麻煩您幫我們翻譯了,現在還要拿其他事情來煩您,實在讓人很過意不去。不過,有件事情想跟您商量……」 「商量?」 羅倫斯壓抑著興奮之情──因為他知道村裡正為了調度物資而傷腦筋。 羅倫斯瞥了赫蘿一眼,發現她一臉興味索然地板起臉孔。 「如果有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請盡管吩咐。」 不過,就算看見赫蘿板著臉,這時候羅倫斯當然還是要掛上笑容。 聽到露出燦爛笑容的羅倫斯這麼說後,村長似乎鬆了口氣。 「真的嗎?真是太感謝您了。不瞞您說,村裡這陣子發生很多像昨天那樣為了土地起爭執的問題。所以……不知道能不能請您提供我們一點智慧……」 「……智慧?」 看見羅倫斯掛著笑臉反問,村長露出了苦思已久、百般煩惱的神情,說出了他們所面臨的難題。 看著還沒翻譯好的羊皮紙及木板,羅倫斯抱著頭苦惱不已。 村長向羅倫斯商量的難題,可說是每座村落都會遇到的問題。 不過,一般村落都會有經年累月發展出來、屬於該村落解決問題的方法。這個解決方法可能是神明賜予的天機、可能是村長的權威,也可能是鄰近領主的證明書,或是不得違反其決議的村落共同會議。 然而,這裡幾乎沒有諸如此類的解決方法。 新興村落之所以會在轉眼間分崩離析,通常是因為欠缺能夠使人們團結起來的強大力量。 這座村落正面臨這樣的危機──而村長向羅倫斯商量的問題,果然與分劃土地有關。 當初只是由領主隨便決定一個區域,作為村落的建設范圍;村民則是在這片區域之中,各自照著說定的面積分劃土地。 然而,在這樣的狀況下會出現問題。 因為當初雖然決定了土地大小,卻沒有標明基準點位於何處。 「也就是說,村民們過去一直照自己高興分割土地,現在問題開始出現,所以再不決定基準點,就無法解決問題?」 「沒錯。村落剛建好的時候,如果有分之不盡的土地,當然不會有問題。不過,如果沒有定出基準點,就這麼隨意分割土地下去,到時只要實際畫出圖來,馬上就會發現到處都有無主的零碎土地。」 「比起畫圖,咱比較喜歡用碎掉的薄片面包來形容。」 赫蘿坐在書桌上,看似開心地說道。 「你是說燕麥面包?燕麥面包那麼硬,不好吃吧?」 「如果要問咱好不好吃,當然是不好吃。不過,那口感會讓人上癮。咱這牙齒呢,有時候會癢得受不了吶……」 看見赫蘿咧嘴露出尖牙,羅倫斯不禁有些畏縮。 「怎麼著?比起咱的牙齒,咱覺得汝的牙齒更教人害怕。」 「咦?」 羅倫斯沒多想地反問道,結果赫蘿按住胸口這麼說: 「因為咱會不小心被汝的毒牙給咬了。」 羅倫斯沒有回答赫蘿,他先聆聽在屋外亂跑的雞只叫了三聲後,再次抱頭思考。赫蘿見狀,便臭著臉踢羅倫斯一腳說: 「難道汝認為思考那問題比跟咱說話重要?」 「那當然。」 「什麼!」 聽到羅倫斯下意識的回答,赫蘿睜大了眼睛,並用力豎起耳朵。這時,羅倫斯才察覺到自己的失言。 「不、不是,我是在想如果這時候沒有回應村長他們的期待,就沒辦法賣人情給他們,不是嗎?賺錢好機會只有當下才有,但要跟你說話,以後有的是機會──」 「汝最好祈禱咱的好意不會也是當下才有!」 赫蘿狠狠丟下這句話後,別過臉去。 如果是只有一面之緣的對象,羅倫斯有自信能夠一直討好對方,但如果對像是赫蘿,就無法以表面功夫來應付。 不過,村長願意把決定村落重要事項的案件交給羅倫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如果羅倫斯沒有好好做出回應而讓村長失望,恐怕就無法一手包辦村落的交易。 金錢或許買不到愛情,但人情買得到金錢。 「……」 羅倫斯找不到能夠回應赫蘿的話語,也不能因為這樣就不思考眼前的問題;他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樣,坐在書桌前陷入沉默。 獨自行商時,羅倫斯根本不可能遇到這種問題。 師父也沒有傳授給他解決這般難題的方法。 然而,羅倫斯非常明白,倘若把每件事都放在天秤上秤一秤,最為重要的事物會是哪一件。 羅倫斯這麼下了決心,並准備開口說話的瞬間── 「汝真是個大笨驢。咱甚至會覺得汝是不是完全沒有學習能力。」 因為赫蘿坐在書桌上,所以她的視線高度當然比羅倫斯高。 在此時聽到如此自恃甚高的話語,當然多少會有些不悅。 盡管如此,赫蘿帶有紅色的琥珀色眼珠卻發出不許羅倫斯反駁的光芒。 這不是靠道理得知的。 是羅倫斯與赫蘿一同旅行下來而得的經驗談。 「咱剛剛說了什麼?咱忍住難為情的心情,對汝說了什麼?咱就在身邊,汝卻一個人抱頭苦思……」 「啊……」 羅倫斯記起不久前赫蘿確實這麼說過。 赫蘿已經為了自己沒能夠派上場而鬧了別扭,羅倫斯竟然還再次獨自抱頭苦思。 她露出怨懟的眼神瞪著羅倫斯。 與其道歉,羅倫斯此刻更應該這麼詢問: 「你……呃……願意提供智慧給我嗎?」 聽到羅倫斯有些結巴地說完,赫蘿半眯著眼睛,板著臉直直瞪著羅倫斯。 赫蘿的尾巴左右輕輕擺動著,就彷彿天秤的指針在衡量「拒絕」與「允許」的重量似的。 然後,赫蘿夾雜著嘆息聲說出了結論: 「最蠢的人或許是咱自己唄。」 羅倫斯還來不及思考這句話的意思,赫蘿便已繼續開口,因此羅倫斯只得挺直背脊洗耳恭聽。 「哼!咱能提供的智慧,就是在那個令人生氣的帕斯羅村用過的方法。」 「……如果拿石碑或木頭做記號,有可能會被移動,所以這樣的方法不可行。基準點本來就是不可能訂定的東西,就算以文字定下基準點,也會演變成爭論的原因。」 除非是神明出馬,否則根本想不出完美的解答。重點是,必須找出能夠讓村民接受其正確性及普遍性的方法。 而且,村民特地請求羅倫斯想辦法,如果羅倫斯提供一個極其理所當然的答案,恐怕會讓村民感到失望。 難不成赫蘿打算讓村民看見她的真實模樣?羅倫斯想到這裡時,赫蘿輕輕頂了他一下說: 「大笨驢。汝忘了咱在帕斯羅村的時候,是為了什麼而哭哭啼啼嗎?」 看來赫蘿所說的方法並非提示神諭。 這麼一來,剩下的方法就只有集合所有村民,然後把基準點的記憶深深植入大家腦中而已。 「可是,你打算怎麼做?除非是很瞭解星象運行的人,否則根本沒辦法正確地測出東西南北。當然了,可以學船員那樣以某處的山或泉水做記號。只是……這個記號沒辦法以文字留下記錄。這樣描繪出來的地圖會太粗略。」 如果畫出來的地圖是要給旅人旅行時使用,那麼就算有些粗略,也不會有問題。 然而,現在村落需要的,是要拿來作為土地分配依據的記錄。 「昨天發生爭執時,汝說過人類的記憶靠不住,是唄?」 「咦?喔,是啊。所以,人類才會以文字寫下記錄。」 「嗯。一旦寫下文字,無論誰來閱讀,記載的事實都不會改變,因此才能讓眾人信服──這道理咱也明白。可是,人類的記憶真有那麼靠不住嗎?」 羅倫斯不明白赫蘿打算說什麼。 即便如此,羅倫斯還是只能這麼回答: 「至少人類與人類對立時,如果依賴某人的記憶來決定事情,很容易欠缺客觀性。再說,如果是有關土地分割的事宜,這個記錄至少要能保存到幾年後、甚至幾十年後。」 對於羅倫斯的反駁,赫蘿在認真聆聽好一會兒後,回答了句:「也是唄。」 然後,赫蘿在表示認同後,接著這麼說: 「不過,如果採用這樣的方法,汝說怎樣呢?」 赫蘿看似有些開心地把嘴湊近羅倫斯耳邊,低聲說出她口中的方法。 羅倫斯驚訝地重新凝視赫蘿的臉。這時,賢狼開心地搖了搖頭說: 「如汝所說,以高山、泉水或山丘等大目標做記號,確實太粗略。但是,只要把幾個大目標組合起來,就能夠正確地限定住位置。咱在山上的時候也是這樣,只要從山脊觀察四周,就能夠正確得知自己的所在位置。」 想必村民也知道可以這麼做。 然而,就是因為沒辦法寫下記錄,才會起爭執。 決定土地界線時,人們也是因為無法寫下記錄而感到焦躁,才會容易變得情緒化。 「不過,在這世上,確實是有讓每個人都能夠接受,也忘不了的記憶。」 感覺上,赫蘿所說的方法確實能夠讓所有人接受。 不管能否被人接受,反正羅倫斯也想不出其他什麼好方法了。 於是,羅倫斯從椅子上站起來,牽起了赫蘿的手。 不管在哪個時代,記錄永遠是個難題。 就是赫蘿的故鄉──約伊茲,也是因為被某人以文字寫下記錄,再在石牆之中和昏暗的地下室裡慎重地收藏,才勉強將記錄保存下來。 而且,只有極少部分的人能讓記錄保存下來;就算保存了下來,這些記錄能否繼續流傳千古,也只有老天爺曉得。 而從吵得口沫橫飛的爭論大多會導向各說各話、永無共識的種種案例來看,就應該能明白口傳留下的記錄有多麼靠不住。 那麼,既然沒有好方法,是不是就該死了這條心呢?並非如此,因為社會還是必須運作下去。 人們會努力找出一個方法,並絞盡腦汁想出就算在幾十年後造成爭論,也能夠讓大家接受的方法來留下記錄。 赫蘿在麥田裡恰巧聽見的這個方法,就是人們努力想出來的方法之一。 「羅倫斯先生。村民們都到齊了。」 「辛苦了。那麼,哪位要當代表?」 「是的,幸虧有神明指引,村裡剛好有一位適當人選。」 當村長聽到羅倫斯說出計畫時的反應,與羅倫斯聽到赫蘿的提議時的反應一模一樣。 村長先是驚訝地問:「這方法好嗎?」但隨即改變想法,覺得或許可行。 這個方法不需要專業的技術、道具,也不需要花費任何費用。 不過,若是用了這個方法,確實能夠讓大家齊心認同,而且在幾十年後,肯定仍能清楚地留下記錄。 村長立刻召集了村民,要大家在原先就被推選為土地基準點的水井旁集合。 接著,村長從村民當中選出一位負責保存記錄的代表人。 經過多方考慮後,大家決定由赫蘿來執行。 因為旅人的立場特殊,而且由赫蘿來執行應該能夠帶來更大的效果。 只被告知要決定村落基準點而聚集的村民們,個個一臉狐疑地觀望著事態演變。也難怪他們會露出這種表情。因為一直以來,村民們不斷努力思考,試圖找出能夠讓大家接受的方法,卻一直都沒想到。 在這樣的氣氛下,村長用手搭著代表人的肩膀,咳了一聲說: 「我對著全知全能的偉大神明,以個人之名與我村之名在此宣言。針對過去一直是懸案的土地分割問題,將在此定下村落基準點。」 聽說村長曾做過在廣大田地裡趕牛的工作,他的聲音盡管有些沙啞,卻相當響亮。 「我今天會請各位聚集在這裡,是為了在定下村落基準點時,請各位當見證人。此外,也是為了幾十年後,萬一不幸發生爭執時,能夠讓大家想起今天發生的事。」 羅倫斯的表現暫且不提,這時的赫蘿低著頭,露出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 因為赫蘿在昨晚的宴會上表現得相當收斂,所以村民們似乎都認為她是個虔誠的修女。 既然村民們對赫蘿有這般認知,由赫蘿來執行當然最為恰當。 村長又再咳了一聲,說道: 「接下來即將執行的儀式,是這兩位聰慧旅人所傳授。這是具有長年歷史的土地分割方法。我以村長的身份推薦他擔任這個儀式的代表人。」 然後,村長推了一名少年一把,少年看起來差不多只有五歲大。 少年有著圓滾滾的大眼睛和美麗的金發,宛如下凡的小天使。 少年還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做什麼,或接受什麼待遇,就被一臉嚴肅的大人們團團圍住。 明知少年緊張得身體僵硬,村長還是繼續說: 「誰有異議?」 雖然有幾名村民互看著彼此,但沒有人舉手反對。村民們還沒被告知接下來即將執行的儀式內容,當然不會有人反對。 不過,羅倫斯已事先告訴過村長,如果執行完儀式後,有人表示這個方法不夠周全,屆時可以再聆聽村民的意見。 不過,羅倫斯與村長都認為村民們的意見應該會一致。 「那麼,現在開始執行儀式。」 現場沒有人發出聲音。 村長在少年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便把少年推向羅倫斯與赫蘿。 少年跌跌撞撞地走了幾步路後,回頭看向村長,又看向羅倫斯兩人。看見村長做出「往前走」的手勢後,少年便膽戰心驚地走了過去。 在一個與鄰近城鎮或村子沒什麼往來的村落,有時候連大人也會對旅人心生恐懼。 少年緩緩走向這方的途中,露出不安眼神看向人牆之中的某處。 而他當然是看著站在人牆之中的母親。 「拜託你啦。」 少年走近時,羅倫斯這麼說著,隨即展露笑臉伸出手。 少年戰戰競競地握住羅倫斯的手後,便囁嚅著作出回應。 接著羅倫斯指向身旁的赫蘿。 與赫蘿算是嬌小的身材相比,少年更加矮小。 來到這麼近的距離後,盡管赫蘿戴著兜帽且低著頭,少年還是看得清楚赫蘿的面容。 看見少年驚訝地挺直背脊,然後靦腆地笑笑,羅倫斯知道赫蘿朝向少年露出了微笑。 或許是村裡沒有年輕女孩的緣故,少年與赫蘿握手時,臉上浮現了親切感十足的笑容。 「咱的名字叫赫蘿。汝呢?」 「喔……克、克洛利。」 「嗯。克洛利,好名字。」 赫蘿誇獎了克洛利的名字,並摸了摸克洛利的頭後,克洛利看似難為情地縮著脖子。 克洛利看起來非常開心的樣子。 那開心的模樣,讓人覺得他說不定已經忘了即將要執行儀式。 「那麼,克洛利。接下來咱們來玩一下游戲。嗯,不用擔心。這一點也不難。」 聽到赫蘿的話語後,克洛利似乎總算記起自己的立場,當場僵住了臉。 不過,赫蘿輕輕抱住克洛利的小小身軀。隨即克洛利也慢慢露出了勇敢的神情。 不管年齡是長是幼,男人似乎都有著同樣的習性。 「首先,朝向北方禱告。」 「禱告?」 「嗯。禱告什麼都行。汝等不是每天都會禱告嗎?」 赫蘿多少知道一些教會的知識。 少年點了點頭,然後交叉起還沒有辦法動作自如的雙手。 「北方有北方的天使和精靈,南方有南方的。只要禱告說:『咱想吃好吃的食物』,說不定就會實現。」 看見赫蘿露出惡作劇的笑容說道,少年也隨之露出笑容。在赫蘿發出「喏!」的一聲催促後,克洛利開始朝向北方禱告。 「當天使或精靈願意聆聽人們的願望時,會出現預兆。汝要好好記住大地和泉水的位置及形狀,不要漏看了預兆。」 克洛利頻頻點頭回應赫蘿的話語。他瞪大眼睛,將眼前的景色烙印在腦海裡,並且一邊緊張地吞嚥口水,一邊禱告。 北、東、南、西。 當少年朝向四個方位做完禱告時,想必已在心中訴盡他所知道的各種美食。 「嗯。辛苦了。那麼,克洛利。」 重頭戲就要上演了。 克洛利像一隻順從的小狗看向赫蘿。 「天使和精靈最喜歡看人類的笑臉。張大嘴巴笑一個給他們看。」 直率的少年聽話地咧嘴露出牙齒,在臉上浮現再燦爛不過的笑容。 在那瞬間,某物劃過空氣,發出「咻」的一聲。 下一秒鐘,傳來響亮的「啪!」的一聲。 「唔!」 在四周觀察著事態演變的村民們,一齊倒抽了口氣。 所有人都大吃一驚地直盯著眼前的光景。 赫蘿甩著手,露出苦笑。 看得出來赫蘿沒有手下留情,而是使出了全力。 赫蘿之所以要少年開口笑出來,是為了不讓少年咬傷舌頭。 少年突然被人使出全力甩了一巴掌後,忘了擦拭鼻血,也忘了挺起身子,只知道把眼睛睜得像豆子一樣圓,並注視著不久前仍宛如天使般溫柔的赫蘿。 「就算人類的記憶靠不住,還是會有一輩子無法忘懷的瞬間。相信就是在幾十年後,勇敢的少年克洛利也絕對不會忘記這個瞬間,在這個地方所看見的這個景色。」 赫蘿面向村民們一邊露出笑容,一邊說道。而村民們開始吵嚷了起來。 這是村民們總算回過神來的第一個反應,大家隨即起了一陣混亂,但在不久後又化為笑聲。 村民們一定是離開自己住慣了的土地,來到這座村落。 准備朝向新土地出發前,他們肯定夾著不安與期待,站在村落或城鎮邊際回望故鄉。 他們肯定先把北、東、南、西四方的景色深深烙印在眼中後,才踏上旅途。 所以,如果詢問他們,他們一定能夠如此肯定地回答: ──就是到了現在,我們也能夠分寸不差地指出當初回頭望故鄉時,停下腳步的那個位置。 「對這個儀式有異議的人,舉高你的手!」 村長這麼大喊後,村民們先是一片安靜,跟著齊聲高喊:「沒有異議!」 村民們紛紛向神明和赫蘿的睿智表達感激之情,當中甚至有人跳起了舞來。 走近少年身邊的,除了赫蘿與村長之外,當然還有少年的母親。被母親握住手、拉起身子後,少年總算瞭解發生了什麼事。 少年立刻放聲大哭,並緊緊依偎在豐腴的母親身上不停抽泣。 「在咱停留的村落不是賞巴掌,而是拿石頭砸人。」 村民中,只有少年母親知道儀式的流程。當時,少年的母親聽到赫蘿的提案後,雖然有點不知所措地笑了笑,但看得出來她對兒子能夠成為留下村落重要記錄的代表人,感到十分驕傲。 少年的母親一邊喊著神明的名字,一邊向羅倫斯與赫蘿表達謝意。 「嗯。這樣就大功告成啦。」 赫蘿挺起小小的胸膛,看似得意地說道。 每座村落如果有重大事件發生,通常都會把那天定為特別的日子,並且設宴慶祝。 不例外地,吉薩斯村也在這天晚上大大地設宴慶祝。 村長多次與羅倫斯握手致謝,握得羅倫斯的手都發腫了。村長甚至還表示會把羅倫斯與赫蘿視為村落發展上不可或缺的人物,讓這美談流傳下去。 照這樣子看來,羅倫斯肯定能夠與吉薩斯村長久往來。 黃昏時分,羅倫斯喜色滿面地等待著村民佈置宴會。 將翻譯工作做完後,羅倫斯坐在椅子上伸了一個大懶腰。 他回頭一看,看見原本在床上悠哉梳理尾巴的赫蘿,也舉高雙手在伸懶腰。 「結束了嗎?」 「嗯,勉強完成了。」 「那這樣,接下來只要等著盡情喝酒玩樂就好了唄。」 「我沒那麼好命。在那之後我還有商談要談。當然了。」 羅倫斯說到一半停了下來,然後做作地用手按住胸口,獻慇勤地說: 「這都多虧我有個賢明的旅伴。」 聽到羅倫斯顯得刻意的話語,赫蘿也做作地挺起胸膛做出回應。 不過,赫蘿這樣的反應或許有一半是發自真心,而事實上,赫蘿確實幫了羅倫斯大忙。 別說是買雞,羅倫斯甚至願意買下能夠裝滿整台馬車的啤酒送給赫蘿。 「又是我欠你的人情比較多。你希望我怎麼還你人情啊?」 羅倫斯之所以刻意以開玩笑的口吻這麼詢問,是因為只要想到明天的商談,他的心情就會不禁雀躍起來。 吉薩斯村未來的發展無可限量。 而且,如果這裡蓋了修道院,甚至可能發展成城鎮。 「嗯……要什麼都行嗎?」 「你這麼問的范圍太廣,我哪敢隨便回答。不過,嗯,差不多一百枚銀幣吧。就是要再買一件你身上穿的高級服裝,也沒問題吧。」 赫蘿左一次右一次地看著自己的衣服,然後閉上眼睛。 羅倫斯猜測赫蘿應該是在思考要討什麼東西,他心想不知道赫蘿這次會要求買蘋果,還是蜂蜜醃漬的桃子。 赫蘿的尾巴發出「啪噠、啪噠」的聲音甩動著,不久後,她似乎想到要什麼東西了。 不過,或許是想到了太昂貴的物品,赫蘿有些面帶難色。 「如果有困難,咱就死心。」 「難得你會表現得這麼謙卑。」 聽到羅倫斯開她玩笑,赫蘿笑笑後,指向羅倫斯說: 「汝剛剛在做的工作。」 「工作?這個嗎?」 「嗯。就是撰寫文字的工作。汝不是說過如果在城鎮委託這工作,要花上一筆不小的錢嗎?」 光是懂得閱讀書寫文字,就算擁有一種專業技術。 請人代筆寫信的費用當然很貴,但如果是撰寫正式文件,費用更是驚人。 「什麼嘛,你有東西想叫我幫你寫啊?」 「嗯?嗯……算是唄。」 「如果只是要寫字,不過是小事一樁……不過,你不要其他東西嗎?好比說蘋果或是蜂蜜醃漬的桃子之類的。」 比起吃的東西,赫蘿竟然會優先選其他東西,真是太難得了。 該不會是因為提到有關記錄的話題,讓赫蘿起了念頭,想要留下自己故鄉的記錄吧? 「雖然汝的提議也相當有吸引力,但食物吃下肚子就沒了,是唄?汝不是說過嗎?汝說文字不會有變化,所以能夠保存得長久。」 看見赫蘿說話時一副難為情的模樣,羅倫斯便知道自己果然猜得沒錯。 羅倫斯點了點頭說: 「不過,如果你是要我寫厚厚一本書,那就頭痛了。」 「不,內容不會太長。」 赫蘿走下床,隨即輕快地坐上書桌。 既然內容不會太長,那麼赫蘿的意思是要羅倫斯立刻拿筆寫嗎? 「那,你要我寫什麼呢?」 聽到羅倫斯的詢問,赫蘿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把視線稍微拉向遠方。 那模樣看起來像在一字一句仔細地思考文章內容。 這內容對赫蘿一定非常地重要。 領悟到這點後,羅倫斯耐心等待著赫蘿回答。 這時傳來如輕風吹過般的聲音,那是赫蘿吸了口氣,決定不再深思的聲音。 「文章標題就寫,為賢狼赫蘿……」 羅倫斯急忙拿起羽毛筆,並准備攤開空白羊皮紙。 盡管看見羅倫斯的慌張模樣,赫蘿還是沒有停頓下來: 「帶路返回故鄉之合約書。」 羅倫斯停下手,轉頭看向赫蘿。 「畢竟人類的記憶好像很靠不住吶。要是汝忘了這約定,咱會很困擾。」 赫蘿的表情非常認真,感覺有些像在責備羅倫斯。 羅倫斯說不出話來。 羅倫斯的腦海裡,接二連三地閃過赫蘿來到這村落後生悶氣的模樣。 赫蘿說過她是因為沒有自己能夠派上場的機會,而感到過意不去,所以才會不開心。 然而,這個理由只是赫蘿的權宜之計。 真正讓赫蘿不開心的理由是這個約定。 羅倫斯答應帶赫蘿回故鄉的約定,說穿了不過是口頭上的約定。 明知如此,羅倫斯居然還傻傻地說什麼「人類的記憶很靠不住」,又勤快地為了村落工作。 「不、不是啊……可是……」 羅倫斯好不容易開口說話,卻根本不成話語。 雖然無法以言語好好表達,但羅倫斯自認這一路來,比起任何生意合約,與赫蘿的旅行才是最重要的,也相信赫蘿明白這點。 所以,雖然知道自己確實太遲鈍,但羅倫斯有些無法接受赫蘿因為這樣就生氣。 「可是怎樣?」 赫蘿聲音冷漠地反問。 感覺上似乎是赫蘿比較有理。 而且,確實是羅倫斯太不體貼了。 羅倫斯說了句:「沒事。」並准備道歉的瞬間── 「呵。畢竟咱被汝嚇過好幾次,讓咱記憶深刻得都忘不了合約。」 赫蘿突然展露笑臉,一邊發出咯咯笑聲,一邊這麼說。 「哎,咱看汝已經在反省的樣子,就原諒汝唄。」 羅倫斯知道自己還是有辦法反駁赫蘿,而知道赫蘿應該也明白這點才對。 所以,羅倫斯如赫蘿所願地這麼說: 「……是我不好。」 「嗯。」 赫蘿的耳朵看似滿足地微微顫動著。 「不過吶。」 說著,赫蘿再次板起臉孔俯瞰羅倫斯。 羅倫斯心想「這次又怎麼了?」並坐正身子時,赫蘿把臉貼近他說: 「既然不需要合約書,咱可以要求別的東西當作這次的報酬唄?」 羅倫斯的身子微微後仰,點了點頭。 當然要給赫蘿報酬了。 羅倫斯原本這麼想著,但後來發現了赫蘿的企圖,忍不住放聲說: 「等一下,你的意思是──」 「請人寫咱與汝的旅行合約的錢,不知道能夠買到多少東西吶。嗯~不知道咱吃不吃得完呢。」 赫蘿開心地露出大大的笑容,不停甩動著的尾巴眼看就要掃倒書桌上的東西。 沒有人知道赫蘿何時會設下陷阱等待羅倫斯上鉤。 羅倫斯已經做出承諾了。 他根本沒有反駁的餘地。 「呵。汝現在的表情跟方才的克洛利一模一樣。」 赫蘿說著,頂了一下羅倫斯的鼻尖。 羅倫斯連撥開赫蘿的手的動力都沒有。 赫蘿走下書桌,然後轉過身,隔著椅背靠在羅倫斯身上。 「那麼,汝也要放聲大哭嗎?」 羅倫斯除了笑,已經做不出其他反應了。 他從椅子上站起來,旋即開口說: 「那也不錯啊。幸好我有願意抱住我的對象。」 赫蘿露出了微笑。 羅倫斯先做好心理准備,然後這麼說: 「不過,不知道你那小小的胸膛抱不抱得住我──」 清脆的聲音響起。 赫蘿不停甩手,並且開心地笑著。 羅倫斯抓住赫蘿伸出的手,然後挺起搖晃的身軀。 整個過程中,赫蘿一直保持著笑容。 很明顯地,赫蘿臉上是虛假的笑容。不過,羅倫斯知道讓笑容化假成真的魔法。 赫蘿會一直保持著笑容,就是在催促羅倫斯念出咒語。 羅倫斯沒有選擇的餘地。 於是,他緩緩念出咒語: 「這樣我就永遠不會忘記你的笑臉了。」 赫蘿的尾巴輕輕膨起,並且稍微加重握手的力道。 在停留了好幾百年的村落,赫蘿只留下名字而漸漸被人們淡忘。 就算使用文字,也無法記錄下赫蘿的笑臉。 屋外傳來佈置宴會的聲響。 看來今晚的酒會讓人特別容易醉。 赫蘿輕輕點了點頭,臉上浮現靦腆的笑容。 第十一卷 Side Colors II 狼與嫩草色的繞道 即使在嚴酷的寒冷季節,有時也會出現讓人以為春天已到的晴朗天氣。 這時沒有風兒吹拂,如果靜靜待在陽光下不動,甚至會覺得熱。 遇到這般好天氣時,即使是把時間視為金錢的商人,也會停下腳步或駕著馬車偏離道路,然後挑一塊沒有遭到羊兒或牛隻亂啃的草地躺下來睡覺。 這時身邊會放著少量的葡萄酒和燕麥面包。 然後一邊眺望高空,一邊時而沾一小口葡萄酒,再咬下一口燕麥面包。 躺著躺著,很容易變得連面包都懶得吃,就這麼邋遢地叼著面包打起盹來。 蓋在身上的棉被吸取了滿滿的陽光,會讓人陷入彷彿睡在暖爐旁的錯覺。 唯有鳥鳴聲以及陽光灑落的聲音傳進耳中。 這般享受是以旅行度日者的特權。 這樣的特權足以讓人動起歪念頭。 故事的開始是因為一張地圖。 時間來到總算不再哈欠連連、太陽已高高昇起的上午時刻,駕著馬車四處旅行的旅行商人羅倫斯,因為厭煩於單調路程,而攤開鮮少翻閱的地圖。 這張地圖是羅倫斯幾年前連同標出可疑寶物所在處的藏寶圖,一起廉價買下的地圖。 雖然藏寶圖使用了劣質紙張,感覺紙張就快連同圖案散開來,但另一方的地圖是使用耐用的羊皮紙畫成,確實具有實用性。 羅倫斯拿著這張地圖,把視線移向東方。 羅倫斯兩人前進的道路,與森林平行延伸了好長一段路。 雖然近在森林旁的這條道路,簡直就跟幾乎長不出草的荒野沒兩樣,森林卻是全年樹木長得茂密、一片綠油油。 不過,這片森林雖然看來蒼郁,但聽說以前為了在鄰近地區建蓋新城鎮,從森林砍伐了大量樹木,使得森林面積少了一半。 羅倫斯手上的地圖也畫出了森林以前的面積,說出這片森林過去在這地區有多麼宏偉。 「怎麼著?」 羅倫斯坐在馬車駕座上忙著看地圖時,悠哉躺在貨台上的旅伴──赫蘿察覺到他的舉動。 回頭一看,裝扮很容易讓人以為是修女的赫蘿保持倚在行李上的姿勢,一副慵懶模樣傾著頭看向這方。 「我發現這裡有砍伐場。」 「砍伐場?」 「不過,現在已經不被利用了。砍伐場就是砍下森林裡的樹木,來調度木材的地方。」 不過,讓羅倫斯感興趣的地方,當然不是這座森林過去有多麼宏偉。 羅倫斯把視線移向延伸到森林裡的道路,前方似乎有草原,而這才是他感興趣的地方。 「喔……那砍伐場就在這條道路前方?」 羅倫斯把視線拉回手邊的地圖,然後向赫蘿說明: 「隔著森林的這端是連接城鎮和各村落的交易道路,因為有大量羊群和牛隻經過,所以變成像你看到的這樣光禿禿的。不過,隔著森林的另一端好像有一大片肥沃的草原。」 「肥沃的草原?」 赫蘿連挺起身子都嫌麻煩,只投來聲音問道。 「聽說就算是現在這時期,那裡還是有一大片沿著平緩斜坡長出來的茂密青草。」 赫蘿遲遲沒有回答。 羅倫斯有些在意地回過頭看後,發現赫蘿投來不悅目光。 「咱不是羊。就算看到草原,也不會覺得開心或有任何情緒。」 赫蘿以感到無趣的口吻說道。 這時如果有人恰巧走過馬車旁,一定聽不太懂這句話的意思。 不過,赫蘿這麼說並非刻意在繞圈子說話。 赫蘿頭上頂著一對不屬於人類的美麗狼耳朵,腰部長出擁有蓬鬆毛發的尾巴。 雖然赫蘿的外表看起來就像十幾歲的少女,但真實模樣是能夠輕松一口吞下人類的巨狼。 聽到赫蘿的話而感到納悶的人,如果看見其真實模樣,肯定能夠充分瞭解她話中的意思。 「失敬、失敬。不過,那片草原如果只是用來吃草,就太可惜了。」 「嗯?」 「今天天氣這麼好。溫暖陽光灑落整面斜坡的草原,這聽起來不會有點吸引人嗎?」 在這瞬間,赫蘿把視線移向不知何方。下一秒鐘,她的尾巴在手中扭動了起來。 憑赫蘿那麼豐富的想像力,肯定確切理解了草原的用途。 所以,當赫蘿再次開口提問時,已經往前跳過了一步。 「可是,汝不是要趕路嗎?」 穿過森林在陽光灑落的草原上悠哉午睡;對時間就是金錢的商人來說,這樣的行為等於是拿繩子勒住自己的脖子。 不過,赫蘿算是關心旅程延遲才會這麼詢問。而她詢問時的眼神之嬌媚,就連讓歷代皇帝迷離顛倒的絕世美女,恐怕也會來不及穿鞋子就逃跑。 赫蘿表現得如此嬌媚,反而讓人有一種清新的感覺。 而且,比起口中說出的話語,赫蘿的尾巴更說出了她的真意。 就羅倫斯來說,如果能夠讓赫蘿這麼開心,就算旅程延遲了些也無所謂。 他甚至覺得如果只是悠哉地做日光浴,就能夠讓赫蘿感到開心,可是太值得了。 這趟旅途本來就是少有娛樂的乏味旅途,所以需要安排一些消遣來消除郁悶。 「為了有效率地前進,也需要休養。不過,讓你有了期待又這麼說,實在有些過意不去……」 「怎麼說?」 羅倫斯揮了揮地圖後,接續說: 「很遺憾地,我不確定這張地圖可不可靠。要是發現很難穿越森林,我們就放棄。」 如果對像是小孩子,羅倫斯會覺得難以啟口,但幸好他的對像是被稱為賢狼的赫蘿。 赫蘿充分理解羅倫斯是考慮到什麼事情,才會這麼提議。 原本仰臥著在梳理尾巴的赫蘿翻過身子,以趴下的姿勢抬高視線看向羅倫斯說: 「那有什麼好擔心。如果是這樣,到陽光從枝葉之間射進來的樹下閒躺就好了唄。」 如同羅倫斯形容草原的模樣後,由赫蘿去想像那畫面一樣,這回換成羅倫斯來想像赫蘿形容的畫面。 在全年不會有落葉飄下的森林裡,兩人一邊聆聽時而吹來的風吹動樹林的聲音,一邊在陽光從枝葉之間射進來的樹下優雅地午睡;這感覺確實也不錯。 羅倫斯把視線從這般想像拉回赫蘿身上時,赫蘿以眼神詢問說:「如何?」 「感覺不錯。」 「那就這麼決定了。」 羅倫斯放下地圖,並握起韁繩,赫蘿則是再次翻過身子仰臥在貨台上。 然後,馬車在通往森林的道路上開始前進。 這天天清氣朗,時間正是不再哈欠連連的上午時刻。 到現在似乎還有人會利用通往森林的道路。 利用者可能是獵人、采樹果的人,也可能是前來採集野生花蜜或木柴的人。不管是什麼人在利用,這條道路受到良好的整頓,就是駕著馬車也能夠輕松前進。 森林裡不會太安靜,也不會太吵鬧,想要悠哉地繞道而行時,選擇這裡再適合不過了。 因為顧慮到羅倫斯的感受,赫蘿一直沒有拿出酒來喝,但進入森林後,也忍不住一邊聆聽鳥鳴當作下酒菜,一邊小口喝起葡萄酒來。 當然了,羅倫斯早已抱著繞道的悠哉心情,所以不會因此而生氣。 不過,羅倫斯還是會時而回頭看向貨台,並叮嚀赫蘿不要喝光了酒,而當赫蘿一副像在行賄似的模樣遞出皮袋時,他也會接過酒來喝。 根據他手上的地圖所示,森林呈現縱向細長形狀,而兩人駕車前進的這條道路,是以橫向劃過森林而延伸。另外,這條道路經過細長森林最細窄的部位,想要以最短距離穿越森林時,這條道路是最容易行走的道路。 不過,道路沒有照著地圖所示方向延伸是常有的事情,所以馬車平順地前進了好一會兒後,便看見道路大幅度地彎向右方。 地圖上找不到眼前的道路,路況看起來也不像因為舊路被倒下的樹木擋住,而另外開辟的新路。眼前的道路看起來像原本就朝向右方延伸。 雖然地圖上沒有這條路,但這條路看起來不像分岔路,也沒必要猶豫吧。 羅倫斯這麼做出判斷後,讓馬車順著道路前進。 「說到冬天的森林吶。」 貨台上的赫蘿突然開口。 「不應該白天來,應該清晨來比較好。」 因為不太容易掌握路況,車輪何時會勾到樹根或陷入沼澤都不知道,所以羅倫斯沒有回頭看。不過,他從語調聽得出來赫蘿已醉意頗深。 「為什麼?」 「嗯。雖然這片森林不太會掉葉子,但地面還是會有落葉堆積唄?因為承受不了夜裡的寒氣,而變得濕答答的落葉照射到日光後,會冒出白色水蒸氣。如果在那裡用力深呼吸……」 「已經習慣冬天乾燥空氣的肺部,吸入那帶有濕氣的空氣後,會覺得舒服極了。」 聽到羅倫斯接著這麼說,赫蘿發出「嗯」的一聲,看似滿意地點了點頭。 「如果要白天來森林,就該選在夏天。在夏天,從枝葉縫隙射進來的強烈陽光照在臉頰上時,感覺就像被鳥兒羽毛搔癢一樣。」 「不過,夏天森林裡的蟲太多了。」 羅倫斯也是以旅行度日的人,他當然知道森林在四季裡的好與壞。 不出所料,果然傳來了赫蘿顯得難為情的笑聲。 夏天裡,在陽光從枝葉之間射進來的樹下,赫蘿一副嫌煩的模樣甩動尾巴趕蟲的畫面,清晰地浮現在羅倫斯眼前。 「不過,森林是個好地方。不像咱們最近老是在平野……啊……呼……活動。」 午睡時間差不多到了。 赫蘿夾雜著哈欠聲這麼說,然後發出沙沙聲響翻弄著棉被。 因為距離草原似乎還有很長一段距離,所以赫蘿開開心心地准備入睡。面對這樣的旅伴,羅倫斯這麼提出了抗議: 「不限於森林,不管是平野或其他地方,還是有其享受樂趣的方法。」 「……嗯?」 「就是跟旅伴一直聊天下去。」 好天氣時,在平野前進的單調路程有些像在考驗耐性。 就算路程不是那麼單調,看見赫蘿在自己身後的貨台上悠哉午睡,還是會讓必須握住韁繩的羅倫斯感到不是滋味。 所以,他才會刻意這麼說。聰明的赫蘿似乎察覺到了羅倫斯想表達的意思。 赫蘿動作輕盈地把下巴靠在駕座椅背上,然後一副愛惡作劇的模樣仰望他。 「畢竟咱是狼吶。很遺憾地,咱不喜歡缺乏刺激性的對話。」 赫蘿發出輕微攻擊。 羅倫斯態度柔和地閃過攻擊說: 「那這樣,我們也可以針對晚餐有什麼選擇,來一場激烈議論。」 赫蘿稍微動起嘴巴。 「比起激烈的對話,跟咱聊一些會讓人發熱的話題,好嗎?」 她眯起一半眼睛,然後用耳根輕輕磨蹭羅倫斯的手臂。 赫蘿一向的作風就是,先讓人誤以為她喝醉,再等待對方因此掉以輕心。 所以,羅倫斯決定當她純粹是覺得耳根癢,才會做出這樣的舉動。 「發熱?你是說那種會讓人不禁臉紅的話題啊?」 「呵。嗯。」 如果赫蘿是小狗或小貓,就可以粗魯地摸摸她的頭,然後賞一塊肉乾給她吃;但很遺憾地,赫蘿是一隻隻要對方一有疏忽,就會吃掉對方的狼。 羅倫斯舉高手臂,然後緩緩將手肘放在赫蘿的頭上。赫蘿立刻從喉嚨深處發出「唔」的不滿聲音,並投來嚴厲目光。 「光是想到你不知道喝了多少酒,就夠讓我滿臉通紅了。」 「……咱才沒有喝那麼多酒。」 赫蘿每次喝酒就算已經喝了好一會兒,也不會顯現在臉上,所以外表看起來幾乎跟清醒時沒兩樣。 不過,羅倫斯迂迴的挖苦話語似乎讓赫蘿有些在意,她鑽出羅倫斯的手肘底下,然後不停用力擦著臉。 「記得要保留在曬得到陽光的草原上,悠哉喝一杯的樂趣啊。」 「咱說過沒有喝那麼多酒了。」 赫蘿看似不滿地說道,然後縮回身子,並且動作粗魯地躺在貨台上。 見她有些像是當真生氣的模樣,羅倫斯不禁心想,或許赫蘿喝酒時沒有忘記為他保留一份。 赫蘿當然不會真的覺得羅倫斯在責怪她,但一旦遭到懷疑,心裡還是會感到不是滋味。 羅倫斯這麼做出判斷後,決定向赫蘿道歉而回過頭時,正好與她四眼相交。 這時,赫蘿露出壞心眼的笑容,而這樣的舉動足以讓羅倫斯忍不住嘆氣。 從方才的對話,到讓羅倫斯因為擔心而回過頭看,這一切都是赫蘿早安排好的劇情。 「不過,老實說,咱也喜歡無聊的對話。這當中咱最喜歡的是……」 「你是說捉弄可憐旅行商人之類的嗎?」 「唔?嗯,這類的對話也不錯。」 因為不斷前進卻遲遲還沒穿出森林,羅倫斯凝視著前方心想「草原怎麼還沒到?」時,他發現不知不覺中出現了另一條與這條道路平行延伸的道路,而且兩條道路似乎在不遠處的前方交叉在一起。 羅倫斯聳聳肩回應赫蘿的話語,並拿出地圖確認。 「那這樣,你喜歡的對話是哪一種類型?」 他一邊輪流看著地圖和道路,一邊時而凝視樹林另一端。 除了羅倫斯兩人經過的這條道路之外,森林裡似乎還存在著多條道路。 而且,感覺上這些道路好像復雜地交錯在一起。 如果真是如此,或許應該趁現在還沒迷路,先折返回去比較好。 羅倫斯開始慢慢浮現這樣的想法時,突然感覺到有道犀利目光刺向後頸部,而回過頭看。 「……至少能肯定的是,咱不喜歡現在這樣的對話。」 赫蘿的尾巴看似不悅地緩緩甩動著。 羅倫斯腦中突然一片空白,但那也只是一瞬間的事。 無聊的對話和敷衍人的對話雖然相似,卻不同。 獨自旅行時,羅倫斯從未在意過這種事情,才會這麼粗心大意。 所以他直率地道了歉: 「是我不對。那麼,你喜歡什麼樣的對話?」 然後,羅倫斯再次這麼詢問,卻看見赫蘿臉上瞬間化為難以置信的表情。 「汝把咱當成了小孩嗎?」 「咦?」 「所謂的對話,應該順著話題方向走唄?汝以為這樣咱就可以忘了前面的話題,然後乖乖回答嗎?」 赫蘿說完話的下一刻,馬車因為車輪壓過樹根而晃動了一下。 羅倫斯急忙重新面向前方後,又立刻回頭看向後方。 他看見赫蘿趴在行李上準備睡覺。 赫蘿沒有面向他。 「……」 羅倫斯尷尬地重新面向前方,並用手按住額頭。 在過去對著馬兒自言自語的生活裡,不曾面臨過這般事態。 他想了很多,想著應該如何道歉,但他知道這時如果設法掩飾自己的錯,肯定會陷入泥沼。 做好心理准備後,羅倫斯這麼說: 「是我不對。」 羅倫斯方才也說了同樣的話。 不過,對話本來就應該順著話題的方向走。 「哼。」 赫蘿一副不悅模樣哼了一聲,那也是她表示原諒羅倫斯的聲音。 「那……什麼時候才能夠走出森林啊?」 赫蘿說話時之所以停頓了一下,想必是因為喝了一口皮袋裡的酒。 到了最後,赫蘿還是沒有告訴羅倫斯她喜歡哪種無聊對話。 「據說森林裡的精靈會在森林裡做出道路,賢狼赫蘿沒有這種方便的力量嗎?」 「如果是在麥田裡,也不是不行。」 「喔~真的嗎?好想見識看看喔。」 「有機會的話。」 赫蘿以冷漠的語調說道。這時羅倫斯如果抱怨,就正好中了她藉此要求回饋的詭計。 羅倫斯在千鈞一發之際把話吞了回去。 「不過,這森林感覺有點奇怪。」 這時馬車跨過與小路的交叉口,因此搖晃了一下。 「為什麼奇怪?」 「這森林裡的路也太多了。就算這些道路是為了搬運砍下來的樹木,感覺還是太多了。」 羅倫斯心想,還是應該趁現在還沒迷路,先折返回去比較好呢? 差不多快過了正午時刻。 一旦太陽爬過正上方,影子的方向將隨之改變。 雖然羅倫斯沒有忘記回去的路,但影子的方向一旦改變,道路給人的印象也會改變,相對地也更容易迷路。 「……」 「怎麼著?」 羅倫斯陷入思考時,赫蘿搭腔。 「快迷路了嗎?」 她露出壞心眼的笑容說道。 就算知道赫蘿是出自好心,才會以開玩笑的口吻這麼提出忠告,羅倫斯身為以旅行度日的旅行商人,還是會有些不高興。 「難得已經來到這裡了,而且我還記得怎麼回去,沒問題的。」 羅倫斯知道自己在意氣用事。 不知道赫蘿是否察覺到羅倫斯的意氣用事,她緩緩甩動尾巴沉默了一會兒後,讓原本半挺起的身子用力倒向行李。 「哎,畢竟汝是以旅行度日的人。」 赫蘿一副為自己的多嘴而道歉似的模樣撤回了意見。 馬車發出叩叩聲響前進著。 道路依舊是復雜交錯且迂迴曲折,完全沒有要穿出森林的跡象。 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過,最後竟然還碰上了五岔路。 如果是一般的旅途,這時候早已向上天祈求憐憫了。 羅倫斯停下馬車,抬頭仰望天空。時刻已經過了中午,現在可說是躺在草皮上午睡的最佳時刻。反過來說,如果過了這個時間,就不是最佳時刻。 如果考慮到回程的時間,現在這個瞬間沒有抵達草原就會來不及。 不過,難得已經繞道到這裡來,如果沒有看一眼草原的壯觀模樣就折返,也未免太蠢了。 更重要的是,羅倫斯方才無視於赫蘿的忠告,這叫他面子往哪兒擺。 「……」 羅倫斯在駕座上陷入沉思,都忘了讓停下的馬兒繼續前進。 很顯然地,比起就這麼繼續前進,折返回去才是合理的判斷。 但是,羅倫斯擔心如果現在才說還是回去比較好,不知道赫蘿會對他說什麼。 盡管知道這般想法是愛面子心態,羅倫斯說什麼還是不願意很乾脆地接受事實。 或許是看出他內心的掙扎,赫蘿不停甩動著尾巴。 赫蘿顯然是在挑釁。 羅倫斯做出還是繼續前進的決定,並准備握住韁繩時,忽然察覺到一件事情。 如果就這麼勉強前進,萬一迷路了怎麼辦? 「……」 於是,羅倫斯在心中做出結論。他心想,還是折返回去好了。 在那下一秒鐘── 「呵。汝真是可愛吶。」 赫蘿突然把頭靠在駕座椅背上這麼說。 「汝要不要也裝上像咱一樣的耳朵和尾巴?」 「什、什麼意思?」 盡管羅倫斯的語調不禁變得生硬,赫蘿卻是完全不在意。 「咱的意思是,從沒見過哪個雄性比汝更容易被人識破心聲。」 「什麼?」 聽到羅倫斯帶著些許不耐煩情緒反問道,赫蘿挺起身子,並把臉貼近。 他之所以忍不住把身體往後仰,是因為看見赫蘿臉上的笑容變了。 「因為一腳踹開了咱的忠告,所以不願意說出想要折返的念頭,但如果繼續前進,又會太危險。這下子該怎麼做好呢?」 赫蘿完全說中了羅倫斯的心聲。 看見他忍不住別開了臉,赫蘿保持著笑容不客氣地把臉貼得更近。 「咱當然很快就能看出汝是為了無聊小事在意氣用事。」 赫蘿在世上活了好幾百年,並且自稱賢狼。 她把臉貼近到會在讓氣息呼在羅倫斯臉頰上的距離,羅倫斯試圖讓身體更往後仰。 然而,他坐在狹窄的駕座上。 他與赫蘿面對著面,看見赫蘿那就像算命師能夠看穿一切似的琥珀色眼珠。 「不過吶。」 赫蘿接著說話時的語調變得相當柔和,柔和得甚至讓人覺得掃興。 而且,赫蘿的臉原本已經拉近到接下來只要嘴巴一張,就能夠從頭部咬下羅倫斯的距離,卻很乾脆地縮了回去。 羅倫斯完全跟不上她變換態度的速度,只能夠發愣地注視著赫蘿往駕座椅背坐下。 「嘿咻。不過吶,只要想到汝會意氣用事的原因,咱根本生不了氣。」 因為赫蘿坐在椅背上,所以是赫蘿從上方俯瞰羅倫斯。 平常都是羅倫斯從上方俯瞰赫蘿,但赫蘿從上方看人的模樣,顯得有威嚴到甚至教人生氣。 「汝就算逞強,也想站在比咱更優勢的地位,是唄?這樣的想法就像個小孩子一樣,咱說什麼也生不了氣。」 如果赫蘿是露出嘲笑人的笑臉,羅倫斯或許還有辦法反擊。 他試圖反駁赫蘿,卻像個少年一樣失敗是有原因的。 因為赫蘿沒有表現出想與人競爭的態度,也毫不矯飾,就像個年長的大姊姊一樣展露微笑。 面對赫蘿這般態度,羅倫斯根本無計可施。 而且,羅倫斯的心聲完全被識破,他就是想掩飾,也掩飾不了。 「說到汝的缺點呢。」 赫蘿一邊說話,一邊動作輕盈地跳到駕座上。 在羅倫斯身邊坐下後,因為身高的差距,變成赫蘿必須從下方仰望羅倫斯。 「就是什麼事情都喜歡用天秤來判斷。」 「……天秤?」 「嗯。汝老是在意不知道是右邊比較重,還是左邊比較重,或是誰佔上風,誰又佔下風。就是因為抱著這樣的心態,才會失敗。不過,對商人來說,這樣或許是對的唄。」 赫蘿把手伸向貨台拉起棉被,發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 拉起棉被後,赫蘿突然輕輕拍打羅倫斯握住韁繩的手說: 「汝打算握住韁繩握到什麼時候?」 「……咦?握到什麼時候?現在不是要折返回去嗎?」 羅倫斯不明白赫蘿的意思,不禁感到訝異地反問道。赫蘿聽了,臉上表情立刻化為難以置信的表情。 「真是的……汝忘了咱跟汝說了什麼嗎?汝欠缺的是要懂得看清楚對話的方向。」 羅倫斯記得交談當中赫蘿好像說過這樣的話。 不過,他不明白這跟松開韁繩有什麼關聯。 羅倫斯感到懷疑地心想赫蘿該不會又要設下什麼復雜陷阱等他掉進去,但很快地就發現自己會錯了意。 「啊!」 「真是的,汝總算察覺到了啊。」 羅倫斯無言以對。 只要回想方才一路怎麼對話下來,就會知道其實事情很單純。 稍微思考進入這片森林之前,與赫蘿有過什麼樣的對話,就會知道有多麼理所當然。 那時羅倫斯說過如果發現很難穿越森林,要怎麼做呢? 「一開始這麼做就好了,汝卻自己打算硬往泥沼裡走。咱之所以能夠輕松地讓汝掉進陷阱,並不是因為咱聰明,純粹是因為汝太笨了。」 被赫蘿一拉後,羅倫斯松開了韁繩。因為雙手突然空出來,羅倫斯一下子張開,一下子又握住拳頭。 聽到赫蘿這麼說,就會發現這麼做有多麼理所當然,之前卻完全沒有察覺到。 「而且吶,想要討咱歡心,根本不需要執著於草原,汝知道嗎?」 赫蘿發出「啪唰」一聲攤開棉被,然後動作巧妙地用棉被裹住羅倫斯。 羅倫斯會執著於草原,也是因為沒有看清楚對話的方向。 赫蘿說過喜歡在旅途中做什麼呢? 「無聊的對話當中,你最喜歡什麼樣的對話?」 「嗯。汝當初如果確認了這點,說不定根本不需要勉強去到草原,還能夠讓咱心情大好。」 赫蘿的語調顯得非常開心。 事實上,她應該真的很開心吧。 因為羅倫斯一直遭受她的攻擊。 「那,你最喜歡什麼樣的對話呢?」 這麼詢問後,羅倫斯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羅倫斯之所以感到驚訝,並不是因為赫蘿在生氣,或看見她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更不是因為赫蘿藐視他,或嘲笑他。 而是因為赫蘿聽到羅倫斯的詢問後,一副難為情的模樣靦腆地說: 「咯咯……其實吶,咱只能趁著話題走到這裡才好意思說出來。」 赫蘿一副為自己說的話感到難為情極了的模樣縮起脖子,然後自己咯咯笑著。 可見赫蘿最喜歡的對話有多麼讓她難為情。如果真是如此,選在這時候說出來,確實是最佳時機。 赫蘿現在站在壓倒性勝過羅倫斯的優勢地位。無論她說什麼,羅倫斯都會接受。 「咱最喜歡像這樣一邊說話,然後就這麼掉進夢鄉。一邊聽著無聊的對話、聽著會讓人耳朵發癢的話語……」 或許是因為難為情,赫蘿最後別開了臉。 的確,喜歡一邊說話讓自己掉進夢鄉,就跟喜歡聽著搖籃曲睡覺沒什麼兩樣。 不過,聽到赫蘿這麼說後,羅倫斯心想確實有這樣的印象。 他想起赫蘿經常說話說到一半就掉進夢鄉。 羅倫斯一直以為那是赫蘿的任性表現,沒想到真相卻是如此。 探頭看向別過臉去的赫蘿,發現她紅著臉。羅倫斯心想,赫蘿或許是真的感到難為情。 「怎樣?很蠢唄?」 「……很遺憾地,確實很蠢。」 赫蘿重新面向羅倫斯,然後露出充滿恨意的表情,用頭頂了一下他的頭。 「不過,現在是誰處於優勢啊?」 不需要確認也知道誰才是最蠢的人。 當初如果問出赫蘿的答案,此刻絕對是羅倫斯處於優勢。 他根本不需要執著於非得去到草原不可,也沒必要意氣用事而白白浪費精力。 甚至還有可能是赫蘿變得意氣用事。 赫蘿謹慎地看清楚對話方向,所以贏得了勝利。 「真是贏不過你。」 「那當然。」 赫蘿稍微動了一下身子後,狼耳朵立刻一陣微微顫動,並傳來哈欠聲。 「喏……咱已經說了咱最喜歡的事情。找個話題跟咱聊聊,好嗎?」 赫蘿提出的要求明明如此地孩子氣,卻是她握住了韁繩。 羅倫斯雖然感到極度不甘心,卻不會因此討厭赫蘿,而他也非常清楚原因。羅倫斯不得已只好拿出晚餐有什麼選擇的話題與赫蘿聊天。 跟平常一樣,晚餐的選擇有無味的面包、肉乾和樹果乾。如果在森林裡跑動,說不定還可以抓到鵪鶉或兔子;羅倫斯提到這個話題時,看見赫蘿耳朵豎得高鋌而忍不住笑了出來。 羅倫斯就這樣一直聊著這般話題,不久後便傳來赫蘿入睡的呼吸聲。 這只幾分鐘前還一直捉弄著羅倫斯的狼,一副玩累了的模樣睡著了。羅倫斯邊看著這般模樣的赫蘿,邊思考著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哪天能夠順利掌握住對話方向,以站在比她更優勢的地位。 雖然沒有在草原上來得暖和,但只要兩人窩在同一床棉被底下,那程度也不會輸給草原。 與體溫就像小孩子一樣偏高的赫蘿在一起,更是暖和。 看著赫蘿,羅倫斯不禁覺得她睡著時的模樣竟是如此地毫無防備。 現在就算捏赫蘿的鼻子,想必也不會吵醒她;就是把手指伸進被汗毛覆蓋的耳朵裡,說不定也不會被發現。 看見赫蘿如此純真的睡臉,多次遭受攻擊的羅倫斯內心不禁燃起這般復仇心。 或許是上天的旨意吧。 這時,赫蘿的身體突然失去了平衡,羅倫斯趁著扶住她的時候,做出輕微反擊。 他一副在強調「我才是你的保護者」似的模樣,用手臂抱住赫蘿纖細的肩膀。 然後,就在羅倫斯准備也閉上眼睛的瞬間── 「合格。」 赫蘿輕聲說道。羅倫斯聽了後,不禁僵住了身子。 羅倫斯心想,原來現在才是一連串對話的終點。 赫蘿稍微抬高頭露出壞心眼的笑容,她的尖牙在嘴唇底下發著光。 「設陷阱時,只要設在瀑布積水處就好了。」 為了順著對話的方向走,羅倫斯只能這麼接續說: 「因為這樣……笨魚就會自己掉進陷阱?」 赫蘿點了點頭,並發出咯咯笑聲。 羅倫斯仰頭望向天空,並因為太不甘心,用抱住赫蘿肩膀的手輕輕勒住她的脖子。 赫蘿的尾巴突然開心地用力甩動起來。 真是的,好蠢啊。 真的好蠢。 對商人而言,繞道這種浪費時間的行為,根本就像拿繩子勒住自己的脖子一樣。 在羅倫斯做出這般行為的當下,早已決定了勝負。 商人開開心心地拿繩子纏住自己脖子時,什麼人會握住繩頭呢? 當然沒其他人了。 羅倫斯無力地垂下頭,然後把自己的臉壓在赫蘿的頭上。 那模樣彷彿在說這段對話的終點應該在此刻。 第十一卷 Side Colors II 黑狼的搖籃 卸下所有乾草束後,總算能夠喘口氣。 有些地方明明還看得見薄薄一層積雪,卻因為春天的陽光和至今仍未習慣的勞力工作,讓人甚至流出汗來。 「草質很不錯,今年家畜應該會養得肥肥胖胖吧。」 瓊斯商行的男子點完乾草束數量後,沒特別用意地這麼說。 芙洛兒原本用手撥著沾在衣服上的乾草,盡管顯得不自然,她還是對著這名與父親年齡相仿的男子,盡最大努力地說出應酬話語: 「事實上,聽說因為養得太肥胖,整個冬天都在吃肉。」 「這樣啊。那就表示應該比平常多采買一些比較好啊……真的是這樣嗎?」 「那麼,要算多少錢呢?」 聽到芙洛兒的話語後,原本用羽毛筆搔著下巴的商行男子,總算記起還沒支付貨款。男子重新點了一遍已經點過好幾次的乾草束數量,隔了很長一段時間後,才回答說: 「十七裡格特。」 「照約定,最少應該有二十才對。」 盡管聽到芙洛兒當場這麼反駁,對方卻只是一直轉動著羽毛筆。 這是商人把對手當笨蛋看待時,才會出現的獨特空檔。 芙洛兒就快收起臉上僅存的少許附和笑容時,後方傳來另一人的聲音: 「這種時候應該說是二十五才對。」 「歐拉。」 芙洛兒回頭一看,看見後方出現一名年老商人。 原本把弄著羽毛筆的男子搔了搔太陽穴後,用鼻子輕笑一聲,並傾著頭說: 「那麼,就看在這麼厚臉皮的份上,算你們二十裡格特。」 「這當然包括了借馬車的費用吧?」 盡管一頭美麗銀發如今已變得稀疏,歐拉每天早上還是會用蛋白塗抹頭發。 雖然對方也是不算年輕的商人,但與歐拉比起來,對方看起來甚至像個小孩子。 「無妨,情報費也含在裡面一起好了。」 「感謝上天。」 對於沒有理會自己而進行的商談,芙洛兒沒有插嘴說半句話。 因為整筆交易直到歐拉開始從馬車貨台上卸貨的時間點,芙洛兒才總算找到自己也能做的工作。 「走了喔。」 歸還馬車並確認商行男子記入帳簿的金額後,歐拉只丟來這句話,便走了出去。 與外表給人的感覺比起來,歐拉的體力可說相當好,就算背著行李,走起路來也十分輕快。 港口卸貨場一會兒有人從那邊走來,一會兒馬兒走來這邊,一會兒另一頭又來了馬車,好不擁擠,歐拉走路時卻有辦法不跟任何人碰撞,就像懂得施展魔法一樣。 為了掩飾自己是年輕女性,芙洛兒用頭巾包住了臉。到現在仍不習慣包頭巾的她,就是想在港口卸貨場直直前進都有困難。直到走進兩人並肩而行時,就會堵住整條路的小巷子後,芙洛兒才好不容易站到歐拉身旁。 走在小巷子裡,上方傳來嬰兒哭聲,下方傳來老鼠叫聲,與頭部同高的窗框上還會傳來貓叫聲。不久前的芙洛兒恐怕到死,都想像不到自己會踏進這樣的場所。 即便如此,人類還是有辦法適應任何事情。 看見小貓睡在窗框上的盆栽旁邊,芙洛兒經過時還會忍不住輕輕撫摸小貓的喉嚨。 原來平民的生活也不會太差。 「大小姐。」 因為歐拉的憤怒聲音傳來,小貓輕快地跳進住家裡去。 芙洛兒露出責備的眼神看向發出這般不識風趣聲音的人,結果看見對方的眼神裡帶著更深的責備。 「您沒在反省嗎?」 被不管是年齡還是經驗都壓倒性勝過自己的人責備,芙洛兒還忍不住笑了出來,但這並非因為她膽子大。 純粹是因為她想起小時候老是挨家庭老師罵的往事。 「嗯,抱歉。唉,我是有在反省啊。」 事實上,在交涉場合中,芙洛兒是個完全沒用的存在。 「而且,我這次面對打算違背約定的對象,卻沒有生氣,而我這樣竟然沒有想要你誇獎。」 「大小姐!」 聽到芙洛兒開的小玩笑,歐拉露出不悅表情,連光禿禿的頭頂都浮現了抬頭紋。 在交涉場合上,歐拉的不變表情甚至會讓人誤以為他是石像,但到了其他場合時,表情卻是這麼地豐富,芙洛兒總是為此感到訝異。 「別生氣了。而且,我說過不要叫我大小姐。」 「如果不希望聽人叫您大小姐,就請您多抱持一些身為商人的自覺。」 面對歐拉直射而來的目光,芙洛兒驀地別開視線。 抱持身為商人的自覺;這句話芙洛兒一直記在心頭。 因為她已不再是貴族了。 波倫家第十一代主人,芙洛兒.馮.伊塔詹托.瑪莉葉.波倫。 現在看見這麼長一串名字,芙洛兒甚至有種懷念的感覺。 「我當然有自覺啊。你看我都搬了鯡魚把手弄得這麼臭,回程還疊了高高一堆乾草。」 「關於這點,確實令人刮目相看。現在誰也不會相信不久前您連騎馬都一副心驚膽跳的樣子吧。」 因為歐拉還在生氣,所以芙洛兒感覺不出歐拉在誇獎她。 芙洛兒當然知道歐拉生氣的原因。 但是,個性嚴格的歐拉似乎一定要清楚說出原因才甘心。 「采買鯡魚花了十二裡格特。關稅花了四裡格特。作為糧食的小麥面包、羊肉乾、鹽漬豬肉,再加上乳酪、醃漬食物和葡萄酒共花了半裡格特。馬匹的飼料費和馬車租金花了二裡格特。這些全部加起來是多少?」 聽到歐拉的詢問,芙洛兒在頭巾底下嘆了口氣。 鯡魚的采買金額加上所花費的費用,合計是十八又半裡格特。商行男子厚顏無恥地說出十七裡格特,如果接受了這樣的酬勞就會虧損。 雖然貴族是活在贈予與接受的習慣之中,但是人們做生意時,並不是把贈予與接受加在一起如此單純。 交給對方某物品後,必須收下超出該物品價值的物品。 原因是,如果不這麼做,就會餓肚子。 「不過,我沒打算接受那樣的價格。」 「是這樣嗎?」 歐拉保持面向前方的姿勢走著,連看芙洛兒一眼都沒有。面對歐拉這般態度,芙洛兒再怎麼好脾氣,也忍不住生起氣來。 「難道你認為我是那種不敢反駁的膽小鬼?」 聽到芙洛兒的這般話語後,歐拉立刻轉頭看向芙洛兒說: 「不敢。可是,大小姐,您就算在那裡固執地主張合約是二十裡格特,也沒有能夠證明的證據。」 「我確實從那個人口中聽到這樣的合約,你不相信嗎?」 「我當然不會不相信。可是,沒有什麼事情比跟人爭論個沒完沒了更丟臉了。而且,爭論到最後,往往都是取雙方價格之間的價格來達成協議,這才是一般的想法。」 「所以你才會說二十五裡格特啊?」 歐拉點了點頭。 歐拉點頭時之所以會一副疲憊模樣,肯定是因為想到還要教芙洛兒這種商人都知道的事情,就覺得麻煩。 沒錯。從過去到現在,歐拉一直是個純正的商人,有段時間還曾經負責掌管某大商行的帳簿。 因為從波倫家上一代主人就有往來的某御用商人,正是歐拉之前的老闆,也經常頻繁進出波倫家,所以歐拉才會稱呼芙洛兒為大小姐。 不過,到了芙洛兒差不多該論及婚嫁的時候,上一代主人因病過世,原本已經搖搖欲墜的波倫家面臨即將破產的命運,也不再與歐拉所屬的商行往來。 芙洛兒再次與歐拉見面是在歐拉的前老闆,為了簽訂成為芙洛兒丈夫的合約而來那天。 這明明不是那麼久以前的事情,如今卻像早已褪色、收在記憶深處的往事。 「那麼,大小姐。您在另一邊花了多少裡格特買下乾草?」 芙洛兒的思緒很快就被拉了回來。 現實無時無刻不在動作,也會一直出現在眼前。 波倫家家道中落後,因為被富裕商人買下而重新站穩腳步,但在該富裕商人也破了產後,終於徹底地沒落。 花了多少裡格特買下乾草? 聽到這個問題,芙洛兒不禁有種奇妙的感覺,覺得不可思議得有些好笑。 「二裡格特。」 不過,芙洛兒畢竟也是貴族出身,她受過許多在社交場合上偽裝表情的訓練。 芙洛兒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回答後,歐拉保持面無表情,然後動作誇張地只抬高兩手臂,並且加快速度走了出去。 看來芙洛兒真的惹火了歐拉。 商行男子支付的金額包含了把鯡魚送到內陸村落的報酬,以及回程載回乾草的報酬。 這麼一來,鯡魚加上經費是十八又半裡格特,現在再加上乾草金額的二裡格特,就是收到二十裡格特的報酬也會虧損。 芙洛兒當然明白這樣的事實。 即便如此,芙洛兒還是有話想說。 她追上因為生氣而加快腳步的歐拉,與歐拉並肩而行說: 「我看那些村民的生活好像過得很苦。村民告訴我用來割草的鎌刀也裂開了,還要花錢修理。還悲嘆地說如果沒有二裡格特,就活不下去。」 「是這樣嗎?」 歐拉回答得很冷漠。 雖說已經沒落,但芙洛兒是個貴族,而歐拉只是個平民。 當感到憤怒的芙洛兒察覺時,已經開口說: 「你想說我是騙子不成?」 歐拉停下了腳步,但連看芙洛兒一眼也不看地又走了出去。歐拉比停下腳步前更加快了走路速度。不用說也知道是誰不對。因為芙洛兒已不再是僱用歐拉的貴族,她的身份不過是向歐拉學習生意技巧,以維持生計的普通人。 芙洛兒在狹窄小巷子奔跑,並再次與歐拉並肩而行。 「……歐拉,對不起。不過,你一直叫我大小姐,所以我才會不高興。」 聽到芙洛兒的話語後,歐拉完全停下了腳步。 芙洛兒來不及停下來,而往前走了幾步路。 她回頭一看,發現歐拉臉上浮現苦笑。 「好商人必須有好藉口。」 芙洛兒聳了聳肩,然後幫忙拿了些許歐拉肩上的行李。 不久後,穿出小巷子的前方出現外觀類似的成排住家。在那個區塊裡,芙洛兒看見了自己的家。 「所以,大小姐那麼辛苦卻沒有賺到錢,是嗎?」 貝托菈是個個性直率的女僕。 所以,她心裡想到什麼就會直接說出來。 「我沒有虧損。」 「那麼,不是虧損是什麼呢?」 貝托菈的個子比芙洛兒小,年紀也小芙洛兒一歲。 至於身份,兩人有著天與地的差距。 不過,現在家計交由貝托菈掌管,在她的氣勢下,芙洛兒根本無法反抗。 如果沒有錢,就買不了明天要吃的面包。芙洛兒還是個貴族時,即便沒錢,也還能夠靠著家族聲譽和自尊活下去,但現在這些東西只能夠帶來小小的慰藉。 芙洛兒假裝要收拾脫下來的頭巾和外套,企圖逃離現場。 「大小姐,雖然我是個沒受過教育的女人,但至少還能夠理解歐拉先生的意思。」 「不要叫我大小姐。」 「我偏要。大小姐!」 芙洛兒甩開貝托菈的制止,逃到了隔壁房間。 盡管聽見門後傳來貝托菈的嘆息聲,芙洛兒還是就這麼穿過房間走到走廊上,然後經過水槽爬上二樓。 從設置在階梯途中的木窗望出去,可看見貝托菈細心照顧的中庭。需要蔬菜或一些種類的香草、藥草時,在中庭裡全都找得到。不僅如此,如果把多出來的蔬菜拿到市場去,甚至還能夠換肉回來。 那麼,芙洛兒帶了什麼回來這個家呢? 雖然早知道會這樣,但同一件事又被負責掌管家計的貝托菈罵了一次,芙洛兒根本反駁不了。 就是還是學徒的小夥子,也懂得加法。 然而,芙洛兒根本沒辦法把乾草殺價到低於二裡格特。就算知道必須顧及家計,芙洛兒還是殺不了價。那些人住在原本屬於波倫家領地的土地上,而且生活貧困,芙洛兒怎麼可能奪走他們的微薄收入? 「大小姐。」 這時,有人敲了敲房門,跟著傳來早聽膩了的歐拉的聲音。 如果是以前,就算房門顯得老舊,從芙洛兒的書桌走到房門口,隨便也有二十步的距離。 如今只需要跨大步走三步,就能夠打開房門。 「不要叫我大小姐。」 打開房門後,看見面無表情的歐拉。 「貝托菈在哭,她說大小姐不肯聽她的話。」 「……」 所謂的不講情面,就是指歐拉這種行為。 歐拉有時候比對手更瞭解那個人討厭聽到什麼,又開心聽到什麼。 他說過這是讓生意順利的秘訣,而這項技能似乎也能夠拿來教育人。為了讓芙洛兒知道造成虧損是一件多麼罪惡深重的事情,沒有什麼方法比拿出貝托菈更具效果。 芙洛兒表示投降地點了點頭,然後再次用力點頭說: 「我知道了啦。」 「然後呢?」 「我會向貝托菈道歉,然後好好聽她說話。」 「……」 「還有吃飯絕對會吃完。」 歐拉露出笑臉,然後留下一句「請休息一下吧」,並關上房門。芙洛兒一副感到疲憊的模樣嘆了口氣,但坐上手工粗劣的椅子時,臉上掛著笑容。 波倫家的所有房地產全被奪走,也賣掉了各種特權,傭人們則是分散各地。輾轉流離到最後,芙洛兒來到受僱工匠和身份較低的差役居住的住宅區。別說是飼養屬於自己的馬兒,一貧如洗的芙洛兒如果養得起豬,就是相當值得滿足的事情了。 雖然處境就像小說裡描述的沒落貴族一樣,但芙洛兒不覺得每天的日子過得很辛苦。 面對商人的時候,確實會遇到很多事情與身為貴族的常識相差甚遠。雖然時而會因此感到生氣,但芙洛兒自認還是有辦法應付。 更重要的是,歐拉提出願意用餘生時間負責教育芙洛兒兼管帳的提議,以及傭人當中與芙洛兒感情最好的貝托菈表示願意繼續照料她的日常生活,光是這兩件事情,就足以讓芙洛兒安心地過日子。 歐拉與貝托菈讓芙洛兒明白了就算與全世界為敵,她的價值也不會僅在於擁有波倫家之名。 人類想要繼續活下去,似乎這樣就足夠了。 不過,為了維持這般生活,必須有收入。 也就是說,現在根本虧損不得。 「畢竟我已經是個商人了。」 芙洛兒這麼說出口提醒自己後,走到一樓向貝托菈道歉。 隔天中午。 芙洛兒吃完好不容易漸漸習慣口味的麥粥時,歐拉緩緩開口說: 「說到乾草,既然草質不錯的話,或許可以做一些馬匹交易。」 「馬匹?」 「在海洋另一端的大陸遙遠南方,聽說就快引起戰爭。一旦發生戰爭,馬匹會以令人難以置信的高價大量賣出,簡直就像長了翅膀的天馬一樣炙手可熱。」 雖不是瞧不起歐拉收集情報的能力,但芙洛兒感到懷疑地反問說: 「好賺的生意應該早就有人做了吧?」 「我們沒必要搶第一名。真正能賺錢的生意,就是第二名、第三名也能賺到足夠的利潤。」 歐拉一邊說話,一邊削去黑面包的發黴部位,然後往嘴裡送。 芙洛兒剛開始總是皺著眉頭心想「打死我也不要吃發黴的面包」,但只要經驗過一次行商旅行後,就會變得不再在意這些小事。而且,芙洛兒也得知以前在宅邸時,廚房也會做出同樣的事情,只是她不知情而已。 從貝托菈口中得知這樣的事實時,芙洛兒感到驚訝的同時,也覺得好像能夠接受事實。 「那麼,下一筆交易就是馬啊。」 無論在何處,馬匹都是高級品,但相對地,照料馬匹的費用也很高。 過去波倫家的房地產和名聲多少還有一些價值時,佔微薄收入的絕大部分收入就是,農民們採收馬匹或豬只飼料之際,所支付的森林使用費。 既然乾草因為草質良好而價格上漲,就表示有人會因為負擔不了飼料費,而賣掉馬匹。 「等會兒去收昨天的酬勞,順便向商行的人提議看看好了。」 芙洛兒拿著貝托菈勤快地幫她去掉發黴部位的黑面包,一邊沾著深盤子裡的麥粥,一邊說道。 「請不要再虧損了。」 聽到貝托菈的話語後,芙洛兒雖然點了點頭,但忍不住露出淡淡苦笑。 芙洛兒忽然把視線移向他處,但不是因為聽到貝托菈的話語而逃開。 「喲,不知道又從哪裡跑了進來。」 隨著芙洛兒的視線看去後,貝托菈站起身子,並同時這麼說。 單手就能夠抱住的小狗,輕巧地蹲坐在通往廚房及水槽的出入口處。 「會不會就是這隻狗咬破了麥袋?」 芙洛兒還住在被森林及草原包圍的宅邸時,完全想像不到會在鎮上看見這麼多動物。對貝托菈來說,小狗似乎是個麻煩,而芙洛兒卻是相反。 「來,過來!」 貝托菈靠近後,小狗原本抬高屁股准備逃跑,但看見芙洛兒手上拿著面包屑,似乎鼓起了勇氣,挺直四隻腳迅速站起來,然後穿過貝托菈腳下跑到芙洛兒身邊。 「大小姐。」 貝托菈每天必須與入侵廚房的老鼠、貓或狗抗戰,因而以責備的口吻喊了一聲。 直到小狗吃完麵包後,芙洛兒才抬起頭說: 「我前夫老是奪走別人的東西,我可不想變成那樣。」 就算是一條小狗,也瞭解為人處世的道理,有人喂食食物後,小狗會懂得表現出一時的忠誠態度。 被芙洛兒摸頭時,小狗一直乖巧地坐著,還不忘甩動尾巴。 不過,很遺憾地,小狗不是騎士,芙洛兒也不再是貴族。 貝托菈慢慢走近,然後抱起小狗從鄰近窗戶丟到馬路上。 「大小姐,您太溫柔了。」 「你是指以平民身份生活這樣太溫柔?」 芙洛兒心裡明白這麼問太壞心眼。 不出所料地,貝托菈果然回答不出來,結果由歐拉代替她說: 「我非常瞭解大小姐還是夫人那時候是什麼狀況,說到我的前老闆,也不是個值得誇獎的人。盡管如此,我們還是必須靠做生意來賺錢。還是說,大小姐您有什麼其他的賺錢方法嗎?」 就算再不懂人情世故,芙洛兒也不至於不知道沒落貴族可能遇到什麼樣的下場。 如果這個沒落貴族是個年輕女子,可能性更是有限。 「與人分享之前,先懂得儲蓄。住在高處宅邸裡的人如果說出這種話,望族之名會哭泣的。」 「相對地,領主的優秀帳房就得要哭個不停。」 「是啊。而且,我不想看見貝托菈哭泣的臉。」 把沒吃完的小塊面包丟進嘴裡後,芙洛兒站起身子。 「那麼,我去做生意了。這次不會再虧損了。」 貝托菈原本緊握著比住在宅邸時些微褪了色的圍裙,觀察著事態演變。這時,她一副總算鬆了口氣的模樣展露笑顏說: 「請慢走。」 芙洛兒臉上浮現了笑容,但這跟住處是不是美麗宅邸一點關系都沒有。 如同川水一旦結了冰就無法繼續流動,一旦到了冬季,別說是想要行駛船隻,在北方地區連港口也會結冰。因此,春天一到,船隻往來會變得極度頻繁,就彷彿要藉此一解悶氣似的。 歐拉曾經這麼向芙洛兒做過說明。實際見識過後,芙洛兒發現歐拉的說明確實可信。 天氣晴朗的這天,港口卸貨場出現異乎尋常的盛況。 「那麼,這些是酬勞。」 對方曾經想把二十裡格特的貨款殺價到十七裡格特,付款時卻沒有表現出猶豫的樣子。 或許名為商人的生物,都是一些怪傢伙。 芙洛兒一邊這麼想,一邊試著向商行男子提出吃午餐時歐拉提起的話題。 「買馬?」 「沒錯。聽說如果發生戰爭,就會需要馬匹。」 「嗯,確實是這樣沒錯,可是……馬啊。」 男子一邊用羽毛筆搔下巴,一邊輕輕抬高下巴,並且閉上眼睛。 「想要取得馬匹飼料,必須支付森林使用費,對吧?要是乾草漲價,照料馬匹的支出就會增加。」 「如此一來就會有人售出馬匹。你是這樣的意思嗎?」 為了不要受騙,對方說話時必須掌握所有對方想說的話,並且在對方說完話之前擬好對策。 歐拉曾經向芙洛兒這麼做過說明,而商人們似乎都有辦法輕輕鬆鬆做到這種只有怪物才會的把戲。 看見芙洛兒點了點頭,男子先低聲發出「嗯」的一聲,並在環視四週一圈後,才這麼說: 「你認為自己是第一個發現這件事的人?」 男子的用字遣詞之所以會有瞧不起人的感覺,想必是因為盡管芙洛兒用頭巾遮住了臉,男子還是知道她是個年輕女子。 「當然不是。不過,就算是第二個或第三個發現的人,只要是真正能賺錢的生意,應該就能夠賺到足夠的利潤。」 這是歐拉說過的話。 芙洛兒在心中暗自這麼補充一句後,男子一副不小心笑了出來的模樣,用手抹抹嘴邊。這時芙洛兒如果露出「總算反擊了回去」的表情,那就輸了。 芙洛兒在頭巾底下裝出不知情的表情。 「抱歉,看來你似乎每天都在進步呢。你說的確實沒錯,如你所見,我們商行光是要應付日常業務就已經忙不過來了,如果還要采買馬匹,人手根本就不夠。所以,如果你願意幫我們調度馬匹來到這裡,也不是沒有采買的可能性。」 商人說話絕對會在最後語帶保留。 「是要買?還是不買?」 芙洛兒接連這麼詢問後,男子露出不悅表情說: 「如果你把瘦弱的劣等馬牽來,我們當然不會買。所以,我沒辦法給你明確的答案。」 這時如果生氣地說:「你不相信我?」那會是貴族會有的行為。 芙洛兒心想男子的話也不無道理,於是先道了歉。 「不過,如果商品是馬匹,就算我們沒跟你買,也會有很多人想買吧。只要確實掌握行情,以符合行情的價格進貨,想必就不會有賣不出去的問題。」 「原來如此。」 「只是呢。」 「?」 男子闔上帳簿,然後把帳簿夾在腋下接續說: 「我想這生意還是很難做吧。畢竟馬兒是活的東西,就算買下來的時候是一匹名馬,在送來的途中卻變成劣等馬的情形經常發生。」 「那也是沒錯……」 還住在宅邸時,芙洛兒曾聽說管理馬匹很辛苦。 在借來馬車四處行走的過程中,芙洛兒也實際見識過馬兒反覆無常的情緒。 如果辛辛苦苦牽來了馬匹,卻被殺到最低價賣出,別說是貝托菈,連芙洛兒也可能哭出來。 「所以,我有個提議。」 「嗯?」 「既然你都有采買馬匹的資金了,要不要做做看別的生意?」 「別的生意?」 男子露出開心的微笑,然後再次拿起夾在腋下的帳簿,並舔了舔手指翻起帳簿。 「不會腐爛而且不會生病,也不需要喂食飼料和照顧。如果是這樣的商品,就算沒有相關知識,也不會造成太嚴重的失敗。馬匹也是因是管理上相當費工夫,才能夠賣得高價。」 男子說的每句話都非常有道理。 加上芙洛兒一直覺得男子是個討人厭的傢伙,所以聽到男子親切地告訴她這麼多,不禁感到有些驚訝失措。 不知不覺中,芙洛兒已經完全被男子的話題吸引了過去。 「那,你說的是什麼生意?」 「喔,我說的是服裝。」 「……服裝。」 芙洛兒重復說道,這時男子剛好找到他在尋找的頁面,並且把帳簿拿給芙洛兒看。 「這邊的金額是進貨金額,這邊是賣出去的金額。雖然利潤沒有馬匹那麼多,不過……你看,從上面到下面的所有商品都有盈餘,對吧?」 只要這本帳簿不是為了欺騙對方而事先准備好的帳簿,那就如男子所說,確實都有盈餘。 而且,與芙洛兒交談的這段時間,男子並沒有時間在帳簿上動手腳。 芙洛兒這麼做出判斷後,坦率地點了點頭。 「這商品很穩定。」 男子說話的同時,也闔上了帳簿。 取而代之地,芙洛兒開口說: 「不過,要采買什麼樣的服裝?」 「那就要看你自己怎麼判斷了。」 雖然男子給的答案相當理所當然,但芙洛兒的服裝一直都是交由他人打理,所以她根本不懂服裝。 芙洛兒猶豫著該不該先與歐拉商量時,男子忽然拍了一下手心這麼說: 「對了!跟我們商行配合往來的客戶當中,有一位看服裝很有眼光的客人。」 「很有眼光?」 「是的,有時候我們會請這位客人幫我們銷售采買進來的衣服。他賣衣服都是左手進、右手出,是個非常優秀的人才。他說過下次想要自己從采買開始負責,所以正在尋找願意提供資金的人。」 雖然芙洛兒自知不是一個天生頭腦聰穎的人,但商人說的話也實在太難以掌握到內容了。 或許是這樣的緣故,芙洛兒不禁覺得男子話中有蹊蹺。 「你的意思是……要我出資金,然後共享利益?」 「是的。你可以在賺錢的同時,得到采買服裝的知識。對方則是藉由負責從采買到賣出的所有動作,來賺取更多利益。」 「這提議……」 這提議似乎還不錯。 男子願意提出這樣的提議,是不是就代表世上不是只有壞人存在呢? 芙洛兒這麼想著時,男子又開始翻起帳簿。翻閱了一會兒後,他說出一個名字: 「那位客人叫做密爾頓.波斯特。」 那是一個很像貴族的名字。 只要荷包裡有現金,芙洛兒就會忍不住買東西。 買了貝托菈想吃的乳酪,以及歐拉贊不絕口、冠上某村落之名的葡萄酒後,芙洛兒走在回家的路上。 雖然家計緊迫,沒有多餘的錢亂買東西,但貝托菈與歐拉兩人的內心還不至於緊迫到失去從容,連收到送給自己的禮物還挑眉質疑。 而且,芙洛兒也得到了新生意的線索。 「您是說服裝買賣啊?」 雖然芙洛兒只買了裝在手提得動的小桶子裡、秤重銷售的葡萄酒回來,歐拉卻似乎非常喜歡那葡萄酒,每次吸入香氣後,歐拉便閉上眼睛低聲呻吟,並且反覆好幾遍。 芙洛兒向歐拉說明了從商行男子那裡聽來的消息,但根本不知道歐拉有沒有聽進去。 「沒錯,我在想應該可以試試……歐拉。」 芙洛兒呼喚名字後,歐拉總算把視線移向她。 「抱歉。這芳醇香味實在令人非常懷念……對了,服裝買賣啊。您打算做這買賣?」 「有個男人會幫商行銷售商行采買來的衣服,聽說那男人這次想要自己負責從采買到銷售的動作。」 「原來如此……」 歐拉再次用他那漂亮的鷹勾鼻吸入葡萄酒香氣,然後憋住氣。 就是裝模作樣的貴族,也不會誇張到像歐拉這種程度。 看見歐拉如過往紈褲子弟般的表現,芙洛兒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都忘了要生氣。 「那男人叫做密爾頓.波斯特。」 不過,芙洛兒說出這個名字的瞬間,歐拉就睜開爬滿深深皺紋的眼瞼,並從那縫隙發出銳利目光。 「波斯特家的人?」 「你聽過啊?」 「……哼。是,我當然聽過。」 歐拉一副彷彿在說「讓我再聞最後一次」似的模樣吸入葡萄酒香氣後,蓋上塞子把酒桶放在桌上。貝托菈總是在介於中午和黃昏之間的這個時間去市場買菜,所以家裡很安靜。 「波斯特家的領主原本是聞名於世的騎士,這位領主不僅非常勇猛,還是一位舉止優雅的人。他的風流佳事無從算起。不只這樣,他還是一位擁有慈悲心懷,非常愛護家人的人,甚至還有謠言說,至少有不下三十人繼承了波斯特這個名字。」 一個家有很多兄弟姊妹並不稀奇,領主擁有兩、三個側室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然而,人們只會在開玩笑時說「把同父異母的小孩全加在一起取名字的時候,就算參考聖經的名字也不夠」,事實上,有那麼多小孩是非常罕見的事情。 原來如此,也難怪波斯特家會這麼有名了。 「不過,領主當然不可能把領土分給所有小孩,您說的那位先生應該是已經離開波斯特家的其中一人吧。您剛剛說那位先生會代為銷售商行采買的服裝,是嗎?」 「嗯……啊,咦?」 芙洛兒不禁回答得含糊,還反問了回去。芙洛兒的目光被在窗框上的盆栽前方,不停咀嚼的山羊吸引。她心想不知道那山羊是從哪裡逃了出來,還是有人買來卻忘了綁住。 看著奇妙光景看得入神的芙洛兒急忙再回答了一次: 「對,對啊。」 「……不過,那位先生應該是賣給貴族吧。在過去,我們也做過這樣的生意。那時候我們僱用了無法謀生的貴族家次子或排行老三的兒子。至於為什麼要這麼做,那是因為如果推銷者是『某某鞋子店』或『某某鍛造店』,就算拿著華麗服裝去推銷,也只會吃閉門羹而已。而且,貴族們的流行會突然,也很容易改變。所以,就利用他們的名字和知識去推銷。」 「原來如此……」 「所以,您跟那位波斯特某某先生見面了?」 山羊最後似乎判斷出盆栽的葉子是不能吃的東西,叫了一聲後,便一副悠哉模樣不知走哪兒去了。 「沒有。我想說不要太著急,先跟你商量一下比較好。」 「這樣啊。大小姐,您也越來越開竅了。」 「過去我已經因為靠自己的判斷,有了兩次的慘痛經驗。」 歐拉笑了笑後,緩緩咳了一聲,跟著指向排列在桌上的貨幣。那些貨幣是芙洛兒用收回來的二十裡格特亂買東西後剩下的錢。 「?」 芙洛兒做出傾頭動作時,聽見歐拉不小心發出的輕輕嘆息。 「不過,您還有很多東西要學,而且路上艱難危險。您收回來的這些貨幣──」 「貨幣?金額不對嗎?」 芙洛兒打算接著說「不可能不對」時,歐拉輕輕搖了搖頭說: 「邊緣被削得這麼薄的貨幣,就算拿到兌換商那裡去,對方也不會照行情換給我們吧。要先做好一個不好,可能會少掉一成價值的心理准備。」 芙洛兒慌張地看向桌上的貨幣後,發現那些貨幣當中,確實有幾枚貨幣的邊緣被削得非常薄,而且變得彎曲。 「不過,就算一口氣傾囊相授,您也記不了那麼多吧。一樣一樣慢慢學就好了。說起來……」 「……說起來怎樣?」 「如果您肯讓我像在教商行裡的小夥子那樣,用鞭打棒毆的方式來教您,那就會學得很快了。」 歐拉難得會這樣開玩笑。 看來歐拉似乎很喜歡芙洛兒買回來的葡萄酒禮物。 「我曾經在晚餐會上被人打過一次手,結果哭倒在床上整整一個禮拜。」 歐拉看似開心地笑笑後,一把抓起貨幣收進木箱,並蓋上蓋子。 「那麼,下次再找機會這麼做吧。」 「我也這麼希望。」 「好了,關於您提出的服裝買賣機會,您是怎樣的想法呢?」 歐拉突然轉換話題說道,芙洛兒不禁有些慌張失措。 芙洛兒來不及切換思緒,立刻說出腦中浮現的想法: 「我覺得應該還不錯。」 「這樣啊。」 歐拉冷漠地答道,並拿起羽毛筆在攤開在桌上、有了歷史的帳簿上,加上一筆數字。 歐拉寫下的數字是芙洛兒帶回來的貨幣枚數,這筆數字最右側寫上了那令人悲嘆的虧損。 「你認為不好嗎?」 「沒有。既然是大小姐自己這麼做出判斷,我想應該可以試試看。如商行的人所說,馬匹會死掉、生病或受傷,但衣服只要好好收起來,就能夠長年不變地保存下來。以前從我們下訂單請人裁縫服裝,直到最後像這樣在帳簿上填寫損益,至少花了三年時間的狀況並不罕見。服裝這商品不太容易造成嚴重虧損,很適合用來練習吧。」 「那……」 聽到芙洛兒這麼說,歐拉用力點點頭,然後這麼說: 「這是大小姐第三次全權負責的工作。」 說到住在宅邸時芙洛兒自己負責的工作,就只有穿上傭人准備好的衣服,還有吃飯而已。不管是家族的興盛衰落,或是選擇伴侶,芙洛兒完全無法干涉,她只是乖乖待在宅邸,照著週遭人們所說的去做而已。 芙洛兒到現在仍未習慣做生意的規矩,而且商人個個愛說謊,讓人無法捉摸。芙洛兒有時候還會覺得如果可以,真不想跟商人對話。 即便如此,對芙洛兒來說,能夠靠自己的雙手做些什麼,仍然是非常有魅力的事情。 芙洛兒輕輕做了一次深呼吸後,動作明確地點點頭。 「不過,必須確實遵守我的建言。沒問題吧?」 先把對方捧上天,讓對方開心不已,再叮嚀對方。 面對歐拉這般態度,芙洛兒如果露出不悅表情,那就不合格了。 芙洛兒確實活用所學地回答說:「那當然。」 「願神庇佑我們!」 歐拉一邊喃喃說道,一邊闔上帳簿,這時貝托菈彷彿看準了時間似的從市場回到家中。 前貴族。擁有貴族血緣的人。現任貴族。 雖然與貴族有關的人分了好幾種,但很意外地,擁有浮誇名字和姓氏的人處處可見。 這些人多數都忘不了過去往事,或者是靠貴族之名吃飯。 當然了,如果是像芙洛兒這樣整個就快沒落的家被暴發戶商人買走,最後還落得徹底沒落下場的人,貴族之名只會是沉重負擔。 所以,芙洛兒用頭巾遮住臉,也鮮少報出名字。 因為都是歐拉靠著過去的門路找來生意,所以芙洛兒時而還是會暴露了身份,但大部分的人都會表示同情地假裝不知情。 不過,這次是芙洛兒自己找到工作機會的商行介紹密爾頓給她,所以密爾頓應該不知道芙洛兒的前貴族身份。 沒想到── 「我是不是在哪兒的晚餐會上見過你呢?」 經過商行的介紹,芙洛兒與密爾頓.波斯特見了面,對方在握手後立刻這麼說。 密爾頓是個一頭金發梳得非常整齊的年輕男子,其身上穿的衣服並不是那麼高級。 不過,看得出來密爾頓的衣服保養得很好,要不是他為了握手而向前踏出兩步,就算告訴人家他是良家子弟,相信也不會有人懷疑。 反過來看,芙洛兒的手已逐漸變成,不再是只戴過柔軟手套的美麗白皙雙手。與貝托菈的手比起來,芙洛兒的手確實就像只摘過花朵的少女的手一樣,但不可能因為這樣就暴露了身份。 芙洛兒內心感到動搖而說不出話來時,密爾頓補充一句說: 「我果然沒記錯,就在米蘭卿的晚餐會上。」 「啊。」 芙洛兒之所以不小心叫出了聲音,是因為她只出席過極少數晚餐會,而米蘭是主辦當中一場晚餐會的貴族名字。 「我曾經向你打過一次招呼,你似乎已經不記得了。」 適婚年齡的女孩去到晚餐會時,與人握手的次數會比觸摸面包的次數還要多。 雖然握手只是輕輕觸碰對方的手,但因為必須反覆幾十次這樣的動作,所以回到家時,手已經變得又紅又腫。 「不過,你當然不會記得我了。因為大家的眼光都集中在你身上。」 那時波倫家上一代主人仍健在,波倫家也還沒面臨太大的危機。 重點就是,以結婚對象來說,當時的芙洛兒是非常適合的存在。 「我記得你的名字是……」 「芙洛兒.波倫。」 芙洛兒許久不曾道出這個名字,心頭不禁湧上一股懷念,同時也感到難為情。 不過,比起說出名字的舉動,說出名字的地點是在面向港口的酒吧的事實,才是讓芙洛兒感到難為情的原因。 「沒錯,就是被那個以壞心眼出名的杜恩家夫人打了手的波倫家女兒。」 「啊!」 這次芙洛兒清楚地發出驚訝的聲音,但這裡並非高級的用餐場所。 芙洛兒的驚訝聲立刻被喧鬧聲吞沒,只剩下密爾頓的笑臉。 「在那之後,很多實習騎士想要追著你跑去呢。你不知道這事情吧?」 或許是想遮掩忍不住想笑的嘴巴,密爾頓抓起炒豆子往嘴裡送。 然而,密爾頓這般貼心表現反而讓芙洛兒更加難為情,即使臉上已經纏著頭巾,芙洛兒還是忍不住想要找個地方遮住臉。 「不過,說到那之後的事情……令人深感同情。但也有人抱著批評態度就是了。」 芙洛兒當然知道密爾頓不是在說她整整哭了一個星期的事情。 芙洛兒在頭巾底下深呼吸一次,讓自己鎮靜下來後,點了點頭。 「畢竟我們都不能靠自己決定自己的未來。只有坐在少數幸運椅子上的人,才能夠發表各種意見。」 密爾頓拿著倒滿葡萄酒的酒杯,以貴族來說,他的手稍嫌粗糙了些。話雖這麼說,但也不像每天參加長槍比賽的騎士般鍛煉得雙手骨頭凸出,密爾頓的手就像活潑調皮的外甥的手一樣。 「我是整個家都沒了。」 聽到芙洛兒的話語後,原本拿起酒杯喝酒的密爾頓反問說:「咦?」 「我是整個家從椅子上摔下來。盡管如此,似乎還是能夠找到棲身之處。只是我沒料到這個棲身之處會是做生意之地。」 密爾頓點了點頭後,先一副感到刺眼的模樣眺望著港口,才開口說: 「我是二房生的三男,所以離開家的時候,沒有分到面積小得可憐的土地,而只得到波斯特這個名字和少量金幣。我沒有能夠每天參加長槍比賽、總有一天能夠射中哪個名門之女的馬匹和裝備,也沒有能夠讓人家願意聘用的吟詩才華。不過,我早料到事情會這樣,所以也沒有特別慌張就是了。」 「所以,你就做起了生意?」 有些人就算家族沒有破產,也會被趕出那應該屬於自己的家。 密爾頓再次把豆子送進嘴裡,但這次或許是為了遮掩苦笑。 「幸好只要拿出波斯特這個名字,大部分的人都願意打開大門歡迎我。而且,我以前就很喜歡佳餚美酒,還有跟人天南地北亂扯一通,所以也會到處去人家家裡用餐。當我在鎮上閒晃著的時候,恰巧聽到有地方需要像我這樣的人。的確,似乎到處都找得到棲身之處。」 花錢買到芙洛兒丈夫地位的男子死了後,因為波倫家徹底地沒落而必須離開宅邸時,芙洛兒並沒有情緒失控,還因此得到家中傭人的誇獎。 然而,芙洛兒沒有情緒失控並不是因為她特別地堅強。 因為芙洛兒一直是順著水流而行,所以當時她也只是讓自己隨波逐流而已。 在眼前的密爾頓身上,芙洛兒也感受得到這般近似死心的堅強。 「聽說你生意做得不錯。」 「哈哈!被人當面這麼說,還真有些難為情。不過,我對自己的生意還滿有自信的。」 芙洛兒見過很多人仗著家族的權威行事,或是把拍馬屁者的功勞形容成像自己的功勞一樣。 眼前的密爾頓確實已經離開家裡,變成到處銷售商行商品的商人,但在他身上還是看得到一種實實在在的穩定感。 如果能夠像天使一樣一直待在天堂裡就算了,要是已經被折斷羽翼落入了凡間,就不能老是過著隔世離俗的生活。 看見站穩腳跟的密爾頓,讓芙洛兒感到羨慕。 所以,芙洛兒幾乎在無意識之下,說出這句話: 「你的生意秘訣是?」 歐拉曾經說過,尤其在做生意上,如果有人滔滔不絕地說生意秘訣,那個人就不是商人。 說出口後,芙洛兒才想起歐拉這段話,不禁有些後悔自己可能提出了愚蠢的問題。 密爾頓微微垂下眼簾,嘴角的笑容看起來像是裝出來的笑容。 不過,就在芙洛兒試圖挽救其發言的瞬間,密爾頓抬高視線這麼說: 「就是放開一切豁出去。」 芙洛兒一時之間無法理解密爾頓的意思,反過來注視著密爾頓的美麗藍眼珠。 「秘訣是放開一切豁出去。世上當然有很多跟我做同樣生意的人,但大部分的人都是賣了幾套衣服給親近的友人之後,就賣不了更多衣服了。這是因為這些人內心某處還抱著一種想法,他們會覺得自己跟買衣服的人屬於同一個世界。這些人一開始之所以能夠賣出幾套衣服,是因為買衣服的人發現他們這樣的想法,所以表示同情地買下衣服。不過,我不會這麼做。我會告訴自己波斯特這個名字只是讓客人打開大門,一個抓住生意機會的開頭而已。只要這麼做,就算被對方藐視或嘲笑,只要拚命地誇獎對方,再強調衣服的優點,就能夠成功賣出去。不過,我本來就不是拿什麼劣質服裝去賣,所以當然賣得出去。說到我的銷售能力……」 密爾頓突然停下如怒濤般傾出的話語,露出可掬笑容。 「商行的人甚至會把我視為貴重寶物。」 說完話後,密爾頓喝下葡萄酒,並追加再點了一杯。 在這之間,芙洛兒一句話也沒說,但並非被如怒濤般的話語所壓倒。芙洛兒是因為看見密爾頓那徹底覺悟的固執態度而滿懷感觸,所以無法順利說出話來。 「哈哈!好像太裝模作樣了一些。」 「不、不會……」 「只是。」 說著,密爾頓把銅幣遞給端來酒杯的店老闆,然後接續說: 「我所做的一切,都有目的。」 聽到密爾頓這麼說,芙洛兒忍不住瞥了密爾頓身後的城鎮女孩一眼。 然而,密爾頓說出的內容與芙洛兒的猜測完全不同。 「因為啊,我想讓家裡的人對我刮目相看。」 密爾頓吃豆子的動作是為了掩飾笑意。 芙洛兒看著他這般動作看得入神。 「不過,我不是想告訴家人我不會讓波斯特家族的名字蒙羞就是了。怎麼說呢,我是想讓他們知道就算被趕出了家門,我還是能夠像這樣成長又變得堅強。為了能夠抬頭挺胸面對他們,要我跪在地上跟人低頭多少次都可以。當然了,前提是以一個商人的身份。」 不動搖的決心。 芙洛兒差點想要移動放在粗陋木桌上的手。 如果這裡不是熱鬧港口的酒吧,粗陋木桌如果是蓋上白布的高級餐桌,或許芙洛兒已經用自己的手輕輕按住密爾頓的手。 芙洛兒之所以改變了念頭,是因為這裡並非貴族的社交場合。 眼前這個人為了達到目的,決心勇往直進,而芙洛兒自身也決心當個商人。 如果是這樣,此刻應該做的不是用自己的手按住對方的手,而是應該這麼說: 「對了,聽說……」 「是的。」 芙洛兒有種話語卡在喉嚨的感覺,她壓低下巴使出力氣說: 「你在尋找出資者?」 身為商人,當然要配合立場變換應對方式。 芙洛兒把對方視為商人,並符合商人作風地挑選了這句話。 她彷彿看見密爾頓臉上浮現淡淡笑意,也知道肯定不是自己多心,才會以為密爾頓在笑。 「是啊。」 芙洛兒用力吸了口氣說: 「金額多少呢?」 密爾頓回答了現在的芙洛兒也投資得了的金額。 放了大量面包的熱湯裡,還加了豆子、洋蔥以及昨晚吃剩的肉。如果用深盤子盛這道料理並吃下兩盤,就算兩天不吃任何東西,也不會覺得肚子餓。可見這是一道多麼夠份量的料理。已經如此夠份量就算了,表面竟然還有一層烤過的乳酪。 不愧是以前因為人手不足,也被迫到廚房幫過忙。貝托菈烹煮出來的這道料理,就是在寬敞宅邸裡端出來也毫不奇怪。 而且,因為波倫家經常面臨財政窘迫的狀況,所以貝托菈也非常擅長於用便宜食材烹煮料理。 就算是身經百戰的商人歐拉,聽到料理使用的材料費也驚訝不已,可見貝托菈的廚藝相當。 用餐時,沒有人敵得過手拿勺子的貝托菈。 「這面包是人家把鎮上檢查官檢查不合格的東西便宜賣給了我。雖然面包本來就已經過期又硬邦邦,根本沒辦法直接吃進肚子,但放進熱湯裡後,就變成像眼前看的這樣。洋蔥是我拿庭院長得太老的香草,去跟隔壁第三棟鄰居的太太交換回來的。雞肉是殺了不小心跑進中庭來的雞只。」 小時候因為家裡的人嚴格命令絕對不准在宅邸後院設陷阱,所以芙洛兒一直不知情,當她知道那陷阱是為了捕捉晚餐材料而設下時,不禁感到訝異不已。 當然了,在宅邸時是由年老園丁負責設陷阱,但貝托菈似乎也有樣學樣地在中庭設陷阱,所以芙洛兒和歐拉也都十分瞭解那不是純粹不小心跑進來的雞只。 不過,比起在森林或草原,在鎮上還比較容易見到豬、羊、山羊或兔子等可食動物四處走動,就算偷抓了一、兩只雞,相信也不會有人抱怨。 貝托菈一聊起她的功績,歐拉就會頻頻表示佩服,這是每次用餐時都會有的互動。 不過,這次有些不同的是,芙洛兒用完餐後,並沒有誇獎料理好吃。 「大小姐?」 聽到有人搭腔,芙洛兒差點掉了手上的湯匙。 因為宅邸裡使用的銀制餐具老早就被賣掉,所以現在使用的是錫制便宜餐具。 雖然貝托菈曾說過有時候會莫名地想要磨一磨銀制餐具,但芙洛兒倒是覺得錫制餐具使用起來比較輕松。 「嗯?喔。很好吃。」 聽到芙洛兒急忙這麼說,歐拉與貝托菈都露出懷疑表情注視著芙洛兒。 「非、非常好吃。」 聽到芙洛兒這麼補上一句,兩人互看著彼此。 芙洛兒撕下一小塊面包,然後就這麼吃下。 雖然面包很硬,但至少咀嚼時可以暫時不用說話。 「波斯特家的少爺怎麼說?」 芙洛兒清楚聽見心髒噗通跳了一下的聲音。 那聲音明明清楚得連對方都聽得見,芙洛兒卻別開視線,而且還沒有吞下嘴裡咀嚼的面包,就又撕下一小塊面包往嘴裡塞。 「咦?又要開始什麼新生意嗎?」 對於家裡面的事情,貝托菈明明有著令人難以置信的敏銳力,有些地方卻顯得遲鈍。 雖然芙洛兒忍不住有些懷疑貝托菈其實知情卻刻意這麼詢問,還是喝下啤酒沒理會貝托菈。 「做生意原則。」 這時,歐拉彷彿算準了芙洛兒何時會從椅子上站起來似的說道。 「不要熱衷於某個交易對象。」 這次芙洛兒沒有聽見心髒噗通跳的聲音。 取而代之地,她露出冰冷目光看向歐拉。 不過,歐拉不會因此而退縮。 「想讓生意做得順利,必須跟多數對象交易。因為做生意經常可能發生根本無法預料的困難。說什麼也要避免因為無法提供某對象的貨,就會當場破產的狀況。」 芙洛兒與歐拉一直沉默不語地互瞪著彼此。 然而,歐拉能夠一直不讓情緒表現在臉部、眼睛或嘴巴任何地方,芙洛兒當然不可能贏得過這樣的對手。 芙洛兒先別開視線,然後拿起深盤子遞向貝托菈說:「再一碗。」 「熱衷於賺錢也是很危險的行為。因為人們一旦夢想賺大錢,就很容易為了賺大錢而願意冒各種險。所謂生意,應該是要永續經營的東西。所以,必須隨時避開危險。」 雖然歐拉嘴上這麼訓誡,但芙洛兒清楚知道他的話語完全沒有力道。 因為從方才的話語,歐拉已經得知芙洛兒態度顯得奇怪的原因。 「對方很誠實。」 「商人隨時都會戴上假面具。」 「對方感覺很誠實。」 歐拉點點頭催促芙洛兒繼續說下去。 「利潤很穩定。由我出錢,對方挑選適當的衣服,然後賣出去。大概有三到四成的利潤由兩人平分。」 「衣服呢?來源是哪裡?透過什麼人?」 「聽說來源是對岸有名的城鎮。對方還說會利用商行來進貨,所以不用擔心。」 芙洛兒用湯匙前端把魚肉塊切成兩塊後,將小的那塊送進嘴裡。 魚肉已仔細去除了骨頭,很容易進食。 「銷售對象呢?」 「對方說是之前一直有往來的顧客,所以不用擔心。」 老練商人的問話到這裡先告一個段落。 芙洛兒像在觀察家庭老師臉色的少女一樣,抬高視線偷看歐拉。 歐拉用手摸住額頭,並從額頭往頭頂滑過,然後輕輕嘆了口氣。 這是歐拉想事情時的習慣動作。 芙洛兒回想起與密爾頓的對話。從進貨計畫到銷售計畫,密爾頓提出的內容給人十分縝密的印象。 而且,現在要做的,不過是把過去一路做得很順利的生意,就這麼持續做下去而已。 不同之處只有采買服裝的出資者,從商行換成了芙洛兒。 而且,如果密爾頓只是照著商行的指示銷售服裝,商行會拿走太多的利益。 如果與芙洛兒聯手合作,雖然密爾頓必須提供服裝知識以及顧客情報,但相對地能夠分到更多的利益。 密爾頓已經清楚說明了其目的與企圖,所以芙洛兒認為應該不會有問題。 「是這樣嗎?」 「有什麼問題?」 芙洛兒忍不住加強語氣反問道。 「如果您要問我有什麼問題……」 「有就快說。」 說罷,芙洛兒不禁覺得自己表現得太盛氣凌人,而別開視線說: 「抱歉。如果有問題,可不可以告訴我?」 歐拉嘆了口氣,並先用手指擦去沾在胡須上的啤酒泡沫,才開口說: 「那位先生真的能夠信任嗎?」 芙洛兒聽了後沒有發脾氣,但這並非因為她的心胸夠寬敞。 因為她知道既然歐拉會這麼說,一定是有什麼在意的地方。 歐拉說過,能夠從一個小情報發現出乎人意料的事實,才是一流商人的表現。 「……有可疑之處嗎?」 「是沒有到可疑的地步,但有奇怪之處。」 「哪裡奇怪?」 聽到芙洛兒的詢問後,歐拉低頭注視著手邊,不久後他只張開一隻眼睛看向芙洛兒。 每次猶豫著該不該把想法告訴芙洛兒時,歐拉都會露出這樣的表情。 歐拉直直注視著芙洛兒,彷彿玻璃珠般的灰色眼珠深處不知在思考著什麼。 最後歐拉嘆了口氣,這舉動表示他已在心中做出結論。 「大小姐,請您聽仔細。」 「怎樣?」 「所謂生意,就像這個深盤子一樣。」 歐拉指向差不多還剩了一半貝托菈特製湯品的深盤子。 「深盤子裡的內容物是做生意賺的利益。如果是像貝托菈這樣功夫高超的人,就算跟人家做一樣的生意,也會在盤子裡裝進好的內容物。但是,如同不管多拚命地在盤子裡裝東西,裝了太多還是會溢出來的道理一樣,任何生意的利益都有其限度。這就表示……」 貝托菈在說著話的歐拉對面,開始撕起面包來吃。 如果不是與家裡有關的事情,很難引起貝托菈的興趣。 「基本上,與這個生意有關的人們之間一定會做利益分配。」 「這我知道。密爾頓說過他就是因為不想被商行拿走太多利益,才會找像我這樣的出資者。」 歐拉點了點頭,但立刻這麼說: 「這麼一來,平常與波斯特家的少爺有往來的商行,就會少掉很多利益。您認為商行會甘心接受這樣的事實旁觀嗎?不管是哪家商行,都是既狡猾又陰險。」 「咦?」 芙洛兒反問後,立刻發出「喔」的一聲並展露笑臉。 「這點不用擔心。事情剛好跟你說的相反。」 這次換成是歐拉反問說: 「相反?」 「沒錯。介紹密爾頓給我認識的瓊斯商行,是為了增加自家利益才這麼做。理由是,密爾頓目前是在銷售從其他商行采買來的服裝,而介紹我密爾頓的瓊斯商行想要得到密爾頓的銷售技術。密爾頓告訴瓊斯商行他願意跳槽,但有一個條件,就是幫他尋找出資者。」 歐拉緩緩閉上眼簾,藏起他從不曾表現出動搖情緒的眼睛。 幾秒鐘後,歐拉睜開了眼睛,但視線不再停留在芙洛兒身上。 「也就是說,采買服裝的對象會變成瓊斯商行,對吧?」 「沒錯。因為密爾頓會向瓊斯商行采買服裝,所以商行的服裝業績會成長。而且,商行還能夠跟密爾頓配合往來,對商行來說沒有半點壞處。當然了……」 芙洛兒之所以會說到一半就停頓下來,是因為對自己面對歐拉能夠如此滔滔不絕地說話感到驕傲。 看見芙洛兒像在演戲一樣的停頓方式,歐拉稍微笑了一下。 「對我來說、對密爾頓來說,也都只有好處。」 芙洛兒覺得這會是完美的合作。 瓊斯商行的企圖在於,讓密爾頓舍棄過去隨意利用他,一路搾取暴利的商行,把利益分給密爾頓,相對地也確保自家利益。而芙洛兒的加入,就是負擔出資的風險,但相對地收取報酬。 而且,除了賺取利潤之外,芙洛兒還能夠得到有關服裝的知識。密爾頓也能夠因此累積利潤,最後肯定能夠擁有自己的商店。 這是不會有人虧損的最佳組合。 「嗯……」 然而,歐拉沒有給予認同芙洛兒想法的回答。 歐拉變得光禿的額頭上方緩緩堆起皺紋,眼睛直盯著湯盤不動。 芙洛兒靜靜等待歐拉回答等了好一會兒,但她知道歐拉一旦閉上眼睛,就必須等上很長一段時間。 因為受不了沉默氣氛,芙洛兒一副提心吊膽的模樣喝起手邊的湯。雖然湯已經冷了,但相對地更容易品嘗出味道。芙洛兒對著貝托菈再次說了句:「很好吃。」原本默默繼續用著餐的貝托菈臉上總算露出笑容。 當芙洛兒拜託貝托菈准備熱開水,讓她去除口中味道時,歐拉突然開口說: 「不過,既然大小姐做出了這樣的判斷,應該沒問題吧。」 芙洛兒完全掌握不到歐拉在思考什麼,就又聽到歐拉反覆說:「既然做出了這樣的判斷,應該沒問題吧。」 聽到歐拉這般發言,芙洛兒當然沒有過度自信到能夠當場斷言說「那我就這麼去做了」。 芙洛兒放下湯匙,然後抬高視線詢問說: 「如果你覺得有什麼不妥,希望你能告訴我……」 「不。我想到的事情不是說出來,就能夠有什麼改變,而且也可能只是我顧慮太多。畢竟我已經這麼一大把年紀了,很容易想到過去曾經發生過某某事件又某某事件,而擔心這個又擔心那個。加上……」 歐拉喝下一口湯,然後一副彷彿在說「人間極品」似的模樣,微微傾著頭看向貝托菈。現在仍會使用蛋白塗抹變得稀疏的頭發、表現如紈褲子弟般的歐拉所做出的動作,足以勾起貝托菈的笑容。 「大小姐以您自己的方式確實在成長。盡管顯得膽戰心驚,您還是努力地想要前進,如果每件事情我都要一一教您,您難得有的動力也會消去。」 雖然歐拉的話語像在誇獎人又不太像,但歐拉的意思是要芙洛兒獨自努力地前進,這對芙洛兒而言,可說是非常顯著的進步。 因為在不久前,歐拉還覺得隨便找個小夥子,都比芙洛兒值得信賴。 「而且,商人就是要從失敗中學習,才能夠獨當一面。」 芙洛兒一邊笑,一邊這麼說: 「原來前提是可能失敗啊。」 「我可沒這麼說。」 歐拉一邊說道,一邊輕輕笑了。 然後,歐拉緩緩伸出手拿起酒杯,才發現早已喝光杯裡的啤酒。在那同時,貝托菈站起身子為歐拉倒啤酒。 「雖然我是個文盲又沒學問,聽不懂艱難的話題,但我這種下人的工作就是提供完美的服務。」 貝托菈露出正經的表情說道。 在可靠家人的包圍下,讓芙洛兒感到無比安心。 隔天,芙洛兒一大早就醒了過來。 雖說是一大早,但芙洛兒知道貴族所認知的早晨,與平民所指的早晨有著差距。以身邊的例子來說,芙洛兒一大早被貝托菈叫醒時,貝托菈已經老早就梳妝打扮好,還做完了所有家事。 歐拉所認知的早晨就更不用說了。不過,就只有今天這個時間,芙洛兒敢大聲說自己起了一大早。 芙洛兒走下床,然後用貝托菈趁著做家事空檔製作的手制梳子輕輕梳著頭發。狠下心剪短到肩膀長度的頭發完全不會打結,讓她瞬間就梳理完畢。芙洛兒剪去貴族特有長發的隔天早上,因為梳妝打扮的時間大幅縮短,還忍不住吹起口哨。 在多數住家必須共用一座小水井的城鎮,如果芙洛兒繼續留長頭發,根本沒辦法好好洗頭。再加上現在每天的生活有太多事情要做,梳理頭發的時間比洗頭的時間更短。 而且,為了做生意,被人發現是女性並非上策。 因為這樣的緣故,芙洛兒一刀剪斷了長發。 不過,剪去長發時芙洛兒表現得很冷靜,反倒是週遭的人失去冷靜的表現,讓她感到很不可思議。 那時歐拉麵帶苦澀表情告訴芙洛兒要她剪短頭發,貝托菈則是拚命地想阻止。 芙洛兒當時解開長發,身上裹著如外套般的大塊布料等待著剪發,結果看見兩人的爭論不可能做出了斷,便自己剪斷了長發。 芙洛兒到現在還記得貝托菈當時發出的慘叫聲,而歐拉眼睛睜得像豆子一樣圓的模樣,不管是過去還是未來,恐怕都無法再見到。 看著磨得光亮的銅板映出自己的發型,芙洛兒並不覺得討厭。 芙洛兒也是在剪短頭發後,才第一次對著自己微笑。 銅板映出的芙洛兒,不再是只會乖乖待在某處的貴族大人。 而是接下來准備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名為芙洛兒.波倫的商人。 「好!」 因為早晨使用水井必須排隊,所以芙洛兒昨晚就事先取來了水。她用水洗臉漱口,再把剩下的水潑到中庭的草木上後,發出聲音讓自己提起幹勁。 過沒多久後,傳來有人爬上階梯的聲音。芙洛兒心想,應該是貝托菈發現潑水的聲音,所以從樓下走上來。 「大小姐?」 輕輕敲門聲響起後,傳來貝托菈感到懷疑的聲音。 也難怪貝托菈會有這樣的反應。 因為平常貝托菈就是搖晃芙洛兒的肩膀,也很難叫醒芙洛兒。 芙洛兒打開房門後,展露笑臉說: 「早。」 「早、早安……」 「歐拉呢?」 「咦?喔……是的,歐拉先生去市場那邊做每天例行的散步……」 難得起了個大早,專門監視人的歐拉又不在家。 在這樣的狀況下,芙洛兒當然要說: 「那,幫我准備早餐。我要面包加一片乳酪,還要一點點葡萄酒。」 早餐是貴族或有錢人的特權,是奢侈的象徵。 說到被趕出宅邸後,什麼事情讓芙洛兒感到痛苦,那就是立刻被禁止吃早餐。 貝托菈一副彷彿想說「哎呀」似的模樣睜大眼睛,但低著頭思考了一會兒後,緩緩環視四週一遍,最後露出微笑輕輕點了點頭說: 「請您吃快一點喔。」 想必貝托菈是在獎賞芙洛兒乖乖早起的表現。 芙洛兒用臉頰碰觸貝托菈的臉頰以取代道謝後,貝托菈發出咯咯笑聲,並轉身而去。 窗外傳來了雞叫聲,真是好一個清新早晨。 背著歐拉迅速吃完早餐後,芙洛兒披上外套並仔細包上頭巾,做好出門准備。 「哎呀,您這麼早要出門嗎?」 貝托菈一邊用圍裙擦手,一邊露出驚訝表情問道。 「我去一下港口那邊,你再幫我跟歐拉說一聲。」 「我知道了……」 貝托菈回答得有些口齒不清,而且吞吞吐吐。 芙洛兒做出傾頭動作沉默地反問後,貝托菈急忙編織話語說: 「我是在驚訝不知不覺中,大小姐這身打扮也越來越合適了。」 聽到貝托菈率直的感想,芙洛兒當然不可能不開心。 她輕輕掀起外套,裝模作樣地說了句:「我出門了。」 「請慢走。」 貝托菈一副受不了芙洛兒的模樣笑笑,這反應非常符合她一貫的作風。 走出家門後,宜人的清晨空氣隨即迎面而來。 寒冷又乾燥的冬季結束後,氣候一天比一天溫暖,空氣中逐漸散發出如森林般的香氣。不知道是不是多心,在炫目朝陽照射下,建築物及樹木的影子似乎變深了。 春天到來,經過百花齊放的季節後,緊接著而來的是鮮豔奪目的綠色季節。 芙洛兒避開牽著好幾頭山羊的商人,腳步輕快地向前走去。 她准備前往港口的卸貨場,目的是為了與人見面。 這個港口是復數街道的終點,也是貿易據點,每天會有大量船隻駛進港口。 然後,貨物會隨著船隻而來,這也代表著必須從船上盡快搬出貨物。搬運時必須迅速且大量,能搬運多少次就盡可能搬多少次。 這些人大多在天亮前、在教會裡的聖職者們放輕力道敲響早課鐘聲時,就已經來到這個港口工作。在城鎮,對於市場或工匠之店的營業時間有著嚴格規定,但只有港口例外。因為萬一有船身破了個大洞、眼見就快沉入海底的船隻駛進港口,總不能以必須照規定為由,趕走那艘船隻。不過,這只是從事貿易者的說法,而這樣的說法八成一半是出自真心,一半是藉口。 因為就算搬運貨物到市場的騾馬已經累得就快倒地,市場也絕對不會開門。 「好了!貨全部裝上去了!願神庇佑!」 卸貨工人赤裸著上半身大聲喊道,工人的聲音和拍打馬車貨台的聲音同時發出回聲。 然而,港口熱鬧得連這般聲音也快被喧嘩聲吞噬。 太陽升起後,不管是年紀多大的商人,也能夠搬運貨物。 從港口出發的人數似乎此刻最多。 載滿了貨物的馬車、馬匹和人,接二連三地從各家商行的卸貨場出發而去。 各式各樣的人動作敏捷地在這之間穿梭,這些人有的是負責當船隻與商行之聯系橋梁的小夥子,有的是慌忙檢查著有沒有漏裝貨物的商行職員,有的是看見塞了滿滿鹽漬鯡魚的桶子灑出鹽巴,而忙著撿的乞丐。 混雜的人群與話語塞滿了港口。 裝貨時明明恨不得早一刻逃離,一旦駕著馬車離開城鎮後,卻又會突然想念起這喧囂環境。 芙洛兒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適應港口的喧囂。 雖然不及歐拉,但現在芙洛兒已經能夠保持鎮靜地在這份喧囂中遊走。 「這樣就全裝上去了嗎?咦?二十件?放心!應該已經裝上去了!」 芙洛兒很快就找到在粗腿馬匹背部綁上貨物,並越過馬匹大聲說話的青年。 港口到處都是赤裸上半身,或捲起袖子露出會讓人錯看成是腿部的粗手臂的人。在這般人群之中,青年的裝扮果然有些顯眼。倘若有個詩人站在戰場上,應該就會是這般畫面吧。 「那,我先出發喔!對啊,就在老地方的山丘上會合!那麼,願神庇佑大家!」 就算沒有這麼大聲喊叫,相信對方也聽得見,但青年因為受到氣氛感染,而使出全力大聲吆喝。 芙洛兒一邊感到有趣地看著眼前光景,一邊走近手握馬兒韁繩的青年。 檢查完最後一批貨物,准備牽著馬兒走出去的瞬間,青年發現了芙洛兒。 「啊。」 「早。」 芙洛兒原本猶豫著要不要說「早安」,脫口而出的卻是這般輕率的招呼語。 密爾頓先看了貨物一眼,然後再次看向芙洛兒,並展露笑臉打招呼說: 「早安。」 「幸好趕上了時間。」 「哈哈,我沒料到你真的今天就來找我。」 氣溫仍偏低的清晨空氣中,密爾頓咧嘴一笑後,一絲白色氣息隨之從其嘴邊湧上。 然後,密爾頓看向馬背另一端,跟著用力揮揮手,並牽起馬兒前進。 「方便邊走邊聊嗎?」 「當然。」 芙洛兒與密爾頓並肩踏出步伐。 貴族也分為好幾種,像是住在城鎮的貴族、住在森林的貴族,也有貴族住在山丘上能夠眺望遠處的地方,有時甚至還有貴族在建蓋於空無一物平原上的修道院裡,租一間房間住。 密爾頓說過今天准備前往支配鄰近森林及河川的名門做生意。 如果是芙洛兒,前一天晚上可能會緊張得根本無法入睡,而這位年輕小貴族的表情卻是顯得精神奕奕。 在完全遠離人群之前,密爾頓沒有精神散漫地打過一次哈欠。 芙洛兒在纏住臉部的頭巾底下,沒被察覺地做了幾次深呼吸。 她也是個商人,所以必須表現出鎮靜模樣。 「關於昨天你說的話。」 當港口延伸出來的大馬路兩側,從櫛比鱗次的商行或洋行,變成旅館和酒吧時,芙洛兒才開口這麼說。 她沒有接著說下去,並非因為撞到了什麼人。 而是因為她看見牽著馬兒的密爾頓輕輕笑了出來。 「……有、有什麼好笑?」 要不是芙洛兒臉上纏著頭巾,密爾頓可能會看見她更蠢的模樣。 或者是說,要是密爾頓更壞心眼一些,也可能看見芙洛兒更蠢的模樣。 「啊,對不起。」 密爾頓按住嘴巴這麼說。 芙洛兒很想生氣卻生不了氣,因為她看見密爾頓說話的表情顯得非常地愉快。 那笑臉給人很親切的感覺。 在早晨的清爽空氣中,芙洛兒根本沒辦法對著這般笑臉生氣。 「因為我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不可思議?」 芙洛兒感到懷疑地反問後,密爾頓露出顯得非常過意不去的笑臉。 看見那笑臉,芙洛兒驀地別開視線。不過,這並非因為生氣。 密爾頓是生意對象。 芙洛兒別開視線是為了這麼提醒自己。 「是啊,你不覺得嗎?如果在一、兩年前,或是更早以前,你要是站在我身邊跟我說『關於昨天你說的話』……我肯定已經心頭小鹿亂撞了。」 噠、噠,馬蹄聲不斷響起。 芙洛兒閉上眼睛,聽著這讓人想要一直聽下去的單調馬蹄聲,好讓心情平靜下來。 密爾頓說過,歲月很容易讓我們改變。 他說的確實沒錯。 「不過,就算是現在,我內心也不是那麼平穩就是了。」 說罷,密爾頓笑了笑。 總算察覺到自己被捉弄了時,盡管用頭巾遮住芙洛兒臉上的笑容,也已經遮掩不了。 「抱歉,開個小玩笑。對了,關於我提議的賺錢生意,你考慮得怎樣呢?」 兩人從城鎮中心位置來到郊區後,四周開始出現身穿旅行裝扮,或看似從鄰近村落來到城鎮的人。 道路兩旁有成排的工匠工坊,學徒們勤快地做起准備工作。面包店已經好不熱鬧地開始工作著,剛出爐面包的誘人香味彌漫在四周。 「我接受。」 芙洛兒簡短地說道。 她刻意抓住兩人目光都被面包店吸引的時機說出口。 芙洛兒從面包店拉回視線,看向身旁的密爾頓。 密爾頓瞪大著彷彿面包師傅細心揉過似的圓滾滾眼睛,凝視著芙洛兒。 「真的嗎?」 「我不會說謊。」 攻守立場大逆轉。 芙洛兒覺得自己已是能夠獨當一面的商人,在頭巾底下緩緩大口吸氣。 不過,看見密爾頓臉上的表情從驚訝化為滿心歡喜的笑容,芙洛兒不禁覺得自己這般想法顯得渺小又卑微。 因為在現在這個瞬間,芙洛兒明白了什麼叫做「發亮的眼神」。 「謝謝……你。」 密爾頓回答得緩慢,中途還做了一次深呼吸。 「呃……嗯。」 頭巾底下發出含糊的聲音,那聲音就連芙洛兒自己聽了,都覺得蠢。 她咳了一聲,並想起歐拉的話語。 不要熱衷於某個交易對象。 歐拉的忠告無論在任何時候都是正確的。 「我昨晚考慮後,決定接受你的提議。」 「這樣啊……不,真的很謝謝你。」 「……」 看見密爾頓露出如少年般的直率笑臉,芙洛兒費了好大功夫掩飾心中的動搖。 她裝出冷靜模樣,並趁著看向前方的時間讓心情平靜下來。 「不過,從采買服裝到銷售,真的不會有問題吧?」 「是的。因為介紹你我認識的那家商行很想跟我合作,這是非常肯定的事實。」 芙洛兒一邊回想歐拉的嚴肅表情,一邊編織話語說: 「對方能夠相信嗎?有沒有可能他們只是為了阻礙現在跟你合作的這家商行?」 「嗯,當然也不是沒有這樣的可能性。不過,也可以換個角度來思考。像衣服這麼輕的商品,想要在船上裝多大量的貨都行。而且,裝的貨越多,運輸費用就越便宜。不過,衣服采買回來後,如果沒有賣出去,當然不成生意。反過來說,如果已經有銷售對象,采買得越多,利潤比率就越高,然後因為銷售數量多,所以利益就變得更大。瓊斯商行想盡辦法想要成為這個港口的第一大商行。你沒有遭到他們狠狠地殺價嗎?」 密爾頓臉上之所以浮現苦笑,想必是因為自己為了說服芙洛兒,竟然說了瓊斯商行的壞話。 然而,芙洛兒竟然也覺得能夠接受這樣的說明。 瓊斯商行確實給人一種只要是為了自家利益,什麼都肯做的感覺。 密爾頓接續說: 「我能瞭解你會覺得好像每個傢伙都心懷鬼胎,而變得疑神疑鬼的心情。」 原本是個大小姐,不懂人情世故的芙洛兒聽了後,用力壓低下巴。 「畢竟每個人都會優先自己的利益而行動。當然了,我自己也是這樣。」 「那這樣……」 芙洛兒這話說到一半停頓了下來。 那這樣,我怎麼能夠不相信別人,卻只相信你? 如果芙洛兒這麼說出口,就跟不管什麼事情都好,只想找到反駁機會的小孩子沒兩樣。 她在千鈞一發之際發起自制心,避免了被人看見糗樣。 即便如此,芙洛兒還是不確定有沒有完全掩飾自己的心情。 之所以差點脫口說出孩子氣的話語,是因為另一種心情在內心翻騰。 她從頭巾縫隙看向密爾頓。 這位年輕、站穩腳跟、身上滿是塵埃的貴族,保持著柔和表情輕輕開口說: 「說出來或許像在開什麼玩笑,但我只能這麼說。」 抵達城鎮邊界時,密爾頓停下了腳步。 「你不相信別人沒關系,但請相信我說的話。」 隔了一秒鐘後,芙洛兒忽然覺得視線變得模糊,後來發覺原來是自己笑了。 來到城鎮邊界的盤查所後,可看見從附近村落運送農作物來到這裡的村民,以及隨著太陽升起,走完最後一段旅程的旅人們在繳納稅金或與人議論。 盤查所裡也會看見牛、馬,或關在籠子裡的雞只來來往往,一片喧嘩。 然而,芙洛兒根本聽不見這般喧囂聲。 「……好差勁的泡妞台詞。」 「是啊,畢竟以前我也沒讓你留下印象。」 芙洛兒在頭巾底下沒掩飾地笑笑,然後吸了口氣。 她心想,雖然被趕出了宅邸,但遇到的也不見得全是壞事。 「先攻再退,接著再進攻……」 「看是追到蝴蝶、小貓、兔子,還是狐狸。」 沉迷於戀愛的年輕貴族們,總會帶著自嘲意味吟唱這首短詩。 在這座城鎮,芙洛兒肯定找不到其他人聽到這首短詩後,會跟她一起縮起脖子笑出來。 芙洛兒與密爾頓兩人看著彼此嘻嘻笑個不停,不久後笑聲如浪潮般退去。 這時,芙洛兒靜靜地說出: 「就相信你吧。」 雖然只是簡短一句,但這句話比商人們使用的冗長合約詞句重要得多。 密爾頓也用力點點頭,然後放開韁繩說: 「請多多指教。」 芙洛兒握住密爾頓的手,回答說:「我才是。」 然後,密爾頓立刻重新握住韁繩。他先看了馬兒一眼後,再次看向芙洛兒說: 「可以的話,今天先聊到這裡,好嗎?」 雖然密爾頓的表情很正經,但似乎用「裝正經」來形容比較貼切。 「你比我想像中來得能言善道。」 「能不能射中對方的心,關鍵就在分手之際。」 「表現出對對方有意思的態度,然後讓對方整個晚上只想著你,是這個意思嗎?」 對於自己能夠如此滔滔不絕地說話,芙洛兒也感到驚訝。 隔了這麼久又戴上已經生鏽,並且塵封於內心深處的貴族面具,芙洛兒覺得舒服極了。 「看來,我還不夠資格當個商人,竟然會被人識破心聲。」 「會嗎?我還沒問你下次什麼時候可以見面呢。」 抱著一日三秋的心情,等待著騎士再訪的貴族女孩。 芙洛兒覺得扮演起這樣的角色,感覺還不錯。 「三天後的晚上。」 「我等你來。」 芙洛兒差點不自覺地做出動作,她心想一定是因為自己體內流著貴族的血液。 因為還是不小心稍微抬高了下巴,芙洛兒壓低下巴做掩飾,並輕輕別開視線。 密爾頓說了聲「再會」後,便走了出去,但芙洛兒知道密爾頓是假裝沒發現她的反應。 噠、噠,馬蹄聲逐漸拉遠。 三天後的晚上。 一邊注視著密爾頓的背影,一邊在心中這麼嘀咕後,芙洛兒才發覺自己用手按著胸口。 她急忙松開手,並且拚命地想要撫平因為緊抓住衣服而形成的皺褶。 密爾頓向負責盤查的士兵打了招呼後,順利通過盤查。 他只回頭看過芙洛兒一次。 芙落兒一副早已不在意密爾頓的模樣,轉身走了出去。 事實上,芙洛兒是不敢繼續看著密爾頓的背影。 三天後的晚上。 在已開始活動起來的城鎮喧囂之中,芙洛兒彷彿在呼喚寶物之名似的,在心中這麼嘀咕。 明亮的春日陽光。 在城鎮,建築物密集建蓋的情形經常可見,住家與住家之間的縫隙,很有可能狹窄得連紙張都放不進去。 以前住在宅邸裡會認為理所當然看得到陽光,但在城鎮,陽光算得上小小的奢侈品。 連從天空無限灑落的陽光都變成了奢侈品,可見凡間生活有多麼辛苦。 芙洛兒一邊心不在焉地想著這些事情,一邊倚在窗框上,托腮望著小鳥在午餐吃剩的面包屑附近聚集。 「大小姐。」 這時,傳來了不識風趣的話語。 然而,芙洛兒沒有生氣,而是依舊望著窗外。 因為她自己也明白該生氣的人是歐拉。 「大小姐!」 因為聲音太大,小鳥迅速飛起。 這時芙洛兒才總算抬起頭,然後悠哉地轉身朝向聲音傳來的方向說: 「太大聲了……」 「如果這麼大聲能夠讓您聽話,我會說得更大聲。」 「好啦、好啦……只是,天氣實在太好了……」 芙洛兒說到最後打了個大哈欠,並坐在寬敞椅子上伸懶腰。 書桌上放了幾張紙、羽毛筆,還有墨水。 其中一張紙用著流暢筆法寫上了文字。 那是歐拉寫下的商人簽訂合約之際,所使用的固定句型一覽表。 其范圍涵蓋了買入、賣出、借出、借入、其他各種用詞的使用方法,甚至到向神明祈禱的方法。 因為商人有時候必須與異國人們交易,所以會用獨創的用字遣詞互相溝通。姑且不論小金額,如果是大金額的交易,要是誤讀了合約的任何一字一句,將會就這麼走上破產的命運。 面對企圖欺騙對手而一直虎視眈眈地等待好機會的人們,必須學會最低限度的戰斗方法。 芙洛兒回想起歐拉這番誇張話語,並翻開另一張紙。 紙上寫著一長串貨幣名稱。名稱旁邊的數字是與其他貨幣的兌換率,貨幣的兌換關系宛如咒語般復雜。 如果是個能夠獨當一面的商人,就必須掌握所有兌換關系。 就算歐拉不這麼叮嚀,芙洛兒也知道自己該這麼做。 「大小姐。」 歐拉以沒有抑揚頓挫的語調說道,這表示他真的生氣了。 芙洛兒看向歐拉,然後皺起眉頭說: 「別生氣,我自己也很討厭這樣……」 歐拉的觀察力那麼好,他當然很快就察覺到芙洛兒並不是指自己因為天氣好,而太高興。 歐拉堆起從額頭延伸到頭頂的皺紋,並只睜大一邊的眼睛;這樣的動作表示他在心裡仔細斟酌接下來該說什麼。 歐拉非常聰明,而且重情義。 就是面對表現窩囊的芙洛兒,歐拉也沒有拋棄她,還禮貌地做出應對。 「大小姐,身為負責管帳兼教育您的人,我有話必須說。」 「嗯。」 芙洛兒簡短地回答後,歐拉先輕輕深呼吸一次,才開口說: 「請您小心不要誤判事物。」 歐拉的話語含蓄得甚至讓人覺得討厭。 為了不讓人抓住語病,商人都會採用模棱兩可的說法,但反過來說,這也表示商人能夠說出有各種解讀可能性的話語。 聽到歐拉的話語後,芙洛兒沒有笑出來,臉上反而籠罩著陰霾。因為她確實有過這樣的經驗。 歐拉用手摸著頭滑過頭頂後,接續說: 「雖然我特別不想說這種話,但波斯特家是在現在的主人娶了上一代的未亡人後,才興盛起來。到處都在謠傳波斯特家的主人,在各處宅邸決定領地問題和各種政策。也就是說呢──」 「也就是說,跟波斯特家主人流著相同血液的密爾頓,也是罕見的好色之徒。」 芙洛兒保持看著書桌前方牆壁的姿勢,接續歐拉的話語說。 不知道是不是方才的小鳥飛了回來,窗外傳來「唧唧唧」的輕聲鳥鳴。 也傳來了一陣顯得特別高亢的聲音,芙洛兒心想應該是在某處小巷子跑動的小孩叫聲。 另外還傳來「唔~」的呻吟聲,那是家中賢者發出的聲音。 「畢竟密爾頓的生意對像是高傲的貴族們。你說的應該沒錯吧,在他眼裡,我根本就是個黃毛丫頭。」 「……我是不會說得那麼嚴重……」 「不用不好意思說,我自己也知道。我知道自己沒有站穩腳步。要是能夠跨出這窗框,我甚至覺得自己會就這麼飛向天空去。」 芙洛兒一邊看向耀眼陽光灑落的中庭,一邊眯起眼睛說道。 歐拉把話含在嘴裡打算說些什麼,但最後吞下了話語。 他的前主人是芙洛兒的前夫。 而且,前主人怎麼娶到芙洛兒,歐拉看得一清二楚。 芙洛兒知道比起她本人,歐拉更在意這件事情。 波倫家終於撐不住而破產時,歐拉會對就快流落街頭的芙洛兒伸出援手,想必有一部分也是帶著贖罪的心情。 正因為如此,所以當他看見遭遇可憐的沒落貴族女孩,表現出甚至稱不上是戀愛的意亂心迷態度,才會覺得要女孩舍棄這情感太殘酷。 芙洛兒猜測著歐拉應該是抱著這般心態。 雖然這般猜測有些太精闢,但肯定與事實相差不遠。 而歐拉也確實猜中了芙洛兒的心思。 芙洛兒把視線拉回屋內,帶著自嘲意味地笑了。 「不過,生意畢竟是生意。人們面對虧損時,總是說變就變。對吧?」 這也是歐拉傳授給芙洛兒的觀念之一。 身經百戰的商人雖然一副尷尬模樣,但還是態度明確地點了點頭。 「不過,光是用嘴巴說,你也不會相信吧。就像……」 「商人一樣,是嗎?」 歐拉巧妙地接了話,芙洛兒因此得以展露自然的笑臉。 雖然嚴厲,內心卻非常仁慈的老商人看見芙洛兒的笑臉後,露出鬆了口氣的安心表情。 在這樣的狀況下,芙洛兒當然應該做一件事情。 她輕輕咳了一聲後,挺直背脊。 書桌上滿是芙洛兒必須學習的事情。 「我會認真寫,真的會。所以,你就相信我,讓我一個人獨處好嗎?」 聽到芙洛兒的話語後,歐拉思考了一會兒,然後表現沉穩地說出正經八百的告退話語,才離開房間。 對著靜靜關上的房門,芙洛兒忍不住露出微笑。 她身邊淨是一些好人。 既然如此,芙洛兒當然應該回應他們的期待,也希望自己能夠一直守護著他們。 想到自己擁有這般野心,芙洛兒輕輕搔了搔鼻子,並聳了聳肩。 然後,她拿起羽毛筆,不再分心地認真坐在書桌前。 只有在吟遊詩人吟唱的故事裡,才能夠相信男人在分手之際表示三天後會前來的話語。 而且,芙洛兒切身瞭解生意總是無法如預期進行。 所以,第四天傍晚接到密爾頓表示因為商談時間拉長,暫時無法回來的聯絡時,芙洛兒並沒有特別地失望。說起來,甚至還是歐拉表現出比較擔心的樣子。 再加上,芙洛兒的生活也沒有優雅到能夠一直在自己房間做日光浴,直到密爾頓回來,所以還是度過了一段頗為忙碌的日子。 一方面因為介紹密爾頓給芙洛兒認識的瓊斯商行,表示想與她商量采買乾草的相關事宜,所以芙洛兒花了大約一星期的時間,每天密集拜訪港口沿路上的商行。 每天早上和晚上,芙洛兒都會聆聽歐拉針對服裝的臨時授課。授課內容十分充實,從如何把羊毛捻成線,到編織成毛織物,或是編織成麻布的過程都涵蓋在內。 不過,不管是作為原料的羊毛也好,染料也好,就算被告知來自未曾見識過的異國土地,或不曾聽過之地的商品比較好或壞,即使當下能夠記得,過了兩天後也不敢保證還記不記得住。 以羊毛為例,原種羊只的產地及飼養的地方已經不同了,還要記住剃下羊毛後,在什麼地方染色,又在哪個城鎮的哪個工匠公會加以編織,並進行氈縮處理。這樣根本記不得在那之後,哪種商品在哪個城鎮比較容易賣得出去。 芙洛兒覺得自己就算在歐拉麵前記住了這些知識,也不會有太深刻的瞭解。 所以,在她密集拜訪商行的期間,忍不住對著變得比較親近的對象抱怨這件事情。芙洛兒自身也感到意外的是,這個聽她抱怨的對象,竟然是當初試圖壓低支付給芙洛兒的酬勞、令她覺得難以信任的男子。 還有,這名自稱是漢斯的男子聽到芙洛兒的抱怨後,笑著表示了贊同。 「我以前也是一樣。」 因為實在感到太意外,芙洛兒不禁反問說: 「真的嗎?」 「當然。因為要記住的東西實在太多,我甚至還認真擔心起在腦袋塞進這麼多東西,最後會不會連自己的名字都忘了。」 芙洛兒曾經弄得一身魚腥味運送鯡魚,回程還全身沾滿汗水及塵土搬來乾草,結果對方竟然想要違背當初的約定殺價。而這個人就是漢斯。 她不禁覺得漢斯帶來的沖擊,就跟發現雕像身上其實流著血液時的驚訝程度一般。 「不過,您的那位好老師只是讓您挨罵而已,我們這些學徒可是被人用動物肌腱做成的鞭子鞭打,還有用面包店淘汰下來的搟面棒痛毆。」 「歐拉……喔,就是那位好老師呢,也說過同樣的話。我還以為他是在騙人。」 聽到芙洛兒笑著說道,漢斯緩緩捲起袖子,露出手臂說: 「這就是被鞭子鞭打的傷痕。那時候我在練習拼音,我拿著貝殼認真在石盤上寫字,寫得整個手肘都沾滿白粉的時候,被人用力鞭打到白粉全飛了起來。還有,這邊這個傷痕呢。」 漢斯捲起袖子的左手臂上,有一小塊沒有長毛、顯得不自然的部位。 「這是我晚上為了不讓自己睡著,拿燭火燒自己的傷痕。」 漢斯一副像在描述愉快回憶似的模樣,若無其事地說出這般往事。 不過,這些總是一臉正經,表現得彷彿自己打從出生時就已經掌握到世上一切事物的人們,似乎一開始也都經歷過流血流汗的辛苦時期。 如果真是如此,芙洛兒覺得自己開始能夠理解這些人為何會表現出看不起她,或鄙視她的態度。 在有過這般辛苦經驗的人們面前,芙洛兒這種還沒站穩腳步的人,如果表現出能夠獨當一面的態度,他們當然會想生氣,也會想鄙視對方。 「學徒當中有些人生來就很聰明。為了不想輸給他們,我絞盡腦汁想到最後,想出了這樣的方法。到了現在,這傷痕算是我小小的驕傲。只要努力,就一定贏得了別人。反過來說……」 侃侃而談的漢斯突然停頓下來,然後帶著自嘲意味地笑著說了句:「我好像話太多了。」 芙洛兒不需要反問,當然也知道漢斯接下去的話語。 只要努力,就一定贏得了對方;反過來說,就算是天生聰明的小孩,如果不努力,也贏不了人。 這份自信正是力量的來源,讓商人們擁有一種別說是貴族,甚至國王都敢鄙視的剛強性。 住在宅邸裡的時候,芙洛兒看著這些商人就一直有種想法。 她心想,這些商人一定不害怕任何東西。說不定他們連想要守護的存在都沒有。 「跟你相比,修道士也遜色三分。」 聽到芙洛兒的話語,漢斯思考了一會兒後,隱約露出似乎不討厭聽到這般誇獎的表情。 芙洛兒心想,這男人肯定沒有第一印象給人的感覺那麼差勁。 「不過,我們商人跟他們不一樣,我們滿腦子都是個人的慾望就是了。」 「修道士也是舍棄不了想要解救自己,不然就是想要解救什麼人的慾望。」 每次芙洛兒說出能夠讓漢斯瞠目結舌的話語,都是借用歐拉說過的話。 不過,方才說的那句話,是芙洛兒過去親眼看見接受波倫家捐獻的修道士們所做所為,而得到的感想。 漢斯直直盯著芙洛兒看,一副在打量人的模樣摸著下巴。 不久前芙洛兒還覺得這樣的舉動顯得失禮,像極了冷血漢的表現。 現在看起來,卻變成了商人特有的可愛表現。 「或許是吧。然後,如果真是如此,也對吧。雖然覺得不敢當……但或許我們跟修道士們一樣。修道士們的目標是尋求沒有生老病死的國度,相對地……我們是在尋求沒有虧損破產的國度,應該是這樣吧。」 漢斯看似開心地說道,然後像在自言自語似地喃喃說:「那正是樂園啊。」 實際看著這些商人,可知道他們抱著頑固態度,無慈悲心也毫不手下留情地追求利益而前進,這般執著態度甚至讓人有種清新的感覺。 為了追求利益,他們不顧週遭眼光地大聲怒罵,總是以猜疑目光看待對手,就連對自己表示忠誠的人們也不惜欺騙。 這一切都是為了賺錢、為了得到利益。 想必對他們而言,國王或貴族的稱號根本不具任何意義。 畢竟想要成為一個好商人,必須遭人鞭打或拿火燒自己的手臂;而想要成為國王或貴族,卻只要幸運地出生在那個地方就好了。 「方便問你一個問題嗎?」 芙洛兒與漢斯已經面對面交談了好幾天,事到如今也沒必要隱藏面容。 只是,芙洛兒一直沒找到機會卸下頭巾,所以還纏在頭上。她趁著這時卸下頭巾,然後這麼詢問。 或許是把芙洛兒卸下頭巾的舉動解讀成讓步的行為,漢斯回答「請說」時的語調以及表情顯得意外地柔和。 「是什麼原因讓你願意拚命到這種地步?」 芙洛兒多少也猜測得到原因。 商人願意如此拚命有太多現實性的原因,原因之多,就是住在被森林包圍的宅邸裡也能夠想像。 即便如此,芙洛兒還是提出詢問。那是因為她猜測著或許能夠聽到另一種答案。 芙洛兒期待著漢斯的答案,或許能夠證實她在心中悄悄做下的猜測。 「哈哈,您竟然問我這個問題啊。」 「很奇怪嗎?」 芙洛兒裝出感到困擾的表情說道。在貴族們喜歡批評他人的晚餐會上,芙洛兒已經很習慣裝出這樣的表情。 「不會……我能瞭解您的心情。因為,好比說,我也會想要詢問商行主人他們相同的問題。不過,我現在還只是烏合之眾當中的一人。所以您問我『是什麼原因讓你願意拚命到這種地步?』會讓我覺得有些難為情。」 漢斯應該是覺得自己還沒有做出一番成就,才會這麼說。 要不是現在的交易對像是商行,而且又曾經被對方以難以置信的厚顏無恥態度壓低合約價格,芙洛兒一定會永遠記得漢斯的名字和面容。 明明很貪心,卻又極度地謙虛。 商人真是一種奇怪的生物。 「因為我是出生在貧窮農家的四男,光是沒有被殺死而存活下來,就算很幸運了。離開村落後,我沒有地方投靠,也無家可歸,只能夠在這家收我當學徒的商行賴著不走。話雖這麼說,確實也有很多人逃離商行就是了……」 漢斯顯得有些靦腆地說道。他輕輕搓搓鼻子掩飾靦腆表情的舉動,簡直就像個少年一樣地可愛。 漢斯那不是只會把人當笨蛋,就是瞧不起人的目光瞬間閃過一絲鄉愁,變得非常柔和。 「盡管如此,我還是忍耐了下來。說到我為什麼能夠忍耐下來……當然有很多原因,而且我也搞不太清楚哪一個才是真正的原因。再說,一方面也是因為我只有這條路可走。不過嘛……這個……」 漢斯說話時一副因為面對難題而感到頭痛的模樣,卻又顯得很開心。他保持看向遠方的姿勢陷入了沉默。 芙洛兒先看了漢斯的側臉一眼後,把視線移向自己手邊。 低下頭的芙洛兒臉上掛著笑容。 因為漢斯的側臉露出她熟悉的表情。 而且,漢斯沉默的側臉正是證實芙洛兒心中想法的最佳證據。 雖然芙洛兒無法喜歡上自己的那個暴發戶丈夫,但有一點讓她感到羨慕。 那就是,這些商人在他們願意犧牲自尊、信仰,甚至犧牲友情和愛情,也想要前進的那條道路前方,看見了某種存在的事實。某種能夠驅使這些絕對稱不上正常人,卻優秀得嚇人的人們前進的存在。 哪怕只是一次也好,芙洛兒很想看見這些人在視線前方看見了什麼,更重要的是,這些人直直盯著前方看的恍惚模樣讓她羨慕不已。 正因為如此,芙洛兒最近開始覺得自己並不怨恨那個過分的守財奴丈夫。 因為破產已成定局的當下,他已經永遠失去了視線前方的存在。 波倫家徹底沒落時,芙洛兒的情緒之所以沒有太大的動搖,或許也是因為她的心,早就被這些人視線前方的某種存在深深吸引了。 那個在道路前方、其價值足以讓人願意承受任何不幸,或痛苦遭遇的某種存在。 說出幼時辛苦談的漢斯,肯定也是追求著這個存在的一人。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 聽到從沉思回到現實世界的漢斯這麼說,芙洛兒也回過神來。 「不過,應該是因為有所期待吧。」 「期待。」 聽到芙洛兒反覆說道,漢斯笑了笑後,搖搖頭說: 「請忘了我剛剛說的話。我還太年輕,不夠資格回答這個問題。」 如果漢斯是表現出像讓人吃閉門羹似的拒絕態度,芙洛兒或許會壞心眼地反問回去。 然而,漢斯表現出來的是,坦率承認這是個難題的乾脆態度。 在現今騎士身上,肯定找不到漢斯這般乾脆爽快的態度。 既然如此,身為前貴族的芙洛兒當然應該表示敬意。 「抱歉提了個怪問題。」 聽到芙洛兒這麼簡短一句,漢斯像在惡作劇似地只張開一隻眼睛看向芙洛兒說: 「不會。」 芙洛兒覺得自己應該能夠與漢斯成為好朋友。 而且,漢斯已經給了她超乎語言的寶貴答案。 「謝謝。」 芙洛兒簡短地答道。 這些人態度乾脆又謙虛,而且比任何人更貪心地拚命往前進。 短暫的互動過後,芙洛兒再次與漢斯討論起采買乾草事宜,但芙洛兒看待漢斯的心情已經與方才完全不同了。 為了采買乾草,漢斯告訴芙洛兒什麼地方的乾草比較好,還有與哪個村落的哪位負責人交涉,能夠讓采買工作進行得順利;在這之前,芙洛兒甚至不知道采買乾草的地方曾經是波倫家的領地。漢斯之所以願意表現態度好的一面,是因為對他而言,芙洛兒是有益的存在,而芙洛兒當然早就發現這點。 然而,只要是能夠為自己帶來利益,就會體貼對方的行為聽起來,或許有些卑劣且小心眼,但事實上並非如此。 商人們追求的東西,與那些天生的賢人們舉止優雅地追求著的東西不同。 即使遭人鞭打棒毆,商人們仍不肯放棄地想要前進。 只要是能夠幫助自己前進的人,商人們當然會想體貼對方。 那麼,芙洛兒是否也抱持一樣的態度呢? 這天,她也像前幾天一樣在商行討論出多項結論,並一邊開玩笑地討價還價完情報費後,走在回家的路上。就在她准備從城鎮郊區,橫越通往港口的馬路時── 遇見了密爾頓。密爾頓明明藏不住倦容,表情卻顯得生氣勃勃地牽著馬兒走路。當下芙洛兒腦中只浮現一個想法。 彼此同心協力讓利益發揮到最大,再對分利益的動作,並非只是為了讓彼此能夠賺錢買明天的糧食。 密爾頓說過自己想賺錢,是為了讓趕他出家門的家族刮目相看。 可是,為了達到這個目的而勞心費力,最後還有多餘精力展露清新笑容嗎? 密爾頓一定也是抱著同樣的心態。 因為有所期待。 期待在生意之路前方、在以自己的雙腳前進的道路前方,看見某種存在。 如果密爾頓的心態真是如此,芙洛兒這時不需要打招呼,也不需要說慰勞話語。 她站到筋疲力盡、感覺就快倒在床上睡著的密爾頓面前這麼說: 「我想跟你討論采買服裝的事情。」 聽到芙洛兒所說的話語後,雖然變化得緩慢,但密爾頓原本顯得驚訝的表情,逐漸化為無敵的笑臉。 芙洛兒提供自家作為討論采買事宜的場地。 因為家裡有貝托菈在,她從屋頂的接縫位置,到老鼠逃跑的洞口位置都確實掌握,所以不需要擔心計畫遭人竊聽。 而且,歐拉也在只隔著一道牆的隔壁房間。 就算沒有纏上頭巾,只要有這份安心感,就像得到了一百人的助力。 「我已經跟商行說好讓我代理采買。」 「你跟目前往來的商行說過要開始做新生意的事情了嗎?」 「說了。所以,我必須在最後幫他們賺一大筆利潤。」 「這就是你晚回的原因?」 聽到芙洛兒的話語後,密爾頓顯得疲憊地笑了。 「是的。所以,暫時不能再去那個家族拜訪了。我不是去那邊強迫推銷商品回來的喔。因為連園丁的學徒都跟我買了衣服,除非有人突然變胖,否則應該有好一段時間不需要添購衣服吧。」 密爾頓准備出發當時,馬匹上裝了二十件不知什麼服裝。 就算那只是二十件普通的圍裙,而每名傭人都分到一件,也會多出來才對。 密爾頓肯定推銷得很辛苦。 不過,這證明了密爾頓的銷售技術高超。 芙洛兒心想,這次的交易絕對不會虧損。 「那這樣,就算我們接下來采買衣服來銷售時遇到最慘狀況,只要你死命地推銷,就不會虧損,是嗎?」 密爾頓用手摸著下巴,與一個星期前相比,他手上的乾燥裂痕變多了。 他的下巴也冒出了短短胡須,看起來頗有威嚴。 「沒錯。不過……」 「嗯?」 芙洛兒反問的同時,密爾頓看向了天花板。 天花板傳來一陣尖銳的聲音,老鼠從屋樑上跑過。 「不過,我真的曾經不怕死地拚命工作過。希望不要變成那樣才好。」 密爾頓沒有看著芙洛兒,而是一邊看向老鼠,一邊說道。 芙洛兒一邊努力不讓情緒顯現在臉上,一邊猜測著密爾頓所說的「那樣」是指什麼。 密爾頓所說的「那樣」應該有兩個意思,一個是指自己一路不怕死地拚命推銷的事實,另一個是指像在屋裡到處跑動的老鼠一樣。 「芙洛兒小姐,你應該會擔心一些事情吧。」 「咦?」 芙洛兒不禁反問道。 歐拉事前提出的吩咐事項當中,有一項是不明白時必須保持沉默地一邊思考,一邊等待對方接下來的話語。 不明白時如果立刻反問回去,只會無益地讓對方變得有利。 所以,當密爾頓發出「嘻」的一聲笑出來的瞬間,芙洛兒不禁以為密爾頓是在取笑她做出這般舉動。 直到有人開口說話後,芙洛兒才知道不是這麼回事,而這個人當然是密爾頓。 「負債,我曾經有過負債。」 「負債。」 芙洛兒沒有以疑問句回答。 對於這個字眼,芙洛兒根本不需要反問也耳熟能詳。 「是的,當初其實是另一家商行看中我的能力。不過,那家商行知道我的立場,所以抓住我這個弱點利用我。就在我遭受無情對待的時候,目前合作的這家商行借給了我能夠暫時不愁吃穿以及住處的資金。我雖然覺得幸運,但並不感謝對方。」 聽到密爾頓如謎題般的話語,芙洛兒腦中立刻浮現了答案。 密爾頓只在嘴角浮現如粗俗傭兵般的笑容,然後沉穩地滔滔描述起往事: 「勞動是值得尊敬的行為。然而,人們如果白天勞動,晚上就必須睡覺。這是神明定下的世間真理。明明這樣,卻有人不管是神聖的日子還是歡喜的日子,甚至悲嘆的日子,都不分晝夜地不停勞動。要不是借了惡魔的力量,這種事情根本做不來。」 這是出名的傳教話語。 芙洛兒知道最後一句。 「其名為高利貸。」 對現在的密爾頓來說,能夠暫時不愁吃穿及住處的資金,肯定是一筆毫無價值可言的小金額。 然而,如果對方是貪婪的商人,這筆資金的利息肯定是短短期間就理所當然要十成、二十成的利率。 芙洛兒的前夫因資金周轉不靈而連日連夜向人借錢,最後終於把戴著三角高帽、滿臉胡須的高利貸請到宅邸來時,那些高利貸口中說出的利息半年就要本金七倍的金額。 密爾頓之所以會說必須在最後賺到一大筆利潤,或許是如果他要還債,必須有一筆數字不小的金額。 負債的枷鎖比綁在狗脖子上的項圈更加強固。 而且,負債一旦解除,雙方就此無恩也無仇。 思考到這裡,芙洛兒有所察覺地再次凝視著密爾頓的眼睛後,不禁感到驚訝。 因為她看見原本像在表演小小余興節目般,描述著出名傳教話語的密爾頓眼神,不知不覺中變得非常平穩。 看見密爾頓那誠實的目光,會讓人覺得他如果表示會回來,就一定會回來;如果表示沒問題,就一定沒問題;如果表示會保護你,就一定會保護你。 芙洛兒瞬間說不出話來。 原因是,曾經因為負債而吃苦的密爾頓,竟然打算再次負債。 「如果……」 說著,芙洛兒因為太緊張而抬高下巴,話也說到一半停了下來。 密爾頓輕柔地閉上眼睛,靜靜地反問說:「如果?」 「如果我說要收利息,你怎麼打算?」 就算沒有身處生意界,每個人也都知道金錢就是力量。 離開宅邸後,芙洛兒之所以沒有遭遇悲慘命運,並不是因為有歐拉或貝托菈陪伴。 而是因為芙洛兒為了對前夫做出小小報復,從前夫荷包一點一點地偷拿貨幣。 在賺錢能力方面,芙洛兒根本無法與密爾頓相提並論。 然而,在力量關繫上,芙洛兒則處於優勢。 在宅邸時,芙洛兒連衣服也不會自己穿,甚至沒有發薪水給傭人;這樣的她空有貴族稱號,事實上就像個被傭人照料一切的小孩。 密爾頓抬高臉,緩緩說: 「因為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覺得你應該是個很溫柔的人。」 「唔。」 芙洛兒試圖偽裝冷靜,但失敗了。 她知道自己臉紅了起來,但事到如今就是低下頭,也為時已晚。 即便如此,芙洛兒還是別開視線,先咳了一聲後,開口說: 「一、一旦牽扯上損益,人就會改變。你、你應該知道這道理吧?」 這是芙洛兒向歐拉學來的話。 不過,在這樣的狀況下,芙洛兒之所以說得出話來,是因為那是向別人學來的話語。 如果試圖自己思考話語,對於密爾頓的心意一定會掩蓋了她的思緒。 「是的,我當然知道。所以,在牽扯上損益的瞬間,能夠看見人們的真心話。還有……」 密爾頓笑著接續說: 「你沒有打算收利息。我已經確認了你的真心話。我很肯定,就算你現在戴著頭巾,想必也看得出來。」 芙洛兒清楚知道密爾頓沒把她當成一個商人,而是當成貴族女孩看待。 照理說,芙洛兒這時應該要生氣,並且設法反擊回去。 然而,她卻是覺得舒服得甚至讓人討厭、讓人想哭。 這種感覺就像搔抓被雪地反射的陽光曬傷的部位一樣,讓人覺得舒服又難耐。 芙洛兒一副表示投降的模樣,從喉嚨深處擠出話語: 「我……不會收利息,因為已經約定好利益折半。」 為了至少能夠保有面子,芙洛兒簡短地補上一句說: 「商人必須遵守約定。」 然而,密爾頓沒有放過她。 「我們並沒有簽書面合約。」 芙洛兒知道密爾頓是「你想收利息的話,還來得及」的意思,但事到如今怎麼可能簽書面合約。 如同芙洛兒一項一項地排除不安因素,密爾頓也以他的方式在排除自己的不安因素。 看見芙洛兒搖了搖頭,密爾頓雖然沒有變化表情,但忽然放鬆身體力量讓自己靠在椅背上。 密爾頓那模樣不像在演戲。 這時芙洛兒才發現原來密爾頓也感到緊張。 「那麼,我們可以開始討論具體內容了嗎?」 密爾頓在兩人之間丟出了這句話。 不愧是密爾頓,就算被趕出了家門,仍舊擁有貴族男子的風范。 在互鬥剛剛結束的懶散氣氛中,他確實把對話拉回主題。 「我也是第一眼看到你,就覺得你應該值得信任。」 事實上,芙洛兒確實排除了心中的疑慮。 密爾頓說出最合理的判斷,並願意來到這裡。 接下來只要采買衣服來銷售就好了。 「那麼,方便開始討論服裝種類和數量嗎?」 「麻煩了。」 芙洛兒點點頭後,明確地說道。 晚餐時間。 固定成員圍繞在餐桌旁,包括了芙洛兒、貝托菈,還有歐拉。 雖然芙洛兒邀請了密爾頓留下來吃晚餐,但密爾頓態度堅定地拒絕了。 不過,芙洛兒仔細一想,才想起密爾頓運送服裝去銷售,回來後便直接來到芙洛兒住處討論合約事宜。 比起吃飯,密爾頓或許更想要休息。 芙洛兒一邊這麼想著,一邊等待歐拉確認密爾頓提議的服裝種類、顏色和花樣,以及產地和數量。 「嗯。」 看完所有內容後,歐拉一開口就是先發出這般嘆息聲。 或許是畢竟年歲已高,歐拉閉上眼睛讓身體緩緩往椅背靠,然後緩慢且用力地做了一次深呼吸。 雖然內心感到些許不安,但看見歐拉額頭上沒有堆起皺紋,芙洛兒猜測著提議內容應該不是太差。 「不愧是這方面的高手。」 只是,芙洛兒沒想到歐拉竟然會說出這般誇獎話語。 「內容不差嗎?」 「是的,甚至應該說內容很不錯。雖說貴族大人們的喜好很容易改變,但一些應該有的基本款式不會改變。像這內容也提議得很好,這個現代風格的亮麗花樣薄布料,確實掌握到了來自遠方國家的自信商品。接下來就看那位先生的口才好不好了……」 「關於這點,我已經見識過了。」 看見芙洛兒帶著自嘲意味地說道,歐拉露出正經表情,然後輕輕咳了一聲說: 「那麼下一點,關於與波斯頓家少爺之間的金錢關系的合約書。」 「……還有什麼不妥嗎?」 芙洛兒顯得不悅地反問道,但應該說她有一半是帶著難以置信的心情。 針對與密爾頓之間的金錢借貸與利益關系,芙洛兒先整理出約定內容,再由歐拉以絕不遺漏一滴利益的犀利目光檢查過一遍,並大幅度地做了修改。 而且,不僅針對約定內容,連文章語法也徹底做了修改。修改內容包括了迂迴說法,也使用了平常絕對不會使用的單字來形容同一件事情。修改當時芙洛兒不禁有種回到小時候在學習單字拼法的錯覺,而實際上只要文字稍微寫得潦草了一些,歐拉就會嘆口氣,同時把貝托菈叫來。 芙洛兒每次要重寫,拿著昂貴紙張前來的貝托菈臉上,就會多出一條皺紋。 「不管注意多少遍,永遠不嫌多。因為這份合約書要是有什麼內容不全的地方,辛苦賺得的利益有可能全被人拿走。」 歐拉從懂事開始就一直在生意界待了幾十年,既然他會這麼說,就表示或許真是如此。 然而,芙洛兒還是忍不住在心中嘀咕說:「就算是這樣,也要有個限度才對。」 再說,簽合約的對像是密爾頓。 密爾頓並非打從骨子裡就是個商人,他原本生活在會以家族名譽與自尊做出承諾的世界。 如果讓密爾頓知道簽合約前,這方是如此充滿猜疑地寫下合約書,說不定會打壞了心情。 芙洛兒暗自心想如果換成是自己,一定會因此打壞心情。 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了她的這般心聲,歐拉擺出閱讀文字的慣用姿勢讓身體往後退,拉遠與紙張的距離後,一邊眯起眼睛,一邊讀出內容: 「以神之名,由芙洛兒.馮.伊塔詹托.瑪莉葉.波倫提出,給敬愛且誠實之密爾頓.波斯特。兩人在神之旨意下相遇,共同協議經由瓊斯商行采買毛織物、麻織物、銀制飾品,采買費用由波倫全額負擔,但采買費用之五成金額視為波斯特之貸款。此貸款可依采買商品之銷貨收入抵銷。針對此貸款,波倫不收取利息,利益則由兩人對分。所有采買商品皆視為波倫所有。最後,願神庇佑。」 滔滔讀出合約內容後,歐拉還是不肯從紙張上挪開視線。 明明已經多次構思過文章,也仔細斟酌過使用單字,才好不容易寫出這合約內容,歐拉卻仍然直盯著合約內容看。 不過,芙洛兒大概猜得出歐拉接下來會說什麼。 「關於波斯特家少爺的貸款。」 芙洛兒沒想到自己的猜測如此准確,帶著抗議意味地伸手拿起面包。 「五成就好。」 芙洛兒的回答簡短且堅定。 雖然歐拉直直凝視著芙洛兒,但芙洛兒沒有打算讓步。 合約書裡針對貸款部分的約定重點在於,當密爾頓估算錯誤,以低於采買金額的價格賣出商品時,芙洛兒必須負擔損失到什麼程度。 以歐拉的觀點來說,理所當然要收取十成以上的利息,如果是精打細算的商人,更會若無其事地提示十五成或二十成的數字。教會以「借錢回禮」的說法,心不甘情不願地表示認同的利息,一年大概在兩成到三成的范圍,所以盡管收取十五成或二十成的利息顯得太過分,以從采買到賣出就是花上好幾年也不足為奇的交易來說,十五成或二十成的利息已算是低於標准太多的數字。 利益對分之外,密爾頓負擔的部分還只有采買費用的五成;聽到這般從不曾聽過、如神明大發慈悲般的條件,歐拉憤怒地瞪大了眼睛。 即便如此,芙洛兒還是認為只要收取五成利息就好。 雖然芙洛兒一方面是因為信任密爾頓,但還有更重要的理由。 那就是,芙洛兒只有少許資金但沒有力量,相對地密爾頓卻擁有強大力量。如同只因為芙洛兒出身於貴族,所以貝托菈和歐拉會向她低頭般,芙洛兒難以忍受只因為有錢,而讓密爾頓向她低頭。 密爾頓借力量給芙洛兒,相對地芙洛兒也負擔風險。她覺得這樣的關系才能夠與密爾頓站在對等地位,否則就太卑鄙了。 不,不止卑鄙,芙洛兒甚至覺得卑劣。 芙洛兒的前夫正是卑劣的化身,而他也招來了許多不幸。不需要這麼做,也能夠拚命追求利益才對。 芙洛兒一直抱持這樣的想法。 或許這樣的想法太天真。 但是,如果找到真的值得相信的對象,就不會是太天真的想法。 芙洛兒向歐拉這麼做了說明,也以「她本來就沒打算讓自己虧損,所以這個約定不會有任何問題才對」為理由說服歐拉。 原本一直凝視著芙洛兒的歐拉閉上眼睛,然後用力嘆了口氣。 歐拉讓步了。 芙洛兒也放鬆肩膀的力量,並恢復了笑臉。 「那麼,我沒有其他該說的話了。接下來能做的,就只有祈求神明讓交易順利進行而已。」 收拾好紙束後,歐拉伸手拿起小麥面包,那是貝托菈以她不變的才華便宜買來的小麥面包。 「就算沒有向神明祈求,也一定會順利進行。」 有了歐拉的保證,加上親眼見識過密爾頓的流利口才,根本就不需要祈求神明。 這麼想著的芙洛兒心情大好地拿起湯匙准備喝湯時,聽到歐拉又咳了一聲。 「請您不要掉以輕心,做生意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發生什麼事情。就算我們沒做任何壞事,也可能因為,好比說,貨物因為船隻遇難而無法送達,或一切平安地把服裝采買進來,卻在准備前往銷售的途中被山賊搶去。」 歐拉的話語毫不留情地往芙洛兒身上潑冷水。 她臉上頓時從笑臉轉為不悅表情喝著湯,而會有這樣的反應,是因為歐拉的話語確實指出了重點。 歐拉指出的可能性確實不容忽視,也不應該忽視。 話雖這麼說,如果一直害怕發生這些可能性,不就什麼事情都無法進行了嗎? 「不過,顧慮風險是幕後人員的工作。如果大小姐也像我這樣煩惱東又煩惱西,原本能夠順利進行的事情也會進行不了。」 芙洛兒不禁覺得喝不出湯的味道,因為她知道歐拉是顧慮到她的感受才這麼說。 對於歐拉指出重點的話語,雖然聽了會生氣,但芙洛兒知道歐拉指出的重點完全正確,也知道自己如果對歐拉擺臭臉,根本是搞錯了對象。 不過,她抬起頭一看,發現歐拉目光看向遠方,並露出苦笑。 芙洛兒非常清楚歐拉露出這般表情時,在視線前方看見了什麼。 在歐拉視線前方的是芙洛兒的前夫,也就是歐拉的前老闆。 「我的前老闆也是一位不顧後果行動的人。不對,他確實以他的方式做過徹底計算,並且看見了我們這種人根本看不見的什麼存在……畢竟事實上,我的擔憂不知道有多少次最後都只是我庸人自擾。世上確實有所謂的天才,但站在前頭勇往直前的人,與跟隨在這些人後方才能夠發揮才華的人之間,有著某種明顯的差距。就這點來說,大小姐算是屬於……」 歐拉把視線從遙遠的過往記憶,拉回眼前的芙洛兒,然後接續說: 「前者吧。」 歐拉時而會說出捉弄人或開玩笑的話語,但這次不是。 芙洛兒放下湯匙,擦了擦嘴巴後,為了掩飾難為情而露出靦腆笑容。 「被人當面這麼說,還真有些難為情。而且,你這樣說我,小心我會得寸進尺。」 「既然您有這般自覺,就沒什麼好擔心了。顧慮風險是我的工作,提醒您也是我的工作之一。當然了,還有貝托菈也會在旁邊提醒您。」 貝托菈像個傭人的典範,表現出對主人們的對話完全不感興趣的態度。 與其說不感興趣,貝托菈肯定純粹是被等會兒要做的家事佔滿了思緒。 住在宅邸時,各種家事是由多名傭人分擔,但來到這裡後,貝托菈必須一手包辦所有家事。 貝托菈聽到歐拉的話語而回過神來後,臉頰微微泛紅地深深低下頭。她肯定以為自己挨了罵。 「讓我第二痛苦的事情,是挨貝托菈的罵。」 芙洛兒一邊輕輕笑笑,一邊看著貝托菈說道,她看見貝托菈一副不知道怎麼了的模樣。 「那麼,最痛苦的事情呢?」 然後,芙洛兒這麼回答歐拉的詢問: 「最痛苦的事情,是把貝托菈惹哭。」 盡管驚訝地瞪大雙眼,貝托菈似乎還是大概理解了自己被放在什麼話題上討論。她用手按住泛紅的臉頰說:「請別開我玩笑了。」 以可靠程度來說,貝托菈的表現比芙洛兒成熟好幾倍,芙洛兒卻因為覺得貝托菈可愛,而忍不住笑了出來。 「看來,好像沒有我出場的機會。」 「說不定你會出現在最高興的事情中喔。」 老商人一副表示投降的模樣舉高手說: 「願神庇佑!」 夜色靜靜地逐漸加深。 船隻往來頻繁。 昨天才剛長途跋涉駛進港口,只稍稍做了修補及補給工作後,明天就急著出航,可見其往來之頻繁。 不僅如此,能夠為船員及船隻祈禱安全的聖職者人數也相當有限。 如果沒趕上這班船,下次必須隔一個月以上才能夠再做生意;像這類的情形,似乎是很稀鬆平常的事情。 與密爾頓討論完事情只隔了一天,芙洛兒便在今天正午剛過的時間,與密爾頓一同坐在瓊斯商行的書桌前。 不過,代表商行簽約的漢斯並不在現場。 透過漢斯與商行簽約之前,芙洛兒與密爾頓之間必須先簽訂另一份合約。 「你看一下這個。」 那是事前請歐拉檢查過,謹慎地連文章語法也做了修改的合約。 除非密爾頓是跑腿的小夥子,否則應該一眼就能看出是什麼。 貴族之間如果簽訂合約,不是被解讀成不信任對方,就可能被解讀成在侮辱對方。 芙洛兒不禁覺得心髒揪了一下,而她知道一定不是自己多心。 密爾頓接過芙洛兒遞出的紙張後,忽然抬起頭看向芙洛兒。芙洛兒縮起肩膀,腦中閃過密爾頓生氣的模樣。 然而,別說是生氣,密爾頓甚至露出感到安心的表情笑了出來。 「這樣我就能夠安心了。」 因為掌握不到密爾頓的意思,芙洛兒竟然少根筋地反問說: 「安……心?」 「是的。我本來在想,你該不會真的只打算做口頭上的約定……我當然不是不信任你。因為是你要把比性命更重要的資金借給我。這麼重要的錢如果只是靠著口頭上的約定借給我……」 密爾頓拍了一下插在腰上的短劍,以開玩笑的口吻接續說: 「我就必須像騎士一樣拚命。」 聽到密爾頓的話語後,芙洛兒才忽然明白密爾頓的心態。 有別於貴族與騎士之間的關系,做生意時必須把彼此的責任明確化,再討論利益與損失。 即使這方給予對方無限信任,對方也可能只會帶來極少利益給這方。 那利益少得甚至會讓人覺得不舒服。 所謂的生意,並非因為給予很大的信任,就一定能夠得到與其相稱的回禮。 如果是騎士,能夠拚了命去做。 商人就不行了。 「不過,我當然也會覺得很開心。沒有一個商人被人信任,還會不開心。而且,看到這個數字……我又得不顧一切地拚命了。」 密爾頓明明不過是說出交易上的數字,芙洛兒卻不禁臉頰微微泛紅。 信任對方的程度就算被直接解讀成好感,也沒什麼好奇怪。 不過,這裡是商行的一間小房間。 芙洛兒挑選字眼開口說: 「我聽上過戰場好幾次的老騎士說過,當戰場上沒有一絲不安時,就能夠發揮所有力量。」 「而且,信賴也能夠消除不安。」 密爾頓只讓目光掃過紙張一遍後,便在紙張最後簽了名。 這份合約的條件雖好,但視狀況而定,密爾頓也可能負債。 「那麼,接下來應該換我來幫你消除不安。我會卯足勁地賣東西。」 芙洛兒曾聽過前夫在房間裡怒吼時說出這樣的字眼。 給我卯足勁地賣東西!卯足勁地買東西! 芙洛兒現在不再覺得這樣的字眼顯得低俗。 這字眼聽起來就像戰場上轟隆響起的馬蹄聲。 「那麼,開始采買的工作吧。」 芙洛兒接在密爾頓之後簽了名後,敲響書桌上的小鈴鐺,把漢斯叫回了房間。 「魯比克生產的各色薄毛織物,所有款式共二十二件。由伊林的工匠公會編織染色,並且蓋了印的麻織物縫製出來的各色衣服共二十件。還有,四件克娃福爾的銀制飾品……」 漢斯一項一項緩緩讀出由密爾頓列出、芙洛兒寫在紙上的商品目錄。 因為漢斯依舊是面無表情,所以完全看不出他對這份商品目錄抱有什麼樣的感想。 但不知為何,芙洛兒就是覺得漢斯應該抱有好感。 不過,不管漢斯的感想如何,芙洛兒兩人純粹是透過漢斯服務的商行采買商品而已,就算商品再怎麼離奇,也不會有問題。 漢斯重新看過一遍寫在目錄上的商品與數量,以及顏色或價格等細節後,先揉了揉眉頭,再看向密爾頓說: 「我不確定能不能湊到二十件魯比克生產的商品。魯比克生產的毛織物現在非常受歡迎。產能上是沒有什麼問題,但工匠們抓住我們的弱點,正打算漲價。應該只能夠入手十到十五件吧。如果兩位不惜成本也要搜購到的話,我就照著這個數量下單。」 當然了,購買金額越大,漢斯他們這些負責仲介的商行就能夠得到越大的利益。 而且,商品來源是在無法立刻確認狀況的對岸,所以根本無法得知漢斯的發言是真是假。 然而,密爾頓毫不遲疑地當場回答說: 「價格不能改。請在這個價格買得到的范圍內,盡可能地搜購商品。」 「我明白了。」 漢斯直接在紙上寫下注意事項後,接著討論下一種商品。 「關於伊林的商品,如果是這個顏色應該沒問題吧。就算加上公會的蓋印費,我想這價格也采買得到。至於克娃福爾的銀制飾品……任何一家工作坊做的飾品都可以嗎?」 「無所謂。不過,我要鑲上珍珠和珊瑚的東西。」 聽到密爾頓的回答,漢斯第一次露出揚起一邊眉毛的表情。 「原來如此……那地方的琥珀已經不流行了啊。」 「我沒這麼說。」 兩人別有含意的互動看起來像在互鬥,又像是很要好的樣子。 芙洛兒不禁有種近似疏遠感的感覺,與其說是因為她的交涉技術不足,這種感覺更像小時候男孩們在她面前低聲說著男孩才懂的秘密。 「我明白了。我們會盡最大努力采買這些商品回來。那麼,請兩位在這裡簽名。」 漢斯發出「咚」的一聲把商品目錄放在書桌上,並指向紙張下方的位置。 這動作的意思是要以商品目錄取代合約書。 看見密爾頓看向自己,芙洛兒輕輕點了點頭。 密爾頓接過羽毛筆先簽上名字後,起身讓座給芙洛兒。 「請再確認一次商品名稱。」 漢斯一邊在書桌旁等候,一邊簡短地說道。 畢竟是采買來自對岸的商品,發現內容有誤時想要挽救並非那麼容易。尤其是描述顏色有很多拼法相似的單字,萬一拼寫錯了,那可是大事一樁。 所以,在記載了商品及注意事項的紙張上簽名,能夠為芙洛兒兩人形成一道防衛線,也能夠為漢斯他們形成一道防衛線。 沒有什麼事情比跟人爭論個沒完沒了更丟臉了。 一直以來芙洛兒只是讓自己記住歐拉這句話,而現在她能夠慢慢體會出這句話的意思。 「這樣就可以了嗎?」 芙洛兒花了一會兒時間不知確認過幾遍後,簽下了芙洛兒.波倫之名。 漢斯看了芙洛兒簽下的名字後,瞥了芙洛兒一眼。 雖然在漢斯面無表情的假面具下看見少許驚訝神色,但芙洛兒也裝出不知情的樣子。 「可以。那麼,最後由我來簽名。在神之名下……」 雖然密爾頓和芙洛兒也很習慣使用羽毛筆,但漢斯使用羽毛筆的熟練程度與兩人有著明顯區隔。 漢斯明明沒有坐在椅子上,而是站著在書桌上的紙張簽名,其筆鋒字體卻比現場任何人都來得穩健且優雅。為了證明是三人簽訂的證書,漢斯在名字下方寫下向神明宣誓的固定句型。 而且,漢斯簽名時的筆鋒顯得優雅,但寫下向神明宣誓的宣言時,筆鋒卻變得莊嚴。 或許漢斯懂得寫出多種筆跡也說不定。 商人們的多才多藝程度實在令人驚訝。 「那麼,這樣本商行就與兩位完成了代替兩位采買這些商品的簽約動作。願神庇佑我們!」 一直以來,芙洛兒都是在歐拉的幫助下做生意,而這是她第一次像這樣與人簽訂書面合約。 漢斯說出這番話後,芙洛兒與密爾頓簽下名字的紙張,將決定兩人的命運。這讓芙洛兒不禁有種彷彿不小心走入回不了頭的道路、近似後悔的感覺。 即便如此,芙洛兒還是緩緩地吸氣,再吐氣。 此刻的緊張感讓芙洛兒覺得舒服。 「拜託您了。」 密爾頓伸出手與漢斯握手。 然後,漢斯朝向芙洛兒伸出了手。芙洛兒雖然感到驚訝,但也坦率地感到高興。她有種輕飄飄的感覺,覺得自己總算成為能夠獨當一面的商人。 「采買動作差不多要花上兩星期左右的時間吧。」 「這麼快?」 芙洛兒這麼詢問後,漢斯一邊輕輕笑笑,一邊點了點頭說: 「如果必須去到每個城鎮一項一項采買這些商品,確實要花上好幾年才能夠采買齊全。不過,這上面列出來的商品之所以這麼受歡迎,是因為也很容易采買。以這些商品的容易采買程度來說,只要找出聚集來自各地的大量商品、被視為貿易要塞的城鎮,就一定找得到。所以,我才會說兩星期。當然了,如果船隻延遲,就沒辦法這麼快了。」 等待墨水乾了後,漢斯小心翼翼地捲起簽了名的紙張,並收進書桌的抽屜裡。 雖然感到訝異,但芙洛兒心想,或許透過商行交易就是這麼回事吧。 重要的是,列在紙上的內容沒有任何會被人利用之處。商行只要照著紙張所記載的商品采買就好了,而且如果沒有采買,也能夠提出抗議。 這麼改變想法後,芙洛兒看向排列在牆壁上的架子,以掩飾自己的注意目光。 想到放在房間架子上的無數紙張,一定也是像這樣把某人與某人的交易化為文字,芙洛兒不禁感慨萬千。 芙洛兒只是讓目光稍微掃過架子,就看得出紙張數量驚人。 思考著不知道世上到底有多少交易被進行,她不禁有種暈眩的感覺。 「但願一切能夠進行得順利。」 聽到漢斯看似無意說出的話語,芙洛兒與密爾頓不約而同地以笑臉點了點頭。 芙洛兒來到在漢斯介紹下,第一次與密爾頓見面的立食酒吧,與密爾頓舉杯預祝生意成功。 早上時間港口為了將貨物經由陸路往城外運送而忙成一團。過了中午,就變成忙著從船上卸貨到港口。來到黃昏時分後,則忙於把集中到港口的大量貨物裝上船。 然後,船隻會在隔天一大早駛出港口。 幾十年來,港口一直不厭其煩地重復著這般作業。 芙洛兒今天第一次覺得自己真正能夠融入在這股巨流之中,喝下啤酒後,不禁覺得胸口一陣沁涼。 雖然芙洛兒的話變少,但密爾頓沒有詢問她怎麼了。 密爾頓只是在對面靜靜地微笑著。 采買服裝來銷售。只要銷售服裝的利益夠多,就算利益對分,也能夠分到兩成采買金額的利益。這金額有多大,只要寫下數字計算一下就知道。第一次賺得兩成利益。下一次能夠賺得的利益,是采買金額加上這兩成利益的兩成金額。只要這麼反覆下去,第四次就能夠賺得兩倍,第九次就能夠賺得五倍的利益。假設采買作業能夠在兩星期完成,再花上一星期銷售,一年能夠進行約十七次交易。 想到做了十七次交易後賺到的利益,芙洛兒忍不住笑了出來。因為她想起自己像個小孩子熱衷於游戲一樣,不停寫出計算利益的數字。 一年後,利益會變成本錢的二十二倍。 現在芙洛兒能夠理解商人們,怎麼有辦法賺到根本不把貴族放在眼裡的利益。商人們肯定每年都賺得到這麼多的利益。要是她說出「做生意真是太容易了」這種話,歐拉肯定又會憤怒地瞪大眼睛。 不過,這筆生意的展望極佳,讓芙洛兒忍不住想要說出這樣的話。她心想,世上真的存在著美好的相遇。 芙洛兒以比平常快上些許的速度喝光了第一杯酒。雖然芙洛兒的酒量不是那麼好,但現在要她喝多少,她都喝得下。 「小心興奮過了頭,會不小心掉進別人設下的陷阱喔。」 密爾頓好不容易開口說話,卻是說出這般話語,可見芙洛兒有多麼興奮。密爾頓說出這句話時,芙洛兒正好剛剛加點了第二杯酒,她顯得難為情地放下朝向店老闆舉高的手。 如果這句話是從歐拉口中說出,芙洛兒肯定會不高興,但現在她臉上浮現了靦腆笑容。 「不過,雖然我這麼說,昨晚我自己也是在半夜醒來,然後賴著燭光在思考利潤。」 「你是說第一次賺兩成,第四次就變成兩倍?」 聽到芙洛兒的話語後,密爾頓露出驚訝的表情。 然後,密爾頓笑了笑,並立刻喝了口酒來掩飾驚訝。 「這當然也算過,但是我沒去想過事情會發展得這麼順利。」 「你的意思是……瓊斯商行會使壞心眼?還是負債的部分讓你掛心?」 密爾頓先眺望在港口不停忙碌勞動著的工人們,然後看向芙洛兒說: 「也有可能得不到你的信任。」 「……那,我會把這點也加上。」 芙洛兒心想,如果不是在這般喧囂之中,感覺一定會更好。 然而,正因為芙洛兒與密爾頓兩人一同墮落到這種地方,才有今天的互動。 「或許是我自己單方面的想法,我總覺得商行是更卑鄙的地方。」 這次與上回不同,桌上不再只有豆子,還多了烤羊肉。密爾頓帶著自嘲意味地笑笑後,用刀子刺起羊肉。 「經常有人會批評……說商行那些人只要能夠賺到錢,似乎怎樣都好。」 「……有時候他們也會讓人覺得不爽。」 上次見面時,密爾頓為了掩飾苦笑而咬了豆子。 而羊肉似乎沒有這樣的功效。 「我也有過這樣的想法。我以為他們會提出更麻煩的條件,像是酌收貴得驚人的手續費,或故意在合約上挑毛病之類的。沒想到他們會這麼乾脆。像瓊斯商行規模這麼大的商行,或許不得不注重體面吧。」 「如果是這樣,生意做起來就會更輕松,是這意思嗎?」 聽到芙洛兒的話語後,密爾頓微微傾著頭。 他的舉動不是在否定,也不是感到疑問。 而是不討厭聽到這種發言。 「當然了,你給我的條件更是好到讓人無法相信。」 聽到密爾頓以開玩笑的口吻說道,芙洛兒做作地別過臉去。 兩人互相沉默了好一會兒後,一副忍不住的模樣不約而同地笑了出來。 然後,如漣漪般笑過一陣又一陣後,總能夠讓人覺得心靈受到洗滌。 「以後請多多指教。」 說著,密爾頓伸出了手。 芙洛兒當然知道密爾頓口中的「以後」,並非只指這次的交易。 雖然聽見歐拉的忠告在耳邊響起,芙洛兒還是認為正因為這是一場美好的相遇,所以更應該好好珍惜。努力賺錢,越賺越多,最後…… 而且,想要知道商人們所追求,並期待看見的盡頭到底有什麼存在,比起獨自尋求,不如兩人一同尋求肯定會愉快得多。以一同尋求的伴侶來說,密爾頓算是不錯的人選。 雖然芙洛兒根本不記得了,但她與密爾頓真正第一次見面是在晚餐會上。這次跟在晚餐會上不同,芙洛兒牢牢握住了密爾頓伸出的手。 以前,雖然芙洛兒只是輕輕觸碰對方的手而已,回到家時卻握得手都疼了。 不過,現在她不會再隨隨便便與人握手了。 芙洛兒只與能夠信任的對象,以及能夠讓她賺錢的對象握手。既然如此,她當然要牢牢用力握緊密爾頓的手。 離開宅邸後第一次靠自己的雙腳走路時,芙洛兒驚訝地發現地面竟是如此堅硬,而這次也一樣。第一次用力與人握手後,她才發現對方的手有種難以形容的硬實感。 密爾頓臉上一直掛著淡淡的微笑,直直凝視著芙洛兒。雖然芙洛兒也凝視著密爾頓,但這裡並非鋪上白布的餐桌。花了足夠時間握手後,芙洛兒咧嘴一笑,並把視線移向酒杯。 「商人一定會這麼做。」 聽到芙洛兒的話語後,密爾頓沒忘記裝出感到可惜的模樣。 芙洛兒心想,他一定會是個好搭檔。 看見他舉高酒杯,芙洛兒也舉起酒杯敲響對方的酒杯。 這天晚上,芙洛兒趁著用餐時向歐拉報告簽約過程。 芙洛兒說明了大約需要花費多久的采買時間、漢斯提示的手續費,也沒忘記補充說明漢斯無意說出的感想。 歐拉一直閉著眼睛聆聽,最後睜開眼睛,並緩緩展露笑臉說: 「但願一切能夠進行得順利。」 聽到歐拉說出與漢斯一模一樣的發言,令芙洛兒忍不住笑了出來。芙洛兒心想,似乎累積了某程度經驗的商人都很喜歡這句台詞。或許是這句台詞充滿期待,又不會太樂觀,才這麼討喜也說不定。 目前還只是下訂單做了采買動作而已,等貨物送達後,還有銷售工作必須做。 但是,這天晚上芙洛兒用餐用得愉快,也許久不曾感覺如此心胸開懷。 事後回想起來,芙洛兒才發現這天是她的命運分歧點。 向歐拉說明簽約狀況時,如果也說出那件事情就好了。 現在後悔也無濟於事。 商人絕非聖人。 兩星期後,芙洛兒切身體會到了這個事實。 這兩星期的時間,芙洛兒忙著做一些不需要本金的幫手工作。 只要擁有某程度的可信度以及方向感,城鎮及深山裡多的是希望僱用人幫忙搬運貨物的僱主。 芙洛兒有時會把毛織物送到遠方的水車小屋進行氈縮處理,回程則是幫忙傳送村民們寫給城鎮商人的聯絡書信。 雖然這些都是不會失敗且穩定的工作,但只能賺得到與勞力相符的利益。 芙洛兒滿腦子都想著采買服裝的事情。 因為她一直有種想法。 她想著如果服裝生意進行得順利,就不需要再做這種當人幫手的細碎工作。 至於密爾頓,則是為了查出貴族們的荷包飽滿程度和流行趨勢,忙著逮住時而來到城鎮的傭人們以收集情報。 下來城鎮居住後,芙洛兒才知道原來遠離城鎮的宅邸內部情報本身,就具有價值。芙洛兒也得知來到城鎮采買物品的傭人們,會四處說出宅邸內部的狀況或謠言,並以現金收取代價的事實。 芙洛兒向貝托菈確認這個事實時,貝托菈一副尷尬模樣別開了臉。 她似乎也做過不止一次這樣的行為。 芙洛兒抱著「該不會也是吧」的想法詢問歐拉後,才知道當初就是傭人把波倫家陷入窘境的情報告訴歐拉服務過的商行,也就是芙洛兒前夫所掌管的商行。聽說那名傭人得到了一大筆錢。 芙洛兒的前夫來到宅邸提出結婚請求的幾天前,有名女僕離開了宅邸,想必就是那名女僕提供了情報。 事到如今芙洛兒並不怨恨那名女僕,反而還佩服起女僕的精明表現。 她心想,原來眼力好的人處處可見。 「大小姐。」 芙洛兒正吃著放了大量乳酪的燉肉料理當午餐時,原本忙著接應來訪者的貝托菈一回來,立刻這麼呼喚。 她手上拿著一封信。 芙洛兒看向歐拉後,看見歐拉點了點頭。 「謝謝。」 從貝托菈手中接過信後,芙洛兒拆開只上了少許紅色蠟封的信封。 信上寫著漢斯的簽名,以及告知裝了貨物的船隻已平安抵達的內容。 芙洛兒立刻闔上信紙並收進懷裡,然後站起身子。 歐拉總是百般叮嚀芙洛兒絕對要吃完飯,但這時候也表示了默認。 向貝托菈道歉後,芙洛兒抓起外套和頭巾說: 「我去賺大錢了。」 雖然看見貝托菈瞪大了眼睛,歐拉則是一副感到疲憊的模樣嘆了口氣,但芙洛兒沒有多理會地披上外套,並纏上頭巾走出家門。 她准備前往出租一間房間給密爾頓的工匠工作坊。 聽說密爾頓還不太懂得家世和身份之差時,與他感情要好的傭人以工匠身份在該工作坊工作,那名傭人知道密爾頓沒地方住後,便介紹密爾頓住進該工作坊。 世上有許多事物都是靠著人際關系在運作。 這也是歐拉語錄之一。現在芙洛兒也能夠慢慢體會出這句話的意思。 「抱歉。請問波斯頓先生在嗎?」 芙洛兒自覺最近壓低音調學男生說話,也學得越來越像樣了。 一名工匠趴在細長型工作桌上,敲打著延展開來的皮革,他一臉呆然地看著芙洛兒。 芙洛兒又詢問了一次後,工匠似乎總算明白了她想找的人是密爾頓。 「喔,密爾頓先生正好回來吃午飯。他在四樓,從那邊的樓梯爬上去。」 「謝謝。」 道謝時要說得清晰,但是簡短。 年輕工匠立刻咧嘴露出親切的笑容。 芙洛兒是在經常進出負責氈縮處理的水車小屋時,學會讓工匠喜歡自己的方法。 因為採取利用水位落差而轉動水車的構造,所以工作坊的階梯又窄又陡。芙洛兒一下子就習慣如何沖上階梯。 開始做生意的這短短期間賺的錢雖少,但芙洛兒學會了很多東西。 她沖上階梯,一鼓作氣地爬到四樓。 爬上四樓後,不禁感到有些訝異。因為芙洛兒以為爬完階梯後,會看見走廊和房門,可以讓她先喘口氣。 倘若興奮地沖上階梯,還喘得上氣不接下氣,未免太丟人了。 明明害怕丟人,芙洛兒卻在爬完階梯並准備繞過扶手的那個瞬間,看見密爾頓一副感到無趣的模樣吃著面包。 「……你好。」 密爾頓吞下面包後,依舊面帶驚訝表情地這麼說。 芙洛兒試圖立刻做出回應,但就是說不出話來。 她急忙從懷裡拿出信件。 「這個。」 然後,芙洛兒總算說出這麼簡短一句。 不過,真正重要的事情不需要太多言語,也能夠溝通。 密爾頓從椅子上站起來,沖向芙洛兒說: 「船到了?」 芙洛兒點了點頭後,密爾頓也慌慌張張地抓起了外套。 兩人穿過被人群與馬匹擠得水洩不通的港口,並飛奔進入瓊斯商行。 這是芙洛兒生來第一次真的覺得自己的動作能夠用「飛奔」來形容。 就連看見商行職員停下手邊工作,然後睜大眼睛看向這方,芙洛兒也不在意。 「漢斯先生在嗎?」 聽到密爾頓的詢問後,正忙著與人商談或忙著盤點庫存的商行職員,一起指向商行最裡面。 稍微點點頭示意後,芙洛兒與密爾頓兩人朝向最裡面沖去。 因為踏上富豪之路的第一步,就在那裡等著兩人。 「漢斯先生!」 盡管壓抑著興奮心情,密爾頓還是放大嗓門喊了漢斯的名字。因為他看見漢斯正好帶著人從房間裡面走出來。 漢斯一邊看著手邊的羊皮紙束,一邊走出房間,朝向這方一瞥後,隨即把紙束交給隨從,並交代了一些事情。 或許是在進行大交易,芙洛兒感覺得到前方散發出緊張氣氛,但這與芙洛兒無關。漢斯目送隨從壓低身子朝向走廊另一端小跑步而去後,總算回頭看向這方說: 「貨物是吧?已經送到了。」 漢斯露出顯得再刻意不過的生意人笑臉,並動作明顯地在身體前方握住雙手。 芙洛兒猜想這應該是商行人員特有的開玩笑方式,於是朝向密爾頓露出顯得不自然的笑容,結果看見密爾頓也露出相似笑容。 芙洛兒心想,原來不只有我一人覺得緊張。 「兩位訂購的商品已經平安無事地完成了卸貨動作。雖然差點因為風向的關系延遲,但或許是本商行的名聲鼎沸,所以度過了難關。」 看見漢斯面帶笑容說出吹噓話語,芙洛兒雖然回以笑臉,內心卻不禁有些焦躁。 或許是察覺到芙洛兒的心情,也可能是同樣感到焦躁,密爾頓先說了聲「那個」,然後單刀直入地詢問說: 「今天有可能拿到我們采買的商品嗎?」 做生意講求的是速度。 漢斯一副彷彿在說「我能夠瞭解兩位的心情」似的模樣,從容不迫地點了點頭後,指向最裡面說: 「商品放在後面的卸貨場保管。我剛剛已經吩咐屬下去拿訂單,還要請兩位確認現貨是否與訂購商品相符。」 漢斯方才似乎就是交代了這件事情給隨從,其應對相當有效率。歐拉一直反覆叮嚀,取貨前一定要先確認。因為如果在取貨後才抱怨,只會是在放馬後炮。 在漢斯的帶路下,先是密爾頓,接著是芙洛兒跟在後頭在走廊前進。走廊上張貼了以華麗刺繡做成的巨型海圖以及人物畫,可窺見瓊斯商行的光榮軌跡。 途中穿過的其他走廊上,以及房門敞開的房間裡,可看見桶子、木箱以及大型陶壺等容器,清清楚楚說出瓊斯商行是海洋與陸地的結合點。通往後門的狹窄走廊上擠滿了人,忙上忙下地到處走動,就連在瓊斯商行地位不算低的漢斯,也必須側著身走路。 走廊上,可看見小夥子、年輕商人,或是全身肌肉發達的壯男穿梭其中。 穿出狹窄走廊,來到卸貨場後,首先感受到小麥香味撲鼻而來。小麥香味或許是來自利用春天融雪水磨成的小麥粉,整個卸貨場變得白茫茫一片。卸貨場上,卸貨工人們抱著能夠輕松裝進一個大人的麻袋,上半身沾滿汗水和麥粉工作著。 芙洛兒兩人被帶到卸貨場的一個角落,那裡排列著尚未覆蓋上一層白粉的木箱和桶子,說出這些貨物剛剛搬來沒多久。 方才那位隨從已經在貨物前方守候,看見漢斯出現後,隨從迅速遞出夾在其腋下被捲起的羊皮紙。 或許是准備用來打開木箱,隨從身旁立著帶鉤的鐵棍。 「全放在同個箱子裡?」 漢斯詢問了隨從。隨從是一名目光犀利、動作敏捷的年輕人,感覺就像正在體驗漢斯曾經分享過的辛苦談。 年輕隨從沉默地點點頭後,立刻拿起立在身旁的鐵棍。 「那麼,我們現在要打開木箱,有問題嗎?」 漢斯的話語是在確認打開木箱的動作沒有違法。 對芙洛兒與密爾頓這兩個前貴族來說,這是他們曾經以為自己一輩子都不會聽到的話語。 密爾頓代表點了點頭後,漢斯隨即發出指示。 鉤住放在最前方的木箱蓋子,年輕隨從輕輕使力後,箱蓋隨之彎曲變形並打開一小縫。這時,年輕隨從先拿開鐵棍,接著拿起掛在腰上、形狀與鐵棍相同的小一號工具拔起釘子。 「畢竟這箱蓋和釘子都還可以使用。有時候我們想要表現生意好的一面,也會反過來破壞箱蓋和釘子。」 聽到漢斯的話語後,芙洛兒兩人只是點了點頭。商行人員看似無意的行動似乎都有著其用意。 年輕隨從有技巧地拔出釘子,並拿起完好如初的箱蓋後,便退到一旁,動作誇張地表示自己沒有觸摸過箱內的物品。 漢斯咳了一聲後,以奉上贈品似的動作遞出捲起的訂單。芙洛兒接過訂單後,密爾頓以眼神表示贊同,並往前踏出一步。這是大交易的第一步。 為了加入讓商人們拚命前進的競爭游戲,這是第一筆交易。 密爾頓看向箱內。 然後── 「咦?」 發出如此簡短一聲的不是密爾頓,而是芙洛兒。 看向箱內後,密爾頓一副彷彿看了不該看的東西似的模樣挺起身子,然後轉身看向芙洛兒。 他的臉色一片鐵青。 然而,密爾頓沒有開口說話,而是再看了一眼箱內。接著轉身看向芙洛兒時,抽走了芙洛兒手中的訂單。 「這是怎麼回事?」 密爾頓的聲音像發自地底深處般低沉。 看見密爾頓這般露骨的憤怒表現,芙洛兒不禁縮起身子。 如果密爾頓的視線前方是看著芙洛兒,她或許會嚇得當場癱倒在地。 「什麼怎麼回事呢?」 「少在那邊裝蒜!」 密爾頓氣勢洶洶地說道,感覺散落在地板上的小麥粉塵就快飛了起來。 卸貨工人們個個動作粗魯,商人們個個著急不已。 就算有人發出輕微的怒吼聲,也根本不會有人注意,但密爾頓的怒吼聲還是立刻吸引了卸貨場上所有人的目光和耳朵。 「我怎麼會裝蒜呢……」 即使在這般氣氛之中,漢斯還是沒有保持不變表情。不僅如此,漢斯甚至以有些瞧不起人的態度在安撫密爾頓。 「我……我怎麼可能下這麼離譜的訂單!」 因為太過憤怒,使得密爾頓說不出話來。他緊握在手中的羊皮紙發出吱吱聲響。 「離譜的訂單?不,我在此向神明發誓,我們沒有犯任何錯誤。我們確實依照您訂購的數量,采買了您訂購的商品。」 聽到漢斯獻慇勤的回答,全身血液沖上腦門的密爾頓似乎也察覺到事有蹊蹺。 密爾頓似乎想起手中握著訂單,他張開因為用力過度而變得僵硬的手,然後確認起訂單上記載的內容。 在這之間,芙洛兒向前踏出兩步,探頭看向密爾頓確認過的木箱。 木箱裡只看見一片黑暗。 不是一片黑暗。 木箱裡裝了淨是以黑色為基礎色調的服裝。 就像在暗示芙洛兒兩人的未來一樣。 「這……太離譜了……」 「我們完全照著訂購內容采買了商品。」 「說什麼蠢話!」 怒吼聲因為喉嚨縮緊而變得沙啞。 密爾頓掉落手中的訂單,然後轉動視線看向漢斯。漢斯完全沒有退縮。就在密爾頓忽然踏出一步的瞬間,方才那名年輕隨從架起短劍擋在兩人之間。 「貴族大人們似乎一下子就會吵著要決斗……但很遺憾地,我們是商人。紙上寫的約定代表了一切。對於這點,您不是也有充分的理解嗎?」 漢斯的目光冷漠,嘴角甚至浮現淡淡笑意。 芙洛兒把視線看向掉落在密爾頓腳邊的訂單。 訂單上有芙洛兒兩人的簽名,還有兩人列出的各種訂購商品。 兩人挑選的每一種商品都是亮麗的顏色和花樣,肯定非常適合在風和日麗的春天穿著。 怎麼現在會變成一堆黑衣? 芙洛兒屈膝撿起紙張,重新看了一次訂單。芙洛兒感覺到一陣暈眩而揉了揉眼睛,但暈眩並非偶然。因為芙洛兒看見寫在紙上指定顏色的文字,變成了令人難以置信的文字。 在幾個字母上加上短短一條橫線。只要這麼做,相同顏色的訂購商品就會全部變成黑色的訂購商品。 有可能發生這種事情嗎? 不僅如此,寫上四件銀制飾品的拼寫當中,有兩個字母被加上線條和點,還有一個字母因為墨水暈開而變得模糊。這怎麼看都像是琥珀的拼寫。 芙洛兒眼前忽然一片黑暗,不禁用手按住額頭。商人們的技藝超群超乎人們想像,就是踐踏倫理,他們也不以為意。歐拉之所以那麼留意與密爾頓的合約書每個細節,原來是為了避免發生這般事態。原來合約要刻意使用平常不會使用的單字,並清楚寫出不會有機會拼錯字母的拼寫。 不過,芙洛兒不單單是因為漢斯大膽竄改內容的行為,而感到驚嘆不已。更讓她恐懼的是,漢斯動腦筋的速度之快。 漢斯看見這張訂單的瞬間,想必已發覺能夠竄改內容,所以他臨時決定讓芙洛兒兩人直接在訂單上簽名,就這麼當成合約書。如果真要求安全起見,芙洛兒兩人應該要求另外製作一張復本,但漢斯沒有讓兩人注意到這點的機會。 那時漢斯一副這麼做非常理所當然的模樣,很自然地讓兩人簽名,並收進書桌裡。芙洛兒想起漢斯在最後露出的笑臉。 芙洛兒甚至失去想哭的氣力。 怪物。 商人都是怪物。 「合約簽了就算數。」 漢斯簡短地說道,並舉高手搭著擋在密爾頓前方的年輕隨從肩膀。 「那麼,請支付貨款。」 忠實的僕人為主人遞出了厚重帳簿以及羽毛筆。 蠟燭即將熄滅前的瞬間最耀眼燦爛。 彷彿應驗了這句話似的,原本慷慨激昂的密爾頓變得意氣消沉,從卸貨場搬出貨物的這段時間,一句話也沒說。 雖然不願意求助於瓊斯商行的人,但芙洛兒一人要搬出貨物實在太浪費時間。 芙洛兒請一名卸貨工人幫忙搬運,最後好不容易地把所有貨物裝上一頭騾馬背上。 不過,芙洛兒沒有說出道謝話語,而是給了卸貨工人幾枚銅幣。 「謝謝。」 盡管簡短,對方還是說出道謝話語。 芙洛兒不禁覺得自己似乎也變成了凡事以金錢解決的卑劣商人,一股苦澀滋味在她口中蔓延開來。 然而,如果芙洛兒真是個卑劣商人,就不會遭到這般手法設計,而把幾乎所有財產變成一堆廢物。 沒錯,密爾頓之所以會一直發愣,是因為取到的貨物幾乎是廢物。如果覺得以廢物來形容不好,也可以改口說這些貨物能夠以適當價格賣出,但與芙洛兒支付的金額相比,根本是一堆只能以毫無價值可言的價格賣出的商品。 相對地,瓊斯商行以高價賣出銷路不好,色澤黯淡的服裝,當然賺了一大筆錢。現在只剩下彷彿暗示著未來的黯淡服裝,以及魂不附體的密爾頓。 還有,芙洛兒與密爾頓簽訂的合約書而已。 「……衣服。」 在路上,芙洛兒受不了沉默氣氛而說出這個單字。 雖然密爾頓沒有看向芙洛兒,但芙洛兒知道他的身體變得僵硬。 「不全是黯淡顏色……不是嗎?」 盡管知道這只是一時的安慰話語,但芙洛兒覺得事態還不至於到絕望的地步。 芙洛兒是打算這麼告訴密爾頓,才會說出方才的話語,密爾頓卻回頭先看向在後方緩緩前進的騾馬,再看向芙洛兒,然後揚起嘴角露出疲憊笑容說: 「如同銀制飾品變成了琥珀,希望也變成了廢物。」 「沒……」 沒那麼回事;芙洛兒打算這麼說,卻變得吞吐。 密爾頓臉上浮現笑容。他像在生氣似地笑笑後,搖了搖頭。 或許擅長銷售服裝給貴族們的密爾頓,太瞭解這些貨物有多麼不值錢吧。 芙洛兒是因為不瞭解現實,所以還能夠表現出堅強的態度。 「……可以賣到多少?」 芙洛兒心想,總不可能是零吧。 差不多七成,不然就是…… 「……」 密爾頓沉默地張開手。 他比出四根手指。 四根手指應該是代表四成的意思。 「有幾件商品或許還有價值,但其餘的真的如同廢物一般……就算品質不會太差,那顏色這麼黯淡,除非要舉辦葬禮,否則根本賣不出去。」 密爾頓保持臉上掛著自暴自棄的笑容說道,其顫抖不停的嘴角顯得醜陋。 芙洛兒覺得彷彿看見臨終前的前夫。 不過,與當時不同之處是,芙洛兒並不怨恨眼前這個男人。 「不過,能夠賣到四成已經很不錯了,不是嗎?只要做四趟交易四次就能夠賺到雙倍利益的生意,就會回本。」 聽到芙洛兒的話語後,密爾頓一臉愕然表情。 然後,他開口想要說些什麼又閉上嘴巴,最後一副無法忍受下去的模樣說: 「太蠢了。」 密爾頓的臉因為焦躁而變得扭曲,那模樣看起來像是無法以言語表達自己的心情。身為聽者的芙洛兒,也無法理解這麼簡短一句代表了什麼意思。 密爾頓似乎還想說些什麼,但最後放棄了。 芙洛兒還來不及搭腔,密爾頓已別過臉往路邊走去。 「密爾……」 芙洛兒就快被城鎮喧囂掩沒的聲音當然無法叫住密爾頓,其身影轉眼間便消失不見。留下了芙洛兒一人,以及被宣告只有采買價格四成價值的貨物。還有,背著這些貨物的騾馬一頭。 比起造成一大筆損失,還有被漢斯騙得團團轉的事實,被密爾頓丟下的事實更教芙洛兒難過。 芙洛兒牽起騾馬的韁繩,步伐蹣跚地踏上回家的路。 回到家時歐拉露出什麼樣的表情,芙洛兒已經不太記得了。 「完全沒有挽救的方法。」 隔天早上,芙洛兒抱著但願一切都是夢的心情,一邊眺望雨中模樣的中庭,一邊走下一樓後,歐拉坐在桌前,頭也沒回地說道。 說完話後,歐拉總算回頭看向這方。盡管屋內顯得昏暗,芙洛兒還是看見了歐拉手上拿著小小玻璃。 歐拉從前服務的商行倒閉時,唯一被他搶救出來的,就是那副小小眼鏡。 想必歐拉是試圖在從漢斯手中拿到的訂單上,設法找出突破點。 芙洛兒往桌上一看,發現燒盡的焦黑蠟燭附著在燭台上。 「完全沒有挽救的方法。對方的手法真是高超。」 歐拉夾雜著嘆息聲的話語,完全沒有憤怒或難以置信的情緒。 單純顯得疲憊的話語,比什麼話語都讓芙洛兒感到內心苛責。 「抱歉。」 因為受不了內心苛責,芙洛兒說出這個昨晚不知說了多少遍的單字。 然而,歐拉只是眯起眼睛,什麼話也不肯說。 這時,貝托菈正好端著加熱過的羊奶走來,並催促芙洛兒先坐下來。 「以我估算的結果,服裝有五成的價值。不過,波斯頓家少爺的判斷應該比較正確吧。畢竟我也不是那麼瞭解最近的行情……不過,那些傢伙還真有辦法,能夠把這種衣服放在倉庫放那麼久,讓我都佩服了起來。以前確實有段時期流行過暗色服裝就是了……」 歐拉指向放在桌子旁邊的木箱內容物說道。 除非要舉辦葬禮,否則根本賣不出去;密爾頓的話語在芙洛兒腦中響起。 「不過,幸好大小姐您不是借錢來采買,所以不會被利息追著跑,也不會當場破產。銷路好的衣服應該還是賣得出去,只好把這些衣服換成現金後……再做一陣子賺人工錢的工作。」 聽著歐拉的冷淡話語,芙洛兒頻頻點頭。 貝托菈在她自己雕刻做成的木杯裡,倒了滿滿加入蜂蜜的熱羊奶。 盡管知道自己現在應該做的不是哭泣,也不是道歉,芙洛兒還是抬不了頭。她現在應該抬起頭大聲宣言。 說下次我絕對、絕對不會失敗。 然而,這般不懂得死心、氣勢十足的優秀商人宣言遲遲沒有傳來,只有外頭的雨打聲在屋內空虛地響起。 如同晚餐會上一進一退的拉鋸戰,商人們會先讓對方掉以輕心,以取得信任,然後巧妙地利用這點讓對方掉進陷阱。芙洛兒隱約看見了這般商人們的真實世界。 商人完全無視於人們的心情,只要知道能夠賺錢,就會以最適當的手段,在最佳時機發揮最大效果地付諸行動,而且毫不在意。 不管用了什麼方法賺錢,賺到的同樣都是錢。 如果是歐拉,一定會說出這樣的話語。 而這樣的話語正說出了事實。 「……對不起。」 芙洛兒用兩手握著裝了羊奶的杯子,帶著恨不得自己溺斃在其中的心情嘀咕。 歐拉動也不動。 芙洛兒知道貝托菈打算代替歐拉動作時,歐拉以手勢制止了她。 「請您休息一陣子……貝托菈。」 歐拉呼喚了貝托菈的名字,並要求貝托菈把裝了衣服的木箱搬進倉庫。歐拉自己則表示要去確認漏雨的狀況,然後離席而去。 這樣就剩下了芙洛兒一人。 屋外依舊下著雨,這時獨自靜靜待在屋內甚至會覺得雨聲吵。所以,就算再多一、兩滴水滴聲,也不會有人察覺。 連這般藉口都讓芙洛兒覺得自己沒出息,忍不住抱著杯子哭了起來。她會哭泣是因為不甘心,也覺得自己窩囊,但最大的原因是,想到未來必須跟那些商人做生意,就教她覺得害怕。 芙洛兒覺得自己根本做不來。 她恨不得把這般心情清楚地告訴歐拉與貝托菈。 但如果說了,未來怎麼辦呢?芙洛兒什麼方法也想不出來。她只知道繼續前進是地獄,回頭同樣是地獄。 芙洛兒希望有人來幫助她。只要有人願意幫助她,她什麼都肯做。 芙洛兒呼喚了神明之名。就在那下一秒鐘── 「唔?」 芙洛兒突然抬起頭,但並非因為貝托菈或歐拉回來。 而是因為她聽見了怪聲。 老鼠或小貓在雨天更容易闖進住家,所以芙洛兒猜想可能是小動物的聲音,但一下子又聽見怪聲傳來。 是敲門聲。 有訪客。 「嘖!」 芙洛兒粗魯地用衣袖擦臉,然後拿起放在旁邊的手帕用力擤鼻子。 在這種下雨天,可能來訪的客人相當有限。 這麼一來,只可能想到一個人物。 這個人想必同樣受了傷,也抱著不安心情。 芙洛兒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一個人很難,但兩個人或許就有辦法熬過。 緊緊抓住這般期待的芙洛兒伸手拔出門閂,打開了大門。開門的瞬間水滴撲面而來,芙洛兒忍不住眯起眼睛。 她以為是自己眯起眼睛,所以霎時認不出站在門前的人物是誰。 「方便談一下嗎?」 聽到對方這麼說,芙洛兒只知道發愣而沒有回答。 這也不能怪芙洛兒。 因為站在門前的不是密爾頓。 站在門前的是,讓芙洛兒兩人慘遭虧損的始作俑者漢斯本人! 「您決定出資之際,該不會沒有與那位波斯頓先生簽訂合約吧?」 漢斯的說話態度就像毒蛇緩緩捲起獵物般令人不悅。 或許是這份厭惡感給了芙洛兒助力,她像從胃裡吐出東西似的,發出低沉沙啞的聲音說了句:「那又怎樣?」 「波斯頓先生沒有資產。這麼一來,就表示是您提供資金,然後由他負責銷售才對。」 鞣皮做成的頂級雨具潑水效果絕佳。 漢斯如修道士般戴著鞣皮兜帽,並從兜帽底下投來油亮目光。 「……那、那又怎樣?」 芙洛兒說話時聲音變得沙啞且吞吐,一方面是因為漢斯的模樣顯得可怕。 但更大的原因是,芙洛兒完全掌握不到漢斯有何目的。 他拿走了兩人的所有資金,並且把如同廢物的商品賣給兩人,兩人對他應該已經沒有任何用處才對。明明如此,為何漢斯會在這般雨天獨自前來,還提出這樣的話題? 如果要芙洛兒說出真心話,她根本不想再看見漢斯的臉。不僅如此,她甚至不願意出現在漢斯的視野之中。 盡管如此,漢斯卻露出如蛇般不會放過獵物的目光,直直凝視著芙洛兒。 「我不認為兩位決定合作時,您會負起所有風險。您應該也要求了他負擔部分責任才是。是多少呢?十五成?二十成?」 芙洛兒依舊抓著大門的手顫抖了起來,但並非因為寒冷。 她的手因為憤怒而顫抖,並從喉嚨擠出聲音回答說: 「別把我想成跟你們一樣!我不會做那麼卑鄙的事情。」 「那麼,是多少呢?」 面對毫不畏縮的漢斯,芙洛兒不禁因憤怒而感到暈眩。 「五成,因為我相信他。」 芙洛兒勉強保持住理性回答後,漢斯輕輕動起嘴巴,並傾頭說: 「那真是糟糕。這麼一來,您應該損失了一大筆才是。」 芙洛兒的忍耐度已經到了極限。 她感覺眼前變得一片火紅,並用力吸氣准備使出全力,把超出忍耐極限的怒氣化為怒吼聲。在那下一秒鐘,漢斯彷彿算準了所有時間似的徑自往前踏出一步,然後送上話語說: 「可否讓我們以您支付的采買金額,買下您與波斯頓先生的合約?」 芙洛兒腦中突然變得一片空白。 「咦?」 「這種事情很常見,就是所謂的債權讓渡。不管您收不收取利息,波斯頓先生向您借錢都是千真萬確的事實。我想向您買下這個債權,而且是以您不會有任何虧損的價格。」 聽到漢斯詳加解釋的說明,即使腦袋呆滯也能夠輕易地理解意思。 這麼一來,芙洛兒就能夠一個接著一個聯想出漢斯現在有什麼打算,甚至還能夠知道漢斯之前做過什麼打算。 漢斯他們的一切計畫都關系到現在這個動作。 一開始他們就是為了這個目的。 也就是,取得密爾頓的債權。 這麼做是為了用繩子綁住擁有優秀服裝銷售技術的密爾頓。 「要不然我們還可以把價碼抬高一些,畢竟以後的日子您還是要繼續走下去。就靠著您那份天真。」 芙洛兒瞬間甚至有種被人舔了頸部的錯覺。 「您不如乾脆准備好嫁妝,找個人嫁了,如何呢?我會很樂意幫這個忙──」 這是芙洛兒第一次打人。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漢斯用手擦拭嘴唇,確認嘴上有血後,閉上眼睛幾秒鐘。 「等您墮落到谷底時,再來敲本商行的大門吧。我不會讓您吃虧的。」 漢斯用顯得特別紅潤的舌頭舔了舔嘴上的血,然後帶著粗俗目光說出這般話語。 「那麼,告辭了。」 輕輕轉過身子,再次在雨中走了出去後,漢斯忽然回頭看向芙洛兒接續說: 「您如果改變了主意,歡迎隨時來找我。」 商人。 芙洛兒心中的怒氣早已不知跑哪兒去,只剩下這個單字。 商人。 他們眼裡只看得見利益,那專注度甚至到了無情的地步。 利益的前方到底有什麼存在? 為什麼他們能夠做到這般地步? 芙洛兒一邊目送漢斯以輕快腳步走在無人的雨中街道,一邊發愣地思考這些事情。 想不透為什麼。 商人簡直就是異類。 芙洛兒當場癱倒在地。可能是聽到聲音而趕來,貝托菈發出短短一聲哀鳴後,沖向她身旁。 芙洛兒也記得貝托菈好像呼喚了歐拉,但她只是一直發呆地注視著雨水打在積水處。芙洛兒無法控制住想哭的情緒,在貝托菈的攙扶下好不容易站起來後,搖搖晃晃地往雨中走去。 歐拉一副「發生什麼事了」的模樣來到一樓。原本回過頭看向歐拉的貝托菈,慌張地想要把芙洛兒拉回來。 人們一旦牽扯上損益,就會改變。 芙洛兒走在雨中的街道上。雨勢逐漸轉強之中,她看見奇妙的光景。 這般雨勢之中,竟然有一輛馬車從芙洛兒住處旁的小巷子來到街道上。 駕駛戴著兜帽遮住整張臉到下巴位置,馬車上的貨物卻堆放得草率。 簡直就像匆忙把貨物堆上去一樣。 在那瞬間,芙洛兒拉高嗓門大喊: 「密爾頓!」 盡管視線因為雨水加上淚水而變得模糊,芙洛兒還是清楚看出駕座上的人物僵住身子。 馬車加快速度在雨中奔去。 「密爾頓!」 芙洛兒大聲喊叫,但第二次之後的呼喚根本沒有喊出聲音。 因為她被從屋內走出來的歐拉反扣住雙手,並且拉進了屋內。 「密爾頓他……密爾頓他……」 盡管像在說夢話似的不停喃喃說話,芙洛兒還是清楚聽見歐拉與貝托菈的對話。 快去倉庫查看!門被敲破了。 放在倉庫裡的衣服幾乎都不見了。 「大小姐。」 當芙洛兒察覺時,歐拉表情認真的面容已近在眼前。 「發生什麼事了?」 歐拉用雙手牢牢夾住芙洛兒的臉,芙洛兒就是想要逃跑或搖頭都不行。 她閉上眼睛祈禱自己能夠暈厥過去。 然而,現實不會改變。 「大小姐!」 芙洛兒像個挨了罵的小孩般一邊哭泣,一邊回答。 歐拉則像個溫柔神父般仔細聆聽。 「瓊斯商行的人來過?那這樣……偷衣服的人就是……」 芙洛兒點了點頭,她心想應該不會是自己會錯意。 密爾頓得知自己與芙洛兒被陷害的當下,一定早就察覺到漢斯的目的。 然後,他肯定一直等待著偷衣服的機會到來。 順利的話,那些服裝能夠賣得五成金額。 既然如此,只要把服裝偷來,然後賣出去,就能夠為自己解決債務。 芙洛兒用力咬緊臼齒,然後閉上了眼睛。密爾頓沒有信任芙洛兒。如果信任芙洛兒,就算欠芙洛兒錢,密爾頓也完全沒有必要偷衣服。芙洛兒壓根兒就沒想過要責怪密爾頓害她虧損,或打算強硬討債,更不可能想過要把債權高價賣給他人。 人們一旦牽扯上損益,就會改變。 芙洛兒希望密爾頓相信她一人不會改變。 然而,密爾頓沒有相信她。 「大小姐。」 聽到歐拉的聲音後,芙洛兒張開了眼睛。這樣的反應跟受過訓練的小狗幾乎沒什麼不同。 或許應該說,芙洛兒有困難時,歐拉的聲音總會帶來支撐她的力量,所以才會張開眼睛。 不過,此刻在芙洛兒眼前的歐拉,沒有露出會帶領她到安全地方的表情。 此刻的歐拉是一名面帶嚴肅表情的老人。 「大小姐,請您做出決定。」 芙洛兒甚至忘了哭泣地反問: 「決……定?」 「是的。請您決定要這樣遭人搾取金錢又偷走商品,被人狠狠踹在地上,弄得滿身泥濘地繼續活下去;還是要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勇敢前進。」 芙洛兒明白歐拉的意思。 歐拉的意思是,如果要繼續當個商人,就要把服裝討回來。 「大小姐!」 歐拉之所以大聲斥罵,是因為芙洛兒打算別過臉去。 挨了罵的小狗盡管害怕,卻不敢別開視線。 「大小姐。我之所以帶您進到商人的世界,是因為覺得您太可憐了。您的職務就是乖乖待在一個地方,也因為這樣,您只能隨波逐流、任憑自己墮落下去。我想送給大小姐您一個機會,一個能夠讓您自己站起來走下去的機會。」 說罷,歐拉用力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後搖搖頭接續說: 「不對,我現在掩飾真實想法也不會有幫助。我的真心話是,希望大小姐能夠幫我報仇。」 「……咦?」 「我在大小姐的丈夫底下工作以前,也是在知名商行工作。但是,在那更早以前,我還勉強算是個貴族。」 歐拉的話語使得一切靜止下來,芙洛兒甚至覺得自己的心髒也停止跳動。 「我一心想著總有一天要追過所有商人,以公正的方法讓他們屈服於尊貴血統之下。」 歐拉沒有看著芙洛兒的眼睛說話,那模樣顯得十分蒼老。 「但當我察覺時,已經到了這個歲數。我恐怕已經到不了黃金寶座。那也就算了,沒想到最後連我的主人也走上破產命運。您也知道我沒有小孩,所以……我知道這樣很自私,但我一直想把自己的夢想託付給大小姐。」 歐拉一副像在告白罪行似的痛苦模樣說道。貝托菈把毛毯披在芙洛兒肩上後,也把自己的手輕輕搭在歐拉肩上。 「一切都是因為我的任性。」 面對突如其來的事態,芙洛兒不知道應該如何反應。 芙洛兒眼神飄移不定時,歐拉用力吸了一口氣,然後站起身子。 「貝托菈,去拿一些現金來。還有,外套跟……」 芙洛兒像彈開似地抬起了頭,因為她知道歐拉打算做什麼。 「只要我有一口氣在,就不會讓大小姐吃苦。您可以當做這是我為了把夢想強推給您而在贖罪。」 芙洛兒無法控制自己的臉變成扭曲的哭臉。 如果滿足地接受歐拉這般話語,芙洛兒就真的會變成只需要乖乖待在某處的洋娃娃。 從前還有必須守護的家名,所以當個洋娃娃就算了。 但現在不再需要守護家名,如果不以自己的雙腳站起來,芙洛兒不知道自己到底會變成什麼存在。 想到這裡她不禁感到害怕,而抓住站起身子的歐拉腿部。 芙洛兒無法決定要當個洋娃娃,還是能夠自立的人。但如果兩者都不是,又教她感到害怕。 「大小姐。」 芙洛兒從未聽過歐拉如此溫柔的聲音。 歐拉緩緩蹲下來後,溫柔地抓住芙洛兒的手,一根一根地解開她的手指。 「請您別耍任性。」 然後,歐拉說出識破芙洛兒所有內心想法的話語。芙洛兒聽了,倏地縮回了手。 「……」 歐拉沉默不語地看著芙洛兒,然後嘆了口氣。 在那瞬間,芙洛兒領悟到了一件事實。 她領悟到充滿慈愛的眼神與充滿輕蔑的眼神之間,只隔了薄薄一張紙。 因為朝向對方溫柔地伸出手,就表示認同對方是個什麼都做不了的弱者。 芙洛兒回以大聲怒吼: 「少瞧不起人!」 歐拉連眉毛也沒動過一下。芙洛兒瞪著歐拉,然後站起身子再次大聲怒吼: 「少瞧不起人!我受夠了!我受夠隨波逐流的生活了!你的夢想?你把我當笨蛋啊!我又不是你的小孩!我自己會決定自己的路!因為我已經無家可歸了!」 大喊大叫地放縱怒吼後,芙洛兒瞪著歐拉,肩膀也因為呼吸急促而不停上下擺動。 對芙洛兒來說,方才就那麼抓住歐拉,讓歐拉守護她的選擇比較有吸引力。 但是,芙洛兒也能夠輕易察覺到一件事情。 現在讓歐拉守護或許沒什麼好擔心。 那麼,歐拉死了後呢? 這世間毫無慈悲,人們也不親切,只要牽扯上損益,信用也會變成背叛。 裹著柔軟毛毯一邊曬太陽,一邊午睡的日子不會再回來了。 即便如此,大家還是必須活下去。 「那麼,您打算怎麼做呢?」 歐拉的聲音、眼神以及表情都顯得非常鎮靜。 芙洛兒臉上不由自主地浮現笑容說: 「我要去討回來。」 「討回什麼?」 「討回衣服。不……」 芙洛兒低下頭調整呼吸後,看向歐拉。 「我要討回決心。貝托菈。」 芙洛兒轉身面向貝托菈,並對著不知所措地看著事態演變的貝托菈發出指示: 「把所有現金和我的外套拿來,還有短劍。」 一個優秀的傭人應該忘了自己是誰,而只記得自己是個傭人。 得到指示後,貝托菈立刻恢復平常的模樣點了點頭,並且開始行動。 「大小姐。」 「我說過不要叫我大小姐。」 芙洛兒打斷歐拉的話語後,沒有半點遲疑地瞪視歐拉接續說: 「我要討回來。既然對方是駕駛馬車,只要騎馬就充分趕得上吧。我大概猜得出來密爾頓會去哪裡,通往貴族宅邸的路不多。」 歐拉完全沒有插嘴反駁,眉毛也沒動過一下。 不過,芙洛兒明白歐拉的眼神訴說著什麼。 「這樣好嗎?」 所以,就算聽到這個問題,芙洛兒也不會不明白意思。 「無所謂。我要當一個商人,我要討回這個決心。」 摺疊好的外套上頭放了短劍,以及看得出真的是把所有現金收集起來的零散貨幣。 芙洛兒從貝托菈手中接過這些物品的同時,簡短地道了謝。 「可以的話,我很想躲在被窩裡發抖。然後一邊發抖,一邊相信這無法前進,也無法後退的一切都是夢。可是,你要是死了,我一定會流落街頭。到時候想必貝托菈會先走,接著換我走。」 芙洛兒傾著頭,並帶著挖苦意味地揚起一邊嘴角。 「憑那家瓊斯商行的能耐,如果商品是我,肯定能夠賺一大筆吧。」 貴族血統其實一點也不尊貴。 如果沒有錢,就只有這般程度的價值而已。 「既然這樣,我只能繼續前進。而且,我知道的。」 「您知道……什麼呢?」 「我知道什麼都不信、連心靈上的平靜也拿來換金錢的商人,對利益前方的存在有所期待。」 歐拉睜大眼睛,並用力壓低下巴。 這麼說或許有些誇大,但歐拉那模樣就像一個父親看見小孩找到不該發現的東西一樣。 芙洛兒一邊獨自笑笑,一邊穿上外套,並將短劍插在腰上。 纏頭巾的動作讓芙洛兒心髒怦怦鼓動,那力道大得甚至讓人發疼。 「如果利益前方有能夠讓人平靜過活的某種存在,我願意去追求。歐拉。」 「是。」 負責教育芙洛兒兼管帳的忠實手下挺直背脊答道。 「我需要你的幫忙,我不會再給你添麻煩了。」 「我明白了。」 「貝托菈。」 芙洛兒在雨中纏起頭巾說: 「我出門了。」 芙洛兒把現金朝向馬店老闆的側臉丟去,租了馬匹往雨中沖去。 如果密爾頓把偷走的衣服賣了出去,芙洛兒與他的關系一定會就此永遠中斷。到時候只會剩下密爾頓認定賣不出去、如同廢物般的服裝,以及大筆損失。芙洛兒必須逮住密爾頓,先討回衣服後,再討論應該如何處置。 芙洛兒目前也只能這麼做。 不管怎樣,現在最應該優先的是,追上密爾頓把衣服討回來。 「歐拉,短劍呢?」 盡管說話聲就快被雨聲及馬蹄聲掩沒,芙洛兒還是大叫問道。 當然了,芙洛兒並非單純在詢問歐拉是否帶了短劍。 「您發現時,對方只有一人,不是嗎?如果是這樣,那就沒問題!」 芙洛兒的前夫是個行事殘暴的商人。 他肯定碰過不只一次或兩次的打鬥場面。 為前夫這種人工作的帳房,應該會比隨便找來的流氓更加可靠才對。 「比起這個,走這條路真的沒錯嗎?」 「密爾頓每次提起的大概都是那幾個貴族!我不認為在這麼慌張之下,他會去找沒有交易過的地方賣衣服!既然這樣,就只可能是這條路!」 路面滿是泥濘,馬兒好幾次都險些失去平衡。 雖說知道如何騎馬,但芙洛兒只學過基本技巧,頂多只會騎著馬悠哉地搬運貨物而已。 然而,芙洛兒以幾乎緊貼在馬背上的姿勢騎著馬。對她來說,韁繩的控制根本毫無關系,她只是抱著直接祈求馬兒的心情,忘我地在雨中奔跑。 芙洛兒內心感受到的不是憤怒,也不是怨恨。 那麼,是什麼呢? 芙洛兒如此自問,並找出答案。 她心想,答案應該是寂寞吧。 肯定是深不見底的寂寞。 「大小姐!」 可能是雨水沖刷,使得道路坍方。 前方出現一個大坑洞,馬兒在就快掉進坑洞的地方差點失足。 芙洛兒之所以能夠閃過坑洞,並非因為技術了得,而純粹是因為幸運。 馬兒在空中飛起時,緊貼在馬背上的芙洛兒看見了一堆彷彿通往地獄入口似的泥濘。 「大小姐!」 馬兒停下腳步後,芙洛兒拚命地掙扎,試圖挺起幾乎就快從馬背上滑落的身體。 難為情加上不甘心的情緒交雜,使得芙洛兒聽到這平常的稱呼後,更加不悅。 「我說過不要──」 芙洛兒抬起頭打算回以怒吼的瞬間,發現歐拉的模樣有異。 「歐拉?」 雨水不停落下,使得視線變得模糊。 路面上滿是泥濘,就是形容這裡是泥沼之中,也不會有人覺得奇怪。 馬兒口中吐出白色氣息,但一下子就被雨水沖散。 在這之中,歐拉停下馬兒不知看向何方。 「大小姐,您看那邊。」 芙洛兒拉動韁繩,讓馬兒朝向歐拉走去。 站到歐拉身旁後,芙洛兒總算理解了一切。 視線不佳、滿是泥濘的雨中道路。 要不是發生了奇跡,真不知會是何等慘狀。 眼前的情景就是說明沒有發生奇跡時的範例。 「那就是造成這個坑洞的原因嗎?」 「似乎是這樣沒錯。」 路面上形成的大坑洞看起來,像是被某物刮過的痕跡。就像馬車因為轉彎不及,而一邊發出哀嚎般的嘎吱聲響,一邊刮過路面的痕跡。 芙洛兒走下馬背,然後走近道路邊緣。前方是陡峻坡面,順著坡面稍微往下走就會看見一條小河。小河的河水量因雨水而增加,河水也變成了泥水色。這般小河與山坡之間── 有一輛掉了一邊車輪的馬車,還有仰臥著、動也不動的馬兒。 芙洛兒在自家前方看見的那輛馬車,就在小河與山坡之間。 「大小姐。」 芙洛兒不覺得歐拉這聲呼喚有什麼含意。她心想,或許歐拉是覺得這時候如果不搭腔說不過去。 芙洛兒取下頭巾,小心謹慎地走下山坡。 四周只長出少量綠草,所以這般雨勢之中,也能夠立刻看出鞋印。然而,芙洛兒沒看見密爾頓的鞋印。這麼一來,就表示密爾頓可能被捲入意外而暈厥過去,不然就是…… 芙洛兒一步再一步地慢慢走近。 冰冷雨水不停滴落之中,芙洛兒來到剩下三步路的距離時,發現了那存在。 馬車的一邊車輪因為速度太快而陷入地面。 一名男子被壓在馬車底下。 乍看下,男子沾滿泥土和鮮血的面容像是疲倦想睡的樣子。 「……被追上……了啊。」 男子口中還吐著白色氣息。隨著證明生命的氣息湧出,男子說出如此鎮靜的話語。 芙洛兒走完最後三步,站到密爾頓面前。 「……雖然……我也覺得自己這樣太自私,但是……」 密爾頓的左手有一半面積已支離破碎,眼見就要斷了。 他一邊拚命伸長還能夠活動的右手,一邊擠出話語接續說: 「救我。」 密爾頓的模樣怎麼看都不像救得活的樣子。 他自身似乎也覺得自己沒救了。 即便如此,人們臨死之際還是會做垂死的掙扎。 芙洛兒也不覺得密爾頓的話語帶有虛假成分。 「我是一時沖動……才這麼做……我、我不是跟你說過負債的事情嗎?」 密爾頓的笑臉或許是哭臉。 芙洛兒蹲下身子用手按住密爾頓的臉頰後,發現滑過臉頰的水滴很溫暖。 「我很害怕……所以……」 芙洛兒瞥了一眼密爾頓胸膛以下的身軀。 地面因為雨水而變得松軟,說不定密爾頓被壓在馬車底下的身軀沒有受傷。 而且,密爾頓用右手抓住芙洛兒小腿的力道也意外地有力。 如果立刻綁住密爾頓的左手加以止血,再用堆在馬車上的服裝替他取暖,然後叫歐拉趁著搬開馬車的時間去向人求救,或許還有救。 「下次,我絕對不會背叛你,所以……」 「所以要我救你?」 芙洛兒反問道。她首度開口說話的舉動,或許讓密爾頓覺得看見了一道曙光。 密爾頓的笑臉變得明顯。 「求求……你,求求你。」 受到懇求後,芙洛兒閉上眼睛。 密爾頓更加重了右手的力量。 「我們同是貴族出身,不是嗎?」 然後,當芙洛兒再次張開眼睛時,視線已沒有停留在密爾頓身上。 「……芙洛兒?」 芙洛兒無視於密爾頓感到懷疑的呼喚,緩緩伸出了手。 不知道是飛起的車輪碎片,還是固定在馬車某部位的零件。 芙洛兒看見一塊裂開的木頭插在地面上。 「芙洛……」 密爾頓的聲音逐漸轉小,並只轉動視線看向芙洛兒。 「歐拉。」 芙洛兒這麼呼喚後,對著走下山坡的忠實僕人說: 「貨物呢?」 「安然無恙。木箱內容物沒有損壞。要是掉進了泥濘裡,就徹徹底底沒戲唱了。」 「這樣啊。」 貨物安然無恙。 既然這樣,我應該也能獲救。 這樣的狀況下,一般都會抱有這般想法,所以密爾頓也展露了笑臉。 不過,芙洛兒太清楚那笑臉不是發自真心的笑臉。 因為芙洛兒手上握著從地面拔起、前端變得尖銳的木頭。 「這是你自身說過的話。」 聽到芙洛兒這句彷彿獨白的話語,密爾頓一副疲憊模樣看向天空接續說: 「除非……要舉辦葬禮,否則……黑衣服根本賣不出去。」 聰明的男人。 芙洛兒用力吸了口氣。 「我才在想你今天看起來很美……原來如此……原、原來是這麼回事啊。」 密爾頓像在喘氣似地笑笑,而事實上也真的是發喘吧。 因為沾到泥巴加上天氣寒冷,還有想必是大量出血,密爾頓的臉色變成像黏土般的顏色。 密爾頓的視線看向天空。 他看向自己即將前往的下一個住所。 「原來如此……哈哈……」 密爾頓顯得疲憊地發出笑聲,然後忽然閉上眼睛,當他接著抬高臉時,露出滿面笑容這麼說: 「可、可惡!垂死的演技被你識破了啊!」 演技再好,也不可能改變得了臉色。 盡管如此,芙洛兒還是不禁畏縮。 因為她察覺到了密爾頓的想法。 「欺騙你的時候,我、我沒有半點遲疑!你還保有貴族的天真想法,根本做不了生意!商人就算欺騙他人,也不會覺得良心受到譴責,甚至還會感到喜悅,就連神明也不畏懼──」 密爾頓說到一半停了下來,因為芙洛兒的身體蓋住了他。 不過,密爾頓的眼睛仍轉動著。 芙洛兒感到猶豫。 她猶豫著要不要把木頭插入密爾頓無法站起的身軀。 「喂。」 聽到密爾頓的話語,芙洛兒吃驚地縮起身子。 「……你再不殺我,我都快死了。」 看見密爾頓露出溫柔表情說出這般話語,芙洛兒施加了身體重量。 他一輩子都忘不了木頭深深陷入的觸感。 「……很好,這樣就對了……」 鮮血的味道在芙洛兒口中整個蔓延開來。 密爾頓把他顫抖的手,壓在芙洛兒手上。 「當個沒血沒淚的優秀商人……」 事實上,這或許不是密爾頓在說話,而是血泡破裂的聲音。 芙洛兒一直保持著姿勢不動。 時間不知道過了多久。 芙洛兒站起身子時,覺得自己已經變了個人。 「歐拉。」 芙洛兒簡短地說完後,立刻得到回應。 「是。」 「把貨物纏在馬背上。還有,回到家後,立刻拿出剩下的黑色衣服和琥珀飾品,准備出貨。」 「是。」 芙洛兒看著沾在手上的鮮血後,發出最後指示說: 「雖說被趕出了家門,但畢竟是貴族子弟因為『意外』而死。為了參加葬禮,想必需要很多黑色衣服和樸素的琥珀飾品吧。」 「是。大小……」 歐拉說到一半,忽然閉上嘴巴。 他不是在演戲。 芙洛兒轉過身子後,歐拉立刻行了一個禮。 「我已經不是貴族。我是商人,名字是……」 為了成為連心靈上的平靜也拿來換金錢的商人,密爾頓推了芙洛兒一把幫她做出最後決心。 芙洛兒決定借用密爾頓的名字。 「伊弗。」 「啊?」 芙洛兒把密爾頓的拼寫字母加上直線和點。 就像兩人遭人陷害的手法一樣。 「我是商人,伊弗.波倫。」 雨水依舊不停落下。 伊弗重新纏上頭巾後,立刻幫起歐拉搬運貨物。 冰冷雨水不停滴落之中,伊弗.波倫踏出邁向富豪的第一步。 第十一卷 Side Colors II 後記 好久不見,我是支倉凍砂。 第十一集了。這次是短篇集,加上這本已經發行了兩本短篇集。 老實說,出道前我只會寫長篇故事,短篇故事一直讓我有種非常棘手的感覺。而且,不管是長篇還是短篇,都必須用掉一個題材(也就是說,把題材用在短篇上太可惜了!)一方面因為受到這樣的觀念影響,所以一直沒有寫短篇故事,但實際寫寫看後,才驚訝地發現短篇故事意外地好寫。尤其是想要從頭到尾只描述赫蘿與羅倫斯的愚蠢互動時,短篇的適合度壓倒性地勝過長篇故事。 所以呢,這次收錄了赫蘿與羅倫斯的超閃光故事。讀者如有抱怨,恕不回應。 不過,這次伊弗的故事佔了半本書。伊弗是在第五集、第八集,還有第九集出現過的女商人。因為伊弗這個角色非常適合我以前就很想採用,卻沒能採用的題材,所以這次特地讓她登場。不過,寫著寫著頁數超出預期的多,所以佔了半本書。在已出版作品中,伊弗雖然是個守財奴,但這次作品中的她,還是個保有貴族天真想法的女孩。就我個人的想法,我希望大家讀完這篇短篇故事後,能夠回頭再讀一遍已出版作品中的伊弗故事。尤其是第八集以及第九集! 不管怎麼說,本著作的配角老是被人用了就丟,所以既然這次請了伊弗登場,下次我打算讓諾兒菈登場看看。老實說,諾兒菈的故事寫了大約一百五十張稿紙後,就被我丟在一旁。等我完成後,還是……我是已經想好了結局,只是……提不起勁……羊啊…… 零零碎碎地寫著寫著,就填滿篇幅了。 下次的作品應該會是長篇故事,希望來得及在動畫第二季劇情高潮迭起時出版(註:以上指日本時間)! 支倉凍砂 第十一卷 Side Colors II 插圖 第十二卷 序章 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圖源:草木皆眠 錄入:no2body 一望無際的雪原盡頭,天色逐漸變亮。 空氣冰冷得扎人,每吸一口氣,頭痛就會伴隨而來。 天色未亮之前便出門的羊群,出現在遙遠地平線上。 這般風景幾百年來不曾改變過,想必未來幾百年也不會改變。 晴朗的天空、平坦的雪原、走在雪原上的羊群。 吸入空氣,再吐出空氣。 長長氣息隨著冷風拉出一道白煙,視線忍不住追隨而去。 仍有睡意的旅伴蹲在身旁用手指撥動著白雪。 「聽說可能沒有。」 聽到唐突的話語,旅伴卻沒有太大反應。 「早已沒有的東西不可能再失去一次。」 旅伴用小手捏出雪球後,忽然丟了出去。 陷入雪堆之中的雪球形成了一個凹洞。 「我們是人類啊。我們懂得怎麼讓已經沒有的東西失去得更完美。」 第二顆雪球也形成凹洞後,身旁傳來回應話語: 「對咱而言,這太難理解了。」 「你以為死了就什麼都結束了,對吧?不過,事實並非如此。人死了後,可能在天國繼續生活,也可能在地獄再死一遍。要讓已經失去的東西再失去一次,一點困難都沒有。」 旅伴沒有捏出第三顆雪球,而是在身旁對著變得紅通通的手呼氣。 「人類太可怕了。」 「是啊。」 這方點了點頭後,旅伴停頓一會兒,才丟出另一句話: 「為什麼會失去呢?」 「聽說是被切削又挖掘,最後連影子都消失不見。」 衣物摩擦聲傳來,原來是旅伴晃動著肩膀在笑。 「人類真是太可怕了。咱再怎樣也想不出這種天真小孩才想得出來的點子。」 旅伴站起了身子,但自己還是輕輕鬆鬆高過旅伴兩個頭。 如同由下往上看的成熟表情總是讓人感到害怕,由上往下看的少女表情總是顯得柔弱虛幻。 所以,盡管由上往下看旅伴,仍覺得那表情顯得剛強肯定不是因為多心。 「不過,咱聽到那消息後,覺得有些開心。」 「……開心?」 「嗯。最初是在咱無法干預之下失去。那次跟咱一點兒關系都沒有,咱什麼也做不了。」 旅伴一步接著一步地前進,雪地上也一個接著一個地出現腳印,說出旅伴的輕盈身軀還是有著重量。 腳印雖小,但腳步踩得扎實。 「這次……」 然後,旅伴轉過身子掀起長袍下襬,讓晨光落在背上笑著接續說: 「咱干預得到。咱干預得到汝說的死了後的生死。」 旅伴咧嘴一笑,嘴唇底下隨之露出尖銳利牙。 「本以為已經無能為力改變的事實,現在咱能夠再次扯上關系。這般開心的事情不是說有就有。要放棄也好,放棄不了也好。這樣總好過事情在咱無法干預之下開始又結束。」 旅伴表現出兩種堅強態度。 想要保護某存在的堅強態度。 另一種是因為沒有任何害怕失去的存在,而有的堅強態度。 「你難得表現得這麼強勢。」 這方開玩笑地說道,一團白色氣息隨之升起。 「因為這樣咱就有了藉藉口。不管結果如何,只要能夠參加那場合就好,光是這樣就能夠構成一個藉口。而且,也能夠成為慰藉。這或許比事情能不能順利進行來得重要也說不定。」 如果抱著「只要能夠搭上關系就有意義」的想法,輸了時就不會覺得痛苦。 盡管旅伴口中說出這般令人唾棄的提議,卻有種其內心藏著強烈期望的感覺,人們面對這樣的對象時,怎能夠不伸出援手。 早知道會輸。不過,如何輸得漂亮比贏得任何戰斗都來得困難。 「咱未來也必須活得又長又久。在冷天裡睡覺時,必須靠著名為藉口的暖爐來取暖。冬天一直抱著這個暖爐睡覺,有時醒來就眺望暖爐。」 聽到這般發言後,想要回以笑容可說難上加難。 即便如此,這方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 因為旅伴說出這般發言的同時,也露出彷彿在說「我們這就去搶奪世上所有寶物吧」似的無敵笑容。 「我沒辦法一直陪著你。也沒辦法不惜性命地幫助你。不過,我會在自己能力所及的范圍內陪著你。」 嬌小的旅伴一邊讓晨光落在背上,一邊從雪地上站起來。 旅伴想確認的,並非不知道做不做得到的努力目標,而是能夠確實履行的能力極限。旅伴太過體貼,體貼到不願意聽到像是「我願意為了你放棄一切,不管遇上任何危險都不怕」般的熱情話語。 在彼此不逞強之下牽手走下去;這般態度似乎就是歲數增長後的相處模式。 旅伴沒出聲地咧嘴展露笑容,那笑臉顯得開心。 「那麼,咱就從等會兒的早餐,來確認看看汝口中的能力所及范圍有多寬唄。」 旅伴會說出這般開玩笑話語,是在暗示感傷話題到此結束。 旅伴以輕快腳步走了回來,然後撒嬌地抱住這方的手。 「你小心別因為吃太多,而讓這頓早餐變成最後一頓早餐。」 光是旅伴的餐費,就是一筆不容忽視的支出。 即便如此,每次真正讓人不容忽視的卻不是餐費,而是旅伴動腦筋的速度。 「嗯。畢竟汝喜歡咱喜歡到無法自拔的地步。如果為了讓汝開心而拚命吃,可會撐破咱的肚子吶。」 旅伴口中說出的話語就像難以攻下的要塞,只要反駁,毒蛇就會從團團圍住這方的草叢裡爬出來。 這方只能投降。 於是,這方聳了聳肩這麼說: 「我可不想殺了你。」 「嗯。」 然後,原本看向前方的旅伴看了一眼埋沒在白雪之中的修道院後,閉上了發出強烈紅光的琥珀色眼珠。 「這樣最好。要是因為對方的寬容而死,就是死了也死得不痛快。」 一天當中之所以拂曉時分最寒冷,一定是上天的巧妙安排,因為之後天氣就會愈來愈暖和。 第十二卷 第一章 我會再跟你聯絡。 如果是旅行商人,鮮少會照字面解讀這句話的意思。旅行商人會大概解讀成「如果運氣好的話」,或頂多是「一年或兩年後來到相同地方的時候」,才可能取得聯絡。 然而,對隸屬於大型經濟同盟這般復雜機構的人來說,這句話似乎具有如字面般的意思。為了回到大陸,而從位於雪原中央的布琅德大修道院前往港口途中,羅倫斯在去程也停留過的客棧收到了信件。 因修道院而掀起大騷動之際,彼士奇提供了協助,而這封信的寄件者便是彼士奇。修道院因為陷入經濟窘境而使出手段試圖起死回生,但最後宣告失敗,而信上寫著關於修道院的消息。 盡管過去培養出多位偉大聖人,修道院還是因為諸多意圖而試圖取得某聖遺物。 此聖遺物極可能屬於異教徒崇拜之神明所有,也極可能是真的。 對只是個旅行商人的羅倫斯來說,以往只會在旅途中的酒席上,聽到這般用來助興的話題。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因緣際會,現在他卻收到了擁有好幾艘商船、連國王和大主教都必須表示敬意的魯維克同盟捎來信件,信上還寫著關於偉大修道院的機密大事。 也難怪他的嘴角會忍不住上揚了。 不過,仔細想一想,就算是規模再大、力量再強的權力組織,終究是人類所組成。即使只是在旅途中結識的對象,只要與對方意氣相投,奴隸也能夠享用到豐盛晚餐。 因為人們是在神明的指引下才會相遇,所以再多不可思議的事情都可能發生。 不說別的,以羅倫斯身旁的人為例,這個一副深感興趣的模樣探頭看向羅倫斯正在過目的信件的人,就是正常來想會讓人忍不住笑出來的存在。 亞麻色長發,加上尖下巴。帶有紅色的琥珀色眼珠,加上鮮紅朱唇。如果說擁有貴族女孩般的容貌非常稀有,其兜帽底下的動物耳朵更是稀有。這位羅倫斯偶然相遇的旅伴赫蘿,既不是貴族,也不是人類。其真實模樣是能夠輕松一口吞下人類的巨狼,也是寄宿在麥子裡,並且能夠掌控麥子豐收與否,屬於古老精靈時代的存在。 不過,赫蘿本人不太喜歡如此誇大的形容。而且,看見她因為想要閱讀信件,而甩動尾巴不停拍打羅倫斯小腿的催促模樣,與其說會讓人敬畏,不如說顯得可愛更加貼切。 「看完了要還我喔。」 羅倫斯把信件遞向赫蘿後,赫蘿立刻搶走信件。布琅德修道院所購買的聖遺物是非比尋常的狼骨,說穿了就是被稱為狼神的骨頭。雖然實際上修道院買到了假的狼骨,但信件上寫著整個購買過程。 赫蘿一直以為修道院購買的狼骨可能是其同伴遺骨。 雖然已經排除了這般疑慮,但才鬆口氣沒多久,羅倫斯在布琅德修道院又聽到其他同樣與狼骨有關的更壞消息。 這封信件上也寫著關於這消息的一小部分內容。 「話說回來,原來規模那麼大的修道院也會受騙啊。」 另一位旅伴寇爾一邊顧著火勢,一邊開口說道。 或許是因為度過貧窮旅行而變得纖瘦,與擁有十多歲容貌的赫蘿相比,寇爾看起來年幼一些。 若非如此,就是因為寇爾那具有理性,卻絕對不會傲慢的謙虛態度。 羅倫斯面向取暖的火堆對寇爾說: 「你猜哪些人會買不銳利的鈍劍?」 羅倫斯還是個徒弟的時期,師父經常這麼對待他。 突然提出偏離主題的問題,然後透過答案來評量對方的力量。 「呃……那個……沒有錢的人嗎?」 「沒錯。不過,還有另一種人也會買。」 「汝是說有太多錢的人唄?」 寇爾還來不及回答,看完信件的赫蘿這麼說。 赫蘿讓寇爾夾在她與羅倫斯之間而坐,並把信件遞給寇爾。 這名身為流浪學生的少年為了證明其故鄉的北方神明真的存在,同樣在追查狼骨的真偽。 「沒錯。有太多錢的人會想要購買不銳利的寶劍。就算砍不了人也無所謂。劍的價值是依其他條件而定。」 「意思是……修道院根本不在乎狼骨是假的嗎?」 聽到寇爾表現優秀地說出答案,赫蘿摸了摸他的頭以示犒賞。 看見他既沒有顯得難為情,也沒有表現出厭煩模樣,而是露出純粹感到開心的表情,想必身為給予犒賞的人也會感到開心。 「所以,對修道院來說,與其說受騙不受騙,如何賦予狼骨價值更加重要。事實上,修道院也快達成目標了。」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後,寇爾把視線拉回信件上。 信件上寫著修道院差一步就到手的起死回生可能性。 「信上寫的『對岸商行前來試探並表達采買意願』,應該是指那家商行吧?」 羅倫斯等人在港口城鎮凱爾貝時,被捲入了一角鯨騷動。 當時處於漩渦中心的,就是擁有秘密資金准備采買狼骨的珍商行。 「管它狼骨是真是假,以高價賣給珍商行後,只要堅稱不知情就好了;修道院應該是打著這樣的如意算盤,只是最後沒有成功。」 「然後,管他有沒有成功,對咱們而言都無所謂。」 赫蘿一邊用樹枝串起乳酪放在火上烤,一邊這麼說。 她大口咬下表面開始融化的滾燙乳酪後,兜帽底下的耳朵隨之高高挺起。 「沒錯。我們應該留意其他地方。」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後,寇爾繼續追著信件上的文字跑。 如果要說這封信件上寫著極為重要的內容,那不會是報告事實的內容。 有些時候,沒有確證的雜感會比較有幫助。 在生意上,情報有沒有幫助,其實並非依該情報內容而定。 這個情報「沒有人知道」才是最重要的,而沒有人知道的情報總是由毫無確證的雜感而來。 「近年來這類交易似乎在各地積極進行著。我們懷疑其中心人物可能是與我們擁有不同流通網路的團體。感覺得到北方地區彌漫著動蕩氣氛。願神庇佑……彼士奇。」 咀嚼完乳酪後,赫蘿把樹枝丟進火堆之中。 「這跟汝從哈金斯那裡打聽來的消息一致唄?」 基本上,赫蘿不會稱呼別人的名字。她口中說出的,正是流傳於布琅德修道院的黃金之羊傳說中的黃金之羊名字。 不過,赫蘿之所以會稱呼其名,並不是因為哈金斯與她的存在相似。因為赫蘿是一隻頑固的賢狼,除非是值得表示敬意的對象,否則她依舊會稱呼對方為這傢伙或那傢伙。 「向修道院表達過采買意願的珍商行,原本是在一個叫做德堡的商行旗下。哈金斯先生告訴過我,有一家商行在人類稱為大礦山地帶的地區佔地為王,北方地區有可能因為這家商行所為,而變得面目全非。這家商行正是德堡商行,他們擁有與魯維克同盟不同的流通網路。」 哈金斯在溫菲爾王國的布琅德修道院領地,暗地裡為同伴重新建立出故鄉。照哈金斯所說,分散各地的同伴們時而會順道來到這個故鄉,然後聊一聊彼此近況,或互換關於各地狀況的情報。 在這之中,哈金斯為了羅倫斯等人提供了情報。 哈金斯提供的動蕩情報裡,也出現了赫蘿即將前往的故鄉、據說好幾百年前已經滅亡的約伊茲之名。 「那麼……真正的狼骨已經在德堡商行手中?」 「也有這樣的可能性。如果狼骨在市場上流通,應該說這樣的可能性很高。」 羅倫斯從寇爾手中接過信件,然後緩緩撕掉信件。 「啊!」 這麼叫了一聲後,寇爾一臉呆然地張著嘴巴。羅倫斯沒理會寇爾的反應,把信件撕成小碎片後,便往火堆裡丟去。 「如果是唯一一封信,要是碰到水而破損,或被火燒掉會很傷腦筋。這種時候會使用羊皮紙。不過,不易破損也代表著不易處理掉。所以,寫秘密時會使用容易處理掉的紙張。因為不能讓任何人知道秘密內容。」 信件轉眼間燒成灰燼,並隨著熱氣朝向天花板飛去。 「那麼,咱們要怎麼做?」 寇爾與赫蘿兩人的視線追著在空中飛舞的灰燼,但只有寇爾是真的看著灰燼。 赫蘿帶有紅色的琥珀色眼睛並沒有看著灰燼,而是凝視著他處。 「彼士奇先生寄來的剛剛那封信,加上哈金斯先生告訴我們的北方地區情勢。兩大情報網都提供了類似情報。這麼一來,就表示我們幾乎可以把這個情報視為事實。」 「汝說的那家什麼商行,為了把整座山翻過來開挖,到處趕走當地的居民,是唄?」 寇爾吃驚地拉回落在灰燼上的視線。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德堡商行有可能不問真假地拚命收集聖遺物;這是哈金斯先生說的。德堡商行的目的很明顯。想要依賴武力時,沒有什麼同伴比教會組織更可靠。首先,德堡商行肯定會拉攏教會。然後,如果真的這麼做了,他們一定會用很好聽的說法,來形容為了開發礦山而佔領土地的行為。」 木柴發出「劈啪」一聲爆破聲。 「那就是聖戰。為了從異教徒手中奪回神之土地。」 聖遺物是屬於信仰世界的東西。 所以,羅倫斯等人所追查的狼骨,當初或許也是打算用於教會傳教。舉例來說,如果狼骨真是異教之神的遺物,就能夠以「刻意冒瀆狼骨卻沒有受到神譴」的說法,來主張教會的公正性。 赫蘿說過就算它們族群再強悍,一旦化成了白骨,也不可能開口咬人。 如果教會在至今仍留有濃濃異教之神氣息的地區這麼做,肯定能夠帶來極大效果。 而且,假設德堡商行為了開發礦山而當真不惜開戰,該行為已經不算是為了信仰而戰,其真正動機在於賺錢。 如哈金斯用詞巧妙地說過,古老時代,當被稱為神明的存在被趕出森林或高山時,背後總有商人作梗。 不過,這次商人不是在背後。 「畢竟北方大遠征中止,想必有很多傢伙因此很頭痛。雖然不喜歡自己居住的土地發生戰爭,但要是在遠方土地發生戰爭,那可是再歡迎不過了。食物和物資會因此大賣,老是來破壞田地和村落的傭兵們也會爭相出遠門。一切順利的話,前赴戰場的領主會捧著滿滿寶物回來,甚至還能夠分到領主掉出來的寶物。」 「這戰爭如果是在異教土地發生,更是沒什麼好擔心;汝是這意思唄?」 赫蘿的故鄉約伊茲,據說好幾百年前便已滅亡。 不過,該地點想必還存在著赫蘿看慣了的高山和森林,能夠讓赫蘿一邊悠哉地打瞌睡,一邊曬太陽的山丘肯定也還存在。如果從這般角度來說,赫蘿的故鄉應該還存在著。 這個故鄉如果被人利用來挖掘黃金、白銀或其他礦物,景觀就真的會完全改變。到時候樹木會遭到砍伐,高山會被挖掘,河川會遭到阻斷。 轉眼間就會化為一塊陌生土地。 「那個……」 寇爾有禮貌地舉高手插嘴,並且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說道: 「猜得出來……什麼地方會遭到攻擊嗎?」 「猜不出來。不過……」 羅倫斯露出笑容以暫時安慰寇爾,並接續說: 「不過,可以先做准備。因為事情的規模變得愈大,就愈不可能隱瞞得了世人。而且,就算無法阻止整件事情的進行,至少也能夠在想要守護的地方,擋住敵人揮出的矛頭。」 寇爾露出悲痛表情點了點頭,並緊緊咬著下嘴唇。 如果事情是在二十年後發生,說不定寇爾已經站在能夠在教會權力內部,巧妙地誘導矛頭方向的地位。 然而,這一切都是假設。 赫蘿輕輕捏起寇爾的臉頰,然後對著羅倫斯說: 「需要准備什麼?」 「首先要有正確的北方地圖。無論要做什麼,如果光是問出地名卻不知道其位置,就是想採取行動也難,也不知道戰爭矛頭指向什麼地方。雖不是說順便,但只要能夠順著情勢而行,想必狼骨的下落同時也會明朗化。」 赫蘿點了點頭,然後稍微做了一次深呼吸。 「所以,我請哈金斯先生介紹了瞭解北方地區狀況,又懂得畫地圖的人物。不管怎麼說,這可是在知道我們家這隻狼的真實身份之下,挑出來的人選,相當值得期待。」 聽到羅倫斯以開玩笑的口吻說道,赫蘿一副感到無趣的模樣哼了一下,寇爾則是表情僵硬地笑了笑。 在修道院那個早晨,羅倫斯就是告訴赫蘿這件事情。 羅倫斯能夠收集情報,並照著約定帶赫蘿回到故鄉。 不過,關於回到故鄉後的行動,好比說讓德堡商行打不了如意算盤之類的英雄行為,就不是羅倫斯能夠承諾的范圍了。 德堡商行是直接支配北方有力礦山的大商行。在他們的世界,絕非只要有錢就能夠生存下去。對德堡商行而言,就連設法讓布琅德大修道院把聖遺物賣給珍商行的舉動,也不過是大目標裡的一小部分。 從哈金斯口中得知這般事實時,羅倫斯在因為世界之大而心生怨恨之前,不禁先有了一種愚蠢極了的感覺。 羅倫斯個人的力量有限,身為旅行商人的力量更是微弱。 不過,赫蘿不會責怪羅倫斯的無力,所以羅倫斯也不會感到難為情。 只做自己做得到的事情。相對地,面對做得到的事情時,一定全力以赴。 「總之,我們先回到凱爾貝。我打算在凱爾貝跟一個商人見面。」 凱爾貝是發生一角鯨騷動的地點。 赫蘿一副訝異模樣詢問說: 「跟那個一直找汝麻煩的小毛頭?」 「你是說基曼啊?不是他。我要跟一個是哈金斯先生同伴的商人見面。」 聽到羅倫斯的答案後,赫蘿露出顯得更厭惡的表情說: 「又要借助羊的力量啊……」 「這次的對象不是牧羊人,感覺多少好一點吧?」 赫蘿與自尊心強的貴族不同。 雖然乍看下赫蘿確實一副自尊心很強的模樣,但其內在其實像個小孩子一樣,經常做出愛面子或意氣用事的舉動,而她本人也承認這樣的事實。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後,赫蘿一副沒有抱著太大期待的模樣反問說: 「那麼,不是牧羊人是什麼?」 羅倫斯簡短回答了一句: 「畫商。」 如同河川會隔開兩個國家,中間如果隔著海洋,就算距離不算太遠,氣候也會截然不同。 因為氣候大不同,甚至還有人開玩笑說,因為隔著海洋通信,所以把對方國家的夏天誤以為是冬天。 港口城鎮凱爾貝的天氣雖冷,但還不至於到嚴寒的程度。 然而,如果橫越流入凱爾貝的河川北上,四周就會立刻化為與溫菲爾王國沒什麼兩樣的雪景,讓人不禁贊嘆世界的構造真是奇妙。 「咱們要在城鎮北端下船,還是南端?」 赫蘿在船上這麼詢問,並從棉被底下露出困得快睜不開的眼睛。赫蘿拿天氣太冷當藉口,直到方才還一直喝著酒。 羅倫斯把手伸向赫蘿的頭,然後一邊輕輕用手指撥動瀏海,一邊回答說: 「南端。就是比較熱鬧的那一邊。」 凱爾貝因為河川流經中央位置,使得城鎮分為南、北兩端。北凱爾貝住著從以前就住在這塊土地上的居民,南凱爾貝則住著來到新城鎮的商人們。 比較熱鬧的一端是商人們居住的南凱爾貝。 「嗯。如果是這樣……或許可以期待吃到美食。」 赫蘿說到一半時還打了一聲哈欠,然後抿著嘴咀嚼。她看向遠方的目光,不知究竟幻想著吃了什麼大餐? 羅倫斯一邊回想荷包裡的錢,一邊有些話中帶刺地說: 「說真的,早知道就帶幾隻羊走。」 在布琅德修道院從事牧羊人工作的哈金斯,說了好幾次會偷偷帶回幾只肉質肥嫩的羊只,讓羅倫斯等人帶走。 「嗯……不過,要帶著走畢竟很麻煩。」 「難得你會做出這麼顧及現實性的判斷。」 羊並不便宜,而且如果還是由哈金斯這個黃金之羊化身來挑選,肯定會挑選出找不到更肥嫩肉質的羊只。 然而,羅倫斯還是沒有收下。拒絕的理由正是赫蘿所說的原因。 羅倫斯拒絕哈金斯的提議時,赫蘿雖然一副不滿模樣,但其實是明白羅倫斯的難處。 「這麼點事情咱當然懂得判斷。不管怎麼說,咱們這團體已經有……」 在棉被底下把行李當枕頭躺著的赫蘿,從羅倫斯的手指之間投來顯得壞心眼的目光。 赫蘿之所以沒有把話說完,不知道是因為她的體貼表現,還是嫌麻煩。 「我看你跟寇爾一樣睡個覺好了。」 寇爾因為害怕搭船,所以喝了一口不敢喝的酒後,就一直在羅倫斯身邊睡著。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後,赫蘿緩緩閉上眼睛回答說: 「咱雖然不怕搭船,但很怕喝酒。因為怕喝酒,所以恨不得能夠睡著,但為了避免睡著,就不得不喝更多酒。」 這是對勸誡人們不要飲酒過度的聖職者,所說的有名笑話。 赫蘿令人害怕之處是,她這麼挑選話語並非為了表現知識,而是她真的這麼認為。 「怕支付餐費的我,只能喝下眼淚嗎?」 赫蘿八成是覺得無趣,所以沒有回答羅倫斯。 在這之後沒多久,船隻如預訂時間抵達了凱爾貝。 等到羅倫斯叫醒寇爾,並讓賴床的赫蘿好不容易站起來時,船艙已經只剩下他們三人。 「啊~呼。才過了幾天而已,怎麼有種非常懷念的感覺吶。」 走下船隻,並站上南凱爾貝的土地後,赫蘿這麼說。 的確,羅倫斯三人在凱爾貝被捲入了城鎮差點一分為二的騷動,或許這個地方讓人印象特別深刻吧。 「可能也是因為溫菲爾是一片雪景,跟這裡完全不同的關系吧。不過,對喔。」 看見赫蘿動作輕盈地獨自伸著懶腰,羅倫斯背起與寇爾分擔的行李,並按住赫蘿的長袍下襬,以遮住就快露出的尾巴後,接續說: 「認識你後,這是我們第一次來到同個城鎮兩次啊。」 「嗯?嗯。聽汝這麼一說,才發現確實是如此。」 在目睹過溫菲爾的不景氣模樣後,凱爾貝不變的吵雜聲更讓人感到懷念。對於身處生意世界的人來說,果然還是擁有充滿活力市場的城鎮比較好。 「原來如此,這樣也會覺得像是跟汝一起旅行了很久。」 「嗯?」 赫蘿一邊眯起眼睛環視四周,一邊在身後交叉起雙手先走了出去。 「因為每經過一個城鎮,老是遇到回想起來足以笑上五十年的事情。」 羅倫斯不禁覺得赫蘿的背影看起來有些落寞,他也相信不是自己多心。 因為羅倫斯知道當赫蘿回想起一件往事而笑上五十年時,他肯定已經不在赫蘿身邊。 「……」 發覺羅倫斯沒有做出回應後,赫蘿忽然停下腳步,並轉過身面向羅倫斯說: 「對了,汝啊,要不要讓愉快之旅再增添一件往事啊?」 羅倫斯把視線移向赫蘿後方一看,看見店家在屋簷下正准備把鰻魚丟入油中。 前往洋行寄放行李時,羅倫斯在不會帶來不良影響的范圍內,向為他寫了介紹信的基曼,說明了在布琅德修道院遇到的事情。 基曼一路保持愉快表情聆聽到最後,然後遞出一封信件代替回答。基曼說這封信件是前陣子從往南走就會遇到、以加工皮革出名的城鎮寄到洋行來。 不用問也知道寄件人是誰。 信件上只寫了一句「撈了一大筆」,如果把信件拿來嗅一嗅,肯定會嗅出不同於赫蘿的狼味道。 「畫商?您是指攸葛商行嗎?」 「是的,我想與哈夫那.攸葛先生見個面。」 「如果是這樣,走出洋行後,只要順著道路走下去,就會發現攸葛商行在右手邊。攸葛商行的屋簷下掛著代表他們商行的羊角圖案徽幟,所以很容易找到。」 因為知道哈金斯與其同伴攸葛的真實身份,所以聽說如此大膽的圖案徽幟時,羅倫斯不禁露出苦笑。 「不過,您會想找攸葛商行,還真是挑了個特殊的地方呢。」 買得起畫的人大多身份很高,而專門賣畫的商行根本不是區區旅行商人能夠進出的場所。身為負責守護羅恩商業公會名聲的一人,基曼或許是在擔心羅倫斯會不會又被捲入什麼怪事。 雖不是刻意想為基曼排除這般擔憂,但羅倫斯心想說不定基曼知道什麼情報,所以沒有抱著太大期待地回答說: 「我想跟一個名為弗蘭.沃內莉的銀飾品工藝師見面。」 羅倫斯說出這個哈金斯告訴他的名字後,基曼臉上明顯化為驚訝的表情。 「您知道這個人物嗎?」 基曼用手輕輕撫摸臉頰抹去驚訝表情後,露出溫和笑容這麼說: 「對方是個有名人物。不過,是以壞評價出名。」 這是怎麼回事呢? 羅倫斯稍微環視四週一下,而這樣的舉動是無言地催促著基曼繼續說下去。 「對方的顧客性質不好。」 基曼這時露出的眼神,與其說像在說沃內莉個人的壞話,更像在為羅倫斯擔心。 「雖然弗蘭.沃內莉是個被稱贊年紀輕輕,精湛工藝便已得到諸侯賞識的銀飾品工藝師,但這裡指的諸侯淨是一些暴發戶,這些人背後都有黑暗的過去。不僅如此,大家不曾聽說弗蘭.沃內莉在某處的工作坊拜師學藝過。感覺是個很可疑的人物。」 擁有如蜘蛛網般情報網的基曼都這麼說了,事實肯定也是如此。 弗蘭.沃內莉到底是個什麼人物呢? 羅倫斯這麼思考著時,基曼在最後補上一句說: 「我想應該不要跟這樣的人物扯上關系比較好。」 在公會裡,基曼與羅倫斯的身份之差宛如天與地。 既然基曼表示了不要扯上關系比較好,羅倫斯就應該當成是「不准扯上關系」的命令。 然而,拿著筆在帳簿上記錄的基曼畫完最後一條線後,輕輕咳了一聲說: 「糟糕,好像不小心讓您聽見了我在自言自語。」 說到基曼這時露出的笑臉,真是再刻意不過了。 基曼似乎願意把才纔的話語,當成是出自親切心的忠告。 向基曼道謝後,羅倫斯急著與在洋行外等待的赫蘿與寇爾會合,而准備離開。 這時,基曼保持視線落在帳簿上搭腔說: 「您准備分最後一筆利潤時,記得與我聯絡。」 如果稱基曼為朋友,或許顯得厚臉皮。 即便如此,羅倫斯還是有種感覺。 他覺得自己與基曼之間建立出了令人愉悅的關系。 「那是一定的。」 羅倫斯露出笑容簡短回答後,離開了洋行。 「您沒事吧?」 寇爾露出擔心表情問道。如果照常理來思考,在赤裸裸地表現出慾望,並爭鬥一番後,一般人想必連對方的臉都不想看見吧。 然而,世上盡管有數不盡的人,卻沒有什麼人比商人更沒有節操,甚至能夠與以往互鬥過的對象開心喝酒。 羅倫斯摸了摸寇爾的頭後,這麼說: 「洋行收到了一封信。上面只簡短寫著『撈了一大筆』。」 寇爾的表情忽然整個明亮起來,或許寇爾也惦記著伊弗。 而伊弗也相當疼愛寇爾。 此刻只有赫蘿一人顯得很不開心。 「但願別是好不容易過了一關,又來了一個難關吶。」 赫蘿應該是對甚至有過想要殺害羅倫斯念頭的伊弗,以及基曼所形容的弗蘭.沃內莉感到在意。 單純就基曼提供的情報來說,弗蘭.沃內莉肯定是個難纏傢伙。 或許是羅倫斯臉上不小心露出彷彿在說「不過,你這個最難纏的傢伙好意思說人家嗎?」似的表情。 赫蘿哼了一聲後這麼說: 「那麼,汝說的那個什麼畫商在哪?」 當赫蘿明顯表現出心情不好的模樣時,代表著其實心情很好。 羅倫斯走了出去後,赫蘿乖乖地跟了上來。 不久後看見掛在攸葛商行屋簷下的徽幟,赫蘿掩飾苦笑地嘀咕說: 「真搞不懂那些傢伙的膽子是大還是小。」 「這道理或許就跟使用老鷹圖案做為家徽的貴族出乎意料地多一樣。」 說著,羅倫斯打開加了精緻裝飾、外觀樸素卻彷彿泛著金光的木門。打開門的瞬間,顏料的獨特氣味撲鼻而來。 以面向大馬路的商行來說,攸葛商行的規模或許算小。 不過,一眼就能夠看出攸葛商行生意做得不錯。掛在整面牆上的圖畫,加上立在店內各處的圖畫數量相當多。這些圖畫有著一個共通點。 那就是圖畫的大小。 一般來說,不管圖畫上畫了什麼圖樣或畫家是誰,對價格幾乎不會造成影響。圖畫的價值幾乎就等於顏料的價格,因此,圖畫的價格是依其大小及色澤而定。 放在這家小規模商行裡的每幅圖畫都很大,而且使用了多種顏料呈現出鮮豔色彩。如果要標上價格,肯定會是相當高的金額。 「哇啊……」 這些圖畫從描繪神明或聖母的模樣,到在深山或森林、洞窟或湖邊度過隱居生活的聖者模樣,可說包含了各式各樣的題材。 其共通點就是,每幅圖畫上的背景都顯得特別大。 那感覺就彷彿比起描繪神明或聖母,更想描繪背景一樣。 「老闆不在啊?」 赫蘿發出感嘆的聲音,而寇爾則是根本說不出話來。羅倫斯沒理會兩人往商行裡面走去。 當然了,羅倫斯沒忘記回頭叮嚀好奇心旺盛的赫蘿一句:「別亂碰圖畫。」 雖然赫蘿一副彷彿想說「別把咱當成小孩子」似的不悅模樣鼓起雙頰,但她的手指正准備朝向隆起的顏料表面摸去。要是因為手指勾到而使得顏料剝落,三人就得立刻轉過身拔腿逃跑。 「有人在嗎?」 羅倫斯朝向最裡面的房間大喊後,傳來「叩」的一聲硬物撞擊聲。 老闆似乎是在更裡面的倉庫裡。 聽見模糊的回應聲傳來後,羅倫斯一邊眺望掛在牆上的圖畫,一邊等待老闆走出來。 那是一幅描繪修道士行進模樣的圖畫。 順著河岸行進的多名修道士後方,有著一大片肥沃的森林與高山。 「來了!來了!有什麼事嗎?」 隔了一會兒後,一名與其說像羊,更像豬只的男子從裡面走了出來。 男子頭上戴著扁平帽子,乍看下也有點像聖職者,但身上的服裝卻是商人穿的頂級貨色。 男子的模樣與哈金斯有著強烈的對比,看起來就像個利慾薰心的商人。 「我想找哈夫那.攸葛先生。」 「喔?我就是哈夫那。呃……您找我到底有什麼事呢?」 羅倫斯的模樣一看就知道是個旅行商人,而且身旁的兩名旅伴一個是修女,一個是像從貧民救濟院出來的少年。 賣畫給富裕人家收藏的商行不是這般組合會來的地方。 「是這樣子的,我是在布琅德修道院的哈金斯先生介紹下──」 羅倫斯說到這裡的瞬間── 攸葛那像豬鼻子一樣的大鼻子抽動了一下,其視線看向某個定點就這麼僵住了。 察覺有視線投來後,赫蘿把目光從描繪聖母手拿蘋果的圖畫上移向攸葛。 盡管身形嬌小,赫蘿終究是一隻狼。 「啊、啊、啊……」 「她的名字叫做赫蘿。哈金斯先生也非常照顧她。」 面對感到畏懼的攸葛,羅倫斯盡可能地面帶笑容說道。 然而,攸葛似乎已經慌張得什麼話也聽不進去。他一副想要立刻轉身逃跑,卻移動不了雙腳的模樣,像是被赫蘿的目光釘住了似地注視著赫蘿。 所以,赫蘿移動了腳步。 她連嘆一口氣也沒有,便迅速走近攸葛,然後這麼說: 「對了,有沒有像那幅畫上畫的蘋果?」 說到人類在森林遇到野狗群時會怎麼做,那就是拿出肉乾,然後丟得遠遠的。 這樣的做法立刻見了效。 攸葛拚命地點頭,就連雙頰的贅肉也跟著晃動了起來,最後退到了最裡面。 「與其說是羊,更像豬吶。」 看著攸葛的背影,赫蘿發愣地說出這般話語。 看見用木盤堆了滿山的蘋果端來,赫蘿毫不客氣地伸出了手。 至於攸葛,他明明是這家商行的主人,卻一直站在房間角落。 「攸葛先生。」 羅倫斯這麼搭腔後,攸葛嚇了一跳地縮起其龐大身軀。 勸著攸葛坐下時,羅倫斯都快分不清誰才是商行主人了。 「哈金斯先生已經跟我們說明過您的事情了。」 原本一直凝視著蘋果,並且不停擦拭汗水的攸葛聽了後,忽然停下擦汗的手。 攸葛壓低頭抬高視線地看向這方,那眼神甚至像在請求這方大發慈悲。 「哈金斯說……不能吃汝。」 赫蘿一邊大口咬著蘋果,一邊趁著這個空檔說道。 她帶著捉弄意味地用一邊眼睛看向攸葛。比起攸葛是一隻羊的事實,赫蘿或許純粹是因為攸葛的害怕態度,而感到不悅。 不過,就算攸葛沒有表現出害怕模樣,赫蘿也可能因為這樣而感到不滿。這或許是身為狼才有的復雜心態吧。 「因為太硬。」 聽到赫蘿說出多餘話語,羅倫斯趕緊補上一句說: 「哈金斯先生說您是個硬骨頭的成功商人。」 「……您們對哈金斯翁……不,您們與哈金斯翁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如果再有勇氣一些,或許攸葛是想說「您們對哈金斯做了什麼」也說不定。 然而,赫蘿大口咬著蘋果時,嘴裡的尖牙清楚可見。 羊與狼是勢不兩立的存在。 掠食者是哪一方,被吃的又是哪一方;這個不變的事實甚至比漫長歲月的盡頭更為悠長。 「哈金斯先生告訴了我們他在修道院的努力。那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然後,我們也幫了他的忙。」 攸葛的視線在羅倫斯與赫蘿之間足足來回移動了三次。 「……哈金斯翁怎麼會提到我的名字?」 「因為我們在尋找很熟悉北方地區的人。」 攸葛的眼神慢慢恢復活力。 身為畫商的攸葛事業做得很成功是無庸置疑的事實,所以面對既是人類,又是旅行商人的羅倫斯,肯定能夠保有同等,甚至高於羅倫斯的地位。 「這……是的。如果是這樣……」 即便如此,攸葛還是把話含在嘴裡,而且愈說愈小聲地這麼嘀咕。然後,他一副想繼續說下去的模樣說了句:「可是……」並看向赫蘿。 連續吃了不知五顆,還是六顆蘋果後,赫蘿一副彷彿在說「暫時解了渴」似的模樣舔著沾在手上的汁液。 舔完小指和無名指交接處後,赫蘿突然開口說: 「自稱是哈金斯的那傢伙,就是那只有骨氣的羊。他懂得待人處世的道理。」 「……」 攸葛沒能夠繼續說話,甚至還不敢呼吸地看著赫蘿。 「意思就是說,他懂得要好好報答咱們的恩惠。這報恩能不能夠有結果……」 赫蘿瞥了攸葛一眼。 「就在於汝願不願意提供協助。」 「那……」 攸葛一副像是食物卡在喉嚨似的模樣閉上嘴巴,然後先吞了口口水,才接續說: 「那當然沒問題……只要是哈金斯翁的請求……」 「嗯。」 赫蘿輕輕頂了一下羅倫斯的手臂,應該是在說「接下來就交給汝了」。 在這之後,赫蘿輕輕頂了一下寇爾的手臂,她是在告訴寇爾說「難得有蘋果,還不快吃」。 「那麼,不知道攸葛先生能不能幫我們介紹呢?」 「喔……的確,我們商行做的是圖畫買賣,畫家當中也有不少人習慣旅行度日。也就是說,那個……」 「是的,哈金斯先生告訴我們一位銀飾品工藝師的名字。」 就在這個瞬間── 攸葛第一次露出像個畫商的表情。 羅倫斯身旁的赫蘿從一副事不關己模樣吃著蘋果的任性女孩,變成了一匹狼。 「哈金斯先生說的名字是,弗蘭.沃內莉。」 攸葛鬆垮的臉上堆起皺紋。 這樣的反應並非因為恐懼。 那是商人被他人發現自己所做的生意當中,最有賺頭的生意時,會露出的獨特表情。 然而,攸葛早已變回了商人。 既然變回了商人,攸葛當然十分瞭解如果草率應付貴人所介紹的對象,代表著什麼意思。 「我認識這個人。」 「我聽說對方好像是個工藝精湛的銀飾品工藝師?」 聽到羅倫斯的詢問後,攸葛表情苦澀地點了點頭。 「沃內莉師傅靠著繪畫維生,但其實本業是銀飾品工藝師。雖不知道有過什麼經歷,但沃內莉師傅與多位達官顯要的交情很好,而且其工藝讓這些大財主個個鐘情不已……尤其是一些手持長槍和盾牌闖出一片天地、個性難應付的大財主,更是給予大好評價……」 對攸葛商行而言,再也找不到比弗蘭.沃內莉更好的搖錢樹。 攸葛應該很想這麼接話下去吧。 羅倫斯輕輕咳了一聲說: 「方便介紹給我們認識嗎?」 誰也不想他人靠近自己的搖錢樹。 羅倫斯非常瞭解攸葛這般心態。 而且,這個突然來到商行的他人,還是帶著一身窮酸樣的少年、看似旅行商人的男子,以及狼之化身。 攸葛就是想像了自己被狼一口咬斷脖子然後啃個精光的畫面,想必也沒人能責怪他膽小。 明顯看得出攸葛拿出心中的天平,衡量著哈金斯的恩惠、自身利益以及人身安全的重量。 赫蘿伸出手輕輕觸摸了天平。 「約伊茲。」 「咦?」 攸葛把視線移向赫蘿。 「約伊茲。一個古老的名字。聽說記得這名字的人已經變得很少,知道其位置的人更少。」 攸葛應該已經口渴不已,卻不停地想要吞口水。 「咱在尋找故鄉。咱的故鄉就是約伊茲。汝呢?汝聽過約伊茲嗎?」 如果要說赫蘿這樣的態度顯得輕率,或許確實如此。 不過,這般態度也像一個王者厭煩於為了當王者而逞強的感覺。 「如果汝聽過,可不可以告訴咱?拜託。」 赫蘿縮起身子,並低下了頭。 羅倫斯不禁覺得赫蘿要是露出了尾巴,彷彿都快看見尾巴夾在雙腿之間。 「那……那、那個……」 看見赫蘿的舉動,連羅倫斯都感到驚訝了,攸葛的感覺恐怕已經超乎驚訝,而是感到不安。 攸葛半抬高坐在椅子上的屁股,嘴巴一張一合地試圖想對羅倫斯與寇爾說些什麼。 赫蘿會做出這般舉動,或許有一部分是因為懶得與人展開拉鋸戰,但或許赫蘿自身在心境上也有了變化。 尤其是在溫菲爾時,赫蘿在每次都讓她瞧不起的羊只面前,體認到了自己的幼稚。赫蘿這次的態度並非高傲地逼迫對方,而是在請求對方給予答案。 攸葛的膽子或許很小,卻是個心胸寬敞的男人。 「請、請抬起頭來。既然是哈金斯翁的介紹,不、不對,像我這種對象,您都願意如此謙虛,我身為一隻羊,當然願意提供協助。所以……」 請抬起頭來。 聽到攸葛這最後一句話,赫蘿緩緩抬起頭,並露出微笑。 面對比自己年長好幾百歲的赫蘿,羅倫斯或許不該這麼說,但羅倫斯真心認為從赫蘿的笑臉,看得出她又成長了一些。 第十二卷 第二章 除了蘋果之外,攸葛還端出了溫過的葡萄酒。 「喝了會很暖和喔。請喝。」 羅倫斯道謝後,喝了一口葡萄酒,赫蘿也跟著羅倫斯喝了一口。赫蘿明明不敢喝這種酒,卻裝作一副沒事的樣子。因為只有寇爾一人喝著加熱過的山羊奶,所以赫蘿一副羨慕模樣斜眼看著寇爾,讓羅倫斯不禁覺得有些好笑。 「對了,三位是要找銀飾品工藝師弗蘭.沃內莉吧。」 「是的。」 雖然攸葛一副嘴裡還含著什麼似的模樣,但立刻下定決心地接續說: 「她現在正好在凱爾貝逗留。」 赫蘿露出明顯不帶笑意的笑臉看向攸葛,而羅倫斯也不是不能體會她的心情。 不過,既然弗蘭.沃內莉是珍貴的收入來源,攸葛當然會想隱瞞。 羅倫斯輕輕拍了一下赫蘿的膝蓋後,詢問說: 「是為了繪畫或製作工藝品嗎?」 「不是。應該是說為了這些工作做准備吧。她平常總是到處奔走,所以我還以為會有好一段時間聯絡不上,沒想到她前幾天突然出現,並這麼告訴我。她說恰巧聽到了某個傳說。」 「傳說。」 聽到羅倫斯以確認的口吻嘀咕道,攸葛點了點頭說: 「這個傳說跟一個叫做堂斯格村的村落有關。堂斯格村位於呈長方形橫跨廣大北方地區的山脈腳下。那裡的山很高,森林很深,沃內莉師傅好像就是為了追查跟那裡的森林和高山湖泊有關的傳說,才來到凱爾貝。」 聽到「與森林和湖泊有關的傳說」,羅倫斯看向身旁。 然而,赫蘿沒有看向這方,因此羅倫斯與赫蘿後方的寇爾視線交會。 「攸葛先生您知道這個傳說嗎?」 「我當然聽說過這個傳說,不過……如您所知,我們擁有獨自的情報網。所以對於這個傳說的真偽,我們有某程度的瞭解……」 「也就是說,很可能是假的?」 攸葛輕輕點了點頭。 「不過,沃內莉師傅是個個性難應付的人,只要她決定以某目標作為銀飾品題材,就絕對不會改變決定。很多客人會鐘情於她,也包含了這般態度就是了……」 「您的意思是,她沒時間幫我們畫地圖?」 「是的。還有……」 「還有什麼呢?」 聽到羅倫斯反問道,攸葛一副很過意不去的模樣這麼回答: 「的確,沃內莉師傅為了追求銀飾品題材,而在北方地區到處奔走。而且,關於您想知道的古老地名知識,相信她也比我和哈金斯翁知道得更詳細。畢竟她總是一個一個地實地追查傳說。」 羅倫斯點了點頭,催促攸葛說下去。 攸葛的這段話並沒有回答羅倫斯方才的問題。 「是的。不過,我不知道開口拜託沃內莉師傅畫地圖,她會不會坦率地接受請求。因為我也是歷經千辛萬苦,才好不容易建立出現在的關系……」 攸葛面帶苦澀表情不停地擦拭汗水。 如果攸葛不是在演戲,就表示這位弗蘭.沃內莉真的很難應付。 「怕什麼?沒什麼好擔心。」 然而,赫蘿沒理會攸葛的這般擔憂。她一派輕松地說道,並咧嘴露出尖牙。 赫蘿是開玩笑地在表示「只要威脅對方就好」。 雖然攸葛的表情化為笑臉,但並非因為覺得好笑而笑。 工匠本來就是「頑固」的代名詞。成為傳說的鐵匠當中,據說有些人僅管陷入極度貧困的生活,又被迫打造長劍,卻寧願吃掉落在鐵砧上的鐵鏽充飢,也不願意去做非出自本意的工作。 面對這般對象,如果某天突然前來拜訪,並要求對方畫北方地區地圖的舉動或許顯得無謀。 「我明白了。不過,能夠麻煩您幫我們說幾句好話嗎?」 聽到羅倫斯的詢問後,攸葛讓身體往前傾。 攸葛的這般動作或許是在強調他已抱了堅定不移的決心,決定說出接下來的發言。 「因、因為她是個難應付的人……」 羅倫斯知道介紹來路不明的人給弗蘭.沃內莉認識,已是攸葛最大的讓步。 因此,羅倫斯稍微思考了一下。 一方是惹火一位銀飾品工藝師,另一方是賣面子給為攸葛這些羊只化身守護故鄉的哈金斯。把這兩件事情放上天平秤了後,攸葛決定取銀飾品工藝師這一方。 如果無論如何都希望攸葛協助,是否應該向哈金斯拿取什麼能夠做為記號的物品呢?還是,攸葛並非那麼重情義的人呢? 再不然就是,弗蘭.沃內莉是值得讓攸葛這麼做的銀飾品工藝師。 憑羅倫斯這種一般人的頭腦,也能夠做出這些推測,更別說以畫商身份獲得成功的攸葛了。對攸葛來說,少許時間內要看出羅倫斯在思考什麼並非難事。 更重要的是,攸葛眼前有一個萬一惹火了,會更加危險的存在。 攸葛用著幾乎像在求饒似的認真口吻說了起來: 「我不想惹火沃內莉師傅確實是為了生意。但是,我不是為了錢。」 生意永遠是為了賺取金錢的行為。 羅倫斯感興趣地看向攸葛,只見攸葛一副已下定決心的模樣站起來,然後走近某幅畫下。 「這幅畫是在畫一個古名稱為帝拉的地方。」 比起其他圖畫,掛在牆上的那幅畫大了一圈,上面畫出巨大岩石散落地面的荒地,荒地上有一位隱者站在光禿禿的山崖前方,朝向天空舉高雙手向神明祈求。 那幅畫可能是在描繪攸葛所說的「帝拉」當地的守護聖人,或是在描繪聖人傳說。 這樣的圖畫其實到處可見。不過,就羅倫斯的知識來說,這幅畫比較特別的地方是,其重點看起來像是放在背景上,而不在隱者上。 羅倫斯這麼思考著時,攸葛說出令人意外的事實: 「這裡是我的故鄉。」 「唔!」 羅倫斯感覺得到身旁的赫蘿變得僵硬。 「不過,我的故鄉以前是個更肥沃的地方。也沒有這樣的山崖……這個山崖其實是爪痕。」 赫蘿以沙啞的聲音說: 「獵月熊的爪痕?」 「是的。那是我們永遠忘不了的記憶。這幅畫是透過像沃內莉師傅這樣的人的協助,才畫了出來。那已經是幾十年前的事情了。為了過去的故鄉同伴,或際遇相似的同伴,我在這裡經營畫商,並收集畫了同伴們不得不捨棄的故鄉模樣,或是發生那場大災難後就回不去的地方模樣的圖畫,然後賣出去。如果說這麼做不是為了賺錢,那會是在騙人,但賺錢只是次要目的。」 攸葛以看向遠方的目光眺望著畫中景色,就彷彿眼前有一大扇窗戶似的。 「而且,這幅畫上的景色如今已經不存在了。聽說是發現了金礦脈……說來諷刺,聽說為了畫這幅畫而請來帶路的男子,就是發現礦脈的人。就算沒有人發現礦脈,景色也會因為被風吹蝕、被河川浸蝕而逐漸改變。放在那間房間裡的圖畫,或是已經裝飾在某處教會或宅邸的圖畫中的景色,很多不是已經消失,就是慢慢即將消失。而且,圖畫本身也有保存期限。」 攸葛輕輕撫摸畫緣,說完話後也一直望著圖畫好一會兒。 這裡是剪下一小段不停改變的歲月,並加以保存的地方。 人類覺得時間漫長的自然景色變遷,對攸葛他們而言,時間或許過得太快了。 時間明明過得很快,過去的回憶卻永遠不會改變,這使得現實與回憶之間的差距越拉越大。 攸葛忽然看向這方,然後看似困擾地笑了笑。雖然知道攸葛的目光應該是看著赫蘿,但羅倫斯沒有看向赫蘿。因為他擔心如果看了赫蘿,赫蘿會覺得受傷。 這時候只有活在相同時光裡的攸葛,能夠向赫蘿搭腔。 「可以的話,我很想幫助你。這不單單是為了我們羊。因為我的顧客裡也有鹿、兔子、狐狸,還有鳥的化身。」 羅倫斯聽見赫蘿動了一下而傳來的衣服摩擦聲。 但是,羅倫斯當然不會問赫蘿做了什麼。 「可是,弗蘭.沃內莉師傅的知識和能力非常地珍貴。她擁有只要看了一遍,就不會忘記的記憶力,以及不惜失去性命也要達到目的的意識。她把所有熱情全灌注在『讓景色化為形體』這件事上,我們怎能失去她的協助。不管怎麼說,畢竟已經沒時間了。」 攸葛眼裡發出強而有力的光芒,那是只為了自身利益而行動的人,絕對無法發出的光芒。 在他們這些存在的生命痕跡會毫不留情地消失之中,攸葛所做的工作是,試圖讓生命痕跡留下記錄。 不過,攸葛的話語讓羅倫斯有些在意。 攸葛所說的「沒時間」,是指景色變遷的速度太快嗎? 「沒時間?」 「是的。我們必須加快腳步。我們想請沃內莉師傅畫下來的地方有高山景色。但是,她的壽命實在太短了。我們時常在想,要是她也跟我們活在相同時光裡該有多好。」 聽到攸葛的話語後,羅倫斯不禁發出驚訝聲,而他相信感到驚訝的不只自己。 羅倫斯一直以為名為弗蘭.沃內莉的銀飾品工藝師,也與攸葛他們一樣是特別的存在。 不過,既然這樣,只要試著這麼發問就好。 ──既然在意時間,為什麼能夠走過悠長歲月的你,不靠著自己的雙手畫下景色呢? 「我也勉強算是個商人。」 羅倫斯忍不住摸著臉思考。或許是羅倫斯的表情說出他在思考什麼。 攸葛先低下頭輕輕嘆了口氣,然後看向掛在牆上的圖畫,並眯起眼睛說: 「我知道您想說什麼。過去我們也真的拿起畫筆過……以前版畫比較多,我們有一些同伴會把北方和東方地區,還有如今已失去過往景觀的南方地區畫下來。但是,這些同伴也不是不死之身。」 赫蘿是寄宿在麥子裡的狼之化身。羅倫斯記起赫蘿曾說過如果失去讓她寄宿的麥子,其存在可能也會消失。而且,或許赫蘿也有其壽命也說不定。 不過,從攸葛的語氣中,聽不出其同伴是因為壽命到了而死。 在包括赫蘿的這些特別存在的身上,羅倫斯從未感受到自然死亡的概念。 攸葛平靜的眼神看向羅倫斯。 那眼神如年歲已高的賢者般顯得柔和且深奧。 「這些同伴拿著畫筆走訪各國,並仔細觀察現實世界。他們本來就是在使命感驅使下,才拿起畫筆的一群。因為人類而遭到開拓的森林、被改變流向的河川、被挖掘的高山,或是被埋起的山谷。這般景色不斷出現眼前後,不知不覺中大家變得無法忍受繼續坐著畫圖,手中的畫筆也變成了長劍。」 羅倫斯曾經聽過這樣的故事。 他朝向寇爾一看,發現寇爾聽得入神。 「然而,寡不敵眾。其中一個同伴被教會放火燒死,一個同伴被大軍踏死,還有一個同伴為自己的無力感到懊惱而……剩下的同伴很多甚至不存在我們的記憶裡,如同泡沫般消失。說到人類……啊,抱歉。」 「不會。」 聽到羅倫斯這麼回答後,攸葛顯得悲傷地笑了笑。 「說到人類,是強大力量的集結。世界霸權早就移轉到人類手上,我們的時代已經過去。不願意承認這般事實的同伴們紛紛向人類挑戰且失敗,最後變成羊皮紙上的傳說。然後,就連這留下記錄的羊皮紙,如今也落得被老鼠啃、被蟲咬的下場。現在只剩下了我們這些正如人類口中的溫馴羊兒。包括我自己在內,現在大家甚至沒有拿起畫筆的勇氣。看見有勇氣的同伴們一個接著一個消失……實在讓人覺得非常殘酷。」 現在羅倫斯完全明白了為何攸葛寧願不顧同胞哈金斯和狼之化身赫蘿,也要顧及身為人類的弗蘭.沃內莉。 攸葛肯定沒有讓弗蘭.沃內莉知道他們的真實身份。 這麼一來,攸葛他們想要留住弗蘭.沃內莉的方法可說少之又少。只要能夠讓弗蘭.沃內莉拿筆畫圖,攸葛他們肯定不斷奉承對方,為了討好對方,想必也會接受任何難題。 對攸葛他們而言,光是讓弗蘭.沃內莉認同其存在,肯定已是最大極限的讓步。 「的確很殘酷。」 說著,赫蘿喝下她不愛喝的酸葡萄酒。 「汝見到咱會那樣失去冷靜……也是這樣的原因……是唄?」 羅倫斯看向了赫蘿,而寇爾也看著赫蘿。 就算小鳥和狐狸曾來到羊身邊,想必也不可能有狼來過。 擁有尖牙利爪的存在也會擁有勇氣。既然擁有勇氣,這些存在一定會先踏上戰場。 然後,也會是這些存在先死去。 果然還是一直凝視著赫蘿的攸葛緩緩點了點頭說: 「是的。正是如此。」 「呵。算了,無所謂。如果不是這樣,咱說不定反而會覺得難過。」 如果說赫蘿夠資格擁有賢狼之名,那肯定是因為擁有這般豪爽態度。 而攸葛肯定也是在這個瞬間,不再對赫蘿感到恐懼。 「……您非常堅強。像我有時候甚至會想,既然一樣要走過那麼漫長的歲月,我寧願生為木頭或石頭。」 在對話的最後,赫蘿一點也不覺得難為情地這麼說: 「呵。咱不會有這樣的想法。畢竟如果生為木頭或石頭,就不能跟這些傢伙一起旅行吶。」 攸葛也笑著回答說: 「是的。試著在人類世界生活後,才發現其實滿愉快的。」 「嗯。都是一些和藹可親的傢伙。」 身為和藹可親的傢伙中的一人,羅倫斯只能露出苦笑在旁聆聽。 不過,喝下攸葛招待的葡萄酒會覺得不甜,肯定不是偶然。 羅倫斯這麼想著。 金、銀、銅、鐵、錫、鉛、黃銅、石頭。 俗話說良莠不齊,在這樣的狀況下,根本看不出物品的價值。 趁著等待到街上走走的弗蘭回到商行的這段時間,攸葛帶了羅倫斯三人到倉庫參觀。倉庫裡不只有圖畫,還放了配合圖畫做推銷的各種工藝品和裝飾品,擠滿了整間倉庫。 「雖然也有很多贋品……這個是用來延展羊皮紙的長棍。嗯~這個應該經過鍍金處理。喔,對了。還有像這樣的商品,您覺得如何呢?」 身為倉庫之主的哈夫那.攸葛本人,似乎也沒有完全掌握到倉庫裡有哪些商品,他用手秤了秤長棍的重量後,做出這般判斷。 雖然攸葛應該是在考量到赫蘿與他們屬於相同存在,才願意說出弗蘭的事情,但他是羊之化身的同時,也是一個商人。 或許攸葛打算要賺得介紹弗蘭的酬勞。 因為放在倉庫最裡面的整批圖畫當中,說不定有描繪赫蘿故鄉約伊茲的圖畫,所以攸葛一邊為赫蘿與寇爾帶路,一邊緊跟在羅倫斯身邊。遊走各國的旅行商人或許沒有購買力,但擁有大量行情知識以及最新情報。攸葛是想要在一直丟在倉庫裡的商品堆裡,挖看看有沒有什麼寶。這讓羅倫斯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在尋找埋在地底下菇類的豬。 依城鎮不同,確實會有流行或過時之分,在某個城鎮可能只要有狼的圖樣,任何商品都賣得出去,也有可能只要是金色商品,管他是純金還是鍍金都很搶手。在這個時機下,羅倫斯決定把旅途中見聞到哪些景氣好的城鎮,全告訴攸葛。 景氣好的城鎮就跟喝醉了酒沒什麼兩樣。 有時候即使是相當離譜的商品也賣得出去,而對於擁有這麼多破銅爛鐵的攸葛來說,倉庫或許是黃金做成的垃圾桶吧。 「我見聞到的大概就是這樣吧。」 「喔,不,實在是太感謝您了。雖然我只要坐在商行裡,就能夠收集到各地情報,但同伴們不是每個人都在從事生意方面的工作,所以其實還滿少收集到有益於做生意的情報。」 羅倫斯說明到一半時,攸葛拿出羽毛筆,並非常符合商人作風地在用過的訂單空白處,一項一項記下羅倫斯所說的內容。如果攸葛泛紅的臉頰不是裝出來的,羅倫斯提供的情報像是能夠讓他賺到一筆不小的錢。 畢竟攸葛是非人類的存在,先賣人情給他也不會有損失。 這句話要是讓赫蘿聽到了,肯定會皺起眉頭,但羅倫斯畢竟也是個商人。 不過,想著這些事情時,羅倫斯被破銅爛鐵堆裡的某樣物品吸引了目光。 「……這是……」 「喔。唉呀,原來這東西在這裡啊。」 羅倫斯從木箱縫隙裡取出該物品後,攸葛神情愉快地笑著說道,並伸出了手。 羅倫斯完全想不到該物品能夠有什麼用途。 因為交到攸葛手上的那物品,是赫蘿看了肯定會大笑出來的金蘋果。 「這東西到底是用來做什麼呢?」 「這東西是那個啊,就是這樣用來暖手的東西。」 「暖手?」 聽到攸葛的回答後,羅倫斯再次接過金蘋果,並用兩手包住後,發現確實有些溫暖。 「這東西專門賣給愛慕虛榮的商人。大家會先利用暖爐,或是讓跑腿的小毛頭用體溫讓這東西加溫後,一邊用手握住加溫取暖,一邊書寫東西。如果是旅行商人冬天在戶外使用,這東西肯定會黏在手上,拔都拔不下來。」 攸葛的話很正確。 不過,如果把這東西放在馬車上,不難想像赫蘿會像孵蛋一樣一直抱著取暖。羅倫斯腦中不禁浮現這東西或許有用的想法,但立刻急忙甩了甩頭。 不能被這種愚蠢商品給騙了。 這麼告訴自己的羅倫斯把蘋果放回了攸葛手上。 「不過,真的很謝謝您提供這麼多情報供我參考。」 攸葛一副滿足模樣這麼說,他一字不漏地記下羅倫斯說的話,最後把訂單空白處寫得密密麻麻一片。看見攸葛表現得如此開心,就算沒有損益牽扯其中,也讓羅倫斯感到欣慰。 「哪裡,我才應該感謝您呢。」 「正事辦完後,請務必留下來坐坐,讓我來好好招待三位。」 攸葛此刻的模樣就跟普通商人沒什麼兩樣。 羅倫斯露出笑臉點了點頭,並與攸葛握手。 「不過,赫蘿小姐和寇爾先生好像還在看畫……」 說著,攸葛勉強往上拉長其圓滾滾的身軀,並看向倉庫最裡面。 赫蘿探出頭一幅一幅地確認豎起的圖畫,而且每確認一幅,就與寇爾說上幾句話。 攸葛保持看著兩人的姿勢,忽然安靜了下來。 雖不是因為攸葛有著龐大背影,所以很容易觀察,但憑羅倫斯的觀察力,也能夠清楚看出攸葛在想什麼。 「方便請教三位是什麼樣的關系嗎?」 攸葛想必很在意三人的關系吧。 羅倫斯知道赫蘿應該豎起耳朵在偷聽,但沒看見她有什麼反應。 既然這樣,也沒什麼好隱瞞;這麼想著的羅倫斯邊走邊回答: 「我原本是在更南方地區行走的旅行商人。我跟赫蘿是在行商途中偶然相遇。」 「原來如此。」 「赫蘿因為受到以前的友人所托,而在麥子大產地負責掌控麥子收成好壞。不過,不知何時開始,村民似乎忘了赫蘿的存在,而讓赫蘿有了想要回到故鄉的念頭。我正好在這個時候駕著馬車經過,所以赫蘿就擅自爬上貨台。」 攸葛看似愉快地笑了笑,但其笑臉上忽然閃過冷靜的表情。 對攸葛他們而言,赫蘿的遭遇也不算是完全與自己無關。 「因為算一算赫蘿離開故鄉已經是好幾百年前的事情,她已經忘了故鄉的位置。所以,我們現在正為了尋找她的故鄉而到處行走。我們跟寇爾就是在尋找故鄉的途中相遇。他來自北方地區一個叫做彼努的地方。」 「喔~彼努啊。」 攸葛有些驚訝地眨了眨眼睛後,看向赫蘿兩人。 「彼努這地方很遠呢……不過,原來如此,原來是這麼回事啊。這樣我總算明白了哈金斯翁為什麼會介紹弗蘭.沃內莉師傅給三位了。」 羅倫斯朝向攸葛露出虛假的笑容。雖然這並非會讓人開心一笑的話題,但羅倫斯覺得如果沒有以笑臉談論,恐怕會惹得赫蘿生氣。 「北方地區是征服與侵略的舞台。那裡的地名不斷在變。雖然我沒聽說約伊茲這個地名,但或許聽過同個地方的不同名字也說不定。」 羅倫斯點了點頭。 不過,攸葛接著說出的話語倒是讓羅倫斯吃了一驚。 「因為聽到您說需要北方地圖,我還以為三位是准備前往北方地區的戰場……唉呀……」 攸葛以開玩笑的口吻說道,並看向羅倫斯後,同樣露出吃了一驚的表情。 「那……那個,該不會是?」 「您現在指的事情是跟德堡商行有關吧?那件事果然是真的嗎?」 收集圖畫的同時,攸葛應該也會收集到情報才對。 更何況攸葛所在的城鎮,還是位於從德堡商行腳邊流出的河川終點。 「沒有,那個……呃……要說是不是真的,事實上並沒有確證。不管怎麼說,這裡平常就是一個動蕩話題不曾斷過的城鎮。」 「攸葛先生,您個人覺得呢?」 攸葛露出顯得困擾的表情,那是玩笑話被人當真時會有的表情。 只是,攸葛似乎很快就明白不可能敷衍下去,於是表情苦澀地開口說: 「老實說……我沒興趣。」 然而,羅倫斯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沒興趣?」 「是的。我們同伴之中,也有不少人對這件事抱著充耳不聞、視而不見的態度。就跟獵月熊一樣。如果一直用爪子挖東西挖個沒完,總有一天會沒有東西可挖。不管怎樣,景色都不可能永遠不變。我們認為就算已經變得面目全非,古老土地也不會因為這樣而從這世上消失……」 盡管羊只一直悠哉吃著草,抬起頭時也會用其烏溜溜的大眼睛端詳世間真理。 聽到攸葛的話語,如果要罵他沒有志氣或許很容易。 即便如此,還是無法否認攸葛的這般想法也是真理之一,那是人們無權責怪或批評的現實性判斷。 一路旅行下來,羅倫斯看了很多事情。 受到傭兵襲擊的村民、忍受領主苛薄徵用的城鎮居民。反抗也不會有任何幫助,更何況他們根本沒有反抗的力量。面對這種狀況時,永遠只有一個正確答案,那就是靜靜等待暴風雨過去。 「所以,我刻意不去收集這方面的情報。我不像哈金斯翁那麼堅強,知道愈多,就會愈在意。就像我會在意您跟赫蘿小姐,還有寇爾先生的關系一樣。」 攸葛之所以夾雜著玩笑話輕輕笑了笑,是在暗示該結束這話題了。 的確,知道一些內容後,就會想要知道更多,一旦知道了所有詳情,就會想要參與其中。 在變化劇烈的世上安靜過活的人們,或許都擁有像攸葛這樣的智慧吧。 羅倫斯沒有權力破壞這些人的生活,而他相信赫蘿一定也抱著相同想法。 「抱歉,問了您奇怪的問題。」 「哪裡,很抱歉沒能幫上忙。那麼,接下來要怎麼辦呢?要回到房間去嗎?」 攸葛這麼說完後,羅倫斯看向了赫蘿,並發現赫蘿抬起了頭。赫蘿一邊指著在圖畫堆裡勤快地翻找圖畫的寇爾,一邊露出淡淡笑容搖了搖頭。 赫蘿似乎還想繼續找下去。 「我先回房間好了。」 「這樣啊。那麼,我來准備個什麼熱飲端到會客室給您。」 聽到攸葛的話語後,身為商人的羅倫斯不禁感到訝異。 倉庫裡保管著不少絕不算便宜的圖畫,還有貨真價實的金飾品和銀飾品。 要讓某天突然來訪的客人留在這裡,必須有很大的勇氣。 雖然羅倫斯腦中反射性地浮現這般想法,但攸葛笑著這麼說: 「如果打算偷東西,不如咬斷我的頭還比較快。而且,最主要的是,我知道森林裡的居民們不會說謊。」 雖然知道攸葛這麼說可能是在討赫蘿歡心,但羅倫斯不禁心想「這跟事實也差太遠了吧」。 羅倫斯乖乖點了點頭,並說了句:「我失態了。」 攸葛與羅倫斯閒聊了一會兒後,便表示有工作要處理,而回到店裡去。因為弗蘭還沒回到商行,所以被留在會客室裡的羅倫斯正在閱讀一本據說繞了世界一週,最後在遙遠東方發現黃金國度的商人所寫的旅行記。如同羅倫斯提供的各地情報被攸葛視為珍貴寶物,如果有人在世界各地遊走,其擁有的正確情報會比任何商品都有價值,也不會有哪個笨蛋願意公開這些情報。重點就是,眼前這本書只是美其名為旅行記的娛樂讀物。不過,這樣的讀物還是挺有趣的。 就在羅倫斯不知道看到第幾次胡扯內容,一邊心想「沒那麼誇張吧」,一邊笑出來時── 一個金色物體穿過書本與羅倫斯的臉之間,然後發出「咚」一聲掉在羅倫斯的肚子上。 羅倫斯驚訝地抬頭一看,發現赫蘿保持著丟出東西的姿勢不動。 接著往自己的肚子一看,羅倫斯看見了在倉庫發現的那顆令人發笑的金蘋果。 「不好吃啊?」 羅倫斯拿起蘋果一摸,發現蘋果很溫暖。 蘋果的大小摸起來就像摸著赫蘿的臉頰;羅倫斯這麼想著時,被赫蘿本人搶走了蘋果。 「雖然汝等人類最愛黃金,但如果一切都變成了黃金,也會很頭痛唄。」 過猶不及。 不過,羅倫斯也是個商人。他發出輕擊地反駁說: 「如果變成那樣,就找出不是黃金的東西,再以高價賣出,事情就這麼簡單。」 赫蘿用鼻子哼了一聲後,一副不悅模樣在羅倫斯身旁坐了下來。 赫蘿沒有梳理起尾巴,而是一直把弄著金蘋果。 「寇爾呢?」 羅倫斯這麼詢問後,看見赫蘿做出傾頭動作。 當赫蘿的左右耳朵傾向任何一方時,代表著她的心情不好。 赫蘿八成是把寇爾留在倉庫裡了。 雖然赫蘿很少這麼做,但既然發生了,就表示不會有太多可能性。 「沒找到啊?」 羅倫斯是指畫了約伊茲,或是畫了約伊茲附近景色的圖畫,再不然就是赫蘿記憶中的景色。 看見倉庫裡放了那麼多幅畫,或許赫蘿抱著至少會找到一幅畫的想法。 如果一開始就認為應該找不到畫,就不會太失望。只有忍不住抱著希望心想「或許找得到」的人,才會感到失望難過。 而且,赫蘿兩人一定找到了好幾幅寇爾熟悉的景色。 「……嗯。」 赫蘿一邊用兩手把弄金蘋果,一邊輕輕點了點頭。 「這樣能夠把樂趣往後延,不是很好嗎?」 在預料到赫蘿會生氣之下,羅倫斯刻意這麼說,結果赫蘿果然用力豎起了耳朵。 然而,赫蘿的怒氣沒有持續太久。 赫蘿的耳朵慢慢垂下,那動作彷彿將栓子拔起了似的,赫蘿口中隨之溜出簡短一句: 「咱……是不是錯了?」 「錯了?」 羅倫斯反問後,赫蘿輕輕點了點頭。 「那隻叫攸葛的羊不是說過嗎?他說,不少人充耳不聞、視而不見。」 羅倫斯暫時從赫蘿身上挪開視線,並闔上書本。 他心想,真是一本裝訂精美的有趣書籍。相信幾百年後,這個愛吹牛的商人名字肯定也會繼續流傳下去。 「因為要是知情了,就會忍不住想要參與其中?」 聽到羅倫斯的詢問後,赫蘿點了點頭。 赫蘿看似冷靜,卻血氣方剛,如果看見有人遇上麻煩或受苦,她肯定丟不下這些人。如果看見人類成群闖進高山或森林裡,並破壞土地、殺害動物,使得一切完全走了樣,就算受害的不是約伊茲,赫蘿也可能會加入反抗。 加入反抗後,赫蘿或許會以傳說或詩句的形式留下芳名,但想必戰勝不了人類。 如果能夠戰勝人類,其他存在應該早就做到了才對。 「雖然啊,咱說了一大堆有的沒的,但其實內心某處一直覺得自己是特別的存在。」 或許是在掩飾難為情,赫蘿以顯得有些開心的口吻說道。 「咱一直有種心態。咱覺得自己只要露出尖牙相向,就能夠解決大部分的問題。咱也能夠憑道理讓對方讓步。可是吶。」 羅倫斯抬高手臂後,臉上掛著空虛笑容的赫蘿回頭瞥了一眼後,便抓住羅倫斯的手。 然後,赫蘿像在戴領巾似地讓羅倫斯的手繞過肩上,並抱住羅倫斯的手。 「那一堆畫裡沒有咱熟悉的景色。這代表了什麼?」 倉庫裡的圖畫聽說不是有人訂購的圖畫草圖,就是為了哪天可能會有住過該土地的人出現,而保存的圖畫。 這麼一來,應該不難做出這般推測。 赫蘿在倉庫裡找不到熟悉景色的圖畫,代表著沒有人訂購約伊茲景色的圖畫。這點很容易讓人聯想到赫蘿的狼同伴們已經踏上永恆之旅。 有什麼憑據這麼說呢? 因為在擁有利爪尖牙的自信下,赫蘿很多狼同伴肯定上了戰場。這些狼同伴或許逃過了獵月熊的毒爪,但世上永遠都會發生不合理的事情。只要手上有武器,一定會在某處勇敢起身。 選擇逃離一切的人、因為沒有武器而只能逃跑的人;這些人當初或許受到毀謗,被說是膽小鬼。 然而,現今在世上打下根深蒂固基礎的,正是這些膽小鬼們。 「因為如果知情,就會感到害怕,所以充耳不聞、視而不見?如此愚蠢的想法真是笑死人了。不過,這裡的主人是誰?擁有很多同伴的又是誰?為了讓其他相似存在得到慰藉,現在仍拚命在努力的是誰?跟他們比起來……」 赫蘿小小的指甲陷入羅倫斯的手臂肉裡。 「咱們做了什麼?」 羅倫斯知道她應該沒有哭出來。 赫蘿並非感到悲傷,她一定是覺得沒出息。 這世界如急流般不停流動,赫蘿他們卻只能夠待在急流旁什麼也做不了。別說是這樣了,赫蘿他們甚至可能消失不見。 她有太足夠的理由表現出咬牙切齒的模樣。 羅倫斯稍微加重繞過赫蘿肩上的手的力道,抱緊了她。 「誰也不知道什麼才是正確的做法。」 可能是方才待在倉庫裡,赫蘿的頭發散發出些許塵埃臭味。 「你已經做好心理准備,只要是有助於自我信念的事情,都願意不惜性命去做,不是嗎?」 有好一會兒時間,赫蘿動也沒動一下。 即便如此,最後她還是緩緩點了點頭。 「只要想一想自己被埋葬起來時會怎樣,就會明白啊。你不是賢狼赫蘿嗎?」 得知同伴在想念自己是一件讓人非常開心的事情。 然而,如果同伴一直守在墳前不肯離去,會怎麼想呢? 同樣是感到後悔,如果一方是化為想要讓時光倒流的掙扎心態,另一方是化為再遇到相同狀況時,該如何順利解決事情的心態,兩者將會有完全不同的意義。 赫蘿點了點頭。 她不是小孩子,也不是笨蛋。 話雖這麼說,但赫蘿也不可能自己控制所有情感。 「而且,我知道一件事實。」 聽到羅倫斯這麼說,赫蘿的耳朵抽動了一下。 羅倫斯忍不住笑了出來,但並非想要取笑赫蘿。 「如果你變得憂心忡忡,我也會跟著憂心忡忡起來。」 以往獨自行商時,羅倫斯沒有對象可說,也沒有人會對自己說這種話。 決定參與危險交易時,羅倫斯還會若無其事地說:「反正我本來就可能死在路旁。」 死去的人會一直待在墳墓裡。 但是,活著的人只會在眼前出現。 「真是大笨驢一個。」 赫蘿像在自言自語似地說道,羅倫斯不確定赫蘿指的是誰。 八成是指她自己與羅倫斯兩人吧。 「一點也沒錯。那這樣,接下來該做什麼呢?」 赫蘿發出「呃」的一聲說不出話來。 她會把寇爾丟在倉庫,肯定不是因為只發現寇爾熟悉的景色,卻找不到她熟悉的景色。以寇爾的個性來說,如果一直找不到赫蘿熟悉的景色,他肯定會拚命地尋找。 然後,找得愈久,找不到的事實就會讓兩人的心情變得愈沉重。赫蘿這樣的舉動或許不算是遷怒他人,但被留在倉庫的寇爾會是什麼樣的心情呢? 赫蘿這麼說: 「咱去道歉。」 「確實應該這麼做。」 羅倫斯以「我是監護人」的模樣說道。赫蘿聽了便從羅倫斯的手臂底下鑽出來,咧嘴一笑。 時間不可能倒流,也絕對不可能知道什麼樣的選擇才正確。 既然這樣,至少應該享受當下樂趣,並珍惜現在。 羅倫斯只能夠說這麼多,接下來赫蘿只要自己做判斷就好。 羅倫斯一邊這麼想著,一邊重新翻開書本。 「弗蘭.沃內莉師傅回來了。」 羅倫斯輕輕頂了一下赫蘿的膝蓋後,站起身子。 然後,羅倫斯轉過身子。然而,他不確定轉身的瞬間,臉上是否確實掛上了笑容。 攸葛臉上浮現極度恐懼的表情,一般人就是看見露出尖牙的狼已近在身邊,表情也不會如此誇張。這般模樣的攸葛身後,忽然出現一名身形嬌小的少女。 少女與寇爾的身高相差不遠,如果與赫蘿站在一起,想必也是差不多高。 雖然並非出自本意,但羅倫斯看見女孩的瞬間,腦中變得一片空白,而原因在於女孩的容貌。 少女並沒有像赫蘿一樣擁有動物耳朵,頭上也沒有頂著像哈金斯那樣的巨大羊角。 看起來就是個平凡的女孩。 沒錯,除了她的膚色和瞳孔顏色之外。 「是這位商人找我嗎?」 少女的聲音甜美,從其發音也能夠看出接受過良好教育。 世上有好幾種美,而弗蘭的美是羅倫斯第一次見識到的美。漆黑頭發加上漆黑瞳孔,以及屬於遙遠南方沙漠居民的褐色肌膚。弗蘭擁有一股不可思議的魅力,那魅力或許可以用帶著魔術師氣息的美感來形容。 弗蘭散發出一股在被稱為熱沙地獄之地存活下來的居民強韌力量,彷彿就算看見赫蘿的巨大真實模樣,也不會畏怯似的。 羅倫斯緊張地吞了一口口水後,才好不容易開口說: 「我是克拉福.羅倫斯。」 弗蘭.沃內莉面帶笑容地緩緩點了點頭後,自我介紹說:「我是弗蘭.沃內莉。」 「大家坐下來聊吧。」 聽到攸葛化解尷尬氣氛地說道,羅倫斯等人各自坐了下來。 因為受到弗蘭的不可思議氣氛感染而發呆的寇爾,被赫蘿拉了一下衣角後,才總算坐了下來。 「那麼,您找我有什麼貴事呢?」 羅倫斯聽說過沙漠居民使用完全不同的語言,但弗蘭說出的是他熟悉的語言。 而且,弗蘭的發音咬字都相當准確,看得出來擁有相當高的教養。 聽說弗蘭相當頑固難應付,但這般擔憂會不會只是杞人憂天呢? 羅倫斯在商人的笑臉面具底下一邊這麼想著,一邊說出請求: 「是這樣子的,我們正以北方某地為目的地在旅行。但是,對於該地情報,我們只知道古老地名。聽說您很瞭解北方地區的古老傳說,所以我們來到攸葛先生的商行,想知道方不方便請您協助?」 弗蘭面帶認真表情一直聆聽著。 等到羅倫斯說完話後,弗蘭平靜地詢問說: 「您說的古老地名是?」 「約伊茲。」 聽到羅倫斯的回答後,弗蘭迅速眯起眼睛。 「還真是偏遠地方的古老地名啊。」 「您聽過約伊茲嗎?」 羅倫斯一半在演戲、一半認真地探出身子問道,弗蘭卻是動也沒動一下。 「聽過,但因為懂得繪制北方地區地圖的人很少,所以地圖非常珍貴。」 「當然了,我們會支付足夠的酬勞。」 羅倫斯說出這句話的瞬間,被赫蘿踩了一腳,但為時已晚。 赫蘿肯定早就識破弗蘭的本性。 「足夠的酬勞?」 弗蘭一副驚訝模樣說道。 攸葛在弗蘭坐的長椅子後方,用手蓋住了眼睛。 「那麼,我就不客氣地收您五十枚左右的盧米歐尼金幣。」 工匠總是笨口拙舌,而且不懂交涉微妙之處。 羅倫斯自問是否因為這樣而掉以輕心,但現在就是這麼自問,也無法讓時間倒轉。羅倫斯當然不可能為了一張地圖支付五十枚盧米歐尼金幣。 弗蘭使出了甚至像在騙小孩子一樣的基本拒絕手段。 面對自己不小心上了鉤的愚蠢表現,以及弗蘭毫不遲疑且大動作地使出這般手段的大膽態度,羅倫斯不禁啞口無言。 一方面因為赫蘿也在場,羅倫斯焦急地准備開口說話。 就在這個瞬間,弗蘭清澈的聲音響起: 「不過,視狀況怎麼發展,就是免費幫您畫地圖,也無所謂。」 「咦?」 羅倫斯不禁卸下面具,而發自真心地這麼說。他知道赫蘿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低下了頭。 齒輪一旦偏離了軌道,就很難修正回來。 然而,弗蘭方才並非對著表現出這般蠢樣的羅倫斯,而是對著赫蘿說話。 「這位打扮像修女的小姐。」 「……咱是赫蘿。」 弗蘭的搭腔似乎也讓赫蘿感到意外。赫蘿停頓了一會兒後,一副感到可疑的模樣答道。 「原來您的名字是赫蘿啊。幸會,我是弗蘭.沃內莉。」 赫蘿自稱是賢狼。 狩獵時她總是保持冷靜,不會全身血液沖上腦門地變得沖動。 「咱怎麼了嗎?」 「沒有。如果您是修女,我有事相求。」 聽到弗蘭的話語後,攸葛表現得最慌張,他似乎察覺到弗蘭有什麼企圖。 看見攸葛倒抽了一口氣,羅倫斯打算向他搭腔,但弗蘭舉高手制止了羅倫斯。 個性難應付的工匠大人。 其化身就在羅倫斯眼前。 「如果是咱做得到的事情,咱很樂意。」 弗蘭沒有露出可掬笑容,但取而代之地輕輕傾頭說: 「不是什麼太困難的事情。只要赫蘿小姐您,還有羅倫斯先生以及……」 「啊、啊!我、我是寇爾。」 聽到寇爾的話語後,弗蘭只是點了點頭,然後接續說:「以及寇爾先生。」 弗蘭到底打算要三人做什麼呢? 「如果有三個人,肯定沒問題。」 攸葛拚命以眼神告訴羅倫斯三人不要答應弗蘭。 弗蘭這麼說: 「請您們協助我在堂斯格村收集情報。」 「……汝是指那個傳說的情報?」 「是的。攸葛跟三位提過了吧。就是我在凱爾貝停留的理由。我希望您們能夠跟我一起去村落收集這個傳說的詳細情報。」 雖然羅倫斯不禁有種「做這麼簡單的事情就行了啊?」的掃興感覺,攸葛卻是一副無法鎮靜下來的擔心模樣。看樣子事情似乎沒有聽到的內容般那麼簡單。 雖然方才表現失敗,但羅倫斯還是不害怕地抱著可能惹火弗蘭的心理准備,決定要求弗蘭給他們考慮的時間。 這時,有人搶先一步採取了行動。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赫蘿。 「這麼做汝就願意畫地圖,是唄?」 「是的。只要三位能夠幫我收集情報,並證明該情報的正確性。」 赫蘿揚起了嘴角,但羅倫斯能夠體會赫蘿會笑出來的心情。 弗蘭是個聰明的女孩。 其聰明程度足以勾起赫蘿的興趣,並點燃對抗心。 只要能夠收集情報,並證明該情報的正確性;聽到這般曖昧不明的話語時,赫蘿通常會先笑一笑,然後弄清楚意思,視狀況而定,甚至還可能強勢地讓對方屈服。 現在赫蘿卻連確認也沒確認一下,便迅速點點頭說: 「那這樣,就這麼說定。」 「拜託三位了。」 弗蘭低頭行了一個禮說道。抬起頭後,她立刻站起身子。 或許是想要留住弗蘭,攸葛正打算說些什麼時,弗蘭面無表情地詢問攸葛說: 「要出發的東西都准備了嗎?」 「喔,准、准備好了。可是……」 「那麼,明天出發。羅倫斯先生,您懂得駕駛馬車嗎?」 羅倫斯點了點頭後,看見弗蘭准備接著說話。為了保住最後一點面子,羅倫斯先預想弗蘭准備說什麼,並回答說: 「明天出發沒問題。」 弗蘭聽了後,露出了淡淡微笑。 或許弗蘭是因為看見羅倫斯這般逞強的表現,而覺得好笑也說不定。 而且弗蘭的笑容就如少女般天真無邪,讓羅倫斯忍不住再次為自己的掉以輕心後悔不已。 如果對方是個面無表情,而且真的只是一個個性難應付的頑固傢伙,要駕馭對方其實意外地簡單。 真正難以駕馭的是,懂得巧妙利用不同笑臉的對手,正因為如此,所以羅倫斯才會經常不知道應該怎麼應付赫蘿。 早知道弗蘭是懂得在他人面前露出這般笑容的對手,羅倫斯一定會更加戒備。 因為聽了基曼以及攸葛說過的話,使得羅倫斯先入為主的觀念過強。 「攸葛先生。」 弗蘭簡短呼喚一聲後,攸葛伸直背脊試圖讓圓滾滾的身軀往上拉長。 「餐點請幫我送到房間來。我要准備明天出發的東西。」 「是、是的。那個,可是……」 「可是?」 赫蘿也經常像弗蘭現在這樣露出不帶笑意的笑臉。 攸葛不敢再說話地乖乖點了點頭。 「再麻煩你向赫蘿小姐他們說明各項細節。」 弗蘭這麼留下最後一句後,便走出了會客室。 身旁的赫蘿尾巴高高膨起。 盡管如此,赫蘿臉上卻浮現看似愉快的笑容,而這樣的反應讓人更覺得可怕。 羅倫斯告訴自己現在說什麼都好,就是不能做出找藉口的愚蠢行為。 「抱歉。」 「大笨驢。」 赫蘿簡短說了一句,而且不肯看向羅倫斯。 寇爾一副「不去惹人,別人就不會來惹你」的模樣縮著身子,赫蘿則是一直開心地笑著,完全沒有要開口說話的意思。 或許是不忍看見三人陷入沉默,攸葛開口說: 「沃內莉師傅的大膽態度以及讓人無法反駁的笑臉,也讓我吃盡了苦頭。她明明有著這般作風,內在卻是個真正頑強固執的銀飾品工藝師。我在城裡到處追著她跑,甚至還追到了深山野外,最後終於因為她在山上遇到意外而救了她,她才好不容易肯聽我說話。所以……那個……雖然條件有些曖昧不明,但沃內莉師傅願意跟您交談,已經算是很幸運了。」 攸葛的最後一句是朝向赫蘿說道。 「呃……那麼,堂斯格村有什麼特別之處嗎?」 羅倫斯重新打起精神問道,攸葛輕輕搖了搖頭說: 「堂斯格村是個隨處可見的普通村落。」 「既然這樣,為什麼要去?」 攸葛先閉上眼睛後,才又像在觀貌察色似地抬高視線說: 「與森林和湖泊有關的,並不是什麼太了不起的傳說。據說有個天使沿著從湖泊流出的河川行走。這時,天上傳來動物叫聲,黃金之門同時打了開來,最後天使像爬上瀑布似的朝向黃金之門飛去。」 這內容聽起來確實只是一個常見的普通傳說。 不過,攸葛接續說: 「除了這個傳說之外,還有一個類似的傳說。」 「還有一個?」 聽到羅倫斯反問道,攸葛點了點頭,然後一副死了心的模樣開始描述: 「應該說是魔女傳說吧。我也不知道詳細內容,但聽說在河川上游地區的雷諾斯還挺有名的。也不知道該說是傳說,還是謠言,據說有一個疑似魔女的修女拜訪了堂斯格村,然後就這麼長住下來。因為治理堂斯格村的領主大人是正教徒,所以村民們當然否認有魔女住在村裡……」 「喔,原來如此。所以村民因為這樣而非常排外,是嗎?」 攸葛點了點頭說: 「沃內莉師傅之所以會拜託三位,想必也是因為她知道如果獨自去到堂斯格村,根本打聽不到任何事情吧。不管怎麼說,畢竟沃內莉師傅擁有在這一帶非常罕見的容貌。」 羅倫斯能夠體會壽命比人類長了好幾百倍的攸葛為何會這麼說。 就是羅倫斯,也很少有機會看見擁有褐色肌膚的女孩。 「她是沙漠居民嗎?」 「似乎是。不過,聽說沃內莉師傅懂事時,雙親已經不在世上,而被拉翁迪爾公國的一個富裕兌換商收留。在那之後她怎樣變成一位銀飾品工藝師,我也不知道詳細經過。不過,沃內莉師傅有一次開玩笑地說自己曾經是個奴隸,您也看過她那樣子,誰知道是不是真的在開玩笑……」 羅倫斯能夠體會攸葛露出苦笑的心情。只要聽到弗蘭的用字遣詞,任何人都能夠立刻大致猜出她的出身。當然了,同樣是奴隸,也會依主人不同,而受到各種不同待遇。弗蘭有可能是被心地善良的富裕人家買下,相反地也有可能被收養為養女,卻受到如奴隸般的待遇。 不過,攸葛的話與基曼所言有重復之處,就算沒有完全一致,其中或許也說中了幾個事實。 「她那大膽作風也是膽量相當大的樣子。」 「是的。所以,我在猜她可能是出自某處的勇猛戰士家族……不管怎麼說,她的存在就像謎一樣。啊!方才我說的那些話……」 「我知道,我會保密的。」 看見攸葛點了點頭,羅倫斯也把話題拉回主題說: 「攸葛先生,我看您也相當掛心的樣子,是因為那村落真的那麼危險嗎?」 因為各種原因而變得排外的村落意外地多。 如果村落是位於不會有外人來訪的土地上,光是這樣村民就會覺得外來者可疑。如果是被懷疑住著魔女的村落,只要有外來者出現,想必都會被當成告密者。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尤其是那村落又不是有生意可做的地方,村民也很少來到鎮上,鎮上的人更是不會去到村落。說實在的,堂斯格村就像一個記得曾經放了食物進去,但忘了什麼時候放了什麼食物進去的土甕。」 攸葛的形容妙極了。 要是打開了蓋子,土甕中可能變得腐爛一片,所以讓人更不想去打開它。 「不過,即使有咱在,還會覺得那村子危險嗎?」 赫蘿的這般話語打破了羅倫斯與攸葛之間的沉重氣氛。 羅倫斯與攸葛互看了一眼,羅倫斯心想攸葛肯定也抱著相同想法。 「你都這麼說了,我們也沒必要多說什麼了……」 「既然這樣,就不用在意了唄。竟敢拿五十枚金幣換咱們當跑腿,膽子真是不小吶。」 如果赫蘿這時露出憤慨不已的表情,或許還好一些。 但是,看見赫蘿是以笑臉這麼說,羅倫斯知道這下子誰也阻止不了她。 「而且,那個大笨驢不是也很瞭解汝等沒把握的北方地區情勢嗎?哈金斯老頭子這麼說過唄?」 赫蘿說的沒錯。 「雖說熊掌與魚不能兼得,但那個大笨驢的腦袋裡裝了很多東西,而且幸好只有一顆腦袋。既然這樣,此刻不去咬對方腦袋,要等到何時?」 如果要說赫蘿這番話像是氣勢洶洶地在罵人,或許也是吧。 話雖如此,但赫蘿不是那種會輕率說出這般話語的人。 值得依靠的同伴就在身邊,所以自己不用動手,週遭的人就會提出忠告或幫忙拉回正軌;正因為擁有這份自信,赫蘿才會說出這般話語。 從赫蘿臉上的無敵笑容,羅倫斯看出這般事實。 既然如此,羅倫斯當然沒理由反對。 「總之,就是這麼回事。攸葛是唄?」 「是、是的。」 聽到赫蘿的話語後,攸葛挺直背脊答道。 對著盡力伸長圓滾滾身軀的攸葛,赫蘿展露笑臉這麼說: 「倘若因為咱等跟著去而惹火那個大笨驢,造成那個大笨驢不肯再跟汝做生意的話……」 這種事情也不是不可能發生。 而且,這將對攸葛他們帶來莫大的損失。 赫蘿接著會說什麼呢? 在羅倫斯等人的注視下,赫蘿一派輕松地這麼說: 「這個嘛,嗯,到時咱會道歉。」 攸葛也是見過世面的畫商。 他臉上的僵硬笑容化為發自真心的笑容,並用力拍打一下凸起的肚子說: 「狼就應該有這樣的氣度。」 「嗯。」 羅倫斯覺得彷彿看了一場做作的戲。 即便如此,以羊與狼來說,能夠有這般良好互動已算是奇跡了。 隔天,羅倫斯等人為了前往堂斯格村,隨著攸葛商行的馬車晃動而北上。馬車貨台上堆了滿滿的面包、肉、洋蔥、蒜頭,以及酒和鹽巴等食物,還有堆積如山的木柴和棉被等物品。 羅倫斯手握韁繩坐在這般馬車駕座上,赫蘿與寇爾則是彷彿被塞在行李空隙間似的坐在貨台上。因為弗蘭知道怎麼前往村落,所以在前頭獨自騎著馬前進。 雖然羅倫斯只隔了一陣子沒有駕駛馬車,但不是自己的馬車,駕駛起來感覺果然沒那麼駕輕就熟。 「那個大笨驢……到底是何等人物……」 在這般有些生疏的旅途中,赫蘿說話說得斷斷續續且含糊不清。 「有那麼好吃嗎?」 羅倫斯一邊回頭看向後方,一邊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問道,結果看見寇爾在赫蘿身邊嚇了一跳地僵住身子。雖然寇爾平常只會吃別人分給他的食物,但在羅倫斯回頭的瞬間,難得寇爾正准備把手伸進裝滿面包的袋子裡。 「啊!我不是在說你。你才准備吃第二個而已吧?你旁邊那傢伙已經吃六個了。」 羅倫斯顯得刻意地一邊指向赫蘿,一邊說道。寇爾看了看羅倫斯,再看了看袋子一會兒後,點了點頭。 沒有什麼字眼比清貧兩字更適合用來形容寇爾,連這樣的他都被袋子裡的食物擄獲了。 袋子裡裝了加入大量奶油去烘烤的面包捲。 赫蘿不停咀嚼著面包,等到接著咬下一口時,就這麼咬住面包末端,然後用手拉開把面包撕開,最後張大嘴巴塞進最後一口。 赫蘿每咀嚼一次面包,白色氣息便從嘴角湧出。 坐在冷冰冰的馬車上看見熱騰騰的現烤面包,就是寇爾也會為之著迷。 雖然羅倫斯也吃了一個面包,但他擔心萬一吃慣了這種食物,就會不願意再踏上旅途。 「沒想到能夠拿到這麼多這麼好吃的面包。汝啊,要不要轉行也當個畫家?」 「如果是要簡單畫出物品,我是畫得出來……對了,還有我也會畫商店。我不是畫給你看過了嗎?」 那時羅倫斯獨自駕著馬車,每天的生活就像在撿掉落在暗處的零錢一樣。每次一有大筆利潤入袋,羅倫斯就會攤開白紙畫出自己將來希望擁有的商店外觀。 「嗯……好像有印象。」 羅倫斯這個擁有商店的夢想,因為與赫蘿一起旅行而暫時擱在一旁。 赫蘿壓低下巴,並讓身體貼近駕座,然後把面包塞到羅倫斯嘴邊。赫蘿臉上沒有浮現過意不去的表情,也沒有露出苦澀表情。 羅倫斯笑著咬下赫蘿塞來的面包。正因為兩人互相知道彼此的心情,才能夠有這般互動。 「寇爾會畫畫嗎?」 羅倫斯越過肩膀詢問寇爾時,面帶認真表情的寇爾,似乎正在思考要不要把沒吃完的面包收進自己的破爛袋子裡。寇爾一副被人看見丟臉表現的模樣,驚訝地縮起身子。 寇爾慌張地准備回答些什麼,羅倫斯則准備取笑寇爾。 然而,赫蘿比兩人都更早一步地把重新拿過的完整面包,塞進寇爾的袋子裡。 看見寇爾吃驚地發愣,赫蘿沒忘記朝向他露出無敵笑容。 「那、那個……呃……我會畫天使或精靈……」 「你是說像復寫一樣的微型圖畫?」 寇爾一副難為情模樣對著赫蘿回以笑容後,看向羅倫斯點了點頭說: 「是的。以前因為沒有錢而幫人家延展羊皮紙,或用圖釘固定羊皮紙,好讓人家抄寫時,寫字生教過我一些技巧。」 寇爾是個為了守護信奉異教的故鄉,而隻身南下並試圖進入教會權力中樞的少年。 不過,比起這種充滿血腥味的事情,寇爾更適合每天廢寢忘食地鑽研書籍。要是生在不同家庭、接受不同教育,寇爾肯定能夠在知識界裡有一番成就。 羅倫斯把視線移向赫蘿,顯得刻意地這麼說: 「你……算了,不用問也知道答案吧。」 如果讓赫蘿拿起畫筆,肯定會畫出一眼就能看出是什麼東西的圖畫。 「哼,咱才不會畫什麼圖畫。就算畫出蘋果,也不能吃。」 赫蘿一邊大口咬下面包,一邊說道。 「不過,看見攸葛先生准備這麼多東西,想必弗蘭小姐的畫圖功夫確實了得。而且,她還在追查各地傳說。」 羅倫斯一邊看著隱約出現在草原遠處,卻一直沒能拉近距離的山脈,一邊語調沉穩地說道。 「她一定遇到了無數困難吧。北方地區到現在仍深陷搶地盤大戰之中。信仰變成了迷信,迷信又變成了信仰,在這般迅速變化之中,想要到處追查各地傳說,肯定必須面臨異乎尋常的危險。所以,怎麼說呢,或許我們提供的報酬還算妥當吧。」 而且,以北方地區來說,愈往北走就愈挖不到優質岩石,所以即使是大型建築物,也會以木造建築物居多。因此,北方地區的教會看不到描繪出聖人的彩色玻璃,或頂端加上雕刻裝飾的柱子,自然而然地,靠著圖畫來傳教的機會就會變多。 如果需求變多,當然必須提供更多好處給供給一方。 「真希望能夠倣傚她。」 羅倫斯喃喃自語地說道,然後摸著胡須。 「嗯。咱已經倣傚夠多了。」 赫蘿輕輕拍打一下肚子說道,並迅速用棉被裹起身子。 這天晚上,羅倫斯等人決定在枯黃色草原的正中央過夜。 人類和馬兒的前進速度多少有些差距,但不會相差太遠。這麼一來,很自然地大家都會正好選在同個地點迎接夜晚。 羅倫斯等人停下馬車並生火的地點,可看見好幾處除草過且有生火過的痕跡。 最令羅倫斯感到開心的是,這裡還放了圓木頭讓人當椅子坐。 羅倫斯發現其他人似乎也都滿懷感激。圓木頭某些部位的表皮被平整削去,上頭刻著在這裡度過一夜的人們留下的感謝話語。 羅倫斯等人用火加熱因入夜後的寒氣而變得硬邦邦的面包,並先用火烤肉乾,再加上乳酪去烤,然後大口咬下。草原上雖然沒有風,但因為天氣冷到四處還看得到薄薄一層積雪,所以大家坐在圓木上時,自然而然地會像小鳥一樣彼此緊靠。而且,比起各自裹著一床棉被,把三床棉被疊在一起,然後三個人一起裹起棉被會溫暖得多。 不過,彼此緊靠的只有三人,而非四人。 弗蘭獨自在馬車貨台上躺著。 「石頭熱好了喔。」 羅倫斯把石頭放在火堆裡烤,然後用布料包起石頭拿到貨台時,弗蘭以仰臥姿勢躺在行李上,望著天空發呆。弗蘭把沒吃完的面包和乳酪就這麼擱在旁邊,那模樣像是因為眺望星空眺望得太過入神,連飯都忘了吃似的。 羅倫斯舉高用布料包起的石頭後,弗蘭慢吞吞地從棉被底下伸出手接過石頭。 弗蘭伸出手的瞬間,羅倫斯瞥見她在棉被底下抱著厚重書本。 冬天獨自旅行且沒能夠起火時,羅倫斯也會收集所有紙張,然後抱在肚子上睡覺。因為抱著紙張睡覺,會比棉被溫暖得多。 看來弗蘭也很習慣於旅行的樣子。 「您不到火堆旁取暖嗎?」 羅倫斯試著詢問後,弗蘭先把熱石頭收進棉被底下,跟著再次看向天空回答說: 「這樣視野會受到影響。」 羅倫斯點點頭心想,原來如此。 火堆能夠趕走野獸,但相反地會吸引人類。吸引人類是好是壞說不准,而且如果一直凝視著火堆,到了緊要關頭時,會無法完全看清視野裡的東西。 弗蘭不單是習慣於旅行,也有過不少的經歷。 「關於明天的事情……」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後,弗蘭把視線移向羅倫斯。 看見弗蘭似乎沒有要起身的意思,於是羅倫斯這麼接續說: 「抵達村落後,要怎麼安排呢?」 在攸葛商行第一次與弗蘭見面時,羅倫斯就被對方的氣勢逼得啞口無言。 反過來說,從弗蘭的角度來看,想必會覺得羅倫斯不過是個三流的商人。 弗蘭為了收集情報而帶著羅倫斯三人行動,但可能不願意完全交給羅倫斯三人來處理;做出這般猜測的羅倫斯,抱著有些卑微的態度詢問了弗蘭。 不過,弗蘭直直凝視著羅倫斯後,臉上忽然浮現笑容,並且閉上眼睛。 那模樣看起來彷彿是因為識破羅倫斯的所有想法,才露出笑容似的。 「就交給您來處理。」 雖然聽到意外的話語而感到驚訝,但既然受託,當然應該回應對方的期待。 羅倫斯立刻這麼說: 「那麼,就說我們是隸屬於教會的銀飾品工藝師加上修女的組合,您說這樣好嗎?」 「……應該沒問題。」 弗蘭只思考了短短一瞬間。羅倫斯心想,弗蘭應該早就預料到他大概會採用什麼樣的說法。 「赫蘿是實習修女並負責照料您的生活。寇爾是帶路的小夥子。我是旅行商人,同時負責這組人馬的對外交涉工作。」 「無所謂。」 弗蘭雖然這麼說,臉上卻浮現淡淡笑容。 羅倫斯感到在意而反問說: 「怎麼了嗎?」 「……沒什麼。我只是在想只要把演員找齊了,我確實也能像個修女,所以忍不住笑了出來。」 懂得客觀看待自己也算是一種特技。 羅倫斯之所以不禁快說不出話來,是因為弗蘭這般像在觀察另一個自己的語調,實在太過自然了。 「教會地點呢?」 弗蘭這麼說。 面對突來的話語,羅倫斯拚命思考該如何回應後,回答說: 「就說我們從教會都市留賓海根前來,您說這樣好嗎?留賓海根的教會不止一間,而且分了很多派系。就算隨便說些什麼,也不會穿幫吧。」 「……」 弗蘭睜開眼睛,然後看向羅倫斯。 羅倫斯還來不及思考自己是否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弗蘭已經重新面向天空說: 「您也知道這麼遙遠的城市啊?」 羅倫斯感到安心地心想,原來是這麼回事啊。 「無法確認真假的謊言就跟事實沒什麼兩樣。所以我在想教會地點拉遠一些可能比較好。」 弗蘭保持望著天空的姿勢點了點頭。 然後開口說: 「您在那裡設有城池?」 弗蘭會選擇「城池」這個字眼讓羅倫斯感到有趣。 這樣的說法簡直就像把羅倫斯當成了山賊或傭兵一樣。 「我本來就是在那一帶行走的旅行商人。赫蘿是我到那附近的村落時,自己爬上了貨台。然後……」 羅倫斯先停頓了一下,並回頭看向後方的赫蘿。赫蘿坐在圓木頭上,小口小口地飲酒。羅倫斯只看見寇爾回頭看向這方,於是重新面向弗蘭,然後接續說: 「赫蘿說想去北方,並且要我帶她去。至於寇爾,則是在南下羅姆河時,因為奇妙的際遇而開始一起旅行。」 雖然弗蘭重新面向天空,並且一直閉著眼睛,但羅倫斯感覺得到弗蘭確實在聆聽。 弗蘭竟然會對這般話題感興趣,是否就表示她在這方面也有著什麼思慮呢? 羅倫斯這麼思考著時,弗蘭隔了好一段時間後,一副准備說出從天空聆聽來的話語似的模樣開口說: 「那麼,您之所以會需要北方地圖,就是……」 弗蘭睜開眼瞼,並以如夜晚的晴朗星空般清澈明亮的目光看向羅倫斯。 雖然頑強又固執,但正因為如此,所以比人更重感情;擁有這種個性的人並不少見。 雖不是刻意想要利用這點,但羅倫斯發揮最大效果說: 「是的……約伊茲這個名字,是我那旅伴唯一記得跟自己故鄉有關的事物。」 弗蘭的眼神裡看不出有所動搖。 「這樣啊。」 說著,弗蘭垂下了眼簾。不過,這次她沒有面向天空,而是稍微側著頭。 看見弗蘭在棉被底下輕輕挪動身子,之後還傳來輕輕嘆息聲,羅倫斯知道弗蘭准備入睡。 單方面結束話題的態度,確實很符合個性難應付的人的表現。不過,這樣的表現未免太過典型了。 或許弗蘭事實上並沒有那麼頑強,也沒有那麼固執。 雖然羅倫斯這麼想著,但他知道就算刻意說出這個事實,也不能改變什麼。 羅倫斯准備安靜地離去時,傳來弗蘭的話語: 「明天就交給您來處理。」 羅倫斯點了點頭後,弗蘭一副只憑感覺就知道羅倫斯點了頭的模樣,陷入了夢鄉。 第十二卷 第三章 馬車用力晃動了一下。 馬車的震動似乎吵醒了赫蘿。 「……到了嗎?」 赫蘿伸了一個大懶腰後,悠哉地輕輕左右甩動脖子。 即使在這寒冷季節裡,已近在眼前的高山仍看得見茂密樹林,以及散落幾處的白色物體。看似平坦的草原似乎呈現平緩的上坡,回頭朝向走來的方向一看後,發現已經來到相當高的位置。比起凱爾貝,這裡的空氣感覺比較冰冷並非多心,路上也看得見薄薄一層積雪。 「聽說這條路前面轉彎後,直直走就會到村落。」 高度及膝的黃金色草原上,有一條細長道路朝向東邊延伸。如果沒有轉彎而順著道路直直前進,據說能夠通往山腳下。 羅倫斯等人之所以在這裡先停下馬車,是為了在進入村落前,先確認好各自分擔的任務以及串通好彼此的說法。雖然赫蘿昨晚顯得很不服氣的樣子,但她本來就很喜歡這類用演戲來騙人的手段。 做過所有確認後,羅倫斯等人在弗蘭的帶頭下再次前進時,羅倫斯看見赫蘿長袍底下的尾巴看似愉快地甩動著。 「對了,我忘了問你,這傳說應該不是在說你吧?」 羅倫斯之所以忽然這麼詢問赫蘿,是因為與急著前往村落的弗蘭拉開了距離。叼著肉乾的赫蘿一副感到無趣的模樣說: 「很遺憾地,鳥類朋友咱只認識之前碰到的那個丫頭,咱背上也沒長羽毛。」 「你猜不出來嗎?」 赫蘿沉默地搖了搖頭,然後嘆了口氣說: 「如果傳說中的人物是咱,就能夠讓那個大笨驢畫地圖。可惜不是咱……」 赫蘿一副彷彿在說「抱歉給汝添麻煩了」似的沮喪模樣說道。 如果懷疑赫蘿是在演戲,肯定會惹得她生氣,但羅倫斯知道赫蘿一定是在演戲。寇爾拚命地尋找話語想要安慰赫蘿,但羅倫斯與這般模樣的寇爾四眼相交後,回以笑容說: 「如果事情進行得順利,剩下的時間要做什麼呢?」 赫蘿忽然抬起頭,並露出笑容。可能是因為與寇爾手牽手坐在一起,一副感情要好的姊弟模樣,所以顯得非常稚氣,看起來就跟其外表一樣像個少女。 羅倫斯不禁覺得就算赫蘿不是百分之百出自真心,有一部分也可能是她的真實心情。 就在這般互動之中,遠處已看見幾道想必是從爐灶冒出來的白煙,不久後便抵達了村落入口。看見村落的規模後,赫蘿一副不覺得自己有錯的模樣這麼說: 「咱可能吃太多小麥面包了。」 靜靜座落在山腳下的堂斯格村看起來,確實像個不太可能吃得到小麥面包的村落。 眼前可看見一半面積埋沒於山腳下、只能夠勉強用來防止害獸闖入的木柵,以及綁在該木柵上、用來驅邪避惡的教會徽幟。 若不是事前已聽過魔女傳說,肯定會覺得那徽幟顯得不可思議。 那徽幟只朝向前方的寬廣草原,卻毫不重視黑暗的後方,以及令人害怕的高山。看見那徽幟模樣,會不禁聯想到只害怕狼來攻擊,卻沒察覺到山賊出現在自己身後的少根筋旅人。 不過,羅倫斯本以為堂斯格村會是個感覺更懶散的郁悶地方,卻發現事實並非如此。住家後方傳來孩子們的歡笑聲,寬敞的鄉村道路上也看得見山羊和羊只一邊悠哉啃草,一邊四處走動著,看起來就像到處可見的普通村落一樣。 大家會說人們會爭吵幾乎都是因為不瞭解彼此而變得疑神疑鬼,或許這說法不盡然是錯。 羅倫斯走下馬車後,朝向騎在馬背上的弗蘭使了一個眼色。弗蘭點了點頭後,輕聲說了句:「拜託您了。」 羅倫斯左手拉著弗蘭的馬兒韁繩,右手拉著馬車韁繩緩緩朝向村落走去。村落入口處一角有一名老人坐在被砍過的樹幹上,羅倫斯等人前進了一會兒後,老人總算察覺到他們的出現。 「開始了。」 羅倫斯簡短地說道,並在臉上掛起商人的笑容。 「唉喲……四位是旅人嗎?」 老人坐在這裡似乎是在看管放任飼養的動物。其手上握著用來趕羊的枴杖。 「幸會。我叫克拉福.羅倫斯,是一個旅行商人。」 「喲?您是商人啊?」 老人看向了羅倫斯,其埋沒在皺紋底下的眼神彷彿說著:「商人來這種鄉下村落到底有什麼事?」 村落裡先是小孩子,接著其他村民們也發現難得出現的訪客。 觀察這方的目光接二連三地從屋簷下,或從木窗縫隙之中投來。 「我們從位於遙遠南方、一個叫做留賓海根的地方前來。」 「留賓……」 「留賓海根。」 老人一直凝視著羅倫斯好一會兒時間,連點個頭也沒有。 那動也不動的樣子簡直就像用樹皮揉成的人偶。 「留賓海根被稱為教會都市。」 老人忽然從羅倫斯身上挪開視線,並看向坐在馬上的弗蘭。隔了一會兒後,老人也看向從貨台走下來的赫蘿與寇爾。 然後,老人突然嘆了口氣,並抬高仰望羅倫斯,眼神顯露不安。 「教會的大人們……找我們村落有什麼事?」 羅倫斯露出要是小孩子看了,可能會嚇得哭出來的滿面笑容回答說: 「是這樣子的,我們聽說貴村流傳著神聖天使降臨過的傳說。我們是忠實的神僕,很想瞭解一下詳細狀況,不知道您能不能告訴我們……」 老人的反應很遲鈍。 羅倫斯以開玩笑的口吻這麼說: 「天使現在還在這裡嗎?」 「沒有!那怎麼可能。」 聽到老人突然大聲說道,羅倫斯不禁感到訝異。 老人的響亮聲音嚇得豬只發出尖銳叫聲,山羊則在旁伴奏。 等到明明不會飛,卻振翅想飛的雞只逃跑後,老人看著羅倫斯的眼睛斬釘截鐵地說: 「天使跟我們村落一點關系都沒有。天使確實順道來過我們這裡。但是,只是問路而已。跟我們村落絕對、絕對沒有關系。」 看見老人拚命這麼主張的激動反應,盡管有些慌張,羅倫斯腦中卻是非常冷靜。 順道來過?跟村落沒有關系? 「我、我知道了。真的知道了,您別激動。」 別說是向老人打聽事情,光是用手擋住老人這麼說,就已經夠羅倫斯忙了。 老人氣喘籲籲地上下擺動著肩膀,卻還張大眼睛一副想再說什麼似的模樣讓身體往前傾。老人的嘴唇不停微微顫抖,看起來像是因為興奮,也像是因為恐懼。 但是,究竟是什麼事情讓老人有如此反應呢? 羅倫斯這麼想著時,幾名男子從村裡走來。 後方傳來衣服摩擦的聲音,羅倫斯知道那是寇爾驚訝地擺出備戰姿勢。男子們手上握著大斧頭和刀子,就連赫蘿看見也擺出備戰姿勢。 不過,弗蘭坐在馬背上,並且低著頭把兜帽壓得低低地,動也沒動一下。 羅倫斯做出手勢要弗蘭放心,但這麼做並非想在她面前逞強,也不是要安慰她。如果對方只拿著武器,羅倫斯或許會想轉身逃跑,但事實並非如此,而這也是弗蘭沒有慌張失措的原因。 前來的三名村民手肘以下的部位都沾著鮮血,各個臉上也都浮現感到困擾的表情。他們手上的斧頭和刀子想必是用來宰殺其他存在,更重要的是,打算殺害某人時,其實人們臉上不太會露出感到困擾的表情。 「你們是旅人啊?」 三人當中體格最壯碩的壯年男子開口問道。 老人回過頭試圖解釋狀況。 「沒事的,村長。你冷靜一點。」 老人沒能夠說出話來,只聽見他嘴巴一張一合的聲音。看來,村民們臉上的困擾表情並非只針對羅倫斯等外來者,似乎也針對身為村長的老人。 「薩卡!」 男子回頭過大聲呼喊後,一名女子從住家走了出來。 男子以手勢指了指村長後,掌握到狀況的女子立刻點了點頭,並朝向這邊跑來。 把村長交給名為薩卡的女子後,男子摸了摸村長的背以示安撫,跟著面向這方說: 「不好意思啊,旅人。村長沒有對你們說什麼難聽的話吧?」 說著,男子用力把斧頭插在地面上。 這名把黏在手上的內髒隨意往褲子上擦的男子,瞬間看出羅倫斯等人當中,是誰負責與人交談。如果住在城鎮裡,懂得看人是非常理所當然的事情,但一輩子住在村落裡的人,就不太能夠理解這方面的道理。 羅倫斯時而也會深刻體會到身份或地位是多麼虛幻的東西。 「沒有。只是,不知道是不是我問了什麼不該問的問題,他好像很害怕的樣子……」 羅倫斯說出試探話語後,滿臉胡須的村民一副感到困擾的模樣笑著說: 「畢竟災禍總是來自外面。」 男子很懂得應付世情。 或許男子是負責村落交涉事宜的人。 既然如此,只要向男子表示謝意,應該能夠得到一定程度的回應。 「我叫克拉福.羅倫斯,是一個旅行商人。」 羅倫斯伸出了右手。 男子先是直直凝視著羅倫斯的臉,跟著看向自己的手,然後看向羅倫斯伸出的手。 雖然隔了好一會兒時間,男子最後還是握住羅倫斯的手,並自我介紹說:「我是烏魯.繆勒。」 「你們有什麼事呢?會讓村長害怕的原因不多。第一個,接他的人來了。第二個,徵稅官來了。第三個,有人來詢問跟村子有關的壞傳說。」 位於山中的村落會趁著農務的空檔狩獵。 繆勒在胸前交叉著雙手,其手臂差不多有羅倫斯的兩倍粗,而且手肘以下的部位還沾著鮮血,所以散發出魄力十足的感覺。繆勒兩旁站了兩名男子,雖然感覺不到敵意,但男子們一副正在從事勞力工作的模樣仍拿著刀刃,肩膀和頭部還冒著熱氣。 不過,羅倫斯這時如果表現得畏縮,就跟自覺心虧的表現沒什麼兩樣。 「老實說,我們很想瞭解關於天使傳說的內容,所以來到了貴村。」 「天使?」 繆勒皺起眉頭看向羅倫斯後方的一行人後,立刻一副想起天使傳說的模樣點了點頭。 「喔,什麼嘛,原來是為了這種事情啊。」 「方便告訴我們嗎?」 羅倫斯抬高視線說道,表現出卑微態度。 繆勒保持著農夫會有的爽朗態度,卻又符合獵人作風地豪邁大笑說: 「哈!哈!哈!你不用表現得這麼謙卑啦。你們八成是在鎮上聽到我們村子的壞傳說吧?鎮上那些傢伙以為每個不在城鎮生活的人,都過著無知且迷信的生活。當然了,村子裡也真的有這種愚昧無知的人,但我可不同。如果是想知道天使傳說,我很樂意告訴你們。」 雖然大家會說如果別人說的話能信,世上就不會有騙子和小偷,但羅倫斯認為沒必要刻意去懷疑繆勒。 而且,就算繆勒擁有羅倫斯無法識破的高超說謊功力,也不可能連赫蘿都瞞騙過去。 「旅人……對喔,是羅倫斯先生吧?你和你的同伴們吃飯了嗎?」 如果是私人的行商之旅,就算已填飽肚子,羅倫斯也不可能拒絕邀請。 羅倫斯露出詢問眼神看向弗蘭後,發現習慣旅行的弗蘭似乎也抱著相同想法。 「還沒有。」 「那這樣,可以順便請你們吃剛剛宰殺好的鹿肉……」 說著,繆勒環視了四週一遍。他可能是在猶豫該叫誰負責招待。 「維諾,等一下鞣皮作業我們來做,不過要借你家的地爐用用。」 「哎呀,這真是上天的旨意啊。」 名為維諾的男子一臉開玩笑似的說出這般話語。因為鞣皮作業算是重度勞力工作,所以不需要做鞣皮作業、只要借出地爐招待客人就能夠分到肉和酒,任誰都會說上一、兩句開心話語。 當然了,這時皺起眉頭的人會是繆勒。 「我不是要讓你去玩樂啊。知道嗎?」 繆勒不僅體格壯碩,也累積了歲數,嚇唬起人來魄力十足。 面對這般模樣的繆勒,維諾縮起脖子做出可愛反應。 「我知道。也不准喝酒,對吧?」 看見村民們的和平互動,羅倫斯發自真心地笑了出來。 不過,羅倫斯察覺到弗蘭這時也露出感到懷念的目光,眺望著村民們的互動。 聽說弗蘭曾被南方地區的富裕兌換商收留過,看見她一副懷念模樣看著這般互動,讓羅倫斯感到有些意外。 弗蘭會不會是回想到過往旅途上發生過的事情呢?羅倫斯這麼想著時,維諾回頭向羅倫斯等人搭腔。這時,弗蘭也迅速收起臉上的笑容。 「那麼,在這邊。請跟我來。」 羅倫斯等人就這麼在維諾的帶路下,來到典型村落住家前。 住家旁有一塊連柵欄都沒設置的小小菜園,菜園旁可看見綁在木樁上飼養的山羊和雞只,看起來非常符合鄉下村落的風格。面向庭院的大型遮陽棚底下,有名女子背著嬰兒坐在地上。女子頭上纏著頭巾,專注地使用手動石臼磨著粉。 看見維諾態度輕松地向女子說話,並走近親吻了嬰兒,羅倫斯猜想維諾與女子應該是夫妻。女子擦拭汗水並站起身子後,在圍裙上拍了拍雙手。女子看見羅倫斯等人,先是露出有些驚訝的表情,跟著一副接下重責大任似的模樣用力點了點頭。 「我去取木柴回來,你們先到家裡面等我!」 羅倫斯點點頭回應維諾的話語,並決定進入維諾家中叨擾。 屋內可看見只是踏平土壤而成的泥地面,以及從天花板上垂掛著鉤子的地爐。天花板上確實設了用來排煙的小窗口,窗口上看得出曾經有不怕死的小鳥勇敢築巢過。房間角落放著用麥桿編織而成的蓑衣和籠子,散發出濃濃冬季農村的氣息。眼見就快熄滅的微弱爐火在地爐裡晃動,讓人看了更覺寒冷。 弗蘭非常懂得當一個客人的禮節,她毫不遲疑地在火勢微弱的地爐旁坐下。赫蘿與寇爾一起用手指戳著掛在屋樑上的洋蔥時,維諾繞到後院走進屋內,並且抱著木柴從房間最裡面出現。 「你們村落是使用手動石臼啊。」 「咦?喔,是啊。行李隨便放在那邊就好。等我把這些加進去後……就去要鹿肉回來。」 維諾這麼說道,然後動作熟練且迅速地加入木柴。他吹了一、兩次氣讓火勢增強後,一副滿足模樣點了點頭,跟著急急忙忙地走出屋外。 「那東西怎麼著?」 「嗯?」 赫蘿原本從設置在土牆上的木窗縫隙望著屋外,她一回過頭便這麼詢問。 羅倫斯心想,赫蘿應該是指石臼吧。 「沒什麼,我只是想到這附近明明有河川,卻使用手動石臼真的很少見。」 維諾的妻子方才抱著石臼磨粉,那石臼是將兩塊石頭疊在一起組成。雖然依石臼的磨損程度不同會有所差異,但一組石臼磨出的粉應該足以應付一個家庭日常三餐的份量。 當然了,石臼愈大,一次能夠研磨的量就愈多。 為了製作每天食用的面包,麥粉是不可或缺的存在,所以村落附近如果有河川,一般都會設置水車供所有村民使用。不過,水車並非免費,大部分地區都是領主在河川設置水車,然後藉由提供給村民或旅人使用,來徵收稅金。如果是使用手動石臼,領主就得不到稅收,所以羅倫斯才會覺得不可思議。 聽到羅倫斯的回答後,赫蘿一副像是能夠接受,又像不能接受答案似的表情點了點頭,但羅倫斯猜想赫蘿八成是不感興趣,才會有這般反應。 羅倫斯與弗蘭夾著地爐面對面坐下後,赫蘿與寇爾也跟著坐了下來。 不過,羅倫斯用手指頂了一下赫蘿,然後指向弗蘭。既然是隨身服侍弗蘭的人,當然應該坐在弗蘭旁邊。赫蘿顯得有些不悅地在弗蘭身旁坐下。 雖然弗蘭本人從方才就一直安靜不動,但提到石臼的話題時,似乎投來了視線。晚一點再向赫蘿詢問看看好了。 羅倫斯這麼想著時,維諾終於拿了滿滿一籃鹿肉回來。 從天花板上垂掛下來的鉤子掛著鍋子,鍋子裡放了細長胡蘿卜、青菜以及牛蒡等食物大火熬煮著。赫蘿明明吃了那麼多面包,看見鍋子旁准備了滿堆鹿肉,長袍底下仍顯得不鎮靜。 羅倫斯覺得只接受招待有些過意不去,所以決定表示一點心意。不過,羅倫斯不是拿出馬車上堆積如山的面包和肉乾,而是拿出少量的鹽巴。一看見鹽巴,維諾與其妻子立刻瞪大了眼睛,這反應證實了只要換了個地方,風俗習慣就會不同。在這裡就算能夠招待大量新鮮鹿肉,想必也很難取得鹽巴。 羅倫斯心想「這就是做生意的基本動作」,但他知道如果這麼告訴赫蘿,赫蘿肯定會表現出冷漠態度 「應該可以了。」 聽到維諾這麼說,原本攪拌著鍋中食物的維諾妻子把鹿肉放進鍋中。 如果沒放進鹿肉,這鍋料理肯定不合赫蘿的胃口,但鍋子裡散發出羅倫斯熟悉的泥土味。鹿肉很快地煮熟了,維諾妻子用碗盛起料理,並照著寇爾、羅倫斯、赫蘿的順序,從位置較近的人開始分起料理。 最後准備盛給弗蘭時,一直保持沉默的弗蘭緩緩說: 「我不吃肉。」 准備盛料理的維諾妻子聽了後,露出驚訝的表情。 一個連教會都沒有的村落,想必也不太會有「聖職者不吃肉」的觀念。 維諾妻子慌張地看向赫蘿,赫蘿則是一副彷彿在說「沒得吃肉了嗎?」似的泫然欲泣表情。 有人在這時插嘴說話。出乎意料地,說話的人竟是維諾。 「原來如此,我聽說過節製表現是神明樂見的行為,但適量蔬菜好像是被允許的。」 赫蘿點了點頭後,維諾接續說: 「這頭鹿出生以來,除了樹芽之外從沒吃過其他東西,就跟植物沒什麼兩樣。所以……」 維諾從妻子手中接過勺子,並在赫蘿碗裡多放了足足五塊肉。 他打算也同樣在弗蘭碗裡加肉時,弗蘭在兜帽底下笑著拒絕了。羅倫斯以為維諾會態度強硬地在弗蘭碗裡加肉,卻看見他只加了蔬菜和湯汁。 然而,維諾這麼做並非對弗蘭的信仰心感到佩服,而是察覺到弗蘭兜帽底下的膚色。因為羅倫斯從旁也清楚看出維諾吃了一驚。 在人來人往的城鎮看到弗蘭的膚色也會感到驚訝,所以村民會感到驚訝也不足為奇。 盡管感到驚訝,但身為舉辦臨時宴會的主人,倘若對客人做出失禮表現,可是會損及名譽。 維諾重新提起精神,並展露笑顏這麼說: 「好了,大家請用吧。」 聽到維諾話語的同時,寇爾沒有像平常那樣狼吞虎嚥起來,而是一口一口地品嘗料理。或許是感到懷念吧。 因為維諾招待的料理,正是會讓人懷念的料理。 「真好吃。」 雖然聽到這句再平凡不過的話語,但維諾夫妻倆一副開心模樣笑著。 「這頭鹿今天早上才抓到。你們的運氣很好。」 「是啊,在城鎮裡很少有機會吃到這麼好吃的鹿肉。」 在村落,村民最喜歡看見客人大吃大喝。 聽到赫蘿迅速說出再來一碗的要求,維諾盡管瞪大了眼睛,卻也大笑了出來。 「那麼,你們是來打聽天使傳說這種老掉牙的事情啊?」 維諾拿著木柴調整地爐的火勢,每調整一次,火花就會朝向天花板揚起。 雖然這般調整火勢的方式在鎮上可說草率到了極點,但維諾應該是因為抱著「房子要是燒了再蓋過就好,就算房子燒了也不會燃燒到四周」的寬懷心態,才會這麼做。 「是的。大致上的內容我們已經在鎮上聽說過了……」 羅倫斯放下碗,並擦了一下嘴角後,指向弗蘭說: 「我在偶然的因緣際會下,為這位弗蘭小姐帶路。弗蘭小姐說什麼也想確認一下天使傳說。」 「喔……修女大人怎麼會有興趣呢?」 「弗蘭小姐雖然是寄身於修道院的修女,但也是一位曠古稀世的銀飾品工藝師。弗蘭小姐收到主教大人的命令,請她務必打造出天使模樣的銀飾品。」 「喔……」 維諾毫不客氣地注視著弗蘭,弗蘭則是一副習慣受人注意的模樣垂下眼簾。 她這般模樣看起來,確實像是散發出神聖氣息的修女。 相較之下,赫蘿卻張大嘴巴准備把一塊特別大的肉塊送進嘴裡。雖然因為發現羅倫斯的注意目光而停頓了一下,但她還是把肉塊塞進嘴裡,並且在那之後展露笑顏。只有在這個時候,赫蘿才像個楚楚可憐的修女。 「旁邊這位赫蘿受命於主教大人,負責照料弗蘭小姐的生活。這位少年寇爾則是北方人,受命為我們帶路。在下我負責這組人馬的對外交涉工作。」 羅倫斯先咳了一聲,然後對著維諾說: 「那麼,不知道方不方便告訴我們詳細內容呢?還有……」 說著,羅倫斯一副懇求模樣探出身子接續說: 「可以的話,想麻煩你帶我們到傳說的發生地點。」 維諾用刀子刺起一塊鹿肉,然後生吃下肚。 這樣的飲食習慣在寒冷地區或許並不稀奇,所以寇爾沒有表現出驚訝模樣。看見維諾這般舉動後,出乎意料是赫蘿表現得最驚訝。 「喔,那是無所謂啦……」 對村民而言,留下傳說或謠言的地方,有時候會是很特別的地方。 羅倫斯一直認為不管怎麼拚命懇求,並且使出懷柔策略,也要看求人技巧如何,才可能讓村民願意說出傳說之地,沒想到似乎能夠順利得知地點。 不過,維諾說完話後,並非露出感到厭惡的表情,而是露出擔心表情這麼說: 「你們沒問題嗎?我看你們放在外面的行李那麼多,應該是打算在魔女森林過夜吧?」 「魔女森林?」 「就是造成我們村落傳出奇怪謠言的地方啊。你們也聽說過魔女傳說吧?」 可能是因為繆勒特別叮嚀過,維諾陪著羅倫斯等人小口小口地啜飲酸葡萄酒。維諾一副怨恨模樣把酒倒入手邊的碗裡。 羅倫斯當然要趁著這個瞬間,裝出一副無知模樣說: 「老實說,我們只知道有這樣的謠言……」 「嗯,是嗎?那這樣表示魔女傳說在鎮上已經沒那麼被熱烈討論了啊……這兩個傳說都不是太復雜的故事。你們如果想去魔女森林,我也可以馬上帶路。地點不會太遠。」 羅倫斯把視線移向弗蘭後,看見弗蘭輕輕點了點頭。 「如果不會給你添麻煩的話,我們想馬上去看看。」 「哈!哈!哈!怎麼會麻煩呢。多虧你們來到這裡,我才能夠在工作時間喝酒又吃肉。商人或修女大人或許很少有機會做這種工作,但其實解剖鹿只很辛苦的。」 解剖鹿只必須先分類好肉、皮、骨頭和肝髒,每種類又必須經過好幾道事後處理。 鹿肉必須加以保存,鹿皮必須在腐爛前先做鞣皮處理,肝髒則是先汆燙過,再做成香腸之類的食物。鹿骨能夠加工成餐具、箭頭或裝飾品,肌腱也能夠做成強韌有力的弓弦或繩子。 因為解剖下來的淨是一些如果拖拖拉拉不處理,就會腐爛的東西,所以維諾等人的工作想必真的很辛苦。 維諾一口氣喝下碗裡的葡萄酒後,說了句:「好吧。」 「不過,去魔女森林之前,要先跟你們說天使傳說才行。要是落得必須在魔女森林裡說天使傳說的下場,可就慘了。」 說著,維諾笑了出來。 維諾雖然對魔女森林有所忌諱,卻不會做出誇大表現。看來他頂多只是把魔女森林視為不祥之地而已。 「你們知道多少內容呢?」 「地點在這村落附近的森林和湖泊,那時天上傳來動物叫聲,黃金之門同時打了開來,然後天使朝向黃金之門飛去……」 羅倫斯說話時,維諾一直用勺子攪拌鍋中料理,並沉默地以動作詢問赫蘿與寇爾要不要再來一碗。弗蘭只是緩緩喝了湯汁,碗裡的蔬菜也沒有變少。 相對地,赫蘿與寇爾兩人則是直率地遞出碗,所以維諾顯得非常開心地點了點頭。 「內容大致上差不多。森林是指沿著從湖泊流出的河川延伸開來的那片森林。聽說那是一個很冷很冷的冬天,村長當時還是個小孩子。」 維諾在兩人碗裡盛了滿滿的料理。這時他之所以有些低著頭露出淡淡笑容,想必是因為說到這類話題時會有的獨特難為情心理。 「聽說那天風很強,就連耳朵都凍得快掉了下來。那天因為突來的暴風雪,讓三、四天前進入森林打獵的村裡獵人,就這麼被困在森林裡。不過很幸運地,從湖泊流出的瀑布旁邊有一間燒炭小屋。然後,在那天晚上暴風雪好不容易停了。當晚的天空找不到一片云朵,月亮就像太陽一樣閃閃發光。聽說那是一個遠方不停傳來風聲,令人毛骨悚然的夜晚。因為大家一直被困在燒炭小屋裡,所以很想呼吸外頭的新鮮空氣。於是大家豁出去地走到屋外。就在這個時候……」 每個人都聽得入神時,地爐裡的木柴輕輕發出劈啪一聲。 「低沉的長嚎聲傳來。嗚~~嗚~~那聲音震撼著大地。每個人都嚇得一副狼狽模樣。大家想起森林和高山裡有怪物,於是准備逃回小屋。但是,就在他們准備回到小屋的瞬間,長嚎聲突然停了。然後,他們往瀑布的方向看去。」 維諾彷彿想重現那些獵人所見似的,以一副仰望瀑布的目光望向天花板。 「在那瞬間,他們看見背上長出一對銀光閃閃羽毛的純白天使,從瀑布下方朝向出現在天上的金色大門振翅飛去。」 盡管已經說完了故事,維諾還是持續凝視著空中好一會兒時間。 他一副沉浸在天使往天空飛去的余韻中似的模樣,動也不動一下。 好不容易才放低視線,並喝了一口葡萄酒後,維諾明顯表現出難為情的模樣。 維諾一定很喜歡這類的故事。 「故事說得詳細一點,差不多就是這麼回事吧。在那之後,就被說成是天使傳說,並且流傳到現在。」 「原來如此……」 維諾的視線前方,彷彿還看得見朝向在月夜裡開啟、通往天庭之門飛去的天使模樣。 傳說或迷信淨是一些荒腔走板的故事。 然而,正因為這些荒腔走板的故事有種奇妙的現實感,才會長久流傳下去。 「不過,在那之後沒有人再看過天使。聽說有段時間這傳說還傳到了鎮上去,村子也因此熱鬧了起來。不過……到了最近,大概只有小孩子會喜歡聽而已吧。」 維諾眯起眼睛,然後帶著自嘲意味說道。 「維諾先生……」 「嗯?」 「你也覺得只是傳說嗎?」 雖然覺得這麼提問顯得壞心眼,但羅倫斯很想看看維諾的反應。 「嗯……我也不知道耶……」 不出所料地,維諾看著手,然後顯得悲傷地笑了笑。 維諾身上散發出一股很想相信卻相信不了的氛圍。 「以我們的立場來說,當然很想相信是真的。」 「哈哈。」 他或許是在對自己說「身為堂斯格村的村民怎麼能夠不相信呢」,才會笑了出來。 「有時候我也會跟著繆勒先生到鎮上去。在鎮上,我們會聽到人家說在這麼偏僻的鄉下村落大鬧什麼神啊、惡魔啊的謠言,幾乎都是因為看花了眼或想太多。我還聽說如果以為山上每天晚上都會出現眼睛發光的怪物,其實那是金礦床。所以我也會覺得天使傳說應該是這類的東西,不過……」 維諾說到一半停頓了下來,那模樣看起來顯得疲憊不堪。 羅倫斯看過好幾次類似的模樣。 在過去,只要活在矇昧無知的古老信仰之中就好,但現在不同了。如今世上黑暗處一個接著一個被照亮,一直以來深信不移的觀念基礎變得搖搖欲墜,而維諾這般模樣就是疲憊於活在這般世界的模樣。 羅倫斯年幼時離開村落,並得知世界真實模樣後,也為此感到內心動搖不安。寇爾之所以一副痛苦模樣注視著維諾,也是因為直到最近寇爾仍身處這般動搖情緒之中。只有赫蘿一人面無表情地注視著維諾。 然而,赫蘿的面無表情並不代表其內心很平靜。 「如果我們村子的天使傳說也是這類的東西……那會讓人覺得很感傷。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就是了。」 維諾聳了聳肩膀,然後喝了口酒。 「村裡頭腦比較好的那些傢伙說,應該是把隨風飛起的雪花,看成了天使的翅膀。或許真相也是像這樣的猜測吧。」 如同赫蘿或哈金斯他們因為自身存在被人們遺忘,而開始迎合人類世界,或不斷與人類發生摩擦,人類絕對無法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與古老世界訣別。 黑暗處變少,不再有不可思議的跡象,神秘也被揭開。 羅倫斯猶豫著該不該繼續問下去。 每個人長大後,都想過希望能夠一直當個天真孩童。 「糟糕,我怎麼會跟教會的大人物說這些奇怪的話呢。而且,難得對方還認為天使傳說是真的而前來。你們不要因為這樣就認為堂斯格村那些傢伙是不相信天使的無神論者喔?我也很想相信真的有天使。」 羅倫斯當然露出笑臉點了點頭。 正因為維諾提及天使傳說時能夠保持如此客觀的態度,所以提及魔女傳說時,想必也能夠保有一定程度的理性。 如果維諾是執著於信仰心的人,可能光是聽到有人提起魔女傳說,就會像村長那樣暈厥過去。 「不過,讓別人相信天使傳說有好也有壞。」 「咦?」 羅倫斯反問後,弗蘭也把視線移向維諾。維諾發出「嘿咻」一聲先彎起一邊膝蓋,然後站起身子,並且一副習慣於回答的模樣這麼說: 「魔女傳說啊,並非跟天使傳說完全沒有關系。」 維諾說話時沒有看向羅倫斯等人,他把吃了生肉的刀子插回腰上,然後一邊看向遠方,一邊揉了揉鼻子。等到維諾總算看向這方時,已是一副獵人模樣。 「災禍總是從外部來。這是繆勒先生的口頭禪。」 正是從外部來的羅倫斯難以做出回應。 所以,先不管早已一副用完餐模樣的弗蘭,羅倫斯催促赫蘿與寇爾趕快吃完碗裡的料理,並迅速做好出發的准備。 向在村落廣場曬著鹿皮和鹿肌腱的繆勒等人打完招呼後,羅倫斯等人在維諾的帶領下離開了村落。聽說村落後方也有通往森林的道路,但騎馬或駕駛馬車根本無法通行。所以,一行人決定先離開村落,再繞過森林而行。 那是一條目前不再被使用、沿著從湖泊流出的河川北上的道路。 走在這條道路上,高山就近在眼前,並且必須沿著在山腳延伸開來的森林前進。老實說,走起來不怎麼舒服。 有一種就快被從山頭溶化下來的綠海吞噬的感覺。 一邊讓車輪在雪地上滑行,一邊不知道前進了多久時間。 總算抵達了有一條小河流出的森林入口。 「只要從這裡往北走就可以了。這裡的河岸很寬吧?聽說很久以前河川有這麼寬呢。」 河岸的寬度足以讓羅倫斯等人駕著馬車在河邊前進。而且,前進時感覺不出雪堆底下都是石頭,所以想必湖泊流出的水量劇減至今,已經過了好幾年的時間。 「話說回來,在冬天最冷的時期,你們也會去打獵啊。剛才聽說你們打到鹿時,其實我嚇了一跳。」 維諾離開村落後,臉上表情就一直開朗不起來。聽到羅倫斯語調沉穩地說道,他顯得得意地笑著說: 「因為這時期會留下很明顯的腳印。不過,敵手也是不容忽視,它們知道我們因為積雪的關系,只去得了一些地方後,就會准確地避開這些地方行動。不過,我們是連狼都騙得了的獵人。我們會化為樹木、化為空氣,在時機正好的瞬間一口咬上去。」 維諾說話時一副得意模樣,讓人就是想拍他馬屁,也無法誇獎他是一個冷靜沉著的獵人。不過,因為身邊有一個像維諾一樣的傢伙,所以羅倫斯還是客套地笑了笑。 而且,就算不是這樣,羅倫斯一樣會露出笑容。因為他非常瞭解在雪山裡被當地居民討厭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情。 「這附近也有湖泊對吧?這樣應該也會有很多動物聚集吧。」 「是啊,確實有很多動物。不過,已經有好幾年不太打獵了。」 「為什麼呢?」 「就是因為魔女啊。村民把湖泊附近的森林稱為魔女森林,沒有人願意靠近那裡。」 看見維諾如此公然地承認這種事情,羅倫斯不禁感到有些驚訝。 維諾似乎也察覺到羅倫斯的驚訝反應。他說了句:「對喔。」然後顯得困擾地笑了笑。 「就是說這種話,才會被人誤解喔。我們不認為真的是魔女。我是說真的啦。」 羅倫斯瞥了赫蘿一眼。從赫蘿的表情,羅倫斯得知維諾似乎沒有說謊。 對於堂斯格村而言,魔女傳說似乎被放在非常特殊的位置。 「你說的那個魔女到底是……?」 「聽說魔女原本是一個不知道叫做什麼的偉大修女。呃……」 說著,維諾看向騎在馬背上的弗蘭。 弗蘭緩緩看向維諾,然後保持柔和笑容做出表示疑問的傾頭動作。 「抱歉,失禮了。因為我想不出名字來……不過,總之啊,那個修女原本是在沃姆河附近的城鎮耶諾斯?」 「我是聽過羅姆河沿岸的城鎮雷諾斯。」 「喔,那應該就是你說的這個城鎮。聽說修女以前就住在那裡,那時候的她美麗又聰明,傳教口才更是好到只要向神明祈禱,連神明也會聽得入神的地步。」 赫蘿趁著點頭的時候,看向羅倫斯。 每次話題中一提起美女,赫蘿就會正直地做出反應。 看見羅倫斯聳了聳肩後,赫蘿重新看向維諾。 「據說修女的熱心讓很多壞人改過向善。因為她每天不惜犧牲睡覺時間也要訴說神明教誨,最後終於讓整個城鎮不再有需要聆聽傳教的壞人。於是,修女開始向其他對象傳教。」 羅倫斯不禁變得很想知道故事的後續。 聽維諾描述天使傳說時,也讓羅倫斯有相同反應,看來維諾似乎本來就很會說故事。繆勒之所以要維諾負責招待羅倫斯等人,或許就是因為他有這項特技也說不定。 「聽說一開始修女是對小鳥或貓傳教。城鎮裡的人都敬仰她是慈悲為懷的聖女。可是,不久後修女甚至也對豬只或老鼠開始傳教,整個人也從那時候開始變了。到最後,盡管受到在城鎮裡流浪的野狗群襲擊,修女仍然像被什麼附身了一樣不停地傳教。雖然城鎮裡的人有出面阻止,修女還是堅持要傳教。然後,就在某天……」 一行人腳步扎實地踩在冰塊參雜其中的雪地上,發出「啪哩、啪哩」的聲響。 完全融入故事裡的寇爾,雙手握拳聽得入神。 「修女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而且,那些開始會聽她傳教的野狗也不見了。」 維諾做出如棉花飛去般的輕柔手勢。 寇爾彷彿追著棉花看去似的看向天空,然後急忙把視線拉回地面說: 「那、那個,後來呢?修女消失不見後,怎麼了呢?」 「別急,聽我說完。到這裡的故事是繆勒先生在鎮上收集來的內容。接下來是我們實際看到的內容。」 羅倫斯心想,原來如此。 因為羅倫斯才在想維諾怎麼會對傳說這麼熟悉,原來是那個代表村落、名為繆勒的人物,去城鎮打聽並收集故事內容回來。 想必繆勒是因為看到一名脫離常軌的修女某天突然來到村落,才會去打聽故事內容。 「事情發生在某年的盛夏。那時期麥田散發出嗆鼻的味道,蟲子討人厭地到處飛來飛去。算一算差不多有十年的時間了吧。當時明明不是寒冬,卻出現一個穿著厚重衣服的修女。那真是把我們給嚇壞了,畢竟修女身後跟了無數只野狗。」 熱氣一股一股地慢慢湧上之中,身穿厚重衣服的修女帶著大群野狗站在村落邊界。 沒有什麼比這樣的場景更令人毛骨悚然了。 寇爾也嚇得抓著赫蘿的長袍下襬。 「村長說了句『墮落天使來終結我們了』之後,就整個人倒在地上。在那之後,村長就一直坐在村裡那個位置,每看到有人來村子拜訪,就會大鬧一番。」 「那真是太遺憾了……」 「沒什麼,村長以前很囉唆,所以這樣多少變得安靜一些,免得吵死人。沒事,言歸正傳,說到這個來到村子邊界的修女,當時就具有十足威嚴的繆勒先生決定親自應接。繆勒先生問了修女從哪裡來、是何等人物,也問了修女有什麼目的。結果,修女這麼回答。」 聽說這裡有條路能夠讓天使通行。 當時修女的沙啞聲音彷彿就在耳邊縈繞。 維諾氣氛十足地說出修女的回答後,接續說: 「我們立刻察覺到修女是指與森林和湖泊有關的天使傳說。面對這樣的訪客,不用說是繆勒先生,連我們都想趕走她。所以,我們馬上為修女帶路。但是……」 羅倫斯覺得都快聽見寇爾吞下口水的聲音。 「一抵達那片森林,修女忽然叫野狗攻擊我們。這就是我當時被野狗攻擊的傷痕。」 維諾捲起袖子,露出手臂給寇爾這個最專注的聽眾看。 羅倫斯與赫蘿也探出頭看了維諾的手臂後,兩人互看著彼此。 雖然羅倫斯與赫蘿沒有開口說什麼,也沒有表現在臉上,但兩人都知道那八成只是被樹枝勾傷的傷痕,而且是很久以前的傷痕。肯定是維諾在孩童時代受的傷。 不過,因為這樣說起故事來比較有趣,所以羅倫斯與赫蘿都沒有做出掃興的舉動。 「在那之後,修女就利用野狗攻擊人們,不讓任何人進入森林,還一副森林屬於她似的模樣住了下來。雖然那片森林是最佳打獵區,但我們也只能換到其他地方打獵。你說我們夠不夠慘?所以,大家為瞭解悶消氣,就一直說那個女人是魔女。這就是事情的真相。」 「那麼,魔女現在呢?」 聽到羅倫斯的詢問後,維諾一副怨氣無處可消的模樣嘆了口氣說: 「誰知道……聽說這幾年都沒看到她,我想應該是去其他地方了吧……因為都沒有人願意進森林確認,所以不知道還在不在。所謂不去惹人,別人就不會來惹你。你說對吧?」 羅倫斯緩緩點了點頭。村民們不同於一個城鎮接著一個城鎮不斷移動過活的旅行商人,他們不能像旅行商人一樣抱著「先偷看一下,等到發現有危險時再逃跑就好」的心態。 「所以,我們現在也不會去森林,以免不小心發生什麼意外。你們還說要在森林裡過夜……真的不會有事嗎?」 說來說去,你根本就是害怕遇到魔女;羅倫斯當然不會這麼恥笑維諾,因為只有不知道夜裡的深山或森林有多麼恐怖的人,才會這麼做。就算認為魔女純粹是輕蔑人的稱呼,感到害怕也是正常的反應。 所以,羅倫斯盡量保持開朗表情這麼說: 「是的。不管怎麼說,我們這裡有三位受到神明庇佑的人。」 從弗蘭與赫蘿的外表,維諾看得出兩人是受到神明庇佑的人,但似乎不明白為何寇爾也是其中一人。 「寇爾是專門抄寫聖經復本的寫字生學徒。這職業非常難能可貴。」 維諾露出有些驚訝的表情,並表示歉意地說了句:「真是失禮了。」 「說起來,搞不好跟我度過一晚還比較危險呢。」 比起裝模作樣的玩笑話,容易懂的玩笑話更能夠博君一笑。 維諾大笑了出來,但羅倫斯恢復嚴肅表情補上一句說: 「啊,對了。」 「嗯?」 「萬一我們在半夜跑回村落,請不要把我們當成惡魔趕出去喔?」 維諾露出一臉呆然表情。 然後,再次大笑出來。 「哈!哈!哈!那當然。像我們這種習慣山中生活的人,第一次在山中的燒炭小屋過夜時,有時候也會哭著逃跑回家。如果是以後必須在山上生活的小毛頭,就是用打的,也會把他打回山上去,但如果是你們,總不能比照辦理吧。」 羅倫斯想起第一次與行商師父進入森林時的經驗。 「不過,走夜路很危險,而且沒有不會天亮的夜晚。這算是我給你們這些准備上山的人一點忠告。」 真是個好村民。 羅倫斯展露笑臉點點頭回應維諾的話語。 「好了,差不多快到了。」 說著,維諾用力吸了一口氣,直到方才還散發出的輕浮氛圍也隨之藏起。 眼前所見的只是一般河川沿岸道路的景色。往前方看去也是類似的景色,但因為河川在中途轉彎,所以看不見轉彎後的景色。 「從這裡更往上走,就會遇到瀑布。上面就是湖泊,瀑布前方應該會看到一間燒炭小屋。你們如果覺得那間燒炭小屋住不了人,盡管回來村落吧。」 維諾以非常符合站穩腳跟的農夫作風,在最後語調鎮靜地這麼說。 「願神庇佑!」 從維諾的行事作風,看得出他果然是住在傳出天使傳說的森林與湖泊附近的村民。 從森林流出的土壤想必非常均勻地蓋在河岸上。 加上積雪讓路面變得更加平坦,使得馬車行進起來再輕松不過了。 等到看不見維諾的身影後,赫蘿動作輕盈地跳到駕座來。 「氣死人了。」 然後,赫蘿這麼說。 赫蘿手上拿著她的小手也握得住的小桶子,如果羅倫斯記得沒錯,那小桶子裡應該裝著為了緊要關頭時所准備的蒸餾酒。 羅倫斯急忙地想要沒收小桶子,卻看見赫蘿露出尖牙嚇唬人。 「明明已經順利打聽到傳說內容,還裝出一副正經模樣。」 弗蘭一副著急模樣騎著馬走在前頭。 羅倫斯確實已經順利打聽到傳說內容,但還沒有做到弗蘭提出、赫蘿也同意的「證明傳說正確性」的條件。 從這樣的觀點來說,弗蘭沒有做出任何反應說是理所當然,也確實沒錯,只不過赫蘿顯得相當不悅。 「汝都不會生氣嗎?」 聽到赫蘿這麼說,羅倫斯一邊稍微往後縮起身子,一邊回答說: 「如果每件事情都要生氣,身子哪受得了啊。」 赫蘿一邊咬著酒桶邊緣,一邊瞪著羅倫斯,但羅倫斯知道赫蘿不會那麼不講理。 說不定赫蘿是喝醉了。 羅倫斯這麼想著時,赫蘿粗魯地嘆了口氣,然後把酒桶塞給羅倫斯說: 「汝的心胸真是寬大吶。」 「……啊,喂!」 羅倫斯還來不及阻止,赫蘿已經跳回了貨台上。 他一邊心想「赫蘿到底是怎麼了?」一邊看向赫蘿塞給他的酒桶後,發現了一個事實。 酒桶的栓子雖然打開了,但桶子裡的酒並沒有減少太多,所以赫蘿不太可能喝醉酒。 不過,赫蘿有些時候也很任性,或許她純粹是跟弗蘭合不來吧;羅倫斯這麼改變想法後,蓋回酒桶的栓子,並重新握住韁繩。 在那之後,一行人順利前進,最後終於在一間燒炭小屋前停下馬車。燒炭小屋就蓋在水量雖少,卻具有十足高低差的瀑布位置。 燒炭小屋彷彿蹲在大樹與大樹之間似的,被蓋在兩株大樹中間。不過,想必是因為位於下雪地區,才會這麼建蓋。雖然這樣像是屋頂上方又多了一層屋頂而顯得多餘,但在這裡不算多餘。 因為伴隨著雪的強風,會將因積雪而垂下的樹枝吹落下來。 弗蘭跳下馬背後,沒表現出太多遲疑地走近小屋。 羅倫斯見狀,急忙地走下駕座。因為他想起維諾說過魔女會利用野狗驅趕村民。 「沒事的。」 說著,弗蘭打開小屋大門。弗蘭的動作實在太過乾脆,羅倫斯根本來不及阻止。 羅倫斯目瞪口呆地看著弗蘭時,赫蘿拉著一副不安模樣四處張望的寇爾走近。 「真是一副很瞭解狀況的樣子吶。」 羅倫斯知道赫蘿應該不是對弗蘭的一言一行都感到厭惡,而弗蘭實際上的表現也確實如赫蘿所形容。 說不定她曾經來過小屋好幾次。 而且,雖然看得出小屋已有很長一段歷史,卻看不出像是被放置很長一段時間不理的建築物,會有的塵埃及腐朽感覺。雖然維諾說過村民不會進入這片森林,但現在就決定完全相信他的話,似乎太早了一些。 「羅倫斯先生,請拿行李。」 弗蘭忽然從門口探出頭,然後這麼說。 羅倫斯帶著回到徒弟時代的心情回答了句:「馬上來。」 「別吵架啊。」 與赫蘿擦身而過時,羅倫斯拍了拍赫蘿的肩膀這麼說道。 雖然因此被赫蘿踹了一腳,但看見聽到魔女的故事而害怕的寇爾表情變得開朗後,羅倫斯決定不跟赫蘿計較。 羅倫斯從馬車上一件一件地搬運行李進入小屋內,並照著弗蘭的指示位置擺放。行李的數量頗多,包括了四人份的食物、酒、棉被,加上能夠輕松住上好幾天的木柴。等到搬完所有行李時,羅倫斯已經滿身大汗,但不會過多也不會過少的行李正好全放進了小屋內。 而且,雖然小屋內多少有一些塵埃,但既沒有看見蜘蛛網,也沒發現地板有腐朽之處。小屋內打掃得很乾淨,也沒看見天花板上有任何破洞。 應該有人定期來這裡修補和打掃房子才對。最後一次是在下雪前來打掃嗎? 羅倫斯一邊擦拭汗水,一邊這麼猜測時,看見通往最裡面的走廊前掛著用來隔間的生皮,那生皮看起來也不像經年累月一直被掛著的樣子。這時,赫蘿從生皮後方探出頭說: 「大笨驢呢?」 赫蘿應該是指弗蘭吧。 羅倫斯指向屋外,然後回答說: 「她去拿馬車上的銀飾品工具。應該是不想讓我碰工具吧。」 「嗯。」 赫蘿點點頭,並扭動脖子發出喀喀聲響。 「寇爾跑哪兒去了?」 雖然很想說出「你又丟下他了啊?」的玩笑話,但羅倫斯還是不敢這麼說。 「汝也來瞧一瞧就會知道。」 赫蘿忽然把頭縮回生皮後方,然後發出輕快腳步聲往裡面走去。 裡面可能有什麼東西吧?羅倫斯這麼思考著時,弗蘭走了回來。 鑿子、槌子、銼刀、風箱,還有鐵砧。雖然每樣工具都很小,但湊在一起還是有一定的份量。 弗蘭巧妙地把這些工具綁在一起,並扛在肩上走回來。她平常一定是獨自扛著這些工具,不管路途有多麼漫長或山路有多麼崎嶇不平,照樣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向前邁進。 羅倫斯很容易就能夠想像出弗蘭這般模樣的畫面,可見她扛著工具的身影顯得風范十足。 「她們兩位在裡面嗎?」 「是的。啊,我來幫你。」 比起背起沉重行李,放下時會更加吃力。 然而,弗蘭搖了搖頭,然後同樣一副熟練模樣彎下膝蓋,把行李放在地板上。 不要靠著腰力搬上搬下行李!羅倫斯曾經被師父這樣罵過好幾次。如果靠著腰力搬上搬下,很容易就會造成腰部受傷。這是從事勞力工作時的小智慧,不知道弗蘭是在哪裡修得這種底層工人的技巧?羅倫斯有些在意了起來。 「裡面有什麼嗎?」 弗蘭取出生火用的石頭和麥桿,但沒有回答羅倫斯的問題。取而代之地,她把石頭和麥桿遞給羅倫斯,並看了看地爐。除了照著弗蘭的指示迅速生火,羅倫斯沒有其他選擇。他不禁心想,如果被旁人看見了,或許會覺得他顯得窩囊。 羅倫斯接過石頭和麥桿,並蹲在地爐前准備生火。在那下一秒鐘── 「您去看了就會知道。不說這個了,跟您借一下喔。」 「……咦?」 羅倫斯還來不及反問借什麼東西,弗蘭已經往生皮垂簾的另一端走去。 盡管納悶著不知道弗蘭要借什麼東西,但羅倫斯還是繼續生著火。這時,他聽見兩道腳步聲走了回來。 羅倫斯抬頭一看,看見弗蘭以及被拉著手的寇爾一臉困惑地走來。 「您那樣子會很辛苦,請穿這個。」 弗蘭從行李中取出一雙漂亮鞋子想要給寇爾穿。 那雙鞋子纏上好幾層表面平整的鞣皮,如果花錢買,應該要花上一筆不小的金額。 寇爾一邊接過鞋子,一邊顯得不安又惶恐地看著羅倫斯。羅倫斯心想弗蘭又不會吃人,於是點了點頭。 「我會在天黑前回來。方便請您准備晚餐嗎?」 身為一個拜託對方繪制北方地區地圖的人,羅倫斯當然沒理由拒絕。 不用說拒絕了,羅倫斯反而覺得弗蘭願意刻意這麼說出口,似乎與她拉近了一些距離,所以忍不住做出親切回應。要是赫蘿在身邊看見羅倫斯的態度,肯定會生氣,但弗蘭則是點了點頭,然後牽起拖拖拉拉換著鞋子的寇爾走出屋外。 等到生起的火苗轉大後,羅倫斯站起身子往最裡面走去。 走廊是沒有鋪上地板的泥地,即使穿著鞋子走在上面,也能感受到嚴寒徹骨的冰冷空氣。 話雖這麼說,走廊上果然也確實被打掃過,沒有顯得一片髒亂。連牆壁上都看不到半個被老鼠咬的破洞,實在有些奇妙。 羅倫斯一邊到處張望,一邊走進與走廊相連的最裡面房間後,看見赫蘿坐在椅子上,眺望著掛在牆上的古老教會徽幟。 「咦?」 不對,那不是赫蘿。真正的赫蘿在書架前方嗅著老舊書本的味道。 那麼,是誰坐在椅子上? 羅倫斯重新看向椅子的方向。在木窗裂縫射進來的陽光照亮下,羅倫斯看見椅子上的背影比赫蘿高了一些,更明顯不同的是,背影身上的兜帽破了洞,長袍下襬也有修補過的痕跡。 「這傢伙就是村民說的魔女唄。」 赫蘿一副沒什麼大不了的模樣說道,然後把書本放回架上,並走近椅子頂了一下魔女的頭。 「嗚……喂!」 「怕什麼,沒事的。早就變成肉乾了。咱以為寇爾小鬼會嚇得腿軟,沒想到那小鬼意外地堅強呢。」 在被大雪封閉的地方,經常有機會看到乾燥的屍體。 現在羅倫斯總算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他心想,寇爾應該是被帶去進行雪山搜索。 「不過,會坐在教會徽幟前面斷氣,實在不像魔女。」 「照寇爾小鬼所說,這傢伙有可能是遠近馳名的修女。」 「是喔。」 房間裡的書架上放著滿滿的書本和羊皮紙束。 看見這般狀況,羅倫斯更加確定自己的猜測沒錯。 羅倫斯猜測小屋主人的修女行徑變得怪異後,仍然有人敬仰著她,就是在她往生後,仍然會定期前來小屋。如果不是這樣,小屋怎麼可能維護得這麼好,也不可能收集這麼多書本,且完善保存在這種地方。 羅倫斯看見已斷了氣的修女輕輕合掌祈禱,也看見了書桌上的紙張。雖然蒙上一層塵埃的紙張也已經劣化,但勉強能夠判別紙上的文字。那內容似乎是針對教條問答的考察內容。 修女生前似乎因為信仰過於虔誠,而受到異樣眼光看待,但或許她是個非常直率的修女也說不定。 就是看見放在書桌角落的乾枯野花,也讓人很容易排除魔女這樣的字眼。 「不過,汝啊……」 「嗯?」 這時,原本再次專注地望著書架的赫蘿一邊指向書架某處,一邊說: 「汝來看一下這裡。」 「我看看。」 羅倫斯朝向書架一看,發現只有赫蘿指的位置出現一本書本寬的空隙。 「可能是被放在其他地方吧?」 「大笨驢。汝仔細看一下塵埃。這裡的塵埃厚度跟其他位置不同。」 不管打掃得再仔細,房間裡一定還是會蒙上灰塵。 羅倫斯仔細一看後,發現雖然沒有其他位置的塵埃多,但空隙前方確實蒙上了薄薄一層塵埃。 「雖不知道已過了多久時間,但很久以前有人從這裡抽走了一本書。」 「你想說什麼?」 赫蘿稍微環視屋內一圈後,露出感到可疑的眼神看向羅倫斯說: 「汝也察覺到了唄?有人進出這裡。」 小屋是被稱為魔女之修女的最後棲身處。 村民維諾說過沒有人會接近小屋。 不過,赫蘿既然沒有指出這點,就表示維諾沒有說謊。 這麼一來,就表示是與村落無關的某人會進出小屋。或者是,維諾不知情的某村民。 而且,書架上被抽走的書本究竟是什麼書也讓人在意。 「那個大笨驢應該也從以前就知道這裡才對。汝啊。」 說著,赫蘿停頓下來,並怒目瞪向羅倫斯。 赫蘿的眼神說著:「不要掉以輕心啊。」 「我知道。先不說這個,弗蘭把寇爾拉走時說了什麼?」 「哼。說要去看湖。」 「看湖?」 「別問咱為什麼。咱什麼都不知道。」 赫蘿顯得不悅地說道。或許赫蘿是因為看見不只羅倫斯,連寇爾也任憑弗蘭使喚差遣,而感到生氣。 不過,因為猜中了事實,所以羅倫斯想要確認一些事情。 「要不要我們也去看一下?」 聽到羅倫斯這麼說,赫蘿張圓了嘴露出驚訝表情。 「嗯,汝也愈來愈機靈了嘛。」 赫蘿一邊這麼說,一邊看似開心地抱住羅倫斯的手。 羅倫斯心想難得赫蘿會這樣會錯意,但還來不及掛起笑容,赫蘿便沉默不語地拉著羅倫斯,並打算硬拉羅倫斯走出房間。 「嗚……喂!」 赫蘿完全不聽羅倫斯的勸阻,也完全不在意地爐裡熊熊燃燒的烈火,只是默默地朝向小屋外前進。 直到羅倫斯因為雪地反射的陽光而睜不開眼睛時,赫蘿才停下腳步。 「變得乾巴巴的那東西,汝覺得怎樣?」 想必是因為小屋內有些昏暗,所以即使陽光明明沒那麼強烈,看見光線反射過來卻會讓人感到刺眼。 羅倫斯用手擋住光線,一邊眯起不停眨眼的眼瞼,一邊看向赫蘿說: 「什麼怎樣……?」 「咱不覺得魔女這樣的字眼能夠放在那東西身上。」 正因為對於教會或信仰具有較少知識,所以赫蘿想必是感受到非常直接的印象。 不過,羅倫斯也因為看見修女書桌上的一朵枯花而留下強烈印象,所以一點也不覺得魔女這個字眼會適合用來形容修女。 「我也是。書桌上不是放了花嗎?」 雖然羅倫斯這麼做了回應,但他不知道赫蘿想表達什麼。 不管是不是魔女,應該都跟赫蘿沒什麼關系啊。 羅倫斯這麼想著時,赫蘿再次用力拉羅倫斯的手,並保持這樣的姿勢說: 「咱遇過好幾次打扮像那樣的雌性人類,而且每個人都非常親切地對待咱。咱甚至認為溫柔這個字眼是為了那些傢伙而存在。」 聽赫蘿這麼一說,羅倫斯想起剛認識赫蘿時,赫蘿好像也說過這樣的話。 看見羅倫斯點點頭後,赫蘿緩緩走了出去。 赫蘿依舊低著頭。 「咱在猜,裡頭那東西應該也屬於同類。」 「嗯。」 這麼應了一聲後,被抓住手的羅倫斯反過來抓住赫蘿的手,以動作詢問「然後呢?」 「就是那個。」 「哪個?」 赫蘿點了點頭說: 「光是帶著野狗進入森林,就被批評一大堆。」 赫蘿抬起了頭,並露出顯得意外堅強的表情。 不過,那堅強的模樣也像是在強忍淚水。 「更別說是帶著狼了,是唄?汝也要小心一些。」 羅倫斯不禁心頭一驚。 赫蘿從這般反應的羅倫斯手中掙脫,然後腳步輕快地獨自走去。 可能是知道附近沒有人,赫蘿的尾巴在長袍底下隱約可見。即使在純白色雪地上,赫蘿的尾巴前端依舊潔白無瑕,一點也不遜色。就是形容尾巴像一條發出精靈光芒的彩帶,也不誇張。 看著赫蘿一邊甩動著如發光彩帶般的尾巴,一邊走在積雪范圍就快延伸到瀑布的積水處旁,羅倫斯不禁覺得那模樣真的有些像是精靈。 「不過,咱覺得好像能夠瞭解那個變得乾巴巴的傢伙抱著什麼心情。」 赫蘿把雙手交叉在身後,並轉身看向羅倫斯。赫蘿臉上浮現每次開玩笑時會露出的無敵笑容。 群青色的瀑布積水處、布滿青苔的山崖,加上純白雪地。 此處散發出的氛圍,確實足以讓人聯想成是天使前往天庭之路。 「為什麼?」 羅倫斯追上赫蘿並牽起赫蘿後,發現赫蘿的小手像冰塊一樣冷冰冰。 「如果太過忍耐,情緒就會不斷累積,最後做出離奇的事情。」 說出這般話語的同時,赫蘿露出帶有自虐意味的笑臉。 羅倫斯一邊看著彷彿下一秒鐘就會倒塌似的傾斜山崖,一邊說: 「比方說光著身子鑽進旅行商人的馬車?」 「或者是,到南方去尋找友人。」 赫蘿一副難為情模樣笑了笑,看似暖和的白色氣息從其牙縫中溜出。 羅倫斯打算伸出手觸摸赫蘿的臉,但最後改變了念頭。 走進雪山後,赫蘿或許稍微思考過了。 思考過抵達約伊茲後,應該怎麼做的問題。 然後,思考出來的選擇可能會有幾種下場,其中一種就呈現在那間小屋內,以及週遭村落的反應。想到這裡,羅倫斯實在無法抱持與赫蘿打鬧的輕率心情。 羅倫斯與赫蘿手牽著手,在瀑布積水處四周緩緩走著。 雖然兩人的模樣像是漫無目的地走著,但其實路面上一直出現想必是寇爾與弗蘭的腳印,而羅倫斯兩人是追著腳印而走。 如果要說兩人簡直像在試圖尋找有沒有自己的先例,或許有些過於感傷。 不過,腦中浮現這般想法的羅倫斯看向赫蘿後,發現她也抬起頭,把視線從雪地上的腳印移向這方。從赫蘿這般舉動,羅倫斯知道她腦中也浮現了相同想法。 很久以前赫蘿曾經因為擔心會有那樣的下場,而給了一個答案,但羅倫斯卻一腳踹開了這個答案。 什麼都好,只願不要有一天後悔地認為那答案才是正確解答。 羅倫斯一邊這麼思考著,一邊稍微加重力道握住赫蘿的手。 「不過,天使經過這兒的謠言是真的嗎?」 瀑布旁邊有一條爬上湖泊的山路,而弗蘭與寇爾似乎是從那條山路往上爬。 赫蘿與羅倫斯兩人也踏上了上坡路時,赫蘿忽然回頭看向瀑布,並且這麼發問。 「如果有像你或攸葛先生那樣的存在,被誤認為是天使也不無可能吧。」 「嗯……咱們也實際遇到過鳥的化身。不過,如果是化身,咱應該知道才是啊。」 赫蘿不停用鼻子嗅著味道。 「味道會一直殘留嗎?」 「嗯。算是憑感覺唄。就算過了好幾年,還是會有感覺。這裡沒有那樣的感覺。這片森林沒什麼力量,人類來到這裡可以為所欲為。」 從前赫蘿曾經率領狼群保護森林,所以這般話語由她口中說出來,有一種獨特的說服力。 赫蘿似乎察覺到羅倫斯心中的想法,她顯得刻意地揚起嘴角露出尖牙。 「說不定實際上是雪花正好飄起。汝等人類很膽小,而膽小才會想像出各式各樣的怪物。」 看見赫蘿顯得開心地說道,羅倫斯心想或許赫蘿有過這樣的經驗也說不定。 「你看過類似的事情啊?」 道路建造在瀑布旁邊的斜坡上,並且呈鋸齒狀地彎來彎去,但路面出乎意料地平坦。 加上寇爾和弗蘭先通行過,所以羅倫斯兩人能夠比較輕松地前進。 「說到咱待在麥田裡的那段歲月,當然看過很多類似的事情。再說,也有一些年輕人會在日落後,打算在麥田裡做壞事。光是麥子怪物,就有十多種。」 雖然同情那些打算做壞事的年輕人,但羅倫斯終於知道原來也會因為這種原因,而成為怪談起源。 「不過,咱也看過跟咱等無關的事情。」 赫蘿露出有些懷念的目光說道。 「好比說?」 聽到羅倫斯的詢問後,赫蘿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笑了笑,然後嘆了口氣說: 「咱剛剛想到了一個小毛頭。那小毛頭在山上跌倒而哭個不停,結果把自己的哭聲回音誤以為是怪物的叫聲,嚇得他愈哭愈大聲。呵。」 「喔,原來是這類的故事啊。不過,也是啦。嗯。」 「嗯?」 往右方前進,再往左方前進;只要不停反覆這般動作,就能夠輕松爬上陡峭斜坡。羅倫斯不禁覺得思考出這般道路構造的人真是聰明。 兩人已經來到相當高的位置,但還有一半的路程。 「我想起一個大家已經知道起源的有名奇跡故事。」 「喲?」 路面因為樹根而形成高低差,羅倫斯先爬過樹根,然後伸出手拉赫蘿上來。 「這故事跟北方大遠征有關。只要是旅人,一定會馬上知道是什麼故事。」 羅倫斯准備說故事時,忽然停頓下來。 「這故事跟教會有關,所以別跟寇爾說喔?」 赫蘿先是一臉愕然,跟著露出壞心眼的笑容這麼說: 「幸好汝與咱之間沒有其他不能說的秘密。」 羅倫斯只能露出苦笑,但在赫蘿的催促下,羅倫斯決定繼續說故事。 「故事發生當時,有一支大名鼎鼎的騎士團參加大遠征,騎士團因為輸給異教徒的軍隊而陷入苦戰。那時天空染上一片紅色,夜晚的腳步也慢慢靠近,就在指揮官做出已無法扳回一城的判斷,並准備告訴大家撤退的時候,戰場附近一帶突然蒙上陰影。大家心想怎麼回事而抬起頭的瞬間,據說現場所有人都看見了。他們看見一面純白色的巨大教會徽幟佔據一大片天空飄揚著。」 羅倫斯看向天空後,赫蘿也跟著看向天空。 赫蘿發出「嗯」的一聲拉回視線後,像在自言自語似的這麼說: 「應該是鳥唄?」 不愧是赫蘿。 羅倫斯點了點頭,然後接續說: 「沒錯。那是一群候鳥。不過,奇跡都出現了,當然不能打敗仗。騎士團因此精神大振,竟然在日落前的短短時間內讓戰況整個逆轉過來,並且打贏了那場仗。在那之後,在那個地區建立的國家,便以畫出當時模樣的旗子做為國旗,也就是紅底配上白色教會徽幟的旗子。奇跡就這樣不斷被創造出來。真是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所以,天使傳說只是某種現象的可能性並不低。 弗蘭之所以帶著寇爾去,應該也是因為有這般認知。 「嗯。不過吶,如果是這樣,當初是怎麼叫出天使呢?」 只要繞過最後一個轉角向前走,就是上坡路頂端。 羅倫斯往下方一看,發現瀑布積水處顯得異樣地小。 「應該是美麗的湖面唄。」 赫蘿語調開朗地這麼說,完全沒有喘不過氣的感覺。 湖泊宛如一面以高山為鏡框的鏡子,湖面映出像是就快下起雪來的云朵顏色。 不同於下方的河岸,湖畔上可看見無數小石子散落一地。泛黑的小石子與薄薄一層白色積雪形成了明顯對比。 一方面因為沒有長出太多蘆葦類植物,所以能夠遠望四周景色,想繞著湖泊走上一圈似乎不難。從這裡出船應該很方便,想必也很容易抓到魚。 「真希望夏天來到這種地方吶。」 羅倫斯能夠理解赫蘿這麼說的心情。 「你會游泳啊?」 「嗯。在水裡身體會變輕,很舒服。」 羅倫斯腦中浮現連人類都能夠一口吞下的巨狼,像只小狗一樣欣喜若狂地跳進湖裡的畫面,不禁笑了出來。 「不過,你那巨大身軀如果跳進湖裡,湖水應該會滿出來吧。」 事實上,瀑布也是因為湖水滿出來而往下流。 羅倫斯因為這樣才會隨口這麼說,沒想到赫蘿露出認真表情陷入沉思。 「話雖這麼說,但如果咱以現在這身軀跳進湖裡,汝看了後,應該會換成汝滿出來唄?」 羅倫斯當然不會問「什麼東西滿出來?」因為他知道這麼做只會是自找麻煩。 他沒有理會赫蘿,而是用力吸了口氣,再吐出氣來。 對每天過著匆忙生活的旅行商人來說,在安靜湖畔上散步是再奢侈不過的行為。 「寇爾他們走得很遠。」 從一直延續下去的腳印看起來,似乎一路延續繞到朦朧對岸去。 對岸在高度更高的高山山腳下,其上方完全被云層覆蓋。 「嗯。」 赫蘿忽然這麼嘀咕,然後朝向走來的瀑布方向看去。 「怎麼了?」 「嗯,那瀑布說不定是最近才形成。」 「咦?」 聽到羅倫斯的詢問,赫蘿東張西望地環視四周後,再次點了點頭說: 「對汝等而言,或許不算是最近唄。不過,汝看那邊。汝不覺得那邊像是山崖倒了下來嗎?」 說著,赫蘿指向羅倫斯兩人一路爬上來、就在瀑布旁邊的山腳。 被赫蘿這麼一說而看向該處後,羅倫斯發現確實很像山崖倒塌後的模樣。 「從那裡倒下來的落石還是其他什麼東西,堆積在本來有瀑布的位置上。因為湖泊本來就是被高山圍繞,然後形成像這樣的圓形碗狀。」 赫蘿巧妙地用手比出圓形碗狀。 她曾經在山上生活了好幾百年,想必很瞭解這方面的事情。 「那麼,河川水量會減少也是因為……」 「有可能。邊緣動了口的甕無法再盛裝更多水。因為水面如果上升,漏水的地方也會增加。」 聽到赫蘿這麼說明後,羅倫斯發現位於瀑布最上方、讓瀑布一分為二的突起尖石看起來,很像後來才刺進該位置的樣子。 該不會是村民把山崖崩塌的瞬間,誤以為天使飛起呢? 羅倫斯這麼想著,但立刻察覺到村民應該不會錯得這麼離譜。天使的羽毛和堅硬岩石相差十萬八千裡,應該不可能看花了眼才是。 「會不會是天使為了飛向天空,拿來當成踏板呢?」 聽到羅倫斯有些裝模作樣地這麼說,赫蘿在身旁一副厭煩模樣往後縮起身子。 然後她用力嘆了口氣這麼說: 「汝真的很愛作夢。」 羅倫斯一邊准備晚餐,一邊等待時,弗蘭與寇爾總算回到了小屋。羅倫斯一看,發現兩人弄得全身濕答答,彷彿在外頭上打滾玩耍回來似的。 兩人只有穿了厚重衣服的上半身還帶有熱度,手腳都像冰棒一樣冷冰冰。 因為要讓冰冷的身體暖和起來,利用人類體溫是最具效果的方法,所以赫蘿一副心不甘情不願的模樣握住弗蘭的手,並與弗蘭腳碰著腳。羅倫斯則是讓寇爾的手伸進他的衣服內,並用雙手幫寇爾的雙腳取暖。 「那麼,有找到什麼嗎?」 纏上好幾層皮革的鞋子吸了滿滿的水,變得像鉛塊一樣笨重。 看得出來兩人去到積雪相當深的地方,而弗蘭會做到這般地步,應該有什麼根據才是。羅倫斯因為這麼想著而發問,卻看見弗蘭搖了搖頭。 或許是因為疲累,弗蘭看起來有些悲傷的樣子。 「總之,等你們暖和一點後,我們就來吃飯吧。」 聽到羅倫斯的發言,寇爾點了點頭。羅倫斯仔細一看,發現眼前的寇爾不是在回應他,而是打著瞌睡。或許是突然來到暖和的地方,使得寇爾發困。 羅倫斯為寇爾脫下濕答答的外套,再用乾棉被裹起,最後抱在腋下。因為寇爾比赫蘿小了一圈,所以整個身子完全陷入羅倫斯懷裡。雖然寇爾身上有些塵埃臭味,但或許是因為總是與赫蘿膩在一起,所以隱約散發出與赫蘿相同的味道。 不久後弗蘭似乎已覺得暖和起來,她向赫蘿簡短道謝後,隨即縮回了手腳。 「您擁有非常優秀的旅伴。」 羅倫斯把鍋中料理盛入碗裡,並遞給弗蘭時,她這麼說道。 察覺到弗蘭指的旅伴是寇爾後,羅倫斯展露笑顏回答: 「我們也得到不少幫助。不過,體力似乎有些不足的樣子。」 雖然身材瘦小的寇爾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但他穿著輕薄衣服也能夠輕松熬過寒冬之旅,體力說不定與羅倫斯同等,甚至高過羅倫斯。擁有這般好體力的寇爾竟然走路走到如此疲憊不堪,說起來應該是弗蘭的體力異於常人。 「不會……」 說罷,弗蘭喝起熱湯。就算在用餐時,她還是保持一定程度的沉著態度。 在寒冷戶外到處走動回來後,遇到讓人鬆口氣的休息片刻時,任何人都會變得鬆懈。 弗蘭絕不會失去戒心的態度,會讓人聯想到森林裡的動物。 「對了,關於天使傳說,我們也稍微思考了一下。」 羅倫斯一邊在赫蘿碗裡盛入大量肉塊,一邊說道。弗蘭聽了,忽然停下了手。 「好比說,托爾希爾頓共和國的國旗傳說應該可以拿來參考吧?」 弗蘭直直注視著羅倫斯。 她的反應出乎意料地大。 「……你對這方面的傳說是否瞭解?」 「多少有些瞭解。」 然而,弗蘭看似上了鉤而發出充滿興趣的目光,迅速消失在眼底。她沒有多說話,並且一副彷彿進行著恢復冷靜儀式般的模樣,小口喝起碗裡的湯。她先用木湯匙壓碎碗裡的食物喝下肚,然後舀起最後一小塊食物送進嘴裡。 這一連串的用餐動作就像進行作業般順暢,而實際上的用餐速度也相當快。 身份愈高,花費在用餐上的時間就會愈多,身份愈低則相反。只要看身份與小偷或乞丐沒什麼不同的流浪學生寇爾,就能夠充分體會這句話的意思。 照攸葛所說,弗蘭說過自己曾是奴隸。 羅倫斯心想或許真有此事。 「我也覺得可能是隨風飛起的雪花還是其他什麼東西。」 弗蘭說出村民維諾說過的話。 如果以無趣的常識來思考,果然還是這樣的猜測感覺最為妥當。 「或許出乎意料地,真的有天使也說不定。」 羅倫斯說出明顯易懂的玩笑話後,沒想到弗蘭直率地笑了。 「是啊,當然了,那是最好不過了。只不過……」 「我聽說你實際確認過很多傳說。」 羅倫斯這麼延續話題後,弗蘭收起臉上的笑容,閉上眼睛,並緩緩吸氣。雖然那模樣看起來像在壓抑憤怒情緒,羅倫斯卻覺得相反。 羅倫斯覺得她應該是在壓抑不讓自己笑出來。 弗蘭吸完氣後,這回一鼓作氣地吐出氣來。 如羅倫斯所預料,她的臉上浮現柔和表情。 「沒錯。多數傳說都是假的,剩下的少數傳說則是人們自己會錯意或太多心。盡管如此,還是有剩下更少數的例外存在。就是那種怎麼想都覺得那地方好像有不尋常的某種東西存在。」 「這次的傳說屬於哪一方呢?」 聽到羅倫斯的詢問後,弗蘭搖了搖頭。 她的反應像是說出答案,也像是在表示不知道。 不過,弗蘭把視線移向不知何方後,唐突地這麼說: 「其實原本是一個親近友人告訴我天使傳說的存在。」 羅倫斯不禁感到驚訝。因為他完全沒有預料到她會願意說出這種事情。 弗蘭似乎也明白自己做出會讓人驚訝的舉動。 她瞥了羅倫斯一眼後,顯得有些難為情地只在嘴角浮現靦腆表情。 「不過,那位友人先說了一句『不確定在哪裡看到的』就是了。那位友人說的內容跟在這裡流傳的傳說幾乎相同。」 回首過去時的眼神總是顯得感傷。 如果是在地爐的爐火籠罩下回首過去,感傷氣氛更是濃厚。 「雖然那位友人說什麼事情都很誇張,但沒有說謊過。所以,我找了這傳說好幾年時間。」 「最後終於找到了?」 弗蘭點了點頭,並稍微放鬆雙腳姿勢。 那舉動看起來像是願意稍微卸下心防的感覺,於是羅倫斯試著邀她喝酒。 聊起往事時,如果沒有酒作伴就太不公平了。 弗蘭沒有猶豫太久,便接過羅倫斯遞出的酒。 「我並不認為這裡的傳說是荒唐無稽之談。我認為天使確實存在,而且能夠看見其身影。那邊的……」 說著,弗蘭看向生皮垂簾的另一端,然後接續說: 「那位修女想必也是因為如此深信不疑,才會來到這裡。」 修女因為信仰心過強,而被城鎮和村落的居民稱為魔女。 的確,像修女那般熱誠的正教徒,就算脫離常軌,也不可能被可疑的傳說所騙。因為傳說或謠言的數量如天上星星般數也數不清。 在這之中,只有具有某種魅力或原因、真正特別的傳說或謠言,才會留在人們的記憶裡,並且牢牢扣住人心。 「我認為我那位友人也確實看見了。看見能夠以奇跡來形容的某存在……」 弗蘭微微垂著眼簾,在爐火照亮下形成陰影,但她臉上的微笑之所以顯得悲傷,應該不是因為受到這般氣氛感染。 「不過,想起來真是好笑。那位友人明明看見了奇跡,卻不記得地點在哪。」 弗蘭露出感到難以置信的笑臉。 見到這般笑臉,只要是男人,心中都會升起一絲絲的忌妒。 弗蘭會不會是喜歡話裡提到的人物呢? 羅倫斯這麼一想,不禁覺得弗蘭以「友人」來形容對方,似乎有一種在掩飾難為情的感覺。 不過,這麼一來,就覺得弗蘭追查天使傳說的理由,並非純粹出於銀飾品工藝師的狂熱信念。正因為弗蘭心裡藏著其他理由,才會特地來到這種地方。 重點是,她的微笑籠罩著陰霾。 「真是糟糕。」 說罷,弗蘭放下盛了酒的碗。 看見弗蘭幾乎沒喝到幾滴酒,羅倫斯心想或許她的酒量很差。不然也可能是擔心自己以喝了酒當藉口,而不小心說出真心話。 沉默降臨。 有個問題羅倫斯說什麼也想知道答案。 「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事情呢?」 弗蘭回答得很快。 「為了道歉。」 「道歉?」 「是的。」 羅倫斯反問時,傳來「哼」的一聲。 他一看,發現是赫蘿露出懷疑目光凝視著弗蘭。 「為了在商行發生過的事情。」 羅倫斯不記得發生過什麼弗蘭必須道歉的事情。 難道弗蘭是指她拒絕得太乾脆,讓羅倫斯啞口無言嗎? 如果是指這件事情,好像也沒必要道歉啊。 想不通的羅倫斯像個呆子一樣顯得困惑,弗蘭則是探出頭看向放在地板上的酒杯,然後一邊落下視線望著映在酒杯中的臉,一邊說: 「我應該拒絕得婉轉一些。那時我以為您是個自私自利的商人。」 「不,這……」 「我以為您想要北方地區的地圖鐵定是為了賺錢。」 弗蘭抬起頭,然後一副過意不去的模樣笑了笑。 羅倫斯確實是為了赫蘿而想請弗蘭繪制北方地區的地圖,他昨晚也告訴了弗蘭這個事實。 可是,為什麼這樣弗蘭就要道歉呢? 她不是針對拒絕的事實,而是針對拒絕方式在道歉。 這似乎有些奇怪。 羅倫斯依舊表現出一副困惑模樣時,赫蘿插嘴說: 「現在是怎麼著,竟然會道歉?」 雖然赫蘿的語氣仍然有些粗魯,但帶著愉快氣氛。 這麼想著的羅倫斯一看,發現赫蘿臉上浮現淡淡微笑,說出她心情轉好了一些。 聽到赫蘿的話語後,弗蘭顯得刻意地縮起身子,並緊閉雙唇看著赫蘿。 這一小段沉默時間,兩個女生的模樣看起來像是只靠著視線在交談。 「來到這裡後,突然發現很需要咱們的協助,是這樣嗎?」 弗蘭緩緩點了點頭。 雖然不是很明白兩人在交談什麼,但聽到「協助」這個熟悉的字眼後,羅倫斯總算掌握到交談主題。 不過,羅倫斯還來不及插嘴,赫蘿已搶先一步這麼說: 「哎,無妨。」 聽到赫蘿這麼隨隨便便就答應,羅倫斯不禁想起自己在攸葛商行犯下的失敗。他忍不住准備開口說話時,赫蘿拍了拍他的肩膀說: 「畢竟咱們也是站在有求於人的立場,現在不是能夠一直意氣用事的時候。」 赫蘿一副受不了羅倫斯的模樣展露笑臉,這代表著赫蘿的心情異樣地好。 弗蘭也在地爐另一端微笑著。 雖不明白怎麼回事,但羅倫斯心想現在還是配合兩人比較好。 看見羅倫斯點了點頭後,弗蘭嘀咕了句:「那麼──」羅倫斯看見她的黑色瞳孔裡發出充滿知性的光芒。 「到了堂斯格村後,您沒發現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嗎?」 「……你是說以商人的角度?」 「是的。」 羅倫斯點了點頭,然後回答說: 「我看見了……手動石臼。這裡明明有高低差這麼大的瀑布。」 弗蘭直直注視著羅倫斯。 羅倫斯似乎說出了正確答案。 於是,他接續說: 「到了春天融雪後,應該會帶來豐富水量,而且堂斯格村距離城鎮也不是那麼遠。既然這樣,這地區的領主之所以沒有在這裡設置水車,如果不是因為領主慈悲村民,就是因為……」 「村民在反抗領主,對吧?然後,原因應該是後者。」 弗蘭一邊說話,一邊伸手從行李拿出一本老舊書本。 不過,與其說書本,弗蘭拿出來的更像把信件或羊皮紙整理在一起的紙堆,而且紙角顯得參差不齊。一眼就能夠看出那紙堆因為經年累月而風化。 拿起紙堆一翻,立刻傳來老舊紙張容易破裂的獨特聲音。 「據說堂斯格村本來是拿天使傳說當藉口,拒絕設置水車。」 然後,弗蘭唐突地說道。 「原因是……」 「如果要設置水車,村民就會被召去當勞工,村民將被迫製作綁住自己脖子的道具。而且,聽說當時正是北方大遠征的全盛時期,基於想要向教會借助勢力的立場,領主因此放棄利用水車賺取利益,而選擇了討好教會。」 領主沒有足夠的資金和軍力自己守護領地是常有的事情。 弗蘭接續說: 「隨著時代變遷,異教徒的勢力逐漸變大。您知道北方大遠征被迫中止的事情嗎?」 羅倫斯點了點頭,然後以「也就是說」做為開場白,延續話題。 「如今教會勢力逐漸變弱,這回變成領地上如果有教會勢力存在,會帶來壞處。」 「是的。據說領主以前藉由提供物資給北方大遠征,向教會索討好處。但是……後來領主毫不知羞恥地──或許應該說連神明也不畏懼吧──不講情理地與教會翻臉。如您所猜想,這附近到處都有異教徒領主,如果討好勢力不斷衰退的教會,想必會是很危險的行為。可能是過去太過順遂,才會產生這樣的反動力吧。」 俗話說,雞蛋碰不過石頭。 領主為了存活下去,而做出這般行為絕非錯誤的想法。 然而,有時候這般行為只會讓人覺得沒有節操,且顯得卑鄙。 「然後經過一番苦思熟慮,領主想出了一個辦法。就是把某天來到這裡追查天使傳說的虔誠修女,說成是魔女。」 現場只有羅倫斯倒抽了口氣。 赫蘿臉上的表情動也沒動一下。 那模樣彷彿在說她對於人類的自私,早有深刻體會似的。 「只要堅稱因為魔女來到村落而十分困擾,就不需要與教會矛盾相向,同時也能夠顧及到異教徒的面子。對村民來說,應該也算是一場及時雨才對。因為村民絕對不願意設置水車,而森林裡有魔女的謠言會是不讓人進入森林的最佳理由。萬一必須設置水車,還要繳稅的話,村民的生活會過得愈來愈苦。」 從維諾把鹽巴看得那麼貴重的舉動,也能夠看出村民生活困苦。 不過,羅倫斯當然還有不明白的地方。 「……弗蘭小姐,你究竟在哪裡知道這些事情?」 聽到羅倫斯的詢問後,弗蘭一副沒什麼大不了的模樣,輕輕舉高手中的紙堆。 弗蘭翻開的頁面上,可看見筆鋒顯得男性化的字跡寫滿整張頁面。 「這是在後方長眠的修女卡特琳娜.魯奇留下的日記。這裡面寫了所有事情。」 書架上被抽走了一本書。 那本書應該就是這本日記。 「應該是某個村民為罪惡感所苦,才會拿走這本日記,想要讓世人知道真相。這本日記會來到我手上,真的是偶然。有個專門處理這類讀物的朋友,恰巧告訴我這本日記的存在。」 弗蘭不停翻閱著書頁,並讓視線落在書頁上。她並非在閱讀文字,而是在猜測被稱為魔女的修女想法。 「但是,如果真相真是如此……你為什麼要把真相告訴我們?不對,你原本是……」 說著,羅倫斯停頓了下來。 既然弗蘭對於村落和領主有如此深入的瞭解,帶著羅倫斯等人前來的理由,就不可能只是單純為了收集天使傳說的內容。 羅倫斯抬高視線看向弗蘭。 他心想,這個女人一開始就打算設計我們。 羅倫斯不禁覺得弗蘭看似愉快地稍微揚起了眼角。 「教會過不了多久就會在金鐘的慫恿下前來。」 嘆息的聲音在羅倫斯心中響起。 強大的力量就像池裡的大魚一樣。 大魚一動,池水就會隨之晃動,泥土也會揚起。 然後,這個世界就是一座巨大水池。 「德堡商行嗎?」 弗蘭顯得有些驚訝地張大眼睛,然後點了點頭,並同時接續說: 「原來您知道啊……如您所知,如果教會前來,這回會變成領地裡不能有魔女存在。這麼一來,這裡會是非常危險的地方。」 弗蘭說的確實沒錯。 來到如此受到議論的地方想要追查天使傳說,就算弗蘭不是個性固執又難應付的人,也很難獨自應付村民。 弗蘭看著羅倫斯這麼說: 「村民和領主應該都很戰戰兢兢才對。他們擔心著企圖再次攻打北方的教會,可能會前來確認魔女謠言好替自己開道。」 「也就是說,我們只要以消除他們的恐懼為目標來行動就好,是嗎?」 或許是覺得羅倫斯的說法有趣,弗蘭靜靜地微笑著。 然而,弗蘭臉上保持著的微笑,與她接著說出的話語一點也不搭調。 「我們繞了湖畔一圈回到這裡的途中,發現有人在監視我們。」 這正是弗蘭主動讓步的原因。 面對如此易懂的原因,羅倫斯忍不住想要嘆息。 不過,羅倫斯強忍住嘆息。因為他知道一個理所當然的道理,那就是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 「當然了,我不會要求三位接下來的日子要一直陪著我。只要到白雪都融化消失的季節就可以了。因為照我的想像來說,天使傳說應該只會在寒冷時期發生。」 「這樣你就願意幫我們繪制北方地區的地圖?」 弗蘭點了點頭說: 「您願意提供協助嗎?」 既然沒打算立刻打包行李逃走,羅倫斯當然沒有選擇的餘地。 不過,現在弗蘭主動揭曉答案,並處於懇求這方的立場。 她引導話題的手法相當高明。 高明程度甚至不輸給軍師。 這方想得到北方地區的地圖,也必須顧慮到攸葛。如今已瞭解所有狀況,當然不可能丟下弗蘭一人離去。 雖然在時間上要等到融雪季節讓人感到為難,但狀況如果穩定到某種程度後,或許還有交涉的可能性。既然赫蘿也沒有表示任何意見,不用說也知道該怎麼回答。 「當然。」 羅倫斯簡短地答道。 第十二卷 第四章 隔日,弗蘭再次與寇爾結伴前往湖泊。 既然有人在監視,離開小屋在外面走動可能會有危險;對於羅倫斯提出的這般疑問,弗蘭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說:「在小屋裡面也一樣。」 她還表示如果這方主張不是來確認魔女,而是來追查天使傳說,反而會比較好。 就理論上而言,或許是如此沒錯,但還是會有危險吧;羅倫斯准備這麼反駁時,意外被赫蘿阻止了。 不僅如此,看見弗蘭打算獨自外出,赫蘿甚至主動要寇爾跟著去。 寇爾似乎也認為不應該讓弗蘭獨自外出,所以當然爽快答應了,而赫蘿願意這麼做,同樣讓羅倫斯感到意外。 赫蘿原本對弗蘭的一舉一動都感到煩躁,現在卻是這般友善態度。 昨晚的對話真有那麼大的影響力嗎? 但是,嚴格說起來,透過昨晚的對話而得知的事實是,弗蘭打從一開始就心懷鬼胎,才會把羅倫斯三人帶來這裡。得知這般事實後,對於她的印象應該會變差,沒理由變好才對。 目送弗蘭與寇爾外出後,羅倫斯一回到小屋內,便看見赫蘿慢吞吞地掏出尾巴梳理起毛發。 羅倫斯一邊望著赫蘿梳理尾巴的模樣,一邊試探說: 「弗蘭昨晚應該一直在思考傳說的事情吧。」 赫蘿用手梳理過整體毛發後,跟著把那些印入眼簾的沒禮貌小東西,一隻接著一隻地丟進爐火裡。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後,赫蘿只稍微把耳朵轉向這方。 「唔?」 「她不是一直說明給寇爾聽嗎?還要寇爾不要漏看傳說的任何一小部分。」 「……喔,嗯。」 弗蘭似乎也推測天使傳說是某種自然現象,並且舉出各種例子,包括了因為樹枝上的積雪隨風飛起,或是因為某處有溫泉脈,裡頭的溫泉因某種原因而流入湖泊,以至於把水蒸氣看成了天使的羽毛。 的確,想要讓天使展翅飛起的現象發生,必須有某物體從高處掉落或飛起。 如果是有某物體從高處掉落,具有高低差的瀑布會是可能發生的地點之一。如果是從高處飛起,想像是水蒸氣、霧氣或雪花隨風飛起應無不妥。 受命一起行動的寇爾忠實地聆聽每一種可能性,並且一副彷彿在說「我不會漏看任何一小部分」似的模樣點點頭,然後跟著弗蘭出去。 「的確,那丫頭那麼認真地在追查傳說,如果村民或領主前來挑毛病,想必根本沒有時間應付唄。」 要是在平常,赫蘿應該會說「膽子不小,竟敢要咱做一些雜務」之類的氣話,但現在完全感覺不到憤怒情緒。 別說是氣話了,赫蘿甚至顯得開心地這麼說。 「不過,頑強固執的銀飾品工藝師要是聽了,應該會覺得難以置信唄。」 「……會嗎?」 雖然弗蘭給人的印象,與根據事前聽來的形容而猜想的印象截然不同,但她朝向目標前進的認真態度確實如工匠典範。重點是,弗蘭整個晚上想必只想著傳說,等到天一亮,便不顧人身安全地外出。 羅倫斯這麼想著而反問後,原本不停咬著毛發根部的赫蘿,從蓬鬆的尾巴挪開嘴巴,並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說: 「那丫頭純粹是在追隨喜歡的人的腳步唄?既然這樣,就不叫做頑強,也不叫做固執唄?」 赫蘿說的「喜歡的人」,應該是指弗蘭昨晚說告訴她天使傳說的那個人。雖不知道弗蘭與那個人是戀人,還是她單方面喜歡對方,但赫蘿似乎與羅倫斯抱著相同想法。 而且,像赫蘿這樣以簡單易懂的形容說出來後,確實讓人覺得不應該把「頑強固執的銀飾品工藝師」的稱呼冠在弗蘭頭上。 像弗蘭這種年輕女孩陷入這般狀況,世上一般會用「專情」來形容。 「那丫頭也有可愛之處吶。」 「也是。」 弗蘭昨晚說話的樣子看起來不像在說謊。 這麼一想,羅倫斯不禁覺得弗蘭像是為了前赴戰場的情人著想,而親自展開巡禮以替情人祈求平安的少女。 然而,他還是搞不懂是怎麼回事。 羅倫斯不明白為什麼這般內心告白,會變成是為了在商行瞧不起他而表示歉意的行為。不僅如此,弗蘭明明打從一開始就打算陷害羅倫斯三人,並企圖利用三人,赫蘿卻沒有因此而發脾氣。 羅倫斯一邊假裝在調整地爐裡的爐火,一邊拚命動腦思考。 就在這時,赫蘿開口說: 「而且,沒想到那丫頭還拿這種話題來當作道歉話語。汝不覺得這樣的作風很有格調嗎?」 這時火花大量飛起,但只是偶然。 不過,從旁看來想必會覺得是羅倫斯太慌張而引起,而事實上,他確實感到慌張。 羅倫斯把視線從地爐移向赫蘿一看,發現赫蘿開心地笑著。 赫蘿雖然笑著,但顯得不自然的笑容一直掛在臉上。 「汝當然知道是怎樣的有格調法唄?」 羅倫斯知道如果覺得自己掩飾得很好,那就太厚臉皮了。 赫蘿握在手中的尾巴前端不停甩動著。 羅倫斯告訴自己如果要坦白,還是趁早比較好。 「……抱歉,我不知道。」 「大笨驢!」 赫蘿氣勢洶洶地說道,都快吹起地爐裡的所有灰燼。 一直掛在臉上的不自然笑容也在瞬間被吹走,露出憤怒的表情。 「有、有必要這麼生氣嗎……」 「大笨驢!那這樣,汝也不知道咱對那丫頭為何會那麼不耐煩是嗎?」 倘若赫蘿是以狼模樣如此聲嘶力竭地大吼,肯定會讓整間小屋從內側開始倒塌。羅倫斯忍不住不合時宜地這麼想,可見赫蘿的怒吼聲有多麼驚人,她的尾巴也膨大到不能再膨大。 「……嗯。」 凡事都一樣,物極必反。 赫蘿因為太過憤怒而不停顫抖雙唇,但不久後無力地垂下頭。 看見赫蘿如此憤怒的模樣,羅倫斯甚至懷疑起赫蘿是不是有哪根血管爆裂了。 羅倫斯急忙想要搭腔時,看見赫蘿從瀏海後方投來感到懷疑的眼神,於是閉上了嘴巴。 「哎……汝本來就是這樣的傢伙……」 赫蘿一副感到疲憊的模樣嘆了口氣,並且閉上眼睛。等到她再次張開眼睛時,眼裡的怒氣已經完全散去。 因為怒氣消散得太徹底,當赫蘿再次看向羅倫斯時,那眼神甚至像在同情羅倫斯的感覺。 「只有咱一人一直暴躁不停。只有那丫頭一人因為自己做得太過火,而煩惱不停。汝不是度量大,而是像死人一樣遲鈍。」 被人批評成這樣,就算搞不懂怎麼回事,也會生氣。 不過,羅倫斯還來不及反駁,赫蘿先投來話語說: 「汝不是顏面盡失嗎?」 羅倫斯想起在商行發生的事情。 盡管如此,還是搞不懂怎麼回事的羅倫斯,露出寇爾也沒表現得如此無知過的求救眼神看向赫蘿。 賢狼赫蘿露出尖牙,並在臉上浮現極度不悅表情後,別過臉這麼說: 「在別人面前就算了,竟然在咱面前。」 「……啊。」 在這瞬間,羅倫斯想通了一切。 「為什麼明明丟臉的人是汝,卻只有週遭的人慌張個不停。蠢極了……」 赫蘿一副受到強烈無力感襲擊的模樣,感覺就快當場躺了下來。 相較之下,羅倫斯反而是就快站了起來。 然而,他就像聽到「坐下」命令的小狗一樣,被赫蘿的目光釘在原地。 「事到如今汝如果還說出口,別怪咱生氣。」 聽到赫蘿迅速叮嚀說道,准備開口說話的羅倫斯閉上了嘴巴。 盡管如此,他腦中還是不斷浮現話語,雙手也不受控制地不停拍打。 對於羅倫斯在商行被弗蘭逼得啞口無言的事實,赫蘿確實感到憤怒。 然而,赫蘿的憤怒並非針對羅倫斯的失敗表現,而是羅倫斯被迫在她面前丟臉的事實。 這麼一想,也能夠看清赫蘿為何會勇於接受弗蘭提出的曖昧條件。赫蘿接受條件並非因為看見弗蘭的聰明表現而覺得有趣,而是打算與她大吵一架。 正因為如此,看見羅倫斯在堂斯格村做出機靈反應,並且從維諾口中問出傳說內容,還在維諾的帶路下順利來到這間小屋,弗蘭卻沒有半點表示,赫蘿才會抱怨。不僅針對弗蘭,羅倫斯沒反應的遲鈍表現也讓赫蘿感到氣憤。 羅倫斯彷彿聽見了赫蘿在說:「汝被人瞧不起卻沒有反擊,不會不甘心嗎?汝在咱面前丟臉,不會不甘心嗎?」 還有,昨晚的互動。 羅倫斯回想著弗蘭所說的每句話,並在腦中重現赫蘿對每句話的反應。 下一秒鐘,羅倫斯垂下頭,並且一副忍耐頭痛的模樣用手按住額頭。他會有這般反應,是因為受不了自己的愚蠢。 弗蘭似乎是為了心愛的人在追查天使傳說。 正因為如此,面對為了心愛的人在追查北方地區地圖的羅倫斯,弗蘭才會以告白這件事情來表示歉意。 原來如此,難怪赫蘿的心情會轉好。 這麼想著的同時,再看見眼前的赫蘿模樣,也讓羅倫斯能夠想通一切。 「……抱歉。」 所有人都知道是怎麼回事,就只有想法樂觀的羅倫斯本人沒察覺到。 赫蘿的態度會因為氣過頭而轉為難以置信,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汝實在是讓人受不了,一件接著一件做出蠢事。」 雖然羅倫斯找不到反駁的話語,但赫蘿也沒有繼續生氣下去。 事實上,赫蘿應該是覺得愚蠢至極,連生氣都懶得生氣了。 她嘆了口氣,並緩緩看向自己的尾巴後,甚至說出這般話語: 「比起隨隨便便梳理毛發有效果了。」 方才赫蘿的尾巴因為憤怒而膨大,所以比平常顯得更蓬鬆。 羅倫斯知道這時如果笑出來,肯定會被赫蘿咬斷脖子,所以乖乖地聆聽赫蘿說話。 「不過,世上往往都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唄。」 赫蘿忽然弓起背這麼說。 羅倫斯當然沒有少根筋到認為赫蘿又要重復相同話題,但依舊遲鈍得掌握不到話題方向。 「……我不知道你想說什麼耶?」 聽到羅倫斯的詢問後,赫蘿看向他,並帶著自嘲意味地笑了笑說: 「沒什麼,咱只是在想那些崇拜神明的傢伙,也做了同樣的事情。」 「咦?」 羅倫斯之所以停頓了一下,是因為赫蘿說出他完全沒有預料到的話題。 「從前也經常發生這樣的事情。咱明明一點也不在意,村長那些人卻會對搞錯祭典順序的小夥子又打又罵,說他們做出對咱不敬的事情,根本沒理會咱怎麼想。當時咱只是難以置信地在遠處望著……沒想到咱自己也做出了同樣的事情……」 羅倫斯知道無論是村長,還是赫蘿,都是因為珍惜自己的對象才會做出那樣的行為。 只是,他不知道在這樣的情況下,該怎麼回答才好。 應該道歉呢?還是道謝呢? 不管是道歉還是道謝,都太少根筋了。 看見羅倫斯沉默不語,赫蘿發出清脆笑聲,並站起身子。 「哎,如果是因為顧慮到對方而善意地做出這種事情,還算好唄。只要本人說一聲『沒必要這麼做』就好了。」 赫蘿說話時露出像是壞心眼的笑臉,也像是在責怪羅倫斯的笑臉。 羅倫斯不小心讓赫蘿做出這般愚蠢行為,所以就算遭到這般笑臉對待,也是罪有應得。 「問題是……」 然後,赫蘿朝向生皮垂簾後方的方向頂出下巴這麼說: 「現在是對不會說話的死人做出這種事情。」 人們會無法原諒冒犯死者的行為,或許就跟聽到無辜民眾遭受虐待時,會感到憤慨的反應很相似。 追查狼骨傳說時,赫蘿曾經這麼說。 她說,就算它們族群再強悍,化為白骨後也不可能撲向對方咬人。 更何況卡特琳娜修女在世時,還甘心忍受被冠上魔女的稱號。 這是因為卡特琳娜修女脫離常軌嗎? 羅倫斯不認為是這樣,而他相信赫蘿也這麼認為。 卡特琳娜修女一定是個體貼善良的人。 所以才會甘心忍受。 「所以,咱也有理由不得不聽那丫頭說的話。」 赫蘿在帕斯羅村遭到村民們遺忘,變成如死人般無法說話的存在,結果沒能夠雪恥。 最後像逃跑似的跑出帕斯羅村。 卡特琳娜還有洗刷污名的機會。 不過,思考到這裡,羅倫斯察覺到一個像在繞圓圈的邏輯。 他看向赫蘿後,發現賢狼老早就發現了。 「以死人為對象說這個又說那個,咱們這樣也跟村裡那些傢伙沒兩樣。說不定變得乾巴巴的那東西其實根本不在意稱呼。不過吶,咱之所以會想幫忙,或許就跟不知某人會打掃這間小屋一樣唄。」 「不過,對必須活下去的人來說,想必是必要的吧。」 就是以活人為對象,本來也無法直接看出其真心,而且絕對不可能有真的百分之百是為了對方而做的事情。 只要追究下去,一定會得到其實是為了自己的結論。 既然這樣,剩下必須思考的頂多是能否安穩過日子的問題罷了。 「想要一直照著本意活下去,或許確實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唄。那些村民還是什麼領主的也頗教人同情,而且……」 說著,赫蘿把尾巴收進長袍底下,並戴上兜帽遮住耳朵。 「看見那丫頭為了心愛的人而不顧一切往前沖,汝也會想幫她忙唄?」 雖然赫蘿露出壞心眼的笑容說道,但也大致說中了羅倫斯的想法。 而且,如果厚葬死者代表著希望自己死後也能夠受到相同對待,赫蘿願意協助弗蘭肯定有讓人忍不住笑出來的動機在背後支撐著。 赫蘿與羅倫斯夾著爐火互笑。 羅倫斯心想,這時如果說放了太多木柴進地爐,或許會看見赫蘿大笑出來吧。 中午剛過不久,弗蘭與寇爾回到了小屋。 羅倫斯以為兩人是回來用餐,但似乎不是這麼回事。 弗蘭一走進小屋,立刻走近羅倫斯這麼說: 「您可以去村落請村民畫地圖回來嗎?」 「……畫地圖?」 「是的。」 在這寒冷氣候下,都能夠清楚看見弗蘭額頭上冒出汗珠,可見弗蘭有多麼慌張。至於寇爾則是一回到小屋,就什麼話也沒說地坐了下來,然後大口喝著皮袋裡的水。 雖然赫蘿一副像在照顧頑皮小孩似的模樣為寇爾撥去身上的雪花,但寇爾似乎連道謝的餘力都沒有。 看見弗蘭與寇爾這般模樣,不會讓人聯想到太多狀況。 「找到天使傳說的線索了嗎?」 羅倫斯這麼詢問的瞬間,不禁嚇了一跳。 不過,他相信就是照顧著寇爾的赫蘿,也同樣感到驚訝。 一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弗蘭立刻露出看似真的很開心的笑容。 她一副按捺不住的模樣,顧不著面子地笑著說:「是的。」 頑強又固執的銀飾品工藝師。不斷傳出動蕩謠言的銀飾品工藝師。擁有這般評價的銀飾品工藝師脫去偽裝外殼後,竟露出如此天真無邪的笑容,想必這才是她的真實模樣。 一個女人隻身旅行,而且還是個手藝能夠賺得大錢的女銀飾品工藝師,應該有很多勞心之處。就連伊弗般的商人,做生意時也必須纏上頭巾來掩飾女性身份。想必弗蘭為了保護自己,只能夠披上名為難應付又固執的鎧甲。 看見寇爾似乎暫時喘了口氣,赫蘿將裝了水的皮袋拿給弗蘭。 雖然直到幾天前還很難想像這樣的畫面,但弗蘭露出笑臉道謝,赫蘿也微笑以對。 弗蘭喝下水,並做一次深呼吸後,再喝了口水。 她一定忘我地跑著。 就為了追尋天使傳說。 「你需要什麼樣的地圖?」 羅倫斯搭腔後,總算放鬆下來的弗蘭顯得有些驚訝地說:「咦?」 然後,弗蘭一臉愕然地看著羅倫斯,最後終於察覺到是怎麼回事。 她一定以為自己方才已說過需要什麼樣的地圖。 「抱歉。我需要的是……標出從湖泊流出的河川地圖。」 「河川?」 因為覺得需要這樣的地圖顯得離奇,所以羅倫斯反問道。 「是的。我在湖泊四周走動時,有了一個想法。當下起雪來,氣溫急遽下降時,所有水流緩慢的河川都會結冰。這麼一來,流入河川的水將失去出口。外面那瀑布也只有那麼一點水量而已,要是多下幾次暴風雪,應該很容易就會結冰而停止流動。在這樣的狀況下,因為某種沖力,不,應該說任何堤防都有可能決堤。所以,請帶回畫出所有從湖泊流出,且不限大小的河川地圖。」 弗蘭平常顯得沉默寡言,發言時總是先往前思考兩步甚至三步,這次說起話來卻是滔滔不絕。弗蘭的表情固然認真,但從抓不到重點的說話內容,以及說話時比手又畫腳的表現,能夠清楚知道她非常興奮。 羅倫斯說了句:「原來如此。」暫時打斷弗蘭的話。 「冰雪所蓄積的水升高到某個水位後,便會一鼓作氣地滿出來。也就是說,這些水滿出來的模樣……」 「可能會讓人看成是天使的羽毛。」 說著,弗蘭直直注視著羅倫斯。 弗蘭的眼神透露出她明明抱著確信,卻因為高興過了頭而難以相信的心情。 而且,只要稍微想像一下弗蘭形容的畫面,也能夠體會她的心情。 受到冰雪阻擋而就快滿出來的美麗湖水,終於在月光籠罩下的某個夜晚因決堤而溢流。這樣的光景想必十分美麗,湖水溢流的壯觀景色也非常符合天使飛向天庭的畫面。 盡管這麼一來將會揭開傳說的神秘面紗,還是能夠想像出那會是足以用奇跡來形容的光景。 雖然羅倫斯平常不會說出這麼不負責任的話語,但還是忍不住對著弗蘭說: 「你說的應該是正確答案。」 弗蘭臉上化為又想哭又想笑的表情。 「希望我們有機會看見。」 無論是什麼樣的人,只要是一心一意朝向目標前進的人,都有一個共通之處。 那就是弗蘭此刻展露的笑臉。 看著她,讓羅倫斯有了這樣的想法。 「嗯。」 弗蘭肯定地簡短答道。 弗蘭與寇爾再次出發前往湖畔,就連等待地圖送達的短暫時間也捨不得浪費。 或許是感受到弗蘭的激動心情,寇爾也露出從未有過的認真表情,背著行李跟在弗蘭後頭走去。 寇爾的認真模樣甚至讓赫蘿目送兩人背影遠去後,顯得有些落寞地笑了笑。 或許赫蘿的心情就像可愛弟弟被人搶走了一樣。 「好了,我們也出發吧。」 說罷,羅倫斯踏上馬鐙。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後,原本一直望著弗蘭與寇爾的赫蘿總算跑近羅倫斯,並抓住了羅倫斯的手。 羅倫斯配合著赫蘿的動作,把赫蘿舉高到馬背上。 接著坐在赫蘿前方,並拉動韁繩讓馬兒前進。 「跟個小孩子一樣。」 想起弗蘭的模樣,羅倫斯忍不住笑了出來。 羅倫斯心想,回到凱爾貝時如果告訴攸葛這件事情,攸葛一定也不會相信吧。 「大人遇到開心的事情時應該要保持正經表情,會這麼想的人代表他還是個小孩子。」 因為赫蘿用雙手抱住羅倫斯的腰部,並保持把臉頰貼在羅倫斯背上的姿勢說話,所以擺動的下巴和耳朵不停搔著羅倫斯的背部。 羅倫斯一邊心想應該讓赫蘿坐在前面比較好,一邊回答說: 「的確,大家也會說歲數大了後,就會變成像小孩子一樣。」 「嗯。所以,現在汝知道咱歲數有多大了唄。」 赫蘿還能夠自己說出這般玩笑話,可見她有多麼悠哉。 看見羅倫斯露出笑容後,赫蘿也發出了咯咯笑聲。 然而,一陣笑聲過後,赫蘿靜靜地說: 「想必真的是很重要的事情唄。」 羅倫斯眼前浮現弗蘭坐在地爐旁,為了掩飾難為情而稱呼對方為友人的畫面。 弗蘭之所以沒有與對方一起來到這裡,一定有著什麼原因。 當然了,對方可能是某城鎮的工匠,所以走不開該城鎮也說不定。 即便如此,在這個時代裡還是只會讓人聯想到不好的原因。 從弗蘭的口吻聽得出來似乎與對方一起旅行過一段時間,所以想必是在途中分開來。 分開的原因可能是受傷或生病,不然就是…… 赫蘿變換姿勢,把另一邊的臉頰貼在羅倫斯背上。 那舉動彷彿在告訴羅倫斯不要忘記她在背後似的。 「而且,看見那笑臉後,可知道那丫頭掛著多麼厚一層面具走過旅途。倘若不是帶咱們來,真不知那個大笨驢打算怎麼做。」 聽到赫蘿的話語後,羅倫斯輕輕嘆了口氣。 「是啊。」 夾雜著嘆息聲,羅倫斯這麼回答。 「勇往直前且一心一意地追查天使傳說;看見弗蘭這般強烈決心,對方變得畏縮而夾著尾巴逃跑,最後留下弗蘭一人……像這樣的可能性也相當高吧。」 如果害怕冒險就無法得到想要的東西。 然而,如果一直冒險,總有一天會遭遇不幸。 既然這樣,如果能夠讓自己表現得像幸運使者,那也不賴。 這麼想著的羅倫斯對於赫蘿接下來說出的話語,也能夠笑著表示理解。 「哎,連咱這個約伊茲的賢狼赫蘿都敢使喚差遣了,擁有這般膽量的人也會招來好運唄。」 赫蘿說得沒錯。 羅倫斯這麼想著的同時,腦中浮現一個疑問。 他心想與賢狼赫蘿一同旅行的自己,又招來了什麼好運呢? 這時,把臉頰貼在羅倫斯背上的赫蘿似乎早就料到了一切。 赫蘿只用喉嚨發出奸笑聲。 選擇坐在背後讓羅倫斯無法反抗,或許是赫蘿的戰略。 「我遇到了能夠與你這樣優秀的旅伴一起旅行的好運。這樣可以了嗎?」 赫蘿發出聲音笑了笑後,張開尊口說:「那麼,這應該感謝誰啊?」 既然一路配合到這裡了,當然應該配合到底。 於是,羅倫斯握住韁繩說道: 「約伊茲的賢狼赫蘿。」 「嗯。哎,汝就好好誠心感謝唄。」 赫蘿的尾巴發出唰唰聲響。 雖然賺錢能夠溫暖荷包,但從來沒有溫暖過背部。 偶爾這樣也不錯。 羅倫斯一邊靜靜地感受背部傳來的赫蘿體溫,一邊騎馬前進。 抵達村落後,不變的日常生活呈現在眼前。 有人忙著耕作,有人帶著家畜,有人縫補著衣服,也有人想必是為了修補而敲打著鍋子。 看見赫蘿顯得有些懷念地眯起眼睛,羅倫斯能夠明白她的心情。 無論去到哪裡都看得到眼前的景色,相信未來也會一直存在。 「雖然光是聽到片面之詞,就讓人對其沒有節操的程度心生怒氣,但也能夠明白那人想要守護這般光景的心情。」 赫蘿靜靜說出的話語深具意義。 「是啊。而且,如果弗蘭小姐說的話可信,村民當中似乎也有人不願意把卡特琳娜修女叫成魔女。那間小屋會保持得那麼乾淨,想必也是村民抱著贖罪的心情吧。」 這事實讓人知道想要照著本意活下去有多麼困難。 赫蘿之所以陷入沉默,並非因為什麼人有錯,而是不想接受這樣的事實。 「不過,就看我們努力的結果如何,說不定變成魔女的修女還有可能變回原本的虔誠修女。這樣弗蘭小姐就能夠專心尋找天使傳說,我們也能夠請她繪制北方地區的地圖,可說皆大歡喜。對吧?」 領主為了成功巴結有權勢的人、村民為了找一個不讓人進入那片森林的理由,想必依舊會持續利用無法說話的修女。 對於這般事實,赫蘿固然不服氣,但就是生氣也不能改變什麼。 賢狼赫蘿最後一副彷彿在說「多生氣多吃虧」似的模樣,讓鼓起的臉頰消下。 「所以呢,首先要拿到地圖。希望找得到維諾先生才好。」 四處的田地可看見三三兩兩忙著耕作的村民,根本認不出是什麼人。羅倫斯決定先走進村裡瞧瞧,於是向前走去。 因為只隔了一天,所以在家裡工作的村民只是稍微看向這方一眼,然後不太感興趣地重新做起工作。想必繆勒或維諾已經向村民說明過羅倫斯等人的目的了。 羅倫斯打算就這麼走向維諾的住家時,在途中經過的廣場上看見維諾本人與其他男子一起在製作弓箭。 男子手上各自拿著白色箭頭,並時而拿起石頭研磨或切割。 羅倫斯心想,白色箭頭可能是昨天打獵到的鹿骨。 「維諾先生。」 羅倫斯搭腔後,維諾抬起頭並立刻發現羅倫斯而展露笑顏。 維諾輕輕揮揮手,放下製作到一半的弓箭站起來後,朝向這方跑來。 「喲,怎麼了?看來你們沒遇到什麼危險的樣子。」 「托你的福。你們在製作弓箭啊?」 聽到羅倫斯的詢問後,維諾先回過頭看,然後點了點頭說: 「是啊。因為到了春天,動物和人類都會開始活動。我們會扛著箭去賣給各地的領主或到城鎮兜售。那麼,有事嗎?」 城鎮裡製作的箭頭以鐵製品居多。鐵制箭頭雖然強力,但非常昂貴,而且因為工匠們組成公會來管理生產,所以有時候無法應付一些與城鎮敵對,或沒有往來的人們的緊急需求。 滿足這般需求的,正是冬天沒什麼工作可做的村民們的手工製品。 「是的,我們有點事情想拜託你。」 「喔?什麼事?」 「是這樣子的,想麻煩你幫我們畫地圖。」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後,維諾先是微微傾頭,然後開口說: 「喔、喔,地圖啊。抱歉,因為我們很少使用這種東西。不過,你要哪裡的地圖啊?」 「我們想要湖泊附近的地圖。而且,還是要標出所有從湖泊流出,且不限大小的河川地圖。」 維諾一副需要花點時間才能夠理解羅倫斯意思的模樣,就這麼陷入沉默好一會兒時間。 等到維諾總算開口說話時,聲音變得很小,而且一副害怕被四周的人聽見的樣子。 「你們該不會是打算蓋水車吧?」 維諾終究是純朴的村民,他似乎以為用這樣的開玩笑說法就能夠掩飾真心。 羅倫斯沒有因此而表現得鬆懈,並回答說:「根本沒必要蓋什麼水車。」 「好像是天使傳說的秘密就藏在湖水的流向裡。我幫忙帶路的那位弗蘭修女說什麼也需要這地圖。」 雖然維諾一副感到可疑的模樣聽著羅倫斯的說明,但最後自己想通並接受了這般說明,然後點點頭說: 「這樣啊……如果是這麼回事,沒問題啊。以我們村子的立場來說,也決定要協助你們。而且,我也可以偷懶。」 雖不知道城鎮裡的商店是什麼狀況,但在村落,多數工作都是共同作業。 在村落不是計算誰做了多少工作,而是完成所有工作了沒有。 有人因為這樣而喘不過氣來,最後跑到城鎮去,也有人覺得能夠與同伴一起工作而感到輕松又愉快,可說各種反應都有。 即使面對同一件事情,如果看法不同,印象也會完全改變。 羅倫斯回答說:「那就務必拜託你了。」 「那麼,我們去找繆勒先生好了。因為只有繆勒先生家裡有紙或墨水之類的東西。」 「麻煩你了。」 維諾點了點頭,並向同伴打聲招呼後,走了出去。 羅倫斯每次因為行商而拜訪村落時,經常會看見這般光景,有時他也會想變成他們的一員。 現在羅倫斯不再有這樣的想法,因為他身邊有同伴陪著。 可能是也有了同樣的想法,赫蘿與羅倫斯四眼相交後,兩人在維諾後方彼此沒出聲地笑著。 「喲,繆勒先生。」 看見繆勒正好從住家走出來,維諾揚聲喊道。 繆勒腋下夾著好幾張曬乾的大皮革,手上握著大刀。 羅倫斯猜想著他可能正准備割開皮革做鞋子之類的物品。 雖然繆勒有著粗壯的身軀和雙手,卻給人雙手意外靈巧的感覺。 「怎麼啦?連旅人也一起出現。」 「你出來得正好。想跟你借一下紙和墨水。」 「紙和墨水?」 繆勒之所以露出感到懷疑的表情,想必是因為村落很少使用這些東西,更重要的是,這些東西屬於貴重物品。 「他們說需要地圖。湖泊周邊的地圖。」 「地圖?」 繆勒先看了看維諾,再看了看羅倫斯後,陷入思考好一會兒時間。 然後,繆勒緩緩說了句:「我知道了。」並突然把皮革和刀子塞給維諾說:「我來畫地圖。」 赫蘿之所以低下了頭,想必是為了讓笑容藏在兜帽底下。 聽到繆勒話語的那一刻,維諾的表情就像玩具被人沒收的小孩一樣。 「昨天你沒有解剖鹿只,就吃到鹿肉了,不是嗎?」 繆勒像是有些壞心眼的哥哥般露出笑容,並同時這麼說。 因為繆勒說的一點也沒錯,所以維諾只能夠傷心地垂下頭。 「好了好了,還不快去工作。這是包括拉南、斯庫還有西列特的分。你問葉那尺寸要多大。」 「我知道了啦!」 維諾露出顯得不悅的表情說道,但看著維諾背影的繆勒臉上,卻是露出顯得開心的笑容。 羅倫斯心想,真是個好村落。 如此開朗的村落卻被扯上魔女傳言,實在太可惜了。 「到裡頭畫地圖吧。你們是要湖泊的地圖?」 「正確來說,應該是包含所有從湖泊流出的大小河川的地圖。」 走進繆勒住家後,可看見屋內滿是打獵道具、用來製作皮製品的刀子與鉤子,以及立在牆上的工作台等物。地爐或麥桿做成的床鋪等生活用品,就像被塞在這些物品的空隙之間。屋內模樣散發出一種不同於城鎮裡的工作坊,也不同於商行的獨特氣氛。 這般繁雜且散發出力量的住家,非常符合監督全村者的感覺。 「喲?這地圖需求還真是特別。」 不愧是繆勒,反應與維諾不同。 不過,不僅反應不同,繆勒動腦筋的速度也比維諾來得快。 「維諾有沒有說很像為了蓋水車的地圖?」 「有。」 聽到羅倫斯這麼坦承地回答,繆勒露出牙齒笑著點了點頭。 「真是個笨蛋傢伙。他昨晚鐵青著臉跑來跟我報告,說你發現了手動石臼。我就揍了那傢伙一拳,然後回答他說,要是你們是為了建設水車而來,怎麼可能特地說出這種事情。」 繆勒的表現非常符合與領主一同巧妙利用時勢、為了維持村落安泰而一路採取行動的男子。 他放下工作台後,從櫃子上拉出老舊紙束。 「那麼,這麼大的紙應該夠用了吧。」 繆勒取出的紙張如果拿到城鎮去賣,也換不了多少錢。那紙張老舊變色,紙角已經破爛不堪,而且大小只比臉部大了一些。 「這是謝禮。」 羅倫斯取出鹽巴說道。繆勒滿意地點了點頭後,一邊說:「開始吧。」一邊拿起帶有裂痕的墨水壺,以及羽毛已經變得稀疏的羽毛筆。 「應該不會花太久時間,你自己隨便找個地方坐吧。」 羅倫斯點了點頭,並在長形衣箱上坐了下來。 至於赫蘿,則是用指尖捉弄著從住家外一邊啄麥桿屑,一邊走進屋內的雞只。 「天使傳說有進展嗎?」 繆勒忽然問道。雖然他的視線落在紙上,手也輕快地畫著線,但注意力全在羅倫斯身上。 繆勒似乎不是抱著閒話家常的心態。 「修女似乎掌握到了什麼線索。她氣勢洶洶地要我來請你們畫地圖。」 繆勒一邊畫地圖,一邊點點頭簡短說了句:「這樣啊。」如果是面對動物,不管要僵持多久都不怕,但如果是面對人,繆勒似乎就沒有那麼多耐性了。 隔沒多久時間後,繆勒這麼說: 「有看見魔女嗎?」 這才是繆勒最關心的事情。對站在守護村落立場的繆勒來說,比起具有形體的水車,不具形體的風評更加教人在意。萬一決定建設水車,繆勒他們還能夠把自己綁在樹上以示抗議。 但是,如果想要顛覆森林有魔女的風評,就非常困難。 繆勒停下畫地圖的手,視線雖然落在紙張上,但就是小孩子也看得出他的目光沒有集中在紙上。羅倫斯看向與雞只打成平手的赫蘿,然後笑著回答說: 「沒有。」 「咻」的一聲畫線聲音傳來。 「這樣啊。」 繆勒說罷,一直保持沉默地畫地圖。那專注工作的模樣確實非常具有獵人風范。 「季節一變,地圖多少也會改變。」 當繆勒說出這般話語時,羅倫斯發現赫蘿與雞只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變得心靈互通,雞只縮成一團躺在赫蘿腳邊。 「只要有這季節的地圖就可以了。」 「這樣啊。那麼,大概是這樣子吧。」 繆勒一邊說,一邊挺起身子時,全身關節不停發出喀喀聲響,說出他有多麼專注於描繪地圖。繆勒在最後伸了一個大懶腰時,在赫蘿腳邊看似滿足地閉著眼睛睡覺的雞只也醒了過來。 赫蘿顯得開心地聆聽著伸懶腰的聲音。 「等墨水乾了後,你們就拿去吧。這時間出發應該來得及在日落前抵達。」 「謝謝。」 「沒什麼,我相信維諾昨天一定也說過同樣的話。」 雖然繆勒的個性不像愛偷懶的樣子,但基於禮貌,羅倫斯還是回以笑容。 繆勒拿起裝了鹽巴的袋子,說了句:「謝啦。」 對缺乏貨幣收入的村落而言,想要買齊生活必需品想必是一件難事。 「好了,那我該去看看維諾工作得怎樣了。別看那傢伙那樣,其實手腳挺笨拙的。他要是毀了皮革,我就拿鹿肌腱打他屁股。」 聽到繆勒說出像極了工匠師傅台詞的話語,羅倫斯忍不住笑了出來。赫蘿也坐在門口一邊眺望村落光景,一邊顯得開心地聆聽對話。羅倫斯心想,如果世上有會讓人一直想要過下去的日常生活,應該就是這樣的生活吧。 這般和平氣氛中,赫蘿忽然發出「唔?」的聲音。這時,繆勒也已經站在住家屋簷下。 「什麼人啊?」 繆勒也站立不動地凝視著遠方。 他的視線落在村落邊界,也就是昨天村長坐著的位置附近。從外部進入村落時,一定要經過那條道路。憑羅倫斯的耳力也聽見如老鼠腳步聲般的聲音時,他憑直覺很快地知道是馬蹄聲。羅倫斯定睛細看後,看見前頭有一名老翁騎在馬背上,老翁後方跟著高舉長槍的多數士兵。 士兵們的身影很快地消失在住家後方,這時繆勒瞬間臉色大變。 「唔!」 繆勒抓下應是裝了工作道具的袋子跑了出去,並立刻沖向就在眼前的後院。雞只嚇得逃跑出去,赫蘿也站起身子。 「怎麼著?」 「不知道。那些傢伙舉著長槍對吧?」 「嗯。」 如果羅倫斯沒看錯,長槍上還綁著旗幟。 倘若是傭兵,就不會手持長槍,而多是拿著前端綁著斧頭的棍棒。 這麼一來,剩下的可能性不會太多。 遠方傳來大聲喊叫的聲音。 「快叫村長和繆勒出面!」 赫蘿回頭看向羅倫斯。 羅倫斯之所以沒有開口回應赫蘿,是因為看見繆勒本人從對面住家沖了出來。 「領主的代官終於還是來了。」 繆勒的額頭上冒著冷汗,臉色變得鐵青。 他沖向住家最裡面,然後打開櫃子從甕子裡取出羊皮紙束。 那是每座村落都會有的各種特權狀。 羅倫斯察覺到發生了關系到村落存亡的事情。 「你們兩個。」 說著,繆勒抬起頭,並接續說: 「村子後面有一條通往湖泊的捷徑。捷徑的路面整頓得很好,走起來不會有問題。代官應該也沒有發現你們的存在才對。你們可不可以立刻跑回去,然後幫我傳話給那位修女大人?」 繆勒一邊說話,一邊捲起工作台上的地圖。一把地圖塞給羅倫斯,繆勒立刻連同地圖將羅倫斯往住家後方推。比起蠻力,繆勒散發出來的氣勢更讓羅倫斯無法拒絕。 繆勒將羅倫斯帶到住家後門,並探出頭看著羅倫斯的臉說: 「請告訴修女大人說,領主來破壞留下天使傳說的土地。然後,請把這件事情告訴教會。」 「這──」 「拜託!再不快點就會來不及了!」 羅倫斯瞬間看了赫蘿一眼,發現她也點了點頭。 不過,赫蘿臉上浮現顯得有些困惑的表情。羅倫斯心想,或許赫蘿是一邊點頭,一邊暗自說:「如果有必要逃跑的話。」 畢竟羅倫斯等人並非前來指認卡特琳娜是魔女,而且領主應該也希望有教會人士願意主張卡特琳娜是修女才對。 然而,繆勒說出令人納悶的話語: 「我會好好答謝你們。而且,這麼做也是為了修女大人好。」 繆勒先看一眼住家後門後,再次看向羅倫斯說: 「森林和湖泊會變得面目全非。」 說出這句話時,繆勒順勢把羅倫斯從後門推出屋外。 下一秒鐘,代官的士兵們抵達了繆勒的住家門口,並大聲呼喊繆勒的名字。 盡管感到猶豫,羅倫斯最後還是握起赫蘿的手跑了出去。 森林和湖泊會變得面目全非? 羅倫斯抱著這般疑問向前跑著。 第十二卷 第五章 羅倫斯兩人很快地找到了從村落後方通往森林的道路。 這條路很窄,寬度頂多只夠讓獵人們扛著運送獵殺到的鹿只。 相對地,因為這條路經常被使用,所以路上積雪踏得穩固,樹枝也都砍斷,跑起來十分順暢。 羅倫斯與赫蘿在樹林間拚命地奔跑。 「發生什麼大事了?」 「不知道。繆勒說是代官,所以應該是發生了讓全村……都很頭痛的事情吧。」 因為途中跳過樹根,所以羅倫斯說到一半停頓了一下。 赫蘿也一邊撩起長袍下擺,一邊還算輕快地跳過樹根。 「那傢伙說森林和湖泊會變得面目全非。」 「是啊。」 羅倫斯回答的同時,腦中浮現一個想法。 代官們突擊村落,身為村落代表人的繆勒又表現得那麼慌張。 如果再加上森林和湖泊會變得面目全非,只會引出一個答案。 不過,赫蘿之所以沉默不語,並非因為猜想到了什麼,而是因為快喘不氣來,根本沒有說話的餘力。 羅倫斯拉著逐漸跟不上腳步的赫蘿,爬上平緩的上坡路。 「早知道……就變回原本的狼模樣。」 赫蘿說出不知道是開玩笑,還是真心話的話語。下一秒鐘,道路左手邊突然變得明亮。羅倫斯轉動視線一看,看見樹林後方出現雪白色湖畔。在那之後,兩人前進了一小段路,並發現有條小徑可往下走到湖泊,於是半走半滑行地跑下下坡路。 湖畔上還留著應是寇爾與弗蘭的腳印,但往返兩方向都有腳印。 這麼想著的羅倫斯環視四周後,發現通往小屋旁瀑布的入口處有兩道身影。 看見兩人動也不動地不知道看著什麼,羅倫斯准備揮手搭腔。 這時,有人制止了羅倫斯。這個人不是別人,當然是赫蘿。 「嗚、唔……做、做什麼?」 「不要大聲說話。」 聽見赫蘿壓低音量說道,羅倫斯一時以為赫蘿在開什麼玩笑,但後來發現才赫蘿的臉上沒有笑容。 羅倫斯再次看向弗蘭兩人後,發現兩人不是看著什麼,也不是感情要好地站在一起。 兩人簡直就像屏息不動的樣子。 「山坡下應該有人唄。」 「……如果是這樣,應該躲起來比較好吧?」 「大笨驢。在這種地方只要靜止不動,就算完全被對方看見,也不會那麼容易被發現。在樹林背後的時候也一樣,一有動作反而容易讓對方看見。」 身為森林獵人的賢狼赫蘿都這麼說了,想必一定真是這麼回事。 的確,聽到赫蘿這麼說而定睛細看後,羅倫斯發現弗蘭的模樣像是保持以手制止寇爾的姿勢僵住不動,寇爾則是保持很不自然的姿勢,像是急忙想要躲起來時被人制止了一樣。 弗蘭做出了完美的應變。 不過,有一點讓羅倫斯感到在意。那就是,為什麼弗蘭會知道連羅倫斯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的武力事件。 「哼。」 或許是與羅倫斯有類似的想法,赫蘿用鼻子發出「哼」的一聲。 隔了一會兒後,弗蘭忽然朝向藏起身影的羅倫斯兩人招手。 盡管雙方之間有好一段距離,但羅倫斯兩人的存在似乎早就被發現了。 雖然赫蘿一副不悅模樣,但羅倫斯推著她一起朝向弗蘭跑去。 「發生什麼事了?」 這句話是羅倫斯對著弗蘭說出的話語。 可能是一看到羅倫斯兩人出現,緊張情緒頓時散去,寇爾雙腿無力地倒坐在地上。 「士兵來到小屋。您那邊呢?」 「一樣。士兵來到村落。聽說領主將帶領士兵前來。還有,森林和湖泊會變得面目全非。」 對於領主究竟有什麼打算,羅倫斯苦於理解。 不過,弗蘭事前已經掌握到這塊土地的狀況,現在知道了這麼多情報,似乎立刻明白了事態朝向什麼方向進展。弗蘭原本注視著河川、臉上浮現不安表情的側臉,就像慢慢塗上不同顏料般逐漸染成一片怒色。 「他們沒有節操的程度實在讓人佩服。」 「為什……」 羅倫斯還來不及反問,弗蘭立刻接續說: 「他們應該是打算把卡特琳娜變成不在世上的人。」 在這瞬間,羅倫斯也理解了領主的目的。 卡特琳娜早已不在世上。 既然這樣,意思就是要讓她變成不曾存在世上過的人。 「說到底,或許該說未來是不分異教或正教的金錢時代吧。」 十分詼諧的發言。 弗蘭保持憤怒表情對自己的黑色幽默笑了笑後,嘆了口氣。 「都進展到這裡了……領主竟然在這時候做出決斷……只差一步、差一步就可以查出來……」 弗蘭顯得不甘心地說道,並用力握緊長袍。 在這之前領主像只蝙蝠在正教與異教之間飛來飛去,這回他做出的決斷是第三種選擇。 得知教會勢力必定會隨著時代趨勢而衰弱後,領主想必不敢再利用教會勢力。 這麼一來,領主當然會希望藉由把卡特琳娜稱為魔女的所有痕跡消去,讓與信仰有關的問題一掃而空。 不只這樣,領主或許還打算建設水車,然後配合德堡商行煽動的新北方大遠征,利用水車動力引來工作機會和工匠。 這舉動就彷彿在說「只要跟金錢有關,哪還分什麼正教還是異教」。 「地圖呢?」 弗蘭抬起頭瞪看著羅倫斯。 「帶回來了……請等一下。」 看見弗蘭准備向前踏出一步,羅倫斯出聲制止,並以不輸人的氣勢反注視著她。 「請冷靜下來。如果領主決心消去卡特琳娜留下的痕跡,怎麼想我們都會是礙眼的存在,應該不可能說服得了領主吧,而且我也不認為領主會允許我們尋找天使傳說。」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後,弗蘭的表情逐漸變得扭曲。 她不是笨女孩。 就算氣得全身血液沖上腦門,還是懂得動腦思考。 「我知道只差一步就快找到天使傳說。而且,我也知道你不是抱著輕率心情來到這裡。但是,太危險了。」 我們快逃吧。 聽到羅倫斯這麼說,弗蘭彷彿被這句話直接打了一拳似的,往後退了兩、三步。 寇爾急忙扶住了弗蘭的肩膀。 要不是寇爾向前攙扶,弗蘭恐怕會當場癱倒在地。 「……這怎麼可以……只差一步……就到了……」 沒多久前,弗蘭還一副按捺不住興奮心情的開心模樣沖進小屋。 因為期待過大,所以弗蘭感受到的失望更是沉重。 赫蘿也露出苦澀表情,沒能夠插嘴說話。 如果要逃跑,只有趁士兵暫時撤離的這段時間。 羅倫斯說了句:「我只能說真的很遺憾。」並准備握住弗蘭的手。那在瞬間── 「我向魯德.基曼打聽過您的事情。」 一方面因為沒能夠理解突來的話語含意,羅倫斯頓時說不出話來。 不過,羅倫斯並非因為突然聽到基曼的名字,而有種被人猜中秘密的感覺,才會說不出話來。既然選擇了羅倫斯三人陪同,弗蘭當然會做一些簡單的身家調查才對,所以弗蘭在凱爾貝立刻找到基曼打聽事情並不足以為奇。 羅倫斯之所以感到畏縮,是因為心中升起一股更具現實性的預感。 再不然就是,幾乎是身為商人的本能讓羅倫斯在根本不需要理性之下,自己組織起思考。 在這瞬間,羅倫斯明白了弗蘭打算說什麼。 「他說您是個連神明也不畏懼,懂得伺機謀利,並巧妙控制人際關系的人。」 弗蘭擦去淚水,並試圖在臉上浮現她根本做不到的無敵笑容。沒能夠成功浮現無敵笑容的表情反而更加嚇人。 羅倫斯不得不發問。 並且一邊祈禱著自己的想法是錯誤的。 「你要我做什麼?」 「請您說卡特琳娜.魯奇是聖女。」 羅倫斯知道赫蘿與寇爾露出感到懷疑的表情。 以信仰說服人的策略恐怕已經沒有用。 明明如此,弗蘭卻仍執著於這麼做。 赫蘿與寇爾想必這麼猜測著,但羅倫斯的看法不同。 而且,他認為這樣的猜測完全錯誤。 虔誠修女與聖女的意義截然不同。 當然了,對待兩者的態度也會截然不同。 還有,價值也截然不同。 「怎麼可能──」 「卡特琳娜是大家公認、被列入聖人候補名單裡的聖女。雖然她在雷諾斯的時候隱藏身份,但很多貴族會給她援助。為了讓她列入聖人而寄給教皇的陳情書,現在應該還收在樞機大人們的書桌抽屜裡才對。您意下如何呢?」 弗蘭說完話後閉上了嘴巴,那模樣看起來就像關上了心房。 事實上,她這番話確實具有如此大的嚴重性。 弗蘭.沃內莉,只顧著向前進的孤傲銀飾品工藝師。 她做出的判斷非常符合這般評價,甚至可說充滿功利主義思想得令人感到可恨。 羅倫斯嚥下一口口水後,開口說: 「卡特琳娜修女如果變成卡特琳娜聖女,留在那間小屋裡的物品,包括其殘骸想必都會變成聖遺物。」 聽到「聖遺物」這個單字後,寇爾發出「啊」的一聲。 寇爾的聲音彷彿成了暗號似的,弗蘭總算成功地在嘴角浮現淡淡笑容。 「聖遺物會帶來數都數不完的金錢;只要這麼說,想必領主也會放棄建設水車。如果您懷疑我說的話,請回到小屋去看日記。日記裡寫著各地諸侯的名字以及所有經過。不過,從被丟在那間小屋的事實看來,想必列入聖人的申請手續還處於停滯狀態就是了。」 以往羅倫斯只聽過這類謠言,並未真正遇到過。 一旦申請列入聖人,並認定是聖人後,只要是與該人物有關的物品,任何東西都能夠以令人難以置信的高價賣出。如果某塊土地因為發生過奇跡而得到好評,巡禮者就會湧進該土地,不僅教會,就連該土地附近一帶也會獲得好處。這時,企圖讓自己土地上的聖職者變成聖人,而提出列入聖人申請的貴族們會趁著這股熱潮而聚集,但為了達到其目的必須花費莫大費用。 對貴族們來說,這會是一場關系到自己死後幸福,以及生前利益的大賭注。 據說有無數貴族因此而破產,但即便如此,還是不斷有人跟進。因為大家都期待著只要賭贏了,就能夠得到莫大的回饋。 無論生前還是死後,卡特琳娜.魯奇的命運永遠是被捲入某人掀起的漩渦之中。 「你要我賣了聖女?」 「我想您應該非常習慣買賣。」 弗蘭這時的表情就跟在攸葛商行,對著羅倫斯丟下「一張地圖要五十枚金幣」這句話時的表情一樣。 這次羅倫斯當然不能再被弗蘭的口才騙了。 他反駁說: 「這麼做太有勇無謀了。我這種小旅行商人根本不可能做得了具有聖遺物價值的物品交易。就算騙得了人,那也只是短暫時間罷了。在凱爾貝遇到一角鯨事件時,也是基曼和另外一位原本是貴族的商人負責出面交涉。在溫菲爾時,雖然我參與了聖遺物交易的外圍行動,但老實說,那交易規模根本不是我能夠出手干涉。」 金錢並非只要不斷累積,數量就會單純地增加下去的東西。金錢的本質會在某個瞬間改變。從買得到物品的價格,變成買得到人心的價格,最後甚至買得到人們的命運。 聖遺物就是具有這般高價的物品。 然而,弗蘭不肯從羅倫斯身上挪開視線,並露出絲毫猶豫都沒有的肯定眼神,一副准備使出最後王牌似的模樣這麼說: 「我願意以畫出北方地區的地圖作為報酬。而且馬上就畫。」 時間停頓了一秒鐘。 「……咦?」 羅倫斯並非因為覺得弗蘭愚蠢,才這麼反問。 而純粹是因為驚訝而不禁反問。 謊稱卡特琳娜是聖女,並買賣靠謊言捏造出來的聖遺物非常危險,而弗蘭表現出來的感覺簡直像在說「以這般危險交易換一張北方地區地圖當然劃算」。 弗蘭直直注視著羅倫斯。 他只能夠這麼說: 「你認為兩者價值相等嗎?」 如果以不合時宜的形容來表現,這時弗蘭露出的表情可愛極了。 她睜大眼睛凝視著羅倫斯,「不是嗎?」這句話就快脫口而出。 不過,弗蘭這次的表現不像羅倫斯告訴她村民來過小屋的事時那樣。弗蘭臉上的驚訝神色慢慢散去,取而代之地有某種情緒慢慢浮現她臉上。 褐色肌膚加上漆黑瞳孔。 就是被稱為魔術師也沒什麼不妥的弗蘭,以沒有抑揚頓挫的語調說: 「您的意思是,無法為了北方地區的地圖而冒險?」 羅倫斯斜眼看向赫蘿。 赫蘿面無表情地凝視著弗蘭,寇爾也露出明顯感到困惑的表情。 如果只是危險而已,或許還能夠冒險。 但是,卡特琳娜被人稱為魔女且不停遭到玩弄,事到如今才要說她是聖女,甚至還要欺騙領主並把卡特琳娜賣出去,羅倫斯怎麼可能做得出這種事情。 「在領主面前吹牛,還要以出賣聖女為前提進行交涉……這我恐怕無法勝任。」 「這樣啊。」 說罷,弗蘭迅速向前踏出步伐。 羅倫斯想動卻動不了。與動作沒有半點遲疑的弗蘭擦身而過後,羅倫斯收在懷裡的地圖已經在弗蘭手上。 「你要去哪裡?」 盡管知道這個問題很蠢,羅倫斯還是不得不發問。 弗蘭一副思考著什麼的模樣一直站著不動,然後緩緩轉身面向羅倫斯說: 「您想盡了辦法讓攸葛說出實話,我還以為下了很大的決心。」 攸葛一直忍受著弗蘭旁若無人的態度,羅倫斯耳邊再次響起攸葛站在圖畫前方所說的話。攸葛說過無論做什麼,就算必須暫時擱下所有事情,也要優先讓弗蘭把他們的故鄉畫下來。 羅倫斯確實讓做出這般決心的攸葛說出了實話。 弗蘭接續說: 「我還以為您也抱著跟我一樣的想法,看來我錯了。」 「你這是……」 羅倫斯還來不及說出「什麼意思」,弗蘭已開口說: 「您只是抱著這點程度的決心,就想要得到北方地區的地圖?」 「唔!」 羅倫斯不禁感到胸口一陣刺痛。下一秒鐘,弗蘭已經走了出去。 他的雙腳像被釘在地上一樣動也動不了,甚至腦袋也停止轉動。 這種感覺就像自己惡作劇過頭時,被人潑了冷水一樣。 羅倫斯告訴自己何不拋開所有自尊,老實地大聲說出來。 他詢問自己到底抱了多大的決心要尋找北方地區的地圖。 答案是再卑微不過的決心。 羅倫斯想與赫蘿一直旅行下去。 而且是在彼此確認過不要拋開一切之下,馬馬虎虎做了約定。 不管是尋找狼骨,還是尋找北方地區的地圖,羅倫斯會提議尋找這些東西並非沒有理由。當然了,這每一件事情都是不容忽視的大事。 盡管如此,每一件事情還是有著一個共通基礎,而這點羅倫斯再清楚不過了。 那就是「想留在赫蘿身邊」這個極度單純又孩子氣的想法。 這麼一來,建蓋在這般基礎上的塔樓,怎麼蓋都難以蓋得雄偉。 羅倫斯明明早就知道這般事實,聽到弗蘭說只是這麼點程度的決心後,還是不禁覺得自己太膚淺。 羅倫斯就這麼佇立不動時,赫蘿迅速握住他的手說: 「真是被狠狠扎到了痛處吶。」 羅倫斯轉頭一看,發現赫蘿抬頭仰望的臉龐浮現爽朗表情,就像個惡作劇被人發現的少女一樣。 「不過,汝真的打算賣掉那個乾巴巴的東西嗎?」 羅倫斯當場暗自說了句:「怎麼可能。」 既然這樣,汝應該知道怎麼接續話題才是。 赫蘿以視線這麼訓誡羅倫斯。 如果是為了村民,赫蘿或許還會感到憤慨。 但是,卡特琳娜死後仍因為村民或領主的自私而遭到玩弄,赫蘿根本不會想要再隨意利用卡特琳娜來達成自己的目的。 得不到北方地區地圖的事實教人難以接受。 盡管如此,羅倫斯還是無法贊同弗蘭的提議。 萬一遇到最壞的狀況,羅倫斯等人甚至可能遭到殺人滅口。 「我們快逃吧。」 聽到羅倫斯這麼說,赫蘿點了點頭。 這時,有人開口說話。這個人是一直默默聆聽對話的寇爾。 「要丟下弗蘭小姐嗎?」 羅倫斯與赫蘿互看著彼此。 弗蘭的重要性當然無庸置疑。 「我們先逃到安全的地方後,再看要請赫蘿,還是攸葛先生幫忙就好了。我會確保弗蘭的人身安全。因為有很多人需要弗蘭的協助。」 羅倫斯當然不會眼睜睜地看著弗蘭被殺害。 然而,寇爾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這麼說: 「我不是這個意思。也要放棄弗蘭小姐在尋找的天使傳說嗎?」 說實話,寇爾的話語讓羅倫斯感到困惑。 弗蘭是因為自身理由在追查天使傳說,與羅倫斯等人沒有關系。 羅倫斯原本這麼想著,但立刻改變了想法。 他心想,弗蘭可能告訴了寇爾她的目的。 也就是讓弗蘭抱著莫大決心,這決心大到甚至能夠當場說出把卡特琳娜說成聖女,來欺騙領主的理由。 盡管如此,就這麼冒險繼續追查天使傳說,仍是非常不合理的舉動。 羅倫斯准備這麼告訴寇爾時,一本書讓他閉上了嘴巴。 寇爾一副就快哭出來的表情拿出了一本書。 「我只是個硬要跟著兩位一起旅行的人,沒有什麼立場說話。而且,我也最喜歡兩位了。可是……可是,我也沒辦法丟下弗蘭小姐不管。」 說罷,寇爾把書本塞給羅倫斯,並立刻背著行李跑了出去。 羅倫斯來不及出聲阻止。 寇爾是個性格直率又善良的少年。如果知道弗蘭不是以輕率的心情在追查天使傳說,並得知其理由後,寇爾可能很快受到感化。 羅倫斯也做了這般猜測。 不過,他的這般猜測立刻遭到推翻。 原因是寇爾遞給羅倫斯的書本。 從刻在封面上的標題,羅倫斯立刻看出是一本聖經。 羅倫斯的表情變得僵硬,但並非因為到了這般局面竟然會拿到一本聖經。 而是因為聖經封面上沾了一大片血跡。 「那是什麼?」 聽到赫蘿的話語後,羅倫斯回過神來。 「好像是聖經……」 羅倫斯輕輕翻閱起聖經。 聖經有些書頁的頁角已經破損,還有幾處書頁因為沾著血跡而黏在一起,也看得見像是燒焦的痕跡。就是形容這本聖經像是經過戰火摧殘,也毫不誇張。 這時,羅倫斯發現聖經書頁裡夾著幾張摺疊起來的紙張。 打開紙張後,羅倫斯看見筆鋒如針般尖銳,且倉促寫下的文字。 「親愛的……奇爾……娃寧……奇爾娃尼傭兵團?」 染上血色的聖經,加上夾在其中的紙張上的傭兵團文字。 羅倫斯拍了拍紙上的碳粉,並定睛細看紙面試圖解讀文章。 他發現傭兵團的名字旁邊寫著收件人姓名。 「弗蘭……沃內莉。」 因為聖經就放在寇爾幫弗蘭背著的行李裡,所以收件人是弗蘭也沒什麼好奇怪。羅倫斯之所以會忍不住低聲說出弗蘭姓名,是因為看見寫在弗蘭姓名之後的稱號。 「弗蘭.沃內莉從軍祭司。」 看見這稱號的瞬間,羅倫斯受到宛如當頭棒喝般的沖擊。盡管聽見赫蘿叫著「汝啊」,羅倫斯還是繼續閱讀信件。 信紙上有些文字暈了開來,有些文字因為沾著碳粉、血跡或泥巴而看不清楚,所以無法讀取完整的文章。 不過,羅倫斯看出信件是由名為奇爾娃尼的傭兵團裡的書記所寫。而且,寄信地點似乎是在距離弗蘭很遠的地方。第二張紙張的開頭寫著『已收到你的祝福,並附上來自遠方的消息』。應是書記的寄件人在這般開頭語之後,以頗具個性的字體寫出內容簡潔的事實。 『裡迪翁戰役,十人隊長馬丁.古爾卡斯戰死。」 『於拉凡平原慘遭背叛。被力卓侯爵之軍隊追殺中。願神詛咒他們。當晚,酒保裡耶努因受傷而死。裡耶努如入睡般死去,未留下遺言。』 『根據密告,伯爵協助藏匿之我方戀人隊長海曼.羅素被捕。戀人隊長在牢內仍表現英勇,且不時關心你的狀況。』 羅倫斯翻到了最後一張紙。 『於那科裡主教區之城鎮密裡瓜,聖拉夫耶努之月下,實施絞刑。最後是給你的傳話,我先去看天使……』 最後一張紙變得皺巴巴。 文章最後還有一些文字,但因為完全暈開而讀不到內容。 羅倫斯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好不容易才發出聲音卻是「啊~」的呻吟聲。 年紀輕輕就得到諸侯的賞識,又似乎很習慣於勞力工作;其膽量之大,甚至會讓人誤以為是山賊。 不過,並未因此而失去高尚氣質。 基曼說過弗蘭是在戰場上誕生的銀飾品工藝師。弗蘭也曾經向攸葛說過自己是奴隸。現在羅倫斯明白了這兩者的關聯。 弗蘭是傭兵團的一員,雖然無法防止弓箭或長劍朝向傭兵團揮來,但她以名為信仰的盾牌保護著對死亡感到恐懼,或陷入迷惘的同伴。 不過,如果是這麼回事,弗蘭追尋天使傳說的理由自然也會不同。最後一張紙變得皺巴巴,而且文字暈了開來說出了一個事實。 弗蘭口中的親近友人,想必是受到絞刑處分的戀人隊長。 只要試著回想天使傳說的內容就會明白。 通往天庭的大門開啟,天使隨之飛去。 這內容有著什麼特別含意,根本不需要更多話語來解釋。 傭兵團到了末期的悲慘故事不勝枚舉。弗蘭之所以能夠存活下來,想必是因為身在遠離傭兵團最後煉獄的地方。信上所寫的「來自遠方的消息」,足以證明這個事實。 而且,在攸葛商行也聽到了。 擁有利爪尖牙的存在會先一個接著一個死去。 從軍祭司只能夠祈禱,因為祈禱無法阻擋長劍,所以也不會前赴戰場。 然後,弗蘭也確實活了下來。 「汝啊。」 赫蘿的話語讓羅倫斯回過神來。 然而,她沒有繼續說話。 「抱歉。」 從羅倫斯臉上的表情,或許赫蘿已經看出羅倫斯接下來要說什麼。河川下游吹來寒風,寒風劃過就快枯竭的水面,並穿過羅倫斯兩人之間吹向森林,最後捲起少許雪花消失在森林之中。 「可以借你的力量嗎?」 羅倫斯簡短說道。 赫蘿沒有回答,但伸出手要羅倫斯遞出聖經和信件。 「然後呢?」 接過聖經和信件並閱讀完內容後,赫蘿一抬起頭,立刻這麼說。 讀完信件後,就算不瞭解詳細狀況,應該也能夠瞭解大致狀況。 重點是,寇爾難得表達自己的意見,並追著弗蘭而去。 光是這點,就足以讓這件事變得不容忽視。 「我知道這麼做是在施捨廉價的同情。」 「既然知道,為何還要這麼做?」 聽到赫蘿反問道,羅倫斯之所以忍不住笑了出來,並非因為想要掩飾什麼。 那是因為羅倫斯打算回答時,感覺到一陣難為情而笑了出來。 赫蘿露出懷疑表情瞪著這般模樣的羅倫斯,並拉住他的耳朵。 盡管如此,羅倫斯臉上依然掛著笑容。 因為他想著自己竟打算做如此愚蠢的事情。 「我在想,在世上生活一定要這麼困難嗎?」 赫蘿沒有松開拉住耳朵的手。 羅倫斯也沒有從她身上挪開視線。 「有時候讓人們如願以償又有什麼關系呢?偶爾發生那種『無理行得通,道理就不存在了』的事情,也很好啊。」 弗蘭所屬的傭兵團想必沒能夠讓無理行得通。就算存活下來的弗蘭想要繼續無理下去,也不可能讓道理消失。 領主將會建設水車,如果弗蘭的運氣不好,也會遭到殺害。 即使沒有演變成這般事態,只要拿過去存活下來的人們,和死去的人們做比較,自然也會看出世間真理。就算是想耍任性卻被大人靠著拳頭制止過的小孩子,也明白這種事情。 不過,卡特琳娜甘心接受被稱為魔女的事實,最後對人們感到厭煩,只懷抱著其信仰心在那間小屋斷氣。就是這樣的她,也在尋找以常理來說,沒什麼希望找到的天使傳說。 哪怕被說是廉價的同情,或虛假的奇跡都無所謂。 在世上生活有時候可以很容易。 羅倫斯只想抱著這樣的想法。 「大笨驢一個。」 赫蘿的話語簡短又准確。 「真是大笨驢。」 赫蘿一副無法理解的表情大聲地嘆了口氣。 然後,一副彷彿在說「沒辦法陪汝做這種蠢事」似的松開羅倫斯的耳朵。 然而,赫蘿另一隻手的小指卻勾住了羅倫斯的中指。 「汝應該懂得在世上生活沒那麼容易的道理唄?」 赫蘿是只賢狼。 她當然很輕易地就識破羅倫斯的膚淺想法。 「我懂。可是……」 「可是什麼?」 這時如果回答錯了,赫蘿可能就此在眼前消失。 如果是在不久前,羅倫斯或許會有這樣的想法。 羅倫斯握住赫蘿的手,把她拉近自己說: 「看見過去吃了那麼多苦的專情女孩,你不會想幫她忙嗎?」 赫蘿咧嘴露出尖牙。 那尖牙雪白又美麗。 「要是失敗了,咱不會原諒汝。」 「那當然。」 羅倫斯用額頭輕輕碰觸赫蘿的額頭說道。 「那當然。」 然後,又說了一遍。 「不過,汝打算怎麼做?」 回到小屋的途中,赫蘿一副按捺不住的模樣這麼詢問。 「沒有要做什麼困難的動作,只是要告訴大家卡特琳娜是聖女而已。」 「……要賣掉那東西嗎?」 「沒有。說她是聖女後,只要再這麼補上一句就好。就說,我們受命來進行申請列入聖人作業上的確認動作。」 這句話的意思就是,與列入聖人作業有關的大人物們正在注意這塊土地。 羅倫斯等人如果遭遇不自然的意外,或村民們如果做出難以理解的行為,領主將立刻陷入窘境。 「不過,雖說是個蠢領主,但正因為膽小,所以做出決斷之際,應該會先做調查才是。就算真的有那什麼列入聖人的申請作業,也很快就會查出咱們不是其代辦人唄?那這樣,這麼做還有什麼意義……」 赫蘿似乎一邊說道,一邊有所察覺。 然後,赫蘿露出感到厭煩的表情,而這般反應也在羅倫斯的預料之中。 「我不是說過要借你的力量嗎?」 「……咱還以為是要借咱的智慧。」 赫蘿像個愛狡辯的小孩一樣說道,然後嘟起嘴巴。 然而,赫蘿沒有再多說什麼。 於是,羅倫斯開口說: 「天使傳說的內容裡有提到動物叫聲。如果借助於你的力量,也不是不可能上演一場卡特琳娜是『真正』聖女的戲。這場戲甚至會讓人深信不移。」 「嗯。」 「還有,列入聖人的作業目前似乎處於停滯狀態。如果沒有列入聖人,並由教會正式承認是聖女,就無法以聖遺物的形式帶來金錢價值。如果沒有價值,就不會被賣出去。」 赫蘿一副感到無趣的模樣插嘴說: 「這只是姑息政策。」 「我比較喜歡你用狡猾來形容。」 赫蘿一副彷彿在說「兩者都一樣」似的模樣嘆了口氣。 「再來只要詳細說明給領主聽就好了。只要告訴領主說,因為事情牽扯到大筆金錢和信仰,如果隨便發表意見,恐怕不會有好處。」 領主就像只蝙蝠一樣在正教與異教之間飛來飛去,這樣的他對這句話應該有深刻體會才是。 想必領主會像一隻訓練良好的小狗一樣乖乖閉上嘴巴。 未來能否一直阻止領主下去當然是個未知數。 不過,應該能夠爭取到足夠的時間。 足夠到讓弗蘭放棄追尋天使傳說。 「哎,這麼做比起夾起尾巴逃跑好一些唄。」 赫蘿說罷,一抵達小屋後,立刻把木柴放進地爐裡。 卡特琳娜.魯奇,只差一步教會就快正式封她為聖女。 關於她所留下的日記,與其說是日記,其實只是輕描淡寫地把日常雜務寫下來而已。 不過,光是這些內容就足以看出卡特琳娜的個性,也能夠理解她處於什麼樣的狀況。 日記之外,羅倫斯還看見連他都聽說過的大規模主教區的大主教、貴族婦人,或大商行老闆寫來商量事情的信件。 卡特琳娜平常似乎一邊寫信回答這些人的問題,一邊考察教條問答的內容、翻譯聖經或抄寫重要讀物的復本,來分配每天的時間。 如果只看這些事情,或許會覺得卡特琳娜過著被信仰圍繞的平穩生活,但日記裡時而會出現能夠猜出卡特琳娜內心話的文章。 關於聖經翻譯,因為某處主教區的主教派來使者說想要借走聖經翻譯,於是借給了那主教,但就是到了期限也沒有歸還。關於復本,專門買賣書本的商人用金錢強勢換走了復本。關於教條問答,因為教會會議做出女人不得干涉教條問答的決議,所以只能夠以假名參與教條問答。 最誇張的是,一些大人物聽到卡特琳娜的評價後,而寄來的諸多信件。 關於大主教區的大主教寄來的信件,重點就是寫著他雖然說了很多關於教條的話語,但每天接受貴族諸侯的晚餐招待,總是忍不住大吃大喝起來,教他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的愚蠢問題。 關於貴族婦人寄來的信件,則是沒完沒了地寫著抱怨夫妻吵架這種誰都不想管的話題。 至於大商行老闆寄來的信件,上面寫著到底要捐贈多少錢給貧窮人家,才能夠上天堂的直率問題。 卡特琳娜似乎非常認真且誠懇仔細地回了信,甚至還保留著草稿。 不過,在回答這些愚蠢問題的信件中,夾著一張紙條。 紙條只簡短地寫了一句話:「這也是神明給我的考驗嗎?」 這句話說出一名專注於提升信仰心的修女苦惱。 關於列入聖人的所有作業,似乎也在卡特琳娜沒有參與之下被進行。 卡特琳娜再三地寫信拒絕列入聖人,但每次收到的回信淨是寫著支持者增加,或就快列入聖人的內容。 羅倫斯一邊一一默記諸侯的姓名,以及寫在信上的諸多事件,心情也變得愈來愈沉重。 日記裡也寫著村落的代表人某天突然前來,並在說明狀況後,請求卡特琳娜允許村民把她叫成魔女的內容。 卡特琳娜不僅對村民表示同情,還寫著如果只要她自己一人受苦就能夠解決問題,她願意被叫成魔女。 如弗蘭所說,卡特琳娜以潦草筆跡寫下感嘆人類有多麼懦弱的文字。 然後,在某個時間點後,日記突然變得像日記了。 關於季節變遷或狗的話題變多了。日記裡淨是一些有小狗出生,或是請神明原諒自己抓了小鳥回來之類的記述。 另一方面,雖然這些記述之間夾著貴族諸侯寄來的信件,但沒有發現回過信的跡象。從日記上也完全看不出村民們在那之後怎麼樣了。 卡特琳娜應該是想通了。 她想通不可能貫徹自己的信念,世界也不可能因為她的信念而改變。 羅倫斯緩緩蓋上淨是寫著一些日常愉快事件的日記。 四周變得有些昏暗,太陽就快下山了。 羅倫斯在地爐裡加了木柴後,朝向生皮垂簾後方走去。 雖然羅倫斯叫赫蘿也幫忙翻閱書架上的書本,找看看有沒有什麼有幫助的內容,但走到後方的房間後,看見赫蘿打開木窗眺望著窗外。 那光景看起來就像與卡特琳娜一起眺望著窗外似的。 「看得見瀑布。」 赫蘿喃喃說道。 「一片美景吶。」 羅倫斯隨著話語也站在赫蘿後方眺望窗外。 的確,從這個位置正好看得見樹林後方的瀑布。 而且,把視線移向瀑布對面後,會看見只有該處樹林下方出現一個除去了雜草的空間,並且鋪上一層皚皚白雪。 不難想像該處曾經有過什麼。 想必是花壇之類的空間。 「說不定這傢伙是打算悠哉午睡而閉起眼睛。」 說著,赫蘿輕輕頂了一下卡特琳娜的額頭。 從日記內容看來,確實有可能正如赫蘿所說,而且人生能夠這樣畫下句點,也是一件相當美好的事情。 羅倫斯面帶苦笑這麼想著時,赫蘿伸手觸摸木窗。 「颳起風來了。好冷。」 說著,赫蘿發出「啪噠」一聲關上木窗。 依赫蘿的個性來說,不可能主動關上木窗。羅倫斯心想,赫蘿應該是害怕在這裡把話題延續下去。 在死者旁邊交談時,就算是再開心的往事,最後一定也會讓人陷入悲傷情緒。如果這個死者還是被叫做魔女,又被叫做聖女,無論生前還是死後都遭人玩弄的人,悲傷情緒會更加深刻。 關上木窗後,赫蘿立刻獨自回到設有地爐的房間。 羅倫斯打算追著赫蘿也走出房間時,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羅倫斯等人嘴裡說村民和領主太自私,自己卻也為了自我的情感或想法,而打算讓卡特琳娜變成表面上的聖女。 不過,羅倫斯刻意不去想這些事情,並追著赫蘿而去。 商人只會追求現世的利益;羅倫斯一邊在心中緊握這般免罪牌,一邊走出房間。 在這之後,弗蘭與寇爾回到了小屋。看見羅倫斯兩人沒有離去,弗蘭難掩驚訝表情。說到寇爾,也是露出就快哭了出來的笑臉。 不過,弗蘭站在小屋入口處沒有走進來,臉上表情彷彿在詢問:「你怎麼會突然改變心意?」然後,弗蘭忽然露出吃驚表情。原因在於她看見羅倫斯手上拿著沾著血跡的聖經。 弗蘭先看向寇爾,然後再次看向羅倫斯。 羅倫斯手上拿著弗蘭的過去,以及延續過去的現在。 弗蘭低下了頭。 無論任何時候,商人都必須只為了利益而行動。 「我不會忘記要你畫北方地區的地圖喔。」 弗蘭緊緊握住了長袍,感覺都快聽見握緊布料的聲音。 「我們也有想要相信的東西。」 弗蘭保持低著頭的姿勢點了點頭。隨著點頭的動作,淚珠滴落下來。 「……我知道了,我答應您畫地圖。」 弗蘭迅速擦了一下眼角後,抬起頭說道。 「謝謝。」 羅倫斯展露笑顏回應弗蘭的道謝話語,卻從弗蘭身上挪開視線。 地爐裡的木炭垮了下來,火花隨之飛起。 羅倫斯的目光集中在小屋外。 「你現在道謝還太早了些。」 不愧曾經是從軍祭司,弗蘭似乎也能夠瞭解這句話的意思。 她再次點了點頭後,立刻詢問說: 「您打算怎麼做呢?」 「可以照當初預定,說你是主教派來的銀飾品工藝師。不過,我想要加上一點,也就是我們另有一個目的是,前來進行列入聖人的確認作業。」 雖然弗蘭瞬間露出發愣表情,但她畢竟是個聰明女孩。弗蘭似乎很快地看出羅倫斯的企圖,並且緩緩點了點頭。 「我沒有賣掉卡特琳娜的意願。取而代之地,我打算以列入聖人的作業仍是進行式為理由,讓這裡的領主無法採取任何行動。」 弗蘭再次點點頭,並以肯定語調這麼說: 「我明白了。」 遠方傳來馬蹄聲以及多數腳步聲。 弗蘭再次擦去淚水,然後用力抱緊從羅倫斯手中接過的血染聖經。 「我們走吧。」 當弗蘭抬起頭時,臉上已浮現威風凜凜的表情,用字遣詞也非常有戰場上的戰士風范。 第十二卷 第六章 有個詞匯叫作「下達命令」。 一名老騎士保持跨坐在馬背上的姿勢俯視這方,並在其背後的火把光線籠罩下,以符合這種說法的感覺這麼說: 「你們從留賓海根來的嗎?」 就算方才當場決定逃跑,如果沒有借助於赫蘿的力量,也可能在過了城鎮的某條路上被老騎士們抓到。老騎士後方跟著一群士兵,而這些看似當地農民的士兵身上只穿著皮製鎧甲。與他們對抗之下摸黑逃跑並非聰明之舉。 在某種意義上,乖乖待在小屋裡或許是正確的決定。 不過,現在還不知道一切能否順利進行。 照著事前所討論,赫蘿與寇爾留在小屋裡待命,只有羅倫斯與弗蘭走出小屋外。 「是的。」 聽到羅倫斯回答後,老騎士朝向士兵努了努下巴。 因為老騎士自稱是領主的代官,所以羅倫斯還以為士兵會拿出領主下達的敕書。 然而,士兵遞到羅倫斯面前的是,綁在長棍上的矛頭。 「你們在這裡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聽見。或者是,你們根本沒能夠來到這裡。」 老騎士的模樣彷彿在說「如果有人聽不懂這番話,他的腦袋本來就沒有長在脖子上的價值」。 不過,如果老騎士打算殺害羅倫斯等人早就已經動手,不會浪費時間交涉。 羅倫斯以沉穩的態度沉默地仰望代官。 「怎麼還不回答?」 代官的口吻聽不出慌亂情緒。只要乖乖表示順從,想必羅倫斯等人就能夠平安回去。 在那之後,不管羅倫斯等人怎麼向教會報告,一切也都已經結束了。而領主想要佯裝什麼都不知情,應該不是什麼難事才對。 那麼,如果反抗呢? 現在身處森林之中,就算大聲求救,肯定也不會有人聽見。 面對這種狀況,就算只是一般程度、沒那麼聰明的商人,也知道應該怎麼回答,而且不帶一絲遲疑。 不過,羅倫斯這麼回答: 「我們是在主教大人的命令之下,為了製作天使傳說的銀飾品而前來。」 代官動了一下右眼瞼,然後開口說: 「那就說你們沒能夠達成目的。留賓海根位於遠地,想必不會有人懷疑。」 「您說得一點也沒錯。」 即使由下方往上看,羅倫斯也清楚看出一副高姿態模樣的代官明顯鬆了口氣。 創造出大國的國王或皇帝,原本是貧窮小地方領主的故事並不稀奇。他們之所以能夠稱霸,並讓這塊土地的領主嚇得東奔西竄,想必純粹是因為個人器量。 如果是這樣,以這位代官來說,這般強作鎮定的模樣恐怕已是其演技的極限。 所以,羅倫斯斬釘截鐵地說: 「不過,這只是我們的目的之一。」 代官倒抽了一口氣的聲音傳來。 「您知道在後方那間小屋裡的聖女是誰嗎?」 「聖……女?」 代官感到懷疑地反問道。 羅倫斯接續說: 「她的名字是卡特琳娜.魯奇。她受到多位諸侯的敬仰,諸侯大人們還把列入聖人的陳情書寄給身在遙遠南方的教皇,是一位無庸置疑的聖女。」 「……」 當懷疑與驚訝兩種情緒交雜在一起時,人們會變得面無表情。 面無表情的代官只露出痛苦眼神看向羅倫斯。 「我們受命進行列入聖人的確認作業。主要是因為聖女不喜歡在人前出現,所以有很長一段時間下落不明,現在我們終於找到了她。」 如果這個謊言是真的,事到如今就是封住羅倫斯等人的口,也於事無補。 反而應該說代官或領主如果傷害了羅倫斯等人,就等於傷害了未來的自己。 「不過,聖女如今已經安祥長眠。雖然這世上有很多人如果沒看見寫出身份的名牌,就連神明也會當成畜生看待,但貴土地的領主大人十分明白事理,所以我會把這件事情好好呈報上去。對了……」 羅倫斯反過來直直凝視著代官的眼睛接續說: 「您是不是有事情應該與領主大人商量呢?」 這句話就像能夠讓時間重新流動起來的咒語一樣,代官驚訝地回過神來,並擦去額頭上的冷汗。代官的嘴角之所以不停微微顫動,想必是為了保住身為代官的面子。 然而,任憑憤怒情緒發洩的話語從代官口中沖出之前,後方傳來了聲音: 「好像是呢。」 老騎士以彈開似的動作回過頭看。 在農夫慌慌張張戴上配備,集結而成的多名士兵之中,有幾名像樣一些的士兵。發言的男子就在這幾名士兵正中央。 那是一名身材削瘦、顯得神經質的壯年男子。男子有著一百人當中,有一百人都想像得出會發出尖銳刺耳聲音的容貌。 不過,男子畢竟具有領主的風范,看見代官跳下馬並准備跟隨在旁時,其出手阻擋的動作相當具有威嚴。 看見男子獨自朝向這方走來,羅倫斯心想男子應該是不想被其他人聽見交談內容。 「餘名為卡卡納.林基。」 然而,羅倫斯沒料到男子竟然是主動道上姓名。 男子似乎沒有直接就懷疑羅倫斯說的話。 羅倫斯准備屈膝表示答禮,但男子同樣以手勢制止了。 「我是隸屬於羅恩商業公會的克拉福.羅倫斯。」 聽到羅倫斯保持站姿這麼說,林基「嗯」了一聲點點頭,又嘆了一口長氣後這麼說: 「余就直問好了。你有什麼證據能夠證實你說的話嗎?」 林基走下馬背主動靠近,並且一開口就說出這般話語,明顯看得出他沒有自信。 強勢話語必須以強勢態度說出來,才是真正的強勢。 看著林基的表現,羅倫斯不禁覺得林基的為人確實很像在狹窄領地中,會為了保身而汲汲營營奔走。 「您希望我拿什麼作為證據呢?」 聽到羅倫斯反問道,林基瞬間說不出話來。 看見林基一副憤怒模樣張大嘴巴,羅倫斯猜想著林基可能覺得被人愚弄,不然就是針對羅倫斯說出的話語內容。 「余從未聽說過什麼要列入聖人的消息。如果真有如此重大的事情,應該會傳進余耳中才是。說吧,你有證據嗎?」 膽子小的男人因憤怒而漲紅著臉時,幾乎百分之百的狀況都是因為其心底燃起恐懼之火。 不過,羅倫斯當然知道沒必要刻意傷害林基的自尊,於是立刻延續話題說: 「這件事情與諸多地位高的人物有關。像我這種程度的小商人,不可能拿得到什麼物證。不過,雖無法出示物證,但可以列舉出這次委託工作給在下的貴族大人們的姓名。」 貴族的世界非常狹小,貴族們彼此大概知道什麼人與什麼人有關聯。更重要的是,在這塊異教徒與正教徒混在一起的土地上,靠著四處諂媚而存活下來的領主,應該很瞭解這方面的事情。 羅倫斯先咳了一聲後,在腦中翻開卡特琳娜的日記說: 「裡恩地區的藍斯伯爵、德蘭地區的馬爾司卿、辛格希爾頓領地的伊分都侯爵、拉曼大主教區的寇爾賽力歐大主教。」 說到這裡,羅倫斯先停頓下來觀察林基的反應。 或許是對某貴族姓名有印象,林基一副發愣模樣。 羅倫斯接續說: 「至於林茲公國,則有杜努卿、馬拉夫卿、羅海茲伯爵夫人。普羅亞尼則有……」 這時,領主舉高手制止了羅倫斯說下去。 或許是因為緊張,林基的臉色鐵青。 羅倫斯說出的淨是普羅亞尼以北,或是普羅亞尼周邊的領主姓名。對於每次為了自我利益一下子貼近正教、一下子貼近異教的林基來說,對這些人應該都有印象才對。 而且,還有一件重大事實。 那就是自己的領地上發生與這麼多諸侯有關的事態,林基自身卻完全沒能夠參與的事實。 這代表著林基可能被認知為站在異教那一方。 倘若羅倫斯真是為了列入聖人的確認作業而來,林基現在做出懷疑羅倫斯的言行舉止,將來可能會使得其立場變得更加危險。 為什麼呢?因為林基臨到此時如果想要拜託其他領主幫忙調解,只能夠透過前來實地確認聖女狀況的羅倫斯。 「可、可以了。那麼……那麼余應該怎麼做才好?」 如果說羅倫斯看見林基死纏爛打的模樣不覺得可憐,那會是騙人的,但憤怒的感覺更勝於憐憫。就是從無節操程度無人出其左右的商人角度來看,林基的沒出息程度也是高人一等。 想要照著本意活下去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 但是,貴為領主的人應該多一些矜持吧。 羅倫斯這麼想著。不過,他只是這麼想著而已,臉上還是堆起如圖畫裡會出現的燦爛笑容說: 「請您放心。老實說,之所以沒有告訴您列入聖人的事情,是因為這裡的土地處於非常難處理的位置。我聽說過您也為了統治這塊土地煞費苦心。」 看起來年紀多出羅倫斯一倍的林基領主,像個小孩子一樣點了點頭。羅倫斯不禁心想,世上真的有投胎錯了地方的例子。 「不過,如領主大人所見,這間小屋保持得十分乾淨,可見您是一位具有深厚信仰的人。您只要把這件事情說出來,相信參與這次事件的所有人都會安心地鬆口氣。」 「是、是啊。就是啊。」 卑微的笑臉。 看見身旁的弗蘭毫無反應,羅倫斯心想她不是擁有相當好的自制力,就是在戰場上看過太多這類事情。 「不過,畢竟這事情非同小可,必須在暗地裡秘密進行。所以,持續進行列入聖人作業的這段時間,希望您能夠幫我們守密。」 「……可是,這……」 「因為有太多妨害力量了。」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後,林基發出「咕嚕」一聲嚥下口水後,點了點頭。 羅倫斯的策略成功了。 現在只要讓赫蘿登場使出追加一擊,想必林基連想都不會再想破壞這片森林和湖泊。 羅倫斯准備說出事前與赫蘿約定好的台詞。 就在這個瞬間── 「我想起來了!」 這般不合時宜的聲音傳來。 林基以彈開似的動作回過頭看,羅倫斯的視線也移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羅倫斯在視線前方看見一名手持長槍的士兵。該士兵披著缺了口的鐵制鎧甲,穿著傷痕纍纍的護胸甲,一眼就看得出是個身經百戰的士兵。 這般模樣的男子一邊說:「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一邊向前走了三步路。 羅倫斯覺得好像聽到了弗蘭倒抽一口氣的聲音。 「你想起什麼了?」 「我想起來了,主人。」 盡管勢力薄弱,男子仍稱呼領主為主人,而男子怎麼看也不像正式屬下。 男子是林基花了僅有的少許金錢雇來的流浪漢。 男子一邊說話,一邊在雪地上吐口水後,露出感到懷疑的目光看向羅倫斯。 正確來說,應該是看向羅倫斯身旁的弗蘭。 「我想起村民說過的話。」 「村民?」 林基喃喃說道,然後顯得不安地回頭看向這方。 看見林基彷彿在請求這方原諒男子失禮態度的目光,羅倫斯准備輕輕舉高手安撫林基時── 「是啊,就是村落那些傢伙說過的話啊。他們說來了個褐色肌膚的銀飾品工藝師,我看到這傢伙後,終於想起來了。」 羅倫斯看見林基僵住了身子,但似乎是錯的。 其實是羅倫斯自己僵住了身子,所以視野隨之晃動。 「說、說說看吧。你知道什麼事情?」 聽到林基的話語後,男子再次吐了口口水後,臉上浮現淡淡笑意說: 「我是說,雖然這些傢伙說教會命令他們前來,但根本不可能有這種蠢事。」 林基再次回頭看向這方。 他毫不客氣地先後看著弗蘭與羅倫斯做比較。 林基的目光不是在試圖討好這方,而是在觀察這方的反應。 「主人,你不要被騙了。褐色肌膚的銀飾品工藝師,其名為弗蘭.沃內莉。人稱紅鷹傭兵團之黑祭司。」 男子毫不遲疑地前進,發出沙沙作響的腳步聲。 「鏘」的一聲金屬聲傳來,男子把長年使用的長槍矛頭指向弗蘭說: 「她是在普羅尼亞算是有名的奇爾娃尼傭兵團的從軍祭司。我以前待過的傭兵團也受過他們照顧。我們在卡丁溪谷失去了認識二十年的戰友。」 林基從羅倫斯兩人身邊迅速閃開。 如同貴族世界非常狹小,向貴族領取薪資而戰斗的傭兵世界也非常狹小。 羅倫斯能夠掩飾實情到底嗎? 就算沒有坦白說出實情,要是被搜查行李,也找不到藉口解釋。 「奇爾娃尼傭兵團到處與諸侯結仇,最後團長以異端之名遭到舉發,被判了絞刑。像她這樣的身份,怎麼想也不可能成為教會的手下。」 「你、你說的是真的嗎?」 林基發出如殺雞般尖銳的聲音喊道。 男子一副嫌吵的模樣閉上單邊眼睛,並輕輕頂出長槍矛頭說: 「問問本人就知道了啊。」 男子臉上之所以浮現淡淡笑意,除了因為賣人情給領主,領主就會慷慨支付大筆酬勞給男子之外,還有另一個原因。 男子發出燃起復仇之火的目光。 這是騙人的。 男子真正發出的是,能夠殺害往日榮光不再的強者、如虐待狂般的目光。 「到、到底是怎樣?是真的嗎?」 林基的視線及話語同時投向弗蘭。 弗蘭保持沉默地低著頭沒有回答。 她不可能推託得了。因為她的容貌特徵太過奇特了。 羅倫斯看向小屋,並這麼簡短說出一句: 「天使會知道真相吧。」 「什、什麼?到底是……」 就在林基就快接著說出「什麼意思」的瞬間── 弗蘭如揮開蒼蠅似地揮開比向自己的長槍矛頭。 不僅林基等人,羅倫斯也嚇了一跳。 用嘴巴說或許容易,但實際被人用矛頭頂著時,並非那麼容易就能夠揮開矛頭。能夠這麼做的人如果不是因為慣於面對這種場面,就是因為擁有頑強的信仰心,足以讓他不害怕這種事情。 或許是在弗蘭身上感受到某種堅定信念,看見她向前踏出一步後,林基立刻往後退。 弗蘭向前踏出第二步後,林基立刻往後退了三步,男子也再次頂出被揮開的長槍。 「你是弗蘭.沃內莉沒錯吧?」 對於男子的詢問,弗蘭以取下兜帽的動作取代回答。 她一邊嘆了口白色氣息,一邊語調平靜地說: 「如果我說我不是弗蘭.沃內莉呢?」 弗蘭閃過長槍矛頭,並且走了出去,男子卻是遲遲沒能夠做出反應。或許是她的動作顯得太過自然了。 男子回過神來,並叫住了弗蘭。 她回過頭露出顯得愉快的表情說: 「因為領主和村民們的卑微利益,害得信仰心虔誠的修女被叫成了魔女。這次又換成貴族諸侯們競相出資,就為了莫大利益而想讓魔女變成聖女。我本來以為事情會這麼發展,沒想到領主為了建蓋水車以得到少許利益,而試圖消滅修女留下的痕跡。針對這件事情,您有什麼想法?」 雖然男子一副不明白弗蘭在說什麼的模樣,但領主凝視著弗蘭的眼神,卻像看著正准備下達懲罰的神明一樣。 弗蘭露出明顯的笑容。 然後,她看向羅倫斯。羅倫斯不知道弗蘭打算做什麼。 不過,再過不久赫蘿就會在瀑布上方現身,讓所有人嚇破膽。 羅倫斯這麼想著,並准備阻止弗蘭。 然而,羅倫斯沒能夠來得及阻止。他心想,這或許是卡特琳娜的力量也說不定。 「我的名字是弗蘭.沃內莉。我是聖女還是魔女呢?」 弗蘭的喊話對像是,一副聆聽地獄傳教聽得入神的模樣嚥下口水、想必多數是從村落召集而來的農民兵。 弗蘭以響亮的聲音放聲說: 「你們一定也會知道什麼才是對的事情。」 或許是聽眾紛紛嚥下口水,使得現場一陣騷然。 現場多數人應該都知道自己在林基的領地上做著什麼事情。 面對每天徬徨於異教與正教之間的生活,想必信仰心愈深厚的人,感受到的痛苦就愈深。 然後,感受到的恐懼也會愈大。 「等你們死了後,一定會知道。不管怎麼說,天使一直在天上看著。」 一陣風聲突然響起,原來是男子沉默地丟出了長槍。 男子丟出的長槍撥開云層、劃破空氣,最後朝向安靜站著的弗蘭刺去。 男子的迅猛速度以及敏捷動作,並非區區旅行商人的羅倫斯能夠設法阻擋。 長槍矛頭准確地貫穿弗蘭的側腰。 「你這個魔女!」 男子大聲喊道,並拔起長槍,准備再次刺向弗蘭。 「住手──」 羅倫斯邊大喊邊准備沖上前,但他知道不可能來得及阻止。 然而,長槍矛頭只是劃過弗蘭的肩膀,刺穿了衣服而已。 這並非奇跡。 因為射出的箭矢射穿了男子的右腳。 「怎……」 站不穩腳步的男子倒在雪地上。看見自己的右腳後,男子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說不出話來。射箭者是一名獵人裝扮的農民兵。農民兵臉上浮現恐懼表情,呼吸顯得急促。 人們都害怕死後的世界。 弗蘭點燃了大家心中這把恐懼之火。 「快保護聖女!」 不知道什麼人這麼大喊。 下一秒鐘,展開了分不清敵我的混亂爭斗。 從軍祭司是在戰場上發揮口才的人。 其任務是振奮因恐懼而雙腳無力的士兵,並且讓瀕臨死亡而膽怯的士兵得到心靈慰藉。 對於領主包圍卡特琳娜的小屋,並打算破壞留下天使傳說的森林及湖泊的企圖,想必現場有很多人打從心底害怕遭到天譴。 不愧擁有黑祭司之名,弗蘭以話語操縱了大家。 然後,盡管左側腰已染上一片鮮血,弗蘭還是不改臉色地對著領主這麼說: 「用你的雙眼好好看看什麼才是真實吧。」 羅倫斯還以為林基點了點頭,結果發現他就這麼一屁股坐了下來。 弗蘭的氣勢確實足以讓林基有這般反應。 她轉過身子,並走了出去。 「你、你要去哪裡?」 盡管知道這問題很蠢,羅倫斯還是不得不這麼發問。 弗蘭側腰上的傷勢嚴重到滲出血滴,每向前走一步,就會隨之染紅雪地。 她沒有停下腳步,也沒有回頭地回答說: 「我要去確認天使傳說。」 一片刀槍劍戟之聲中,羅倫斯沒能夠聽得很清楚。 即便如此,羅倫斯還是隱約察覺到弗蘭的話語意思,更明顯的是,羅倫斯從弗蘭的背影感受到明確信念。 弗蘭散發出並非抱著臨到此時的妄想或期望,而是抱著真實確信准備前去確認的氛圍。 羅倫斯忍不住向前踏出步伐,並伸手扶住弗蘭的肩膀,但這麼做不是為了立刻把弗蘭帶回小屋包紮傷口。 「您沒聽見嗎?」 弗蘭說道。 可能是失血過多,她說起話來感覺不到霸氣,加上四周有太多噪音干擾,羅倫斯沒聽清楚而准備反問時── 「沒聽見動物叫聲嗎?」 聽到弗蘭這麼說,羅倫斯不禁打起寒顫。羅倫斯之所以回過頭,是因為理解了弗蘭想要傳達什麼。 羅倫斯看見如野獸般發出咆哮聲,互相傷害的人們。不管是為了什麼樣的目的,他們揮動長劍,不怕流血。無關於異教或正教,只是為了保護自己而暴力相向的模樣與動物沒什麼兩樣。 這些人的聲音及製造出來的聲響參雜且融合在一起,最後如同野獸發出的咆哮聲般飄向天際。 不過,弗蘭究竟抱著什麼樣的心態說出這句話呢? 是想要嘲笑一切?想要輕蔑一切?還是冷笑這世界就是如此醜陋呢? 扶著弗蘭前進之中,羅倫斯總算聽見了。 羅倫斯聽見了一種聲音。那聲音不是他聽錯,更不是赫蘿的叫聲。「吼~~~吼~~~」低沉的聲音傳進羅倫斯耳中。 在這瞬間,羅倫斯想起赫蘿說過的話。 赫蘿說湖泊是被高山圍繞而形成圓形碗狀,還說以為對著山頭大喊會得到回應,根本是人類的愚蠢聯想。還有,弗蘭回到小屋說她察覺到的那個可能性。 那個湖水一下子大量溢出的可能性。 赫蘿以及弗蘭說的話就是關鍵所在。 羅倫斯抬起了頭。 在瀑布旁的森林暗處,羅倫斯看見面對預料外的發展而猶豫的赫蘿身影。 兩人四眼相交的下一秒鐘,赫蘿點了點頭。 她迅速跑了出去,並站在瀑布上方。 然後放聲咆哮。 那是一聲驚人巨響。 大氣震動,樹木搖晃,水面掀起波浪。 在現場上演互相廝殺戲碼的人們一齊看向赫蘿。 弗蘭要求領主相信自己所見。 然而,赫蘿背對明月站在瀑布上方,齜牙咧嘴地拉長尾音發出長嚎的模樣顯得神聖,卻也像是惡魔的化身。 看見這般模樣的赫蘿,就連弗蘭也說不出話來。 赫蘿的現身是吉或凶? 想必她自身也不確定是吉或凶,才會遲遲沒有現身。 不過,羅倫斯有自信一定能夠進展得順利。 因為赫蘿的長嚎聲化為彷彿以木槌敲打巨鐘似的回音持續傳來。 回音響起之中,弗蘭僵住身子,並喃喃說: 「……快出現了。」 羅倫斯沒有反問。 回音也散去了。 赫蘿站在瀑布上方睥睨下方,此時只聽得見被其視線釘在原地動彈不得的人們呼吸聲。 然後,他們應該也聽見了。聽見宛如軍隊腳步聲從遠方慢慢靠近般的聲音。咚咚咚!咚咚咚!那聲音簡直就像從天上慢慢靠近的腳步聲。 多數人都一副准備逃跑的模樣環視著四周。 不久後,聲音停了下來。 在那之後,什麼事情也沒發生,只有沉默持續著。 這時,有人指著瀑布上方低聲說: 「喂,惡魔不見了……」 另一個人低聲說: 「是不是……我們眼花了啊?」 羅倫斯知道不是這麼回事。 他知道赫蘿藏起來並非為了讓大家以為自己眼花。 而是因為羅倫斯與弗蘭的猜測完全猜中了。 一名士兵大喊: 「快看瀑布!」 話語傳來的同時,瀑布的水停止落下。 在那下一刻,停止落下的水化為巨浪出現。 巨浪彷彿准備吞噬一切似的高高掀起,並劃過天上明月扭轉而下,最後撞上將瀑布從中間隔開的岩石。 想要正確描述出在這之後的光景,想必是不可能的事情。 一分為二的白浪從瀑布朝向天空飛起,並化為巨大水滴發出白光。 加上此時天氣如此寒冷。 水滴結成了冰,並籠罩在月光下。 大量的水落入瀑布積水處,發出一種獨特聲音。 一種宛如巨大羽翼振翅飛起的聲音。 強風吹起水滴,並吹向天際。 天使傳說呈現在眼前。 「……弗蘭小姐!」 羅倫斯抱住忽然彎起膝蓋無力倒下的弗蘭,並且忍不住叫出其名。 弗蘭的表情顯得平靜,其目光沒有集中在眼前光景,而是凝視著不知某處。 她緩緩伸出了手。 然後喃喃說: 「好美。」 明白自身有多麼醜陋的人們紛紛拋開武器落荒而逃。 懊惱自己無信仰的人們則是當場跪了下來。 只有忠實面對其內心的弗蘭一人面向天空,並朝向美麗光景伸出手。 天使飛向了天庭。 冰塊碎片在明月腳下閃閃發光。 第十二卷 終幕 「後、後來怎麼樣了呢?」 看見攸葛的龐大身軀逼近,羅倫斯忍不住上半身往後仰。 直到羅倫斯伸手用力推開那龐大身軀,這位畫商才總算回過神來。 攸葛坐回椅子上,然後一副等得不耐煩的模樣一邊揉著衣角,一邊反覆說: 「後來怎麼樣了呢?」 「後來堂斯格村主張天使傳說是真的,並認定卡特琳娜是無庸置疑的聖女,事件也平安收場。不過……」 羅倫斯喝了一口攸葛招待的熱葡萄酒,然後補充說: 「村民也好,領主也好,他們都表示不能再依當下情勢,選擇主張天使或主張惡魔了。聽說他們決定不對外說出所有發生過的事情。」 「這樣啊……沒事,原來是這樣啊……」 攸葛像個聆聽英雄故事聽得入神的少年一樣,讓龐大身軀靠在椅背上,然後面向天花板閉上眼睛。 攸葛用力地嘆了口氣,看得出來他打從心底感到安心。 「我們抵達這裡時您還比現在冷靜多了。」 聽到羅倫斯壞心眼地說道,攸葛張開眼睛發出「呵」的一聲笑了出來。 「事到緊要關頭時,我這人就會變得忘我。不過,原來是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啊……看見受重傷的弗蘭師傅被送過來時,我還以為發生了什麼大事呢。」 雖然攸葛這麼說,但事實上這在堂斯格村可是大事一件。堂斯格村動用了所有獵人與山上居民的知識為弗蘭療傷。羅倫斯等人之所以沒等到弗蘭的傷勢復原才回來,是因為村民們過度重視弗蘭。 因為赫蘿打從心底討厭被人當成神明敬奉,所以看見別人也討厭受到這般對待的模樣時,還大笑了出來。 羅倫斯等人是在三天前帶著弗蘭離開堂斯格村。 昨天傍晚抵達凱爾貝後,除羅倫斯外的三人早就鑽進了被窩。 惟獨羅倫斯被攸葛強勢帶到樓下,並且被迫說明在堂斯格村遭遇到的事情。 「不過,這天使傳說到底是什麼呢?」 羅倫斯拿起一顆蜂蜜醃過的樹果送進嘴裡,然後回答說: 「是雪崩。」 攸葛一臉呆然地反問說: 「雪崩?」 「是的。就是大量積雪從山坡滑向湖泊,並掀起巨浪推向瀑布。像是軍隊從天庭走下來的腳步聲,其實是積雪崩落的聲音。」 「那、那麼,動物叫聲呢?」 關於這部分,羅倫斯也不是很有把握。 不過,羅倫斯從幾種可能性當中,選了一種感覺最接近答案的可能性回答說: 「反射在湖面上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動物叫聲。就像回聲那樣。這次是人們的爭吵聲,以及刀槍劍戟的聲音造成了回聲。我想那地方很久以前一定也同樣發生過爭執場面吧。」 當然了,影響最大的應該還是赫蘿的叫聲;羅倫斯沒忘記這麼補上一句。 天使聽見人們的爭執聲而飛下凡界;這樣的故事聽起來非常符合傳說應有的內容,而且顯得有趣。 以弗蘭的推測來說,可能是因為該地區會發生的強風撞上山峰,而發出巨響並造成回音,最後引發雪崩。 盡管事實可能真如弗蘭所推測,大家還是會想保留天使傳說的說法。 「這世上各式各樣的事情都有可能發生呢。」 「就是啊。」 羅倫斯一副感到困擾的模樣笑著說道,攸葛也晃動著肩膀發出「呵呵」笑聲。 「不過,既然事件平安收場,以後我們偶爾也會去堂斯格斯看一看狀況。只是,我們可能沒辦法像赫蘿小姐那樣威風八面就是了。」 攸葛以開玩笑的口吻說道。這時,有人敲響商行的大門。 這麼晚了,到底會是誰來敲商行的大門呢?答案很快就會揭曉。 攸葛坐在椅子上露出苦笑後,朝向大門走去。 不同於城鎮外,在城鎮不能高興睡在哪裡就睡在哪裡,或高興玩樂到多晚就多晚。在城牆內,基本上有規定可使用燭火的時段。因為城鎮的建築物密集,萬一有哪一戶人家燒了起來,火勢轉眼間就會蔓延開來。 因為攸葛在桌上點了蠟燭,所以想必是負責巡視的士兵眼尖地發現了。 「那麼,我也該去休息了。」 羅倫斯對著攸葛的背影搭腔說道,並站起身子。因為要是等到攸葛回來,很可能又被攸葛帶到其他地方繼續說話,所以羅倫斯決定早早告辭。 羅倫斯只拿著倒入熱葡萄酒的酒杯爬上階梯。 爬完嘎吱作響的階梯後,羅倫斯摸著扶手往房間走去。 雖然攸葛商行的入口很小,顯得小家子氣,但屋內深度足夠,且有四層樓高,可說是個頗具規模的商行。 一般來說,商行提供住宿的房間樓層愈高,就表示住宿者的身份愈低,所以攸葛願意安排二樓房間給羅倫斯等人,也是一種表示敬意的方式。 走到赫蘿與寇爾休息的房間途中,羅倫斯忽然察覺到月光流洩到走廊上。 從二樓闖入房間是夜賊的固定手法。 羅倫斯悄悄地從半開的房門偷看後,發現是弗蘭的房間。 「有什麼事嗎?」 弗蘭瞬間發現羅倫斯在偷看。 雖然弗蘭只是個普通人,但畢竟過著獨自旅行的生活。 其本質與一般城鎮女孩完全不同。 「因為看見了月光,我還以為有小偷闖進來。」 弗蘭挺起上半身坐在床上,並且只在眼角浮現笑意。 「聽說有些被人逮到偷竊現場的小偷,會回答說自己是來抓小偷。」 如果在酒席上聽到這種笑話,會讓人覺得莫名其妙。 但在大鬧一場後,或許這般程度的笑話恰到好處。 「小心著涼喔。」 「新傷口疼痛時,要冷卻傷口,但舊傷口疼痛時,就要熱敷傷口比較好。」 這樣的治療方法雖然粗魯,但似乎很有效。 不過,可能的話,誰也不想遇到有機會學習到這般智慧的狀況。 而擁有「從軍祭司」這個稱號的弗蘭,就有過這種遭遇。 「我本來打算隨著天使傳說落幕讓旅行畫下句點。」 弗蘭唐突地這麼說,然後看向羅倫斯。 藍色月光從完全敞開的木窗射進來。月光籠罩下,弗蘭的身軀彷彿就快化為光點消失不見。 她的側腰到肩膀部位仍纏著滲出鮮血的繃帶,在堂斯格村時還受到高燒折磨。 盡管如此,在弗蘭身上卻看不見一絲軟弱。 或許如果沒有這麼點能耐,就無法勝任掌控部隊勇氣及信仰的祭司職務。 「你指的是什麼旅行?」 羅倫斯反問後,弗蘭發出一聲輕笑。 或許她是感到有些難為情吧。 「現在回想起來,自己就像個鑽牛角尖的少女一樣。」 弗蘭原本打算死了算了。 帶著染血聖經,以及夾在其中的信。 弗蘭對於天使傳說持有的熱情,或許也可以用執著來形容。 如果說擁有利爪尖牙的存在會一個接著一個先死去,弗蘭的執著足以讓她站在這些先死去的存在前頭。 然後,正因為如此,弗蘭才能夠找到天使傳說。 羅倫斯不知道在找到天使傳說後,弗蘭抱著什麼樣的想法。 不過,他知道弗蘭此刻的表情就像惡魔附身消失不見了般美麗。 「你還沒幫我們畫地圖喔。」 聽到羅倫斯以責怪的口吻說道,弗蘭忽然別過臉去。 月光籠罩下,弗蘭的下巴曲線宛如仔細研磨過的刀子般閃閃發光。 「我遇過不只一次甚至跑到戰場上來討錢的商人。」 「既然商人這麼厲害,就到通往天庭之門的另一端來拿地圖啊,是嗎?」 弗蘭像一隻小貓似的閉上眼睛。 羅倫斯走近床鋪後,弗蘭的漆黑瞳孔迅速看向這方。 「很遺憾,聖經上面寫著我們要去天庭,比駱駝要引線穿針更加困難。」 羅倫斯伸出手越過弗蘭,然後緩緩關上木窗。 「我也一樣。我沒能夠穿過通往天庭之門。」 「既然這樣,就以幫助人的方式來贖罪,你覺得如何?」 弗蘭笑了笑後,讓身體慢慢埋入被窩裡。 羅倫斯心想弗蘭只要身體一動,應該就會相當疼痛,於是打算向前攙扶,卻被弗蘭以手勢制止了。 「要是請商人幫忙,不知道要畫多少張地圖呢。」 看見弗蘭露出壞心眼的笑容,羅倫斯不禁聯想起某人。 不過,弗蘭在床上躺了下來後,迅速伸出了右手。 那右手不放棄地持續朝向出現在瀑布上方的天使伸出。 「第一張地圖的酬勞。」 弗蘭說道。 這般言行舉止想必是在很多人喜歡說俏皮話的傭兵團裡學來的。 不過,羅倫斯也不討厭這樣的感覺。 「我現在就付給你。」 羅倫斯牢牢握住了弗蘭的右手。 如果對像是城鎮女孩,這時候或許應該親一下手背。 不過,對像是弗蘭時,就沒這個必要了。 「願神庇佑您。」 收下可貴話語後,羅倫斯收回手,並做出假裝舉高帽子的動作。 弗蘭點了點頭,然後緩緩閉上眼睛。 羅倫斯准備安靜地離開房間時,背後投來了話語: 「那時候……」 「咦?」 「那時候在瀑布上方出現的……」 羅倫斯回過頭,並保持笑臉反問說: 「瀑布上方?」 憑弗蘭的聰明程度,應該察覺到了羅倫斯戴著假面具。 盡管如此,她卻沒有追究下去。 「沒事。」 弗蘭簡短地說道,並補上一句:「可能是我多心了。」 「晚安。」 羅倫斯說道,但弗蘭什麼也沒回答。 走出房間後,羅倫斯發現赫蘿就在門外。 羅倫斯假裝沒看見赫蘿的樣子,朝向隔壁房間走去。 赫蘿緊跟在羅倫斯後頭走進房間。 關上房門後,只見伴隨明亮月光的寧靜夜晚隨之展開。 第十二卷 後記 好久不見,我是支倉凍砂。這是第十二集。理所當然地,既然是第十二集,就表示這是第十二次寫後記。奇怪了,怎麼都沒有寫過那麼多次的感覺啊……? 沒想到能夠構思出多達十二集的題材,連我自己都忍不住佩服起自己。我會這麼說是因為准備著手寫第二集的當下,我就已經抱頭痛哭說不要再寫作了。 有人說,寫一本書必須閱讀一百本書。寫作《狼與辛香料》時我大概參考了四十到五十本的資料。數量不足的部分……就拜託大家讓我用赫蘿的尾巴和耳朵來填補吧。 距離上一集出版只過了三個月的時間,所以我的私生活並沒有什麼太大變化。不過,寫這本第十二集的時候,我去到沖繩住了九天呢。這趟寫作之旅另外還有兩位作家旅伴。因為必須在狹窄的房間住上九天,我本來很擔心到後面會不會覺得枯燥無味而發生什麼不愉快,結果大家相處得意外融洽。我想這應該是多虧有泡盛酒和石垣牛肉相陪吧。 早上起床、吃早餐、寫作、吃午餐、寫作、午睡、到飯店前面的海裡游泳、吃晚餐、寫作、就寢。我們每天差不多反覆過著這樣的生活。在這之間我們也租過車去到比較遠的海邊。在海邊看到很多車上只載了棉被、帳篷和小狗,然後繞著全國旅行的旅行者。當時我還驚訝地心想,原來日本也有這樣的文化啊。你們相信嗎?騎摩托車旅行的人還背著吉他呢。輕小說裡面的人物都沒有他們來得豪放耶。 因為不甘心輸給人家,我們也在計畫下次要去峇裡島或是其他南方國家。 不過,可以的話,但願下次能夠帶著已完成工作的輕快身心出遊。 對了,第十二集出版的時候,應該已經播出動畫第二季了。 目前正一邊期待動畫趕快播出,一邊著手准備下一集的寫作。 我們下次見囉! 下次見面應該是在秋季吧?(註:以上均為日本方面之出版進度) 支倉凍砂 第十二卷 插圖 第十三卷 Side Colors III 狼與醃漬蜜桃 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圖源:timekeeper 錄入:浪凌盛 修圖:8X 即使只是中小規模的城鎮,依該城鎮是否為貿易重鎮的不同,停留該地的樂趣也會有很大的變化。 這附近有高山和森林,並且擁有從高山流下的清澈河川以及肥沃土壤,帶來豐碩的農產品。 農作物的收成好就能夠賣得好價錢,以好價錢賣出農作物就能夠過好日子,日子過得好就能夠栽種出更好的農作物。 一個具有這般良好循環的模範城鎮,就算到了現在這個寒冷嚀季,也會有各式各樣滿滿的商品。而前來采買這些商品的商人,或是旅途中前來補給的旅人,以及以這些人為對象而前來展露才藝的旅行藝人或傳教上等人,會將城鎮擠得水洩不通。 設立市場的城鎮中心會因為這些人的充沛活力而鼎沸不絕,其周邊地區則是充滿支撐城鎮生活的人們喧嘩聲。 不僅縫製鞋子或災服的裁縫店、製作馬車的工作坊、兌換商,就連打造旅人必需品之刀子或長劍的打鐵店,也是人潮蜂湧。 不管向左看還是向右看,到處都是人。 這時候如果還隨風飄來可口的小麥面包香氣或烤魚香味,整個人會鎮靜不下來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尤其是在冰冷乾燥空氣不只吃到難吃的面包和酒,而且無論白天或夜晚都在硬邦邦的馬車上生活好幾天後。更是難以鎮靜。 或許是覺得每經過一家攤販就要開口討東西很煩,同坐在駕匣上的赫蘿從方才就一直抓著羅倫斯的衣袖不放。 「兔子……鯰魚……烤栗子……香腸……」 赫蘿像個剛學會說話的小孩子一樣,二喃喃說出印人眼簾的食物,不愧是朝氣蓬勃的城鎮攤販,由品種類應有富有,如果給了赫蘿一枚金幣,肯定不到三天時間就會花個精光。 因為馬路擁擠,使得羅倫斯無法東張西望,佃多虧赫蘿的喃喃自語,讓他能夠大致掌握到城鎮裡有哪些商品。或許是距離海洋較遠,城鎮裡似乎沒有什麼水果:相反地,肉類卻是相當豐富。羅倫斯才發現赫蘿特別用力地拉了一下衣袖,匣看見兩人路過的一家攤販正在屋簷下烤著肥滋滋的全豬。 烤全豬是用鐵串將豬只從嘴巴穿至肛門,並且放在火堆上不停轉動,每轉動一圈,就抹上一層油,然後費工夫慢慢燒烤的佳餚。看似店老闆的男子每轉動鐵串一次就抹一次油,在這般寒冷氣候下,男子赤裸著上半身仍流了滿身大汗,男子四周圍繞著一群咬著手指頭的小孩子,還有看見聲勢浩大的料理場面,而停下腳步觀賞的旅人。 「……一次就好,咱也好想吃吃看那料理……」 趁著羅倫斯也一起看著攤販,赫蘿一副可憐模樣這麼嘀咕著。 不過,羅倫斯重新面向前方,然後咳了一聲這麼說: 「如果我記得沒錯,我應該奉上過一次烤乳豬的貢品給你。」 那次赫蘿貪心地獨自吃光烤乳豬,還吃得滿手、滿嘴、滿頭發的油。 她總不會已經忘記這回事了吧? 羅倫斯這麼想著時,赫蘿慢吞吞地在駕座上坐正,然後這麼說: 「吃那棰東西只會得到一時的飽足感而已。」 「……就算這樣,你也不可能吃得了那隻烤全豬吧?」 搞不好那隻豬比赫蘿還重呢。 她該不會打算說就算要露出真實模樣,也要吃到烤全豬吧? 這樣未免也太本末倒置了。羅倫斯這麼想著時,卻發現看向這方的赫蘿臉上,浮現像是難以相信羅倫斯如此愚蠢似的表情。 「咱不是這個意思。」 「那是什麼意思?」 羅倫斯這麼詢問,但不太明白赫蘿想表達什麼。 「汝不知道啊?商人不是要掌握得到對方期待什麼,才稱得上是商人嗎?」 赫蘿嘆了口氣後,原本難以置信的表情甚至參雜了憐憫神色。 這般態度比被人罵是笨蛋或傻瓜,更讓商人的自尊受損。 「等、等一下。」 被赫蘿批評到這般地步,羅倫斯怎麼能夠默不吭聲。 豬、豬肉料理。光靠乳豬無法得到滿足的事情。 赫蘿方才那說法聽起來,這件事情與肉量多寡無關。 「啊!」 「嗯?」 赫蘿一副彷彿在說「汝總算察覺到了」的模樣展露笑顏,並做出徽微傾頭的動作。 「原來你想吃豬皮啊?」 「……嗯?」 「如果是烤乳豬,豬皮確實少了一點:不過,原來是烤得酥脆的豬皮啊……豬皮真的是很奢侈的料理喔。那表面脆脆的,和肉一起咬下去的時候,油脂還會在口中蔓延開來,要是撒多一點鹽巴上去,更是好吃得沒話……喂!」 「呼!」 赫蘿原本露出陶醉眼神聆聽著,她急忙擦了一下嘴角,然後別過臉去。在度過只有乾面包和硬邦邦的肉乾,以及蒜頭和醋漬高麗菜相陪的粗食生活後,聆聽這般話題簡直是一種罪惡深重的行為。 不過,赫蘿咳了兩、三聲後,一副想要擦去污點般的模樣擦拭嘴角。看見赫蘿這般模樣,羅倫靳知道自己似乎猜錯了。 而且,赫蘿在兜帽底下的表情顯得非常不滿。 「怎樣?你不是這個意思啊?」 「根本不是。不過……」 說著,赫蘿再擦了一次嘴角,然後壓低下巴接——說: 「豬皮聽起來也不錯……」 「如果不買烤全豬,就吃不到豬皮,但是兩個人點烤全豬來吃的話,肉太多又太可惜,不過,聽說貴族只吃豬皮,把豬肉全丟掉就是了。」 「這樣啊。」 每次提到食物的話題時,赫蘿總是一臉認真。 羅倫斯忍不住笑了出來,然後說了句:「那麼——」並接續說: 「那麼。你說乳豬無法得到滿足到底是什麼意思?」 「唔?」 「你不是說不是豬皮嗎?那是香腸嗎?還是煮熟的豬肝?雖然我不太愛吃,但經常會看到豬肝。」 赫蘿該不會突然說想直接生吃豬肝吧?這般不安思緒瞬間閃過羅倫斯的腦海。 因為赫蘿原本是隻狼,她會想生吃豬肝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但如果向店家說「給我—份生的豬肝」,說不定店家會把兩人當成異敦徒,然後跑去向教會舉發。 然而…… 「大笨驢。」 赫蘿突然說出全盤否定羅倫斯猜測的話語。 「汝真是無藥可救的大笨驢。」 「我才不想被聽到食物就流口水的傢伙這麼說……」 羅倫斯說完話的瞬間,大腿就被捏了一下。 每次羅倫斯以食物成功誘騙赫蘿時,赫蘿總會表現出有些後悔的模樣。 羅倫斯反省著似乎捉弄赫蘿渦了頭時,原本嘟起嘴唇瞪視前方的赫蘿,一副嘔氣摸樣這麼說: 「就算咱再會吃,肚子也不可能大到哪裡去。乳豬就足夠了。」 既然這樣,那你到底有什麼不滿足?雖然很想這麼反問回去,但羅倫斯知道自己如果還這麼反問,就是被赫蘿抓花了臉,也不能有怨言。當她說出謎語時,羅倫斯一定能夠解開謎語。 重新記趨這般事實後,就很順利地解開了謎題。 他一邊看著赫蘿鬧別扭地看向前方的側臉,一邊表示投降地靜諍笑著說: 「你希望我們兩個人一起吃多到吃不完的豐盛料理?」 赫蘿瞥了羅倫斯一眼後,態度大轉變地露出靦腆笑容。 看見赫蘿那也像在掩飾難為情的笑容,羅倫斯忍不住有種想要一直緊擁赫蘿在懷裡的沖動。 他心想,狼真是怕寂寞的動物。 「所以吶?」 所以今天晚上就吃多到吃不完的豐盛料理? 赫蘿咧嘴露出笑容,嘴裡的尖才若隱若現。羅倫斯突然有種看了不該看的東西的感覺,顯得有些慌張地面向前方。羅倫斯不想讓赫蘿的笑容消失,而這個提議也相當具有吸引力。 然而,這般貪念是商人之敵。 愉快的用餐對上不愉快的買單。偶爾應該可以如此慷慨表現一下,但萬一養成習慣就慘了;這般矛盾想法折磨著羅倫斯。 是我太卑微了嗎?不!這應該是身為商人的正確態度。 這般內心自我掙扎的聲音,讓羅倫斯忍不住用力握緊韁繩。 然後,他忽然察覺到一件事情。 羅倫斯察覺到身旁的赫蘿正彎著身子試圖忍件笑意。 赫蘿的尾巴看似痛苦地不停甩動著。 看見羅倫斯氣得轉身面向前方,赫蘿終於忍不住噗哧笑了出來。 在一片喧鬧的城鎮裡,就算女子躅自坐在駕座上笑出來,也不會有人在意。 所以,我也不會在意。一點兒都不在意。 羅倫斯這麼告訴自己,並決定徹底不理會赫蘿。 不過,他當然知道這般反應正是逗得赫蘿開心的表現。 看見羅倫斯的懊惱摸樣而笑過一陣後,赫蘿這回換成擦拭眼角,然後這麼說: 「謝謝汝的招待。」 「不客氣。」 羅倫斯面帶認真表情答道。 「什麼?沒房間了?」 這間旅館一樓設有提供簡餐的餐廳,黃昏即將到來的這個時刻已經擠滿了客人。 雖然羅倫斯早有不好的預感,但終究撲了個空。旅館老闆沒有更進一步的表示,只是拿著厚重的帳簿,一副感到過意不去的模樣搔了搔頭。 「這陣子客人進進出出得很頻繁。不好意思喔……」 「這麼說來,其他旅館也都客滿羅?」 「其他同行應該也是吧。像這種時候,公會不要規定得那麼嚴格就好了……」 雖然愈多客人擠進客房,旅館就愈賺錢,但旅館大多受到人數限制。 世上真的發生過因為旅館讓太多客人擠進客房,最後導致建築物例塌或致命疾病蔓延的案例。而且,客人太多也容易有罪犯或算命師混入旅館,所以公會對於這方面的規定特別嚴厲。 還有,會員如果忤逆公會,就等於忤逆國王。 旅館老闆蓋上厚重帳簿,聊表心意地這麼提議: 「雖然沒有房間了,但可以為您安排餐點。」 「我晚點再來好了。」 旅館老闆沉默地點點頭取代回答,想必他已經重覆過好幾次,也聽膩了這樣的對話,就算大吵大鬧一番,房間也不可能空出來,所以羅倫斯走回馬車,並對著赫蘿沉默地搖了搖頭。 赫蘿一副彷彿住說是「這也是當然的吧」似的模樣點了點頭,看得出來她已經逐漸習慣旅行。 然而,赫蘿兜帽底下的表情顯得有些僵硬。 正因為逐漸習慣旅行,赫蘿腦中才會閃過「訂不到房間就可能必須露宿城鎮外」的想法。 為了避免發生這樣的可能性,必須找到能夠停下馬車的地方,並向人借來寢具。看來能夠找的地方頂多只有馬店、商行或教會了。 不過,在大城鎮或許找得到地方,但這般規模的城鎮就很難說了。 如果等到市場關閉,太陽也已經下山的時刻,還必須找地方過夜,那就真的必須如赫蘿所猜測那般暫時走出城鎮了。假設只有羅倫斯一人,就是露宿城鎮外也無所謂,但與赫蘿一起就會比較麻煩。 照現在這樣子看來,應該有很多旅人也已做好心理准備打算露宿城鎮外,這麼一來大家八成會飲酒作樂起來。那些一路度過禁慾旅行生活,最後還喝醉酒的人們如果聚集在一起,可是會變成一群討人厭的傢伙。光是想像如果赫蘿這樣的女孩出現在人群裡會是什麼狀況,羅倫斯就不禁感到厭煩。只有在精神飽滿的時候,才會覺得胡鬧很有趣。旅途疲勞的時候,還是慢慢喝下溫和的酒,再吃一些熱騰騰的食物,然後好好大睡一場最好。 羅倫斯抱著一縷希望走在旅館櫛比鱗次的街上。 走進第二間、第三間旅館時,羅倫斯理所當然地被告知已客滿,到了第四問旅館時,正好看見前一位客人被告知已客滿。 羅倫斯走回馬車後,看見赫蘿似乎已經死了心,開始在馬車上松開鞋繩及腰帶。 現在就算去到第五間旅館,想必世會得到同樣的結果。 既然如此,為了以防萬一,應該盡早尋找能夠停下馬車的地方比較好。 過夜的地方有沒有屋頂遮擋,可說感覺相差了十萬八千裡。 羅倫斯拉動韁繩讓馬兒變換前進方向,然後在即將開始染上深紅色的天空下,一邊在為了今天最後一趟工作奔走的人群之中穿梭,一邊前進。在這種時候,這些有家可歸的人們會讓人羨慕到忍不住想要發脾氣,也會可憐起自己連投宿一晚的地方都找不到。 或許是識破了羅倫斯這般內心想法,赫蘿刻意地貼近身子。 雖然赫蘿到處松綁繩子一副准備放鬆的懶散模樣,但確實陪伴在羅倫斯身邊。 羅倫斯隔著兜帽摸了摸赫蘿的頭後,赫蘿顯得難為情地笑笑。 兩人享受著這般旅途中的平靜時刻。就在這時—— 「聽說下星期差不多可以吃了。」 匆然傳來定在馬車旁的人們說話聲。 因為街上擁擠個堪,馬車和徒步差不了多少速度,所以就算羅倫斯沒有刻意偷聽,自然也會聽見對方的對話。從對方臉部相手臂部沾著白色粉末的模樣,不難猜出他們是正在午休的面包師博。 面包師傅似乎在討論這條街上的某家商店。 「喔,你是說歐姆商行的小老闆說的那東西啊?不過,沒想到師父還真的接下了那傢伙的訂單。竟然要求把那種東西放在我們烤出來的面包上,那傢伙是瞧不起我們還是怎樣?」 「別這麼說嘛:畢竟他會支付破天價的工錢,還會跟我們買很多最頂級的小麥面包。你偶爾也會想揉一揉百分之百純小麥的面團吧?」 「是這樣沒錯啦……可是……」 其中一名面包師傅似乎非常厭惡商行小老闆下的訂單。傳說所有工匠或師傅當中,就屬這些面包師傅的自尊心最強,由此可知那訂單肯定違反了面包師博的職業道德。 想要成為面包師傅,必須經過嚴格的學徒時期,並且通過師父的考試。面包帥傅必須習得從麵粉重量的測量方法,到需要困難技術才做得出來的卷面包等面包製作方法。 正因為他們必須經過這般考驗,才會抱持特別強的自尊投入於工作。 不過,到底要放什麼東西在上面一起烤成面包呢? 雖然赫蘿保持靠在羅倫斯身上的姿勢不動,但羅倫斯知道她也豎起耳朵聆聽著兩人的對話。 羅倫斯定睛凝視兩人的視線前方、沿路屋簷相連的建築。 前方可看見蠟燭店、油店、針線店、鈕扣店排列在一起。 其中頂多只有油店賣的東西能吃,但總不可能把整塊油放在面包上面吧。 羅倫斯這麼想著時,某家商店印入了眼簾。 那是藥店。 面包師博的其中一人說出決定性一句: 「我們做的面包當然是直接吃原味最好吃。不應該放上那種東西去烤才對。基本上,那東西 的價格根本就太貴了。難道說只要用蜂蜜醃漬過,就能夠變成黃金不成?太離譜了!」 「哈哈!什麼嘛,原來你只是因為自己吃不到,才在抱怨啊。」 「才、才不是呢,我對那東西一點興趣都沒有。醃漬蜜桃算什麼!」 羅倫斯之所以忽然拉回視線,是因為發現赫蘿的耳朵就像被針刺了一下似的用力挺起。其挺起力道之大,就是兜帽因此破了洞,羅倫斯也不會覺得訝異。 赫蘿靜止不動。 不過,她的這般反應並非因為擁有了不起的自制力,事實上應該反而是缺乏自制力,才會動也不動一不。 赫蘿的尾巴像點著了火的麥桿一樣,在長袍底下痛苦掙紮著。一場面子、理性與慾望的拔河賽,肯定在她內心如火如荼地展開著。 兩位面包師傅在那之後仍繼續聊著面包話題,並超越馬車走去。目送兩人遠去後,羅倫斯斜跟瞥了一下身旁的赫蘿。 要這樣假裝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嗎? 雖然羅倫斯腦中瞬間閃過這樣的念頭,但赫蘿保持靜止不動,也沒有開口討東西,而正因為她沒有開口討東西,才讓羅倫斯更加害怕。 如果說赫蘿確實擅長於拉鋸戰,這時候可說完全發揮了其真正實力。 要是赫蘿主動說了些什麼,不管是想要否定或敷衍了事,都難不倒羅倫斯。 但是,如果什麼反應都沒有,就無計可施了。 「今、今天晚上好像會很冷喔。」 痛苦之餘,羅倫斯試著撒下誘餌說道,但赫蘿動也沒動一下。 她是認真的。 方才剛剛說完豬皮料理的話題。難得來到了城鎮,如果還必須在寒風下一邊裹著棉被,一邊吃苦澀面包、喝劣等酒過夜,不用說是赫蘿,任何人也都會認真起來吧。 既然不能住得好一些,至少要吃得好一些。 雖然羅倫斯也有同感,但醃漬蜜桃的價格實在相當昂貴。 一顆醃漬蜜桃可能要價十枚、甚至二十枚崔尼銀幣。 雖然覺得為了付這麼多錢買一顆桃子很蠢,但說實話,羅倫斯也不是付不起。 無論是就荷包而言,或是就想必會因此感到開心的赫蘿笑臉而言,羅倫斯都願意付這個錢。 赫蘿的沉默態度並非平常想捉弄人或惡作劇時的態度。 最後,羅倫斯還是選擇了赫蘿。 「……沒辦法。去藥店買一些能夠暖和身體的東西好了,」 赫蘿靜止不動。 雖然靜止不動,但她的耳朵和尾巴像只小狗一樣興奮不已。 如字面上的意思,藥店是在販賣藥品的商店,但事實上,藥店的商品可說包羅萬象。 在城鎮,如同鞋店專門販賣鞋子、服裝店專門販賣服裝,各公會基本上都會訂定各自的領域,並且只販賣該領域的商品、因此,服裝店不能幫人家裁縫,鞋店不能幫人家修理鞋子。油店不能販賣面包,魚店也不能販賣肉類。 照這般理論來說,藥店應該只能夠販賣藥品,但商人們都知道店裡擺放種類愈豐富的商品,就會有愈多客人上門買各種商品。 這樣的緣故使得藥商會絞盡腦汁想出一些歪理,好讓各式各樣的商品列入其生意領域,其中最容易與具他商店造成爭論的商品,正是辛香料。藥商會以辛香料具有促進流汗或退燒 等各種效果為由,而堅稱是藥品。 然後,從這般理論延伸出「對健康有益的商品也屬於藥品」的說法、所以蜂蜜也是藥商主要販賣的商品、 除了藥商之外,就只有販賣蜜蠟的蠟燭店能夠販賣蜂蜜。 對只要是金錢買得到的物品都能夠販賣的旅行商人來說,很難理解城鎮商人這般爭地盤的舉動,但因為有這般爭地盤的舉動,走進藥店才能夠看見各種蜂蜜醃漬的商品排列在一起, 李子、梨子、野草莓、蕪菁、胡蘿卜、豬肉、牛肉、免肉、羊肉、鯉魚肉、鯰魚肉;羅倫斯稍微想一想,就能夠舉出這麼多蜂蜜醃漬的商品, 為了讓食物長期保存下來,不是用鹽巴、醋醃漬,或冰塊冷凍,就只能用蜂蜜醃漬而已。在漫長冬季還不見盡頭的這個時期,這類保存食物的價格最昂貴。別看那些桶子或罐子上只是單率地寫上名稱而已,其內容物都可賣得好價錢。 然後,這些商品之中,有一樣大放異彩的商品, 那樣商品就放在藥店最裡面。店老闆正後方放了胡椒、番紅花以及砂糖的罐子,有個琥珀色罐子就端坐在這些罐子旁邊。 一走進店裡,赫蘿立刻盯著那罐子不放。 「歡迎光臨。」 留著胡須的店老闆將視線從羅倫斯身上栘向赫蘿。 想必店老闆很快就會看出赫蘿的目光被什麼吸引,所以接下來當然要看赫蘿的裝扮。 店老闆拉長的眉毛有一邊稍微揚起,可能是覺得女客人的裝扮頗為高雅,但怎麼男客人卻顯得寒酸吧, 或許是判斷出羅倫斯兩人就算會掏錢買東西,也不可能買太貴的商品,店老闆一副不帶勁的摸樣詢問說:「兩位想找什麼商品嗎?」 「我們想買能夠暖和身體的東西。看是生薑……」 「如果是要生薑,在這邊的架上。」 羅倫斯打算接著說出「或是」兩字,但到了喉嚨就被迫吞了回去。店老闆的意思應該是「如果只是要買這種廉價商品,趕快買一買離開吧」。羅倫斯走近店老闆所指的架子試吃生薑,並決定買下蜂蜜醃漬的生薑。生薑固然便宜,但在無事可做的夜晚,很適合一邊裹著棉被,一邊享用。 不過,羅倫斯當然也察覺到赫蘿不時投來目光。 那目光彷彿在詢問:「聽了面包師傅的對話後特地來到這裡,總不會只打算讓人空期待一場唄?」 當然了,羅倫斯也抱著不會讓赫蘿空期待一場的打算。 以食物買赫蘿歡心的做法太缺之創意,而赫蘿自己偶爾也討厭受到這般對待。 然而,如果這個食物是醃漬蜜眺,就另當別論了。 兩人在旅途一路上提到過好幾次醃漬蜜桃,但最後都沒買到、一方面因為價格昂貴,而且大多數的狀況純粹都是因為買不到。 或許是這樣的緣故吧,赫蘿全身散發出「就現在能夠被食物買得歡心」的氛圍。 羅倫斯與情緒激動的赫蘿擦身而過,然後請店老闆分裝一些蜂蜜醃漬的生薑,並准備付錢。 這時,羅倫斯緩慢地准備展開交涉。 然而—— 「好了,一共十路德,謝謝。」 羅倫斯付了錢,並沉默不語地接過商品。憑著感覺,羅倫斯知道後方的赫蘿一臉愕然。 店老闆身後的琥珀色罐子上掛著牌子,而羅倫斯的目光盯著牌子上的數字不放。 一顆一盧米歐尼。換算成崔尼銀幣約為三十五枚。 羅倫斯揉了揉眼睛想確認是不是眼花,但牌子上確實寫著這樣的金額。雖然醃漬蜜桃有個好聽的名字叫做黃金之桃,但未免也太貴了。花了足夠時間確認羅倫斯在看什麼後,店老闆顯得刻意地這麼說: 「喲?您的眼光真高,今年的桃子很甜,果肉又有彈性。所使用的蜂蜜,也足在屬於路汀希爾多伯爵用地的森林裡採收到的一級品。一顆要價一盧米歐尼。目前已經有很多人向找訂購,只剩下三顆而已。您要不要也來一顆呢?」 店老闆臉上清楚寫著「反正你也不可能買得起」、在這個與大型商行或富裕都市貴族無緣的城鎮,能夠讓醃漬蜜挑標上如此高價,確實是非常了得的事情。店老闆經營必須迎合客人的生意,卻表現得如此強勢,想必是這般自信的表徵。 不過,羅倫斯也在大型城鎮一路克服困難交易過來,擁有不輸給人的自信。被店老闆看待成沒錢的年輕旅行商人,讓他不禁有些生氣地伸手准備拿出荷包。 但這時他突然停下了動作,這並非因為不想為了顧及一點小面子就砸大錢。純粹是因為羅倫斯比神明還清楚知道荷包裡裝了幾枚貨幣。 如果在這裡用掉了高達一盧米歐尼的金額,恐怕將無法繼續旅行下去。沒有一個愚蠢商人會把所有財產全放進荷包裡,所以羅倫斯也只帶著少許現金行動。 羅倫斯還來不及見到赫蘿的笑臉,現實已經阻擋在前。 等到羅倫斯發現時,赫蘿已經搖著頭。 「哈哈,我要買這種高級品似乎還太早了。」 「這樣嗎?不過,您如果改變了心意,隨時歡迎光顧。」 羅倫斯轉過身走出藥店後,赫蘿也乖乖地跟了上來。她甚至沒有一句抱怨,而這般表現反而讓羅倫斯更覺害怕。 赫蘿的表現簡直就像在黑暗森林裡,配合著對方腳步尾隨在後的狼。 羅倫斯讓赫蘿心懷期待,最後卻沒有買下醃漬蜜桃。 這種行為比在駕座上徹底佯裝不知情更加缺德。 如果先主動道歉,或許傷口不會擴散太大。 羅倫斯這麼想著,於是下定決心轉頭面向赫蘿。 卻說不出話來,但並非因為看見赫蘿憤怒發狂。 她的態度完全相反。 「……唔?怎麼著?」 赫蘿的話語不帶霸氣,眼神顯得無力。 這時如果還看見赫蘿臉色發青,羅倫斯肯定會懷疑她是不是生病了。 「沒、沒事……」 「是嗎?那這樣,趕快坐上去唄,汝不是坐裡面嗎?」 「呃、喔……」 羅倫斯照著赫蘿指示坐上駕座後,赫蘿也立刻爬上駕座,並動作輕盈地坐在往裡面坐的羅倫斯身旁。 赫蘿生氣時,那纖細身軀看起來就像膨大了好幾倍,而意志消沉時則相反,赫蘿此刻那顯得渺小的身軀,說出她有多麼想吃醃漬蜜眺、 羅倫斯根本沒辦法取笑赫蘿太貪吃。畢竟兩人剛剛度過在冰冷乾燥空氣下,只靠著難吃麵包和酒熬過來的日子。招待給迷了路的國王一群人喝的—碗熱湯,能夠換來數不盡的金銀財寶;這類的故事不勝枚舉。 赫蘿肯定打從心底期待吃到醃漬蜜桃。 而且,赫蘿只是一副完全呆滯的模樣看向遠方,也沒有責怪羅倫斯的意思。 她之所以沒有責怪羅倫斯,是因為知道醃漬蜜桃有多麼昂貴,以及羅倫斯的荷包裡裝了多少錢。 羅倫斯再次看向身旁後,看見赫蘿的身體隨著罵車搖搖晃晃。赫蘿陷入茫然自失的狀態,此刻就是緩緩抱住她,說不定也不會察覺。 馬車發出「啪、啪」的聲音前進著。 今晚兩人恐怕難逃露宿的命運。旅途上人們之所以能夠忍受硬邦邦的馬車,除了期待抵達城鎮後,能夠躺上柔軟床鋪並鑽進好幾層棉被底下之外,沒有其他原因。 「……」 羅倫斬緊緊抓住下巴的胡須抓到發疼,並閉上眼睛。 是不是應該折返回去,然後把荷包裡的所有錢丟給藥店老闆呢? 然而,盡管腦中浮現這般念頭,他的手卻沒有拉動韁繩。 一顆一盧米歐尼的價格實在太貴了。 除了買下醃漬蜜桃將無法繼續旅行的現實理由之外,羅倫斯一方面也認為仔問一種物品都應該有其合理價格才對。 他宛如面對終極抉擇的樹蛙般一邊淌著冷汗,一邊煩惱不已。 赫蘿那無力垂著肩膀的纖細身軀看起來,哪怕只是一晚都無法忍受荏寒冷夜空下露宿。想要讓這般模樣的赫蘿重拾笑臉並恢復精神,只有大快朵顧醃漬蜜桃的那個瞬間而已。 還是去買吧。 羅倫斯這麼下定決心,並拉動韁繩。 「?」 發現羅倫斯的舉動後,赫蘿抬起頭看向羅倫斯。 一顆一盧米歐尼。 這價格雖貴,但與赫蘿相比根本不值多少。 而且,藥店老闆說過只剩下三顆。如果不早點去買,可能會賣光。畢竟這個城鎮景氣好得不得了,好到甚至有好奇的商行小老闆打算把醃漬蜜桃放上面包去烤,所以,醃漬蜜桃也不是不可能賣光。 馬兒叫了一聲後停下腳步,並准備在擁擠人潮之中轉向的瞬間—— 「景氣好?」 羅倫斯腦中閃過一個令人在意的念頭。 雖然這個城鎮的市場生意興隆,又有旅人到訪,所有生意看似運作得很好,但城鎮的富裕程度與其規模一定會成正比。 這麼一來……羅倫斯一邊撫摸下巴的胡須,一邊繼續思考;羅倫斯腦中發出令人心情暢快約「喀鏘、喀鏘」聲響拼湊著思緒。 等到腦小思緒拼湊成形時,羅倫斯再次拉動韁繩,把原本就伙轉向的馬車拉了回來。 一名看似旅人的男子破口大罵,但羅倫斯戴著商人的假面具,一副非常過意不去的模樣向男子道歉。 面對羅倫斯突然的改變,赫蘿露出充滿疑問的眼神。 他簡短地這麼說: 「我們去一下商行。」 「……嗯。咦?」 赫蘿就快表示贊同的反應化為疑問句脫口而出。 然而,羅倫斯沒有回答她,只顧著讓馬車前進。 想買到醃漬蜜桃,只要有錢就好;如果沒錢,只要設法賺錢就好了。 目的地是商行。那家面包師傅對話裡出現的歐姆商行。 如果沒有錢,東西就賣不出去。 這麼一來,東西賣得好的地方就會有源源不絕的金錢流入。 羅倫斯抱著這般單純的想法來到商行後,發現商行規模不大,就像一般到處可見的商行,與這個城鎮的規模十分相襯。 不過,來到商行門前,羅倫斯立刻察覺到商行不知為了什麼原因,而就快被錢淹沒。 明明已是天空染上深紅色,工匠們紛紛開始踏上歸途的時刻,商行門前卻是鬧哄哄一片。 忙碌地到處走來走去的人們因為疲勞和熱氣而雙眼閃閃發光,手持帳簿跑來跑去、想必是商行職員的男子已經變得沙啞無聲。 這裡交易的商品既不是麥子、肉類或鮮魚,也不是皮草或珠寶。 而是木材和鐵。 以及加工這些材料而得、用於某物的零件,或用來加工這些零件的工具。 這類商品在商行的卸貨場堆積如山。 「……那是怎麼回事?」 赫蘿嘀咕道, 雖然兩人一路來看過無數充滿活力的商行,但如果整個城鎮只有某家商行充滿活力,那就不同了,明明已經到了其他商行差不多准備打烊的時刻,這家商行卻是一副准備開始大展身手的模樣。 「道理會出現建材,就表示某處正在做什麼建設。監視台嗎?不對,應該是……」 單看各式各樣的零件,完全看不出是用於何物的建材。盡管如此,看見放在最裡面、具有特徵的物品後,羅倫斯還是立刻猜出在建設何物。 然後,羅倫斯不禁面帶笑容心想「難怪景氣會這麼好。」 商行是靠著讓商品右手進、左手出的方式來賺錢的地方,所以當商行接下大型建築物的物資調度工作時,會是最賺錢的時候。這時商行會請來工匠、買齊建材,然後不讓商品放在商行超過一晚,並一件接著一件進行交易來賺取利益。 羅倫斯不禁覺得能夠明白商行小老闆,向面包店訂購將醃漬蜜桃放上最頂級小麥面包去烤的心情。商行小老闆的心情肯定就像挖到黃金之泉一樣。 赫蘿回過神來,並露出懷疑目光觀察著羅倫斯。那目光彷彿在說「現在咱知道這家商行的生意特別好,但汝到底打算做什麼?」 羅倫斯一邊嘀咕:「開始吧。」一邊走下馬車後,悠然地走進生意興隆的歐姆商行。 因為太過忙碌,所以就算羅倫斯這種外來者走進商行,也根本不會有人注意。來到這種地方就是要表現出一副理所當然的態度, 然後,找出像是負責人的人物,語調沉穩地搭腔說: 「您好。找聽說人手不夠,所以牽了馬車過來。」 被搭腔的商人像是好幾天沒有好好睡覺似的面帶倦容,唯獨雙眼顯得炯炯有神。 商人手上拿著毛茸茸的羽毛筆,以及因為熱氣而變得皺巴巴的帳簿,其右眼一直保持半睜開狀態。 羅倫斯面帶笑容靜靜等待對方的話語。 商行男子原本一副彷彿時間靜止了似的模樣,然後忽然回過神這麼說: 「呃,喔。等你很久了。馬上開始運貨吧。你的馬車是哪一輛?」 雖然男子沙啞的聲音有些含糊不清,但羅倫斯沒有反問便指向自己的馬車。 「什麼?那輛啊?」 雖然男子突然以發狂的聲音反問,但沒有必要慌張。 羅倫斯緩緩這麼回答: 「我想說能夠裝愈多貨愈好。」 「嗚~這麼大一輛運送起來反而慢……到底是哪個傢伙跟你接洽的……算了,什麼都好,你就盡量裝,裝滿了就出發。馬上出發喔。」 忙碌會麻痺人們的所有知覺。 羅倫斯非常清楚一旦演變成這般狀況,沒有人掌握得到,也沒有人會想掌握什麼人接下什麼工作,又請了什麼人來幫忙。 所以,羅倫斯厚臉皮地這麼詢問: 「呃……因為我臨時接到工作,所以不是很清楚。請問要向誰領取運費?還有要送貨到哪裡?」 男子一副彷彿打哈欠時青蛙跳進嘴裡,然後不小心就這麼吞下青蛙似的表情,發出咕嚕一聲吞下話語。 男子八成是吞下了怒罵或吃驚的話語,但其疲憊不堪的腦袋立刻判斷出不能讓難得前來的支援者溜走。男子指向坐在卸貨場角落的書桌前,與羊皮紙展開搏鬥的男子,然後把工作丟給對方說: 「你去問那個男的。」 羅倫斯看向男子所指的方向,然後一副拖拉成性的商人模樣搔了搔頭致謝: 「我知道了。」 在這瞬間男子已經忘了羅倫斯的存在,開始對著卸貨工人發出指示。 羅倫斯從容不迫地走向書桌准備接工作。 有一個流傳於北方大地的傳說故事。 據說北方大地有個村落,那裡的男人能夠遙望大地盡頭,甚至能夠打下在云端飛翔的小島。 這個村落的女人無論天氣再怎麼寒冷,臉上永遠掛著沉穩的笑容:即使睡著了,她們也能夠不停手地繼續紡線。 某天,有個陌生旅人來到這個村落,為了報答村民的收留,旅人教導了村民如何讀寫文字。在這之前村民們完全不識字,對於村落的歷史或重大事件,都是以以口傳口的方式留下記錄。因此,只要有人不小心發生意外或生病而死,村民就會失去很多東西。 村民們非常感謝旅人。 等到旅人再次踏上旅途後,村民們察覺到了一件事情。 村裡的男人不再能夠遙望天空盡頭,女人世變得容易疲累而疏於工作。就只有不會讀寫的小孩子,依然如往常—樣。 因為看見坐在書桌前一邊與睡魔搏鬥,一邊拚命追著文字跑的年輕商人實在太可憐,羅倫斯不禁想起這個傳說故事。 年輕商人的模樣非常適合用「被套上名為文字的腳銬,甚王還綁上了項圈」來形容。 說不定來自地獄的惡魔還會下手輕一些。 羅倫斯忍不住這麼想。 「不好意思。」 不過,如果事情攸關賺錢,就另當別論了, 聽到羅倫斯的搭腔後,年輕商人像只熊一樣動作遲緩地看向向羅倫斯。 「……嗯?」 「那邊那位負責人要我來問您送貨地點以及運費,」 羅倫斯沒有說謊,他只是沒有說出所有實情而已。 年輕商人看向羅倫斯所指的方向,然後再次看向羅倫斯發愣了好一會兒。 年輕商人沒有停下寫字的動作。 這般舉動算是一種特技。 「呃,喔……好、好。呃……」 交談之中,書桌上的紙張和羊皮紙愈堆愈高。 這些紙張想必足經由歐姆商行出貨的各類建材文件,其數量相當驚人。 「送貨地點是……魯懷忖北部……這樣你知道地方嗎?路上有木牌做標示才對,應該找得到吧……就請你運送……那裡、就在那邊的貨物。什麼貨物都好,就盡所能地多載一些……」 或許是說話時不禁鬆懈了下來,年輕商人的音量逐漸變小,同時慢慢垂下眼簾。 「運費呢?」 羅倫斯拍了拍年輕商人的肩膀問道:年輕商人嚇了一跳地縮起身子,並張開眼睛說: 「運費?對喔,還沒跟你說明喔……呃……貨物上面都梆著牌子……請你把牌子帶回來領錢。一張牌子大概能夠換一枚……崔尼銀幣……」 年輕商人就這麼把話含在嘴裡不知咕噥了些什麼,然後沉沉睡去。 雖然知道年輕商人如果不繼續工作可能會挨罵,但羅倫斯又不忍心叫醒年輕商人,於是就這麼沒理會地走了出去。 向前走了三步後,羅倫斯轉過身子粗魯地搖晃沉睡中的年輕商人肩膀, 羅倫斯忘了來到這家商行的另外一個目的。 「喂,起來一下。喂,」 「啊呼……」 「因為我臨時接到工作,所以沒訂到房間,方便借住商行的房間嗎?」 像這種商行應該有一、兩間供人休息的房間才對。 聽到羅倫斯的詢問後,年輕商人指向商行最裡面這麼回答: 「老闆娘……在最裡面……請你去跟老闆娘說……應該還可以幫你准備餐點……」 「謝謝你。」 羅倫斯打斷年輕商人的話語,然後拍了拍他的肩膀離開。 他抱著答謝心情特地叫醒年輕商人,年輕商人卻再次一邊咕噥,一邊沉沉睡去,也只好置之不理。 赫蘿孤伶伶坐在馬車上,羅倫斯跑近馬車這麼說: 「住宿有著落了。」 從兜帽底下的琥管色眼珠中,羅倫斯看見赫蘿對他的粗魯行徑抱著贊賞與難以置信的心情。 然後,赫蘿立刻別開視線,並再次投來沉默的詢問目光。 ——汝到底打算做什麼? 「我去工作了。」 「工作?啊!汝打算……」 皺著眉頭的赫蘿很快地找到了答案,但羅倫斯沒有理會她的話語。 羅倫斯催促赫蘿走下馬車。 「這裡整個晚上應該都會這麼熱鬧,或許會有點吵吧。」 羅倫斯用左手拉動韁繩,讓馬車進入卸貨場。 在這般混亂場面之下,就算找個人拜託,也不會有人願意帶路,但一旦走進去後,裡頭的傢伙就會自動採取動作,不出所料地,發現空蕩蕩的馬車出現後,卸貨工人一擁而上,轉眼問便完成了裝貨作業。 赫蘿瞪大眼睛注視著這般光景,但臉上漸漸化為不悅神情: 她一直看著羅倫斯,並保持沉默地靜止不動。 「我去賺點外快回來。順便也為了找個地方過夜……」 至於羅倫斯用了什麼手段確保投宿處,方才已經表演過了。 照這樣下去肯定會落得露宿城鎮外的下場,所以羅倫斯很想讓旅途疲累的赫蘿,至少能夠在有屋頂的地方過夜一晚: 「明天的事情明天再想吧。今天就先……啊!喂!」 羅倫斯才說明到一半,赫蘿便自顧自地往商行裡面走去。 赫蘿無論膽量還是口才都與羅倫斯不相上下,甚至勝過他,想必一定能夠順利要到房間。 「真是的。」 羅倫斯夾雜著嘆息聲這麼嘀咕過之後,與應是女老闆的婦人正在交談的赫蘿,回頭瞥了羅倫斯一眼。 她動了一下嘴巴,但最後還是沒有開口說話。 羅倫斬心想赫蘿八成是打算開口罵人。 大笨驢。 同樣是一句罵人的話,但依狀況或對方表情不同,意思也會完全不同。 在女老闆的指引下,赫蘿獨自消失在商行最裡面。 雖然羅倫斯老是取笑赫蘿太固執,但想一想後,覺得自己好像也沒好到哪裡去。不僅赫蘿,羅倫斯自己也疲憊不堪。明明如此,羅倫斯卻為了買醃漬蜜桃,而打算不休息地去賺外快。 就為了買只要羅倫斯道歉,赫蘿肯定一下子就會願意放棄的醃漬蜜桃。 羅倫斯回到駕座上,駕著載滿貨物的馬車出發,不禁有種彷彿玩著變態游戲般的難為情感覺。 不,事實上確實很變態吧:從卸貨場來到街上時,羅倫斯這麼心想。抬頭仰望商行三樓後,看見赫蘿正好打開木窗。 赫蘿嘴裡已叼著蜂蜜醃漬的生薑,並托著腮靠在窗框上。 露出一副就快說出「真是愚蠢雄性」的表情。 雖然差點忍不住朝向赫蘿揮手,但羅倫斯趕緊握緊韁繩面向前方。 他就這麼駕著馬車朝向魯懷村前進。 踏出城鎮那一刻,羅倫斯立刻明白了商行職員為何會說很快就會知道魯懷村的地點。 臨時豎起的木牌上,潦草地寫著「魯懷村」, 不僅如此,或許是打算徹夜運送貨物,路上幾個重要位置還設置了火把。 設置火把想必有一半的目的是作為路標,另一半目的是為了監視有沒有不肖之徒,企圖直接將貨物送去其他地方轉賣。 不知不覺中天空已經染上一片火紅,再過一會兒肯定會轉為群青色。 擦身而過的人們各個面帶倦容,還肓幾個駕駛空蕩馬車的人在駕座上睡著了。 回頭一看,可看見星星點點准備前往相同目的地的人。 有的人把貨物扛在肩上,有的人裝在馬背上,有的人則裝在馬車上。 大家的服裝和裝備也七零八落,強調著這是份臨時工作。 放在歐姆商行卸貨場的各種建材,十之八九是用來建設水車。 這個城鎮附近的土地看來肥沃,所以一旦產量拉高,就需要用來磨粉的水車,而且建設水車並非只為了磨粉。豐饒的土地會聚集人群,人群眾集就需要很多物品。而打鐵、染色或紡織的工程,都必須仰賴大量的水車動力。 不過,在設置以及維護上,水車是必須耗費莫大費用的設備,而且基本上,設置水車的河川是屬於貴族所有,因為有需求,所以立刻建設水車,這話聽起來雖然容易,但建設水車牽扯列多方利害關系及想法,所以很多時候無法順利進行。 看見商行那繁忙模樣,不難猜出為了設置水車與否,出現多方對立的情形,最後日程一延再延才好不容易決定設置水車。 之所以急於建設水車,是因為一旦到了春天,山上就會開始融雪,作業也會變得困難。 建設者肯定打算趁著水量還少趕緊完成堤防工程,並設置水車,到時候再利用春天的融雪水充分活用水車。 雖不知道能否成功,但看得出來這次的工程進行得相當牽強: 不過,多虧有這次的工程,羅倫斯才能夠若無其事地潛入商行,所以感謝上天帶來這份幸運也來不及了。 而且,羅倫斯很久沒有獨自駕著馬車,如果說赫蘿不在旁邊讓人覺得神清氣爽或許太過分,但偶爾享受這份輕松倒也頗為新鮮。 以往明明覺得獨自駕著馬車很孤單,現在卻感到輕松,讓他不禁覺得人類真是任性的動物。 羅倫斯許久不曾在太陽下山後,聽到遠處傳來狼叫聲而全身發抖, 他一邊強忍哈欠,一邊注意不讓車輪陷入路面坑洞和沼澤駕著馬車前進,最後終於抵達紅火照亮月夜天空的魯懷村, 魯懷村北端有一大片沿著陡峭山坡延伸的森林,並且有河川流過, 平常只要太陽一下山,想必河川就會融入黑暗森林之中,但如今開拓了河岸,並且點燃無數火把,明顯呈現出河川樣貌。 附近一帶隨處可見正在閉目養神的人,河岸上也看得見多名忙著工作的工匠身影。 眼前的工程浩大且超乎預料,或許這裡打算一次設置多座水車。 說不定羅倫斯這次能夠大賺一筆。 羅倫斯送達貨物並收下取代運費的木牌後,再次急急忙忙地坐上馬車, 雖然不會說人類的語言,但馬兒回過頭,以紫色眼珠哭訴著。 馬兒哭訴著「饒過我吧」。 然而,羅倫斯毫不理會地拉動韁繩讓馬兒轉向,並用力拍打馬屁讓馬車前進。 這是往返愈多次,就能夠賺愈多錢的單純生意、 捨不得停歇片刻的行進,讓羅倫斯懷念起遺忘許久的過往生活, 他一邊輕笑心想「馬兒可能不覺得懷念就是了」,一邊把棉被披上肩膀裹住自己。 距離醃漬蜜桃,還要往返幾趟才買得到呢? 羅倫斯一邊思考這個問題,一邊在月光下前進。 前往魯懷村的道路熱鬧哄哄。 因為歐姆商行支付大手筆的酬勞,加上工期似乎相當短,所以特地發出了徵人啟事,因此湧進了人山人海的求職者。 或許是這樣的緣故,此起平常就慣於運送貨物的商人,路上可看見更多為了賺取臨時收入而來的人們。這些人包括農夫、牧羊人,到街頭藝人或旅途中的傳敦士,甚至還出現沒脫掉圍裙就跑來的工匠,就是說動員了全城鎮的人也不誇張。當中多數人背著貨物,勤快地做著不習慣的勞力工作。 然而,通往魯懷村的道路盡管沒那麼險峻,卻有著各種問題, 或許是發現人們來來往往的動靜,不然就是嗅到人們在搬運貨物途中一邊走路,一邊吃糧食的香味,途中沿著森林延伸的路段頻頻傳來狼或野狗的叫聲。不僅如此,經過架在小河上的小橋時,人們也為了過橋順序而起爭執。 就算抵達了村落,同樣是一團亂,村民們忙著整理運來的貨物,並且應付得知水車工程而前來的旅行工匠們。除此之外,為了讓前來村落的人們解解渴,村裡的女人、小孩勤快地從河川取水回來。因為這樣,村落廣場到河川沿路甚至因為水不停撒落,而就快變成泥濘地、 這般混亂的村落裡,可看見星星點點腰上佩帶著長劍、身上穿著銀制或鐵制護胸甲的士兵。 想必是擁有水車的貴族前來村落監視工作狀況。 下午時間因為大家還有體力,一方面報酬也十分優渥,所以不會發生什麼太嚴重的問題。 但是,當夕陽開始西下,人們因為疲勞而漸漸膝蓋下彎時,狀況開始變得不同。 即使回到了歐姆商行,也因為負責裝貨的卸貨工們出現疲態,使得出貨作業進行得緩慢,大家忙成這樣,沒想到滿身大汗回來的人們當中,還有人說出途中出現野狗的消息。 羅倫斯也利用馬車運送了七趟貨物,疲勞指數已經相當高。 就算道路沒那麼險惡,光是人潮多就會讓人消耗體力。 羅倫斯稍微數了數荷包金額後,發現今天賺到的外快也不過七枚崔尼銀幣。 這份工作絕非不好賺的外快,甚至可以說是破天價,但這樣還要花上三天或四天才買得到醃漬蜜桃,如果接下來聚集更多人,使作業更加延揮,可能要花上更多天的時間。都怪卸貨工不趕快裝貨,不然就能夠賺更多外快;羅倫斯難掩這般焦躁心情。 不過,就算再急,人們的工作量畢竟有其極限。 羅倫斯做了一次深呼吸,並且坐在馬車上梢作思考。俗話說,欲速則不達。現在先休息,等到晚上想必人潮會變少時再運送貨物,應該就能夠更有效率地賺錢才對;羅倫斯決定睹上這樣的可能性。 他駕著馬車離開排隊隊伍,然後把馬兒連同馬車寄放在已借出所有馬匹、變得空蕩蕩的馬店,並回到商行分配的房間。 不知道赫蘿借住房間時,到底向女老闆說了什麼,赫蘿既沒有被趕出來,也沒有與他人共擠一問房間。房間裡只有赫蘿一人,她坐在窗邊的椅子上,手拿梳子仔細梳理著尾巴。投射進來的深紅色日光曬照下,赫蘿的尾巴高高膨起。 盡管筋疲力盡的羅倫斯把短劍和荷包放在書桌上,赫蘿依舊看也不看一眼。雖然忍不住想要帶著責難意味說「你日子過得真優雅啊」,但畢競是羅倫斯自己要求她留在房間,所以沒有做蠢事地說出心中所想,卻仍不禁暗自埋怨起赫蘿好歹也應該說一些什麼。 羅倫斯一邊想著,一邊准備讓疲憊不堪的身軀橫躺在床上。就在這個瞬間—— 「似乎還剩兩顆。」 羅倫斯一時之間沒聽懂意思而反看向赫蘿,才發現赫蘿根本沒有看著他。 「已經賣掉了一顆,不久的將來另一顆似乎也會賣掉。」 羅倫斯花了好一段時間才察覺到赫蘿是指醃漬蜜桃。 一方面因為疲累,所以羅倫斯期待著就算聽不到慰勞話語,至少也能夠與赫蘿開心閒聊。 然而,羅倫斯握了一整天的韁繩回來,赫蘿卻是一開口就說出帶有催促意味的話語。 就算他的脾氣再好,也會感到生氣。盡管生氣,羅倫斯還是盡可能地以平靜語氣這麼反問: 「你特地去確認啊?」 雖然「特地」兩字不小心表現出煩躁情緒,但羅倫斯已經累得沒有餘力去理會這種事情。 他在床上坐了下來,並解開鞋帶准備脫鞋。 「沒問題唄?」 聽到赫蘿這麼補上一句,羅倫斯猛然停下了手。隔了幾秒鐘後才再次動手脫鞋。 「一顆一盧米歐尼,這不是隨隨便便說買就能買的價格,而且我也不認為買得起的傢伙隨便一抓就一大把。」 「是嗎?那這樣咱就安心了。」 羅倫斯當然能夠把赫蘿這句話不折不扣地當成直率的回答,但顯得太過刻意的說法刺激著他疲憊的神經。他本來打算親切地向赫蘿仔細說明一盧米歐尼是多麼大的金額,但稍微冷靜下來後。便改變了想法。 赫蘿根本沒理由刻意刺激這方的神徑,所以應該是自己太疲累才會這麼覺得。 這麼改變想法後,羅倫斯動手鬆開夾服准備閉目養神。 不知不覺中,赫蘿已將視線轉向這方,並且一直注視著羅倫斯的動作。當羅倫斯察覺到赫蘿的視線時,衣服各處已經完全松開,只差沒有躺下來而已。就在這個瞬間—— 「畢竟汝今天一定賺了很多錢回來咀。」 面對赫蘿露骨的惡意相向,羅倫斯反而不禁感到驚訝。 「明天嗎?還是今天晚上就能夠賺完呢?汝到現在似乎接了多達七次的貨物,賺到的金額一定也相當可觀——。」 被螞蟻小口小口咬的時候,或許會感到煩躁,但看見蜜蜂准備以毒刺刺人的時候,卻會感到害怕。面對就快齜牙咧嘴發出低吼聲的赫蘿,羅倫斯方才還感受到的煩躁情緒已不知藏到哪兒去,並且幾乎是條件反射地找藉口說: 「沒、沒有,其實只賺了七枚銀幣……」 「七枚?原來如此。那麼,現在因為工程太趕而開始出現問題,汝到底還要多久才賺得完什麼一盧米歐尼呢?」 回到房間時,羅倫斯以為赫蘿的尾巴是被深紅色夕陽曬得膨起,但現在察覺別是因為其他原因而膨起。 然而,感到慌張的羅倫斯腦中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赫蘿在生氣什麼。 是因為醃漬蜜桃就快賣光了?還是恨不得馬上吃到醃漬蜜桃? 羅倫斯想不出赫蘿為何生氣,並非因為太過疲累如此瑣碎的理由。他完全不知道赫蘿生氣的原因,就像個傻瓜一樣啞口無言。 即使在深紅色夕陽籠罩下,赫蘿的眼睛還是鮮紅得像兔眼,赫蘿充滿怒氣的眼睛炯炯有光地瞪著羅倫斯。要是沒回答好,恐怕連性命都不保;腦中甚至浮現這般愚蠢想法的下—秒鐘,羅倫斯察覺到不對勁。赫蘿方才說了什麼?赫蘿說接了多達七次的貨物,但為什麼她會知道次數這麼瑣碎的事情呢? 赫蘿怎麼會知道就連在馬車上裝貨的商行職員,都沒掌握到的次數呢?這根本是徹夜一直守在窗邊眺望窗外,才掌握得到的事情。 思考到這裡後,羅倫斯發出「啊」的一聲。赫蘿的耳朵高高挺起,尾巴膨脹到膝蓋上方的高度。 不過,赫蘿的眼裡不再充滿怒氣,也沒有說山挖苦意味十足的話語。取而代之地,赫蘿眯起眼睛別過臉去。那模樣彷彿朗望著在深紅色夕陽籠罩下,能夠遮蓋過一切。 「你……」 羅倫斯開口說話的瞬間,赫蘿這次真的齜牙咧嘴地突然轉頭面向這方。 「沒事。」 赫蘿瞪視閉上嘴巴的羅倫斯好一會兒後,用力嘆了口氣並且閉上眼睛。當她再次張開眼晴時,沒有看著羅倫斯,而只注視著自己的手。 雖然有部分原因是擔心羅倫斯,但大部分原因是一人被丟在房間,讓赫蘿感到寂寞。 她甚至說過孤獨是會致死的病,也曾經為了羅倫斯不惜捨命相勸,而羅倫斯當然絕對沒有忘了這些事情。 羅倫斯也是為了報答赫蘿,才會願意讓疲憊不堪的身軀接受鞭打,但他只是心裡這麼想而沒有說出口。就如同赫蘿從這扇窗一直凝視著他。 就算是單調的工作、就算無法紓解疲累,赫蘿還是希望羅倫斯能夠邀她一起工作。她心裡肯定抱著「這樣絕對比被丟在房間裡來得好」的堅決想法。 羅倫斯咳了一聲,好拖延一些時間。 依赫蘿的個性,如果擺明邀她一起工作,肯定不是表現出難以置信的態度,就是生氣,說不定還可能因為覺得遭人憐憫而傷了自尊。 所以,羅倫斯必須找一個像樣的理由。 羅倫斯用著比商談時更快的速度動腦思考,最後好不容易想出了像樣的邀請話語。羅倫斯想起前住魯懷村途中,有一段路會通過森林旁邊。 羅倫斯再咳了一聲後,總算開口說: 「通往村落的道路途中會有野狗出沒。等會兒太陽下山後,會很危險。如果你願意……」 為了確認赫蘿的反應,羅倫斯說到一半停頓下來。 赫蘿依舊凝視著手邊,但她的模樣已經看不太出來顯得寂寞的感覺。 「想請你務必幫個忙。」 羅倫斯加重語氣說出「務必」兩字的瞬間,赫蘿的耳朵明顯動了一下。 然而,羅倫斯說完話後,赫蘿沒有立刻回答。或許足身為賢狼的自尊讓赫蘿無法立刻答應。或許赫蘿是覺得雖然順利讓羅倫斯說出她期望的話語,但如果立刻搖著尾巴答應,面子都沒了。 赫蘿吊人胃口地嘆了口氣,然後把尾巴拉近於邊,並整體撫摸了一下。 在那之後,赫蘿梢微太高視線地瞥了羅倫斯一眼。那表現就像一個鬧別扭的公主。 「汝真的那麼希望咱幫忙?」 然後,這般話語從赫蘿口中說出。 赫蘿似乎堅持安營造出「因為羅倫斯硬邀她,她才答應」的事態。 不然赫蘿就是刻意徹底要讓羅倫斯低頭,好一解心中悶氣。 一直丟赫蘿在房間是羅倫斯的失策。 他必須贖罪。 「嗯。可以拜託你嗎?」 羅倫斯裝得特別可憐地說道,別過臉去的赫蘿耳朵動了兩下。 赫蘿之所以用手稍微遮住嘴巴咳了一下,八成是怕自己笑了出來。 「真是拿汝沒轍吶。」 赫蘿夾雜著嘆息聲說道,然後瞥了羅倫斯一眼, 人們說工匠必須懂得做好最後一道手續,才稱得上獨當一面的工匠。 羅倫斯拚命掩飾難為情和覺得愚蠢的情緒,露出滿面笑容這麼回答: 「謝謝、」 赫蘿終於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嗯。」 她一副搔癢難耐的模樣縮起脖子,這舉動證明她真的心情很好。 不管怎麼說,鬧脾氣的赫蘿壞心眼地設十危險鋼索,而羅倫斯總算是平安走過、 羅倫斯放下心地嘆了—口氣後,便急忙脫去最後—件外套並解開皮帶,雖然應該把外套披在椅背上才行,但他已經連這麼做的精力都沒有。 他只想早一刻躺在床上。 距離享受這份舒適感只差一小步。 就在羅倫斯的靈魂就快要飄了出去的那個瞬問,赫蘿站起身子這麼說: 「汝啊,還不快點?」 羅倫斯分不清楚是眼前變得一片黑,還足自己實際閉上了眼睛, 「咦?」 「喏,既然這麼做了決定,休息時間就結束了。已經沒時間拖拖拉拉下去了。」 羅倫斯揉了揉眼睛,並且拚命張開眼睛看向赫蘿後,發現赫蘿急急忙忙穿著帶有兜帽的外套。 赫蘿是在開玩笑吧? 羅倫斯凝視著赫蘿梳妝打扮敞准備,他的情緒已經超乎憤怒變成了驚訝。 在羅倫斯眼中,赫蘿的天真笑容顯得殘酷,看似開心甩動著的尾巴也令人害怕;做好出門准備後,赫蘿保持著笑臉慢慢走近羅倫斯。 這不是真的,她一定是在開玩笑。 盡管羅倫斯暗自在心中如此禱告著,赫蘿還足沒有停下腳步。 「喏!走唄。」 然後,赫蘿拉住羅倫斯的手,試圖拉起坐在床上的羅倫斯。 羅倫斯脾氣再好也有限度。 他無意識地撥開赫蘿的手,並且這麼說: 「饒過我吧,我又不是拉馬車的馬。」 這麼說出口後,羅倫斯自覺失言而抬頭仰望赫蘿。 被撥開手後,赫蘿就保持不動地一直看著羅倫斯:不過,她的臉上浮現惡作劇的笑容。 「嗯,咱想也是。」 雖然羅倫斯不禁懷疑起赫蘿可能在生氣,但赫蘿發出「嗶咻」一聲,並一副心情愉院的模樣在他身旁坐下。 「呵。怎麼著?汝以為咱在生氣?」 赫蘿那顯得開心的表情,說出她原本的目的就是要惹得羅倫斯生氣。 重點就是,羅倫斯被捉弄了。 「汝打算現在先休息一下,等到晚上人潮變少時再有效率地賺錢,足唄?」 只要長時間觀察窗外狀況,很容易就能夠猜出這般打算。 羅倫斯點了點頭後,幾乎是帶著懇求赫蘿讓他睡覺的心情看向赫蘿。 「所以咱才會說汝是大笨驢。」 赫蘿忽然抓住羅倫斯的下巴胡須,然後輕輕左右拉動胡須。 因為羅倫斯實在太想睡又疲累,所以赫蘿這麼做反而讓他覺得舒服。 「汝搬了一整晚的貨物後,打算只在駕座上休息一下,連跟咱吃個早餐都沒有就又立刻出發,這樣工作到剛剛只賺了七枚銀幣,是嗎?」 「……嗯。」 「咱記得一盧米歐尼銀幣大約價值三十五枚銀幣。這麼一來,還要幾天汝才買得到醃漬蜜桃?」 就是小毛頭也懂得怎麼計算。 羅倫斯回答說: 「四天。」 「嗯,花太多時間了。而且……」 赫蘿早料到羅倫斯會插嘴說話,所以強勢地接續說: 「卸貨場一片混亂。不得已只好先休息,等到晚上再來好了;汝認為只有自己會這麼想妥當嗎?」 赫蘿露出得意表情,並在兜帽底下擺動耳朵。憑赫蘿的耳力,應該能夠從房間聽到卸貨場的所有對話才對。 「原來大家都抱著一樣的打算啊……」 「嗯。混亂擁擠的程度匯該不會有太大改變唄。而且,那些裝貨的傢伙也該休息了。盡管汝工作到疲憊不堪、唉聲嘆氣,走起路來又東倒西歪,也頂多只撐了五天。反正汝中途一定會勉強自己,所以最多撐得過七天或八天唄。」 赫蘿這般計算確實正確‧ 羅倫斯精神恍惚地點了點頭後,赫蘿忽然伸出手頂了一下他的額頭。 羅倫斯已筋疲力盡的身軀,甚至無法承受這交來的攻擊。他「啪」一聲仰臥在床上,並只能夠勉強轉動視線看向赫蘿。 「該怎麼做才好?」 「一種方法是祈禱醃漬蜜桃不要賣光。」 羅倫斯閉上眼睛,半夢半醒地說: 「另一種呢?」 「考慮做其他生意。」 「……其他生意?」 面對光是運送貨物就能夠賺到破天價報酬的生意,還有哪個笨蛋會找其他工作做? 羅倫斯在黑暗之中這麼想著,但在他就快完全失去意識的那一刻,聽到赫蘿在耳邊低聲這麼說: 「咱在這裡偷聽來的。反正汝本來只是打算用咱來驅趕野狗,比起這樣,咱有更好的賺錢點子。那就是……」 羅倫斯一邊睡覺,一邊計算著利潤。 羅倫斯向馬店借來了兩輪馬車。 兩輪馬車的貨台很小,駕座更是狹窄,但相對地重量很輕,所以籠夠快速移動。 接著准備了粗繩索、毛毯、籃子,以及有一定厚度的木板和大量零錢。 他准備完所有東西,讓馬車停靠在一棟建築物前方後,店老闆一副等待已久的模樣沖了出來。 「我等好久了。借到東西了嗎?」 「借到了,您這邊呢?」 「已經准備齊全了,天還沒亮就有人來敲門,我還以為是旅人,沒想到竟然是接到這樣的工作。」 這位神情愉悅地笑著說話的人,正是旅館老闆, 不過,旅館老闆身上的圍裙已經沾滿油脂和面包屑。 「你昨天晚上似乎也臨時去拜託面包店?聽說面包店的師傅們被迫比教會更早起床,一直抱怨個不停。」 旅館老闆一邊說話,一邊大笑,然後轉身朝向旅館裡頭招手。 兩名小夥子各自拿著大鍋子,搖搖晃晃地從裡面走出來。 —這些加起來差不多有五十人份。我讓小毛頭去肉店買肉時,聽說肉店還擔心地問我們到底收下多少客人呢。」 「臨時才拜託您,卻這麼快准備好,真的很謝謝您。」 「沒什麼。我們旅館業因為受到公會規定的限制,能夠賺的錢有限。只要賺得到臨時收入,小事一樁。」 兩人同心協力地把鍋子塞進狹窄的貨台上,並以生皮包住加以保溫。鍋子裡裝了放人大量蒜頭去烤的羊肉。到現在都還聽得見肥油滋滋叫的聲音。 接著搬來了—同樣是大體積的籃子,裡頭放了切過的面包。 然後,立即又裝上兩只桶子,桶子裡裝了中等品質的葡萄酒、 光是放上這些物品,兩輪馬車已經塞得滿滿了。在旅館老闆的幫忙下,羅倫斯用粗繩索綁住物品好幾圈加以固定。馬兒回過頭看了一眼,而這想必並非偶然。 要是馬兒會說話,肯定會說:「真的要搬這麼多嗎?」 「不過,雖然我都收了錢,也都准備好了東西……」 數完料理費的余額後,旅館老闆緩緩說道。 可能是有臨時收入的時候都會這麼做,旅館老闆分了幾枚磨損嚴重的貨幣給兩名小夥子。兩名小夥子一邊開心地笑著,一邊回到旅館裡。 「真的沒問題嗎?通往魯懷付的道路不是會經過森林旁邊嗎?」 「聽說那片森林……會出現狼或野狗?」 「沒錯。那條路是歐姆商行為了運送貨物到魯懷村,而急忙開辟出來的道路,那裡的野狗都是因為鎮上的狗數量變得太多,才會跑到城鎮外的野狗。那些狗不怕人,所以很麻煩。老實說,我覺得帶著香味四溢的食物經過那裡太危險了,應該也有其他人想到跟你一樣的點子,但因為經過那裡太危險,所以都放棄了才對。」 赫蘿在商行的房間也偷聽到同樣的內容, 魯懷村連水都沒辦法充分准備,要是應付得了野狗,就能夠准備料理到那裡去賣。 「哈哈,沒問題的。」 羅倫斯笑著答道,並把視線栘向兩輪馬車的貨台。貨台上綁著貨物,有個人正准備把木板放在貨物上。 那人是一名身材嬌小又纖瘦的女孩,女孩只要稍微轉個身,纏在腰上的裙子底下就會隱約露出看似腰帶的皮草。固定好木板後,女孩動作輕盈地坐在木板上,並滿意地點了點頭。 然後,女孩一發現羅倫斯的視線,便朝向旅館老闆露出微笑。 「就像船隻會在船首掛著女神,以對抗海上惡魔或災難一樣,我的馬車上有這女孩。」 「喔……不過,女孩是要驅趕野狗?」 雖然旅館老闆一副感到懷疑的模樣,但看見——倫斯充滿自信地點點頭後,世就沒再說什麼了。 一個經營旅館的老闆,肯定見識過各地方各式各樣的招好運方式。 至少羅倫斯沒有供奉蛇或青蛙,所以還算正常吧。 更重要的是,羅倫斯已經供奉了金額不小的「臨時收入」給旅館老闆,所以旅館老闆根本沒理由說一堆羅嗦意見。 「願神庇佑你們!」 旅館老闆最後只說了這麼一句,使從馬車旁退後了兩步。 「謝謝。啊,對了!」 「啊?」 羅倫斯跳上馬車後,坐在駕座上向旅館老闆搭腔。 雖然兩輪馬車個是太稀奇的中西,但如果有個少女閒心地坐在貨台上,就另當別論了。來來往往的人們一副感到稀奇的摸樣看向這方,在路上奔跑的小孩子們也以為在舉辦祭典而天真地向赫蘿揮手。 「說不定晚上我會再來請您做一樣的料理。」 旅館老闆先是縮起嘴巴吹了聲口哨,然後咧嘴露出笑容。 「我們店已經客滿,人手相當足夠,公會法並沒有嚴格規定到不能幫客人的忙。」 說罷,旅館老闆大笑了出來。 「那麼,告辭了。」 「好、好,請慢走。祝你們有一道愉快的旅程。」 馬車發出「喀咚」一聲動了起來,並開始慢慢前進。 在早晨人潮湧現的城鎮裡行進,必須不時停下馬兒或改變方向,而兩輪馬車只有兩個車輪,所以貨台晃動得相當厲害。 每次馬車一改變動作,赫蘿就在羅倫斯正後方一邊發出少根筋的聲音,一邊拚命地不讓自己掉下馬車。不久後,馬車終於來到城鎮郊區, 從這裡開始是兩輪馬車發揮本領的郊外世界。 「奵了,你做好心理准備了嗎? 赫蘿原本坐在木板上並讓身體往前傾,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後,她一邊用兩手抱住羅倫斯頸部,一邊點點頭說; 「咱的速度更快,馬兒的速度根本算不了什麼,」 「不過,前提是用你自己的腳跑步的時候吧?」 赫蘿現在的姿勢是平常羅倫斯緊緊抓住赫蘿的姿勢。 做生意也一樣,如果是用他人的資金做生意,即使金額相同,緊張感也會截然不同。 赫蘿用力抱緊羅倫斯,並把下巴靠在羅倫斯肩上: 「那這樣,咱必須牢牢抓緊才行,就像汝平常的表現那樣,拚命地忍住不哭。」 「我哪有哭啊……」 「咯咯咯。」 赫蘿壞心眼地笑著,隨著笑聲呼出的氣息讓羅倫斯感到耳朵一陣癢。 羅倫斯一副感到疲憊的模樣嘆了口氣。 然後,這麼說: 「不過,如果你想哭,我也不會阻止你。」 「怎麼可——」 韁繩拍打馬屁的聲音,蓋過了赫蘿接著說出的話語。 馬兒跑了出去,兩顆車輪隨之轉動起來。 至於赫蘿最後到底有沒有哭,未來兩人肯定會一直為了這個問題而爭論。 整段路程跑起來只有一句話能夠形容,那就是「痛快。」 兩輪馬車的裝貨量極少,也比四輪馬車晃得厲害。 相對地,速度快得驚人。 雖然羅倫斯也很少利用兩輪馬車,但想要趁熱運送料理時,兩輪馬車可說是最佳工具。手持韁繩坐在晃動不停的駕座上,讓人有種彷彿操縱著流向後方的景色似的感覺。 剛開始害怕得緊抓住羅倫斯不放的赫蘿,也在轉眼間習慣了速度。 等到經過會出現野狗的森林時,赫蘿只是把手搭在羅倫斯肩上,並且站在貨物上用全身迎風大笑著。 畢競是路上會出現野狗的森林旁,在路上前進的人們全都微微低著頭,當中甚至盲人拔出長劍。這般氣氛之中,看見女孩一副開心模樣站在兩輪馬車的貨台上,大家肯定會開始覺得害怕區區野狗的自己顯得愚蠢。 與羅倫斯兩人擦身而過的人們表情變得開朗,並且大動作地朝向兩人揮手。赫蘿一一揮手回應每個人,好幾次都快從貨台上掉了下來。 雖然每次快掉下貨台時,赫蘿就會緊緊勒住羅倫斯的脖子讓他不能呼吸,然後嘻嘻笑個不停,但羅倫斯完全不會想要罵赫蘿。 羅倫斯心想,這隻狼如此活力充沛,難怪被丟在房間裡會生氣了。 途中聽見了長嚎聲從森林裡傳來,路上的人們一齊看向森林,並停下腳步。 在那瞬間,赫蘿一副等待已久的模樣表演長嚎聲,這回大家換成驚愕地看向這方。 然後,大家開始發現自己有多麼膽小。 配合著在貨台上開心發出長嚎聲的赫蘿,路上來來往往的人們也一副不能輸給赫蘿的模樣開心吼叫著。 歷經這獨自坐在馬車上絕對享受不列的樂趣後,兩人抵達了魯懷村。 看見馬車貨台上不是載了水車建材,而是載了一名少女站在桶子和用毛毯包住的鍋了上,村裡每個人都露出感到不可思議的表情。在大家投來的視線之中,羅倫斯優雅地停下馬車後,把赫蘿從貨台上抱下來。赫蘿心情好得彷彿就快看見她不停甩動尾巴。趁著赫蘿准備開工的時間,羅倫斯找出村落的負責人,並進行交涉,最後羅倫斯給了負責人幾枚銀幣,並取得在襯裡販賣食物的認可。而且,村裡本來就忙碌到甚至來不及從河川取水。 羅倫斯與赫蘿在面包裡夾肉,並開始叫賣後,不僅因為害怕通過森林旁邊而沒有帶食物前來的商人,連村民們也爭相聚集了過來。 「喏!那邊!別推擠!好好排隊!」 兩人把已經切得薄薄的肉再切成兩片,然後夾在面包裡賣:就這麼簡單的動作而已,卻忙得連好好招呼客人的時間都沒有。原因出在羅倫斯做出「就算價格訂得高也賣得出去」的判斷,而帶來的葡萄酒。販賣兩種商品時,並非只要花費兩倍工夫如此單純,而是多於兩倍。雖然過去也曾做過一、兩次類似的生意,但羅倫斯完全忘了這個事實。 即便忙得不可開交,兩人還是拚命地工作,到了差不多賣出一半食物時,後方突然出現一名看似旅行工匠的男了,這麼說: 「我的同伴們也都餓著肚子在工作……」 或許因為原本是一隻寄宿在麥子裡的狼,赫蘿對於吃飯這件事情特別地敏感。 赫蘿看向羅倫斯,並以眼神沉默地主張應該送飯過去給工匠吃。 目前還剩下一大鍋的肉。因為載著貨物的人一個接著一個來到村落,就算一直待在這裡,早晚也能夠賣光所有東西。 羅倫斯是個商人,所以只要東西賣得出去,他都無所謂。雖然覺得似乎沒必要特地換地方做生意,但羅倫斯忽然改變了想法。 羅倫斯兩人的生意在不停往返村落與商行的人們之間,應該會傳開來才對。既然這樣,為了更進一步拓展銷路,或許也賣一些食物給工匠們會比較好。 羅倫斯陷入沉思時,被赫蘿輕輕踩了一下而回過神來。 「汝現在的表情很奸詐。」 「我足個商人啊。好吧。」 說著,羅倫斯把肉夾人手上的面包並拿給客人後,蓋上鍋蓋轉身面向工匠說: 「頂多只有二十人份,可以嗎?」 在河岸工作的工匠們,幾乎就跟飢餓的狼沒兩樣。 雖然承接工程的歐姆商行不惜花大錢地募集來了工匠,但沒能夠連工匠們的餐點和住宿處都安排妥當,所以工匠們只能夠靠著村民們的好意勉強吃到晚餐。 而且,因為是採用設定工程期隕的論件計酬方式,所以工匠們似乎甚至捨不得浪費時間特地去到村落用餐。就算發現羅倫斯兩人出現,他們也只是感到遺憾地瞪了兩人一眼,便立刻回到手邊的工作。在水車小屋裡負責製作軸心或內部裝潢的工匠們,甚至沒空露個臉。 羅倫斯扛著裝滿酒的桶子,赫蘿則是拉著專門給女子運送貨物的小推車,推車上載著鍋子及籃子。看見工匠們的狀況,兩人不禁互看著彼此。 最後,兩人決定邊走邊賣。 「什麼嘛,就這麼一丁點!?塞牙縫都不夠!」 買面包的工匠每個人都這麼抱怨,但臉上掛著笑容。 如果是在有屋頂遮擋的地方工作,並且按時領薪水的城鎮工匠或許不同,但每一個旅行工匠都會驕傲地說自己做過條件更加嚴苛的工作。 所以,這些旅行工匠明明都餓著肚子,卻沒有任何人要求多分一些肉和面包。 別說是要求多分食物,他們還要羅倫斯兩人盡量分配食物給更多的同伴。聽說旅行工匠們會這麼做,是因為一個人不可能獨力建蓋出大型水車,所以要是有哪一個人倒下,就會拖累大家。 或許是曾經在多數人一起工作的麥田裡長期觀察過群體工作的運作狀況,所以對於工匠們的說法,赫蘿似乎也能夠感同身受。 有別於純粹為了招呼客人,赫蘿顯得開心地與工匠們談天說笑。兩人是以一勺酒為單位來賣葡萄酒,而羅倫斯當然發現了赫蘿多舀了一些葡萄酒給工匠們。 不過,他當然沒說什麼就是了。 「兩個面包就夠了嗎!?」 羅倫斯對著已裝上水車的水車小屋內大聲問道。 明明還沒開始磨粉,羅倫斯卻弄得一身粉末。這是因為工匠們正在切削木頭。 赫蘿也因此打了好幾次噴嚏,最後決定在小屋外頭等待。或許是赫蘿的鼻子太過靈敏,所以相對地也會比較敏感。 羅倫斯包了兩人份的面包後,沿著陡斜的狹窄階梯爬上去, 爬上不停嘎吱作響、令人心驚的階梯後,羅倫斯發現階梯與天花板之間有一塊小空間。兩名全身沾滿木層的工匠為了調整軸心的咬合度,正拿著銼刀和鋸子展開一番搏鬥。 「我送面包來了!」 水車聲出乎意料地大。而且,小屋內到處發出木頭被擠壓或轉動的聲音,可說吵上加吵。 羅倫斯大喊了一聲後,兩名工匠迅速回頭看向羅倫斯,然後以驚人的速度爬過來。 事後羅倫斯告訴赫蘿他差點從階梯掉了下去,結果赫蘿嘻嘻笑個不停。 赫蘿就不能表現出一點關心的樣子嗎?羅倫斯這麼心想而嘆息時,赫蘿緩緩揮去沾在他臉上的木層,並展露微笑。 讓人高興得飛上天,再失望得跌下來,然後再高興得飛上天。 赫蘿這般宛如交替使用水車與錘子的舉動,兩、三廠就讓羅倫斯粉身碎骨、 「好了,大概都繞過了吧。」 「應該咀。好像把肉和面包分成一半,才好不容易分配給所有人。」 赫蘿拉著載了酒桶和鍋子的手推車,胸前掛了一名工匠送給她、刻成兔子形狀的木片。 「應該立刻回到村裡,然後追加料理,趕在明天中午前帶今天的兩倍料理來。 「嗯。不過,今天結果賺了多少?」 「呃……我算一下喔……」 羅倫斯屈指算了算各項支出,發現減去支出後的金額比想像中來得少。 「換算成崔尼硬幣頂多只有四枚吧。」 「四枚?賣了那麼多才這樣?」 荷包裡確實裝了滿滿的零錢,但劣質的零錢數量再多,終究只是零錢。 「如果對像是慾望薰心的商人,或許能夠多收一點錢,伹如果對像是工匠,就不好意思收太多吧?所以,差不多就這樣。」 因為是赫蘿先提議也要賣食物給工匠,所以聽到羅倫斯這麼說,只能壓低下巴。 不過,從事受人們感謝的生意,能夠得到比金錢更可貴的東西。 就算利益率低,而且多少有些風險,羅倫斯遺是捨不得把孤立的村落排除在行商路線外,這是因為他忘不了把必需品送到村落時,村民們的反應。 羅倫斯把手放在赫蘿頭上,然後有些粗魯地摸了摸頭。 「不過,只要明天帶兩倍的食物來,就能夠賺到兩倍的錢。如果事前告知過,應該晚上也可以送飯到這裡來,這麼一來,就能夠賺到再多兩倍的錢。買醃漬蜜桃的錢肯定一下子就賺到了。」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後,赫蘿點了點頭,在那同時肚子也咕嚕叫了一聲。 這時,赫蘿的耳朵在羅倫斯手底下驚訝地動了一下,羅倫斯覺得癢而忍不住松開了手。因為很難假裝沒聽見,也很難假裝沒發現,所以羅倫斯只好直率地笑了出來。 赫蘿嘟起嘴巴並舉高手准備打羅倫斯手臂。 不過,在赫蘿准備打人的那一刻,羅倫斯的肚子也叫了一聲。 因為一直與面包和肉奮力搏鬥,所以沒什麼感覺,等到平靜下來後,兩人才總算發覺肚子餓了,與赫蘿四眼相交後,羅倫斯再次笑了出來,赫蘿原本的憤怒表情也隨之化為笑容。 然後,羅倫斯忽然環視了四週一遍,並朝向貨台伸出手。 「怎麼著?」 「嗯,沒什麼。」 說著,羅倫斯打開鍋子和籃子的蓋子,看見還有一片肉貼在最底下,以及一塊被壓扁的面包。 「我特地留了一份。想說可以留在回程的路上吃。」 只要是賣得出去的東西什麼都賣,肚子餓了就吃下眼前看到所有可吃的食物,羅倫斯曾經這樣熬過飢餓的日子。他從來沒有想過要留下賣得出去的東西,等列晚些時間再吃。 羅倫斯拿起沾滿油脂的刀子切肉時,赫蘿不停甩動著尾巴。 「不過,汝啊。」 「怎樣?」 「汝總是這樣,重要地方總是少根筋。」 因為准備了廉價羊肉,所以有限多筋、羅倫斯花了點時間切開羊肉後,總算看向赫蘿說: 「重要地方? 「嗯。汝既然決定要在最後下這樣的工夫,就應該准備肉質更好的肉。這羊肉不怎麼樣。」 羅倫斯原本打算相信赫蘿一直努力在工作,連午餐世沒吃,但畢竟是期望過高了。 不過,找到機會就偷吃肉的表現,確實比較符合赫蘿的作風就是了。 羅倫斯嘆了口氣,然後一邊苦笑,一邊說:「真抱歉,設想不周。」 把面包分成兩塊,並分別夾入肉片後,羅倫斯稍微猶豫了一下,最後決定把較大塊的面包遞給赫蘿。 赫蘿的尾巴像條小狗一樣反應直率,嘴巴也同樣反應直率: 「而且,咱也非~常能夠體會那些工匠說的話。這種東西連塞牙縫都不夠。」 「不要抱怨個不停:我剛自立門戶的時候,還靠著吃樹木嫩芽或果肉被吃掉的樹果種子勉強果腹呢。」 赫蘿豪邁地大口咬住面包,並只轉動視線瞥了羅倫斯一眼後,連同肉片咬下面包,跟著咀嚼個不停。 羅倫斯收起刀子、蓋回鍋子和籃子的蓋子後,拿起自己那一份面包,並再次牽著馬車走了出去。 (圖034) 「……咕。汝老是像個老頭子一樣愛說教。」 赫蘿總算吞下面包後,什麼話不說,偏偏說出這般話語。 被高齡數百歲的赫蘿說成是老頭子,羅倫斯也真是沒救了。 「想要吃更多更好吃的食物是很自然的現象。就像樹木會讓樹葉往兩邊延伸,並且努力向上生長一樣。」 只要從赫蘿口中說出來,詭辯聽起來也會變得頗有道理,真是太狡猾了。 不過,明明第一口就一口氣咬下一大半面包,貪吃的赫蘿卻覺得再一口就吃光面包有點可惜,而小口小口地咬著面包。 看見赫蘿這般孩子氣的表現,羅倫斯忍不住這麼說: 「你肚子真的那麼餓啊?」 如果只是這麼說,赫蘿或許會露出憤怒眼神瞪看羅倫斯。 然而,赫蘿卻是投來感到懷疑的眼神。這是因為羅倫斯說話的同時,也遞出了面包。 「神明教導我們要懂得與人分享。」 赫蘿直直注視著羅倫斯好一會兒,最後輕輕一丟,把自己那份面包丟進嘴裡。 在那幾秒鐘後,羅倫斯手上的面包已經消失不見了。 「汝……咕,汝偶爾也會有像個男子漢……咕……的表現。」 可能是恨不得早一刻吃到新到手的面包,赫蘿邊吃邊說道。光是看見赫蘿這般模樣,就讓羅倫斯覺得肚子很飽了。 他想起一句與古時旅人用餐有關的古老格言,然後笑著暗自說了句:「原來如此。」 「不過,咱真的可以吃掉嗎?」 盡管赫蘿用兩手抓住面包,但基於禮貌,這是這麼詢問。 雖然她那副模樣散發出「不管發生什麼事情都不會鬆手放開面包」的堅定決心,但既然赫蘿都開口問了,羅倫斯也只能做出回應, 在他開口准備回答的瞬間,腦海裡也串起了古老格言以及赫蘿前天說過的話, 「嗯,盡管吃吧。」 「嗯。是嗎?那這樣——」 「我已經吃得很飽了。」 張大嘴巴的赫蘿就這麼保持姿勢不動,只轉動視線看向羅倫斯。 「怎麼了?」 羅倫斯詢問後,赫蘿先是一副不安模樣不停轉動視線,然後顯得不悅地瞪向羅倫斯。 「什麼嘛,原來汝也偷吃過了啊。咱還在想汝今天怎麼難得表現得如此慷慨……」 聽到赫蘿嘟嘟噥噥抱怨個不停,羅倫斯這麼做出回應: 「你之前說過的話,應該是要用在這種時候吧?」 「……嗯?咱?咱說了什麼話?」 每次都是赫蘿設下謎題讓羅倫斯去猜。然後,看見羅倫斯猜不出來的苦惱模樣,就會開心地一直取笑羅倫斯。 羅倫斯原本認———赫蘿這種癖好既壞心眼又惡劣,但自己也這麼做了後,不禁覺得非常能夠體 會為何她會樂在其中。赫蘿閉上準備咬下面包的嘴巴,先看了看手中的面包,再看了看羅倫斯後,做出感到疑問的傾頭動作。 如果能夠一邊喝酒,一邊欣賞這般模樣的赫蘿,會是最好的下酒菜,但羅倫斯擔心酒醒後想要喝水時,水裡會被下了毒。 羅倫斯在時機正好的時候,說出旅人們的古老詁語: 「想要吃美貪,就付雙倍的錢。想要吃得飽,就吃雙倍的量。那麼,想要得到雙倍的喜悅時,應該怎麼做呢?」 看見烤全豬時,赫蘿也對著羅倫斯說過相同謎題。 羅倫斯笑著接續說: 「只要多找一些共進餐的對象就好。看見你吃麵包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我的肚子也飽了起來。」 看見羅倫斯的笑容後,赫蘿之所以徽微垂下了頭,或許是感到有些自我厭惡。羅倫斯當然沒有責怪她的意思,也真的滿足於看她吃麵包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 所以,為了以動作取代「盡管吃,別在意」的話語,羅倫斯伸出手想要摸赫蘿的頭捉弄她。赫蘿撥開羅倫斯的手,然後反過來伸出自己的手。 「聽到汝這麼說,咱還好意思吃掉全部嗎?」 赫蘿伸出的手上拿著被撕下的面包。 她沒有均等地撕下面包,別說是均等了,她甚至是經過一番掙扎妥協後,才撕下一小塊面包。這樣的表現像極了赫蘿的作風。 既然你那麼想吃麵包,不用分給我沒關系。 羅倫斯打算這麼說的瞬間,赫蘿說出捉弄人的話語: 「咱才不想老是讓汝吃到好吃的東西。」 方才羅倫斯打算摸赫蘿的頭取代「盡管吃,別在意」的話語。 現在赫蘿也做出同樣的行為。 「還是說,汝只顧自己好就好呢?」 賢狼之名並非浪得虛名。 羅倫斯這時如果拒絕,就變成是羅倫斯自私了。 心懷感激地收下赫蘿抱著斷腸之念撕下的面包後,羅倫斯道謝說: 「謝謝。」 「嗯。」 赫蘿表現出有些驕傲的模樣一邊挺起胸膛,一邊點點頭,然後一副愚蠢王極的模樣笑了出來,並大口咬下面包。 羅倫斯也把收下的面包丟進嘴裡,然後在褲子上輕輕擦去沾在手上的面包屑。 赫蘿一副等待已久的模樣握住羅倫斯的手。 雖然嚇了一跳,但羅倫斯當然沒有做出看向赫蘿的蠢事。 羅倫斯沒出聲地笑笑,並反握住赫蘿的手。 四周只傳來喀啦喀啦作響的馬車前進聲,好一個平靜的冬季午後。 第十三卷 Side Colors III 狼與紅霞色的禮物 旅途中停靠的城鎮或村落,除了是提供短暫休息的地方,也是旅行必需品的補給站。 不用說補給食物、燃料,還要修理馬車或修補衣服,也必須收集道路或治安狀況等情報。 只要有人群聚集,自然也會有很多物品集中在一起,所以必須處理很多事情。 而且,如果旅伴的表現就像個任性的公主,必須處理的事情就更多了、 在寒冷季節露宿時,燃料是絕對不可欠缺的東西,但來到商店購買燃料,卻看見旅伴眉頭深鎖。 「……反正是花汝的錢,汝自己判斷就好。」 如果旅伴是以疑問句說:「汝自己判斷好嗎?」或許還顯得可愛且讓人願意受騙,沒想到換成這種不負責任且不屑的說法,感覺竟會差這麼多。 雖然旅伴赫蘿的態度讓人甚至有這般驚訝感受,但無庸置疑地,赫蘿心裡想的和嘴裡說的完全不同。 「你真的那麼討厭啊?」 「不會。」 赫蘿簡短說道,並別過臉去。她頭上綁著三角頭巾,肩上披著披肩,脖子上圍著狐狸圍巾,手十則戴著用鹿皮做成的手套。這身打扮怎麼看都像個城鎮女孩。不僅如此,赫蘿還擁有一頭從三角頭巾下方垂到腰部、就是貴族也不見得能夠擁有的美麗亞麻色長發。如果有十個人與赫蘿擦身而過,十個人都會因其美貌而回過頭看。 如果是詩人,可能會形容赫蘿是看起來最楚楚可憐的十來歲少女,但羅倫斯知道事情的真相。赫蘿既不是城鎮女孩,也不是十來歲的少女,其真實身份甚至不屬於人類。只要拿下三角頭巾,就會看見藏在底下的動物耳朵,綁在腰上的長袍底下也藏著毛發茂密的尾巴。 赫蘿是寄宿在麥子裡,並且能夠掌控麥子豐收與否,從前甚至被尊稱為神明的存在,其真實摸樣是一隻高齡數百歲的巨狼。 約伊茲的賢狼赫蘿。 每次一有什麼,赫蘿就會挺起胸膛驕傲地這麼形容自己,羅倫斯卻是時而忍不住想要嘆氣。因為赫蘿這只賢狼的心胸似乎狹窄了些。 「距離下一個城鎮不會太遠,而且應該也不會太冷。忍耐個一、兩天吃冷飯應該沒問題吧?所以——」 「所以咱說汝自己判斷就好。」 羅倫斯與赫蘿此刻站在販賣給旅人在夜裡取暖,或取光線的燃料店。 店前面堆放了大量木柴,不僅旅人,各式各樣的人也會前來購買,而擺放在木柴旁的商品同樣以不輸給木柴的速度售出。 使用木柴旁的商品時,火勢確實比木柴來得弱,更明顯的不同是這商品散發出獨特的味道,對鼻子比人類靈敏人多的赫蘿來說,或許真的很難受也說不定。 可是,這商品很便宜。 而對商人來說,價格便宜是非常重要的事情,重要到會讓商人寧願閉眼不去注意各種缺點,有時候甚至願意遮住鼻子。 赫蘿從方才就一直嫌棄的東西是價格比木柴便宜得多,長得像黑色泥塊的泥炭, 「那麼,兩位客人決定買什麼呢?兩位一直在店前面猶豫不決,我們實在很難做生意呢。」 老闆站在屋簷下一邊扶著堆高的木柴,一邊露出苦笑。 其臉上浮現一半同情搞不定任性旅伴的羅倫斯,另一半覺得活該的笑容。 羅倫斯獨自旅行時也有過相同反應,所以不太好意思生氣,但帶著像赫蘿這般美女一起行動,往往會遭人忌妒。 如果因為遭人忌妒就退縮,怎麼還有辦法當個商人?所以羅倫斯根本不覺得在意。不過,如果表現得太得意,也非聰明之舉。 尤其是身邊有個看見對方變得得意時,就會用力搖晃他的鼻樑,然後享受看對方慌張模樣的壞心眼傢伙,更不能表現得太得意。 看見赫蘿一副傲慢自大的公主模樣,把雙手交叉莊胸前‧羅倫斯不得已只好暫時保留燃料的問題。 「不好意思,我們晚點再來。」 「好的,歡迎再次大駕光臨。」 盡管露出敷衍表情,老闆的用宇遣詞還是非常有禮貌。 老闆這般態度就跟赫蘿沒什麼兩樣,而說到了赫蘿,離開燃料店後,心情立即轉好。 「接下來是采買食物。喏!快走唄!」 說著便抓起羅倫斯的手率先走了出去。 從旁看來,或許會覺得這般光景像是旅行商人幸運地被城鎮女孩喜歡,但羅倫斯依舊忍不住嘆息。 提到旅途上的糧食,想要花言巧語地說服赫蘿,其難度根本不是燃料能夠相比。 「汝的心聲全寫在臉上了。」 赫蘿投來壞心眼笑容的同時,帶有紅色的琥珀色眼睛也抬高視線看向羅倫斯,羅倫斯不禁停下了腳步。 這隻狼總是能夠識破一切。 「下一個城鎮好像很大吶:所以,咱沒打算在這裡做出太奢侈的要求。」 「這意思不就代表到了下一個城鎮會做出奢侈的要求。」 看見赫蘿做出咧嘴一笑的回應‧羅倫斯不禁啞口無言。 再說,反正早晚必須與赫蘿交戰一場,所以既然赫蘿現在願意乖乖讓步,羅倫斯決定聽從赫蘿的提議。 「那麼,我就心懷感激地節省糧食費。」 「嗯。」 羅倫斯買了並非使用小麥,而是使用黑麥的面包當主食,而且還是參雜了豆類相栗尹磨成的粉來增量、價格便宜的面包。 副食則買了蕪菁、胡蘿卜以及少量炒豆子。請店家裝入皮袋的葡萄酒品質雖不怎麼好,但多少帶有一些透明度。 雖然比平常節省許多,但與從前只靠著像石頭一樣的燕麥面包,以及淨是菱渣的葡萄酒爬過山頭的日子相比,已經是相當高額的支出。 羅倫斯采買東西時,赫蘿眺望著排列在店外的樹果乾以及炒過的花種子。 他心想趁著赫蘿還沒開口要求買東西,趕快辦好事情,於是趕緊拿出一枚泛黑的銀幣付給店老闆,並准備收下找錢。這時,羅倫斯突然想起一件事。 「啊!抱歉。方便找我那邊那種銅幣嗎?」 「那邊?喔~您是說修米銅幣啊。您打算經過北方的森林啊?」 「是的。我記得途中會經過樵夫村。」 旅途中依經過的城鎮不同,必須准備的零錢種類也會不同。舉例來說,不停往返陷入紛爭的兩個城鎮之間時,如果使用了敵方的貨幣,後果可想而知。 「那地方很小,可能還稱不上是村落。不過,這時期很多人會想趕在下雪前做最後一次工作,應該會聚集很多人吧。所以,兌換比率是這樣。」 盡管兌換行情是由好幾種類,甚至好幾十種類貨幣的行情交錯構成,但只要是出生意的人,都大致掌握了兌換比率。 雖然店老闆提示的兌換比率有些不利於羅倫斯,但也不至於虧損。 羅倫斯表示認同後,接過體積雖小卻頗具厚度,名為修米的銅幣,最後離開了商店。 「商人真是麻煩。」 羅倫斯一走出商店,赫蘿立刻這麼說。 羅倫斯把手放在她頭上反駁: 「沒有你麻煩就是了。好了,現在剩下馬車的維修,還有收集道路情報……」 赫蘿像個小孩子一樣仰望著羅倫斯屈指說話的模樣。 這時羅倫斯如果沒有理會赫蘿,她肯定會暴怒。 羅倫斯無力地垂下肩膀,死了心地說: 「還有吃飯。」 「嗯。如果是去酒吧吃飯,還能夠收集到旅行情報。這事情太重要了。」 面對賢狼這個對手,羅倫斯想要反駁恐怕很難。 羅倫斯爬上旅館的階悌時,正好遇到旅行商人從上面走下來。 對方輕輕舉高帽子打招呼的同時,投來了苦笑。 羅倫斯當然知道對方露出苦笑的原因。 因為現在太陽根本還沒完全下山,羅倫斯就抱著已經滿臉通紅的赫蘿。 「你知道這是我第幾次抱你這個因為喝太多又吃太飽,連腳步都站不穩的賢狼大人嗎?」 「嗚……」 「你應該慶幸我不是放高利貸的人,要是我是放高刊貸的人,你早就被脫光了。」 羅倫斯撐著赫蘿走路,好不容易才抵達房間。 讓赫蘿躺在床上後,如往常一樣幫赫蘿脫去三角頭巾和披肩之類的衣物。 他如此勤勞地服侍著赫蘿,即使不是放高刊貸的人,就算他直接脫光赫蘿的衣服,也不會有人責怪他。 盡管腦中每次都會浮現這般想法,羅倫斯卻沒有一次付諸行動。 因為赫蘿雖然仰臥在床上痛苦呻吟著,臉上卻浮現開心表情。 「真是的。」 只要笑著這麼嘀咕,再以手指背面撫摸赫蘿的臉頰,就讓羅倫斯感到滿足。 「好了。」 一方面因為特別早抵達城鎮,所以赫蘿也特別早喝醉。 屋外天還亮著,只要打開木窗,就算沒點燃蠟燭也能夠工作。 羅倫斯把荷包、小刀以及地圖放在書桌上,悠哉地准備開始工作。 他首先檢查小刀,以確認是否肓刀刀出現缺口或刀柄松脫的現象。雖然小刀主要是在用餐時使用,但在漫長旅程中,也曾經劃破過人類皮膚、奪取過動物性命, 說到旅途中救過羅倫斯最多次的存在,莫過於這把小刀。第二多的肯定是神明的庇佑。 如果有人詢問地圖有沒有幫助,只能說地圖的准確度比遮住眼睛前進好一些。不過,事先掌握一定程度的位置關系,也不會吃虧。 尤其是明天起必須經過無法眺望遠方的森林道路。 自稱賢狼的赫蘿就在身邊,感覺上似乎沒什麼好擔心,但從過去的經驗裡,羅倫斯知道並非這麼回事。頂多只有在森林遇到狼的時候,才會因為赫蘿在身邊而感到安心。 不管怎麼說,赫蘿的真正模樣足一隻連羅倫斬都能夠一口吞下的巨狼,有這樣的赫蘿陪伴在身邊,當然沒理由害怕在森林出沒的狼。 就這點來說,確實讓人覺得輕松許多。 羅倫斯獨自旅行的那段日子,每次必須經過狼或熊等危險動物特別頻繁出沒的地區時,總是拚命地尋找各種保身方法或幸運物。 像是因為動物討厭聞到金屬味而把用鉛做成的東西纏在身上;或是—直發出聲音,動物就不會靠近而成天敲著小型的鐘;甚至曾經到過教會捐出較高額的捐贈金,請教會為自己祈福。不僅如此,羅倫斯也買過護身符,上面寫了據說從前甚至對狼說教過的有名聖人名字。 然而,不管做了再多預防措施,注定應該遭到很攻擊就會遭到攻擊,沒用的時候再掙扎也沒用。 雖然羅倫斯也有過令人討厭或痛苦的經驗,但一旦變得不再需要擔心遇到這類事情後,甚至開始有種落寞的感覺,人類真是任性的生物啊! 話雖這麼說,能夠不要遭遇危險當然是最好不過的事情,而過於依賴赫蘿也讓羅倫斯感到過意不去。畢竟赫蘿時而會表現出在意自己不是人類的模樣,總不能夠因為看見狼山現,就煽動赫蘿去打倒對方。 雖不是基於這樣的原因,但羅倫斯最後在書桌上攤開來的荷包內容物之中,有好幾種最具代表性的防狼護身物。 今天在城鎮各商店付錢時,以找錢的方式收集回來的修米銅幣,就是其中之一。 修米銅幣體積小又具有厚度。雖然這種貨幣最適合拿來削去邊緣以收集銅,但修米銅幣不像其他銅幣那樣被切削到連圖樣都缺了一角的地步,甚至可以說幾乎每一枚修米銅幣都保持著完整的狀態。 其原因在於修米銅幣上的圖樣。 羅倫斯從其他貨幣中挑出一枚修米銅幣,並拿在手上眺望。 紅褐色的修米銅幣表面刻了一種動物的圖樣。 「什麼嘛,原來汝在收集這種東西啊?」 聽到說話聲,羅倫斯差點掉了手中的貨幣。 因為他完全沒有發現任何動諍或腳步聲。 赫蘿發出酒氣沖天的臭味一邊打嗝,一邊趴在羅倫斯的背上。 「看來汝總算發現咱們狼了不起的地方了。嗯,這是好事。」 「好啦、好啦!喂!你這樣很危險喔。」 看見赫蘿身體搖搖晃晃,羅倫斯抓住她的手說道,結果看見赫蘿一副開心模樣微笑著。 就算對方已經喝醉了酒,看見像赫蘿這樣的女孩投來滿面笑容,這方也會跟著臉紅。 「那麼,什麼事?想喝水嗎?」 「嗯……咱的喉嚨快燒起來了……」 因為每次都會上演這樣的橋段,所以羅倫斯習以為常地從椅子上站起來,然浚讓赫蘿坐在椅子上,並取來水壺。 把水壺遞給赫蘿後,赫蘿豪邁地大口大口喝著水,在那同時嘴角也不停流出水來。 照赫蘿所說,因為狼沒有雙煩,而它還不習慣怎麼使用人類的雙頰,所以不能怪她。不過,羅倫斯認為事實並非如此,而純粹是因為赫蘿太粗魯。 「呼……嗝。」 「舒服點了沒?」 「嗯……今天喝的酒好像很嗆、害咱喝得口好渴……咕嚕、咕嚕。」 說著,赫蘿又喝起水來,但嘴角灑出來的水未免太多了。 羅倫斯像個男僕一樣用抹布擦著水時,總算有所察覺。 赫蘿是在報復羅倫斯今天點了為了掩飾品質不佳,而必須放入大量生薑的葡萄酒。 「就算點高價位的酒,灑出來這麼多也可惜。」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後,赫蘿露出早就清醒過來的眼神看向羅倫斯,但她只是稍微揚起嘴角,沒有理睬羅倫斯。 「喏!你如果覺得舒服點了,就讓開來。要是天色變暗了,還要浪費蠟燭。」 赫蘿先看了看書桌上的東西,再看了看羅倫斯後,心不甘情不願地站起身子。 不過,赫蘿似乎沒打算回床上睡覺,而是在書桌角落坐了下來。 「汝在做什麼?是在諷刺咱嗎?」 「我比較希望聽到你是因為受到良心的譴責,才會這麼覺得。」 「哼,畢競咱是個好吃懶做的飯桶吶。」 赫蘿再喝了一口水壺裡的水,然後用水壺頂著羅倫斯的太陽穴。 羅倫斯順從地接過水壺,並放在書桌上。 愛說令人厭惡的話語,又喝醉酒的人最惡劣。 這樣也就算了,如果對方還是——演技好得讓人看不出喝醉到什麼程度的人,深究其話語等於是自殺行為。 羅倫斯在陷入深不見底的陷阱之前,把話題拉回銅幣上。 「明天半路會經過樵夫的村落,所以我打算拿到那裡去賣。」 「……賣?」 赫蘿感到懷疑地問道,而這是很自然的反應‧ 畢竟排列在書桌上的東西,正是用來買物品的貨幣。 「沒錯,要拿去賣。」 「可是……這些是貨幣唄。」 「貨幣也能賣。古老時代……不過,沒你平常說的古老時代那麼古老就是了,以前不僅是兌換商,工藝師也會在屋簷下賣貨幣。」 赫蘿露出因醉意而顯得水汪汪的眼神,一副感興趣的摸樣安靜地從手邊拿超一枚貨幣。 「像是傳說中的國王所發行的貨幣:或是據說某間裡頭有個只要摸到他的夾角,病痛就會立刻痊癒的聖人所屬的修道院領地發行的貨幣。一般會在貨幣上打洞,然後用繩子串起來,再掛在胸前:但我聽說過也有人會把貨幣鑲進劍柄裡。」 赫蘿拿在手上的貨幣刻了船隻和櫓槳的圖樣,是沿海國家所發行的貨幣。 看了看正反面後,赫蘿試著把貨幣拿到胸前比一北。 「那貨幣要拿來當項鏈太小了,那些原本就是打算用來裝飾而發行的貨幣比較大。如果足你要戴……這個大小的貨幣應該挺適合的。」 羅倫斯把一枚大小合適的貨幣拿到赫蘿胸前一比,原本看起來既平凡又黯淡無光的銀幣,立刻變成像是具有歷史性的銀製品,真是不可思議極了。 俗話說佛要金裝,人要衣裝,但赫蘿正好相反,或許任何東西戴莊赫蘿身上,都會變得十分像樣世說不定。 「呵。可以在這上面打洞嗎?」 看見赫蘿一邊看著自己胸前,一邊顯得開心地說道,羅倫斯不禁有些猶豫了起來,但最後還是狠下心拿回貨幣說: 「要是打了洞,就不能用了。」 「唔!」 「你胸前不是已經掛著貴重的麥子了嗎?怎麼可以跟貨幣掛在一起呢。」 聽到羅倫斯這麼說後,赫蘿一邊顯得落寞地注視著被羅倫斯沒收走的貨幣,一邊顯得少根筋地傾頭發出「啊?」的聲音。 「有一句責怪放高釗貸者的傳教話語是這麼說的:放高利貸者之行為就像在田裡撒貨幣。」 盡管顯得少根筋地傾著頭,但畢竟是自稱賢狼的赫蘿。 她一動起腦筋思考,立刻散發出充滿知性的感覺。 不過,因為受到酒精阻礙,赫蘿很快就放棄了。 「……什麼意思?」 「貨幣不會發芽,也不會開花。而且,因為貨幣是金屬做的,所以會破壞土壤,害得所有農作物枯萎。這句話的重點就是在否定收取利息,以及批評違反道德的金錢行為。」 「嗯。」 赫蘿一邊擺動頭上的狼耳朵,一邊接受說明地點了點頭。 「咱的麥子如果枯萎會讓人很困擾。」 羅倫斯心想「還有你那平常就顯得弱不禁風的身軀」,但終究沒有說出口。 在世上,每個人的生命都是唯一。 「那麼,這貨幣怎麼賣得出去呢?」 赫蘿指著修米銅幣問道。 也就是刻了狼圖樣的銅幣。 「這貨幣是因為……」 羅倫斯瞬間吞吐了起來。 然後,他以商人最擅長的回答方式說: 「想要效仿上面刻的狼模樣。」 「喲?效仿什麼呢?這隻狼看起來非常有智慧的樣子。」 赫蘿拿起一枚修米銅幣,一邊在手掌心上把玩,一邊看似愉快地說道。 這並非因為喝了酒而有的好心情,而是因為修米銅幣上頭刻了狼的圖樣。 旅人在遠離故鄉的異國土地上,因為偶然的緣分看見刻有故鄉偉人肖像的貨幣時,而獲得心靈慰藉。 然而,羅倫斯卻是變得愈來愈吞吐。 看見赫蘿好心情地坐在書桌上不停甩動尾巴,羅倫斯知道沒必要特地說出事實。 「喏,汝啊,到底是效仿什麼?」 所以,赫蘿的這般詢問讓羅倫斯頭痛不已。 「還是勇氣呢?不然就是……幸運?不對,畢竟是效仿咱們狼,所以……」 說著,赫蘿自顧自地猜想著各種可能性。 面對這般模樣的赫蘿,羅倫斯怎可能說得出口。 他怎麼說得出修米銅幣是用來防狼的護身物。 「嗯?對了,汝說過要拿到憔大的村子去賣。」 「是,是啊。」 「這麼一來就表示……」 思考事情時,赫蘿總會像慢慢沉人水中一樣逐漸陷入思考之中。 羅倫斯只能夠背對著赫蘿,並且閉上眼睛。 赫蘿擁有賢狼這個別號並非浪得虛名,不出羅倫斯所料,她果然察覺到了真正的答案。 赫蘿發出「啪」一聲停止甩動尾巴,然後以更安靜的動作把原本把玩的貨幣放在書桌上。 「……哎,咱本來就在想可能是這麼回事。」 羅倫斯知道赫蘿是顧慮他才會這麼說。 狼與人類。 赫蘿的態度彷彿在說,兩者會對立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對了,那個啊,也有防盜賊的貨幣。所以——」 「汝啊。」 赫蘿顯得落寞地笑笑,然後嘆了口氣。 「汝這樣安慰人,反而會讓咱更難過。」 說著,赫蘿忽然跳下書桌,並回到床上去。羅倫斯想要搭腔,但已經太遲。赫蘿已經整個人鑽進被窩底下,尾巴也慢了一步收進被窩裡。 羅倫斯太大意了, 他一邊責怪自己明明知道事情會這樣,一邊嘆息,並准備把書桌上分類好的貨幣集中收進不同袋子。 就在這個瞬間,羅倫斯腦中忽然浮現一個念頭。 「對喔。既然這樣……」 說著,羅倫斯把手肘靠在椅背上,並回過頭看,赫蘿也一副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的模樣看向了羅倫斯。 「難得有你在,乾脆我們做一些防狼道具來賣,應該能夠大賺一筆吧?」 有些時候完全豁出去的態度會引來苦笑。 然後,不管是苦笑還是哪一種笑容,很多時候只要展露笑臉,就能夠讓心情或氣氛變得開朗。 赫蘿不停微微動著耳朵,並且顯得開心地翻身面向羅倫斯說:「然後呢?」 「好比說,做什麼樣的道具呢?」 赫蘿有時候會說出比其外表顯得更加幼稚的任性話語,有時候又會以連羅倫斯也做不到的乾脆態度抓住僅有的和好機會。 與這樣的旅伴一起旅行是最愉快的事情。 「我想一想喔。」 說著,羅倫斯讓視線在空中遊走。 「比方說發出討人厭的聲音來趕走狼,這樣如何?」 「咱們有時候確實會討厭尖銳刺耳的聲音,可是……這樣與其要趕走狼,反而比較容易引起注意唄。」 非常有道理的意見, 「那麼,祈求神明保佑呢?」 「除非這個神明每天都會喂食物給咱們。」 「聽說狼討厭聞到金屬的味道是真的嗎?」 「金屬?」 赫蘿一副總算聽見值得討論的東西似的模樣挺起身子,然後閉上眼睛轉動脖子。 「這東西聽起來好像有效。」 「那這樣,用鉛做成的圍裙會有效嗎?」 羅倫斯實際看過穿著這種圍裙的商人, 「嗯~」 「好比說,大家經常會說身上包著鏜甲的騎士或傭兵不容易遭到攻擊。」 「那是因為那些傢伙拿著長槍唄?那東西連咱也很頭痛。如果是長劍,咱們應該會因為看不出對方有沒有拿武器,而撲上去唄。」 赫蘿給的答案都非常有道理。 羅倫斯試著說出直率的點子。 「那這樣,單純使用難聞的味道會比較好嗎?」 「是唄,像是香草類的東西有的味道很難聞。對咱們而言,那味道比其他東西都來得討人厭。」 羅倫斯腦中立刻浮現了多種香草種類。 當中也包含了廉價的香草,所以羅倫斯說不真的能夠大賺一筆。 雖然已經足就快天黑的時刻,但如果是賣香草的商店,就算正准備打烊,也能夠站在店前面聞味道, 「要不要現在去看看呢?順便讓你醒酒一下。」 「唔,現在嗎?」 赫蘿驚訝地說道,然後改變念頭地展露溫和笑容。 「哎,好唄。」 「那好。」 羅倫斯收拾好東西並從椅子上坫起來的同時,面帶笑容望著羅倫斯的赫蘿也走下了床。 「不過,慢慢來,嗯?」 她一邊牽起羅倫斯的手,一邊這麼說。 西邊的天空一片紅,東邊則是逐漸化為藍色。 路上來來往往的人們把圍巾拉高到蓋住嘴巴的位置,然後一邊縮著身子,一邊忙著處理好本日最後一件事,或做起回家的准備。 經過不久前赫蘿還在店裡喝酒玩樂的酒吧時,正好看見招牌女孩在屋簷下懸掛動物油燈。招牌女孩與羅倫斯視線交會後,立刻露出可掬笑容揮了揮手。 羅倫斯一揮手回應招牌女孩,赫蘿立刻加重力道握住羅倫斯的手,但這般舉動已是每次必定會上演的開玩笑戲碼。 而且,除了招呼客人的基本禮貌之外,招牌女孩也沒有那麼多空閒時間理會一個旅行商人。 客人一個接著一個走進酒吧,而且店裡好像傳來呼喚聲,所以招牌女孩很快就走回了店內。 「嚴格說起來,那女孩應該是因為你的好酒量,才會親切打招呼吧。」 「喲?那這樣咱不應該揮手,而是應該去揮一揮空的酒杯。」 「那麼,我只要揮一揮變輕的荷包就好,是嗎?」 「咯咯,一點也沒錯。」 兩人一邊聊著這般無聊對話,一邊走在黃昏時分的城鎮。 羅倫斯不喜歡顯得哀愁的夏日黃昏,但冬天的黃昏則相反。 或許是因為在寒冷乾燥的空氣中,弄得一身塵埃工作完後,只要回到充滿柔和燈光的溫暖房間,就有美酒和佳餚等著自己, 雖然有這般想法與赫蘿完全一個樣,但每次還是忍不住走進酒吧,又忍不住松開荷包,這當中肯定有部分原因出在這種想法上。 羅倫斯一邊這麼想著,一邊與赫蘿走在路上,最後來到某家商店前方。 商店屋簷下掛著招牌,招牌上標示出代表藥商的磨缽圖樣。 一般來說,大部分的城鎮都草藥商負責銷售辛香料或香草。 藥店屋簷下堆若滿山看來詭異的乾草,店內也排列出多種塞在籃子裡的乾草。 不過,老闆弓著背在最裡面正忙著收東西。發現羅倫斯兩人站在店前面後,老闆一邊吐出少量白色氣息,一邊顯得過意不去地笑著說: 「這麼晚了還有客人啊?我們再一下子就要打烊了。」 「可不可以讓我們看一下子就好?」 老闆發出沙沙聲響移動著架子上的罐子和小俑子後,回答說: 「嗯……好吧,只要不會花太長時間。」 「謝謝。」 羅倫斯展露笑顏道謝後,赫蘿看見老闆把頭伸進最裡面的架子,立刻在羅倫斯耳邊低聲說: 「老闆方才是看見咱才答應的唄。」 「他可能在想這個迷上城鎮女孩的笨旅行商人,說不定會買香包給女孩。」 羅倫斯做出聳肩的動作後,赫蘿沒出聲地笑著。 「就算收到有香味的東西,也只會讓肚子變餓。」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 兩人在這般互動之下,拿超每一種排列在店面裡的香草一一聞味道。 黑色乾草、青色乾草、深綠色乾草、紅色乾草以及黃色乾草。 另外還有乾燥花和乾燥種子,也有許多問了老闆後,羅倫斯才知道其名字的香草。 至於赫蘿,她則是一邊嗅味道,一邊說出「硬邦邦的牛肉料理常有的味道、劣質酒常有的味道、黑面包常有的味道」的評語。基本上,這類味道嗆人的香草不是用來提升料埋美味,而足反過來消除難吃料理的味道。赫蘿八成是帶著諷刺或挖苦的意味說出這些評語。 不管怎樣,赫蘿靈敏的鼻子不停嗅出味道,還讓途中察覺其靈敏程度的老闆瞪大了眼睛,但羅倫斯這個知道謎底的人當然不覺得驚訝。 不過,真正讓羅倫斯感到驚訝的是,老闆發現赫蘿擁有靈敏嗅覺後,從最裡面搬出了好幾只小籃子。 「有件事情想請你務必幫忙。」 「唔?」 赫蘿先回頭看向羅倫斯,然後看向老闆。 「這個跟這個,還有這個跟這個。像這個也是,這些都是謠傳最近到處出現假貨的商品。我經營藥店三十年了,時而會因為買到假貨而遭遇慘痛經驗。聽說那些人是利用受過訓練的狗找到香味類似的草……方便花一下時間幫我聞聞看是不是假貨嗎?」 每種生意都有其勞心之處。 雖然赫蘿明顯露出不願意的表情,但羅倫斯精打細算地這麼詢問老闆: 「這女孩曾經在宅邸工作過,宅邸的女主人非常喜歡香草,所以她自然訓練出了靈敏嗅覺,老實說,我也是看中她這點才帶她出來。」 雖然這樣的說法顯得拐彎抹角,但老闆也不是外行人。 老闆立刻點了點頭,並開口說:「這點您不用擔心。」 「如果分辨得出是不是假貨,我願意提供這些當謝禮。」 老闆在秤重用的天秤一端擺上法碼,另一端擺上零錢。 商談成立。 「那麼,赫蘿。」 「……嗯……白色小麥面包。」 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赫蘿也確實提出報酬要求後,羅倫斯點了點頭。 店老闆拿在手上的香草似乎是價格昂貴的香草,提示給羅倫斯的金額世不算少。 這金額就算買了小麥面包給赫蘿,也還有得找錢。 如果是臨時收入,就是花光全部也無所謂。 「嗯。」 赫蘿原本向老闆拿了一小撮香草聞著味道,聽到羅倫斯這麼嘀咕了一聲後,抬起頭說: 「怎麼著?」 「喔,沒事。我突然想到有點事情要處理。我很快就回來,你在這邊等一下。」 雖然赫蘿露出不滿表情,但對老闆而言,似乎只要嗅得出香草味道的赫蘿留下來,羅倫斯在不在都無所謂。 羅倫斯輕輕拍了一下赫蘿的肩膀後,沒等待她回答便走了出去。 踏上歸途的人們身影逐漸湧現,在這般城鎮之中,羅倫斯朝向某處快步走著。 懷裡的貨幣輕輕發出當啷聲響。 羅倫斯處理完事情回到藥店後,發現赫蘿與老闆坐在店門口喝酒。 看見兩人一邊說什麼「願榮耀降臨藥商!」一邊喝酒,羅倫斯心想應該已經完成分辨味道的作業。 先發現羅倫斯回來的老闆一定出店門口,立刻一副就快街上去抱住羅倫斯的模樣,展露笑顏這麼說: 「真是太神奇了!這位姑娘的嗅覺相當准確。我把假貨泡在酒裡後,姑娘當場就識破了假貨。好險,差一點就虧大錢了!」 「那真是太好了。還讓您招待酒。」 「哪兒的話。跟我避開的虧損比起來,根本算不了什麼……對了,我當然還是會准備一大包謝禮答謝兩位。」 說著,老闆急急忙忙往最裡面走去: 赫蘿一副得意表情喝著酒,畢竟原本就還沒有酒醒,所以赫蘿的眼神已經有點恍惚。 「你喝太多了吧。」 「唔?咱辛苦工作了啊。不像汝只要把賺來的錢放進口袋就好,咱可是累壞了。」 或許是在生氣被羅倫斯丟下來,赫蘿一邊頂著羅倫斯胸口,一邊說話的眼神顯得意外認真。 不過羅倫斯沒有道歉,只是幫赫蘿拿下沾在嘴角的香草屑。 羅倫斯聞了聞香味後,發現是適合搭配葡萄酒的香草。 「看這樣子,根本沒時間完成我們當初的目的。」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赫蘿咕嘟咕嘟地喝下酒後,一副充滿怨恨的摸樣說: 「基本上,要尋找狼討厭的味道,就代表咱自己也要湊近鼻子聞那難聞的味道是唄?為什麼咱非得這麼做不可?』 雖不知道赫蘿是喝醉了,還是故意這麼說,但羅倫斯清楚知道丟下赫蘿這件事讓她相當生氣。 羅倫斯輕輕嘆了口氣,然後抓住赫蘿的手,並且沒收酒杯。 赫蘿似乎沒料到羅倫斯會做出這般舉動,她一副彷彿看見什麼奇妙光景似的模樣,發呆地看著酒懷從手中被拿走。 「酒呢?」 然後茫然地嘀咕說道。 看見赫蘿如此少根筋的可愛模樣,羅倫斯從懷裡拿出一樣東西取代回答。 羅倫斯之所以丟下赫蘿,並非真的有事情忘了處理。 他是前往兌換商、金飾工藝師,或是專門處理銀或鐵的工藝師所聚集的地方。 在幾乎所有店家都准備打烊的時刻,羅倫斯硬是請店家幫忙做了加工。 不過,一方面也是因為這加工很簡單,所以店家才會答應。 羅倫斯把取出的物品親手遞給了赫蘿。 那是打了洞,又用繩子串起的修米銅幣。 「這是……?」 「只是浪費一枚銅幣而已。而且,這種威風凜凜的圖樣感覺比較適合你。」 赫蘿一直看著銅幣,然後看向羅倫斯。 可能是喝了酒的關系,赫蘿的雙眼濕潤,而羅倫斯肯定一輩了也不會忘記赫蘿在那之後露出的笑咪咪模樣。 「可是……」 說著,赫蘿朝向羅倫斯接續說: 「如果戴上這東西,旅途中咱可能會見不到同伴,不是嗎?」 因為修米銅幣是彼當成防狼的護身物,所以難怪赫蘿會這麼說。 不過,羅倫斯拿起垂在銅幣下方的繩子,一邊掛在赫蘿的脖了上,一邊這麼說: 「你只要在到了城鎮時,再戴上就好了。」 赫蘿乖乖地讓羅倫斯為自己戴上銅幣,並且在羅倫斯為了讓繩子穿過頭發而把臉貼近時詢問: 「什麼意思?」 香味夾雜著酒味撲鼻而來,但那香味有別於香草或香油,而足赫蘿身上的淡淡香甜氣味。 沒有什麼比這香味更能夠讓人變得大膽。 「這樣在城鎮的時候,其他色狼就不會靠近你。」 看見赫蘿驚訝得甚至僵住了身子,羅倫斯不禁心想幸好事先沒收了酒杯。 她的耳朵用力挺起,力道讓三角頭巾差點脫落下來。在那之旁,赫蘿一副按捺不住的模樣發出噗哧一聲,並彎趙身子笑了起來。 這時店老闆正好拿著報酬從店內走出來,看見赫蘿的模樣後,瞪大了眼睛。 羅倫斯朝向店老闆露出苦笑,赫蘿也幾乎在那同時挺起身子,並抱住羅倫斯的手臂。 「噗咯咯咯……大笨驢,真是一隻大笨驢。」 「夠肉麻了吧?」 「咯咯咯……」 赫蘿繼續大笑一陣後,挺起身子這麼說: 「肉麻到發臭。」 「臭到其他狼都不會靠近?」 從為赫蘿的大笑模樣感到吃驚的店老闆手中收下報酬後,羅倫斯支付了赫蘿喝下的酒錢。 如羅倫斯所預料,老闆果然提出希望僱用赫蘿的請求,但羅倫斯當然拒絕了。 他牽起赫蘿走了出去。 赫蘿到現在還笑個不停,並且緊緊抱住羅倫斯的手臂,片刻也不肯松開。 看著星光開始閃爍的天空,羅倫斯忽然想起一件事,並詢問說: 「對了,如果真的有那麼臭……」 「嗯?」 「就算買了泥炭,你也不會在意那臭味了吧?」 大笑到眼中滲出淚水的赫蘿再次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然後做了一次深呼吸。 「真是被汝打敗了。」 修米銅幣在赫蘿胸前晃動著。 黃昏下,銅幣上表情威風凜凜的狼,也快要受不了地發出嘆息聲。 第十三卷 Side Colors III 狼與銀色的嘆息 回頭一看,發現距離馬車已有好一段路。 捉弄著野兔母子時,不知不覺中玩得太投入。 這下子真不知道是誰在捉弄誰。 拍了拍綁在腰上的大塊布料,然後對著野兔露出笑容宣告游戲結束。這時,野兔母子互看一跟後,腳步輕快地走遠了。 「好了。」 說罷,這方也決定走回巢穴。 這次的巢穴比較特別,是用木頭與鐵做成,前方還有馬匹拉動,並且帶有車輪。 雖然巢穴時而會堆滿貨物,但最近沒有堆放太多東西,所以相當舒適。如果堆放太多貨物,就會挾窄得讓人難受;但堆放太少,又會冷得讓人頭痛。 只要在木箱與木箱之間鋪上生皮,感覺有東西擋住兩側,就能夠得到安心感,同時具有極佳的擋風效果。然後,在中間擺上塞滿穀物的袋子當作枕頭,再准備大量的棉被。接下來只要躺下來在棉被底下縮成一團,然後看是要發呆地數木箱上的木紋也好,要眺望天空也行。 今天天氣這麼好,棉被一定曬得暖烘烘又蓬鬆。 一方面因為剛吃完午餐,想像了一下窩在棉被底下的感覺後。忍不住打起了哈欠。 因為人類的嘴巴兩邊有臉頰,所以打起哈欠來有些難受,但伸懶腰時能夠把兩手舉得高高的,也是人類才享受得到的舒服感。 雖然覺得熟悉了好幾百年的狼模樣才是真實的自己,但人類模樣盡管有諸多不便,卻也不覺得討厭就是了。最重要的是,人類會有與眾不同時想法想要裝扮自己。雖然狼也會注重毛發狀況,但根本比不上人類裝扮自己的行為。 如果以狼來比喻人類這種行為,就像狼會依照當天心情變換毛發顏色,或變換造型一樣。這怎麼可能不愉快呢? 不過,最大的樂趣還是在於讓其他人看見自己的裝扮,然後觀察對方的各種反應。 就這點來說,旅伴就是最佳對象。一條圍巾或一件長袍就能夠讓旅伴有很大的反應。 至於問題點呢,就是必須花錢才有辦法裝扮自己,這方是堂堂賢狼,如果在意金錢這種人類世界的無聊東西,有可能損及名聲;但既然以人類模樣與人類旅伴一起旅行,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而且,旅伴是個從商的旅行商人,說到旅伴對於金錢有多麼執著,就教人覺得難以置信。好比說現在之所以會繞道來到這片草原,旅伴口中說是因為天氣晴朗又正好是午餐時間,但其實明顯足為了其他理由。 旅伴是為了讓馬兒吃草以節省飼料費,還有前幾天拜訪了一個城鎮,在那裡看見的東西讓旅伴在意得不得了。 從昨晚開始旅伴就一直心不在焉,就是聽到這方搭腔說話,也只是愛理不理地回答。方才吃午餐時也一樣,旅伴的目光一直看著遠方,連這方偷吃了兩塊乳酪也沒發現。 說到旅伴到底在想什麼,似乎是在鎮上看見的貨幣及皮草。 不管是貨幣還是皮草,流通於人類世界的種類都多得讓人難以置信,而兩者的交換比率似乎讓旅伴掛念不已。事情就是,聽說拿黑色皮草交換白色銀幣,再用白色銀幣購買咖啡色皮草,再將這個咖啡色皮草交換成紅色銅幣,最後用紅色銅幣幣買來黑色皮草,就有可能賺到錢。 為了這件事情,旅伴從昨晚就—直計算著。 在人類世界旅行時,不管做什麼事情都需要用到金錢,而且旅伴本來就是為了賺錢而旅行,所以這方沒道理生氣。 看見旅伴做著如此讓人熱淚的努力,怎麼好意思要求旅伴買根本沒辦法填飽肚子的東西? 不過,盡管回到了馬車上,旅伴卻幾乎沒發現的態度,還是讓人不禁微微膨起尾巴就是了。 「汝啊,要待在這裡待到什麼時候?」 這方一邊拍打棉被,一邊這麼詢問。 或許是稍微加重語調說話奏了效,旅伴總算從木板上挪開視線,並抬起了頭。旅伴似乎也沒有好好吃午餐,只顧著一手拿著切削過的樹枝,在塗上蠟的板子上刮來刮去地計算個不停。 「嗯……哎呀,已經這麼晚了啊。」 不愧是具有智慧的人類,無論在任何地方,只抬頭仰望天空,就能夠立刻看出時辰。 旅伴急忙收拾好木板和樹枝,然後把面包塞進嘴裡。 似乎完全沒有發現這方偷吃了兩塊乳酪。 「你散步完了嗎?」 然而,這方重新鋪上拍打過的棉被,正准備鑽進去時,旅伴突然這麼說。 旅伴看似沒在注意,但其實還是看得很仔細。 「咱擔心要是跑太遠,汝會害怕。」 旅伴一副樂天派的模樣笑了笑。看見那副蠢樣,有時候真會讓人想要壞心眼地躲起來一下。 要是發現這方不見,旅伴肯定會丑態畢露。 不過,說到旅什的愚蠢程度,就像貓明明怕水,卻想要抓池裡的魚一樣。 旅伴什麼話不說,偏偏說出這般反駁話語: 「怕什麼,你跑得再遠,只要肚子餓了,自然就會回來。」 因為這樣就生氣顯得太蠢,所以這方露出笑容回應後,這個笨蛋旅伴立刻表現出自以為很風趣的得意模樣。 一個人能夠愚蠢到這般程度,應該值得誇獎了吧。 「好了,那就把馬兒綁回去,差不多出發吧。」 說著,旅伴從駕座站起來,然後朝向松綁的馬兒走去。 這方托腮倚在駕座邊緣上,望著旅伴的舉動。 旅伴明明是個爛好人又膽小,卻很愛面子,有時候還會表現得自信滿滿。 有些時候旅伴會把金錢這種無聊的東西,視為僅次於性命的第二重要物,甚至會有讓人感到可怕的時候。 可是,本以為這樣的旅伴會存下所有賺來的錢,卻在一些怪吔方會做出慷慨表現,害得這方老是忍不住搖起尾巴。 旅伴似乎認為這方是為了食物才跟隨著他,難道旅伴真的認為擁有賢狼名號的這方,會只因為「人類料理的食物太好吃」如此膚淺的事情而忘了自我嗎? 旅伴說什麼「只要肚子餓了,自然就會回來」,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這方之所以會主動回來,是因為不想一人孤單吃飯,而聽到有飯吃就會忍不住搖起尾巴,是因為旅伴願意為了這方掏腰包。 「大笨驢……」 原本吃著草的馬兒顯得不悅地甩著頭,旅伴的腳步隨之左搖右晃。 這副德性的旅伴有時候還會覺得自己是人類世界裡冷靜沉著的狼,真是笑死人了。這方把臉靠在駕座邊緣上,喃喃說了句:「明明是一隻羊。」 四週一片寧靜,還有溫暖的陽光陪伴,而少根筋的旅伴就在視線前方。 這樣的生活沒有任何不是之處,也沒有任何不滿之處。 這方世不禁大意地在嘴角自然浮現微笑,察覺目己這般奇怪舉動後,笑意變得更深了。 「或許大笨驢是咱自己吶。」 受不了自己地喃喃說道,然後讓視線落在地面上。 下一秒鐘,發現有一樣怪東西掉落在草叢之間。 「什麼東西?」 這方試著探出身子仔細看,但還是看不出來是何物。 最後走下貨台拿起掉落物一看,發現是一條皮繩圈,上頭纏著金屬做成的動物臉型。 「這是什麼東西?」 這方一邊嘀咕,一邊左一次右一次地望著掉落韌時,傳來旅伴的聲音: 「喔、來。」 馬兒原本盡情享受著久違的自由,旅伴的打擾似乎讓馬兒相當生氣。 這方與馬兒的烏黑大眼睛視線交會後,馬兒遷怒他人地投來霸氣十足的目光。 不過,馬兒如果有想要逃跑的意思,機會再多不過了。 重點就是,馬兒根本不把旅伴看在眼裡。 活該。 「乖!別亂動!讓我把這個綁上去……好、好,我知道了啦。嘿咻!」 即便如此,旅伴還是動作熟練地一邊閃躲,一邊迅速綁住馬兒。 總是表現完美的人偶爾做出少根筋舉動會讓人覺得可愛,而總是少根筋的人偶爾做出敏捷表現,感覺也不錯。 然而,當旅伴疲憊地嘆口氣時,被馬兒從後方用鼻尖頂了一下。果然還是平常的那個旅伴。 「真是的……好了,出發了喔……怎麼了?」 旅伴肯定以為這方早就躺在貨台上用棉被裹住身體,才會這麼詢問。原本打算問問看方才撿到的是什麼東西,但因為想到了其他事情,最後也就沒有發問。 含糊地回答後,踏著車輪跳上貨台, 旅伴似乎也沒有特別在意的樣子。坐上駕座後,旅伴握住韁繩重新展開旅程。 在喀啦喀啦作響的馬車貨台上,一邊躺在棉被上,一邊拿出撿來的東西重新觀察一遍。 人類世界有很多從未聽過的石頭或金屬在市場流通,而這東西似乎是用常見的鉛做成。大小差不多有大拇指頭這麼大,上面的動物臉型圖樣看起來像小狗或狐狸,不然就是長得醜陋的狼。 這東西似乎經過漫長歲月的洗刷,整體雕刻面受到磨損而變得渾圓,雕花較細膩的部位也已經泛黑。盡管如此,這般長年使用的老舊感,反而讓人感覺別有一番風味。 對賢狼而言,這種別具風格或韻味的東西,會比閃閃發光的東西來得合適。難得這東西還綁上了皮繩圈,或許可以戴在身上來觀察旅伴會有什麼反應。 先嘗試綁在手腕上,但因為繩子太長,所以不太好看。心想接著掛在脖子上看看好了,但後來發現脖子上已經掛著麥袋。 掛在哪裡好呢?嗯?有個好點子了。 人類都會用細繩綁起頭發了,所以換成是狼,這麼做也沒有什麼好奇怪。 雖然這條皮繩長了一些,但打了結梢作調整後,正好掛了上去。 一方面因為鉛塊部分差不多有大拇指頭這麼大,所以掛起來不會顯得太小家子氣。 要是在森林或在麥田裡,絕對不會有用繩子綁住尾巴的想法。 站超身子後,忍不住像只小狗一樣,追著在尾巴中間晃動的飾品原地繞了一圈。 「呵呵呵。」 一邊心想「意外撿到了好東西」,一邊在臉上綻放笑容時—— 「啊!對了。有件事情想問你一下。」 說著,旅伴在駕座上轉頭面向這方。 旅伴好巧不巧地在這方扭轉身體看著自己尾巴的瞬間轉頭,這方就是想掩飾都難。 再說,反正本來就打算戴起來給旅伴看,所以乾脆豁出去地對著一臉愕然說「你在做什麼?」 的旅伴,甩了一下尾巴炫耀說: 「如何?汝不覺得很好看嗎?」 這方雙手叉腰,並且學著以前在城鎮看過的舞孃那樣繞了一圈。 旅伴的視線盯著尾巴不放。 似乎連話都說不出來。 「呃、喔,好看,可是……」 可是? 旅伴該不會又因為不甘心直率地說出感想,而打算說一些令人厭惡的話語? 這方心想「真是一隻不坦率的雄性」時,旅伴突然這麼說: 「那東西哪來的?」 「嗯?附近撿來的。」 再次看向自己後,還是覺得很合適。 接近黑色的深灰色飾品放在咖啡色毛發與前端白色毛發之間,散發出十足的存在感。 旅伴露出怪異表情望著這方好一會兒時間,看見這方不停甩動尾巴後,旅伴只說了句:「這樣啊。」便重新面向前方。 每次這方像城鎮女孩那樣做出微微傾頭的動作時,旅伴就會立刻失去冷靜。 旅伴會有這般怪異反應,可見這個飾品戴在這方身上有多麼好看。 用鼻子發出嘆息聲後,輕快地跳上駕座。 「那麼,汝想問咱什麼?」 因為身高差距,所以坐在旅伴身旁時,必須抬頭仰望旅伴。 這方以巨狼模樣現身時,大多數存在都在視線下方。 或許是這樣的緣故,只是做出抬頭仰望的姿勢,就會讓這方有種像在撒嬌的感覺。雖然剛開始有些難為情,但現在已變成喜愛的姿勢。 如果旅伴因為這方抬頭仰望而變得行徑詭異,更是讓人開心。 這次沒有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而是拚命像個小孩子一樣朝向旅伴露出天真笑臉。旅伴斜眼瞥了這方一眼,看得出來拚命想要掩飾困惑。 除了吃飯和午睡的愉快時光之外,就屬此刻最開心了。 這方開心地笑著時,旅伴先咳了一聲,然後總算開口說: 「咳!喔,沒什麼,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 旅伴說到一半時,瞥了—尾巴一眼; 如果旅伴是刻意這麼做,就是要這方立刻屈服似乎也無不可。 「我們昨天還停留的那個城鎮,關於那裡的皮草啊。」 「嗯。」 旅伴似乎抓到了賺錢的線索。 只要旅伴賺到了錢,就能夠吃到好吃的食物,更重要的是,旅伴的心情也會變好。 雖然沒打算諂媚旅伴,但既然要一起旅行,有笑容相伴當然比較好。 這方擺出一副「真是拿汝沒轍」的模樣也咳了一聲,然後發出「嗯」的一聲。 旅伴立刻不停地迅速發問,一下子詢問那皮草的品質如何,一下子又詢問這皮草的品質如何。人類會以眼睛觀察,並用手觸摸來確認皮草品質,但對這方而言,只要稍微聞一下味道,就能夠立刻知道好壞。 隨著這方一一做出那皮草品質根好、這皮草品質不好的回答,看向這方的旅伴意識,慢慢從眼前轉移到記憶中的商品。 回答完最後一個問題後,旅伴連一聲道謝也沒有,便陷入了沉默。 雖然忍不住心想「真是個沒禮貌的傢伙」,但其實並不討厭旅伴認真思考的表情。這方感到疲憊地眺望著旅伴認真思考的側臉時,旅伴似乎想到了什麼而把手伸向貨台拿東西。 旅伴把塗上蠟的木仮放在膝蓋上,看著刻在木板上的一大片計算結果不知嘟噥著什麼後,突然大叫說:「果然是這樣沒錯!」 人類不僅嗅覺遲鈍、聽覺遲鈍,時而還會毫不在意地大聲吼叫,一點禮貌都沒有。 雖然不僅這方,連馬兒也嚇了一跳,但旅伴依舊一副不在意的模樣,粗魯地把木板往貨台一丟,立刻拉動韁繩讓馬兒停下腳步。 「……怎麼著?」 因為耳朵還嗡嗡叫個不停,所以一邊像小貓一樣用手按住耳根,一邊詢問後,旅伴露出開朗得數人反胃的表情說: 「皮草行情果然有疏漏,這下終於能夠大撈一筆了!」 旅伴准備折返回去時的表情,稚嫩得宛如連牙齒都還沒長齊的小狗。 因為—直跟隨在旅伴身邊,所以對生意構造多少有一些瞭解, 不過,反覆買進又賣出各種物品,再回到最初的物品後,真有可能產生利益嗎? 照旅伴所說,似乎真有可能。 「就像買大金額的物品時,如果支付一大堆小金額的貨幣會招店家嫌棄一樣,買小金額的物品時,如果拿出高額貨幣也會惹人嫌。這麼一來,采買東西時就必須配合不同物品拿出適當的貨幣。不過,有時候皮草會以皮草互換,貨幣也一樣。重點就是……」 「進行交換之際,整體來看會出現不合理的現象,是嗎?」 「沒錯。我已經計算過很多遍,也發現果然沒有錯。只要在鎮上賣出又買進,就能夠賺到兩成到三成的利潤。這生意太好賺了!」 雖然知道應該是很了不起的發現,但看見旅伴太過興奮的表現,反而讓人覺得掃興。而且,難得在尾巴掛了飾品,卻還沒聽到誇獎話語。 然而,旅伴本來就是個沒辦法同時注意兩件事情的人。恐怕沒辦法一開始就要求太多。 穿過今天早上才經過的城牆,進到了城鎮,城鎮裡依舊人潮擁擠,看見這般人潮,就會忍不住懷疑旅伴真的發現了這麼多人沒發現的事情嗎? 不過,理所當然地,任何事情都可能成功,也可能失敗。至少能夠確定的一點是,旅伴絕對沒有忘記這方遺忘許久的冒險心。 看見旅伴恨不得早一刻進行交易、急得心裡發癢的側臉,連坐在旁邊的人也不禁開心了起來。 然而,旅伴一來到馬店安頓好馬兒,立刻朝向這方說出這般話語: 「那麼,你可不可以到酒吧等找一下?」 「咦?」 這方不禁僵住了身子。因為這方以為自己肯定會與旅伴同行,然後幫忙聞皮革味道分辨好壞,或聽聲音分辨貨幣。老實說,旅伴的舉動甚至讓人有種被捉弄的感覺。 「我必須不停往返多家商店。人潮這麼多,你應該不想被人拉著到處跑來跑去吧?」 旅伴太狡猾了。 只要老實說帶這方一起行動很麻煩不就好了?在明顯看得出旅伴不想帶這方一起行動,又聽到「你不想去吧?」的狀況下,除了「是啊」兩寧還能夠回答什麼? 商人懂得利用真心話和體面話,讓話題順著對自己有利的方向走,而旅伴的說法正是商人才會有的表現。 旅伴經常會做出這樣的表現,只是自己沒有特別意識到而已。 「哎,是啊。」 看見旅伴臉上浮現顯得曖昧的虛假笑容,這力毫不掩飾地露出不悅表情說道,結果不知道旅伴會錯了什麼意,像對待小孩子一樣摸了摸這方的頭。 反正旅伴一定覺得這方是個怕寂寞的人,所以因為寂寞而在鬧別扭。 為什麼這樣旅伴就會覺得自己才是握住對方韁繩的人呢? 雖然愚蠢到令人難以置信,但看見旅伴那自信滿滿的表晴,又會忍不住覺得可愛,看來更加令人難以置信的應該是這方才對。 「那麼,應該不會要咱兩手空空的去唄?」 旅伴外表看起來纖瘦,但其實不然,這方抱件其結實手臂說道。 雖然旅伴露出極度厭惡的表情,但最後還是給了這方一枚美麗的銀幣。 對於這次的交易,旅伴似乎相當有信心。 「不要全部用完啊。」 盡管如此,旅伴還是不忘這麼叮嚀。 雖然很想反駁說「帶咱一起去就不需要花半毛錢」,但還是放過了旅伴。 事實上,旅伴或許真的沒有那麼多時間悠哉地帶著這方一起行動。 在城牆團團圍仕的城鎮裡,似乎完全照著鐘聲決定時段。 這裡的鐘聲響了,這裡的市場就會開始營業;那裡的鐘聲響了,那裡的工匠們就會開始休息。看見這般光景,就像看見配合著太鼓聲音跳舞給大家看的小丑一樣。尤其是從旅途中停靠的旅館二樓,拿著酒杯發愣地眺望著人潮流動時,感覺特別強烈。 這麼一想,不禁覺得在寬廣大地上獨自驅使馬車,並且只相信自己的技巧和直覺,頂多只會遵從月亮和太陽運行的旅伴,在人類當中肯定屬於相當自由的一群。 自由與韌性是從同一處泉水湧出。盡管少根筋又是個爛好人,卻能夠在旅伴身上某處找到吸引人的韌性,這都是因為旅伴是一個相信自我力量的強大存在。 盡管一邊回想一路來的旅行,一邊思考各種事情,還是無法安撫被丟下的孤單心靈。 或者應該說,還是無法找到平息怒氣的藉口。 這方拿著僅僅一枚銀幣的零用錢,被迫坐在拆除所有面向道路的牆壁,呈現開放空間的酒吧角落。太陽還沒下山的時刻,不是一些怠惰旅人,就淨是一些像魚乾一樣曬得乾巴巴的傢伙會來到酒吧。盡管有這些人,酒吧裡的客人還是很少,而這方竟然落得必須坐在冷清酒吧的角落,發愣地望著街上人潮來來往往的下場。 而且,這方連換件衣服的時間都沒有,所以遺是一身人類稱呼為修女的裝扮。 因為這身裝扮,時而會有人靠近這方桌位,而且每個人都會說出同一句話,然後放下零錢在桌上。 「願神庇佑……」 這些人會朝向這方行一個禮,時而還會要求握手,然後回到自己的桌位。 這方明明那麼討厭被人當成神明敬仰,現在晉到這般愚蠢的敬仰方式對待,卻連生氣的氣力都沒有,真是太教人感動了。 時而抓起炒豆子吃,然後喝口酒順便吞下打哈欠而滲出的淚水。 因為考慮到那隻大笨驢旅伴萬一沒有順利做成生意,所以點了又酸又難喝的劣質葡萄酒。 這葡萄酒的難喝程度足以讓入睡意全消,也足以讓人忘不了被丟下的怒氣。帶著怨恨心情用手指挖出殘留在嘴裡的葡萄渣時,熟悉的輪廓忽然印入眼簾。 那是背著大量皮草、眾精會神地向前走去的旅伴身影, 旅伴那眼神說出生意做得順釗。 雖然旅伴好像沒什麼自覺,但生意做得順利時,那表情明顯看得出旅伴一直對著自己說「我很冷靜」。相反地生意失敗時,則會露出拚命對著自己說「我沒有失去冷靜」。 重點就是,旅伴內心永遠處於慌張狀態。 大概只有在睡著時,旅伴才會真正冷靜下來。 因為平常想要看見旅伴的冷靜模樣實在太難,所以這方時而會算準旅伴睡著的時間,然後一直凝視旅伴的睡臉。要是旅伴知道這事情,不知會做出什麼反應? 八成會緊張得睡不著覺吧。 不過,這樣世挺可愛的就是了。想著想著,不知不覺中葡萄酒已經見底了。 沒有交談對象時,總會不小心多喝幾口酒。 舉高空酒杯,向閒得沒事做的老闆加點了一杯。 不知道路過酒吧前方幾次後,旅伴突然從人群之中走進這方的寧靜世界來。 因為老是點難喝的淡酒來喝,只會喝得滿肚子水,所以最後點了面包和乳酪之類的食物,而旅伴就在這時走進酒吧。不過,旅伴完全沒有要責怪這方太浪費的意思。 還露出了滿面笑容。 那笑容之燦爛,就算旅伴就這麼抱緊這方,並用臉頰磨蹭這方臉頰,世不會讓人感到吃驚。 「這種搶先所有對手一步的感覺,真定爽快極了。」 說罷,旅伴捏了一下這方的臉頰, 旅伴似乎真的很開心。 即便如此,旅伴卻沒有要多拿出一枚銀幣的意思。不過,這種態度確實非常符合旅伴的作風就是了。 「小心別掉進陷阱才好吶。」 「我會在掉進陷阱之前跳過去。」 真沒想到旅伴還好意思說出如此令人難以置信的話語,也不回想看看一路來旅途上遭遇的種種。不過,光是看見旅伴那自信滿滿的表情,就會讓人忍不住露出微笑。最後,這方還是笑著送旅伴走出酒吧。 不過,隨著旅伴路過的次數增多,背上的皮草數量也愈來愈多,從這點也能夠看出旅伴確實賺了錢。 想要賺更多錢,就必須准備更多資金。 有一次旅伴因為這樣一腳踩進陷阱裡,而決走進行這次交易前,旅伴之所以會詢問皮草的品 質好壞,想必是為了判斷萬一交易無法順利進行時,最多可能必須承擔多少虧損。 這般態度慎重得令人厭煩,而旅伴會如此慎重,想必與其平時的言行舉止有關。 舉例來說,旅伴經常做出不會討人歡心,也不會惹人討厭的安全應對,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既膽小又愛算計。這副德性的旅伴如果在事到緊要關頭時,還表現出不可靠的樣子,這方就會不客氣地用後腳踹開旅伴,但無奈歷該表現的時候,旅伴還是會好好表現一番,實在狡猾極了。 不過,如果旅伴平時就充滿勇氣又大膽,或許同樣是個麻煩的傢伙。 一邊想著這些事晴,一邊喝光已經記不得是第幾杯的酒。因為酒杯一下子就見底,讓人不禁懷疑酒懷可能破了洞,所以把酒杯例過來搖了搖、這時,突然看見兩只腳出現在眼前,不禁嚇了一跳。因為喝了酒,視野似乎變得狹窄。 拾起頭一看,看見了瀏海因汗水而貼在額頭上,喜色滿面的旅伴面容。 「大賺了一筆!」 旅伴拍了一下腰部說道,腰上還綁著就快裂開來的荷包。 「不過,途中有其他傢伙發現同樣的事情而插隊進來搶生意,害我少賺了一些就是了。我在大家同歸於盡之前,趕緊收手回來。」 旅伴一屁股地坐在椅子上後,點了酒,並一鼓作氣地喝下一半送上桌的酒,然後用力嘆了口氣。 旅伴身上散發出塵埃味,看得出來四處奔波了許久。 「我很想說一起乾懷慶祝吧,但看你好像有點醉了。」 旅伴看向這方一邊露出苦笑,一邊說道。 這方忍不住想要表現出嘔氣模樣,而拿起早巳見底的酒杯送到到嘴邊。 「明天再點好喝的酒,重新喝過一遍好了。今天晚上就先找家旅館……話說回來,還真是大賺了一筆呢。」 旅伴幾乎一鼓作氣地喝下剩餘的酒,然後顯得開心地說道。 旅伴應該是真的很開心吧。 看見旅伴如此開心的表情,這方當然只能陪笑。 「總之,先離開這裡吧。你走得動嗎?」 抱著宛如等了好幾百年,才看見有人伸出手的懷念心情握住旅伴的手後,發現旅伴的手比喝醉酒的這方溫暖得多。那股溫暖會讓人頭部深處發麻,產生一種近似睡意的感覺。 盡管有損賢狼名譽,但旅伴忙著付錢的時候,也依舊表現得像個想睡而鬧脾氣的小孩子一樣賴在旅伴身上。 「喂,振作點。旅館一下子就到了。」 聽到旅伴說什麼「振作點」還是「沒事吧」之類的話語,會讓人雙腳變得更加無力。 像個幼童一樣讓旅伴牽著手,走在城鎮傍晚時刻特有的人潮熱氣之中, 噪音如洪水般湧進耳中,就算幾乎完全閉著眼睛,也能夠輕易掌握到城鎮的狀況。人類的交談聲、動物叫聲、敲打物品的聲音,還有不知拉動何物的聲音。 雖然有這麼多種聲音在四周縈繞,但惟獨旅伴的心跳聲聽得特別清楚。 不對,還足那是自己的心跳聲? 這般模糊不清的感覺舒服極了,踩著輕飄飄的腳步之中,只清楚記得旅伴牽著這方的手。 真希望這般愉快時光永遠持續下去。 腦中浮現這般想法後,不禁覺得自己愚蠢極了。就在這時—— 「你說不能買這皮草是什麼意思!?」 這般怒吼聲博進耳中後,意識忽然被拉了回來。 「不能買就是不能買。我們接到公會的通知,說皮草被當成投機取巧的交易商品。除非再接到公會通知,否則不能買皮草。」 「搞什麼啊!」 在喧鬧不已的城鎮裡,不會有人有那閒工夫去注意這般怒吼聲。 但是,旅伴直到方才還利用皮草大賺了一筆,被這樣的旅伴牽著手,就是不想注意也難。 「好險。」 旅伴看向這方露出壞心眼的笑容這麼說。 不過是偶爾順利做成生意,旅伴就立刻這副得意摸樣;雖然抱著這般想法,但一方面受到共享秘密的不道德感影響,這方世不禁慶幸逃過一劫而笑了出來。 然而,目前正面臨危機的商人們似乎無法忍受事實。 「叫公會會長出來!」 商人最後這麼怒吼一句,並用力拍打商品櫃。 事態演變到這般地步,就連城鎮的居民也開始停下腳步看熱鬧。 抱著滿山相同皮草的商人表現得更是激動,但怎麼看都知道那商人在演戲。商人們想必是抱著刻意大吵大鬧一番,然後硬是要求買家買下皮草的計謀。旅伴也經常會做出這般表現,不得不說商人的放任行為實在令人驚訝。 這方甚至抱著佩服的心情眺望著吵鬧的商人們。 「走吧。」 只有自己一人順利進行完交易的旅伴,拉著這方的手打算走出去。 旅伴的表情顯得有些僵硬,或許他順利進行完交易,卻不忍心看見其他人面臨虧損。 雖然有些愚蠢,但是個溫柔體貼的雄性。 一邊這麼想著,一邊被旅伴拉著准備踏出步伐的瞬間—— 「你看!這上面確實蓋了狄尼歐布魯克公會印章!這樣你還說不能買是有什麼意圖!?」 這麼說罷,商人從堆高如山的皮草中拿出一大捆皮草,並高舉在頭上。受到強勢推銷的商人露出感到困惑的表情,想必那印章應該是用來證明什麼的存在。 一路看著旅伴敞生意後,會發現人類經常使用「信用」這東西。因為做生意經常必須向陌生人采買或接收各種物品,所以說什麼也需要「信用」這東西。對推銷皮草的那名商人來說,自己明明已經出示值得信用的存在,卻被對方拒絕交易,當然會想發脾氣。 望著商人心想「真是棘手」時,旅伴急忙想要拉著這方前進,但這方出力反抗,並當場停下腳步,這方會做出這般舉動,並非因為憐憫賣不出皮草的商人。 那名商人高舉在頭上的皮革束吸引了這方目光。皮單束用了一條皮繩捆綁住,而掛在皮繩上的東西十分眼熟。 那是一顆泛黑的銀色圓形物,就是掛在深褐色皮草束上,仍顯得十分醒目。 旅伴使出更大力氣拉著這方,但這方反抗地回過頭看,接著看向長袍底下的尾巴。然後,再次朝向情緒激動的商人一看,發現那顆銀色圓形物與這方撿來的東西恰巧形狀相同。 而且,商人拿在手上的是品質不太好,毛發又乾燥的狐狸皮草。 旅伴牽著這方的手掌心慢慢滲出汗水。 這方立刻想通了在馬車上的所有互動是怎麼回事。 旅伴看見這方正尾巴綁上皮繩而開心的模樣後,並非因為那東西太襯托這方,才會顯得慌張。而是因為綁在尾巴上的那東西就等於買賣狐狸皮草時,會掛在皮草上的價格標簽。 就算再愚蠢,也沒有笨狼在自己的尾巴上掛起價格標簽,然後開心得不得了。 這麼一來,以為旅伴是因為覺得太好看而顯得慌張的這方,簡直就是個無藥可救的笨蛋。 不過,讓這方生氣的事情不止這一件。 旅伴那時的態度和現在的態度也數人生氣, 看見這方愚蠢地在自己的尾巴綁上價格標簽,卻開心不已的表現,旅伴肯定打算隱瞞真相到底。旅伴方才急著拉著這方離去,也不肯帶著這方一起在城鎮走動,還有坐在駕座上動不動就輕瞥這方的尾巴,然後露出慌張模樣,這一切肯定也是為了隱瞞真相到底。依旅伴的個性,肯定是抱著如果能夠不掀起風波,還是保持沉默才是上策的想法。現在一切真相都呈現在眼前,旅伴卻身體僵硬地看著這方什麼話也不說,從這樣的表現也明顯看得出旅伴原本的打算。 這方只知道旅伴應該沒有惡意,更沒有一絲想要取笑這方做出愚蠢表現的意思。 但是,就算是這樣,也不應該讓賢狼變成如此愚蠢的小丑。 雖然不知多少次都覺得包覆在人類嘴巴兩側的臉頰很麻煩,但此刻不禁感謝起臉頰遮住了因為情怒而就快露出的尖牙。 不然就是應該感謝臉頰的方便性,讓這方能夠一直保持虛假表情。 「你、你聽我說喔?」 旅伴靠著少得可憐的智慧思考,並且好不容易擠出話語的瞬間—— 這方松開旅伴淨是冷汗的手,然後緊緊抱住旅伴的手臂。這方學著城鎮裡的人類女孩那樣把臉貼在旅伴身上,並且緊緊貼著身子。 旅伴身體變得僵硬。旅伴肯定是回想起在森林或高山上遇到野狗攻擊的經驗。 不過,這方不是野狗。 而是約伊茲的賢狼赫蘿, 這方抬起頭,並笑容滿面地這麼說: 「好了,綁在咱手上的這個旅行商人,不知道是何等品質吶?」 「不是啊,是你自己——」 「汝賺了很多錢,是唄?呵呵呵。不知道會喝什麼好酒來慶祝,好期待啊,嗯?」 如果要問是哪一方的錯,八成是這方的錯。 盡管如此,有些事情還是不能放過。 雖然旅伴似乎多少感覺到不合理,但在表情痛苦地凝視著這方後,還是無力地點了點頭。 這方當然不可能放過了。 城鎮裡到處都是人,而旅伴具有超越這麼多人的智慧,怎麼能夠放過讓旅伴屈服於這方任性之下的機會。 這般舉動非常愚蠢。 盡管如此,還是忍不住這麼做。 因為雖然旅伴嘆了口氣,然後無精打采地走了出去,但從其側臉看得出來並不討厭這方的任性舉動。 這方用力抱緊旅伴的手臂。 就彷彿想要告訴世人,只有這只賢狼知道旅伴真正具有的價值以及品質。 這般舉動非常愚蠢,但或許在自己尾巴綁上價格標簽,還開心不已的這方根適合做出這股舉動。 完 第十三卷 Side Colors III 牧羊女與黑騎士 序 離開城鎮爬過一座山丘後,在眼前延伸閒來的景色已變得陌生。 有別於閉上眼睛也能夠自在行走的熟悉山丘和野原,這裡是通往其他國度的大地。 只要抬頭仰望天空,就會看見鳥兒在高處飛翔:只要回頭眺望,就會看見出現在遠方草原上的羊只與牧羊人身影。 雖然沒有留下太好的回憶,但真的決定離開時,又會讓人感到落寞。 宜人的微風徐徐吹來,彷彿一邊嘆息,一邊在取笑這方似的。 輕輕嘆了口氣,然後做了一次深呼吸。 剛踏上旅途,就如此落寞寡歡,未來的旅途要怎麼走下去? 重新背好行李,並轉身重新面向前方。 道路直直向前延伸,不會迷失方向。 而且,旅途上並不孤單。 可靠的黑毛小騎士用圓滾滾的眼珠注視著這方。 這位勇敢耿直的小騎士,有時候也會非常符合騎士作風地有些嚴肅。 小騎士一直注視著這方,彷彿識破這方心中的不安。 展露笑顏以取代說出「我沒事」的話語後,小騎士站起了身子。 那模樣彷彿在說「既然這樣,只要專心前進就好了」。 向前踏出一步後,很自然地也接著踏出了第二步。 到了第三步、第四步,更是不需要特別去意識。 隨著腳步輕快地前進,四周的景色也逐漸改變。 追尋嶄新世界和嶄新生活的旅途正式展開。 世間是靠著命運而運作。 就算如此斷言,相信其他人也不會有太多反對意見。 敝人現在之所以能夠活在世上,完全是因為命運。 我不知道自己來到世上已過了多少歲月。 不過,至少能夠肯定地說,這段歲月並不短。 心想「自己只能夠走到這一步」而放棄掙扎已不是一、兩次的事情:心想「怎麼可能發生這種事情」而偶然獲救的經驗更是多。 另外,還有一點一定要讓大家知道。那就是我這輩子只跟隨過兩位主人。 第一任主人非常沉默寡言,且穩重如山,十分具有主人風范,也是這位主人在我出生不久後,就嚴厲訓練我,讓我練就想必一輩子有用的技能,雖然那段日子過得朴實平靜,每一天卻是那麼美好,讓人回想起來時,不禁有種揪心的感覺。當時的我還天真地以為自己會永遠過著這般充實,且毫無不滿的生活。 這般生活之所以如泡沫破裂般消失不見,其原因除了命運兩字,沒行其他字眼能夠解釋。 去到野外時,不僅會遇到狼或熊等凶掹動物,也會遇到以鐵作為武裝、幾這些動物的尖牙或利爪更加可怕的人類,雖然旅途上必須有十二萬分的警覺,但因為一場突來的風雨,我們不慎在危險之地露宿。 不過,無庸置疑地,我們會露宿在那地方,還有那些傢伙會出現在那地方,都不是必然發生的事情,而是偶然。雙方那天晚上會在那地方撞見,除了是因為不可思議的命運力量發揮作用,沒有其他原因能夠解釋。 不管原因為何,那天晚上我拚命奮戰。 我盡最大努力地奮戰。 也確實毫不害臊地認為「萬夫莫敵」這句話是為了形容我而存在。 如果足因為持有這般自傲想法,才讓敵方乘隙而人,狀況或許會好一些。 那晚我們徹底處於劣勢,主人當場倒地,而我受了傷。 那場劇烈風雨之中,已分不清沾滿主人臉部的是鮮血、泥土,還是雨水。主人把相當於其性命的枴杖交付給我時的表情,此刻仍歷歷在目。 僕人除了保護主人的安全之外,也必須付出相同心力保護其名譽。 我帶著主人的枴杖逃跑。 拚了命逃跑。 恰巧落下的風雨以及黑夜,肯定站在我這一方。 忘我地不斷奔跑後,等到我察覺時,天已經亮了。 我不知道自己身上哪裡受了傷,也精疲力盡得無法再多走一步路,最後縮成一團倚在一塊大石頭底下。 前晚的風雨如一場夢般消散,太陽緩緩從地平線升起。就算到了現在,我遺忘不了當時話感受到的溫暖陽光。 還有,很慚傀地,在溫暖陽光照耀下,我以為自己會就這麼死去。 我是否守住了主人的名譽呢? 望著眼前想必已成為遺物的枴杖,我只能夠如此自問。 只要上了天堂,就能夠詢問主人這個問題: 抱著這僅有的慰藉,我閉上肯定沒有機會再睜開的眼簾。 所以,當有人搖動我的身體而再次睜開眼睛時,我深信自己已經來到了天堂。 然而,印人眼簾的景象實在不像來自天堂的存在。 印入眼簾的是一名臉頰凹陷、一身窮酸打扮,感覺路邊的老樹都比其裝扮來得有氣質的女孩。這般模樣的女孩不是為了讓自己滿是凍傷的手變得暖和,而是為了叫醒我而搖動我的身體。 主人時而因為喝醉酒而變得多話時,會稱呼我為騎士。另外,主人偶爾也會告訴我身為騎士的職務何在,我也為騎士的精神而深深感動。 既然如此,我更必須創造奇跡。 盡管自己就快不支倒地,女孩還是哭著拚命想讓我從死亡崖邊站起來。這時候如果沒有站起來,我要如何再以騎士自稱? 我吞下一切的傷口疼痛和疲累,站起身子。 當時的那份驕傲感我至今難忘。 盡管自己也瀕臨死亡邊緣,仍為我擔心的這位溫柔女孩看見我站起身於後,安心地露出笑容。 在飢餓與寒冷之中,不僅為他人擔心,還能夠展露笑顏。 正是這個瞬間,讓我願意把女孩當成新主人。 雖然不久後我與女孩一起倒臥在地,但彼此緊緊抱在一起,這肯定是命運的安排。睡了一會兒後,我因為肚子餓而醒來時,女孩會在同時張開眼睛,想必也是命運的安排。 事實上,這確實是一場命運的邂逅。 我因此有了新主人,這位新主人雖然有些不可靠,但擁有無人能此的慈悲心,其資質足以讓我願意為其效命。新主人名為諾兒菈,是個至今仍保有天真的小女孩, 為這位諾兒菈效命的在下名為艾尼克。多虧由新主人繼承的枴杖上刻了我的名字,所以免除了換名字的不便。大緣分似乎會喚來其他小緣分。 雖然彼此語言不通,但正因為如此,才能夠建立出堅固的關系。 我只是一隻狗還沒大沒小地說這種話,不知道身為人類的主人會不會生氣? 不,我想太多了,雖然主人是個了不起的主人,但我如果沒有陪在身邊,主人老是會做出一些危險的事情,所以應該不會有人說我沒大沒小吧。 為什麼我會這麼說呢?你們看! 找如果沒有陪在身邊,主人連想要安穩入睡都有困難。 雖然是個十分軟弱的主人,但相互扶持的關系也是美好的主從關系。 這麼做出判斷後,我與主人在同一張棉被底下取暖。 此刻正逢冬季。 我想,這麼做也是不得已的事情。 冬天的早晨來得很早。 這麼說當然不是指日出時間很早,而是天氣冷得睡不下去的意思。 我們在天還沒亮的時間起床,然後朝向天空大大伸懶腰。 伸完懶腰後只有主人打了噴嚏,我則是一臉嚴肅地望著主人的失態。 「鼻子好癢喔。」 或許是察覺到我的視線,主人找藉口地這麼說。 「不過……」 雖然主人一度因為害怕冬天的寒氣,而賴床地繼續緊緊抱住我窩在棉被裡,但最後下定決心讓身體袒露在寒空下,主人一邊眺望仍看得見星光閃爍的天空,一邊接續說: 「起床時沒聽見羊叫聲還真是不習慣呢,」 一點也沒錯。 對於主人的話語,我不得不表示贊同。 「雖然牧羊工作很辛苦,可是……一旦不再需要從事牧羊工作,還是會有一股落寞。」 牧羊人必須掌控無能的羊只,讓它們吃足夠的草並且養得肥胖,而這樣的工作十分消耗體力,如果放任羊只不管,它們就會迷路,而且不管罵了多少遍,它們還是記不得路。這些羊連主人和僕人的差異都分不清楚,只會發出「咩~咩~」的叫聲,掌控它們的工作當然不可能太輕松。 雖然主人與我是靠著這樣的工作維生,但如今已不再從事這個彷彿會永遠持續下去、沒有每日之分的漫長工作。對我而言,不需要再看見主人隨著日出醒來,便立刻一邊祈禱羊只沒有逃跑,一邊數羊時的沉痛側臉,是最好不過了。 不過,不再聽見羊只胡亂發出的「咩~咩~」叫聲,卻又覺得別扭。 我與主人踏上兩人之旅已經過了—兩個星期,差不多該甩開過去了。 盡管在心中喃喃說出這般堅強話語,但看見主人發呆的側臉後,我還是忍不住用鼻子頂住主人的側臉,然後用臉頰磨蹭。 我不想看見主人頤得軟弱的面容。 「嗯……對不起喔,我沒事。」 主人用雙手捧住我的臉,然後笑著說道。 雖說一半是抱著朗待的心情,但決定不再從事牧羊人工作時,主人從象徵牧羊人的枴杖前端取下吊鐘時的表情,至今令人難忘。 我叫了一聲後,吐出白色氣息。 露出難為情笑容的主人,找回了與生俱來的堅強, 「那我們來吃飯吧。其實啊,雖然只買了一些,但我在上次停留的城鎮小奢侈了一下。」 說罷,主人急急忙忙從麻袋裡取出面包。看見主人這般孩子氣模樣,讓人忍不住露出苦笑。 而且,不應該因為盤纏充裕了一些,就做出奢侈行為。 我抱著這般想法凝視著主人,但主人察覺到我的視線後,不知道會錯了什麼意,一副搔癢難耐的模樣笑著這麼說: 「不行喔,艾尼克。這樣很丟臉喔。」 主人的發言真是讓我太意外了。 我會搖尾巴,絕對不是為了麻袋裡的面包,而是因為很高興看見主人恢復堅強模樣,絕對不是為了那種膚淺的事情…… 「不過,你看!雪白色的面包。」 主人把面包撥開成兩半,讓我看面包內層。 大地孕育出來的小麥芳香立刻撲鼻而來。 因為我以自己是一隻狗為傲,所以也就沒有反抗本能。 經過短暫用餐時間後,天色開始轉亮了。 掛在夜空上如冰塊發出寒光的星星已消失不見,每走一步路,視野便隨之開闊起來。 話雖這麼說,但氣溫並末因此哭然變得暖和,呼氣仍會化為長長絲帶流向後方,大地也依舊冰冷。 「不用看管羊只是很輕松沒錯,但差不多有些想念有屋頂的房子了喔。」 主人一邊杵著沒有掛起吊鐘的枴杖,一邊以其外表無法想像、強而有力的扎實腳步向前走去。 「今天或明天應該會到吧。」 主人一邊說道,一邊攤開羊皮繪製成的地圖。 盡管是工作道具,但主人看見羊只受傷會哭泣,看見羊只做出危險行為會生氣,與羊只分離時又會顯得落寞,主人就像個母親一樣對待羊只。 因為看見主人這般態度,找以為主人會忌諱使用以羊皮繪製成的地圖,卻意外發現不是這麼回事。 人類有些地方真是令人難以理解。 「不過,艾尼克,你覺得有關那城鎮的謠言怎樣?」 主人一邊望著地圖,一邊詢問我。 主人之所以沒有拾起頭而保持看地圖的姿勢,想必是因為心中有一些不安。 我是條效命於主人的狗,當然應該追隨主人選擇的旅途。 既然這樣,如果主人選擇了多少有些危險的路,就應該鼓勵主人才算盡責。 這麼做出判斷後,我從主人身上挪開視線,並看向正前方。 既然選擇了這條路,只能夠向前進。 我試圖以動作傳達這般想法。 「說得也是喔。甚至還有句話說,僱主是因為危險及勞苦才支付酬勞。」 聽到主人的話語後,我叫了一聲回應。 我家主人是遠近馳名的牧羊人,但因為某種原因而不得不結束牧羊人的工作。 值得慶幸的是,主人手邊有大筆金錢,而這筆金額足以實現主人的夢想,我家主人經常對著我說,她想成為製作服裝的裁縫師,雖然我不討厭聽列主人聊起夢想,但不喜歡看見主人聊起夢想時,表現出一副夢想永遠不可能實現的模樣。 所以,既然這夢想有可能實現,我當然會盡全力幫忙,但說實話,想要帶著滿面笑容說出這種話似乎很難。 如主人所說,想要實現夢想,必須做好可能遭遇危險的心理准備。 「聽說那城鎮有一半人口都因為得到傳染病死了。」 既然那城鎮很可怕,折返回去就好了啊。這樣的想法太膚淺了嗎? 主人有就算必須冒這樣的危險,也要去到那城鎮的重大理由。 她是在旅途中停留的城鎮,聽到有關因為發生傳染病而就快毀滅的城鎮謠言。 那城鎮因為人口減少而缺乏勞工,所以需要很多人手來重振城鎮。 聽說在這樣的城鎮,即使是像主人這樣的旅行女孩,或是沒有經驗也沒有門路的人,也能夠很容易從事工匠的工作。 不過,不可能永遠都有這種好事。 等到大家都知道城鎮不再受傳染病威脅後,想必會湧進大批求職者。 這麼一來,就只能夠把握現在這個機會。 這件事情是一個在大家都因為傳染病而不敢接近時,勇敢前任城鎮做生意的不怕死商人告訴主人的。照那名商人的說法,只要有做生意的對象,就是地獄最下層也敢去。實在太令人佩服了。 然後,根據商人親眼所見,這個聽說叫做庫斯剋夫的城鎮的傳染病威力逐漸減弱,已不再需要擔心疫情,另外,商人還說這個事實早晚會在鄰近地區傳開來。 俗話說「打鐵要趁熱」,所以主人聽到商人的話語後,立刻決定出發。 不過,聽到商人話語的那天中午,主人正好在城鎮提出想要成為裁縫師的請求,卻慘遭斷然拒絕,或許也是促成主人決定出發的原因之一。 「盡管疫情已受到控制,鎮上還是死了一半的人,是不是教會的祈幅也沒產生效果啊?」 主人一邊摺疊地圖,一邊靜靜地說道, 主人從事牧羊人工作的那段時間,教會老是以令人難以置信的不講理態度對待主人。 不知道是不是忌妒主人身為牧羊人的好功夫,教會那些人把主人當成了魔女看待。 雖然主人最後做出令人痛快的事情,但主人在那同時為做出這般舉動感到後悔,也是不爭的事實,盡管自己遭到迫害,主人報復後卻不會高興地哼著歌。的確,身為在這般主人底下效命者,或許應該感到驕傲才對。 但是,主人為了小小的報復舉動感到後悔,即使到了現在仍認同教會權威,看見主人這般正直過了頭的表現,讓人忍不住有些煩躁起來。 所以,我沒有回答,而是直直看向前方。 或許是猜出了我心中的想法,加上主人本來就不是善於雄辯的人,所以在這之後的旅程我們一直默默地走著。隨著日出而變得暖和後,我們的腳程斷然比一般旅人快上許多。我們的步伐順暢,並且一步一步接近主人在地圖上確認位置的城鎮。 因為我勉強算是野生動物,所以要我露宿多少遍都不成問題,但身為人類的主人就沒辦法了。明天傍晚左右似乎就能夠抵達城鎮,先不管傳染病的事情會是什麼狀況,但主少能夠暫時安心一下。 雖然主人不像開在花園裡的鮮花般脆弱,但就算是韌性再強的野花,如果一直受到冷風吹打,有時也會被折斷。 而且,主人身上的肉稍嫌少了一些。 人類不像動物那樣有毛發包覆身體,所以主人至少應該讓身體多長一些肉。 主人現在這副模樣就算被當成營養不良的年輕雄性,也找不到藉口反駁吧。 我這麼思考的瞬間—— 「艾尼克!」 聽到主人的呼喚後,不禁豎起尾巴的毛發,但這般反應並非因為正在思考主人的事情。 像我與主人這樣建立出親密主從關系險,光是聽到呼喚名字的方式不同,就能夠做到多種意思疏通。 主人這次的叫法充滿令人懷念的感覺,讓我感到血脈賁張。 她高舉枴杖,然後發出「咻」的一聲指向前方。 我不加思索地跑了出去,那速度之快,甚至聽不到主人再次呼喚的聲音。 目的地就在枴杖所指的前方山丘上。 山丘上可看見毛發稀疏、已變成野生的羊只悠哉地吃著草。 我的爪子緊緊扣住大地,耳邊只聽見劃過風兒的咻咻聲響。 少根筋的羊只這時總算發現我的存在,並且極度慌張地打算逃跑。 不過,我怎麼可能讓動作運鈍的羊只逃跑。 我全速向前奔跑、跳躍,並以掀起草皮的力道踹著地面,最後繞到羊只前方大聲吼叫。 羊只陷入極度恐慌的狀態,一直踏步踏個不停,想必已對我唯命是從。為了告知這事實,我朝向天空發出長嚎聲。 我當然知道現在這麼做不過算是一種嗜好,而實際上,從山丘下方朝向這方走來的主人也看似愉快地笑著。盡管如此,挺高胸膛、充滿男子氣概地發出長嚎聲,還是讓人覺得痛快極了。 雖然覺得嚇破膽而慌張不已的羊只很可憐,但它應該慶幸自己不是遇到貪心的狼。來到山丘上後,主人輕輕揮動枴杖,我也在任務解除後走近主人身邊。 主人摸摸我的腦袋誇獎我表現得很好,對我而言,這是最好的犒賞。 「對不起喔,害你嚇一跳。」 主人朝向羊只說道。野生羊只似乎有其矜持,發出一聲高亢叫聲後,跑了出去,在距離城鎮有一段距離的地方,會出現野生羊只並不稀奇:而這些野生羊只能夠存活到什麼時候,恐怕只有神明知道答案。不過,關於這點我們也一樣。 我思考著這些事情時,主人眯起眼睛注視著逐漸跑遠的羊只。 然後,一發現我的視線,主人立刻顯得難為情地笑笑,或許足跑著爬上山丘,主人有些臉頰泛紅地這麼說: 「雖然覺得對不起羊只,但果然還是很愉快。」 主人世真是夠壞心眼了。 這天晚上我們決定在稍微偏離道路、位於山谷與山谷之間的窪地露宿。 或許是受到因傳染病而有一半人口死亡的城鎮謠言影響,這裡的道路狀況明明不差,卻不曾與任何人擦身而過。在這樣的狀況下,感覺上就是在道路旁露宿,也不會有問題,沒想到主人卻意外地謹慎。 明明行事如此謹慎,主人在晚餐時間喂小鳥吃麵包屑時,看見老鷹突然從天空而降並抓走小鳥,卻嚇呆地僵住身子好一會兒時間。 老鷹在視線良好之處叼走我們的食物已不是一、兩次的事情,主人卻還是學不聰明。 主人隔了一會兒回過神來時,也像平常一樣總是遷怒於我。 就算我表現得再像騎士,也拿從天上飛下來的存在沒轍。 不過,一向順從的我還是一副可憐模樣垂下耳朵和尾巴,等待主人的怒氣散去。 這般互動之後,我們在日落沒多久便早早就寢。 我們沒有生火,只是依偎著彼此取暖入睡。少了羊只這個負擔確實比較能夠入眠,但不可避免地會變得鬆懈。雖然我一邊充滿戒心地留意四周狀況,一邊入睡,但實在很難個去享受那溫暖感覺。因為主人翻了身而害得我的臉露出棉被外時,也會毫不猶豫地慢慢鑽進被窩底下。這般表現簡直就跟被當成寵物飼養的狗沒什麼兩樣;雖然意識朦朧中這麼想著,但身體還是老實地朝向主人懷裡鑽去。 好為難啊。 身為騎士的自尊,以及主人體溫的舒適感受讓我陷入兩難,雖不確定自己有沒有低聲呻吟,但至少能夠確定我真的煩惱極了。 所以,一時之間我還以為是自己多心,才會以為四周有動靜。 當我發現不是自己多心後,立刻用力挺起耳朵,並抬起頭,但我的頭不僅埋在被窩底下,還埋在主人懷裡,所以費了好大工夫才爬了出來。 主人想必是睡迷糊了。我打算從被窩底下探出頭時,主人一邊嘟噥著夢話,一邊想要抱住我。我用力甩開主人的手臂,才好不容易探出頭來。 到了這時,我已經抱著確信。 那是爭斗聲! 「嗯……艾尼克?」 從守護羊只的重責之中解脫後,因為難以抗拒安眠的魅力,讓我這陣子完完全全少了氣概,但似乎不只有我這樣而已。不過,主人畢竟是主人。 主人從我的模樣察覺到氣氛不尋常後,立刻清醒過來,並只轉動視線環視四周。 「是狼嗎?」 一直以來,主人都是在經常有狼群出沒的森林附近生活。 主人沒有表現出害怕模樣,其語調甚至帶有干勁,彷彿在說「盡管來吧」似的。 「好像……不是喔……」 主人只要把耳朵貼在地面,就能夠立刻分辨出狼的腳步聲,至於狼群數量以及方向的掌握能力,甚至不輸給身為動物的我。 主人很快就發現不是狼群出現,並挺起身子環視四周。這段時間我也靠著自己的耳力聆聽著爭斗聲。為了讓主人知道,我一直看著相同方向。 我聽到了怒吼聲中,時而參雜了敲鐵聲。 想必是人類之間的爭斗。 「山賊嗎?」 非常諷刺地,比起遇到身為動物的狼,人類更害怕遇到同樣是人類的攻擊對象。 主人貼近我,並在我耳邊低聲說話。 不過,從我沒有用喉嚨發出低吼聲的態度,主人似乎發現了危險並非朝向我們逼近。 主人動作俐落地收拾好行李後,緩緩站起身子。 並以枴杖發出指示。 我踏出步伐,朝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快步跑去。 浮在半空中的月亮躲在幾處出現缺口的云層背後,所以視線並不算好。雖然我知道自己的身體根容易與黑夜融成一片,但因為擔心主人會因此看不見找,所以頻頻回頭看。 然後,我總算站到山丘上。往遠處一望後,隨即理解了一切。 壓低身子的主人晚了一步來到山丘上。我看向主人後,發現主人睜大眼睛露出驚訝表情。 就是從遠處看,也能夠清楚知道從山丘上俯視的視線前方發生什麼事。 單獨座落在道路旁,想必是客棧的建築物側邊竄出紅火。 雖然主人的耳力沒有我好,但肯定也聽見了哀叫聲。 客棧遭到了盜賊襲擊。 「怎、怎麼辦?」 我並不意外主人會這麼嘀咕。 依主人的個性,一定會為了該不該上前救人而煩惱。 然而,從山丘上看不出對方人數,也看不出其裝備。 雖然主人屬於個性果決的人,但此刻的局面很難做出決定。 我做好熱身以隨時聽從主人的命令。 可能是偏屋的屋頂因火勢倒塌下來,一大片灰燼隨之飛起。下一秒鐘—— 「啊!」 有人從火勢尚未蔓延的主屋入口處沖了出來。 因為四周黑暗一片加上煙霧彌漫,所以看不清楚對方的臉,但從服裝看來,像是一個旅行巡禮者。 不知道是因為害怕,還是受了傷,看得出來那人腳步踩得相當不穩, 那人東倒西歪地朝向道路逃去時,另一人追著他咆出來。 追在後頭的人手上拿著長劍,無疑屬於襲擊一方的人。 兩人的腳程就像牛與馬一樣差距甚大,想必一下子就會被追上。 這時,又有一個人從入口處沖了出來,然後,趁著襲擊者回過頭看的時間,那人撲上前去。 接下來,我清楚聽見了聲音、相信主人應該也模糊聽見了聲音。 那人大叫著:「請快逃跑!」 「艾尼克!」 主人肯定有一半是條件反射地這麼呼喚。 盡管如此,我還是採取了行動。因為我是主人的僕人,也是高傲的騎士。 我遵從主人的命令以及枴杖的指示,跑了出去。 在視線前方,襲擊者甩開朝向他身體撲去的人,然後趁對方倒在地上時,刺下長劍再拔起。 想必是因為太興奮,襲擊者像喝醉酒一樣有些腳步不穩。 在這樣的狀況下,襲擊者不會是我的對手。 草地讓我能夠不發出腳步聲奔跑,馬屋還是其他什麼建築物燃燒的聲音也助了我一力。 襲擊者完全沒有發現我的存在,並慢慢朝向以爬行方式逃跑、看似巡禮者的男子走近、看似巡禮者的男子似乎死了心,雙腳無力地跪在地上,並開始對著上天禱告。 襲擊者慢慢貼近男子背後,並舉高長劍,臉十浮現像是虐待抂的笑容。 然後,襲擊者准備把舉高的長劍剠向毫無防備的對手背部那一刻,出現一個黑色物體遮擋了他的視線。 襲擊者一定這麼以為吧: 不過,我在那一刻咬住襲擊者的右手臂,長創也朝向其他方向飛去。 我的尖牙連山羊筋肉隆起的後腳跟也咬得斷。 聽到下巴裡傳來骨頭斷裂的聲音後,我松開了嘴巴。 黑暗中看見了惡魔。 襲擊者的表情說出這般想法,然後一屁股趺坐在地上,我毫不留情地咬住他的右小腿。 「救命啊~~~!」 當我發現太大意時,為時已晚。 聽到呼救聲而抬起頭一看,發現客棧入口處站了另一名同樣拿著長劍的男子, 我環視四周—遍後,看見主人正朝向這方跑來。 這麼一來,想要讓事件結束,除了讓敵方全軍覆沒,沒有其他方法。 「喂!怎麼了!?」 幸好站在人口處的男子沒有發現主人。 我立刻踹倒眼前的男子,並飛越男子,然後全速跑了出去, 視線前方出現充滿驚愕以及恐懼的表情。 男子丟開想必是裝了贓物的沉重麻袋,並架起長劍。我朝向男子齜牙咧嘴。黑夜之中,男子肯定把我看成了狼。雖然並非出自本意,但我充分利用了這點。 男子一副不鎮靜的模樣壓低身子,並且不是把長劍當成武器,而是當成盾牌頂出。我撲向男子,並咬了一下男了的臉部後,男子一下子就暈厥了過去。屋內亂成一團,地上還躺著三個人,三人的裝扮皆與方才逃出屋外的男子相同。 下一秒鐘,我發現有動靜而移動視線後,看見有人從階梯走下來。從其裝扮,我知道對方是聽到吵鬧聲而趕來的襲擊者。對方也發現我的存在,並且與我互看著。 不過,對方一看見我下巴淌著血,立刻發出慘叫聲,然後沖上原本走下來到一半的階梯。 對我來說,比起由上往下撲,當然是由下往上撲有利得多,我向前跑了三步來到階梯,接著再跑了兩步,便咬住爬階梯爬到一半的男子腿部。男子在階梯上跌倒,並發出宛如來自地獄般的慘叫聲後,精神錯亂地不停揮動雙腳,害的我不禁大意地鬆口放開男子的腳。 不過,幸好男了就這麼從階梯上跌落下去。 雖然男子的右腿以及左手臂呈現詭異的扭曲肜狀,但似乎還活著。 我一副感到疲憊的摸樣站在階俤上俯視男子,最後屋內終於完全安靜下來。 小屋遭火燃燒的聲音傳人耳中,而且從味道可判斷出應該不需要多久時間,火勢就會蔓延到這棟主屋。雖然現在應該擔心是不是有其他敵人躲在某處,但比起去確認有無敵人,現在更應該保護主人的安全。我沖下階梯,並准備沖出屋外時,停下了腳步。 因為我看是正好有人准備走進屋外,而那人是我第一個看見的男子,男子蓄著胡須,身上裹著看似礙手礙腳的長衣,長衣的右腰部位染上了鮮血。 男子的臉色難看,但似乎不見得完全是因為傷勢。 「啊……啊……怎麼會這樣……」 看見屋內的慘狀後,男子跪在地上並低下頭。 倒在地上的三人穿著與男子類似的服裝,想必是男子的同伴。 我穿過男子身旁走出屋外後,看見主人顯得不安地抱著枴杖站著。 然後,一看見我出現,主人立刻跑向前緊緊抱住我。 「太好了!幸好你沒怎麼樣。」 自己要我來救人,還怕我會怎麼樣,但依主人的個性,應該沒辦法做出—連串的判斷吧。我一邊這麼想著,一邊看向主人後方後,發現被長創刺傷的男子臉上蓋著白布。 「盜賊全死了嗎?」 可能是緊緊抱住我好一會兒而感到安心,主人挪開身子後,立刻這麼詢問。 因為我不會說詁,所以只叫了一聲,但垂頭喪氣地跪在入門處的男子回答了主人: 「總共有三個盜賊……」 「還有一個盜賊?」 聽到主人的詢問後,男子搖了搖頭。 倒在階梯下的男子就是第三個盜賊。 真希望也讓主人看見我孤軍奮戰的英姿。 我這麼想著而抬頭仰望主人時,身旁的男子竟然喃喃說出這般話語: 「神啊,感謝您帶來最後一點幸運……」 帶來幸運的人明明是我,還有我所效命的主人; 要不是主人摸著我的脖子,說不定我會忍不住叫出來。 滿臉胡須的男子說他叫做吉賽帕‧歐賽斷坦。 聽說是在位於從這裡往西還步行三星朗左右的一所教會的主教。 雖然我不禁後悔自己救了對這世界沒幫助的人,但主人似乎不這麼想。盡管因為數會而吃了很多苦,主人一聽到吉賽帕的自我介紹後,立刻低頭跪下。 主人啊!太沒出息了! 「請快抬起頭來,您可是上天派來的天使。」 要是滿臉胡須的吉賽帕擺出高傲姿態,我打算採取符合騎士作風的行動,但後來發現似乎不是這麼回事,所以決定暫時縮回尖牙。 年紀看起來比主人大上好幾倍的吉賽帕,向主人深深表達謝意。 「不,我……不應該謝我,而是要謝謝艾尼克。」 「喔,沒錯。您的名字叫做艾尼克啊,您真是我的救命恩人。」 吉賽帕的腰傷比想像中嚴重,雖然試著止血,但憑主人的知識似乎沒有起太大效用,或許是這樣的緣故,吉賽帕的臉色如白只一樣慘白,但他對著我表達感謝時的真摯笑容,讓人看了非常舒服。 畢竟我也是個騎士,所以挺起胸膛露出嚴肅表情,直率地接受了吉賽帕的感謝。 「不過……神明給我們的考驗來免也太過沉重……」 除了一名青年之外,吉賽帕從教會帶來的同什全遭到殺害。 存活下來的青年頭部也受到重創,而意識不清。 雖然主人也為青年做了應急處置,但能不能救活青年,恐伯只有神明知情。 「旅館的人都遇害了嗎?」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打倒的所有盜賊,已經被主人捆起來,並且綁在圍住客棧的柵欄上。 「沒有……這裡是空屋。我們借了馬廄過夜,但那些人似乎就是專門攻擊像我們這樣的旅人。而且,唉~真是太可伯了……那些人好像是異教徒。』 「……他們戴著箭頭形狀的首飾,對嗎?」 「您發現了啊?沒錯,他們就是至今仍在東邊險峻山區,暗地裡活動的魔道師子孫。他們似乎一直等著我們入睡,然後伺機而動。失去性命的二人,是我請來當旅行護衛的傭兵。他們三人為了保護我們,機敏且勇敢地戰斗,但無奈力量不是……」 這下子我終於搞清楚了。 創在人口處附近的三個人當中,有兩個人雖然身穿相同服裝,但身上明顯散發出與我相同的氣味。 世就是置身於戰斗中的氣味。 「可是,我們不能在這裡就放棄旅行。無論如問都不能放棄。」 吉賽帕以強而有力的語調說道,然後不停用力咳嗽。 找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雖然我震動喉嚨輕輕發出模糊不清的聲音,但似乎沒有傳進主人耳中。 主人露出痛楚表情扶住吉賽帕後,竟然這麼說: 「您的目的地是哪裡呢?」 主人,不要啊! 我從來不曾像此刻這樣,因為自己不會說人類的語言而感到煩躁。主人啊,你不是為了實現自己的夢想,而准備前往庫斯剋夫嗎?在旅途中遇上難事,而在半路不幸死亡不是常有的事情嗎? 既然這樣,把自己的目的擱在一旁,然後優先他人目的會是多麼愚蠢的行為! 雖然我順從地坐著,內心卻是發狂地一邊思考這些事情,一邊注視著主人與吉賽帕。 「咳……真是不好意思,我們的目的地是……」 如果聽了答案,就必須幫助吉賽帕,雖然我坐止難安,但嘴巴長在別人身上,總不能封住對方的嘴巴。 吉賽帕緩緩開口說: 「庫斯剋夫。」 「咦?」 我的耳朵也用力挺起,把視線栘向主人—看,發現主人也露出驚訝表情。 「您知道庫斯剋夫這個城鎮嗎?那裡受到傳染病侵襲,既沒有神明軟誨世沒有神明指引,而陷入黑暗與痛苦之中。」 「知、知道,其實我們也准備前往庫斯剋夫。」 「真的嗎?」 吉賽帕露出打從心底感到訝異的表情,不久後他擺出教會人士向神明祈禱時一定會擺出的姿勢,並且閉上眼睛。我用力地左右甩動尾巴、因為連我也猜得出來吉賽帕接下來會說出什麼話。 「這正是神明的指引……雖然我要開這個口實在很痛心,但您願意答應我這個神僕的一個請求嗎?」 我先看了看吉賽帕的表情,接著再看向旁邊的主人表情,主人一副准備接下什麼重大使命的真摯模樣,凝視著吉賽帕。 就算我會說人類的語言,一定也沒辦法阻止主人。 「請盡管吩咐。」 聽到主人的回答後,吉塞帕閉上眼睛,然後再次張開眼睛說: 「可以麻煩您帶我們到庫斯剋夫去嗎?」 主人用力地點了點頭,並握住吉賽帕的手。 我不禁因為主人的爛好人表現而感到有些無力,並趴下身子看向燃燒倒塌的客棧。 「原來如此,您是為了成為裁縫師而准備前往庫斯剋夫……」 「是的。是一位旅行商人告訴我的。」 「這樣啊。不過,前往庫斯剋夫不是必須有很大的勇氣嗎……我這麼說好像太失禮了喔。您是一位極具正義感與勇氣的人。」 吉賽帕騎在他們原本騎來的馬兒背上。 另一名失去意識的青年則躺在用來搬運行李、個頭較小的騾馬上。 至於盜賊和傭兵屍體,我們只能夠就這麼丟下他們。 「不,我也是打從心底感到害怕。雖然害怕,但畢竟是曾經以為無法實現的夢想。」 主人說話時之所以顯得靦腆,是因為說出了真心話。 「夢想啊。的確,必須有夢想支撐,才能夠勇敢面對危險。這不是什麼丟臉的事情。」 吉賽帕在馬背上露出溫柔的微笑,主人以敬仰的眼神看著吉塞帕。 主人的態度讓我有些不是滋味。 「我們會打算前往庫斯剋夫,也算是為了夢想。庫斯剋夫受到傳染病侵襲,神僕們全上了天堂。但是,因為受到這般謠言影響,庫靳剋夫的人們沒能夠重新點燃燭光,而在黑暗之中不停顫抖。我們為了幫助他們帶來光明,所以千裡迢迢地來到庫斯剋夫。」 「原來是這樣啊……」 「我們離開教會時已經做好了心理准備,我們知道想要在庫斯剋夫完成任務,將會遭遇重重困難。不不過,萬萬沒想到會在前往庫斯剋夫的途中遭遇這般事態。」 吉賽帕沒有表現出感傷摸樣,而是一副有些疲憊的模樣展露笑顏,讓人心生好感。 話說回來,吉賽帕知道自己恐伯死期將近時,並沒有丟臉地求饒,也沒有失去冷靜,而是對著上天祈禱。 雖然我無法原諒教會,但吉塞帕盡忠職守的表現確實值得誇獎。 就這點來說,吉賽帕或許沒那麼壞。 「如您所見,我只是個小教會的主教,所以沒能夠拿出什麼特別的謝禮來答謝您、不過,我會盡可能地表示謝意。」 「不,不需要這麼做。」 主人慌張地說道,佔賽帕以笑臉制止了主人,然後以相當頑固的口吻這麼說: 「我差點就在異敦徒的刀下送命。這時您們救了我,而且得知您們准備前往在黑暗中等待神光的人們身邊,這一切都太具象徵性了,所以,我希望至少能夠向您那位勇敢的旅伴表示謝意。」 「您是說艾尼克嗎?」 對於吉賽帕的話語,連我也感到意外。我拾起頭一看,看見吉塞帕投來別無他意的笑容,不禁有些慌張了起來。 我以為只有主人會對身為動物的我,露出這般笑臉。 「神創造了世上一切事物。既然如此,在神明面前,無論是人類還是其他生徹都是平等的存在。我們應該為綠草或樹木命名,為馬兒或小鳥付出愛心,以及對於所有品格高尚又具勇氣者,應該給予同等的榮譽。」 我抬頭仰望主人,主人也低頭俯視我。 然後,我們不約而同地看向吉賽帕,這位受了傷的主教顯得有些開心地笑了笑後這麼說: 「抵達庫斯剋夫後,我打算以吉賽帕‧歐賽斯坦之名,並在神之榮光下,授予這位貝有勇氣的神僕艾尼克,教會騎士的稱號。」 雖然我完全不知道這稱號代表了什麼,但既然能夠得到帶有騎士兩字的稱號,當然沒有理由拒絕。 這麼想著的我看向主人,發現主人似乎也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當然了,我也會向您表示謝意……」 吉塞帕一邊說話,—邊忽然察覺到什麼似的模樣看向前方: 此刻月亮正好從云層之中露出臉來,隨之豁然開朗的視野前方出現城鎮。 那裡是目的地庫斯剋夫。 看來我們根本不需要在方才那種地方露宿,吉賽帕他們也不需要在客棧過夜,只要再努力走—段距離,就能夠抵達庫斯剋夫。 這真是命運的安排啊。 從吉賽帕與主人彼此不得不露出苦笑的表現,明顯看得出來並非只有我心中浮現這般想法。庫斯剋夫是一個以石牆圍繞四週一圈的大城鎮,當然了,與留賓海根的規模比起來,還是小巫見大巫。不過,如果庫斯剋夫是個如此有規模的城鎮,不免讓人擔心在深夜到訪時,對方可能不願意打開城門。 不過,似乎是我太杞人憂天了。 身為主教的吉賽帕向城門另一端的看門員道出姓名後,對方慌張的不得了。 那模樣彷彿在說「上天終於派人來解救我們了」一樣。 對方的慌張模樣之誇張,會讓人不禁心想「就算是敵軍在半夜前來突擊,恐怕也沒這麼慌張吧」。城門還沒打開之前,原本就比較怕生的主人甚至還因為聽見城門後的騷動聲,而縮起身子。 由此可見,城鎮的居民們有多麼期待主教的到來,而對於在途中救了主教性命的存在,居民們肯定會極度誇張地表示歡迎。 主人的表情明顯說出她擔心受到這般待遇。 不久後,得知城裡甚至吹起號角時,主人似乎終於忍不住了。 吉賽帕為了掩飾因為受傷導致的身體不適,而坐在馬背上不停擦拭臉頰或咳嗽。主人一副戰戰兢兢的模樣向吉賽帕提出請求: 「那、那個……」 「怎麼了嗎?」 「呃……那個……我有一個請求……」 吉賽帕臉上已浮現一個引領迷途羔羊者的表情,他表情柔和地反問說:「什麼請求呢?」教會那些傢伙總是在這般柔和表情底下隱藏邪惡至極的想法,所以十分下流,但主人在這般表情的催促下這麼說: 「可以請您說我們是您帶來的隨從嗎?」 「這……」 吉賽帕驚訝地不停眨眼,但不久後緩緩點了點頭。 他的頭腦似乎不差。 城門另一端傳來急忙推開門閂的聲音,吉賽帕坐在馬背上彎腰對著主人低聲這麼說: 「看見您在神明的教誨之下有如此了不起的表現,我實在喜不自勝,因為人們往往難以同時擁有勇氣興謙虛。我答應您的請求。不過,別說是神明了,我也不會忘記對您的感謝之情。」 城門緩緩打開,熊熊燃燒的火把光線隨之流瀉出來,讓人不禁感到刺眼。 吉賽帕挺起身了,主人則是像一隻露出求救眼神的羔羊看著他, 看見吉賽帕如此能言善道,我個禁覺得詭異,但看見他對著我輕輕行了一個禮後,還是忍不住搖起尾巴。 凡事都有例外。 「那麼,找就照您的請求去做。」 吉賽帕一邊露出彷彿小孩子共同享有秘密似的笑容,一邊這麼說,城門也在那同時打了開來、因為是在深夜裡到訪,所以站在城門另一端的人們只穿上夾服就跑了出來,還有很多人號發凌亂。急忙出來迎接主教的女孩們當中,甚至還會看見幾名女孩正拚命地用梳子梳理頭發。這般狀況之中,有個人穿過兩名手持長槍、應是負責看守的男子之間,朝向這方前進。比起其他人,此人的裝扮顯得特別高雅,是個會讓人以為是小毛頭的年輕小夥子。 年輕小夥子的眼晴四周發紅,明顯看得出從熟睡之中醒來不久。 盡管如此,年輕小夥子還是帥氣地把頭發往後甩,然後高高掀起披在肩上、加上皮草縫邊的氣派外套,並以展現其尖頭鞋的腳步走著。從這般模樣多少感受得到身為族群領導的威嚴。為了表示敬意,我雙腳並攏地坐下來,並挺直胸膛。我會這麼做,是因為看出年輕小夥子雖然做得勉強,但很努力地表現出這般舉止。 想要率領族群,就不能夠被瞧不起。 不過,其重責超乎想像的沉重。 從年輕小夥子的表現,實在看不出他是在確實做好準備之下,站上領導者的地位。 傳染病會先從年紀大的人依序下手。 「我是庫斯剋夫的議會代表,名為崔裡‧隆‧庫斯剋夫‧卡瑞卡。我打從心底歡迎您在神明的指引下來訪。」 很年輕的聲音。事先就知道城鎮狀況的吉賽帕,一定世與我抱著同樣的想法、吉賽帕以於我們說話時更顯禮貌的口吻打招呼: 「請原諒我直接坐在馬背上說話,為了尋求神聖燭光,受到神之祝福的庫斯剋夫寄出書信到我們教會來,從書信內容中,我們知道庫斯剋夫正遭受一般人無法想像的痛苦。小過,神明不會舍棄您們,雖然我自身的力量非常渺小,但神明擁有偉大的力量。請大家放心,從此時此刻開始,神光將照亮庫斯剋夫。」 吉賽帕的聲音十分響亮。 所有民眾都屏息豎耳傾聽吉賽帕的一字一句,吉賽帕說完話的那一刻,現場變得一片安靜。 接著就像掀起陣陣漣漪般,一開始只是小小聲,不久後化為如怒濤般的歡聲。民眾的歡喜模樣。簡直就像被告知漫長戰爭已結束了一樣。 「主教大人長途跋涉來到這裡,真是辛苦您了。今晚請好好休息……」 擁有冗長名字的卡瑞卡一邊說道,一邊走近吉賽帕後,總算察覺到吉賽帕不對勁。 「主教大人,您的臉色……」 「我還好,請先幫他治療。」 說罷,吉賽帕指向後方,卡瑞卡似乎在這時才總算發現騾馬的存在。 卡瑞卡那甚至如少女般的面容浮現驚愕表情後,就這麼僵住。 「來人啊!快幫他治療!」 卡瑞卡大聲喊道,沉醉在歡喜氣氛中的民眾也瞬間停止吵鬧,下一秒鐘,民眾似乎明白了主教等人為何會在深夜時間來到城鎮。半夜遭到盜賊襲擊的人,好不容易逃到城門前敲門的情形並不稀奇。 我們在守護羊只時,也曾經遇過幾個有這般遭遇的人,主教在慌慌張張街上前的幾個人攙扶下緩緩走下馬,並冷靜地說明傷勢。 沖向騾馬的幾個人看起來像是有上過戰場的經驗。 確認傷者的傷勢後,立刻向女子們發出指示。 至於我與主人,則是多虧吉賽帕照約定說明了我們的身份,所以卡瑞卡只簡短地向我們道謝。 雖然對於實際冒險救人,並勇於奮戰的我來說,難免有些不滿,但想必吉賽幀應該不會忘記我們的恩情,更重要的是,主人確實明白我的感受。主人粗魯地摸了摸我的頭,然後一邊說: 「我們到旁邊去,不要打擾人家。」一邊朝向入口處旁邊走去。 看民眾如此激動的反應,如果主人照實說出是我們救了主教一命,肯定能夠輕易實現成為裁縫師的夢想。 雖然覺得可惜,但在那同時,主人會做出這般謙虛舉動的率直個性,也讓我不得不表示敬意。這麼想著的我抬頭仰望主人時,主人也察覺到了我的視線。 「怎麼了?」 因為我不會說話,所以當然沒有回答主人。 而且,我是效命於主人的,不是那種會刻意說出主人有多麼了不起、做出如此討人厭行為的僕人。 我從主人身上挪開視線,並注視著吉賽帕兩人被送走時,忽然感覺到頭上有東西壓住。我抬頭一看,發現是主人的手。 「你該不會是在期待他們會招待好吃的料理來感謝我們吧?」 主人的發言真是讓我太意外了。 我帶著抗議的意味輕輕叫了一聲。主人時而會這樣說出壞心眼的話語,還是在主人眼裡,我真的如此貪吃嗎? 我感到有些受傷時,主人這回用力抱緊了我。 吉塞帕兩人被送走後,城門四周不見半個人影。 也就是說,我們的存在完全被遺忘,而個性細膩的主人似乎因此感到有些落寞。 這麼想著的我准備舔近在眼前的主人臉龐時,主人一邊嘻嘻笑,一邊這麼說: 「老實說,我也有一點期待。」 主人意外地貪吃。 不過,水質太過清淨,魚兒也無法活下去,所以一個人也不能夠太過清廉,才不會被人孤立。 我舔了一下主人的臉龐,然後發出簡短一聲叫聲。 二 面團揉入大量油脂,又是剛剛燒烤出爐的雪白色小麥面包吃起來,簡直就跟吃著帶有味道的云朵沒兩偯,而個肉切片則是先汆燙過一遍,再經過燒烤的頂級品。盡管生活過得朴實,但找自認對食物頗為挑剔,而這些美食讓擁有這般自信的找也感到滿意。 如果要說有不滿意的地方,那就是份量太少了,不過,當我舔完早就吃得精光的盤子後,主人一邊笑,一邊分了一片肉給我, 「你沒吃飽吧?」 任何事情都逃不過主人的眼睛。 我抱著感謝的心情吃下肉片後,用臉磨蹭著主人的腳。 「聽說不用支付住宿費和用餐費呢。」 雖然主人不會像我一樣舔盤子,但也沒有高尚到願意放過殘留在盤中的肉汁,主人一邊撕下面包沾肉汁,—邊帶著滿面笑容吃下面包。 「不過,我不小心偷聽到他們在廚房說『晚餐還是准備黑麥面包好了』。」 聽到主人以惡作劇的口吻說道,我感到疲憊地嘆了口氣,然後趴睡在地上。 「城鎮方面也很吃緊的樣子,我想這些一定是僅存的面包。」 我只豎起一邊耳朵聆聽主人說話。 因為覺得主人此刻不可能露出開朗的表情,所以我刻意沒有抬起頭看。 於是,我舔了一下主人的腳踝以取代抬頭看的動作, 「喂!」 主人生氣地用腳尖頂了我一下。我知道主人是因為怕癢。 主人被野草劫傷腳是常有的事情,但不可能保證每次部恰巧找得到水清洗傷口。 找不到水的時候,只能夠靠我來舔傷口,但每次主人部不是為了忍痛,而是———了忍住笑意而漲紅著臉、像是踩到尖石頭的時候,主人甚至還曾經因為癢得難受,而忍不住踢山腳且踹中我的臉。 明明如此,主人卻喜歡光著腳撫摸我的背。 主人把最後一口面包丟進嘴裡浚,一邊捉著嘴咀嚼,一邊赤著腳撫摸我的背。 「好了。」 沉醉在享用完美食的余韻之中好一會兒後,主人這麼發出一聲,然後從椅子上站起來。 「先去一趟教會,再去洋行好了。」 主人先把餐具疊放在一起,再穿上外套,然後遲疑了一下子,最後決定讓取下吊鐘的牧羊人枴杖就這麼立在牆上。如果是在旅途上那還好,要是在城鎮裡杵著枴杖,大多會受到冷淡目光對待。因為杵著枴杖的人不是算命師、魔術師,就是牧羊人。 雖然牧羊工作讓我感到驕傲,但一路來觀察人類世界的運作觀察了這麼長一段時間後,讓找有種死了心的感覺,覺得大家會有這般偏見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關於這點,身為人類的主人更是感受深切,主人把枴杖立正牆上時的側臉顯得非常落寞,也顯得不安。 「嗯……不會有事的。」 我用鼻子頂住主人的腳後,主人忽然回過神來,並且無力地這麼說。 雖然主人從來沒有說出口,佃主人想要成為裁縫師的理由之一,應該就是希望從事不會遭人在背後指指點點的工作,我不會責怪主人這般心態,甚至認為是理所當然的想法。 說到主人的談話對象,頂多只有我和羊只,而主人會展露笑顏的對象,肯定只有我們這些動物而已,牧羊人往往會有這般傾向,而牧羊人的小孩會被謠傳是半獸人或許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然後,這般風評會讓牧羊人們變得更加孤獨,不久後牧羊人們與城鎮的人們,就會互相憎恨起彼此。 主人會不會老早就討厭人類了呢? 有時候我甚至會這麼覺得。 「真的不會有事啦。來!」 主人露出笑容,然後用兩手捧住我的臉。 找知道硬是推擠臉頰做出的表情代表了什麼意思。 那是人類臉上會有的笑臉。 不過,我不是會露出這般笑臉的「人類」。 「……對不起喔。我說謊了,其實我內心非常不安。」 我不會詢問主人為什麼不安。 進入這個城鎮的前一刻,主人甚至因為不想被城鎮的人們感謝,而向吉賽帕提出請求。 城鎮方面以貴賓身份為主人寄排這家旅館時,主人那覺得過意不去的模樣,也讓人不忍心看下去。 主人會留下牧羊人的枴杖,就表示她要以普通旅人,而非牧羊人的身份到街上去, 主人究竟有沒有辦法表現得像個「普通人」呢? 比起任何人,相信主人自身最為不安。 「不過……」 說著,主人抬起頭,並以堅定的口吻這麼說: 「還是要往前進才行。」 強者並非指沒有弱點的人。 強者是指能夠克服自身弱處的人。 我叫了一聲後,主人也站起了身子。 暗夜裡看見的庫斯剋夫街景簡直就像被舍棄的廢墟,現在再次來到街上後,發現這般印像在日出後也沒有太大改變。雖然城鎮萬面為我們安排了面向主要街道的旅館,但不管是向左看,還是向右看,許多建築物部是木窗深鎖,顯得殺風景。 在路上行走的行人很少,而且每個人都像害伯發出腳步聲一樣,靜悄悄地走著。 雖然我不確定憑主人的嗅覺聞不聞得出來,但吹來的風夾雜若屍臭,定睛細看後,還會發現被清掃集中在道路角落的垃圾是骨頭。 在小巷子裡,會看見與在街上行走的城鎮居民完全相反、吃得圓滾滾的野狗趴睡在地上,並露出感到懷疑的眼神眺望著街上。野狗旁邊則會看見同樣圓滾滾的老鼠竄來竄去。關於野狗和老鼠為何會吃得如此肥胖,相信城鎮所有居民都不會將事實說出口。 或許也察覺到了這個事實,工人比在穿越會有狼群出現的森林時,更貼近我走路。 走在這般模樣的街上,時而會與顯得神采奕奕的人擦身而過,但最後都會從他們的穿著打扮看出是從外面來的商人。這些商人只要有錢賺,別說是他人的性命,就連自己的性命也不在乎。 既然商人是這樣的存在,他們即使來到呈現這般狀況的城鎮,仍表現得就像在其他城鎮一樣,也沒什麼好奇怪。 思考著這些事情時,輕微的吵鬧聲傳進耳中, 抬頭一看後,發現視線前方圍起了人牆,這些人聚集在高舉眼熟象徵物的建築物前方。那棟建築物應該是庫斯剋夫教會。 也就是說,聚集在前方的那些人可能是想要尋求平穩心靈的迷途羔羊。 看見那些人爭先恐後地拚命想要擠進建築物內,讓人不禁覺得諷刺,心想這樣還能夠尋求什麼心靈上的平穩。 「好多人喔。」 主人直率地表現出驚訝情緒。 的確,照這樣子看來,或許很難見到吉賽帕他們。 「現在去打擾人家可能不太好,還是晚點再來好了。」 相當合乎道理的判斷。 我甩了一下尾巴表示同意: 在那之後,我們沒花費太大功夫就來到第二目的地::洋行。 雖然庫斯剋夫的的城鎮規模下小,但街道上空空蕩蕩,所以走起路來毫無阻礙。我們只向路人問了兩次路,時間上也一下子就找到了洋行。 雖然主人只說是洋行,但正確來說,應該是羅恩商業公會的洋行。 不只有馬兒或羊只會組成群體,人類似乎也會這麼做。人類同鄉者之間會組成群體,然後設法讓事情朝向對彼此生意有利的方同運作,而這也是相當合乎道理的行動。 然後,這些群體在各城鎮所設立的據點,就是主人口中的洋行。 主人決定舍棄牧羊人工作時,似乎受到另一個城鎮的這家洋行照顧,也就是說,主人與這個群體之間有所聯系;工人懷裡應該也收著用人類文字所寫的介紹信。明明如此,主人卻在建築物前方做了三次深呼吸。 發生讓主人決定舍棄牧羊人工作的騷動時,主人幾次都快要因為受挫而放棄。 我用鼻子催促主人後,她才總算敲了敲洋行的門,然後走進洋行內。 「嗯,歡迎光……」 對方之所以沒有把話說完,想必是因為主人不像會出現在這種地方的人。 從過去的經驗中,主人已經知道第一次與人見面時,面帶笑容有多麼重要。 雖然在我這個知道主人真實笑臉的僕人眼裡,主人露出的足會讓人不禁冒冷汗的虛假笑容,但似乎已足以騙過對方。 「請問有何貴事呢?」 對方以柔和的表情與口吻,一邊指著附近的椅子,一邊這麼說。 「後面那位黑毛兄弟是您的同伴嗎?」 不過,當我打算跟在主人後頭走進去時,對方說出這般話語。 「啊,是的,呃……」 「喔,不,沒事。我想起來了,您是昨天來到這裡的女孩吧?畢竟女了獨自一人旅行很危險,比起隨便找個男人當護衛,那位黑毛兄弟睡應該會可靠得多吧。」 留有胡須的男子笑著說道,主人陪笑做出回應。 「我之所以會忍不住做確認,是因為狗在這個城鎮算是不吉利的存在。」 只要城鎮流行過傳染病,不分街道還是小巷子,到處都會看見人類的屍體。甚至還會傳出如果在半夜裡聽見喀哩喀哩的聲音而打開窗戶一看,就會發現是無數野狗在啃咬人類的屍體。這種傳言不管是我還是人類聽了,都會感到不喻快。 主人在椅子上坐了下來後,我也在主人身旁坐下,主人一邊撫摸我的頭,一邊顯得尷尬地附和男子的話語。 「那麼,您到本洋行來有什麼貴事呢?」 我心想幸好與商人溝通時,總能夠很快地切入主題。主人應該也有這般想法才對。 原先已坐上椅子的主人急忙從懷裡拿出一封信,然後走近位在櫃台內的男子,並遞出信件。 在人類世界裡,信件似乎具有強大威力。主人能夠辭去牧羊人工作,且短時間內無須擔心生活費的問題,似乎也是靠著這紙張的威力。 「喲?這是……呃……您是從留賓海根過來的啊?從這麼遠的地方來,真是辛苦您了。」 「我受了留賓海恨的葉克伯行長很多照顧。」 「通樣啊。那我也不能輸給那個鬍子老頭子才行。」 說罷,男子自己大笑了起來,跟著發現主人因為不知道如何做出回應而面帶難色。 男子刻意咳了一聲,然後坐正身子說: 「咳!歡迎來到羅恩商業公會的庫斯剋夫洋行。我是阿曼‧葛維格部。我願意為您的旅行提供協助,好讓庫斯剋夫這個城鎮能夠成為您旅途中的美好回憶,世能夠讓羅恩商業公會之名發光。」 這些商人真的都是演技一流的演員。 主人挺直背脊禮貌地答謝,並做了自我介紹後,兩人互相握了手。 「那麼,諾兒菈小姐是想成為裁縫師,是嗎?」 「是的。我聽說這裡將來會需要人手。」 「是,確實是這樣沒錯。庫斯剋夫不會因為這種程度的傳染病就失去鬥志,找們一定會成功重新站起來。」 聽到阿曼強而有力的話語,主人也毫無顧慮地露出微笑。 然而,阿曼的表情忽然蒙上一層陰影,並說出這般話語: 「不過,您現在來,或許選錯了時間。」 「……怎麼說呢?」 「您不畏懼傳染病的傳言,勇敢來到這裡,身為庫斯剋夫的市民應該要心懷感激才對。只是……」 阿曼吞吐地說道,後來或許早覺得—直閉口不語也不是辦法,所以一副下定決心的模樣開口說: 「雖然傳染病的威力已經慢慢減弱,但如您所見,我們街上一片慘狀。庫斯剋夫的商業受到毀滅性打擊,至今仍處於重傷狀態,別說是僱用新工匠了,甚至既有的工匠們都必須為了找工作而離開城鎮……不過,我覺得您可以先讓大家認識您、我們城鎮一定會重新站起來,到時候也確實會需要工匠。」 雖然實情與事前聽來的內容完全不同,但旅人提供的情報往往會有落差。主人仔細聆聽阿曼的每句話,並在聽完最後一句話後,用力點了點頭。 「剛剛是說裁縫師,對吧?那這樣,我幫您寫介紹信給裁縫師的公會會長。這沒什麼,小事—樁。」 阿曼說完話後,發出爽朗的笑聲,但感覺上,那笑聲顯得刻意。 不過,城鎮因為傳染病而受到毀滅性打擊後,或許光是能夠像阿曼這樣表現得開朗,就是勇敢的表現。主人不斷地表現出過意不去的態度從阿曼手中接過介紹信後,行了好幾次禮並道謝。 主人過去也必須看他人臉色謀生,所以應該有所察覺才是。 盡管身處困難之中,阿曼仍願意親切對待像我們這樣的旅人。我們抱著欽佩阿曼能夠擁有這份體貼的心情,離開了洋行。 在那之後,我們照著阿曼告訴我們的路徑步行前進了一會兒,來到目的地的建築物前方。眼前的石牆上鑲人一塊鐵板,鐵板上畫了針線,就是身為狗的我也能夠一眼看出是什麼地方。 雖然主人這次大膽地直接敲了門,但似乎總是選錯時間。 難得主人下定決心立即敲了門,門後卻好像沒有人。 「……是不是……沒人在啊?」 主人一副感到遺憾的模樣說道,但我不會每次都做出回答。 我用後腳抓了抓脖子,然後伸了一個大懶腰。 主人似乎從我的舉動看出我想回答什麼。主人無力地垂下肩膀,並嘀咕說:「沒辦法。」我則為了表示同意叫了一聲。下一秒鐘,准備轉身的主人輕輕倒抽了口氣。 發生什麼事了? 我站起身子並准備回頭看的下一刻,視線大幅度晃動,跟著站不穩腳步。 太大意了。 不知什麼人突襲了我們。 我的背部貼在地面上,被迫擺出四腳朝天的姿勢。不過,我畢竟是個騎士。我立刻收回前腳,然後扭動身軀讓前腳扣住大地。除了在天上飛的鳥類,或是一些使用野生動物無法採取的戰斗方法來戰斗的傢伙,沒有人能夠突襲我。 這些傢伙就是懂得使用會飛的道具的人類;而直接擊中找頭部的東西,是形狀怪異的桶裝物。 「艾尼克!」 主人發出尖銳聲音,我的身體隨之逐漸膨大。 不過,膨大的身軀之所以沒有彈出去,是因為主人的聲音並非在鼓舞我,反而是在制止我沖出去。 我腳步踩了個空,並抬起頭看。 主人啊,我確實遭到了攻擊! 「請等一下!」 然而,主人再次說出話語的對象並非我。 「我們是旅人,這隻狗是我的同伴!」 雖然主人抱住我以防我萬一失控地沖了出去,咀我還是沒有停下從喉嚨深處發出低吼聲。 讓我吃了一記的人物與這方對峙著。 那年輕女廣的眼神看起來,實在下覺得會是一個講得通道理的人。 年輕女子的身形高瘦,眼神如泥土沉澱後的池水般陰暗,並且從隨手綁起的紅發縫隙間,投來動也不動的陰森視線。我之所以沒有停止發出低吼聲,是因為從女子的眼神完全看不出對方在想什麼。 然而,主人盡管忙著壓住我的身體,還是慌張地從懷裡拿出阿曼寫的介紹信,女子見狀,眼睛稍微動了一下。 「我有事情想找這裡的裁縫師公會會長……」 主人這麼說,但看不出女子到底有沒有聽進去。 女子先閉上眼睛,然後忽然別開視線走了出去。 主人似乎也掌握不到女子的真心,而加重抱住我的力道。 然而,女子只是撿起擊中我的頭部後,就這麼滾落在路上的筒狀物。在這之間,女子連看我們一眼也沒有。 然後,女子走過我們身旁,並伸手准備開門時,開口這麼說: 「你就是『帶來燈火的少女』啊……」 女子毫不掩飾且充滿挖苦意味地從頭到腳打量過主人一邊後,接續說: 「進來吧?」 女子的眼神散發出難以形容、如泥濘般的陰森感覺。我也聞過那就像石墨融化般的黑色泥濘味道。想要站起身子的人會被這黑色泥濘絆住雙腳,想要向前走的人會被抓住小腿。 傳染病似乎不僅會奪走人命,甚至會奪走希望。 年紀尚輕的女子一邊甩動紅發馬尾,一邊慢慢走進幽暗建築物。 女子的背影消失在建築物的黑暗之中時,我清楚聽見了這般話語: 「我就是這裡的會長。」 不知道主人聽見了沒有? 我看向就在身邊的主人後,發現主人似乎聽見了。 散發出那般陰森眼神的年輕女子竟會坐上重要職位。 在死了一半人口的城鎮,這或許是很正常的事情吧。 盡管面對這般事態,主人還是站起身子並催促我,然後走進了建築物。 建築物內因為顯得昏暗,加上女子散發出的氛圍,讓人覺得有些毛骨悚然。不過,走進屋內後發現整理得意外整齊乾淨,不禁心生佩服。屋內的家具雖然樸素,但看得出來質感還不錯,並且——發出仔細上過油的味道,貼在牆上的架子也收拾得很整齊。 我發現擊中我頭部的東西似乎是布料,這時女子也從最裡面的房間再次現身。 「……那麼,找我有什麼事?」 女子甚至不做自我介紹。主人急忙遞上阿曼寫的介紹信後,女子一副嫌麻煩的模樣搔了搔頭,跟著突然走了出去。一種有別於態度不和善,而是像在扼殺自我情感似的力量,使得女子的所有行動都顯得唐突。雖然搞半天女子只是為了讀信而打開木窗而已,但她的每一個動作就是會讓人覺得像帶著刺。 或許女子對旅人多少帶有敵意。 關於這方面,主人的觀察力比我更加敏銳。 我朝向主人一看,發現主人雙腳微微顫抖。 狼牙能夠傷害肉體,人類的敵意能夠傷害精神。 「哼……想要當裁縫師啊。」 「可、可以請您幫忙嗎?」 女子喃喃說話的同時,主人探出身子開口這麼說。 雖然我不是人類,但主人在想什麼我一清二楚。 主人最害怕的事情就是,擔心對方可能討厭她。 然後,為了扼殺這份恐懼,主人只能夠緊緊握住拳頭。 對於這般舉動,有時候人類會形容是悲壯之舉。 「……隨你高興。」 「那就麻煩您了!我多多少少懂得分辨羊毛好壞——啊……咦?」 「我已經說了啊,隨你高興。」 女子一副不感興趣的模樣說道,然後把信件往桌上丟。 主人似乎覺得期待落了空,而沒能夠繼續說話。 嘴巴一張一合地動了一會兒後,主人露出像小狗遭到惡作劇似的表情。 「怎樣?」 從木窗流洩進來的陽光照亮桌面,女子像個精疲力盡的老太婆一樣坐上椅子後,讓視線落在桌面上。從我的高度無法確認桌上放了什麼東西,但有個從桌子邊緣凸出來的簡狀物,想必是打到我頭部的布料。 如果是這樣,桌上或許放著整套裁縫工具也說下定。 「啊……沒有……那個……」 女子的目光讓主人垂下眼簾,並且像在找藉口似地把話含在嘴裡。 看見主人就快哭出來的模樣,我不禁心生怒氣地瞪視女子。 「怎樣?想叫我幫你考試啊?」 女子一副冷嘲熱諷的模樣說道。 她知道主人為了什麼而困惑。 主人的纖細身軀瞬間抖了一下。主人就連聽到動物當中被認為最可怕的狼長嚎聲,都不覺得害怕的勇敢內心,卻因為女子露骨的惡意而害怕發抖。 「如果要考試,我沒問題啊。看要考布料剪裁、結線方法、針的保養方法,還是皮草的保養或染色都可以。能夠拿來考試的東西多得是。要不要我幫你看看你的技巧,夠不夠資格當庫斯剋夫的裁縫師公會會員?由我這個身為會長的艾爾絲‧威多親自考試!」 女子帶著怒氣喋喋不休地說道,並自稱是艾爾絲,而主人根本反駁不了她。主人完全被艾爾絲的氣勢壓倒,並丟臉地板始往後退。 「可是啊,這裡什麼材料都沒有。不過,有很多裂開的鈕扣、纖維脫落到就快看不見的線,或是彎曲生鏽的針就是了。這些東西根本沒辦法用來考試,那這樣,你覺得應該怎麼做比較好?」 艾爾絲之所以露出笑容,並非因為覺得有趣。 如果不笑出來,想必其內心某種讓人無法忍受的情緒,就會一鼓作氣地宣洩出來。因為我的閱歷夠深,老早就發現艾爾絲為何會變成這個樣子。 不過,主人似乎沒發現原因。 盡管被艾爾絲的兇猛氣勢壓倒,主人還是精神可嘉地擠出勇氣做出回答。 真是的,也沒發現艾爾絲在想什麼,就沖動回答。 「如、如果是要錢,我有——」 艾爾絲臉上化為憤怒的表情,但比起以眼睛確認,我的腦袋更快理解到這個事實。 「錢?哈!你的意思是有錢就買得到?是啊!不過,你給我聽清楚!不管是漂亮的鈕扣、漂 亮的布料、漂亮的針,還是所有一切,就算沒有錢也都能夠得到!」 艾爾絲一邊拍打桌子,一邊喋喋不休地說道,主人縮起身於面對眼前慘狀,並且只能夠啞口無言地杵在原地不動。 很遺憾地,我無法為主人解圍、因為我知道艾爾絲的心情。 艾爾絲還不肯罷休地繼續喋喋不休說: 「只要你敢反拿聖經一邊對著神明說出詛咒話語,一邊撬開墳墓裡的棺材在屍體上翻找,就能夠到手!」 非常強烈的挖苦話語。 人類習慣把屍體埋在土裡。 然後,准備埋入土裡時大多會讓死者穿上美麗衣裳,並放入一些奢華物品。 人類會形容死亡是踏上永恆之旅,如果有無數捧著大量裝飾品的旅人,因為踏上永恆之旅而離開城鎮,城鎮恐怕就像遭到了搶劫一般。 這麼想著的我總算察覺到方才贊許房間收拾得很乾淨,根本是會錯了意。 房間並非收拾得很乾淨。 而是房間裡應該有的東西什麼都沒有。 說完話後,艾爾絲一副精疲力盡的模樣在桌前低著頭。它抬起頭一邊在臉上浮現淡淡笑容,一邊這麼接續說: 「不過,既然你有錢,要不要就繳一下公會加盟費啊?」 艾爾絲的笑臉令人毛骨陳然。看起來甚至像是兩手握著短劍,劃開自己臉頰而浮現的笑臉。大家可以想像一下比我們這些野生動物和藹可親得多、總會露出如小孩子般表情的人類臉上,浮現具有野生動物氣勢的表情會是什麼樣的畫面。 那表情恐怕不是正常人類所有。 我擔心主人會有危險,於是輕輕咬了一下主人的衣角。俗話說,慌不擇路。城鎮因為傳染病肆虐而陷入絕望深淵,掙扎於其中的艾爾絲可能會拉著主人的腳一起陷入深淵。 事實上,主人也是因為我拉了一下衣角,才總算回過神來。 主人回過神來時,淚水正好滴在我的臉上,那味道咸極了。 「喂……你有錢吧?」 主人往後退了一步、兩步後,應該是無意識下摸了摸我的頭。 在黑暗之中看見狼出現在眼前時,主人才會有這般舉動。 就算看不清四周景色、就算多麼危及性命的事態逼近,主人只要知道我在身邊,就不會感到害怕。 然而,對主人而言,此刻出現在眼前的存在比狼的尖牙更加可怕,是個露骨地表示敵意的人類。艾爾絲大幅度搖動著身子從椅子上站起來,並且散發出藏在內心的某種情緒就快化為形體爆發出來的感覺。我壓低身子,做出隨時能夠沖上前的姿勢。 現在氣氛一觸即發。 這般氣氛之中,傳來有人粗魯地敲打乾枯木門的聲音。 「艾爾絲!艾爾絲‧威多!」 然後,有人呼喚艾爾絲的名字,那聲音聽似年輕男子的聲音。 如果氣勢再三被減弱,就連鳥兒也難以飛起。 艾爾絲露出像是喝到了苦水似的苦澀表情別過臉去,然後動作粗魯地坐下來,並咋舌一下。 對方繼續敲打大門,主人像被敲門聲催促著似的轉身跑向門邊。 看見盡管在這種時候,主人還是禮貌地先行了禮才轉身離開的表現,讓我不得不嘆息。 「艾爾絲!你在裡面對吧!我幫你代墊的采買貨款全數還——」 對方擅自打開大門後,震耳怒罵聲立即從門外直直傳入耳中。 大門打開時主人正在猶豫該不該開門,因而嚇了一跳地收回了手。 「哎呀!」 發現主人在門後時,男子睜大了眼睛,那表情顯得十分可愛。 不過,男子先看見主人,再瞥了我一眼後,立刻倒抽了口氣地杵立在原地不動。 我利用這難得的時機,滑行穿過主人身邊,然後走出屋外。 打開大門的男子比主人高了一個頭,年紀還算年輕。看見我從其腳邊穿過,男子一副彷彿看見火球丟來似的模樣往後退開。 我來到路上,並悠然地回過頭看叫了一聲後,主人也總算跟了出來。 雖然男子本打算向主人搭腔,但被我瞪了一眼後,變縮起脖子,然後把視線移向屋內以掩飾其膽怯。雖然不知男子是何人物,然我非常確定男子身上散發出討人厭的金屬味。主人握住門把再次回過頭看,但男子走進屋內後,立刻關上了大門,在那之後,屋內沒有傳來說話聲,也聽不見任何動靜,我與主人被迫孤伶伶地站在路上。我之所以沒有走出去,是因為主人還沒能完全消化一連串的事情。 面臨突發的意外或因緣際會之下遇到無法理解的事態時,主人之所以能夠堅強地引領羊群,是因為有牧羊人的枴杖當靠山。現在這個作為靠山的枴杖被留在旅館裡。 這麼一來,主人不就是那個擁有甚至被稱為魔女的技巧高超的牧羊人,而只是一個普通的旅行女孩。 所以,即使看見主人眼中開始慢慢滲出淚水,我也沒有發出吼叫聲斥責主人。 取而代之地,我用頸部磨蹭主人踏出蹣跚步伐的腿部,並抬高頭確實接住主人伸出來的手。 「……艾尼克,我說啊。」 主人的聲音傳來時,已經過了日落時分。 「我真的很差勁吧。」 主人的生涯中,躺在床上睡覺的次數想必少的用五根手指頭就數得出來。 然而,其中一次是躺在床上哭著睡著。主人的聲音變得很沙啞,或許是因為睡著時,也一直在哭泣吧。 這麼想著時,主人從床上站起身子,並跨過睡姿啊床邊的我,然後拿起水壺喝水。 「這裡因為傳染病了死一半的人呢。」 想必是銅質的水壺已經生鏽泛黑,並且到處都有像是碰撞過的凹痕。真佩服破爛成這樣的水壺竟然不會漏水。 不過,主人的爛好人程度更是令我驚訝。盡管面對那股露骨的敵意,主人仍不覺得艾爾絲是個壞人。 「……」 主人沉默不語地拿著水壺好一會兒後,我以為主人會再次躺回到床上,沒想到主人用腳底按摩著我的背部,並坐在床邊。 「我應該當不了商人。」 商人是一群把背叛、謀算、掠奪的行為視為理所當然的傢伙。雖然事到緊要關頭時,主人會勇敢劃開羊只肚子,但商人擁有不同的勇氣,基本上,那種讓人陷入不幸遭遇以謀取利益的事情,主人根本做不來。 我用鼻子頂了一下主人的光腳丫後,主人吃了一驚地縮起難得沒有沾上塵埃的纖細腳丫子。 「死了很多人呢……但我卻只顧著為自己著想。」 主人在床上躺下後,隨即傳來衣服的摩擦聲,我知道主人在床上縮成了—團。 唉~ 如果主人沒有這種凡事先責怪自己的壞毛病,人生或許會過得輕鬆一些。 不過…… 「嗯……艾尼克?」 話雖這麼說,我也不能夠責怪這樣的主人。 因為主人的誠實就是來自於這般個性。 「我沒事……我沒事的,嗯……討厭,很癢耶,喂!」 我與主人像幼犬一樣上上下下地互相打鬧,大約在攻守替換了三次左右後,主人緊緊抱住我,並把臉埋進我頸部的毛發裡。 「不可以停滯不前,對不對?」 我最喜歡看主人獨自走在原野上的側臉。 我震動喉嚨大聲叫了一聲後,主人再次用力抱緊我到讓我就快無法呼吸的程度,最後松開了。 「我們去主教大人那裡看看好了。」 雖然有些哭腫的眼睛讓人看了心疼,但主人露出發自真心的笑臉。 「而且,向主教大人告解後,心情也會好一些吧。」 主人啊! 只有我的安慰不夠嗎?我捲起尾巴這麼抗議,但主人動作俐落地做著准備,根本沒有察覺到我的反應,主人一走下床,便看著找這麼說: 「喏!不要一副還想要人家陪你玩的樣子!」 我從來不曾像此刻這樣,因為自己是不會說話的生物,而想要感謝人類口中的神明! 定出旅館後,天空已是一片深紅色,如果我們還過著以前的生活,現在差不多是應該就寢的時間。 雖然主人也一邊走路,一邊輕輕打哈欠,但主人打哈欠應該是因為哭得太累而睡著的關系,不過,察覺到我的視線後,主人為了掩飾自己打哈欠而別過臉去就是了。 街上依舊是一片冷清,夕陽籠罩下使得哀愁感更加濃烈。主人應該也不喜歡黃昏,而且事實上,當冷清街上只剩下主人一人獨自走著時,工人還一直摸著我的頸合。 不過,我當然不會責怪這樣的主人,因為我也討厭黃昏。如果有人間我討厭黃昏什麼,我第一個會回答是因為那長長的影子。主人面對夕陽站在微高的山丘上時,那影子長得不像話。拉長的影子容易讓人錯看成是實際的身軀大小,然後讓我們心生無謂的恐懼。在夕陽籠罩下,就連懦弱的羊只也會有令人害怕的長影子。 在這般人煙稀少的街上,如果只看見自己的影子拉長。就算我再勇敢,也難以揮去有些驚懼的感覺。那也就算了,有時候甚至還會感覺到小巷子裡有動靜,接著就會看見野狗從小巷子裡役來感到陵疑的目光。主人抵達敦會前方後,好下容易看見城鎮居民的身影時,忍不住安心地嘆了口氣。主人的這般心情我感同身受。 「主教大人不知道好了點沒?」 我怎麼回答這問題啊?從主教昨天那摸樣看來,恐怕只有神明知道他能不能夠活下來吧。 人類的身體很脆弱。 我看見主人輕輕做了一下深呼吸。主人的表情之所以變得有些緊繃,想必是意志的表徵,說出她就算看見吉賽帕變得再消瘦,也不會動搖- 「咦?你好像是……」 准備走進教會時,盲人向主人搭腔。 敞開的大門裡,呵看見多名體態豐映的女廣聚集在一起,不知道互相低聲交談些什麼。 根據我少有的知識,女子們卷超袖子,頭上又戴著白布,看來應該是負責照顧送來教會的兩位——貴傷者、的確,如果受到這些看似擁有強健體魄的人們照顧,擔心生命之火可能熄滅的懦弱情緒,也會飛到九霄云外: 「那個,找是想來看看主教大人的情況如問……」 「喔,原來如此。主教大人已經稍微穩定下來,現在正在睡覺。主教大人傷勢那麼嚴重,亙列方才邐—直不斷在祈禱。」 無論是人類還是動物,只要聚集了三人以上,就會出現領導者。 現場所有人當中體格看起來最強壯的女子說完話後,其他人也跟著點點頭。 「主教大人的傷勢果然很嚴重,是嗎,」 「是啊。我們被叫起床趕到這裡來的時候,也以為傷勢沒那麼嚴重,但畢竟主教大人年紀也犬了……不過,主教大人受到神明的庇佑,想必很快就會恢復健康。」 女子露出與其體格相符的豪邁笑臉,那笑臉就是痛苦至死的死人看了,也能夠安詳地睡去。不擅長應酬的主人也能夠自然地露出笑容。 「那麼,另一位……呢?」 主人之所以有些吞吐地問道,是因為另一位的傷勢看起來似乎比吉賽帕更嚴重。 「另一位先生頭部受的傷沒什麼大礙。不過,因為頭部和鼻子流了很多血,所以看起來好像很嚴重的樣子。可是,他到現在還一直沒有醒來。他氣色明明很好,感覺上隨時都可能醒來。」 從高度不算低的崖邊或沼澤掉落而暈倒的羊只,就這麼沒有清醒過來,最後衰弱致死的例子並不稀奇。 對於女子語調略顯輕松的話語,主人嚴肅地點了點頭。 「我可以看看兩位探個病嗎?」 「咦?喔,那當然。雖然主教大人真的是一直忙於聖務不過他提起過你幾次。還有:」 女子說到一半停頓下來,然後看向我。 「也提起過這位黑騎士。」 原來是這麼回事,所以女子們看見我的時候,才沒有露出吃驚表情。 我這麼接受了事實,但不知為何,主人聽到我被稱呼為騎士後,顯得有些心神不寧。 主人啊,難道聽到我被人稱贊,你不高興嗎!? 「艾尼克怎麼稱得上是騎士:」 「你別客氣了。主教大人說我們城鎮能夠點燃神聖燭火,都是因為這位黑騎士付出了很大的心力。當然了,帶著騎士前來的年輕天使也是。」 「天——那個,這怎麼敢當……我哪可能是天使……」 主人難為情得連耳朵都紅了,並且低下了頭。雖然主人有過被稱呼為精靈的經驗,但那是帶有詭異可疑的意味。在那之後,主人就變得不習慣受人誇獎。 看見主人那極度難為情的表現,連我都忍不住難為情了起來。於是,我叫了一聲,並用鼻子磨蹭主人的腳。 「哈哈哈〡你看,連騎士都叫你不要謙虛了。」 「……」 主人似乎說不出話來。不過,主人保持低著頭的姿勢看向我時,那表情看起來似乎不討厭聽到人家誇獎。 「你可以看看市教大人兩人的睡臉再回去吧。他們兩人不愧是神職人員,睡覺時的表情都顯得莊嚴呢。」 女子一副就像在誇獎自己小孩似的模樣挺直胸膛說道,但我能夠理解女子的心情。吉賽帕兩人為庫斯剋夫帶來了希望之光,更成了庫斯剋夫的驕傲。城鎮的居民願意親切對待我與主人,也是因為我們把這把希望之光帶到了城鎮,除此之外沒有其他原因 有付出當然夠資格得到謝禮,所以我們應該抬頭挺胸地接下謝禮。 不過,如果大家知道主人是牧羊人,不知道會怎樣, 但願大家別詢問我與主人的關系:我學著教會人士那樣,在內心深處這麼向神明禱告。 「來!在這邊。」 先不管我的禱告,主人與我在女子的帶路下,往教會深處走去。 我們從事牧羊工作時的僱主也是教會,所以經常有機會走進教會。不過,就算想說體面話,也難以誇獎這裡的教會蓋得氣派。 雖然這裡的教會確實採用了石造建築物,但明顯看得出沒有加以維護。放在壁龕上的燭檯布滿蜘蛛網,說出有很長一段時間未曾點燃燭光,石工最後一次觸碰牆壁進行維護想必已是好幾年前的事情。 房間的木門合葉似乎已經生鏽而腐朽脫落,就這麼立在牆上,取而代之地掛上了布簾。 就算擁有再深厚的信仰,如果祭司不存在,也不會對其容身之地表現敬意。 「在這裡。」 女子與方才的表現截然不同地輕聲細語說道,並掀開布簾催促主人走進房間。我以為自己會被禁止進入房間,結果女子展露笑顏讓我通行。 我認為給這名女子的評價應該可以拉高一些。 「……只過了一天就——」 我在猜主人應該是想說「只過了一天就消瘦這麼多」。 女子也點了點頭,然後第一次露出憂心表情嘆了口氣。 昨晚似乎不是因為在一片黑暗中,才把吉賽帕看成是瘦弱體型。只要受了傷,光是這點就足以讓身體變得衰弱。更何況吉賽帕主教的年歲已高。 主人當場做出雙手合掌的動作,然後閉上眼睛開始靜靜祈禱h因為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教會如何慘忍對待主人,所以不禁感到別扭,但還是決定先坐下來。至少,吉賽帕沒必要為主人的事情負責。不僅如此,因為吉賽帕直率地給了我正面評價,所以我也不否定自己希望吉賽帕能夠平安無事。 「……願神庇佑。」 主人在最後輕聲說道。看見吉賽帕以更微弱的聲音發出呼吸聲。主人用手輕輕觸碰其棉被,然後轉身看向後方的女子。人類明明擁有能夠清楚表達意識的語言,這種時候卻會以眼神做出更勝語言的交談。女子點了點頭。然後表示關心地把手搭在主人的纖細肩膀上,最後兩人一起走出房間。我也站起身子准備跟在兩人後頭時,忽然回頭看向後方。 是我多心嗎?方才好像感覺到言賽帕投來視線。 然而,吉賽帕的年邁身軀依舊安靜地躺在床上睡覺。 我是每天在星辰底下起居,以全身肌膚感受大地氣息的牧羊犬。所以,我當然能夠大致掌握到行星與大地如何運行。我慶幸著自己不像人類擁有語言,也不像人類那般表情豐富.如果不是這樣,我不確定自己是否瞞得過主人。 不過,吉賽帕的睡臉十分安詳是無庸置疑的事情,所以其內心想必也是一樣。 這不是一件應該悲傷的事情。 我走出房間,並跟在主人後頭追去。 即使是小鳥,只要有兩只聚集在一起,也會變得吵鬧。 比小鳥更多話的人類如果聚集在一起,那會是可怕的場面。 為首賽帕與其存活下來的隨從魯多朵賀夫兩人探病完後,女子們當然不可能讓主人厚著臉。 「哇啊,你從留賓海根來的啊……對了,留賓海根在哪裡啊?」 「我聽過這地方喔。如果我記得沒錯,那地方到了晚上,神之威光就會把聖堂照得閃閃發光,對吧,」 「對啊!對啊!而且,我聽說那裡打獵到的皮革,都是拿金塊當鞣石在鞣皮呢。」 「金塊!?真不愧是留賓海根。這個留賓海根到底在哪裡啊?」 女子們就像這樣說個不停,讓人分不清是在詢問主人,還是只是幾個人自己不停繞著話題在打轉。 我躺在主人身旁悠哉地打哈欠。對我來說,女子們的交談聲就跟羊只的叫聲沒什麼差別。 「偉犬之神的都市留賓海根,其聖堂直達天際……以前尼可祭司曾經這麼說過吧?」 「有!有說過!尼可祭司說因為聖堂太高,所以禱告到一半的時候,看過好幾次天使從窗外飛過。」 「真的是這樣嗎?」 聽到話題總算丟向了主人,我瞥了主人一眼。 我看見主人臉上不是露出附和的笑容,而是浮現苦笑。 「或許有過這種事情……也說不定。」 聖堂確實具有必須抬高頭仰望的高度,但如果真可能發生這種事情,小鳥或麻雀也應該歸類為天使。 不過,如果否定了這樣的事實,女子們口中的尼可祭司就會被說成是騙子 主人實地學會運用這樣的智慧。 就算出再多差錯,也不能夠說教會人士扯謊。 「我就知道……尼可祭司也說過希望在死前能夠再看一眼留賓海根。」 「不過,吉賽帕大人也去過好幾次留賓海根,這次也是經過那裡來到我們這兒,更重要的是,這次是曾經在留賓海根的教會服務過的諾兒菈小姐,引領吉賽帕大人來到這裡。這一定是神明聽到了尼可祭司的祈求。」 聽到這名女子的發言後,大家不約而同地用力點了點頭。 然後,大家向主人熱烈要求了已經數不清是第幾次的握手,並且不停道謝。 每聽到一聲謝謝,主人就會表現出過意不去的樣子。不過,我不確定主人是因為不習慣被人感謝,還是因為自己耍小聰明地在神明所在的教會裡,說出「曾經在教會工作過」的小謊言,而感到心虛。 說到哪些人的風評最差,就屬磨粉工、牧羊人、剝皮工匠,還有那些被稱為劊子手或征稅官的官員。如果主人此刻說出事實,只會惹來僵硬的笑容,誰也不會覺得舒服。 而且,主人說自己曾經在教會工作過並非扯謊,只是沒有說出全部事實而已。 女子們相信主人真是天上派來的使者,將吉賽帕連同希望之火帶到庫斯剋夫來,也不是錯誤的想法。而且,對於幫助吉賽帕逃離窘境的主人與我,女子們也抱著滿懷感激,所以就算我們抬頭挺胸並且直率地接受別人道謝,也沒什麼不好啊……然而要主人這麼做、或許很難吧。 像我就一邊聆聽對話,一邊不客氣地吃下雖然有些快要壞掉的豬肉香腸。所謂的感謝,就是要有道謝話語加上謝禮,才算完整。 「不過……」 大家不停道謝一陣後,其中一名女子說道。 「你原本要來這裡的目的是什麼呢?你沒聽到關於我們城鎮的謠言嗎,」 雖然我甚至忍不住心想「總算切入了話題核心}但或許是女子們感興趣的話題優先順序不同吧。 我們是沒有居所的游民。比起在意其他土地或城鎮的狀況如何,我們更在意身邊有哪些人。對於一輩子在相同地點生活的人們來說,想必正好與我們相反。 「有,我有聽到謠言。」 「那這樣為什麼你還要來,果然是因為聽到神明的指示嗎,」 話題突然被拉到了怪方向,其他女子也都變了個表情。 聽到這種問題,就連主人也慌張地否定。做了否定是好,但這麼一來,就必須說出目的。主人的目光投向了我,她肯定是想起了裁縫師公會的艾爾絲會長。如果主人在這裡說出自己是前來找工作,搞不好會被裝進布袋裡痛打一頓。 盡管有些被女子們的氣勢壓倒,但主人直到方才一直與女子們愉快交談著。 主人會懇切希望不要破壞愉快氣氛,也是不難理解的事情。 不過,很遺憾地,我沒辦法幫助主人。 我縮起尾巴,沮喪地垂下了頭。 「啊!找到了!」 一片女子說話聲之中,男子的聲音不合時宜地參雜進來。 在這瞬間,現場氣氛徹底地改變。 此刻的氣氛就像羊群聽到狼的腳步聲,而豎起毛發時的感覺。 主人最先被男子的聲音嚇了一跳,晚了一步看向女子們的視線前方後,再次嚇了一跳。 白天在公會引起一陣騷動時,正好來訪的男子就在視線前方,而男子一邊看著主人,一邊揮著手。 「你來這裡幹什麼,你這個惡魔!」 不過,讓主人最吃驚的,應該是突然從女子們口中冒出來的這句話。 雖然十分吵鬧,但直到方才女子們都還悠哉地交談著。 看見女子們的態度劇烈改變,主人縮起脖子,並且不禁摸著我的頸部。 「你以為這裡是什麼地方!?這裡可是神明所在的教會耶!」 「喂!別那麼氣勢洶洶地罵人嘛。我也可以來教會吧。因為神明不適合出現在善人旁邊,而適合出現在罪人旁邊。」 說罷,男子揚起一邊嘴角露出諷刺的笑容。 男子的表情雖然具有攻擊性,但很難看出其矛頭指向誰。 這點似乎與我們有些相似;我這麼想著時,一名女子說出瞭解答 「住嘴!你這個高利貸!」 盡管女子露骨地表現出敵意,男子也只是輕輕聳了聳肩而已。 男子甚至一副瞧不起人的模樣高舉雙手到肩膀的位置,然後把手掌心朝向女子們。 放高利貸者。 原來如此,男子與我們屬於同類。 「好啦!好啦!不過,我今天來才不是為了挖你們那扁得可憐的荷包。」 聽到男子話語的那一刻,女子們臉上浮現難以形容的表情,讓人忍不住發笑。 女子們互相交會視線,並在口中嘟噥說「那這樣……」 我是一隻狗,而且是一隻瞭解人類世界的狗。 我非常瞭解女子們此刻的心境。 「那、那個,您找我有什麼事嗎?」 趁著短暫的沉默降臨,主人輕輕說出話語。 雖然女子們以動作警告主人「不要跟那種傢伙說話」但爛好人個性的主人盡管有些遲疑,還是看向了男子。 男子見狀,立刻露出燦爛如花的笑容,以輕松的口吻搭腔說 「沒什麼,只是白天我剛好撞見你們對峙的場面。後來,我從艾爾絲口中知道是怎麼回事,就在想這事情不能放著不管。」 「……到、到底是什麼事情?」 一名女子因為好奇而無法繼續保持沉默地這麼詢問。 男子的舉動就像拿著麥穗在貓兒面前晃動一樣。 他再次聳了聳肩,然後回答說 「你們聽好啊,這女孩是來我們這裡找工作的。」 「什麼!?」 看見所有人的視線集中過來、一陣緊張神情閃過主人臉上。 「這女孩因為想要當裁縫師,而特地來到我們這個人人都想要夾著尾巴逃跑的城鎮找工作。艾爾絲那傢伙竟然把人家罵個臭頭,還趕人家走。」 在這之後,短暫的沉默降臨,但對主人而言,肯定是一段漫長的沉默。雖然主人抓住我頸部的力道太犬,但我壓住喉嚨忍著痛。此刻的緊張感就像准備踏出第一步跨上已腐朽的木橋渡河時一樣,相信大家聽到這樣的形容,應該不難想像那感覺。 在城鎮,當人們的視線集中在主人身上時,那些目光充滿畏懼、敵意,以及輕蔑。主人的枴杖是用來頂住大地,然後只要搖一次吊鐘,羊群就會聚集過來,但如果在城鎮裡使用,會變成揮打人們的道具。 魔女。異端。牧羊人。 這三個單字的意思都一樣,而主人總是低著頭。 我會不會就這樣被主人活活勒死啊? 我腦中浮現這般想法的下一秒鐘—— 「歡迎來到庫斯剋夫!」 一名女子握住主人的另一隻手,然後眼裡泛著淚光這麼說。主人在搞不清楚狀況之下點了點頭,然後視線不停地在空中遊走,並因為女子們的擁抱而驚訝地瞠大雙眼。雖然我也受到了類似的對待,但我冷靜地任憑大家抱來抱去。 不過,男子面帶笑容看著我們受到這般對待時,眼神裡並無笑意的表現讓人在意。 我知道放高利貸是人類極度厭惡的職業。 或許男子是在忌妒我們如此受歡迎。 「艾爾絲那傢伙雖然一副弱女子的樣子,但其實很頑固。短時間內要說服她或許很難,不過她有她的苦衷。所以,我希望你不要離開庫斯剋夫,在這裡停留一陣子。我來就是想告訴你這件事情。」 女子們在我身上摸來摸去時,男子這麼說,而且只揚起一邊的嘴角。 「而且,你想要成為裁縫師時,請務必通知我一聲。」 男子說出這句話時的態度,則是有禮貌地行了一個禮。 原本一直保持沉默聆聽男子說話的女子們,一齊抱住主人這麼說: 「你這個放高利貸的,到底懂不懂羞恥啊!?你不可以求這傢伙幫忙喔!」 「沒錯,不然就會像我們一樣這麼辛苦!」 男子一直陪笑聆聽著女子們不停怒罵的話語。 他應該很習慣挨罵吧。 「我叫約安艾傑西。雖然她們都說我是在放高利貸,但其實我是個兌換商。」 「喂!你在教會裡還敢說這麼容易被戳破的謊言。」 「我是兌換現在貨幣與未來貨幣的兌換商。」 雖然說話時臉上表情沒有變化,但這個自稱約安的男子第一次表現出霸氣。 女子們一片鴉雀無聲,並且花了好一段時間後,呆滯的眼神才重新靈活起來。 「我想說的就這些。那麼,先告辭了。」 男子在最後露出所有投身於生意界的人都會有的笑容。 雖然屋內彌漫著如暴風雨過去般的奇妙虛脫感,但等到完全聽不見約安的腳步聲後,女子們也全復活了過來。 「不、不管怎樣,既然你是想來我們城鎮找工作,當然是再歡迎不過了。庫斯剋夫一定會重新站起來的。」 「沒錯!只要有人來,讓城鎮變得熱鬧,就是很大的幫助。」 或許是女子們的反應完全不同於與艾爾絲的互動,主人困惑了好一會兒。不過,最後知道女子們說的不是謊言,而是真心話後,主人驗上也逐漸恢復笑容。 主人此刻的表情就跟在草原上度過好一段日子後,看見久違的城鎮出現在眼前時一樣。 我抬頭仰望主人,主人也展露笑顏點了點頭。 這天晚上,我們回到了旅館。 主人一邊光著腳丫在我背上滑動,一邊這麼說: 「今天一天發生好多事情喔。」 一點也沒錯。 比起牧羊的日子刺激太多了。 三 隔天早上,我們的早餐時間過得很熱鬧。 勇敢熬過暴風雨的小騎士們聚集在房間裡,專心地聆聽主人說神話。雖然不確定,但可能是昨天在教會與主人交談的某名女子,認為主人是個非常適合照顧小孩的人才,所以老聞娘送早餐到房間來時,身後跟著好幾名小孩子。 或許是免費住宿讓主人感到虧欠,主人沒有露出一絲厭惡表情而大方邀請小孩子們進房間,並且一邊分享少量的早餐,一邊照著要求開始說起旅途上的故事及神話。 雖然主人的重情義表現讓我忍不住想要搖頭嘆息,但對於小騎士們的無禮言行舉止,我都靜靜承受,連叫一聲都沒有。雖然我都忍不住佩服起自己的寬犬胸襟,但不久後,我發現小孩子們不再注意我,而開始專心聽起主人說話。 年紀最小的小孩就坐在主人腿上,並且在不知不覺中已呼呼大睡起來。主人兩邊坐著年紀稍微犬一些的小孩,他們一邊抓住主人的衣袖,一邊看得入神地仰望著主人。 主人露出從來不曾有過的溫柔表情,甚至在逗弄鬧別扭的幼兒,或聽不懂故事而開始哭泣的小孩時,主人也顯得十分開心。雖然主人很多時候光是要打理自己的事情,就必須費盡心力,但其內在似乎確實有所成長。曾經有段日子比起揮舞牧羊人的枴杖,主人更多時候反而被枴杖牽著鼻子走,身為看過主人這段成長歲月的人,感慨當然更是深。 而且,身為人類的主人果然還是被人類的小孩包圍顯得比較自然。 不過,以語言溝通的程度來說,我不覺得包圍主人的這些傢伙跟我會有多犬差別就是了。 「所以,故事就有了圓滿的結局。」 喔……主人說完故事後,突然傳出一陣近似嘆息聲的聲音。 似乎每個人都聽故事聽得十分入神。 不過,小孩子畢竟是小孩子,一個弄不好,他們可能比我還要野蠻得多。如果吃到好吃的食物,他們就是吃到肚子撐也不怕,如果是聽再多也不會肚子撐的好玩故事,更是不可能罷休。看見小孩子們吵著要求說更多故事,連主人也顯得有些困擾。 我好歹也是保護主人安全的騎士。我站起身子准備上前解救主人時,一道打嗝聲打斷了我的行動.主人原本因為不停被小孩子拉扯衣服或頭發,而一副困擾不已的模樣,聽到打嗝聲後,主人臉上掛著問號並停下動作。 我一副彷彿在說「快來了!快來了!」似的模樣往後退。 那感覺就像天空開始湧出犬朵大朵的烏云。 如撕裂布料般、如巨雷聲般的聲音劇烈響起。 「……呱啊~~~~~~~~」 聽到如此驚人的大音量,我不禁感到一陣暈眩。面對就像火苗點燃似地哭了起來的幼兒,主人除了慌張失措,還是慌張失措。 如果是羊只的小孩,一生下來就會站立,所以不會有問題。 但是,人類的小孩就沒那麼容易搞定了。 主人拚命地想要安撫幼兒,但太過強烈的哭聲讓主人完全失去了信心。 這幼兒到底是怎麼了呢。 我擔心地這麼心想。 「哈哈!大姊姊,給我!給我!」 這些小孩子方才還像在抓小雞或小豬一樣,為所欲為地一下子抓主人的衣服,一下子抓頭發。小孩子們一邊開懷大笑,一邊這麼說,然後忽然從主人腿上抱起幼兒。 小孩子們的體格大小根本與幼兒差不了太多。他們卻能夠巧妙地抱住幼兒,然後一邊嘻嘻笑個不停,一邊哄幼兒。 小孩子們的動作十分熟練,我一看,發現主人驚訝得瞪大眼睛。 沒多久後幼兒停止了哭泣,然後鬧別扭地在抱住他的孩子胸前摸來摸去。抱住幼兒的孩子一副搔癢難耐的模樣一邊嘻嘻笑,一邊快步走出房間。其他孩子們也跟在兩人後頭走出房間,做出簡直就像鳥群會有的舉動。 不同於鳥類的地方是,小孩子們走出房間前,回過頭朝向主人揮了揮手。 才覺得小孩子們太吵,轉眼間就變得一片安靜,只留下一種奇妙的倦怠感。主人更是注視著敞開的窗外,發呆了好長一段時間。 主人總算回過神來時,第一個動作就是用手按住自己的胸口。 如果我是人類,肯定會笑出來。 主人低頭看著胸口,似乎在思考著什麼好一會兒後,輕輕瞥了我一眼。 主人每次露出可掬笑容時,犬多沒什麼好事。 從椅子上站起來後,主人立刻走近我身邊,蹲下來這麼說: 「你在偷笑我對不對,」 小的不敢。 我別過臉去,但主人不肯放過我。 我被推倒而側臥在地上,然後就這麼四腳朝天地讓主人摸我肚子。 別看我這樣子,我也是只驕傲的牧羊犬。 不過,就算有辦法隨意地壓制羊只,也不可能連本能都輕易地u[制住。在這之後,主人狠狠教訓了我一頓,再次慎重地讓我知道誰才是主人。 「可是,接下來該怎麼辦好?」 主人拿借來的針修補著衣服時,靜靜地說道。 「雖然那些阿姨們很歡迎我們。」 主人用牙齒咬斷線,然後拉高修補過的部位。主人應該是在確認有沒有確實補起破洞,並檢查修補得好不好看。 主人每次稍微動一下,麥桿填充得有些不是的床鋪就會彎曲,所以躺在床上的我也會跟著晃動。 我打了一個哈欠後,主人摸了一下我的後頸部。 「也不能一直在這裡造成人家的麻煩……在城鎮穩定下來之前,要是有什麼工作可做就好了。」 照顧小孩子不是最好的工作嗎? 我這麼想著,而主人似乎也想著同一件事情。 「可是,只是幫人家照顧一下小孩,怎麼好意思收錢啊……」 畢竟主人又不是母牛,所以這是正確的判斷。不管是牛,還是羊,都要擠得出奶,才算有幫助。主人不像羊只那樣有羊毛可剃,更沒有羊肉可吃,前途實在渺茫。 主人這麼令人擔心,果然沒有我不行。 「艾尼克?」 我這麼想著時,主人手拿著針一邊笑笑,一邊朝向我做出傾頭動作。 所謂嚇得全身僵硬,就是指我現在的反應。 我不禁捲起尾巴時,主人輕輕頂了一下我的頭。 「我覺得自己應該可以在這裡當上裁縫師……」 主人再次舉高手工縫制的外套,然後抱在胸前,並讓身體後仰地往床上倒。 看見主人的舉動後,我慢吞吞地抬起頭,並且把頭放在主人的肚子上。雖然主人表現出有些驚訝的樣子,但後來緩緩地將左手放在我的頭上。 以前主人因為肚子太餓而無法人睡時,為了壓住主人的胃部,我經常把頭放在主人的肚子上。人類似乎意外地單純,只要這麼做就能夠多少忘卻空腹的感覺。 只要能夠填飽肚子,世上就不會有紛爭。 遇到痛苦的事情時,主人經常笑著這麼說。 「嗯!?」 我聽見詭異的聲音傳進耳中,結果發現是主人用鼻子在哼歌。 那是在留賓海根的工匠街上,聽到過的裁縫師之歌。 那時候我看見男子們刻意做出滑稽打扮,女子們則是打扮得特別華麗,然後在已排放到路面上來的工作台前方,或是在敞開的白葉窗另一端一邊工作,一邊唱歌。因為憑主人的薪水,根本請不了裁縫師做衣服,所以是在路過工匠街不知多少遍後,才好不容易只記下了旋律。主人不知道這首歌的詳細歌詞,也不知道該怎麼收尾。 像現在這樣發呆的時候,主人時而會用鼻子哼出音域不是那麼准確的歌曲。 主人只有在躺在地上望著天空時才會哼歌,我想應該是為了不讓眼淚流出來吧。 別看我這樣子,我還是擁有音樂素養,所以才會有這樣的想法。 我抬起頭一看,發現主人沒有在哭泣。 不過,很容易就能夠猜出主人的目光看向何方。 主人想必是看著氣氛愉快的工匠街。 工匠街上似乎人人都認識彼此,犬家過著嚴謹中帶著祥和氣氛、朴實又正直的生活。主人看著他們的時候,那模樣就像一個小孩子羨慕地看著其他小孩子手上拿著玩具,但我不喜歡看見主人這樣的表現。 話雖這麼說,但我們一直過著片刻不得放鬆的生活。所以,就算主人偶爾表現出脆弱的一面,我也無權責怪她。我唯一隻求主人不要心不在焉地拔我身上的毛,或拉扯我的皮。那也就算了,最後主人愈唱愈起勁,開始敲起我的頭打節拍。 不久後,當我成功化身為臨時打擊樂器時,發覺門後有人。 我猛然站起身子後,感到掃興的主人生氣地瞪著我。 看見主人聽見敲門聲而露出慌張表情後,我先吞下怨氣。 「哎呀,抱歉,你在休息啊?」 早上端來餐點時,一起帶著小孩子們前來的女老闆說道。 「沒有,呃……啊,謝謝你的針。」 主人一邊拚命用手梳理因為躺在床上而變得亂七八糟的頭發,一邊慌張地歸還針。雖然我猜測女老闆應該不是在取笑主人的頭發凌亂,而是因為聽見主人唱歌走音,但為了遵守身為騎士應有的禮貌,我當然不會指摘這點。」剛剛使者來過,說主教大人有話跟你說。」 主人停下梳理頭發的手,然後瞥了我一眼。 「主教大人?」 「上午的日課好像已經告一段落。你昨天不是沒能夠跟主教說話嗎,」 主人點了點頭,並急忙套上剛剛修補好的外套。 「啊!你見到主教大人後,記得幫我請主教大人祈求我們家生意興隆喔。平常人太多了,很難直接拜託主教大人。」 從女老闆的外表就看得出來她是個厚臉皮的人。 不過,其優點是不會讓人覺得她在諷刺人。 迅速做好出門准備後,我們離開了旅館。 雖然昨天才抵達庫斯剋夫,但主人就是走在街上,也完全不會害怕了。 「不知道主教大人要跟我說什麼喔?啊!比起這個,應該先道謝才是。還說我是天使……呵呵。」 主人用手指抵著下巴一邊自言自語,一邊思考。雖然獨自生活的人多會有這樣的習慣,但主人那喜孜孜的表情甚至顯得不檢點。或許昨天在教會被形容是天使,讓主人真的很開心. 而且,主人難得會沉浸在正面幻想之中,可能也是受到了庫斯剋夫的影響 雖然昨天還覺得庫斯剋夫的街景實在太過冷清,但說不定那是因為拿我們忘恩負義離去的留賓海根來做比較,才會覺得冷清。過了一小段時間後,就會發現即使在像庫斯剋夫這樣的城鎮,人們一樣會照常過日子,也會帶有朝氣。 在街上會看見收集碎布的人,喊著要幫人修理桶子和木箱的人。焊鍋匠與修鞋師傅的店前面,也有人在等著修理東西。雖然大家似乎依舊沒有多餘的錢做全新的東西,但明顯看得出來已經恢復到能夠補起破洞的程度。主人的視線似乎也投向城鎮如嫩芽般的堅韌一面,而非陰暗悲慘的一面。主人看似愉快地走著,前進速度也比平常來得快。 在我的記憶裡,上一次看見主人把手交叉在背後的散步模樣,是她在小巷子裡的黑暗處,學著留賓海根的城鎮女孩一副開心模樣這麼做。 雖然顯得別扭,但主人不需要害怕某人的目光,能夠盡情歌頌人世樂趣。 我覺得這是好事。 所以,當我看見那身影時,夾雜著嘆息聲發出低吼聲。 「啊!」 就算狼只躲在山丘另一端的森林樹蔭下,主人也能夠發現。沒多久後主人發現了那身影,並這麼輕輕發出一聲。 視線前方有一名年輕男子保持肩膀靠在犬門上的姿勢,站在屋簷下與一名體態豐腴的婦人交談著。男子是那個名為約安、專門放高利貸的年輕人。 「怎麼辦好?」 主人回過頭這麼詢問我。下一秒鐘—— 「嗯,喂!」 約安先搭腔說道。 雖然我們與約安無冤無仇,但非常清楚他的職業在城鎮十分惹人厭惡。 事實上,因為約安發現主人而搭腔,婦人也露出感到可疑的視線看向主人。 不過,約安發現婦人的視線後,不知低聲向婦人說了什麼,婦人立刻露出驚訝表情,並雙手合掌地朝向這方禱告。 這時,約安一副彷彿在說「這是我的功勞」似的模樣,挺直胸膛看著這方。 我抬頭仰望主人後,看見主人一副感到疲憊的模樣面帶苦笑。 「太好了,正好遇見你。這一定也是神明的指引。」 約安一邊叮鈴當啷地搖晃手中的零錢,一邊走近這方。 然後,約安把零錢收進外套底下,再抓起掛在脖子上的教會徽章,輕輕吻了一下。 雖然這般裝模作樣的舉動讓主人不知應該如何反應,但我知道這是約安以他的方式在開玩笑。約安應該屬於那種為了賺錢,連教會也敢出賣的人。 「您、您好。」 「你好,還有旁邊這位騎士你好。」 我沒做出什麼反應,只投以帶有敵意的視線。 盡管顯得有些害怕,約安還是催促主人說「邊走邊聊吧。〡然後若無其事地站到主人另一邊,讓主人擋著我。 「諾兒菈小姐……」 聽到約安這麼切入話題後,主人吃了一驚地縮起肩膀。 主人肯定是驚訝地心想:「我究竟什麼時候告訴約安名字了?」 約安攤開雙手裝出詼諧的表情。然後語調柔和地說: 「哎呀,抱歉。因為我聽到犬家都在說,那些小鬼們交給你照顧後,全都笑嘻嘻地回家。」 真是個小城鎮。 我聞了一下掉落在路邊的碎布味道後,抬起頭看。 「你曾經在其他城鎮做過這種工作嗎?」 約安露出態度和善的笑臉問道。 他仔細打扮過自己,言行舉止也十分柔和。如果是在平常,肯定是女孩子們就算嫌東嫌西,還是會很在意的男子。 不過,主人不是每天追著蝴蝶玩耍、欣賞美麗花朵的一般女孩。 主人察覺到約安的話語背後另有其他意思,而輕輕壓低下巴。 「我開玩笑的,沒有要捉弄你的意思喔。不過,畢竟這城鎮是我的地盤,所以我想確認一下你是什麼樣的傢伙。」 約安迅速抓起主人的手,一副打量模樣眺望一陣後,緩緩松開了手。 我磨著牙齒准備隨時咬斷這個傲慢小子的腳,但主人忽然用手摸著我的頭。 這是主人要我等一下的暗號。 「你是牧羊人吧?」 我聽見衣物摩擦的聲音傳來,那或許是主人關上心房的聲音。我抬頭一看,看見主人宛如站在草原上的石像般,面無表情地反注視著約安。那是值得信任、能夠依賴,讓人願意為其效命的表情。 然而,這般表情只適合應付動物『約安似乎也充分嗅出這般氣氛。他不懷好意地在嘴角浮現令人厭惡的笑容後,迅速從主人身上挪開視線。然後,一副任性模樣把雙手交叉在腦後,並刻意地抬高腳走了出去。 「我在猜你可能是牧羊人,只是不敢確定。」 主人沒有回答。 即便如此,約安還是毫不在意地接續說 「這裡的人認為是農夫在飼養羊只。所以,只要你自己不刻意說出來,應該就不會被發現吧。」 雖然約安以輕松的口吻說道,但主人的目光充滿戒心。 不過,聽到約安下一刻說出的話語,我與主人都感到意外。 「不過,如果是這樣,我就安心了。」 「……咦?」 主人一邊皺起眉頭,一邊問道。 溫暖陽光輕撫臉頰下,放高利貸的小子一副舒服模樣閉上眼睛。然後,一副沒什麼犬不了的模樣回答說: 「主教大人在找你,對吧?」 「……是的。」 「你去了就知道。雖然我沒有被指名,但至少要知道取代我被指名的傢伙是個什麼樣的人物,我的目的就這麼簡單。」 雖然依舊掌握不到約安想說什麼,但看起來不像在捉弄主人。 不僅不像在捉弄主人,約安斜眼看了主人一眼後,以顯得意外認真的口吻補充一句說 「我看你不像不懂人情世故的樣子,就這點來說,你看起來像是很堅強的女孩,所以我也安心了。不過……」 說著,約安從頭到腳地仔細看了主人一遍後,笑了一聲接續說: 「你的身材可能太纖細了,應該多吃一點比較好。」 主人突然舉高手想要遮住胸口,但這樣反而讓對方看出自己在意的部位。看見主人滿臉通紅地低下頭,約安開懷大笑。 我是因為被主人按住頭才乖乖不動,但現在主人的手已經不在我頭上了。 我朝向自己不小心讓我松綁的笨蛋,齜牙咧嘴地咬住了他的腳。 主人穿過教會人門後,昨天那位婦人出來迎接,但臉上浮現有些訝異的表情。 因為主人微微低著頭,甚至輕微流著汗。 盡管感到訝異,或許婦人還是以為主人純粹是慌張趕來,所以沒特別說什麼就讓主人往裡面走去。 另外,那個傲慢小子被我咬了一日後,彷彿看見世界未日到來似的發出慘叫聲倒在地上。我當然懂得拿捏分寸,知道不能讓那小子受傷,所以我放輕力道以免撕裂其皮膚,但相對地以低吼聲盡情威脅對方,最後咬碎其衣角。約安哭喊了好一陣子說自己的腳受到重傷,不久後發現沒受傷時,他那茫然不解的表情真是妙極了。 所以,我算是頗為痛快,但古人似乎並非如此。 通往教會最裡面時,主人看見走在前頭的婦人胸部與其胸部的差異,露出我不曾見過她如此沮喪的表情垂下了頭。 不過,抵達聖堂後,主人便收起這般沒出息的模樣。 在難掩貧寒模樣的教會裡,我們來到特別醒目,且為了取代合葉已腐朽的房門,而掛上佈簾 帶路的女子用手撥開布簾,市請主人走進房間。 下一秒鐘,多道目光集中而來,連我也全身毛發倒豎。 「我帶她來了。」 為主人帶路的女子說道。 出現在房間裡的人無論是年齡或容貌,都找不到共通點。其中有身材肥畔的男子,也有年輕女子,還有就快走到人生盡頭的年邁老人。唯一的共通點就是、所有人身上皆散發出一股責任感,在人類世界裡權力經常伴隨著責任感。看來吉賽帕會把主人叫來,似乎不是為了與主人愉快聊天。 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立在旅館牆上的牧羊人枴杖,主人的手微微顫抖起來,然後一副在水中尋找空氣似的模樣尋找我,並抓住了我。 所有人朝向主人投來打量眼光,我把視線移向這些人背後。 與昨天前來探病時一樣,吉賽帕依舊躺在床上,但其身邊出現一名眼熟的人物。 那名人物露出感到懷疑、彷彿怨恨著全世界似的滯鈍眼神,其一邊嘴角顯得僵硬地微微揚起,且嘴唇缺乏血色。她的視線落在躺在床上的人物身上,手與吉賽帕的手相疊,放在安置在吉賽帕身上的聖經上。 艾爾絲動作緩慢地看向主人,感覺都快聽見像魚兒在池中游動似的聲音。 然後,她一副懶得開口說話的模樣動起嘴唇,話語也隨之溜出 「你是神僕諾兒菈愛倫吧。」 艾爾絲好端端地為何突然稱呼主人為神僕, 然而,艾爾絲接著說出的話語更加沉重 「我以吉賽帕歐賽斯坦之名,任命你為庫斯剋夫教會的助祭司。」 我與主人完全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但艾爾絲沒理會地說出這般話語。 看見現場沒有任何人笑出來,我才察覺到艾爾絲並非在開玩笑。 連我都這樣了,更別說是主人。直到艾爾絲搭腔說話後,主人才回過神來。 「我不是在開玩笑。」 聽到只是傳達事實的冷漠話語後,主人縮起身子。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各種不同領域的人聚集在這裡,而且每個人臉上都浮現嚴肅表情。看見這般場面後,就算主人的思緒再單純,也會想到是因為「那件事lo 靜靜躺在床上的吉賽帕身影,給人極度消瘦的感覺。 然而,當我抬頭仰望主人時,另一人察覺到我的視線而開口說: 「主教大人只是睡著了而已。不過,難以預料狀況會怎樣就是了……艾爾絲。交給你了。」 男子這麼說,然後向所有人使了眼色,大家便靜悄悄地一起走出房間。 房間裡只剩下文爾絲、主人,以及吉賽帕本人。 吉賽帕的臉色如白紙般慘白,表情顯得有些不舒服,臉頰更是凹陷得比昨天嚴重。那模樣就像直到方才使出所有精力說話,最後終於耗盡精力而睡著了。主人忍不住想要走近吉賽帕身邊時,艾爾絲咳了一聲打斷主人。 「主教大人交代的事情由我來負責處理。」 艾爾絲以讓人無法拒絕的口吻說道。 雖然不知道是什麼事情,但至少感覺得出來事情與吉賽帕有關。 艾爾絲眉頭深鎖地看向吉賽帕,誇張地嘆了口氣。 「先坐下吧。」 接著指向被拉開到房間角落的椅子說道。 主人順從地聽她的話,一副乖巧模樣輕輕坐在椅子前端。 我也在主人腳邊坐下後,裁縫師公會的會長保持站姿在胸前交叉雙手,然後開門見山地說: 「你在庫斯剋夫不可能成為裁縫師,做好心理准備吧。」 聽見艾爾絲突然如此宣言,主人似乎連表現驚訝的情緒都忘了。 「那、那個……」 主人的反應已經超乎驚訝,變成了困惑,但艾爾絲依舊露出眉頭深鎖的表情。 我心想到底是什麼事情讓艾爾絲如此不悅.後來總算察覺到了原因。 或許艾爾絲是覺得不忍心。 「第一個原因是,這裡沒有做衣服的材料,也沒有客人想要做衣服。就算庫斯剋夫重新興盛起來,也不難預料到其他城鎮避難的裁縫師們會跑回來。到時候如果看見外來者搶了白己的位置,你說他們會怎麼想?」 艾爾絲滔滔不絕地說道,但那模樣怎麼看都像是如果不這麼做,就會說不出話來。 無論是哪種職業,看見向往成為與自己相同職業的人時,不會有人真的冷酷對待對方。 或許也察覺到了這點吧,主人沒有生氣,也沒有怨嘆,只是因為聽到艾爾絲這一段讓人無法反駁的話語,而純粹感到失望而已。 「這樣啊……」 主人嘀咕說道,然後忽然抬起頭。 「我明白了。」 主人在這種時候展露的笑臉,比其他時候來得自然得多。 只懂得在死心時展露自然笑臉根本不是一個健全人士會有的行為,但正因為如此,讓感到虧欠的艾爾絲更加過意不去。 艾爾絲就像看見鏡子照出自己醜陋模樣的魔女一樣,害怕得看向地板,並咬緊牙根。 雖然前幾天見到艾爾絲時留下深刻的印象,但那次或許真的是選錯了時間。 今天的艾爾絲看起來,只像個比主人更不擅長說話的女孩。 「……然、然後,在這狀況下有事相求。」 「咦?」 「躺在那裡的主教大人剛剛才交代我,說有件事情要拜託你幫忙。」 艾爾絲平常應該是個會被形容是沉默寡言、認真又頑固的技藝高超裁縫師。 她保持微微低著頭的姿勢,然後稍微抬高視線瞪著主人說 「我要以主教大人之名,任命你為助祭司。」 方才也聽到了同樣的話語。 聽了兩遍後,態度多少能夠冷靜一些,但我還是搞不懂是怎麼一回事,主人似乎也跟我一樣。主人這次當然沒有顯得慌張,但露出充滿疑問的目光看向艾爾絲. 「我們城鎮很危險。」 原本別開視線的艾爾絲丟出這麼一句話後,別過臉去,跟著只轉動視線看向主人接續說: 「有個叫做雷茲爾的城鎮想要並吞庫斯剋夫。」 「……並吞?」 「你……你來到我的工作地點時,不是看到了嗎?庫斯剋夫已經沒有什麼像樣的材料。還換得了錢的完成品,已經全部便宜賣給了不要命的商人。商人敢來買東西,卻沒有半個傢伙拿什麼東西來賣,所以不管麥子還是肉類都價格高騰,大家的荷包都見底了。雷茲爾就是抓住了我們這個弱點。」 動物只要受了傷,就算是熊,也避免不了成為其他動物的食物。 撐到最後一口氣奮力搏鬥卻打輸了的話,接下來只能夠等著被人吃進肚子裡。 這般法則似乎並非只限於森林裡或草地上。 「雖然庫斯剋夫現在狀況這麼差,但只要有材料,就找得到願意工作的裁縫師,也有商人願意去推銷。可是,如果沒有人在前面帶頭,就什麼辦法也沒有。雷茲爾看見我們這樣,說要借錢給我們。」 乍看下像是一艘救難船,其實是帶人下地獄的鬼船;這種事情經常發生。 只要想一想借錢給人的約安,為何會被大家討厭到那般地步,就會明白我的意思。 「不過,這樣為什麼要我來當……助祭司?」 主人抬高視線地問道。 「因為我們絕對要拒絕雷茲爾的提議啊。要是接受了那種提議,庫斯剋夫就會被並吞掉。我們必須償還借來的錢,還要加上數字驚人的利息。」 主人拜訪艾爾絲的工作地點時,前來的訪客不是別人,正是約安。 城鎮裡或許已經有很多人欠了一身債。整個城鎮只有把受傷者當成食物的約安,還有野狗們吃得又肥又胖。庫斯剋夫應該是處於這般狀況吧。 不過,艾爾絲並沒有回答主人的問題。 或許察覺到自己沒有回答問題,艾爾絲一副尷尬模樣搔了搔鼻子,做了一次深呼吸接續說: 「主教大人說希望由你,以助祭司的身份來跟雷茲爾交涉。」 這女孩說話很沒重點,想必是真的不擅長說話吧。 不過,主人也好不到哪裡去,主人一次能夠承受的份量與其胸部差不多,所以艾爾絲這樣一次丟出一些話語的做法或許正好。 「要我來交涉……」 「沒錯。如果照正常做法找一個商人出來交涉,八成會輸給對方。如果談到某個城鎮不能賣東西給另一個城鎮之類的話題,絕對會起爭執。這樣不妙。沒談好的話搞不好還可能引發戰爭。不過,如果由教會出面,然後主張說不能跟你們這種沒有信仰心的人交易,狀況就不同了。不可能有人會想跟教會對抗。或許這樣就能夠避免戰爭。」 我心想「原來如此,這樣的說法確實有理}然後看向躺在床上睡覺的吉賽帕。 現在我清楚明白為何主人會被任命為助祭司,並且是由艾爾絲負責溝通這件事情。 「所以,會請你當助祭司,是因為……主教大人現在這個狀況,必須有人代替他做這件事。我當然也問過為什麼不要由我們城鎮的人來交涉。可是,主教大人比我們還清楚庫斯剋夫的狀 說罷,艾爾絲嘆了口氣。 她的模樣顯得精疲力盡。我相信絕非我多心才這麼覺得,而是她真的已經精疲力盡了。 我回想起方才一個接著一個走出房間的各種不同領域的人物,並陷入思考。 方才那些人肯定與艾爾絲一樣,是在庫斯剋夫各自擔任重要職務的人物。 然後,其中一定也有與艾爾絲同樣是原本不應該在那職位上的人。 像是早就已經退休的老人,或像艾爾絲這樣過於年輕的女孩,就是最好的例子。 重點就是,在庫斯剋夫已經找不到替代的人 「而且,雷茲爾那邊應該也會猜到我們八成會拿教會當盾牌才對,所以更不能派出我們鎮上的人。要是對方說『你不是教會的人吧?』那就慘了。氣死人了,真正可恨的明明是雷茲爾那些傢伙。你應該也聽說過吧?他們是一群野蠻的異教徒,脖子上還戴著醜陋的箭頭項鏈。」 艾爾絲一副不屑模樣說出的話語,彷彿一記拳頭打在我頭上。 在那瞬間,腦中不知道有多少記憶全串在了一起。 因為傳染病發揮可怕威力,而不再有人敢通行的道路旁,出現不知為何攻擊旅人的異教徒盜賊,而受到這些盜賊攻擊的,正是勇敢的主教一行人。 然後,庫斯剋夫的人們見到我們抵達城鎮,表現出異常歡迎的態度。 一路來,庫斯剋夫肯定想盡各種方法,拚命想要閃避雷茲爾提出的交易。在這樣的狀況下,終於等到吉賽帕的欣然承諾,沒想到吉賽帕卻差點丟了性命。 雖然主人對這類謀算他人的事情反應遲鈍,但似乎也察覺到是怎麼回事。 主人睜大眼睛想要說些什麼時,突然看向吉賽帕。 從艾爾絲的態度看來,吉賽帕並沒有說出是什麼人攻擊了他. 只要稍微思考一下,就會知道吉賽帕是顧慮到了什麼,才沒有說出來。 異教徒們為了自我利益而攻擊吉賽帕的事實,倘若被庫斯剋夫的人們知道了,就算他們是一群受傷又疲弊的人們,也可能手拿武器站起來。因為被逼得無路可逃的老鼠,才會勇敢對抗貓。 然後,萬一引發了戰爭,庫斯剋夫百分之百會打輸。 吉賽帕就是顧慮到了這件事情,才沒有說出事實。 「所以,基於必須找一個是旅人,又是一個能夠以教會人士身份表現得體的人物,才會選了你。」 說罷,艾爾絲瞥了主人一眼。 「原來是這樣啊……」 盡管被稱為教會都市,留賓海根卻從事一些淨是比其他城鎮更傷風敗俗的事情,而主人好不容易從那裡逃了出來。才以為好不容易逃了出來,沒想到每一個城鎮似乎都做著類似的事情。 對這般事實感到失望之中,主人忽然一副察覺到了什麼似的模樣抬起頭。 可能的話,這時我真想學人類那樣用手遮住臉。 「那、那個……」 「嗯?」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可是……那個,為什麼……你會因為這樣而在說這些話之前,就要我放棄當裁縫師呢?」 主人果然還是舍棄不了當裁縫師的夢想。 雖然難得主人會這樣不肯罷休地發問,但就跟我想要用手遮住臉的心情一樣,艾爾絲也感到不忍心。艾爾絲應該不是一個真的個性那麼差勁的女孩,才會在抓不到重點下,滔滔不絕地迅速說出不願說出的話語。 艾爾絲只是笨拙了一些,其實是個善良的女孩。 「……我們會說你是庫斯剋夫的助祭司,然後負責交涉,不是嗎?」 「是的。」 「在那之後……如果你一副什麼都沒發生過的模樣在裁縫店工作……」 艾爾絲一副彷彿在說「你還不懂嗎?」似的模樣,顯得尷尬地抬高視線看向主人。 主人在這方面就像羊只一樣笨到不行。 發愣了好一會兒後,主人的思緒似乎串連了起來。 「啊!」 這才總算發出簡短一聲。 「對吧?這樣會很奇怪吧?所以……」 所以,吉賽帕要求艾爾絲告訴主人這件事情。 主人因為想成為裁縫師,而不顧危險地來到庫斯剋夫。 吉賽帕肯定也非常不忍心。 然而,就跟為了守護更多的羊只,有些時候必須犧牲一隻小羊的道理一樣,此刻正面臨讓吉賽帕不得不做出這般決定的狀況。 吉賽帕應該是覺得至少應該由裁縫師的公會會長傳達這件事情,才會請來艾爾絲。 沉重的沉默氣氛橫跨兩個女孩之間。 這件事情沒有誰對誰錯。 只是命運在捉弄人。 「那、那個啊。」 艾爾絲先打破了沉默。 「昨天很抱歉。」 聽到艾爾絲突然這麼說,主人肯定也覺得不知所措。 主人無意義地不停揮手,然後好不容易才回答說: 「啊不會,呃我才應該要道歉、只顧著想自己的事情」 主人一副過意不去的模樣微微低著頭,而艾爾絲看見主人這般模樣,似乎還是感到不忍心。 「約安也痛罵了我一頓……老實說,當時我有種自己受到譴責的感覺。」 「咦?」 「沒有啦,該怎麼說呢……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好,但你不是因為想要成為裁縫師,才會冒死來到我們城鎮嗎?看見你這樣,讓我覺得好刺眼。看見你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而冒死來到庫斯剋夫,那時我總算察覺到了一件事情。我問自己到底在做什麼?在犬家因為傳染病而一個接著一個死去之中,我只知道哭喊個不停……」 雖然有些笨拙,但正因為如此,所以能夠清楚感受到艾爾絲是打從心底說出來這些話。 看見這樣的艾爾絲,會讓人覺得她也是個心地善良的普通女孩。 艾爾絲之所以會露出感到可疑的眼神,或許純粹是因為太過憂心使然。 「所以,那個,我也覺得自己不能夠繼續這樣下去。」 艾爾絲深深吸了口氣後,抬起頭並伸直背脊。 然後,艾爾絲直直看向主人,其臉上浮現非常符合裁縫師公會會長這個職位、顯得氣勢非凡的表情。 「所以,我想再次鄭重拜託你。我非常清楚這樣會粉碎你的夢想,但請你當助祭司,這次就好,不需要一直當下去。你願意幫庫斯剋夫解救危機嗎?」 艾爾絲用右手按住自己的胸口後,雙腳整齊地並攏在一起。 然後,向主人行禮。 在留賓海根,當城鎮商人奉承教會人士時會看見他們擺出這種姿勢。 艾爾絲的姿勢充滿了敬意,讓我甚至不禁感動地心想「原來這種動作是用在這種時候啊」。 另一方的主人會有什麼反應呢? 我帶著有些擔心的心情仰望就在身旁的主人,但下一秒鐘,立刻自我反省了起來。主人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盡管以為就快實現的夢想在這一刻從手中溜走,主人依舊伸直背脊,但臉上浮現表情柔和的笑容。 「我想這也是神明的指引。」 「呃,那你是答應囉,」 「是的,如果我幫得上忙。」 在這世上,爛好人一個只會吃虧而已。 不過,我一點也不想效命於只對自我利益敏感的主人。 不知道是因為感動,還是安心,艾爾絲眼角滲出淚水,並要求與主人握手。主人一直保持著笑容面對這般模樣的艾爾絲。 主人那彷彿幫助他人能帶給她無上喜悅似的模樣,簡直就跟真正的聖女沒什麼兩樣。 雖然我只是一隻狗,卻因為主人這般崇一肙模樣而深深感動時,主人一邊輕輕抱住抽噎不停的艾爾絲,一邊忽然朝向我露出苦笑. 我又忍不住答應人家了。 主人的表情這麼說著。 我犬犬地甩動尾巴。因為我最喜歡這樣的主人。 知易行難。 非常理所當然地,知易行難當然包含了「成為助祭司」這件事情。 不知道主人有沒有想過這樣的事實? 主人到了很晚的時間,才總算回到旅館。燭光照亮下,我差點以為主人變成了曬干的鯡魚。 「……嗚……好累喔。」 留下這句話後,主人不管我悠哉地躺在床上,就直接往床鋪倒下。 雖然我在千鈞一發之際逃過了直擊,但主人疲累時,個性就會變差。 如果覺得這樣的形容不好,也可以說主人會變得像幼兒一樣。 反正呢,我束手無策地被主人伸長的雙手抓了個正著。 「艾尼克,我好累喔」 主人用著甚至會讓人以為她想要剝下我的皮去鞣製似的力道,粗魯地揉著我的頭,然後緊緊抱住我,根本不管我怎麼想。 老實說,我都快沒辦法呼吸了。不過,主人把臉埋進我脖子上的蓬鬆毛發時,一股墨水味道撲鼻而來。 雖然主人以「留在賓海根是在教會負責雜務」的說法掩飾了身份,但主人只知道一些形式化的禱告詞。主人老實地說出這點後,艾爾絲以及負看護吉賽帕兩人的女子們互看彼此,然後點了點頭。 關於那之後的發展,我只知道片斷而已。 城鎮的工匠或商人公會似乎各有其敬仰的聖人,而日常的祈禱儀式是由各公會自己進行,共由公會會長取代祭司的職務。 因為這樣的緣故,在吉賽帕醒來之前先請來這些公會會長,然後說一些有的沒的,嚴厲教育過主人一遍如何說禱告詞,以級儀式的進行方式。 還有一點,那就是主人的識字能力。 主人雖然識字,但不太會寫字。我當然看不懂文字什麼的,所以不能說什麼大話,但主人寫的字就是要拍她馬屁,也難以誇獎字體好看。看見主人試寫的字後,前來加油打氣的羅恩商業公會的阿曼行長也忍不住露出苦笑。 雖然主人時而會利用牧羊人的枴杖前端在地面上練練寫字,但練習的程度似乎相當不足。真的很遺憾,其實主人畫羊只或狗畫得很好呢。 為了能夠成為臨時的助祭司,主人就在聖堂徹底接受文字、禱告動作之類的嚴格教育。 雖然我一直陪伴在主人身邊,但途中因為看見我在旁邊,主人就會忍不住求助於我而分心,老早就被趕了出來。就到底主人當時的表情,實在沒出息極了。雖然丟下主人一人讓我感到不安,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於是我狠下心,就這樣讓人家抱著我回旅館。 然後,時間到了現在。 主人好不容易才從我的脖子上抬起頭後,一轉身仰臥在床上,然後大大伸了一個懶腰。 宛如踩在枯樹上的清脆聲音傳來。 我把鼻子往主人手邊一湊,立即聞到一股淡淡的甜味,那應該是塗在文字盤上的蠟香。 「你真好命,這麼輕松。」 我嗅了嗅味道後,輕輕舔著主人的手,卻聽到主人這麼挖苦。 主人疲累時總是這麼壞心眼。 「他們說明天要學交涉合約的重點,還要背一些應導話語來應付人家問我是否真是教會人士的時侯我真的行嗎?我連今天學的東西都不確定記起來了沒有」 雖然方才聽到主人的壞心眼話語,所以不禁垂下尾巴,但看見主人說話時一副顯得不安的茫然模樣,教我怎能夠繼續沮喪下去?既然我是個騎士,就更應該在這種時侯成為支持的力量。 「嗯呵呵。也對,一定沒問題喔。」 雖然主人身上沾滿了羅水和蠟的味道,但把鼻子鑽進頭發之中時,還是聞到了熟悉的主人氣味。我刻意用鼻子發出聲音逗弄主人後,主人也閉上眼睛象個小孩子一樣反過來逗著我。 我們經常這樣玩耍。 逗著我玩了一陣後,主人突然停下手來,而這也是每次都會有的情節。 主人臉上浮現豁然開朗的表情,彷彿已經把舌種雜念全攪和一起,然後丟出了窗外。 「雖然夢想又從我身邊溜走了,但如果能夠幫助這裡的人,就要好好努力才行。」 說罷,主人睜大了眼睛凝視著我。 這種時侯主人會露出溫柔又堅強,屬於牧羊人的眼神。 「而且,大家一直向我道歉,也一直向我道謝。甚至讓我根本沒有多餘時間感到悲傷或沮喪。」 主人一副難為情的模樣笑了笑,然後輕輕抓住我的右前腳腳趾。 她只是用手指把弄著我的腳趾,沒有特別做什麼動作。 「阿曼先生還好心地問我要不要在他們公會工作。他說他跟很多城鎮都有關系,問我要不要在他們那裡工作。結果其他人聽了,也都說願意協助我找工作」 主人一邊說話,一邊緩緩閉上眼睛,臉上浮現彷彿說出口的每一句話,都在搔弄其臉頰似的表情。那表情就像在炎炎夏日裡,刻意讓陣雨打在臉上時的表情。 主人的弱點就是,遇到有人需要他時就會心軟。尤其是人家拜託她時,更是拒絕不了。 就我所見,無論在任何時侯或任何地方,主人都不是人家會有求於她的身份。雖說主人是個金錢也好,教養或權力也好,什麼都沒有的普通女孩,所以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但就是在以牧羊人身份累積十足實力後,還是沒有改變。 所以不知多久前遇到旅行商人和狼的交易時,主人也是很快就心軟。 雖然主人充分理解自己參與了多麼危險的交易,但主人非常在意那個旅行商人有多麼需要她的事實。 如果只是為了自我利益,主人不可能那麼毅然決然。 不過,途中主人曾經因為大筆金錢而鬼迷心竅就是了。看見主人這樣,與其說感到失望,我甚至有些稍微安了心的感覺。 「還有人說如果一切進行得順利,要我乾脆就直接當個正式的助祭司。」 我原本低頭看著主人用手抓住我的腳,聽到這句不容忽視的話語後,忽然抬起頭。 「雖然我也不知道可不可以直接就當助祭司但好像有過這樣的前例只是啊」 說罷,主人朝向我露出苦笑。 就我看來,主人順從於教會甚至到了痛苦的程度。盡管如此,主人對教會仍抱有如白紙般純真的想法嗎?似乎不是這麼回事。 主人露出彷彿在說自己開玩笑開過了頭似的表情,然後把我的前腳拉近她嘴邊說: 「可以的話,我還是想當裁縫師。這樣會太貪心嗎?」 我把前腳用力往前推。 被我覆蓋白毛的前腳一壓,主人的嘴角扭曲成奇怪的形狀。 那模樣像在生氣,又像在笑,也像在鬧別扭。 主人閉上了眼睛。 下一秒鐘,主人醠出惡作劇的表情張大嘴巴,並打算咬住我態度狂妄的前腳。 看見我縮回前腳,主人挺起身子不讓我逃跑,就在我與主人的位置上下對調時── 有人輕輕敲門了。 「來、來了!」 主人答道,然後不知道怎麼搞的輕輕頂了一下我的頭,好像我才是愛惡作劇的小毛頭一樣。最後主人整理一下服裝,並從床上站起來。 門後傳來艾爾絲的聲音: 「抱歉,這麼晚來。」 「不會」 主人一邊回答,一邊從頭到腳看了站在門後的艾爾絲一遍。 艾爾絲在這麼晚的時間到訪,樣子還有些怪怪的。 「我知道你應該很困了,但請借一些時間給我。我可以進去嗎?」 主人點點頭回應艾爾絲的話語,並讓開身子讓她走進房間。 艾爾絲保持雙手抱著一大堆物品的姿勢走進房間後,主人背著身子關上房門,且仍然發愣地望著她。 我也走下床鋪,在艾爾絲四周走來走去。 艾爾絲打算做什麼呢? 燭光穩罩下,艾爾絲的臉上雖然蒙上深深陰影,卻完全不見白天那般的懷疑眼神。不僅如此,她全身充滿活力,連我也不禁感到驚訝。 「我剛剛去了卡瑞卡大人的宅邸,搜括了東西回來。」 「搜括東西?」 「沒錯。搜括這個。」 說著,艾爾絲攤開一大塊布料,然後高舉給主人看。 那是一塊純白色的美麗布料。 「我要用這個做祭司服。這塊布料很高級喔。照理說,應該是師父才能夠用這種布料啊,現在我就是師父啊。反正,這塊布料有這麼高級就對了。」 說罷,艾爾絲眯起雙眼一副慈愛模樣俯視布料。 雖然只是一塊布料,但在其美麗色澤加分下,不過是攤開來而已,看起來已經像一件余韻十足的祭司服,真是不可思議極了。 「其實啊,這是鋪在卡瑞卡大人宅邸裡的桌布。」 主人顯得有些驚訝,我也試著用鼻子嗅了嗅味道。原來如此,確實有一股淡淡的魚味和黃芥末籽味。 「因為沒什麼時間裁縫,所以今天要先量好尺寸。」 艾爾絲動作熟練地摺起大塊布料後,從抱來的物品當中,取出好幾處打了結的細繩。 她似乎打算用細繩替主人量身材尺寸。原來量尺寸有這麼多種方法啊。 「時間充裕的話,應該要一點一點仔細量才行,但這次會來不及當然了,你真的要變成助祭司大人的時侯,不會用這種卡瑞卡大人宅邸裡的桌布,我會拿真正做衣服的布輝來做。」 艾爾絲讓主人暫直身子,然後動作俐落地量著手腳長度以及身體尺寸。她這麼說完後,露出惡作劇的笑容。 或許一方面是因為正被人量著尺寸,但主人本身就很怕癢,所以發出了竊笑聲。幾天前主人根本無法想像會有人打算使用鋪在貴族家的桌布為她縫制祭司服,而現在有人這麼做,主人肯定覺得很開心吧。 世上的際遇真是不可恩議。 在那之後,不知道過了多久。 艾爾絲忽然開口說話: 「你為什麼會想當裁縫師?」 雖然艾爾絲的問題來得很直接,但主人也以不輸人的直接態度,正面面向艾爾絲回答說: 因為我似乎很難有機會穿漂亮的衣服,所以就在想希望至少能夠做漂亮的衣服。」 艾爾絲原本一邊讓主人不停轉圈子,一邊量尺寸,聽到主人的回答後,艾爾絲之所以會讓主人面向她,或許是抱著有些惡作劑的心態。 「呵呵。要縫制漂亮衣服很難喔,剛開始要先從老頭子穿的髒兮兮工作服做起。」 聽到艾爾絲的壞心眼話語後,主人正直地表現出驚訝。 「不只是這樣,學徒期間根本沒什麼機會碰到針。以我們公會的規定來說,當裁縫師的學徒差不多要六年的時間。第一年要負責打掃工作場地。第二年要負責維護道具。到了第三年,就算第一次有機會碰到針和剪刀,也還不能拿布來縫, 頂多只能拿碎布練習。第四年總算能夠開始縫制像樣一點的衣服。第五年能夠從零開放做起比較正式的服裝。第六年就算通韶了學徒畢業考,也還有很長一段跆要走。師父前任師父聽說是在拜師為徒過了十二年後,才有機會縫制城鎮女孩的結婚禮服。」 艾爾絲在最後用力拉緊細繩,測量了主人委在意的胸部尺寸。 不過,我可沒漏看艾爾絲在數打結數量時,稍微多算了一些。 但我不知道是不是祭司服本來就是這樣量尺寸,還是艾爾絲預估還有成長空間,或是憐憫主人的表現就是了。 「十二年」 主人一邊嘀咕,一邊屈指計算。 十二年的時間比主人遇到我到現在,還要長得多。 無庸置疑地,十二年後我肯定已經不在這世上了。 「不過,我也沒有當學徒當那麼久,現在就在做祭司服了。所以也是要看運氣。」 然後,因為主人這方面的運氣沒那麼好,所以必須放棄在庫斯剋夫成為裁縫師的夢想。 艾爾絲在老舊紙張上記下一大堆內容後,抬起頭一副過意不去的模樣笑了笑。 「雖然只是臨時的,但你一樣是要成為祭司大人,所以未來一定會受到神明庇佑。」 如果主人是那種會說「這只是暫時的任務」而能夠輕易拋下的人,應該早就能幹地當上了裁縫師。 主人點點頭,然後展露笑顏回答說:「嗯。」 「你有時間的話,來一趟工作坊吧,我可以教你一些技巧。」 「咦?」 「那衣服是你自己縫的吧?縫得很醜。」 艾爾絲指著主人的衣服說道。 就算慌慌張張地遮掩,也擋不住無數的縫補痕跡,主人卻一副像在揮去塵埃似的模樣拍了拍衣服,然後紅著臉低下了頭。雖然主人對裁縫抱著難得的自信,但世界總是如此不願人意。 「我可以教你一些基本技巧。雖然我自己都還有很多技巧想向前任師父學習。」 艾爾絲在桌上揮動羽毛筆的模樣看起來,已是個十足的裁縫師。 或章一方面是因為沒能夠好好吃飯,才會如此纖瘦,但艾爾媽的纖細曲線散發出禁慾感,動不動就像在懷疑人的目光,也像是為了准確看布料而有的獨特眼神。 艾爾絲的模樣很適合以「年輕好師傅」來形容。 「請務必教我基本技巧」 聽到主人的話語後,艾爾絲顯得難為情地眯起眼睛,並回答了聲:「嗯。」 「還有,我也可以教你那個吧。」 「那個?」 「沒錯。」 艾爾絲一邊說道,一邊收拾起東西。 時間已經很晚了。 連我這條不貪睡的狗也因為太困,而忍不住張大嘴巴打哈欠。 所以,艾爾絲接著說出的話語,就這麼直接丟進了我的大嘴巴裡。 「我聽旅館的老闆娘說你在唱走了調的裁縫師之歌。」 我不小心從喉嚨發出奇怪的叫聲。 如果我是人類,肯定會捧腹大笑。 艾爾絲也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只有主人一人在燈色燭光壟罩下, 仍看得出滿臉通紅,並且僵著身子。 「那、那、那個是……」 「哈哈哈,現在已經晚了,所以不太方便,但我會找時間好好教你怎麼唱。 我第一年當學徒的時候,就已經唱到都不想唱了。我還被迫站在城鎮的廣場中央唱呢。」 艾爾絲一把抱起布料和其他物品,然後一副懷念的模樣說道。 主人因為太過難為情而甚至眼角泛著淚光,但那表情也參雜了開心情緒。 「不過,相對呢。」 看見我不停地甩動尾巴,艾爾絲用腳尖頂了一下我的側腰後,接續說: 「你要教我牧羊人之歌。」 站起身子之前,我的視線已經移向主人。 主人的臉部像結了冰似的僵住不動,然後把視線移向一直立在牆上的那把具有特徵的枴杖。 主人當然能夠堅稱那是旅行上所需的枴杖。 即便如此,主人還是把視線移回艾爾絲身上,並試圖張開顫抖的雙唇。 這時,保持淡淡笑容的艾爾絲先開了口: 「約安跟我說過了。畢竟那傢伙繼承了先祖流傳下來的遺人唾棄血統,只能夠當個放高利貸的人。那傢伙很擔心你呢。啊!不用這麼嚴肅啦。」 艾爾絲踏出一步、兩步地走近主人,然後在主人耳邊低聲說: 「因為我也打算找放高利貸的人當老公。」 「咦!」 主人的表情一變再變,甚至讓人佩服起她怎麼有辦法說變就變,艾爾絲一副享受著主人這般反應的模樣眯起眼睛,然後一邊說:「我走了。」一邊朝向房門走去。 「小狗狗也是,昨天抱歉喔。」 我叫艾尼克,不叫小狗狗! 我先吼了一聲這麼提出主張後,才目送艾爾絲走去。 艾爾絲走出房間後,房間內只聽見蠟燭燃燒的聲音。 我回頭看向主人後,發現主人保持著多種情緒交雜、難以行容的表情。 並用手按住雙頰杵在原地。 主人想要成為遇到任何事情都不會動搖的助祭司,似乎還需要一段時間的磨練。 我貼近主人腳邊坐下來後,主人保持按住雙頰的姿勢,低頭望著我說: 「她說要當老公耶。」 這點似乎才是主人感興趣的地方。 雖然覺得有些受不了主人這般反應,但也覺得很像人類女孩會有的表現,所以算是好事吧。 旅館老闆娘端來早餐時,一起送來了長年用慣的聖經。 吉賽帕昨晚似乎清醒過來,並且寫下吩咐事項。吉賽帕吩咐說因為其身體狀況不是很好,打算休息到過了中午的時間,所以要主人在那之前暗記好一些禱告詞, 並且把碎布條夾在要主人暗記的幾個地方。 在城鎮裡吃早餐是非常奢侈的行為,而如果說旅館願意招待早餐,是代表感謝主人救了吉賽帕的證據,那麼今天的早餐又換回了小麥面包,就會是感謝主人下定決心街受城鎮請求的表徵。 雖然我也享用了幾口小麥面包,但也再次聽到主人的壞心眼話語。 沒錯,我不需要實際暗記甚麼東西,但我感自信滿滿地說自己是支撐主人暗記的力量。 支撐基本動作的騎士總會被誤解過得很輕松。 「……之所在。因為神……」 主人反覆嘟噥不停,一隻腳還脫去涼鞋一直在我背上來回滑動。 如果背錯了,主人就會用腳趾頭夾住我的毛發拉扯:總算記住內容並往下一個內容前進時,主人就會嘆口氣,並同時壞心眼地用力壓我的側腰。 湖泊想要有滿滿清澈湖水,湖底必須要有足夠的深度讓泥土沉澱。 只要主人覺得能夠發洩,我非常樂意被蓋上一層泥。 不過,還真希望有人能夠誇獎一下喂了不阻礙到主人用功,一直趴在桌下忍耐的我。 還有,希望主人不要一想到就把腳趾頭塞進我的耳朵裡。 只有在主人這麼做時,我才會抬起頭,然後把冰冷的鼻尖貼在主人腳底。 「……此乃神之榮光……所現。這是因為……這是因為……唔~~」 主人因為想不出來而發出低吼聲,陪伴羊只生產時的主人也會發出這樣的聲音。 雖不確定有沒有傳來「碰」的一聲落地聲,但主人忽然挺起身子這麼說: 「這是因為我們遵照了神之旨意!」 主人在這之後卻任了答案是否正確,看那模樣似乎已經背起來了。 她粗魯地用腳撫著我的背。 既然我都承認主人的集中力和能力很好,那就根本沒必要為她擔心。雖然我們匹此語言不通,但主人在短短期間內,以成長為那麼了不起的牧羊人。暗記文字這種單純行為與牧羊人的工作比起來,根本是易如反掌。 「嗚……雖然我不確定有沒有記住最前面的內容,不過……嗯,其實還挺容易記住的……喂,你有沒有在聽啊?艾尼克。」 看見主人朝向桌下探出頭,我只好挺起身子爬出桌下,然後在主人身邊坐下。 主人一邊露出難得見到的驕傲表情,一邊撫摸著我的頭這麼說: 「你就不能也記住個甚麼單字嗎?」 我是一匹騎士,騎士不需要語言。 看見我別過頭去,主人像個喜歡自豪的小孩子一樣用鼻子發出嘆息聲,然後一副有些瞧不起我的模樣摸了摸我的頭。 我都不知道該從何處生氣起。不過,很久沒看見主人這麼天真無邪的表現了。 因為我的心胸非常寬大,所以決定大方地原諒主人。 「啊,不知道現在幾點了喔?」 雖然木窗敞開著,但在不熟悉的房間裡,而且不是住慣了的羊寮,所以沒辦法從光線強弱立刻判斷出時間。主人從桌上站起來,然後把頭探出窗外仰望天空。 主人這般模樣讓我感到新鮮。因為過去主人在城鎮時,總是亂七八糟地堆著麥稈,還有老鼠和雞只隨意走來走去的羊寮裡,一邊像個受高燒折磨的病人躺著。 一邊推算時間。 然後,主人會看向設置在高處、用來採光的小小窗外,並望著天空推算時間。這時候主人會露出像是顯得達觀,也像是感到絕望的表情,讓人看了不禁感到心疼。 與過去這些時候相比,現在的主人看起來幸福極了。 可能是主人認識的人從底下走過,主人揮了揮手做出回應。 「差不多該出門了,艾尼克!」 我叫了一聲後,在房門前待命。 主人急急忙忙地做了各項准備後,幾乎是條件反射地看向某位置。 取下吊鐘的枴杖就立在牆上。 主人看著枴杖,並且停下動作。 她的側臉散發出像是落寞,也像是悲傷,甚至有種罪惡感的感覺。 因為這把枴杖,害得主人在城鎮裡受到冷酷對待。盡管如此。過去主人一直緊緊抓住不放的,同樣是這把枴杖。 我有些擔心而在房門前有些想要站起來。 然而,我沒有這麼做。因為主人回頭看向我,並且露出為難的表情。 我們必須往前進。 為了前進,必須舍棄一些東西。 這時我們應該做的不是感到悲傷,或有罪惡感,更不是要抱住老舊的東西不肯放手。 我們只需要做一件事情,也就是心懷感激。 主人摸了摸我的頭後,我叫了一聲。 為了踏出朝向未知世界的第一步,主人與我打開了旅館的房門。 第十三卷 Side Colors III 後記 好久不見,我是支倉凍砂。這是第十三集,也是短篇集。 很抱歉。等待續集出來的朋友們。 請你們再耐心等候一下。不過,諾兒菈迷得朋友們。讓你們久等了。 這次新寫作的作品是有關諾兒菈的故事。也就是諾兒菈與羅倫斯兩人分手後的故事。 故事裡的艾尼克非常沒大沒小,真是太不像話了! 寫著諾兒菈的故事時,發現這個角色的個性非常平淡,也不知道算不算是苦命型的角色,總之就是沒辦法把氣氛炒熱起來……我只好使出苦肉計,讓艾尼克變得很不像話。 其他短篇故事跟往常模式一樣。其中有一篇是以赫蘿的角度來描述故事。這篇短篇故事也收錄在雜志《電擊魔王》的附錄本裡,希望大家會喜歡。 對了,2009年的夏天我去了很多地方玩。因為每年夏天結束時,我總會後悔今年也沒好好玩樂一番,所以就算行程有些滿,我還是硬安排了時間去享樂。首先,七月底時我去了伊豆考潛水執照,八月初以被邀請到香港舉辦簽名會為藉口刻意拉長行程,最後在香港停留了五個晚上。月中我去了ComicMarker,月底到北海道的富良野住了三晚。然後,寫這篇後記的一星期前,我又去潛水。而且住了一晚回來。一點一點在學習的吉他,也在花一個半月的時間後,總算學會彈完整首歌。 在這樣試著全部寫下來後,突然覺得我好像玩太凶了。 對不起!我會工作的! 說到工作,《狼與辛香料》的動畫第二季已經播放完畢,這個故事也差不多該進入尾聲了。姑且不論短篇故事,一想倒不知道本篇故事還會出多少集,就覺的感慨良深。不過,總不可能一輩子都寫同一部作品,所以老實說,我已經在准備下一部作品了。 雖然新作品的內容還是機密,但希望能夠讓大家有為支驚豔的感覺。 所以,下次應該會回到本篇故事!照預定的話,應該會在2010年初吧。一年真的過得很快喔。 那麼我們下次見囉! 支倉凍砂 第十三卷 Side Colors III 插圖 第十四卷 序幕 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圖源:草木皆眠 錄入:no2body ——有事相談。 收到訊息而走進房間的那一瞬間,不禁為眼前的光景看得出神。 那模樣真是美極了。 對方只是在床上挺起上半身,悠哉地望著窗外。 就只是如此而已。 然而,這份美麗並非如此單純。對方的五官端正,罕見的褐色肌膚也散發出充滿異國風情的魅力。 但和這些美感相比,對方的側臉散發出像是掙脫了無形枷鎖的美。或許用銳角磨平的水晶球來形容更顯貼切。 如果將人與人的沖突與傷痛歸咎於慾望兩字,那麼她的側影就像是與悲劇絕緣般豁達。 羅倫斯找了張椅子靜靜地坐了下來。 她就這麼看向窗外,在羅倫斯坐下來的那一刻說道: 「雷諾斯鎮上有個名為費隆的雜貨商。」 雖然對方的話語來得突然,但羅倫斯沒有反問。 對著如此美麗的側臉發問就太不解風情了。 「雖然費隆對外只是個雜貨商,其實暗地裡從事以傭兵為對象的牽線人。」 這時,她總算轉向了羅倫斯。 「只要報上我的名字,我想一定能夠幫上你的忙。」 「你……」 為了不受到宛如羽毛般飄渺的氣氛影響,羅倫斯緩緩開口說話。 「你把這麼重要的秘密告訴我,不會有事嗎?」 傭兵世界有其獨特的規則。那規則不像單純的損益計算,也不像騎士那樣受到嚴格名譽枷鎖的束縛,如果不是置身於傭兵世界裡的人,就感受不到那獨特的氛圍。 商人這個外來者如果闖進了他們的世界,真的能順利行事嗎? 起碼也會給坐在床上的這個人帶來困擾吧。 「我讓他欠我很多人情,他當然會肯幫這點小忙。」 然而,對方在床上露出微笑,然後再次看向窗外。 那笑臉讓羅倫斯想起初出茅廬時遇見的修女。那次原本打算只借一晚棉被來取暖,但那位修女說自己已經用不著,而把老舊的棉被送給了羅倫斯。 「有一些不怕死的商人願意為傭兵調度物資,或加入運輸服務隊搬運物資,而費隆會把他們介紹給傭兵們。如果北方地區發生了戰爭,費隆應該非常清楚哪些人去了戰場,資金又是從哪些地方輸入。」 如果是負責供應物資的人,對傭兵而言應該是重要性相當於心髒的存在,也應該會盡可能地對外來者保密。 所以說,她會說出這個秘密,應該是打算毅然決然地告別過去吧。雖然只是面無表情地望著窗外,對方的側臉看起來卻像在微笑,看來她確實向前邁出了步伐。 或許就是因為她表現得如此鎮定── 羅倫斯忍不住抱著惡作劇的心態,刻意拐彎抹角地說: 「非常感謝你提供這份額外的酬勞。」 她露出有些訝異的表情看向羅倫斯。 然後,她又露出可愛的苦笑說: 「我並不打算用這個取代原有的酬勞。您放心,我會確實遵守當初的約定。」 聽到對方這番話語後,羅倫斯刻意露出安心的表情,還誇張地嘆了口氣,結果引來對方一陣輕笑。 要是在前幾天,羅倫斯根本想像不到能與她這樣對答。 這位女性當初之所以會一心一意地朝向目標前進,是為了尋找葬身之地。 看見她成功地找到葬身處,卻還能夠像現在這樣面帶笑容,讓人忍不住想說「這正是所謂的解脫」。 「只是,我現在的身體狀況……」 對方一邊說道,一邊舉起右手,那模樣顯得十分虛弱。 從對方的衣服領口看得見一小部分纏至腹部的繃帶,而且只要仔細一看,也會發現其實對方的雙頰凹陷,只是沒那麼明顯而已。 「可能要花點時間?」 「不是的。」她展露微笑說道: 「我會請攸葛代我執筆。他現在正在准備畫具。聽說攸葛的繪畫功力深厚,如果只是請他畫地圖,應該靠口述就能夠畫出來吧。」 「所以說……?」 「是的。聽說他也曾拿起畫筆走訪過各國。」 羅倫斯之所以說不出話來,是因為他知道自己看扁了攸葛。 這裡是畫商的宅邸,而話題中出現的攸葛就是宅邸主人。羅倫斯一直認為攸葛是因為沒有勇氣拿起畫筆,才會從事畫商來取代親自畫圖。 每個人一定都會有過去。 「我告訴攸葛想請他幫我畫地圖時,他整個人充滿了干勁。不過……」 說到一半時,對方壞心眼地停頓一下,才笑著繼續說: 「他可能是因為我說要在這裡待一陣子,可以多賺一些盤纏,才會那麼開心吧。」 她是一位銀飾品工藝師,而不少有權人士都垂涎其作品。說到其作品價值,就是羅倫斯也猜不出有多高。 「我想您應該急著上路,所以一畫好地圖,就會立刻寄給您。如果派出快馬,應該能在幾位乘坐馬車抵達雷諾斯時送達。」 從這裡坐馬車到雷諾斯,大約要走上四到五天的路程。 如果不需要等地圖畫好再出發,便能省下許多時間。 「謝謝你。」 羅倫斯表達感謝之意後,對方有些難為情地露出微笑。 雖然此刻的氣氛很適合繼續閒聊,但對方可是身受重傷;而且盡管對方表現得很自然,但許多動作都看得出來她在逞強。 羅倫斯簡潔地表達了告辭之意。 她疲憊地笑笑後,讓身體陷入原本墊在腰上的大枕頭之中,喘了口氣。 她果然是在逞強。 前從軍祭司的頭銜果然並非浪得虛名。 羅倫斯背著身子打開房門後,帶著敬意靜靜地關上了房門。 走出走廊後,羅倫斯就這麼望著前方說道: 「就是這麼回事。」 羅倫斯身旁的旅伴像森林裡的動物一樣,躡手躡腳地走著。 旅伴露出極度不悅的表情,不知道在不開心什麼。 「是嗎?」 旅伴的口吻也明顯表現出不滿。 羅倫斯試著思考了各種可能性,但想不出一個合理的原因。 難道旅伴是因為羅倫斯與其他人獨處,而感到嫉妒? 就在羅倫斯甚至思考起如此愚蠢的可能性時,旅伴忽然停下腳步,羅倫斯還來不及反應,她便開口這麼說: 「咱還沒辦法露出那種表情。」 雖然還不到讓羅倫斯驚訝的程度,但旅伴的話語確實觸動了他的心。 超前的羅倫斯往後退了幾步,然後直接隔著兜帽,粗魯地摸著旅伴有些垂下的頭。 「你是覺得因為自己很難取悅,所以沒什麼勝算?」 下一秒鐘,傳來「叩」的一聲。那是旅伴想要咬羅倫斯的手,但沒有得逞的聲音。 旅伴帶有紅色的琥珀色眼珠,閃閃發亮地瞪著羅倫斯。 不過,羅倫斯無畏地一邊笑笑,一邊牽起旅伴的手說: 「我是個商人,商人的顧客永遠都不會滿足。如果像她那樣滿足於一切,就不會想要得到任何東西。這樣生意就沒得做了。」 就這點來說,赫蘿有一個「想去約伊茲」的明確慾望。如果說慾望強烈的人,就是商人渴望交易的對象,那赫蘿可說是難得一見的好客人。 被羅倫斯牽起手後,赫蘿一副心不甘情不願的模樣踏出步伐。不過,赫蘿很快地就緊貼在羅倫斯身邊詢問說:「真的嗎?」 「你不是看得出來我有沒有說謊嗎?」 羅倫斯一臉受不了地反問後,赫蘿的兜帽顯得不自然地晃動著。 兜帽因為晃動而偏了位置,底下隱約露出毛發比發色深了一些的動物耳朵。 「就暫時相信汝唄。」 赫蘿吐出不可愛的話。 「這樣啊。」 「嗯。」 這樣的對談讓兩人覺得愚蠢極了,不約而同地發出竊笑聲。 不過,如同露出笑容就會出現皺紋一樣,凡事都會有一層陰影。 的確,赫蘿不可能露出像是掙脫了無形枷鎖的表情。多虧了這點,羅倫斯才找得到繼續與赫蘿一起旅行的理由。 不過,這樣的狀態是暫時性,還是永遠不變呢? 一旦赫蘿滿足於一切,就不會再有羅倫斯上場的機會;話雖如此,羅倫斯也絕對不可能樂於見到無法滿足的赫蘿。可能的話,羅倫斯希望赫蘿能夠一直保持笑容。 羅倫斯知道這樣的願望很任性,也受不了自己的庸俗。 不僅如此,歷經風波的羅倫斯明白自己有多麼地無力,這也讓他感到厭煩。 不過,話雖如此,如果因為這樣就退縮,那就不叫商人了。商人既然已經願意面對難題,就一定想得出解決方法。 走下樓再穿過走廊後,羅倫斯伸出手准備開門時,這麼詢問: 「我想增添旅途上的用餐樂趣,你覺得吃什麼好?」 羅倫斯在這時窺見旅伴露出了笑容,那笑臉讓人百看不厭。赫蘿表現出有些得意的樣子,或許她早就預料到羅倫斯會這麼提議也說不定。 赫蘿厚顏無恥地又是提議小麥面包,又是要求上等葡萄酒,但羅倫斯根本生不了氣。赫蘿沒有告別過去,相信也不打算告別過去。 還有,方才羅倫斯與人約定好的地圖,正是為了讓赫蘿連接上過去的地圖。這張地圖已近在咫尺,幾乎能夠確定赫蘿即將連接上過去。所以,赫蘿才會因為滿心的期待與不安,使得尾巴膨脹得甚至讓人覺得不忍。 羅倫斯的話語並無法撫平赫蘿那教人看了心痛、已經膨脹到極限的尾巴。 不過,如果能讓肚子膨脹起來,或許就能夠讓尾巴萎縮一些。 羅倫斯抱著這樣的心願,一邊閃避赫蘿提出的一大堆要求,一邊為旅途做准備。 第十四卷 第一幕 裝上貨台的物品,不是會讓人誤認為生皮的硬梆梆毯子,而是塞滿大量絨毛的棉被,還有蓋腳毯、外套、圍巾、帽子以及手套。裝完這些物品後,接著輪到了食物。食物包括了小麥面包、鹽漬肉乾和魚乾,以及各式各樣的蔬菜,就連充當藥物的香草類也沒漏掉,而酒類當然是上等葡萄酒。 看見攸葛勤快地把貨物搬上馬車貨台,羅倫斯的心情已經超越了感謝,變成了苦笑。 羅倫斯與身為一流銀飾品工藝師,且善於描繪世界各地風景的弗蘭一起被捲進一場風波。從騷動結束到現在,已過了五天的時間。弗蘭在騷動期間受了重傷,盡管沒有生命危險,卻因為傷勢而高燒不退,直到幾天前才退了燒。 雖然弗蘭還沒依約畫出地圖,但她清醒之後,就立刻找了羅倫斯說明她的打算。羅倫斯此時如果再出言催促,將會辜負弗蘭的信賴。 不過,話雖這麼說,羅倫斯也沒有那麼多時間在這裡悠哉停留。所以,在弗蘭的提議下,羅倫斯三人決定在地圖完成之前出發。 為了前往約伊茲,羅倫斯三人必須先回到雷諾斯一趟。雖然羅倫斯把長年一起行商的馬車寄放在雷諾斯是一個原因,但更重要的是,在認真打算前往北方地區時,雷諾斯是最方便的入口。 從雷諾斯造訪凱爾貝時,只要搭船順著河川南下就好,但回程就沒這麼容易了。所以,羅倫斯向攸葛借了馬車。羅倫斯原本打算幫攸葛運送一些貨物充當租賃費,但似乎只有羅倫斯一人如此小家子氣。 大部分的商人都非常重情義,其中也有人重情義更甚利益。 就這點來說,攸葛似乎是屬於後者的典型商人。盡管羅倫斯強硬地拒絕,攸葛還是一樣接著一樣地把昂貴的旅行用品堆在貨台上。在這樣的氣氛下,即使是用開玩笑的態度,羅倫斯也不敢說要支付租馬車的費用。雖然赫蘿開心得不得了,羅倫斯卻因為對方過於親切,而有種近似困擾的感覺。 會覺得困擾是因為──既然借了人情,就一定要償還。 享受免費的恩惠時固然開心,但一想到日後,就讓羅倫斯感到郁悶。 「呼……這樣應該差不多了吧。」 在最後放上尚未揉成面團的小麥麵粉袋後,攸葛這麼說。 如果就這麼把貨台上的物品轉手賣出,多少能賺個一筆,但對攸葛來說,想必只是一點零頭吧。而且,看見赫蘿在貨台上露出滿滿的笑容後,攸葛也露出比赫蘿更開心的表情,這讓羅倫斯打消了念頭。看見身為羊只化身的攸葛勤快地獻給赫蘿貢品,讓羅倫斯覺得十分滑稽,但他知道自己也好不到哪裡去。 赫蘿已經叼起肉乾,並且倚在捲成一團的棉被上。 那模樣彷彿在說「接下來汝就自己好好安排,想辦法把咱帶到目的地去」。 羅倫斯多次道謝後,攸葛搖搖頭說:「應該的。」 不過,攸葛沒忘記貼近羅倫斯耳邊說:「如果把我得到的利益換算成貨幣,這些東西根本不夠與之相提並論。」 聽到這句話,得到滿山禮物的羅倫斯才終於感到輕鬆一些。 而且,攸葛的樣子不像在說謊。既然知道了這點,羅倫斯當然應該爽快地收下謝禮。 「謝謝。」 羅倫斯再次握住攸葛的手道謝說道。 「關於弗蘭師傅交代下來的地圖,繪制完成後,我會立刻快馬寄給您。」 攸葛表示會把地圖寄到「怪獸與魚尾巴亭」。怪獸與魚尾巴亭在凱爾貝似乎也是擁有不少忠實顧客的有名酒吧。 「對了,還有……」 說罷,悠葛瞥了貨台上的赫蘿一眼。 雖然赫蘿優哉游哉地叼著肉乾仰望晴空,但可不會漏聽兩人的對話。羅倫斯想給她小小的驚喜,所以拜託攸葛演了這場戲。 「那東西也幫您一起放上去了。」 攸葛不愧是經驗老到的畫商。他故作神秘地在羅倫斯耳邊這麼說,如此刻意的表現反而增添了幾分真實感。 寇爾一邊聆聽羅倫斯兩人的交談,一邊忙著罩住堆在馬車上的貨物,或撿起搬運途中掉在地上的菜葉或木箱屑。雖然寇爾露出了困惑的神情,但赫蘿表現出更納悶的模樣。為了保住賢狼的自尊,赫蘿應該不會打破沙鍋問到底吧。赫蘿明明會為了無聊小事追究一大堆,碰到要緊事時,卻又什麼也不問。 赫蘿這樣的個性有時會惹來麻煩,有時也會表現得格外謹慎,在想要隱瞞赫蘿小事情時,這種個性反而正好。 對於羅倫斯的要求,攸葛爽快地答應了。 「告辭了。」 讓寇爾坐上貨台,自己也坐上駕座後,羅倫斯簡短地這麼說。 下一秒鐘,馬車慢慢向前進,三人也隨著熟悉的馬蹄聲和車輪震動晃動起來。 商人不習慣說冗長的謝辭或道別話語。有句俗話說「時間就是金錢」,而且,難過的別離時間當然是越短越好。就像被箭射中時,也會希望能馬上把箭拔出。 雖然沒有回頭確認,但羅倫斯知道攸葛的身影肯定很快就消失在人群之中,從窗戶縫隙窺見的弗蘭的手肯定也很快就看不見了。寇爾先是一副依依不捨的模樣一直回頭看著,隨即就傳來赫蘿有些粗魯地拉他坐下來的聲響。 馬車穿過城牆走出城鎮不久後,城鎮也將埋沒於景色之中。 眼前則是直直延伸的道路。 於是羅倫斯甩著韁繩策馬前進。 時而吹來的風伴隨了河水的溫度,感覺冰冷徹骨。 天空烏云密佈,映出天色的河川看起來就像結了冰一樣,讓人更覺寒冷。 不僅如此,因為空氣極度乾燥,所以能夠深刻感受到臉上的水分流失得有多快。 以前師父每到這個季節,就會不顧形象地在臉上塗抹含藥草成分的油脂,當時總覺得很不可思議,但最近自己只要稍微不注重保養,臉部很快就會乾燥脫皮。 從十八歲那年以旅行商人身份自立門戶至今,已進入第七個年頭,或許身體累積疲憊的程度已經到了極限。 所以,臉部會乾燥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問題是,旅伴明明更加不注重保養,看起來卻像一點都沒有這類煩惱。 「大笨驢,咱怎麼可能不為此煩惱。」 坐在身旁的旅伴赫蘿說道。 赫蘿隨風飄動的頭發不時碰到乾燥的眼角,又刺又癢的感覺讓她煩躁起來,羅倫斯轉頭看向赫蘿的側臉後,就這麼聊起了這個話題。 「汝等人類會顯現在臉上,但咱等狼會顯現在毛發上。更何況咱每天晚上都要跟一直喊冷的寇爾小鬼搶尾巴取暖,問題當然會更嚴重了。」 說罷,赫蘿顯得不滿地嘆了口氣。赫蘿手中握著動物尾巴,對答之間也一直梳理著毛發。 那是一條很大的狼尾巴,由長而濃密的褐毛構成,其前端呈現雪白色。 那尾巴絕非腰帶之類的配件,而是真的從赫蘿身上長出來的尾巴。 赫蘿擁有十來歲少女的外表,但其真實模樣是一隻能夠一口吞下羅倫斯的巨狼,也是寄宿在麥子裡,能夠掌控麥子豐收的存在。 如果掀開赫蘿頭上的兜帽,就會看見威武的三角形動物耳朵。 在相識之初,羅倫斯或多或少會流露出對於赫蘿的恐懼心,但現在已經不再感到害怕了。 羅倫斯有時會覺得赫蘿是個無法掉以輕心的對手而提高警戒,但她也是誰都無法取代的重要旅伴。 「是嗎?原本的色澤就很漂亮了,像我這種眼力不佳的人,根本就看不出有哪裡不好啊。」 聽到羅倫斯不帶感情地說出再刻意不過的奉承話語,赫蘿踩了羅倫斯一腳。即便如此,赫蘿還是驕傲地膨起尾巴。就是因為這樣,羅倫斯才會忍不住做出如此孩子氣的舉動。 隔了一會兒後,兩人都為彼此的愚蠢嘆了口氣。 就是因為在無聊透頂的馬車上沒有其他事情可做,兩人才會無可奈何地重復同樣的互動。 「沒有什麼好玩的事情嗎?」 正因為知道不可能有好玩的事情,所以赫蘿不是在梳理尾巴,就是在貨台上縮成一團睡覺。 羅倫斯思考了一會兒後,這麼說: 「你看那條河川,不是有很多船從上游下來嗎?」 赫蘿原本百無聊賴地托腮倚在自己的膝蓋上,聽到羅倫斯的話,赫蘿一副不怎麼感興趣的模樣看了河川一眼,再看向羅倫斯。 「如果有很多船隻往下遊走,總有一天上游會看不到船隻,下游也會擠滿了船隻,對吧?不過,實際上不會這樣。你猜為什麼?」 羅倫斯聽見赫蘿嘀咕了聲:「咦?」 赫蘿自詡賢狼,對於動腦筋的速度也非常有自信。 聽到羅倫斯提出的問題後,赫蘿再次看向河川,又看向羅倫斯。 「你猜為什麼?」 羅倫斯冷到連眼睛都快睜不開,所以只張開一隻眼睛看向赫蘿,重復剛才的問題。赫蘿露出有些苦澀的表情壓低下巴,並發出「嗚……」的呻吟聲。 從前羅倫斯的師父太無聊時,也經常這麼捉弄羅倫斯。 不過,想讓惡作劇成功,就必須有一個自認動腦筋速度很快的對象,再詢問對方極其理所當然的事情。 如果船隻不停順流而下,總有一天上游會看不見船隻,下游則會擠滿船隻。 這麼一來,當然只會有一個答案。 「咱、咱知道答案了。」 「喲?」 羅倫斯張著嘴看向前方。 然後,羅倫斯一副彷彿在說「請說」似的模樣,舉高韁繩拍打正准備吃草偷懶的馬兒屁股。 「應該是趁著船隻南下河川運送木材唄。」 「怎麼說?」 「嗯。也就是說,等到船隻抵達海洋後,就拆散船隻當成木材使用,不然就是將船挪到海上使用。河川上游不但能夠供應木材和船隻,還能夠運送貨物,可說是一石三鳥之計。」 赫蘿的答案聽起來相當合理。 剛開始回答時,赫蘿的表情還顯得有些不安,但等到回答完後,已經是一副彷彿在說「咱很厲害吧」似的得意模樣。 羅倫斯咳了一聲,以免自己笑出聲來後,簡潔地回答:「完全猜錯了。」 「答案是把南下的船隻再拉回上游。去了就回來,這是很理所當然的事情,不是嗎?」 聽到羅倫斯這麼說,赫蘿臉上果然露出像小狗被捉弄似的表情。 「這是說,世上不是什麼事情都要想得很復雜,才能夠找到正確答案。」 看見赫蘿露出像是遭人背叛似的表情,羅倫斯一邊說道,一邊用手指頂了一下她的眉間。 羅倫斯手上戴著向攸葛借來的厚重鹿皮手套,所以不怕被赫蘿咬。 赫蘿一臉厭惡地撥開羅倫斯的手,咧嘴露出尖牙。 羅倫斯露出笑容回應後,赫蘿不悅地別過臉去,身為賢狼的威嚴都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當然了,依季節不同,也有可能像你說的那樣分解船隻。不過,這種狀況幾乎都會採用木筏。而且,這條河川沿岸不是都沒有蘆葦之類的植物嗎?因為船隻交通量很大,所以拉回的船隻數量也很驚人。為了方便用繩子綁住船隻,再利用馬兒拉回上游,沿岸才會呈現這樣的狀況。」 因為船隻往返頻繁,所以准備將下游的船隻拉回上游時,會限制上游南下的船隻數量,然後一次大量拉回。此刻無論往前看還是往後看,都沒看見拉回船隻的團體,想必這次的旅途應該不會撞見拉回船隻的盛況。 倘若有機會撞見,或許能夠加入熱鬧無比的拖船團隊之中,享受愉快的嬉鬧氣氛也說不定。 從羅倫斯口中得知這件事後,赫蘿深深嘆了口氣,還嘔氣地說道:「太可惜了。唉~太可惜了。」赫蘿一半可能是為了掉入羅倫斯的陷阱而心有不甘,另一半想必是真的覺得可惜。因為在南下河川撞見事故時,赫蘿就體驗過往返這條河川的人們有多麼豪邁。 「難得有堆了滿山的美酒……」 聽到赫蘿這麼嘀咕,羅倫斯毫無顧忌地笑笑,赫蘿也露出壞心眼的笑容。 然而,吹過河面的風輕易地吹走了靜靜的笑意。 南下河川時的那場騷動明明只不過是幾個月前的事情,感覺卻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發生的。 歲月如梭。 而且,一去不復返。 赫蘿就這麼揚著嘴角,靜靜地望著河川。 既然世上沒有永恆,就不應該浪費時間折磨自己。 明明瞭解這層道理,卻還是忍不住憂郁起來。 羅倫斯舉高手准備抱住赫蘿肩膀。 但羅倫斯的手被擋住了。阻止他的居然就是赫蘿本人。 「躺進汝的懷裡當然也是很好的選擇,不過……」 赫蘿捏起羅倫斯戴上手套的食指,然後就這麼放在羅倫斯的膝蓋上。 雖然赫蘿臉上浮現淡淡笑意,像是在教訓愛毛手毛腳的小夥子,但表情還是帶了幾分嚴肅。 「那小子讓人有些在意吶。」 說著,赫蘿把臉貼近羅倫斯肩膀,輕輕揚起下巴指向後方貨台。 赫蘿平常總會在貨台上梳理毛發,現在卻刻意來到駕座上。對於赫蘿的行為,羅倫斯當然不會樂觀地認為赫蘿是想陪在他身邊。 羅倫斯也發現寇爾這陣子的表現有些異常。 寇爾的個性本來就比較文靜,但不是那種會自己陷入沉思的文靜,而是會微笑著陪在別人身邊的文靜。 自從在凱爾貝停留之後,如此體貼的寇爾,卻老是安靜地不知道在思考什麼。 「他也沒有找你商量啊?」 「嗯。不過,咱知道那小子是自從跟那個大笨驢說完話後,才變成這樣。」 與其說擔心,赫蘿的態度更像是感到不滿。 赫蘿口中的那個大笨驢想必是指弗蘭,除了她之外,還真想不到會有誰能影響寇爾那麼多。 不過,在凱爾貝向攸葛借住房間的店面兼住宅說悄悄話,即使隔著牆壁,也難逃過赫蘿那威風凜凜的尖耳朵。 羅倫斯本打算開口說:「你只要豎耳傾聽,不是聽得到嗎?」但赫蘿馬上擰了他的大腿。 「咱是驕傲的賢狼赫蘿。不準把咱跟隨處可見的世俗女孩混為一談。」 「知、知道了啦。是我不對。」 赫蘿狠狠瞪了羅倫斯一眼後,才總算松開捏住大腿的手。 即便如此,赫蘿面向前方嘟起的嘴巴,還是忍不住說出如此消沉的話語: 「咱不值得被依賴嗎?」 羅倫斯當然能分辨赫蘿是不是在開玩笑。 赫蘿的琥珀色眼珠是最能夠照出真實心情的鏡子。赫蘿帶著紅色的琥珀色眼珠總是顯得自信滿滿又剛強,此刻看起來卻像是只要掉在地上,就會輕易破碎的蜂蜜糖果。 不再被人需要的痛苦泥沼,已經折磨了赫蘿好幾百年。 弗蘭把羅倫斯找去房間,談論了有關地圖的事情後,赫蘿會與羅倫斯有那段對話,想必也是受了此事影響。 羅倫斯回頭看向貨台後,以輕松的口吻這麼說: 「際遇會改變一個人。還是說,你希望他永遠是個天真男孩?」 躲在母鳥羽翼下沉睡的雛鳥,總有一天也必須靠著自己的翅膀飛起。 更何況寇爾還曾經痛下決心,勇敢地離鄉背井。寇爾靠著自己的雙腳歷經苦難,已不是赫蘿能夠永遠呵護的對象。而且,赫蘿也沒有自私到不願看見寇爾成長。 赫蘿保持一直注視著前方的姿勢,緩緩嘆了一口又細又長的氣。 然後,就在長長的白色氣息消散時,赫蘿不悅地微微傾著頭,露出了懷疑的眼神直瞪著羅倫斯說: 「所以咱才什麼話都沒說啊。」 羅倫斯沒有畏縮。 羅倫斯輕松帶過赫蘿的話語,故作諂媚地說: 「您說的是。」 赫蘿握起拳頭,朝羅倫斯的大腿用力一槌。 不過,赫蘿的手沒有舉起,就這麼放在羅倫斯的大腿上。 「不過,咱不是神明。」 赫蘿收起下顎並抬高視線說道,像個在鬧別扭的少女。如果赫蘿以這般模樣自稱神聖又清廉無瑕的神明,未免也太過俗氣了。 不過,和清澈乾淨的清水相比,商人比較喜歡帶些瑕疵的污水。 羅倫斯牽起赫蘿的手,再次說了句:「您說的是。」 這回赫蘿沒有生氣,而是把頭倚在羅倫斯肩上。 羅倫斯的個性不會積極去詢問別人有什麼煩惱,而赫蘿也一樣。然而,赫蘿愛操心的程度卻又高人一等,因此氣氛才會有些尷尬。 赫蘿的口才流利又愛捉弄人,所以經常給人強勢又任性的感覺,但事實並非如此。赫蘿不是那種不找她商量就會抓狂的雞婆個性,也不會強行灌輸自己的觀念給苦惱不已的人。 雖然赫蘿不厭煩於幫助別人,有些時候甚至樂於幫助別人,但她不愛出風頭,如果對方沒有開口要求,就絕對不會主動幫忙。 三人一同旅行後,羅倫斯終於有機會親眼看見赫蘿在意其他人的模樣,這才第一次理解赫蘿的這一面。 不過,既然赫蘿會這樣對待寇爾,對待羅倫斯時應該也是一樣。思及於此,羅倫斯才發現相同的狀況已經發生很多次了。赫蘿經常批評羅倫斯太遲鈍而不斷嘲弄羅倫斯,但在重新審視後,羅倫斯的遲鈍程度確實比他以為的更為嚴重。 由於心中多少產生了一點罪惡感,用餐之際,羅倫斯多分了一些食物給赫蘿。 赫蘿當然察覺到了羅倫斯刻意的舉動,一副彷彿在說「不要汝多管閒事」似的模樣板著臉。 這般稍嫌苦悶、沉默時間多於平常的旅途,直到在沿著河岸北上途中遇到打魚的一群人後,才恢復了些許元氣。 「預備,用力拉!」 咚、咚!許多男子配合大鼓聲,用力拉起撒在河川上的魚網。 有人在河川上用棒子對著魚網拍打水面,也有人像羅倫斯三人一樣一身旅行裝扮,坐在河岸邊看人捕魚。 河川是屬於該土地的領主所有,所以禁止私自捕魚。此刻也可看見攜帶短矛的士兵混在漁夫之中,並且嚴肅地拿著羊皮紙之類的文件,計算著打撈起來的魚有多少。裝了桶子的馬車就在一旁待命,計算好的魚一尾接著一尾地被丟進桶子裡。桶子上以石灰標上記號,只要桶子一裝滿,馬車就會立刻啟程。 想必是因為這條河川的通行量較大,人們才會在遠離城鎮的這個地方捕魚。仔細一看,也會發現上游設有關口,所以似乎是在關口禁止船隻通行,在這裡開放捕魚。 隨著魚網越拉越高,重量似乎愈來愈重,敲打太鼓的聲音以及拉動魚網的男子們聲音也逐漸加重力道。這時羅倫斯轉向貨台,發現不知不覺中赫蘿與寇爾也都站起身子,並緊握拳頭看著捕魚的過程。 羅倫斯聽見特別高亢的叫聲後,便看見宛如塞了巨大鯰魚似的鼓脹魚網被打撈上來。盡管正值寒冬,捕魚似乎還是有了豐碩成果。或許是因為在河川上往來的船隻會掉落食物,所以魚兒不怕找不到食物吃。 一陣歡聲雷動後,原本拉著魚網的男子們一齊沖向魚群。 漁夫爭先恐後地爭奪肥美的大魚,而官員的怒吼聲與圍觀者的歡呼聲也參雜其中,現場一片鬧哄哄。魚兒活蹦亂跳的聲音、魚兒被丟進桶子裡的聲音,加上滿載著魚兒的馬車一輛接著一輛駛離的聲音,交織成一首美妙的樂曲。 在天氣寒冷、景色又缺乏變化,大地呈現一片死寂的旅途中,總算看見了能讓人深刻感受到自己確實還活著的熱鬧場面。 或許是這樣的緣故吧,圍觀者臉上浮現的笑容,看起來更像是感到安心的微笑。 最後一輛馬車跑出去後,大家很自然地鼓掌起來,盡管有些一頭霧水,赫蘿與寇爾也還是看似開心地鼓掌笑著。羅倫斯從貨台上抓起一片肉乾叼在嘴上後,對著兩人這麼說: 「喏!你們兩個還不快准備。」 「嗯?准備?」 赫蘿與寇爾兩人回頭看向羅倫斯。接著── 「我在此宣佈捕魚活動結束。感謝歐茲邦卿的慈悲心腸,多出來的魚就在這裡分給大家!」 一名官員大聲說道,然後把矛高高舉在頭上。 這時,原本一直坐在岸邊悠哉看著漁夫捕魚的人們,一副等待此刻已久的模樣,紛紛起身沖了出去。 河岸上有很多被打撈起來、現在仍一張一合地動著嘴巴的魚兒。 只要把多出來的魚賞賜給百姓,想必也就不會有人冒險偷偷捕魚,而這也是領主們的傳統活動。如果賞賜的食物是魚,就算是巡禮者,也會喜色滿面地沖上前抓魚。 現場不分男女,大家都掀起長袍下襬、脫去外套並捲起袖子忙著抓魚。赫蘿和寇爾互看了一眼後,立刻脫去鞋子,光著腳跳下貨台,一溜煙地沖向河岸邊。赫蘿甚至連尾巴都露了出來也不在意。 羅倫斯苦笑著眺望兩人興奮的模樣,隨手抓掉肉乾的筋,然後走向已生起火堆的一群人那裡借火。 這天三人提早吃了晚餐,而晚餐的菜色,就是在剛打撈起來的魚身上抹鹽,直接放在火上烤的烤魚料理。 赫蘿與寇爾兩人彷彿在比賽誰的吃相比較豪邁似的,將抓到的魚吃得一乾二淨。 雖然吃相難看,但算是度過了一場愉快的晚餐時光。 羅倫斯因行商而拜訪過某城鎮或村落後,幾乎都是隔一年才會再次造訪。 羅倫斯一直過著這樣的日子,也以為這樣的日子會一直持續下去。 所以,繼凱爾貝之後,同樣是隔了沒多久便再次來到雷諾斯,讓羅倫斯感到非常不可思議。 「不過,這次你沒有生氣呢。」 羅倫斯一邊把攸葛寫的介紹信收進懷裡,一邊說道。 馬車上載了大量的奢華物資,如果傻傻地穿過城門,肯定會被剝削一筆龐大的稅金,但攸葛早就考慮到這一點了。攸葛在信上寫了常有來往的領主姓名,並要求官員「斟酌金額」。 或許是因為畫商多是交易高價商品,所以具有相當的影響力。在確定是攸葛所寫的介紹信以後,官員們的態度立刻變得謙恭有禮。 不過,羅倫斯本以為這樣就能順利通過,沒想到不容忽視的敵人還是敬業地檢查了持有物。 因為這樣的緣故,羅倫斯又一次聽到官員在看見赫蘿的尾巴後,說出「廉價皮草一張」的失禮發言。 「如果每件事情都要生氣,身子哪兒受得了。更大的原因是,咱的毛發確實因為疲累而變得乾燥,所以根本無從辯駁哪。」 說罷,赫蘿伸了一個大懶腰,跟著嘆了口氣。雖然一方面是因為如果老是發脾氣發個不停,有可能損及賢狼的名譽,但事實上赫蘿可能也是真的覺得旅途勞累,所以顯得有些無力地坐在駕座上。唯獨第一次造訪雷諾斯的寇爾顯得精神奕奕。 不過,嚴格說起來,與其說是身體上,赫蘿的疲憊感或許是來自精神上。 因為途中參加了抓魚比賽,害得赫蘿像是過度興奮似地難以鎮靜;之後的旅途中,赫蘿好幾次走下馬車自己徒步行走。羅倫斯半開玩笑地詢問赫蘿要不要恢復真實模樣跑一下,但看見赫蘿有些認真地考慮起來後,立刻慌張地阻止了她。 羅倫斯知道赫蘿有一部分是為了逗寇爾笑,才會刻意這麼做,但她應該也多少是真的想要變回原形。 如果戳破這樣的事實可能會惹得赫蘿生氣,所以羅倫斯刻意裝作不知道。不過,在某些夜半無云的晚上,赫蘿也曾做出想要長嚎的舉動。 就算赫蘿會有「偶爾想要使出全身力氣,用四隻腳奔跑到站不起來為止」的想法,羅倫斯也不覺得奇怪。 「到了旅館後,再叫老闆准備熱水和毛巾。只要把身上的塵埃擦乾淨,就會舒暢許多。」 「還要准備上好的油。」 使用油來護理尾巴毛發的效果很好──很久以前羅倫斯把這個智慧傳授給了赫蘿,後來赫蘿終於在攸葛的店裡體驗到了其效果。 如果聽到羅倫斯說「不」就會死心的話,赫蘿一開始就不會提出要求。 雖然有些可笑,但為了表示抵抗,羅倫斯還是一臉厭煩地說了句:「等到有時間買再說。」 不過,光是聽到羅倫斯這麼說,赫蘿似乎就心情好轉了一些,或許花點油錢也不吃虧呢。 「那麼,要在這裡停留多久?」 赫蘿弓起背,一邊托腮倚在自己的膝蓋上,一邊說道。 雖然赫蘿別過臉,刻意表現出不感興趣的模樣,但赫蘿現在最在意的事情莫過於此。 羅倫斯思考了幾秒鐘後,決定樂觀地回答: 「最多也只會停留三天到四天吧。只是要收集情報而已。禦寒物品大致上都齊全了,也只要再補充一些食物就夠了。」 「嗯。」 赫蘿一副彷彿在說「只要聽到這樣的答案就滿足了」似的模樣嘆了口氣,卻還是在兜帽底下有些急促地擺動著耳朵。 羅倫斯夾雜著一聲輕咳後,繼續說: 「不過,我還不確定要走哪條路線。只要是有人群經過的地方,就算有些積雪也無所謂;但如果沒有人群經過,就必須選擇路況良好的地方。前者是通往德堡商行的路線,後者則是通往紐希拉的路線。」 雖然紐希拉是會讓赫蘿聽了失去幹勁的地名,但也是至今仍存在赫蘿記憶之中的少數城鎮名稱。赫蘿頑固地別著臉,卻沒能夠完全掩飾懷念之情。此刻如果再多談論一下紐希拉的話題,赫蘿肯定就會哭出來,這讓羅倫斯忍不住笑了出來。 「寇爾,你知道紐希拉這個城鎮嗎?」 因為擔心萬一取笑赫蘿過了頭,後果會不堪設想,所以羅倫斯把話題轉向寇爾。 盡管因為話題突然丟給自己而顯得困惑,寇爾還是點點頭回答:「只聽過名字。」 「紐希拉是一個地底下擁有大量熱水,會像瀑布一樣湧出來的古老城鎮。我曾經路過紐希拉一次,是個感覺很奇妙的城鎮。」 「感覺很奇妙嗎?」 「嗯。據說紐希拉明明位於異教徒土地的正中央,卻是全世界的高位聖職者會聚集之地。而且,好幾百年來,紐希拉從未發生過戰爭。」 寇爾故鄉附近的村落因為崇拜自古以來就已存在的神明,而被教會冠上莫須有的罪名襲擊。對寇爾而言,他應該很難想像如此奇特的城鎮。 看見寇爾表現出非常驚訝的模樣,羅倫斯深覺寇爾果然是個優良的聽眾。 「所以啊,因為世上紛爭不斷而感到痛心的人們,似乎都會認為在紐希拉找得到達成永世和平的方法,而湧進紐希拉。」 羅倫斯一邊說道,一邊把手肘輕輕放在赫蘿別過臉去的頭上。 「不過,世上的紛爭還是不曾結束……」 「那當然。因為泡過熱水後,所有病痛和傷口都會痊癒啊。大家會忘了自己曾經痛心過。所以,最後世上還是會一直發生紛爭。」 赫蘿在羅倫斯手肘下慢慢轉過頭,並輕輕瞥了露出苦笑的寇爾一眼,然後一副感到無趣的模樣說道: 「咱以前也去泡過那裡的熱水,但現在差不多快退溫了,感覺就快回想起原本已經卸下來的鬥志吶,嗯?」 羅倫斯沒有因為擔心說過頭而畏縮。 他張開手掌搔著赫蘿的頭,並拉動韁繩閃過路上的小狗。 「弗蘭介紹給我們的雜貨商,原本好像是個傭兵。希望他也泡過溫泉,心胸比原先更寬大才好啊。」 「咱比較在意旅館房間夠不夠寬大。」 在城鎮停留時能否過得愉快,取決於旅館的好壞。 因為跪在貨台上很危險,所以羅倫斯先讓寇爾坐下來,才自言自語似地嘀咕: 「阿洛德先生的旅館肯定已經沒有營業了。可能要賭一下,看能不能找到好旅館……」 「汝把咱送去當抵押品的那地方十分氣派啊。」 赫蘿眯起眼睛,以諷刺的口吻說道。 赫蘿會這麼說,就表示並沒有真的很生氣,話雖這麼說,羅倫斯還是沒什麼立場指責赫蘿的態度。 羅倫斯再也不想拿赫蘿換錢了。 「總之,先問問鎮上的人好了。」 「汝在這裡有熟人嗎?」 赫蘿彷彿在說「汝該不會真打算去找那群壞傢伙唄?」似的,用帶著怒意的眼神牽制著羅倫斯。羅倫斯當初是把赫蘿當成抵押品向德林商行借錢,然而德林商行的人物,就算再怎麼放寬心胸,也不是能用「相處愉快」形容的對象。德林商行那些人如水蛭般蠢蠢欲動、如蜘蛛般布下天羅地網,卻還表現的像是高尚貴族似的。吸收世上所有令人厭惡的部分之後,或許就會變成那種樣子吧。 話雖這麼說,有些事情還是因為有他們的存在才得以運作。羅倫斯等人為了賺錢,也曾經向他們要求協助。可以的話,羅倫斯不想再跟這樣的對象扯上關系,但這樣就不可能像他們那樣爬上高處。想到自己的人生注定平庸地結束,又讓羅倫斯覺得落寞。 閃過這些思緒而竊笑後,羅倫斯輕輕搔了搔鼻子說: 「我也不是沒有其他熟人啊。為了方便領地圖,要先去聯絡一下對方才行,也順便問問看有沒有什麼不錯的旅館好了。」 雖然幾個星期前才發生過皮草工匠以及皮草商人們的暴動事件,凱爾貝街上的熱鬧程度卻與平常沒什麼兩樣。這就是所謂「茶杯裡的風波」。 羅倫斯巧妙地操控韁繩,在人潮擁擠的路上前進。 在遇見一群在籠子裡塞滿雞只、看似肉店店員的人們橫越道路時,赫蘿忽然開口: 「汝什麼時候有這樣的熟人了?」 「就是那個啊。那家叫做怪獸與魚尾巴亭的店啊。」 「唔?嗯,汝是說那家在賣奇特鼠肉料理的店家啊。」 赫蘿應該也很喜歡吃怪獸與魚尾巴亭的料理才對。 如果順便去那裡買晚餐,就能夠一石三鳥。 等到伴隨吵鬧雞叫聲的一群人橫越道路後,羅倫斯握起韁繩准備拍打馬屁。 赫蘿的話語在這瞬間滑進羅倫斯耳中: 「汝膽子不小吶。」 「咦?」 帶赫蘿去賣著怪獸尾巴料理的酒吧,與膽子有什麼關系可言? 旅行商人習慣用眼睛看見的影像思考事情。羅倫斯在腦海裡一幕接著一幕回想過去,最後看見一名女子的畫面而停止思考。羅倫斯想起怪獸與魚尾巴亭有一位手腕相當了得的招牌女孩。 「啊!」 羅倫斯就快從喉嚨深處發出叫聲時── 「不過,咱去紐希拉泡過好幾次熱水,已經忘了怎麼與人爭斗吶。」 赫蘿口中這麼說,卻露出恨不得與人大打一場的眼神。赫蘿浮現著興奮之情,彷彿在說「看咱怎麼剝去汝那從容的假面具」。雖然寇爾在後方傾著頭露出不解的表情,但事到如今,羅倫斯也說不出「不要去怪獸與魚尾巴亭」這種話。 因為不認真看路而遭到看似工匠的男子怒罵後,羅倫斯急忙重新看向前方。 赫蘿臉上浮現自信滿滿的笑容,一旁的羅倫斯忍不住無力地仰望起天空。 在凱爾貝只要抬頭仰望天空,就能看見教會的尖塔,羅倫斯朝向尖塔暗自禱告:「但願什麼事情都不要發生。」 基本上,酒吧是在太陽下山後才會熱鬧起來。 而正常客人會光顧的酒吧更是如此。所以,羅倫斯三人來到怪獸與魚尾巴亭時,店內果然是一片空蕩蕩。 不過,店內並不安靜。酒吧似乎正在做准備,店中央放了好幾只桶子,而桶子裡則堆了滿滿的貝殼。 「你好。」 羅倫斯穿過敞開的店門這麼打招呼後,或許是覺得屋外的陽光太刺眼,女孩眯起眼睛看向羅倫斯。 「咦?啊!你是上次那位商人。」 「是的,上次真是謝謝你的幫助。」 因為寇爾負責看守行李,所以只有赫蘿陪在羅倫斯身旁。 雖然羅倫斯在心中禱告「拜託你們不要沒事找事做」,但至少目前看來,赫蘿與招牌女孩兩人都沒有採取任何動作。 不過,羅倫斯畢竟是個商人。他當然清楚知道兩人都在打量對方。 如果這是一場純粹為了搶羅倫斯的爭奪戰,或許羅倫斯還會覺得驕傲,但羅倫斯當然知道不是這麼回事。 赫蘿與招牌女孩的競爭就像獵人在較勁射箭技巧一樣。 對於成為箭靶的羅倫斯來說,當然覺得難受極了。 「你這次來,是因為,又有什麼賺錢生意嗎?」 招牌女孩每次停頓時,就會有貝殼從右側桶子移動到左側桶子,也會有貝肉掉進放在女孩正前方的小桶子裡。招牌女孩的技巧固然高超,所使用的工具更是精品。 雖然那只是一把刀柄纏上佈條、設計簡單的小刀,但刀刃部位已經研磨到呈現如冰塊般的色澤。或許是實用性所散發出來的氣勢,招牌女孩拿著銳利的小刀,動作很男性化地盤起雙腿、捲起袖子剝殼,看起來十分沉穩。 她的模樣雖然稱不上端莊優雅,卻也魅力十足。 「沒有、沒有,不是的。賺錢生意已經讓我學乖了。」 見羅倫斯面帶苦笑,招牌女孩開懷地笑了出來。 「這種話我不知道從商人口中聽過多少遍啦。」 城鎮有突發狀況時,商人第一個會前往收集情報的地方就是酒吧,招牌女孩肯定也經常看見商人在挫敗之後仍然學不乖的模樣。 「你說的或許沒錯。」 「呵呵。畢竟商人很容易移情別戀嘛。連找藉口的時候,都會說同樣的話。像是『我一時著了魔』、『我再也不敢了』,或者是『我一定是發神經了』。」 雖然招牌女孩的視線停留在羅倫斯身上,但很明顯地,其注意力卻集中在羅倫斯身旁的赫蘿身上。 羅倫斯感到背脊一陣涼,身旁的赫蘿卻是看似愉快地笑著。 「一點也沒錯,嗯?」 說罷,赫蘿抬頭仰望羅倫斯。這時赫蘿臉上浮現的笑容卻是出於真心。 不愧是自稱賢狼的赫蘿,就是聽到有人挑釁,也不會立即動怒。 羅倫斯才鬆了口氣,下一秒鐘卻── 「咱也知道商人有個習性。他們會哭哭啼啼地跑回去找舊情人,還會呢喃著『還是做平常的穩定生意比較好』。真是一群大笨驢。」 說罷,赫蘿忽然伸出手,幫羅倫斯稍微整理了一下衣領。 赫蘿與酒吧女孩臉上都掛著笑容。 羅倫斯緊張地嚥下口水後,試圖從兩人的夾攻之中掙脫── 「對、對了!是這樣子的,我這次來,是有事情想請教你。」 「……有事情問我?」 招牌女孩會停頓了一下才回答,肯定是先與赫蘿交換了視線。 羅倫斯心想,還好寇爾現在是在馬車上。從旁看來,羅倫斯肯定是天底下最窩囊的男人。 「關於皮草……啊!」 可能是一邊說話,一邊剝殼的關系,也可能是故意的,招牌女孩不小心戳破了貝肉。羅倫斯猜測著招牌女孩可能會丟掉貝肉,沒想到女孩忽然抓起貝肉,就這麼生吞下肚。 那也就算了,招牌女孩還從身後拿出小桶子,一副很可口的樣子喝了起來。 從招牌女孩的喝相看來,那應該是很烈的酒。 「呼~對了,皮草的生意可是已經玩完囉?」 就算招牌女孩是刻意做出這些舉動,但想必她平常也是會一邊小酌,一邊工作。或許這樣不拘小節的表現,正是招牌女孩的魅力所在。 而且,貝肉搭配烈酒的吃法還讓赫蘿露出驚訝又不甘的表情。 羅倫斯心想:這兩人似乎出乎意料地合得來。 「不是的,因為我們想在這裡多停留一陣子,所以想請教你有沒有什麼好旅館,可以介紹給我們?」 「唉喲?」 聽到羅倫斯的詢問後,招牌女孩像個小孩子一樣鼓起雙頰。 「竟然會問我這種問題,怎麼會有人這麼沒情調!」 「……?」 羅倫斯掌握不到重點,只是掛著僵笑不知所措,這時赫蘿頂了羅倫斯幾下,然後這麼說: 「這是女孩子在開玩笑,要對方應該住在女孩子住處的意思。」 「咦?啊、喔!」 羅倫斯總算搞懂了玩笑的意思,但下一秒鐘不禁屏住呼吸──玩笑話是招牌女孩說的,但解釋的居然是赫蘿。 如果是要利用盧米歐尼金幣、崔尼銀幣以及路德銀幣的行情差距,或是利用小麥、鐵以及鯡魚的行情價差來賺錢,都難不倒羅倫斯。 然而,羅倫斯不知道到底該怎麼做,才能從眼前的狀況全身而退。 不管怎麼說,弗蘭的地圖都會透過攸葛寄到這裡來。萬一惹得招牌女孩生氣,誰知道招牌女孩會如何刁難。而且,招牌女孩是非常寶貴的情報來源,羅倫斯可不想失去這條命脈。 話雖這麼說,如果太顧及招牌女孩,又會惹得赫蘿生氣。 果然帶赫蘿來到這裡是個錯誤的決定啊! 神啊!請救救我啊! 羅倫斯的思緒變得一團亂,而准備投降的瞬間── 「噗!」 赫蘿第一個笑了出來。 「噗……咯咯咯……」 盡管赫蘿憐憫地看著羅倫斯,但還是一副按捺不住的模樣笑了出來。 羅倫斯完全不明白有什麼事情那麼好笑而顯得困惑時,手上拿著貝殼的招牌女孩也用手背揉了揉鼻子,低頭晃動著肩膀。 「……?唔?」 對旅行商人來說,前往語言不通的地方就像家常便飯一樣。 這個時候最重要的事情不是找人翻譯,也不是隨時提高警戒以保人身安全,更不是帶著大筆贖金行動。 最重要的是,無論遇到什麼狀況,都不忘保持笑容。 笑,能夠化為最強的武器、最堅固的盾牌,來保護自身安全。 羅倫斯也隨著兩人笑了出來。 但他完全不知道在笑些什麼。 招牌女孩似乎再也忍不下去,最後終於望向天花板噗哧笑了出來。 三人笑了好一陣子後,赫蘿抓起羅倫斯的衣角擦去滲出的淚水,並忽然對招牌女孩這麼說: 「咯咯咯……真是的,汝就放過這傢伙,別太捉弄他唄。」 招牌女孩也用手背擦去淚水,喝了一口酒精濃度似乎很高的酒。女孩做了一次深呼吸後,點點頭說: 「這真是……嗯,說的也是。也難怪了,我就在想怎麼會這麼難纏。呼~笑死我了。」 說著,招牌女孩動手挖了一下貝殼,貝肉隨之掉進小桶子裡。 把新的貝殼往高高堆起的貝殼堆隨手一丟後,招牌女孩用圍裙擦了擦小刀和手,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雖然鹽巴是食物的最佳調味品,但直接吃鹽巴就不美味了。我真傻。」 「嗯。不過,對於汝懂得欣賞美味料理的眼力,咱願意表示贊許。」 招牌女孩聳了聳肩,露出有些受不了的表情,將小刀指向羅倫斯說: 「如果要住宿,我可以推薦你們尼僧路上的尤納斯旅館。只要說是我介紹的,老闆會算你們便宜一點。」 除了保持笑臉之外,旅行商人絕對不能忘記的第二件事情就是道謝。 就算搞不懂是怎麼回事,只要先道謝,大部分的事情都能夠圓滿地收場。 「謝、謝謝你。」 「你找我還有其他事情嗎?如果要點餐,我可以在料理做好後,派人送去尤納斯那裡。」 羅倫斯以眼神尋求赫蘿的決定。 結果,赫蘿與招牌女孩再次同時笑了出來。 「是啊、是啊,我知道了。比起在這裡用餐,兩位應該更想在安靜的房間裡用餐吧。我會派人送去旅館的。」 最後反而是招牌女孩一副被打敗的模樣,輕輕將雙手舉到肩膀的位置這麼說。 不過,赫蘿的反應卻是有些愕然,還輕輕踩了羅倫斯一腳。 事態演變到這裡,羅倫斯已經放棄理解兩人互動的意義何在。 「可能要花一點時間准備料理,但我會趕在太陽下山前送到旅館去。至於菜單就交給我們來安排嗎?」 「啊,是、是的。我們外面還有一位同伴,請准備三人份的料理。」 「咦?還有一位?」 看見招牌女孩訝異地反問道,羅倫斯臉上總算浮現自然的笑容。 「很遺憾的,那位同伴不是女性。他是我們在旅途中認識的一位少年。」 「喲?那我把目標換成他好了。」 招牌女孩用尖得發亮的小刀抵著自己的臉頰,若有所思地說。 要是把寇爾介紹給這樣的女孩,肯定一下子就會被吞進肚子裡。 連羅倫斯都會這麼想了,赫蘿肯定想得更嚴重。 赫蘿毫不掩飾地露出充滿戒心的眼神,瞪著招牌女孩。 「好啦,我知道了啦。」 招牌女孩顯得刻意地說道,然後脫掉骯髒的圍裙。 如釋重負的羅倫斯忍不住嘆了口氣後,發現自己還沒說最重要的事情。 「啊,對了。」 「啊?」 招牌女孩維持彎腰的姿勢看向羅倫斯。 「凱爾貝那邊會有人寄信來給我,然後我請對方寄到這家酒吧來,這樣方便嗎?」 「喔,沒問題,我知道了。從凱爾貝寄來啊,會是誰啊?」 「是一家叫做攸葛商行的畫商。」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後,招牌女孩輕輕「喔」了一聲,然後捲起圍裙放在桌子上,開心地說: 「你是說那位長得很像豬的畫商吧。他偶爾會特地來這裡吃飯呢。他老是說什麼『如果是吃魚尾巴,就不會構成貪吃的罪行』,然後啃完滿山的魚尾巴才回去。」 羅倫斯心想「攸葛會那麼胖,果然不是沒有原因」。當他看見在一旁大笑的赫蘿時,忍不住暗自嘀咕:「你自己也好不到哪裡去吧。」 「不過,既然都要收信……」 「咦?」 招牌女孩「嘿」地一聲抱起裝滿貝肉的桶子,而羅倫斯只能愣愣地回應。 這時,朝向廚房走去的招牌女孩停下腳步,並回頭看向羅倫斯說: 「既然都要收信了,真希望收到不一樣的信喔?」 招牌女孩顯得有些落寞的笑臉,會是裝出來的嗎? 羅倫斯腦中瞬間浮現這般想法,但立刻發現招牌女孩的意圖,而這麼回答: 「那封信可能會從遠方寄來,這樣也無所謂嗎?」 「嗯?」 招牌女孩一臉愕然地反問道。 一旁的赫蘿似乎也不明白,抬起了頭仰望羅倫斯。 「如果你願意收到從遠方城鎮寄來,寫了很想吃到你們酒吧熱騰騰料理的信,我就可以寄信過來。」 招牌女孩輕輕抬高下巴,只揚起一邊嘴角說: 「我才不想只為了一個人奔波送飯或專程下廚。在這裡供應料理給更多的人,才是我生活的動力來源。」 招牌女孩不知道傳出過多少緋聞。 倘若不是赫蘿在場,說不定羅倫斯也會不小心上了鉤。 羅倫斯目送招牌女孩的背影消失在廚房裡,自嘲地這麼想著。 不過,羅倫斯一副大功告成的模樣准備回到馬車上時,赫蘿突然嚴肅地說: 「要不是被咱挖掘出來,汝這種人一輩子都會埋在土堆裡。」 寶石也是從礦石之中被挖掘出來後,才能夠閃閃發光。赫蘿是在警告羅倫斯,要羅倫斯知道被挖掘出來、經過研磨的寶石,在離開工匠之手後,就不會持續閃閃發光了。 羅倫斯嘆了口氣回答:「您說得是。」然後恭恭敬敬地牽起赫蘿的手。 對於自己能夠暫時幸運地活著走出酒吧,羅倫斯在心中感謝起神明。 先將蒜頭切碎,再用油爆香後,放入大量鹽巴;用這種烹調方法散發出來的香味,最能刺激人們的食慾。 酒也順口得令人難以置信,最後竟然比赫蘿先醉倒,而且睡著了。 雖然記憶模糊,但好像還記得在寇爾的照顧下,看到赫蘿坐在對面愉快地望著自己的醜態喝酒。只是,這記憶有多真實就很難說了。 抬起彷彿塞了砂石般沉重的頭,再挺起身子後,發現太陽已高高昇起,而自己卻全身都是酒臭味。 此外,房間裡不見赫蘿與寇爾的身影。 因為擔心如果猛烈甩頭,可能會痛不欲生,所以羅倫斯用手掌心輕輕摸了摸臉頰,緩緩站起身子。桌上的鐵制水壺似乎換過水,水壺的觸感冰涼,表面還結了一層露。 羅倫斯喝了幾口水後,環視了房間一週。 因為房間裡沒看到外套和長袍,兩人應該是外出了吧。 羅倫斯急忙打開桌上的荷包,發現銀幣數量沒有減少。 「他們倆跑哪裡去了?」 羅倫斯扭動脖子,然後一邊打呵欠,一邊打開木窗,刺眼的朝陽隨之射了進來。 眯起眼睛好一會兒後,羅倫斯朝向建築物後方的小路望下去。路上可看見一名頭上頂著籠子的婦人悠哉地行進,還有一名身上綁著布袋的少年從婦人身旁跑過去。 這是城鎮的日常光景。 羅倫斯再次嘆了口氣,然後摸起下巴確認胡須長度時,忽然有一團白色物體映入眼簾。 仔細一看,那正是羅倫斯熟悉的身影。兩人正順著彎曲狹窄的小巷子悠哉地爬上坡來。 「去了教會?」 放在水井邊緣上的桶子水面,映出了羅倫斯的臉。羅倫斯一邊看著水面,一邊反問後,同樣坐在水井邊緣上的赫蘿應了一聲點了點頭。 「因為房間裡都是蒜頭味和酒臭味,害咱的鼻子都快皺成一團,剛好寇爾小鬼的求情,於是去參加了什麼晨禮有的沒的。」 雖然覺得赫蘿一直嫌臭很煩,但事實上就是羅倫斯自己聞起來也覺得臭,所以根本沒有反駁的餘地。 羅倫斯輕輕沖洗過小刀後,用小刀抵著臉頰。 「很多人參加嗎?」 「嗯,人多到差點就進不了教會。不過,看見咱和寇爾小鬼的裝扮後,就放咱們進去了。」 一方看似旅行修女,另一方是持續流浪生活的少年;看見這樣的組合後,就算是死腦筋的教會士兵,或許也會忍不住心軟。 不過,寇爾應該是為了利用教會才會學習教會法學,這樣的他刻意去參加早晨的禮拜是為了什麼呢? 當然了,也有一大堆人認為世上的神明不只一個,只要其中有一個神明能為自己帶來利益就好。雖然寇爾是打算利用教會,但就算在學習過程中變成了真正的信徒,也不足為奇。而且,像寇爾如此率直的人,或許很適合於教會散發出來的寧靜高尚氣氛。 「不過,對你來說,去教會就像去敵人的陣營一樣,怎麼心情還這麼好啊?」 赫蘿坐在水井邊緣上,像個小女孩一樣不停擺動雙腳。 就算沒有做出這樣的動作,光看赫蘿的側臉也能夠看出她的心情十分好。 「嗯。寇爾小鬼很久沒有這麼開朗了。而且,雖然咱忍不住想要苦笑,但那小鬼去了教會以後,似乎整個人變輕鬆了。」 看見赫蘿疲憊地笑了笑,羅倫斯也只能夠展露笑容。 「不愧是賢狼,這麼想得開。」 赫蘿一副彷彿聽著歌聲隨風傳來似的模樣,聆聽羅倫斯說話。 關於赫蘿與教會之間的關系,相信赫蘿自身也無法以三言兩語解釋自己的心情。 赫蘿露出豁然開朗的側臉,得意地這麼說: 「因為咱跟汝不同,咱確實明白最重要的是什麼,就這麼簡單。」 羅倫斯發現小刀似乎不太鋒利,一邊輕輕撫摸刀刃,一邊反問: 「什麼意思?」 「意思是說,和鑽牛角尖相比,看到寇爾小鬼開朗起來,會讓人覺得比較開心。」 羅倫斯以視線追著赫蘿映在刀身上的身影,輕輕把小刀抵在臉頰上。 「然後,寇爾求你陪他一起去,讓你更是開心,是嗎?」 羅倫斯是為了捉弄赫蘿而這麼說,赫蘿卻聳了聳肩嘻嘻笑了出來。 赫蘿的反應清楚傳達出她為了什麼事情感到開心,又為了什麼事情感到厭惡。 「既然這樣,一開始就該表現得更直率一些吧?還是說這是愚蠢旅行商人的淺見呢?」 寇爾不肯與赫蘿吐露他在煩惱什麼,這讓赫蘿在馬車上一直悶悶不樂。 羅倫斯保持剃胡須的姿勢這麼說完後,赫蘿從水井邊緣跳下,隨即傳來拂過草地的聲音。 雖然羅倫斯挺起了身子,但不需要轉動視線確認,也知道赫蘿做了什麼。 赫蘿走了兩步路後,輕輕地與羅倫斯背靠著背。 「畢竟咱是賢狼吶,總是得保持住威嚴。」 羅倫斯會露出笑容,是因為赫蘿的話語直接從背部傳達過來,讓他覺得搔癢難耐。 「真辛苦呢。」 聽到羅倫斯簡短地說道,赫蘿甩動了一下尾巴。 「嗯,非常辛苦。」 雖然不確定赫蘿這麼說是不是真心話,但至少在羅倫斯眼中,赫蘿不像在勉強自己表現得像一隻賢狼。赫蘿每次都願意說出自己的想法或感受。尤其是對商人來說,這是最能夠令人安心的表現。 或許赫蘿此刻也在思考著這件事情。 羅倫斯在只感受到赫蘿的體溫,但不見其身影之下,聽到赫蘿這麼說: 「如果咱說很期待去約伊茲,汝會生氣嗎?」 抵達約伊茲代表著旅行結束。 但是,羅倫斯露出苦笑回答: 「我不會生氣。因為我也想表現得像個賢者。」 羅倫斯憑感覺知道赫蘿笑了。 因為赫蘿不再接話,於是羅倫斯重新剃起胡須。 赫蘿也保持沉默地一直站在羅倫斯身後。 剃完胡須之後,羅倫斯在最後對著水面照了照自己的臉,跟著把桶子裡的水灑在中庭的草木上。赫蘿從羅倫斯背上挪開身子,宛如蝴蝶發現有人靠近而從花朵上飛起似的。 羅倫斯把小刀插回腰上,伸手摸著臉頰時,赫蘿靜靜地貼近他。 赫蘿似乎是要他牽手。 羅倫斯一副「真拿你沒轍」的模樣一邊笑笑,一邊准備牽起赫蘿的小手。 這時,寇爾剛好走過庭院的入口處。 「唔。」 看到兩手捧著淺鍋子的寇爾,赫蘿不禁驚呼一聲。怪獸與魚尾巴亭這個名字似乎具有強大的影響力,旅館老闆特地為羅倫斯三人准備了熱騰騰的早餐。只見赫蘿一副等待已久的模樣快跑了出去,把羅倫斯丟在原地。 羅倫斯沒牽到赫蘿的手,只能傻傻地讓手晾在半空中。 「……」 對商人而言,當對方伸出手時,回握住對方的手,是締結合約的重要證明。 羅倫斯心想,下次要找個機會好好訓一下赫蘿,但看見赫蘿興奮地跑向寇爾後,又覺得沒這個必要了。 這趟旅程就快結束了。既然有人站在終點處笑著等待自己,當然希望能笑著抵達終點。 羅倫斯仰望炫目的朝陽後,在追著寇爾的赫蘿後頭跟了過去。 用完早餐後,羅倫斯三人來到街上。 弗蘭介紹了一個曾經當過傭兵、名為費隆的雜貨商,三人正准備前往那座商行。 雖然以雜貨商自居,但據說費隆會偷偷提供物資給傭兵或從中牽線。 即使羅倫斯自認膽子已經越來越大了,但面對像費隆這樣的人物,還是會忍不住緊張。 商人嘴裡經常說「就算丟了命也要賺錢」,但事實上很少人能賭上性命孤注一擲。因為,商人內心深處都抱著「就算破產也不會立刻死亡」的想法。 然而,很多找傭兵做生意的商人,只是因為惹毛了這些顧客,就成為他們刀下的冤魂。傭兵本來就與山賊沒什麼兩樣,當然也有在交易前就打算打劫商品的惡徒。 像這樣在城鎮與傭兵做生意確實很危險,但還有從事更危險生意的商人──像是以傭兵部隊的成員身份負責搬運物資、被稱為運輸服務隊的商人。 這些商人一旦踏上旅途,整支貪婪的傭兵部隊就會變成他們的顧客,所以很容易賺進大把金錢。傭兵一有了錢,就會馬上拿那些錢大吃大喝、花個精光。甚至還聽說過,如果有機會為常勝不敗的傭兵部隊服務,只要咬緊牙根努力兩、三年,即使是初出茅廬的小夥子,也能夠在城鎮擁有自己的商店。 當然了,容易賺錢的生意,就一定有風險。不僅要先取得傭兵的信任,而且就算服務的對像是一群心地善良的傭兵,也不能保證他們能夠永遠打勝仗。如果吃了敗仗,對手也會像他們打勝仗時一樣,殺害他們或搶奪財物。服務這些傭兵的商人們必須面臨雙重的死亡風險,所以與羅倫斯等旅行商人的想法徹底不同。 現在即將面對這樣的商人,叫羅倫斯怎麼能夠不緊張。 弗蘭介紹的雜貨商位在沒什麼人煙的道路旁,其店面毫不起眼。 然而,簡陋的店面反而給人一種深不可測的感覺,使得羅倫斯忍不住在店家前方做了兩次深呼吸。 寇爾似乎也被這股氣氛影響,緊張地屏息凝視。 只有根本不把傭兵看在眼裡的赫蘿一人悠哉地打了呵欠,與在路邊曬太陽的小貓以眼神不知在交談些什麼。 「好!進去吧。」 羅倫斯做好心理准備後爬上石階,然後伸出手准備開門。 這時,大門突然打開了。 「那麼,就拜託你了。其他的傢伙連聽我說話都不肯。」 「看到你那張臉,誰敢跟你說話啊。你該找個看起來柔弱一點的男人才對。」 「哈哈,我以前是長得很柔弱啊,誰叫我們老大作風那麼粗暴。」 這般對話傳來的同時,一名滿臉胡須、一眼就能夠看出是傭兵的壯漢走出店內。 不知道是天生如此,還是上了年紀的關系,男子有著一頭灰色頭發和胡須。如灰色鐵絲般的頭發和胡須,看起來就像從男子帶有酒糟鼻的臉上升起的灰煙。 男子的額頭左側到下巴位置有一道大刀疤,左眼就像被刀疤拉扯般,比右眼還細長一些。 羅倫斯才發現男子的藍色眼珠看向他,便聽見另一名男子在壯漢後方以悠哉的口吻這麼說: 「唉喲?像這小子就不錯啊,一定幫得上忙的。」 「嗯?嗯……」 壯漢仰著身子,似乎在聆聽後方男子的話語,隨即像是在准備搬動巨石似地,讓身體向前傾,並把臉貼近羅倫斯。 壯漢屬於那種笑裡藏刀、比狼更可怕的人種。 這時不管是逃跑、逞強,還是打招呼都不對。 羅倫斯只是沉默不語地露出微笑。 「哈!哈!哈!老闆,這小子不行啦。這小子是找到機會就會偷寶物逃走的商人。」 雖然男子這樣的說法非常失禮,但很不可思議地,羅倫斯不覺得生氣。 大概是因為男子只是直率地說出了心中的想法吧。 「不過,看起來是個大有前途的年輕人。如果哪天在其他地方碰到,記得互相幫忙啊。」 說著,男子舉起粗厚的手拍了拍羅倫斯的肩膀,然後再次一邊大笑,一邊腳步笨重地離去。 雖然男子甚至沒有自我介紹,但畢竟那張臉太具有特色了。就算哪天在月亮被云層遮住的夜裡相遇,想必羅倫斯也能夠立刻認出對方。 「偶爾跟這種雄性喝酒,應該會很愉快唄。」 當羅倫斯因為聽到赫蘿的直率感言而露出苦笑時,另一名男子倚在敞開大門上說了句:「那麼︱︱」然後輕咳一聲說道: 「你來我們店有什麼事啊?年輕商人。」 羅倫斯急忙挺直身子,並做了自我介紹。 店內看起來格外昏暗。 想必是因為窗戶很少,所以店內明明沒有堆放貨物,卻顯得狹窄。 只有貴族才有錢設置玻璃窗戶,所以大部分的城鎮商家不是在窗戶貼上浸過油的布料,就是設置木窗採光。 然而,這間商家彷彿不屑在窗戶上花這點心思似地,只設置了極少量的窗戶,感覺就跟倉庫沒什麼兩樣。 自稱老闆的費隆,是一名走起路來左腳有些一跛一跛,與羅倫斯差不多高的中年人。就算費隆突然以「我以前在某個平原揮劍打鬥」為開場白說起故事來,也完全不會讓人覺得突兀。 給人這種印象的費隆,走到店內最裡面的桌子坐下來後,邀請羅倫斯三人坐在似乎是訪客專用的長椅上。 「不過,你來的時機不對。」 費隆一開口就這麼說,並把素燒陶甕裡的酒倒入手邊的木杯裡。 「時機不對?」 「沒錯。凡事都會因為時機對錯而決定能否順利進行。很遺憾地,上星期已經幾乎都分配好名額了。如果你打算長期待在這裡,或許可以找一支沒跟上腳步的部隊,然後把性命託付給他們……可是,你打算也帶另外兩位一起去嗎?那要當心受到天譴喔。」 說到這裡,羅倫斯總算發現費隆會錯了意。 「不,我不是來加入運輸服務隊的。」 羅倫斯簡短地說道,然後露出笑容補上一句: 「也不是為了當從軍祭司而前來毛遂自薦。」 費隆露出彷彿看見有孩童在遠處跌倒似的表情。然後,他的臉上慢慢浮現淡淡笑意。 費隆一副感到疲憊的模樣搖了搖頭,那動作很適合配上一句「我真的老了」。 「這樣啊,那真是不好意思。我這陣子一直在忙工作上的事情,所以太貿然下定論了。不過……」 費隆說到一半停頓下來,然後看了一眼木杯,喝了口酒。 喜歡憑運氣進貨的旅行商人同伴當中,很多人會像費隆這樣喝酒。 「這麼一來,你來這裡是為了什麼事?總不可能是來這裡買小麥吧?」 費隆擁有雜貨商的頭銜,店面屋簷下也實際掛了雜貨商的招牌。 但是,從費隆的口吻中,能夠聽出這裡不是一家單純的商店。 一個發展完畢的城鎮,會建立良好的分工制度,商人們只能夠進行有限的商品買賣。好比說,鞋店只能夠買賣鞋子,而藥商只能夠買賣藥物。有些時候,商人會靠著金錢的力量,增加能夠買賣的商品種類,最後發展成大商行,但在費隆的店裡感覺不到這種氣氛。 這麼一來,費隆一定有什麼特別的理由,才能夠以「雜貨商」的身份做生意。 那正是所謂「正常商人不會前來買小麥」的理由。 「是弗蘭.沃內莉小姐介紹我們來的。」 對旅行商人而言,在陌生地方說出熟識者的名字,能夠帶來莫大的安心感。 對於願意擔保自己的人,就算已事隔多年,羅倫斯還是希望能夠回以最好的謝禮。比起借用對方的名字大賺一筆,這份安心感更讓羅倫斯感激。眼前的費隆原本也是表現出有些瞧不起人的態度,但聽到弗蘭的名字後,立刻露出認真的眼神。 然後,費隆緩緩放下木杯,直直注視著羅倫斯說: 「原來她們還在世上啊?」 費隆的語調充滿敬意。 然而,羅倫斯得知的並不是美好的福音。 「只有弗蘭小姐一人。」 雖然羅倫斯沒有多言,但費隆並非外行人。 費隆嘀咕了句:「這樣啊。」然後像在禱告似地,輕輕閉上眼睛並低下頭。 「雖說這就是所謂的命運,但還是讓人感到心痛。不過,弗蘭小姐她好嗎?」 費隆的口吻變得開朗些許,抬起頭時也確實露出感到懷念的表情。 「弗蘭小姐讓我們見識到不讓其名蒙羞的勇氣,而受了重傷。不過……相信她一定很快就會痊癒的。」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後,費隆像是得到救贖般,露出溫和的笑容。 盡管弗蘭所屬的部隊已全軍覆沒,能夠聽到弗蘭至今仍活在世上,或許還是讓費隆直率地感到開心。 「那麼,也就是說,你們是從弗蘭小姐必須展現勇氣的狀況下生還的啊。抱歉,方才真是失禮了。」 說著,費隆站起身子,用手按住胸口,像在吟詩似地道出姓名: 「讓我來重新自我介紹。我是費隆‧吉姆葛魯。我是吉姆葛魯家第十三代當家,同時也是吉姆葛魯雜貨店的老闆。」 然後,費隆示意與羅倫斯握手。 握住費隆的手後,羅倫斯發現費隆的掌心意外地柔軟。 「呵呵。吉姆葛魯家族的人最後一次參加戰爭,已經是好幾百年前的事情了。不過,有些善解人意的客人會帶點敬意地稱呼我為前傭兵。我的祖先南征北伐,後來對這個城鎮的建設貢獻甚大。因為祖先的功勞,身為子孫的我們,才能像現在這樣光明正大地從事有些麻煩的生意。」 「原來如此。」 羅倫斯先回答了一句,再輕輕咳了一聲後,切入主題說: 「其實我們是想來請教關於北方的情勢。」 「情勢。」 費隆只重覆說出這個語詞,又再次看向杯中物。 彷彿杯子裡藏有真理一樣。 「特地搬出弗蘭小姐的名字,怎麼會是為了打聽這種事情呢?看你的樣子也不像是不懂價值的人。」 羅倫斯輕輕聳了聳肩,笑著回答: 「您看我這兩位旅伴的打扮應該也知道,我的旅行跟別人有些不同。」 聽到羅倫斯的回答後,費隆總算把視線移向了赫蘿與寇爾。 羅倫斯曾聽過一種傭兵的伎倆──有些傭兵會刻意帶著美女隨從來吸引商人的目光,然後藉此找碴以要求商人便宜賣出商品。 或許費隆下意識地在防備這類的手法。 「的確。不過,情勢也分成好幾種。你想知道人的動向?物資動向?還是貨幣動向?」 「我想知道人的動向,還有這些人的目的地。」 費隆甚至不會發出「嗯」或「喔」的聲音附和。 費隆直直盯著羅倫斯的眼睛動也不動,等到他總算挪開視線的那一刻,羅倫斯忍不住做了一次深呼吸。 「目的地啊……喔,原來如此。如果是我會錯意,我先說一聲抱歉。」 費隆起了個頭,從桌上探出身子說: 「你是想知道哪裡會遭到襲擊吧?」 「是的。」 「這樣啊,原來如此。如果是要知道這種情勢,那就需要弗蘭小姐的名字了。」 傭兵們只為錢做事。 所以,只要掌握到現金動向,就會知道黑幕裡有什麼企圖。 看見費隆的表情變得僵硬,羅倫斯屏息等待著。正因為明白這是很重要的情報,羅倫斯才會耐心等待。 「不過……」 費隆直直注視著桌面,先看了看羅倫斯,再看了看寇爾與赫蘿。費隆臉上浮現像是愕然,也像是感到佩服的表情。 「……怎麼了嗎?」 聽到羅倫斯難掩緊張情緒地問道,費隆宛如置身重要的談判,准備使出最後王牌似地,壓低下巴板著臉孔。 「竟然有辦法應付兩個人,人真是不可貌相呢。」 「啊?」 羅倫斯反問時,赫蘿在旁邊獨自噗哧笑了出來。 這時,費隆發出「唉喲」一聲,面帶笑容地補上一句: 「我說錯了啊?」 「咱沒有那麼能幹。」 聽到赫蘿若無其事地說道,費隆保持面向赫蘿的姿勢,顯得刻意地只轉動視線看向羅倫斯。 費隆每天都在應付像野狗群一樣的傭兵,想必已瞬間理解了羅倫斯三人當中,誰才是地位最高的人。 「這樣啊。不過,優秀的領導者,好像都是這個樣子哦?」 「應該是因為老是要照顧週遭的人,所以忙不過來唄?」 看見赫蘿一邊露出牙齒笑笑,一邊說道,費隆似乎真的吃了一驚,拍了一下額頭。 「哈!哈!哈!真是太教人驚訝了。要是以為來了怪客而掉以輕心,很可能就會栽進對方的陷阱呢。」 聽見費隆夾雜著咳嗽聲說道,赫蘿貌似開心地笑著。 雖不知道兩人在交談什麼,但羅倫斯看見費隆笑過一陣後,臉上浮現非常平穩的表情。 「好吧。我願意幫你們忙。」 「謝謝您。」 就只有道謝這個動作,是羅倫斯反射性地搶在赫蘿前頭。 費隆看似愉快地笑笑,然後點了點頭。 「千萬別說是從我這邊聽來的──像這種無聊的開場白,我就不多說了。那麼,你們想知道哪裡的情勢?那些傭兵是由好幾位領主一起出錢聘請。提供資金給這些領主的是──」 「德堡商行。」 費隆張著嘴停下動作,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後,發出「嗯」的一聲點了點頭。 「沒錯。不過,這次的規模之大,似乎不是德堡商行獨資就能夠搞定,所以才會徵求領主們的協助。然後,受聘的傭兵當中,多數都是透過我們商行調度物資,而且像我們這種生意的橫向聯系非常緊密。其他城鎮和我們類似的商行也會提供情報過來。什麼地方有……說得白一點,我幾乎能夠確定北方地區哪些地方安全,哪些地方危險。」 不知不覺中,赫蘿收起了從容的表情。 這回換成是羅倫斯應該冷靜下來的時候。 「我們是想請教一個古老之地,名為約伊茲的地方。」 「約伊茲。」 重覆相同字眼的動作,或許是費隆的記憶方法之一。 羅倫斯發現費隆的雙眼似乎瞟向空中,不久便聽見費隆開口: 「抱歉,我不知道在哪裡。如果是在古老傳說裡,就聽說過這地名。」 「您是說獵月熊的傳說?」 「沒錯,就是獵月熊。有很多部隊會把獵月熊視為戰神,作為旗幟。約伊茲好像是被這傳說中的怪獸所毀滅的城鎮,還是什麼村落的名字。我已經忘記是在哪裡聽到這地名了……有很多傭兵是北方出生的人,或許我是從他們口中聽到的也說不定。很抱歉不能幫上忙。」 費隆一副真的很過意不去的模樣說道。 不過,羅倫斯立刻這麼說: 「其實我們拜託了弗蘭小姐,請她幫忙畫出包含約伊茲的北方地圖。等地圖寄來後,應該就會知道現在的約伊茲位於哪一帶。」 費隆聽了,立刻做出回應: 「你們竟然能夠得到弗蘭小姐如此深的信賴。」 這點似乎才是讓費隆感到驚訝之處。 雖然羅倫斯露出淡淡苦笑點了點頭,但費隆還是注視著羅倫斯的臉好一會兒。 「這樣啊……那地圖連我都想要呢。嗯,你們有沒有其他更多事情想問?」 費隆這句話還夾帶了開玩笑的意味。 羅倫斯笑笑後,斜眼看向寇爾這麼說: 「那麼,彼努村的情況如何呢?」 聽到這個問題後,寇爾表現得最訝異。 雖然寇爾很在意赫蘿故鄉的事情,但更在意自己的故鄉。盡管如此,寇爾還是將這份心情藏在心底,而羅倫斯早就瞭然於胸。 為何寇爾不說出實話呢?因為無論購買任何東西,都必須照價格付錢,情報也有價值,而寇爾沒有能夠支付的金錢。 對於羅倫斯的話語,寇爾露出打從心底感到驚訝的表情,但費隆先後看了看寇爾與羅倫斯後,露出極度開心的表情。 「如果是要問彼努村,我就能夠立刻回答。彼努村是在好幾年前被東方教區派兵攻打的村落附近,對吧?那一帶有很多技術高超的獵人,也有居民以弓箭手身份加入各地的部隊。想要在環境嚴酷的北方大地展開大規模戰爭,必須找到值得託付的據點。彼努村應該是這次戰爭最穩固的據點之一才對。世上沒有人會破壞自己的住處,而且傭兵們也比其他人更尊重同伴的故鄉。彼努村暫時都會很安全吧。」 費隆不是對著羅倫斯,而是對著寇爾說道。 費隆用了簡單易懂的用字遣詞,而且說話速度緩慢。 要不是椅子上有椅背,說不定寇爾會因為感到安心,就這麼往後倒去。 「哈哈哈!不過,這些情報的價值,恐怕還不足以抵掉她的這份人情。」 「哪裡,非常謝謝您。」 羅倫斯道謝後,寇爾也慌張地想要道謝,但最後說不出話來,只是一直嗆咳不停。 赫蘿不厭其煩地從椅子上站起來,然後在寇爾身旁重新坐了下來。 在這種時刻,沒有什麼存在比赫蘿的笑臉更能夠安撫人心。 「那麼,關於什麼約伊茲的情報,就等地圖寄來再說,是吧?」 「是,應該會是如此。」 「我知道了。對了,你們找到地方住了嗎?今年因為降雪量不多,所以很多旅人前來。現在不管哪家旅館都大爆滿,你們應該找不到房間住吧?」 「這您不用擔心。怪獸與魚尾巴亭已經幫我們介紹了尤納斯旅館。」 「喔。嗯嗯。你們真不是普通人物呢。」 費隆表現做作地摸了摸下巴說道。 雖然羅倫斯不知道旅館已經客滿,但旅館老闆安排了免費升等的房間是不爭的事實。晚一點要找時間去再次好好道謝──羅倫斯這麼心想時,費隆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這麼說: 「能夠被怪獸與魚尾巴亭的招牌女孩看上眼,可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羅倫斯正在納悶費隆為何這麼說時,費隆一副自得其樂的樣子說道: 「尤納斯旅館老闆的老婆已經不在世上。他現在非常迷戀怪獸與魚尾巴亭的招牌女孩。聽說只要招牌女孩拜託他,就算已經住了人,他也會把客人趕出去。」 羅倫斯心想「原來如此」,並露出笑容回應。 怪獸與魚尾巴亭的招牌女孩似乎比赫蘿更像魔女。 「那這樣,我就沒能夠幫上忙了。不過,老實說,即使你們拜託我找旅館,我也不確定能不能安排到房間就是了。」 「不過,或許我會留下您曾經幫過忙的印象也說不定。」 祖先曾經是傭兵的雜貨商展露笑容時,表情會變得意外地溫柔。 「這正是我的企圖。我也好想拿到那張地圖啊,該怎麼辦才好呢……」 費隆在書桌上托腮這麼說。 如果是真心想要得到地圖,就不會採取這樣的態度。 真是一位優秀的商人──羅倫斯直率地這麼想。 「不管怎樣,等地圖寄來後,你們就再來一趟吧。」 「會的。還有,我會想辦法找到其他能夠拜託您幫忙的事情。」 「一定要找到啊。」 羅倫斯從椅子上站起來,並再次與費隆握手。不僅與羅倫斯,費隆也與赫蘿和寇爾握了手。 「那麼,告辭了。」 羅倫斯這麼說並准備離開,幾乎在那同時傳來了敲門聲。 「唉,看來今天還是一樣忙啊。」 「我認為這是好事。」 「的確是。門沒鎖!」 費隆一邊向羅倫斯三人揮揮手,一邊大聲回應。 為了讓客人先進來,羅倫斯先避開到門旁才打開門。 這時,對方似乎也正准備開門,隨著「哇啊!」的一聲叫聲傳來,圓滾滾的龐大身軀滾進了店內。 無論是打開門的羅倫斯,還是在桌上倒著酒的費隆,都驚訝地瞪大眼睛。 一頭栽進來的,是一名背著堆積如山的貨物、身材肥胖的男子。 「……喔,我還以為是誰呢,原來是魯﹒羅瓦老闆啊。」 費隆看著被壓在行李底下、像個滑稽小丑一樣不停扭來扭去的男子說道。 不過,費隆似乎完全沒有想要扶起對方的意思。因為距離比較近,所以羅倫斯三人只好出手拉起男子。男子身上散發出濃濃的塵埃味,看來應該是剛剛抵達城鎮。 「痛死我了。唉呀,真是不好意思。」 「哪裡,您沒事吧?」 聽到羅倫斯這麼搭腔詢問,名為魯﹒羅瓦的男子難為情地頻頻點頭,依舊背著與其體格相當的龐大行李,動作巧妙地站了起來。 男子的身材之所以顯得肥胖,似乎純粹是因為體格太壯碩。 「不過,你千裡迢迢而來,但來的時機不對。」 「咦?」 「你應該是耳尖地聽到要發生戰爭的傳言,所以運了滿山聖經過來,對吧?很遺憾地,引路的那些傢伙早就收拾好行李到北方去了。」 聽到這般無情話語後,因為沾上塵土而半張臉泛黑的魯﹒羅瓦,當場發愣地攤在地上。 費隆話中提到了聖經,這表示魯﹒羅瓦應該是書商。 不管魯﹒羅瓦是什麼商人,羅倫斯自身行商時,時而也會遭遇這般噩夢。 羅倫斯不禁感到同情時,魯﹒羅瓦舉高雙手毫無忌憚地大叫: 「可惡的神明!到底知不知道我吃了多少苦,才好不容易運送過來!」 費隆咧嘴露出牙齒大笑,魯﹒羅瓦則表現得像個鬧別扭的小孩一樣不停揮動雙手。 羅倫斯能夠體會魯﹒羅瓦的心情,而且很不可思議地,魯﹒羅瓦的鬧別扭表現顯得十分有大將之風。 滑稽的表現很容易抓住人們的心。或許魯﹒羅瓦是以耍寶為賣點的商人。 羅倫斯也露出笑容時,察覺到費隆的視線忽然移向入口處。 下一秒鐘,氣勢十足的聲音響起: 「侮辱神明之前,要先反省自己的貪婪。」 然後,一名身形嬌小的人物走進店內。 如果要問什麼人最不適合出現在這樣的場所,應該就是這名人物了。隨著說話聲響起一起出現在店內的,是一名身穿修道服的聖職者。 然而,羅倫斯並非因為看見聖職者出現,才驚訝地瞪大眼睛。 對方走進店內後,也立刻發現了羅倫斯三人站在門旁。 身為一個聖職者,不應該為了一些小事而驚慌失措,所以對方也立刻讓心情鎮靜下來。然後,對方保持依舊犀利的眼神這麼說: 「真巧啊。」 對於這般發言,羅倫斯也深有同感。 「是啊。」 面對這個他不善應付的女孩,羅倫斯夾雜著咳嗽聲說出女孩的名字: 「好久不見,艾莉莎小姐。」 緊緊綁起馬尾的發型,配上不露情感的蜂蜜色眼珠──艾莉莎給人的感覺依舊沒變。或許是因為不習慣旅行,她的臉頰略顯凹陷。外套底下想必原本染成亮麗黑色的修道服,如今也因為塵埃而泛白。 即便如此,艾莉莎的聲音依舊強而有力,聽來甚至有些刺耳,完全感覺不出疲憊。 「太巧了,兩位認識嗎?」 看見羅倫斯與艾莉莎互打招呼,魯.羅瓦一副彷彿在觀賞舞台劇似的模樣,一邊忙碌地左右轉頭,一邊問道。 「他以前曾經幫助我們村落脫離困境。」 「哇喔!」 魯.羅瓦緊緊縮起嘴巴,圓滾滾的臉頰凹陷下去,表現出十分驚訝的樣子。 「那麼,您也是特列歐村的村民?」 魯.羅瓦抬頭仰望羅倫斯問道。事實上,魯.羅瓦的身高確實比羅倫斯矮了一些,加上背著大大的行李,即使已經站了起來,身體還是向前傾。 「不是,我只是在旅途中恰巧經過特列歐村,所以幫了一點小忙。」 「喔,原來是這樣啊。那真是太教人驚訝了……」 表現滑稽的魯.羅瓦,每一個動作都顯得誇張且做作。 不過,這種類型的商人,有時候會讓人掌握不到真意為何。這類商人很多都是因為自知藏不住黑心腸,才會刻意裝糊塗。 當然了,羅倫斯還不知道魯.羅瓦是不是這種人,但也不能夠因此就掉以輕心。 羅倫斯一言不發地掛著微笑時,費隆插嘴說: 「我們這裡是雜貨店,不是酒吧。拜託你們去別的地方慶祝重逢吧。」 聽到費隆帶刺的冷漠話語後,魯.羅瓦看著費隆輕輕拍打一下自己的額頭說: 「這真是失禮了。」 艾莉莎本來不是會大聲嚷嚷的類型,所以沒有再與羅倫斯三人多說些什麼。 不過,看見身旁的赫蘿沒有露出「這傢伙真沒禮貌」的表情,羅倫斯心想赫蘿應該是察覺到艾莉莎已經累到沒有多餘的力氣說話了。 「而且,你的同伴相當疲累的樣子。你應該先找間旅館,之後再找時間過來比較好吧。」 可能是因為費隆的交易對象也是以旅行度日的人,所以也看出了艾莉莎的疲累。 艾莉莎沒有否定也沒有肯定,只是靜靜地站著,但魯.羅瓦還是誇張地點了點頭這麼說: 「您說的一點也沒錯。我正是為了這事兒,所以連旅行裝備都沒卸,就直接來您店裡啦。」 在這瞬間,費隆閃過一絲憂心的神色,而羅倫斯當然也觀察到了。 旅人沒卸下裝備就來到店裡,如果不是因為與該商家老闆非常熟識,就是十分緊急的時候。 然後,此刻的狀況想必屬於後者,而魯.羅瓦也說出預料中的話語: 「可以麻煩您幫我們安排房間嗎?」 費隆這次不加掩飾地表現出厭惡之情,然後用鼻子吸入又細又長的氣。 費隆頓了頓,似乎是為了利用這段時間思考怎麼回答。 「時機不對。」 恰到好處地停了一小段時間後,費隆發出嘆息聲的同時,也投出如此無情的話語。 「不、別這樣啦,費隆先生。您別這麼冷淡嘛。不需要安排上等房間也沒關系。我去了很多家旅館,但到處被拒。我就是跟隨地擺放的貨物躺在一塊也無所謂,但這位……」 魯.羅瓦說到一半先停頓下來,然後用力抓住一直靜觀其變的艾莉莎雙肩,像是家畜商試圖展示自己飼養的優良雞只,把艾莉莎推向前。 「我不能讓這位姑娘受到這樣的待遇。」 雖然艾莉莎本人一臉困惑,但費隆臉上的困惑更甚。 這想必是魯.羅瓦經常使用的老手法。 魯.羅瓦表現得如此露骨,讓對方想要拒絕都難。 不僅如此,因為魯.羅瓦並非提出當真強人所難的請求,所以魯.羅瓦自身的評價也不會因此降低。畢竟就算艾莉莎再怎麼頑固地掩飾,明眼人一看也知道艾莉莎已相當疲累,無庸置疑地,應該讓她好好躺在床上充分休息。 再加上,艾莉莎身上散發出純粹的氣質,讓人知道她不像赫蘿那樣,只是圖方便而打扮成聖職者。魯.羅瓦很清楚人們對於各種職業的觀感為何。 如果赫蘿化身為難以應付的中年男子,有可能就會像魯﹒羅瓦這樣。 「話雖這麼說,但很遺憾地,我們店不只倉庫,連房間裡都塞滿了東西。店裡的小夥子們也都被迫睡在物品和物品之間。而且,那些小夥子都正值如果沒有讓他們勞動個夠,不知道會把多餘體力用到哪裡去的年紀。」 被魯.羅瓦推向前之後,艾莉莎便站著不動,此時費隆半眯著眼睛把視線移向她。 「萬一在半夜裡,發生害得神之子受傷的事件,我可承擔不起。」 聽到費隆不做作也不炫耀的話語後,艾莉莎再怎麼鎮靜,也不禁有些僵住身子。 魯.羅瓦抓著艾莉莎的肩膀,所以當然也察覺到艾莉莎的反應,他一副彷彿費隆就是那飢腸轆轆的野獸似的模樣,擋在艾莉莎前面說: 「我會怎樣都無所謂。但請務必幫助這位姑娘……」 「我就是為了這位姑娘著想,才這麼說啊。」 「神啊,請原諒此人的無情!」 魯.羅瓦戲劇性地喊道,但他本人不久前才大剌剌地侮辱神明,所以一點說服力都沒有。 費隆一臉疲憊地嘆了口氣,寇爾也為這位成年人的幼稚行徑感到驚訝。只有赫蘿一人顯得很開心。 現場彌漫著「接下來該怎麼處理好呢?」的氣氛,等到這般氣氛暫時穩定下來後,羅倫斯不得已,只好插嘴說道: 「如果不嫌棄的話,歡迎來住我們投宿的房間。」 「什……」 赫蘿說到一半停頓下來。赫蘿大概是覺得說出來會突顯自己心胸狹窄,才會急忙閉上嘴巴。然而,她的眼神明顯在責怪羅倫斯。 相對地,費隆因為有人拔刀相助,明顯鬆了口氣,寇爾則慶幸有難者得到幫助而展露笑容。 至於魯.羅瓦,他的表情彷彿在說「救世主降臨了海枯地裂的地獄」。 「喔!太了不起了!這位先生真是仁慈。神明的祝福一定會降臨在您身上……」 魯.羅瓦說到一半說不出話來,而羅倫斯也不確定在那之後,魯.羅瓦接著說了些什麼。不過,羅倫斯能夠確定都是一些聽不聽也無所謂的廢話。 對於感激得握住羅倫斯的手,用力搖個不停的魯.羅瓦﹒艾莉莎阻止了他。與魯.羅瓦相比,艾莉莎口中說出的話語非常簡潔扼要。 「我沒辦法回禮喔。」 說罷,艾莉莎直直仰望著羅倫斯,那表情甚至讓人覺得帶有敵意。 不過,羅倫斯在艾莉莎居住的特列歐村,親眼目睹了其窘境。 雖然在借助了赫蘿的力量後,好不容易幫助特列歐村脫離了窘境,但特列歐村肯定依舊處於不能大意的狀況。 說到艾莉莎身無分文的程度,想必就是把她整個人倒過來甩一甩,肯定也不會掉出半毛錢。 羅倫斯決定向艾莉莎的清廉表示敬意。 「聽說在世上做善事,等於在天國裡存入財產,對吧?」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後,艾莉莎雖然顯得有些困惑,但還是回答: 「畢竟扛著錢袋沒辦法穿過通往天國的門。」 「如果是這樣,我希望用能夠穿過那扇窄門形狀的袋子裝錢,然後帶進天國。」 艾莉莎瞬間露出彷彿吞下苦水似的表情。 身無分文的艾莉莎到對方的旅館借住,除了借住之外,還會帶來更多困擾。好比說,用餐的時候。看見艾莉莎沒東西吃,羅倫斯三人還不至於神經大條到能夠在旁邊大快朵頤。 艾莉莎非常瞭解這樣的事實,正因為對自己伸出援手的對像是羅倫斯等人,才會倍感痛心。 不過,多虧平常受到身旁旅伴的訓練,羅倫斯面對不擅於接受他人好意的笨拙對象,顯得挺習慣的。 「當然了,我還是希望哪天你能還我人情。」 處理這方面的事情時,就算顯得庸俗,也應該以玩笑話帶過比較好。 聰明的艾莉莎當然也察覺到商人的貼心表現,雖然不明顯,但艾莉莎總算露出了淡淡笑容。 「要給你們添麻煩了。」 說著,艾莉莎以符合虔誠信徒的表現做出合掌的姿勢,然後低下頭禱告。 下一秒鐘,傳來一聲清脆拍手聲。 發出聲音正是魯﹒羅瓦。魯﹒羅瓦像在婚禮上出席的媒人一樣,一臉開心地說: 「太好了、太好了,這樣我就可以放下心中的大石頭了。真是太好了。」 「那麼,我也來做一下善事好了。如果只有魯﹒羅瓦老闆一人,我可以讓你睡在這裡。」 說罷,費隆指向自己的書桌。 當然了,費隆並非要魯﹒羅瓦睡在書桌上的意思。 「不過,半夜裡可能會出現爛醉如泥的客人。所以,如果你也願意應付這些客人的話──」 「那當然沒問題!這真是神明的指引!神明的祝福一定會降臨在費隆先生──」 費隆像在趕狗似地揮了揮手,並露出感到厭煩的表情。不過,相信這樣的魯﹒羅瓦應該不會太惹人討厭,而是和費隆打好關系。 在那之後,魯﹒羅瓦表示艾莉莎的行李綁在外頭的騾子上,所以與艾莉莎兩人到了屋外去。 羅倫斯三人與費隆打聲招呼後,也准備離開店內時,赫蘿仍是擺著一張臭臉。 「你不喜歡啊?」 明明知道她的答案,羅倫斯還是這麼問,於是赫蘿不悅地回答: 「沒什麼不喜歡。」 面對這個似曾相識的互動,羅倫斯忍不住笑了出來。 羅倫斯還記得那次是詢問赫蘿可不可以與牧羊女一起前往城鎮。 那時羅倫斯會錯了意,以為赫蘿喜歡單獨兩人的旅行,所以不願意與牧羊女同行。 最後羅倫斯還被赫蘿識破了自己的愚蠢想法,而遭到捉弄。 那麼,這次會是怎樣的狀況呢? 走下石階的幾步路之間,羅倫斯一直望著赫蘿的不悅側臉,然後這麼說: 「那這樣,應該就沒有什麼問題了吧?」 赫蘿在走下最後一階石階後,停下了腳步。 跟在赫蘿後頭的寇爾來不及停下腳步,而撞上赫蘿的背部。 盡管被寇爾推向前一步,赫蘿還是沒有從羅倫斯身上移開視線。 「對不……起?」 然後,赫蘿一邊直直注視著羅倫斯,一邊牽起慌張道歉的寇爾,並且緊緊握住寇爾的手刻意表現給羅倫斯看。 「如汝所說,什麼問題都沒有。」 赫蘿對著羅倫斯吐舌頭,隨即拉起寇爾走了出去。 發現赫蘿兩人手牽手走了出去後,魯﹒羅瓦把視線移向羅倫斯。 「他們說要先回去旅館收拾一下。」 魯﹒羅瓦沒理由懷疑羅倫斯的說法。 他點了點頭,一臉佩服地說:「您教得真好。」 艾莉莎原本忙著解開綁在騾子上的行李,聽到魯﹒羅瓦的話語後,她那蜂蜜色的眼珠看向了羅倫斯。 「是這樣嗎?」 羅倫斯不禁感到驚訝。因為他沒想到竟然會從艾莉莎口中聽到玩笑話。 如同寇爾遇到弗蘭後,老是陷入沉思一樣,或許艾莉莎在那之後也有了一些改變。也可能以前在磨粉的少年──艾凡面前,艾莉莎就經常露出這種表情。 羅倫斯這麼胡亂猜測時,艾莉莎一句「我准備好了」打斷了其思緒。 看見艾莉莎兩人從騾子上解下大量行李,羅倫斯本來還有些擔心靠他一人可能沒辦法幫忙搬完,後來才發現艾莉莎只背著一隻小小破袋。 看來,艾莉莎的袋子似乎綁在行李的最下層。 從袋子大小來看,裡頭八成是裝了絕對不容遺失也不容弄濕、記載各種權狀的羊皮紙,以及各地有力人士寄來的信件。 雖然赫蘿的外表看起來也像是修女,但和道地的修女果然不同。 「那麼,要出發了嗎?」 「麻煩你了。」 說著,艾莉莎依舊帶著銳利的眼神。 第十四卷 第二幕 寇爾穿著很寒酸的衣服。 寇爾上半身套著滿是補丁、衣角已經磨損得破破爛爛的外套,下半身穿著褲長不足、完全露出腳踝的長褲,腳上穿著比小氣商人切的肉片還要薄的草鞋。 寇爾的身材瘦小,而且看起來弱不禁風。 然而,由貧窮造成的寒酸,與遵循教義而造就的清貧截然不同。 艾莉莎同樣是旅途疲累,而且雙頰略微凹陷,身上穿的衣服也不是那麼高級。這般模樣的艾莉莎只是坐著而已,便散發出滿滿的魄力,想必這就是她磨練出來的聖潔之光吧。 艾莉莎原本堅持要坐在地板上,但後來好不容易說服她坐在椅子上,並請旅館准備了養生飲料──在姜湯中加入熱羊奶,再加入蜂蜜──取代酒。 接過飲料時,艾莉莎雖然不發一語,但絕非忘了心懷感激。 艾莉莎的態度不會顯得盛氣凌人,同時不會損及她的堅毅。 看見艾莉莎喝了一口飲料,稍微喘了口氣後,羅倫斯也跟著安心地嘆了口氣。 「你問我離開村落的原因嗎?」 任何人都可能被食物籠絡,惟獨艾莉莎不可能,但她的口吻明顯聽得出來緩和了一些。 「是的。老實說,我猜不出原因。」 為了陪艾莉莎喝東西,羅倫斯拿著倒入少量酒的木杯,補上一句:「也就是說,完全是出自於好奇心。」 「為了找人。」 然後,艾莉莎給了完全出乎意料的答案。 「找人……嗎?」 「不過,不是找特定的人物就是了。」 艾莉莎把杯子湊近嘴邊,靜靜地喝下飲料後,閉上眼睛嘆了一口長長的氣。 因為看慣了赫蘿與寇爾的活潑用餐光景,艾莉莎的高雅表現讓羅倫斯覺得有如貴婦般尊貴。 「我是來尋找願意在教會擔任聖職的人。」 「可是……」 羅倫斯開口說話的同時,艾莉莎張開眼睛,並露出淡淡笑容。 「多虧了你們的幫助,讓特列歐村燃起了信仰之光。不僅如此,你們還以了不起的力量幫我們粉碎了恩貝爾鎮的陰謀。現在甚至有人會特地從恩貝爾來到我們村子買餅乾。」 只有在說到「了不起的力量」時,艾莉莎瞄了赫蘿一眼。 赫蘿露出事不關己的表情一邊咬著肉乾,一邊眺望窗外,但似乎也知道艾莉莎的眼神帶著感謝之意。 雖然赫蘿依舊表現得冷漠,但狼耳朵像在回應似地不停微微顫動。 因為艾莉莎知道赫蘿的真實模樣,所以赫蘿沒必要戴著會壓住耳朵的兜帽。 「嗯貝爾的居民們不知道村裡的詳細狀況,所以當他們發現教會裡只有我一人的時候,還是會很訝異。當然了,主教大人不會多表示意見,只是誰也不敢保證他什麼時候會再次發難。」 教會是個徹底的男性社會。雖然也有聲名遠播的修道院是由女性擔任院長的例子,但這種例子只限於修道院,而不會發生在教會。 艾莉莎像是要吞下這般不合理事實似地啜飲飲料,卻不小心嗆到,大概是喝到了生薑塊吧。 「咳……抱歉。所以,我前來尋找能夠在村子善盡神聖職務的人物。畢竟這種事情不能待在教會只靠寄信找人。」 「必須找到一個你看得上眼的人選,是嗎?」 聽到羅倫斯以有些壞心眼的口吻說道,艾莉莎輕輕笑了一聲。 羅倫斯不禁心想,艾莉莎會表現得高傲,或許是因為樂在其中也說不定。 「當然。我的父親弗蘭茲祭司把那所教會託付給我了,所以我必須找到一位符合父親要求的人選。」 艾莉莎的養父弗蘭茲祭司,過去在特列歐村收集有關異教之神的書籍,也因此經常被懷疑是異端。盡管如此,弗蘭茲祭司還是屢屢從指責中輕松地脫身,不僅如此,弗蘭茲祭司還活用與各地有力人士的關系,在特列歐村創造了獨特的聖域,可說表現得相當傑出。 弗蘭茲祭司表現得如此傑出,對於必須成為其繼任者的人來說,或許是一種不幸。 不過,艾莉莎的語調帶有幾分玩笑意味。 想必艾莉莎確實理解自我理想與現實之間的差距,才會開玩笑。 「不過,雖然這是最主要的原因……」 說著,艾莉莎看向了赫蘿。 赫蘿困惑地回頭後,艾莉莎臉上浮現溫柔得令人意外的笑容。 「我痛切體會到自己有多麼天真。所以想藉由這個機會,看能不能夠多磨練一些社會經驗。」 「嗯哼。」 赫蘿用鼻子哼了一聲,彷彿在說「態度值得嘉獎」似地。 赫蘿自身也因為在麥田待了好幾百年,而沒有跟上時代的腳步。 因為比艾莉莎早了一步增廣見聞,所以赫蘿應該是以過來人自居吧。 羅倫斯無奈地笑笑,把視線拉回艾莉莎這麼說: 「不過,你做了很難受的決定吧?」 只要四處行商,就會有機會看見住在偏僻之地的人們,如何看待外面的世界。 事實上,真的有人認為世界已經毀滅,只剩下自己居住的村落或城鎮。雖說艾莉莎深信自己有神明庇佑,但女子能夠下定決心隻身外出,並非一般人做得到的事情。 羅倫斯這麼詢問後,艾莉莎沉默地注視著羅倫斯。 在艾莉莎胸前,不是掛著羅倫斯拜訪特列歐村時所看見的項煉,而是刻上教會標幟的手工雕刻品。 關於那是經誰之手,羅倫斯當然不會不識相地發問。 羅倫斯離開特列歐村時,艾莉莎身旁有一名雖有些不可靠,卻十分勇敢的少年磨粉匠陪伴。 「當然了,我已經好幾次都想打消念頭。不過,因為有了神明的指引──」 雖然好幾百年來赫蘿一直為了被當成神明看待而生氣,但聽到他人在面前稱呼其他存在為神明時,似乎還是會覺得不是滋味。 擁有漂亮三角形的一邊狼耳朵,略微傾斜地聽著艾莉莎說話。 「是因為那位書商嗎?」 聽到羅倫斯這麼說,艾莉莎緩緩地點了點頭。 「是的。」 「沒想到你會認識那麼奇特的人。」 雖然羅倫斯因為不小心說出真心話而感到慌張,但艾莉莎卻開心地發出笑聲。 艾莉莎用手遮住嘴邊說一聲「抱歉」後,接著說一句:「你會這麼想也是理所當然。」 「雖然我以前只見過他一次,但我知道他與父親弗蘭茲祭司是舊識。而且,父親在信上列出緊要關頭時可依賴的名單當中,也有他的名字。既然他是父親所信任的對象,我也應該信任他──即使他看起來輕浮又貪心。」 面對魯﹒羅瓦那強悍商人作風的言行舉止,羅倫斯實在不認為艾莉莎會簡單地相信他。雖然艾莉莎決定信任魯﹒羅瓦的判斷似乎沒有錯,但從艾莉莎的口吻聽起來,也像在拐彎抹角地責怪自己太過輕率。 羅倫斯搔了搔頭時,艾莉莎緩緩吸入一大口氣,然後一副彷彿准備開始說教似的模樣編織起話語: 「如果要說我自身沒有一絲不安,那會是騙人的,但他是一位非常真摯的人。不過,他的確也非常貪心。就算說他的真摯是來自其貪心,也沒有什麼不妥。」 艾莉莎對魯﹒羅瓦觀察得非常入微。 然後,羅倫斯也總算明白這名書商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也就是說,這個書商覬覦著弗蘭茲祭司的藏書,是嗎?」 聽到羅倫斯一針見血的話語後,艾莉莎展露微笑說: 「畢竟村裡沒有像他那樣的人,所以剛開始真是讓人覺得錯愕不已。不過……看見有人如此忠實於自我慾望,讓我明白了這跟奉行神明教誨幾乎沒什麼區別。他用盡各種手段想要從我口中打聽出弗蘭茲祭司的藏書所在。不過,都是採用和平的手段。」 為了得知赫蘿故鄉的位置,羅倫斯與赫蘿也用盡各種手段想要看到那些藏書。順道一提,為了看到這些藏書,羅倫斯當時改採用的手段實在不值得誇獎。 羅倫斯利用了艾莉莎的虔誠,在教會聖堂裡賣弄話術,把艾莉莎逼得走投無路。 回想起當時的經過,羅倫斯不禁再次反省自己的行徑。 羅倫斯一看,發現艾莉莎已收起直到方才還一直露出的笑臉,直直注視著羅倫斯。 羅倫斯以符合膽小旅行商人的作風移開視線的同時,身為共犯的赫蘿也一副把艾莉莎的話語當作耳邊風的模樣。 「因為這樣的緣故,當我提出希望他帶我到這個城鎮來的要求時,他欣然接受了。雖然這趟旅行很辛苦……但如果旅程再拉長一些,說不定我已經說出藏書在哪裡了。」 如果是第一次旅行,想必會遭遇一連串未體驗過的事情。 就像剛孵出的雛鳥會把第一眼看見的對象當成父母親一樣,這時如果有個能夠依賴的人在身旁,任誰也會無條件地信任對方。 不過,就算不是如此,相信魯﹒羅瓦也是一個真正值得信任的人物。 一個真正技巧高超的商人,就是像魯﹒羅瓦這樣的商人。 「我知道每一位偉大聖人都會離開熟悉的故鄉,前往遠離人群的森林或沙漠隱居,後來我終於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到了外面的世界後,我才知道人們有多麼軟弱。」 聽到非常符合聖職者作風的感想後,羅倫斯一邊笑笑,一邊點了點頭。 只有比羅倫斯體驗更深、更能夠理解艾莉莎所言的寇爾,露出感觸良多的表情點了點頭。 「所以,我終於解開了你們離去後在我心中產生的疑問。」 不只有羅倫斯,艾莉莎的話語似乎也讓赫蘿感到興趣。 赫蘿忽然把視線從窗外移向艾莉莎。 「疑問?」 「是的。我一直在思考為什麼你們擁有那麼特別的力量,到現在還會坐在樸素的馬車上。」 羅倫斯也思考過這個問題好幾次。相信只要借助於赫蘿的力量,羅倫斯肯定轉眼間就能變成有錢到令人難以置信的富豪。因為實在有太多方法能夠達成這個目標了。 即便如此,羅倫斯還是沒有這麼做。一直以來,就算自己可能遇上性命危險,羅倫斯也會盡力思考能夠獨力處理的方法。羅倫斯的態度之執著,甚至讓赫蘿感到不耐煩。 羅倫斯一方面當然是想在赫蘿面前逞強。 然而,最根本的想法當然就是── 「我痛切知道自己是一個多麼軟弱的人。就算借了旅伴的力量,我的軟弱也不會因此消失。所以,我堅持靠自己的力量,或者是……」 羅倫斯說到這裡時,看向了赫蘿,似乎是想藉此掩飾自己的難為情。 「看自己的力量有多大,就向旅伴借多少力量。俗話說,別使用小容器裝大東西,這是商人的鐵則。」 說罷,羅倫斯像是記取教訓似地補充了一句:「每次會吃到悶虧,大多是違反了這條鐵則的時候。」 赫蘿發出咯咯笑聲。 「人家說,我們的視野會因為看著世界而變得寬廣,原來是真的呢。」 說著,艾莉莎讓視線落在手邊杯中,然後靜靜地閉上眼睛。艾莉莎原本就像一把沒有套上劍鞘的銳利長劍,現在這把長劍變得更具份量了。 赫蘿曾經在這個城鎮哭著說「人不可能永遠像初相遇時一樣」。 人確實會改變。 盡管如此,還是必須面對這般事實。而且,改變也不都是壞事。 嚴格說起來,羅倫斯與赫蘿一起努力面對的,是比較樂觀的道路。 赫蘿可能也在思考同樣一件事。她望著窗外時的耳朵形狀,與忍住難為情的反應一樣。 羅倫斯不禁心想,事後有可能被赫蘿臭罵一頓也說不定。 「我非常感謝神明讓我有機會再與你們相遇。」 聽到艾莉莎毫不矯飾的話語後,羅倫斯用力地點了點頭。 旅行會帶來很多相遇,也會有很多新發現。 可能會發現世界之廣大,也可能會發現自我之渺小,各式各樣的新發現都有。 有可能會因為看見讓人倒抽一口氣的絕景而觸動內心,當然也可能因為看見戰場的悲慘痕跡而心痛。 亦可能會因為聞到風格迥異的香味而震撼不已。 看見聲稱是魚尾巴料理,但怎麼看都像是肉類的料理時,艾莉莎所做出的反應也與這類沖擊相似。 「聖職者不得吃肉」這種文句極度理所當然,甚至就跟「不想死的人不得在水中呼吸」這類無意義的句子幾乎沒什麼不同。只是,沒想到會有如此光明正大地挑戰這般戒律的料理。 看見艾莉莎把這般心聲寫在臉上,坐在羅倫斯身旁的赫蘿顯得極度開心。 「這位客人,如果你還不相信的話,要不要看歷代祭司大人的許可證呢?」 今天也同樣在店內一手包辦大小事的招牌女孩經過時,一邊用兩手端著給其他客人的啤酒,一邊這麼說。 一眼就能夠看出是真正聖職者的客人如果來到一般酒吧,每家酒吧都會彌漫著有些尷尬的沉默氣氛。就只有怪獸與魚尾巴亭不同。在這裡沒有任何人在意艾莉莎的存在,大家鬧鬧熱熱地紓解著日常累積的疲勞。 「不……不用。這就是所謂世界之大,無奇不有。」 艾莉莎保持視線落在料理上的姿勢說道,並動作笨拙地刺入小刀。 然後,她像是打算吞下不夠理想的現實般,豪邁地大口咬下。 赫蘿露出了驚訝表情,但寇爾顯得更是驚訝,只有招牌女孩一人看似開心地笑著。 「唔……咕……嗯咕。」 用力咀嚼並好不容易吞下料理後,艾莉莎依舊緊閉著眼睛地在桌上尋找杯子。寇爾體貼地遞出杯子後,艾莉莎只道謝一下,便急著喝下稀釋果汁。 艾莉莎喝果汁的速度之快,感覺像是不小心吃了不乾淨的食物,而試圖沖去一切似的。 羅倫斯有些擔心起會不會開玩笑開過了頭,但下一秒鐘,艾莉莎放下喝光果汁的空杯子,一副痛苦猶存的模樣這麼說: 「好、好辣……」 艾莉莎明明沒有喝酒,卻雙頰泛紅。不僅雙頰,連眼角也泛紅,可見對於視禁慾生活為理所當然的艾莉莎來說,這道重口味到讓人忍不住多喝上幾杯酒的料理,似乎是一種劇藥。 「哈哈!因為這是下酒菜啊。你要不要試試看這道料理?」 對於喝酒這件事,只要不至於到豪飲的地步,教會並不會管制太多。歷史上愛喝酒的有名主教或傳教者,更是數也數不清。而且,一喝起酒來,也會想吃下酒菜,所以這些主教或傳教者最後都會吃得肥肥胖胖。擁有聖天使博士的頭銜,並精通於古代知識的教會博士,甚至還因為肚子實在太大,而把桌子削成能塞進肚子的形狀。 「這是……」 「這是奶油炒貝肉。這些貝肉從順著河川南下的一個港口城鎮,連殼帶肉地運上來。不喜歡的話,聽說也可以生吃喔。」 除非是酷寒地區或異教之地,否則各地很少有生吃的習慣。雷諾斯的人們之所以有人會生吃食物,想必是因為與經常有大量船隻從遠洋駛來的凱爾貝關系深厚,而受到了影響。 當然了,聽到羅倫斯的玩笑話後,艾莉莎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反應就像與年齡相符的少女。 看見艾莉莎的反應後,赫蘿似乎很開心地打算向招牌女孩搭腔,但羅倫斯客氣地把赫蘿的頭轉回桌上。 「尾巴料理的口味如果太重了的話,可以用面包沾一點點起來吃,口味應該會比較溫潤。這家店的料理烹調得很完美,只是很遺憾地,獨獨面包有一些……」 羅倫斯正准備說下去時,一道新料理擺上了桌。 羅倫斯一看,發現招牌女孩面帶笑容地俯視著他。 「……獨獨面包有一些貴。」 聽到羅倫斯改口說道,招牌女孩輕輕點了點頭,大步走回廚房。赫蘿一邊嘻嘻笑個不停,一邊舀起熱騰騰的燙豆子鋪在面包上。 「來到外面的世界後,會發現連食物都非常多采多姿呢。」 桌上排列著肉類、蔬菜、貝肉料理,其中有的用燒烤、有的用清蒸、有的用汆燙。調味也從重口味到清淡口味,連面包想必也與艾莉莎平常看見的面包有些不同,而是把面包切成薄片,以便於鋪上食物一起吃。 不僅是小規模的特列歐村,就是距離特列歐村不遠的恩貝爾鎮,交易行為也不是那麼盛行,所以不太瞭解食物的各種吃法。 羅倫斯就是利用他們缺乏食物知識這一點,解救了特列歐村。 「不過,只有剛開始會覺得有很多驚奇的事物。我剛離開出生長大的村落時,也是覺得每天的日子新鮮到令人頭暈目眩。但是,過了一個月後,就已經擺出能夠獨當一面的旅人面孔。」 當然了,羅倫斯自覺已能夠獨當一面而過著枯燥無味的日子時,遇到了赫蘿這個嚇死人不償命的存在,所以世事實在難料。 即便如此,羅倫斯還是貼心地這麼說,也發現艾莉莎抱著感謝之意打算露出微笑。這時── 艾莉莎突然僵住了臉。因為她看見赫蘿張大了嘴咬著面包。 「嗯、咕……嗯。」 赫蘿用大拇指擦起沾在嘴角上的豆子,塞進不停咀嚼的雙唇之間,還舔了一下手指,才急急忙忙把食物吞下肚,又准備咬起第二口。 赫蘿在吃飯、喝東西以及睡覺的時候,總是一點防備心都沒有。 「唔?」 赫蘿張大嘴巴時,總算察覺到了艾莉莎的目光。看得出來赫蘿稍微動搖了一下,但最後還是大口咬下面包。 冒著冷汗的羅倫斯,不禁心想要不要找藉口幫赫蘿解釋,但最後還是抱著「船到橋頭自然直」的心態低下頭。艾莉莎也在那之後伸手拿起面包,她撕下一小塊,本打算送到自己嘴邊,但似乎立刻想起羅倫斯方才說的話。她一邊用另一隻手按住袖子下襬,一邊戰戰兢兢地打算用面包塊沾魚尾巴料理。 艾莉莎之所以停下了動作,並非因為想起方才在口中蔓延開來的辛辣感。 而是看見寇爾豪邁地撕下一大塊面包,並同樣沾了魚尾巴料理後,毫不在意湯湯水水的醬汁送進嘴裡。 「唔……」 寇爾不同於旁若無人的赫蘿,有時候會注意別人的目光。 看見艾莉莎瞪大眼睛,一副看傻了眼的模樣,寇爾似乎以為自己做了錯事而有些困惑。 不過,寇爾塞了滿嘴面包的嘴巴還是忙碌地咀嚼著。 赫蘿曾經評論過寇爾吃東西的方式,會讓人聯想到松鼠。赫蘿之所以會經常分食物給寇爾吃,說不定是抱著喂食松鼠的心態。 事實上,寇爾急急忙忙送食物進口中的模樣,雖然稱不上有氣質,卻非常可愛。 在羅倫斯發出笑聲之後── 「這樣太沒禮貌了。」 艾莉莎像是忍無可忍地說道。 這時,被責備的寇爾正准備咬下第二口。 寇爾停下動作並閉上嘴巴,戰戰兢兢地拿著面包看向艾莉莎。 赫蘿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看著寇爾的反應,然後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准備把剩下的面包丟進嘴裡。 「你也一樣。」 赫蘿畢竟是赫蘿,反應當然不同。 雖然在丟進嘴裡的前一秒鐘停下了動作,但仍高高抬起下巴看著艾莉莎,然後就這麼把面包丟進嘴裡。 艾莉莎嘆了口氣,然後把矛頭指向羅倫斯說: 「在我們村子裡,如果看見有人這樣吃東西,會責罵說『怎麼吃得像個小偷一樣』。」 這句話應該是指「用餐用得偷偷摸摸又慌張」的意思。 羅倫斯乖乖地點點頭後,赫蘿厚臉皮地這麼說: 「旅人都是這樣吃飯。」 聽到赫蘿的話語後,艾莉莎不禁有些退縮。想必艾莉莎應該有所自覺,她知道一旦離開村落,會遇到很多自己不知道、超乎常識的事情。 不過,不管是旅人還是各行各業的人,都應該懂得基本的禮節。 而且,赫蘿的話語狡猾地抓住了艾莉莎的無知和正直的個性。事實上根本沒有「因為是旅人,所以不顧禮節也沒關系」的道理。 看見艾莉莎顯得退縮,赫蘿露出壞心眼的笑容。羅倫斯輕輕頂了一下赫蘿的頭,並補上一句:「不好意思。」 「旅途上總容易吃得比較急促。」 「不、沒關系的。」 艾莉莎已恢復了冷靜,並挺直背脊、氣勢十足地說道,然後忽然像是察覺到什麼似地看向天花板。 羅倫斯隨著艾莉莎的視線看去時,艾莉莎本人已經拉回視線,並緩緩垂下眼簾。 然後,艾莉莎在輕咳一聲之後說: 「享用到一頓如此美好的餐食,我都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你才好。我衷心地希望能夠表示一些回饋,但如你所見,我是一個剛離開貧窮村落的旅人。我有一個提議,希望你考慮看看。」 艾莉莎張開眼睛後,表現出甚至有些開心的模樣。 「我可以針對用餐禮儀指點一二。」 寇爾忐忑不安地注視著坐在身旁的艾莉莎,也朝向坐在對面的羅倫斯投來相同眼神。 寇爾出生到現在,說不定甚至不曾被罵過「沒教養」。 當然了,如果為寇爾著想的話,盡管只是形式上,也應該學會一些基本的禮儀。畢竟以寇爾的表現來說,就算說得保留一些,也只能說與動物沒兩樣。 可能是從表情讀出羅倫斯的想法,艾莉莎直直注視著身旁的寇爾,溫柔地露出笑容說: 「別擔心。我們村子也有很多人老是記不住東西,但只要好好學習,一定學得起來。」 羅倫斯想起吃麵包時一直掉落面包屑的艾凡,還被艾莉莎罵了一頓。赫蘿似乎也想起同一件事情而嘻嘻笑個不停,但艾莉莎嘆了口氣,並再次說道: 「你也一樣。」 「什……汝把咱當成什麼人──」 「誰都一樣。而且,你只要有那個心,一定能展現高雅的儀態吧。你這樣是不對的。」 赫蘿的厲害之處就是,她能不玩忽輕率地扮成端莊嫻淑的女孩,但她卻又異常討厭這些世俗禮法。艾莉莎似乎看出了赫蘿這點,所以赫蘿一副感到無趣的模樣別開了臉。 「難得有如此美味的料理,如果配上正確的吃法,一定會變得更加美味。」 艾莉莎的笑容十分柔和,非常符合身穿修道服者應有的模樣。 雖然艾莉莎板起面孔以及認真說話時,有時候感覺就與弗蘭一個樣,這種時候的表現卻截然不同。 腥風血雨之中,弗蘭只靠著聖經以及對於同伴的惦念而存活下來。 就這點來說,盡管對方有些不可靠,但艾莉莎還有能夠牽手的對象。 即使是同一種花,如果在不同的土壤和氣候中生長,也可能開出不同顏色的花朵。 「啊……呃……」 寇爾支支吾吾地看著羅倫斯。 赫蘿這只約伊茲森林出身的狼或許沒有學習意願,但寇爾可就不同了。更何況寇爾是以成為高位聖職者為目標而學習教會法學,禮儀想必會在這條路上扮演重要的角色。 看見羅倫斯點了點頭後,寇爾露出彷彿馬車已跑了出去,自己卻來不及搭上似的表情。 來不及搭車時有人會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有人願意徒步而行踏出步伐,從這點就能夠看出一個人的價值。 寇爾無疑屬於後者。 盡管帶點不安,寇爾還是用力壓低下巴點了點頭,那模樣顯得頗有氣勢。 「麻、麻煩你了。」 「好的,沒問題。」 艾莉莎燦爛地笑道,赫蘿則是事不關己地大口大口喝酒。 艾莉莎所教導的內容其實非常基本。 慢條斯理地吃飯;不要一次把食物全塞進嘴裡;不掉落食物;不發出聲音;不把嘴湊近食物,而是把食物拿到嘴邊……等等。 不過,對寇爾來說,這些似乎都是第一次聽到的教導。 話說回來,寇爾的用餐習慣本來就是狼吞虎嚥地吃;在食物被搶之前先塞進嘴裡;塞進嘴裡的食物量也沒有多到有機會掉落;用餐時更不會有人聊天,讓人體貼地不想發出聲音破壞。不僅如此,寇爾已經太習慣於吃飯前不洗手或擦手。 寇爾表示自己是從認識羅倫斯兩人後,才有機會靜下來用餐。 寇爾一邊接受艾莉莎的指導,一邊用完了餐。當他從椅子上站起來時,一臉認真地詢問羅倫斯說: 「如果用餐速度這麼慢,熱騰騰的料理不是會冷掉嗎……」 看見寇爾不是因為小孩子的歪腦筋或心生叛逆,而是以很少有機會吃到溫熱食物的流浪學生身份這麼說,讓羅倫斯不禁心生憐憫。 羅倫斯扶著寇爾小小的背,輕聲說: 「然而,這樣不是有一起用餐的對象了嗎?就算料理多少冷了點,應該也不會感覺變得難吃才對。」 如果是在剛當上旅行商人的時候,羅倫斯絕對不會說出這樣的台詞,現在卻很自然地說了出來,讓羅倫斯自己也驚訝不已。這是羅倫斯的真心話。 畢竟事實就擺在眼前,與赫蘿展開兩人之旅的那一刻開始,對羅倫斯來說用餐不再是補充養分,而是愉快的娛樂時間。就算是又冷又難吃的餐食,只要有個對象能夠邊抱怨邊用餐,也是十分愉快的時間。 寇爾可能也想到了這一點。 他一副彷彿聽到至理名言似地,用力地點了點頭。 「總之,你就抱著多學無害的心態去面對就好了。反正是免費的。」 「是。」 見羅倫斯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寇爾精神奕奕地答道,然後跑向已走出店外的艾莉莎身邊。 寇爾如此好學,或許是去向艾莉莎溫習剛剛學習到的內容也說不定。相對地,有個人表現出很不是滋味的樣子。羅倫斯忙著付錢時,赫蘿還一直拖拖拉拉地賴在桌上。 「你明明可以自己教他的。」 店家找給羅倫斯的銅幣上刻著兔紋。或許是因為這種銅幣是付出一些勞力即可取得,去吃個便飯就會花掉的貨幣,才會刻意採用兔子圖樣也說不定。 羅倫斯一邊輕輕拋高銅幣,一邊在手上把玩時,赫蘿伸手搶走了銅幣。 「反正咱是動物。」 羅倫斯打算笑著說「你又在開這種玩笑了」時,發現兜帽底下的表情意外地嚴肅。 「咱一直認為只要開心就好。」 如果赫蘿是那種會強迫別人接受各種觀念的人,在掌控麥子豐收好幾百年的村落就不會被忘記其存在,更不可能慘遭村民排斥。 只要能夠過得愉快、自由又輕松就好,而這也是最好的生活方式。 雖然赫蘿乍看之下像是個性好強、凡事都要由自己安排的人,但其實是個喜愛悠哉的人。羅倫斯忍不住想像起赫蘿躺在麥田某處,整天望著麥穗搖擺的模樣。 這般模樣非常符合赫蘿的作風,感覺也十分恬靜美好。 盡管如此,世上一切還是不可能都如此恬靜美好。 「畢竟寇爾正年輕,能夠學習讓他覺得很開心吧。」 羅倫斯自認巧妙地做了回答,但赫蘿似乎覺得羅倫斯這麼回答太狡猾。赫蘿嘟起嘴巴,輕輕撞了一下羅倫斯的肩膀。 兩人走出店門口後,在店外等候著的寇爾與艾莉莎也隨之走了出去。 寇爾與艾莉莎似乎談得十分起勁,就是站在後方,也好似能看見兩人的愉快表情。 「你的表情好像玩具被人搶走了一樣。」 聽到羅倫斯壞心眼地說道,赫蘿像個小孩子一樣點了點頭。 看見赫蘿做出如此坦率的反應,羅倫斯苦笑著補上一句: 「現在是寇爾,你就反應這麼大,如果是我被搶走,一定會更痛苦吧?」 羅倫斯幾乎是奮不顧身地說出這般玩笑話,相信憑赫蘿的實力,想要怎麼反擊都沒問題。 赫蘿總算抬起頭來,然後一副受不了羅倫斯的模樣輕笑說: 「咱是賢狼吶,大笨驢。」 要是赫蘿平常也是這樣的態度,不知道會可愛多少;羅倫斯這麼想著,牽起體溫比平常高了一些的赫蘿的手。 隔天,羅倫斯聽到關門聲而醒了過來。 在那之前雖然意識朦朧,但多少還有些知覺,所以挺起身子時發現屋內沒有半個人,也不覺驚訝。 倘若有些模糊的記憶無誤,赫蘿他們今天應該也是去了教會參加晨禮。 羅倫斯打了一個大呵欠後,忍不住瞬間認真考慮睡個回籠覺。這次的行程雖說比較輕松,但從凱爾貝到雷諾斯當然是一路露宿外頭。再加上,比起雪花不停飄落的溫菲爾王國,或是就算沒有下雪,感覺也快被埋入雪堆裡的山中小屋,這家旅館舒適得無從比起。 關於這點,艾莉莎似乎也有一樣的感受。因為臨時決定多住一人,所以只能請旅館用麥桿即時搭了一張床鋪,但在艾莉莎眼中看來,似乎已是無上的享受。 艾莉莎還夾雜著苦笑說「在我們村子裡,就是村長也不會睡這麼舒服的床」。艾莉莎躺上床的那一刻,比容易入睡的赫蘿更早呼呼大睡起來,從這點就能夠看出艾莉莎說的話有多麼真實。因為艾莉莎實在太快發出鼾聲,赫蘿甚至還緩緩挺起身子確認了一下。 盡管對自己與他人都非常嚴厲,但在艾莉莎身上,多少還是能夠發現如此具有人性的表現。以一個沒有對立利害關系的對象來看,艾莉莎可說是相當容易親近的人物。艾莉莎對待寇爾的方式,與赫蘿像寵愛小狗一樣的對待方式當然不同,也不像弗蘭那樣以讓人無法置之不理的危險氛圍來吸引人。 所以,赫蘿想必是為了守住自己的地盤,才會跟著去參加晨禮。雖然赫蘿口中說不在意寇爾黏著誰,但很容易就能夠想像出她表情僵硬的模樣。 赫蘿愈想表現得像賢狼,就顯得愈滑稽。 這麼一想後,羅倫斯不禁覺得赫蘿願意在他面前坦然以對,讓他感到高興,也覺得驕傲。要是被赫蘿識破這樣的心聲,羅倫斯肯定又會被捉弄到投降,但幸好房間裡只有羅倫斯一人。羅倫斯夾雜著呵欠聲笑笑後,扭動脖子發出喀喀聲響,並走下了床。 雖說在凱爾貝時,已向攸葛取得必要的所需物資,但還是必須另外准備好幾樣物品。羅倫斯必須到馬店看一下寄放在那裡的夥伴狀況,為了上路,也必須事前買齊一些食物和燃料。 如果店家總有源源不絕的商品可販售,就沒什麼好擔心;但萬一很不幸地早就有大批客人采買過的話,有時候得花上幾天請店家調貨。 想到旅館客滿的現象後,羅倫斯不禁覺很有可能這麼倒楣。一旦下定了決心,旅行商人採取行動的速度相當快,而這也是旅行商人的賣點之一。做好外出准備,並請旅館主人轉告外出目的後,羅倫斯來到了街上。 獨自來到早晨的城鎮街上采買,讓羅倫斯有種睽違已久的感覺。或許是受到晴朗的早晨空氣影響,羅倫斯感到輕松極了,內心也忍不住興奮起來。 不過,到了現在羅倫斯知道太陽升起後,一定會再落下。 只有在不是真正孤單一人時,才會喜歡獨自行動的感覺。 街上人們湧出的白色氣息,在冬季朝陽的照射下閃閃發光,羅倫斯與其他人一樣意氣揚揚地走在街上。 抵達市場後,羅倫斯發現還沒走進市場,四周已擠滿了人潮。 在這裡,會看見騾子載著滿山不畏懼少量冰霜的葉菜類蔬菜,也有人運送著桶子,桶子裡發出讓人聞了頭昏的濃濃醋酸味。才看見馬車有護衛保護,貨台上還飄揚著染上某處貴族標幟的旗子,跟著會發現原來是堆了岩鹽的馬車經過。雖不確定是打算在這裡制鹽,還是就這樣運送到其他地方去,但眼尖的小夥子們盡管遭到護衛追趕,還是像蒼蠅一樣在馬車四周圍繞的模樣顯得十分有趣。想必小夥子們是在等待岩鹽掉出來的機會,然後打算迅速撿走岩鹽來賺取一些外快。的確,如果把必須如此戒備森嚴的岩鹽,偽裝成石像進行走私的話,肯定能夠賺到一大筆錢。 想起穿過雷諾斯,如今想必已在南方國家做起生意的伊弗,與其說羨慕,更讓羅倫斯有種難以置信的感覺而忍不住堆起笑容。 羅倫斯思考著這些事情,也用力吸進市場特有的混雜氣味,然後一間接著一間地走過店家。 看見市場裡商品種類如此豐富,羅倫斯心想應該不需要太費工夫,就能夠買齊東西。 鯉魚充滿活力地在桶子裡游水,不停地濺起水花。羅倫斯沾上濺起的水花,來到店內排列著乳酪的商店。乳酪的保存期限長,而且能夠帶來飽足感。再加上羅倫斯過去前往這個世界的盡頭──也就是被稱為靜海大地的地方時,學到了一種乳酪的吃法。 那就是把乳酪放在火上加熱,像煮湯一樣讓乳酪融化後,再把面包──或任何食物──沾著乳酪,牽著乳酪絲咬下。 雖然聽說這原本是屬於南方國家的吃法,但在愈冷的地方吃,愈是美味。想像起赫蘿與寇爾急著吃東西而被燙到的模樣,羅倫斯臉上不禁堆起笑容。 老闆原本忙著把一大塊切割成正方形的石秤砣,放上巨大、造型粗獷的天平一端,當羅倫斯陷入想像之中時,抬頭的老闆似乎嚇了一跳。 羅倫斯搓了搓臉假裝取暖,等到笑容散去後,才搭腔說: 「我想買一大塊乳酪,請問要多少錢呢?」 雷諾斯應該也會聚集很多來自異國的旅人,店面卻沒有擺放任何標示價格的牌子。而且,羅倫斯這麼詢問後,長得不像乳酪商,反而更像牧羊人的纖瘦老闆,依舊露出感到訝異的表情。 「就像那塊乳酪那麼大。」 羅倫斯指向老闆正准備秤重的大塊乳酪塊說道。 小夥子紅著臉抱住乳酪塊,等候著老闆下令。 「喔……你是這兩天才抵達城鎮的啊。」 老闆就像聽力不好的老人一樣,隔了好久才這麼說。 然後,老闆向小夥子使眼色,要小夥子把乳酪塊放上天平。 雖然面包店用來測量重量的天平不小,但這家店的天平桿子更加粗大。天平上的鏈條也去除了一切裝飾感,只強調實用性。乳酪塊被放上天平時,發出「喀鏘」一聲巨響。 「我昨天才進到城鎮來,而我打算往更北邊的地區前進。」 羅倫斯說出第二句話時,老闆忽然面向後方,然後看著拿在手上的鐵棒。鐵棒前端有一小塊板子,板子上刻了文字。羅倫斯踮腳窺探店內後,發現了插著鐵棒的鐵制容器。 鐵制容器裡不知道放了木炭還是其他什麼燃料,正在加熱鐵棒以用於烙印。 「原來如此。那你運氣真是不好。」 隨著「吱~」的一聲,香噴噴的乳酪焦味立刻撲鼻而來。 「我不是因為偷懶才沒有標出價格,而是因為乳酪全賣光了。」 「咦?」 羅倫斯還來不及驚訝,便聽到老闆說:「那塊和這塊,還有那邊那塊乳酪,都是今天准備出貨的商品。」 「生意興隆當然是好事,但我們忙得快暈頭轉向了。而且,還要忍受運氣不好的旅人露出可憐的表情。」 雖然羅倫斯不至於丟臉到做出用手遮住臉的動作,但臉上的苦笑顯得有些僵硬。 「景氣真的很好喔。」 因為受到皮草問題、取消北方大遠征的後遺症,以及課重稅等影響,直到幾個星期前,雷諾斯應該都還沒有這樣的活力。 「嗯……景氣突然好轉。不過,景氣就像天氣一樣。只要天氣晴朗又心情好的話,大家就會買東西。對吧?」 因為乳酪的保存期長,或許經營乳酪店的老闆也跟乳酪一樣,在緩慢流動的時光之中生活。 羅倫斯不禁覺得老闆身上散發出些許黴味,這是因為羅倫斯還太嫩嗎? 「我完全贊同。對了,明天或後天也一樣買不到乳酪嗎?」 聽到羅倫斯的詢問後,老闆神情沉重地點了點頭。買乳酪的等候名單似乎很長。 羅倫斯彷彿在說「這下傷腦筋了」似地用手按住額頭後,老闆忽然一副故作糊塗的模樣這麼說道: 「我們店賣的乳酪很適合搭配酒一起吃。酒吧應該還有很多吧。」 「咦?」 羅倫斯顯得有些驚訝地看向老闆,結果老闆一副當羅倫斯根本不存在似的模樣,繼續對著小夥子發出各項指令。 老闆方才說的話可不能大聲張揚,他的意思是,只要到酒吧就有可能買到一些乳酪。 在城鎮,職分規定明確,乳酪商只能夠販售乳酪,而酒吧只能夠提供酒和料理。乳酪商不得經營酒吧,而酒吧也不得量販乳酪。 不過,凡事必有例外以及秘密手段。 老闆似乎是個願意通融的人。 「謝謝。我今晚就會去試試看。」 「嗯。這點子好。對了,還有……」 羅倫斯准備走出去時,老闆這麼叫住了他。 「如果你要買其他東西,我想也會遇到一樣的狀況。所以與其找店面,我建議你先看看倉庫比較好。」 聽到老闆的話語後,羅倫斯不禁愣了一下,結果被接二連三湧入的人潮推向前,轉眼間就看不見乳酪店了。 「先看看倉庫比較好」這句話應該也是不能公開說出來的話語之一。 而且,如乳酪店的老闆所說,羅倫斯在那之後打算在市場采買的所有商品,不是數量不足,就是完全缺貨,再不然就是只排列出所有客人都不想買的商品。 明明如此,標示在商品上的價格卻不會太高。羅倫斯不停動腦思考,思考著他自身當初也被捲入其中的雷諾斯皮草風波。 如此充滿活力的市場,讓身為商人的羅倫斯看了,甚至感到一股怒氣。穿過市場後,羅倫斯朝向路人稀少的道路走去。 羅倫斯的目的地,是一個正經商人不可能在這種時間前往的「怪獸與魚尾巴亭」。 怪獸與魚尾巴亭的後門前方停了一輛馬車,馬車上堆了好幾只木箱和桶子。 有個人一副嫌麻煩的模樣點著數量。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招牌女孩。 招牌女孩明明表現得非常冷漠,接受各種質問的小夥子每次被叫住時,卻露出開心的表情說明或道歉。 招牌女孩真是一位了得的魔女。 或許是聽見了羅倫斯的這般心聲── 羅倫斯等到采買動作告一段落才走近後,招牌女孩便察覺羅倫斯的到來。當她回過頭來時,臉上不帶任何表情。 「唉喲?今天這麼早呀。」 招牌女孩的態度冷漠,彷彿前天的互動全是假的一樣。 還是說,招牌女孩是抱著既然進攻無效,就試著退守看看的心態呢? 「是啊,俗話說打鐵要趁熱。」 招牌女孩原本劃著塗上一層蠟的木板,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後,露出彷彿看見醉漢遞出錢,而准備計算金額正不正確的眼神看向羅倫斯。 然後,招牌女孩夾雜著嘆息聲說: 「這回到底是什麼樣的生意呢?」 雖然招牌女孩一副彷彿在說「你打擾到我工作了」似的模樣,但羅倫斯沒有收起笑容,並挺起胸膛回答: 「不,我是想來采買一些東西。」 如果說世上真有所謂訝異表情的範本,招牌女孩此刻露出的表情肯定就是如此。招牌女孩揚起一邊眉毛,露出彷彿在說「啥?」似的表情。 「要是酒吧賣起一些有的沒的東西,會亂了城鎮秩序。你要不要去市場買比較好啊?我現在正忙呢。」 招牌女孩似乎清點完畢。她把木板夾在腋下,並把頭伸進後門對著店內大喊。招牌女孩當然不可能獨力搬動這麼多貨物,所以想必是在呼喚老闆。 「我想應該是吧。采買了這麼多東西,如果全部都要料理掉的話,應該會很忙喔。」 因為招牌女孩偷懶地只把頭伸進後門,所以美麗的翹臀正好朝向通道這端。倘若招牌女孩的臀部長了兔子尾巴,此刻一定會不停微微擺動著。 招牌女孩挺起身子看向羅倫斯,其臉上浮現打從心底感到厭惡的表情。 「這是為了不時之需。」 「您說得是。」 羅倫斯展露笑臉回答後,招牌女孩別開視線,並搔了搔頭。招牌女孩的表情說出她正在猶豫該怎麼做。 「我會用現金采買。付金幣比較好呢?還是……」 羅倫斯提出與一般商談相反的交涉路線。 「零錢比較好呢?」 下一秒鐘,招牌女孩嘆了口氣,然後說了句:「知道了。」 「知道了啦。真是的,一發現這裡有貨,就立刻沖到這裡來,真不知道是抱著什麼心態。」 招牌女孩一副彷彿掉了荷包似的模樣仰望天空,並雙手叉腰地閉上眼睛。 她的舉手投足都充滿戲劇感,顯得十分有趣。 萬一酒吧停止營業,招牌女孩或許還可以當舞者過活。 「貨幣果然在升值,對吧?」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後,招牌女孩點了點頭。 然後,她又再次點了點頭說道: 「不過,我們店只是買來儲備喔。」 這時老闆正好從店裡走出來,羅倫斯先向老闆打聲招呼後,回答說:「您說得是。」 不久前雷諾斯還陷入一片騷動之中。 就算城鎮居民再怎麼習慣發生騷動,肯定還是會留下後遺症。 如果是與商業有關的事情,影響更是劇烈。 羅倫斯與赫蘿來到這個城鎮後,與身為沒落貴族,同時是一流商人的伊弗為了皮草交易到處奔走的往事,如今想起來宛如昨天才發生。 那時,城鎮做出願意將皮草賣給外地商人,但相對地只允許現金交易的決定。 進行皮草交易時,與其左手買進、右手賣出,應該要經過加工或做成衣服後再賣出,才能夠賺取更大的利益。因此,從事加工業的人們,怎麼也不願意把皮草賣給外地商人。 然而,就城鎮的立場來說,很難做出不把皮草賣給外地商人的決定。因為一個擦槍走火,被惹毛的外地商人可能會採取報復手段也說不定。 所以,城鎮選擇了一個折衷的方法,決定只允許以現金販賣皮草。因為不會有人特地從遠方搬來大量現金采買,所以大家都認為這是個很好的點子。這樣既沒有表示不賣皮草,也不構成壟斷的條件。 本以為這樣就能圓滿收場,沒想到做出決定的教會又想出另一個點子,讓事態變得復雜。 因為教會收了捐贈金,所以經常持有大量現金。 另外,教會為了確實鞏固自己的權力基礎,而向外地尋求資金提供者。 於是,教會將巨額現金借給了外地商人。 最後,外地商人買走了皮草,憤怒的工匠們也因此手持武器暴動。 這就是整個騷動的大概經過,而只要發生過這種騷動,就一定會留下爪痕。 在雷諾斯留下的爪痕是,因為大家爭先恐後地采買皮草,使得城鎮裡的貨幣集中在一處。 凡事只要失去平衡,就會變得不穩定。 貨幣行情因此急遽上揚。 「那場騷動過後,城裡的現金就這樣跟著不見了。不管去到哪裡,都沒有貨幣。就像一陣煙似地消失不見了。雖然幾乎所有采買都是採用記帳的方式,但找錢或做什麼事情時還是需要有貨幣。真是傷腦筋。」 來到酒吧地下室的儲藏庫時,招牌女孩這麼說。 市場買不到的各種商品成排排列在儲藏庫裡。 「也就是說,某樣東西欠缺時,價格就會上漲啊。」 「有太多現金集中在交易皮草的那些人手上。話雖這麼說,基本上不管哪裡的城鎮都因為貨幣不足而傷腦筋,我們不可能說要進口零錢,就能夠立刻進口零錢。所以,一枚零錢就會開始變得像黃金一樣有價值。」 接下來,從事現金交易的人們當中,眼光較犀利的一群人,想必會認定貨幣總有一天會回到原有行情,而趁著貨幣價值高的時候,看見什麼就采買什麼。 市場生意之所以會異常地好,就是因為這個原因。 「如果是酒吧,也能夠避開被指責『為了投機而囤積商品』。真是了不起。」 羅倫斯在木板上寫下價格與數量,並遞給了招牌女孩。招牌女孩先皺起鼻頭,然後修改了所有的數字。 「太貴了。」 「那就請到市場買。」 平常就負責接待醉客的招牌女孩,比身經百戰的商人更難應付。 酒吧就算沒有賣出商品,也不會有任何困擾,而這也是招牌女孩表現強勢的原因。 「我知道了。不過,我希望買到品質更好的商品。」 「呵呵。這麼點要求,我會讓步的。」 招牌女孩顯得滿足地眺望木板,那模樣不難看出酒吧采買這些商品時,價格肯定相當便宜。一般人絕對贏不了擁有才華、資本,以及膽量的人。 「不過,我有點意外。」 「咦?」 招牌女孩關上儲藏庫門,並確實掛上鎖時,羅倫斯對著其背影這麼反問。 「沒想到你會一個人來。」 「我一個人來的次數比較多啊。」 招牌女孩用食指按著下巴,然後嘀咕說:「好像是喔。」 「我那旅伴警告我說『別以為寶石能靠自己發亮』。」 聽到這句話的下一秒鐘,招牌女孩展露出的笑容,就是以璀璨的寶石來形容也不為過。 「那麼,幾天內交貨就可以了吧?」 「是的,麻煩你了。」 「方便的話,我希望在上午時間交貨,但如果太早也頭痛。誰叫我們這裡是酒吧。」 雖然招牌女孩給人的感覺像是會隨著日出起身,並勤快地工作,但想像她憂郁地窩在被窩裡不肯起床的模樣後,羅倫斯不禁覺得那也相當有魅力。 「我知道了。那就選在不會太早,也不會太晚的時間。」 「凡事都要看時機嘛。」 羅倫斯心想「最近好像才聽到這種話」後,想起自己忘了再次確認一件事情。 「信件還沒到嗎?」 「是啊,時機似乎還沒到的樣子。如果你那麼急著看信的話,信件寄來後就直接幫你送到旅館去。」 「拜託你了。」 這麼拜託完後,羅倫斯就這麼與招牌女孩告別了。 羅倫斯准備離開時,招牌女孩並沒有表現出離情依依的做作模樣。別說是離情依依了,招牌女孩甚至沒有看向羅倫斯,只是揮了揮木板而已。 雖說旅行商人是活在相遇與離別之中,但還是比不上在酒吧工作的人。 世界非常地廣大。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好了。」 羅倫斯嘀咕道。因為采買工作意外花了不少時間,羅倫斯猶豫了一下要不要直接去馬店時,腦中浮現赫蘿因為餓肚子而不爽的表情。 最後,羅倫斯嘆了口氣,並決定快步跑回旅館去。 看準了方位後,羅倫斯避開人潮擁擠的大馬路,來到小巷子急著趕回旅館。 為了閃避頭上頂著籠子、籠子裡裝滿貨物的婦人們,羅倫斯一度被迫貼在牆壁上。 婦人們露出滿面笑容以取代答謝。 或許不是怪獸與魚尾巴亭的招牌女孩特別像魔女,而是雷諾斯的氣氛就是如此也說不定。 羅倫斯想著這些事情,在細窄道路前進時,忽然來到一條大道。 羅倫斯停下了腳步,而這並非馬車正好要經過眼前的緣故。 走出小巷子後,羅倫斯看見正前方有一棟眼熟的建築物。 「果然沒有營業啊。」 那棟建築物,是羅倫斯兩人上次來到雷諾斯時投宿的阿洛德旅館,如今旅館的主人已經朝遙遠的南方聖地出發去了。 聽說這間旅館原本是一間皮繩工房,並僱用了多位工匠,氣氛十分熱絡,但後來因故停業,而改裝成旅館。過去鬧哄哄的工房成了行李置放場,而多名徒弟的起居房也變成了供旅人住宿的房間。 雖然羅倫斯把經營旅館的特權,讓給了收赫蘿為抵押品的德林商行。但羅倫斯不認為德林商行那群人會經營旅館;德林商行應該會先轉賣這個特權,再出售這棟建築物。 這棟展現過好幾種面貌的建築物變得靜悄悄一片,如今宛如一具空殼子般不帶任何氣氛。 或許是這樣的緣故吧。 羅倫斯開始在腦海中擅自描繪起建築物的面貌,並忍不住獨自露出了苦笑。 羅倫斯想像了自己在這裡經營一家小店的模樣。或許不到費隆雜貨商那般規模,但如果能夠活用旅行生活中得到的經驗,以旅人為對象做生意也不錯。 然後,除了羅倫斯之外,還有另一人會在這間生意還算興隆的小店裡打點一切。 「……真是想太多了。」 羅倫斯自嘲地笑笑,然後疲憊地嘆了口氣。面對旅行即將畫下句點的事實,羅倫斯知道並非只有自己變得感傷。赫蘿肯定也與羅倫斯一樣思考著很多事情,只是赫蘿沒有說出口,也沒有表現出來而已。 赫蘿都這麼堅定了,羅倫斯卻自己一人如此猶豫不決的話,肯定會挨赫蘿的罵。 而且,赫蘿的鼻子比任何獵犬都來得靈敏,所以羅倫斯必須好好藏起這股感傷,並決定要一腳踹開其軟弱似地走離旅館。 羅倫斯下定決心地踏出步伐時,正好有人從理應空無一人的旅館走了出來,讓他停下腳步。 「喔?」 看見羅倫斯後,從旅館走出來的人物這麼說。 不過,這其實是羅倫斯太多心了,事實上對方只是露出有些驚訝的表情,輕輕動了一下嘴角而已。 不只有對方驚訝,羅倫斯也同樣感到驚訝。因為從旅館走出來的人物,是收赫蘿為抵押品的那家德林商行的四位老闆之一。 羅倫斯還記得對方的姓名是魯茲.埃林基。 「這樣就可以了嗎?」 依舊如蛇般纏人的聲音隔街傳了過來,但搭腔的對象不是羅倫斯。 埃林基轉過頭,對著跟在後頭走出建築物的人們說道。 「可以、可以。雖然還有幾件遺留下來的行李要檢查……」 「前任屋主表示過應該可以丟掉那些行李……」 「不,我們不能這麼做。因為那些行李有可能是被用在走私上面的東西。檢查過後,我們會再討論怎麼處置。」 從交談內容聽來,那些人似乎是城鎮的官員。 官員們想必是在執行權利讓渡之際的各項確認作業。 「公卿您等會兒要回商行嗎?如果您時間允許的話,要不要到我們那兒坐坐呢?正好有人送來了上等的葡萄酒。」 官員當中的一人提出了邀請。 大家拚命送東西想要討其歡心的官員,反過來想討埃林基的歡心。 這說出了埃林基幾人在雷諾斯的立場有多麼強勢,但埃林基輕輕揮揮手拒絕了。 「不了,我打算回商行。還有,我有點事情要處理,先告辭了。」 埃林基的最後一句話是看著羅倫斯說的。 官員們當然也察覺到埃林基的視線而看向羅倫斯,但沒有表現出感興趣的模樣。官員們立刻一邊說:「那麼告辭了。」一邊分別向埃林基與羅倫斯行了一個禮後,便走了出去。 等到官員們彎過遠處的轉角後,埃林基才開口: 「克拉福‧羅倫斯先生。我還以為就算有機會再與您相遇,也要等上一陣子啊。」 「不,我還有些寂寞地以為一輩子都不可能再相遇了。」 如果換成伊弗,想必總有一天會帶著裝扮高雅的手下凱旋歸來。 不過,羅倫斯很瞭解自己的力量有多大,知道自己不可能走上伊弗的路子。 「呵呵。並非只有野心家才能成功啊。」 「如果這種好運能夠降臨在我身上,就太令人開心了。」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後,埃林基臉上浮現乍看下像是慈祥老爺爺的笑臉,並微微傾頭說: 「不過,我們非常珍惜與人們之間的關系。有時間的話,請務必到商行走一趟。正好有人送來了上等的葡萄酒。」 埃林基說出了方才官員對他說過的話。 埃林基那彷彿鑲入研磨過的黃金般、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睛,呈現充滿笑意的三角形後,說著「先告辭了。」便邁出步伐。埃林基身上穿著長襬外套,並圍著看似暖和的皮草圍巾,腳上穿的也是用看似輕盈的皮草做成的鞋子。 有這麼一身行頭的人物,身旁沒有隨從而獨自行進的模樣感覺十分詭異。不過,想到埃林基那群人所從事的生意後,又覺得高貴且孤獨的氛圍非常適合他們。 「我要這樣恐怕很難吧。」 不屈服於任何事物的倔強男子,也戰勝不了孤獨的故事不勝枚舉。 就是赫蘿也不例外。 只有戰勝孤獨的人們,才能夠站上孤高的地位。 基於這點,羅倫斯帶著敬意目送了埃林基的背影。 「好了。」 說著,羅倫斯准備踏出步伐時,忽然回過頭看。 羅倫斯覺得好像有人在視野角落的位置,突然藏起身子。 望著行人稀少的街道好一會兒後,羅倫斯沒發現有人在偷看他。 羅倫斯心想可能是自己太多心,於是踏出步伐走回旅館。 回到旅館後,這回不是羅倫斯太多心,而是赫蘿真的生氣了。 午餐吃了塗上乳酪的黑麥面包,以及少量的炒豆子。 雖然是像巡禮旅行指南書裡會出現的簡朴餐食,但原因當然不是赫蘿突然反省起不應該繼續過著飽食終日的生活。 而是旅館主人前來詢問之際,艾莉莎擅自要求的。 「那些東西根本吃不飽!」 雖然幸好有穿過建築物旁的馬車聲音掩蓋過了赫蘿的叫聲,但沒能夠也掩蓋過怒氣。 赫蘿的兜帽隨著耳朵形狀高高突起,外套也像貴婦人穿的裙子一樣腰際處膨脹起來。 「每餐都吃得那麼豐盛,好像也不太好吧。」 羅倫斯一說完話,赫蘿立刻瞪著他說: 「連汝也要開始說教,是嗎?」 「……好啦、好啦。別那麼生氣。」 盡管羅倫斯試著安撫她,赫蘿似乎還是想抱怨些什麼,但最後發出「哼」的一聲面向前方。 羅倫斯在那回到旅館時,艾莉莎正在房間裡手拿著聖經對寇爾授課。 弗蘭也是以從軍祭司的身份,手拿著聖經述說神明教誨,但弗蘭的目的不在於救人,而是讓人們前往死地。從軍祭司甚至有一個「冒充神明的死神」的別名,所以其教誨可說徹底為了戰爭量身訂做。 就這點來說,艾莉莎可是完完全全地奉行教誨的純粹聖職者。 對於立志成為教會法學者,卻因為經濟問題而受挫的寇爾來說,這肯定是夢寐以求的機會。羅倫斯也認為寇爾趁這時充實自己是非常正確的選擇。 而憑赫蘿的智慧,當然也會理解這方面的事情。為了在寇爾面前保住賢狼的威嚴,赫蘿似乎做著各種努力,而且就算沒這個必要,赫蘿也不可能幼稚到刻意踐踏寇爾的上進心。 到最後赫蘿只能夠在旁監視而已。做完早晨的禮拜後,赫蘿就一直像個奴婢似的陪著寇爾聽艾莉莎講課。 如果是像與「怪獸與魚尾巴亭」的招牌女孩那樣掀起拉鋸戰,赫蘿也能夠磨牙上陣,但面對像艾莉莎這樣的對手,赫蘿根本連站上擂台都有困難。因為艾莉莎對寇爾並沒有任何惡意,所以就算赫蘿再怎麼齜牙咧嘴,也只是小孩子在鬧脾氣而已。 對於自稱賢狼的赫蘿來說,這恐怕是令人難以忍受的窘境。 於是,她把這些不悅全發洩到了羅倫斯身上。 「那丫頭裝模作樣地一直炫耀知識,不管是去教會的路上,還是回程,一直對著寇爾小鬼傳教一些有的沒的。也沒想想是誰拯救了那個村落。是咱們耶!」 赫蘿一直抱怨個不停。此刻的赫蘿想必完全不在意合不合理,只顧一一吐出心中的怒意。 羅倫斯一邊隨口附和,一邊悠哉地眺望城鎮模樣。 「一個後到者竟然想要搶別人的地盤,太不可原諒了。話說回來,都是汝說要讓她借宿,事情才會變成這樣。汝有沒有在聽咱說話啊?」 赫蘿伸直背脊,像是打算沖上來咬掉羅倫斯的臉似的。面對這兇狠的氣勢,羅倫斯有些畏縮地回答說: 「有啊。」 羅倫斯原本准備接著說下去,但猶豫了一下子後,改變了念頭。 就算現在說出再合乎道理的話語,也只會火上加油而已。 赫蘿會這樣不可理喻地認真生起氣來,真的是極其罕見的事情。 深得赫蘿寵愛的寇爾,正在向其他女子學習。而且,打從在凱爾貝遇到那場騷動後,寇爾明明一直像在煩惱什麼的樣子,卻不肯與赫蘿商量,這也是赫蘿心中的隱憂之一。 直到昨天早上寇爾央求赫蘿陪他去教會,雖不知原因為何,但從教會回來後,寇爾似乎已經看開了。 看見寇爾心情好轉,赫蘿也非常直率地開心起來。赫蘿本人表示,因為旅行已經慢慢接近終點,所以有開心的事情發生就應該感到開心。不過,事實上應該是赫蘿確實很喜歡寇爾,才會這麼開心吧。 所以,羅倫斯明白赫蘿為何會沒來由地對艾莉莎這名闖入者發怒,但看見赫蘿的反應,羅倫斯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 激動不已的赫蘿立刻察覺到羅倫斯在笑,馬上抬頭盯著羅倫斯說: 「有什麼好笑?」 赫蘿嘴唇底下的銳利尖牙發出光芒,彷彿在說「如果回答得不好,就饒不了你」似的。 如果時間更早一些,特別是剛遇到赫蘿的那時候,別說是收起笑容,搞不好羅倫斯甚至會感到害怕。到了現在,就算看見宛若凶神惡煞的赫蘿,羅倫斯也能夠冷靜地應對。 「當然好笑啊。」 赫蘿沉默地繼續瞪著羅倫斯,羅倫斯牽起赫蘿的手,閃避就快撞上來的馬車。 「因為你這生氣方式實在不像賢狼應有的表現。」 赫蘿憤怒地想要甩開羅倫斯的手。 但是,羅倫斯稍微加重手掌的力道,所以赫蘿沒能成功甩開。 「好啦,別生氣、別生氣。」 羅倫斯的話語似乎適得其反,赫蘿仍舊孩子氣地試圖甩開羅倫斯的手。 為了閃開赫蘿的牙齒,所以羅倫斯只好松開手,然後把空出來的手放在赫蘿頭上說: 「我不是在嘲笑你。」 雖然赫蘿撥開羅倫斯的手瞪著羅倫斯,但羅倫斯又再次說道: 「我不是在嘲笑你。」 不久後,兩人抵達了港口區,視野也突然變得開闊起來。 船員和商行的卸貨工們似乎正好用完餐在休息,他們把卸下的貨物疊在港口上,坐在貨物堆旁談笑風生。 「不然是什麼?」 赫蘿一副已經搞不清楚自己為了什麼而生氣的模樣,勉強自己露出生氣表情。 也有可能赫蘿打從一開始就不知道自己在生什麼氣。 赫蘿會生氣,當然是因為寇爾被別人搶走的關系。 然而,如果是以往的赫蘿,絕對不會因為這點事就表現出像是有人搶走她最愛吃的蘋果一樣,升起這麼大的無名火。如果發現寇爾不再注意自己,赫蘿肯定會先坦率地接受事實,然後觀察整體狀況再採取合理的行動。在盡力補救後,寇爾還是不肯回頭的話,想必赫蘿會抱著「難免會發生這種事情」的心態很乾脆地死了心。 赫蘿死心的表現想必會完全合乎賢狼作風,而且毫不留戀,就像歷經風霜的孤高旅人會有的態度一樣。 羅倫斯的想法並非毫無根據。 羅倫斯之所以能夠繼續與赫蘿旅行,正是因為羅倫斯不顧面子地拚命向赫蘿伸出手。 對於與人類的關系,赫蘿總是主動退出的一方。 赫蘿強迫讓自己認為這麼做才是上策,也試圖以此證明自己可以孑然一身地活過來。但事實上赫蘿非常害怕寂寞,一點也不想這麼做。 的確,與羅倫斯互動時,赫蘿已不再戴起這張假面具。 羅倫斯希望讓赫蘿從束縛之中得到一些自由,所以願意大膽地這麼說: 「我覺得你可以不用勉強自己表現得像只賢狼。」 羅倫斯望著港口光景說道。赫蘿聽了,啞口無言地仰望羅倫斯。 不過,從赫蘿的表情能夠看出她並非聽不懂羅倫斯話語的意思,而像是隱藏已久的秘密被人揭穿似地大吃一驚。 「因為自己疼愛的寇爾快要被人搶走,所以拚命想要搶回來;這種行為確實有些愚蠢,但是……」 羅倫斯說到這裡時,赫蘿似乎總算找到生氣的症結點,不悅地別過臉去。 盡管如此,比說出的話更有說服力的耳朵和尾巴還是透露出赫蘿的心聲。 羅倫斯清楚說出心中的想法: 「其實你很想盡情地耍性子,對吧?」 赫蘿明顯驚訝地縮了一下身子。 赫蘿是個愛面子的人。 而且,比起面子,赫蘿更重視貫徹自己的作風。 其原因可能在於,盡管赫蘿口中說自己厭惡被尊稱為神明且受人崇拜,但事實上如果不再受人崇拜,又會覺得寂寞得快要喘不過氣來。說來說去,其實赫蘿是一隻個性認真又心地善良的狼,總會忍不住回應人們的期待。 到最後,盡管好幾百年來不斷接受赫蘿幫助的那些村民們露骨地表現出敵意,赫蘿還是沒有對他們展開反撲。 赫蘿的心地善良,責任心強又怕寂寞。 有這種個性的人,最容易笨拙地被自己圍起的柵欄限制住。 「事到如今,你就是公然吃醋,或像小孩子一樣大聲要求,也不會有人對你感到失望。這裡不是麥田啊,那些會瞻仰你的傢伙已經不存在了。」 羅倫斯停頓了一下,又繼續說: 「你可以不用勉強自己忍耐了吧?至少我根本不覺得你是什麼神明啊。」 一路以來羅倫斯已經看過太多赫蘿的醜態,事到如今還需要保持什麼形象呢? 不過,話雖如此,長年養成的習慣或價值觀還是沒那麼容易改變,而羅倫斯也明白這點。 就是面對羅倫斯,也是經過了好幾次大吵大鬧,赫蘿才肯坦率面對。 羅倫斯知道自己能做的事情有限。雖然力量薄弱,但羅倫斯希望至少能夠推赫蘿一把,幫助她踏出第一步,並牽著她陪她走最初的幾步路。 「所以,你就別憋著一股氣,也別遷怒到我身上吧。你可以表現得更坦率一點啊?這樣還比較像賢狼──」 羅倫斯本打算以開玩笑的口吻說完最後一句話,但看向赫蘿的瞬間,就這麼閉上了嘴巴。 羅倫斯看見赫蘿把兜帽壓得低低的,低著頭縮起肩膀。 「啊……」 赫蘿明明自尊心強又愛意氣用事,內心卻有柔弱的一面。對於羅倫斯說的這些話,說不定赫蘿早就思考過好幾百遍,而且這樣的可能性極高。 萬一赫蘿明知如此,還是想在羅倫斯面前做出遷怒於人的孩子氣表現呢? 恐怕羅倫斯說這些話完全適得其反。這樣反而會讓赫蘿覺得受傷。 雖然羅倫斯一張一合地動著嘴巴,但說不出任何話來。 看見赫蘿甚至停下了腳步,羅倫斯不禁背部冷汗直流。 畢竟四周還有人們的好奇目光。 羅倫斯帶著滿滿的悔意,繞到赫蘿前方低下頭。 他看著躲在兜帽底下、躲在亞麻色瀏海後方的赫蘿。 縮起身子且不停顫動肩膀的赫蘿,在兜帽底下不悅地等著羅倫斯看向她。 「遇到這麼點小狀況就害怕成這樣,還敢教訓人?」 盡管忍受得了挨赫蘿罵,如果看見赫蘿哭泣,還是會讓羅倫斯感到不知所措。 雖然這是世上大多數男人的通病,但赫蘿只要不高興,就會不客氣地拿這點攻擊他。 「哼。」 赫蘿推開羅倫斯走了出去。 掉以輕心且愚蠢的旅行商人只能夠追上去。 「不用汝提醒,咱也知道這些小事。」 羅倫斯差點就反唇相譏,但勉強吞下了話語。即便如此,羅倫斯最後還是忍不住反駁: 「……既然這樣,為什麼?」 「……為什麼?」 赫蘿再次停下腳步,並轉過身子說道。 看見羅倫斯說不出話來,赫蘿一邊逼近他,一邊說: 「既然這樣,為什麼不照自己想做的去做?應當拋開賢狼的尊嚴、智慧,拋開一切的一切,是嗎?」 兜帽底下投來的話語帶點挑釁的味道,琥珀色眼珠宛如熬煮過的葡萄酒般呈現火紅色。 「別看咱這樣,咱也是很謹慎的。不過,咱沒有那麼機靈,很難一下子表現得坦蕩蕩,一下子又表現得八面玲瓏。反正汝……」 說著,赫蘿在身後交握起雙手,眺望遠處。 「反正汝只會說對自己有利的話唄?」 「唔!」 羅倫斯感覺到一股怒氣穿過食道,就像喝下了滾燙熱水一樣。 他並不是抱著隨便說說的想法。羅倫斯只是覺得與其貫徹賢狼的作風而痛苦不堪,不如乾脆脫去賢狼的外皮。這是羅倫斯的真心話,他絕不會為了製造優勢而說謊。 所以,羅倫斯抓住赫蘿的手臂喝道: 「我怎麼可能這麼做!」 赫蘿回頭,用帶點紅色的琥珀色眼珠直直盯著羅倫斯。 赫蘿的眼神不是在開玩笑、不是在捉弄人、不是死了心,也不是猜忌。 「真的嗎?」 所以,赫蘿這句話是在做確認。 「真的。」 羅倫斯回答後,赫蘿像在讀著羅倫斯的內心想法一樣靜靜不動。 在那之後,赫蘿垂下眼瞼,蓋起大大的眼珠。那表情有些像是入睡時毫無防備的臉。 如果想讓對方閉上嘴巴,似乎只要自己閉上眼睛就行了。 當羅倫斯察覺到這般事實時,赫蘿已經睜開眼睛,並忽然笑了出來。 「汝果然很大膽。」 「咦?」 「汝告訴咱說,要咱坦率一點。這個時候說這句話……」 赫蘿迅速面向前方,臉上浮現顯得非常愉快的笑容。 「就代表汝是在鼓吹咱,是唄?」 赫蘿的眼睛立刻顯得壞心眼地泛起紅光。 「啊!」 羅倫斯腦中浮現了艾莉莎嚴肅地傳授教義,寇爾安靜但充滿熱誠地聆聽時,赫蘿不斷打岔的畫面。 「沒、沒有,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不然是什麼意思?」 羅倫斯說不出話來,並且忍不住用手按住額頭。 羅倫斯希望赫蘿能夠表現得坦率。他希望赫蘿不要勉強自己戴上假面具。話雖如此,但如果赫蘿太過任性,也會讓羅倫斯胃痛起來。這麼一來,赫蘿搞不好是對的,羅倫斯的確只是說些對自己有利的話。 不過,話說回來,羅倫斯為什麼要赫蘿不要勉強自己呢? 思考了這個問題後,羅倫斯發現心中早就已經有了答案。 「……比起勉強自己忍耐,你隨心所欲的時候……那個……」 羅倫斯隔了一拍,總算囁嚅道: 「比較好。」 下一秒鐘,赫蘿豎起指甲刺進羅倫斯的手背。 「汝剛剛故意換了說法,是唄?」 赫蘿總是會注意這種細節。 羅倫斯皺起眉頭,然後立刻放棄了掙扎。 如果不說出來,赫蘿就不會放過羅倫斯。 羅倫斯沮喪地俯視赫蘿,坦然說道: 「我覺得你表現坦率,又自由奔放的時候比較可愛。」 赫蘿臉上浮現心滿意足的笑容。 比起話語本身,赫蘿的表情更像是因為看見羅倫斯害羞的表情而開心。 「汝勉強自己的時候比較可愛吶。」 羅倫斯皺起鼻頭說: 「可比不上賢狼大人。」 「呵。」 赫蘿笑笑後,轉身面向前方。 赫蘿的腳步非常地輕盈。 「不管怎樣都是汝不好。」 赫蘿喃喃說道。 「咦?」 赫蘿帶點紅色的琥珀色雙瞳看向羅倫斯,看似壞心眼、卻又開心地仰望羅倫斯說: 「以後不管變成什麼樣子,咱都不用負責。」 羅倫斯准備反問時,感覺到一陣寒意爬上背脊。 「不……」 「呵。真是一隻大笨驢。不過……」 赫蘿愉快地大步走著。 羅倫斯急忙轉身,准備追上去時── 「漫長人生中,偶爾沖動一下也是好事唄。」 赫蘿隱約露出可愛的尖牙,一副心滿意足的模樣笑笑。 第十四卷 第三幕 來到馬店後,站到了好久不見的夥伴正前方。 夥伴本來一副嫌麻煩的模樣,把整顆頭塞進乾草飼料桶裡。後來,夥伴緩慢地抬起頭,並用瞪大到極限的圓滾滾黑色眼珠看向羅倫斯,還似乎有點不滿地「噗嚕」叫了一聲。 「它很勤快,但也因此吃了很多飼料。」 馬店老闆像在介紹愛馬般,以引以為傲的口吻這麼說,然後驕傲地笑笑。 馬屬於昂貴品。如果要寄放馬,最好是找一家會把馬兒視為己出來對待的馬店。 「就是因為這樣,害得我每次都要跟這傢伙展開一場拉鋸戰,看剩下的飼料還能夠讓它多走幾步路。」 「原來如此。那這樣,您在旅途中也能夠磨練交涉技巧囉。」 在連續好幾天的寒冷日子裡,如果遇到放晴的下午,任誰也會心情大好。 兩人因玩笑話而相視而笑後,羅倫斯告訴老闆幾天後就會出發,請老闆接下來不要把馬兒借給其他人。 「還有,也不需要喂太多飼料。」 「所以說,您打算在最後一天算錢時,挑剔馬兒變瘦了,對不對?」 老闆這麼說不知道是在開玩笑,還是為了避免遭人放冷箭而刻意擋起盾牌──或許兩者都是吧。羅倫斯輕輕揮揮手笑著說: 「剩下幾天就拜託您了。」 「沒問題。照顧一匹好馬是很愉快的事情。」 羅倫斯與老闆交談的這段時間,有好幾位客人來到馬店提出想要租馬,或表示想寄放馬兒一天。其中大部分的客人似乎都是熟客,小夥子們駕輕就熟地忙著接待。一般店家通常是老闆負責接待老顧客,第一次來店的客人則由小夥子負責,但馬店正好相反。依旅行的路線不同,有時馬兒可能會是保護主人性命的存在,所以對於第一次來到馬店寄放重要夥伴的客人,才更需要由老闆確實接待。只要取得客人的信任,之後不需大肆宣揚,客人也會再次光顧。 如同「十裡不同風,百裡不同俗」的道理,做生意的方式也各有不同。 「好了,比較重要的准備大概就這些而已吧。」 羅倫斯屈指做著確認時,赫蘿與馬兒面面相視。因為平常大多是在駕座上眺望馬兒,或許赫蘿是覺得與馬兒對望很新鮮也說不定。 馬兒似乎也對赫蘿有話想說,雙方一直互相凝視著。 馬店老闆笑著說赫蘿可能與馬兒在聊天,或許真是如此也說不定。 赫蘿總算從馬兒面前離開,並來到羅倫斯身旁後,羅倫斯試著詢問: 「你們剛剛在閒話家常啊?」 「唔?嗯,咱們方才在聊同樣身為被當成抵押品的對象真是辛苦,然後彼此互相安慰。」 旅行商人就算用壞了工具,也會修理好再使用,直到磨損殆盡時才會丟掉;食物就算再硬或發了黴,也會在勉強不會導致腹瀉之下吃進肚子裡。 以赫蘿的例子來說,一次的怨恨似乎能夠讓她說上一百次的怨言。 而且,這些所謂的怨恨,有些細數起來根本沒道理。 羅倫斯露出煩躁的表情後,赫蘿顯得開心地抱住羅倫斯的手。赫蘿表現出彷彿已經忘了寇爾的存在似的好心情。 「接下來還要做什麼?買糧食嗎?」 「糧食我已經安排好了。接下來還要買燃料、換錢,小刀應該也要拿去磨一磨比較好……好像沒有一件事會引起你的興趣。」 羅倫斯以為赫蘿會露出感到無趣的表情,但沒看見赫蘿有什麼特別的反應。羅倫斯也以為赫蘿會為了糧食的事情發脾氣,沒想到赫蘿也隨便帶過了話題。 不過,就算沒有刻意去采買,馬車上也已經堆滿了大量赫蘿的嗜好品。等到把這些東西放在平常坐的馬車上,愛馬看見堆高的貨物後,說不定會傻眼地叫一聲。 愛馬或許還會心想「我這位主人又得意忘形地采買了一堆東西了」。 「不過,要等到地圖寄來,決定好目的地後,才能去買燃料和換錢……你有什麼想去的地方嗎?」 「唔?嗯。咱本來是想到處走走來排遣時間,不過……」 說著,赫蘿看向羅倫斯且不停地轉動琥珀色眼珠,那機伶的模樣甚至顯得有些討人厭。 「還是回旅館重新站上前線唄。」 羅倫斯能夠理解赫蘿是故意這麼說,但掌握不到開玩笑的程度有多高;而艾莉莎也好不到哪裡去,因為艾莉莎有循規蹈矩的個性,所以要是受到赫蘿攻擊,很可能會燃起對抗心。 羅倫斯有些後悔自己太多嘴了,但赫蘿臉上浮現與方才完全變了個樣的爽朗表情。 看見這般表情後,又讓羅倫斯覺得無所謂了,或許這也是一種病態。 不過,在事態還沒惡化之前,應該先提醒一下寇爾才好。 羅倫斯這麼心想時,赫蘿伸直背脊拉扯羅倫斯的耳朵說: 「汝打算阻礙咱的專情表現嗎?」 看來,狼這種動物似乎出乎意料地固執呢。 回到旅館後,跟在赫蘿後頭走上樓時,看見赫蘿的尾巴前端若隱若現地露出外套下襬。赫蘿心情一好或興奮時,就會忍不住這個樣。變回巨狼模樣時,或許能夠輕松掩飾這些反應,但保持嬌小身軀時,就會真實地呈現出來。看著赫蘿健步如飛地爬上最後幾階階梯,羅倫斯感到疲憊地嘆了口氣。 雖然羅倫斯不覺得自己的想法或所說的話有錯,但還是忍不住感到不安。或許赫蘿就是故意要讓羅倫斯不安,但不管怎麼說,艾莉莎給人的印象是那麼地頑固,讓羅倫斯忍不住擔心起來。 還是說,在旁人眼中,羅倫斯與赫蘿的關系就是顯得如此岌岌可危呢? 在行商生活中,認為只有自己不會有事的人總會出事,他應該已經明白這一點才對啊。 羅倫斯雙手抱胸地走在走廊上,忍不住胡思亂想起來。 赫蘿已迅速走去,並伸出手准備開門。 這時,赫蘿那帶著娛樂氣氛、顯得開心的表情,忽然從臉上消失了。 「怎麼了?」 羅倫斯這麼詢問的同時,樓下傳來了搭腔聲: 「羅倫斯先生。」 羅倫斯回頭一看,發現是魯.羅瓦站在樓下。 赫蘿露出像是玩樂到一半被打斷似的掃興表情,准備走回羅倫斯身邊,但羅倫斯以手勢制止了她。 羅倫斯看見魯.羅瓦臉上清楚寫著「希望您單獨下來」。 「你先回去吧。」 在這方面的觀察力,赫蘿與身經百戰的商人沒什麼兩樣。 所以赫蘿雖然露出顯得有些不滿的表情,但最後還是順從地點了點頭。 「速戰速決。」 赫蘿只丟下這句話,然後向右轉過身子。不知道是因為滿腦子想著寇爾與艾莉莎的事情,還是變得比較信任羅倫斯一些,赫蘿沒有投來「汝單獨行動沒問題嗎?」之類的挖苦眼神。羅倫斯思考著這件事情走下樓梯。 魯.羅瓦一副過意不去的模樣,脫帽行了一個禮。 遠處傳來關上房門的聲音。羅倫斯一邊感受那顯得有些落寞的關門聲,一邊切入話題說:「您找我有什麼事呢?」 「是的,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情……」 說著,魯.羅瓦指向更下面一層樓。他的意思應該是「希望在樓下的酒吧談事情」。 羅倫斯沒什麼理由拒絕,於是跟在魯.羅瓦的後頭走去。與赫蘿一起走在走廊或階梯上時,不會發出任何聲響,與魯.羅瓦走在一起時,卻會嘎吱嘎吱響個不停。 羅倫斯不禁心想,國王之所以都長得肥胖,肯定是為了靠外表來增加存在感。 畢竟時間還早,一樓的酒吧裡幾乎不見什麼人影。只看見在靠近入口處的角落桌位上,有兩名看似旅人的男子一副難喝極了的模樣一邊喝酒,一邊不知道在低聲細語什麼。 羅倫斯兩人選了距離兩名男子最遠、擺設在最裡面位置的桌子坐了下來後,向旅館老闆點了兩杯葡萄酒。 老闆的態度親切得甚至教人覺得惡心。雖然魯.羅瓦足足來回看了老闆與羅倫斯三次,但沒有多問什麼。魯.羅瓦注視著桌上倒得滿滿的葡萄酒杯好一會兒,一直悶不吭聲。 等到羅倫斯喝了三口葡萄酒後,魯.羅瓦才總算開口: 「您認識德林商行是嗎?」 魯.羅瓦一副像是挨了罵的模樣坐在桌前縮著身子。不僅如此,魯.羅瓦還懦弱地抬高視線看著羅倫斯。明明如此,那詢問的口吻卻帶有一絲強硬。 如果這一切舉止都是經過設計,魯.羅瓦這名人物可說相當了得。 而且,羅倫斯也相信魯.羅瓦的一切舉止都是經過設計。 一旦咬住了,便死也不鬆口。 為了演一場如此悲壯的戲,魯.羅瓦的舉止再自然不過了。 「您在跟蹤人嗎?」 羅倫斯喝下第四口酒,並放下酒杯,看著不知道在記帳還是寫什麼記錄的老闆,輕輕說道。 在阿洛德的旅館前方偶然遇到魯茲.埃林基之後,羅倫斯感覺到好像有人躲進小巷子裡。如果不是羅倫斯多心,那個人就會是眼前的魯.羅瓦。 「是的。不過,我是在跟蹤埃林基卿。」 雖然羅倫斯暫且點了點頭做出回應,但完全不知道魯.羅瓦的話語能夠相信幾分。 因為羅倫斯知道魯.羅瓦的來歷並不簡單,並且企圖得到沉睡在原本由艾莉莎所掌管的教會地下室、記載著異教眾神傳說的書籍。 羅倫斯曾經解救過特列歐村,所以就算魯.羅瓦抱著只要拉攏羅倫斯,或許能夠利用這點讓艾莉莎鬆口的打算,也不足為奇。 「方便請教原因嗎?」 聽到羅倫斯的詢問,魯.羅瓦緊張地吞下一口口水後,回答: 「因為我想借錢。」 聽到魯.羅瓦如此直接的話語,羅倫斯不禁有些驚訝地注視著魯.羅瓦。 魯.羅瓦非常懂得拿捏緩急輕重。 羅倫斯忍不住有些懦弱地心想「早知道就該帶赫蘿一起來」。 「我在跟蹤埃林基卿想找一個機會跟他借錢時,恰巧撞見了兩位相遇的場面。」 羅倫斯為了思考其他事情,而暫時保留魯.羅瓦的話語。 魯.羅瓦是想要拜託羅倫斯,代他向德林商行開口。 「那裡是一家很難搞的商行。如果要跟他們借錢……」 聽到羅倫斯刻意說得含糊的話語後,魯.羅瓦一副彷彿在說「那當然」似的模樣點點頭說: 「這點我很清楚。我偶爾也會來到雷諾斯做生意,也自認非常理解那家商行是一家什麼樣的商行。」 話說回來,魯.羅瓦本來就會與像費隆那樣有些可疑的店家談生意。 羅倫斯說這些話,想必就像對聖人在說教一樣毫無意義。 然後,魯.羅瓦果然說出預料中的話語: 「不過,可能的話,我希望向他們那種對象借錢。」 「那種對象?」 「是的。一個不在意政治信念,也不會受到信仰心影響,只追求利益的對象。我一定要跟這種對象借錢。當然了……」 這時魯.羅瓦第一次顯得笨拙地露出笑容,喝了口葡萄酒。 羅倫斯不禁心想,這個男人肯定經常站在磨得光亮的黃銅制鏡子前面,不斷地訓練自己的言行舉止。 「如果有不過問任何事,就願意以千枚銀幣為單位借錢給人的對象,就另當別論了。」 可能是魯.羅瓦的臉太大了,使得眼睛看起來特別地小。 雖然這般外表有時會給人像是無辜小動物的印象,但此刻看起來卻像一隻冷血地捕捉獵物的昆蟲。 魯.羅瓦口中說的千枚銀幣,想必只是隨便舉個例子罷了。 從他的口吻聽來,羅倫斯實在不覺得千枚銀幣就足以打發。 「我確實與德林商行有數面之緣,但仍未取得對方的信任到能夠介紹可疑交易的程度──」 「我會付給您三百枚崔尼銀幣的酬勞。」 魯.羅瓦簡短地說道,然後緊緊抿著嘴唇。 羅倫斯想要反駁些什麼,但最後只是微微張著嘴巴,什麼話也沒說。 羅倫斯覺得,對於他能夠立刻提出來的反駁意見,魯.羅瓦似乎都已經准備好了答案。 三百枚崔尼銀幣的酬勞,是魯.羅瓦有自信打動羅倫斯的金額。 羅倫斯思考了一會兒後,這麼說: 「我已經不做為了錢,而不顧性命危險的事情了。」 如果隨便介紹人給德林商行那樣的對象,萬一出了事,光是想像那種下場,就讓羅倫斯感到憂郁。 這不是金額多寡的問題。 羅倫斯正言厲色地這麼告訴魯.羅瓦後,聰明的商人立刻提示了其他選擇。 「我聽費隆先生說您打算前往北方。」 「唔!」 說著,羅倫斯看向了天花板,而這個動作已決定了勝負。 羅倫斯緩緩從天花板上移回視線時,魯.羅瓦臉上已浮現像是賭徒為了愚蠢小事打賭,最後賭贏了的表情。 「有一句鎖鏈工匠常說的話。所謂的鎖鏈,就是最脆弱的地方最具有力量。」 魯.羅瓦就是因為這樣,才會在旅館等待羅倫斯兩人回來。 趁著羅倫斯與赫蘿外出的這段時間,魯.羅瓦想必已經鎖定艾莉莎與寇爾為目標,從兩人口中打聽出各種情報。在魯.羅瓦這樣的男子面前,就算兩人善解人意地保持沉默,也不可能守得住秘密。 還有,艾莉莎與寇爾兩人對魯.羅瓦肯定不會抱著太大的戒心。 彷彿在證明羅倫斯這般猜測是正確似的,魯.羅瓦四平八穩地開口: 「我敢說,凡是對北方地區有強烈情感的人,都將願意在我打算做的事情上助一臂之力。」 一般做生意時,很難聽到像魯.羅瓦這樣顯得極度迂迴的說法。魯.羅瓦的表現簡直就像只憑靠語言搧動聽眾,好推翻巨大勢力的叛軍首謀。 魯.羅瓦把原本縮在桌底下的大手壓在桌面上,並雙手交叉。那圓滾滾的手看起來就像等著燒烤的面團一樣。 這裡八成是點著了火的烤爐內部。 羅倫斯提醒自己必須小心注意,至少也要避免事後因為後悔而滿臉紅脹。 「您要借錢……是打算買什麼嗎?」 魯.羅瓦最想從羅倫斯口中聽到的,應該就是這句問句。 這句話代表著魯.羅瓦已成功地把羅倫斯拉到了交涉舞台上。 魯.羅瓦露出微笑後,肥肉與肥肉之間的凹痕在其臉上形成深深的陰影。 「禁書。」 簡短的字眼讓羅倫斯的腦袋變得極度冷靜。 「我打算買記載了禁制技術的禁書。」 眼前這名書商,會在專門供應物資給傭兵們的費隆雜貨商出入。 而且,他曾經與特列歐村的弗蘭茲祭司那般傑出人物交易過,目前正死纏爛打地想要得到弗蘭茲祭司的藏書。雖然慾望強烈,但很忠實於慾望,也表現得很坦率。 羅倫斯不覺得魯.羅瓦是為了愛面子或在開玩笑,也不覺得會是無聊的詐騙。 羅倫斯反問: 「是煉金術嗎?」 魯.羅瓦的視線仍牢牢地注視著羅倫斯,然後左右轉動粗大的脖子否定: 「是礦山挖掘技術。」 如果比喻成玩牌,此刻是不管羅倫斯手上的牌是好是壞,都必須丟出牌一決勝負的瞬間。 「如果讓德堡商行得到這本禁書,應該會造成您的困擾吧。」 羅倫斯聽說過在造船或冶金領域上,時而會出現具有革命性的知識。據說這些知識會顛覆過去的一切常識,讓不可能變成可能。知識是武器,也是具有魔法的咒語。只要能夠得到知識,小小的沙丁魚甚至都可能變成巨鯊。 因此,記載這類技術的書籍或技術者的智慧不一定都會拿來使用,有時候還會隱藏起來或遭到銷毀。這是為什麼呢?因為雖然優秀國王的腦袋會永遠與王冠同在,但知識就像棉絮般會飄向任何地方。 至於礦山挖掘技術,是一種能夠讓特定集團直接得到莫大利益的技術,這類知識更是有這樣的傾向。 羅倫斯當然能夠懷疑魯.羅瓦是在說謊。 但是,萬一魯.羅瓦所言屬實,而且記載在那本禁書上的技術又十分具有革命性的話,如此珍貴的技術落入德堡商行手中,將會釀成慘不忍睹的悲劇。 北方地區的居民當中,和住在森林和高山的淳樸住民相比,想必只有喜愛鋪上長絨毛地毯的宅邸的人們,會樂於見到這般事態。 而赫蘿是會想要在故鄉森林裡陽光燦爛的地方午睡的居民。 此刻萬萬不得焦急。 這麼告訴自己後,羅倫斯開口說:「可以請您說得詳細一點嗎?」 「我會等待您的答覆。」 魯.羅瓦像在勉強壓扁裝滿葡萄酒的皮袋似地行了一個禮後,離開了旅館的酒吧。 只留下兩只葡萄酒剩了一半以上的酒杯,以及羅倫斯。 發現只剩下羅倫斯一人後,旅館老闆不時投以視線,但羅倫斯沒理會他,而是仰望天花板。 反芻過魯.羅瓦的話語後,羅倫斯不覺得當中有詐。 流入雷諾斯的河川有兩條源流,其中一條連接到德堡商行總部,另一條連接到普羅亞尼的東北地區。魯.羅瓦表示那本禁書目前在普羅亞尼東北地區某城鎮的商行裡。羅倫斯沒有詢問是哪家商行。因為他知道就算詢問了,也不會有哪個笨蛋會說出來。 取而代之地,羅倫斯詢問了魯.羅瓦為何禁書會在那家商行裡。 魯.羅瓦回答時先以「有一所古老的修道院」作為開場白。 十幾年前,這所擁有兩百年歷史的修道院受到雷擊而慘遭祝融。不過,有位領主聽到修道院日常的虔誠表現後,決定重建。進行重建之際,除去瓦礫堆後,發現了通往連修道院院長也不知情的地下室入口,並從地下室裡取出滿坑滿谷的藏書。藏書大多以古代文字撰寫,別說是領主派來負責重建工作的執行官,就連博學多聞的修道士們也無法解讀內容。最後從遠方請來擁有博士名號的人們進行鑑定後,查出了許多藏書的真面目。 然而,當中還是有內容無法解析的藏書。這些藏書幾乎都是以灼熱沙漠國家所使用的語文撰寫,其中幾本的文字還非常古老。想要解讀出這些藏書內容勢必會非常耗費工夫,而且看見不熟悉的灼熱沙漠國家文字,本來就會讓他們覺得心裡毛毛的。就算成功翻譯出內容,萬一那本書上記載著不得了的事,修道院的權威將一落千丈。 或許是受到這種消極想法的影響,最後領主以補貼重建資金為由,把這些藏書賣給了一些好事之徒。賣出藏書之際,執行官因完全看不懂文字,所以依樣畫葫蘆地寫下標題,整理成目錄。 又經過了幾年時間,領主因為過度投入於對於修道院和教會的捐贈行為而傾家蕩產時,有一家商行從領主的寶物庫帶出了幾件稀奇寶物抵債。在一一將這些寶物分類時,發現了記錄藏書的目錄。這家商行想到雖然這本目錄對他們來說毫無價值可言,但或許書商們會瞭解其價值。 就這樣商行找到了魯.羅瓦尋求意見。 說到南方地區的書商們有多麼博學多聞,根本不是博士們能夠相比。針對難以解讀的文物,博士們必須一項一項地仔細閱讀厚重的書本,但商人們只要知道標題和內容概要就已足夠。如果說博士們知道一百年分的文物內容,商人們就會知道一千年分的文物標題。 魯.羅瓦在這本目錄中發現了禁書,並當場買下那張羊皮紙,然後盡可能大范圍撒網搜尋。 然後,終於撈到了分散在世上的其中一本禁書。 因為刻意用沒人看得懂的文字撰寫,那本書得以保留下來,那同時也是會招來災難的技術書。如果不知道內容是什麼,就算是愚弄教皇的繪畫,也可能放在樞機卿家中作裝飾。 魯.羅瓦表示他不知道這本技術書流落到最後所流入的那家商行,是否發現了該書價值。從其口吻聽起來,似乎期望著那家商行不要發現。 不過,雖然魯.羅瓦看起來像是很容易得意忘形的人,但也抱持非常具有現實性的觀點。 也就是說,魯.羅瓦認為他現在發現了該書價值,就算商行沒有發現,不久的將來應該也會有其他人察覺。 既然魯.羅瓦透過無數人收集了情報,想必至少有多上一倍的人知道魯.羅瓦在尋找那本書。敏感度高的商人如果聽到這個話題,一定會認為這當中藏有什麼玄機。 如果沒有人尋求,就是掉在路邊的黃金,也不會有人發現。 然而,如果有人尋求,就是不存在這世上的東西,也會找得到。 魯.羅瓦另外還坦承原本打算向費隆借錢。 到了現在,羅倫斯也猜得出魯.羅瓦借不到錢的原因。 如同怪獸與魚尾巴亭為了投機而囤積滿山貨物,費隆也採取了同樣的行動。因為這樣,所以費隆甚至沒辦法借出商行的一間房間讓艾莉莎過夜。倘若費隆采買了多到不僅倉庫,連房間也塞得滿滿的大量貨物,手頭不可能寬松到還能夠借出巨額現金,如果還有多餘的錢能夠借人,也會用來采買更多貨物才對。 「是可以認為一切都太湊巧,而這樣也比較省事……」 羅倫斯嘀咕著,好讓自己轉換思緒。 只是介紹德林商行就能夠賺到三百枚銀幣,照理說根本沒什麼好猶豫。 然而,羅倫斯之所以沒能夠立刻從桌上起身行動,當然是因為有讓他猶豫的原因。 那就是誰也不敢保證魯.羅瓦沒有與德堡商行串通。就算沒有串通,如果他覬覦的書本到手後,馬上以技術書的名義賣出,說不定也會對北方地區造成負面影響。 也就是說,如果技術書是在沒被發現內容之下,被收藏在某個好事者的書櫃裡,或許應該讓這狀況維持下去。 然而,萬一魯.羅瓦的期望落空,擁有技術書的商行已經開始著手翻譯,並且發現該書內容的價值,那會變成什麼狀況呢?這種想法絕不會太離譜,也不是完全不可能。書本到手後,不可能不在意書本內容。假設那本書還沒被翻譯,最有可能的狀況,就是因為要翻譯的書實在過多。 這麼一來,除非不相信魯.羅瓦的話語,否則就應該盡可能地提供協助。 然而,問題不只有這點而已。 如果羅倫斯為魯.羅瓦與德林商行牽線,就等於願意擔保魯.羅瓦這名人物的信用。所謂介紹,就是介紹人願意保證被介紹人是值得信任的人物。萬一被介紹人是抱著想要讓德林商行不利的企圖,想必追究責任時也會波及到身為介紹人的羅倫斯。羅倫斯連想都不敢想惹火德林商行會是什麼狀況。 假設羅倫斯接受了魯.羅瓦的提議,就必須盯著魯.羅瓦以免他做出不該做的事情。像是帶著錢逃跑這種常見戲碼,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發生。 這麼一來,羅倫斯肯定必須分配相當多時間在這件事情上面。 羅倫斯現階段還不知道哪個城鎮的哪家商行擁有技術書。盡管如此,還是猜想得到不可能是小型城鎮的小型商行,所以地點應該會在大規模的城鎮。如此一來,搭乘馬車至少要花費十天以上的時間。以可能性來說,說不定位於單程就要花費將近二十天時間的普羅尼亞王都。這樣羅倫斯可能必須浪費一個月,甚至是兩個月的時間。 到那時候,想必已經過了冬季最冷時期,並且迎接新的一年到來。 世上一切事物會蘇醒過來,四處的水車也會隨著融雪水開始轉動。 羅倫斯也是年復一年地過活的旅行商人。他不是能夠不分季節悠哉生活的貴族。師父傳承給羅倫斯的行商路線,走上一圈正好花上一年時間,可說搭配得極具藝術性。羅倫斯之所以能夠發狂地幫忙赫蘿尋找約伊茲,正是因為時間正好跨過世間運作變得遲鈍的冬季。 為了赫蘿,羅倫斯願意舍棄一切。 盡管這麼想,但他還是有充分的理由沒辦法實行。 羅倫斯是一個旅行商人,羅倫斯所下的決定並非只會影響他一人。 好比說,有些村落因為受到陡峭岩山的影響,每年過冬都像在走鋼索一樣危險,如果羅倫斯沒有拜訪這些村落,村民們就真的必須吃岩石上的苔蘚充飢了。 就是因為有這樣的地方,才會需要有旅行商人的存在。 羅倫斯多浪費一個月的時間,就等於要村民們等上一個月才能夠等到食物運來。 這導出了一個結論,那就是在即將找到約伊茲的這個時候,羅倫斯必須與赫蘿分離。 「……」 羅倫斯閉上眼睛,再次慢慢地思考。 羅倫斯與赫蘿的約定是,帶赫蘿到約伊茲去。 以及,分手時必須面帶笑容道別。 兩人的約定絕非排除一切會讓赫蘿的故鄉陷入危機的可能性。相信赫蘿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情。 羅倫斯連同葡萄酒吞下嘆息後,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對於德堡商行的企圖充耳不聞的攸葛曾說:一旦知情,就會想淌渾水。如果知情後什麼也做不了的話,還不如不知情比較心安。 這是非常正確的理論。 與赫蘿一起時明明不會在意,自己爬上樓梯時的嘎吱聲響卻讓人覺得極度厭煩。羅倫斯知道自己的表情肯定也像樓梯一樣扭曲變形。 羅倫斯自嘲地一邊這麼想,一邊站到房門前。 只是稍微做了一下深呼吸後,羅倫斯沒有遲疑地打開房門,並同時准備開口說話。 羅倫斯張開的嘴巴之所以就這麼僵著不動,是因為不太能夠理解眼前的光景是怎麼回事。 「……你們在做什麼?」 聽到羅倫斯的詢問後,赫蘿與艾莉莎只瞥了羅倫斯一眼。 只有寇爾露出水汪汪的可憐眼神看向羅倫斯,並向羅倫斯發出求救訊號。 「不要轉頭亂看。」 赫蘿用手按住寇爾的頭,讓寇爾面向前方。赫蘿站在寇爾正後方,手上拿著平常用來梳理自己尾巴的梳子,梳著寇爾那乾燥蓬鬆的頭發。看見寇爾身上用毛毯裹住頸部以下的部位,羅倫斯不禁心想「接下來該不會是打算替寇爾剪頭發吧」。 艾莉莎在稍微偏離兩人的牆邊,看著手邊做著針線活。從寇爾用毛毯裹住身體這點看來,艾莉莎應該是在縫寇爾的外套。艾莉莎的動作仔細且熟練,時而還會拉扯布料做確認,完全看不出手上拿著的是平常那件破外套。 想必是因為寇爾的窮酸模樣讓赫蘿與艾莉莎兩人看不下去,所以出於好意地幫寇爾打理一番。不過,這般光景讓羅倫斯感到似曾相識。 那是在怪獸與魚尾巴亭發生過的事情。 羅倫斯想起自己曾經被夾在招牌女孩與赫蘿之間。 「嗯。只是梳理整齊而已,感覺就像變了個人似地。」 總是灰頭土臉的寇爾,確實變得清爽幾分。赫蘿露出得意洋洋的表情,一副彷彿在說「了不起唄」似的模樣挺起胸膛。 然而,接著開口說話的不是寇爾,而是艾莉莎。 「睡一覺起來就會改變的東西,沒什麼太大意義。」 這句話非常符合向神明求得真理,再向大眾傳播善念的聖職者作風。 虔誠的艾莉莎手上拿著已經縫補好的外套。雖然艾莉莎跟平常一樣面無表情,但從其嘆息方式看得出來顯得有些滿足。 艾莉莎把縫補好的外套遞給寇爾後,寇爾戰戰兢兢地接過外套,並穿在身上。 「……」 兩人都沉默不語。 一個是看見變得牢固得不像自己的外套,而感到驚訝的寇爾,另一個則是露出一臉索然無味的赫蘿。 「再上等的美酒,如果一直裝在老舊皮袋裡,也會因為破洞而漏了出來。打扮得光鮮亮麗並不重要,而是該盡可能地讓皮袋變得牢固。」 如艾莉莎所說,外套只是仔細縫補過而已,就讓寇爾從顯得可疑的窮酸流浪學生,搖身變成同樣看似貧窮,卻積極優秀的商行小夥子。 「如果一直保持一頭蓬鬆亂發當然不好,但我想表達的是,發型比服裝更容易改變。然後,與言行舉止相比,服裝也是容易改變的東西。用字遣詞或是禮節才是應該優先注重的。不過,如果與堅定的信仰心相比,這些東西也會變成像波浪一樣搖蕩不定。但這點應該沒什麼好擔心。」 艾莉莎彷彿在朗讀聖經內容似地說道,直到說到最後一句,她才向寇爾露出溫和微笑。赫蘿依舊退縮地說不出話來。寇爾的處境之所以如此尷尬,肯定是赫蘿一回到房間,就立刻提出艾莉莎最敏感的「禮儀沒什麼重要」之類的主張。 赫蘿本性喜愛悠哉,以她的觀點來看,頂多只要梳理毛發就足夠了,如果還要講究些什麼,在赫蘿眼中就是裝模作樣。嚴格說起來,羅倫斯也是重視實用性的人,所以就日常生活來說,羅倫斯願意投赫蘿的意見一票。 不過,如果不整齊的外表會讓做生意吃虧,要羅倫斯花多少工夫在外表上都願意。羅倫斯之所以一直沒有管寇爾的外表,說實話是因為寇爾不是他的徒弟,也沒有參與生意。 就這點來說,艾莉莎是希望幫助眾生的信仰神僕,並且把甚至可說是多管閒事的助人行為視為本分。赫蘿完全處於下風。 羅倫斯一副感到疲憊的模樣露出苦笑,把不久前的憂郁都忘了。 然後,羅倫斯准備向下不了台的赫蘿搭腔。 就在這個瞬間,寇爾回過頭看向赫蘿。 「這是第一次有人幫我梳頭發。」 寇爾顯得有些難為情地靦腆笑著。 「真的很舒服。」 聽到這些話的赫蘿瞪大了眼睛,然後比寇爾更加難為情地笑了出來。連寇爾都忍不住貼心地這麼說,可見這場競賽赫蘿是徹徹底底地輸給了艾莉莎。 「嗯,是嗎?那每次念書被罵得太難過時,都要記得這麼說。」 赫蘿這番嘲諷的發言,讓個性死板的艾莉莎臉色略顯不悅,但聽在羅倫斯耳裡,卻像是到最後還死不認輸的逞強之言。從赫蘿說完話後咯咯笑個不停的表現,也明顯看得出赫蘿確實是這種心情。 赫蘿毫不客氣地盯著寇爾那件縫補過的外套看,然後補上一句:「不過……」 「寇爾小鬼應該能夠變成一個好雄性。」 「如果願意好好聽我的課,你說的話一定會成真。」 艾莉莎意外地孩子氣,連小小的反擊機會也不肯放過。不過,在孩子氣的表現上,赫蘿可不允許有人超越她。 赫蘿伸出舌頭,對艾莉莎做了個鬼臉。 看見赫蘿如此幼稚的舉動,與其說生氣,艾莉莎似乎是感到驚訝。寇爾嘻嘻笑個不停,看得出來寇爾在心情上與赫蘿非常相近。 不過,寇爾是個懂得思考現實面的人,而且羅倫斯也認為寇爾應該踏實一點。如果顧慮到現實面,比起聽赫蘿的話,跟著艾莉莎才是正確選擇。 羅倫斯思及於此,忽然瞥見赫蘿的笑臉浮現有些落寞的神情。那是他很熟悉的賢狼表情,也像是在心中對著自己說與羅倫斯同樣話語的表情。 在受到羅倫斯的話語鼓勵下,赫蘿抱著凡事都要嘗試看看的心態立即豁出去地表現任性,但赫蘿似乎還是有些放不開。 想成為暴君需要與生俱來的才能。 既然如此,身為一介旅行商人的羅倫斯會如此現實,也沒什麼不對。 或許是聽到了羅倫斯心中的推託之詞── 赫蘿像是要切換思緒似地用力挺起耳朵,然後轉身面向羅倫斯。 「那麼,這邊的大笨驢這次聽來了什麼樣的話題啊?」 赫蘿說出這句話時,臉上已看不到一絲落寞。真不愧是賢狼,能夠如此地堅強。不過,也可能是赫蘿知道有人確實瞭解其軟弱之處,所以有一種安心感,而這點羅倫斯也一樣。從羅倫斯散發出來的氛圍,想必赫蘿大概也猜到了話題方向。 赫蘿帶有紅色的琥珀色眼珠看著羅倫斯,那眼珠比平常更加美麗。 「一個只能說是神明所指引的棘手話題。」 羅倫斯有些誇張地說道,赫蘿表現得更誇張地一邊看著艾莉莎,一邊這麼說: 「如果真是如此,那這位神明還真是壞心眼吶。」 雖然寇爾的笑臉顯得有些僵硬,但艾莉莎並非普通的女孩。 艾莉莎一副宛如徐風吹過似的模樣,輕輕帶過赫蘿的話語,顯得滿不在乎地靜靜說: 「只有在心靈貧瘠時,才會有這種想法。」 羅倫斯似乎聽見了赫蘿尾巴膨脹起來的聲音。 看著倔強的兩人,羅倫斯不禁微笑。他介入兩人說:「我方便插嘴說話嗎?」 羅倫斯在也摻雜自己的意見下,轉述完魯.羅瓦的話語後,略顯沉重的沉默氣氛降臨房間。 而帶來這般沉默氣氛的主要人物,當然是赫蘿。 「我們是能夠參與這件事情。但是,這麼一來,時間就會不夠。到時候你必須自己一人前往約伊茲。」 有賢狼之名的赫蘿苦於回答。 對赫蘿而言,如果接受了魯.羅瓦的提議,就能夠排除最壞的可能性,而確認這件事情的真假後,也能夠比較安心。但是,取而代之地,她將會沒有時間與羅倫斯一同前往北方。 相反地,如果不理會魯.羅瓦的提議,就能夠照原定計畫前往北方,但會留下顧慮,而這般顧慮萬一化成了形體,說不定真會招來災厄。不僅如此,此刻也預料得到將會抱持「早知道當初就該接受提議」的苦悶心情。 赫蘿比任何人都痛恨時光無法倒流的事實。赫蘿沒有看向羅倫斯,而是緊鎖眉頭地一直看著地板。 說起來,不過是要不要一同前往某個地方的問題。盡管如此,為了實現與赫蘿的約定,羅倫斯還是做了許多努力。 赫蘿之所以不看向羅倫斯,或許是覺得看了羅倫斯,就會影響答案吧。身為賢狼,必須不受情感干涉地冷靜思考──赫蘿彷彿意氣用事地抱持這般信念似的,堅持不看羅倫斯一眼。 雖然羅倫斯很想向赫蘿搭腔,但又堅持必須由赫蘿做出結論。 而且,如果是由赫蘿做出結論,羅倫斯早就看出了赫蘿的答案。或許應該說羅倫斯相信赫蘿一定會說出如他所想的答案。 所以,看見赫蘿嘆了口氣抬起頭時,羅倫斯不禁瞬間感到一片混亂。 「當然只能夠取有收獲的一方唄。」 赫蘿露出有些疲憊的笑臉,語調也十分乾脆。 那是羅倫斯看過好幾次的賢狼表情。 驚訝過後,羅倫斯心中湧起幾絲怒氣,而沒多思考就開口: 「所以說──」 然而,羅倫斯在說下去之前,被赫蘿的嚴厲目光制止了。 下一秒鐘,赫蘿緩和了表情。那表情像是在說「咱當然很想跟汝一起去約伊茲」。 「咱跟汝的約定是帶咱到約伊茲去。只要汝能夠確實指引路線,咱願意當作已經完成合約。至於能否與汝一起去約伊茲,不過是感受上的問題罷了。」 相對地,魯.羅瓦的提議是極具現實性的問題。 就算不是賢狼,只要是個成熟大人,就不應該受到自身暫時性的感傷影響,而採取合理行動才對。 這是完全正確的觀念,也是羅倫斯平常行商時會提醒自己的地方。 盡管如此,赫蘿的話語還是讓羅倫斯深受打擊。因為對羅倫斯而言,這正是感受上的問題。 「而且,不是還有一件事沒說嗎?」 「還有一件事?」 羅倫斯反問時,赫蘿瞥了寇爾與艾莉莎一眼後,顯得有些開心地說:「喏!就那件事啊。」 「咱還欠汝錢。汝還記得嗎?那時候汝一副氣勢洶洶的樣子,說什麼就是追到世界盡頭,也要追到咱把錢討回來。真是利慾薰心的商人吶。」 寇爾與艾莉莎原本難以分辨赫蘿的話語真假,然而看到羅倫斯苦澀不已的表情後,兩人不禁同時大吃一驚。 而羅倫斯老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你這個人實在是……」 驚訝過後,艾莉莎浮現了憤怒與輕蔑交加的神色。 不管理由再特殊,以債務束縛人的自由都是罪大惡極的行為。 而束縛的對象還是自己親近的人,這更是罪加一等。想必在艾莉莎眼中,羅倫斯已成了無可救藥的守財奴。 「不,這是有原因的……」 「嗯。不過,只要汝願意以這次賺來的錢當作已還清欠債,相信那邊那個死腦筋,還有死腦筋的神明也會原諒汝唄。」 聽到赫蘿這麼說,艾莉莎顯得不滿地看向赫蘿。 然而,看見赫蘿開心地咧齒而笑後,艾莉莎似乎也不想再多說什麼了。 艾莉莎像是傻了眼似地嘆了口氣,還祈禱說:「神啊!請原諒我的無力。」 「就這麼決定唄。距離再近,坐馬車也要花上十天左右,是嗎?不過,馬車上有那麼多酒和食物,應該能夠開心度過唄。」 赫蘿看向木窗,優哉游哉地這麼說。 看著赫蘿的表現,羅倫斯只能吞下話語。 赫蘿是真心認為只要有飯菜和酒,就算在抵達約伊茲之前分離,也能夠以笑臉面對嗎?羅倫斯很想這麼詢問赫蘿,但他知道就算問了,也於事無補。 對赫蘿來說,她並不在乎能否與羅倫斯一同前往約伊茲,這只是感傷不感傷的事情罷了。 更重要的是,無論任何時候赫蘿都能夠笑著道別。 ‌誰叫赫蘿早已習慣勉強自己露出笑容。 「喏!既然這麼決定了,就快去答應人家。萬一被其他人搶去,那就慘了。至少要確定拿得到利益,才符合汝掛在嘴邊的商人楷模,是唄?」 羅倫斯非常瞭解赫蘿是在逞強。 不過,赫蘿似乎光是知道羅倫斯非常瞭解她在逞強,就已感到滿足。赫蘿難為情的笑臉,感覺像在說「別這麼擔心咱」。 赫蘿終究沒辦法厚著臉皮耍賴。 盡管羅倫斯在背後推了一把也沒用。借用赫蘿的說法就是,盡管受到了搧動,赫蘿還是主動從搶奪寇爾的競賽中退出。 或許赫蘿是因為受不了自己老是佔不到便宜,才會露出為難的表情。 羅倫斯只能夠點點頭。 「也對,起碼要有始有終。」 以一個不夠體貼的商人來說,羅倫斯覺得自己的表現可圈可點。 但是,赫蘿馬上就臭著一張臉說: 「汝怎麼總是這麼郁悶吶。」 「咦?」 寇爾一副過意不去的樣子露出苦笑。 看見赫蘿無奈的模樣,羅倫斯也只能夠露出笑容。 羅倫斯穿上外套,並從木窗看向外面的街道。雖然街道上依舊人潮擁擠,但不久後教會應該就會開始舉行黃昏時分的禱告儀式。 不過,教會的早晨開始得很早,夜晚也來得很早。因此,就算是在太陽比較早下山的冬季,還是會覺得黃昏來得太快了。順道一提,市場是在告知黃昏禱告儀式結束的鐘聲響起後,才結束營業。所以,想必商人們現在還充滿活力地在街上忙碌穿梭。 這麼一來,就不能保證魯.羅瓦會一直乖乖地等待羅倫斯答覆,而且如赫蘿所說,要是機會被其他人搶走,那就慘了。 既然決定接受提議,就沒有時間拖拖拉拉下去。 「咦?你不一起去嗎?」 羅倫斯做好出門准備,回頭發現赫蘿還躺在床上。 「咱是賢狼吶。賢狼怎能為了一些瑣碎小事四處奔走。」 赫蘿悠哉地梳理尾巴毛發說道,那模樣看起來確實不像勞碌命的人。 羅倫斯連抱怨的精力都沒有,於是打算看向寇爾,但他還來不及這麼做時,赫蘿便搶著說: 「寇爾小鬼要跟咱一起留在旅館唄?」 艾莉莎表示要參加黃昏禱告儀式,所以離開了房間;現在如果寇爾也外出,房間裡就會只剩下赫蘿一人。 當然,赫蘿是不想一個人待在這,但主因一定是總算找到能夠獨佔寇爾的機會。面對艾莉莎這個敵手,赫蘿完全沒有勝算。既然不能正面對決,狡猾的賢狼當然會攻其不備。 寇爾先看了看羅倫斯,再看了看赫蘿後,露出了心虛的表情看向羅倫斯。 「也對。你可以幫我看著赫蘿,萬一有陌生人來時不要讓她隨便開門,也不要讓她擅自買東西吃,出門時記得要留言給旅館老闆,知道嗎?」 因為無可奈何,羅倫斯也只能用話語刺她兩句。 寇爾因為顧慮到赫蘿而含蓄地笑笑,赫蘿本人卻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雖然赫蘿的表現一點也不可愛,但這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羅倫斯走出房間,並下樓走去。 左右環視人潮擁擠的街道後,羅倫斯稍微思考了一下,最後朝向費隆的雜貨店走去。 雖然魯.羅瓦外出的可能性很高,但想要聯絡他,還是靠費隆的商行最具效率。 而且,就算前往約伊茲的機率已微乎其微,羅倫斯也必須確實考量到往北方地區的可能性。 羅倫斯一邊看著雷諾斯任何地方都看得見的教會尖塔,一邊心想「可能的話,真希望在確定要出發時再向費隆打聽事情」。教會處於雷諾斯的中心位置,在這時段,像艾莉莎那樣虔誠的人們會接二連三地前往教會。 在城鎮裡,想要知道某人是不是虔誠信徒時,只要看他是否直到市場結束營業的那一刻還在做生意,就會一目瞭然。虔誠的信徒不會一直忙著做生意,而會在市場結束營業的鐘聲響起前關上店門,動身前往教會。 時而也會看見不是忠誠於神明,而是忠誠於酒香的人。不過,想必兩者皆盼日子過得安穩。 差異點在於,一方是因為祈禱而獲得救贖,另一方是因酒而獲得救贖。 羅倫斯來到費隆的雜貨店時,看見費隆與魯.羅瓦兩人正手拿著杯子聊天。 魯.羅瓦的反應非常迅速。他是身經百戰的商人,似乎在看見羅倫斯表情的那一刻就知道了答案。 「我願意接受您的提議。」 因為魯.羅瓦平時的舉止誇張,所以在這種時候沉默以對,反而具有讓人印象深刻的效果。羅倫斯忍不住心想,還真是狡猾的商人。 魯.羅瓦一副感動得說不出話來的模樣,緩緩握住羅倫斯的手。 「我還以為自己會二度讓上天安排好的機會溜走,都快死心了呢。」 羅倫斯不覺得魯.羅瓦表現出來的喜悅全是演技。 因為羅倫斯知道,被逼到走投無路的商人,所欠缺的不是膽量、智慧或運氣,大多是欠缺充足的資金。 「真是讓人意外。我的直覺愈來愈不准了。」 從遠處望著兩人握手的費隆這麼說。 費隆翻開厚重的帳簿,手拿高級羽毛筆寫字的模樣,有點像個公證人。 因為費隆是以動不動就愛簽約、比商人更重視約定的傭兵為對象做生意,所以更散發出連公證人也遜色三分的誠實感。 「你帶著女人和小孩,真沒想到會不惜冒這樣的危險。」 「不過,這應該是最後一次了。」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後,費隆露出諷刺的笑容,微微傾頭說: 「從這家店離開的傭兵們每次都會說這種話。」 羅倫斯聽了笑了出來。 其笑容裡藏著「如果我也能這樣該有多好」的孩子氣期望。 「不過,真是太感謝您了。我一直拜託費隆先生幫忙,但費隆先生連聽我說明都不肯。」 魯.羅瓦總算恢復原樣,又開始做出誇張的動作。 費隆原本優雅地拿著大支羽毛筆揮毫,這時露出不帶一絲笑意的厭煩表情說: 「說什麼蠢話。我這個做傭兵生意的人,如果跟那家德林商行的奴隸商說話,你說要是被人看見了會怎樣?就算不是虔誠的聖職者,也會懷疑我們在計畫要做什麼壞事吧。」 住在城鎮裡、只在一個場所做生意的人們,就像隨時遭到監視一樣。 而且,不同於出糗時,只需改變做生意場所的旅行商人,城鎮商人的污點是抹不掉的。所以,藥商不會造訪酒吧,製作天平的工匠也不會與兌換商交朋友。因為這會被誤會是不是在酒裡摻雜了東西,也會被懷疑是不是在天平動了手腳。 「就這點來說,我們就沒有這種困擾喔。」 魯.羅瓦用他粗大的手臂挽著羅倫斯的肩膀說道。 事實上,這點應該也是魯.羅瓦會選擇羅倫斯合作的理由之一。 萬一失敗了,兩人的狀況再糟,也只要夾著尾巴逃跑就能夠脫身。而且,請求調度資金的對象,還是傲視整座城鎮的奴隸商人。 盡管無奈地嘆了口氣,費隆的嘴角卻浮現淡淡笑意。或許費隆是看見羅倫斯兩人擁有同樣的自由,而感到羨慕也說不定。 人們一旦踏上旅途,就會感到不安,但住在城鎮裡又會覺得喘不過氣。 或許正因為世上無法一切如願,人們才會努力地往前進。 「不過,真是太感謝您了。謝謝您願意做出這麼大的決心。」 「我會負責把您的打算傳達給德林商行。不過,我不敢保證德林商行一定會答應。」 魯.羅瓦立即點了點頭。 然而,魯.羅瓦並非無知又天真的書商。 他立刻做出回應: 「我們不是要問他們答不答應,而是要設法讓他們答應。」 魯.羅瓦挺起了胸膛,那模樣看起來像是一隻巨鴿。 「而且,我對要送去的抵押品也很有信心。」 羅倫斯被魯.羅瓦的氣勢壓倒而點了點頭後,魯.羅瓦忽然吐出塞滿整個胸膛的氣,並沉穩地這麼說: 「不過,如果在這裡談事情,有沒有可能被費隆先生搶先一步啊?」 費隆瞄了魯.羅瓦一眼。 其嘴角明顯浮現笑意。 「我倒是沒想過要這麼做。這真是新奇的點子。」 如果看見如此假惺惺的互動,赫蘿可能會笑,寇爾可能會感到困惑,而艾莉莎則可能露出一臉厭惡的樣子。 魯.羅瓦點了點頭後,再次面向羅倫斯說: 「方便在這裡談事情嗎?」 羅倫斯當然沒理由拒絕。 於是,他緩緩點了點頭。 羅倫斯兩人一邊斜眼看著費隆忙著做自己的工作,一邊討論起細節。 「普羅尼亞的王都恩狄瑪附近,有個叫做奇榭的城鎮。書本就收藏在奇榭的一家商行裡。」 雖然羅倫斯不知道這個城鎮的詳細地理位置,但至少聽過這個地名。不過,說到恩狄瑪,如果從雷諾斯坐馬車前去,少說也要花上二十天的時間。如果把魯.羅瓦介紹給了德林商行,羅倫斯勢必得扛起監視的責任。要是介紹魯.羅瓦後,魯.羅瓦採取了危險行動,將會讓身為介紹人的羅倫斯作繭自縛。 這麼一來,就表示接下這個提議,果然需要一到兩個月的時間。 就算事情能夠圓滿結束,羅倫斯也必須直接前往南方。 「因為職業上的關系,我透過所有門路調查過多位好事者的動向。我利用這些門路,一項一項地收集情報,以打聽出用沙漠國家文字撰寫的書本所在。」 「您真是幸運,沒有被懷疑是異端。」 羅倫斯抱著一半驚訝,一半想要牽制對方的心情詢問後,魯.羅瓦瞬間隱約露出藏在笑臉底下的本性,閃過一絲陰險的笑容: 「想要走邪門歪道,就要以邪門歪道的方式應付。我只要說『這葡萄酒裡肯定摻雜了其他東西』,檢查官大人就會大口大口地喝下酒。懂了嗎?這個世界就是如此可笑。」 「原來如此。」 羅倫斯一副彷彿在說「抱歉打斷您說話」似的模樣,以手勢催促魯.羅瓦繼續說下去。 「以我的直覺來說,至少在我得到情報的這個夏天之前,商行應該都還沒發現書本的價值。那家商行的老闆本來就很熱愛冒險故事,聽說尤其喜歡炎熱國家的傳說。這是一個旅行藝人提供給我的情報;旅行藝人在信上提到,應該是商行老闆在收集冒險故事時,一起收集到了那本書。如果商行老闆還沒發現書本價值,我看八成是因為那本書還在等待翻譯的漫長書單之中。」 這般說明不像靈機一動突然想到的內容,而是極具可能性的內容。 魯.羅瓦不像其外表給人的感覺般草率馬虎。 如記載在厚重書本上的整齊文字排列般,魯.羅瓦擁有細膩且具合理性的思考。 「我們在采買上會遇到兩個問題。一個是如何采買,另一個是如何運送資金。」 「關於您所說的第一個問題,應該只能實際拜訪那個城鎮吧。畢竟我們沒有分行,也沒有優秀的手下。」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後,魯.羅瓦直率地露出笑容。如果是大商行的老闆,根本沒必要特地前往當地采買。 「我好歹也是靠著自己雙腳賺錢的人,所以完全贊同您的意見。」 「關於第二個問題,我覺得應該採用匯兌會比較妥當,您認為呢?」 匯兌是商人創造出來、會讓古板的教會人士皺眉說是魔法的交易方法。 這是一個堪稱奇跡、能夠讓距離遙遠的不同城鎮,免於冒險運送笨重現金的方法。 舉例來說,假設位於凱爾貝的攸葛商行,已經與費隆的雜貨店談好條件。這時,羅倫斯把現金帶進位於凱爾貝的攸葛商行,並收下名為匯兌證書的文件。然後,羅倫斯順著河川北上來到雷諾斯,並把匯兌證書交給費隆。這時,費隆會照著證書上所寫的金額支付現金。如此一來,羅倫斯不需要搬運笨重的現金,就能夠把現金從凱爾貝送到雷諾斯。 這就是匯兌的體制。 「您果然也這麼認為啊。這樣也能夠防止其中一方帶著錢逃跑。」 雖然魯.羅瓦帶著自嘲的口吻,但能夠防止這種事情發生確實是匯兌的優點。 匯兌證書是由特定商行發行給特定商行的文件,就算落入不識字的山賊手中,山賊們也不會懂得其價值。此外,不管是羅倫斯還是魯.羅瓦企圖背叛對方兌現匯兌證書,也能夠以寫上但書的方式來防止對方先下手為強。 「不過,問題是匯兌證書的金額恐怕不小,不知道能否順利兌現。萬一往返了好一長段距離運送證書,到頭來卻無法兌現,那就頭痛了。」 重點就在這裡。 匯兌雖是很方便的工具,但並不完美。 萬一位於奇榭的指定商行拒絕將匯兌證書兌現,羅倫斯等人就只能拿著無用證書面面相覷。假設奇榭與現在的雷諾斯一樣,出現極度缺乏貨幣的現象,商行就是再怎麼想支付現金,也可能付不出來。 盡管知道匯兌體制的存在,很多商人還是會不顧危險地堅持付現。就是因為他們曾因兌現失敗,而導致陰溝裡翻船。 金額愈大,這個問題的嚴重性就會愈高,隱藏的風險不容忽視。 「這點只要向德林商行確認過,應該就可以預防。不過,為了分散風險,可能要指定多家商行來分擔比較好。如果奇榭是在恩狄瑪附近的話,也可以指定位於王都的幾家商行。我相信德林商行應該有很多配合往來的商行。」 「您說得一點也沒錯。那麼,整個計畫的大綱,算是與羅倫斯先生意見相同囉。」 雖然這段互動像是在確認每個商人都知道的事情,但正因為是眾所皆知的事情,才更應該好好確認,以免後悔莫及。要是只相信現金的人,與只相信證書的人聯手合作,不用說也知道將造成混亂。 還有,選擇相信現金或證書,並沒有什麼道理可言。 多數是依經驗做選擇,而選擇的根據往往不只是出於理性。 「我還一度認真地想過,這輩子不想再與德林商行有任何瓜葛。」 就是到了現在,羅倫斯也還認為德林商行是屬於不同世界的居民。 每次想起德林商行或伊弗這些人,就會喚起羅倫斯內心那交雜著羨慕與驚愕的奇妙情感。 赫蘿此刻如果在身旁,想必會以一副心癢難耐的模樣笑罵羅倫斯是大笨驢。 「喝醉酒的隔天早上,您不會也有過好幾次類似的想法嗎?」 一點也沒錯。 這麼心想的羅倫斯把視線移向少得可憐的木窗。 從木窗射進來的光線,證明距離日落還有一段時間。 「我這個人習慣趕快處理掉討人厭的事情。」 羅倫斯知道德林商行做生意不可能受到教會鐘聲的束縛,然而,羅倫斯更不願一邊想著「明天必須去德林商行」,一邊入睡。 然而,魯.羅瓦立刻這麼回答: 「這樣啊。我這個人則是習慣先吃掉喜歡吃的東西。」 羅倫斯望向坐在對面的魯.羅瓦,看見那圓滾滾的臉蛋浮現讓人看了甚至覺得討厭的笑容。對於像魯.羅瓦這樣的商人,或許與難應付的對象交涉,才正合他們的胃口。 「啊,對了。」 羅倫斯忽然想起一件事情,而開口詢問: 「要是我不願意幫您介紹德林商行,您會怎麼打算呢?」 難得都已經談妥事情了,現在還提出這種可能性的問題到底有什麼企圖? 魯.羅瓦露出有些煩躁的表情,壓低了下巴。 或許魯.羅瓦也可能根本沒有什麼打算,事情也不得不就這麼停滯不前。最後,在旁邊看著魯.羅瓦模樣的費隆代替他回答: 「他的意思是,如果你不願意介紹,頂多不再跟你說話而已。」 費隆刻意以開玩笑口吻說出的話語,就像從赫蘿口中說出的話語一般準確。 就樸素面來說,這裡與費隆的雜貨店同樣風格簡約,但商店構造明顯不同。店家的各處細節都經過精心設計;而建築所用的石材雖不起眼,但卻是砌得整整齊齊、絕無縫隙。 在大型商行櫛比鱗次、讓人看了忍不住贊嘆的壯觀建築物街區裡,這棟樸素的建築並不顯得比較遜色。 德林商行內部顯得極度安靜。彷彿在這股壓力下,連屋外喧囂都嚇得不知道縮到哪裡去了。 「真是太教人開心了。沒想到您會接受我的邀請來喝葡萄酒。」 魯茲.埃林基低聲發出笑聲說道。 德林商行是一家作風獨特的商行,由四位地位相等的老闆負責掌管。 不過,不知道是不是其他三位老闆另有工作在忙,擺設在寬敞房間裡的四張氣派椅子上,只見埃林基一人坐著。 「而且,還帶了朋友來。」 若要羅倫斯在認識的人當中,選出最不想介紹友人的對象,埃林基肯定會排在前三名以內。想必埃林基自身也瞭解週遭的人們如此看待他,他甚至表現得像是在享受這種惡評的態度。 埃林基自得其樂地笑了笑後,一邊說:「請坐。」一邊指向椅子讓兩人入座。 那椅子十分氣派,讓羅倫斯不禁想如果自己是商行老闆,肯定會捨不得給客人坐。就是魯.羅瓦那龐大身軀坐了上去,椅子也仍是穩若泰山。 「今天只有您一位啊。」 與力量遠遠強過自己的對象交涉時,說話要盡可能地開門見山。因為力量差距太多的話,隨著交談得愈多,事情就愈會朝向對自己不利的方向走。賢者之所以會保持沉默不語,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開口說話的同時,又要表現得像賢者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 不過,羅倫斯因為太過緊張,所以忍不住說出這般像在閒話家常的話語。 「是的。除非是『采買』,否則我們四人很少會湊在一起。基本上,我們只會讓朋友進到這間房間來。」 「真是不敢當。」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後,在桌上撐起雙手的埃林基,輪流把玩著雙手的大拇指。 「您不需要覺得不敢當。我已經聽說過您在凱爾貝的表現了。」 埃林基甚至沒有露出向對方施壓的表情,就說出這般一般人不太敢說出來的話語。 埃林基那理所當然的態度,就像在說「我早就把你的事情調查得一清二楚了」。 埃林基展露微笑說: 「我們這種人想要存活下去,只要遵守一兩個原則就好了。這原則就是,徹底調查與自己打過交道的人物。此外,想要擴展生意時,一定要順著這緣分進行。」 羅倫斯心想赫蘿此刻如果在身旁,肯定會踩他一腳或踹他一腳。 羅倫斯原本只是抱著閒話家常的心情,話題卻在不知不覺中進入了主題。 埃林基的話語代表著「既然是調查過的友人羅倫斯所說的話,我們願意洗耳恭聽」的意思。 「呵呵。您今天似乎還不打算讓我看見利爪呢。」 看見羅倫斯察覺自己被擺了一道而面露焦躁,埃林基還是顯得開心地笑著。 「羅倫斯先生,請您更有自信一點。您曾經在那女人的計謀下還存活了下來,這讓我們瞠目結舌。不僅如此,聽說您在沿著河川南下的地方漂亮地報了一箭之仇。無論是妄自菲薄,或是給我們過高的評價,都是錯誤的。您跟我們的差別只在於使用的武器種類不同而已。」 褒獎別人不需要花錢,向人低頭也一樣不需要花錢。 如果聽到這般市井商人的大原則,坐在旁邊的魯.羅瓦想必會二話不說地立即表示贊同。 不過,坐在羅倫斯眼前的是被城鎮官員稱呼為公卿,大家都拚命地想要討其歡心的人物。 對這樣的人物來說,他們會因為說話算話、言出必行而感到驕傲。 「謝謝您的誇獎。」 羅倫斯沒有露出商人的笑臉,而是坦率地笑著這麼說。 埃林基迅速眯起眼睛說: 「那麼,請說您的來意吧。」 羅倫斯似乎通過了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般的測試。 羅倫斯交棒給魯.羅瓦。 書商挺直背脊,並用力吸了口氣。 「禁制的技術書。」 埃林基簡短地反覆說道,並直直注視著魯.羅瓦。 在這種時刻,以耍寶作為武器的書商,也露出了嚴肅表情。 「這本技術書,應該是在三十四年前召開的第二次雷瑪隆大公會議上,被指定為禁書的書本復本。原書已經遭到焚書處置。記錄上有提到撰寫書本的技師遭到軟禁至死。我們書商之間謠傳是由帶著草稿順利逃跑的徒弟,製作了復本。不過,目前並不確定是真是假,而且聽說利用這個謠言的詐騙行為到處橫行。」 只要有復本或註解本的存在,總會被用來詐騙。 寇爾遭人設計,最後落得不得不逃出學術之都雅肯的下場,也是一場利用註解本的詐局。 「但這次應該是真的,是嗎?」 「是的。詳情就如我方才所做的說明。」 從在修道院的發現經過,到旅行藝人團體寄來的信件內容,魯.羅瓦毫不含糊且口才流利地做了敘述。 在某種涵義上,魯.羅瓦的描述甚至顯得過度流暢,但不管是詐騙還是真實,惟獨魯.羅瓦的那股熱忱不會是騙人的。 埃林基一直注視著魯.羅瓦後,動作緩慢地看向羅倫斯說: 「羅倫斯先生,您並不確定這件事情是真是假吧?」 「是的。」 「從內容看來,這應該是必要懷疑的危險話題。您會願意當仲介人……應該需要下很大的決心吧?」 聽到埃林基用帶點玩笑的口吻說完,羅倫斯點了點頭,並簡短地說: 「我從友人口中,聽到了這位魯.羅瓦先生的厲害之處。」 雖然羅倫斯所指的厲害之處,帶有狡猾或眼光犀利等略顯負面的含意,但是都脫離不了贊許魯.羅瓦那能不懼善惡,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強悍。 埃林基微微傾著頭,並只在嘴角浮現笑容。 魯.羅瓦保持嚴肅的表情,狼狽地擦去汗水。 「應該不是為了錢吧?」 埃林基閉上眼睛,然後像在尋找記憶似地微微低著頭。 埃林基肯定是想起雷諾斯陷入混亂的那天。 那天,羅倫斯拒絕和伊弗聯手一獲千金,並回到德林商行來。 羅倫斯是為了贖回赫蘿而來的。 「是因為無法割捨對北方地區的情感。」 魯.羅瓦拐彎抹角地說道。 埃林基咧嘴露出牙齒。 那笑臉看起來也像是感到受不了的表情。 「對從事我這種生意的人來說,這話聽起來還真是刺耳。」 費隆之所以不願意與德林商行有交流,正是因為他們經營的是奴隸買賣。 傭兵的收入來源大致可分為兩種。 分別是掠奪品以及奴隸買賣。 酬勞並不列入計算。 傭兵不確定能不能夠收到酬勞,就算收到了,也只有開始募集時的少數金額而已。盡管如此,傭兵們還是堅持尋找僱主打仗,好讓他們能夠光明正大地掠奪財物。 盡管採用的方法沒那麼直接,羅倫斯還是抱著為北方地區著想的心情,把魯.羅瓦介紹給了德林商行。不過,德林商行肯定會趁這段時間從德堡商行的企圖與北方地區的騷動之中,挖出巨額利益。 羅倫斯完全猜不出在這會讓多少人被抓來當成奴隸賣掉,多少人的故鄉會遭到燒毀。 「不過,煩惱是賢者的職責;修正錯誤是聖職者的職責;我們的職責應該是滿足人們的需求吧。如此說來,魯.羅瓦先生到底是為了滿足誰的需求呢?」 交涉又向前邁進了一步。 魯.羅瓦立刻咳了一聲回答: 「拉翁迪爾公國有位尼可拉斯公卿。他是一位如果不是禁書,呃……就熱情不起來的人。」 聽到魯.羅瓦的形容方式,埃林基沒出聲地笑笑,然後握拳遮住嘴,做出像要咳嗽的動作。 身為奴隸商的埃林基,或許是想起某個顧客曾經提出的誇張要求吧。 「沒事,抱歉。不過,您說的是尼可拉斯公卿,是吧?」 「是的。」 「在我們的顧客名簿……也就是這裡面,並沒有這位公卿的名字。」 埃林基敲了敲太陽穴說道。 「姑且不管這名人物是否真的存在……」 魯.羅瓦打算趁機說明,但被埃林基以手勢制止了。 埃林基似乎不太在意這名人物到底存不存在。 那麼,埃林基打算詢問什麼呢?如果埃林基是想要讓這件事情多少增加一些真實性,不聽說明是要如何增加真實性呢? 此刻的羅倫斯抱著純粹的好奇心。 埃林基一針見血地說: 「您打算賺多少利益呢?」 基本上,商人只會為了自己的利益前進。 這麼一來,當然應該把這點問清楚。 商人擬定計畫時,會從基層開始鞏固起。然後,沒有一個商人不會去思考利益。 有趣的地方是,在計畫階段時表現得再怎麼冷靜透徹的商人,一旦到了預估利益的階段,就會突然變得看不清事物。這時商人所計算出來的利益,時而會異常地多,時而又會異常地少。 羅倫斯曾聽說計畫規模愈大,預測結果與實際結果的差距就會愈大。師父告訴過羅倫斯,這是因為人們再怎麼理性,也不可能一路保持冷靜。 如果魯.羅瓦有什麼其他不良企圖,肯定會說出不符實際的金額。 為了賺錢而擬定計畫的人會夢想著利益,而為了說謊而擬定計畫的人會夢想著計畫。 而且,說謊者會相信自己的謊言,根本不會夢想利益。 「以盧米歐尼金幣來計算的話──」 不過,魯.羅瓦斬釘截鐵地說: 「我打算以一百二十枚金幣賣出。」 「我曾聽說亞賴國的王妃外套差不多是這個金額。」 埃林基是在詢問「金額的根據是什麼?」 「雖說這類商品的市場多的是虛榮心與紙上談兵,但我聽來的情報指出,煉金術師亞郎.密海爾所撰寫的書籍《神與鐵心髒》正好以一百枚盧米歐尼金幣賣出。我確信這本書不會低於這個價格。」 不過是一本書而已,竟如此難以置信地高價。 不過,以客觀的角度來看,魯.羅瓦的話語確實營造出一個采買高金額商品,以試圖賺取高金額利益的人會有的氣氛。 埃林基沒眨眼地一直注視著魯.羅瓦。 等到埃林基總算閉上眼睛時,魯.羅瓦用力地吸了口氣。 「關於作為抵押品的書本金額……」 「只要拿給一流書商鑑定,一定能夠賣得三十枚金幣。」 魯.羅瓦在說這句話時,拿出了一本書。那本書雖然很大本,但裝訂得極度樸素,感覺上就算有機會擺飾在大書架上,也只會被用來填補下層書架的空隙。 對羅倫斯來說,這本書看起來一點價值都沒有,但賣出的金額,卻幾乎能實現在城鎮開店的夢想。羅倫斯不禁心想「雖說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但程度未免也相差太遠了」。 埃林基連點個頭都沒有,便突然搖起桌上的小搖鈴。 這時,房門無聲無息地打開來,一名少年走進房間,並把嘴巴湊近老闆耳邊。 埃林基總算點了點頭後,少年深深行了一個禮,跟著走出房間。 「就借給兩位八十枚金幣吧。這樣應該足夠吧?」 魯.羅瓦慢慢吸入一口氣,然後發出如哀嚎般的聲音。 「足夠。」 「不過,不管有沒有順利買到,我們都會酌收二十枚金幣當作手續費。」 這金額比作為抵押品的書本價值低了一些。 埃林基說出這金額可能是「就算采買失敗,也會留一些盤纏讓你回南方去」的意思。 「另外,有一個附加條件。」 「什……」 魯.羅瓦似乎不是驚訝地說出話來,而是打算說「什麼條件呢?」 埃林基先等待魯.羅瓦停止咳嗽後,才接續說: 「我們這種生意,其實就像在賭博一樣。而且,也同樣極度靠運氣決定勝負。可能的話,我們很希望坐在這椅子上,就能夠賭贏人家。」 埃林基的視線移向羅倫斯。 「條件就是您要一起前往采買。您親眼看了、聽了後,覺得沒問題時,我們就借錢給兩位。這就是附加條件。」 這是羅倫斯預料中的條件。 雖然埃林基的說詞,就像抱著向神明祈禱能夠獲得幸運的心情,但事實上他的話卻是無比現實。依羅倫斯所見聞到的內容來決定借錢與否,這確實代表一切責任將落在羅倫斯肩上的意思。 如果魯.羅瓦有什麼不良企圖,或是造成嚴重失敗而讓借款全泡了湯的話,該責任將落在羅倫斯肩上。 不過,聽到埃林基話語的瞬間,羅倫斯沒有想到這些,而是湧起另一種情感。 「不方便嗎?」 看見羅倫斯的反應後,埃林基顯得有些意外地這麼說。 聽到埃林基的話語後,羅倫斯也慌張地回答說:「不會。」 羅倫斯發覺自己感到極度失望。 令人難以置信地,羅倫斯在無意識中竟然抱著「如果在這裡遭到拒絕,盡管有所遺憾,但就能夠前往北方」的愚蠢想法。 如果是因為感到恐懼,或壓力過重而雙腳發抖,那還說得過去。 面對自己愚蠢的反應,羅倫斯險些笑了出來。 「不過,我想兩位要一一往返遠方城鎮會很辛苦,就由我們商行多派一個人手同行好了。」 埃林基晃著搖鈴說道。 這回換成另一名少年立刻走進房間。 「我們會向多家有生意往來的商行發行匯兌證書。也會寫上但書標明,當三人都到場並簽名後,才能夠兌現。」 為了避免有人背叛,這是理所當然的措施。 埃林基低聲向少年下了一些指示後,少年立刻離開了房間。 「對了。或許多說無益,但將與兩位同行的男子是我們非常信任的人物。還有,我們會發行匯兌證書的奇榭那幾家商行,想必也都會是欠我們很多人情的商行。」 你們想要威脅隨行者也沒用。你們想要帶著匯兌的錢或採買到的書本逃跑,也會受到位於奇榭的商行監視,所以一樣沒用。 埃林基擺明是在恐嚇,但那張笑臉才是最具殺傷力的威脅。 「不過……」 埃林基接續說道。因為順利談妥條件,氣氛也緩和下來,所以魯.羅瓦整個人就像冰塊快要溶化似地汗水直流,並且不停擦拭汗水。就在魯.羅瓦放鬆下來時,埃林基突然這麼發出一擊,真不愧是德林商行老闆會有的表現。 「位於奇榭的商行應該是那家商行吧?」 這一類的交涉,通常到最後都不會說出采買對象的名字。 魯.羅瓦一副「怎麼可能被發現?」的模樣在椅子上僵住身子。 比起傭兵,埃林基的笑臉更教人害怕。 「有一位非常熱愛灼熱國度的老闆。」 一個喜歡搜購書籍的好事者,恰巧是奴隸商的重要顧客,這種事情並不稀奇。如果對方還是一個擁有奇特嗜好的人,這般可能性更高。 「我們介紹過好幾位褐色肌膚的美麗姑娘給這位老闆。原來如此,沒想到是那家商行啊。」 羅倫斯之所以好歹還能夠保持鎮靜,想必是因為覺得在某種涵義上,此次交易與自己無關。 若非如此,羅倫斯肯定會像坐在身旁的魯.羅瓦一樣汗如雨下。 「喔,請放心。」 埃林基語調平靜地說道。 「對於不熟悉的生意,我們通常都會交給熟悉的人去處理。」 如果只是嘴上說說,對方想說什麼都行。 但是,如果不信任對方,什麼事情都動不了。 奴隸商專門應付那些受傷、恐懼,不然就是內心充滿怨恨的奴隸。 埃林基的絕妙手腕,真是令人佩服得五體投地。 交涉結束後,埃林基在握手時邀請了羅倫斯兩人共用晚餐。 魯.羅瓦一臉「如果緊張情緒再持續下去,就會出人命」的表情。而且,羅倫斯也思忖如果與埃林基這些人用餐,很有可能會食之無味。 於是,羅倫斯慎重地拒絕了邀請,而埃林基依舊是露出打從心底感到遺憾的表情。 雖不確定埃林基的表現有多真心,但或許埃林基是真的感到遺憾也說不定。 就這樣,羅倫斯兩人在埃林基與少年隨從目送下,走出了商行。此刻外頭的天色早已是一片昏暗。 話雖這麼說,但夜晚才剛剛開始,所以港口仍看得見好幾處燈光。其中有些是綁在船首的燈光,有些是正在整理貨物的人們點亮的燈光。而且,在港口四周賣酒的店家才正要熱鬧起來,准備讓人們好好排解一整天累積下來的郁悶。 「……就是公爵或伯爵,也沒像他那麼有威嚴。」 魯.羅瓦一開口就這麼說。 「至少我曾聽到鎮上的官員稱呼他為公卿。」 「如果他是擁有正式爵位的貴族,肯定早就當上一國之主了吧。真的,害我緊張得都瘦了一圈。」 魯‧羅瓦流出的汗水確實足以讓他瘦上一圈。與魯.羅瓦相比,羅倫斯是否算是擁有過於常人的膽量呢?事實應該不是如此。 如果詢問赫蘿,想必會被說「汝只是太遲鈍罷了」。 「不過,總算順利談成了。」 羅倫斯有沒有膽量或遲鈍都是未知數,但這點卻是非常肯定的事實。 羅倫斯牢牢握住了魯.羅瓦伸出的手。 兩人交涉到方才的賺錢生意規模之大,足以成為某人的人生轉捩點。 「雖然力量微薄,但我願意提供協助。」 「哈!哈!哈!您太客氣了。像剛剛也是,要不是有羅倫斯先生您陪在身旁,我可能早就窒息而死了。我希望還能夠借助於您的智慧。畢竟我要付給您高達三百枚銀幣的金額!」 雖然魯.羅瓦的說法好像在說「光是在中間牽線,就能夠賺到三百枚銀幣」,但羅倫斯當然一點也不覺得憤怒。 因為一個商人本來就應該料到會是如此。 「那麼,為了慶祝第一階段的成功,我們找個地方喝一杯吧。我緊張到口渴死了。」 雖然這是非常具有吸引力的邀約,但此刻的羅倫斯滿腦子只想著赫蘿他們。 「真的很抱歉……」 魯.羅瓦畢竟是刻意以厚臉皮和耍寶為賣點的商人。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後,魯.羅瓦立刻有所察覺地主動退步說: 「唉呀,這樣啊。不過,接下來的日子就是不願意,我們也要一起吃喝拉撒睡。或許盡量不要見到面,也比較不容易吵架吧。」 說罷,魯.羅瓦哈哈大笑起來。 羅倫斯只能夠露出苦笑回應。 不過,再次握手時,羅倫斯比剛才更用力地握住了魯.羅瓦的手。 「那麼,晚安囉!」 魯.羅瓦大聲說畢,便邁步離去。 羅倫斯揮揮手回應魯.羅瓦後,也走了出去。 走了幾步路後,羅倫斯驚訝地忽然停下腳步。 「你……」 羅倫斯不禁囁嚅。這時,赫蘿一副極度不悅的模樣皺著臉,晃晃蕩蕩地出現在羅倫斯面前。 說赫蘿「晃晃蕩蕩」並不是誇飾。 赫蘿走起路來確實搖來晃去,並且用雙手緊緊抱住自己。 「你該不會一直在外頭吧?」 「……」 赫蘿沒有回答。或許赫蘿是打算點頭,但因為太冷,所以只能僵著脖子。 這表示赫蘿那顯得不悅的表情並非因為心情不好,而是因為太冷了。 「沒事,總之先找一間店進去……不過,天氣這麼冷,你幹嘛跑出來?」 羅倫斯脫下外套,披在赫蘿肩上。 赫蘿的長袍像泡過水似地冰冷,赫蘿也不停地微微顫抖。 「咱、咱擔心汝會被……」 「擔心我會被騙?那也不用因為這樣就一直在外頭……」 都什麼時候了,赫蘿還不忘說出不可愛的話語,讓羅倫斯忍不住想要誇獎她一番。羅倫斯沒有笑出來,也沒有露出受不了的表情,而是先隔著那件披在赫蘿身上的外套,為赫蘿摩擦纖細肩膀以取暖。 幸好德林商行裡的暖爐加了大量木柴,所以羅倫斯的外套被烘得十分暖和。羅倫斯探頭一看,發現赫蘿的側臉氣色好了一些。 「啊,那邊有攤販。你在這邊等一下。」 聽羅倫斯這麼說,赫蘿乖乖地點了點頭,並倚在光線從木窗縫隙流瀉出來的商行牆上。 羅倫斯回頭看了一眼,發現赫蘿顯得極度不舒服地低著頭。 「真是的。」 羅倫斯嘀咕道,急忙奔向攤販買了烈酒。 「喏,快喝吧。」 寒冷季節來到寒冷地區,就會買得到符合這般環境的酒。 從羅倫斯手中接過小酒杯後,赫蘿喝了一口,並緊緊閉上眼睛。 「你的尾巴。」 盡管羅倫斯一邊笑笑,一邊指責說道,赫蘿還是沒有縮起膨脹的尾巴。 赫蘿發出「噗哈」一聲吐出一小口氣後,再喝了一口酒。 喝下烈酒後,想必赫蘿應該能夠暫時忘記寒冷。 「喂!你喝太多了。」 因為看見赫蘿沒停歇地打算喝第三口酒,羅倫斯急忙准備收起酒杯。 然而,羅倫斯的手還沒碰觸到酒杯就停了下來。 羅倫斯的視線從赫蘿的胸前移到臉上。 「嘿!」 赫蘿一聲吆喝,躲過羅倫斯的手,喝下第三口酒。 再次吐出一小口氣後,赫蘿總算恢復血色的臉上,浮現一如往常的笑容。 「大笨驢。」 正因為喝醉了,才會說出這句話。 羅倫斯心想,如果要赫蘿找藉口解釋她的態度,肯定會得到這個答案。 赫蘿緊緊夾著腋下,用雙手捧住酒杯喝酒。 不過,赫蘿這樣的動作當然有部分是因為寒冷,但另有其他真正原因。 赫蘿的腋下不知夾著何物。 在木窗流瀉出來的光線下,只看得見輪廓。 「汝離開後沒多久,東西就送到了。不過……」 說著,赫蘿像是死了心,把酒杯遞給羅倫斯,然後拿出夾在腋下的東西。赫蘿拿出了兩封信件,其中一封信件尺寸大了一圈,看起來信封裡像是裝了地圖。 「這是汝為了咱而尋找到的東西。這樣的東西不應該只有咱與寇爾小鬼兩個人打開來看。當然更不該給那個死腦筋看。」 赫蘿的語調固然帶刺,但說話時就像喝醉了酒似的臉上一直掛著笑容。 赫蘿是因為難掩喜色而感到難為情。 她之所以會憨直地在外面受寒發抖等待羅倫斯,或許是想利用冬天的冰冷空氣,讓忍不住浮現笑容的臉變得僵硬。 「咱……」 赫蘿抬起頭說: 「咱認為應該跟汝一起看比較適當。」 不知道是不是酒精也發揮了作用,赫蘿的臉就像放在暖爐裡烤過的蜂蜜餅乾一樣。 羅倫斯把沒拿著酒杯的右手伸向赫蘿的臉。 然後,羅倫斯用大拇指指腹撫摸赫蘿的左臉頰,那動作就像要雕塑即將融化的臉一樣。 盡管對於該不該一同前往約伊茲,赫蘿能夠冷靜地做出判斷,但針對其他事情就沒辦法憑理性俐落地做出判斷。 像是現在,她居然會莽撞到在隆冬裡一邊受寒發抖,一邊等待羅倫斯,這一點實在是讓人忍不住想笑。 「你才是大笨驢。」 赫蘿咧嘴露出尖牙,幾絲白色氣息隨之從口中湧出。 羅倫斯張大雙臂,輕輕地抱住赫蘿後,松開手臂說: 「你還沒拆啊?」 「咱拿得高高的照陽光或燈光,偷看了好幾次。」 雖然不願意拆信,但恨不得馬上看見內容;羅倫斯想像著赫蘿在經歷一陣掙扎後,在陽光底下舉高信封拚命想要看內容的模樣。那模樣已經不像賢狼,完完全全像一隻笨狗。 羅倫斯再次撫著赫蘿的臉,開口說: 「誰來拆信?」 「咱。」 羅倫斯心想赫蘿當然會想要自己拆信,結果沒想到赫蘿把手上兩封信件都塞給了他。 「咱是很想自己拆信。不過,畢竟現在有兩封信。看了其中一封信之後,咱可能又會痛哭流涕也說不定。」 不知道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羅倫斯曾經以為赫蘿不識字。那時候因為羅倫斯粗心大意地把記載著約伊茲已滅亡的信件留在赫蘿身邊,把事情弄得一發不可收拾。 羅倫斯抱著少部分罪惡感,以及大部分的苦笑接過信件。那是一封不想讓赫蘿看見內容的信,但如果赫蘿想看,羅倫斯還是打算讓她看。 赫蘿的手非常地冰冷。理所當然地,赫蘿的手是屬於女子纖細的小手,與魯.羅瓦的手完全不同。 「交涉成功了唄?」 羅倫斯把酒杯遞給赫蘿,並准備拆信時,赫蘿突然這麼說。 「你沒有在外面聽嗎?」 憑赫蘿的耳力,或許就是站在商行外,也能夠聽見屋內的聲音。 然而,赫蘿搖了搖頭,並補充一句:「咱耳力沒那麼好。」赫蘿隨即夾雜著嘆息聲,抬高視線注視著羅倫斯。 「盡管如此,咱還是知道結果。」 赫蘿簡直像在打啞謎。 而且,既然知道結果,又何必明知故問? 羅倫斯停下准備拆信的手,注視起在夜晚燈光映照下,發出金色光芒的眼珠。 沉默持續了好一段時間。 雖然赫蘿先打破了沉默,但絕非原諒了羅倫斯的愚笨。 「既然那個肉包子一臉開心,就表示交涉成功才對。然而,汝的表情卻是一點也不開朗。真不知道這代表著什麼意思吶?」 「嗚……」 羅倫斯發出呻吟聲的當下,已經透露了心聲。 赫蘿雙手抱胸,深深嘆了口氣。 帶著酒臭味的氣息,反而提升了赫蘿怒氣的純粹度。 「汝是不是認為只要交涉失敗,就能夠跟咱一起去約伊茲?」 赫蘿完全識破了羅倫斯的心願。 羅倫斯發不出不甘心的聲音,也沒能夠別開臉。 「萬一弄丟了賺錢機會,最後還招來約伊茲的危機,汝打算怎麼負責?不對,咱甚至不應該問汝這種問題,只要一句話來形容即可──汝比咱更像真正的少女。」 「……好歹也說我是多愁善感吧。」 「哼。」 赫蘿用冷哼表示不屑,並喝起酒來。羅倫斯抱著苦澀心情看著赫蘿。 「感傷亦有優劣之分。」 只有在這種時候,赫蘿才像個真正的賢狼。羅倫斯嘆了口氣,開始拆開信封。羅倫斯先拆開了尺寸大了一圈、應是裝著地圖的信封。 雖然赫蘿喝了口酒試圖掩飾自己的興致勃勃,但雙眼一直注視著羅倫斯的手。 羅倫斯小心翼翼地從信封裡取出了一張硬邦邦的羊皮紙。 羅倫斯接過酒杯,把羊皮紙遞給赫蘿。 看著緊張的赫蘿,讓喝下的酒感覺特別地辛辣。 「汝啊。」 「嗯?」 不過,赫蘿在攤開羊皮紙之前,先向羅倫斯搭腔。 赫蘿的視線保持落在隨時准備攤開來的地圖上──或是說,那姿勢像是看見地圖縫隙裡藏著驚人秘密似的。 羅倫斯再次詢問:「怎麼了?」 在燈光映照下呈現金黃色的眼珠,看向了羅倫斯。 「雖然一起去不成……但至少應該一起看唄?」 羅倫斯忍不住呵呵一笑。 盡管如此,羅倫斯還是立刻點了點頭,移動腳步站到了赫蘿身旁。 然而羅倫斯這麼一站後,卻擋住了從木窗流瀉出來的光線,於是羅倫斯推著赫蘿的肩膀往旁邊移動。 在這之間,赫蘿一直拿著地圖。 「好了。」 羅倫斯說道。赫蘿有些不安地仰望羅倫斯後,屏氣凝神地掀開地圖。 「哇啊!」 羅倫斯不禁驚嘆。 盡管是在微弱光線下,也能夠看出攤開的地圖十分氣派。 按照慣例地,地圖四角畫上了神明以及精靈的圖樣,還有據說在遙遠南方的海洋上有一隻永不乾枯、傳說中的水瓶,以及企圖吞下該只水瓶的巨大章魚。 地圖上沿著主要道路,畫線串連起城鎮或村落,當中有羅倫斯不知道的地名,也有其他旅行商人想必也不知道的偏僻城鎮名稱。山脈上也分別畫上了各地方的精靈,像是呈現出古老世界的樣貌。說不定,弗蘭是把行遍各地所收集到的傳說或謠言一一畫了上去。 羅倫斯壓低身子到與赫蘿同高,探頭看著地圖。 從南方順著道路前進,先越過帕斯羅村、留賓海根或卡梅爾森,才會抵達雷諾斯。地圖上越過雷諾斯後,道路繼續朝向北方延伸,並在經過幾座羅倫斯也不知道的城鎮後,鑽進森林深處。 抵達森林深處後,狼的圖樣最先印入眼簾。 因為這次是攸葛代替弗蘭提筆,畫上狼的圖樣或許是攸葛開的小玩笑,也可能是一種貼心的表現。 托爾金。 流麗字體大大地寫出該處一帶的地名。 雖然只有簡短幾字,但宛如高傲地在宣言此地名般,在發出長嚎的狼圖樣角落,清楚地這麼寫著: 約伊茲。 那是赫蘿的故鄉之名。 「找到了。」 聽到羅倫斯說道,赫蘿點了點頭。 赫蘿點頭的幅度非常小,就算說像在打嗝,也說得過去。 「真的有這地方吶。」 羅倫斯一邊心想「玩笑開得真大」,一邊看向赫蘿後,發現赫蘿臉上掛著笑容。 羅倫斯原本想像著赫蘿會喜極而泣、或一副百感交集的模樣,卻看見赫蘿臉上浮現了疲憊的笑臉。 就彷彿在說「總算是找到了,真累人啊」。 因為沒猜中赫蘿的反應,羅倫斯有些不甘心地這麼說: 「老實說,我也沒想到真的找得到。」 畢竟羅倫斯對於約伊茲這地名的熟悉度,僅限於聽過一次,而且是在無意中聽到別人提起的程度。羅倫斯光靠著這麼一丁點記憶就承諾要帶赫蘿去約伊茲,想必有一部分是因為當時遇到赫蘿而有些慌張失措。現在冷靜一想,不禁覺得認為找得到約伊茲的想法才顯得荒謬。 不過,真正試著去追尋這般天馬行空的事情後,羅倫斯才發現有很多特別喜愛奇聞軼事、嗜好奇特的人在追尋傳說。 而且,這些人所追尋的傳說都不是隨便捏造出來的故事,也不是誇大事實的謠言,而是實際發生過的事情。光是知道這些,或許就代表羅倫斯帶赫蘿來到這兒有著特別的意義。 赫蘿似乎也想到不少事,所以沒有發脾氣。 羅倫斯用右手不停摸著赫蘿的頭。 平常赫蘿一定會嫌煩,但這回赫蘿任憑羅倫斯摸頭,還咯咯笑著說: 「汝等祈求,就給汝等。」 赫蘿說出了聖經中的名句。 「如果是從人類崇拜的神明口中說出這種話,嗯,的確很能夠抓住人心。」 「正因為有這樣樂天積極的想法,我們商人才做得成生意。」 赫蘿在羅倫斯手底下轉過頭,望著羅倫斯。 在多重的偶然與必然重疊下,兩人此刻才能夠站在這裡。 赫蘿咧嘴露出笑容。 「汝啊。」 然後,赫蘿摺起地圖,並發出如嘆息般的聲音。 「謝謝。」 赫蘿忽然抬高下巴,湊近羅倫斯的臉頰。 臉頰感受到的柔軟觸感一下子就消失了,但羅倫斯沒有追隨觸感而去。 羅倫斯保持面向前方,只以眼神追著赫蘿。 赫蘿保持笑臉地縮起脖子,像是忍耐著不讓自己大叫出來。 羅倫斯輕輕笑笑,然後與赫蘿一樣抬起頭,露出有些受不了的表情。 「好幾次受傷挨打,也遇到過險些破產的慘況。」 「嗯?」 「這樣拚了命到最後,好不容易得到的犒賞就這個啊?」 羅倫斯閉上一隻眼睛,然後指著自己的臉頰說道。 赫蘿聽了後,用手指夾住地圖,並抬高視線盯著他說: 「不滿意嗎?」 比起哭哭啼啼的樣子,這還比較適合約伊茲的賢狼赫蘿。 「不敢。」 「嗯。那就好。」 羅倫斯聳了聳肩後,赫蘿抓住了羅倫斯的手臂。 從羅倫斯手中拿走空信封後,赫蘿保持著抱住羅倫斯手臂的姿勢,動作巧妙地把地圖收進信封裡。 「要是搞丟就慘了。汝帶著唄。」 「很遺憾地,我兩手都拿著東西。」 羅倫斯的左手小指與無名指之間夾著另一封信件,食指與大拇指還拿著酒杯。右手則被赫蘿抱住了。 這時,赫蘿拿走酒杯,遞出地圖。 「咱負責拿酒杯。」 「好好好。」 赫蘿立即喝了一口酒,但烈酒就算喝了再多口,還是一樣辛辣。 雖說赫蘿本來就愛喝酒,但沒等酒意消退就猛喝如此辛辣的烈酒,肯定是因為內心平靜不下來所致。 赫蘿抱住羅倫斯右手的力道比平常來得重,尾巴似乎也膨脹起來了。 羅倫斯不會取笑赫蘿愛逞強。 看見赫蘿與艾莉莎爭奪寇爾的經過後,羅倫斯明白了赫蘿的本性就是如此,而事到如今也沒必要改變。 「對了,你們吃過飯了嗎?」 羅倫斯知道如果一直繞著地圖的話題,赫蘿肯定又會說他太感傷或什麼難聽的話。 所以,羅倫斯刻意提出具現實性的話題,但赫蘿似乎不怎麼高興。 「汝真是不懂怎麼觀察當下的氣氛……不過,這種事情也是勉強不來的唄。」 雖然羅倫斯很想說「你回想看看自己剛剛說過什麼話」,但忍了下來。 就只有在這種時候,赫蘿才會任性地使著性子。 「應該還沒唄。畢竟那個死腦筋在這方面好像很重視禮節。」 赫蘿這句話真讓人分不清是褒或貶。 不過,羅倫斯說了句:「那就快回去吧。」並准備轉向與木窗光線相反的方向。 「唔?」 「我們走捷徑。順便找一家酒吧買料理回去好了。只要順著這條小巷子一直前進,應該就能夠走到怪獸與魚尾巴亭附近才對。」 「嗯。記得也要買很多很多烈酒。」 聽到赫蘿這麼說,羅倫斯才總算發現忘了歸還酒杯。 雖然羅倫斯覺得這樣做不對,但又懶得走回去歸還。 明天再拿回去還好了。 這麼改變念頭後,羅倫斯兩人在小巷子裡前進。在兩側住家流瀉出來的光線照亮下,小巷子裡還算明亮。 小巷子被夾在高聳建築物之間,營造出難以形容的奇妙空間。 明明小巷子看起來十分狹窄,實際走起來卻又不這麼覺得。經過窗戶或門旁時,會傳來人們生活的味道以及聲音,感覺就像在住家裡走動一樣。才覺得像在住家裡走動,兩側一下子又會突然被石牆擋住,而陷入一片沉默。 腳下的地面也是一下子石塊路面,一下子又變成泥地,讓人沒辦法安心。 出現又立即消失的光景,是瞬間窺見的生活片段;其間傳來的聲音,卻因為重重牆壁阻隔而顯得微弱。 一直在這樣的空間裡前進,會讓人愈來愈缺乏現實感。 這裡是夢中的世界。 現在終於拿到了地圖,約伊茲也有了具體的輪廓。在亢奮的情緒下,羅倫斯陷入這條小巷子會永遠延續下去的愉快錯覺。 或許是受到這般錯覺影響吧。 羅倫斯把商人應有的謹慎心不知道拋到何處,粗心大意地嘀咕說: 「你為什麼要接受魯.羅瓦的提議?」 赫蘿沒多久前才取笑過羅倫斯太感傷。既然已經被取笑過一次,再被取笑兩次或三次也什麼大不了。 就像喝醉酒時不小心說錯話一樣,就快因為小巷子的氣氛而酩酊大醉的羅倫斯,以有些責怪的口吻詢問赫蘿。 「汝那麼想跟咱一起去約伊茲啊?」 面對鬧別扭而不停哭鬧的嬰兒,就算拿出道理來勸說也行不通。 赫蘿一臉受不了地笑笑,像是要安撫羅倫斯似地,重新抱住他的手臂。 在那之後,赫蘿打算開口說些什麼,但羅倫斯卻搶先說道: 「很想。」 羅倫斯的強硬語調讓自己也嚇了一跳。羅倫斯自身都如此驚訝了,赫蘿的反應更是不在話下。看見赫蘿顯得比自己更驚訝後,羅倫斯總算恢復了幾分冷靜。羅倫斯保持拿著地圖和信件的姿勢遮住嘴邊,並別過臉去。 赫蘿的目光刺向了羅倫斯的臉頰。 不過,隔了好一會兒後,傳來赫蘿的竊笑聲。 「呵。咱跟汝似乎真的是沒默契可言。」 「……?」 羅倫斯像一隻被誘餌引誘出來的野貓一樣,盡管充滿戒心,卻抗拒不了誘惑地看向赫蘿。 這時,羅倫斯沒看見總是舉目可見的狡詐陷阱,而是如研磨過的寶石般美麗的側臉。 「咱思在考了很多之後,覺得應該去追查書本比較好。咱不是說過嗎?至少應該取有收獲的一方。」 事情進行得順利的話,能夠賺得三百枚銀幣,而且在維護北方地區上,或多或少也能夠有一些貢獻。 這羅倫斯當然也明白。 但是,三百枚銀幣是屬於羅倫斯的收獲。維護北方地區是屬於赫蘿的收獲。 這麼一想,羅倫斯不禁覺得如果與赫蘿一同前往約伊茲,就會有屬於兩人的收獲。 羅倫斯正是因赫蘿的決定而感傷不已。 他之所以無法完全接受赫蘿的決定,是因為不明白為何寧願要舍棄兩人的共同利益,也要選擇具現實性利益的一方。 「汝啊,咱們的旅行有幾人?」 赫蘿的問句簡短,但發問內容明確。 羅倫斯的腦袋在空轉。 赫蘿的琥珀色眼珠瞥了羅倫斯一眼。 「……三個人……」 「汝認為寇爾小鬼去約伊茲能夠有什麼收獲?」 聽到赫蘿的話語後,羅倫斯感到一陣暈眩。 「沒、沒有……不過……」 「寇爾小鬼是因為順著事態發展,才會跟咱們一起旅行。他甚至不惜暫時放下心中大志。寇爾小鬼是個韌性很強的孩子,但終究是個孩子。他跟咱們一起旅行其實沒有什麼太深入的理由。因為受了傷,所以想要療傷。就這麼單純。」 赫蘿的語調顯得極度冷漠,這證明她並非只是隨口說說;或許赫蘿趁著羅倫斯不在場,艾莉莎也不在場的時候,問出了寇爾的內心話也說不定。 如同羅倫斯明白知道自己的決定會影響在其行商路線生活的多數人,赫蘿也理解自己的決定會給小小群體的同伴帶來影響。 「是叫溫菲爾沒錯唄?在那裡遇到哈斯金斯那個大笨驢後,寇爾小鬼似乎思考了很多事。」 「遇到哈斯金斯先生後?」 「嗯。寇爾小鬼在思考為了故鄉,自己應該做些什麼比較好。也把因為療傷而暫時壓在最深處的記憶挖了出來。」 羅倫斯發現在生意場合以外的地方,觀察力並沒有自己認為的犀利。 不僅對赫蘿這樣,對寇爾也不例外。 原來是這樣啊──羅倫斯驚訝地這麼想著時,赫蘿露出淡淡苦笑說: 「雖然咱也沒什麼資格批評別人,但汝那表情透露出汝沒有察覺到一絲一毫。」 「嗚……」 羅倫斯不禁發出呻吟聲,但因為知道無法含糊帶過,也就老實地點了點頭。 「真是……再來是上次在雪山上的遭遇。看見那個弗蘭丫頭的生存方式後,寇爾小鬼總算從沉睡中醒來。那樣的生存方式……嗯,就是從咱們狼的角度來看,也會覺得雖然愚蠢,卻直率得清高。哈斯金斯的年紀太大,所以會採取比較沉悶的手段。就這點來說,弗蘭那丫頭就如帶有尖角的冰塊般美麗。」 赫蘿的評價讓羅倫斯感到意外。 不過,稍微思考了一下後,羅倫斯又覺得以赫蘿的個性來說,理所當然會這麼想。 只要是為了重要的人,就算是已成為過去的回憶,也要賭上自己的一切去追尋;這本來就很像赫蘿會感到憧憬的行為。 羅倫斯思考著這般事情時,發現赫蘿用不悅的眼神瞪著他。 「哼。然後,給寇爾最後一擊的人是那個死腦筋。」 志在學習教會法學的少年,碰上了自崇拜異教之神的村落出身,為了讓教會存活下去而拚命奮斗的嚴肅少女。 這想必也是關鍵性的一擊。 「這個城鎮的教會也出了一點力。寇爾小鬼好像是來到這裡後,才第一次看見具有規模的大聖堂。能夠做出這般建築物的組織,肯定有力量足以守護村落;看見大聖堂後,讓寇爾小鬼有了這樣的想法。」 說著,赫蘿補上一聲嘆息。 現在羅倫斯總算明白,比任何人都愛黏著赫蘿的寇爾,為何會難以向赫蘿啟齒。 赫蘿自稱是約伊茲的賢狼,在人們眼中,其模樣無疑是異教之神。 在這般存在的赫蘿面前,這不是能夠提出來商量的事情。 如同費隆不可能前往德林商行、藥商不可能前往酒吧、天平工匠不可能與兌換商深交的道理一樣,寇爾不可能與赫蘿商量這種事情。 在寇爾心中,赫蘿並非像姊姊般獨一無二的存在,而是勉強及格的賢狼。 寇爾看見赫蘿的真面目也不會害怕。別說害怕了,甚至還會緊緊抱住赫蘿的尾巴。就連有這種性情的寇爾──或者說正因為寇爾有這樣的性情,才沒有忘記赫蘿是賢狼的事實。 這麼一來,羅倫斯也漸漸明白赫蘿為什麼要羅倫斯放棄與她前往約伊茲,而選擇前往奇榭。 赫蘿必須選擇有收獲的答案。 比起兩人共同收獲,不如選擇三人各有收獲。以作為前往奇榭讓三人之旅劃下句點的理由來說,沒有什麼理由比這點更合適了。 赫蘿並非選擇奇榭作為告別之地,而是作為再出發之地。 「這樣多少會賺到一些利益,那個肉包子也會南下,是唄?可以要那肉包子帶寇爾南下。而且,雖然那個死腦筋的頑固程度讓咱受不了,但或許那樣的頑固態度或許正好適合寇爾小鬼。看狀況怎麼發展,也可以讓寇爾小鬼去那個村落的教會工作。」 赫蘿最後的提議當然是在開玩笑。 不過,就是開玩笑,赫蘿也沒說出寇爾可以與她一起走的玩笑話。 「咱說,汝啊。」 隔了一段時間後,赫蘿語調平靜地開口: 「實際在世上生活之後,才知道時間意外地漫長。在人生的旅途上,願望能夠幸運實現的機會少之又少。只要看看幫咱們繪制地圖的弗蘭就會明白。就算下了那麼大的決心,還是難以含笑死去。」 比起只聽到星星點點的描述,並靠著頭腦理解的話語,活過漫長歲月,也看過無數人生盡頭的赫蘿的話語,有著難以比較的沉重感。 「咱們應該笑著過日子。而且,只要有朝一日再一起笑就好了,不是嗎?」 為了能夠再次歡笑,現在不能被一時的感傷牽著走,而必須做出具現實性的判斷。 「跟做生意一樣。」 「唔?」 「吃虧就是佔便宜。」 聽到羅倫斯說道,赫蘿有些感嘆地「呵」了一聲,皺起了臉。 赫蘿那難看的笑容,想必是因為夾雜著不甘心的情緒。 羅倫斯當然不可能一直讓赫蘿暢所欲言。 而且,羅倫斯也沒忘記自己說過的話。 羅倫斯說過由赫蘿做出決定,然後大家提供協助。 狹小的巷子變得愈來愈狹窄,於是羅倫斯讓赫蘿走在前方。 赫蘿的背影顯得非常嬌小,盡管就在伸手可觸的地方,那背影看起來卻彷彿稍縱即逝。 到了奇榭後,羅倫斯將必須真正目送赫蘿的背影遠去。 的確,改天再一起笑就好了。這並非生離死別,所以沒什麼好怕的。這種常見的離別他見得多、也體驗無數次了。 盡管理智的一面能夠理解這道理,羅倫斯仍然無法揮去內心的不安。如果羅倫斯讓內心這般茫然的不安情緒暴露出來,眼前這隻狼肯定不是大笑,就是生氣。 是我不夠相信赫蘿嗎?羅倫斯忍不住捫心自問。 赫蘿不是那麼無情的傢伙。這宛如烙印在羅倫斯的心頭般再清楚不過了。 那到底是什麼原因呢? 羅倫斯注視著赫蘿嬌小的背影。 他恨不得緊緊抱住那背影,並且永不分離。 盡管知道很愚蠢,但似乎只有這麼做才能夠讓自己鎮靜下來, 羅倫斯感到極度自我厭惡,也很清楚這股情緒其來有自。 他緩緩吸入一大口氣,再以更緩慢的速度吐氣。 第十四卷 第四幕 隔天早上,四人共進了早餐。 不過,盡管對旅人來說,出發前吃早餐是很普通的事情,然而在艾莉莎眼中,卻是極度奢侈的行為。 為了妥協,最後四人吃了難以撕下的乾巴巴黑麥面包及少量的豆子。 因為光吃這些會口渴,所以艾莉莎允許大家喝稀釋過的葡萄酒。 「那麼,關於接下來的安排。」 聽到羅倫斯開口說道,除了赫蘿之外,其他人都投來了視線。 「今、明兩天先做准備,動作快一點的話,應該會在後天出發。今天吃完早餐後,我打算先到費隆先生那裡去,然後讓魯.羅瓦先生也加入我們的討論。」 看見寇爾代表所有聽眾點了點頭後,羅倫斯對著艾莉莎說: 「你也應該跟魯.羅瓦先生討論一下接下來該怎麼安排比較好吧?」 與其說在撕面包,艾莉莎的動作更像在扯著面包。盡管如此,艾莉莎還是沒掉落半點面包屑,並小心翼翼地把面包送進嘴裡。 這般動作看起來也像是集中精神訓練修養,而最了不起的地方是,艾莉莎能夠一邊忙著動作,一邊認真聆聽週遭的人說話。 「是的。還有,我也想寄信給村子,所以也要拜託魯.羅瓦先生幫忙。」 羅倫斯點了點頭後,把視線移向赫蘿。赫蘿像小孩子一樣一顆一顆地拋著豆子,然後用嘴巴去接。 「你呢?」 這時赫蘿正拋起豆子張著嘴,並露出尖牙等著豆子掉下來。 雖然赫蘿把視線從豆子移向羅倫斯,但幾秒鐘後,還是用嘴巴漂亮地接住了豆子。 赫蘿輕輕咬著豆子,連同稀釋過的葡萄酒喝進肚子裡。 「如果汝答應讓咱在這世上創造出新的巨狼傳說,咱根本沒什麼好準備的。」 只要知道方向和位置,赫蘿不如靠自己的狼腳跑去,也比較安全且迅速。 也沒有必要特地去找費隆,詢問人類專用的道路狀況。 「如果你願意讓我得意洋洋地跟別人炫耀巨狼傳說的真相,我就答應你。」 赫蘿皺起鼻頭,而艾莉莎還是繼續吃飯,只在嘴角浮現淡淡笑意。 羅倫斯邊說:「真是的。」邊嘆了口氣後看向桌子,桌上擺著摺疊整齊的地圖。 「不過,咱留在這裡也無聊。」 「那麼,就這麼決定了。」 大家在這之後各自用完早餐,艾莉莎輕咳一聲後,開始對著寇爾解釋聖經。赫蘿開始梳理起尾巴,羅倫斯也決定趁著停留在城鎮的時間,好好整理鬍子。 去到奇榭後,想必會遇到一些麻煩事,而且在抵達奇榭之前,還得經歷一段辛苦的路程。 思及於此,羅倫斯不禁覺得,光是靜靜待在朝陽籠罩下的中庭水井旁,就顯得非常珍貴。 雖說寧靜,但隱約可聽見遠方傳來人們活動的吵鬧聲,這般寧靜與身處森林或草原時感受到的寂靜不同。 雖然過去羅倫斯獨自旅行時,就非常喜歡這股寧靜,但自從多了旅伴後,他似乎變得更加愛不釋手。 現在就惆悵成這樣,以後到底有沒有辦法獨自走下去啊? 羅倫斯自嘲地笑笑後,告訴自己應該會有辦法走下去。 羅倫斯必須繼續走下去,而且他也告訴過自己好多遍,這次的離別並非永別。 此刻會有不安,純粹是羅倫斯自己想太多。 「……好了。」 羅倫斯用手拍了拍身上的面包屑。 新的一天即將展開。 原本以為,以傭兵為對象做生意的商店會度過十分悠哉的早晨時光,結果發現根本不是這麼回事。 的確,傭兵是在馬車駕座上大聲發出鼾聲,同時有技巧地坐著睡覺沒錯,但四周的男子們卻是慌張地忙著整理行李。從散發出來的氣氛以及說話方式,羅倫斯本以為是男子們是樂師,但後來發現似乎是從出生到現在,只在戰場上開過店的商人們。 或許是因為早就不再害怕死亡,男子們顯得開朗無比。 「今天還剩下一趟而已。有時候忙起來,一天可能要出十趟、二十趟。」 商人們出發後,店裡宛如暴風雨散去般一片安靜。 費隆毫不害臊地在一直放在桌上的隔夜酒杯裡倒酒,然後這麼說。 「有這麼多傭兵啊?」 羅倫斯驚訝地詢問後,雜貨商露出別有含意的笑容。 「畢竟請款單都是寄給遠處的領主大人。如果人脈夠廣,又擁有銷售路徑,只要左手進貨,右手賣出商品,就能夠大賺一筆。」 費隆該不會也用了同樣手段,為了投機而囤積商品吧? 羅倫斯腦中浮現這般想法,但沒有說出口。 不管什麼人用了何種方式賺錢,只要世上一切順利運作,就不會有問題。 「那麼,今天你們一家子全到齊,是有什麼事嗎?」 「弗蘭小姐的地圖寄來了。」 聽到羅倫斯這麼說,即使在昏暗的店內,也看得出費隆的表情明亮起來。 「喔!那真是太好了!」 費隆一副就等著羅倫斯遞出地圖的模樣,伸出手來。 然而,羅倫斯沒有特地帶地圖來。 看見沉默氣氛降臨在費隆的笑臉與羅倫斯之間,赫蘿大笑了出來。 「是在一個叫做托爾金的地方。」 「喔,托爾金是個好地方。」 費隆重重地坐上椅子,然後一邊拿起羽毛筆,一邊答道。 「但有點大就是了。」 在地圖上,約伊茲也被畫成托爾金地區的一小部分。 不過,只要到了那一帶,想必赫蘿光靠嗅覺就能夠找到約伊茲。 「托爾金有一座小村落。與其說是村落,更像給樵夫或獵人過夜的小屋部落。」 「名字是?」 赫蘿問道。 寇爾與艾莉莎原本一副興致勃勃的模樣,眺望著收在書架上的古老羊皮紙束,以及掛起的刀劍。這時,他倆不約而同地回頭看向赫蘿。 「那地方沒有名字,也不是一個有規模到必須取名字的部落。是不是有人告訴你,說你在托爾金出生?」 赫蘿聽了,似乎想要回答「是約伊茲」。 然而,赫蘿只是動了動嘴角,最後沉默地點了點頭。 「對我們這裡的人來說,管它叫托爾金還是什麼名字,那裡都只是一大片森林和高山。不過,你就想自己是出生於雄偉的大自然就好了。」 費隆的口吻帶著些許輕挑,或許也有鼓勵赫蘿不要鑽牛角尖的意思。 不過,赫蘿的表情根本不見絲毫緩和,反而突然變得嚴肅。 「那裡的森林,以及高山,還很豐腴嗎?」 赫蘿一字一句,像在叮嚀似地緩慢問道。 費隆以羽毛筆尖頂著敞開的帳簿,托腮看向赫蘿說: 「豐腴到令人難以置信的程度。聽說在那裡抓得到很大只的鹿。」 「狼呢?」 「狼?」 赫蘿直直注視著費隆。 身為知道赫蘿真實身份的人,羅倫斯不禁為此刻的沉默感到心驚膽跳。 費隆突然看向天花板,所以羅倫斯幾人也追著其視線看去。 「那一帶有很多勇猛的狼。」 赫蘿吸入一大口氣,嬌小身軀跟著緩緩膨脹起來。 這時如果批評赫蘿的表情像快要哭出來,赫蘿肯定會露出尖牙否定。 「據說也有很多傭兵的祖先是狼。若祖先是托爾金的狼,想必會成為戰場上的好夥伴吧。」 如果有人不是人類之子,就只能是神之子,不會是動物的後代或轉世。 這是教會一再布道的教義,加上艾莉莎也在場,費隆卻像閒話家常似地隨口說出這句禁語。 費隆絲毫沒有要顧及艾莉莎感受的意思。 這名以傭兵為對象做生意的男子,如經過研磨的利刀般,精準地掌握到在場所有人在各自的立場上,會把什麼事情看得重要。 「你……」 費隆說到一半,忽然停頓下來。 有人出生於北方地區,又從南方來到這裡,再加上出生地點不明確的話,其身世不太可能會是什麼愉快的故事。或許費隆是有了這樣的想法,才會停頓下來。 「總之,你們會去奇榭吧?還是會有幾人留在這裡?或者是前往托爾金?」 「我們打算去奇榭。可以請您告訴我們從奇榭到托爾金的路徑嗎?如果您認為到那邊再另外找人問路比較好,那我們會照您的話去做。」 費隆彷彿在說「不需要這麼麻煩」似的揮了揮手。 然後,費隆閉上眼睛,並用羽毛筆的羽毛搔了搔下巴說道: 「奇榭與托爾金之間,有一條被稱為皮草大道的路。雖然這路名很常見,但在那一帶是非常重要的道路,專門用來運送唯一能夠換成金錢的皮草。除非積雪真的太深了,否則應該能走才對。在那途中的領地上,八成會遇到一群被稱為布倫納傭兵團的傢伙。我來寫介紹信好了。萬一遇到了什麼事情,那些傢伙會是很好的同伴,他們的可靠程度絕對超乎想像。」 費隆或許是擅自對赫蘿的身世做了想像而感到同情,也可能是為了看弗蘭的地圖而想要賣人情──八成兩者都有吧。雖然羅倫斯這麼心想,但也沒理由拒絕。 「謝謝您。」 看見赫蘿似乎無法順利找到話語而啞口無言,羅倫斯便代她答謝。 模糊的古老記憶與傳說相疊後,終於化為地圖。 只要先有了形體,接下來一切就會變得很簡單。 通往約伊茲的路線愈來愈清晰了。 羅倫斯彷彿看到赫蘿噎著似地,拍了一下赫蘿的背。 「那麼,另外這兩位呢?其中一位是彼努吧?」 費隆拿起羽毛筆指向艾莉莎與寇爾兩人。 雖然寇爾表現出忐忑不安的模樣,但艾莉莎沒有顯得慌張。 「不,我是有事找魯.羅瓦先生。」 艾莉莎挺直背脊,然後以甚至顯得冷漠的語調,咬字清晰地答道。 費隆有些驚訝地眨著眼睛。 然後,費隆先咳了一聲,跟著以充滿戲劇性的口吻這麼說: 「只要是那男人做得到的事情,我大概也都做得到。」 「真的嗎?那麼,我想要寫信。」 看見艾莉莎既不驚訝,也沒有笑出來,費隆似乎覺得有些掃興。 不過,看見費隆無力地回答一聲「喔」,艾莉莎一副受不了的模樣笑了出來。 艾莉莎似乎懂得以不同於赫蘿的方式應付男人。 如果要問誰的方式比較好,恐怕很難定出勝負。 「我這裡有紙也有筆。如果你不會寫字,要不要我代筆呢?」 「不,不需要這麼麻煩。只是,我沒有錢。」 聽到依舊如此直截了當的發言,費隆再次挺起胸膛。一旦做過一次愛面子的行為後,想要撤回似乎很難。 「管它要紙錢還是什麼錢,我都會記在魯.羅瓦的帳上。你大可放心。」 艾莉莎直直注視著逞強的費隆。 不久,艾莉莎緩緩露出笑容說:「拜託你了。」 魯.羅瓦正為了准備旅行物資而到處奔走;費隆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為眾人說明。 雖然天花板另一端有堆積如山的物資,但費隆似乎完全沒有要分給魯.羅瓦的意思。 艾莉莎忙著寫信時,費隆也開始做起自己的工作,於是羅倫斯三人決定到店外曬太陽。 雖然路上來來往往的行人很多,但看久了也不會覺得膩。 「一旦找到了,接下來的動作還真是簡單。」 不知道是不是貼心地想讓羅倫斯與赫蘿獨處,寇爾在道路對面探頭看著鞋子工匠的工作坊。 像寇爾這般年紀的男孩,大多會在某處的工作坊或商行打雜。 一名從外頭回來、看似師父的男子方才敲了一下寇爾的頭,寇爾慌張地指向羅倫斯兩人,看來寇爾似乎被錯認是在偷懶的小夥子。 「一旦決定好目的地,接下來只需把臉朝向那個方位,然後交互踏出雙腳就行。」 赫蘿坐在店前方的石階上,雙肘頂著膝蓋,悠哉地托腮眺望著寇爾的背影。或許是因為一直曬太陽,身體也暖了起來,所以赫蘿看起來有些想睡的樣子。 「單純且明快。」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後,赫蘿閉上眼睛呵呵笑著。 「嗯。也不會迷惘。」 赫蘿的側臉顯得爽朗,看起來就像剛剛剝去蛋殼的水煮蛋一樣。感覺上,赫蘿似乎完全揮去了在腦中纏繞糾結的各種思緒。 這麼一來,似乎只有羅倫斯一人還拘泥於要不要一起去約伊茲的問題。 為了掩飾不甘,羅倫斯刻意地嘆了口氣,然後挺起身子伸懶腰。 「不過,在城鎮過得這麼悠哉,還真會讓人不想旅行。」 羅倫斯一起眼睛仰望天空說道。赫蘿也抬起頭,微微張開一隻眼睛,看向羅倫斯說: 「如果是這樣的理由,咱就會認真考慮。」 因為懶得與赫蘿鬥嘴,羅倫斯聳了聳肩沒理會赫蘿。 等艾莉莎寫完信,已過了很長一段時間。 雖然艾莉莎說起話來有條有理,一旦要把思緒整理成文章時,卻似乎無法順利寫出來。 艾莉莎的手和臉頰都沾上了墨水,整個人看起來也像是瘦了一些。 「……另外兩位呢?」 「給了他們零錢後,就跑去港口那邊了。你也要去嗎?」 艾莉莎沉默地搖了搖頭。 羅倫斯仔細一想,才想到如果一直住在狹小的村落裡,根本沒有機會把自己的想法寫成文章。艾莉莎肯定光是要決定怎麼稱呼艾凡,就花了不少時間。 羅倫斯思考著這些事情,環視屋內一圈後,這回換成他詢問艾莉莎說: 「費隆先生呢?」 「我也不知道……我隱約記得寫信寫到一半時,好像看見他從桌子上站了起來……」 羅倫斯一看,發現應是通往中庭的門呈半開狀態,並且盡可能地讓昏暗的店內多照射到一些光線。 盡管艾莉莎是一個聖職者,獨自留下他人在店內的舉動還是太粗心了。 不過,也可能是店內根本沒有什麼東西好偷吧。 最頂尖的商人光是靠著「信用」兩字,就能夠拓展商店的生意。 而且,信用是偷不走的東西。 「如果我們也離開的話,可能不太好喔。」 「……說的也是。可是,那個……」 「嗯?」 羅倫斯反問後,艾莉莎露出精疲力盡的表情,一副過意不去的模樣說: 「我可以去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氣嗎?」 羅倫斯笑著目送了艾莉莎的背影。 關門聲傳來後,昏暗的店內只剩下羅倫斯一人。 羅倫斯坐在椅子上,再次緩緩環視了店內一圈。 店內雖不算狹隘,但也稱不上寬敞。雖然沒有什麼裝飾感,但同時也沒有浪費空間。店內只擺設著具機能性的桌子、椅子以及書架。明明打掃得很乾淨,卻不像刻意在強調店內有多麼整潔。這裡的一切不多也不少,給人非常穩定的感覺。 羅倫斯用鼻子深深吸進一口氣,從嘴巴吐出氣來。 店內十分安靜,可說是一個能夠讓人安穩工作的理想環境。 不過,如果自己是這間店的老闆,或許有必要多裝上一扇窗。 為什麼呢?因為赫蘿喜歡在曬得到陽光的地方梳理毛發。 腦中浮現這般想法後,羅倫斯揮了揮手拂去自己的幻想。 這般幻想的色彩一天比一天濃,反覆幻想了好幾次後,也變得愈來愈有具體感。 雖然羅倫斯不覺得自己會有這般幻想不好,但他知道與赫蘿一起旅行的這段時間,應該把幻想藏匿起來。 一起開店吧──就算對象不是賢狼,也必須把這句話放在心中。 「奇榭啊。」 羅倫斯喃喃說道,然後笑笑。 既然赫蘿都不在乎了,羅倫斯當然沒有權利發表各種意見。因為當初已說好由赫蘿做出決定,而羅倫斯幾人提供協助,並且是以能力所及提供協助。 雖然羅倫斯沒去過奇榭,但至少聽過有關奇榭的事情。 據說奇榭是一座建造在平緩山丘上、高低起伏略為明顯的城鎮,擁有非常豐富的自然資源。有時候甚至有人會形容奇榭是一座被森林吞噬的城鎮。因此對赫蘿或寇爾來說,奇榭或許是一個好地方。 嚴格說起來,艾莉莎算是出生於視野遼闊的村落,所以或許會覺得奇榭有些偏僻也說不定。 不過,不管艾莉莎會不會覺得偏僻,奇榭似乎都是一個好地方,也讓人能夠比較安心。 奇榭距離王都恩狄瑪不遠,想必也會有豐富的酒和食物。 奇榭很適合作為告別之地。 羅倫斯托起腮,並試著說出口: 「很適合作為告別之地。」 對於就是死不了心的自己,羅倫斯甚至開始覺得自己可愛。 為什麼赫蘿有辦法那麼乾脆地死心呢?還是說,把一起看見約伊茲當作為旅行的最佳結局一事,真如赫蘿所說,是過度感傷的愚蠢想法呢?或者是,只有羅倫斯如此重視對方呢? 羅倫斯在記憶之中看見了赫蘿的笑容。 赫蘿的笑臉前方有一個羅倫斯不認識的存在。 羅倫斯腦中浮現幾乎像在遷怒的想法。這時── 「喲?那位聖女寫完信了啊?」 費隆打開敞開一半、通往中庭的門回到店內後,立刻這麼說。 「她好像絞盡腦汁了呢。」 「哈哈。這是好事啊。」 因為費隆的語調實在太過乾脆,羅倫斯不禁有些好奇地看向費隆。 這個以傭兵為對象做生意的男子,臉上掛著如少年般的惡作劇表情。 「因為那些習慣寫信給重要對象的人,幾乎都是些不幸的傢伙。不是嗎?」 只有確實睜大眼睛看世界的人,才能夠說出這樣的台詞。 羅倫斯用笑容掩飾不甘,然後嘆了口氣說: 「確實如此。誰都希望把時間拿去陪重要的人。」 費隆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後重重地坐在椅子上。桌上放著想必是艾莉莎折起的信紙,費隆拿起信紙迅速用目光掃過一遍。 費隆似乎不是為了閱讀內容,而是想要確認墨水乾了沒有。 「對了,有件事情讓我有些在意。」 費隆一邊折起信紙,一邊說道。那口吻聽起來,簡直就像是與羅倫斯聊到現在一樣。 羅倫斯腦中不禁一片混亂。 方才聊了什麼話題啊?羅倫斯正試著回想根本不存在的記憶時,費隆接續說出的話語如針般刺來: 「我跟德林商行聯絡過。」 之前費隆以「如果被人看見與德林商行一起行動會帶來困擾」為由,斷然拒絕了魯‧羅瓦的請求。 那只是拒絕人的藉口嗎? 想到這裡時,羅倫斯改變了想法。 他心想,如果費隆不是搪塞魯.羅瓦,而是冒險與德林商行聯絡的呢? 「結果,中獎了。」 「……中獎?」 依寫作方法不同,就算字面上是代表運氣的字眼,閱讀起來的意思也會有無數變化,這正是語言的奧妙。 從費隆的表情,明顯看得出這不是什麼有趣的話題。 「我們商行是提供物資給傭兵,或從中斡旋。德林商行則是相反。雖然我們這兒的帳簿上沒有傭兵要到托爾金地區的記錄,但我想那邊的帳簿可能會有。」 費隆別無用意地摸著信紙。 「就算突然帶著俘虜去到那邊,依進貨地點不同,也有可能吃到閉門羹。傭兵們會事前告知商行哪些地區可能發生戰爭。」 「您的意思是?」 羅倫斯感到焦躁地反問道。 或許費隆是在試探羅倫斯會不會感到焦躁也說不定。 費隆露出了像在同情羅倫斯似的眼神。 「托爾金地區恐怕被列入征伐的地區了。」 費隆之所以會突然提到這件事,或許是覺得只能夠趁這個時候說出來。 只要是懂得體貼的人,想必都會盡力不想讓赫蘿這樣的女孩聽見不幸的話題。因為羅倫斯自己也是這樣的人,所以當然不會取笑費隆。 不過,既然費隆只傳達給羅倫斯知道,羅倫斯就必須親自傳達給赫蘿知道。 只針對這點來說,盡管知道自己是無理取鬧,羅倫斯還是忍不住想要斥責費隆不負責任。 「我不清楚征伐托爾金地區的目的是什麼。畢竟那裡有的,只有綿延不斷的肥沃森林。那裡幾乎找不到一個有名字的村落。或者他們是覺得正因為是這樣的地區,才適合抓人也說不定。再不然就是……」 費隆的視線看向不知何方,也拉遠了視線焦點。 「找到了礦脈。」 赫蘿詢問過費隆托爾金地區的森林或高山是否豐腴。只要思考這點,加上羅倫斯三人決定勇敢接受魯‧羅瓦提議的舉動,任誰也猜得出來赫蘿最擔心的事情是什麼。 羅倫斯感覺到苦澀在口中蔓延開來,但他告訴自己這畢竟只是一個可能性。 費隆似乎也抱著相同的想法。 「不過,這也可能只是杞人憂天。照德林商行給的訊息,似乎只有一支傭兵團聯絡過他們,說可能會從托爾金帶回俘虜。」 如果是發現了礦脈,想必會是更大規模的征伐行動。實際上,那支傭兵團肯定是打算去鳥不生蛋的窮鄉僻壤大賺一筆,才會展開戰爭。 明明知道這樣肯定會有人遭遇不幸,羅倫斯還是大大地鬆了口氣。 羅倫斯不願思考這樣的表現是否符合教義。 赫蘿將獨自前往約伊茲,所以羅倫斯希望赫蘿能一路平安。 面對自己的利己態度,羅倫斯臉上甚至浮現了有些自虐的笑容。 就在此時── 「說到這個,那支傭兵團的旗幟正巧是狼的圖樣。」 「狼?」 費隆點了點頭,然後用手指敲了敲太陽穴說: 「那支傭兵團的名字也很特殊。雖然規模不大,但是一支頗具歷史的傭兵團。叫什麼名字來著……」 傭兵團的名字宛如不斷累積而緊緊附著的塵埃般,好不容易地從費隆口中剝落: 「繆裡傭兵團。」 赫蘿也在故鄉擁有過友人。而羅倫斯不會忘記這些友人的名字。 悠椰、英堤、巴羅;赫蘿的友人淨是一些發音奇特、像某種暗號似的名字。 赫蘿在最後喃喃說出了一個名字: 繆裡。 「盡管規模不大,但聽說是一支很有紀律的部隊。尤其是他們的首領,據說更是手腕了得。因為他們從來沒有跟我交易過,所以我只知道名字而已。」 聽到費隆的說明後,羅倫斯緩緩吸入空氣,然後吐出長長一口氣。 漫長歲月裡,據說帶著利牙的存在盡數上了戰場,最後終究在某處打敗仗,並化為塵土。當中多數存在是在與獵月熊交戰時死去,存活下來的存在也因為與人類交戰,而一個接著一個死去。這些是在凱爾貝時,從攸葛口中聽來的內容。 赫蘿一直試圖說服自己,現在之所以找不到居住在約伊茲的狼群蹤跡,是因為他們貫徹狼的榮耀而勇赴戰場,最後壯烈身亡。 然而,掌控命運的神明並非真的毫無慈悲心,而約伊茲的狼群似乎也並非那麼軟弱。 一支高舉狼的旗幟,並自稱是繆裡傭兵團的部隊,布陣在赫蘿的故鄉──約伊茲附近。 羅倫斯不認為這純粹是偶然。如果想得直率一些,那就是赫蘿的友人繆裡仍活在世上,並且因為聽到德堡商行的企圖,前往故鄉附近嚴陣以待。 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 「不過,對你的那位同伴來說,這可能是令人擔憂的情報。要不要讓我多收集一些情報?」 聽到費隆的提議後,羅倫斯搖了搖頭。 名為繆裡傭兵團的部隊就在約伊茲郊外。傳達這件事,想必對赫蘿而言勝過千言萬語。羅倫斯能夠輕易地想像出告訴赫蘿這件事實時,赫蘿會開心得說不出話來的模樣。 傳達捷報的傳令,永遠是受歡迎的工作。 為了讓赫蘿開心,羅倫斯也想要盡早告訴赫蘿這個消息。 但是,不想告訴赫蘿的心情也同樣強烈。 因為赫蘿如果聽到繆裡的消息,一定會很開心。盡管很開心,赫蘿肯定還是會壓抑住自己的興奮心情,與羅倫斯幾人一起前往奇榭。然後,與羅倫斯幾人分手後,赫蘿一定會立刻甩開人類的外表前往約伊茲。 到時候羅倫斯必須目送赫蘿的背影遠去,也只能夠獨自坐在馬車上想像赫蘿在約伊茲與同伴重逢的光景。在那喜悅的光景之中,不會有羅倫斯的影子。 與繆裡重逢,並充分沉浸在喜悅之後,赫蘿應該會告訴繆裡人類如何協助她。如果繆裡不討厭人類,想必也會回答一句「那真是太好了」。 在這之後,赫蘿與繆裡會如何發展,羅倫斯連想像都不願意。 傭兵團不可能以女性的名字命名。 即使繆裡與赫蘿的關系不可能成為戀人,繆裡畢竟還是赫蘿的同鄉,而且是赫蘿甚至死心地以為早已死去的狼同伴。 羅倫斯清楚知道自己在一對巨狼面前,露出輕浮笑容忙著賺小錢的畫面,會有多麼愚蠢。繆裡與赫蘿之間,根本沒有羅倫斯存在的空間,而羅倫斯也不是樂觀到覺得自己會受到歡迎。 羅倫斯突然好想高舉雙手高喊「萬歲」。 羅倫斯只能笑著告訴自己,至少經歷過了一趟愉快的旅行。 所以,羅倫斯笑著這麼說: 「世上一切真是難以如願呢。」 費隆直直注視著羅倫斯後,夾雜著嘆息聲嘀咕:「一點也沒錯。」 或許是呼吸到了外面的空氣而消除了一些疲勞,艾莉莎恢復平常那氣勢洶洶的表情回到店內。因為艾莉莎不是那種會偷聽別人說話的人,所以應該沒有聽到費隆與羅倫斯的對話,但似乎感受到了氣氛的微妙變化。 雖然艾莉莎投來困惑的眼神,但羅倫斯裝作沒發現的樣子。 告解必須發自內心、主動而為。 不過,如果能解開「是否應該把繆裡的消息告訴赫蘿」這道難題,羅倫斯倒是願意去問一問神明。 如果赫蘿回來後就立刻告訴她,赫蘿肯定會滿腦子都想著繆裡的事情。就算沒有這樣,也肯定會鎮靜不下來。 畢竟是赫蘿自己提出要前往奇榭,然後在奇榭分手的結論。事到如今,赫蘿怎麼可能說得出因為繆裡傭兵團在約伊茲,所以要獨自火速前往約伊茲這種話。 羅倫斯心想,應該等到了奇榭再告訴赫蘿,而且是在分手之際說出來最好。 與赫蘿相處的時間真的只剩下少許時間而已。 雖然這樣的利己想法讓羅倫斯感到羞愧不已,但他希望至少在剩下的這段時間,赫蘿的注意力能夠集中在這次的旅行上。 問題是,羅倫斯有辦法隱瞞赫蘿到底嗎? 應該是沒辦法吧。 不過,赫蘿會刻意挖出羅倫斯所隱瞞的事情嗎?思考了這個問題後,羅倫斯不禁覺得答案會是否定的。姑且不說以前會怎樣,如果是現在,赫蘿就算察覺到羅倫斯隱瞞著什麼,想必也會一直保持沉默。 然後,當羅倫斯在離別之際告知繆裡的消息,並說出一直隱瞞赫蘿的理由後,赫蘿肯定會大笑出來。 羅倫斯以符合商人的作風,以最具效果、最能夠為自己帶來利益的觀點,計畫好了一切。 聽說打從心底喜歡某人時,雖然轉動腦筋的速度會變快,但會變得更加別扭。 雖然這樣的經驗很有趣,但希望這就是最後一次。 羅倫斯這麼想著,一邊自嘲地笑笑,一邊嘆了口氣。這時── 「喏!咱們帶禮物回來了!」 才發現大門被一鼓作氣打開,大嗓門的聲音隨之傳進店內。 因為店內似乎都是一些習慣各自過安靜生活的人,使得這般沖擊顯得特別強烈。 羅倫斯還來不及思考到底發生什麼事,便看見寇爾慢了一步走進來,跟著把裝了水的矮桶子重重地放在地上。隨後,氣喘籲籲的寇爾就這麼精疲力盡地倒在地上。 對寇爾的纖細體格來說,那桶子肯定相當重。赫蘿沒理會羅倫斯的同情心,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樣挺起胸膛。 「喏!今天的午餐就吃這個。」 不知道什麼原因,說話的赫蘿也雙頰泛紅,甚至還流著汗。 羅倫斯心想「到底怎麼了」並走近一看後,不禁因為過重的腥臭味而掩住鼻子。 沒多久後,羅倫斯也明白了原因。 在寇爾搬來的桶子裡,有好幾條全黑的鰻魚游來游去。 「這鰻魚很大條唄?咱們在港口閒逛時,看見一隻大桶子翻倒在地。桶子裡的滿山鰻魚,就像煤炭被風使勁吹起似地散落一地。」 因為寇爾倒在地上後,就這麼沒再站起來,艾莉莎擔心地蹲下來照顧寇爾,而一旁的赫蘿卻是笑容滿面。 赫蘿全身腥臭味,而且羅倫斯仔細一看後,發現衣袖也濕答答的。 「你們不會是偷回來的吧?」 「大笨驢!對方拜託咱們幫忙抓鰻魚,所以回禮給咱們。因為咱們最會抓鰻魚。喏!」 赫蘿把話題丟給寇爾後,寇爾投來疲憊的笑臉。 費隆也走了過來,他探頭看向桶子後,輕輕驚呼一聲。桶子裡的鰻魚確實又大又肥美。 「不過……總之應該先換衣服比較好。」 「嗯?嗯。確實有些弄濕了。那這樣,這些東西就交給汝去料理。喏!寇爾小鬼。」 赫蘿滔滔不絕地說道,試圖讓好不容易調整好呼吸的寇爾站起來。如果看見寇爾的疲憊模樣,相信任誰也會想要阻止赫蘿。 然而,實際阻止赫蘿的人不是艾莉莎,也不是羅倫斯,而是費隆的笑聲。 「哈!哈!哈!」 爽朗的笑聲傳來,讓人聽了甚至感到舒暢。 費隆抬頭仰望天花板,然後雙手叉腰大笑著。 就是在廣場上演戲的演員們,也不會表演費隆這樣的笑法。 「真是一群愉快的客人。不用這麼麻煩了,就使用我們家的熱水吧。而且料理也由我們來負責好了。」 「唔?真的嗎?」 「你這樣子要是在外頭走動,不感冒才怪。我馬上去叫小夥子煮熱水。至於替換的衣服,這個嘛……」 說著,費隆思考了起來。這時羅倫斯總算插嘴說: 「這點小事不好意思麻煩您,我回去旅館拿替換的衣服。」 「嗯?喔,那就拜託啦。我就趁這段時間先把鰻魚處理一下。看來應該會是一頓意外豐盛的午餐呢。」 赫蘿在費隆店裡借熱水梳理,會不會被看見耳朵或尾巴啊?雖然羅倫斯閃過一絲不安,但又覺得赫蘿不太可能出這種錯。 寇爾在艾莉莎攙扶下站了起來。赫蘿牽起寇爾的手,在費隆帶路下,愉快地朝向店裡面走去。目送這般模樣的赫蘿走去後,羅倫斯無奈地嘆了口氣。 羅倫斯不禁覺得鑽牛角尖的自己愚蠢透頂。 不過,開朗的赫蘿轉眼間就趕跑了他的沉重思路,就是再閃閃發光的金幣,也比不上赫蘿的氣勢。 羅倫斯搔了搔頭,然後低頭看著在桶子裡游泳的鰻魚,並輕輕笑笑。 「那麼,我回旅館一下。」 艾莉莎一臉擔心地目送寇爾走去時,羅倫斯對著她這麼說,准備走出店外。 此時羅倫斯會回過頭,是因為在聽見艾莉莎的回答之前,先聽見了腳步聲。 「我也要回旅館。」 啪!鰻魚在桶子裡跳了一下。吃了一驚的艾莉莎像是在閃避污穢生物的模樣避開桶子,站到羅倫斯身旁。 或許艾莉莎是不想和鰻魚共處吧。 「我也去拿備用的衣服借他們。」 聽到艾莉莎的話語後,羅倫斯不禁感到納悶。 雖然沒有赫蘿高明,但羅倫斯也懂得如何識破人們的謊言。 不過,羅倫斯沒有拆穿艾莉莎的謊言,而是點了點頭走出店外。 就像每座城鎮一樣,雷諾斯的所有道路也都有路名。無論大小街道都立著木牌,木牌上也都標示著路名。這條小路雖然狹窄,但地面確實鋪上了石塊,也立著大大的木牌。 羅倫斯一邊走過木牌旁,一邊望著木牌時,艾莉莎靜靜地這麼說: 「我想了很多。」 羅倫斯本以為艾莉莎是在自言自語。 但是,艾莉莎沒有停頓地說下去: 「我幫不上忙嗎?」 「咦?」 羅倫斯以為自己聽錯了,但艾莉莎這回看向他,然後斬釘截鐵地說: 「我幫不上你們的忙嗎?」 蜂蜜色眼珠總是發出如此認真的眼神。 「尤其是你。其實你根本不想去奇榭。我說錯了嗎?」 羅倫斯回望著艾莉莎的大大眼珠,露出淡淡的笑容回答: 「真是令人意外的提議呢。」 雖然羅倫斯早就預料到艾莉莎可能會生氣,但艾莉莎的生氣態度與預料中的有些不一樣。 「應該不會意外吧。」 艾莉莎直直注視著羅倫斯。 路上十分擁擠,如果沒有認真看路,很容易會被馬車輾過去。 回答艾莉莎之前,羅倫斯先把艾莉莎拉向自己,讓根本不在乎行人的馬車先通行。 「很意外啊。」 羅倫斯把赫蘿拉近自己時,赫蘿不是害羞就是會撒嬌,但艾莉莎的反應卻是兩者皆非。 羅倫斯知道如果換成磨粉匠少年艾凡,艾莉莎的反應絕對不同。雖然這是非常理所當然的事情,但身為男人的羅倫斯,還是有一絲絲近似不甘的心情。 「我還欠你們人情。」 看見在旅館的那場互動後,艾莉莎或許有了很單純的想法。 赫蘿與羅倫斯之所以被迫必須做出痛苦的抉擇,是因為無法同時前往兩個地方。 既然這樣,只要有人代替前往其中一個地方,就能夠解決問題;與其說這般想法很單純又幼稚,不如說是非常符合艾莉莎作風的明快想法。 只是,即使德林商行沒有提出附加條件,這個方法還是解決不了問題。因為不管再怎麼袒護艾莉莎,還是很難說艾莉莎能在做生意上幫到忙。 「這是非常難能可貴的提議,但是……」 羅倫斯面帶笑容簡短地這麼說。 羅倫斯之所以沒有說出拒絕的理由,是因為他是真心地抱著感謝之意,而說出「難能可貴」四字。 艾莉莎與赫蘿有過多番唇槍舌戰,卻沒有留下半點嫌隙。 商人只要利害關系一致,就是不共戴天之仇也願意合作,但即使是如此沒有操守的商人,也很難像艾莉莎這樣大公無私。 「這樣啊……」 艾莉莎像是打從心底感到失望,彷彿在嘆息似地說道。 「方便請問你為什麼會提議這件事嗎?」 羅倫斯知道詢問這個問題或許是多此一舉。 對忠實於神明教誨的艾莉莎來說,幫助有困難的人想必比任何事情都要理所當然。 不過,商人的直覺讓羅倫斯忍不住這麼發問。 羅倫斯的耳朵比赫蘿更能夠敏銳地分辨出對方的話語是否毫無私心。羅倫斯感覺到除了不自私的親切心之外,應該有其他原因促使艾莉莎提出這般提議。 羅倫斯的猜測果然沒錯,艾莉莎沒有發脾氣。 「其中一個原因是,我受到雷諾斯教會的冷漠對待。」 經過皮草風波後,想必雷諾斯的教會也沒有餘力應付像艾莉莎這樣的無名小卒。 羅倫斯打算出言安慰時,艾莉莎露出感到傷腦筋的表情,簡潔地說: 「另一個原因是,因為跟我自己很像。」 「很像?」 出乎意料的答案,讓羅倫斯委實一驚。 艾莉莎點點頭,轉過頭來說道: 「是的,個性很像。明明真心話被看得一清二楚,卻又無比認真地說一些場面話。」 聖職者時而會深入人心,為人們排除苦痛,解消人們的不安。艾莉莎露出符合這般聖職者作風的表情。 羅倫斯急忙別開視線。 因為他覺得艾莉莎似乎能夠從他眼中看出內心一切想法。 「我也是說了違心之論才離開村子的。所以不覺得這件事情事不關己。」 語畢,艾莉莎也轉向前方。 羅倫斯驚訝地看著艾莉莎的側臉。 「你不是有一個正當的理由……不是要尋找聖職者服務村落嗎?」 「是的。可是……」 艾莉莎露出有些迷惑的表情。 不過,艾莉莎不是那種會猶豫不決、煩惱個沒完的女孩。 「羅倫斯先生。」 艾莉莎看向羅倫斯,並呼喚了羅倫斯的名字。 她露出了連在特列歐村也不曾表現出來過的懦弱表情。 那是想要告解的表情,而此刻的聽眾只有羅倫斯一人。 身為年長艾莉莎許多的男子,羅倫斯應該表現出其度量。 「其實這種事情應該向神明告解才是。」 面對艾莉莎苦澀的表情,羅倫斯回以笑臉說: 「請放心。我也打算上天堂,所以可以幫你傳話。」 以一個小氣的商人來說,能夠說出這句玩笑話算是表現可嘉。 艾莉莎露出像是看傻了眼,也像是感到困擾的奇妙笑臉。 不過,羅倫斯的玩笑話似乎確實發揮了作用。 艾莉莎面向前方擦了擦臉,並低著頭向神明輕輕禱告後,保持姿勢說道: 「我會想要找聖職者接掌教會,是因為不想擔任這個職務。」 羅倫斯告訴自己不能驚訝。聆聽告解的人只有一項任務,那就是聆聽。 羅倫斯先做了一次呼吸,然後靜靜地說:「然後呢?」 「我雖然身為聖職者,但有一個小小的夢想。」 艾莉莎抬起頭說道,那模樣就像符合其年齡的少女般顯得柔弱。 她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平常那倔強的神情已經消失無蹤。 艾莉莎絕對不曾在他人面前露出過這般表情。 如果有例外,也只有在磨粉匠艾凡身旁時,才可能窺見這般表情。 想到這裡後,羅倫斯發現了一件事情。 他發現艾莉莎握著手工雕刻的聖徽。 那想必是艾莉莎離開村落時,很重要的人交給她的雕刻品。 「可能的話,我希望能夠實現願望。我希望有一天能夠與艾凡──」 羅倫斯沒有讓艾莉莎繼續說下去。 「接下來的話不應該對我說,而應該只對本人說。」 聖職者不能結婚。 然而,只要村落裡有教會,就必須有人擔任該職務。 就算是一直獨力守護村落到現在的艾莉莎,也不願獨力努力終老。 場面話與真心話。 艾莉莎不僅看見羅倫斯與赫蘿的互動,還說羅倫斯與她很相像,讓羅倫斯難為情地不敢直視艾莉莎。 「不過,如果是基於這樣的原因……」 為了保持年長者的威嚴,羅倫斯說到一半停頓下來,然後仰望天空,深深吸了口氣。 停頓了好一會兒時間後,艾莉莎也已經完全鎮靜下來。 「我很開心。知道你有這個心就已經足夠了──」 艾莉莎看向羅倫斯,那表情像是在感嘆自己的能力不足。 所以,羅倫斯補上一句: 「——商人什麼都好說,惟獨對借貸特別吹毛求疵。因此,我不會隨便說出這種話。」 而商人一毛不拔的程度,甚至到了會用借款束縛對方的地步。 羅倫斯猶豫著該不該加上這句話,但後來發現似乎沒有這個必要。 艾莉莎像是把這些話囫圇吞棗似地點了點頭,然後笨拙地露出笑容。 告知中午時刻的不規則鐘聲響起。直到鐘聲響了好幾次,最後留下餘音並消失在冷空中之後,羅倫斯才開口: 「不過,原來從旁人看來,我們的關系這麼明顯啊。」 艾莉莎抬頭仰望羅倫斯,還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說: 「你以為自己隱藏得很好嗎?」 艾莉莎那模樣彷彿在說「你會有這樣的想法才教人驚訝」,而被艾莉莎批評成這樣,羅倫斯也只能露出苦笑。 不過,艾莉莎沒有理會羅倫斯的反應,只是咳了一聲。 羅倫斯一看,發現艾莉莎像是要掩飾告解後的難為情似地,刻意裝出嚴肅的表情。 「那麼,雖然我的能力似乎不足以直接解決問題,但我畢竟是個聖職者。如果有人內心深藏痛苦,我還有這個能力聆聽對方的內心話。而且……」 艾莉莎的表情有些僵硬。 「我已經告解過了。」 這真是拙劣的討價還價。 不過,以個性誠實的艾莉莎來說,想必已經鼓起了很大的勇氣。 而且,艾莉莎方才說的有關艾凡的事情肯定是事實,而看見有人夾在真心話與場面話之間受苦,就會想靠自己的力量幫助對方消除煩惱,想必也是出自真心。 正因為艾莉莎如此多管閒事,才能夠使她成為一位了不起的聖職者。 「說得也對。」 羅倫斯把雙手舉高到肩膀的位置,做出投降的動作。 艾莉莎再次咳了一聲。 「恕我直言,兩位的態度很不自然。」 聽到如此直接的話語,羅倫斯也會感到有些煩躁。於是,羅倫斯這麼做出回應: 「我是人類,她是狼。我們的關系本來就不自然。」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後,艾莉莎倒抽了口氣,但還是不放棄地說: 「我不是這個意思。」 「不然是什麼意思呢?」 就在羅倫斯反問的瞬間── 「相愛的兩人為何不能攜手同行呢?」 聽到艾莉莎這麼說,羅倫斯的脾氣再好,還是會停下腳步。 當然了,羅倫斯並非因為生氣而停下腳步。 羅倫斯感到出乎預料的難為情,而不禁用手遮住半邊臉。 「我沒辦法理解。雖然你方才說她是狼,但父親留下的書本當中,這樣的故事也多到數不清……」 羅倫斯用另一手制止了艾莉莎繼續說下去。 他難為情得根本不敢看向艾莉莎。 羅倫斯望向他處,等待著內心的動搖平靜下來。 不需要等到赫蘿來批評羅倫斯像個少女,羅倫斯也發現了自己的純情,只是羅倫斯根本沒想到自己竟如此純情。 「……抱歉。」 隔了好一會兒時間後,羅倫斯才總算恢復些許商人風范說話。 羅倫斯的臉頰還有些燙,身體也冒著冷汗。 羅倫斯第一次知道原來除了詩詞之外,「相愛的兩人」這句話是如此具有殺傷力。 「可、可是,艾莉莎小姐。我們生活在現實世界也是不爭的事實。如同我們不可能同時出現在兩個地方,這不是光靠攜手並行就能夠解決的單純問題。」 就這點來說,赫蘿提出要去奇榭的理由可說相當完美。 赫蘿提出的理由實在太過合理,如果商人們聽了,都會競相鼓掌叫好。 「如果是這樣,為何不努力呢?什麼都不努力,就說這種話好嗎?你不是──」 「唔……」 羅倫斯也不確定自己吞下了多麼粗暴的話語。 不過,他的手牢牢揪著艾莉莎的胸口。 「……抱歉。」 羅倫斯立刻回過神來,並松開手。 艾莉莎沒有撫平皺成一團的衣服,而是用利刃般的眼神瞪著羅倫斯。 不過,艾莉莎似乎不是因為羅倫斯的粗魯行徑而生氣,而是在生氣羅倫斯明明因為聽到她的話語而發火,卻還是想隱藏真心話。 「我有……試著努力過啊。」 「真的嗎?」 聽到艾莉莎間不容發地逼問,羅倫斯注視著艾莉莎。 羅倫斯之所以沒有再次發火,是因為發不了火。 「是不是真的……我也不知道。」 羅倫斯沒理會一副難以置信模樣的艾莉莎,徑自向前走。 傻眼的艾莉莎快步追了上來。 「你說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我當然想跟那傢伙一起前往當初說好的目的地,也就是那傢伙的故鄉。但是,現狀不允許我這麼說。而且,只要理性地思考,就會知道要遵從那傢伙的意見比較好。為了那傢伙好,也為了我好,還有為了寇爾好,都應該這麼做。」 如果說這是成熟大人的決定,或許很體面吧。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後,艾莉莎想要說些什麼,但最後什麼也沒說。 艾莉莎痛苦地低下了頭。 羅倫斯當然也希望能與赫蘿一起去約伊茲,這甚至是他的願望。 然而,羅倫斯根本不可能推翻得了赫蘿准備好的理由。就算推翻得了,大概也要羅倫斯豁出去地大吵大鬧吧,但羅倫斯不認為赫蘿會為他的任性感到開心。 只有在確信故事會有美好結局時,才能夠放手一搏。 在結局之後,人生還是會繼續下去。 赫蘿曾經露出疲憊表情笑著這麼說: 實際在世上生活後,才知道時間意外地漫長。 若拋開一切後,還想在失去一切的狀況下活下去,這樣的人生似乎太漫長了。 羅倫斯與艾莉莎沉默不語地走著,最後終於看見了旅館。旅館一樓可看見正在吃午餐、裝扮看似工匠的男子或旅人,他們的樣貌各異,有的人看似開心地在用餐,有的人則不是。 「人生百變」並非是一種形容,而是事實。世上不可能一切順利,如果不一一妥協,根本不可能走下去。 雖說英雄們都度過無數生死關頭,但挑戰生死關頭的人,並非都能夠變成英雄。 其中多數人應該都死在半路上。 羅倫斯是一名旅行商人。旅行商人就是處事小心謹慎,也不會遭人責怪,而羅倫斯也應該這麼做。 羅倫斯安靜地爬上階梯。雖然沒聽見嘎吱聲響,但後方傳來了小小的腳步聲,看來艾莉莎似乎也跟著走回了旅館。 的確,在旁人眼中,羅倫斯的模樣會讓人感到心疼,甚至心疼到不忍心丟下羅倫斯一人。 不過,這就是現實。 羅倫斯一邊抱著極度自我憐憫的心情,一邊在心中這麼嘀咕。 然後,羅倫斯一副感到疲憊的模樣沉默地笑笑。這時── 「不會發生奇跡嗎?」 艾莉莎的簡短話語傳來。 「不會發生奇跡嗎?」 羅倫斯回過頭後,艾莉莎又重復了一次。 艾莉莎階梯爬到一半就停住,並且仰望著在樓梯平台上準備轉向的羅倫斯。 「你們在我們村子創造了奇跡,並且解救了我們。創造出奇跡的你們……」 艾莉莎吞下話語,那模樣看起來也像同時吞下了淚水。 「如果創造出奇跡的你們,沒有因為奇跡而解救,我怎能夠向人們宣揚神明的教誨呢?」 蜂蜜色的眼睛雖然像是要貫穿羅倫斯般瞪著他,但目光中不帶一絲近似敵意的情緒。 羅倫斯輕輕搔了搔頭,並從難受的艾莉莎身上挪開視線。 艾莉莎是一個徹徹底底的神僕。 「我知道這麼說很自私。可是──」 「不會,你沒有說錯。只是我們……至少我不是那種廉正清白的人,沒辦法每次都因為奇跡而解救。事情就這麼簡單。」 說罷,羅倫斯走下階梯,站在艾莉莎面前稍稍彎腰。羅倫斯摸著艾莉莎的衣服,然後撫平方才自己親手弄亂的皺摺。 艾莉莎沒有撥開羅倫斯的手,也沒有露出絲毫厭惡,而是一直注視著羅倫斯。 「那傢伙的故鄉附近,聽說有一支名為繆裡的傭兵團。」 艾莉莎甚至沒有露出「你在說什麼?」的驚訝表情。 即使羅倫斯在最後對照了衣領的左右高度,拍了一下艾莉莎的肩膀,艾莉莎還是動也不動。 「繆裡是旅伴在故鄉的同伴名字。旅伴以為在好幾百年前分手後,對方早就死去。」 羅倫斯轉身背對著艾莉莎,所以沒看見艾莉莎在這之後的反應。 雖然沒看見,但羅倫斯覺得艾莉莎的表情應該沒有太大改變。 「我想繆裡應該還活著。我還沒把這件事情告訴那傢伙。我打算在到了奇榭後,要分手時再告訴她。」 「為什麼?」 身後只傳來簡短的話語。 「因為我希望那傢伙能夠專心面對與我的旅行。傭兵團不會以女性的名字命名。我知道很蠢,但我是在嫉妒。算了,就趁這個機會老實告訴你好了。」 羅倫斯伸手握住門把,在轉身面向艾莉莎的瞬間說: 「我甚至還曾經希望繆裡死掉算了。很過分吧?」 嘆了口氣的同時,羅倫斯打開了房門。 羅倫斯恨不得就這麼往前踏出一步,然後背著身子關上房門,把自己關在房間裡。 「要是奇跡老是發生在我身上,那你才更不該繼續向人們傳教。」 羅倫斯找出赫蘿的換洗衣物,並卸下行李。他心想,與赫蘿分手後,赫蘿擅自花大錢買下的衣服也必須再換回現金。 艾莉莎晚了一步也走進房間,從破袋子裡拿出一套衣服。 「確實是差勁透頂。上天應該會給你懲罰吧。」 艾莉莎直截了當的話語,反而讓人聽了感到爽快。 嘴角上揚的羅倫斯站起身子,准備迅速離開房間。 他沒料到艾莉莎會繼續投來話語: 「如果是這樣,那我更是沒辦法理解。」 羅倫斯回頭一看,發現艾莉莎正在生氣。 「我沒辦法理解你的用情那麼深,卻堅持用理性應對。這才真的叫做不自然。你應該做出一個抉擇。」 「你關心過頭了。」 羅倫斯直截了當地說道。 為了表現最低限度的禮貌,羅倫斯刻意露出曖昧的笑容。 「這是我們之間的問題,也是我們做出的判斷。你沒有權力表示意見──就算你是傳教者也一樣。」 羅倫斯之所以像在找藉口似地在最後補上一句,是因為他確實是在逃避。 羅倫斯知道艾莉莎是出自親切心,才會表示意見。 但是,不能夠因為這樣就讓她暢所欲言。 「你說的沒錯。」 艾莉莎停頓下來,並做了一次呼吸後,淚水奪眶而出。 「但是,我很希望能夠還你們人情。我實在不覺得你們是已經坦然接受,才做出這樣的決定。所以,至少……」 「我是沒辦法接受事實。但那傢伙似乎不覺得有那麼嚴重。」 只有羅倫斯一人執著於一起去約伊茲這件事。 對赫蘿來說,能夠一起去當然最好,但在權衡輕重的時候就顯得不那麼重要。 他的執著也只有這麼一丁點重量而已。 雖然艾莉莎毫不害臊地說羅倫斯與赫蘿是「相愛的兩人」,但是真是假還有待證實。 羅倫斯當然可以抱著挖苦的想法來思考這件事情。正因為如此,所以聽到繆裡的消息後,羅倫斯才會感到內心動搖。 然而,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後,艾莉莎依舊直直注視著羅倫斯。 蜂蜜色眼珠如同鑲入劍柄的寶石般,發出氣勢洶洶的光芒。 「既然如此,你不是更應該豁出去才是嗎?」 一時之間,羅倫斯聽不太懂艾莉莎在說什麼。 「我簡直像是看到了第二個艾凡。你那優柔寡斷的態度讓我氣到受不了。為什麼你不表現得更直率一點呢?為什麼你會認為吞下自己的意見是為對方好呢?神明會支持做出正確決定的人,根本沒有什麼好害怕的!」 艾莉莎滔滔不絕地說道,最後甚至因為呼吸急促而晃著肩膀。 這一長串的話語可以說合乎道理,也可以說不知所云。想必艾莉莎自身也不太清楚自己到底說了些什麼。不過,艾莉莎八成是把能用來表現情感的話語全說了出來。 只是,羅倫斯明白艾莉莎想表達什麼。也清楚知道當中有不少話語是艾莉莎的心聲。 最重要的一點是,艾莉莎說羅倫斯明明「把這些事情全壓在理性之下」,而他卻批評赫蘿以理性來行事。 想要表現得有智慧似乎是非常愚蠢的事情。 「你說的每件事情都是正確的。」 羅倫斯感到疲憊地說道。 這是沒有半點虛假的話語。 「但我只是一個商人。」 「既然是商人,就請你動腦想辦法。」 或許艾莉莎也搞不清楚自己在生什麼氣。 盡管如此,艾莉莎還是瞪著羅倫斯,並強勢地說: 「請不要祈禱。既然你說你們與神明教誨背道而馳,不夠資格讓奇跡發生在自己身上的話,那就不要祈求,而像個商人動腦想辦法。」 世上居然有人會提出如此怪異的請求。 明明對自己一點好處都沒有,艾莉莎卻為了羅倫斯兩人的事情動了怒。 「你們商人不是都會用一些破天荒的方法嗎?你們不是有很多只能形容是魔法的手段嗎?或者……或者如果是手段太卑劣,而讓你感到遲疑的話,請你放心。」 艾莉莎挺直背脊,朝向羅倫斯投來篤定的眼神。 「我會保證,你的所為絕對符合神明的教誨。」 此刻羅倫斯應該笑著帶過艾莉莎的話語。 如果詢問一百名商人,包括只是來湊熱鬧的對像在內,想必會有一百二十人表示應該遵照赫蘿的意見才是正確做法。而這一百二十人想必也會遞出酒杯要艾莉莎喝點酒,冷靜下來。 然而,艾莉莎的意見十分吸引羅倫斯。 艾莉莎的意思是要羅倫斯去動腦思考。 艾莉莎並非笨蛋。她當然多少明白赫蘿的想法才最具合理性。但她是在理解這件事之後,因為不忍看見羅倫斯兩人受苦,而提出這樣的意見。 既然如此,看在艾莉莎如此認真的份上,他好歹該動動腦才對。而且,艾莉莎也表示不管用了多麼卑劣的方法,她都會代為向神明解釋。要是先動腦思考過,結果依然走投無路,屆時再放棄也不遲。 雖然不可能選擇「單純只是豁出去」的做法,但如果提出能賺錢的方法,或許還有可行性。 而且,他只需針對一點動腦思考。那就是能不前往奇榭,就能針對位於遠方城鎮、連其內部狀況都沒掌握到的商行,逼迫對方賣出書籍。 先綁架商行老闆的女兒或妻子,然後威脅商行嗎?或是設法詛咒呢?或者是僱用傭兵去襲擊商行? 想像這些不可能發生的事情,讓羅倫斯也覺得頗有樂趣。 不過,艾莉莎會錯意了,商人並不會魔法。即使是不需要背著沉重現金就能夠搬運現金的匯兌體制,也只要整理一下其原理,就會知道匯兌體制絕非什麼不可思議的技術。 重點就是,匯兌體制是利用眼睛看不見的信用作為運河,如此簡單罷了。 匯兌體制並不是搬運施法後變得透明的現金,當中一定存在著某種原理或原則。 就算反過來利用信用,也只能夠偷走現金,而不能夠偷走別人的性命。 想到這裡後,羅倫斯腦中忽然閃過一個想法。 反過來利用信用? 羅倫斯覺得這句話很奇妙,並發覺到自己的腦袋空轉了幾秒鐘。 艾莉莎似乎察覺有異,打算出聲說話,但羅倫斯以手勢制止了她。 如果沒有前往奇榭,就真的買不到書本嗎? 羅倫斯覺得應該有什麼自己沒察覺到的事情。他覺得雷諾斯似乎處處藏有關鍵。那關鍵能夠讓羅倫斯牽起赫蘿的手,一同打開通往約伊茲之路的金色大門。 這股期待讓羅倫斯的心髒用力跳動到發疼的地步,抵達雷諾斯後的各種畫面一幕接著一幕閃過其腦海。 羅倫斯看向艾莉莎。 凡事都不會感到害怕的艾莉莎,似乎嚇了一跳地縮起身子。 羅倫斯相信不是自己多心,才會覺得艾莉莎嚇了一跳。 因為羅倫斯知道,只過了短短的幾秒鐘,他的臉上已重新掛著笑容。 「對了,如果我真的想出堪稱奇跡的方法,你要怎麼負責呢?」 這肯定是羅倫斯生來第一次說出「你要怎麼負責呢」這種話。 羅倫斯不禁佩服起自己沒有舌頭打結。 「……我、我會祝福你們。」 然而,艾莉莎雖然有些畏縮,卻仍是個了不起的聖職者,所以羅倫斯決定先暫時不往自己臉上貼金。 如果沒有艾莉莎推一把,羅倫斯一定不會想出這個會讓人一笑置之、愚蠢又卑劣的方法。 羅倫斯兩人回到費隆的商行後,發現店內不見任何人。 通往中庭的門敞開著,羅倫斯忽然探出頭看向中庭後,發現大家正在用木炭生火,並准備搭一座簡易爐灶。 「喲?你們回來了啊?這邊還需要一些時間做准備,你們可不可以先在裡面等?」 不知道是花錢請來,或純粹是費隆的朋友,一名看似廚師的男子動作熟練地剖著鰻魚,小夥子們則是在男子四周忙得團團轉。 聽到費隆的話語後,羅倫斯點了點頭,並把頭縮回店內。這時,艾莉莎露出不安的神色注視著羅倫斯。 「是你鼓吹我的喔。」 聽到羅倫斯以惡作劇的口吻這麼說,艾莉莎驚訝地縮起肩膀。 不過,艾莉莎的視線牢牢捕捉著羅倫斯,並且緊閉雙唇。 「我很感謝你。讓我察覺到自己似乎變得比想像中還要老。」 羅倫斯笑笑後,稍微做了一下深呼吸。 羅倫斯准備走向商店最裡面。 「我父親在信上寫著……」 艾莉莎朝向羅倫斯的背影開口。 「他要我『走自己想走的路。』父親還告訴我,許多書本中盡管有因為妥協而過得差強人意的人生,卻幾乎沒有因為妥協而得到滿足的例子。還有……」 艾莉莎緊握住手工雕刻的聖徽,然後也在臉上盡可能地浮現惡作劇的笑容說: 「父親說有很多即使失敗了,卻很滿足的例子。」 做生意就是不斷地累積成功與失敗的經驗。 「當然。」 羅倫斯在費隆店內的走廊上邁開步伐。 羅倫斯很快就發現走廊上打掃得很乾淨,並且每天都會換氣。有趣的地方是,商店最裡面的走廊明明比較狹窄,天花板也比較矮,卻比招攬顧客入內的店鋪區域明亮許多。 而光線充足的地方,聲音也會特別響亮。 前進不久後,羅倫斯聽見了赫蘿與寇爾的愉快說話聲。 羅倫斯眼前的區域,似乎是把原本設有爐灶的廚房隔開來,前方可看見矮了幾層階梯的泥地板。而赫蘿與寇爾散發出腥味的髒衣服,則是摺疊整齊地放在走廊上。 羅倫斯掀開用來做區隔的布塊探頭一看,發現寇爾正赤裸著身子慌張躲閃,赫蘿則拿著提桶朝向寇爾背部潑灑送來的熱水。 「接招!紐希拉的熱水可是比這個熱上一百倍!」 赫蘿邊潑邊胡說八道。 不過,寇爾也毫不認輸,他正准備用手上的提桶從大桶子裡舀起熱水,所以兩人可說是半斤八兩。 發現羅倫斯出現後,寇爾慌張地把提桶藏在身後。 只有赫蘿一人露出彷彿在說「有新獵物出現」似的眼神。 「再玩下去會感冒的。拿去!」 看見兩人似乎早就洗好了澡,於是羅倫斯丟出較大條的毛巾。 寇爾用手接住毛巾,赫蘿則是用頭接住毛巾。 「我把替換的衣服也放在門口了。寇爾,你的替換衣服是向艾莉莎借來的,要記得跟人家道聲謝。」 「知、知道了!」 寇爾精神奕奕地答道,隨即打了一個噴嚏。 不管是赫蘿還是寇爾,兩人都是赤裸著身子。寇爾擦拭著身體,快步離開洗澡間拿取衣服。 「你也一樣。」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後,赫蘿一副感到無趣的模樣嘆了口氣,不停抖動尾巴。 「真是的……沒有被任何人看見吧?」 赫蘿光是抖動尾巴就能夠漂亮地甩開水分,但頭發就沒那麼容易了。 赫蘿用手抓起頭發一擰,水珠立即滴答滴答地落下來。 「咱沒有那麼粗心大意……哈啾!」 纖細的身軀搭上水嫩的白皙肌膚,在經過水分滋潤後,宛如磨得發亮的珠子一樣。 不過,赫蘿打噴嚏的模樣十分滑稽,再加上她的個子嬌小,看起來極度孩子氣。 羅倫斯一邊嘆息,一邊幫忙赫蘿擦拭頭發。 「午飯快好了嗎?」 「現在正在搭爐灶。可能還要一下子。」 「嗯。咱剛剛在港口聽到,最好的料理方式就是塗上樹果油拿去烤。」 赫蘿那美麗的秀發吸了不少水。 就算粗魯地拚命擦拭,也擦不乾頭發的水分。 「雖然在這種地方洗澡也不差,但還是在紐希拉那樣的地方泡澡,再配上被雪冰得透心涼的葡萄酒會更好,汝覺得呢?」 從毛巾底下傳來不知足的話語。可能是腳邊桶子裡的熱水已降了不少溫度,赫蘿看起來有些冷的樣子。 「畢竟那一帶的人都會這麼做,也將之視為商機,所以每樣東西都賣得很貴。」 羅倫斯從赫蘿頭上拿開毛巾,披在赫蘿肩上。 赫蘿撩起貼在額頭上的瀏海,嗯了一聲。 「喏!接下來擦身體。」 赫蘿賣弄風情地把一隻手叉在腰上,擺出誘人的姿勢仰望羅倫斯。 這時如果移開視線就輸了。 羅倫斯俯視帶點挑釁的琥珀色眼珠,然後緩緩閉上眼瞼。 「趕快擦乾身體,換上衣服。」 看見羅倫斯沒有動搖,赫蘿不悅地鼓起臉頰,感覺都快聽見臉頰膨脹起來的聲音。 羅倫斯不明白,赫蘿刻意這麼做,究竟是在意、還是不在意旅行即將結束呢? 不過,和演技高超的赫蘿相比,羅倫斯隱藏心事的技術就差多了。 赫蘿抬手摸著披在肩上的毛巾,然後總算蹙起一邊眉頭。 「換上衣服要做什麼?」 聽到赫蘿的詢問後,羅倫斯這麼回答: 「我想找魯.羅瓦先生。幫我找吧。」 鎮上所有人都為了發橫財而囤積物資,而可憐的魯.羅瓦在這個沒有任何門路的城鎮裡,為了尋找物資而四處奔走。 不過,羅倫斯會要求赫蘿幫忙找到魯.羅瓦,當然不是為了向這名可憐男子伸出援手。 赫蘿當然也立刻察覺到這點。 赫蘿投來警戒的眼神說: 「要做什麼?」 滴答。水滴從赫蘿身上滴落。 熱水已經冷卻,四周空氣冰冷。 赫蘿濕答答的身體急速降溫,瞳色比平常更像冰塊般冷冽。 「約伊茲附近……」 羅倫斯在就快被赫蘿身上的水滴沾濕的距離下,俯視其面容說: 「有一支傭兵團。」 「……什麼?」 「聽說是叫……繆裡傭兵團。」 羅倫斯趁著赫蘿感到驚訝時,說出更令人驚訝的話語。 很不可思議地,這麼做反而能夠讓人們的思緒變得極度清晰。 「幫我找魯.羅瓦先生。我想要立刻跟他見面。」 羅倫斯別開視線,一副「我要說的話就這麼多」的模樣准備挪開身子,卻被赫蘿揪住了胸口。這時赫蘿的臉上甚至不帶一絲憤怒。 「汝打算怎麼做?」 「我要向他提議。」 赫蘿咧嘴露出尖牙,並從齒縫之間迅速吸入一大口氣。 在這口氣化為質量爆發之前,羅倫斯用手掌捧住赫蘿的左臉頰。 「我不是要反悔。」 羅倫斯彎下腰,讓自己平視赫蘿帶有紅色的琥珀色眼睛。 琥珀色的雙瞳十分清澈美麗。 「我是個商人。商人不會輕易地打破約定。」 羅倫斯這句話具有雙重含意。 羅倫斯挺起身子後,語調平靜地接續說: 「不過,我會在情況允許之下變更提議。」 「汝是說……」 赫蘿說到一半說不出話來。她像在鼓舞自己似地,用力搖晃一下仍揪在手中的羅倫斯胸口。 「意思是不去那個叫什麼奇榭的地方嗎?」 「說不定就不去了。」 羅倫斯不禁覺得赫蘿的表情像是快要哭了出來,但他知道這是自己一廂情願的想法。 事實上,赫蘿應該是露出打從心底感到厭煩的表情。赫蘿心裡八成在想「這個大笨驢又打算做一些傻事了」。 「雖然咱覺得不太可能,但汝該不會是……」 「嗯。我在吃醋。」 羅倫斯以不疾不徐的口吻說道,望向赫蘿。 「你問的是繆裡吧?」 赫蘿露出極度驚愕的表情,彷彿可以聽到她倒抽一口冷氣的聲音。 「還是說繆裡是女的?如果是這樣,就可以笑著帶過這件事情了。」 羅倫斯直直地注視著赫蘿後,赫蘿先別開了視線。 然後,赫蘿緩緩搖了搖頭說: 「可是,汝啊。咱跟繆裡不是汝想像的那種──」 「不過,我可能會被迫獨自在馬車上想像你們重逢的畫面也說不定。坦白說,我不想要這種結局。」 羅倫斯抓起赫蘿纖細的手臂後,發現手臂變得相當冰冷。 羅倫斯取下仍然披在赫蘿肩上的毛巾,幫赫蘿擦拭臉部到頸部的部位。 「汝,打算怎麼做?」 「我會設法在不去奇榭的狀況下順利完成目的。所以,我想要立刻跟魯.羅瓦先生商量。當然了,應該也能夠做好安排,讓寇爾或艾莉莎不需要一起前往約伊茲才對。」 羅倫斯拿著毛巾從肩膀往上手臂擦去時,赫蘿一臉嫌煩地撥開毛巾說: 「做得到嗎?」 ──就算說出的答案再怎麼精巧,只要有瑕疵,就會把你整得無地自容。 赫蘿露出如此犀利的眼神看著羅倫斯。 不知為何,羅倫斯臉上浮現笑容,因而不得不有些自嘲地說: 「我希望做到。因為這是我……」 說到這裡,羅倫斯明白了臉上浮現笑容的原因。 「因為這是我身為商人能夠豁出去的極限。」 赫蘿像是喝到苦水似地垂下頭,用厭煩的臉色仰望羅倫斯。 她似乎覺得我這個笨蛋真是沒救了。 果然,赫蘿開口說: 「大笨驢。」 這回羅倫斯直率地露出笑容,然後點了點頭說: 「如果事情沒能順利進行,我就死心。這是真心話。」 赫蘿能夠識破人類的謊言。 羅倫斯像是要用眼神確認似地看向赫蘿後,赫蘿不禁更壓低下巴並發出呻吟聲。 明明決定拋開一切豁出去,怎麼還能夠表現得如此乾脆? 赫蘿狐疑地注視著羅倫斯。 羅倫斯咳了一聲,說: 「你不覺得我也變成熟了嗎?」 一路來,就算被毆打、被踹,甚至不惜丟出自己的財產和性命,羅倫斯也要保護赫蘿,並追著赫蘿不肯鬆手。 倘若因此而有所成長,那就表示這趟旅行還不錯。 赫蘿這回沒有露出笑容,也沒有生氣,而是連「極度驚愕」都不足以形容的神情。 看見羅倫斯的笑臉後,赫蘿一副精疲力盡的模樣,無力地垂下頭。 赫蘿的模樣,也像是立刻想要把臉埋進眼前的羅倫斯胸膛裡似地。 「真是大笨驢。」 赫蘿靜靜地說道,然後嘆了口氣。 撿起撥開的毛巾後,赫蘿粗魯地擦拭身體,再次說: 「真是一頭大笨驢!」 當大笨驢也無所謂。 羅倫斯一邊望著赫蘿粗魯地擦拭身體,一邊用輕松的心情這麼想。 艾莉莎說的沒錯,豁出去後,心情竟然能夠變得如此輕松。 赫蘿跨出水桶,發出清脆的腳步聲走過石板地,把毛巾丟向羅倫斯。 或許是因為剛剛洗過澡的緣故,赫蘿的尾巴高高膨起。 「是要找那個肉包子唄?」 「嗯。」 「真是的……午餐前一定要趕回來!」 赫蘿說著發出了深深的嘆息聲。 嚴格說起來,魯.羅瓦應該與動物非常相近。 這麼說不是指外表,而是指魯.羅瓦的銳利直覺。 這名正在商行卸貨場與人交涉的書商,聽到羅倫斯的腳步聲而回過頭。 而且,卸貨場絕非安靜的場所,而是一個充斥著怒吼聲、馬嘶聲,以及人們交談聲等各種聲音的吵鬧場所。 「您的表情很可怕呢。」 魯.羅瓦以開玩笑的口吻說道,但臉上不見一絲微笑。 「您怎麼搶了我的台詞?」 魯.羅瓦的語調之所以還算友善,八成是看見站在羅倫斯後方的赫蘿。 如果赫蘿沒有一起出現,這名書商說不定會把羅倫斯看成無法信任的敵人。 「如果您是要采買物資,我這邊采買了很多。」 魯.羅瓦巧妙地皺著右半邊的臉。 然後,魯.羅瓦回頭看向後方,冷冷地說:「還是不用麻煩了。」商行的人員似乎原本就不太願意接受強人所難的采買,所以只是揮了揮手而已。 「您身邊帶著女性又露出這種表情,小心會失去其他商人的信任喔。」 與羅倫斯擦過身時,魯.羅瓦這麼說。 羅倫斯聳了聳肩,然後斬釘截鐵地回答說:「這我已經有過經驗了。」 「您找我有什麼事呢?該不會是突然害怕起來了吧?」 在講求信用的世界裡,中途改變心意是最要不得的。 與中途改變心意比起來,失敗根本不是什麼壞事。 「不是。」 「那麼,是什麼事呢?」 「我有急事必須處理,所以不能前往奇榭。」 羅倫斯與魯.羅瓦並肩走出商行,朝向人煙希罕的方向走去。 原本並行的三人,不知不覺變成羅倫斯與魯.羅瓦走在一起,而赫蘿停下腳步與兩人隔開一段距離後,才跟了上來。 「您是認真的嗎?」 「旅伴也問了我一樣的問題。」 魯.羅瓦閉上嘴巴瞪著羅倫斯。 不過,魯.羅瓦的表情顯得困惑。這是因為他掌握不到羅倫斯的想法。 「您別跟我開玩笑了。這筆交易我可是看好會有千枚銀幣以上的利益。」 魯.羅瓦的表現就像傭兵為了鼓舞自己,而引以為傲地說「我曾與熊打鬥過,還打死了熊」一樣。 不過,羅倫斯並非因為這件事情而笑了出來。 而是因為在羅倫斯心中,如此巨額的交易與醜陋的嫉妒心竟然有著一樣的份量,所以讓羅倫斯感到好笑。 「抱歉。不過,我沒打算放棄已簽過合約的這筆交易。」 魯.羅瓦又大又圓的臉,終於整個扭曲變形起來。 羅倫斯輕輕咳了一聲,冰冷空氣因而刮進了口腔。 「奇榭的那家商行,應該是與德林商行有進行特別交易的大型商行吧?」 除非是大顧客,否則德林商行應該不可能接受全指定要褐色肌膚女孩的交易。 盡管因為掌握不到羅倫斯接下來要說什麼而有所戒心,魯.羅瓦還是緩緩點了點頭。 「如果是這樣,那家商行應該會常態性地與多家商行進行巨額交易,我想這樣的猜測應該沒錯吧?」 「……應該是吧。可是,那又怎樣呢?」 魯.羅瓦焦躁了起來。 不過,羅倫斯不願意跳過順序做說明。 羅倫斯扭動脖子發出喀喀聲響後,說了下去: 「如果是這樣,或許我能夠在不離開雷諾斯之下,幫助您采買商品。」 書商停下腳步,並直直注視著羅倫斯。 那模樣像是在發出沉默的宣言──宣言自己會針對羅倫斯接下來所說的每一字每一句,全神貫注地動腦思考。 看見魯.羅瓦突然停下腳步,羅倫斯也撇著頭佇足。 因為正好面向太陽,所以羅倫斯眯起眼睛說: 「就是利用匯兌。」 「匯兌?要怎麼利用?匯兌只是一個方便搬運現金的手段啊。」 羅倫斯越過魯.羅瓦的龐大身軀,看向百無聊賴的赫蘿。 「利用匯兌騷擾對方。」 羅倫斯面向前方走了出去。雖然明顯看得出魯.羅瓦感到困惑,但羅倫斯有自信魯.羅瓦一定會跟上來。 而當魯.羅瓦跟上來時,就是決定勝負的時刻。 「羅倫斯先生。我不懂您的意思。」 俗話說,連貓也會被好奇心害死。 一旦知情,就無法不參與其中。 就算那方法有多麼卑鄙也一樣。 羅倫斯回頭看向魯.羅瓦。 「我們要讓多家商行同時直接發行匯兌證書,寄給奇榭那家商行。」 「咦?」 「而且是金額高達幾十枚金幣的證書。不,或許應該要一百枚或兩百枚。」 羅倫斯自覺順利在臉上浮現笑容。 畢竟羅倫斯說出的方法,是具有壓倒性財力優勢的人才辦得到的強勢舉動。 「所有商行都以不同名義,同時發行匯兌證書。這麼一來,那家商行一開始應該只會覺得事情很偶然,而不疑有他地兌換現金。不過,等到現金庫存開始見底,那家商行就會開始覺得奇怪。不過,當察覺到事有蹊蹺時,已經太遲了。等到商行用光現金箱裡的現金,兌換商會嗅出氣氛不對,然後哄抬兌換手續費。陷入窘境的商行會怎麼樣呢?就在商行手忙腳亂的時候,匯兌證書還是會一張接著一張送來。而且,這些匯兌證書當中也會包含一般交易對象的證書才對。就在商行分不清楚哪些是騷擾他們的證書,哪些又是不能招惹的對象所發行的證書之中,如果是一家大規模的商行,肯定還是會有顧客或交易對象陸續上門。拜託你們采買這個商品、請支付約定好的款項……商行將陷入一片混亂。」 身材圓滾滾的魯.羅瓦,擁有彷彿經過搓揉再撒上粉似的柔軟肌膚。 這柔軟的肌膚此刻如岩鹽般慘白僵硬。 「您就在這時候前往商行,然後這麼說:『貴商行如果有什麼困難的話,要不要我來接手處理匯兌證書呢?不過,這是有條件的。』」 當然了,魯.羅瓦到時接手的全是德林商行所發行的匯兌證書,所以事實上魯.羅瓦不需要准備現金。 事情如果進展到這一步,已經等於有了結論。 剩下的就要看魯.羅瓦的膽量與才學如何了。 「這時就跟對方說『對了,貴商行好像收藏了一本書喔』……」 「沒錯。」 羅倫斯像個在推銷商品的諂媚商人,露出大大的笑容。 魯.羅瓦像是看到什麼奇景似地,注視著滿面笑容的羅倫斯。 彷彿在說「真虧你想得出這種就是商人也會覺得卑劣至極的方法」。 不過,這是一個可行的方法。 當然了,這個方法也會有問題點。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可是……德林商行會答應嗎?」 魯.羅瓦會這麼發問,當然不是指德林商行會擔心失去信用。屆時德林商行將提供現金給多家雷諾斯的大型商行,然後要求各商行發行匯兌證書。這個時候,德林商行的名字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問題點在於,為了發行匯兌證書,必須有大量現金。 「應該會答應吧。畢竟雷諾斯的現金價值上漲。」 「啊!」 魯.羅瓦頓時恍然大悟。 德林商行應該能夠利用匯率行情,從這次交易大撈一筆才對。 「只要雷諾斯與奇榭的貨幣行情不同,就有從中獲益的可能性。而且,很幸運地,雷諾斯的貨幣行情肯定比奇榭強勢。要不要我計算給您聽呢?」 啪!魯.羅瓦用手拍打了自己的額頭。 他看似痛苦地呻吟,同時露出冷靜的眼神思考著。 如果羅倫斯提出的這個計畫,而德林商行也表示願意接受,就等於確保了書本的購入手段。 在前往奇榭的路上,不需要煩惱應該如何采買書本,也不需思考對方有沒有什麼習性或弱點能夠讓采買順利進行;若是一直煩惱下去,最後將會因為不穩定的未來帶來的不安,壓得喘不過氣來。 只要是遠離城鎮、孑然一身的商人,都絕對不會小看這種痛苦。事實上,魯.羅瓦來到雷諾斯後,就踢到鐵板而必須重新擬定銷售聖經的計畫。這類事情很容易發生,也能夠事先預知。 若能事先掌握必勝的方法,就能帶來無限的安心。 魯.羅瓦表現得像個尋求懺悔的信徒般望向羅倫斯。 「您是……認真的嗎?」 魯.羅瓦上鉤了。 羅倫斯簡短地說: 「當然。」 書商無力地垂下了頭。 羅倫斯三人就這麼直接前往了德林商行。 如果要告知計畫變更,當然是愈早愈好。 不過,想要讓快速前進中的馬車向右轉時,將會對身體造成不少的負擔。 羅倫斯當然也預想到這點,所以絕對沒有低估此舉的風險。 正因為如此,羅倫斯才會也帶著赫蘿再次前往德林商行。 這麼做,是為了讓德林商行看見一度為了借錢而把赫蘿當成抵押品,在那之後卻不惜舍棄金錢、贖回赫蘿的羅倫斯的決心。 再次到訪德林商行時,四位老闆似乎正在召開定期會議。 羅倫斯三人被帶到房間後,這回看見四位老闆一起出來迎接。 已經來到這裡,就不能回頭。羅倫斯不希望自己無法全力以赴而感到後悔。 這回魯.羅瓦沒有上場,而是由羅倫斯負責說明。羅倫斯說明了利用匯兌的強勢采買方法,以及對羅倫斯而言最重要的一點,也就是羅倫斯不前往奇榭的提案。 說明完畢後,不消說其他三位老闆,埃林基當然也是不動聲色。 不僅如此,埃林基還保持把雙手放在桌上的姿勢,語調平靜地這麼說: 「那麼,就照這個路線進行好了。」 反倒是提出提案的羅倫斯這一方,不禁懷疑起自己的耳朵。 羅倫斯忍不住反問說: 「可以嗎?」 埃林基刻意裝出驚訝的表情,彷彿在說「是您主動提議的吧?」 「不,當然了,是我們這邊主動提出提案,而且如果貴商行願意答應,那當然是再好不過了。只是……那個,還有一件事情想要拜託貴商行答應……」 「您指的事情,是您本人不想前往奇榭吧?」 不久前費隆才來詢問過,現在又看見赫蘿出現在這裡。 就算反應遲鈍的人,也清楚知道是怎麼回事。 埃林基輕輕笑了一聲。 「如果是羅倫斯先生主動提出這個方法,那會跟我們當初談好的條件幾乎一致。另外,既然幾位主動提出這樣的提案,我們也沒有理由拒絕。因為我們也考慮過這個方法。」 「什……」 羅倫斯驚訝地抬起頭,但吃驚的並非只有他一人。 魯.羅瓦也是一臉愕然。 「不過,我們最終做出的結論是,一個正常人的頭腦應該不會想到這種終極的整人方法。而且,就算想到了,也不可能來向我們提議。我們更不可能主動提議,因為這樣幾位或許會起疑心也說不定。」 羅倫斯不太確定埃林基是不是在捉弄人。 不過,見埃林基揚起嘴角露出帶有諷刺意味的笑容後,羅倫斯猜想埃林基說的應該是實話。 「幾位累積的歲數與經驗之多,恐怕不會想出或做出這種既魯莽,又不懂瞻前顧後的事情,不是嗎?」 聽到埃林基的話語後,與羅倫斯坐在同一邊的人當中,只有赫蘿笑了出來。 奴隸商人朝向赫蘿露出可掬的微笑。 「男人能夠青春永駐的方法沒幾種。您會做出帶旁邊這位一起前來的判斷,可說相當了不起。我說的是真心話,不是在挖苦您。」 埃林基直視著羅倫斯。 羅倫斯不知該怎麼回答。 盡管如此,羅倫斯還是明白自己應該直率地接受埃林基的話語。 「我看見您同伴的那一刻,就大概猜出您的來意了。俗話說,兩人三腳。形容得真好。」 聽到埃林基的話語後,另一位老闆補充一句說:「但我們是四個人就是了。」 如果只有自己一人,就是埃林基等如此強大的商人,似乎也無法長途跋涉。 「我們已經瞭解您的提案內容了。關於細節部分,方便交給我們處理嗎?」 聽到埃林基帶有十足事務性的說法,羅倫斯與魯.羅瓦不約而同地立刻同意。 如果沒有交給埃林基他們處理,恐怕很難掌握到商行之間的聯系,也難以准備現金。而且,利用如此惡劣的手段後,就算順利采買到書本,也難以帶出城鎮。 包含這方面的安排,羅倫斯與魯.羅瓦把一切瑣碎事項全委託給了德林商行處理。 取而代之地,羅倫斯與魯.羅瓦必須扮起黑臉。 埃林基幾人明明想到相同方法卻沒有提案,想必就是因為考慮到這點。 「我想這應該會是一次美好的交易。不過,有些同情被當成箭靶的商行就是了。」 埃林基似乎是真的感到同情的樣子,這讓羅倫斯無言以對。 越過桌面與埃林基幾人握手後,合約也正式做了變更。 對埃林基他們而言,握手是在締結合約前進行的動作。 嚴格說起來,應該是因為他們的生意與費隆他們的世界比較相近,才會有這樣的習慣。 「那麼,就請上天保佑我們成功吧。」 雙方就在這句話下結束了會面。 魯.羅瓦看向羅倫斯,並露出僵硬的笑容。 魯.羅瓦那模樣就像在說「沒想到我們真的這麼做了」。 羅倫斯也很想表達與魯.羅瓦同樣的感想。既然羅倫斯決定不前往奇榭,就代表這次交易必須由魯.羅瓦擔綱壞人的角色。 羅倫斯必須針對這點支付酬勞。 「關於我們約定好的手續費。」 走出房間來到一片安靜、彷彿聲音全被吞噬了似的走廊上後,羅倫斯搭腔說道。 「不、不,請您現在先別說這個。」 「那麼,晚點再討論。」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說罷,魯.羅瓦稍微觀察了一下四周。 埃林基幾人還沒走出來,似乎還在房間裡討論事情。 四周只看見一名相貌聰穎的少年,保持按住房門的姿勢站在隔了一小段距離的位置。 「可是……」 「等到一切都結束後,再來討論這件事情也還來得及吧。」 說罷,魯.羅瓦露出壞心眼的表情仰望羅倫斯。 「的確,我將負責扮演壞人的角色。不過,也有可能很輕易地就攻陷對方。如果是這樣的狀況,而我卻沒有支付這筆大生意的手續費,會讓我很過意不去。而且,雖然我不是要學費隆先生,但最重要的一點是……」 魯.羅瓦露出笑容。 露出笑容後,魯.羅瓦宛如回到少年時光般,綻放著天真無邪的豐采。 「我希望借您人情。您真的是旅行商人嗎?我實在不太相信。」 每天過著就像老是在撿掉在地上的零錢似的生活時,羅倫斯多麼渴望聽到他人這麼說,但諷刺的是,羅倫斯卻是在有了比金錢更重要的存在後,才經常被人這樣誇獎。 不知道是不是顧慮到羅倫斯的心情,赫蘿站在稍微隔開距離的位置。羅倫斯瞥了赫蘿一眼後,回答: 「以一個旅行商人來說,我完全不合格。所以,您的說法並沒有錯。」 魯.羅瓦愉快地露出笑容,但赫蘿臉上不見一絲笑意。 可能是因為羅倫斯又駁回赫蘿的提案,赫蘿才會板著臉。而且,羅倫斯還是因為嫉妒赫蘿的故鄉同伴,基於這種讓人笑不出來的理由,才駁回提案。 不過,赫蘿的模樣也不像在生氣,或許說赫蘿是打從心底感到驚愕比較正確。如果詢問赫蘿這樣的答案正不正確,肯定會得到惱羞成怒的一拳。 「不過,羅倫斯先生。您真的不用在意。我這個人啊,一旦看見對方擺臭臉,就忍不住會用笑臉去逼迫對方接受。」 聽到魯.羅瓦的話語後,赫蘿在兜帽底下偷笑著,讓羅倫斯覺得很不甘心。 在費隆的商行遇到魯.羅瓦時,魯.羅瓦正是實踐了這般做法。 魯.羅瓦會拿針去刺對方的良心,然後企圖讓事情朝向如其所願的方向進展。 「所以,這次正是我夢寐以求的狀況。獵物愈大,就會愈有成就感。」 艾莉莎對於魯.羅瓦的評價也是正確的。 正因為魯.羅瓦的慾望強烈,所以能夠信任。 羅倫斯點了點頭,回答:「期待看見您的活躍表現。」 第十四卷 終幕 費隆的商行裡已經烤好一大堆肥滋滋的鰻魚等著我們回去。 羅倫斯這麼告訴魯.羅瓦後,魯.羅瓦表現出比赫蘿更開心的模樣,提議: 「既然這樣,就要買很多烈酒才行。這條河川抓到的鰻魚,搭配烈酒來吃最美味了。而且,我們也要慶祝簽訂……應該說要慶祝變更成功。」 聽到魯.羅瓦的玩笑話,羅倫斯露出苦笑。 「費隆先生他們也在,應該找一家店買足夠的酒給大家喝。」 「啊,我來買好了。相對地,希望您能夠分一些貨給我。」 魯.羅瓦可能已經放棄在雷諾斯采買旅行物資了。 雖然沒打算作為交換條件,但既然魯.羅瓦都開口這麼說了,羅倫斯決定接受其好意。 「那麼,可以麻煩您去買酒嗎?」 「包在我身上。兩位請先回去吧,但要記得叮嚀大家,在我回去之前都別開動喔。」 留下這段話後,魯.羅瓦消失在人群之中。 魯.羅瓦一離開,就連站在如此喧鬧的街上,也會覺得突然安靜下來。 雖不知道以「具有存在感」來形容魯.羅瓦恰不恰當,但他確實是一個聒噪的人物。 羅倫斯兩人很有默契地踏出腳步後,赫蘿忽然這麼說: 「現在所有麻煩事都解決了吶。」 雖然聽到充滿挖苦意味的話語,羅倫斯卻是沒有一絲厭煩。 因為羅倫斯覺得「麻煩事」這字眼,確實很適合形容這一連串的事情。 「這是商人的鐵則。踏上旅途前,必須盡可能地減輕身上的負擔。」 「哼。」 赫蘿用鼻子發出聲音,並露出有些不快的表情。 盡管如此,當羅倫斯牽起赫蘿的手時,赫蘿還是沒有將他甩開。 或許赫蘿是在做最低限度的反抗,強調自己仍對羅倫斯決定豁出去的舉動感到不解。 羅倫斯仰望著從雷諾斯任何地方都看得見的教會尖塔,並且在心中找藉口:「總之,這都是得到神明允許的行為。」 這時,赫蘿指向旁邊的岔路。 「那是捷徑唄?而且,咱快被人群擠得頭暈了。」 羅倫斯也抱有同感。 雖然人們會因為天氣冷而喝酒來暖和身體,但如果喝過量也會覺得不舒服。 稍微偏離人群,走進小巷子的那一刻,立刻感覺到有別於德林商行的寂靜,讓羅倫斯甚至覺得身體變得輕盈些許。 赫蘿似乎也感同身受,像在嘆息似地輕輕吐了口氣。 小巷子盡管狹窄,卻打掃得很乾淨,感覺舒服極了。 這條小路就像雖然節儉,卻讓人知足的朴實生活一樣。 對於像在大街上進行的大筆生意,羅倫斯雖不敢說沒有興趣,但想必不會再強求這種追著錢跑的生活。他會與赫蘿前往約伊茲,並在看過赫蘿與繆裡遠超乎他所想像的平凡重逢後,就會將暫時結束與赫蘿的旅行。 在那之後,想必羅倫斯會重回行商路。 然後,如同赫蘿開玩笑說「希望一個回憶能夠笑上五十年」一樣,羅倫斯覺得自己也會做出類似的舉動。 這些回憶,足以讓羅倫斯期待根本不知道何時可能發生的重逢。 到時候應該不會有遺憾。至少心中會留下「自己已盡了全力」的滿足感。 羅倫斯想到這裡時── 「喏,汝啊。」 赫蘿若無其事地說道。 「嗯?」 羅倫斯應聲後,赫蘿在兜帽底下露出感到有些困擾的表情。 「咱有點事情想問汝。」 赫蘿會想問什麼事情呢? 羅倫斯抱著純粹的好奇心,反問:「什麼事?」 「嗯。汝為什麼……那麼拘泥於要一起去約伊茲?」 赫蘿的臉上彷彿寫著「問了不該問的事情」。 事實上,赫蘿確實問了不該問的事情,而羅倫斯自身也是在聽到赫蘿的詢問後,才發現這個事實。 「呃、嗯,汝啊,別露出這種表情。咱真的覺得很不可思議。汝又不是笨蛋,汝的頭腦應該很靈光才對。明明這樣,汝為什麼還是不願意接受咱的提案?聽到汝說是在嫉妒繆裡時,咱差點就相信了,但是……那只是後來才出現的理由唄?汝在提到繆裡之前,就很想跟咱一起去約伊茲。咱想不通汝這麼堅持的理由……」 赫蘿難得被羅倫斯的氣勢壓倒,說到最後甚至結巴起來。 羅倫斯心想,自己的表情八成足以讓赫蘿有這般反應。 羅倫斯急忙用手撫摸自己的臉,試圖讓表情恢復正常。 「有那麼奇怪嗎?」 羅倫斯當然不是指他的表情。 而赫蘿想必也知道這點。 即便如此,赫蘿還是遲疑了一會兒後,才別過臉去點了點頭說: 「嗯。」 「……」 羅倫斯不知道應該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 他心想,此刻的心情應該最接近失望吧。 羅倫斯以為自己豁出去後,盡管會生些悶氣,赫蘿還是會感到開心。 沒想到此刻卻落得這般糗樣。 羅倫斯的內心突然變得空空如也。他在驚愕之餘,也產生一股不知所措、近似死心的茫然感。身體好輕,彷彿瘦到只剩下皮包骨似地,甚至連徐風吹襲也擋不住。 「難道不奇怪嗎?汝啊,咱不是說過好幾遍了嗎?就算現在分別,也不是今生永別。喏,咱說的沒錯唄?」 能夠與像赫蘿這樣的美麗女孩手牽手走在狹窄小巷子裡,又聽到這般話語,羅倫斯肯定是個幸福的男人。 但是,羅倫斯還是無法接受這般事實,而斜著身子看著赫蘿。 羅倫斯當然明白這並非今生永別。對旅行商人而言,分開個一年或兩年非常理所當然,而羅倫斯也不是不能忍受。 羅倫斯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只有對像是赫蘿時,會無法忍受分別。 因為真的太喜歡赫蘿了嗎?還是因為羅倫斯是人類,而赫蘿是狼呢? 羅倫斯想得到的淨是這些原因,但這些根本都是確認再三的事實。 他找不到話語回答赫蘿。 所以,赫蘿先開了口: 「咱在想,其實這時候應該是咱要生氣才對。因為這代表著汝不信任咱,不是嗎?」 赫蘿說的沒錯。 羅倫斯喜歡赫蘿,也相信赫蘿應該也喜歡他。 羅倫斯希望自己能夠相信赫蘿喜歡他。 但是,像是受到艾莉莎指責時也一樣,羅倫斯就是無法全盤相信。 羅倫斯不知道原因是什麼。 因為商人總會對人們、對商品抱有疑心,才會無法掏心掏肺地信賴他人嗎? 「雖然咱不想這麼說,但就是說咱覺得受傷,也不會有人責怪咱唄……咱根本沒說過分開後就這麼不再見面。咱如不把話全說出來,汝就不會懂嗎?」 聽到赫蘿的話語後,羅倫斯驚訝地盯著赫蘿。 「怎、怎麼著?」 「你剛剛說什麼?」 如不把話全說出來,汝就不會懂嗎? 羅倫斯覺得這句話裡似乎藏著重大秘密。 到底是什麼重大秘密呢? 只知道是一個非常重要且深入骨髓,不動如山的秘密。 羅倫斯陷入了長考。 在安靜的小巷子裡,羅倫斯與赫蘿手牽著手,他比思考能夠不前往奇榭的方法時更認真地思考著。 赫蘿也一邊觀察羅倫斯的反應,一邊皺著眉頭思考著。 「啊!」「啊!」 兩人的聲音會這麼重疊在一起,應該不是偶然。 「汝啊,該不會……」 「嗚……不是。」 赫蘿驚訝地看著羅倫斯,羅倫斯掩住嘴巴別過臉去。 不可能有這種蠢事吧? 羅倫斯對著自己這麼說,但他想得到的也只有這個可能性。 然後,一旦認為是這個可能性後,就覺得不可能有其他原因。 天氣明明如此寒冷,羅倫斯卻覺得臉頰像照著大火般灼熱。 赫蘿投來了更灼熱的視線。 「嗯……原來如此吶。」 羅倫斯許久不曾聽到赫蘿這般像在打量人,然後思考如何宰割對方的說話方式。 羅倫斯像個小孩子一樣嚇得縮起身子。盡管如此,羅倫斯還是升起一股勝過恐懼的好奇心,而忍不住轉頭看向赫蘿。 赫蘿端正的五官之中,帶有紅色的琥珀色眼珠,發出異樣閃亮的光芒。 「哎,咱承認自己有時候確實也會這樣。嗯……」 羅倫斯感覺都快聽見了赫蘿舔舌頭的聲音。 他放棄掙扎地閉上眼睛。 第一次來到雷諾斯時,面對赫蘿打算結束旅行的要求,羅倫斯牽起她的手這麼說: ──我喜歡你── 那麼,聽到這句話後,赫蘿說了什麼嗎?甚至應該問,赫蘿給了答覆嗎? 「呵,汝真是大笨驢吶。」 赫蘿以毫不掩飾壞心眼的語調說道。 若手持傳說中的長槍,就連對手是恐怖的巨龍,也能一擊殺之,羅倫斯做好被這般長槍刺穿胸口的准備。 就在這個瞬間── 「哼。」 輕輕傳來一聲像是覺得受不了的嘆息聲。 然後,赫蘿鑽進了閉著眼睛准備接招的羅倫斯懷裡。 「汝以為咱會捉弄汝嗎?」 「……咦?」 羅倫斯睜開一隻眼睛看向赫蘿,下一秒鐘── 「大笨驢。」 因為羅倫斯縮著身子,所以赫蘿一伸直背脊,便拉近了兩人的身高差距。 雖然很丟臉,但羅倫斯不知道這樣的姿勢維持了多久。 當羅倫斯察覺時,已看見赫蘿難為情的笑臉出現在眼前。 「真是的,若沒得到答覆,就無法接受事實嗎?汝要不是商人,咱早就咬斷汝的喉嚨了。」 赫蘿在縮起身子的羅倫斯底下,這麼說,然後還鼓起臉頰。 「說起來,不是汝自己鼓吹咱的嗎?而汝現在卻落得這副德性!汝當初到底是為了什麼而鼓吹咱?」 「?」 羅倫斯傻傻地看向赫蘿後,赫蘿先是吃了一驚,然後微微顫動起臉頰。 「汝該不會真的只是要咱不客氣地跟那個死腦筋搶寇爾小鬼唄?汝說那些話當真只有這個意思嗎?」 還會有其他意思嗎? 羅倫斯回望著赫蘿發出紅光的眼睛,用呈現半癱瘓狀態的頭腦思考。 「喔……原來是這樣啊……」 「汝這個大笨驢……」 赫蘿露出感到不滿,又有些像是想哭的表情仰望羅倫斯。 不需要表現得像賢狼。這是羅倫斯以自己的方式,打從心底說出的話語。 如果赫蘿將這句話朝最好的方向解釋,就代表著羅倫斯願意接受赫蘿所有不符合賢狼作風的舉止。 而最不符合賢狼作風的舉止會是什麼呢? 不用說也知道答案。 盡管覺得丟臉,但就是在分開後,赫蘿也想再見到羅倫斯,也為了這件事情思考了很多。 看見赫蘿因為寇爾被人搶走,所以遷怒於羅倫斯,羅倫斯當然會覺得赫蘿難得做出這般甚至令人發笑的舉止。這是因為羅倫斯只看見事情的表面,才會有這樣的想法。赫蘿不開心、甚至遷怒於人的真正原因是,眼見旅行就快結束,自己卻無法揮去戀戀不捨的想法。 「汝真是不懂朝向對自己有利的方向思考事情吶。」 這是為了避免抱著期待、為了不讓自己懷抱夢想。 也是為了在得不到手或失去時,能夠盡量減輕傷痛。 如果說這是旅行商人的本性,或許很冠冕堂皇。 但事實上,這也不過是膽小的表現而已。 「尤其是在思考關於咱的事情時。」 赫蘿鼓起臉頰,用力拉扯羅倫斯的耳朵,讓羅倫斯的身體更往下彎。 被赫蘿捉弄到這般程度,羅倫斯再怎麼好脾氣,也會想反駁幾句: 「你自己還不是一樣。」 「唔?」 雖然原本沒有這個打算,但羅倫斯從懷裡取出一封信件。 那是攸葛從凱爾貝寄來地圖時,同時寄來的信件。 「其實,我本來沒有打算讓你看這封信。」 說出這般開場白後,羅倫斯仍是被赫蘿拉著耳朵,從信封裡取出信紙打開。 篇幅佔了將近兩張紙的信紙上,可看見讓人無法從攸葛體型做聯想的纖細字體。 赫蘿一副根本就不記得自己拉住羅倫斯耳朵的模樣,被信紙吸引了目光。 第一張信紙上,在開頭的部分寫著: ──關於我們這些非人存在如何混在人類之中,並居住於城鎮做生意的方法── 「你根本也沒必要感到焦躁。我會像個笨蛋一樣期待這種事情發生,這點……」 你早就預料到了吧? 羅倫斯想要這麼說,但沒能夠把話說完。 赫蘿還是拉著羅倫斯的耳朵、依然呆呆地注視著信件;但,如水晶融化般的淚水此時從右眼奪眶而出。 赫蘿這般無聲無息的動作,讓所有時間都靜止了。 赫蘿回頭看向羅倫斯,露出破涕為笑的表情說道: 「咱就說過最討厭汝了。」 赫蘿咧嘴露出尖牙的無敵模樣,會讓人忍不住想要用畫框框起來。 「咱本來不想說的。」 這時,赫蘿把羅倫斯的耳朵更拉近自己,開了口: 「不過,咱……最喜歡汝這個大笨驢了。」 在這瞬間,不管是奇榭還是約伊茲,不管是繆裡還是寇爾,一切都變得無所謂了。 光是聽到這麼一句話,聖經裡的所有文字都不再具有意義。 羅倫斯曾在空白合約書上大大簽上自己的名字,然後交給赫蘿。 羅倫斯希望得到的,是填滿赫蘿字跡的合約書。 「……真是的。雖然幾百年來,咱在村落麥田裡看過無數成雙成對的雄性與雌性,但就是在那村落,也找不到像汝這樣愚蠢的雄──」 羅倫斯沒讓赫蘿繼續說下去。 他保持縮起身子、耳朵被拉住的姿勢,緊緊抱住了赫蘿。 雖然表現出有些吃驚的模樣,但赫蘿把頭倚在羅倫斯的肩上,然後感到疲憊地嘆了口氣。 「哎,汝打算把寇爾小鬼兩人交給肉包子,是唄?汝為咱安排了最後一趟的兩人之旅。既然已經圓滿解決了事情,喏!」 赫蘿張開雙手抱住羅倫斯,並輕輕拍了一下羅倫斯的背部後,接續說: 「趕快回到店裡吃飯唄?」 說罷,赫蘿打算從羅倫斯身上挪開,但羅倫斯沒有放鬆手臂的力量。 「唔,汝啊……呵。別鬧了。」 赫蘿一邊笑笑,一邊還是表現出有些嫌煩的模樣說道,然後打算推開羅倫斯的胸膛。 或許是剛洗好澡的關系,赫蘿每動一下,就會散發出如春雨止歇時的氣息。 那是赫蘿香甜的芳香氣息。 羅倫斯輕輕吻了赫蘿的頸部。 「別鬧了,汝啊,還不快住手……」 赫蘿的語調變得急躁。 盡管如此,羅倫斯還是不肯松開手臂。 這裡是狹窄的小巷子,也已經聽不到大街上的喧鬧聲。 在這裡也看不見從雷諾斯任何地方都看得見的教會尖塔。 也就是說,就連神明也沒在注意小巷子裡的動靜。 「嗯?汝啊?別、別鬧了。汝該不會……」 如果要比力氣,羅倫斯不可能輸給赫蘿。 羅倫斯更加使力抱緊赫蘿,並將赫蘿壓在牆壁上,然後── 「喂!大庭……廣眾之下……」 赫蘿認真地使力推著羅倫斯。 「汝這個大笨……」 後來,羅倫斯根本沒聽見最後一個「驢」字。 抵達費隆的商行後,店內已是一片空蕩蕩,只聽見中庭傳來愉快的聲音。 大家似乎已經吃起了午餐。 羅倫斯與赫蘿兩人一起穿過通往中庭的門後,先是看見艾莉莎與寇爾瞪大了眼睛,而費隆慢了一步發現,魯.羅瓦則是噴出嘴裡的啤酒。 然而,赫蘿完全不在意大家的反應,還笑盈盈地牽著羅倫斯的手。 微妙的沉默氣氛降臨。這時,費隆口中喊著:「唉呀,鰻魚快沒了。」快步走回店內。魯.羅瓦也搭腔:「我也來幫忙好了。」 看完兩個大人的舉動後,寇爾准備向羅倫斯搭話,但艾莉莎將他拉回了店內。 現場只剩下羅倫斯與赫蘿兩人。 「大夥兒是怎麼了?」 赫蘿掛著笑臉,並顯得刻意地說道。 然而,羅倫斯沒有開口。羅倫斯並非無言以對,而是臉頰疼痛得張不了口。 在受到赫蘿那一擊後,有好一段時間羅倫斯的五感感受不到聲音及光線,甚至完全失去了平衡感。 「哦,鰻魚看起來烤得很熟了。」 鰻魚在爐灶上方冒著油發出滋滋聲響,正好烤得恰到好處。 赫蘿一發現小刀和盤子,立刻勤快地為羅倫斯切下一塊鰻魚。那也就算了,赫蘿最後還一副彷彿在說「嘴巴張開,啊~」似的模樣送到羅倫斯嘴邊。 羅倫斯板著臉沒有張開嘴巴。 因為羅倫斯希望至少能夠讓赫蘿知道他不是難為情,而是臉頰痛得張不開嘴。 「汝是覺得咱親手喂的食物吃不得嗎?」 聽到赫蘿的冷言冷語後,羅倫斯幾乎是條件反射性地張開了嘴。張開嘴後,羅倫斯痛得差點彎下腰。 另一方的赫蘿卻依舊是笑容滿面。 羅倫斯忍著痛,用力張開險些閉起來的嘴巴。 鰻魚確實又香又好吃。 不過,有些部位因為烤過頭而有些烤焦,吃起來帶有淡淡苦味。 羅倫斯嚼著鰻魚,愣愣地望向天空。 赫蘿就在身旁一邊怕燙地不停呼呼吹氣,一邊津津有味地大啖鰻魚。 教會尖塔就在視線前方。 羅倫斯彷彿看見神明在屋頂上托著腮,靜靜地俯視著此地。 完 第十四卷 後記 好久不見,我是支倉凍砂。這是第十四集。時間過得很快,我出道至今已經整整四年了。我怎麼記得不久前好像才在後記寫過已出道整整三年……真是歲月如梭啊! 相信這本作品出版時,應該已經早就迎接新年了,但我寫這篇後記時仍是十二月。所以,我想要稍微回顧一下這一年。我發現……今年似乎玩遍許多地方。我去了香港(那次是去工作!),冬天去了北海道滑雪,夏天去了北海道觀光,也去了沖繩和京都。也考到了潛水執照! 雖然去了這麼多地方,但我出道以來今年第一次一年出了四本作品,所以比起蜷曲在家,該玩樂的時候果然還是要大玩特玩。 所以呢,明年也要玩個盡興!這就是我明年的目標。不過,這一切也有可能是我會錯意,而相信「只要玩樂就能夠加快原稿進度」這種迷信罷了…… 不過,當這本作品出版時,我也已邁入出道第五年,感覺上似乎要踏上另一段裡程。但願我能夠好好努力去開始或完成一些事物。 話說回來,隨著出道年數增加,我的實際年齡也在增加。前陣子──還有在那更前一個月,我還參加了大學同學的喜宴。參加喜宴後,我才極度驚訝地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中,也已經到了適婚年齡。順道一提,我不但沒有半套西裝,也不知道要怎麼打領帶。總之,後來我急急忙忙地跑去百貨公司買了西裝,也上網查怎麼打領帶。相較之下,屬於社會人組的同學們穿起西裝來就又帥又挺。不過,聽說社會人組當中,還有每月都會收到紅色炸彈的勇士(?),所以我在想,他們能夠表現得那麼從容不迫,也有可能是訓練出來的。如果每月都收到紅色炸彈,光是紅包就是一大筆支出呢。 對了,我看過有關中世紀歐洲的書後,發現當時有很多婚禮習俗都辦得很隨性,舉例來說……哎呀,不能再說下去了,不然大家以後會少了很多樂趣! 寫著寫著,不知不覺中已經填滿了篇幅。 這本作品應該也會是新的裡程碑。 那麼,我們下次見囉! 支倉凍砂 第十四卷 插圖 第十五卷 太陽之金幣 上 序幕 台版 轉自 SOSG小說組 錄入:watashi101 哦☆賣糕的 凌水柒月 angelgamer ℡(零の憶希_ 校對:watashi101 哦☆賣糕的 凌水柒月 angelgamer ℡(零の憶希_ 二校:watashi101 掃圖:watashi101 修圖:gsnoopy 流光. zmg9174 排版:watashi101 離別是很乾脆的。 羅倫斯綜觀自己的經驗,一直是這麼認為的。 就算再怎麼懊惱不已,離別這個動作也會在一瞬間結束。離別就像准備拔出刺在身上的箭一樣,如果因為害怕拔箭而拖拖拉拉,反而會更加危險。這時候應該屏住氣,一鼓作氣地拔出來。而接下來會發生的事不言自明。 話雖如此,羅倫斯還是沒辦法灑脫地面對。而且,只有把旅行生活視為理所當然的旅行商人——說起來應該是被送行的那一方,才會有那樣的想法。 穿過城牆的盤查處後,寇爾等人依依不捨地回望,接著踏上了街道。目送寇爾等人遠去時,羅倫斯思考著這些事情。可能是羅倫斯很少有機會站在送行者的立場,才會忽然想到這些。 也可能是因為赫蘿就站在羅倫斯身旁,對著寇爾輕輕揮手,還浮現了一路走來首次露出的表情——赫蘿臉上明明浮現淡淡笑意,神情中卻有種像是死了心的感覺。 羅倫斯察覺到那是目送過無數人,也厭倦送行的人才會有的表情。這時,赫蘿停下揮手的動作,然後長長地「嗯~」了一聲,將雙臂伸向天空。 「那麼,去喝點酒唄。」 赫蘿沒有特別對著誰,像在自言自語似地說道。想要挖苦羅倫斯時,赫蘿經常會這麼做,而感到寂寞時亦然。 羅倫斯兩人之所以決定把寇爾托給書商魯‧羅瓦,讓寇爾與艾莉莎同行,是基於現實考慮。 然後,赫蘿展露了「既然有現實性的理由,身為賢狼,就該做出合理判斷」的態度,做起送走寇爾的准備。 雖然一些具體的處置——比方說想取得聯系時應該寄信到何處,或是遇到困難時應該向誰求救之類的事項,都是由羅倫斯負責告知,但與寇爾之間的互動,則是由赫蘿出面。 為了買一雙鞋子,好換掉寇爾那雙隨時可能斷裂的草鞋時,赫蘿也一直陪著寇爾挑選鞋子。 赫蘿還不忘盡情發揮狼的才能,細心地鑑定皮革好壞,讓工匠都看傻了眼。 昨晚赫蘿也是與寇爾一起入睡。然而與其說一起睡,赫蘿更像在抱布偶似地緊緊抱住寇爾睡覺。因為赫蘿就像小孩子一樣體溫偏高,還有著毛發蓬鬆的尾巴,所以對寇爾來說,似乎有些太熱了。隔天早上起床時,寇爾還出了一身汗。或許寇爾是作了被赫蘿吃掉的惡夢也說不定。 旅途中,人們會因為小小的理由而一起旅行好一陣子,也經常會因為同樣微不足道的理由而分別,而寇爾就是其中一個例子。 不過,寇爾的小小身軀裡還藏著許多大人聽了會嘲笑的野心。 所以,羅倫斯明白寇爾希望與兩人一起行動,以確認故鄉是否安然的想法,也明白寇爾希望在萬一遇到危險時,自己能夠幫得上忙。但是,羅倫斯認為踏上旅途的人,應該朝向自己的目的邁進。這是羅倫斯能夠抬頭挺胸、大聲說出來的少數想法之一。 在不見任何人的行商路線上獨自旅行時,時而會陷入全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人的錯覺。不過,每當看見交叉路口出現時,又會深刻體會到世界非常寬敞、復雜,且充滿變化。 因此,旅行的目的非常地重要。 旅行的目的會化為不讓自己在這復雜世上走錯路的路標,也會是為了讓自己能夠與下一刻隨時可能分離的某人繼續在一起的理由。 羅倫斯與赫蘿的旅行也有一個目的。 這就是所謂的旅行,而旅行一定會有結束的時候。 第十五卷 太陽之金幣 上 第一幕 雖然空氣又乾又冷,但灑在身上的陽光非常地溫暖。 總之,此刻是披著棉被享受溫暖的絕佳氣候。 如果再讓搖籃一樣的馬車晃個幾下,肯定會編織出一首動聽的搖籃曲。 盡管如此,羅倫斯還是無精打采地嘆氣。因為他既不能披著棉被,也不能倒頭大睡。 鹿皮做成的手套十分暖和,羊毛編織成的蓋腳毯,質料雖厚卻相當輕。馬兒似乎是吃了好飼料之故,精神奕奕地擺動著藍尾巴;而且,路面相當平整且容易行走。若是在以前獨自行商的時候,這堪稱無可挑剔的完美路況,但很遺憾地,這次並非羅倫斯一人之旅。 羅倫斯有一位同伴。距離羅倫斯目前駕著馬車前進的地點好一段路程的遙遠南方,有一座帕斯羅村,而這位同伴從帕斯羅村就一直與羅倫斯一同旅行。同伴是掌控麥子豐收好幾百年,也是被村民視為神明崇拜的存在,其真實模樣是一隻能夠一口吞下人類的巨狼。 同伴平時化身為人類,並且擁有十來歲少女的外表,外貌相當姣好。她亞麻色的頭發如貴族般又長又細柔,如果要說有美中不足之處,頂多就是身材太瘦了點。 而這位同伴——赫蘿,此刻正在馬車貨台上裹著棉被,悠哉地發出有規律的呼吸聲。從赫蘿發出「噗」或「咕」的聲音聽來,似乎是在呼吸聲與鼾聲的邊界上遊走。 由於赫蘿堅持自己不會打鼾,所以應該是呼吸聲吧。 在雷諾斯城時,羅倫斯與赫蘿險些在就快抵達約伊茲之際分手,最後羅倫斯再三思索,總算是找到了其他方案,避開了這樣的可能性。 這件事情與一本禁書有關。這本禁書記載了如今被埋葬於深處、據說能夠高效率地採掘礦山的技術。 開發礦山,就是挖掘山脈,投入大量藥石提煉金屬,並為了生火而砍伐整片森林。這麼做會使得水源受到污染,山壁裸露在外,最後演變成只見荒地延伸的慘狀。赫蘿原本住在被稱為約伊茲的北方森林深處,對這樣的她來說,能夠助長礦山開發的技術萬一公諸於世,可是不容小覷的大事。如果這技術落入羅倫斯兩人接下來准備前往、專門從事礦山生意的商行手中,那更是只能夠用一場惡夢來形容。 因此,在雷諾斯時,羅倫斯才會與書商魯‧羅瓦一同為此事奔走。 道路左側有一條樂耶夫河,而羅倫斯兩人的目的地,就是位於河川上游的雷斯可。一手掌控雷斯可的德堡商行,是世上屈指可數的大礦物商,長年來獨佔了屈指可數的大礦山地帶。德堡商行似乎打算在北方地區引發大規模戰爭,其目的謠傳是為了征服北方地區,也謠傳是為了更進一步開發礦山。 與赫蘿相遇以來,羅倫斯盡管身為旅行商人,卻不斷被捲入金額高達幾千枚,甚至幾萬枚崔尼銀幣的誇張交易。羅倫斯已深刻體會到這些交易有多麼可怕,也親身體驗過在大量貨幣面前,人們的性命有多麼廉價。 盡管如此,羅倫斯兩人還是駕著馬車准備前往雷斯可。這是因為聽說有一支傭兵團的名字和赫蘿故鄉同伴相同,而這支傭兵團目前留駐在雷斯可。 與羅倫斯初相遇時,這個同伴的名字,時而會讓赫蘿因為在夜裡夢見其身影而哭泣。 因為已經拿到畫有通往約伊茲路線的地圖,所以羅倫斯兩人也可選擇先前往約伊茲。盡管如此,兩人還是決定先前往雷斯可。因為傭兵團就如彩霞,是一種不知何時會消失在世上的集團,所以既然知道了其下落,就應該先去相見。 更重要的是,還有一件非常令人掛心的事情。那就是以赫蘿故鄉同伴之名命名的傭兵團,與正在集中武力、打著某種如意算盤的德堡商行有所關聯。光是試著想像德堡商行的打算,擔憂就跟著一湧而出。萬一錯身而過,別說是想置身其中,就連想得知來龍去脈都很困難。在帕斯羅村度過的幾百年時間,讓赫蘿學會了這樣的道理。 因此,兩人決定先繞道拜訪雷斯可。不過,雖然兩人一路走來也經常繞道前往各地,但這次的繞道似乎太充滿緊張感了。 或許是這樣的緣故,與寇爾道別並正式做起前往雷斯可的准備時,赫蘿就變得不多話,也經常關在旅館房間裡。 雖然羅倫斯試圖讓她打起精神,卻一再碰了釘子。 說起來,有一部分也是因為羅倫斯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 不過,最大的原因並不在此。 「啊啾!」 輕輕一道噴嚏聲傳來,跟著聽見「唔……」的呻吟。 不管多麼微弱的聲音,都逃不過赫蘿的耳朵;就算已經沉沉睡去,赫蘿也會像身經百戰的傭兵一樣,立刻察覺敵人的蹤影。但除非有其必要,否則赫蘿大部分的時間,幾乎都表現得像一隻被寵壞的小狗。 此刻也一樣。赫蘿似乎是在打呵欠,抱住棉被,還縮起身子不停微微顫動。 如果打算睡回籠覺,赫蘿會就這麼不動,但她此時翻了身,看來似乎有想要起床的意思。赫蘿慢吞吞地動來動去一陣子後,不出所料地從被窩當中探出了頭。 「水。」 這位公主頂著一張因為剛起床而腫脹的臉,喃喃說道。羅倫斯見狀,立刻像個男僕一樣,奉上裝了水的皮袋。 「這般景色……還會持續好一陣子嗎?」 羅倫斯聽說這一帶地區都是一片平地,所以行程上毫無阻礙。如果要說會遇上問題,那就是由於雷斯可位於通往在北方延伸開來的山脈入口,所以極可能遇上下雪。不過,因為今年的雪量很少,就算碰到下雪,想必也不會造成麻煩。 「啊,嗯嗯。」 不過,羅倫斯之所以回答得有些含糊,絕不是因為期待自己的答案具有正確性;也不是因為他伸手接過水袋時,看見把手肘倚在駕座後方的邊緣上,悠哉眺望著景色的赫蘿,而為此分神。 而是因為羅倫斯回過頭時,看見赫蘿面無表情,猜不透她在想什麼所致。 事實上,這幾天羅倫斯一直無法掌握赫蘿內心的想法。他甚至判斷不出赫蘿有沒有在生氣。 在雷諾斯遭到赫蘿狠狠一擊的記憶仍歷歷在目。對一個男人來說,當時在那人煙稀少的小巷子裡所發生的事情,肯定會讓他後悔一輩子。 不過,羅倫斯真的很在乎赫蘿,而且片刻也不願意離開赫蘿身邊。更何況赫蘿也說過,她的想法與羅倫斯差不多。羅倫斯承認自己確實有些太得意忘形,也有些沖昏了頭。但是,赫蘿當時的反應真的讓羅倫斯很開心。或許是身為旅行商人所致,在得到確實的答復後,也讓羅倫斯消除了所有因為得不到答復而無法信任的想法。 正因為如此,更讓羅倫斯無法接受赫蘿的態度。 既然已經知道彼此的心意,為什麼那時候還會遭到赫蘿拒絕呢? 如果有人經過,憑赫蘿的耳力一定會發現,最早提到「如果同樣是人類模樣也不是不能在一起」的人,也是赫蘿。兩人當時甚至沒有吵架。 明明沒有任何不合邏輯的地方,那到底是哪裡出錯了? 而赫蘿在給了羅倫斯重重一記後,卻是心情極佳。 羅倫斯完全無法理解赫蘿的用意,甚至覺得恐怖。羅倫斯因此掌握不到與赫蘿間的距離感,赫蘿也變得像戴上假面具似的,不再露出帶有感情的表情。 就算是現在這個瞬間,羅倫斯也隱約感覺到赫蘿在眺望景色的同時,不知為何散發出不悅的氛圍。 羅倫斯完全是無計可施。 「到城鎮要花上幾天來著?」 由於腦中一片混沌,羅倫斯這次回答得慢了些。 「咦?呃、喔,大概要六天左右吧。」 到雷斯可的路途上不會遇到村落或城鎮。事實上,赫蘿保持人類模樣時,體力也會變得和普通女孩一樣。所以,對赫蘿來說,想必會是一趟稍嫌漫長的行程。 赫蘿沒有嘆息,而是不耐地吐出舌頭。因為四周只是綿延不斷的平原,所以羅倫斯也不是無法理解赫蘿吐舌頭的心情。 「那城鎮熱鬧嗎?」 對赫蘿來說,這比什麼事情都重要。如果是個熱鬧的城鎮,就能夠享用佳餚和美酒。如果是個朴實的村落,三餐不過是旅行的延續罷了。 由於此行可能會碰上掌控雷斯可的德堡商行,而羅倫斯從以前就非常在意這家商行,所以對羅倫斯來說,能把雷斯可調查得愈詳盡愈好。 然而,不知道怎麼搞的,當羅倫斯正式調查起城鎮狀況時,卻處處碰壁。因為實際去過雷斯可的人很少,所以羅倫斯沒能夠打聽到城鎮的詳細狀況。 和傭兵做生意的雜貨商費隆,盡管因為其職業使然而掌握得到什麼地方的傭兵去了何處,卻無法連傭兵們前往的城鎮狀況都確實掌握。他頂多只能夠提供「聽說很熱鬧」的情報而已。最後羅倫斯在城鎮裡四處奔波,好不容易才向幾名旅人,以及在河川上南北穿梭的船伕們打聽到相關情報。羅倫斯一直反復聽到的內容也是「雷斯可是一個非常熱鬧的大型城鎮」。那麼,是怎麼樣一個熱鬧法呢?雖然羅倫斯想要這麼繼續打聽,但很遺憾地,船伕們的工作是負責搬運貨物,不像羅倫斯的工作是必須仔細觀察城鎮的狀況。就連在雷諾斯經營生意的人們,也表示雷斯可是一個搞不太清楚在做什麼的城鎮。 這可能是因為德堡商行的行商方針,就是只在北方地區完成所有日常用品的交易。而且,德堡商行主要是以貴金屬類商品的生意為主,那並不是會賣給一般市井商人的商品,其生意規模也不小。 這麼一來,與外地的交易自然會愈變愈少,而且對一般城鎮的居民來說,搭馬車要花上長達六、七天時間才能夠抵達的地方,就宛如世界盡頭般遙不可及。 讓羅倫斯感到在意的一點是,拜訪過雷斯可的人們都異口同聲地誇獎雷斯可。 愈是強權又冷酷的國王,城鎮居民愈會因為害怕過了頭,而贊美國王。 為了攻下北地,德堡商行甚至打算買下如赫蘿般古老存在的遺骨,而雷斯可是這般強勢商行建立王國的城鎮,就是有隱情也不足為奇。 「我聽說是很熱鬧!不過……或許是指在北方地區之中,算是很熱鬧的意思吧。」 不過,羅倫斯慎重地做了回答。 或許是看不慣羅倫斯的小心翼翼,赫蘿高高揚起一邊眉毛,一臉懷疑地反問: 「什麼意思?」 「如果到了雷斯可,就會完全超出普羅亞尼的領域。」 羅倫斯說到這裡之所以停頓下來,並不是要赫蘿靠著這句話去理解一切的意思,而是因為羅倫斯伸手去拿放在他正後方的麻袋。 「你不是看過這些了嗎?」 麻袋裡裝了十四隻塞滿貨幣的小袋子。在旅館覺得太無聊時,赫蘿會拿出貨幣端詳,或是用手指彈起貨幣玩耍。 「我到兌換商那裡換錢後,才知道光是主要流通的貨幣就有這麼多種類。北方地區的權力切割比這一帶分得更細。所以沒辦法繼續只靠著這枚貨幣搞定一切。」 羅倫斯從荷包裡拿出無論去到哪個城鎮,大多能夠使用的崔尼銀幣給赫蘿看。 「如果貨幣的種類太多,有時候對方會不願意接受沒見過的貨幣,兌換也比較費工夫。也就是說,做起生意來會很辛苦。然後,做生意很辛苦就代表著商人的人數很少——這意味著客人很少,也意味著娛樂很少。人們經常會說貨幣的種類愈多,造成頭痛的原因就愈多;我兌換來的那些貨幣當中,也有好幾種是我不曾看過的貨幣,根本搞不太清楚兌換商有沒有以正確行情兌換給我。與其被接踵而來的不安折磨,不如到其他地方做生意大家應該都會這樣想吧?」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後,赫蘿同意地點了點頭。 如果是這一類的對話,羅倫斯也能夠保持冷靜地面對。 因為金錢話題不參雜情感,所以談起話來也自在些。 「嗯,互動單純一些,的確比較好唄。」 赫蘿冷漠地說道,然後慢吞吞地鑽進了被窩底下。 雖然覺得赫蘿話中有話,但羅倫斯不敢隨便打草驚蛇。 羅倫斯再次面向前方,然後無意識地摸了摸被赫蘿用力甩了好幾次巴掌的臉頰。 離開雷諾斯後,有好一段時間,羅倫斯與赫蘿之間還是有著疙瘩。 這樣的狀況一直到了第四天後,才好不容易恢復原本的互動模樣。 不過,兩人並沒有特地交談過,也沒有把問題解決。 純粹是因為在旅途疲累之餘,開始覺得沒必要計較一些無關緊要的瑣事。 第四天的傍晚時分,赫蘿不知道打算看什麼而與羅倫斯視線相交時,表情不悅地嘆了口氣。 羅倫斯猜想,赫蘿八成只是覺得繼續意氣用事下去很麻煩而已。至少赫蘿應該知道,羅倫斯能夠主動開口說些什麼的可能性極度渺茫。 赫蘿做出了符合賢狼作風的賢明判斷。 所以,用餐時雖然感覺得到仍有些疙瘩存在,但赫蘿難得主動開口要求吃更多肉。羅倫斯幫赫蘿盛了大量的肉後,赫蘿雖然面有菜色,耳朵卻看似開心地微微顫動著。 不過,赫蘿似乎也是因為有所意圖,才會主動讓步。 當兩人天南地北聊了一會兒,彼此之間的不自然感覺開始散去時,赫蘿在隨著風兒強度時而飄來雪花之中,靜靜切入了話題。 羅倫斯露出看見野兔慢慢走近而不敢驚動野兔似的模樣,靜靜回答: 「繆裡……傭兵團的情報?」 「……嗯。」 赫蘿一邊用力咬著木湯匙,一邊注視著火堆答道。 赫蘿肯定很早就想瞭解這件事情,但因為與羅倫斯之間的關系產生變化,所以遲遲沒有開口詢問。 羅倫斯咳了一聲後,盡力保持平常的態度回答: 「幾乎收集不到什麼情報。」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後,赫蘿沒有回答,只是輕輕點了點頭而已。 「聽說他們的成員最多也只有四十名左右,所以以傭兵團來說,算是規模比較小的。我問過德林商行,德林商行說他們似乎計劃在約伊茲近郊駐扎。聽說與繆裡傭兵團的歷史相較,團長算是非常年輕。還有,他們的旗幟圖樣據說是對著天空吼叫的狼。」 「嗯。」 赫蘿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羅倫斯咬著加在粥裡面的雞肉乾,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這一次,赫蘿並不是在古老書籍、或是快被遺忘的傳說之中聽到故鄉同伴的名字。而是看得見,也觸摸得到,以活生生人們的名字存在。 比起期待感,赫蘿或許有更多不安或擔心。 赫鏣之所以遲遲沒有提出這侗話題,說不定是受到這方面的影響較大,而不是因為與羅倫斯之間的距離感拉遠。 羅倫斯當然希望能傳達更多情報給赫蘿知道,但不知道的事情就是不知道。不過,身為一個旅伴,有責任讓易於陷入沉默的用餐氣氛變得熱鬧。 羅倫斯將硬得有如軟骨的雞肉咬碎吞下後,開口說: 「對了,還有啊。」 「嗯?」 低頭看著碗的赫蘿抬起頭來,一副有些期待的模樣看向羅倫斯。 「團長似乎的確是個優秀而勇猛的人。」 如果是以自己故鄉的同伴名字來取名的人物,任誰都會希望這個人物能配得上這個名字。 不過,就算不是赫蘿,也聽得出來這是再明顯不過的拍馬屁話語。 雖然赫蘿還是露出微笑表達感謝之意,但還是看得出苦笑的成分居多。 所以,羅倫斯立刻這麼補上一句: 「至於相貌……好像跟我差不多好看,不對,似乎是我略勝一籌。」 羅倫斯做作地撫摸下巴說道。事實上,羅倫斯這麼說並非完全在說謊,而是德林商行的埃林基開玩笑地說過這樣的話。 赫蘿停下吃飯的手,再度看向羅倫斯。那表情彷彿在說「汝這只大笨驢突然說這什麼話」。 不過,當驚訝神情逐漸淡去後,赫蘿的耳朵和尾巴看似有些開心地擺動著。看見犧牲色相的羅倫斯,赫蘿別開視線好一會兒時間,不知道在思考著什麼。 最後,赫蘿深深嘆了口氣,並同時搔了搔耳根,然後一副疲憊的模樣笑笑說: 「哼。嚴格說起來繆裡是屬於那種呆呆的長相,這點汝大可不必擔心。」 「那真是太好了。」 雖然赫蘿做出了響應,但仍然只是隔空交火罷了。 討好行動失敗了嗎? 羅倫斯在強裝的笑臉底下開始感到不安時,赫蘿接續說: 「汝覺得咱會是那種看外表選對象的人嗎?」 赫蘿願意有所互動了。 羅倫斯立刻回答: 「這是一定的吧。」 「如果是這樣,咱根本不會選汝,咱會選寇爾小鬼。」 赫蘿冷淡地一邊喝粥,一邊說道。不過,赫蘿還打算繼續說下去。 「要不然……嗯,有一次在不知道哪個城鎮,不是有個小毛頭瘋狂愛上咱嗎?」 「……你是說阿瑪堤啊……」 「嗯,就是他。咱會選他。」 因為赫蘿是針對如此明顯的玩笑話做出回應,所以羅倫斯很難掌握赫蘿真正的想法。 不過,羅倫斯認為赫蘿應該多少帶點認真的成分。就是回顧起自己的記憶,羅倫斯也很少有過因為容貌而受到誇獎的經驗。 羅倫斯剛當上旅行商人時很窮,幾乎是穿著一身破布在做生意。那時候盡管羅倫斯的外表看起來髒兮兮,生意對象卻願意信任他的人格,把工作託付給他,而這也是讓他最開心的事情。也是這樣的生意對象,最能夠讓羅倫斯奮起想要響應對方的期待,並回報對方的信賴。 所以,赫蘿的話語讓羅倫斯感到很開心。 而且,做生意的基本就是,當對方的舉動讓己方開心時,就該禮尚往來。 「我會選你也不是看外表?」 赫蘿看向羅倫斯,莞爾一笑。 赫蘿這拒絕接受發言的態度,讓羅倫斯閉上了嘴巴。 「大家向來只會說咱很可愛。」 的確,如果光是看外表,赫蘿的確是掛著如天使般的笑臉。 不過,羅倫斯不是這樣的意思。赫蘿不可能沒察覺到羅倫斯想傳達的意思,所以想必是刻意說出這種話。 盡管覺得赫蘿太狡猾,但因為許久沒看見赫蘿做出如此符合其作風的舉動,羅倫斯不禁開心地說:「您說的是。」 雖然赫蘿露出傻眼的表情,但最後還是看似愉快地露出微笑,並輕輕發出「呵」的一聲。 「不過,真的有可能在叫什麼雷斯可的城鎮見到面嗎?」 在羅倫斯趁著天色還亮,利用取來的河水清洗著餐具時,赫蘿靜靜地說道。因為生了火,所以此刻就算眯起眼睛,也看不見流動的河水。不過,在這瞬間,河裡的河水確實仍潺潺流動著。 人們心中有好幾條像這樣的河川。 如果賢者見到這樣的河川,會在落水之前,先架起橋梁。 「如果在雷斯可見不到面,就會多一個尋找他們的樂趣。」 因為羅倫斯必須重回行商路線,所以所剩時間可說少之又少。如果在雷斯可沒能夠見到面,前往約伊茲途中又沒能夠見到面的話,羅倫斯根本沒時間重新展開尋找繆裡傭兵團之旅。 赫蘿當然也明白。盡管如此,羅倫斯的話語似乎還是讓赫蘿耳根子發癢。赫蘿縮起脖子,一邊用棒子從火堆裡挖出燒得滾燙的石頭,一邊笑著說: 「嗯,樂趣愈多愈好。」 「不過,你不用太擔心,應該是見得到面啦。」 赫蘿以符合賢狼的作風,表現出通達事理的態度。羅倫斯在這時立刻接續說道。 赫蘿先是愣了一下,跟著一副為自己上了當而感到懊惱的模樣露出笑容。 至於取代懷爐的熱石頭,赫蘿也淨是挑走一些大顆的石頭。 「咱氣得跑到其他地方去時,汝最好也敢誇口說去尋找咱是個樂趣。」 赫蘿揮去熱石頭上的灰,然後放進用三層麻布縫制、縫隙間塞了棉花的袋子裡,最後用力綁緊袋口。 看見赫蘿那動作,羅倫斯覺得好像自己的脖子被勒緊了似的,不禁僵住了笑臉。 不過,羅倫斯當然不願意就這樣豎起白旗。 「一定能夠感受到很多樂趣吧,畢竟到時候你可能會餓著肚子哭泣。」 雖然耳朵抽動了一下,但赫蘿當然不會莽撞到因為這樣就生氣。 就在兩人互相意氣用事,並發出「呵呵呵」、「哈哈哈」的笑聲之中,夜也愈來愈深了。 馬車貨台上,兩人把裝進熱石頭的袋子抱在懷裡,背對著彼此睡覺。 不過,因為兩人背貼著背,所以連彼此的呼吸都感受得到。 當兩人開始分不清楚是對方的呼吸聲,還是自己的呼吸聲時,想必已進入了夢鄉。 距離德堡商行所在的雷斯可,剩下不到三天路程。如果加上前往約伊茲的路程,不知道還剩下多少天? 雖然不知道還剩下多少天,但至少像今天這樣的夜晚最輕松,也能夠不害怕地你一句我一句地罵來罵去。 白雪將平原染成一片白,而羅倫斯不需要靠著觀察雪地上的腳印多寡,也知道雷斯可近在眼前。因為在路上前進的旅人突然明顯增多了。 大部分的旅人身上都是裹著粗劣皮草,黝黑的臉龐讓人分不清楚是污垢,還是被雪地反射的陽光所曬黑。從這些旅人的長相裝扮看來,想必不是在城鎮裡從事大筆生意的人們,而是負責運送最低限度的維生物資到嚴酷地區去的人們。 當然了,當中也有打扮得非常貴氣,滿載著貨物並組成隊伍的商人們。不過,這些商人也不是使用馬車,而是在毛發粗硬的騾子身上,綁上堆高如山的貨物,看起來像是習慣於走險路的一群人。 據說有好幾支傭兵團被號召到雷斯可,連北方地區的諸侯也到齊了。所以,羅倫斯以為通往雷斯可的路上,肯定是充滿戒備森嚴的氣氛。 然而,專貿土的氣氛並靺如此。雖然街道看似最近才建造好,但每條路都建造得十分堅固,不像為了行軍而勉強趕工的。羅倫斯原本抱著事到緊要關頭時,必須仰賴赫蘿耳力的心理准備,沒想到街道上根本感覺不到一絲動蕩氣氛。 如果要說街道上充滿什麼氣氛,那會是藏了滿滿活力的氣氛。 這裡的街道散發出通往商業活動頻繁的城鎮、彷彿說著「正准備去大賺一筆」似的氣氛,讓身為商人的羅倫斯就快身陷其中。 山雨欲來的北方偏僻城鎮—— 羅倫斯一直以為雷斯可是一個這樣的城鎮。 「大家好像都干勁十足的樣子吶。」 或許是因為滿心期待著可能與繆裡見面,赫蘿這幾天一直輾轉難眠。這樣的她一邊稍微拉高音調,一邊說道。 「而且是跟想像中不同方面的干勁。」 羅倫斯一直以為德堡商行打算憑著掌握大礦山地帶的經濟力,侵略北方地區。照理說,戰爭會使得商人遠離,只有思想有些瘋狂、一心只想要大翻身的商人才會前往戰場。 「不過,去了就會知道狀況吧。」 都已經來到了這裡,羅倫斯也只能夠這麼說。羅倫斯握緊韁繩,以比平常快了一些的速度駕起馬車。 身旁的赫蘿顯得不鎮靜地點了點頭。 姑且不論羅倫斯,赫蘿面對可能與好幾百年不見的同伴見面,也會感到緊張。在這種時候,羅倫斯更應該表現得穩重一些。 羅倫斯這麼想著,並思考「應該怎麼做才好。應該說什麼話好呢?還是應該說笑話來分散赫蘿的注意力呢?」 不過,這時候無論是說話或說笑話都顯得太過刻意,羅倫斯不認為自己能夠把話說進她的心坎裡。 生意手腕姑且不論,羅倫斯自知只要沒生意可做,自己就只是個遲鈍且口才又差的鄉巴佬。 所以,盡管腦中閃過雷諾斯掌摑事件的畫面,羅倫斯還是決定做自己作得到的事。 做了一次深呼吸後,羅倫斯隔著手套握住了身旁赫蘿的手。羅倫斯一副彷彿在說「別擔心」似的模樣稍微加重力道。說到赫蘿,她當然是驚訝地看向羅倫斯,然後直直盯著自己被羅倫斯握住的手。羅倫斯則是抱著可能挨打的心理准備,拚命看向前方,等著隨時可能揮來的拳頭。 然而,赫蘿沒有動靜。對於抱著豁出去心態的羅倫斯來說,赫蘿的這般態度反而讓他覺得時間變得漫長難熬。 不過,當赫蘿再次注視羅倫斯的側臉時,臉上浮現了溫柔的笑容。那笑臉甚至帶著有些受不了的感覺。 或許赫蘿是受不了自己竟然緊張到需要羅倫斯來安慰。畢竟她不是如其外表般柔弱的女子。 盡管如此,赫蘿還是反握住了羅倫斯的手。 雷斯可是掌握大礦山地帶的德堡商行所在地。 德堡商行的規模之大,就連羅恩商業公會設置在凱爾貝的洋行幹部——基曼,也說過千萬碰不得。 雷斯可慢慢出現在道路前方。 來到城鎮裡——而且是在馬路中央,羅倫斯不禁驚訝地發愣。 這麼說或許有些誇大,但羅倫斯確實環視了四周好幾遍。 首先,雷斯可沒有城牆。當羅倫斯納悶地想著怎麼還沒抵達城牆時,已在不知不覺中走進了城鎮。 還有,就連「礦物商肯定是位於礦山附近」的想法也錯了。雖然這裡的確距離礦山只差一步之遙,但雷斯可是個與礦山特有的嘈雜氣氛或苦悶感無緣的城鎮。 而且,雷斯可絕非小型城鎮,甚至算是大型城鎮。 雷斯可也有許多氣派的建築物,雖然沒有用石板鋪成道路,但地面滿滿嵌入切成一半的圓木頭。因此,當人們或馬車在路上穿梭時,就會傳來獨特的叩叩聲響。照理說,街道要做到這般維護,每幾年就必須費工夫全面重新鋪上木頭。雷斯可明明沒有設置城牆,要如何徵收維護道路的費用呢?還是說,這些費用是由沿路的店家負責呢?不管費用是由誰負責,雷斯可就連通往深處的偏僻小路,也維護得十分整齊。 此外,這裡的人們臉上充滿活力,根本沒有一絲即將發生戰爭的感覺。要不然就是雷斯可已經打了勝仗。 「汝啊,真的是這個地方嗎?」 羅倫斯也能夠明白赫蘿會想要這麼詢問的心情。 如果把一路打聽來的情報綜合起來,雷斯可應該是北方地區利慾熏心的人們,經過多次利慾熏心的密談後,准備讓這塊土地陷入騷亂與恐怖深淵的罪惡礦山街。 結果事實如何呢? 每家商店敞開的屋簷下擠滿了貨物和客人,建築物旁也可看見樂師、吟遊詩人或小丑等表演者各自展現著才藝,並且有眾人圍繞在他們四周。 街上也不是沒看見穿著武裝的人們。不過,這些人非但沒有拿著掃興的長槍等武器,取而代之的是坐在大白天就提供酒給旅人的酒吧裡玩牌。街上也可看見聖職者到處走動,但淨是一些打扮高雅的聖職者,完全感受不到即將踏上嚴酷傳教之旅的氣氛。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來到行人較少的地方後,羅倫斯暫時停下了馬車。 「好像很和樂融融的樣子吶。」 赫蘿靜靜地說道。 「咱們干勁十足地來到這裡,現在感覺卻像個傻瓜。」 雖然不想承認,但赫蘿說的話確實有理。 不過,這也有可能只是表面上的假象。 「汝打算怎麼做?」 聽到赫蘿這麼詢問,羅倫斯重新打起精神說: 「那還用說。既然來了,就要完成目的。不是嗎?」 或許是因為羅倫斯刻意加強語氣,赫蘿有些驚訝地睜大眼睛後,吃吃地笑了笑,並微笑著點了點頭。 德林商行以及專門與傭兵做生意的費隆分別寫了介紹信,兩人拿著介紹信,朝向對方介紹的旅館前進。長久以來,德林商行一直與繆裡傭兵團有所來往,照德林商行所說,繆裡傭兵團整團都在雷斯可的旅館逗留。據說規模較小的傭兵團因為不知何時將遭到領主或其他武力集團襲擊,所以會逐一通知交易對像其逗留地點。 據說他們這麼做的原因是,如果交易對象還有意願繼續做生意,或許會在政治面上或金錢面上提供他們援助。 另外,如果交易對像是像德林商行那樣買賣奴隸的組織,自然很容易取得來自權力機構的情報。傭兵團會通知其逗留地點,或許也帶著「若有新工作,還可以請對方介紹」的業務性用意。有酒就喝,有東西就買;雖然傭兵團看似過著隨性的生活,但其統率者似乎跟商人沒太大差別。 雷斯可的規模很大而且也很熱鬧,再加上可能是因為沒有設置城牆,所以每棟建築物都建得十分廣闊。 羅倫斯兩人一邊向路上行人問路,一邊前進後,抵達了旅館。這家旅館的馬廄也十分寬敞,雖然收納了用來搬運傭兵團行李的馬匹和馬車,但仍有足夠的空間可供使用。乍看之下會覺得旅館是在濫用空間,不過看到嵌了小片玻璃、大小適中的旅館大門,就又覺得並非如此。 負責帶路的小夥子看出羅倫斯是前來拜訪這家旅館的客人後,沒有特別詢問什麼,便立刻表示要代牽馬車韁繩。小夥子會有這般舉動,不知道是因為客人進出頻繁,還是把這般貼心表現視為理所當然的行為。 羅倫斯猶豫了幾秒鐘不知道該不該託付馬車,但他知道如果這時表現得太膽小,只會讓原本就很緊張的赫蘿更加不安。 為了充分表現出從容態度,羅倫斯走下駕座,並大方給了小費。 「老闆,我會好好看管您的馬車。」 小夥子看起來只比寇爾年紀大一些,但不管是發音、笑臉,以及應付馬兒的手法,都表現得可圈可點。 不過,從發色以及眼睛顏色判斷,小夥子似乎不是出生於這一帶。感覺上像是從更偏向南方的某地來到這裡的孩子。 因為具有旅行商人的習性,羅倫斯來到第一次拜訪的城鎮時,總會很在意各種事情。如果這個城鎮還散發著預期之外的氣氛,更是會讓人想要一探究竟。 不過,此刻應該優先拜訪繆裡傭兵團。 雖然繆裡傭兵團是以赫蘿故鄉同伴的名字命名,但也不是不可能只是名字偶然相同。 或許傭兵團的創立者純粹只是因為聽到繆裡的故事,而覺得這個名字正好可以用來命名也說不定。 對一般商人而言,傭兵就是商人的天敵。 比起面對專門從事傭兵生意的雜貨商費隆,此刻的緊張感猶勝當時。 羅倫斯緩緩吸了一大口氣,再緩緩吐出氣。 赫蘿一直用右手抓著自己的胸口。 「走得動嗎?」 聽到羅倫斯這麼詢問,赫蘿動作僵硬地看向羅倫斯,然後回了句:「汝才走不動唄。」 既然赫蘿還有餘力挖苦人,就表示沒事。 羅倫斯先隔著衣服確認書信在衣袋裡,然後緩緩打開了旅館大門。 打開大門後,隨即傳來鈴鐺聲,那聲音聽起來與綁在牛脖子上的鈴鐺聲一樣。旅館一樓是酒吧,裡頭擺設了好幾張圓桌。其中有三張圓桌坐了人。不需要多看捲起的衣袖或臉上傷疤,光是觀察他們散發出來的氣勢,就能明白酒吧裡的人淨是傭兵。 不過,他們沒有每個人都以銳利的眼神掃向這裡,就是被勾起注意的人,也都立刻不感興趣地回到桌上閒聊,或玩老舊的牌。 一名打扮看似商人的男子,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有什麼貴事嗎?」 男子的外表看起來明明是一個體格與羅倫斯差不多的普通青年,他的手卻像用榔頭不斷敲打過的皮革一樣粗厚。男子顯然是在戰場上牽著馬兒拉動行李,負責看管傭兵行李的運輸服務隊。 而男子的藍眼睛之所以犀利地交互看著羅倫斯與赫蘿,想必是以為兩人可能是前來妨礙生意的人。 「我聽說繆裡傭兵團的成員們在這裡投宿。」 聽到團名後,在場所有人都有所反應地豎起耳朵。 大家原本在閒聊或動作身體而產生的輕微嘈雜聲,瞬間停了下來。 赫蘿或許是因為也跟羅倫斯一樣地緊張,一直維持低著頭的姿勢。 「是這樣沒錯……您是來推銷?」 男子瞟了一眼赫蘿後,說出這般話語。 的確,如果帶著女子來到傭兵團所投宿的旅館,可能推銷的商品自然有限。 「不……其實我是從雷諾斯的德林商行那裡聽到消息。」 羅倫斯一邊說話,一邊從衣服內側取出書信。然後,羅倫斯讓對方看了一眼紅色蠟印,便立刻收起書信。這般舉動是在暗示「我要找地位高的人」。 看似商人的青年稍微挑眉,並揚起一邊嘴角。羅倫斯說出德林商行名字的那瞬間開始,就引起了在場所有人的注意。 「團長呢?」 青年一邊看著羅倫斯,一邊稍微回過頭詢問。 青年得到的答案是「如果要找參謀,應該在二樓」。 青年的藍眼睛沒有離開過羅倫斯一秒鐘。 「團長正好外出,只有參謀在。」 不管是什麼樣的組織,想要陳情時,首先就是要找地位最高的人。 如果目的是要拜見團長,更是如此。即使團長願意與任何人見面,部下也未必會輕易放行。 羅倫斯猶豫了一下,但若這時候太固執,到頭來如果繆裡傭兵團與赫蘿的故鄉一點關系都沒有,有可能會讓事態變得復雜。 看見羅倫斯點了點頭後,青年一邊說:「請跟我來。」一邊准備轉身。 在這瞬間,大家忽然抬起了頭。 「啊!」 雖不確定青年實際上是否發出了聲音,但看向羅倫斯的後方後,青年像是瞠目結舌般張開了嘴。然後,就在羅倫斯轉身看向後方之前,坐在椅子上的所有人都站起身子。鈴鐺聲隨後傳了過來,青年當場挺直背脊,圓桌前的每個人也做出了相同動作。 羅倫斯轉身後,看見一名男子打開大門走了進來。嚴格說起來,男子的個頭算小,擁有一頭短發以及銳利目光,並且散發出介於青年與少年之間的奇妙氣息。 「嗯?怎樣?」 男子的聲音沙啞,讓人聽了不禁覺得喉嚨都為之乾涸,甚至有想咳嗽的沖動。 男子身上雖然穿著重視實用性的服裝,但由於披掛不少皮草,所以一眼就能看出他的身份不俗。最明顯的地方是,男子身上披著只有真正的貴族——或愛慕虛榮的傭兵才會穿的長下襬、幾乎就快碰到地面的大外套。 「喲?推銷東西啊?不過是修女啊?這可能得考慮一下喔。」 男子在臉上浮現兇狠中帶點可愛、如動物般的笑容說道,然後忽然伸出手扶住赫蘿的下巴,讓赫蘿抬起頭來。看見男子熟練的手勢,羅倫斯瞬間讓自己徹底變回商人。 「您應該就是繆裡傭兵團的團長大人吧。」 羅倫斯露出不見一絲陰霾的笑臉,鞠躬說道。 如果說放出殺氣和拔出長劍是傭兵的備戰姿態,那麼面帶笑容、從衣服內側取出書信,就是商人的備戰姿態。 「嗯,正是……嗯?德林商行的信?」 男子保持扶住赫蘿下巴的姿勢,在看見書信蠟印的瞬間,似乎理解了自己搞錯兩人的來意。 在那之後,男子有些慌張地從赫蘿的下巴松開手。那模樣還嗅得出天真少年的氣息。 「什麼嘛,怎麼不早說呢,害我以為你們肯定是來推銷的。真是失禮了。也對,如果這位姑娘是賣身女,也未免太美了。」 明明散發出粗野的感覺,男子的笑臉卻顯得恰如其分。 男子為自己的失禮而朝向赫蘿致歉的笑臉上,散發著在慾望漩渦裡殺出一條血路的人們所特有的穩重感。 見赫蘿的表情沒有變化,繆裡傭兵團的領導者顯得有些困惑地停頓了一下,但在戰爭前後的政治拉鋸戰上,男子肯定見識過更多尷尬的場面。男子依舊保持沉穩笑臉,重新面向羅倫斯說: 「有什麼事呢?我正是繆裡傭兵團的魯華‧繆裡。」 在道出姓名的同時,男子發出「啪唰」一聲揮開外套,並單手叉腰,這般舉止像極了傭兵的作風。 男子挺起胸膛的模樣也十分有模有樣。 不過,在羅倫斯眼裡,魯華‧繆裡看起來就如其外表一樣年輕。 的確,很多時候羅倫斯也會忍不住覺得赫蘿就像其外表一樣稚氣,但魯華看起來就像一個平凡的人類。 在羅倫斯發現自己會對魯華有這般印象,是因為看見魯華面對赫蘿,卻絲毫沒有改變態度之後——他的身旁傳來「滴答」一聲。魯華似乎也聽見了聲音,並且以為是漏雨而張開手掌仰望起天花板。 羅倫斯轉動視線看向赫蘿。 赫蘿依舊面無表情,但臉上卻流下淚水,並且在羅倫斯看向她的瞬間開口說: 「爪子……」 赫蘿完全沒有理會四周露出懷疑表情的人們,只喃喃說出這麼一句。 羅倫斯轉頭看向魯華的胸前。 魯華胸前掛著看似牛角的深黑色墜飾。 羅倫斯本以為那墜飾應該是傭兵們經常為了鼓起勇氣或祈禱勝利,而戴在身上的吉祥物,卻發現赫蘿的目光直盯著墜飾不放。 而魯華‧繆裡聽到赫蘿的話語後,突然臉色大變,這樣的反應讓羅倫斯明白了赫蘿的話語具有重要含意。 「你知道這是爪子?」 魯華一說完,赫蘿便用力點了點頭。 在那瞬間,淚水再次滴落。 這般哭法是如赫蘿外表般的少女哭法,但絕非喜極而泣。 羅倫斯介入魯華與赫蘿之間,並抱住赫蘿的肩膀。 然後,羅倫斯回過頭打算向魯華解釋,但被制止了。 「到裡面談。」 傭兵團團長拋下這句話,推開搞不清楚到底發生什麼事而一直在旁觀察著的商人裝扮青年,並向前走去。 沒有人插嘴說話。 就連羅倫斯也愣在一邊。這時,准備踏上最裡面階梯的魯華,總算回過頭這麼說: 「我有事情要問你們。」 一股不好的預感湧上羅倫斯心頭。 但是,此刻想要拒絕也難。 如同貴族世家會有的狀況一樣,延續好幾世代的商行或組織,很少看見最年長者就是地位最高者。大部分的狀況都是——讓主人出生前就在該商行或組織服務的長者,陪伴在主人身旁。 繆裡傭兵團也不例外。被稱呼為參謀的男子,是一名把銀絲般的美麗銀發剃短,有著從鬢角一路留到下巴的濃密胡須的壯漢。 「我也一樣嗎?」 等魯華回到房間後,參謀想必有很多事情想要向他報告。原本在房間前方不知忙著交代小夥子什麼事情的參謀,聽到突來的離席命令而驚訝不已。 「沒錯。不準有任何人上來這一樓。這間房間上下樓層的人也給我清空。」 雖然魯華的強勢語調顯得有些傲慢,但也散發著不容分說的氣勢。羅倫斯聽說過發出命令時如果有所猶豫,很多時候會導致部隊全員陣亡的慘劇。 擔任參謀的壯漢雖然明顯露出不滿表情,態度卻與表情相反。參謀伸直背脊轉過身子,跟著一邊說:「遵命。」一邊走出房間,然後大聲對著小夥子發出命令。 房間內放滿各式各樣的物品,顯示魯華等人駐留已久。雖然幾乎所有物品都是為旅行所准備的東西,但也有大量想必是與各地權力人士談判的成束文件和羊皮紙束。讓羅倫斯感到意外的地方是,還看見了幾本騎士文學書。羅倫斯還以為真正在刀劍盾牌世界裡生活的人,根本不會讀什麼騎士文學。發現羅倫斯的視線後,魯華坐在椅子上露出笑容說道: 「畢竟總不能一邊喝酒,一邊指揮嘛。為了讓人揮去恐懼並鼓起勇氣,書本裡的英雄故事最好用了。」 此刻在羅倫斯眼前的,是率領整個團體的領導者。 「好了,應該差不多了。」 相信部下的工作效率,似乎也是優秀主人具備的資質。 剛坐下不久的魯華又忙碌地從椅子上站起來,並打開原本半敞開的木窗看向窗外。魯華應該不至於誇張到去確認有沒有人在窗外偷聽,但似乎有些神經質。 雖然很冷,但魯華沒有關起木窗的意思。 這樣的舉動彷彿在說「如果沒有讓一切暴露在陽光下,緊張的情緒就會太緊繃」似的。 羅倫斯握住了赫蘿的手。 然而,與其說是想要鼓舞赫蘿,羅倫斯這麼做是為了不讓自己被緊張感吞噬。 「你怎麼知道這是爪子?」 魯華握著掛在脖子上當項鏈、看似牛角的黑色墜飾,這麼切入話題。 魯華翻動了一下正反面後,羅倫斯發現那是被切成了一半的墜飾。 以裝飾品來說,眼前的墜飾體積過大而顯得有些俗氣。如果羅倫斯伸直手掌來測量,黑色墜飾差不多有中指到掌心中央的大小。地位高的人不喜歡低俗的裝飾品,而且,裝飾品愈小,就愈顯得高貴。 「味道。」 赫蘿簡短地答道。 魯華凝視著赫蘿,然後點了點頭。 「你們看起來不像很有錢的商人。抱歉,我說話太直了。不過,德林商行比我們更計較損益計算,而且連那位有名的費隆雜貨商也寫了介紹信……你們到底是何方神聖?」 魯華當然會有這般疑問。 羅倫斯沒有特別做深呼吸,打算說出准備已久的話語。 赫蘿的短短一句話打斷了他的行動。 「汝在哪裡拿到那爪子的?」 羅倫斯不禁迅速松開了赫蘿的手。 幾乎在無意識下松開赫蘿的手後,羅倫斯才察覺到一件事實。 赫蘿的口吻十分平靜,甚至有些冷漠。赫蘿微微低著頭,那模樣看起來真的就像被人買走不久、為自己的遭遇感到意志消沉的可憐少女。 然而,赫蘿散發出的情緒是憤怒。 如果對方說出的答案不中聽,恐怕不會讓對方平安脫身。 面對赫蘿藏著這般決心的憤怒情緒,魯華當然沒有顯得畏懼。 「你是在問我這東西的來歷嗎?」 不少傭兵團的領導者是真正的貴族。要想統率一些流氓地痞,起碼要有過人一等的權威與金錢。據說也有從盜賊變成傭兵的例子,但大多狀況都是以金錢來僱用人,並組成幫派,最後演變成傭兵。 也就是說,繆裡的傲氣可能會是常人的兩倍。 一個是來自血統,另一個是身為統領流氓們的首領而有的高傲氣質。 雖說對象只是個少女,但魯華的傲氣之高,有可能無法忍受他人對自己投射怒氣。 羅倫斯思考著該不該插嘴。赫蘿想必不會懂人類世界的細枝末節,就算憟,現在也不是在意這些事情的時候。 「你有什麼目的?」 然而,魯華沒有生氣。 相對地,他露出犀利目光看向赫蘿。 魯華不是看向羅倫斯,而是看向外表跟修女沒什麼兩樣、身材纖細的赫蘿。 也許是多心,但羅倫斯覺得魯華似乎壓低了身子。 「快回答!」 一時之間,羅倫斯分不清楚說話的人是誰。 說出這話的是赫蘿,而下一秒鐘,魯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拔出了長劍。 「那是我要說的話。」 長劍掛在赫蘿的脖子上。劍風遲了一步吹來,可見魯華的劍術高超。 赫蘿的頭仍掛在纖細頸部上。這是因為魯華的脾氣不至於那麼急躁嗎? 羅倫斯這麼想著,但事實告訴他不是這麼回事。 「快回答!」 赫蘿又重復了一次。 魯華的劍梢明顯抖動了一下。 被對方氣勢壓倒的人是魯華。 方才還在樓下流淚的女孩,此刻不畏眼前的長劍,咄咄逼人地追問著。 光是這樣的表現就十分詭異。 再加上對魯華而言,掛在其脖子上的爪子似乎也不單純只是裝飾品。 魯華看著赫蘿,同時用另一隻手緊緊抓住爪子。 最後魯華終於把視線移向自己的胸前,而這肯定就跟動物互瞪後別開視線的舉動沒兩樣。 「你似乎是誤會了。這不是我搶來的東西。」 魯華一副表示投降的模樣抽回長劍,同時用手指勾起綁住爪子的繩子,輕輕舉高爪子。 堂堂傭兵團的團長,不可能願意對一個少女做出這般舉動。 魯華的應對態度,簡直就像知道赫蘿藏在兜帽底下的模樣一樣。 「這是我父親留給我的。」 魯華接續說道。 在這之後魯華停頓了一下,似乎是刻意留時間讓赫蘿有機會插嘴。 「我父親又是從他父親手中拿到的。」 赫蘿抬起頭,看著魯華說: 「繆裡這個名字呢?」 羅倫斯看見魯華稍微撐大了鼻孔。 這般反應像是在生氣,也像是感到驚訝。 羅倫斯條件反射地打算插嘴說一些常識性話語。 然而,此刻的局外人是羅倫斯。 「別擔心。我沒有在生氣。」 光以視線的餘光,魯華似乎就掌握住羅倫斯的一舉一動。魯華朝向羅倫斯張開手掌心說道。 當然了,魯華的視線依舊在赫蘿身上。 魯華凝視著赫蘿。那模樣也像是在尋找著什麼記憶。 然後,魯華以像在安撫憤怒狼只似的態度,慎重且充滿敬意地這麼說: 「方便請教你的名字嗎?」 以問句回答問句。 如果是在平常,赫蘿可能會因此而生氣,但在此時此地,魯華的問句代表了其他意思。 魯華透過言外之意給了赫蘿答案。 也就是以對赫蘿表示敬意,來回答她的問題。 「赫蘿。」 聽到這短短的兩個字後,魯華用力皺起眉頭,讓眉毛都變成了八字眉。而羅倫斯之所以吃了一驚,是因為看見魯華接著咧嘴露出牙齒,並拍打了自己的額頭。 「天底下居然真的會有這檔事?」 魯華的大音量讓房間裡的文件紙角都為之震動。不愧是在大草原上鼓舞、指揮傭兵的人物,其聲音直接撼動了羅倫斯的五髒六腑。 因為耳力好,所以理應會害怕聽到巨響的赫蘿,卻是動也沒動一下。 赫蘿表現出穩若泰山的穩重感。 看見赫蘿的表現,羅倫斯總算察覺到了一件事實。 魯華‧繆裡是真正擁有繆裡之名的人。 但是,其名是遺物。 「巴洛、基裡斯、悠椰、英堤、沙裡耶名。」 魯華接二連三地說出幾個名字,其中也包含了羅倫斯曾經聽過的名字。 赫蘿的表情逐漸變得扭曲。嘴唇也顫動了起來。 就連魯華也像哭喪著臉般皺起臉龐。魯華沒出聲地動著嘴巴說:「難以置信。」 「……我不知道從父親口中聽了這些名字多少遍。」 傭兵團團長緩緩開口說出了這般話語。 「父親從祖父口中聽了這些名字更多遍。」 魯華走近赫蘿,並牽起赫蘿的小手。 赫蘿回望著魯華,並脫下了兜帽。 在雷諾斯聽到繆裡傭兵團的名字時,羅倫斯明顯感覺到嫉妒。 繆裡與赫蘿在相同時代出生,在相同地方生活,至今仍讓赫蘿掛念不已,其存在甚至讓羅倫斯感到厭惡。 然而,世上幾乎沒有因為嫉妒而帶來好結果的例子。 嫉妒頂多只會帶來後悔,就是現在這個瞬間也不例外。 看見赫蘿的耳朵後,盡管瞬間顯得畏縮,魯華還是以符合傭兵的作風,咬牙撐了過去。魯華握住赫蘿的手,並用雙手緊緊包住後,取下掛在脖子上的黑色爪子,拿在手上說: 「這是我們傭兵團創設之際,當時的團長所收下的東西。」 赫蘿接過了黑色爪子。 這一連串的動作,就像完成了某個傳說。而這個傳說是在幾十年、甚至幾百年前,把希望寄託在微乎其微的可能性上。事實上,確實是如此也說不定。 用兩手接過爪子後,赫蘿就這麼愣愣地一直俯視著爪子。魯華將赫蘿手掌心上的爪子翻了過來——爪子背面刻著文字。 羅倫斯只知道那是古老文字,並不懂文字含意。 不過,赫蘿似乎看得懂。她的淚水也在瞬間滴落。 「上面寫著『好久不見』。」 赫蘿一邊哭泣,一邊說道,然後顫抖著肩膀笑了。 笑了後被嗆著,擦去淚水後,又哭了起來。 魯華輕輕扶著這般模樣的赫蘿雙肩後,這才看向了羅倫斯。 魯華除了是個出色的傭兵團團長之外,似乎也是個出色的紳士。 他清楚知道何者應該在誰的懷裡哭泣。 羅倫斯抱住赫蘿後,赫蘿在羅倫斯懷裡更加放聲大哭。 「我們的守護狼神啊,終於實現了與您的約定。」 魯華輕聲說道。 如果說世上有很多故事,而每個故事都系著一條繩子的話,系在繆裡傭兵團上的其中一條繩子在此刻迎接了終點。 第十五卷 太陽之金幣 上 第二幕 魯華將他們向旅館租借的上等房間讓了出來。 雖然參謀必須為此搬出房間,但對於團長所發出的不合理嚴令,參謀盡管訝異地不停眨眼,在腦袋思考什麼之前,身體還是先做出了反應。 即使羅倫斯打算幫忙搬行李,參謀也是說著「這攸關我的生死」而不願意讓羅倫斯幫忙。 魯華似乎是非常有威嚴的團長。 魯華有如此表現,肯定很適合冠上繆裡之名。 除了這麼安慰赫蘿之外,羅倫斯什麼也沒能做。 「讓咱一個人靜一靜。」 赫蘿抽噎著這麼說道。如果是在過去的旅途中聽到赫蘿這麼說,肯定又會引發一場騷動,或是演變成讓羅倫斯驚慌失措的要因。 不過,到了現在,羅倫斯絕對不會再慌張了。 畢竟赫蘿方才緊緊抱著羅倫斯哭了好久。既然赫蘿在最痛苦的瞬間,願意依賴羅倫斯,現在最痛苦的情緒已散去,羅倫斯就不應該一直陪伴在身旁。赫蘿能夠獨立思考並採取行動,如果是要整理回憶,那更會想要獨自進行。 羅倫斯用大拇指指腹擦去赫蘿眼角的淚水,並告訴赫蘿水壺的位置,而非出言撫慰。 「不准喝酒喔。」 如果在分手的夜晚喝酒,只會讓自己變得更憔悴。 赫蘿在因哭泣而泛紅的臉上,笨拙地露出笑容說了句:「大笨驢。」 「要離開旅館時,也要記得來告知一聲。」 雖然因為想起在雷諾斯發生的事情而感到猶豫,但羅倫斯輕輕抱了赫蘿一下後,站了起來。 羅倫斯走出房間之前,赫蘿一直坐在床角注視著羅倫斯。 關上房門後,羅倫斯暵了口氣,但並不是為了赫蘿的模樣擔心。 羅倫斯心想,繆裡留下了悲傷中仍不忘故作瀟灑的留言。雖然這個傳言成功傳達了,但活在世上的人們的故事仍繼續進行著。 「方便說個話嗎?」 階梯在距離房間幾步路的位置,魯華就站在階梯平台上,一邊從牆上挪開背部,一邊說道。 羅倫斯點了點頭後,魯華說了句:「到我房間吧。」並走下階梯。 「請進。」 與人打打殺殺,時而收購俘虜,時而又販賣俘虜的傭兵團團長,親自為羅倫斯打開了房門。 這種事情原本是在房間旁邊待命的打雜小夥子的工作。 所以,被搶走工作的小夥子嚇了一大跳,發現搶走工作的人是團長後,再度嚇了一大跳。 「你不用緊張。」 魯華在小夥子耳邊輕聲說了些話後,走進了房間。 然後,走過羅倫斯身旁時,魯華張開了手掌給羅倫斯看。 「我也還在發抖。」 一個站在戰場前頭指揮的人,想必絕對要避免讓他人看見自己的手在發抖。魯華會刻意讓羅倫斯看見發抖的手,就表示他在向羅倫斯兩人表達最大的敬意。 正確來說,應該是向赫蘿,以及帶了赫蘿前來的羅倫斯表達敬意。 「我還沒請教你的名字。」 魯華勸羅倫斯坐下來後,自己也一邊坐下,一邊這麼說。 「我叫羅倫斯。克拉福‧羅倫斯。」 「克拉福‧羅倫斯。好名字。你是波蘭地區的人嗎?」 魯華機敏的說話方式,給人比其外表成熟許多的感覺。如果掉以輕心,可能一下子就會被牽著鼻子走。 「不,我來自羅恩。」 聽到羅倫斯的回答後,魯華點了點頭。魯華不愧是轉戰千裡的傭兵,對於地名的瞭解似乎更勝旅行商人。 「如果是來自羅恩的商人……你出現在這個城鎮該不會是違反命令吧?」 魯華知道羅恩商業公會的存在。而且,他也掌握到公會對於雷斯可的態度。這代表著羅恩商業公會是一個優秀且出名的集團。這讓羅倫斯感到開心,同時也感到害怕。 「是的。所以,我在這裡只是一介旅行商人。」 不管發生什麼事情,公會都不會對羅倫斯伸出援手。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後,魯華安心地嘆了口氣。 羅倫斯思考著魯華為何會有這般反應時,傳來敲門聲,隨後看見方才的小夥子走了進來。 小夥子手中的托盤上,放著裝了葡萄酒的瓶子,以及外觀質朴的土製酒杯。 「喝一杯吧。如果你怕被下毒,我可以先用兩邊的杯子喝給你看。」 「不,沒關系。」 雖然魯華的笑話讓人笑不出來,但羅倫斯還是笑了。那是因為當羅倫斯靠近拿取酒杯時,看出魯華其實也很緊張。 魯華也一副掩飾難為情的模樣笑笑。 「為歷經波折的命運邂逅乾杯!」 魯華說話的同時,舉起酒杯喝了一口。 羅倫斯也倣傚喝了一口後,發現是上等的極品葡萄酒。看見羅倫斯望著杯中物說不出話來,身為招待人的魯華顯得很滿足。 「不過,真希望我的父親和祖父能夠見證這一刻。」 魯華像在尋找話語似地注視著桌子好一會兒後,抬起頭說出這些話。 「我到現在也還覺得難以相信。如果說你們是來欺騙我的詐騙師,或許還比較有真實感。」 魯華臉上雖然掛著笑容,但笑容中還是帶著些許囷惑。 羅倫斯原本也以為事態可以進展得更順遂一些。 「我們已經做好會被這麼誤解的心理准備。」 羅倫斯老實地回答後,魯華點了點頭。 然後,魯華再次用力地點了點頭,咳了一聲說: 「如果一直過著打仗的生活,有時候會一腳踩進這個世界跟另一個世界的狹縫。」 羅倫斯不會覺得魯華的話語來得突兀。當不見明月的黑暗夜晚下起雨來時,就是無信仰的羅倫斯,也曾看過好幾次已死去的行商同伴站在馬車旁。 「雖然我不確定那是神明還是死神,但好幾次在生死之問徘回時,有人指引了我方向。我知道我們這個團這類話題特別多。不過,很多時候我們會覺得那不是神明向我們伸出援手,而是其他更不一樣的存在。也就是……」 發出一聲嘆息聲後,魯華看著桌子在思考該不該說出來。 魯華做了一次深呼吸後,似乎下定決心要說出來。 「也就是,跟那面旗子有關的某種存在。」 牆上的火紅色旗子上,繡了一隻朝向天空嘶吼的狼。 採用動物作為旗幟圖樣的傭兵團並不少。狼代表了智慧與力量,所以相當受傭兵歡迎。 不過,看見赫蘿的狼耳朵後能夠表現得不畏縮,還是需要一些理由。想必魯華好幾次在絕望的狀況下,曾經遇到過怎麼看都不像人類的不知名存在向他們伸出援手。 「我在想應該是托這存在的福吧。或者是托那位的福?雖然這不太可能。」 「您是說赫蘿嗎?」 羅倫斯反問後,魯華的表情變得有些僵硬。 「……可以直呼她的名字嗎?」 魯華抬頭仰望天花板,一副完全不像是在開玩笑的模樣這麼詢問。 「赫蘿似乎不喜歡被人當成神明崇拜,她說這樣不合她的胃口。」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後,魯華露出有些困擾的表情一邊揚起眉毛,一邊緩緩吐氣。 然後,魯華露出牙齒發出咯咯笑聲,並用手按住額頭搖了搖頭。 「我身上會不會也流著相同血液啊?到現在我還很不喜歡被人稱呼為團長。」 雖然知道魯華應該是想要緩和氣氛,才這麼開玩笑,但聽到「相同血液」時,羅倫斯不禁有些僵住了臉。 「沒錯,有些部下相信我們的祖先就是狼,但我父親和祖父都明確否定了這樣的事實。他們的態度甚至還有些生氣。」 「生氣?」 「嗯。聽說我們團的創始人,也就是我的祖先在某天遇到一隻狼,後來在雙方互相幫助下,創立了這個組織。那隻狼的名字就是繆裡。」 果然是這麼回事。 這麼想著的羅倫斯點了點頭後,魯華接續說: 「不過,嚴格說來,與其說是互相幫助,我們受到繆裡的幫助似乎更大。長輩不斷教導我們要對狼表示敬意。所以……嗯。我們只能夠用狐皮、貂皮或鹿皮作成的皮草,經費高得嚇人。」 魯華做作地聳了聳肩。如果團長是沉默寡言又沒幽默感的人,傭兵團就沒辦法好好運作。 羅倫斯第一次聽到這種事情時,還有些懷疑,但現在聽來似乎是真的。 「不過,我也會覺得這種各式各樣的傳說,都是為了讓團員更加團結而編出來的故事。」 魯華用手指按住杯緣,一邊輕輕搖晃酒杯,一邊說道。 「事實上,大家會說在不知道何時走上盡頭的戰爭人生中,這些編出來的故事會是最大的心靈支柱,也會是明日的活力來源。我也看得很開,覺得事實就是如此。」 羅倫斯所屬的羅恩商業公會,也有類似創設神話的故事。每座城鎮或村落都有這類的故事,人們會說「我們是來自某某地方的民族」,而這也是讓大家站穩腳步的基礎。 「沒想到竟然是真的……」 魯華深深吸了一口氣,再吐出氣來。 魯華露出顯得疲憊的笑臉,同時抬高原本往下看的視線,看向羅倫斯說: 「上任以及上上任團長傳給了我各式各樣的故事。當中最精彩的,就是賢狼赫蘿的故事。他們吩咐我,如果哪天我們遇到了賢狼,一定要把爪子上的傳言傳達給賢狼知道。」 羅倫斯抬頭望向天花板,然後思考了一下。 羅倫斯這麼做並沒有太大的意思,他只是覺得有必要稍微等待一下。 「赫蘿在距離這裡很遠的村落待了好幾百年的時間。她因為也忘了故鄉位置而回不了家,所以由我來帶路。」 「帶路?」 魯華的問法顯得耐人尋味。 羅倫斯思考著魯華到底是什麼意思,但看見魯華夾雜著苦笑後,察覺到了是怎麼回事。 魯華想必是看見赫蘿緊緊抱住羅倫斯的瞬間更加放聲大哭,才會這麼詢問。 「所以,我會陪她一起回去。」 羅倫斯換了說法再說一遍後,魯華看似開心地露出牙齒。 「這世界之所以有趣,就是因為會有如此不可思議的事情。人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也不知道會遇到什麼人。不過,也正因為如此,煩惱才會不斷。」 魯華露出犀利目光看向羅倫斯。在這之前魯華一直露出還算是帶有親切感的眼神,但此刻的眼神,卻充滿無論發生任何事情都不會動搖的堅強意志。 魯華的思考焦點從如夢境般的突發事件,瞬間聚焦到了現實世界。羅倫斯身子僵硬地等待魯華的話語。 「容我直率地問一個問題。兩位是前來毀滅德堡商行的嗎?」 如同羅倫斯兩人得知繆裡傭兵團的存在時,多少會聯想到這個可能性,對方也在得知赫蘿來到雷斯可的時候,聯想到了這樣的可能性。 因為羅倫斯已預料到魯華早晚會詢問這個問題,所以事前已准備了幾個答案。如果和對方意氣相投,羅倫斯甚至還打算說出「就算沒毀掉店鋪,也會想辦法教訓德堡商行一頓」這般氣概十足的答案。 然而,實際面對魯華後,羅倫斯把這般近似惡作劇的想法藏到了內心深處。 因為羅倫斯在魯華的表情中,看出他在害怕一件事情。 「不,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在戰場上生活的魯華沒有點頭,也沒有發出附和聲。 魯華覺得羅倫斯的回答不夠完整。 羅倫斯舔了一下乾燥的嘴唇後,補充說: 「不過,我們確實很擔心約伊茲的安危。」 沉默持續了幾秒鐘。 然後,傭兵團團長總算點了點頭。 「這樣啊。」 魯華應道,然後用力吸了一大口氣,連肩膀都聳了起來。 魯華之所以憋住呼吸好一會兒時間,或許是為了吐出卡在喉嚨深處的緊張感也說不定。 「……沒事,原來是這樣啊……」 魯華夾雜著嘆息聲說道。或許是羅倫斯多心,但魯華剃得短短且豎起的頭發似乎塌了下來。 在魯華身上,甚至感覺得到像是完成了一項任務似的倦怠感。 魯華是真的打從心底害怕羅倫斯兩人會說出口。 「您以為我們會說:『希望您協助我們毀滅德堡商行』……如果能夠說出這種話,我們的旅行就不會那麼辛苦了。」 嚴格說起來,羅倫斯兩人之旅不但要隱藏赫蘿的真實身份,還要閃躲教會,時而會遭到已融入城鎮生活的古老存在冷漠對待,或是被拚命在這個時代存活下來的人們逼迫接受現實。 齜牙咧嘴地直直向前沖,路上有人阻礙就格殺勿論—— 兩人之旅和這種江湖味完全沾不上邊。 「為了部下的名譽,我要聲明一件事情。」 魯華一邊抓著短發,一邊接續說: 「只要是為了我們團的旗標,就算要面對再絕望的戰爭,我們也會全力以赴。我們不會有任何人逃跑,並會浴血奮戰到最後一刻。」 魯華的用字遣詞宛如朗誦詩詞一般,這想必是因為確實有必要說給某人聽——比方說,可能在隔壁房間偷聽的參謀或小夥子等人。 「不過,也因為如此,我們有了害怕聽見的命令。」 魯華一邊盯著羅倫斯的眼睛,一邊說道。 羅倫斯聽出了他的言下之意。 「如果我和赫蘿一起提出請求,繆裡傭兵團會賭上性命,為我們戰斗……」 「沒錯。」 真心話與場面話、骨氣與虛榮。 羅倫斯開始認為魯華這名人物跟他一樣是個商人。 「赫蘿肯定也會這麼想吧。不過,我們在旅途中明白,世上做不到的事情多過做得到的事情——比方說,與過去同伴重逢之類的事情。」 羅倫斯刻意不以問句做出回應。 即便如此,魯華似乎還是察覺到了羅倫斯想說什麼,而輕輕吸了一大口氣。 魯華吸入的空氣沒能夠化為話語,最後沉默地搖了搖頭。 魯華也不知道繆裡的下落。而且,他的表情還說出繆裡已不在世上。 「……所以,我是想在這裡代替赫蘿詢問另一件事情。」 「你是想問我約伊茲是否平安嗎?」 與赫蘿初相遇時,羅倫斯對於約伊茲只有在某處旅館聽過這地名的模糊記憶,甚至不確定這個地方是否真的存在世上。如今卻在不曾有過關聯的人物,一臉認真地立即做出的回答中,聽到這個地名。 這讓羅倫斯有種夢境變成真實的奇妙感覺。 羅倫斯並非只是單純地拉著馬車來到這裡。羅倫斯是為了與赫蘿手牽手一起來到這裡,而越過了無數高牆。 羅倫斯心想,原來人生也會有這樣的經歷。 「就事實來說,約伊茲安然無事。」 說著,魯華看向上方。 「就事實來說,約伊茲安然無事。」 魯華或許認為赫蘿可能在偷聽。 「聽說連千裡外的喃喃細語聲,也逃不過賢狼赫蘿的耳朵。」 「除了她不想聽的話以外,差不多是這麼回事。」 魯華露出笑容後,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更年輕。魯華那無聲的笑法,也有些像動物的感覺。 「不過,這麼聽來,你們還沒去過約伊茲囉?」 「是的。我們已經拿到了地圖,不過……我們覺得在前往約伊茲之前,應該先與繆裡傭兵團見面。」 「嗯,原來如此。每個人心裡都有一些優先級。就這點來說,我只是一個冠上繆裡名字的人,好像對你們很過意不去。」 羅倫斯急忙想要回答「沒那麼回事」,但看見魯華彷彿在說「我開玩笑的」似的露出苦笑。 「約伊茲還安然存在。那裡現在是托爾金地區的一部分。尤其是那附近一帶不會有人進出,是一片封閉的森林。」 赫蘿此刻是否在樓上的房問偷聽呢? 如果在偷聽,赫蘿肯定會像貓咪一樣彎著四肢縮成一團,然後用指甲在布料上刮來刮去。 「不過,我們來到這裡之前,聽到了很多關於德堡商行的不好傳言。不好的傳言之多,甚至到了像您這般身份的人,會以為我們的到訪是為了委託出陣的程度。」 夾雜了一句「叫我魯華就好」後,傭兵團的年輕團長靜靜地說: 「據說,德堡商行打算壓制北方地區;據說,德堡商行打算把北方地區所有金屬挖掘出來;據說,德堡商行怎樣又怎樣……差不多是像這樣的傳言吧?」 「正是如此。」 魯華點了點頭後,輕輕嘆了口氣。 「不過,實際來到雷斯可後,發現完全沒有要打仗的樣子。城鎮裡充滿活力,商人們個個勤於賺錢。」 聽到魯華一邊眺望木窗外,一邊說出的話語後,羅倫斯再次回答說:「正是如此。」 「我想,來到雷斯可後,不這麼認為的人反而比較少吧。」 雖然感到意外,但羅倫斯沒有插嘴說話。 「我聽到要發動戰爭的消息;我聽到有危險的賺錢話題;好像終於有人要幫忙平定那塊可恨的地區——總之,差不多是去年秋天吧,這類危險話題開始在我們這種危險人物之間悄悄傳開。話題傳開後過了一陣子,相信傳言的人、不相信傳言的人都三三兩兩地聚集到了這裡。因為北方大遠徵取消,沒了工作的人根本沒地方去。接著來到這個城鎮後,大家被神奇的狀況綁住了。」 必須徹底重視現實面的傭兵,竟然說出了「神奇」兩字。 這麼一來,就表示狀況真的很神奇。 「德堡商行提供了旅館給我們住,而且還供餐呢。」 「咦?」 羅倫斯環視了四週一遍,最後把視線拉回魯華身上時,看見魯華肯定地點了點頭。 「其他傭兵團情況也跟我們類似。這讓我們開始熱血沸騰起來。對方願意表現得如此慷慨,就表示這是一場真正的戰爭。」 商人絕對不會做無益浪費的事情。既然商人願意付錢,就表示當中有著什麼企圖。 何況德堡商行是厚待平時惹人厭的傭兵,連小孩子也能夠輕易猜出一場血戰爆發在即。 「但是,這樣的狀況已經持續了兩個星期左右。聽說待在這裡最久的傭兵團已待了兩個月。你能相信嗎?聽說德堡商行為了養我們,現在每天的花費是二十枚盧米歐尼金幣起跳。明明花費這麼高……」 魯華說到一半停頓下來,並走近架子。然後,魯華從架子上抽出一把羊皮紙束往書桌上丟。 雖然不知道詳細內容是什麼,但從格式看來,羅倫斯猜想應該是某種合約書。 「這是我們打算提給德堡商行的宣誓書。『在您的庇佑下,我們願意化為您的長劍與盾牌』之類的內容……一般來說,我會以這些紙換來金錢,再把錢分給部下,然後我們會一邊沉溺於吃喝玩樂,一邊上戰場。然而,德堡商行不接受這宣誓書。」 「不接受?」 羅倫斯也感到難以理解。戰爭只管快不管好。 如果拖拖拉拉做准備,對方也會做好準備;更重要的是,這樣不但必須花費龐大經費,士兵們的士氣也會降低。更何況如果是提供旅館和餐食的待遇,一些來路不明的傢伙就會從四處聚集過來,最後想必只是人數不斷增加,根本無法採取具統率性的軍事行動。 魯華嘆了口氣,然後再次看向窗外。 那眼神看起來有些像是在感傷窗外光景不是戰場。 「有人說,好像是還沒掌握到有力諸侯的動向。聽說德堡商行也是要確實掌握到諸侯們的動向後,才有辦法採取行動。不過,我能夠理解這點。在這塊土地上如果沒有確實取得當地人們的協助,就等於是困在狹窄的雪路上坐以待斃。甚至還有消息傳出,諸侯當中有些人讓自己養不起的士兵留駐在雷斯可,然後利用拖延做結論的方式,讓士兵們有飯吃。這是很可能發生的事情,事實上我們也是在這裡白吃白喝。所以,現在德堡商行難以決定要攻打哪裡,也難以決定如何配置戰力,而我們也為了決定今天晚餐要吃什麼而傷透腦筋。」 魯華之所以說了這麼長一段話,想必是因為其自身對這般狀況感到焦躁。 比起過著無所事事的日子,在刀劍裡打滾的生活似乎比較符合魯華的本性。 「所以,約伊茲安然存在——我只能說至少目前是這樣。」 「原來如此……」 「不過……」 魯華欲言又止地眯起了眼睛。 那模樣像在思考說出來是否妥當,但最後魯華似乎決定說出來。 魯華先咳了一聲,然後像是無意識地壓低聲音說道: 「德堡商行非常聰明。現在聚集在雷斯可的人們,都是多多少少與北方地區有關系的人。就像兩位一樣,那些都是因為很重視北方地區而前來的人們——就連我們也不例外。」 魯華說著移動腳步,走到貼在牆上的地圖前。 那是一張北方地區的地圖,感覺像是把弗蘭給的地圖再延伸了出去。 這代表著委託弗蘭繪制地圖是正確的決定,而這張大地圖是畫得更加詳細的地圖。 魯華的手指停留在地圖上的某位置。那是托爾金,也就是曾稱為約伊茲的位置。 「我們打算在這裡駐扎布陣。不過,沒有人會笨到想要壓制故鄉。尤其是在知道賢狼赫蘿確實存在後,更不可能這麼做。」 雖然魯華像在開玩笑似地說道,但似乎很難說百分之百是玩笑話。 魯華想必聽過不少有關赫蘿的傳說,對他來說,赫蘿會是絕對惹不得的對象。魯華非得消滅造成誤解的可能性。 「……那麼,是打算保護那裡嗎?」 魯華點了點頭。難道有必要時,魯華會打算與德堡商行一戰嗎?羅倫斯這麼做了猜想,但傭兵團團長比商人更重視現實面。 「也可以說是這樣沒錯。因為在托爾金東北方,有個叫做斯威奈爾的地區,斯威奈爾有好幾條獵人或礦工會利用的道路。如果引發了戰爭,斯威奈爾附近一帶無論在地理面上,還是在政治面上,都是戰略要點,所以肯定會受到戰火波及。然後,那裡的人如果想逃命,有部分的人會利用這些道路來到托爾金。我們打算抓這些人。」 「……然後賣給交易奴隸的德林商行。」 聽到羅倫斯像在自言自語地說道,魯華點了點頭說: 「沒錯。畢竟每座村落都過著很吃緊的生活。別說是受了傷而情緒激動的士兵,如果是主要會利用這些道路的難民經過,一定會立刻被識破。我們要把這些人抓來當奴隸,這樣能夠守護村落,我們也能夠順便賺錢。德林商行以擁有廣大客層出名,相信那些俘虜回到故鄉時,也已經擁有一身教養,以及不算少的財富,變成肥羊了吧。」 羅倫斯不知道事態是否會真如魯華所說的那樣順利。 不過,羅倫斯覺得魯華的想法果然很接近商人的作風。 「對於我們這樣的提案,德堡商行的態度非常積極。」 「為什麼?」 「對於不想破壞故鄉的人,德堡商行似乎打算配合他們的意願分配工作。」 「可是,這樣不是等於讓所有人都留下來防守了?」 聽到羅倫斯的詢問後,魯華微微皺起嘴巴看向羅倫斯。 那表情就像一個師父看見原本以為很優秀的徒弟,犯了很簡單的錯誤一樣。 「無論是好是壞,德堡商行在礦山經營上,都表現得十分優秀。然後,也不是所有人都把開發視為災難。」 「啊!」 「沒錯。很多傢伙認為不管是高山被挖掘,還是森林遭砍伐,只要能挖出銀或銅大賺一筆,村落能發展成城鎮就好,而且他們也覺得這樣比較好。當然了,任何人都有非常重視的土地,這世上也不是所有人都抱著這樣的想法。德堡商行打算在夾縫中巧妙地找地方鑽。找來愈多人員,想必當中就會出現其故鄉土地擁有潛力十足的礦床,並且希望被開發的貧窮荒村出身者。不敢惹德堡商行的人會提供協助。歡迎德堡商行的人當然也會提供協助。在這樣的狀況下,就能夠把當地人的恨意壓到最低,也能夠順利壓制北方地區。德堡商行寧願提供旅館和餐食也要留住多數傭兵和騎士,或許就是想要順利演一場大戲。」 利用傭兵的動機原本就包含了柔軟性地補充戰力,但更大的目地是要讓傭兵吞下受到侵略之土地居民的所有恨意。 既然如此,一開始就配合當地人的期望,來採取行動吧——每塊土地想必都有因為無法謀生而當上傭兵的人,也有必須扛著長槍熬過日日夜夜的人,所以只要聚集愈多人,就愈能在一望無際的土地聽話布陣。 理論上是這樣沒錯,但到底有沒有辦法順利做到呢? 羅倫斯這麼想著,魯華也露出仍感到半信半疑的表情。 「不過,這一切終究都是傳言。畢竟在這裡有用不完的時間,所以大家都會胡思亂想。」 魯華搓了搓手,並輕輕拍了一下後,一副彷彿在說「說明完畢」似的模樣對著羅倫斯張開手掌。雖然魯華做了很多說明,但羅倫斯冷靜一想,發現其中有些內容幾乎都是魯華個人的意見。 不過,與其說魯華是在隨便灌輸羅倫斯一些觀念,不如說魯華是將他所知情的內容以及想法全盤告知了羅倫斯。魯華會這麼做八成是害怕赫蘿生氣。雖然羅倫斯有種狐假「狼」威的感覺,但魯華願意配合,當然是一件好事。 羅倫斯從椅子上站起來,與魯華握手並道謝。 「赫蘿也會很感謝您的。」 魯華一邊回握住羅倫斯的手,一邊說:「要是我能夠解決所有問題,那就好了。」如果世上所有人,都是神明為羅倫斯與赫蘿所安排的人,或許就能夠解決所有問題。 然而,羅倫斯對這世界的瞭解恐怕已太深,讓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情。 「如果都是一些能夠輕易解決的問題,人的一生就太長了。」 「咯咯,確實如此!」 說罷,魯華在羅倫斯的酒杯裡再倒入酒。 「反正,就是這麼回事。能夠完成與祖先的約定,我真的很開心。我希望兩位務必在這裡消除旅途勞累——這可不是我沖昏了頭亂說喔,我是認真的。反正都是德堡商行買的單嘛。」 羅倫斯不客氣地喝下倒入杯中的上等葡萄酒。 隔天,赫蘿起床後,還是一直心不在焉。 昨晚沒等到太陽下山,赫蘿就因為哭得太累而睡著了。或許是這樣的緣故,赫蘿在半夜裡醒來後,就一直發呆,所以應該沒睡飽吧。 魯華的居留生活似乎沒有口中說得那麼悠哉,昨晚他表示有難以脫身的事情要辦,所以沒有邀請羅倫斯兩人吃晚餐,但取而代之地,他請人送了豪華料理到房間來。小麥面包、香草烤閹雞、鵪鶉肉濃湯、烤鹿肉加上汆燙牛肩肉、鯉魚加上燉蔬菜,還有越橘、葡萄乾、覆盆子乾等餐後甜點。酒類飲料包括啤酒、葡萄酒,連蒸餾酒也有了。如此豐盛的晚餐,相信德堡商行不可能買單, 所以應該是魯華買的單。從這般舉動當中,不難看出魯華對赫蘿的重視。 然而,赫蘿只吃了平常食量的一半。 羅倫斯本以為赫蘿睡醒後,如果吃了冷掉卻仍十分美味的上等佳餚,或許會振作起來,結果卻不是如此。赫蘿似乎特地等羅倫斯起床才開始用餐,與羅倫斯寒暄幾句後,赫蘿只是慢吞吞地吃了小麥面包,喝了幾口葡萄酒潤潤喉而已。 因為總不能把剩下一大堆食物的盤子還回去,所以羅倫斯拚命地吃,幾乎要撐破肚皮了。一些能夠長期間保存的食物,羅倫斯全塞進了行李裡。不過,羅倫斯還是留下了一些食物,讓小夥子來收盤子時,能夠偷偷分給小夥子。 不過,值得高興的一點是,看見羅倫斯勉強自己大口吃下食物的模樣後,赫蘿稍微笑了。 而且,盡管覺得赫蘿的身影看起來就像快要散成碎片垮下來似的幻影,只要赫蘿願意主動貼近,羅倫斯就只需靜靜待在原地。 事實上,羅倫斯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些什麼話,也不知道應該怎麼安慰赫蘿。 羅倫斯覺得不管自己說什麼,都可能變成不負責任的話語而傷了赫蘿。 這讓羅倫斯察覺到自己未曾失去過重要的人。如果說羅倫斯能夠對失去重要存在的人言之有物,那肯定是失去赫蘿以後的事情了。 然而,失去赫蘿以後,還能夠遇到想要安慰對方的人,並且待在那個人的身旁嗎?羅倫斯這麼想著,但無法順利想像出那畫面。羅倫斯現在最重視的人是赫蘿,他也敢抬頭挺胸地說「未來也不會改變」。 赫蘿把頭倚在羅倫斯的肩上,眺望著窗外的藍空。羅倫斯牽起赫蘿的手,並輕輕撫摸赫蘿呈現瓜形的美麗指甲。赫蘿的指甲摸起來十分光滑,或許是因為冷空氣從木窗吹進來,其纖細手指比平常更加冰冷。 盡管如此,羅倫斯還是不覺得寒冷。這一方面是多虧了兩人一起蓋在身上的棉被,但更主要的原因是,赫蘿在指甲被羅倫斯撫摸下,三角形耳朵的前端不停搔著羅倫斯的臉頰。 如果要一起旅行,就要找一個可以依靠,同時也會回以同等信賴的對象。 然而,隔了一會兒後,赫蘿忽然抽回手,跟著把臉貼在羅倫斯的手臂上。 羅倫斯察覺到赫蘿的舉動是為了忍住忽然湧上的淚水。下一秒鐘,羅倫斯幾乎是條件反射地用力抓住赫蘿的手。 「我們到外面走走。」 赫蘿一邊抽鼻子,一邊瞪大眼睛,似乎相當驚訝。 羅倫斯當然可以就這樣接受魯華的好意一直待在房間裡,然後悠哉地等待赫蘿走出傷痛。但是,羅倫斯是借著行動賺錢的旅行商人。即使赫蘿算是與羅倫斯相反的人,羅倫斯還是認為應該出去外面走動。 況且,如果每次發生悲傷或痛苦的事情,都一直默默等待傷口痊癒的話,只會重蹈覆轍,讓帕斯羅村麥田裡發生過的事情再次上演。 此刻羅倫斯就陪伴在赫蘿身旁。 這時如果沒有帶赫蘿出去,就失去了一路牽手走來的意義。 「不過,外面可能很冷,要穿厚一點。」 話雖這麼說,但也沒必要採取太激進的療傷行動。 穿了一大堆衣服外出後,發現太熱時再一件一件脫去就好。 赫蘿保持泫然欲泣的表情,愣愣地仰望著羅倫斯,但最後還是柔順地點了點頭。 羅倫斯說了句:「那就走吧!」並態度堅定地笑笑後,開始做起出門准備。如同過去碰到赫蘿喝得爛醉時會做的一樣,羅倫斯此刻特別用心地以對待公主的方式對待赫蘿。羅倫斯為赫蘿綁上腰帶、穿上鞋子、披上披肩,再從頭部套上長袍後,為赫蘿整理頭發好藏起耳朵,最後態度恭敬地把狐狸皮草圍在赫蘿的脖子上。 剛開始赫蘿顯得有些嫌煩的樣子,但穿到一半後,便任憑羅倫斯為她打扮。 讓赫蘿從床上站起來時,羅倫斯當然沒忘記牽住公主的手。 雖然赫蘿表現出甚至有些傻眼的模樣,但羅倫斯覺得只要有機會能讓赫蘿的心情好轉一些,做得稍微過火也無妨。 而且,即使是因為看傻了眼而露出笑臉,那也是笑臉的一種。 羅倫斯頗有自信能讓赫蘿露出看傻了眼的表情。 羅倫斯牽起赫蘿那賞過他好幾次巴掌,也抓過他好幾次臉的纖細小手,走出了房間。 或許是哭太多而感到眼睛疲累,也可能是昨晚沒睡飽,走出旅館後,赫蘿感到刺眼地別過臉去。就算不是旅人,也會樂意見到寒天裡出現燦爛陽光,赫蘿卻甚至顯得帶有怒意。 「你想吃些什麼嗎?」羅倫斯差點這麼詢問赫蘿,但後來發現這麼做只會讓他洩底,赫蘿會發現他只知道用食物或酒來討其歡心,所以勉強把話吞了回去。 而且,在街上走動時如果看見想吃的東西,想必赫蘿也會自己主動開口。 羅倫斯牽著赫蘿的手,走進熱鬧的人潮。 因為考慮到應該會有傭兵群聚在一樓酒吧,所以羅倫斯拜託了小夥子帶他們走後門。雖說是後門,但走出後門後,羅倫斯發現後門通往運送貨物的專用道路。或許是為了疏濬主要道路的人潮,後門這條道路也是呈現馬車和行人不停穿梭的擁擠狀況。路上可看見很多頭上頂著籠子的路人,人潮也沒有間斷過。 路上人們運送著雞、豬、鴨子,還有明明是寒冷季節,卻色彩鮮豔的蔬菜,羅倫斯猜想,這些食材可能是提供給像魯華等傭兵頭子之流的人物。羅倫斯探出頭,看向停在路邊的馬車貨台,發現貨台上的四方形大箱子裡,似乎裝了淋上大量蜂蜜的蜂窩。箱蓋的縫隙之間可看見碩大的蜂窩,讓人忍不住想說「這裡不愧是擁有豐富森林的北方地區」。 說到在森林裡會破壞蜂窩的動物,那就是熊和野狗。羅倫斯心想如果是赫蘿,應該會用兩手抓住蜂窩,然後大口咬下,卻看見赫蘿一副不大感興趣的樣子。 光是帶赫蘿出來走走,果然還是沒辦法輕易抹去沒能夠見到故鄉同伴繆裡一事。如果繆裡留下的傳言是更積極的內容,狀況應該就會不同。 狼失去其爪子,並在切成一半的爪子上寫下帶有玩笑意味的傳言。這狀況怎麼想,都會覺得繆裡已經不在世上。如果繆裡還活在世上,不應該在爪子上寫下這樣的內容。 「會疼。」 聽到赫蘿這麼說,羅倫斯才發現自己的手在使力。 「……抱歉。」 羅倫斯一邊道歉,一邊不小心松開了手。猶豫一陣後,羅倫斯重新牽起赫蘿的手。 羅倫斯心想,這樣的舉動會太多餘嗎? 應該是吧。 但是,如果太多餘,只要把多餘的部分消除掉就好。過多總比過少來得好。 對於赫蘿,羅倫斯絕對不願意有像是「早知道當初應該怎麼做才對」等事後諸葛的想法。 「喔!那邊是廣場啊。好像一大早就很熱鬧呢。」 來到與另一條商店櫛比鱗次的道路交叉口時,羅倫斯看向左方這麼說。 一樓是商店、二樓是旅館或工房的建築物對面,可看見一排特別高、沿著廣場弧度建蓋的建築物。 而且,就是憑羅倫斯的耳力,也聽見了悅耳的樂聲穿過人們的喧嘩聲傳來。 羅倫斯牽著赫蘿的手來到了廣場。讓赫蘿在因為露水而有些潮濕的桌子前坐下來後,羅倫斯小跑步地跑向還做著開店准備的攤販商。店老闆看見羅倫斯一大早就帶著女伴行動,露出有些訝異,也有些羨慕的表情,最後笑著賣了東西給羅倫斯。羅倫斯拿出向雷諾斯的兌換商打聽好的普拉茲銅幣付款,但店老闆看見銅幣後,臉上閃過一道陰影。在那之後,店老闆開口要求支付更多銅幣,羅倫斯以兌換行情計算後,發現似乎貴了一些。 然而,羅倫斯現在不想浪費時間殺價。羅倫斯把放入大量蜂蜜的熱牛奶和啤酒的杯子端到了赫蘿等候著的桌上。廣場傳來的樂聲時而響起,時而中斷,聽來似乎是旅行樂師們在練習。 看來似乎還需要一些時間才能夠聽到完整的演奏,而羅倫斯兩人的狀況也一樣。羅倫斯把冒著熱煙的杯子和充滿泡沫的酒杯排在赫蘿面前後,赫蘿一副不感興趣的模樣選了牛奶。 羅倫斯在幾乎是他單方面地碰撞杯子與赫蘿乾杯後,喝了口啤酒。吃了那麼多豪華早餐後,像水一樣稀薄的啤酒正好容易喝下肚。 雷斯可的街上真的充滿了活力,可看見無數人們忙碌地工作著。繞著廣場建蓋的建築物窗框也都放上了鮮花,如果一直待在陽光底下不動,甚至會讓人忘了此刻正值冬季。 沒想到聽來的形容與實際看到的雷斯可,竟然有如天差地別。 這麼一來,就表示原本腦袋裡有的想法,與實際看見的狀況所帶來的感受有所差異,也絕非什麼奇怪的事情。赫蘿不是愛作夢的少女。她想必早就設想到見不到繆裡的可能性,並且拚命做好心理准備以減輕其所帶來的沖擊。 所以,當聽到幾乎沒啜幾口牛奶,只是一直發愣的赫蘿靜靜地這麼說,羅倫斯也絲毫不覺得訝異。 「咱現在笑不出來。」 赫蘿甚至沒有看向羅倫斯。 然而,羅倫斯也只是輕輕瞥了赫蘿一眼後,立刻讓視線移向正在練習中的小丑。 「無所謂。」 「不過,咱很感謝汝。」 說罷,赫蘿輕輕捏了一下圍巾上頭的狐狸臉。 「那真是……你願意這麼說,我就很開心了。」 羅倫斯喝了口啤酒,心想「這啤酒未免加太多水了」。 「畢竟我做事常常不得要領嘛。」 包括在雷諾斯小巷子裡發生的意外也是。 赫蘿臉上似乎瞬間露出了淡淡笑意。但是,當赫蘿像個動不動就愛哭的孩子一樣緩緩吸入一大口氣後,這般微弱的笑意便輕易消去。 「不過——」 「不要過度刻意避開話題比較好?」 羅倫斯搶了赫蘿的話說道。 赫蘿原本有些驚訝地看著羅倫斯,但後來緩緩把視線拉回杯中的牛奶,並輕輕點了點頭。 「不過,除了昨天與魯華談的內容之外,其他事情我也不清楚。那些內容你也聽到了吧?」 赫蘿點了點頭。 「只要主動詢問,魯華應該會願意詳細說明他們團流傳下來的傳說,或是所有他知道關於這方面的事情。如果你不敢一個人聽這些事情,我可以陪你一起聽。」 這只自稱賢狼的狼瞬間露出犀利目光看向羅倫斯,卻又立刻壓低視線,而且光是這樣似乎還不夠,最後又閉上了眼睛。 「拜託汝。」 「難得你會這麼有禮貌。」 聽到羅倫斯說道,赫蘿張開眼睛瞪了一下羅倫斯。雖然沒能夠讓赫蘿露出笑容,但光是看見赫蘿清楚表現出宛如眼睛看得見、雙手觸摸得到似的真實情感,便足以讓羅倫斯鬆了口氣。 「不過,如果你願意說故事給我聽,也無妨。」 羅倫斯不是指繆裡「在那之後」的故事,而是繆裡實際與赫蘿在約伊茲時的故事。 不過,赫蘿沒有回答,只是喝了一口牛奶。 如果赫蘿不想說,那當然也無妨。 羅倫斯這麼想著時,赫蘿在隔了一會兒後,這麼說: 「要是讓汝嫉妒起來,咱會很頭痛。」 這應該是赫蘿目前能夠盡最大努力說出來的玩笑話。 羅倫斯聳了聳肩回答: 「做生意的有一句名言:如果希望一直抱著這筆生意對雙方都有利的想法,那就永遠不要知道對方賺了多少錢比較好。」 這是羅倫斯的一位已婚商人同伴,在酒席上不停反復說過的話。 赫蘿一臉彷彿在說「愚蠢至極」似地看向樂師們。 不過,雖然不明顯,但赫蘿的側臉看起來顯得有些開心。 「你想不想去看一看工匠街?還是……想在這裡聽歌?」 羅倫斯的說話方式,像拿著釣鉤試圖勾起赫蘿的情感起伏一樣。 赫蘿自身應該也明白羅倫斯費盡心思地想要安慰她。 赫蘿原本表現出有些嫌煩的樣子,後來又微微嘟起嘴說: 「汝何不老實說是自己想要到處看一看。」 赫蘿似乎不習慣用這種方式應付人。赫蘿平時明明表現出旁若無人的態度,事實上如果有人太關心她,就會覺得不大自在。 真是一隻難纏的狼。不過,看見赫蘿露出笑容時,相對地會更加開心。 「這也是一部分原因。」 「哼。」 赫蘿用鼻子哼了一聲,然後咕嚕咕嚕地喝下牛奶。 買飲料的時候,店老闆先看了赫蘿,才拿了小杯子倒牛奶,所以牛奶量並不多,但赫蘿仍豪邁地一口飲盡。 然後,在把杯子往桌上一放後,赫蘿一邊用手背擦拭嘴巴,一邊頂出下巴指向羅倫斯。 「我也要?」 羅倫斯這時如果找藉口強調自己喝的是酒,赫蘿肯定會說「沒氣概的雄性」之類的話。 羅倫斯嘆了口氣,心想自己真是愈來愈了不起了,竟然一大早就一口氣喝光啤酒。 不過,只要是為了赫蘿好,就算是要羅倫斯變成笨蛋,他也願意。再說,打從與赫蘿相遇開始,羅倫斯做出滑稽之舉的次數就多了起來。 「……厲害吧?」 羅倫斯喝光啤酒,並放下酒杯說道。赫蘿稍微探出身子聞一聞酒杯的味道後,只丟出一句:「這根本和水差不多。」 雖然話中帶刺,但從桌上站起來後,赫蘿一副在等待羅倫斯牽手的模樣,不停甩動著右手。 赫蘿的焦點似乎慢慢從過去的回憶拉回到了現實。 為了不讓赫蘿不小心被回憶奔流沖走,羅倫斯牢牢牽住了赫蘿的手。 這回赫蘿沒有喊手疼了。 不同於自甘墮落者聚集的廣場,工匠街早已蘇醒過來。 敲打金屬的聲音、敲打木頭的聲音加上敲打皮革的聲音,編織出一首愉快的工匠曲。 工匠街不同於一路看見的筆直道路,只有這裡的道路略顯蜿蜒曲折,並且是以石塊鋪成的道路。這般氣氛不禁讓人聯想起南方的城鎮。 被擠出寬敞店門口的工匠們在路旁忙著作業,小夥子們則在工匠之間不停穿梭。屋簷下堆著滿山木柴,店內設置了燒窯的店家似乎是在生產釘子的工廠。一名看起來比赫蘿外表的年紀還小的少女,穿著蓬蓬裙和木鞋,在踏穩雙腳後讓身體往前倒,用盡了全身的重量和力氣,好不容易才拉長釘子。 赫蘿在年輕工匠們拚命敲打紅色金屬的工作坊前,停下了腳步。 年輕工匠們似乎准備把薄金屬板敲打成圓形;他們利落的身手,確實讓人看得目不轉睛。 然而,羅倫斯卻是忍不住笑了出來。因為這家工作坊是專門製作為了做出蒸餾酒的蒸餾機。 「在那個大型銅板鍋子裡把酒加熱,再利用安裝上去的管子排出水蒸氣,同時讓酒冷卻後,管子就會開始滴出濃烈的酒。後面應該有這機器的完成品吧。」 羅倫斯指向後方說道,赫蘿一副很感興趣的模樣探出頭看。 雖然工作中的工匠們大多冷漠又暴躁,但如果看見漂亮女孩好奇地窺探他們的工作場地,任誰都會心花怒放。 一名看似師傅左右手的年輕男子,表現出根本沒在注意赫蘿的態度,一邊斥罵著其屬下的工匠們。 「不愧有德堡商行當靠山,這裡金屬類的工作坊特別多。」 這裡除了製作釘子和蒸餾機的工作坊之外,還看見了鎖匠、短刀匠,以及製作用來固定桶子的鐵箍工作坊等地方。而且,每種商品的質量都很好。或許是為了展現自家的高質量,很多工作坊都在屋簷下排列出商品,而且都是一些頗有品味的商品,一點也不像會出現在偏僻北方地區的水平。 「這裡有可能是移民城鎮。」 就算德堡商行的重要人物們因為礦物交易而賺了大錢,如果沒有地方使用這些礦物,也只是白白浪費了好原料。 想要過質量好的生活,就要買質量好的東西——如果每樣商品都必須從遠方采買進來,不僅耗時,也可能采買到退流行的商品。既然這樣,不如利用多到金庫都快滿出來的金錢力量,讓技藝高超的工匠們聚集到這裡來……德堡商行會有這樣的想法並不難想像。 兩人繼續往前走後,出現了製作銀制食器以及銀制手工藝品的工作坊。幸好赫蘿對珠寶飾品完全不感興趣,羅倫斯才能夠安心地參觀。倘若赫蘿對珠寶飾品有著如對食物般的執著心,說不定羅倫斯早就破產了。 「不過……這做工真的是非常好……」 羅倫斯忍不住喃喃說道。羅倫斯在凱爾貝委託了弗蘭繪制通往約伊茲的地圖,雖然這位弗蘭的銀制手工藝品十分精細,但在這裡看到的商品也不落人後。 羅倫斯心想詢問價格後如果夠便宜,這裡淨是一些有足夠價值拿來采買的商品。 是多虧了從礦山運來豐富的礦產,這裡才能夠做出這麼多高質量的手工藝品嗎?可是,手工藝品界相當嚴厲看待師徒倫理,再加上應該會有很多技術不外流才對。弗蘭之所以能夠得到特定領主們的青睞,也是因為擁有他人難以取代的技術,或許這裡就是因為有很多像弗蘭這樣的銀制手工藝品工匠吧。 不過,就算靠著金錢的力量把工匠們挖角過來,難道不會與其他城鎮的工匠公會起沖突嗎?還是說,德堡商行不是只會利用金錢力量的笨蛋,他們也懂得做一些心思細膩的拉鋸戰呢? 羅倫斯胡思亂想一會兒後,回過神來。 他告訴自己,必須想辦法讓注意力不要老是集中到生意上面。 幸好赫蘿正在眺望加上鳥類或狐狸裝飾圖樣、看似儀式專用的長劍劍柄,所以沒察覺到羅倫斯的舉動。羅倫斯若無其事地探頭看向赫蘿手邊,然後試著詢問說:「你想買嗎?」赫蘿一副不感興趣的模樣搖了搖頭,然後挺起身子。 在那之後,兩人繼續在工匠街上逛著,但羅倫斯的思緒總會一個不小心就跑到與赫蘿無關的事情上面去。畢竟能夠看見工匠街如此充滿活力,實在太難得了。 在這個時代,無論哪一個城鎮,工匠的人數都是供過於求。想要以最快的方法保護城鎮的工匠,通常會採用關稅或進口限制的手段。然而,如果大家都這麼做,彼此都會陷入做了太多商品 而找不到買家的狀況。這也是公會會長們長年來的頭痛問題之一。 到最後,公會不得不限制工作坊的數量,而好不容易熬過辛苦徒弟時期的工匠們,會引發一場師傅身份爭奪戰。雖然多數人會以修行為由,成為旅行工匠踏上旅途,但事實上是為了減少競爭人數。這些人旅行回來後,也不保證能夠成為師傅。不過,如果說與死去師傅的未亡人結婚,是百分之百能夠得到師傅寶座的方法,那麼還活得好好的師傅,可能就必須隨時注意食物安全或背後的聲響了。 工匠街多是乍看下充滿了活力,內在卻是冷酷又無情。與之相較,雷斯可的工匠街可說是表裡如一地有活力。 或許是景氣真的很好吧。但是,就算景氣好,也該有個限度吧?羅倫斯一邊這麼想著,一邊走著時,看見了看似工匠公會的建築物。 羅倫斯與赫蘿一起在建築物前停下了腳步。然後,羅倫斯看了身旁的赫蘿一眼,再把視線拉回建築物——羅倫斯無法相信自己眼前所見。 眼前的石板上刻著雷斯可的信條,顯示就算刻在石頭上,也不擔心要修改的堅決意志。 其內容是——「想成為本城鎮之工匠,無任何條件規定。工匠須各自靠技藝設立工作坊,並勤於工作。雷斯可歡迎每位優秀工匠。所有人民均保有自由。」 羅倫斯驚訝得發愣時,與一名路過的裁縫女工四目相交。 對方露出微笑詢問:「您是旅人?」 女子已不是會讓赫蘿想太多的年紀,其頭上戴著為了方便插針的獨特頭巾,頭巾底下的臉和身體都胖嘟嘟得像面包一樣。 「剛開始我也是無法相信。不過,這是真的。」 女子一邊這麼說,一邊表現出真的很幸福的模樣,並且顯得驕傲地微笑著。 女子胸前抱著想必是接下來准備開始縫制的衣料,其模樣充滿了喜悅,也充滿了希望。 在這裡,或許真的能夠得到喜悅和希望。 羅倫斯因為這句話的含意而緊張地屏息凝視時,女子打了聲招呼後,慢慢走去。 雖然機率真的很低,但羅倫斯時而聽過有的城鎮沒有訂定規定。像是初建立不久的城鎮,因為負責訂定規定的公會本身都還沒有成立,所以沒有規定。 不過,這是羅倫斯第一次親眼看見沒有訂定規定的城鎮。 在這層涵義上,雷斯可真的是處於超乎想像的狀況。沒有訂定規定的城鎮,等於是能夠媲美免稅城鎮的天堂。羅倫斯甚至只要動動幾秒鐘腦筋,就能夠想出好幾個想要告知這消息的友人。當然了,其中也包括了牧羊女諾兒菈。諾兒菈一直很想成為裁縫師。如果來到雷斯可,一定能夠實現其夢想。諾兒菈目前靠著羅恩商業公會的門路在旅行,只要寄信出去,她應該收得到才對。 羅倫斯這麼想著時,赫蘿忽然嘆了口氣。 對赫蘿來說,有關工匠的話題根本提不起興致,更不用說是牧羊女諾兒菈的話題了。 如果沒有讓赫蘿覺得樂在其中,就失去了帶赫蘿來這裡的意義,於是羅倫斯慌張地露出笑容試圖挽救,並牽起赫蘿的手說了句:「走吧。」 繼續往前走後,正如方才看見裁縫女工在路上走動一樣,可看見淨是裁縫師或鞋匠的工作坊櫛比鱗次。與發出敲敲打打的吵鬧聲、必須靠勞力工作的工作坊相對抗地,專門剪貼皮革或縫制布料的安靜地區則是唱著歌。 不過,他們不是像小丑或樂師那樣,唱著愉悅他人的歌曲。相反地,他們是為了在他人面前表現自己對工作的熱情而唱。 或許是這樣的緣故吧—— 踏入這塊區域後,赫蘿緩緩放鬆了肩膀的力量。 情感是會傳染的。 光是看見大家都很開心的樣子,就足以讓人打起精神。 不過,赫蘿保持浮現淡淡笑意的表情,並且輕輕嘆了口氣。 在這裡,大家是做著相同工作、唱著相同歌曲、住在相同城鎮的同伴。諾兒菈所追求的,肯定也是這樣的一體感。 然而,赫蘿擁有的「大家」已在時光河流之中散去。好不容易得到了一條微弱的線索,卻只是找到了一小片碎片而已。 羅倫斯想了很多話語想說,但全部吞了回去。取而代之地,羅倫斯拿了很多頭巾或披風之類的城鎮女孩風格服裝讓赫蘿試穿,也試戴了新的圍巾和手套。赫蘿似乎也不討厭其中幾樣商品,但一次也沒有討著要買這些商品。 赫蘿平常也只會梳理尾巴,或許她原本就對這些東西不感興趣也說不定。 羅倫斯一下子就用盡法寶,無計可施了。 如果是要吸引商人的注意,羅倫斯知道無數方法,但對於如何吸引女性的注意,羅倫斯頂多知道利用食物而已。這讓羅倫斯不禁怨恨起自己的沒用。 不懂如何吸引女性也就算了,沒想到工匠街區域意外地大,赫蘿甚至顯得有些疲累。 或許知道羅倫斯是出自好意,而帶赫蘿出來走動,所以赫蘿當然沒有抱怨。不過,這反而讓羅倫斯倍感壓力。 勉強把赫蘿帶出房間果然是錯誤的決定。至少也應該選擇在廣場上悠哉坐著,會讓赫蘿覺得愉快一些。這樣的思緒不斷閃過羅倫斯腦中。 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以商人的角度來思考的話,如果有時間後悔,應該利用時間設法改善現狀。羅倫斯一邊留意身旁的赫蘿反應,一邊轉動視線尋找有沒有能夠坐下來的地方。 然而,工匠街附近明明應該找得到很多小規模的酒吧或餐廳,偏偏要找的時候卻怎麼都找不到。羅倫斯告訴自己必須想辦法快點找到地方休息,免得赫蘿更加不開心。 就在羅倫斯開始感到焦躁時—— 兩人已到了工匠街盡頭,並走出開始出現商店或住家的街道。 街道上依舊人潮擁擠,但一片活力中出現一處空洞。 羅倫斯與赫蘿彷彿被夾在人群縫隙間似的,佇立不動。 該處是一棟無人建築物,感覺不到有人們的動靜。 話雖這麼說,建築物並沒有荒廢不堪,甚至打掃得很乾淨。建築物側邊有塊朴實的卸貨場,其寬度不寬卻頗具深度。建築物的正門一邊敞開著,門後可看見桌子或架子等設備。 建築物有四層樓高,房間數量也不算少。感覺像是一棟只要把商品搬進去,就能夠隨時開店做生意的商行建築物。所謂的無人建築物,並非完全沒有人類的動靜,而是感覺不到有人長住在這裡,聞不到他人氣味的意思。 如果換一個形容方式,無人建築物也像是等待著主人坐下的寶座。 這並非羅倫斯多心。 在這座容易吸引羅倫斯目光的城鎮裡,羅倫斯不禁完全忘了赫蘿的存在而停下腳步。羅倫斯之所以會有這般反應,是因為看見沒打開的另一邊門上貼了一張紙,紙上這麼寫著: 「一千兩百枚崔尼銀幣起,可議價。邦茲商行。」 晴空萬裡下,燦爛陽光灑落整座城鎮,使得每樣東西看起來都閃閃發光。在這個瞬間,羅倫斯眼裡只看見紙上文字。店面出售中——而且是在這座充滿活力、沒有規定的自由城鎮。 羅倫斯感覺到時間和心跳也隨著腳步停止不動,而這樣的感覺一點也不誇張。 就連體內的血液也停止了流動。 所以,羅倫斯回過神來時,完全不知道已經過了多久的時間。 羅倫斯有種突然被丟在人群之中的感覺,喧鬧聲一股腦兒沖進耳中。 然後,羅倫斯察覺到自己左手沒有握住任何東西。在那瞬間,羅倫斯覺得像是吞下了冰塊似的心寒。 「赫……」 羅倫斯還沒叫出第二個字,就閉上了嘴巴。他看見赫蘿正向旁邊的攤販買淋上蜂蜜的油炸面包。羅倫斯立刻在腰際上摸索,但荷包已經不見了。為了防止荷包被偷,羅倫斯明明用繩子把荷包纏得很緊,沒想到自己連繩子被解開都沒發現。 赫蘿面無表情,讓人甚至看不出她有沒有生氣。她一邊咬著面包,一邊慢慢走近羅倫斯。 就是把荷包還給羅倫斯時,赫蘿也是沉默不語。 「你聽我說喔?」 羅倫斯拼了命讓空轉的腦袋恢復正常,並心想「說什麼都好,總之就是趕快開口解釋」而張開了嘴巴。 這時,赫蘿把手上的油炸面包塞進羅倫斯口中。 「唔!唔?」 赫蘿保持把面包塞進羅倫斯口中的姿勢,一直注視著羅倫斯。 兩人形成的奇妙畫面讓在路上忙碌穿梭的城鎮居民們,也顯得有些好奇。 赫蘿保持這個姿勢好一會兒後,松開了抓住面包的手。 赫蘿主動松開食物的舉動讓羅倫斯感到意外,鬆手後直接把手掌心反轉過來給羅倫斯看的舉動,也讓羅倫斯搞不清楚狀況。 「咱要再買一個回來。」 羅倫斯腦中沒有一絲覺得太浪費之類的想法。羅倫斯幾乎無意識地把零錢遞給赫蘿後,一直用眼神追著赫蘿走向攤販的背影。攤販老闆瞥了羅倫斯一眼後,一邊不知道聽到赫蘿說什麼而大笑,一邊在面包上淋大量蜂蜜。 赫蘿依舊面無表情地走回來。 然後,站到了羅倫斯身邊。 「到最後,還是覺得這感覺最好。」 「咦?」 羅倫斯反問道,但赫蘿依舊面向出售中的無人商店。 羅倫斯心想,赫蘿應該是指面包吧。 羅倫斯為了替赫蘿著想而帶赫蘿外出,並從廣場到工匠街四處走動,但說來說去,還是甜食最能夠討赫蘿歡心。 羅倫斯依舊興奮過頭的腦袋裡浮現這般想法時,被赫蘿踩了一腳。 赫蘿踩住羅倫斯的腳不停左右轉動。 羅倫斯帶著赫蘿到處團團轉,最後還因為太在意城鎮各種狀況,而疏忽了照顧。更何況羅倫斯原本明明是為了讓赫蘿散散心,才勉強把赫蘿帶出來,現在卻因為看店面看得入迷,而忘我到與性命一樣重要的荷包被拿走也完全沒發覺,甚至也忘了赫蘿的存在。 赫蘿會生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羅倫斯連道歉都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方才在敲打金屬的地方,汝也忘了咱的存在,不是嗎?」 原來赫蘿方才也察覺到了。 羅倫斯不禁往後縮起身子。 「汝一來到街上,簡直就像個小孩子一樣。那是什麼?這是什麼?這個好不好?那個又是什麼?一直問個不停。」 剛油炸好的面包拿在手上甚至有些燙手,遇熱而融化的蜂蜜慢慢滲入面包裡。如果在平常,赫蘿肯定會立刻大口咬下面包,這次卻幾乎沒吃到幾口。 可見赫蘿有多麼地生氣。 羅倫斯找不到話語反駁。 他甚至覺得道歉,只會讓自己蠢上加蠢。 羅倫斯只能夠像一隻挨罵的小狗一樣,安靜等待赫蘿的怒氣散去。 然而,說完這些話後,赫蘿就停止踩羅倫斯的腳。 然後,遲疑了一會兒後,赫蘿牽起羅倫斯的手。 赫蘿難得會這樣——像在忍受難為情,又有些躊躇的模樣牽起羅倫斯的手。 「到最後,還是覺得這感覺最好。」 「……?」 羅倫斯俯視著赫蘿。 赫蘿大口咬下了油炸面包。 並且一副顯得不悅且充滿恨意的模樣。 「汝還要咱說得多明白?」 又被赫蘿踩了一腳後,羅倫斯面向了前方。 不過,這次赫蘿沒有松開手,而且臉頰微微泛紅。羅倫斯知道赫蘿絕非因為天氣太冷而臉頰泛紅。 赫蘿一口咬下了半個面包。或許是面包太熱,赫蘿抽了一下鼻子。 「汝真的像一隻笨狗一樣,露出了很開心的樣子吶。」 赫蘿誇張地嘆口氣,吐出白色氣息後,再抽了一下鼻子。雖然赫蘿不願意看向羅倫斯,但羅倫斯清楚知道赫蘿是勉強自己不這麼做。 然後,赫蘿就這麼陷入了沉默。在赫蘿的側臉上,羅倫斯看見比蜂蜜面包更甜美的東西。 赫蘿追著故鄉同伴的名字來到這裡後,沒能夠見到同伴卻接到同伴留下的做作留言。這想必是非常令人悲傷的事情,只有赫蘿本人知道的各種回憶想必也在她腦中來來去去。 對於這個事實,羅倫斯根本幫不了什麼忙。 與赫蘿記憶中的繆裡相比,如果說羅倫斯有勝出之處,就只有羅倫斯現在還活在世上,能夠對事物感興趣、朝向目標前進而已。 當然了,就算再便宜,此刻羅倫斯也不可能立刻買下店面。羅倫斯目前還不瞭解雷斯可這個城鎮,更重要的一點是,雷斯可是在德堡商行保護下的城鎮。看見充滿活力的雷斯可後,羅倫斯其實為這件事實感到遺憾不已。 不過,羅倫斯現在應該說的,不是如此現實面的話題。哪怕是幻想也好,此刻應該說一些會讓人懷抱希望的話語。 羅倫斯面向前方,然後看著店面並重新牽起赫蘿的手。 羅倫斯說出了這般話語: 「抱歉,我們回旅館好嗎?」 赫蘿抬高視線看向羅倫斯。 「我好久沒有畫商店的構圖了。」 赫蘿有些不自然地揚起嘴角。不過,羅倫斯知道自己說對了。 羅倫斯這麼想著時,赫蘿的眼角就像揉入油脂的柔軟面團一樣,輕柔地往下垂。 「汝不是想買下這家店嗎?」 赫蘿這麼提起後,羅倫斯就不得不談無聊的現實話題。羅倫斯相信赫蘿也不可能贊成他在雷斯可開店。 羅倫斯耐住性子,並慎選話語說: 「畢竟可能因為買了便宜貨而虧錢,還是應該先讓心情沉澱一下。」 因為羅倫斯不完全是在說謊,所以赫蘿兜帽底下的耳朵微微顫動一陣後,露出不太自然的表情說: 「但願汝別因為沒買到東西,最後後悔地說『那葡萄肯定酸溜溜』之類的話才好吶。」 「放心。你不是最清楚我有多麼容易誤解事情嗎?」 赫蘿有些驚訝地睜大眼睛,隨即揚起嘴角,露出壞心眼的笑容。 看見赫蘿這般笑容,羅倫斯險些又做出在雷諾斯小巷子犯過的錯。 不過,人類是會累積經驗而成長的生物。 羅倫斯發現還有赫蘿買來的面包,所以大口咬下面包。 面包的味道應該跟嘴唇一樣才對。 羅倫斯這麼想著。或許是識破了羅倫斯的想法,赫蘿一邊嘆息,一邊催促羅倫斯走回去。 「汝真是大笨驢一隻。」 然後,赫蘿當然沒忘記加上這句老話。 已經記不清畫過商店構圖幾次了。 就連在赫蘿面前,這也不是第一次畫圖。 不過,兩人一起畫圖倒是頭一遭。 一起畫圖這件事情本身就讓人感到開心,而更開心的事情是,赫蘿的精神好多了。 「咱覺得這樣會採光不足。」 無論是房間數量、家具配置或窗戶大小,赫蘿都表示了意見。 羅倫斯本以為赫蘿是在勉強自己,但後來看見赫蘿一下子說這樣看起來比較有氣勢,一下子又說那樣看起來蠢極了,愛說什麼就說什麼的表現,羅倫斯心想或許赫蘿本來就喜歡管這種事。 羅倫斯腦中也忽然閃過「或許狼屬於築巢動物」的想法。 「採光最充足的這個地方……嗯,要放咱的床鋪。」 採光最充足的二樓房間,通常是商行主人的起居室。把思緒拉回現實世界後,羅倫斯忍不住皺起了鼻頭。 當然了,現在談論的一切都只是幻想。 不過,畫在紙上的建築物隔間或結構是針對方才看見的店面所畫,也就是針對實際存在的建築物畫出來的構圖。所以羅倫斯還是忍不住認真起來。 「那裡照理說,應該是主人的房間……」 聽到羅倫斯像在自言自語似地抱怨,赫蘿一副沒聽見的模樣,又添了幾筆。 雖說是幻想,但也不能太寵赫蘿,免得真有那麼一天時會很頭痛。 羅倫斯完全忘了自己原來要讓赫蘿打起精神來,而這麼想著時,狡猾的赫蘿這麼說: 「汝的商店沒有咱的房間嗎?」 「唔……」 赫蘿露出天真的笑容,彷彿在說「不可能沒有吧?」似的。 聽到赫蘿這麼詢問,羅倫斯根本找不到話語回答。 也讓羅倫斯忍不住想要說出幾句氣話。 這時,赫蘿看似愉快地用纖細手指,輕輕抵住了羅倫斯的嘴唇說: 「汝要是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咱的辛勞就都白費了。」 羅倫斯不知道赫蘿開玩笑的程度有多深,認真的程度又有多深。 就算說比起已成為過去的繆裡,當然是活在現在的羅倫斯比較好,繆裡佔據赫蘿內心的時間也遠遠超過羅倫斯。 赫蘿是在勉強自己打起精神。 赫蘿是在說服自己「無論什麼樣的笑臉,終會化為真實笑臉」,而勉強自己展露笑臉。 羅倫斯直直注視著赫蘿的眼睛,並且點了點頭。 點了點頭後,羅倫斯提筆在二樓的寢室位置畫圖。 「啊!」 羅倫斯沒有理會赫蘿的驚訝反應,而這麼說: 「一個人獨自煩惱商行的未來,不如兩個人來煩惱比較好。」 雖然覺得自己說出令人惡心的台詞,但羅倫斯在該寢室角落畫上了小書桌。 赫蘿用鼻子發出一聲笑聲。 在這之後,兩人為了幻想出來的商店,決定了各種家具的配置,以及買賣品項。每一項決定都彷彿伸手可及一般那麼真實,同時又有一種難以置信的牧歌情懷。 赫蘿時而開心地笑,時而生氣地與羅倫斯爭論。 不過,等到大致上的構圖漸漸成形後,赫蘿也逐漸不再插嘴,很多時候只是看似愉快地沉默望著圖畫。 赫蘿的表情十分安穩,彷彿已身在這家理想商店裡,享受著春天的午後時光一般。 不久後,這般安穩表情開始浮現睡意,赫蘿也打起瞌睡來。 羅倫斯當然不會粗魯地叫醒赫蘿,而赫蘿也沒有要上床睡覺的意思。 所以,就在時而醒來便擦拭嘴角的赫蘿陪伴下,羅倫斯一邊取笑赫蘿,一邊畫圖。 不過,羅倫斯不久後忽然察覺到了一件事情。 他發現赫蘿每次打著瞌睡而快要掉進夢鄉,最後醒來時,臉上總是浮現不安的表情。一開始羅倫斯以為那是赫蘿因為睡得不夠沉穩而感到不愉快,才會露出這般表情,但後來漸漸發現似乎不是這麼回事。赫蘿醒來發現羅倫斯的存在後,會像在確認是不是夢境似的模樣,一直注視著羅倫斯好一會兒時間,最後才放鬆肩膀的力量,又開始打起瞌睡來。 當羅倫斯察覺到赫蘿的舉動是在確認他還存不存在時,也無法繼續動筆畫商店構圖了。 對活了好幾百年的赫蘿來說,與羅倫斯共度的時光想必只是短暫一剎那。那正是短暫得只是打個盹兒,時間便已消逝。 更何況,赫蘿才與深信絕對會再見面的故鄉同伴,做了永遠的道別。 以赫蘿的角度來看,肯定會希望能夠少睡一些時間是一些。 在赫蘿面前,羅倫斯曾經表示過幾次自己沒有時間。也說過幾次他必須回到行商之旅,所以沒辦法與赫蘿一直旅行下去的話語。 不過,真正沒有時間的人是赫蘿。 因為赫蘿必須在漫長無盡頭的歲月裡生活,未來想必也必須度過漫長時光,在未來想必會發生的無數事件中,與羅倫斯度過的時光或事件只會佔據一個小小角落。 就算把再貴重的物品放在倉庫裡,倘若倉庫裡放的物品愈來愈多,總有一天也會找不到那樣寶物。 正因為如此,才會希望能夠讓時間拉長一些是一些,在這般想法下,赫蘿能夠與羅倫斯同處的時間實在太短暫了。 羅倫斯終於忍不住放下筆,然後觸碰就在身旁有規律地輕輕發出呼吸聲的赫蘿瀏海。赫蘿有些嫌煩的模樣皺起眉頭,並動了動耳朵,但沒有要張開眼睛的意思。 看著赫蘿的睡容,羅倫斯感到痛苦萬分。那感覺就彷彿被人緊緊揪住胸口一樣。 羅倫斯兩人是為了確認繆裡傭兵團,以及暗中觀察德堡商行的企圖,而來到雷斯可。 沒錯,「暗中觀察」這個說法非常正確,兩人絕對沒有想要阻止或操控德堡商行的念頭。 可能的話,羅倫斯當然希望像故事裡的英雄一樣大展雄風,但事實上那是不可能的事情。羅倫斯是一個旅行商人,而赫蘿雖說能夠橫掃千軍,但對方是備有上萬軍力的礦物商。 而且,身為作戰專家的繆裡傭兵團團長,也害怕見到羅倫斯兩人與德堡商行引起紛爭。如果以正常的腦袋來思考,對德堡商行做出反抗,根本是愚蠢至極的行為。 羅倫斯答應過赫蘿會在其能力所及范圍內協助赫蘿。而且,就算約伊茲將遭到侵略,赫蘿肯定也不希望再看見羅倫斯做出賭命抵抗的舉動。雖然沒有明確做過確認,但羅倫斯猜想赫蘿自身應該也不會為了約伊茲而戰斗。赫蘿或許會做一些努力或協助,但應該不會戰斗。 赫蘿的真實模樣明明是一隻巨狼,卻總是躲在如此嬌小的身軀裡,與羅倫斯這般市井旅行商人在廣大世界的小角落旅行。看見這樣的赫蘿,羅倫斯時而會感到心疼。看在羅倫斯眼裡,赫蘿彷彿拚命要讓自己去配合這個世界。 而且,赫蘿在尋找故鄉途中,追著過去同伴的軌跡來到這裡。這絕對不是一件正面樂觀的事情,而赫蘿總是必須面對無能為力去改變的結果。 赫蘿在鄉下麥田裡待了好幾百年,但現在總算跟上了時代腳步;或許可以用這樣的說法來解讀赫蘿現在的處境,但世上會有如此大的變化,並非赫蘿所造成。 羅倫斯再次撫摸赫蘿的瀏海,並陷入思考。 接下來,我們要在雷斯可做什麼?到處探聽德堡商行有何企圖,然後在發現其企圖規模之大後,舉高雙手投降嗎?還是在得知德堡商行只是在慾望驅使下,擬出思想簡單得令人難以置信的賺錢計劃後,因憤怒而發抖呢? 無論是前者或後者,都不是什麼好事。 在一片積雪的溫菲爾王國修道院裡,赫蘿一邊踢踏朝陽下閃閃發亮的白雪,一邊說過這樣的話—— ——這次有機會參與。至少有機會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羅倫斯兩人能夠做到的程度,頂多如此而已。 羅倫斯忍不住怨恨起自己不是英雄故事裡的主角。對羅倫斯來說,赫蘿明明有著無法用言語形容的重要性,卻不能為赫蘿做任何事情,這讓羅倫斯覺得甚至失去活著的意義。 赫蘿的睡容看起來也像是哭累了而睡著。 要怎麼做才能夠讓這般面容化為笑臉呢? 就算是因為傻眼而笑也好,苦笑也行。 不過,可以的話,羅倫斯希望那笑臉是對未來抱有希望的笑臉。 羅倫斯希望赫蘿不是坐在暖爐前回想起往事後,為了掩飾悲痛舊傷而露出笑臉,而是在萬裡晴空下,一邊因為刺眼陽光而不停眨眼,一邊不知道即將要迎接什麼樣的一天而露出滿懷期待的笑臉。 羅倫斯思考了自己能夠做些什麼後,發現幾乎沒有什麼選擇。 而且,羅倫斯中午才剛被赫蘿取笑過。 既然如此,為了看見那笑臉,羅倫斯只能夠投入全力。 看見赫蘿終究還是完全沉沉睡去,羅倫斯將她從書桌前拉開,然後抱上床睡覺。羅倫斯照著離開旅館時為赫蘿穿衣服的相反順序脫去衣物,好讓赫蘿睡得舒服一些。赫蘿毫無防備,身體就像貓咪一樣溫暖又柔軟。雖然難免會有一股邪念忽然從心中湧起,但羅倫斯勉強抑制住了。 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有另一件事情,讓羅倫斯的心情更加興奮。 輕輕撫摸一下赫蘿的睡容後,羅倫斯披上外套准備走出房間。正要離開之際,羅倫斯忽然停下腳步,並拿起書桌上的圖畫。確認墨水已經幹了後,羅倫斯把圖畫放在赫蘿的枕頭邊。或許是覺得墨水味道嗆鼻,赫蘿發出「呼咕」的一聲怪聲,聽起來有趣極了。 羅倫斯離開房間,在走廊上走著。 然後,羅倫斯沒有下樓,而是上了樓。 羅倫斯兩人從街上回來時在旅館裡與對方擦身而過後,就沒聽到什麼腳步聲,所以對方應該還在房間裡才對。 羅倫斯在沒能夠完全掩飾住緊張情緒之下,咳了一聲後,敲了敲房門。 房門打開後,一名銀色頭發和胡須修剪得十分整齊的壯漢出現在門後。 他是繆裡傭兵團的參謀官。 第十五卷 太陽之金幣 上 第三幕 參謀官表示其名為馬克斯‧摩吉。 對方主動要求握手後,羅倫斯發現對方的手握起來十分奇特。 坐上椅子、看見堆高在四周的紙張和羊皮紙束後,羅倫斯察覺到那是因為寫字長出的筆繭和練劍長出的繭混在一起,才會有這般奇特的觸感。 「您想瞭解城鎮的狀況?」 看見羅倫斯來訪,原本訝異地不停眨著眼睛的摩吉,如小動物般轉動大眼睛問道。 雖然魯華似乎沒有向摩吉說明羅倫斯兩人的真實身份,但是感覺上比較像是當他已經心知肚明,而非刻意不點破。 就算事實不是如此,魯華似乎也下達了「將這兩人奉為上賓」的嚴格命令,所以盡管手邊有事情要忙,摩吉還是放下工作與他見面。 「是的。早上到街上稍微逛了一下後,我從商人的角度來看,看到許多非常感興趣的事。」 尤其是那面寫著工匠不受任何規定限制的石板。 正因為任何地方都有訂下規定,人類才能夠站在比動物優勢的立場。 羅倫斯曾在一座城鎮聽過這句話,這是一位以偉大戰略家之姿名震四方的領主留下的話語。 羅倫斯因行商而固定拜訪的城鎮,都會訂定規定來限制工匠;這是多方思索後做出的決定,絕對不是因為討厭工匠等膚淺的理由。 「嗯……您說得是,這個城鎮確實有一些與其他城鎮不同的地方。」 摩吉一看就是個經驗老道、個性粗暴的壯漢;聽到這樣的年長壯漢對自己說話畢恭畢敬,讓羅倫斯覺得很不自在。如果形容這是對待貴賓之道或許中聽,但小夥子們的態度就像把羅倫斯兩人當成國王在對待。 原來如此,難怪赫蘿會不喜歡被人看待成神明。 「我在工匠街上看見一塊石板,上面刻著『雷斯可不訂定規定限制工匠』等字句。」 聽到羅倫斯這麼說,摩吉在堆了各式各樣物品的書桌另一端瞪大了眼睛。 然後,就像勉強扭曲岩石般,摩吉扭曲其充滿威嚴的表情,在臉上堆出笑容說: 「原來如此,所以兩位才會站在出售中的店面門口不動啊。」 羅倫斯心想,可能是被哪名團員撞見那場面了。 雖然臉頰不禁有些泛紅,但羅倫斯正是前來詢問這件事情,所以沒什麼好怕的。 在羅倫斯能力所及的范圍內,並且能夠讓赫蘿開心的事情,就只剩下這一件而已。 如果只集中於調查德堡商行的動向,最後會變成只是在確認自己的不安。不過,如果不這麼做,而換成為了確認羅倫斯能否在雷斯可擁有商店做調查的話,意義就會大大不同。 而且,如果真的沒有與德堡商行對抗的打算,也不需要對約伊茲做些什麼的話,說不定羅倫斯真的會在恍惚之間成為雷斯可的城鎮商人。 既然要做,當然應該朝向好的方向去做。 「正是如此。我會在這裡借用您寶貴的時間,也是為了詢問這件事情。」 「也就是說,您想要問我來自異地的商人如果想在雷斯可開店,是否也不須遵守任何規定,是嗎?」 羅倫斯緊張地嚥下口水,並點了點頭說: 「是的。」 羅倫斯之所以想要趁著赫蘿睡著時前來詢問,就是因為不想讓赫蘿看見他如此緊張的模樣。 羅倫斯當然會想在赫蘿面前表現得帥氣些。 「更何況,此地沒有我隸屬的公會洋行。不僅如此,公會的高層幹部甚至提醒過我不要與雷斯可扯上關系。可是,如果反過來說……」 「這會是捷足先登的好機會——您是這個意思吧?」 站在統率傭兵團立場的人,果然思考方式也與商人沒什麼兩樣。 比起必須在人際關系束縛之中生活的城鎮商人,其想法搞不好與羅倫斯更接近。 「就我在雷斯可停留一陣子的經驗來說,應該完全沒有規定這方面的問題。」 摩吉單刀直入地這麼說。 「而且,憑羅倫斯大人的觀察力,看見城鎮的模樣後,應該察覺到了吧?」 聽到摩吉稱呼「羅倫斯大人」,羅倫斯忍不住想要露出苦笑,但羅倫斯知道摩吉這些傭兵是非常在意彼此地位的一群人,他們在意的程度更勝商人,如果羅倫斯因為對方恭敬的態度而發笑,那會是非常失禮的表現。 羅倫斯表情嚴肅地開口: 「的確,我也在想應該是那麼回事。這裡的工匠街與南方城鎮的感覺十分相像,而且這家旅館負責看管馬廄的小夥子,也不是這一帶出生的人吧?」 「一點也沒錯。這裡是移民城鎮。」 活在戰爭世界裡的傭兵們,想必協助過無數次殖民行動,也看過無數次殖民現場。 「不過,這個城鎮成立的歷史不長,更沒有經過大肆宣傳。我想可能是不想與鄰近地區的領主、城鎮和人民起沖突吧。這裡就連距離德堡商行的礦山這個經濟來源,都還有一些路程。」 羅倫斯也察覺到了這件事情。羅倫斯原本以為如果是直接管轄礦山的商行,該礦山出入口肯定會有城鎮,也肯定會有以礦工為對象的生意。 「聽說這批殖民,是在越過普羅尼亞繼續前進,再往南方走上漫長的路程後,在南方大帝國附近的城鎮召來的。多數人都是經過海路、從西方海岸線來到這裡。聽說您是從雷諾斯來到這裡,想必幾乎收集不到關於雷斯可的情報吧?」 聽到摩吉的詢問後,羅倫斯點了點頭說: 「雷諾斯的城鎮商人幾乎都不知道雷斯可的情報。」 「據說雷斯可這個地方,原本是德堡商行為了讓商行的人有地方生活而建蓋的城鎮。不過,即使現在已發展成這般充滿活力的城鎮,德堡商行還是表現出想把雷斯可悄悄藏起來似的態度,並且極力避免突顯雷斯可的存在。」 德堡商行直接管轄大礦山地帶,其掌控的城鎮又發展得繁華熱鬧,也難怪會想藏起雷斯可。如果一個旅行商人旅途中在身上戴了一大堆珠寶,又一身高雅裝扮的話,想必還沒遭到狼襲擊,就已經先遭到人類襲擊了。 「畢竟德堡商行會有如今的地位和財富,其實不是一蹴可幾的。他們閃躲過無數權力人士的強奪,一路來不停反復結盟,以牽制週遭的敵人。因為德堡商行是一家以這種危險方式發展過來的商行,所以聽說他們的成員之中,也有很多在自己國家失去地位、或已經失去一切、不然就是只能夠在這裡重新來過的人。」 摩吉說到這裡停頓下來,他合起粗大的手掌,露出了溫柔的表情說:「也就是說……」 以世俗眼光來看,傭兵團總是被看成龍蛇雜處的地痞匪類,而對於一個傭兵的管理者來說,德堡商行或許十分具有親切感。 「也就是說,一路受傷過來的人,也懂得如何溫柔對待他人。這樣形容德堡商行或許太過誇張,但我的意思是說,他們想要甩開過往的習性和錯誤觀念。比起強勢地去控制人們,德堡商行似乎相信藉由自由之名讓人們聚集過來,才能夠讓一切順利運作。他們計劃對北方地區做的事情……團長應該告訴過您這事情了吧?」 羅倫斯回想起昨天的對話。 魯華說過德堡商行可能認為正因為大家各有想法,才能夠利用各有想法這點,來征服一直無法順利支配的士地。 「事情如果能夠順利運作,會是一件好事,而且以現狀來說,似乎也運作得很好。更重要的一點是,雷斯可的工匠質量之高,是可以掛保證的。」 摩吉保持坐在書桌前方的姿勢,扭轉身子握住放在牆邊的劍柄。 隨著「鏗鏘」一聲傳來,同時從劍鞘拔出一把微微發出藍光的好劍。 「不只是南方,在這年頭,光靠手藝是無法在世上生存下去的。只要撒下自由當作誘餌,就會有一大堆手藝好得令人難以置信的工匠聚集過來。所以,我認為雷斯可……」 說著,摩吉撒手,長劍隨即收進劍鞘之中。 雖然摩吉的職務是參謀官,但絕非只是空有頭腦的人物。 羅倫斯深覺自己太過稚嫩而感到極度羞愧。 「未來應該會有令人難以置信的發展。」 若打聽到有新興的城鎮,羅倫斯這些旅行商人就會前往拜訪,所以嚴格說起來,旅行商人算是到處遊走、目光較廣的一群。 然而,傭兵們是在正常人絕對不敢靠近的戰爭之中,在世界各地打滾。他們肯定親眼見識過無數即將遭到火燒的城鎮長什麼樣子,而浴火重生的城鎮又是什麼模樣。 而且,以傭兵的個性而言,他們怎麼看都不像會輕率說出樂觀話語。 這般個性的摩吉給了雷斯可「應該會有令人難以置信的發展」的評價。 甩開過去以及習性,在自由之名下求發展的城鎮。 這如果真是事實,當多數人得知這個城鎮的存在後,想必都會有一個想法。 那就是——原來神明沒有舍棄我們。 「所以,羅倫斯大人,我認為您計劃在這裡開店的想法完全正確。當初我們是因為聽到危險話題而被吸引到了這裡,但實際來到這裡後,卻發現是這般模樣。老實說,我不認為德堡商行會引發戰爭。」 如果德堡商行真的不打算引發戰爭,對羅倫斯兩人而言,雷斯可等於是一座天堂。 一個比較新,也沒有太多束縛的城鎮,不僅對於以旅行度日的羅倫斯來說是個好去處,對赫蘿也是一個比較方便的地方。 羅倫斯並沒有放棄天真的想法。 如同在凱爾貝向經營畫商生意的羊化身——攸葛詢問到的方法,世上還是有能夠讓赫蘿這般存在混在人類世界裡生活的方法。與煉金術師生活在一起的鳥化身狄安娜,還有扮成牧羊人、在溫菲爾王國創造出羊只第二故鄉的哈斯金斯,也混在人類世界裡生活著。 既然已經有這麼多例子存在,羅倫斯兩人一定也能夠融入其中。 在這世上打滾一段時間後,總容易抱有一種「莫大幸運一定不會降臨在自己身上」的想法,而這樣的想法絕非錯誤。盡管如此,既然有多數前例存在,抱著自己也能夠成為其中一個例子的期待,想必也絕非天真妄想。 羅倫斯嚥下口水,好讓自己冷靜下來。 摩吉臉上掛著穩重的笑容。 他的眼神像注視著志願加入傭兵團的年輕人。 摩吉的態度讓羅倫斯內心產生一種喜悅、難為情以及懊惱情緒交雜在一起的復雜情感。 所以,為了至少做出一些抵抗,羅倫斯這麼說: 「不過,我聽說在戰爭結束的那一刻,才是獲勝的最佳良機。」 摩吉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說: 「您的年輕鬥志真令人羨慕。」 羅倫斯一邊笑笑,一邊打從心底暗自慶幸沒有帶赫蘿一起來。 赫蘿醒來,卻發現羅倫斯不在身旁—— 羅倫斯沒有讓這種事情發生。 因為過了中午時間,赫蘿還是沒有醒來,所以羅倫斯在摩吉的邀請下,到樓下的食堂與傭兵們共進午餐。 雙方如果是在城鎮外相遇,那會像狼與羊的關系一樣,分成獵人與獵物。 對方也明白這樣的道理,所以一開始由摩吉率先開口說話後,才勉強能夠聊下去。 盡管氣氛不算和諧,但因為同是沒有居住在城鎮裡的人,所以還是會發現一些共同點。大家聊著旅途上的甘苦談,或是讓糧食多少能夠美味一些的小智能等話題,聊得十分熱烈。 午餐時,魯華團長並沒有與大家同席。聽說魯華為了與其他傭兵團的團長或貴族會面,回到旅館的時間其實不多。實質上似乎是摩吉在旅館裡決定傭兵團營運方面的大小事,其他團員也把摩吉視為父親一樣尊敬崇拜。 因為工作上的緣故,羅倫斯一路來大多是獨自旅行,所以親眼看見摩吉等人的羈絆後,不禁有些想要學起赫蘿鬧別扭。 不過,如果有機會設立商行,羅倫斯一定也會擁有自己的屬下,並擁有能幹的左右手,然後與屬下們共進午餐或晚餐,也能夠參與他們人生中的各個重要時刻。這麼一想後,羅倫斯的心情也跟著愉快了起來。 當然了,羅倫斯希望那時候與他最親近的人會是赫蘿。 羅倫斯一邊想著這些事情,一邊度過了午餐時光。 所以,當羅倫斯回到房間待了一會兒後,發現赫蘿醒來時,才會有一種赫蘿好像在尋找他的感覺。羅倫斯甚至還覺得聽見了赫蘿安心地嘆了口氣。 「嗯~……」 赫蘿咬住牙根,巧妙地打了呵欠。如同睡一覺後大部分的傷口都會痊癒的道理一樣,赫蘿這般舉止不像演技,並且散發出一貫的悠哉氛圍。 一會兒打呵欠,一會兒伸懶腰好一陣子後,赫羅總算發出「嗯?」的一聲,並發覺自己手中握著一張紙。赫蘿睡著時似乎也沒有松開手,所以把紙張捏成皺巴巴一團。 赫蘿發出「沙沙」聲響攤開紙張,並在發現是什麼內容後,發出「唔」的一聲低吟。 「你午餐要吃什麼?」 羅倫斯一邊整理手邊堆高的貨幣,以及用來計算的紙張,一邊問道。 一個照著教會鐘聲過活的虔誠正教徒,根本不可能在這種時間吃飯,但幸好教會的威信在雷斯可似乎也無力許多。雖然在街上會看見聖職者到處走動,但照摩吉所說,似乎都是一些想要與德堡商行保有金錢關系的傢伙。對人們而言,金或銀往往是比貨幣更特別的東西。 就是在羅倫斯兩人曾經造訪過的留賓海根,也是一樣的狀況,黃金只要經過教會加持,就會變成藏有特別力量的東西。 無論是商人還是教會相關人士,或許都會為了拜訪重要商品的采購對象,而到處遊走。 「嗯~……隨便吃一些就好。」 「行李裡面還有一大堆樹果乾。」 那些是昨晚、以及今天早上吃不完而剩下的樹果乾。 赫蘿心裡肯定也覺得自己應該要好好吃飯才行。 赫蘿動作緩慢地走下床後,照著羅倫斯所說在行李裡翻找出裝滿樹果的袋子。然後,赫蘿站起身子走近羅倫斯,並在發出「嘿咻」一聲的同時,往桌角一坐。 可能是鋪上了好幾層高級棉被,床鋪的保溫效果絕佳。對於原本體溫就偏高的赫蘿來說,保溫效果似乎更好,赫蘿剛起床而帶有濕氣的身驅散發出比平常更濃的體香。 「要吃多少份量自己決定一下啊,不然一下子就被你吃光了。」 羅倫斯皺起眉頭說道,並強忍著不讓自己受到誘惑。 不過,事實上赫蘿面對食物時,會變得比小孩子還貪吃。雖然現在有多到快滿出來的樹果,但幾天後還是有可能一邊心想「要是沒吃完那些樹果就好了」,一邊因為餓肚子而苦不堪言。 明明如此,赫蘿卻還是一副把羅倫斯的話語當耳邊風的模樣。雖然看見赫蘿恢復平常的樣子讓人感到開心,羅倫斯還是忍不住思考起應該說什麼話反駁回去。 赫蘿一邊不停擺動雙腳,一邊把樹果丟進嘴裡,然後忽然俯視著羅倫斯,開口說道: 「哎,偶爾就聽聽汝的話好了。」 赫蘿抓了一把樹果放在書桌上後,重新綁緊袋口。羅倫斯心想太陽可能要打從西邊出來了。這時,赫蘿從桌上的樹果當中挑了一顆,然後輕輕往羅倫斯的嘴裡塞。 「畢竟汝好像乖乖忍了下來。」 羅倫斯發出「嗚」的一聲低吟,樹果也從嘴邊掉了下去。 看見赫蘿一邊用另一隻手抓住自己的衣服領口,一邊說道,羅倫斯知道不是自己會錯意。 不過,羅倫斯之所以發出低吟聲,是因為無法否定自己有過邪念。 想起在小巷子裡的事件後,羅倫斯一邊心想不知道赫蘿會不會生氣,一邊瞥了赫蘿一眼。 赫蘿雖然沒有生氣,但露出顯得有些尷尬的笑容。 羅倫斯察覺到那是感到可惜的笑容後,被赫蘿用手指彈了一下額頭。 「汝真的是什麼都不懂。」 「?」 雖然羅倫斯沒有否認,但同時也覺得這純粹是因為赫蘿都不坦白。還是說,這就是傳說中撲朔迷離的少女情懷呢? 羅倫斯撿起掉落的樹果往嘴裡送,只覺酸中帶著淡淡甜味。 赫蘿從書桌上走了下來,但似乎只是因為想喝水。赫蘿從床鋪旁的架子上拿起水壺,當場喝了幾口後,拿著水壺走了回來。 「那,汝趁著咱睡著的時候,偷偷摸摸做了什麼?」 叩!羅倫斯的後腦勺被水壺敲了一下。 雖然那感覺有些像一片黑暗中被人用長槍前端頂著頭,但羅倫斯自覺還算冷靜。因為羅倫斯聽見了赫蘿這麼說: 「不會是忙著寫信給那個牧羊女唄?」 赫蘿第一個就說出這個可能性,就表示她在工匠街已經有所察覺。 而且,赫蘿的口吻雖然像在責怪,身體卻慢慢往羅倫斯的背上靠。如果赫蘿這時開口說「不要想其他雌性的事情好嗎?」或許還顯得可愛,但嚴格說起來,赫蘿的表現像是在說「汝應該知道誰才是老大唄?」 赫蘿一恢復正常,就立刻擺出這副姿態。 看見羅倫斯露出厭煩的表情後,赫蘿一邊發出咯咯笑聲,一邊捏住羅倫斯的臉頰。 「我怕如果偷偷寫信,你可能又會大哭大闈,所以打算取得許可後再寫。」 「嗯。這樣的態度不錯。」 「我可以寫信給她嗎?」 「嗯。就答應汝唄。」 赫蘿說話時,還一邊像貓咪之間會做出的舉動那樣,與羅倫斯互相摩蹭太陽穴。 赫蘿繞過羅倫斯重新坐上書桌,然後撿起樹果往嘴裡送。 羅倫斯一副感到疲憊的模樣嘆了口氣,並收拾起排列在紙上的金幣和銀幣。 「那,汝這是在做什麼?」 「我在數錢。因為一路來在城鎮總是沒什麼機會好好靜下來。」 「唔。」 赫蘿之所以發出低吟聲,想必是以為羅倫斯是指盤纏的事情。 赫蘿看著手中的樹果,然後看向羅倫斯。 「咱吃太多了……嗎?」 盡管覺得不應該笑出來,羅倫斯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 不出所料地,赫蘿果然露出一張臭臉,並且毫不客氣地踢了羅倫斯一腳。 「別生氣啦。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在計算一路來的整體收支。因為跟你在一起總會遇到很多讓人頭昏目眩的事情,根本沒機會靜下來算錢。」 雖然掌握得到大致上的收支狀況,但羅倫斯不是很清楚實際狀況究竟如何。這陣子有很多人贈送東西給羅倫斯兩人,也免費住了旅館,所花費的旅費並沒有多到會讓赫蘿擔心的程度。 羅倫斯想起自己也借了錢給公會洋行,心想財產果然大幅增加了不少。 屈指數一數後,羅倫斯發現說來說去還是做了很多賺錢的交易。另一方面,羅倫斯也有過失敗經驗,讓好不容易到手的大筆利益化為烏有。 盡管有過這樣的經驗,羅倫斯還是賺了錢,所以應該好好感謝上天。 這將近半年的時間,羅倫斯享受了濃縮這麼多精華的旅行商人生活。光是這點就讓羅倫斯有賺到了的感覺,但現在除了賺到利益之外,身旁還有赫蘿陪伴。 「……怎麼著?一副惡心兮兮的表情……」 察覺到羅倫斯的視線後,赫蘿皺起眉頭這麼說,但那表情絕非是在害怕羅倫斯的模樣。 「沒事。」 聽到羅倫斯回答後,赫蘿一副感到無趣的模樣甩動一下尾巴,然後吃起樹果。 羅倫斯感覺到這正是幸福的時刻。 羅倫斯仰望著赫蘿,並露出笑容。 雖然赫蘿覺得有些惡心地俯視著羅倫斯,卻也沒有從書桌上走下來。 所以,看著一路來的多項收支統計,加上與赫蘿相遇前儲蓄下來的財產而得的金額後,羅倫斯感謝起神明。 一千七百枚崔尼銀幣。除此之外,也在各地建立了過去根本想像不到的人脈。只要把這兩樣加起來,先是購買店面、准備商品,再僱用員工後,仍有足夠資金做生意下去,而這樣的計劃不再完全只是夢想。 「什麼嘛,汝賺了不少錢嘛。」 探出頭看向寫下計算結果的紙張後,赫蘿用著彷彿在說「發現獵物!」似的音調這麼說。羅倫斯做出用餐時總會做出的動作,用手擋在自己與赫蘿之間說: 「這是很重要的錢。」 然後,聽到這句話的瞬間,赫蘿高高豎起耳朵。 這時羅倫斯的記憶之所以會瞬間中斷,是因為赫蘿像在打蚊子似地打了羅倫斯的鼻子。 「這還用說嗎?汝把咱當成什麼樣的人了!」 雖然赫蘿還叨叨絮絮地說著「這只大笨驢真是沒有禮貌」之類的話語,但羅倫斯盡管挨打,還是覺得有些開心。 「那些是辛苦掙來的錢,不是麼?」 因為羅倫斯聽見了赫蘿這麼說。 而且,赫蘿還露出了認真的眼神。 感到開心的同時,羅倫斯也同樣感到難為情,所以不禁別開視線這麼說: 「你開的玩笑真的很難懂。」 赫蘿面無表情地抓住羅倫斯的鼻子左拉右扯。 盡管鬧成這樣,但赫蘿一直沒有離開羅倫斯身邊。 如果是在平常,整過羅倫斯後,赫蘿就會滿足地梳理起尾巴,這次卻沒有這麼做。赫蘿一邊責怪或用手指頂羅倫斯,一邊在旁邊望著羅倫斯寫信的舉動——他照著方才所說,真的要寫信給諾兒菈了。 或許赫蘿是想待在羅倫斯身邊也說不定,但也可以有更加透徹的解讀。 也就是,赫蘿是為了一字一句地檢查寫給諾兒菈的書信內容,以監視羅倫斯是否不小心寫了不該寫的話。 赫蘿是擁有亞麻色頭發的狼化身,而諾兒菈是擁有金色頭發的牧羊女。 因為伊弗與赫蘿的類型有些不同,所以赫蘿似乎不怎麼在意,但對於諾兒菈,赫蘿一直抱著微妙的敵意。 赫蘿與諾兒菈確實也散發出完全相反的氛圍。如果形容諾兒菈是適合安穩坐在暖爐旁談心的對象,赫蘿就是適合在酒吧互撞啤酒杯一起大笑大鬧的對象。 羅倫斯在腦中受到這般無意義想法的干擾下,開始寫信給諾兒菈。因為羅倫斯想要一邊閃避赫蘿的嚴厲目光,一邊寫信,所以動筆的速度當然快不了。羅倫斯不斷低聲呻吟時,赫蘿竟開口提議:「要不然咱來寫好了。」 要是交由赫蘿來寫,肯定會寫出像挑戰書的內容。 畢竟赫蘿與諾兒菈兩人曾經齜牙咧嘴地對峙過,所以羅倫斯這般想法也非全然是抱著開玩笑的心態。 不過,盡管對像是諾兒菈,赫蘿還是沒有阻礙羅倫斯寫信。這想必是因為赫蘿知道羅倫斯是在幫助他人追逐夢想。 赫蘿一邊吃著樹果,一邊多管閒事地給一大堆意見,或是說一些孩子氣的話語,像是「汝真的喜歡那窮酸樣的女孩嗎?」之類的。不過,羅倫斯察覺到赫蘿時而會欲言又止。 直到最後一刻,赫蘿才說出真正想說的話語: 「那,究竟怎樣?」 羅倫斯在紙上撒沙子,以吸取多餘的墨水時,赫蘿為了假裝沒什麼事而像在繼續閒聊似地開口說話。 不過,不可否認地,赫蘿的態度很不自然。 赫蘿當然不可能真的在詢問羅倫斯覺得諾兒菈怎樣,更不可能是在確認羅倫斯的財產多寡。 憑赫蘿的敏銳洞察力,想必一眼就能看出羅倫斯為何算錢。畢竟不久前羅倫斯才因為在街上看見出售中的店面,而被吸引到忘我的程度。 羅倫斯以最大極限發揮身為商人鍛練出來的演技,一副有人詢問他天氣似的模樣回答: 「嗯?喔,如果有意願,應該是能開店吧。」 羅倫斯有些猶豫該不該加上一句「我是指在金錢面上」,但最後沒有說出來。 因為從赫蘿的側臉中,羅倫斯看到像在思考著什麼的表情。 「喔~」 一路來因為赫蘿老是不肯坦白,害得羅倫斯與赫蘿之間鬧出不少裂痕。 不過,這多少也是因為羅倫斯沒有好好替赫蘿著想過。 更大的問題點是,就算羅倫斯有好好替赫蘿著想過,羅倫斯思考時的前提也有一些問題。 直到不久前,羅倫斯總會忍不住感到懷疑。 不過,現在狀況不同了。 現在羅倫斯能夠抬頭挺胸地說「赫蘿是喜歡我的」。這種喜歡絕不是像受到某村落村民的信賴,或是受到某商店的人看重之類的喜歡。也不是會牽扯上損益的事情。 羅倫斯有種頭皮發麻的感覺。 「如果我要開店,要開在哪裡好?」 羅倫斯甩了甩紙張,讓沙子落下來。紙上好像還有很多空白處,應該可以多寫上一些文字,但如果寫了非實務性的內容,赫蘿肯定會生氣。 羅倫斯這麼想著時,赫蘿臉上浮現慪氣表情看向羅倫斯。 「看見汝在那間出售中的店面前露出那種表情,咱還可能說出其他地方嗎?」 不出羅倫斯所料地,赫蘿果然這麼說。 不過,羅倫斯一副不大在意的模樣這麼說: 「我就在猜你會回答不出來。因為我知道你很體貼。」 赫蘿先是露出像是吃飯時不小心咬到舌頭似的表情,跟著露出顯得懊惱的表情。 赫蘿的尾巴看似痛苦地扭來扭去。 「……汝就只有在這方面,才會這麼伶牙俐齒。」 「因為我是商人啊。」 「哼。」 赫蘿用鼻子哼了一聲後,突然從書桌上走下來。 「不過,倘若這裡的那家什麼商行,企圖做出會惹得咱不高興的事情……」 赫蘿扭動脖子發出喀喀聲響,那動作看起來像是在上戰場前做著暖身運動。 「咱打算表現得像個柔弱少女一樣退出戰局。」 柔弱少女如果聽了,肯定會覺得受不了赫蘿,但赫蘿狡猾的地方是,其壞心眼的個性以及薄薄一層臉皮底下,其實比她本人所形容的更加纖細。 羅倫斯點了點頭回答: 「城鎮到處都是。我沒打算拘泥於此。不過……」 羅倫斯之所以會在最後加上一句「不過」,是為了阻擋赫蘿開口。 羅倫斯多少也學會了一些應付赫蘿的方法。 「應該可以讓我調查看看吧?」 赫蘿平常的言行舉止明明任性得令人受不了,有時卻喜歡放任他人耍性子。如果有人依賴赫蘿,赫蘿會很高興;如果有人拉赫蘿的手,赫蘿也會開心接住對方的手。 過去羅倫斯已做好獨自生活下去的心理准備,並且理所當然地認為必須以懷疑所有人為前提來過日子。而赫蘿與這樣的羅倫斯不同。 赫蘿在命運安排下,獨自在帕斯羅村孤獨生活了好久。 當初赫蘿會離開約伊茲,也算是因為孤獨。 所以,盡管赫蘿一邊顯得不悅地叉腰嘆息,一邊眯起眼睛注視著羅倫斯,尾巴卻是看似開心地甩動著。 「……汝趁著咱在睡著時動腦思考過唄?」 赫蘿似乎有所認知,也知道純粹只是調查德堡商行的動向,是一件多麼沒有建設性的作業。赫蘿的琥珀色眼珠訴說著「明明是一隻大笨驢,還這麼囂張」。 「哎,如果只是要調查看看,無所謂唄。反正也是順便而已。」 赫蘿應該也察覺到自己尾巴的反應,但還是堅持演戲下去。羅倫斯心想,赫蘿八成是想表達「汝不是喜歡咱這樣嗎?嗯?」而羅倫斯正是喜歡這樣的赫蘿,所以也無從抱怨起。 「謝謝。」 羅倫斯帶著苦笑意味說道,赫蘿也噗嗤笑了一聲,然後輕聲回答了句:「嗯。」 事實上,羅倫斯考慮在雷斯可開店時必須做的事前調查,與探查德堡商行的企圖幾乎是同一件事情。 德堡商行是雷斯可的真正支配者,而且無論打算在哪個城鎮開店,理所當然都會調查當地支配者的狀況。 然後,收集這些情報的最快方法就是向居民打聽。羅倫斯帶著赫蘿最先前往了旅館的馬廄。到了馬廄時,小夥子正好在喂乾草給羅倫斯的馬兒吃,發現羅倫斯出現後,小夥子表現出甚至讓羅倫斯覺得其前途可畏的親切態度。 「您是說雷斯可嗎?」 寇爾是個直率善良的少年,但與人相處的態度卻非常消極。 就這點來說,馬廄的小夥子很懂得如何與顧客應對。 「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辦法回答這個問題呢……」 「我認為在雷斯可做生意,應該很不錯,所以想調查一下這方面的事情。你只要說說這邊的氣氛就好了。」 「您是說氣氛嗎?」 小夥子思考了一下,但沒有停下手邊的工作。 小夥子勤快地放下乾草、綁上繩子,然後把垃圾掃到角落去。 這般工作態度是因為受到相當嚴格的訓練,還是自己學來的呢? 羅倫斯心想,應該是後者吧。 「其實,我不是在雷斯可出生的人。」 少年這麼切入話題。 「我是從南方搭船來到這裡。我們搭船搭了好幾星期,中途還發生過一場流行病,害得我朋友死了。不過……」 少年如寶石般的藍色眼珠,直直往上注視著羅倫斯。 「如果我會寫信的話,我想寄信到我出生的城鎮,然後告訴他們『來雷斯可比較好』。」 愈古老的城鎮,就愈容不下新來者。 從前與羅倫斯共爭赫蘿的阿瑪堤,也是這樣舍棄了城鎮而北上。 「你覺得雷斯可的什麼地方這麼好?因為熱鬧嗎?還是有其他什麼原因?」 羅倫斯詢問後,少年舉起看起來比他還重的乾草桶,搖搖晃晃地搬運。少年放下沉重的桶子後,臉上浮現符合其年齡的笑容這麼說: 「因為自由。」 在工匠街看到了這個字眼,摩吉也說過這個字眼。就連對於好事總是抱持深度懷疑態度的羅倫斯,也忍不住想要盲目地相信這個字眼。 然而,雷斯可是德堡商行所掌控的城鎮,也不乏傳出像是「德堡商行企圖壓制北方地區」或「准備大肆開辟高山和森林、進而挖出礦物」之類的傳言。 當然了,羅倫斯不認為摩吉的發言全盤皆錯,嚴格說起來羅倫斯甚至願意接受摩吉的判斷。 盡管如此,羅倫斯還是自知不能被這些訊息影響,輕易地相信這件事。如果回想一下羅倫斯與赫蘿當初聽到德堡商行時的感受,自由這個字眼與商行印象絕對是水火不兼容的存在。會不會是這樣的緣故,使得羅倫斯變得過於謹慎呢? 羅倫斯向小夥子道謝後,離開了旅館。 對於小夥子的說法,赫蘿似乎也抱持保留態度。 「也去問問其他人的意見好了。」 在那之後,羅倫斯也在前往廣場途中,好幾次試著向攤販商們詢問意見。 然而,這些攤販商也都說出了相同的字眼——自由與活力。不僅如此,當羅倫斯說出自己聽到即將發生戰爭的話題時,每個人都笑著搖了搖頭。雷斯可充滿了活力,而實質統治雷斯可的德堡商行也生意興隆。在這般狀況下,怎麼可能引發得砸大錢,還只會招來民怨、讓城鎮變得貧困的戰爭呢?甚至還有人說,德堡商行其實應該是想要消除附近土地的爭執才對。 總而言之,雷斯可是一個自由的地方,而德堡商行是老百姓們的支持者。 羅倫斯與赫蘿終究還是得被迫修正對於德堡商行所抱持的印象。 「會不會是因為一開始的印象太差啊?」 坐在石階上稍做休息時,羅倫斯說道。 「就是覺得不想直率地接受大家說的話。」 「不過,咱聽不出城鎮那些人是在說謊。」 赫蘿的耳朵在兜帽底下不停地微微顫動著,羅倫斯點了點頭。就算是德堡商行再怎麼細心地操縱輿論,百密終究會有一疏。一定會有人不小心露出馬腳,而且,其實只要在街上走動就會立刻明白——根本感覺不出德堡商行在干涉人們。 德堡商行的建築物位於距離廣場不遠的街道上,該處不像貨物轉運站,反而散發出像人們聚集在一起談事情的洋行氣氛。 而且,德堡商行的建築物看起來不會太過廉價或太過奢華,有一種沉穩踏實的感覺。 對於老百姓來說,是一個極度理想化的地方。 而且,乍看之下,德堡商行的理想表現讓人感覺不到有所破綻。自由就像太陽一樣公平地灑落在每一個地方,城鎮的居民們也為自由而高聲歌頌著。 羅倫斯不斷湧上想要立刻舉高雙手、贊揚這座城鎮的沖動。不過,讓羅倫斯仍抱持懷疑態度的一點,正是這太過理想化的地方。 有利可圖的事情必定有其內幕,而羅倫斯過去會陰溝裡翻船,大多是在忘了這一點的時候。 「那,汝打算怎麼做?」 這時,赫蘿有些失去幹勁的模樣問道。 到底是城鎮居民騙人,還是兩人沒必要地疑神疑鬼呢?以現況來說,根本沒有什麼辦法能夠一刀砍斷這般迷惑。 況且,既然沒有非得解開迷惑的壓力在,就不該死心眼地堅持己見,而赫蘿也明白這一點。 「該怎麼辦呢……」 羅倫斯正苦惱時,忽然有一陣風吹過赫蘿的臉頰,使她輕輕打了一聲噴嚏。赫蘿抬起頭後,一邊揉著鼻子,一邊眯起眼睛眺望街景。 「怎麼了?」 「唔?沒事。」 羅倫斯本以為赫蘿的好視力捕捉到了什麼,結果看見赫蘿把雙手交叉在身後聳了聳肩後,有些難為情的模樣這麼說: 「咱只是覺得這樣抱著疑心在街上走動,好像糟蹋了這麼好的城鎮。」 出乎意料的話語讓羅倫斯沒能夠立刻回答,隔了一會兒才說:「是啊。」 「這裡感覺是個非常愉快的地方吶。」 「而且有好吃的東西可以吃,對吧?」 「也有酒,也有活力。為了揭發那什麼商行的惡行而在這裡奔波,實在可惜。更重要的是,一想到汝或許會在這裡開店,就變得只看得見街上看似愉快的地方。」 赫蘿在羅倫斯身旁蹲下來,然後傾著頭「呵」地一笑。 「為了開店而做事前調查,真沒想到憑汝那頭腦會想出這個點子。只是改變了說法和心情而已,看待城鎮的態度竟會如此不同。」 赫蘿把雙手手肘倚在彎起的膝蓋上,然後用手掌捧住雙頰望著城鎮。 赫蘿的目光像是望著更遠之處。 或許赫蘿是望著遙遠的過去,也可能是望著與羅倫斯之旅的某段經歷。 雖然不知道赫蘿望著什麼,但羅倫斯知道自己的想法沒錯,也知道赫蘿的負擔減輕了一些。 光是這樣就夠了;羅倫斯這麼心想時,忽然察覺到一件事情。 「為了開店啊……啊!對了,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地方沒做確認。」 「唔?汝有什麼好點子嗎?」 倘若德堡商行是因為心懷不軌,才會讓雷斯可保持這般狀態的話,應該會出現什麼不良影響才對。 城鎮的結構大多是靠著金錢所建立,而商人是解讀其流向的專家。 如果打算開店,必須先掌握到一件事情。 「先別說那麼多了,跟我來!」 牽起赫蘿的手站起身子後,羅倫斯踏出了輕盈的腳步。 在逛工匠街時已經確認過了兌換商的所在處,所以羅倫斯直接來到兌換商並排的地區。不知道是因為城裡沒有運河,還是雷斯可沒有南方地區的習俗,兌換商們並不是在橋上營業。 此外,他們也不像其他城鎮一樣會設置店面,而是在路旁鋪上草蓆,或坐在長箱子上工作。 「又要換錢嗎?」 看著兌換商們手拿天平或砝碼一邊發出叮鈴當啷的貨幣聲,一邊作業時,赫蘿這麼詢問。赫蘿知道旅館房間裡還有一大堆在雷諾斯兌換來的貨幣。 「畢竟這裡的狀況和之前聽來的情報完全不同。這麼一來,就表示雷諾斯的行情正確度也很可疑。」 「什麼嘛,汝又被騙了嗎?」 如果是搭馬車需要花上長達六天時間的地方,就算情報少之又少,兌換好貨幣也是最基本的動作。 雖然羅倫斯很想好好教導一下赫蘿這方面的知識,但「又被騙」這句話的威力足以讓羅倫斯三緘其口。 「閉上嘴跟我來。」 看見羅倫斯板著臉說道,赫蘿反而看似開心地牽住了羅倫斯的手, 羅倫斯從成排兌換商之中,挑選了一家沒什麼生意上門的兌換商。 其他兌換商都請了小夥子招攬客人,或是掛著用其他語言寫上文字的招牌。然而,就只有這家兌換商什麼也沒做,只是悠哉地等著生意上門。 赫蘿看向羅倫斯,並以眼神詢問:「選這種地方沒問題嗎?」 雖然羅倫斯一方面是為了方便打聽消息,而盡量挑選悠哉一些的兌換商,但還有另外一個理由。羅倫斯認為這家兌換商的客群並非才來到雷斯可不久,連左右方向都分不清楚的旅人,而是在雷斯可擁有商店,事到如今已沒有必要招攬的老顧客。 這麼一想後,羅倫斯不禁覺得兌換商在兌換台上托腮打瞌睡的模樣,彷彿在說「真是苦了那些招攬客人的傢伙了」。 「我想換錢。」 「嗯……」 不出所料地,中年兌換商保持在檯子上托腮的姿勢,仰望著羅倫斯不停眨眼。然後,兌換商瞥了四週一眼。如果發現其他兌換商有空,他或許打算勸羅倫斯找其他人換錢也說不定。 「呼……嗯~……」 兌換商一副感到麻煩的模樣伸著懶腰,全身骨頭不停發出喀喀聲響。 與其說兌換商,對方散發出來的氛圍更適合在戰場上。 「哎~混賬。啊,抱歉。這是我的口頭禪。」 兌換商不停搔著頭,他說出的話語完全不符合服務業的精神。 「你要換錢啊?」 「是的。」 羅倫斯面帶笑容說道。 兌換商不客氣地看了看羅倫斯,再看了看赫蘿後,微微揚起一邊眉毛說: 「你這人很怪喔。」 兌換商想必是沒有把羅倫斯當成客人看待,說話才會如此地直接。 「呃……您這話的意思是?」 「哎呀,我這嘴巴又自己亂講話了……沒什麼,這裡有那麼多家兌換商可挑,你偏偏挑了我這家沒有人排隊的地方,你不怕嗎?你是商人吧?」 羅倫斯忍不住笑了出來。 羅倫斯之所以會笑,一方面是因為兌換商的說話方式,但也是因為自己的猜測准確。 「兌換商的好壞,並不是由客人排隊的長度來決定的。」 兌換商噘起嘴巴,臉上有些浮現笑容,看那樣子似乎不討厭聽到這種話。 「這是當然的啊。」 「而且那些在排隊的客人都是旅人吧。」 這些旅人都是來城鎮賣東西或買東西的人。他們不是專職商人,而淨是一些農夫或到外地賺錢的人們。 「嗯~……你的眼力似乎還不錯。真是的,麻煩死了。」 兌換商伸了一個大懶腰,然後在天平兩端放上盤子。 或許是偏愛兌換商隨便至極的態度,赫蘿在旁邊一副笑嘻嘻的模樣,看來似乎頗中意的。 「那,你要把什麼錢換成什麼錢?」 「我想把崔尼銀幣換成可以在這一帶使用的貨幣。」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後,原本做著兌換准備的兌換商停下了動作。 「嗯~……嗯~……」 兌換商保持停下動作的姿勢,把羅倫斯從頭到腳看了一遍後,在兌換台上攤開雙手手掌說: 「算你五路德就好。」 五路德的金額差不多足夠吃一頓晚餐。 雖然赫蘿臉上浮現充滿疑問的表情,但羅倫斯乖乖地付了錢。 不過,從兌換商索取路德銀幣的舉動之中,羅倫斯已經知道了很多想知道的事情。 「你打哪兒來的?」 「雷諾斯。」 聽到羅倫斯的回答後,原本在手中把弄著路德銀幣的兌換商,露出壞心眼的笑容說: 「你在雷諾斯換錢,應該換到了種類多到數不清的貨幣吧?」 赫蘿從旁仰望著羅倫斯,並且一副彷彿在說「汝又被騙了啊?」似的表情。 「是的。算一算有十四種貨幣。」 「哈!哈!哈!雖然我不知道那個兌換商是不是出自惡意,但我只能說,很遺憾地,你直接帶著崔尼銀幣來這裡還比較好。」 羅倫斯曾經去過人類居住地最北端、一個被稱為「靜海大地」的地區行商。羅倫斯自認對貨幣流通圈有一定程度的瞭解,而以他的常識來說,崔尼銀幣適用於這一帶,是令人意外的事實。 「你沒有去找有人排隊的兌換商換錢,也是為了要好好確認一下兌換來的貨幣純度對吧?」 兌換商毫不客氣地說道。 的確,這也是羅倫斯的目的之一。找一家有人排隊的地方,或許能夠以比較有利的兌換行情換錢,但因為後面還有人等著換錢,所以根本無法好好確認貨幣的狀況,這也是兌換商不讓人有機會確認而刻意催促的手段。 因此,實際兌換來的貨幣,通常淨是一些邊緣明顯被切削過的劣質貨幣。 如果覺得對方是個不熟悉貨幣或膽子較小的人,兌換商還會把圖樣相似但毫無價值的貨幣兌換給客人。 不過,羅倫斯會挑選這家兌換商,還有另一個理由。 「這也是原因之一。不過,您這裡的主要顧客應該都是鎮上的人吧?」 聽到羅倫斯的詢問後,兌換商投來神氣的笑容。貨幣的真實價值模糊,而兌換商利用名為天平的工具,只靠著測量兩種貨幣重量的動作賺取利益。他們應該有不少人抱著近似賭博的心態。 「請問這裡的商人最信任什麼貨幣呢?」 貨幣就像血液一樣,必須不停循環才能夠擁有價值。 假設旅人使用了某種貨幣買東西,商人就必須拿著這種貨幣去采買。萬一客人拿了敵國的貨幣來,商人就算很想收下貨幣,其采買對象的肉店也可能會不願意接受該貨幣。這麼一來,商人就必須拒絕接受貨幣。 所以,只要掌握到城裡的商人們最信任哪一種貨幣,就能夠大致掌握到該城鎮與哪些地方交易。如果該城鎮有意打仗,也掌握得到他們會攻打什麼地方。 既然德堡商行把雷斯可當成庭園模型般在佈置,透過兌換行情應該能夠窺見其不尋常之處才對。而且,如果打算開店,瞭解雷斯可在這世上扮演的角色,也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在這層涵義上,羅倫斯也想好好做個確認。 在原本就很復雜的貨幣世界裡,如果又處於邊緣的位置,就等於是使用沒有人願意接收的貨幣,在狹小世界裡扮家家酒一樣。 「崔尼銀幣。」 然後,兌換商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說道。 崔尼銀幣是南方地區的貨幣。這麼一來,會不會就表示德堡商行果然打算攻打北方地區呢? 「哈哈!看你這麼訝異,是不是也不知道盧米歐尼金幣的行情?」 「……咦?盧米歐尼金幣的行情?」 盧米歐尼金幣——無論何時何地,都能夠兌換成任何貨幣的最強勢金幣。使用盧米歐尼金幣絕對不可能遭到拒收。原因是,就算不知道盧米歐尼金幣命名由來的國家名稱與榮耀,只要看見其光澤度以及天平傾斜的程度,就是三歲小孩也知道是純度非常高的金幣。 貨幣行情代表著貨幣強度。 如果是有各種用途的貨幣,人人都會想要得到它;而人人想要得到的貨幣,價格就會上漲。 雷斯可混合使用十多種貨幣,而且權力機構細分化,盧米歐尼金幣在這樣的地方絕對不會失去價值,想必也會散發出如神明般的神聖光芒。 而且,假設德堡商行當真在策畫戰爭,物價就會因為糧食全被買走而上揚。物價一上揚,貨幣價格就會下跌。 但是,如盧米歐尼金幣般黃金含有量這麼高的貨幣,如果拿去熔毀也能夠直接變成黃金,所以很少會有價格下跌的現象。 羅倫斯試著說出有些極端的答案: 「相當於四十枚崔尼銀幣。」 「二十七枚。」 「哈哈……」 羅倫斯笑了出來,不久之後才反問一聲:「怎麼可能?」 「我說二十七枚啊。要在這裡兌換當然不太可能,但你可以去德堡商行管理下的兌換所看看就知道,只要把二十七枚崔尼銀幣擺出來,對方就會拿出一枚盧米歐尼金幣。」 看見羅倫斯啞口無言的反應,兌換商露出壞心眼的笑容。 「你以為這裡是什麼地方啊?這裡可是直接掌管世上最大礦山地帶的德堡商行所保護的城鎮啊。雖然很遺憾地,沒辦法直接從這裡的礦山挖出黃金,但像是銀、銅或錫之類的金屬,想挖多少就有多少。南方那些傢伙付款時,都是拿金光閃閃的盧米歐尼金幣來付錢。所以,金幣在這裡很便宜。」 金幣很便宜。 羅倫斯有生以來第一次聽到這種話。 這時,羅倫斯總算察覺到有可能是兌換商在說謊。 羅倫斯看向身旁的赫蘿。赫蘿一臉愕然,不解地傾著頭。 「沒事。可是,二十七枚會不會太誇張了……」 「你沒有去市場或其他地方看過嗎?如果有在這裡買過東西,應該會發覺這裡和其他城鎮的差別才對啊。」 雖然兌換商這麼說,但羅倫斯目前只在廣場的攤販上買過東西,還買了油炸面包而已。 買油炸面包的時候,羅倫斯幾乎一直在恍神,所以照著平常的習慣給了平常使用的貨幣。沒錯!羅倫斯在那當下就應該要察覺到才對。在雷斯可,居然可以使用羅倫斯所熟悉的貨幣! 「來到雷斯可的外地商人都會露出跟你一樣的表情。你如果覺得難以相信,可以去市場買東西看看。你應該是聽到普拉茲銅幣最好用吧?不過,誰也不想收下那種劣質又沒用途的銅幣。店家會算得比較貴喔。」 羅倫斯在廣場的攤販前拿出銅幣時,店老闆的確擺出了一張臭臉。羅倫斯心算後,也覺得與行情比起來,價格似乎貴了一些。 「任誰都會想要盡可能地收到優質一點的貨幣。哪怕是南方的貨幣也願意收。不過,也因為這樣,有人會說雷斯可是南方的行政區。不過,沒什麼人知道這件事就是了。」 羅倫斯感覺到一陣暈眩。 這種暈眩感不像走進草叢裡看見了蛇,而像是看見了金塊。 「姑娘,如果想要人家買金飾送你,我建議你可以在這裡撒嬌。」 看見一臉愕然的羅倫斯,兌換商沒有理會地說出這般話語,赫蘿發出「喔~」的一聲,並抱住羅倫斯的手臂。 「看來我應該已經提供了五路德的情報。感謝惠顧。」 兌換商露出燦爛笑臉說道,然後把零錢收進懷裡。 羅倫斯隨便附和赫蘿幾聲後,搖搖晃晃地走了出去。 一枚盧米歐尼金幣相當於二十七枚崔尼銀幣。 羅倫斯深思到連路都走不穩。這時—— 「汝啊。」 赫蘿搭腔說道。 羅倫斯瞥了赫蘿一眼後,發現赫蘿難得露出了溫柔笑臉。 「汝應該不想再跟咱吵架唄?」 赫蘿是想挖苦他?還是打算惡作劇?還是在開玩笑?或者是認真的呢? 應該都有吧。 與赫蘿旅行後,羅倫斯明白了「生意非常單純,但人心非常復雜」的事實。 羅倫斯就是一直認為人心很單純,才會被赫蘿抓住這點攻擊。 「……不想。」 「那這樣,一個人鑽牛角尖想來想去之前,應該先做些什麼唄?」 赫蘿一副笑嘻嘻的模樣。 羅倫斯點了點頭,但立刻發出「啊」的一聲,然後刻意地補上一句: 「不過,我最近開始覺得吵吵架也不差。」 兜帽底下的耳朵發出啪唰啪唰的聲響。 「汝也愈來愈懂人心了吶。」 這時如果抱緊赫蘿,赫蘿肯定會不小心發出「嗚~」的可愛聲音。 就算有辦法藏起戰爭企圖,也不可能連為了准備戰爭而采買東西時的影響都藏起來。 如果當時使用的貨幣在戰爭後會變得無法使用,整座城鎮更是會陷入一片混亂。 因此,從崔尼銀幣或盧米歐尼金幣流通於雷斯可的事實,也可推測出對於北方地區的敵對心甚強。貨幣代表著權力者的基礎,貨幣表面之所以會刻上國王或權力者的肖像,是因為該貨幣流通的地區,基本上多少都會受到該國王的支配。也就是說,與北方地區起爭執時,理論上就不會再使用北方地區的貨幣。話雖如此,從貨幣行情上,卻看不出德堡商行為了打仗而到處搜購物資的跡象。 「嗯。照汝這樣的說明聽來,確實是很奇怪的狀況。不過,汝為何會這麼亢奮呢?汝察覺到那家商行的打算了嗎?」 「沒有,不是這樣的。」 赫蘿一臉愕然。 在現在這個狀況下,赫蘿想不出還有其他什麼原因會讓羅倫斯如此慌張。 「聽好喔。」 羅倫斯開口說道: 「貨幣並非在任何地方都具有相同價值,也不是任何人都願意收下某種貨幣。不容易被拿來熔毀且價值安定的貨幣少之又少,而可說是最強貨幣的盧米歐尼金幣,以前所未見的低價流通於市,這事實要是在世上傳開來,將會引起大騷動。」 「可是,根本沒有人很慌張的樣子,不是嗎?」 赫蘿露出無辜少女般的表情說道。 一方面因為情緒激動地做了說明,所以赫蘿的這般冷靜反應讓羅倫斯覺得有些受傷。 「又、又不是全世界的人都是商人。」 羅倫斯語調冷淡地說道。這時,赫蘿像在安撫小孩子一樣地笑著說: 「汝啊,別生氣好嗎?然後呢?咱想要知道更多事情。」 明明知道赫蘿是在騙人,但羅倫斯聽到赫蘿想要知道關於他職業的事情,還是覺得開心。這讓羅倫斯不得不承認自己在赫蘿面前真的很單純。 「……嗯,畢竟察覺到雷斯可行情的商人如果吵得鬧哄哄的,也不會有好處。不如不要告訴其他人,然後自己悄悄地把利益收進口袋裡比較好。」 貨幣行情不是什麼秘密,是全天下人都知道的事實。 只有擁有敏銳觀察力以及運氣好的人,才能夠在這當中獲取利益。 「然後呢?要怎麼得到利益?」 赫蘿一邊不時看向路上的攤販,一邊向羅倫斯搭腔。看赫蘿這般表現,羅倫斯心想赫蘿或許是為了討他歡心才會搭腔,但羅倫斯告訴自己,往好一點的方向去想也不會吃虧。 「有兩種賺錢方法。」 「喔?」 「一種是在雷斯可買東西。」 「……買東西?」 赫蘿反問時,羅倫斯兩人正好抵達了市場。 市場的店家架構簡單,只是在地面打入木樁,然後撐起厚麻布當帳篷而已。雷斯可本身呈現出還在建設中的感覺,所以或許純粹是來不及建造店面也說不定。也可能是因為受到地區氣候影響,所以採用下雪時能夠輕易收拾店面的架構。如果只是搭上帳篷的店面,能夠隨時開店也能夠隨時收拾起來,而且不怕火災。 「果然沒錯……你看!價格便宜得令人難以置信。」 盜賊發現藏在洞窟深處的寶物時,肯定也會與羅倫斯此刻的感受一樣。 在羅倫斯眼裡,排列在架上的每一樣商品看起來都變成了金塊。 「這一區的商品好像是從工匠的工作坊送來的。你看,這刀子質量這麼好,只要一枚半崔尼銀幣。刀柄上的裝飾也做得很精細。這裡就在礦山附近,想必鐵的價格會很便宜,而且照那行情看來,燃料應該也會很便宜吧……你看那邊!那桶子那麼大,而且幾乎看不到縫隙。我想就是用力踹那桶子,也不會有所損傷吧。這麼堅固的桶子,三個只要三分之一枚崔尼銀幣,如果是在其他城鎮,公會早就臉色發青了。喂!你快來這邊看!這麼大量的豬皮墊……太誇張了……我想一下喔,光是把這個運到雷諾斯……」 羅倫斯摸著下巴動腦思考起來時,赫蘿露出一副受不了的表情,頂了一下羅倫斯的手臂。 羅倫斯回過神來,並咳了一聲,然後硬是裝作沒事地說了句:「我的意思是,這裡的東西真的有這麼便宜。」 「在這裡便宜采買商品,然後在其他城鎮高價賣出。很單純吧?」 「嗯。單純到會讓汝渾然忘我。」 「……不、不過,還有更單純的方法。我覺得這個方法會賺到更驚人的利益。」 赫蘿投來感到懷疑的眼神。 羅倫斯興奮地說著有賺錢生意,然後一腳跳進去卻遭遇慘痡經驗已不是一、兩次的事情。 羅倫斯明白赫蘿會疑神疑鬼,但這次真的是能夠不勞而獲的機會。 「就是不買東西,而是直接買貨幣。」 赫蘿投來更加懷疑的眼神。 對於買貨幣的概念,或許赫蘿不管聽了多少遍,還是會覺得很不習慣。 「在這塊土地上,二十七枚銀幣能夠換成一枚金幣,對吧?那這樣,就在這裡把銀幣換成金幣,再順著河川南下到雷諾斯或凱爾貝去。在雷諾斯或凱爾貝,一枚金幣差不多價值三十五枚銀幣吧。就在雷諾斯或凱爾貝換成銀幣,然後再回到這裡換成金幣。這麼一來,最初明明只有二十七枚銀幣,光是來回一趟就會變成一枚金幣加上八枚銀幣。只要一直反復這樣的動作就好了。」 赫蘿的聰穎琥珀色眼睛直直注視著羅倫斯。 羅倫斯才覺得赫蘿閉上眼睛的時間有一點久,就看見赫蘿別開臉,然後只轉動視線投來感到懷疑的目光說: 「如果汝說的是真的,那大家應該都在做唄?」 羅倫斯點了點頭。 然後,立刻這麼回答: 「大家應該都在做才對。」 赫蘿揚起一邊的眉毛,又轉動視線一圈後,以「如果咱的想法沒錯的話……」為開場白,切入話題說: 「假設大家都做著這種事情,這個城鎮的金幣就會愈來愈少,銀幣也會增加唄?這代表著愈來愈少的金幣價格會上揚,愈來愈多的銀幣價格會下跌,是唄?總有一天這裡與其他城鎮的價差應該就會消失,不是嗎?」 只要提供一個前提,賢狼赫蘿就能夠憑自己的力量思考下去。 羅倫斯點了點頭後,赫蘿得意地用鼻子哼了一聲。 「沒錯。所以我才會這麼慌張。」 「汝想在這價差被修正前,趕緊撈些油水?」 羅倫斯猶豫著該不該點頭,但最後還是點了點頭。 赫蘿露出感到難以置信的表情。看見羅倫斯臨到此時發現有賺錢機會,還如此熱衷的表現,赫蘿當然會有這般反應。 可是,在凱爾貝與雷斯可之間,崔尼銀幣的價值恐怕有著接近三成的差異。若光是搬運貨幣就能夠得到三成的利潤,恐怕轉眼間就可以成為大富翁了。 而且,這是一件會大大影響能否開得了店的事情。萬一貨幣行情不再有差異,那家原本只要一千兩百枚崔尼銀幣就買得到的店面,就有可能變成一千五百枚以上的價格。在這世上,規模愈大的東西,就愈傾向依照金幣行情來設定價格基準。 以羅倫斯的生意規模來說,想要多存上三百枚銀幣會很吃力。 「不過,咱並不討厭汝這種勇往直前的態度。」 「可以的話,我甚至想要立刻抱著貨幣南下。」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後,赫蘿一副感到疲憊的模樣笑笑。 不過,赫蘿在那之後發出的嘆息聲,讓羅倫斯察覺到自己太過得寸進尺而回過神來。 此刻必須優先處理的事情是調查德堡商行的企圖,而非羅倫斯個人的賺錢機會。 羅倫斯咳了一聲,並打算把話題拉回德堡商行時,赫蘿佯裝沒發現羅倫斯這般舉動的態度,而一邊望著遠方,一邊喃喃說: 「不過,汝不覺得有哪裡不大對勁嗎?」 對於做生意,赫蘿完全是一個門外漢。話雖這麼說,赫蘿動腦筋的速度比羅倫斯還要快,而且有時候置身局外會看得比較清楚。 羅倫斯詢問赫蘿是不是發現了什麼異狀,但赫蘿還是回答得有些含糊: 「嗯……咱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大對勁。」 「不大對勁?什麼地方?」 「嗯……姆……咱就是覺得不大對勁……但哪裡不對勁呢……」 赫羅咬起下唇低聲呻吟著。 或許是從旁看來,赫蘿的表現很像是身體不舒服的樣子,四周的人們紛紛投來好奇的目光。 雖然羅倫斯在這一帶並不是熟面孔,但帶著赫蘿如此醒目的女孩一起走動,很快就會被人記住長相。 羅倫斯在赫蘿耳邊低聲說了幾句,並准備離開市場的那一刻—— 「咱知道了!」 就像母雞下蛋一樣,赫蘿忽然丟出一句。 羅倫斯慌張地遮住赫蘿的嘴巴,然後離開現場。 「你別害我好不好?」 市場中央的通道不像道路,而更像一座廣場。 廣場上擺著截斷的圓木頭,但不是攤販所設置,而像是供人休息的椅子,並且可看見很多人坐在椅子上開心地聊天。 羅倫斯牽著赫蘿的手,在正好空出來的兩張圓木凳上坐下來。 羅倫斯詢問了句:「然後呢?」赫蘿得意地用鼻子發出「哼哼」兩聲說: 「真沒想到汝是個商人卻沒有察覺到。」 「……真抱歉喔。」 「不過,咱畢竟是賢狼啊。當然知道這只是一層假象。」 赫蘿顯得相當有自信,而羅倫斯聽到「一層假象」後,也不禁感到好奇。 會不會是有什麼伎倆呢? 羅倫斯把臉貼近後,赫蘿露出滿面笑容這麼說: 「如果汝說的是真的,為何那家什麼商行不去做呢?」 「……咦?」 「照那個頗具氣概的老兌換商所說,正因為那家商行賣了很多從山裡挖出來的東西,然後以金幣收款,金幣才很便宜,是唄?」 「是啊。」 「如果是這樣,問題不是很簡單嗎?為什麼商行不自己做呢?這樣很奇怪唄?」 被赫蘿這麼詢問後,羅倫斯開口說了句「那是因為……」然後就說不出話來了。 「那家商行會收下金幣。這麼一來,他們只要把收到的金幣全部拿去其他城鎮就行了唄?只要這麼做,就能夠把這個城鎮的金幣全部換成銀幣,不是嗎?為什麼他們不這麼做呢?這明明是最賺錢的手段哪。」 被赫蘿這麼一說,羅倫斯也覺得有道理。 可是,這樣的觀點好像也有不對勁的地方。 什麼地方不對勁呢?的確,崔尼銀幣的行情有異常,但行情這東西出現異常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 不過,這次的奇怪現象不屬於這類的異常。 而是屬於讓人無法接受的異常。 「不對,這樣還是很不對勁。」 「哪裡奇怪?」 「不是啊,真的很不對勁。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羅倫斯抱著頭再次檢視起狀況。 雷斯可有盧米歐尼金幣。那是德堡商行賺來的錢。 然後,光拿著收來的金幣要采買小金額物品會有困難,所以當然會想兌換成其他貨幣。好比說兌換成銀幣或銅幣之類的零錢。然而,東西短缺就會漲價。這是一定的道理。所以,一枚金幣相當於二十七枚銀幣是令人難以置信的行情。 檢視到這裡沒什麼奇怪的地方。 接下來,針對利用貨幣行情來賺錢這件事情思考。在雷斯可取得金幣,然後到其他城鎮換成銀幣,再帶來雷斯可換成金幣後,就會產生利潤。 這點也沒什麼好奇怪。只要是過著旅行生活的商人,一旦發現有這種機會,理所當然都會這麼做。 接下來就是問題點了。 如果是這樣,為什麼德堡商行不親自去做呢?德堡商行只要自己拿著所有金幣去換成銀幣回來,就能夠壟斷利潤。 沒錯。流通於雷斯可的金幣可說都是德堡商行賺來的錢,所以利用雷斯可的貨幣行情來賺錢的行為,就跟羅倫斯這些市井小民幫忙把銀幣帶來雷斯可,然後收取手續費的意思一樣。 為什麼德堡商行不自己去做呢? 赫蘿指出了問題的核心。 與其他城鎮的行情比起來,一枚金幣相當於二十七枚銀幣的行情將近差了八枚銀幣。 換句話說,德堡商行等於是在告訴大家「我們懶得拿去其他城鎮換銀幣,所以只要你們願意幫忙拿去其他城鎮換錢回來,每一枚金幣就給八枚銀幣的運費」。 只是要運送一枚金幣,不可能需要花費高達八枚銀幣的費用。 這太奇怪了。 絕對有問題。 「一定有什麼目的才對。」 可是,究竟有什麼目的呢?就算要打仗,也根本沒理由這麼做。還是說,又是像與赫蘿初相遇時的事件一樣,因為有重鑄或是其他什麼情報,所以背後藏著為了達到該目的的伎倆嗎? 可是,如果是這樣,地點選在雷斯可也未免太不自然了。如果目標是崔尼銀幣,南方地區應該早就引起騷動了。 雷斯可十分和平,且充滿活力。 而且,盡管行情出現異常,大家還是很冷靜地做著生意。 如果德堡商行直接管理的兌換所,願意以一枚金幣對二十七枚銀幣的匯率提供兌換服務的話,確實沒必要急著去兌換。在日常生活或平時的交易上,使用金幣太不方便了。既然這樣,應該多做一些生意讓貨幣集中後,再拿去兌換比較好。 而且,就算理論上只要往返城鎮即可靠著貨幣行情賺錢,實際上也只有無家當一身輕的旅行商人,或者在多數城鎮做生意的大型商行才有辦法動作。城鎮商人不能丟下商店不管,而工匠想必根本沒發現這件事。至於原本就不可能知道多數城鎮行情的農民,頂多只會覺得商品銷路很好而已。 而且令羅倫斯無法理解的一點是,他怎麼看都覺得,德堡商行是刻意維持這般行情好讓自己虧大錢。 羅倫斯不明白這麼做能夠得到什麼好處。 對了,繆裡也說過包括繆裡傭兵團等傭兵們的滯留費,也是德堡商行在負擔。聽說一天要花費二十枚盧米歐尼金幣,金額相當地高。 這般盛情款待有什麼內幕嗎?有什麼目的嗎?還是純粹因為賺太多錢了呢? 雖然終於找到了與德堡商行有關的異狀,但這個異狀真的很不正常。 德堡商行寧願舍棄自己的利益也要維持行情,這麼做有什麼意義嗎? 羅倫斯詢問赫蘿:「你覺得呢?」 一說出口,羅倫斯隨即有所察覺地發出「啊」的一聲。 「汝這要咱怎麼回答?」 羅倫斯自己一人忘我地陷入思考後,突然詢問赫蘿的意見,赫蘿怎麼可能有辦法回答。 羅倫斯這麼想著,但抬起頭一看,發現赫蘿露出看似愉快的笑容,而且一副真的很開心的模樣縮起脖子。 「咱在汝心中似乎慢慢佔據了一些位置。」 羅倫斯一時之間沒能夠理解赫蘿的意思,但幾秒鐘後,便察覺到了赫蘿的意思。 你覺得呢? 如果是在過去,羅倫斯只會在獨處的時候陷入思考,而且會認真到看不見週遭的一切。 「嗯。還有,汝啊,汝最好要多意識一下自己經常會自言自語。」 「咦?」 羅倫斯慌張地閉上嘴巴並環視四週一遍,但說出口的話當然不可能收得回來。 看見羅倫斯的蠢樣子,赫蘿哈哈大笑一陣後,說了句:「咱開玩笑的。」 「嗯。雖然咱不大清楚細節如何,但至少知道如果依照咱聽到的內容去組合,組合出來的形狀會很扭曲。世上有著所謂的道理,一些咱活了好幾百年也不曾改變過的道理。」 赫蘿露出無敵笑容時的模樣真的很美。或許也可以用豔麗來形容。 微笑的唇形底下露出牙齒,眯起的眼睛細得像用一把利刃劃出來的刀痕。 與其說雷斯可,不如說德堡商行的舉動有太多令人訝異之處。 然後,其中至少有一個地方顯得太過扭曲。 「那家商行果然都是一些怪胎唄?」 羅倫斯坐在圓木頭上,環視一遍城鎮。 這裡是一座充滿活力的鄉下城鎮。 無論對於商人或工匠,都是一個宛如天堂般的城鎮。 然而,就連在聖經上,羅倫斯這些人要上天堂也都比要駱駝穿針更加難。 「魔術師讓母雞生下藍色雞蛋時,那並不是因為母雞是會生藍色雞蛋的雞,而是一定有什麼機關。」 「如果是金色雞蛋,更是如此,是唄?」 雖然關於戰爭的事情,不是羅倫斯這些旅行商人能夠插手管的,但如果是與生意有關的事情,就另當別論了。更何況如果是呈現扭曲構造的機關,有時候光是一個蟻穴,就能夠讓整個結構崩解。 與赫蘿初相遇時的那場騷動,正是近似這樣的狀況。 不過,當時有些地方沒能夠順利動作,雙方也因此陷入危險狀況就是了。 「不過,這感覺……」 「嗯?」 羅倫斯思考著這些事情時,赫蘿用手倚著膝蓋站起身子說: 「沒有讓汝想起咱們初相遇時,好久不曾想起的事情嗎?」 羅倫斯看著露出愉快笑容的赫蘿,然後幾乎在無意識下伸出了手。 赫蘿微微傾著頭,握住了羅倫斯的手。 羅倫斯費了好大的工夫強忍下來,不讓自己就這麼把赫蘿擁進懷裡。 雖然發現了可能解開德堡商行企圖的異狀,但這個異狀也可能是從其他異狀所衍生出來的狀況。因此,兩人再次踏入市場。 距離遙遠的不同土地之間互相貿易時,會以盧米歐尼金幣為基準來計算支付金額。因為貨幣行情會依城鎮不同而異,所以這麼做是為了避免計算變得復雜。 因此,既然盧米歐尼金幣在雷斯可相當便宜,雷斯可採買商品的對象也應該是習慣以盧米歐尼金幣為基準來計算的凱爾貝,或是更南方的城鎮。因為這樣的話,采買金額相對地會很便宜。 然而,在市場試著打聽了各種事情後,發現這點的實際狀況也與猜測完全相反。 「你是說搬來這裡的人嗎?那當然是來自四面八方囉。當然了,這裡畢竟是服從於礦山店的城鎮,所以也有一些傢伙不願意來就是了。不過,這裡的人還有來自北邊的多蘭平原,跟東邊的威賽爾地區呢。他們就算在老家小規模地做著生意,也只會愈來愈窮吧。所以盡管要穿過險峻的山路,他們還是選擇來到這裡,因為只要來到這裡,所有商品肯定都賣得出去。」 一名雜貨商這麼說。在雷諾斯以南的地區,很少會看見雜貨店架子上排列著種類如此繁多的商品。 商品包括了樹果乾、醋醃野草苗、雞肉、兔肉、狐狸皮草以及狼皮草,就連鐵屑也有賣。 來到市場向店家推銷的人,以及自行在不受規定限制的市場裡擺出小規模店面的人,據說幾乎都是來自被統稱為「北方地區」的人們。這家雜貨商本身也是來自深山裡的貧窮荒村。 這些人不會因為流通於雷斯可的貨幣是南方地區的貨幣就持有偏見,而且比起關心貨幣是哪個國王所發行,他們似乎更重視貨幣使用上的便利性。 所以,流入雷斯可的多數商品,都是來自北方地區的商品。 「嗯……」 到處打聽完各種事情,天色也逐漸轉暗時,羅倫斯再次坐在圓木凳上,並發出低沉的呻吟。 在雷斯可,大概只有德堡商行與南方有所聯系,其貿易主要是以北方地區為中心在進行。即使會從南方進口商品,也頂多只會進口麥子等穀物,其他商品幾乎都是靠著來自北方地區的物品在運作。在城裡使用的生活必需品到奢侈品,幾乎都是出自當地工匠之手。 而且,沒有人相信會發生戰爭。 城裡的商業構造大概是以下這樣的狀況: 因為貨幣行情有利於采買者,所以商品都賣得很好;貨幣行情有利於采買者,照理說應該就表示不利於販賣者,但原本就因為找不到銷售對象而苦惱的北方孤立地區,會運來各式各樣的物品。從南方搭船來到這塊陸地的手藝高超工匠,或是充滿干勁的移民們來到這裡後製作出質量好的商品,所以大家會采買這些商品,工匠也因此會買更多的原料。一切運作得很順利。 如摩吉所說,雷斯可是以自由為動力,讓各種事情都能夠順利運作。 這順利到甚至令人覺得恐怖的地步。 雖然雷斯可的各種面向,都顯示不出德堡商行心懷鬼胎,但幾處異狀以及運作順利到令人覺得恐怖的地方,讓羅倫斯覺得事情並不單純。 畢竟在雷斯可明明大家都不覺得有可能發生戰爭,事實上傭兵們卻聚集在此。羅倫斯從未遇到過這般讓人搞不清楚怎麼回事的狀況。 「汝啊,要不要先回旅館一趟?」 羅倫斯聽到這般話語而抬起頭一看,發現赫蘿一邊坐在圓木凳上,一邊揉著小腿。 仔細一看,羅倫斯還發現赫蘿的長袍下擺不知何時已沾上一層塵埃,也察覺到自己拖著赫蘿到處走動太久。 「嗯,也對……如果因為很在意就不顧前後地魯莽直沖,那就跟狗沒什麼兩樣了。」 雖然羅倫斯被教導必須靠雙腳收集情報,再靠雙腳思考,但很遺憾地,羅倫斯現在不是獨自行動。 「嗯。畢竟咱是賢狼赫蘿,比起到處走動,花時間慢慢思考比較合乎咱的個性。」 「手邊還擺著酒,是嗎?」 赫蘿露出有些不高興的樣子,並在羅倫斯站起來的同時,也站起身子。 「雖然沒有汝這麼熱衷,但咱多少也對生意有了興趣。」 赫蘿是像方才一樣要繼續做出貼心表現嗎?羅倫斯原本這麼想著,但是看見赫蘿不在意地以「好比說」為開場白說道: 「咱不習慣像汝一樣一個接一個地收集大量情報,再綜合這些情報來思考事情。專注地思考一件事情比較符合咱的個性,咱也比較習慣這麼做。」 「的確,你會為了同一件事情叨叨絮絮不停。」 赫蘿仰望著羅倫斯露出微笑,然後一腳踢向羅倫斯的腳踝。 「然後,有件事情讓咱想不透。」 「……想不透?」 羅倫斯一邊揉著腳踝,一邊詢問後,赫蘿露出不像在開玩笑的表情這麼說: 「聽了汝說的貨幣話題後,讓咱想起了那座島國的事情。」 「島國?喔,你是說溫菲爾王國啊?」 溫菲爾王國是一個羊毛大產地,但因為國王的政策失敗,使得經濟瀕臨崩潰。 赫蘿點了點頭,然後接續說: 「為什麼這座城鎮不會變成像那座島國一樣?」 「像那座島國一樣?」 羅倫斯不明白赫蘿如此發言的意圖,而忍不住反問道。 不過,赫蘿發出「嗯」的一聲,沒有做出取笑羅倫斯的表現。 「跟汝一起在市場裡到處走動後,咱發現淨是一些身上帶著土壤氣味的傢伙。那些傢伙都是來自高山及森林的居民。這麼一來,就表示他們沒有頻繁地來到這座城鎮。如果是這樣,不可避免地一定會變成像那座島國一樣。」 頭腦愈好的人,愈不會在做完一長串說明後加上結論。 盡管有種受到考驗的感覺,羅倫斯還是勉強轉動腦筋追上赫蘿的思緒。 「也、也就是說……喔,大家賣完自己的東西後,就會帶著貨幣回去,是嗎?」 「嗯。帶回去的貨幣可能是金幣,也可能是銀幣。咱猜測應該不會是銀幣唄。」 如果帶盧米歐尼金幣回去,不僅不易減值,搬運也方便,在在都比崔尼銀幣好上許多。畢竟雖說是崔尼銀幣,也不能保證含銀量絕對不會減低,而這般事實在與赫蘿初相遇時的那場騷動之中,羅倫斯早已體驗過。 但是,如果使用金幣,在采買瑣碎商品時也未免太過不方便了。如果每次都要兌換,不如一開始就帶著銀幣比較好。 羅倫斯這麼想著時,發出「嗯~?」的一聲。 「這麼一來,雷斯可的銀幣永遠也不可能增加,一個不好的話,還可能像溫菲爾那樣陷入嚴重缺乏貨幣的狀況。」 「然後,在那座島國只要花一枚貨幣,就能夠吃到很多肥美的肉,是唄?」 可能是走太多路也肚子餓了,赫蘿稍微露出尖牙這麼說。 「但雷斯可卻沒有變成那樣……嗯,對啊。姑且不論行情怎樣,在我們觀察到的范圍內,這裡並沒有極度缺乏貨幣。也就是說……」 「有人帶入大量貨幣。」 「嗯。也有這種可能。而且說不定雷諾斯的銀幣價格會高漲,就是因為銀幣大量地流入了這裡。」 雷諾斯與雷斯可之間有樂耶夫河聯系著。 有可能是某個觀察力敏銳的人大量搜購了銀幣,也可能是與在皮草騷動中得到大量銀幣的人做了交易。不管真相如何,就是因為整個城鎮的銀幣都消失了,行情才會變動得如此厲害,而這般推測也十分合理。 不管是雷諾斯或溫菲爾,都純粹是因為缺乏貨幣而苦惱。 「啊,還是說,汝啊。」 「嗯?」 「這裡不是有多到滿出來的銀或其他什麼金屬嗎?他們不會自己生產嗎?」 羅倫斯瞬間思考了這個可能性,但立刻做出不可能這麼做的判斷。 「必須有工匠才能夠鑄造出貨幣,也需要有刻字專用的榔頭。這種榔頭是金屬做成的榔頭,上面刻有貨幣圖樣。然後把貨幣雛型放在底下,從上面往下敲。能夠製作出這種榔頭的工匠應該都被國王抓住不放,而且如果打造偽幣,就跟在向崔尼國挑起戰爭沒什麼兩樣。不過,還有更重要的一點。」 羅倫斯從荷包裡隨便拿出一枚貨幣。 「貨幣表面一定會留下鑄幣的時間和記錄——像是被切削或生鏽等痕跡都是。如果有新的貨幣出現,一定會立刻知道那是新鑄造的貨幣。碰上這種狀況,就是想脫罪都難。」 赫蘿左一次右一次地看著貨幣,然後看向羅倫斯說: 「的確,汝就是裝得再熟練的樣子,也難以消去青澀感。」 雖然臉頰瞬間抽動了一下,但羅倫斯鎮靜地回答: 「所以,或許我們很相像,都喜歡天真無邪的少女。」 雖然羅倫斯刻意話中帶刺,赫蘿卻厚臉皮地表現出很開心的樣子。 不過,盡管是會錯意,但既然能夠讓赫蘿心情變好,羅倫斯也覺得無所謂了。 「不管怎樣,想必都是有人持續帶貨幣進來吧。」 讓人在意的地方是,銀幣如此大量地流出,真的補得回來嗎?如果是整體城鎮的規模,根本想像不出會有多少貨幣在流動,又有多少貨幣被帶出城鎮。 不過,既然雷斯可的金幣與銀幣價值有所差距,想必會有很多人把銀幣藏在懷裡往返城鎮。如果要一次大量搬運銀幣,就必須請來護衛或多方設法,最後一定會弄得浩浩蕩蕩,但如果由多數旅人一點一點地搬運銀幣,或許就能夠達到相同的效果。 羅倫斯腦中有了這樣的想法,但就是覺得沒辦法接受這般推測。 這是怎麼回事呢? 每次有這般感受時,答案通常已經近在眼前。 羅倫斯轉頭環視一圈後,找出了極其單純的事實。 「喂。」 「唔?」 或許是時刻已晚,原本淨是販賣一些零食點心的攤販,全都換上了可作為晚餐的菜色。原本看向路邊攤販的赫蘿,一副依依不捨的模樣看向羅倫斯。 「你一開始對德堡商行是抱持怎樣的印象?」 「那家商行?那當然是……」 「啊!不對。可是,要怎麼問比較好呢?呃……對了,我應該這麼問,從你當時對德堡商行的印象,會覺得雷斯可大概是怎樣的城鎮?」 對於羅倫斯模糊的說法,赫蘿露出彷彿被煙熏得睜不開眼睛似的表情,但思考了一下後,赫蘿回答: 「應該跟汝一樣唄?而且,咱們搭船南下時,舞者不是說過嗎?舞者說,那裡雖然有挖都挖不完的錢,但不是給人住的地方。」 「嗯,確實聽過這樣的話。可是,那應該是指真正位於礦山入口處的城鎮吧。」 「嗯。不過,咱們連這種事情也不知道。也就是說,咱們甚至沒能夠想像出這座城鎮會是什麼樣的氣氛。就是在上次那座城鎮,不也完全收集不到情報嗎?」 羅倫斯點了點頭。 點了點頭後,說了句:「果然是這樣沒錯。」 「這樣怎麼了嗎?」 「嗯。沒有,我原本以為是自己在發呆,所以漏聽了什麼,不然就是想像力不夠,才會對雷斯可產生誤解。」 「嗯。」 「可是,好像不是這樣子。如果連你也沒聽過,就表示是真的沒聽過,而不是漏聽。這麼一來,果然還是很奇怪。我覺得關於銀幣流入的地方有點矛盾……我不是指貨幣數量多寡的問題,而是更基本的問題……等一下喔。銀幣的搬運作業?」 羅倫斯說完話的同時,兩人抵達了旅館。 旅館屋簷下的石柱被鑿穿了一部分,裡面發出閃爍不定的燭光。 動作利落的小夥子已經打掃好馬廄入口處,並且一副感到疲憊的模樣等著迎接一天的結束。 赫蘿終於盼到的繆裡留言,想必與繆裡傭兵團一同經歷過漫長波折的歷史。同樣地,發出疲憊嘆息聲的小夥子,今天應該也經歷了各種大小事。 這世界就像一隻大缸子,缸子裡有無數人們各自編織著屬於自己的織物。 織物的縱線與橫線有時候會交叉在一起,也可能一輩子永不相交。 羅倫斯覺得這是一件很不可思議的事情。 然而,正因為如此,有時候這條不可思議的線才能夠編織出不可思議的布料。 「嘿。」 「唔?」 羅倫斯搭腔後,赫蘿仰望著羅倫斯。 接下來的互動兩人不知道已經反復過多少次,而羅倫斯希望未來也能夠一直持續下去。 當然了,兩人又不是笨蛋,一直反復同樣的事情也不是辦法。 盡管如此,羅倫斯猶豫了一會兒後,最後還是這麼說: 「我只要一發現有明顯不對勁的地方,就會鑽牛角尖而忽略了其他事情。」 赫蘿輕輕揚起一邊眉毛。 最後,也揚起了嘴角。 「咱不需要聽到這些開場白。汝想說什麼?」 如果不去調查,羅倫斯就會覺得受不了,而赫蘿早就知道羅倫斯這樣的個性。 為了掩飾尷尬,羅倫斯環視著四周好一陣子後,俯視赫蘿說: 「我有可能會惹得你不高興。」 赫蘿直直注視著羅倫斯說: 「然後呢?」 「不過……不過,先假設透過這件事情能夠找出德堡商行的企圖吧。而且,這個企圖對於約伊茲或北方地區來說,都不是壞事。這麼一來,說不定我就可以在雷斯可開店,然後實現長年來的夢想。」 雖然羅倫斯只說出對自己有利的可能性,但或許是板起臉孔說話的關系—— 赫蘿保持揚起一邊眉毛的表情,露出苦笑說: 「嗯。然後呢?」 帶有紅色的琥珀色眼睛直直注視著羅倫斯。從日光逐漸轉為燭光的雷斯可黃昏之中,她琥珀色的眼睛發出了無比內斂的光芒。 羅倫斯依舊需要先做一下深呼吸,才有勇氣這麼回答: 「我不願意被你討厭,但也扼殺不了自己的好奇心。」 赫蘿吸了口氣讓身體膨脹起來,然後像隻狼般咧嘴笑著說: 「嗯。既然這樣,就沒問題了唄。雖然咱不知道汝想到了什麼。」 赫蘿牽起羅倫斯的手,然後兩人一起踏出步伐。走進酒吧後,發現傭兵們已經喝得醉醺醺,還可看見一群女孩子忙得不可開交地為傭兵們服務,她們八成來自其他店家,是被旅館拉來幫忙的吧。 酒吧角落除了魯華與摩吉的身影之外,還有另外兩人同桌。不同於其他傭兵,他們安安靜靜地享用餐點。或許是察覺到了羅倫斯的視線,魯華在發現羅倫斯兩人出現後,立刻舉高啤酒杯打招呼。 因為不好意思出聲響應,所以羅倫斯學城鎮居民經常會做的動作那樣,輕輕拉高帽子向對方回禮致意。 看見魯華指了指桌子,羅倫斯先看向赫蘿,然後點了點頭。 羅倫斯扶著赫蘿的背,以符合紳士的表現慢慢走進一片混雜的酒吧。 然後,羅倫斯沒有叮嚀赫蘿不要喝太多的酒,而是貼近赫蘿耳邊這麼說: 「銀幣絕對不可能像泉水一樣不斷湧出。這麼一來,就表示德堡商行可能隱瞞著什麼,或者是有人在背後偷偷做著什麼。再不然就是,兩者皆有。」 羅倫斯輕輕拍了一下赫蘿的背部。在魯華等人的眼裡,這般舉動或許像是在為赫蘿打氣,要赫蘿不要太緊張。 然而,羅倫斯當然不可能是這樣的意思。在德堡商行指導下演戲的演員人數有限。如果當中有某人隱瞞著什麼,就表示這個某人極可能是身邊的人。 赫蘿一邊說:「原來如此。」一邊高傲地點了點頭。 羅倫斯兩人就這麼坐上了傭兵們的餐桌。 第十五卷 太陽之金幣 上 第四幕 「喔?兩位到街上觀察過?發現什麼有趣的事情了嗎?」 或許是因為在赫蘿面前,魯華的用字遣詞顯得拘謹許多。 「是的,有幾個好玩的地方。」 羅倫斯發現餐桌上的餐具竟是銀制餐具。 而且,還看見了只聽過傳言,未曾實際見識過、形狀宛如三叉槍般的小餐具。 據說南方的貴族都是用這種餐具刺起肉塊或蔬菜來吃。 「雖然我們團也有運輸服務隊的商人,但我也不確定他那樣算不算是商人。姑且不論作戰技巧如何,旁邊這個摩吉也不懂得怎麼做生意。」 「對我這雙大手來說,貨幣太小了。」 摩吉接下魯華的話題說道,並攤開因為拿劍和拿筆長滿繭、如岩石般堅硬的手。 「所以,我們很想聽聽羅倫斯先生的見解。也不知道怎麼搞的,我們很少有機會與商人好好相處。」 魯華等人是傭兵團的成員,而據說只要是傭兵掃過的飯桌,就連一片菜葉也不會留下。 羅倫斯能夠與他們共進午餐,並氣氛和諧地談天說笑,是非常稀有的事情。事實上,甚至看得出魯華他們也顯得有些困惑的樣子。他們只有在恐嚇商人交出金錢或商品,或是詢問商人希望被扭斷脖子還是切開肚子的時候,才會與商人交談。 或許這麼形容傭兵有些誇張,但羅倫斯不認為傭兵們會經常有機會與商人好好交談。他們頂多只可能與像德林商行或費隆商行那樣特立獨行的商人交談罷了。 不過,如果傭兵不能讓商人畏懼,也不可能有辦法讓敵人畏懼。 傭兵想要與商人保持良好關系,恐怕很難吧。 「但我不確定有沒有辦法回應您的期待。」 羅倫斯露出笑臉先這麼告知後,放下手中的面包。 「我最驚訝的地方是,這裡的建築物賣得很便宜。」 「喔,這倒是真的……我聽部下說過了。他們說羅倫斯先生與赫蘿……小姐站在出售中的店面前面。」 看得出來魯華為了應該如何尊稱赫蘿而遲疑了一下,但赫蘿對魯華微微笑了。 「是啊,真是很丟臉,好像被您的部下撞見了。」 「哪兒的話。我們當中也有人當了幾年傭兵並存到一筆資金後,選擇住在城鎮。所以我們也能夠理解這個夢想。」 也許魯華沒有要求部下獻慇勤的意思吧。 不過,魯華使了一下眼色後,摩吉立刻將肉切片,並在轉眼間盤子就見底的赫蘿盤子裡盛上肉片。 「不過,那果然是會讓人很驚訝的低價嗎?」 魯華並非只擅於揮劍。 「是的。而且,這裡好像也沒有囉嗦的公會。」 「沒錯。我有幾個部下似乎也在考慮要不要留在雷斯可。部下當中有的人年紀已大,也有傷勢比較嚴重的人。」 魯華就像個從城堡上睥睨城鎮的國王一樣環視店內一圈後,這麼說。 的確,繆裡傭兵團擁有許多身經百戰的勇士,非常符合其悠久歷史。 繆裡傭兵團並非一頭熱地尋找戰場、目光短淺的臨時集團,所以應該經常會有團員在中途脫隊,並且在城鎮長住下來。然後,這些人或許都在各自的城鎮暗地裡支援著繆裡傭兵團。 「最重要的是,這裡不會追究大家的來歷。」 魯華這麼說。 雷斯可沒有公會,就代表沒有人查核,也沒有人監視。 這裡甚至沒有設置城牆。 「一點也沒錯——在金錢方面也是如此。」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後,餐桌上的視線全集中了過來。 不管用了哪種方式賺錢,錢對人的影響力也不會改變。 對於經常用對方鮮血弄髒金錢的傭兵來說,這恐怕是不能聽聽就算的話題。 「什麼意思呢?」 「任何地方的物價以及貨幣行情,都像經過神明的指引一樣會自然而定。我想雷斯可的貨幣行情也是吧。不過,也有不是自然而定的狀況。」 魯華保持用三叉狀餐具刺起肉塊的姿勢凝視著羅倫斯,接著看向摩吉。 針對魯華等人的視線變化以及發言內容,赫蘿應該都會仔細揣摩才對。 羅倫斯相信赫蘿會這麼做,所以全神貫注於自己的發言。 「貨幣行情之所以會讓人覺得是自然而定,是因為有無數人照著自己的利害關系在行動。」 魯華等人必須在戰場上預測人們的行動、在地圖上預測諸侯們的行動,他們紛紛點了點頭。 確認完這點後,羅倫斯這麼說: 「雷斯可的貨幣行情比建築物的便宜程度,更讓我驚訝不已。不過,就算這一切都是有神明指引,神明也不可能幫人們打理一切。」 如果有人表示異議,羅倫斯就打算閉上嘴巴,但餐桌上的每個人都安靜地聽著羅倫斯說話。 他們就像豎耳傾聽著腳步聲,觀察羅倫斯將前往何處的狼群一樣。 「也就是說,就算雷斯可的行情非常偏離市價,貨幣也……我指的是崔尼銀幣。即使崔尼銀幣會自然集中到雷斯可,也絕對不可能只有貨幣集中而已。」 魯華的一頭短發想必是抹上蛋白,才會豎得直挺。 如此注重外表的魯華看了天花板一眼後,插嘴說: 「你的意思是,有人在搬運貨幣?」 「沒錯。然後,人們一有動靜,其他人一定會注意到。所以,我完全不知道雷斯可的貨幣動向究竟呈現什麼樣的狀況。」 羅倫斯跳過了一項連接到結論的細節。 仔細聆聽羅倫斯每一句話的聽眾,有一種被人丟下不管的感覺。 「?」 每個人探出頭等待著羅倫斯繼續說下去。 如果現在是在交涉,商人此刻就要大刀一揮,砍下這些探出的人頭,然後賺取利益。 「就是在雷諾斯,也打聽不到什麼有關雷斯可的情報。這代表著幾乎沒有人往返此地。」 就算沒有透露能夠賺錢的行情消息,也不可能每個人連即將前往何處都絕口不提。只要說出目的地,留在城裡的人就會對該目的地感興趣。除非所有人都事先統一好說法,否則關於雷斯可的話題一定會傳開來。 然而,雷斯可的話題沒有傳開來。與其說這是因為所有人都是秘密主義者,更自然的推測應該單純只是沒有人移動。 事實上,羅倫斯兩人在前往雷斯可的路途中,幾乎沒看見有人經過。 移民者們想必也是搭船到比西邊港口——凱爾貝更偏向北方、根本稱不上是城鎮的地方後,再沿著山腳來到雷斯可。 雷斯可明明如此地開放,不被人知的程度卻讓人覺得奇妙。 「一開始以為行情是最近才突然出現劇烈偏差,但在市場到處走動後,發現好像不是這樣。 感覺上,來自北方各地的那些人,都是原本就知道在雷斯可拿得到崔尼銀幣才會來這裡。畢竟值得信任的貨幣非常貴重。然後,拿到值得信任的強力崔尼銀幣後,那些人似乎就會回到故鄉去。這麼一來,如果銀幣沒有定期性流入雷斯可,應該很快就會陷入貨幣短缺的狀況。我在溫菲爾王國見識過那樣的場面。貨幣動向,也就是商人動向,就像沉船時逃出來的老鼠一樣敏感。」 四週一片喧鬧之中,餐桌上開始散發出沉重的氣氛。 感覺上,甚至就快聽見了交換視線的聲音。 讓羅倫斯感到佩服的一點是,只有魯華一人一直注視著羅倫斯。 「我本以為應該是德堡商行把銀幣帶進來,但如果真是如此,人們應該會注意到吧。而且,金幣與銀幣的行情是靠著德堡商行的兌換保證而維持一定,所以無法解釋銀幣與金幣之間的行情差距。這麼一來,只有一種可能性。」 「有人在暗地裡帶入貨幣?」 魯華直直注視著羅倫斯說道。 在某種涵義上,他的口吻近似威脅。 如魯華般聰明的人,應該預料得到羅倫斯接下來會詢問什麼。 羅倫斯輕輕揉了揉鼻子,再揮開膝蓋上的面包屑後,緩緩開口說: 「像我這種市井小商人並不瞭解戰爭的世界。只會在戰爭世界流傳的情報,不知道能夠保密到什麼程度呢?」 表面上,這般發言與一路來的對話毫無關聯。 餐桌上這些人令人害怕的地方是,他們能夠在沒有變換什麼姿勢下,做出備戰姿勢。如果沒有實際與這些人對峙,就體會不到這種像小鳥被獵犬盯住似的感覺。羅倫斯不覺得在四周吵鬧著的傢伙們已察覺到異樣。 倘若不是赫蘿陪伴在身邊,羅倫斯根本沒辦法與這些人對峙。 注視著羅倫斯好一會兒後,魯華總算開口說: 「你問這個要做什麼呢?」 魯華在嘴角留下溫和笑容,並用小刀切著手邊的牛肉。那牛肉是經過熬煮、燒烤,並搭配上大量辛香料的美味料理。有別於烤得焦黑的外圍部位,肉塊內部呈現紅色,並包住大量肉汁。 魯華一副茹毛飲血是強者義務似的模樣,把牛肉送進嘴裡。 在與人交涉方面,魯華的經驗似乎比羅倫斯更勝一籌。 「像我這種小商人如果要買下商店,那可是一件世紀大事。所以我想要看清楚雷斯可發生了哪些事情,也想替雷斯可的未來算算命。」 完全不知道狀況的人聽了,一定會覺得兩人的對話銜接不起來。 不過,魯華沒有反問。餐桌上的其他人也一樣。 來到旅館前,羅倫斯與赫蘿一起思考過每一種可能性,並在二否定每一種可能性後,得到了極其單純的結論。 貨幣明明被帶出城鎮卻沒有短缺,就表示一定有所供給。搬運大量貨幣十分大費周章,而就算沒有搬運大量貨幣,如果換成多數人前往雷斯可,盡管不願意也會引起他人注意。 這麼一來,除非有幽靈在搬運貨幣,或是有精靈在兌換天平上惡作劇,否則一定是有人在暗地裡帶入貨幣。 所謂生意,一定是先有原因,再有結果。 不會被人追究目的地,帶著大量行李也不會遭人懷疑。 只要冷靜下來尋找符合這般條件的人,就會發現答案通常近在眼前。 「能夠一直保密。」 魯華擦拭一下嘴角後,冷漠地說道。 魯華肯定是在表示羅倫斯的推測正確。 赫蘿坐下來後這才第一次伸手拿起啤酒杯。這般舉動也證實了這個說法。 魯華輕輕撫摸著耳緣。 這時,餐桌上的緊張氣氛瞬間散去。 「能夠一直保持秘密。畢竟我們能夠帶著大量的行李移動。」 摩吉有些驚訝地看向魯華,但魯華以手勢制止了存在如爺爺般的摩吉目光。在那之後,魯華的手就這麼移向赫蘿,而赫蘿正大口咬著烤得酥脆的鴿肉派。 「杯子裡的酒變少了,摩吉。」 摩吉聽了後,急忙在赫蘿的酒杯裡倒酒。 當然了,酒杯裡的酒根本沒減少多少。 魯華想必是察覺到了赫蘿一直監視著餐桌上的視線交會,或他們的姿勢變化等狀況。魯華盡管只是單純繼承繆裡之名,但似乎確實培養出了狼的狡猾與敏銳度。 對於這點,赫蘿想必很高興吧。 她禮貌地答謝後,一口氣喝下半杯酒表示敬意。 「而且,我們的人數眾多。住在旅館時,吃得也多。旅館的人光是要采買我們每天吃的食物就夠忙了吧。」 魯華像在閒話家常似地說道,然後命令部下盛好加入蔬菜,還混了面包增加濃稠度的熱湯。 羅倫斯立刻明白了魯華是在騰出時間讓自己有機會發言。 「如果再拜託旅館幫忙調度采買鞋子或服裝,一定更加辛苦吧。」 聽到羅倫斯的回答後,魯華做出回應說:「可是,如果我們一窩蜂地跑進店家,很可能被當成盜賊。」 下一秒鐘,金錢流向在羅倫斯腦中串連了起來。 羅倫斯最後想知道的一點是,德堡商行為何要建立出這般金錢流向呢? 「羅倫斯先生,不知道你願不願意賞光?」 魯華簡短說道。 「用完餐後要不要到樓上喝點烈酒呢?」 魯華的意思是「已經不能夠在這裡繼續說下去了」。 羅倫斯點了點頭,然後回答一句:「這是我的榮幸。」 羅倫斯在用餐途中提出希望提早離席的請求後,魯華爽快地答應了。 看你是要與赫蘿擬定作戰計畫也好,或是要從危險氛圍之中抽身也行—— ——魯華可能是這麼想的吧。他似乎沒有要脅迫羅倫斯的意思。 話雖這麼說,與就差沒有尖牙利爪,其他地方跟野獸沒兩樣的傭兵交手後,還是讓羅倫斯消耗了許多精力。 一方面因為白天一直在走路,所以羅倫斯學赫蘿那樣撲倒在床上。 「呵。汝算是相當努力了。」 赫蘿在羅倫斯身邊坐了下來,慵懶地甩著腳脫去鞋子。 因為赫蘿靠得很近,所以尾巴位置正好在羅倫斯面前。 赫蘿的尾巴比平常顯得毛躁一些,並且散發出羅倫斯熟悉的塵土味。 「結果,是那些傢伙把銀幣帶進來的嗎?」 「似乎是這樣沒錯。搞不好那些關於戰爭的謠言,也是傭兵自己散播出來的。」 「唔?」 赫蘿回過頭的同時,羅倫斯也因鼻子發癢而撥開尾巴。 赫蘿看似愉快地不停甩動尾巴拍著羅倫斯的臉。看見羅倫斯毫無反應後,號稱賢狼的赫蘿一副感到無趣的模樣停止了惡作劇。 「德堡商行告訴傭兵們雷斯可的貨幣行情狀況,然後說只要把大量銀幣帶進來,就能夠賺進大筆錢。因為沒有盜賊有膽量敢襲擊傭兵,於是傭兵們就抱著不勞而獲的心情來到雷斯可。可是准備前往雷斯可時,傭兵們如果說是為了賺錢會顯得太愚蠢,所以就到處散播近期內要攻打北方的謠言。」 赫蘿點點頭發出「嗯」的一聲後,躺了下來,並在羅倫斯的腰上托腮說: 「可是,目的呢?」 「是啊,我就是搞不懂他們有什麼目的。而且如果想要把銀幣帶進城鎮,他們應該自己做比較好。或許要傭兵散播謠言才是他們的目的也說不定。」 商人不會做出沒有意義的事情。就這般前提來說,德堡商行會這麼做,一定有其理由,並且期待帶來某種結果。 「先假設德堡商對北方地區有所圖謀吧。然後,為了讓疑心病重的優秀騎士和傭兵們集中起來,所以先丟出不勞而獲的賺錢機會把這些人引過來。剩下的一些烏合之眾,因為聽到那些傢伙的閒言閒語,或是聽到有人實際前往北方的情報,就自顧自地群聚了過來。也就是說,德堡商行能夠在不需要付錢給眾多騎士和傭兵之下,把他們吸引過來。」 只要騎士和傭兵的聚集人數愈多,就會有愈多人抱著「肯定會發生什麼事情」的想法而聚集過來。 凡是過靠著口才在廣場賣東西的經驗,都會知道一件事實。 如果沒有半個人願意當聽眾,東西就會完全賣不出去,但如果有三、四人在現場,狀況就會不同。所以,商人會花錢請來三或四人當假觀眾,這樣就能夠把東西硬是推銷給因為好奇而聚集過來的人們。 「可是,就算把騎士和傭兵都聚集過來,這些人也只有在戰場上才有用途……」 「既然把東西聚集了過來,就要加以利用。很合理的觀點。」 雖然赫蘿提出這樣的意見,但羅倫斯還是覺得無法接受。 而且,羅倫斯也知道絕對不是只有他才會有這樣的想法。 「要讓城鎮一直維持這樣的活力,應該會很吃力才對。而且,根據魯華的暗示,德堡商行也是有其理由,才會支付騎士和傭兵那麼高昂的酬勞。」 「嗯?」 「雷斯可充滿活力的模樣,有一部分是勉強表現出來的。」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後,赫蘿用鼻子嗅了嗅味道。「我不是指靠演技還是裝模作樣的意思。」 羅倫斯一邊苦笑,一邊接續說: 「德堡商行似乎是靠著幫傭兵們支付住宿費或日常用品、工具等費用,來供給城鎮金錢。至少魯華是這麼想的。如果是這樣的話,為了讓雷斯可能夠順利運作,德堡商行顯然一直在自掏腰包。這是犧牲許多金錢後才打造出來的城鎮,我實在不覺得德堡商行會因為一場戰爭,就把城鎮毀掉。」 這麼做只會虧損。德堡商行藉由把傭兵留在雷斯可的舉動,甚至不惜幫傭兵代墊生活費也要讓城鎮得以活性化。這麼一來,來自北方的人們就會前來販賣商品。來到雷斯可之際,肯定也會把品質優良的各式各樣手工品買回去,所以工匠們的荷包也能夠變得飽滿。 以想要讓城鎮發展的角度來說,這可說是最佳手段。 可是,德堡商行這麼做的理由是什麼呢? 羅倫斯兩人在追查如赫蘿般古老存在的狼骨時,第一次聽到了德堡商行的名字。當時兩人得知德堡商行計畫在北方地區引起戰亂,而氣憤地說著「不可原諒」。 就算這不是事實,也很難抹去最初留下的印象。 或許就是因為腦中的印象與眼前的事實不同,羅倫斯才會想不出德堡商行的企圖。 事實上,羅倫斯想得腦筋都快打結了。 這時,赫蘿輕輕笑了出來。 「你發現什麼了嗎?」 羅倫斯挺起身子問道,都忘了赫蘿在他腰上托著腮,結果害得赫蘿的臉從手掌滑落,而生氣地打了一下羅倫斯的屁股。 「沒有。咱只是覺得受不了汝等,汝等商人不管打不打仗,都會以損益計算來思考。」 聽到赫蘿的話語後,羅倫斯半挺起的身子放鬆了力量。 「嗯……那當然啊。如果是諸侯引發的戰爭,當中就會牽扯到一些無聊爭執或長年累積下來的怨恨之類的理由吧……畢竟商人不會為了保護個人利益以外的東西而戰。」 「保護?」 聽到赫蘿的話語後,羅倫斯一邊看著牆壁,一邊回答: 「沒錯。世上的悲劇大多是為了保護某種東西而引起。其中最大的東西就是土地。」 羅倫斯從牆上移開視線,並越過肩膀看向赫蘿。 赫蘿望著羅倫斯的腰,露出看向遠方的眼神。 「這你也有過經驗吧?無法轉讓的東西如果是移動不了的土地時,就算面臨再巨大的暴風雨來襲,人們也會站在那塊土地上咬緊牙關。所以,就會發生悲劇。」 商人之所以會受到蔑視,並且給人不鎮靜的印象,想必是因為大家對商人抱持著「緊要關頭時會抓起金袋逃跑」的觀點。事實上,旅行商人確實屬於這種人。 想要保護的東西變得愈多,就會愈綁手綁腳,而發生危機之際,也會很容易被捲入悲劇。 與赫蘿初相遇時的危機,就是一個好例子。 或許是察覺到了羅倫斯在想什麼吧。 赫蘿用倚在羅倫斯腰上的手肘用力鑽來鑽去,然後嘆了口氣。 「那麼,這座城鎮的那什麼商行事實上也是為了無聊的利益,而打算對北方地區,也包括約伊茲出手?」 雖然腦中已有某程度的認知,但實際說出口後,赫蘿才發現是非常苦澀的話語。 羅倫斯隔了一會兒後,輕聲回答: 「雷斯可沒有仇恨,甚至沒有宗教狂熱。雖然這是我身為商人的眼光,伹在這裡看見的每一件事情都跟生意有關。如果德堡商行真的企圖引發戰爭,應該只有一個理由吧。」 如果有仇恨,可以以牙還牙;面對這人接受新信仰的強勢布道,可以靠對信仰的狂熱反抗。 然而,如果只是經過損益計算而有的單純賺錢話題呢? 帕斯羅村的村民在替村落賺錢的同時,表示要與古老時代訣別而與赫蘿劃清界線。 村民們充滿憤怒且毫不困惑,這也無疑是值得起身而戰的理由。 所以,假設德堡商行純粹是為了賺錢而戰的話,赫蘿肯定會有一種感到掃興的無力感。 「……咱們先是感到害怕、畏懼,然後摩拳擦掌准備迎戰,還真顯得有些蠢。」 「來到雷斯可的當下,就有這種感覺了吧?」 赫蘿隔了一會兒後,點了點頭。 「不過,管它真相怎樣,只要不發生戰爭,也沒有人會陷入不幸,我也能夠在這裡開店就好……」 羅倫斯像在說夢話似的說出這般話語。 事實上,這確實很像夢話。 雖然德堡商行的實態模糊不明,但聽到羅倫斯這般近似胡言亂語的話語後,赫蘿忽然笑了。 赫蘿抬起頭不再托腮,然後把下巴靠在羅倫斯的左肩上。 「若咱也在附近的話,更是錦上添花?」 雷斯可與約伊茲之間雖說有一段路,但也不可能距離太遠。 如果只是這麼點距離,當赫蘿陷入鄉愁時,隨時都能夠回去。 「當然。」 羅倫斯老實地回答後,赫蘿開心地在羅倫斯的肩膀上磨蹭著臉。 四週一片安靜,兩人也都喝了一點酒。 如果以羅倫斯的常識來判斷,這時就該順勢而為。 然而,羅倫斯在雷諾斯時這麼做卻失敗了。如果又破壞了難得有的好氣氛,那可糟糕。 羅倫斯輕輕挪動身子,拉出被赫蘿壓在身體下的手臂,然後摸了摸赫蘿的頭,並挺起身子。 「我是很想就這麼睡下去,但還有事情要問魯華先生他們。」 羅倫斯語調開朗地說道,像是試圖甩開內心不同於醉意,也不同於疲勞的高昂情緒。 只是,赫蘿保持躺在床上的姿勢仰望著羅倫斯,並且愣住了。羅倫斯見狀,就這麼帶著臉上的假笑停下了動作。 「怎麼了?」 聽到羅倫斯的詢問後,赫蘿以極度緩慢的動作撥開羅倫斯放在她頭上的手,然後一副精疲力盡的模樣挺起身子說: 「沒事。」 羅倫斯實在不覺得這是赫蘿的真心話,但此刻的氣氛讓羅倫斯也不敢多問。 是不是我又做錯了什麼? 羅倫斯這麼想著時,挺起身子的赫蘿像是要讓羅倫斯鎮靜下來似地,伸出了右手。 「算了,沒事。」 赫蘿簡短地說道,然後別過臉去,深深地嘆了口氣。 那嘆息聲不像在生氣,而是打從心底感到受不了。 因為赫蘿這樣的情緒很容易化為憤怒,所以羅倫斯不禁感到害怕,但赫蘿嘆完氣看向羅倫斯時,臉上表情就像一個疲於育兒的母親。 「不過,此刻應該優先調查那家商行有何企圖吶。」 赫蘿拚命地露出笑容,卻無法完全掩飾臉上的疲憊。 盡管如此,羅倫斯還是勉強配合著赫蘿點了點頭。 赫蘿走下床,並穿上鞋子。調整好腰帶和長袍的位置後,赫蘿大動作地伸了一個懶腰。 無法順利掌握狀況的羅倫斯,只能夠坐在床上看著赫蘿伸懶腰的嬌小背影。看見赫蘿無力地垂下雙手,羅倫斯不禁覺得那背影看起來果然像在生氣。 「喏!還不快點起床?對方似乎正好來叫人了。」 然而,赫蘿回過頭時,臉上並沒有怒意。 赫蘿的尾巴也已經藏在長袍底下,所以看不見反應。 雖然羅倫斯搞不大清楚是怎麼回事,但赫蘿盡管忍不住嘆息,卻沒有離開羅倫斯身邊。 如同羅倫斯與赫蘿已先交換過意見,魯華幾人想必也一起思考過對策。前來呼喚羅倫斯的人不是小夥子,而是方才與魯華等人同桌的年輕人。這名年輕人看起來比魯華年輕了一些,與羅倫斯比起來則是小了五、六歲的感覺。 不過,如果要說對方看起來像是即將進入工匠工作坊服務的年輕人,眼神似乎稍嫌犀利了一些。這名年輕人如果想要做一些新嘗試,也許必須幸運活到年紀大一些的時候,等到其犀利眼神變得圓滑後,才可能成功。 「事到臨頭時,有咱在。」 走出房間時,赫蘿在羅倫斯耳邊這麼說。 倘若德堡商行不願意讓人知道傭兵在暗地裡搬運銀幣,魯華讓不小心發現秘密的旅行商人留在旅館,肯定會感到焦慮不安。 然而,跟著帶路者走進房間後,羅倫斯發現氣氛十分地悠哉。 無論是暗算或奇襲,都是傭兵的拿手好戲。面對這樣的對手,或許羅倫斯的頭腦根本就幫不上忙。不過,看見赫蘿也表現出有些鬆了口氣的樣子,羅倫斯猜測對方應該不是在演戲。 「請坐。」 一般來說,旅館的樓層愈高,房間就會愈樸素。 也就是說,這間位於二樓的房間會是全旅館最高級的房間,但因為房間裡的物品太多,加上這棟建築物本身就不是走高級路線,所以房間並沒有想像中來得寬敞。一方面因為多准備了椅子給羅倫斯兩人坐,所以房間裡甚至顯得有些壓迫感。 「在樓下可能有點吵。既然要喝生命之水,當然要在安靜一點的地方比較好,對吧。」 魯華說罷,站在身旁的摩吉,立刻用指甲彈了一下彩色玻璃制的酒杯。 鏘!這般獨特的聲音近似金幣互撞的聲音。 魯華等人使用銀制餐具用餐、以玻璃酒杯喝酒,這完全是屬於貴族的行徑。 而且,傳到每人手中的酒呈現比赫蘿尾巴顏色更深的深咖啡色,並且散發出強烈煙熏味。 「生命之水」是一種迂迴的說法,其實是菜種蒸餾酒的榮譽頭銜。 「感謝工匠的技術!」 喝這種酒時似乎有一個規矩,就是一定要加上這句話。魯華這麼說完後,舉高了酒杯。 羅倫斯兩人也齊聲復誦一遍後,喝下了酒。 赫蘿原本有些嫌棄酒太少,但一口氣喝下差不多半杯的酒後,驚訝地瞠大雙眼。 「聽說要製造出這些量,需要用上三倍到四倍的酒。」 魯華把酒含在嘴裡,跟著一副像是吞下了烈火似的,緊緊閉上眼睛並喝下酒後這麼說道。 「聽說氣質高尚的貴族大人會用水稀釋這烈酒來喝,但我覺得這根本是在褻瀆酒。他們一點都不懂為了蒸餾出這種酒,花費了多大的勞力在裡面。」 羅倫斯也不大清楚制酒方面的知識。他只知道蒸餾時必須使用到的蒸餾機價錢昂貴,以及擁有記載了增加風味的香草圖鑑或釀造過程的書籍,就等於擁有一筆財產。 再說,魯華說出這番話,似乎也沒有想要尋求羅倫斯贊同與否的意見。「所以……」魯華一邊接續說道,一邊再喝了一口生命之水。 「經過協議後,我們決定把一切告訴羅倫斯先生。」 羅倫斯當然沒有愚蠢地為了隨時能夠逃跑,而做出確認出入口狀況的舉動。 魯華眯起眼睛,一副在享受觀察羅倫斯反應的模樣。 「那邊那兩人其實就是摩吉的接班候選人。希望你能夠答應兩人參加,好讓他們將來能夠參考學習。」 從魯華的角度看過去,左右兩側各有一名年輕人貼著牆壁而立。兩名年輕人被介紹後,立刻挺起原本已經很直挺的背脊。 「我只是一個小小的旅行商人啊。」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後,魯華說:「會說這種話的人最恐怖。」 「德堡商行有什麼企圖,比打算攻打什麼地方更為神秘。」 魯華單刀直入地切入話題。 趁著說話的空檔,摩吉恭敬地在魯華帶有藍色的酒杯裡倒酒。 「來到這個城鎮後,大家都會為很多事情而訝異,然後感到奇怪地拚命動腦思考。可是,想了半天還是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所以,就這樣不了了之。既然一切都運作得很順和,就沒必要想太多吧。在這裡有錢賺,每天晚上又能夠開心地大吃大喝,這樣就好了啊。除此之外,還要期望什麼?大家又不是怪力騎士藍茲‧虎克,如果不過冒險的日子,就活不下去。」 為了鼓舞在指揮空檔容易變得膽怯的心,魯華習慣閱讀騎士文學,這樣的他說出了知名傳說中的騎士之名。 「如果是大規模的傭兵組織,就會一腳踢開花錢養的商人吧。不過,我們團沒有養商人。所以,對於才來到城鎮沒幾天,一下子就識破我們在搬運銀幣的商人大爺,我們就是砸大錢,也要讓他玩得盡興。」 魯華朝向羅倫斯舉高酒杯,然後一口氣飲盡杯中的酒。 那烈酒就連赫蘿也只敢用舔的,魯華卻是一口喝下,而摩吉當然沒有出聲阻止,並且在魯華指示前再倒入酒。 「搬運銀幣進來很賺錢嗎?」 對於魯華的大肆褒獎,羅倫斯原本打算恭敬以對,但是後來改變了想法。傭兵們非常重視名譽,如果針對重視名譽者的話語刻意顯得謙虛,有可能被視為侮辱行為。 既然受到好評,就必須表現得像一個值得好評的人物。 羅倫斯明白了總喜歡擺出高傲姿態的諸侯,為何那麼喜歡邀請口才好的傭兵一起用餐。 因為傭兵們會把真心話和客套話混雜在一起。 「很賺錢。比事前討論過的金額更高。」 「所以銀幣真的有在短缺嗎?」 「嗯……不過,在我們之後也有好幾位領主聞風而來。所以後來利潤並沒有那麼好。也就是說,應該有幾位領主賺到了很多利益才對。」 「真令人羨慕。」 羅倫斯面帶笑容說道。 魯華點了點頭,然後先咳了一聲,才開口說: 「我經常聽人開玩笑說,德堡商行因為賺太多金幣而困擾不已。也曾聽過德堡商行在這塊權力細分得厲害的土地運作得很順利,還把因為貨幣短缺而痛苦掙扎的南方諸侯當成奴隸在對待。 雖然有一半是因為羨慕,但看見對方全額拿出金幣來付錢給我們的時候,真的會讓人覺得他們是真正的大人物。在這時代,戰爭的勝敗大概都是依金幣數量而定。這些傢伙如果認真起來對北方地區下手,不久的將來肯定能夠成為領主。」 明明連戰爭什麼時候會開始都不知道,傭兵們卻願意一直停留在雷斯可的原因只有一個。就算生活費受到保障的魅力再大,傭兵團當中應該也會有人擔心團員失去紀律,而想要在團員鬆懈到無可挽救的地步之前離開城鎮。 但是,沒有人這麼做。這肯定是因為還有其他原因。 「德堡商行會從商行變成領主?」 「我是這麼推測沒錯。就算要當上領主有困難,商人們有時候也會組成足以與國家匹敵的同盟或權力圈。」 有一個經濟同盟,旗下好幾艘軍艦,並高高掛起月亮與盾牌圖樣的旗幟。在溫菲爾王國時,羅倫斯見識到了該同盟力量的一角。 「所以,很多傭兵團都決定留在這裡。要是能夠響應這次的行動,其回報可是相當地太。到時候流浪騎士會拿到統治領地的職位,我們傭兵也會被僱用為專屬武力。這種事情或許只會在古老戰爭時代發生,但德堡商行會為了進行貿易而雇傭我們的可能性極高。」 尤其德堡商行做買賣的商品是貴重的貴金屬。假設德堡商行成功壓制北方地區,並開發了更多座礦山,為了防衛新礦山或確保貿易路徑,僱用熟悉戰爭的人們想必會是很方便的手段。 到目前為止的內容還處於可輕易想像出來的范圍內,所以羅倫斯也能夠理解狀況。 不過,如果狀況只是這樣的話,魯華絕對不可能請羅倫斯喝這麼好的酒。 「盡管如此,你們還是不認為德堡商行會引發戰爭。」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後,魯華用力拍打了一下額頭。 這般舉動彷彿是一種信號似的,魯華說話時不再散發出擺架子的感覺。 「是的,一點也沒錯。我們傭兵團的規模並不大。我們規模算小,卻還能夠從古老時代就一路繼承團旗到現在,全是靠著絕不疏忽於磨練智慧,並預知即將到來的未來。可是,這次預知不到。我們想不出德堡商行在想什麼,也不知道他們打算做什麼。我們必須知道自己被當成什麼樣的工具來使用,如果這點解讀錯誤,笨傭兵就會被僱主殺死。」 魯華他們不像羅倫斯是為了賺錢而動腦筋。 他們是為了自己的存在而過日子。 如果他們是狼,羅倫斯肯定是一隻純種羊。 「可是,我們不知道會被當成什麼工具。德堡商行堅持不採取行動。很多戰力現在都還沒受到安排。如同我先前向羅倫斯先生做過說明一樣,還有幾位貴族沒有點頭答應,而這想必也是原因之一。不過,憑德堡商行現在的實力,只要動員所有戰力,應該能輕松讓這些貴族屈服才對。為何德堡商行不這麼做呢?他們在雷斯可吐出大量利潤,人們也為了得到這些利潤而群眾過來。我們所知道的有錢人不會做出這種行為,而這也不像人情味深重的修道院會有的施捨行為。戰場上最該害怕的事情,不是遇到強大的敵人……」 魯華喝了口酒,然後接續說: 「最該害怕的事情是,不知道自己處於什麼狀況。這點羅倫斯先生應該也一樣吧?」 無論是魯華的外表或語調,都感覺不到一絲醉意。 兩名貼著牆壁而立的年輕人,直直注視著羅倫斯。 「沒錯。狀況允許的話,我也想在雷斯可建立一塊屬於自己的地方。所以,我很希望能夠解開這個謎題,」 魯華點了點頭。 然後,魯華咬下鹽漬樹果,發出了清脆的聲響。 這時,摩吉開口說: 「漫長歷史中,我們也一路被數不清的商人害得遍體鱗傷。我們專門拿人金錢為人辦事,而金錢受到商人操控。數字大到能夠僱用我們這些傭兵的金額,大多很容易掌握到動向。因為這種時候,如果沒有一個任何人都願意接受的理由,就不可能讓我們動作。可是,這次完全看不見動向。明明看得見金錢的流向,卻不知道最終流向何處。只要羅倫斯先生願意為我們解開謎題,我們已經准備好要回答您所有的問題。」 只要是可利用的東西,都可以拿來利用。 這般現實性觀點讓魯華等人願意這麼拜託羅倫斯,而不是因為覺得羅倫斯很優秀,或看在羅倫斯是赫蘿同伴的份上。 不過,對羅倫斯來說,德堡商行的動向也是一個重大的問題。 萬一真的買下那棟便宜出售的店面,又能夠安定做生意的話,羅倫斯就能夠實現坐在馬車駕座上一邊望著馬兒屁股,一邊追尋的夢想。 這件事情的重要性,就跟赫蘿不需要再擔心北方地區會遭到破壞一樣。 「我會盡最大的努力來響應幾位的期待。」 羅倫斯這麼回答。 絞盡腦汁在思考時,上情下達反而會是阻礙。 彷彿為了實踐這般理論似的,魯華坐在書桌上,摩吉與兩名年輕團員則坐在長箱子上。 「不過,在金錢流向方面,我不大明白一點。」 「哪一點?」 「雷斯可的稅金。」 雖然大家都痛恨被徵收稅金,但為了維持城鎮紀律以及外觀,征稅是絕對不可或缺的制度。 然而,雷斯可既沒有公會,也沒有城牆。羅倫斯無法想像這樣要如何讓城鎮運作下去。所以,得到的答案也是羅倫斯無法想像的內容。 「雷斯可不徵收稅金。」 「唔!」 羅倫斯險些說出「那有這種蠢事!」 背負著被城鎮居民怨恨的宿命、出生在征稅官家族的無數人們,如果得知城鎮不需要徵收稅金也能夠營運,肯定會欣喜若狂。 「因為這裡沒有城牆,所以很難去徵收通行稅。您看過市場了嗎?」 聽到摩吉的話語後,羅倫斯點了點頭。 「市場就如同您看到的那樣十分簡朴,所以看不出什麼人帶來了什麼東西,又以多少錢在販賣。更何況這裡除了德堡商行之外,並沒有任何更有秩序化的組織。而且,商行不會向人民徵收稅金。畢竟征稅權原本是國王才有的權利。德堡商行要是行使了這種權利,雷斯可將會立刻化為戰場。」 德堡商行沒有行使這種權利,卻能夠維持雷斯可的秩序與整潔。 這如果不是魔法,就是德堡商行拿出一部分只能夠形容是用魔法賺來的利潤在維持。 「不過,關於稅金,我們有一個想法。」 摩吉咳了一聲後,接續說: 「德堡商行不知道在十年前還是二十年前,總之就是在這裡還沒有受到任何人矚目的時候,就買下了這周邊的廣大土地。」 這世上,根本不存在不屬於任何人的土地。 「聽說當時的價格非常便宜,但現在不一樣了。德堡商行藉由在土地上建蓋建築物來販賣以賺取資金,另一方面卻幾乎沒有賣出城鎮中心位置的土地,而是以出租的方式來徵收租金。而且德堡商行雖然會出售建築物,但沒有賣掉定期租地權,所以還是持續會有相當金額的進帳。」 「而且,雷斯可還這麼充滿活力。出售中的建築物價格幾乎每天都在上漲。」 魯華補充道。 雖然德堡商行的舉動就像在分割自家庭院來賣,但既然運作得很順利,也沒有更好的方法。 畢竟征稅真的是一件非常辛苦的工作。征稅必須調查財產,調查貨物,調查一大堆事情,而且納稅者一定會想要隱瞞事實。不過,土地建築物永遠都存在眼前。如果以賣出建築物的款項取代稅金會很輕松,如果再徵收定期租地費,那就更輕鬆了。 不過,最重要的一點是,如果用來維持城鎮的資金調度是依存於土地與建築物,在某程度上就能夠明白德堡商行不惜自掏腰包,也要維持城鎮活力的理由。 人們會呼朋引伴,而人們聚集在一起後,一定會需要建築物和土地。 可是,思考到這裡果然也會出現與方才相同的問題。 德堡商行把騎士、傭兵,還有諸侯們聚集在一起,打算做什麼呢? 應該還有其他理由才對。 德堡商行應該還有一個羅倫斯等人沒有察覺到的企圖。 然而,羅倫斯想不出會是什麼企圖。 「那麼,我看到的那棟建築物不久後也會被買走嗎?」 眼見對話就快延續不下去,於是羅倫斯這麼詢問。摩吉接下話題說: 「應該留不了多久吧……那棟是邦茲商行出售的建築物吧。邦茲商行的存在就跟德堡商行的分行沒什麼兩樣。礦山營運方面是由德堡商行決定政策,其他幾家商行則負責執行實務性工作。也就是說,那棟邦茲商行在出售出建築物是……」 「實質上的最低價格。」 有時候商品價格會貴得嚇人,是因為中間有多人介入。 「雖然聽說一些有錢的諸侯也拚命在搜購建築物,但感覺上目前的行情算是穩定。或許應該說,因為雷斯可目前的狀況就是在販賣自由與夢想,所以德堡商行保留了幾棟建築物給像羅倫斯先生這樣的人也說不定。」 據說德堡商行的重心人物們為了逆轉局勢而成立德堡商行,最後成長到現在這般規模。正因為如此,所以他們知道給予新人機會的重要性。 平常如果聽到這種話,應該要當心受騙,但實際感受過雷斯可的氣氛後,就會覺得這種話未必是謊言。 更何況還是從一張臉彷彿用一再敲打過的牛皮做出來似的摩吉口中說出來。 而且,在與阿瑪堤互爭赫蘿的對決中,羅倫斯學會了當某種物品的價格高漲時,必須要有一定的數量在市面上販賣才行。 如果東西太稀少,任何人都沒辦法做買賣的話,多數人都會別過頭去。多少有人會買,自己也能夠藉此得到好處;只要讓人有這般想法,就能夠讓更多人聚集過來。 這麼一想後,羅倫斯忽然覺得自己會想在雷斯可開店,似乎正好中了德堡商行的下懷。然而能在沒有任何規定的城鎮以便宜價格擁有自己的商店,就是在夢裡也尋找不到這般好條件。 羅倫斯不得不承認一想到店面價格以及雷斯可的活力,就會感到心癢難耐。 盡管如此,羅倫斯還是不得不回想與赫蘿一路旅行下來,好幾次被嚇得快逃跑時,赫蘿解救了他。 而且,羅倫斯知道比起大筆金錢或擁有商店的夢想,現在有更加重要的事情。 赫蘿在旁邊乖乖舔著酒,羅倫斯望了她一眼後,不慌不忙地針對摩吉的發言疑點試探說: 「諸侯也來到了雷斯可?」 「是的。而且謠言傳得很凶呢。我應該沒說錯吧?」 摩吉把視線移向魯華。魯華縱使酒量再好,還是有了一些醉意,他眼角微微泛紅地回答: 「嗯。畢竟這一帶就是在度過古老戰亂時代後,還是沒有統一成一個國家。事到如今,想必諸侯也根本沒有那種想要打仗的氣概了吧。比起打仗,諸侯自然會更想要像南方貴族那樣過著優雅的生活,而我也能夠理解諸侯這樣的心情。所以……」 魯華喝下酒,然後把酒杯比向年輕部下。 然而,年輕部下搖了搖酒甕。裝了滿滿一甕的生命之水,似乎已經喝光了。 「已經喝完了啊……對喔,我還沒說完。所以,一開始我們也覺得雷斯可沒有設置城牆很奇怪,但後來我們也發現了真正用意,而不得不佩服德堡商行的膽量。」 以羅倫斯的常識來說,沒有設置城牆的地方不叫做城鎮。因為城鎮好歹都必須有自治權,為了靠自己的力量來決定未來,城鎮必須保護自己不受到權力人士們的專制對待。 村落之所以沒有設置城牆,是因為村民與村落同樣是領主的所有物,就算沒有城牆,村民也知道每年應該進貢什麼給領主,而且村民不會有反抗的念頭。 不過,這裡是一個由懂得動腦思考的商行負責營運,並且充滿金錢魅力的地方。 就算有其他地方的人想要攻下這裡,也不足為奇。 這麼一來,應該蓋起城牆徹底做好防衛才對。 「城牆這東西呢,其實不單純只是為了防禦敵人而存在。」 魯華交代部下拿葡萄酒來後,從書桌上站了起來。 然後,魯華繞到書桌後方反復踱步。 「城牆同時是為了不讓城裡的人逃出去而存在。」 「喔?」 一直沉默不語的赫蘿,一副感到佩服的模樣低聲說道。 魯華顯得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後接續說: 「一發生戰爭,就會關上城牆的大門,然後隨時派兵守在那裡。這麼一來,不僅外面的人進不來,裡面的人也出不去。在高聳的城牆包圍下,所有人會當場變成一個命運共同體。就算城裡有人想苟活下來,也不可能做得到。所有人當然一定要同心協力。如果換成是沒有城牆的狀況,只要覺得有危險,多數人都會打包行李逃跑。如果戰爭局勢對這方不利,大家更是會逃跑。在有路可逃,而且多數人都已逃跑之中,有誰會願意賭上性命守護城鎮?城鎮一下子就會全軍覆沒。 所以,像我這種老是愛掀起外套下襬的人,才會永遠站在士兵後方。」 「為了避免有人粗心大意地忘了拿東西而回頭來拿?」 赫蘿看似愉快地說道。 魯華露出像是賭博賭贏了似的表情,然後就像在說「一點也沒錯」似的指向赫蘿。 「所以,雷斯可才會沒有城牆。如果蓋了城牆,城鎮居民就容易變得團結。在寶庫裡放了滿山黃金的德堡商行,可是一點也不樂意見到這種狀況。城鎮如果變得容易守護,反而不妙。雖然要攻下雷斯可很容易,但相對地會很難守護。也就是說,攻擊者想必不會選擇當一個支配者,而會選擇當強盜。畢竟最先敲破德堡商行寶庫的人,能夠嘗到最多甜頭。不過,如果抱著金銀財寶逃跑,不用想也知道會被人追擊。如果考慮到這個危險性,就很難搶先下手。這麼一來,一些知道自己沒機會賺錢的吝嗇傢伙,就會企圖阻止對方賺錢。就這樣,打算對德堡商行寶庫下手的傢伙,變成了保護德堡商行的人。」 魯華用力擊掌,再張開手。 「真是了不起啊。」 就理論上來說,確實很了不起。 然而,羅倫斯臉上浮現了僵硬的笑容。因為羅倫斯知道這種事情只能夠在理論上成立而已。 「雖然我們傭兵團也以勇氣過人而自豪,但德堡商行的勇氣足以與我們匹敵。一般人連想都不會想到要這麼做,更何況還想要讓一切順利進行。德堡商行的勇氣值得我們尊敬。」 「那麼,雷斯可與礦山之間會有一段距離也是……」 「沒錯。也是一樣的理由。一般的礦山都會在礦山旁邊設置本營,然後布陣守護礦山。所以就會發生紛爭。很難攻陷,代表著只要設法攻下並佔據礦山,接下來就很容易守護了。」 魯華在臉上浮現殺傷力十足的笑容,那表情確實非常像個活在戰場上的戰士。 然而,魯華保持這般表情吸入一大口氣後,嘆了一口充滿酒臭味的氣。 魯華先低下頭,再抬起頭後,露出彷彿喝下了臭酸葡萄酒似的表情。 「德堡商行是一個能夠如此深謀遠慮的商行,所以一定有什麼企圖。一定是的……」 說著,魯華用手按住額頭。 接著摩吉迅速站起身子。或許是長年陪伴在魯華身邊,所以摩吉已經看出魯華下一步會做出什麼事。 魯華像暈倒似地趴向書桌時,摩吉及時抱住了魯華。 「唉。少主如果能夠改掉這點,就更完美了。」 摩吉第一次稱呼魯華為少主。 從其口吻聽得出,摩吉對這個仍稚嫩不已的少主,充滿如母鳥呵護小鳥般的親情。 摩吉就是要魯華別喝酒,魯華肯定也不會乖乖聽話。 而摩吉一定也明白魯華如果沒有這樣逞強,就沒辦法扮演好傭兵團團長的角色。 「雷斯可的狀況大概就是這樣。您還想問其他什麼事情嗎?或是如果您有什麼發現,我們也願意聆聽。」 摩吉之所以咧嘴露出笑容,想必是在安慰羅倫斯如果沒有什麼發現,也不用在意。 在那之後,摩吉動作輕盈地一把抱起個頭雖小、但不算纖瘦的魯華。年輕部下似乎也早已司空見慣,而迅速讓開了路。 「目前還沒有發現什麼……」 「不過,如果您真的發現了什麼,恐怕會傷了我們這渺小的自尊,真是心情復雜呢。」 摩吉雖然長相凶悍,口才卻相當好。 「那麼,今天方便就先散會了嗎?」 「好的。謝謝您。」 羅倫斯道謝後,摩吉明確地搖了搖頭說: 「哪裡。我們才應該向您道謝呢。」 羅倫斯心想,自己並沒能夠說出什麼有幫助的話語。不過,這時摩吉在臉上浮現完全讓人聯想不到傭兵、宛如農夫般的笑容說: 「我們是個規模很小的團。少主每天必須周旋於聚集在此的各個大人物之間緊張度日。所以,有機會能夠表現得像個傭兵團團長,應該讓少主很高興吧。」 在外來者面前,而且是在年輕幹部候選人面前說出這種話妥當嗎? 羅倫斯這麼想著,但後來發現似乎沒必要操這個心。 魯華身邊的人們都信任著魯華,而魯華的工作表現也足以回報大家的信任。 如果要說魯華遇過少數不幸,那會是這個經常聽見的情節: 「有一段時間少主很向往當商人。可是,只有少主一人能夠繼承繆裡之名。」 繆裡傭兵團也有不能中斷的故事。 羅倫斯則是再次得到能夠自己撰寫故事的權利。 有些人出生時就被迫必須成為龐大故事裡的一部分而活,羅倫斯肯定永遠無法瞭解這些人的心情。 也許身邊的赫蘿才能瞭解吧。 摩吉抱著魯華擦身而過時,赫蘿像個母親一樣溫柔地撫摸魯華的額頭。因為有魯華這些人讓故事連綿不絕下去,赫蘿才能夠在故事盡頭接到繆裡的傳言。 「不過,雖然少主沒能發揮商才,但羅倫斯先生兩位卻解開了銀幣之謎。不管怎樣,我們應該都會求助於兩位的智慧吧。而且,少主在您面前也抬不起頭來。」 或許是考慮到兩名年輕團員在場,摩吉一副含意頗深的模樣對著赫蘿說道,然後沒出聲地笑笑。雖然赫蘿也輕輕笑笑,但她十分清楚魯華一路繼承了寫在繆裡爪子上的傳言以及繆裡之名到現在,而摩吉則是一直在旁支持的事實。 走出房間、並目送部下們把喝醉酒的首領送到隔壁房間後,赫蘿臉上盡管掛著笑容,卻顯得有些落寞。 「現在這個時代的主角,是這些小子吶。」 故事書每翻過一頁,古老登場人物就會一個接著一個消失身影。 羅倫斯用手按住赫蘿的頭,然後這麼說: 「我也很努力地在過活啊。」 赫蘿在羅倫斯的掌心底下轉過頭,仰望著羅倫斯,然後冷漠地說: 「對喔,汝沒說咱都快忘了。」 因為赫蘿的冷漠態度實在太逼真,害得羅倫斯盡管知道赫蘿在演戲,還是忍不住生起氣來。 赫蘿見狀,立刻神色一亮,拍了拍羅倫斯的背部說: 「汝真是直率吶。」 羅倫斯嘆了口氣,在向摩吉打聲招呼後走回房間。 不知道是不是覺得喝得不過癮,不然就可能是生命之水不合口味,赫蘿回到房間後,立刻倒了葡萄酒來喝。 羅倫斯一副疲憊模樣在椅子上坐了下來,也懶得叮噑赫蘿。 「不過,狀況好像愈來愈可疑了……」 羅倫斯在書桌上托著腮,然後從鼻子呼出氣來。 掌控雷斯可的德堡商行讓人抓不到其狐狸尾巴。把魯華和摩吉說的話綜合起來後,羅倫斯明白一件事——德堡商行畫下的構圖,並沒有單純到只要他動腦就可以動搖或改變。 畢竟,德堡商行不僅在金庫累積從礦山而得的利益,還奇跡似地運作著沒有城牆的城鎮。 城鎮會變得無法擴建下去;住家會變得密集—肉店會與豬只解剖後的內髒丟棄場附近居民起爭執;鞣皮工會因為血腥味和油臭味而遭人白眼;這一切問題都是因為蓋了城牆。狹窄小巷子裡會看見放任飼養的雞只或豬只隨處走動、拚命打掃也永遠掃不完街道上的垃圾、房租只會漲不會降等問題,也是城牆害的。 羅倫斯經常聽到人們笑著說「要是能夠輕易移動城牆,不知道有多好」。 而德堡商行真的這麼做了。 羅倫斯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城鎮。 「汝是說,那家商行是真正的怪胎?」 「沒錯。而且怪得離譜。」 「嗯。」 赫蘿點了點頭,然後大口大口地喝下酒。 「不過,他們親手處理很多事情,並且細心在照顧這座城鎮,是唄?既然這樣,應該也沒必要煩惱太多喂。」 羅倫斯心想「什麼意思?」而回過頭後,看見赫蘿像個小孩子一樣用力咬斷肉乾。 「咱之所以遲遲沒有離開帕斯羅村,當然一方面是因為沒有好機會找到能幫咱帶路的傢伙,不過……最大的原因是,咱捨不得。」 「捨不得?」 「嗯。說來說去,咱畢竟花了很多心血。那裡的麥田原本就像得了皮膚病的狗一樣光禿禿,但後來看見如金色海洋般的麥穗隨風晃動,還是會有感情。照汝等說的那些話聽來,那家商行為了建立這座城鎮,投入了相當多的心血、智慧和運氣,不是嗎?」 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羅倫斯點了點頭後,赫蘿也點點頭說: 「既然這樣,應該不會做出摧毀城鎮的蠢事唄?」 如同魯華所說,如果沒有城牆,萬一發生戰爭時,多數人都會逃跑。 但是,這點並無法說明德堡商行的企圖。 「唔,說不通吶?那這樣……嗯,其實有人打算攻擊那家商行,所以商行把傭兵聚集在這裡好嚇唬對方,這樣的解釋呢?」 「……合理多了,可是……這麼一來,應該不可能沒有人發現才對……如果是這樣的狀況,會有被攻擊者和攻擊者雙方的角色出現。沒有任何人發現其中一方的動靜就太不合理了吧。」 「唔……可、可是,汝啊,嗯,這有可能是那個原因。」 「那個原因?」 「嗯。如果有想要保護的人,不管是人類還是動物,都會變得膽小。這麼一來,或許會有當事人才感覺得到的恐懼,是唄?」 羅倫斯看向赫蘿,然後拉回視線嘆了口氣。 赫蘿似乎對自己的猜測頗有信心,所以看見羅倫斯的反應後,有些不高興的樣子。 的確,赫蘿的說法也是一種可能性。至少邏輯是對的。 然而,羅倫斯還是覺得無法接受這樣的說法。羅倫斯認為現在這般狀況不可能是建立在消極的原因上。德堡商行應該有什麼企圖才對——甚至應該說他們不可能沒有企圖。 羅倫斯在椅子上坐正身子,然後靠著椅背閉上眼睛。 這時,赫蘿開口說: 「能問汝一個問題嗎?」 赫蘿的聲音忽然從非常近的地方傳來,羅倫斯驚訝地張開眼睛。 下一秒鐘,赫蘿從後方抱住羅倫斯,讓羅倫斯有種像是蓋上棉被似的感覺。 赫蘿的臉龐就在羅倫斯的頭頂上。 亞麻色的長發輕輕滑下,搔弄著羅倫斯的耳朵。 「汝真的有認真在思考嗎?」 「……你發現什麼了嗎?」 羅倫斯試圖回過頭,但赫蘿輕輕加重手臂力量,不讓羅倫斯轉頭。 羅倫斯看不見赫蘿的表情,也不知道耳朵和尾巴的反應。 至於口吻,赫蘿想要裝出什麼口吻都難不倒她。 羅倫斯有些緊張了起來。 「咱沒有其他含意,就是那樣的意思。」 「……」 羅倫斯陷入了沉默。赫蘿發問時如果沉默不回答,會惹得赫蘿生氣。 但是,赫蘿的問題實在太奇怪,羅倫斯不禁覺得讓赫蘿生氣一下也無妨。 只是因為想不出答案,就被質疑沒有認真思考,這樣誰會受得了。 抱住羅倫斯頸部的手臂稍微加重了力道。 「……答案呢?」 如果赫蘿是以焦躁的口吻說道,羅倫斯還能夠鎮靜地回答。 但聽見赫蘿停頓了一下,並顯得遲疑的口吻,羅倫斯不禁感到困惑。 不過,正因為感到困惑,讓羅倫斯能夠花時間思考後,才回答說: 「有。」 「騙人。」 說著,赫蘿用下巴頂著羅倫斯的頭頂。 「不准說謊。」 「……說謊?等一下。我真的不如道你現在在問什麼?你怎麼會突然這麼問?」 赫蘿沒有理會思緒混亂的羅倫斯,並且一點一點地加重抱住羅倫斯頸部的手臂力量。赫蘿的手臂雖細,但如果真心要勒死人,還是能夠輕易讓羅倫斯窒息。 「汝說有在思考根本是騙人的。汝頂多是裝出有在思考的樣子罷了。」 聽見赫蘿又自顧自地說道,讓羅倫斯更是一頭霧水。 羅倫斯甚至忍不住心想「自己是不是說了惹赫蘿生氣的話?」 赫蘿不斷慢慢加重手臂的力道,最後終於停了下來。 與其說赫蘿是在勒羅倫斯的脖子,更像是從後方緊貼在羅倫斯身上的感覺。 「你說明給我聽啊。雖然我確實沒有想出答案,但也是卯足勁在動腦筋。德堡商行的舉動明顯很詭異,這其中一定有什麼理由才對。就算我真的疏忽掉了什麼很理所當然的地方,也絕不是故意——」 「那這樣,為什麼汝老是把那家商行想成是壞人呢?」 羅倫斯保持沒說完話的嘴形不動,也沒有轉頭,只移動視線,追著根本不可能看得見身影的赫蘿。 「什、什麼?」 「咱說,為什麼汝老是把那家商行想成是壞人?」 赫蘿這般指責所帶來的沖擊,與聽到生意對象說「你頭發沒梳好」時的沖擊一樣大。 「沒有,我並沒有認定他們就是壞人——」 「嗯。那麼,汝啊,咱們換這樣的角度來思考看看。」 赫蘿雖然打斷了羅倫斯的話語,但也放鬆了勒住羅倫斯脖子的力道。 「汝是個悠哉的商人。」 「啊?」 羅倫斯反問道,語調中也不自覺地帶有一些怒氣。 赫蘿沒有為此感到驚訝,只是露出苦笑一邊說:「咱是在比喻。」一邊拍打羅倫斯肩膀表示安撫。 「汝很有錢,也有時間。某一天汝閒逛到了這座城鎮。結果,汝發現這座城鎮充滿了無限活力。戰爭?不管詢問什麼人,大家都笑著告訴汝不可能發生戰爭。調查城鎮後,汝聽到了傲慢傢伙競相在搜購住宅的傳言。而且,汝自己一看,也發現店面以非常便宜的價格在出售。汝開始思考了起來。汝在思考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才能夠賺更多錢。」 說罷,赫蘿在羅倫斯頭頂上發出「嗯?」的一聲,並做出傾頭動作。 羅倫斯覺得自己好像踏上了不應該往上爬的階梯。 但是,羅倫斯不想回答也不行。 「買下店面。」 「嗯。畢竟收集情報後,汝知道店面價格肯定會上漲。」 赫蘿滿意地說,然後松開一邊手臂,做作地摸著羅倫斯的頭。 「那麼,汝啊。」 然後,赫蘿挪開了手,並用纖細的下巴頂著羅倫斯的頭說: 「汝為什麼不買下店面呢?」 在這瞬間,羅倫斯明白了赫蘿想表達的一切。 「而且,如果汝打算要買,應該會抱持更樂觀一些的想法唄?汝現在這樣子……」 赫蘿停頓下來時,彷彿小烏停止振翅似地,傳來了一聲尾巴垂下的聲音。 「簡直就像專門在找碴一樣。」 看見羅倫斯拚命動騰在思考,赫蘿幫他提出了各種可能性。 羅倫斯之所以會排除掉這些可能性,是因為羅倫斯心裡抱著「德堡商行一定有所企圖才對」的想法。 就這點來說,羅倫斯的觀點確實有偏差。 可是,羅倫斯不明白為何內心還會有一股想要找藉口反駁的情緒。 德堡商行一定會採取很合理的行動,並且是以能夠為自己帶來利益為前提;羅倫斯知道這樣的看法應該沒什麼錯。這麼一來,像是方才赫蘿所說的「德堡商行是為了保護自身而召集傭兵」的說明,也沒有不合理的地方。 那羅倫斯為何還是會對這般說明抱持疑問呢?說白一點,為什麼羅倫斯沒辦法相信這個可能性呢? 既然沒辦法直接詢問德堡商行,無可避免地,每一種假設都會是建立在多種狀況下的不明確內容。在這之中幾乎是在羅倫斯的主觀下,來決定如何做出結論。 羅倫斯之所以會排除赫蘿提出的可能性,是因為有一個前提。 也就是如果真的在雷斯可開店,就必須徹底消滅疑惑,算是一種近似強迫觀念的前提。 「汝想要打消在這座城鎮擁有商店的念頭喂?」 聽到赫蘿這麼說,羅倫斯立刻在心裡否認。他心想自己怎麼可能放棄擁有商店的想法。 然而,羅倫斯覺得喉嚨好像被鉛塊壓住了似的說不出話來。 因為羅倫斯沒辦法立刻否定如果赫蘿沒有在身邊,自己或許會樂觀一些的可能性。 「果然是這樣沒錯。」 羅倫斯的沉默等於是在認同赫蘿的話語。 盡管知道會這樣,羅倫斯還是說不出話來。 不過,不可思議地,羅倫斯並沒有因此感到焦急。 羅倫斯心想,應該是赫蘿的口吻讓人不會感到焦急。 「汝平常總是很樂觀,只會往好的地方想,現在卻簡直像咱一樣,淨看一些負面的地方。不過,是汝的話語讓咱有機會察覺到這事實。怎麼說呢,要說這很符合汝的作風也是唄。」 赫蘿在羅倫斯頭頂上顯得有些愉快地嘆了口氣。 「汝告訴咱為了擁有商店,要到街上去做事前調查後,咱真的覺得城鎮看起來閃閃發光。」 在街角休息時,赫蘿確實說過這樣的話。 當時羅倫斯根本把自己要擁有商店的事情完全拋到腦後去了。 赫蘿一副受不了羅倫斯會忘記這種事情的模樣,用下巴不停頂著羅倫斯的頭。 「這裡如此充滿活力,如果是在平常,汝應該只會看到好的地方才是。然後,汝應該說『放心,這次一定能夠賺錢。』接著放手一搏。」 盡管覺得赫蘿說得有些誇大,但回想起自己一路走來的行徑後,羅倫斯也無法強烈地提出反駁。而且,就這次羅倫斯不像以往那麼積極,無疑是因為德堡商行的性質。 德堡商行是一家開發礦山的商行,赫蘿不可能會想要住在有這種商行存在的城鎮。 「汝不需要顧慮到咱。」 「沒有,可是——」 羅倫斯說到一半時,赫蘿又稍微加重手臂的力道。 「如果汝下定決心要在這座城鎮擁有商店,咱就會待在汝身旁。」 比起不允許對方表示任何意見的強勢口吻,赫蘿的下一段話更讓羅倫斯說不出話來。 「就算這裡的商行打算把約伊茲整個翻過來,或是打算把其他地方整個翻過來,咱也不會在意。基本上,如果會在意這種事情,不管汝在哪座城鎮開店都一樣唄。如果是這樣咱會老是鎮靜不下來,一旦有事情發生,就會離開商店,是唄?然後,也可能就這樣一去不回,不是嗎?」 赫蘿露出自嘲的笑容說道。 不過,赫蘿說的話是很可能發生的事情。 「一旦知情了,就會很在意。那隻胖嘟嘟的羊不是這麼說過嗎?不過,事情也不可能因為沒有去看,就不會發生。再說,現在有人陪伴咱一起活下去。這個人不是活在古老傳說裡,更不是活在刻在爪子上的愚蠢傳話裡。而是一個會呼吸、會說、會笑、會生氣的人,雖然這個人很煩人又是只大笨驢,但會牽著咱的手認真思考未來。」 聽到赫蘿的話語後,羅倫斯忍不住握住了赫蘿的手。 啪唰一聲傳來,赫蘿並沒有發出粗啞的笑聲,而是甩動一下尾巴。 「老實說,現在想起繆裡的傳話,咱還是會覺得心痛。可能的話,咱恨不得鑽進昏暗的洞穴裡待上一百年。不過……」 赫蘿更加重一些手臂的力道。 那感覺像是在強調絕對不會松開手,也像是不願意讓淚水奪眶而出。 「汝伸出手把咱拉了出來。汝知道咱有多開心嗎?」 雖然途中差點惹火赫蘿,但羅倫斯帶赫蘿上街果然是正確的決定。 不過,看見赫蘿如此坦率,羅倫斯甚至不安了起來。 如果發現淚水從頭上滴下來,就一定要從椅子上站起來—— 羅倫斯抱著這樣的心情,重新握住赫蘿纖細的手。 「看見汝這麼重視咱,讓咱開心得不得了。但是,如果因此變成了汝的沉重負擔,咱會很痛苦。汝不是說過嗎?」 赫蘿用另一隻手捏住羅倫斯的臉頰。 而且壞心眼地豎起指甲。 「如果有想要保護的存在,就很容易被捲入悲劇。」 羅倫斯下意識地想要反駁,但很快就明白了赫蘿是故意的。 所以,羅倫斯沒有反駁,而是緩緩握住赫蘿准備用力捏臉的手。 「咱答應過汝會把與汝一起旅行的故事傳述下去。咱不想傳述悲劇。」 赫蘿輕輕捏著羅倫斯的臉頰。 「雖然咱不討厭汝行商的模樣,但也喜歡汝坐在椅子上寫字的樣子。因為汝靜靜坐在椅子上專注寫字時……嗯,也有幾分像樣。」 赫蘿以惡作劇的口吻說道,然後一副為自己說的話感到難為情的模樣笑笑。 羅倫斯這時如果回過頭,赫蘿肯定會用指甲抓向他的臉。不然就是用尖牙狠心咬下羅倫斯的喉嚨。 「所以,汝啊。」 然而,赫蘿這麼說完後,松開了手。 赫蘿也拔出被羅倫斯握住的手,然後挺起身子,立刻往後退了一步。 冬天的冰冷空氣立刻包圍住原本被赫蘿身子貼住的部位。 兩人只是片刻依偎在一起而已,沒想到一分開,立刻變得如此寒冷。 這是意義非常深遠的事實。 羅倫斯回頭看向後方。 赫蘿沒有伸出爪子,也沒有露出尖牙。 相對地,羅倫斯看見了顯得難為情的靦腆笑容,而這比任何東西都教羅倫斯害怕。 「汝別再找藉口說是為了咱收集情報,就表現得像個雄性去一決勝負唄。」 赫蘿叉著腰,露出牙齒補上一句: 「就算那家商行是個超級大笨驢,最後讓城鎮變得落寞,商店也都倒閉,只要再次展開兩人之旅,也可以很快樂唄?」 勇敢與無謀之間只隔了一張紙。 決定這兩者只隔了薄薄一張紙之差的關鍵,肯定就在於是否受人期待。 「嗯,說得也對。」 羅倫斯簡短回應,又接續說: 「不過,你是要我去參加可能會輸掉一千多枚銀幣的賭局嗎?要是失敗了,你要怎麼幫我解決麻煩?」 如果不是與赫蘿心靈相通,羅倫斯這般發言肯定會引來極大的誤解。 然而,赫蘿動也沒動一下地發出呵呵笑聲,然後這麼說: 「要是失敗了,咱就會虧欠於汝說的那什麼一千多枚銀幣。汝也會因失去一切而痛哭流涕。喏!汝可以想像一下那狀況。」 不需要聽到赫蘿這麼說,羅倫斯也能夠輕男想像出那畫面。 羅倫斯知道赫蘿一定會責備自己,然後低著頭,露出一副「咱甚至不值得被原諒」的模樣。 這時,羅倫斯會向赫蘿伸出手。 羅倫斯不禁對於這般情景感到心動,甚至到了頭痛的地步。 「呵。汝真的是一隻大笨驢吶。」 這種時候赫蘿還會露出開心表情,可見她也是一個怪胎。 不過,赫蘿說的確實沒錯。 如果成功了,就能夠擁有商店;如果失敗了,赫蘿會感到虧欠。 而且肯定是必須花一輩子時間補償羅倫斯的重大虧欠。從赫蘿一邊說:「明明是辛苦賺來的錢。」一邊打了羅倫斯鼻子一下的舉動,也能夠知道金錢對羅倫斯而舌有多麼重要。 雖然羅倫斯不禁覺得自己會思考這些事情很自私,且像個毫無道德心可言的卑鄙傢伙,但赫蘿就是個會讓人思考這些事情的小惡魔,所以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而且,赫蘿經常會這麼說—— 賢狼的夥伴不可以是個無聊的商人。 羅倫斯當上旅行商人不久時,只知道向前沖刺,且對利益無比敏感、有著如泉水般不斷湧出的慾望。如今這般感覺已變得疏遠,強烈慾望也被鎖在內心深處。此時,羅倫斯終於拉出內心深處的慾望,說道: 「是啊,的確是一隻大笨驢。」 赫蘿露出如少女般毫無顧慮的笑容。 羅倫斯深深吸入一口氣。 說不定從羅倫斯看見那間店面的那一刻,赫蘿已經下定了決心。 如果真是如此,見羅倫斯一直拚命往壞的方面思考德堡商行的企圖,赫蘿肯定感到很心痛。 事實上,誰也不知道羅倫斯開店會成功還是失敗。 就算德堡商行真的完全沒有要打仗的意思,也決心不再更進一步開發礦山,要是運氣不好,羅倫斯的商店也可能因為沒有客人上門而倒閉。 不過,若是真正的旅伴,就要在緊要關頭時推對方一把。 羅倫斯對著旅伴——赫蘿,語調堅定地這麼說: 「你先幫我想好店名。」 如果要找出最會把人捧上天的傢伙,赫蘿肯定是全世界少數幾個傢伙之一。 赫蘿配合著羅倫斯笑了笑。 不過,她忽然在羅倫斯耳邊這麼說: 「不是要想小孩的名字啊?」 羅倫斯差點從椅子上摔了下來。赫蘿指著羅倫斯,毫不留情地笑了出來。因為感到難為情,加上想起在雷諾斯發生過的事件以及其他種種,羅倫斯有百分之九十九是真的生起氣來。這天晚上直到睡著前,赫蘿一直一邊咯咯笑個不停,一邊道歉,但羅倫斯堅持不肯接受。 不過,羅倫斯還是有百分之一不是真的在生氣。 所以,閉上眼睛背對著赫蘿的這段時間,羅倫斯根本沒去想就快到手的店名。 羅倫斯這段時間在想什麼不言自明。 在未來,肯定遇不到這麼好打如意算盤的事情了。 這麼想著、想著,羅倫斯不知不覺掉進了夢鄉。 第十五卷 太陽之金幣 上 第五幕 隔天,羅倫斯與傭兵們一起在中庭的水井旁洗臉時,魯華臉色鐵青、腳步搖晃地出了門。 魯華似乎連續好幾天為了業務到處出席餐會。 團員們顯得驕傲地說:「團長在戰場上雖不會站到前線,但在城鎮時會為我們挺身而戰。」 傭兵們大聲道別,並同時揮手,也不怕吵到四周的人們。魯華勉強挺起背脊做出回應後,引來一陣撼地震天的歡呼聲。 傭兵團所有成員的位置明確,各自盡著自己的責任與義務。 他們或許粗魯野蠻,但帶有秩序,也懂得信賴。 羅倫斯告訴自己必須改變對傭兵的認知。 「剛才那一陣沒品的長嚎聲是怎樣?」 房間裡,赫蘿盤腿坐在床上梳理著尾巴。 赫蘿那副放鬆模樣就像已經與羅倫斯一起旅行了好幾百年一樣。赫蘿應該已經吃過了早餐,嘴裡卻又叼著肉乾。羅倫斯打算沒收肉乾時,赫蘿還咬緊牙根抵抗著。 雖然赫蘿的舉動簡直就跟小孩子一樣,但面對赫蘿不顧顏面的驚人食慾,羅倫斯最後還是死了心,鬆手放開肉乾。 更重要的是,現在不是吵架的時候。 商人有一個鐵則,就是做出決定後,必須立刻採取行動。 羅倫斯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後用力豎直外套領子。 「嗯,准備好了。」 赫蘿似乎也梳理到了滿意的程度,最後撫順一下尾巴的毛後,站起身子。 「呵。」 然後,赫蘿這麼笑了一聲。 「怎麼了?」 「唔?」 或許幾乎是無意識地笑了出來,赫蘿摸著自己的臉確認一下後,不知怎地以有些受不了的口吻這麼說: 「咱在帕斯羅村看過汝幾次。」 這句突來的話語,讓羅倫斯不禁有些慌張失措。 赫蘿在帕斯羅村待了好幾百年,而羅倫斯也與帕斯羅村往來了很長一段時間。 這麼說來,赫蘿當然有可能看過羅倫斯好幾次。不過,羅倫斯還是感到有些不可思議。 「那,怎樣了嗎?」 「嗯。那時候的汝,看起來沒有這麼從容。」 赫蘿右手叉著腰,一副感到疲憊的模樣看著羅倫斯,這般態度簡直就像羅倫斯的姐姐。雖然羅倫斯不甘被當笨弟弟看待,但赫蘿批評當時的他缺乏從容也是無可厚非。 「汝好像不知不覺中變成了好雄性。」 因為不甘於被赫蘿取笑或愚弄,羅倫斯一路以來為了超越赫蘿而不斷努力。不過,現在羅倫斯知道自己還有很多地方不夠成熟,赫蘿的批評也大多是事實。 所以,不管赫蘿這句話是在捉弄人還是誇獎人,羅倫斯都能夠坦然接受。 只是,羅倫斯依舊不知道應該擺出什麼樣的表情。 看見這般模樣的羅倫斯,赫蘿加深笑意說: 「汝沒有懷疑咱可能是在恥笑汝,也沒有趾高氣昂。汝真的成長許多。」 赫蘿顯得開心地說道。 羅倫斯也同樣感到開心,但另一方面又有一股落寞感湧上心頭。因為赫蘿說出這樣的話語,感覺就像在道別一樣。 「呵。別露出這種表情。咱純粹只是看青色麥子一天一天成長茁壯,所以覺得很開心而已。畢竟咱已經到了不會為自身成長而開心的歲數。」 赫蘿披上長袍,再戴起兜帽藏起耳朵。 然後,站到羅倫斯面前。 「說到底,咱是為了追求自己的樂趣才離開約伊茲。到每一個地方咱都盡興喝酒跳舞,最後終於在帕斯羅村落腳。不過,其實咱早就發現了。只為了讓自己開心的樂趣,出乎意料地短暫。就這點來說,能夠與他人一起共事,可真是樂趣無窮。」 赫蘿的視線移向羅倫斯的胸口。 就算準備去買下店面,也不可能當場以現金支付所有金額,所以會先支付保證金,然後取得購買店面的權利。 或許赫蘿是隔著羅倫斯的胸口,看見了在羅倫斯心中不斷膨脹,最後終於開花結果的夢想。 曾經與赫蘿在相同時代生活的存在們,一個接著一個成為過去的存在。 事到如今就算想要做些什麼,想必也永遠只會是為了綁住過去、一場絕不可能打贏的戰役。 只要能夠透過羅倫斯參與世上的一些新事物,就足以讓赫蘿感到滿足。 「真的可以讓咱來決定店名嗎?」 所以,當赫蘿這麼提議時露出彷彿提出最任性要求的表情,羅倫斯也不會感到驚訝。被稱為黃金之羊的哈斯金斯,在溫菲爾王國創造出了他們的第二故鄉。在凱爾貝,攸葛高高掛起畫商的招牌。 盡管面帶笑容,赫蘿卻一副沒什麼自信的模樣仰望著羅倫斯。 這次赫蘿不像平常那樣,是為了諂媚而刻意抬高視線。 羅倫斯立刻這麼說: 「你表現乖一點的話,就讓你命名。」 然後,羅倫斯摸了一下赫蘿的頭。 赫蘿一時之間似乎沒聽懂羅倫斯的含意,也渾然不覺羅倫斯對她做了什麼的模樣,但隨著話語含意慢慢滲入腦裡後,赫蘿的表情也逐漸改變。 當赫蘿停下腳步時,羅倫斯也做好了挨揍的心理准備。 然而,赫蘿幾乎是含著淚露出笑容說: 「就這麼說定。」 羅倫斯與赫蘿像商人那樣互相握手,並完成了約定。 在那之後,兩人重新牽起手一起離開了旅館。 雖然一開始不想承認,但真的被赫蘿說中了。下定決心要買下店面後,發現走在街上時所看見的街景,與昨天之前看到的感覺截然不同。 在路上行走的每個人看起來不再是穿梭於雜沓之中的群眾之一,而是帶著目的前來雷斯可,未來可能與自己搭上關系的重要人們。 雖然德堡商行打算做什麼依舊是個謎,但既然赫蘿都說沒關系,也就無所謂了。 既然如此,在條件如此齊全的地方砸下所有財產購買T,或許是個勝算不低的賭局。 當然了,如果想要謹慎一些,此刻應該要多觀察一下狀況,但如果想贏得漂亮,這時就該放手一搏。 羅倫斯與赫蘿手牽手走在充滿活力的街上,但只有今天,赫蘿沒有因為看見攤販而吵著要買東買西。赫蘿一副很驕傲的模樣與羅倫斯牽手走在一起,笑嘻嘻地直視前方。 羅倫斯在帕斯羅村撿到赫蘿,經過一番波折後,來到了如此偏遠的雷斯可。過去認識羅倫斯的人們如果知道這件事,一定會說羅倫斯瘋了。的確,羅倫斯或許是瘋了,但也沒有做錯選擇。 羅倫斯看向身旁的赫蘿後,赫蘿也察覺到視線而看向羅倫斯。羅倫斯對著赫蘿露出笑容後,赫蘿先是一副受不了羅倫斯的表情,跟著也回以笑容。兩人能夠這樣就足夠了。 因為到處在街上走動,所以羅倫斯已完全記住雷斯可的街道。羅倫斯毫不迷惘地來到那家待售店面所在的道路。打聽了一下後,羅倫斯得知這條道路還沒有決定取什麼路名。 雷斯可是一個具有活力、正在成長中的城鎮。 就算德堡商行有什麼企圖,搞不好也可能是為了爭奪什麼無聊的名譽,或是與名譽有關的企圖。因為已經得到財富的人,接下來會想要得到一樣的東西。 這麼一想,就覺得德堡商行會吸引諸侯到雷斯可來,或許也是為了這個目的。 藉由把擁有地位的人請來,讓雷斯可成為地位較高的城鎮後,德堡商行再以統治者身份君臨此地—— 羅倫斯和魯華等人會東想西想地過度猜測,或許單純是出於職業病,而事實上德堡商行的目的或許真是如此單純。就算再怎麼有錢,也不可能在幾乎沒有任何回報下到處在雷斯可撒錢;或許德堡商行只有這個行徑讓人無法理解,其他的舉動都符合一般的邏輯。 這麼一來,羅倫斯只要順著德堡商行的想法,讓自己能夠囊括利益就好。 畢竟都已經決定要買下店面了。 既然決定了,如果不徹底樂觀地認真思考,並專注地向前沖刺,就沒辦法當一個城鎮商人。 而且,如赫蘿所說,一旦決定開店,應該也會對雷斯可產生感情才對。 既然這樣,乍看之下顯得愚蠢的理由,反而會讓人覺得更可愛。 好比說,德堡商行想要無限擴大雷斯可的規模,進而打造出一個超越過魯維克同盟的巨大經濟圈等等的理由。 羅倫斯一邊沉溺在會讓人面帶微笑的幻想之中,一邊來到出售中的店面前方。 一千兩百枚銀幣。 一旦將這麼多錢砸在這裡,就不能反悔了。 接下來只能夠心無旁騖地向前邁進,並祈禱德堡商行不要毀了一切。 相信在雷斯可投資了莫大金額的諸侯,也是抱著這樣的心情。 諸侯希望透過這次投資得到堆積如山的金幣銀幣,並非想得到一片火燒野原。既然如此,德堡商行何必打仗呢? 只要能夠得到閃閃發光的貨幣,就能夠滿足世上大部分的慾望。 對多數北方地區的諸侯來說,雖然得不到刻上自己肖像的貨幣,但如果是位於遙遠土地、根本不曾見過的國王肖像,或許就不會在意了。 而且,有別於崔尼銀幣,對於那些幾乎是因為愛面子而發行的貨幣,散居在北方地區的多數村民根本不願意收。 對諸侯而言,投資雷斯可也是為了讓自己有機會得到更好用的貨幣。 德堡商行非常工於心計,甚至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程度。 ——既然如此氣勢洶洶,何不乾脆自己做貨幣就好了? 羅倫斯夾雜著苦笑這麼想著,然後嘀咕一聲:「咦?」 「唔?」 赫蘿也在身旁反問道。看見赫蘿這般反應,羅倫斯差點想反問自己是不是說了什麼。因為那感覺真的來得很突然。 在各種思緒之中,羅倫斯好像瞥見了什麼。那感覺就好像在一片喧鬧的街上,看見了佇立在遠方城鎮、對自己無比重要的某人身影。 赫蘿看向羅倫斯,以眼神詢問要不要走進商店。 不過,羅倫斯在赫蘿的目光之中,尋找著自己約思緒。記憶宛如映在水面上的畫面般不斷轉換,文字也在水面上跳來跳去。 諸侯買下建築物以獲取利益?德堡似乎為了攻打北方地區而在策畫戰爭?貨幣行情異常,銀幣兌換金幣的行情極度高漲? 回溯過去的各種不同話語,在羅倫斯腦海裡逐漸展開。 與魯華的對話或赫蘿的發言一一閃過腦海。這些話語似乎就是解開一切、解開這個巨大結構的關鍵。 然後,在回溯完一切的瞬間,羅倫斯因為看見了結論而倒抽了口氣。 「汝啊?」 赫蘿問道。 然而,羅倫斯不知道應該怎麼響應。因為羅倫斯不敢相信自己想出的結論。羅倫斯終於找到了能夠解釋雷斯可的活力、人們的自由、貨幣行情或傭兵聚集等一切狀況的關鍵。 這個關鍵的結構極其單純,也因此擁有強大的力量。用這個關鍵解開一切後,將會看見一個駭人至極的世界。 其實早就知道了所有答案。只是因為這件事情實在太過孩子氣,才會遲遲沒能想出答案來。 「汝啊,汝要沉默到什麼……」 就在赫蘿快要生起氣來的那一刻—— 羅倫斯從正面抓住赫蘿的肩膀,並用力抱緊赫蘿。 人來人往之中,大多只有赫蘿會對羅倫斯做出這樣的舉動,而且一定是為了捉弄羅倫斯。羅倫斯偶爾想要出手這麼做時,就會演變成在雷諾斯小巷子發生過的那般蠢事。不過,這次並沒有變成那樣。 因為羅倫斯實在太高興了。要不是赫蘿在旁邊,羅倫斯說不定會使出全力大叫。 如果羅倫斯的想法沒錯,那麼德堡商行真的是一個怪物。 異樣的貨幣行情、沒有城牆也沒有規定的城鎮、寧願自掏腰包也要持續召集諸侯或傭兵、流傳開來的動蕩謠言。 羅倫斯松開驚訝地瞠大雙眼的赫蘿,然後意氣揚揚地走進商店。 商店裡有一名看似負責業務的小夥子,小夥子一邊逗著小貓,一邊顧店。 小夥子對商人興奮地走進來的情況肯定早已司空見慣,但看見羅倫斯後,還是明顯表現出驚訝模樣。因為赫蘿也一臉困惑,也難怪小夥子會驚訝了。 小夥子吞吞吐吐地打著招呼時,羅倫斯走到小夥子面前,然後沉默不語地從懷裡拿出布袋,放在桌子上。 自始至終,羅倫斯一直保持著笑容。 想要遇到這種賭局,還真是不容易。 適時候絕對要賭上一把。 得知羅倫斯是把保證金放在桌上後,小夥子腦中的思緒總算串連起來,留下一句「請稍候」便飛快地沖出商店。 羅倫斯甚至沒有用目光追著小夥子離去。 羅倫斯直直注視著沒有人坐的空椅子,並欣喜若狂地不住顫抖。 羅倫斯抬起頭,看向一臉狐疑的赫蘿這麼說: 「接下來就是見證奇跡的時刻。」 「啊?」 赫蘿發出少根筋的聲音反問道。 不過,羅倫斯當然不會取笑赫蘿。 而且,羅倫斯知道自己臉上浮現了高傲的笑容。 羅倫斯看著赫蘿,然後以彷彿在自白的口吻說: 「德堡真的會開戰。」 「什……」 「而且會把這一帶地區牽扯進來。」 羅倫斯蓋過赫蘿的聲音補上一句。 赫蘿嘴巴一張三口地試圖尋找話語,但在赫蘿為羅倫斯計算損益的思緒之中,肯定也還沒有取得平衡。 吃虧就是佔便宜;商人最先必須學會這一點。 藉由引發戰爭,德堡商行能夠賺取莫大利益。 藉由德堡商行引發戰爭的舉動,羅倫斯在擁有商店之際,一定能得到金額大到嚇人的利益。這點就是投資雷斯可的諸侯來說也一樣。 在溫菲爾王國時,羅倫斯曾經遇到能夠輕易凌駕國王的巨大機構——魯維克同盟的成員。羅倫斯想起那成員說過的話。他心想,伊弗最初想必也是從魯維克同盟的成員口中聽到這個字眼。對於商業上的激烈沖突,魯維克同盟的成員取了一個名詞。 「商戰」。 並非一定要揮劍放火,才叫作戰爭。 商人坐在椅子上也能從遠地買來商品,並確實把商品送給位於世界盡頭的顧客來賺取利益。既然如此,用同樣的原理進行戰爭,會是很困難的事嗎? 然後,德堡商行打算這麼做。 沒多久,邦茲商行的人來到了商店。邦茲商行似乎是被定位為德堡商行的分行。 邦茲商行的人知情嗎? 羅倫斯這麼想著,但又覺得邦茲商行的人肯定不知情。如果知情,擁有高人身份的人不可能有辦法保持平靜。 盡管對方為羅倫斯介紹商店並說明權利方面的相關事宜,羅倫斯卻是心不在焉。 當羅倫斯回過神時,已經回到了旅館,而且看見赫蘿在床上明顯擺出臭臉。 「你想知道嗎?」 羅倫斯甚至從容到還會頑皮地這麼問。 赫蘿似乎也懶得再生氣了,她嘆了口氣說: 「汝的表情已經說出汝恨不得馬上說出來。」 啪唰,赫蘿的尾巴像在嘆息似地大幅度甩動一下。 「沒錯。」 「……咱的脾氣真是收斂太多了。喏!盡量說唄。」 只要赫蘿願意聽羅倫斯說話,就算面帶受不了的表情,羅倫斯也不在意。羅倫斯情緒激動地做了說明。 不過,羅倫斯說明得愈多,赫蘿的眉頭就皺得愈緊。這八成是因為羅倫斯的說明,不是說相信就能夠馬上相信的內容。德堡商行打算做的,確實不是能夠輕言相信的驚人之舉。 德堡商行回歸從商的初衷,並以這個為武器應戰。 德堡商行打算以過去從未被人統一過的北方地區為對象搏鬥一番。 想必不會有人傷亡,也肯定不會發生悲劇。 到時候大家會吃驚不已,最後發出喝采聲,並滿心喜悅。 原來世上也有這樣的作戰方式。 所以,向赫蘿做著說明時,聽到有人急急忙忙地跑過走廊前來敲門,羅倫斯也未曾慌張。 因為羅倫斯知道如果他的假設正確,差不多是時候了, 「羅倫斯先生,大事不好了。」 摩吉先生的聲音響起。 羅倫斯對著赫蘿笑笑後,走近房門打開來。 摩吉出現在門後,臉上露出像是前來告知敵人已來襲似的表情。 「喔!羅倫斯先生,大事不好了。部下剛剛告訴我廣場上立了一張立牌。上面的內容是——」 羅倫斯點點頭說: 「我知道內容是什麼。」 摩吉瞬間不停眨著眼睛,然後反問說: 「您已經看過了嗎?」 羅倫斯搖了搖頭。「那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摩吉反問道。羅倫斯絲毫不覺得自己的猜測錯誤,並挺起胸膛這麼說: 「立牌上面寫著要發行新貨幣。對嗎?」 摩吉瞬間啞口無言,然後說:「正是如此。」 摩吉以眼神問道:您是怎麼知道的呢? 昨天大家在交談時,羅倫斯確實也不知道這件事。盡管如此,羅倫斯還是帶著所有現金,前去買下一生想必只會有一次、金額絕對不算便宜的商店。下了如此決心後,羅倫斯才看清了一些事實。 有些事情光是用腦袋去想不會知道答案。 像是與赫蘿的關系也是如此。 羅倫斯輕輕拉正外套衣領說: 「因為德堡商行是商人的集團,而我也是個商人。」 哪怕被赫蘿取笑,羅倫斯還是擺出了能夠獨當一面的商人嘴臉。 城鎮引起一陣大騷動。 而第一個有反應的,當然就是商人。 自古以來,有力人士們可說一定都會發行貨幣,並讓貨幣在自己的勢力圈內流通。這樣的舉動不僅能夠證明自己是該土地的支配者,更重要的是,透過發行貨幣能夠獲得鑄幣稅。 所謂貨幣,通常都會以高於其本身金屬價值的價值在市面上流通,所以其差額有多少,發行貨幣的人就能夠獲得多少利益。 那麼,德堡商行就是為了得到這個利益而發行貨幣嗎?事情並沒有這麼單純。德堡商行做了周全的准備,也到處撒下誘餌。最後,成群魚兒被引來,並吃下滿肚子的誘餌。崔尼銀幣是普羅尼亞以南地區最常被使用的銀幣,過去肯定不曾像現在這樣在北方地區到處流通。 然而,就算諸侯和貴族們察覺有不勞而獲的賺錢機會而帶進大量銀幣,其數量肯定也有限,來源總有一天將會枯竭。 一般來說,一旦貨幣短缺的日子到來,交易就會跟著停擺,東西也變得賣不出去。 所以,赫蘿才會抱著極其理所當然的想法,提出德堡商行是否在鑄造貨幣的疑問。理應短缺的東西卻沒有短缺,表示一定有人在供給,如果是持有豐富礦藏的商行,腦中一定會浮現鑄造貨幣的想法吧。 不過,崔尼銀幣表面刻有崔尼國王的肖像,是深具淵源的銀幣。如果新鑄造出崔尼銀幣,馬上就會被發現是偽造品。無論是銀幣還是其他貨幣,只要是使用了好一段時間的貨幣,一眼就能夠看出來。如果是聲名遠播的貨幣,只要有新鑄造的貨幣流通,消息馬上就會傳開。 那麼,如果發行全新種類的貨幣呢? 那就不會有任何問題了。而且,德堡商行能夠自己生產成為貨幣原料的銀,或是銅。 隨著公佈新貨幣發行,雷斯可整個城鎮像舉辦祭典一樣鬧鬧熱熱。 最先感到喜悅的,是與羅倫斯一樣察覺到德堡商行有所企圖的人們,接著是住在雷斯可的居民們。 公告立牌上這麼寫著: 德堡商行已在取得下列多位諸侯之認可下,依下列比重發行貨幣。 其中包括銀幣與銅幣,比重分別為…… 立牌上標示著前所未有的高純度。一般來說,多數商人都會認為貨幣發行者不可能一直維持這樣的純度,而以純度會降低為前提來進行交易,但德堡商行擁有銀或銅如泉水般湧出的礦山,富可敵國的事實眾所皆知。 德堡商行想必能夠一直維持這般純度。 另外,立牌上也標出了更重要的內容,那就是與其他貨幣的兌換行情。 未來兩年內,德堡商行保證以一定比率兌換崔尼銀幣與新銀幣。 為了讓這句話具有威力,德堡商行不拘形式地就是自掏腰包,也要讓崔尼銀幣大量集中到雷斯可,並活化經濟,進而一路供給崔尼銀幣給來到雷斯可販賣物品的北方地區人民。 崔尼銀幣流入雷斯可後,過去流通於雷斯可的劣質貨幣變得不再好用。比起收下就發行者是誰都搞不清楚的貨幣,任誰都會更想要收下可靠又價值安定的貨幣。 雖然劣幣驅逐良幣的狀況並不少見,但相反的狀況亦可成立。 這代表著在十多種劣質貨幣流通的北方地區,即將確立出連三歲小孩也能夠立刻明白的單純貨幣制度。 過去,人們會對於自己收下的貨幣價值感到不安,因此對這些人來說,這無疑是上天賜予的恩惠。 德堡商行先利用崔尼銀幣讓貨幣交易單純化,接著再讓自己發行的貨幣與崔尼銀幣的價值產生連結。 這麼一來,就不需要去到各個城鎮張貼公告,也不需要一個一個詢問各地領主,就能夠輕易地讓使用貨幣從崔尼銀幣轉為新貨幣。 到目前為止的發展內容,就是只會帶著自家產品到城鎮來賣的農夫們也想得到。 讓羅倫斯或其他商人們感嘆不已的是,更後面的發展內容。 不知道怎麼回事,德堡商行總是與動蕩謠言扯上關系。 事實上,德堡商行確實召集了諸侯和傭兵們,而這樣的舉動也不可能只是為了搬運銀幣。 然而,詢問魯華後,魯華表示德堡商行一直拖拖拉拉地沒有要開始打仗的動靜,只是一直在浪費時間。魯華他們的焦慮與不安也愈來愈強烈。 他們拚命地猜測德堡商行的企圖,甚至向羅倫斯這般市井商人求智慧。 然後,這肯定正是德堡商行的目的。 德堡商行總是與動蕩謠言扯上關系,在擁有龐大資金量的同時,也召集武力。這麼一來,每個人都認為德堡商行肯定會引發戰爭。大家會認為德堡商行是一家擁有礦山、並經營礦山的商行,所以肯定會為了得到北方地區的新礦脈而發起戰爭。 然而,說到德堡商行具體上要攻打哪些地方,卻完全得不到情報。 對於住在北方地區的居民,尤其是實際統治土地的人來說,這肯定是會讓人晚上睡不著覺的狀況。北方這塊被高山或山谷隔開的土地,是由居住已久的有力人士擁有,並且各自掌控少許的領土。 這些有力人士有兩種選擇。 一種是北方地區聯合起來對抗德堡商行,另一種是選擇站在德堡商行這邊。 於是,諸侯紛紛向德堡商行提出和議。德堡商行肯定準備了寬大得嚇人的提案。這個話題愈傳愈廣後,各地的有力人士會與德堡商行站在同一陣線,德堡商行有所企圖的謠言也會變得有說服力。 如果不與德堡商行結盟,局勢一旦變得緊張,誰知道會有什麼下場? 更何況大家接二連三地聚集到雷斯可,甚至傭兵也來參一腳,根本無法對德堡商行出手——大部分的有力人士一定會這麼想吧。 而且,民眾都把雷斯可當成世外桃源般歌功頌德。雷斯可接二連三地建蓋建築物,人口也愈增加愈多。 只要是眼力好一點的人,都會有想要在雷斯可做投資的想法。 而且,照魯華所說,實際上諸侯確實在雷斯可競相投資。 諸侯肯定會砸下重本。他們應該就像羅倫斯一樣,買下了建築物做投資。那麼,在雷斯可做了投資的人,有可能採取會降低雷斯可價值的行動嗎?當然不可能。 貨幣是權力象徵,諸侯當中或許也有人對於德堡商行發行新貨幣的事實感到不是滋味,但問題是究竟會有多少人這麼想?如果自己的領土能夠保持安泰,又能夠大撈一筆,當然就不會那麼固執了。 畢竟德堡商行所策畫的戰爭,是如何讓自家發行的貨幣不斷擴展、流通各個區域的戰爭。 發行愈多貨幣,就能夠獲得愈多鑄幣稅。而沒有人願意使用的貨幣,就算發行再多.也沒有意義。為了賺取利益,當然要設法讓多數人使用貨幣比較好。從這樣的觀點來說,德堡商行的計畫相當完美。 羅倫斯在雷諾斯兌換時,兌換了十四種貨幣。在貨幣種類如此繁多的城鎮,大家肯定會迫切渴望出現一種強力且數量豐富的貨幣。 所以,貨幣才得以流通各地。 羅倫斯之所以會把德堡商行企圖做出的舉動形容成戰爭,是因為流通各地的貨幣能夠達成與士兵相同的任務。 為了守護城鎮,德堡商行刻意不建蓋城牆並達成了其目的,接下來德堡商行正准備邁入一個新世界。 商人們正是嗅出了德堡商行的企圖。 德堡商行的立牌上,標出一長串在北方地區比較具有勢力的諸侯名字,並寫著已取得這些諸侯的認可。這內容可直接解讀成諸侯認同新貨幣在其領地流通。 一旦演變成這般事態,其他諸侯們將難以反抗。 當週遭人們開始使用良質貨幣,並在巨大經濟圈裡生活之下,自己卻在圈外生活會造成莫大的損失。到時候會買不到想要的東西,也賣不出想賣的東西。 這般狀況就跟城牆四周被士兵重重包圍,而斷了軍糧的狀況幾乎沒兩樣。 而且,如果使用德堡商行發行的貨幣,並加入該貨幣流通區域,意味著土地持有人已不再是該地區真正的支配者。 就算是再有力量的有力人士,如果沒有錢也難以展現其權勢。要是知道山的另一頭發展得很好,領民們有可能會搬移到山的另一頭。這時如果以武力制止,就會落得與周邊地區引發紛爭的下場。而且,紛爭對象會是與德堡商行保有關系的人,而德堡商行又靠著金錢與其他多數有力人士保有關系。 在這種狀況下,怎能夠引發戰爭? 在過去,國王們也曾經計劃過類似的手法。這時國王們會採用姻親結盟的方法。 不過,有別於貨幣,人是善變的。政略結婚之中,有不少例子不僅失敗,最後還演變成腥風血雨的戰爭。就這層涵義來說,北方地區的有力人士分散在各地這一點,也非常符合德堡商行的計劃。 北方地區的地形太過險峻,就算一身武裝跨在馬背上的人們,想要連手作戰也難。即使想要政略結婚,也難以抬花轎爬過山頭。 然而,如果以貨幣為媒介,無論陡峭高山、幽深森林或每年會發生的積雪,都幾乎不會造成影響。北方地區是利用貨幣來連接的最佳場所。 過去魯維克同盟曾經運用旗下的軍艦,擊破一直幹擾貿易的國王軍隊。當時商人們為了新時代的降臨而高聲喝采,但這般做法已是古老時代的戰爭方式。 德堡商行利用讓諸侯們使用貨幣來束縛諸侯們的經濟行動,並且透過發行貨幣以獲取莫大的利益。 這與派兵攻進諸侯們的領地,進而奪取財富來賺錢的粗魯做法完全不同。 而且,全世界的人們都渴望交由擅於經營的商人來管理貨幣流通,而非交由滿腦子只知道行使權力的無能領主們。如果是領主,飢荒時為了取得糧食,只能夠奪取他國領土,但如果換成商人,就能夠靠錢來解決事情。由商人來管理的話,不但稅金低、生意好做,也沒有多餘的權威。 國王花錢養的宮廷御用商人也會傳授這般智慧給國王,但國王願不願意採用就不得而知了。愚蠢的國王即使沒有採用這般智慧,還是能夠存活下來,但愚蠢的商行就無法存活下來。這對民眾而言,將構成值得信賴的強力證據。 德堡商行成為史上第一家沒有使用武器,就做出與國王相同的事情,並站在與國王相同立場的商行。 「時代變了!」 聽完羅倫斯的說明後,魯華一邊高舉倒入葡萄酒的酒杯,一邊這麼大喊。 魯華會大喊出來,或許是因為感到有些落寞也說不定。 看見魯華‧繆裡的態度就像與赫蘿活在相同時代的人,讓羅倫斯不禁有了這般想法。 「雖然無論在哪個時代,金錢都擁有強大的力量,但不會因為金錢而決定一切。不過,這次德堡商行只靠著金錢就達成了一切。我們明明連劍都沒揮到半次,諸侯們卻全都低頭屈服了!」 「我真的從來沒聽說過這種事。」 變得虛脫無力且失去霸氣的摩吉,夾雜著嘆息聲這麼說。 「很多同伴就是因為這樣才會淚流滿面。我們失去了很多存在意義。原來我們只是人家花錢請來的紙老虎而已。盡管如此,要是能夠賺到這麼多錢……」 說著,魯華憤怒地用力拍打書桌上的錢袋,恨不得就這麼一舉敲破。 「還有哪個傢伙敢抱怨!」 雷斯可的廣場上豎起立牌,並引起大騷動後,魯華一回到旅館便立刻被德堡商行的使者叫了出去。黃昏前回到旅館時,魯華臉上浮現非常復雜的表情。 甚至沒有任何團員敢向魯華搭腔。 魯華拿到了錢。 然而,那不是打仗後的酬勞,而是在不知情下當了紙老虎的酬勞。 傭兵們深愛自己的團旗,也願意為團旗賭上性命。身為從軍祭司的年輕銀飾品工藝師——弗蘭當初究竟為何尋找天使,也還是記憶猶新。 對傭兵們而言,團員是工作夥伴也是家人,更是能夠一起走向地獄盡頭的同伴。如此重要的存在只是被利用為施加於週遭的抑制力,就能夠賺到比賭上性命時更多的錢。 這是值得高興的事情嗎? 德堡商行徹底改變了使用長劍與盾牌的古老戰爭方法。如果必須以金錢雇來騎士和傭兵,再看僱用的人數多寡就能夠大致決定勝負,倒不如放棄這麼麻煩的事情,只要靠金錢應該就能夠解決問題才對;德堡商行實現了這般孩子氣的單純想法。 的確,多數人會因為不打仗而開心。但是,既然有所變化,相對地也一定會有停滯不前的人們。盡管自己的存在意義逐漸消失,赫蘿還是不吝於照料帕斯羅村的麥田。盡管心中感到落寞、痛苦,也不知道哭了多少次,卻還是落得那般下場。團員當中也有好幾人感到掃興。這時,魯華以符合能幹指揮官的作風,讓這些人沉溺在大量酒精之中好矇蔽他們的眼睛。 不過,是否留在雷斯可,肯定會成為決定繆裡傭兵團未來的重大分歧點。 「應該是我跟摩吉兩人一直沒有直視問題。」 魯華帶著自嘲意味說道。 「幸好遇到了羅倫斯先生,不然我們從來不會想過金錢的威力有這麼驚人。」 羅倫斯探出頭望著杯中的透明葡萄酒,並在臉上浮現淡淡笑意。 半年前,羅倫斯還只能夠喝著因為太難喝而加入一大堆生薑或石灰掩飾味道、變得濃稠的葡萄酒。 想到這樣的過去,羅倫斯不禁為自己現在的立場感到相當不可思議。不過,羅倫斯知道自己的想法與喝的葡萄酒一樣,也改變了很多。 「對於金錢,一直以來我也是有自己的觀點。不過,一路旅行下來遇到了很多人,他們讓我明白自己對於金錢的瞭解還太膚淺。」 諾兒菈和伊弗都為了金錢賭上了性命,但其性質與意義完全不同。寇爾和艾莉莎讓羅倫斯學習到無論哪一種人,都不可能不與金錢扯上關系。 還有,赫蘿讓羅倫斯學會了花錢。 現在回想起來,羅倫斯不禁覺得如果只有他一人,肯定永遠也買不成商店。說不定羅倫斯會吝嗇地不肯松開荷包繩子,然後抱著緊緊綁住的荷包病倒在某處或橫死路頭。 羅倫斯並非僅憑一己之力察覺德堡商行的計劃。 「不過,我作夢也沒想過德堡商行能夠實現這種計劃。雖然我連赫蘿都遇到了。」 雖說是賢狼,但對所有事情也不能盡皆瞭如指掌,盡管在理論上明白事實,還是會有無法接受的地方。赫蘿與魯華一樣表現出有些跟不上這次事件腳步的態度,一直板著臉在喝葡萄酒。 不過,赫蘿似乎明白魯華等傭兵的境遇與其相似。當魯華一邊說:「敬美好的古老時代!」一邊高舉酒杯時,赫蘿盡管露出苦笑,但也舉高了酒杯。 「不過,這或許是時代的趨勢吧。」 摩吉正是帶著長劍,從榮耀的過去走到現在的人。就是在魯華略顯狹窄的執勤室裡,也感覺得出來摩吉變得更加渺小地縮起身子,然後看似無意地說道: 「我年輕的時候,會前往新土地的,就只有領主和領主請來當騎士的貴族。後來不知不覺中貴族不再當騎士,國王也不再踏出城堡。人們花錢僱用我們傭兵的頻率和次數增多,僱主也從各地國王變成了在大都市嶄露頭角的多金貴族或大商人。您知道現今是誰最先站上海洋遙遠另一端的新天地嗎?」 摩吉看向羅倫斯。 羅倫斯感到有些不自在,但也不得不回答。 「是商人吧。」 事實上,羅倫斯曾經閱讀過的世界漫遊記,也是出自商人之手。 為了建造船隻、募集優秀船員出海,必須有一筆資金,而投資出去的資金也必須回收回來。 如此重大的任務不可能交給行事草率的傢伙去負責。商人無論在任何地方或在任何狀況下,隨時都愛計算損益,如果沒有交給精明到有些病態的商人去負責,就不可能完成得了任務。 而且,商人恐怕是好奇心最旺盛的一群人,他們相信沒有人的地方才能夠挖出龐大利益。 如果要問這世上什麼人到最後還不會忘記冒險心,答案肯定是商人。 「不要挑僱主,但也不要被錢挑去。這句話是我父親留下來的少數訓話之一 「現在正好相反。要是挑金額,很快就會經營不下去。」 聽到摩吉的話語後,魯華點了點頭。 畢竟是談論這種話題,所以在這個場合上沒有看見兩名年輕幹部候選人的身影。 「不知道羅倫斯先生知不知情,現在傭兵業也競爭得相當激烈。這時代平常從事鍛造工作、全身肌肉發達的工匠們會自己鍛造武器,然後帶著他們比誰都懂得操控的武器出外當傭兵賺錢。也就是『自由長槍』最初成立時的那群傢伙。他們比我們還不挑僱主。他們滿腦子只想賺錢,並非為了團旗的傳統或威信而戰。」 魯華眯起眼睛,一副感到疲憊的模樣笑笑。 羅倫斯並非與魯華等人一樣,屬於因時代變化而被留在原地的一群。 羅倫斯找不到話語附和。 於是,羅倫斯改變話題說: 「對了,現在雷斯可發生戰爭的可能性暫時沒有了,你打算前往約伊茲……我是說托爾金地區嗎?」 照當初的預定行程,魯華等人是打算在約伊茲布陣,如果這個預定行程取消,羅倫斯就必須另外請人帶路,才能夠帶著赫蘿前往約伊茲。羅倫斯目前還沒完成在雷斯可購買商店的程序,而賣方也不可能期望羅倫斯會一次付清。 因此羅倫斯必須再走一趟行商路線把應收款項收回來,然後把幾條銷售路徑委託或議給公會的人。 「喔,這個嘛……本來我們是打算跟著勝利之馬凱旋而歸……哪知道那匹馬好像不是我們認識的馬。如果留下來,肯定會有工作吧。不過,對我們來說,留下來的意義已經完全改變了。所以,我打算南下去找看看有沒有古老時代的殘渣。」 或許是喝了酒,魯華顯得感傷。 這時,歷經歲月的摩吉冷靜地補充: 「先確認清楚這次的變化是時代大趨勢呢,還是只發生在雷斯可的奇跡之後,再決定停業也不遲。」 摩吉也點出了很重要的事情。 「不過,我們打算在途中先順道回故鄉一趟。因為賺了錢,所以團員當中有的家人在期待團員拿錢回去。」 「那麼,方便讓我們搭便車嗎?」 聽到羅倫斯的詢問後,魯華露出復雜的表情。 當羅倫斯察覺到那是感到困惑的表情時,也被赫蘿用手肘頂了一下側腰。 「如果我們敢找理由說不能讓兩位一起去,怎麼對得起祖先?」 魯華板起臉孔,以極其嚴肅的口吻說道。 赫蘿經常一下子哭、一下子笑、一下子沮喪又一下子生氣,與每天這麼忙碌的赫蘿一起生活,使得羅倫斯總容易忘記赫蘿是被尊稱為神明或精靈的存在。對繆裡傭兵團而言,赫蘿可說是創設神話的核心存在,如此重要的存在打算回故鄉,而繆裡傭兵團卻不能參與這般大業的話,將動搖其根本。 看見羅倫斯低頭道歉,赫蘿在旁嘆了口氣。 「我想應該會在四天或五天後出發吧。這幾天先觀察一下狀況,要是有什麼大變動,就不一定了……」 說著,魯華打開木窗看向屋外。 即使天色已暗,今天街上也不會安靜下來,反而隨著夜色加深,騷動愈演愈烈。 今晚似乎也放寬了燈火管制,到處可見火把熊熊燃燒。 彷彿下一刻就快下起雪來的寒天裡,人們把桌椅拉到屋外開心喝酒跳舞。 湊熱鬧的群眾,想必多半並未理解德堡商行發行新貨幣的意義。不過,他們也有他們開心的理由。一個城鎮獨自發行貨幣,代表著該城鎮在地區之中處於不平凡的地位。說穿了,就是自己居住的城鎮出頭天了。 這些人抱持著不安與期望隨著船隻搖來晃去,然後走過四周空無一物的北方大平原來到雷斯可。對他們而言,這肯定是一場等待已久的嘉年華。 「不過,應該也不會有更大的變動了吧。德堡商行應該就像在把兔子趕進陷阱裡面一樣,照著計劃進行了一切。只要那陷阱不會通到什麼驚人的地方,就不會有變動才對。畢竟只是用來抓兔子的陷阱。」 魯華有些像在鬧別扭似地說道,然後喝下酒。魯華或許是在羨慕根本沒有發現獵兔行動的那些人,才會表現出這般態度。 嚴格說起來,羅倫斯是活在被人羨慕的世界。 羅倫斯原本抱著打算與德堡商行敵對的心情來到雷斯可,發現德堡商行達成了豐功偉業後,卻變得因為同是商人而感到驕傲。羅倫斯不禁自嘲人類真是善變的動物。 不過,德堡商行的所為確實值得驕傲。 此刻德堡商行的總部肯定也熱鬧不已。 「不過,光是能夠親眼看見時代邁入新裡程,也就不要計較那麼多好了。畢竟我們是傭兵,而且一路從歷史的狹縫中鑽了過來。」 魯華帶著自嘲意味說道,包括摩吉的在場所有部下也都舉杯喝了酒。 「而且,好像不是只有我們有這樣的想法。」 魯華再次看向窗外下方。 「那是李波納多他們團的小夥子吧。」 「哈哈!他們隊長也是一個愛喝酒的老骨頭!」 不知道對方純粹是因為愛熱鬧,還是因為碰到時代的轉折點,而忍不住想要喝酒。 不久後傳來敲門聲,門後出現了前來呼喚魯華的跑腿小夥子。 「這時候也不能拒絕對方。你們留下來的人自己好好享樂吧。」 說罷,魯華留下一句「也給樓下那些傢伙大吃大喝一頓吧」,然後從德堡商行帶回來的金袋裡豪邁地抓了一把金幣交給摩吉。 雖然羅倫斯在凱爾貝那場騷動時曾看過大量的盧米歐尼金幣,但第一次看見有人如此草率地使用金幣。 羅倫斯深刻體會到魯華他們是傭兵,而自己是商人的事實。 「那麼,我走了。」 雖然魯華一副感到疲憊的模樣套上外套離去,臉上卻也浮現顯得開心的表情。魯華比羅倫斯還要年輕,在被德堡商行擺了一道後,要魯華一本正經地說自己不會不甘心,似乎太為難血氣方剛的他了。 「那麼,我就聽從命令下去請那些傢伙吃喝一頓好了……兩位有什麼計劃嗎?」 摩吉數了數魯華隨便抓一把給他的金幣後,先把過半的金幣放回袋子,才站起身子說道。 從摩吉的口吻中,羅倫斯知道自己不需要勉強應酬也沒關系。 「我們還是回房間去好了。大家熱熱鬧鬧的,我們兩人如果混在裡面一定會很突兀。」 「呵呵。聰明的決定。喝酒應該要在更安靜的地方,慢慢品嘗才對。那些傢伙給他們喝泥漿就夠了。這些金幣果然還是太多了。」 摩吉放回更多金幣,然後一邊晃動肩膀,一邊笑著說道。 在二樓也聽得見樓下的喧鬧聲。 很容易就能夠猜想到樓下那些人用什麼方式在喝酒。 「而且,我也已經付了商店的保證金,正為了資金調度的問題在頭痛,我可不想喝醉酒第二天頭更痛。」 聽到羅倫斯這麼說,摩吉有些驚訝地睜大眼睛。 「啊,該不會是真的吧?」 「是的。我已經豁出去了。」 「……哈哈!恭喜恭喜,這可是男人一生一次的大生意。」 摩吉拍打著額頭說道,那動作與魯華一模一樣。羅倫斯心想,這原本肯定是摩吉的習慣動作吧。聽說夫妻如果一起生活,也會變成像摩吉和魯華這樣。 羅倫斯一邊想著這些事情,一邊瞥了赫蘿一眼。 赫蘿傾著頭露出充滿疑問的表情,但羅倫斯當然只是輕輕笑笑,什麼話也沒說。 「真是可喜可賀。沒想到您真的會買下來。而且,還是在最佳時刻。」 雷斯可陷入一片大騷動。城鎮像辦祭典一樣熱鬧時,所有物品的價格都會上漲。羅倫斯如果沒有在那瞬間支付保證金,那棟建築物肯定不是被人買走,就是被抬高價格。 「是的,真是要感謝神明。」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後,摩吉有些吃驚的模樣看了看羅倫斯又看了看赫蘿。摩吉肯定在想「可以在赫蘿面前說這種話嗎?」 不過,赫蘿當然也沒有表現出在意的樣子。 從赫蘿的態度,想必摩吉對於羅倫斯與赫蘿一路怎麼旅行過來,已經多少有些瞭解了吧。 「世上會發生什麼事情,真的是誰也不知道。祝兩位有個美好夜晚。」 說著,摩吉帶著部下們離開了房間。 「我們也回房間吧。」 羅倫斯目送摩吉等人離去後,再回頭看向房間時,看見赫蘿正貪心地倒著甕子裡剩下的酒。 「房間裡不是也有酒嗎?」 「大笨驢。怎麼可能讓這麼好的酒剩下來。」 雖然放在兩人房間裡的酒也是上等葡萄酒,但魯華招待的葡萄酒可是極品。 可能是看見摩吉和魯華等人已離開房間,小夥子隨後走進房間准備收拾。 不過,發現赫蘿與羅倫斯還留在房間裡後,不如道該不該進房間的小夥子在門口躊躇。 「你看!打擾到人家打掃了。走了。」 羅倫斯給了小夥子小費,然後拉著赫蘿的手走出房間。 赫蘿端著倒滿葡萄酒的酒杯,心不甘情不願地跟著羅倫斯走出房間,但腳步還是相當沉重。 「怎樣?你不想回房間啊?」 外頭是開朗的熱鬧祭典氣氛。 說來說去,賢狼大人也遇到了不少煩心事,此刻或許不是能夠蓋起耳朵睡覺的時候。 「……咱不是這個意思。」 然而,赫蘿卻這麼說。 羅倫斯心想「你明明就是這個意思」,下一刻不禁發出「啊」的一聲。 「你在擔心錢的事情啊?」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後,赫蘿別開著視線,但兜帽底下的耳朵抖了一下。 雖然瞧外頭的熱鬧程度,極品佳釀肯定是滿天飛,但也沒必要貪心地要別人的酒來喝。 赫蘿應該知道比起花力氣去拔酒栓,不如向羅倫斯撒嬌,還能夠更輕易地松開荷包繩子。 盡管知道,赫蘿卻沒有這麼做。這表示赫蘿當真在意羅倫斯抱著半開玩笑心態說正在頭痛資金調度的問題。 「還不至於沒有錢讓你喝好喝的酒。」 羅倫斯從赫蘿手中拿走酒杯。 看見灑了一些酒出來,羅倫斯喝了一口說:「真浪費。」 然而,赫蘿沒有做出要搶回酒杯的舉動。 「真的嗎?」 赫蘿這麼詢問的同時,尾巴也在長袍底下不停甩動著。 羅倫斯這時如果點頭,就必須答應赫蘿提出的任何要求。 盡管如此,喝了一大口赫蘿倒滿的極品葡萄酒後,羅倫斯打了一聲嗝,同時這麼說: 「盡量喝——」 然後,最後的話語被赫蘿用手擋住了。 「不能因為現在有錢就掉以輕心,這樣以後會很頭痛。」 羅倫斯經常對赫蘿說這句話。 「最近汝缺乏節約精神。是不是太鬆懈了哪?」 羅倫斯心想「被擺了一道」時,赫蘿一副開心模樣從羅倫斯手中搶回酒杯,然後一邊喝酒,一邊輕快地走了出去。 「不過……」 赫蘿忽然停下腳步,轉過身看向羅倫斯。 羅倫斯看見了讓人恨不得用兩手抓住,然後用力揉成一團的傲慢表情。 「既然汝都這麼說了,就勉強答應汝到外面喝唄。」 羅倫斯每向前走一步,赫蘿就愈調皮地抬高視線。 等到羅倫斯來到能夠牽起手的距離時,赫蘿的模樣就像一個正在挨罵卻拚命忍著笑、惡名昭彰的惡作劇女孩。 「別喝太多喔?」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後,赫蘿也是一副根本沒在聽的模樣,保持笑容地回答一聲:「嗯。」 這天晚上,整座城鎮彷彿都化為了廣場,處處可見人們在販賣酒和料理。 羅倫斯兩人原本打算去廣場,但因為人潮實在太多,所以在途中放棄了。最後,兩人在路旁找了一家香草店,在屋簷下臨時擺設的桌椅落腳。雷斯可沒有羅裡羅嗦的公會,一發現有利可圖,連香草店也能夠變身成小酒吧。 不過,只有羅倫斯安靜坐下來;赫蘿從羅倫斯手中接過銀幣後,就像個小孩子一樣緊握銀幣往攤販跑去。 然後,才看見赫蘿兩手捧著一大堆料理回來,但她放下料理後又立刻跑了出去。 赫蘿反復跑四次後,原本一邊看著店外熱鬧模樣,一邊喝著酒的香草店老闆瞪大了眼睛。 「呵呵呵。」 現在就是叮嚀赫蘿不要吃太多,似乎也太蠢了。 這麼想著的羅倫斯露出受不了的表情,望著赫蘿又吃又喝的模樣。 羅倫斯最近確實缺乏節約,但他知道自己心中的優先級正在改變。 金錢就是一切—— 回想起這般慾望,羅倫斯覺得就像大前年的盛夏記憶般閃閃耀眼,但完全想不起當時有多麼炙熱。然後,這代表著此刻這種近似輕微麻痺感的幸福感覺,不久後也會被埋沒在記憶之中。 在雷斯可開店並且經營得順利的話,或許幾年後或是幾十年後,羅偷斯也會隔著桌子,看見赫蘿做出同樣舉動的光景。 羅倫斯沒有信心到時候選能夠記起此刻的心情。 不過,羅倫斯相信自己一定會感到幸福。 羅倫斯已經過了一心只想成為大人物的時期,也開始感覺到自己人生中的太陽已經爬到了最高點。所以,羅倫斯一直很希望在行商的日子裡,能夠擁有一個歸處隨時准備迎接日落。 現在羅倫斯真的擁有了,而且還多出了令人喜出望外的贈品。 如果有機會遇到剛當上徒弟、過得最辛苦的自己,羅倫斯想要對自己這麼說: 你現在的辛勞一定能夠得到回報。 羅倫斯想著這些事情,然後獨自笑了出來。 「汝自顧自地在笑什麼?」 赫蘿連同雞軟骨咬碎、並吞下帶骨雞肉後,開口問道。 「因為很幸福啊。當然會想笑了。」 羅倫斯直視著赫蘿,然後輕笑著說道。羅倫斯沒有感到害臊,也沒有顯得難為情,而是很自然地說了出來。赫蘿原本一副想要潑他冷水的模樣,但似乎被羅倫斯的沉穩態度嚇傻了。 「咱就說汝是個大笨驢哏,這種事情也能夠厚臉皮地說出來。」 赫蘿口中頂多說出這般沒什麼殺傷力的話語。 「當初聽到你說什麼想要回約伊茲,然後決定帶你一起行動的時候,我想也沒想過事情會變成現在這樣。」 赫蘿吃得整張盤子掉滿肉片,羅倫斯抓起一塊雞皮烤得酥脆的肉片。 送進嘴裡後,油脂的鮮美味道立刻在口中擴散開來。 「到現在我都還想不出來是在哪裡聽到約伊茲這個地名。搞不好也可能是我記錯了。」 赫蘿聽得出人類是否在說謊。 所以,也難怪赫蘿會吸入一大口氣挺直背脊。 「不過,終於抵達目的地了。」 「還沒有抵達。」 雖然赫蘿立刻更正說道,但感覺不出霸氣。明顯看得出赫蘿只是為了反駁而反駁。 「也是啦,確實是還沒有抵達。算了,這不重要。」 羅倫斯舔了舔手指頭,再用面包屑擦手後,抓起掉落在桌上的豆子。雖不知道是什麼人種植的豆子,但這豆子從土裡長出來,經過收割、運送到城鎮、去殼、煎炒,最後裝上盤。這段過程有多數商人參與,而羅倫斯明明不認識其中任何一人,豆子卻變成一道料理送到他面前來。 與豆子有關的所有流程有一個共通點是貨幣,這也是人們想要賺錢的健全動機,在這之中神明的恩惠僅僅佔了一小區塊而已。 與赫蘿相遇後,羅倫斯一路以來都是在健全的自我慾望與現實之間妥協過活。一開始會因為沒能夠順利妥協而失敗,或與赫蘿吵架。 不過,不知不覺中會發現總有辦法解決問題。 只要細看每一道過程,會發現沒有一道過程太奇異。就算是再怎麼離奇的生意伎倆,也可能是由極其理所當然的小過程一道一地道堆積而成。 話雖如此,看見赫蘿在自己眼前露出感到懷疑,又顯得悲傷的表情,還是讓羅倫斯覺得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議的事情。 只要伸手一碰,赫蘿可能就會像幻覺一樣消失不見。 羅倫斯已經度過了抱著這般心情、戰戰兢兢地伸手觸碰赫蘿的時期。前陣子羅倫斯因為態度過於強勢,而遭到慘痛反擊,但現在,羅倫斯表現得像個獨當一面的城鎮商人一樣,穩穩坐在椅子上,然後保持一手倚著桌子的姿勢緩緩開口: 「我們來聊聊抵達約伊茲後的計劃吧。」 兩人好幾次都提及這話題,並一直避開這話題,但現在終於能夠從正面大大方方地談論。赫蘿沒有露出笑容,也沒有表現出受不了或開心的模樣;不知怎地,赫蘿露出生氣的表情別過頭去。盡管如此,羅倫斯還是保持著溫和的笑容。這時,赫蘿偷看了羅倫斯一眼,然後用鼻子哼了一聲說: 「只有汝自己一人愈跑愈前面。」 羅倫斯不禁覺得這般說法十分孩子氣,而事實上也確實顯得孩子氣。 「咱跟帶著繆裡爪子的那傢伙一樣,都是被留下來的一方。」 德堡商行引起的這場騷動讓雷斯可吵得一片鬧哄哄,這當中有人開心,當然也有人不開心。 就是在人類世界裡,也有人因為變化太過激烈而被留在原地。 赫蘿知道抵達約伊茲後,將面對讓她無法放開心懷感到喜悅的事實。 「沒多久前,明明都還是汝追著咱跑。」 事實上,在言諾斯時羅倫斯一心為了跟隨赫蘿,而在城鎮裡四處奔走。 這麼一想後,羅倫斯發現僅僅幾天時間內,自己變得非常大膽且從容不迫。這是因為羅倫斯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因為身為商人而感到如此驕傲。 同樣身為商人的德堡商行,達成了任何商人都期望達成卻無法達成的偉業。 商人在世上絕非配角。 未來,商人將席捲全世界。 在雷斯可,能夠感受到這般愚蠢妄想也可能實現的氣氛。 羅偷斯看向赫蘿。 赫蘿像一隻討厭被人一直盯著看的小貓一樣看向羅倫斯,並且就像握住懷爐在暖手似地緊緊握住酒杯。 那是一雙纖細的小手。 不過,這雙手與羅倫斯一起克服了多次苦難。 「為了追上你,我一直拚命地努力。你不誇獎我一下嗎?」 赫蘿垂下眼簾,然後一副終於忍不住的模樣笑了出來。 或許赫蘿此刻在想,只是狀況好一些而已,這只雄性馬上就得寸進尺起來。 盡管如此,笑了一陣後,赫蘿一副感到疲憊的模樣嘆了口氣,並抬起頭時,還是露出像是死了心似的笑容。 「是啊。汝真的很努力。」 然後,赫蘿松開握住酒杯的手。 「汝實現了與咱的約走,既然實現了,在那之後要怎麼做……」 說到一半時,赫蘿閉上沾了雞油而發出閃亮光澤的雙唇。 不用說也知道赫蘿在那之後要怎麼做,而這也不是羅倫斯能夠插嘴表示意見的事情。 在那之後,羅倫斯將結束與赫蘿一同以約伊茲為目的地、宛如童話般的旅途,回到名為行商路的現實之路。羅倫斯還有很多工作必須完成,也有很多事情必須做出了斷。 不過,完成這些事情後要如何安排已有定案。 這個安排羅倫斯不需要刻意逞強,也不是愚昧的幻想。因為赫蘿總是陪伴在身邊,所以盡管身邊的存在是身上長出動物耳朵和尾巴的狼化身,羅倫斯還是經常會忘記這樣的事實。 既然如此,之後當然應該是由羅倫斯負責控制韁繩,而赫蘿則控制其他東西。 是唄?赫蘿沉默地這麼問著,露出看似難為情的淡淡笑容,注視著羅倫斯。「沒錯。」羅倫斯答道,並動起放在桌上的手指頭。未來回顧自己的人生時,羅倫斯肯定會想起這個瞬間。 赫蘿一副有預感即將觸碰到滾燙物似的模樣,有所戒備地縮起原本已經很纖細的肩膀。 雷斯可正陷入一片如舉辦祭典似的興奮氣氛之中。 所以,一時之間羅倫斯只想到「難免會發生這種事情」—— 一隻包袱從天而降地掉落在桌上。那是一隻可以輕輕掛在肩上,一看就知道裡頭只可能裝著微薄財產的廉價包袱。羅倫斯不需要抬頭看,也能夠想像出包袱主人的裝扮。 包袱的主人想必是以旅行度日,連必須扛著走的笨重家當都沒有的沒錢傢伙。這個傢伙可能是在准備要去做什麼的路途上,也可能一輩子都是這副窮酸樣。不管是前者還是後者,都能夠像出肯定是一個在這場騷動中興奮過了頭而喝醉酒,然後不小心掉了行李的輕浮傢伙。 羅倫斯原本打算握住赫蘿的手,但停下動作、改為拿起桌上的袋子。少根筋的醉鬼仁兄啊,今晚就暫且原諒你的粗魯行為好了——羅倫斯這麼想著,並抬起了頭。 這時,羅倫斯像是被什麼力量吸引了似地再次看向袋子。在這瞬間,羅倫斯腦中的一切思緒化為空白。 「克拉福‧羅倫斯。」 對方低聲說出了羅倫斯的名字。 赫蘿在桌子另一端驚愕地瞪大著眼睛。 突然掉在桌上的包袱,根本不是不小心掉落的東西。 包袱的主人此刻應該在距離雷斯可很遙遠的地方,而且是羅倫斯熟悉的人物。 「賢狼赫蘿。」 把寇爾的袋子丟在桌上的人物,從帽子壓得低低的長袍底下說出第二個名字。 世上有數不清的登場人物。 而且,每名登場人物都朝向各自的目的勇往直進。 不管是悲劇或喜劇都一樣。 待續 第十五卷 太陽之金幣 上 後記 好久不見,我是支倉凍砂。這次隔了很長一段時間呢,這是第十五集。約伊茲終於來到射程距離內,作品上面應該也特別標出了最終章吧。 還有,這次又是分成上、下兩集。因為有一大堆東西想寫,所以加了很多情節進去,結果份量變得很驚人,還希望大家能夠多點耐心閱讀。我還滿喜歡這次的副標題,感覺很像那種尋寶動作片的副標題。不過,這個副標題好像有符合內容又好像沒有…… 對了,我最近玩潛水玩得滿凶的。光是今年,到目前為止差不多就玩了二十五次之多。每次到海邊,一天都會潛水潛個三次,所以整體來說次數還不少。 我很喜歡看魚,但嚴格說起來我比較喜歡又小又細長的魚,所以老是帶著相機在石堆或沙地看魚。這時呢,經常會發現教練在稍微遠一點的地方發出敲打聲吸引大家的注意力,然後就會看見魔鬼紅從教練指的方向游過去。不過,老實說,我覺得魔鬼紅有些租俗……相反地,鰕虎魚或是小丑魚的纖細感就美得受不了。 尤其是鰕虎魚,明明那麼小一尾,卻有兩千種以上的種類,聽說還有一大堆新種和未分類的種類。至於小丑魚呢,就算拍照技術很爛,也可以拍得很漂亮,所以我很喜歡。還有,我也喜歡獅子魚。 如果要說比較奇特的種類,電鰩也很有趣。只要碰到電鰩身體上的發電器官,就算隔著手套也會有被電到的感覺。還有,說到電鰩,就算是大家圍上去戳來戳去,它也不會逃跑,真的好奇怪喔。或許是因為電鰩大多鑽在沙地裡,所以就算被大家戳來戳去,也會誤以為自己已經躲起來吧。這感覺簡直就像某作家拚命說:「原稿完全照進度在走!放心吧!」然後誤以為大家都相信他的藉口一樣。我說的某作家不是我喔! 還有,巨型章魚也滿有趣的。有一次教練想要抓住章魚給我們看的時候,章魚以驚人的速度向我這竄逃。因為看見章魚打算從我腳邊穿過去,我不由地兩腿一夾,結果正好被我夾在胯下。章魚還在我的胯下扭來扭去,好色喔。最後,章魚吐出一大口墨汁落荒而逃。 我會好好努力下一集的寫作,才不會也像章魚一樣吐出墨汁落荒而逃。 那麼,我們下次見囉! 支倉凍砂 第十五卷 太陽之金幣 上 插圖 第十六卷 太陽之金幣 下 第六幕 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圖源:ma0575 錄入:zbszsr 丟在桌子上的包袱吸引了羅倫斯的目光。 那是屬於寇爾的包袱,而寇爾此刻理應正前往距離此地非常遙遠的奇榭。 搶劫、小偷、山賊——這些字眼立即閃過羅倫斯的腦海。就算寇爾的心志再堅強,也抵抗不了毫無慈悲的暴力。 不過,狀況有些奇怪。羅倫斯無法順利串連起腦中的思緒。 羅倫斯抬起頭一看,發現桌子旁站著一名把兜帽壓得很低、身形削瘦的男子。羅倫斯隨即在記憶裡尋找,但印象中不存在這般輪廓的人物。而且,在男子身上不但感覺不到半點惡意,甚至散發出些許高雅的氣質這點,也讓羅倫斯感到困惑。 然後,這名神秘人物一句話也沒說,像個幽靈似地忽然走了出去。男子就像滑開似地離開了桌子,使得羅倫斯完全沒有想要追上去的念頭。 直到赫蘿抓起桌上的包袱從椅子站起來後,羅倫斯才回過神來。 「等等。」 羅倫斯勉強插嘴這麼說。 赫蘿幾乎沒有眨眼,她瞠著藏在兜帽底下的雙眼凝視羅倫斯。 那雙帶著怒氣的眼眸彷彿在說「這時誰敢阻止我,誰就是敵人」。 「對方不可能單獨行動。附近的狀況如何?」 赫蘿直直注視著羅倫斯。 因為怒氣過盛,從赫蘿的眼神中反而看不見情感。 羅倫斯毫不閃避地一直看著這般眼神,而赫蘿的呼吸慢慢變得越來越急促,全身的血液沖上腦門,似乎連她自己也無法好好掌控情緒。接著她彷彿發了高燒似地抖著纖細的肩膀,勉強控制住不讓情緒爆發出來。 那模樣看起來也像是拚命利用風箱把空氣送進爐子裡。 不久後,赫蘿的眼神恢復了理性。 「附近狀況怎樣?」 羅倫斯再次詢問後,赫蘿像是感到一陣暈眩,抬起一隻手遮住自己的眼睛。然後,赫蘿做了一次深呼吸,並環視四週一遍。 「不清楚。應該沒有其他人。不過……」 赫蘿嘴唇底下的尖牙閃過一道光芒。 「管他有多少人都無所謂。」 不可能說服得了赫蘿——羅倫斯立刻明白這點,並點了點頭。 羅倫斯擱下租桌子的費用並站起身子後,追上已踏出步伐的赫蘿、緊跟在身旁。 「先釐清一下。這是不是寇爾的包袱?」 聽到羅倫斯的詢問後,赫蘿把袋子塞給羅倫斯。 那包袱的形狀面熟,而且赫蘿塞過來時,確實傳來了屬於寇爾的淡淡氣味。 憑赫蘿的嗅覺,想必也不可能聞錯味道。 而且,羅倫斯探頭看了一眼後,發現繩子已被扯斷的布蓑裡裝了幾樣曾經見過的東西。 布袋裡裝了布條、幾張害得寇爾被騙走全部財產的文件,以及珍貴的少許現金。 這些原本就不是什麼值得搶奪的東西,也明顯看得出這不是一場單純的偷竊事件。 而且,對方知道赫蘿的真實身份。 「追得到嗎?」 聽到羅倫斯的詢問後,赫蘿反而露出笑臉說: 「就算世界沒有盡頭,咱也不會讓對方逃掉。」 赫蘿猶如前方有路標指示似地,在人潮之中不斷前進。 此刻已接近半夜,城鎮裡卻還是喧鬧不斷。 不過,喧鬧的狀況已經從開朗活潑的氣氛,轉變成糾纏不清的鬧劇。人們說話開始說不清楚,並且笑著一口一口地慢慢喝下根本分不清楚是酒還是馬尿的杯中物。 曾經有位聖職者,隨著古代聖人的腳步繞過地獄——羅倫斯想起聖職者寫下的書籍內容:人們在抵達地獄前的路上,沉浸於七大罪行的一切,並歌頌著這個世界的虛幻春天;路上一大片盛開的花朵是熔岩之花,如石榴般熟透的果實是沒發現已經死去的妓女身軀。 德堡商行掌控下的城鎮——雷斯可,沒有公會嘮叨地解說規律。在一片頹廢的笑聲與歌聲之中,路旁隨處可見人們犯著罪行。 寒冷季節的夜空裡會出現美麗得讓人倒抽一口氣的星辰及明月,但此刻也都藏起了身影。 如果遠離此地到某處俯視這方,肯定會覺得雷斯可就像在紅色火焰之中痛苦掙扎的鍋底。不久前在羅倫斯眼裡雷斯可還是一個充滿希望與野心的城鎮,如今卻完全變了氣氛。寇爾的包袱被丟在桌上的動作,彷彿解開了魔法。 羅倫斯握住赫蘿的手,在一群醉鬼之中不斷前進。德堡商行做了周到的准備,並靠著深不見底的膽量以及高超的睿智打造出這座城鎮。這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同樣身為商人的器倫斯甚至會不知謙虛地有種驕傲的感覺。 然而,雷斯可明顯是一個「打造出來」的城鎮,是一座靠著金額大得驚人的利益以及權力築成的壯觀巨塔,會讓人甚至不敢想像其背後是什麼樣的狀況。 赫蘿哼了一聲後,在小巷子前停下腳步。 羅倫斯探頭看向小巷子,但火把的光線使得小巷子比平常更加昏暗,根本看不見裡頭的模樣。這樣的地方正好可以用來設下陷阱等待獵物上鉤。 「對方若打算耍卑鄙的手段,咱可是歡迎之至。」 赫蘿一邊說道,一邊從胸前拉出麥袋,然後扭動脖子發出喀喀聲響。赫蘿的意思是「沒必要手下留情」。在這之後,赫蘿大膽地往前踏出了一步。 羅倫斯只能夠跟著赫蘿前進。於是,羅倫斯扛著包袱,跟在赫蘿後頭追去。 小巷子裡完全呈現出雷斯可正處於發展中的模樣。才踏平沒多久的道路兩旁可看見搭建到一半的住家,還有堆高的建材擱在一旁。那不久前還在進行作業的石堆,就這麼暴露在外。 如果是在白天,肯定會覺得這般光景是充滿活力的希望基礎。 但是,在有些地方還留有積雪的此地,於大半夜裡看見這般光景,感覺就像看見了閃亮世界的幕後。 赫蘿毫不畏懼地在黑暗中前進,羅倫斯一邊屏息凝視,一邊勉強跟上赫蘿的腳步。這時,兩人來到了一座小廣場。小廣場四周被建築物包圍,正中央有一口水井。等到建築物搭建完成,人們開始住進來後,小廣場應該會是一個曬太陽休息的好地方。 然而,現在只看得見堆高如山的建材,而搭建到一半的住家,也宛如戰火吞噬過後的痕跡。 然後,水井旁出現了一個令人意外的存在。那是一隻兔子。 一時走間,羅倫斯還以為是從某家店跑出來的兔子,但那隻兔子完全沒有想要逃離或躲起來的意思。 羅倫斯總算察覺到兔子眼裡所發出的知性光芒,足以讓人相信它能夠理解人類的語言。 赫蘿用力做了一次深呼吸。想必她是拚命忍著不讓自己順勢撲上前去。 「我很抱歉讓袋子的主人傷了心。」 兔子首先這麼說。 兔子的談吐高雅,就如羅倫斯感受到的第一印象。 「但是,我沒有讓袋子的主人受傷。可以的話,我也想避免這樣的事態發生。」 這番話是真是假,只要交給赫蘿去判斷就好。 羅倫斯應該做的事情是,盡可能保持冷靜地做好全面思考。 「你的目的是什麼?」 對方的目的不可能單純是為了金錢。 對方是一隻會說話的兔子,而且知道赫蘿的存在。 「我的同伴發現兩位在雷諾斯到處走動。所以我們針對狼帶著商人在城鎮走動的目的,擅自做了調查。」 「調查出什麼結果了嗎?」 羅倫斯畢恭畢敬地詢問後,兔子用力挺起耳朵。 「我們需要被稱為是禁書的技術書。」 羅倫斯的臉上只輕輕閃過驚訝神色。對方在雷諾斯監視兩人,又特地拿著寇爾的包袱來給兩人看,這代表著對方需要禁書的可能性極高。 「……要用來做什麼?」 「至少我們的目的不會與兩位敵對。」 對方沒有回答羅倫斯的問題,這句話或許是為了牽制赫蘿。 赫蘿此刻看起來就像只要發現一點點小機會,就會朝向兔子撲去似的模樣。 她的小手一直保持系緊抓住胸前麥袋的姿勢。 兔子直直注視著羅倫斯與赫蘿說: 「北方地區面臨著史無前例的災難。」 羅倫斯稍微用力吸了一口氣。 如果羅倫斯的認知無誤,禁書或許可能成為讓北方地區陷入混亂的導火線,但不可能是能夠解救危機的存在。 「只要找到禁書,或許能夠防止這場災難發生。」 兔子的言談極具理性。其發音也非常正確,具備了卓越人物應有的風格。 不過,寇爾的包袱繩子被扯斷了。羅倫斯實在不認為對方是在經過協議後,才讓寇爾答應交出布袋。這可是一種威脅行為,對方的意思是「不保證下次不是人頭被丟上桌子」。 羅倫斯詢問說: 「你是什麼人?」 聽到兔子口中說出的話語後,羅倫斯不由地抬高了下巴。 「我是希爾德‧修南,在德堡商行負責管帳。」 無論在哪家商行,管帳者可說都是商行老闆的左右手。更何況現在是德堡商行的管帳者,其地位肯定相當高。如德堡商行般大規模的商行,而且是一個新發行了貨幣的組織,就算形容它是一個小國也沒什麼不妥。 也就是說,對方是一個國王的左右手。 或者是,對方在說謊? 羅倫斯把視線移向赫蘿,看見赫蘿一直站在原地不動。 自稱是希爾德的兔子似乎是說出了實話。 羅倫斯輕輕嚥下一口口水,然後有意識地做了三次呼吸。 一次、兩次、三次。 羅倫斯把腦中一切思緒切換成商談用的思緒。 「希爾德先生,你為什麼需要禁書?」 「您當然會起疑了。畢竟對於兩位的目的,我們也不是不知情。」 既然對方在雷諾斯監視過兩人,當然有可能已經調查出兩人的目的。尤其是德堡商行拉攏了無數傭兵,而羅倫斯兩人則在雷諾斯多次進出以傭兵為對象的商行。從這點來看,對方已調查出兩人目的的可能性也是相當高。 「可是,我們思考過了所有可能性,除了寄託禁書之外,已經沒有其他方法了。」 希爾德是一個夠資格替德堡商行管帳的商人,羅倫斯不確定其認真模樣以及迫切言語有幾分真實。 然而,羅倫斯也不覺得全然是謊言。 畢竟希爾德不是想要借助於赫蘿的尖牙利爪,更不是想要借助於羅倫斯身為旅行商人的力量,而純粹是需要禁書。 而且,希爾德會在赫蘿面前丟出寇爾的包袱,想必是做好了可能被殺害的心理准備。 一個負責替德堡商行管帳的存在要做出這般賭注,未免太不值了。 或許希爾德真的是走投無路才會來到這裡。 所以,羅倫斯再次這麼詢問: 「方便請問發生了什麼事嗎?」 希爾德屏息一秒鐘後,以一副不願意承認的模樣開口說: 「德堡商行內部現在分裂成兩派。而且,我們這派處於下風。」 「……然後呢?」 雖然羅倫斯盡可能地立即反問道,但仍然無法掩飾其內心的動搖。 德堡商行發生了內部分裂。 這不可能是值得高興的消息。 「您願該知道我們決定發行貨幣吧。」 「是的,我也認為這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當然在鑄幣稅那方面也是。」 「一點也沒錯。」 這裡畢竟是小巷子的深處,所以大馬路上的喧鬧聲完全傳不進來。 不過,只要抬頭一看,就會看見火把的紅色妖光映在烏黑夜空上。 「只是,直截了當地說,我們實在賺太多了。」 負責替德堡商行管帳的人竟然會說「賺太多了」。 羅倫斯像是腦內只剩下這句話似地,反覆說: 「賺太多了。」 「是的。在決定發行貨幣的當下,我們就得到了莫大的利益。除此之外,新貨幣的價格在兌換商之間已經高漲不已。」 大家已經針對還不存在的貨幣開始投機買賣。 幾乎所有人都相信新貨幣會具有令人難以置信的高純度,未來也會一直維持該純度。 就算價格貴了一些,也會有很多人想要帶著新貨幣回家,而針對人們這般心態而想要抬高價格的兌換商,或預估價格會上漲而進行投機的人想必也不少。 「貨幣價格上漲,對我們而言原本應該是值得高興的事情。但是,這世上因為數量過多而帶來好處的例子實在太少了。尤其對事前就分配好新貨幣數量的諸侯來說,更是不可能。無論哪一位諸侯,都將賺得其家族歷史上不曾有過的金額——發現這個事實的諸侯們,說出了極其單純的想法。」 「要求你們發行更多銀幣,是嗎?」 兔子點了點頭,那模樣看起來也像是因為受不了而嘆息。 「發行越多銀幣,鑄幣稅就會增加越多,利益也會增加。」 「可是,這件事為何會讓北方地區面臨史無前例的災難?」 羅倫斯不肯罷休地詢問後,希爾德瞬間別開了視線。 希爾德是在想什麼計策嗎?羅倫斯的這般懷疑想法只持續了幾秒鐘。因為他發現希爾德看向天空的目光中帶著哀傷神色。希爾德注視天空的模樣,宛如怨恨著自己擁有如羽翼般的耳朵卻不會飛。 希爾德的視線拉回羅倫斯身上。羅倫斯不禁心想,如果希爾德是在演戲,他也願意上當。 「發行貨幣必須育原料金屬。目前光是兌換商向我們訂購的貨幣數量,就多到與我們做儲備的原料金屬總量相等;我們已經沒辦法即時發行更多的貨幣。但是,商品要趁賣得出去的時候,賣越多越好。如果從這個做生意的基本觀念來說,您知道能夠輕易解決問題的方法是什麼嗎?」 羅倫斯感覺到一股令人厭煩的味道在口中蔓延開來。 羅倫斯已看出了話題的方向。 「奪取原料金屬——或可以當成材料的貨幣。」 「沒錯。雖說北方地區的貿易行為匱乏,但有些地方擁有豐富的資源。那些利慾薰心的諸侯認為,要趁現在勢如破竹的時候,襲擊擁有豐富資源的地方。事實上,有幾位領主和一些城鎮都封閉了門戶,沒有參與我們一連串的計謀。跟我們站在同一陣線的領主們,多少也是因為長年來一直想要掠奪其他領土,才會提出這樣的主張。」 希爾德以輕蔑的口吻說道,而事實上想必也是真的抱著輕蔑的想法。 如此單純的主張根本不符合德堡商行給人的印象。在那邊又吵又鬧的,想必是寄生於德堡商行,企圖吸取其利益的領主們。 然而,如果只是領主們提出主張,一路推動計劃到現在的德堡商行成員們不可能會甘願遵從。因為德堡商行可是把這些領主們當成木偶在操控,進而讓一切順利進行到現在的存在。 也就是說,只有一個可能性。 「意思是說,德堡商行內部也有人支持這種行徑,是嗎?」 「是的。然後,為了消滅他們的銳氣,必須有記載礦山採掘技術的禁書。」 羅倫斯動腦思考後,感到一陣作嘔。 希爾德說的話並不難理解。只不過,看見這甚至能夠用藝術性組合來形容的對立利害關系,羅倫斯不禁有種彷彿看見神明在惡作劇的感覺。 希爾德一副看過了一場惡魔饗宴似的模樣,靜靜地說: 「主張展開侵略行動的那些人,也不是毫無腦袋。他們並非只是單純抱著要強奪短缺物品的想法,而是主張我們目前擁有的礦山可能會枯竭。」 商人提出意見時,最喜歡加上極其理所當然的道理。 「他們表示,如果考量到在不久的將來,礦山可能會枯竭的問題,除非放慢採掘速度以盡可能拉長礦山橘竭的時間,否則就應該開發新的礦山。還有,開發礦山的議題平時就是一個很難處理的政治問題。但是,商行現在氣勢如虹,應該能夠輕易取得擁有礦床的土地才對。既然如此,應該趁現在取得土地,才合乎道理。取得土地的同時,順便從攻下的城鎮和領主寶庫裡奪走原料金屬,更是一石二鳥之計。這些都是他們主張的內容。」 燃燒的慾望、渴望到手的利益、應排除的障礙一字排了開來。的確,以現況來說,應該沒有人與德堡商行對抗還龍夠存活下來。魯華明確地說過只要德堡商行展開攻擊,沒有哪一塊領土攻打不下來。 畢竟德堡商行擁有財力,而戰爭說到底都是在較量金錢的多寡。 而且,如果德堡商行獲勝,不僅能夠得到該土地的資源或礦床,還能夠強制規定該地使用德堡商行自家的貨幣,進而發行更多貨幣來賺取數量龐大的利益。 德堡商行簡直就像古老神話裡出現的蛇神一樣,這名貪得無厭的神明,只要吞噬越多敵人,就會變得越強大。 神話裡的蛇神最後怎麼死的呢? 或許蛇神的胃容量有限,但貨幣的發行量沒有上限。 「不過,只要有禁書,至少能夠瓦解礦山枯竭的理論。因為有了禁書後,不需要重新找地方採掘,也能夠針對已封山的礦床重新採掘。只要是曾經封山過的礦山,大部分的領主應該都會願意馬上賣給我們才對。請您思考一下這件事情的意義。兩位應該是因為不願意見到北方地區被整個翻了過來,才在追查禁書吧?」 每當採掘技術一有進步,原本被認定已經枯竭的礦床再次開采的例子多如牛毛。 新的採掘技術,多少能夠降低一些新土地遭到開辟的可能性。而且,如果是能夠用錢買得到的挖掘技術,也就不會受到戰火波及。 對羅倫斯兩人來說,不需要多問也知道這件事情具有何種意義。 「我們能夠靠著金錢解決無數問題,也認為未來應該要這麼做。高舉長劍揮灑鮮血的時代必須畫下旬點。早在幾百年前,獵月熊就已經告訴了我們,憑靠龐大組織和力量的時代會迎接什麼樣的終焉!」 希爾德探出身子說道,當他閉上嘴巴時,還不停喘息。 赫蘿沒有做出任何反應。 羅倫斯代替赫蘿詢問了最重要的事情。 「這是你自己一人的主張嗎?」 他會是在德堡商行內部孤軍奮斗的小兔子嗎? 如果真是如此,當然不可能愚蠢地把可能導致火上加油的禁書交給希爾德。基於商人的合理性,羅倫斯必須毅然決然地告訴對方不能冒這種險。 然而,希爾德斬釘截鐵地說:「不是。」 「我們商行的老闆希爾伯特‧馮‧德堡本人也抱持一樣的想法。」 德堡商行的大頭目,卻在自家商行內部處於較劣勢的立場。 得知如此愚蠢的事實後,羅倫斯甚至沒有感到驚訝。一個規模大到無法獨自一人經營的商行,最後總是不得不分散權力。羅倫斯也經常會聽到力量逐漸強大的部下們,搶走商行老闆寶座的故事。所以,大商行老闆時而被迫必須表現出傲慢自大的態度。 然後,這代表著德堡商行在慾火煽動下,即將蛻變成另一種姿態。 「拜託您。現在如果不重挫造反者的銳氣,德堡商行將墮落成一介侵略者。一旦金錢和武力串在一起,教會也會主動靠過來。到時候戰火就會像野火般覆蓋這塊土地。我們不希望德堡商行變成通往地獄的入口。兩位應該也是看見了雷斯可的夢想和希望,才會被吸引吧?這才是我們家主人德堡的夢想。再這樣下去的話,德堡的夢想將會破滅!」 泛紅的夜空吞噬了希爾德的悲痛叫聲。 世上是由無數人們拉著各自的細線,編織成沒有盡頭的巨大布料。而不可否認地,羅倫斯把德堡商行試圖編織出來的奇跡布料,當成自己的旗幟般感到驕傲。 世界霸權從赫蘿般的古代存在轉移到人類手上,現在商人超越身為人類世界霸者的國王和貴族,終於要踏上世界頂端。 羅倫斯甚至瞬間看見了這般超越童話故事的白日夢。 德堡商行打算在雷斯可完成的計劃之偉大,確實足以讓羅倫斯有這般感受。 「如您所見,我雖然是一隻兔子,但因為一起感受德堡的夢想而一路在旁協助。德堡說過要在這塊土地上建造出自由的國度——一個不受到任何人限制,只需要靠著智慧與努力,就能夠引領人民的國度。還有,他說希望讓這塊摩擦不斷的動蕩土地帶來和平與安定。這樣的夢想足以讓我願意奉獻出自己的性命。所以,我才會去招惹狼群。」 然後,希爾德直直注視著赫蘿說: 「因為我已經沒有後路了。」 希爾德一開始肯定根本沒打算要殺害寇爾。或許他原本就沒有能力殺害寇爾。如果希爾德擁有尖牙或利爪,只要威脅魯‧羅瓦,然後勒緊魯‧羅瓦的脖子逼他說出禁書在哪裡就好了。 然而,盡管如此,希爾德還是抱著可能被赫蘿殺害的心理准備,決定抓住寇爾等人當人質。 大概是這樣的狀況吧。 這麼做了猜測的羅倫斯心想,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理由。 希爾德忽然動了一下長耳朵,並轉過頭去,然後又重新面向赫蘿。 「如果一切順利的話,我們當然會支付報酬。兩位不是在雷斯可買下商店,並打算長住下來嗎;而我也會一直在德堡身邊支持他,並且繼續掌管德堡商行的帳。」 希爾德的意思是,別說是金錢性利益,他們還願意給羅倫斯兩人更多其他層面的方便。 「目前處於分秒必爭的事態。與德堡商行有關聯的人們,幾乎一輩子都在賭場裡打滾,他們最瞭解打鐵要趁熱的道理。包括首領德堡,屬於我們這一派的人已經全被關在商行裡。只有我一人好不容易逃了出來。」 希爾德從水井邊緣走下來,然後像童話故事裡的兔子會做的動作一樣,用前腳有技巧地舉起摺好的衣服。 「我不想拿著倉庫的鑰匙,還被關在倉庫裡。請兩位認真考慮一下,我們的利害關系應該完全一致才對。明天傍晚我會前往旅館請教兩位的結論。」 然後,希爾德輕快地走去,並讓身體塞進建蓋到一半的住家石壁縫隙裡,最後消失不見了。羅倫斯原本打算追上去,但意外地是赫蘿阻止了他。下一秒鐘,反方向的小巷子傳來紅色光芒。 「嗯?在這種地方享樂啊?」 三名肩上扛著長槍的男子比紅色光芒晚了一步出現。 從男子們的打扮看起來,應該是城鎮裡的自治保安委員會成員。 「別被醉漢纏上,免得增加我們的工作喔。你們回旅館再繼續吧。」 男子像在驅趕野狗或野貓似的模樣揮揮手說道。羅倫斯當然沒有做出反抗的舉動,而是抱住赫蘿的雙肩從方才走來的小巷子折返。男子們注意著羅倫斯兩人好一會兒時間,但最後為了繼續巡邏而消失在另一條小巷子裡。 男子們離開後,四周忽然變得昏暗且安靜。因為方才看見了燈光,羅倫斯此刻甚至看不大清楚就在身旁的赫蘿身影,只有夜空裡的詭異光芒映入眼簾。 這時,赫蘿投來了話語: 「要怎麼做?」 在眼睛適應黑暗之前,羅倫斯無法在這條堆滿建材和垃圾的小巷子為赫蘿帶路。羅倫斯正打算開口要求赫蘿等一下時,赫蘿做出令人意外的舉動。 赫蘿加重了抱住羅倫斯手臂的力量。 「咱不覺得那傢伙在說謊話。」 而且,也察覺到這件事情與禁書有關。 「利害關系相當明確。那隻兔子——好像是叫希爾德吧。就如同他說的一樣。」 德堡商行內部有一群人認為應該為自己追求更多利益,而打算掀起戰爭。他們以礦山可能會橘竭為理由,試圖讓這般想法獲得正當性。 既然如此,只要有了禁書,就能夠預估既有礦山將可增產,進而能夠打擊這群人的主張;這也是希爾德的想法。 「汝覺得怎樣?」 「我……」 羅倫斯打算回答時,停頓了下來。 羅倫斯的思緒引導出了一個道理。 「以我自身的利害來說,我會想要接受希爾德的提議。這樣能夠一起感受希爾德說的什麼德堡的夢想,而且戰爭永遠不可能帶來利益。賺錢只是一瞬間的事情而已。就好像靠著火燒山來取暖的意思一樣,雖然很溫暖,但事後不會留下任何東西。」 而且,魯華給過雷斯可「不適合打仗」的評語。 羅倫斯也這麼認為。 如果能夠一直當進攻方就沒什麼問題,但如果被迫採取守勢時,德堡商行會有勝算嗎? 雷斯可根本沒有設置城牆。 德堡商行認為即使沒有城牆,人們還是會願意留在城鎮裡嗎?還是說,他們沒打算讓人們逃跑呢? 「而且,如果只是把禁書交給對方,並不會有危險。」 「既然汝這麼說,那就這樣唄。」 赫蘿聲音含糊地說道。 羅倫斯有些吃驚地反駁: 「不是啊……這件事情應該由你來做決定比較好吧?這件事情攸關北方地區的生死,還是說你不贊成希爾德的提議?」 從赫蘿的口吻聽來,像是很難決定贊成或不贊成。 或者應該說,如果詢問赫蘿贊不贊成,赫蘿甚至可能傾向反對的意見。 盡管如此,赫蘿還是沒有回答羅倫斯的問題。 「……只要北方地區不要受到戰火波及,你不也算是得救了嗎?希爾德想必有他自己的野心,但目前看來不像會與我們的利害關系對立。開發封山的礦脈確實是一個好方法,這樣不僅能夠賺錢,也不會濫伐新的土地。希爾德說的話不是騙人的吧?」 既然不是謊言,把禁書交給希爾德應該合乎道理。 如果不把禁書交給希爾德,連逆轉的希望都非常渺茫。 既然不管是逆轉失敗,還是沒有把禁書交給希爾德,都會得到一樣的結果,當然應該選擇會帶來好結果的可能性。 憑赫蘿的智慧,應該能夠輕易做出這般推算。 這麼一來,只有一個可能性。 「你是不是有什麼不想交給他的理由?」 聽到羅倫斯的詢問後,赫蘿驚訝地全身抖了一下。赫蘿不可能會把重要決定完全丟給羅倫斯。赫蘿之所以會這麼做,如果不是因為自暴自棄,就是有什麼不願意去思考的事情。 但是,到底是什麼事情呢? 「……你沒辦法信任希爾德嗎?的確,在你眼裡,他是一隻不可靠的兔子,可是……我覺得他好像掌握到了所有重點,而且要在德堡商行那樣的大組織裡管帳,頭腦必須相當好才行。就這點來說,應該不用擔心什麼才對。」 這是羅倫斯的真心話。 話雖這麼說,但也無法保證希爾德一定能夠成功說服與之對立的人們。不過,事到如今也不應該說這些。 「還是說,你沒辦法信任德堡商行?要你相信根本沒見過的傢伙,確實有些困難……而且,德堡商行畢竟是風聲頻傳的地方。」 羅倫斯會這麼說,並非單純針對印象而言。事實上,羅倫斯兩人不久前還在追查著德堡商行的各種風聲。 然而,赫蘿悶不吭聲。 她一直保持抱住羅倫斯手臂的姿勢,安靜地低著頭。 羅倫斯拚命忍住不讓自己嘆出氣來。 除了這些之外,還有其他什麼理由嗎?羅倫斯不知道自己漏掉了什麼重點,更重要的一點是,羅倫斯不明白赫蘿為何不肯說出理由。 面對赫蘿悶不吭聲的態度,羅倫斯心中的這般疑問逐漸轉變成不耐煩的情緒。 難道還有其他理由會讓赫蘿不肯交出禁書嗎? 如果真的有,答案就會相當有限。 「還是說,你顧慮到那些傢伙可能會傷害寇爾?」 畢竟寇爾的布袋此刻確實出現在這裡,而布袋裡的內容物之少,彷彿說出了寇爾的無助。 不過,希爾德說過沒打算傷害寇爾他們。 赫蘿認為希爾德說的是真心話,而且如果擔心寇爾受到傷害,赫蘿就應該當場把希爾德那嬌小身軀塞進她長出巨大尖牙的嘴裡。 但是,赫蘿拚命地抑制住了這股沖動。 從這點可引導出一個結論。那就是赫蘿相信希爾德說的話,以及希爾德真的沒有要傷害寇爾他們的意思。而且,就算羅倫斯兩人拒絕交出禁書,希爾德肯定也不會傷害人。 希爾德心中抱持著信念。 羅倫斯不認為其信念會是為了達到目的,不惜無意義殺人的信念。 「還是說,我漏掉了什麼重點嗎?」 羅倫斯終於忍不住地這麼詢問。 對赫蘿而言,接受希爾德的提議無疑是有利的事情。這點的明確性讓羅倫斯根本沒有起疑心的餘地。不僅如此,就算對羅倫斯來說,這也是千載難逢的賺錢機會。 成功達成目標後,羅倫斯想必能夠在雷斯可得到很多方便。這點比以便宜價格就能夠開店更具特別意義。城鎮支配者願意讓自己得到方便,就跟身旁一直有幸運女神陪伴沒什麼兩樣。想到如果能夠與赫蘿一起在這樣的商店做生意,羅倫斯不禁有種連伊弗的尾巴都抓得到的感覺。 羅倫斯像在等待鬧別扭的孩子平靜下來似地,一直看著赫蘿。 赫蘿不是小孩子。如果有話想說,赫蘿的理性一定會讓她主動開口。 不久後,赫蘿的嘴唇動了幾下,最後終於一邊用嘴巴呼吸,一邊編織話語: 「如果交出禁書,未來有可能會有更多土地遭到濫伐。」 羅倫斯甚至有種視野變寬了一倍的感覺。 羅倫斯會有這般感覺是因為訝異,他沒想到赫蘿會有如此膚淺的理解。 「的確……或許有這樣的可能吧。但是,新技術往往能夠讓已經封山的礦山復活過來。這麼一來,開墾新土地的可能性就會降低許多。比起樹木長得茂密的高山,已經開墾過並且保有礦山結構的地方會比較容易開發。而且,如希爾德所說,很多時候這一切都能夠靠金錢來解決。我也曾經在旅行途中聽過這類的事情。事實上,聽說甚至有人賭上枯竭礦山會復活的可能性,專門靠這點在做生意。所以……」 羅倫斯說到這裡停頓了下來。 但是,赫蘿還是沒有回答。 「所以,我們現在應該做的事情是,針對在德堡商行內部提倡採取強硬手段的那些人,讓他們有攻打北方地區的藉口成空。說得更明白一點,應該幫助懷抱打造出雷斯可這般夢想的商人重新站上舞台。當然了,我知道你的顧慮。禁書上想必記載了真的很了不起的技術。如果把這個技術交給德堡商行,有可能會點燃德堡商行想要靠著技術做更進一步開發的慾望。但是……」 羅倫斯察覺到自己在不知不覺中變成在說服赫蘿。 這有一部分是因為羅倫斯已經在雷斯可付了購買商店的保證金。但是,最主要的原因是,親眼看見德堡商行的計劃並且達成了計劃,讓羅倫斯既感動又興奮。 如果由商人來統治世界,肯定會替大家消除掉一大堆愚蠢和不合理的事情。最大的不同點是,只要城鎮得到發展,人們過得幸福的話,商人就算完成了生意。商人鮮少會像國王或貴族那樣,為了名譽或慾望做出蠢事。只有不瞭解大商人的民眾,才會以為大商人會竭盡所能地表現蠻橫又做出奢侈行為。商人如果做出這種事情,很快就會被其他商人取代。 更重要的一點是,有些國王或貴族盡管金庫裡已經空無一物,也能夠到處耀武揚威,但沒有一個商人即使金庫裡已經空無一物,還能夠到處耀武揚威。什麼人必須認真工作、什麼人應該統治世界,再明顯不過了。 而且,從身為旅行商人的經驗來說,羅倫斯知道商業活動頻繁的地方,總是充滿了活力與幸福。所以,羅倫斯才會想要支持德堡。 要是交出禁書,或許會有更多土地遭到開發——僅僅因為這樣的理由而摘除希望的嫩芽,實在是顯得太過膚淺。 而且,羅倫斯還有話想對她說。 「為什麼事到如今你還會說出這種話呢?你不是說過無論德堡商行對北方地區有何企圖,你都不會在意嗎?正因為如此,你才會支持我在這裡購買商店,不是嗎?」 赫蘿這回動也不動一下。 「你明明這麼說過,卻不願意交出禁書——」 「不對。」 赫蘿說道。 「不對。話題方向完全錯了。」 赫蘿用力抱住羅倫斯的手臂到發疼的地步,並且一直反覆說:「不對、不對。」 赫蘿的模樣像是因為無法順利達成某件事情而鬧別扭的小孩子,實際上或許也確是如此。 赫蘿不斷反覆說「不對」,說話聲音也慢慢變成了哭聲。赫蘿抱住羅倫斯手臂的手也放鬆了力量,最後無力地垂下手臂。 赫蘿像個下雨天被關在門外而啜泣的孩子般,不停顫抖著肩膀。 「什麼地方不對?我承認程度上或許多少會有所差異。不過,禁書並不是魔法書啊。沒錯,禁書或許能夠促進礦山採掘,但是……我不認為北方地區會因為這樣,就突然戲劇性地變成光禿禿一片。」 「可是……可是,很久很久以後就不一定了。」 赫蘿從兜帽深處仰望著羅倫斯說道。 一片黑暗之中,赫蘿的表情看起來就像組成商隊行進時遇到狼襲擊,而不知如何是好的無助商人。 「……如果是在幾十年後,當然有可能變成那樣。可是,想那麼遠也沒用吧?」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後,赫蘿用力吸了一口氣。 那模樣像是准備破口大罵,也像是因為聽見太可怕的話語,而倒抽一口氣。 可能兩者都有吧;看見赫蘿開始不斷淌下淚水後,羅倫斯才這麼察覺到。 「怎麼會……沒用……」 「……咦?」 盡管在一片黑暗之中,羅倫斯還是清楚看見了赫蘿哭泣的面容。這讓羅倫斯變得不知所措,腦袋也停止了轉動。 赫蘿在這之後說了一段話,而羅倫斯盡管能夠思考到那麼遠,還是無法改變他所能夠做到的事情。 為什麼呢?因為赫蘿說的話是天意,也是永遠橫跨在赫蘿與羅倫斯之間的事實。 「怎麼會沒用……咱必須在漫長歲月裡生活,但汝不可能一直陪伴在咱身邊。明明這樣,咱卻必須因為咱所做的決定,而獨自看著森林慢慢被剝掉一層皮嗎?咱非得要看著高山被砍伐才行嗎?咱才不願意呢。絕對不願意。汝很快就會消失不見,但咱永遠都在。這樣汝還要咱來做決定?汝想把責任推給咱嗎?汝自己很快就會死掉,難道汝死了後,就不管咱會怎樣了嗎?汝、汝怎麼……」 赫蘿握住拳頭棰打羅倫斯的手臂。 一路來羅倫斯被赫蘿毫不留情地捶打過好幾次。 此刻揮來的拳頭完全不帶勁,只要羅倫斯有意抵抗,隨隨便便也擋得住。 然而,赫蘿此刻揮來的拳頭,比過去任何一拳都來得沉痛。 赫蘿露出絕望的表情一邊哽咽,一邊揮著拳頭。 那模樣彷彿在說面對無法抵抗的命運,讓赫蘿完全暴露出了自己的無能為力。 也彷彿預見了就算捶打羅倫斯的胸口再多下,羅倫斯也絕對不可能醒來的那個瞬間。 「咱是因為有汝在身邊,才有辦法忍受……咱、咱……」 赫蘿抽了一下鼻子,並抬起哭得一場糊塗的臉看向羅倫斯,然後一副拚命想要找到依賴似的模樣說: 「咱沒有那麼堅強。」 赫蘿捶打羅倫斯手臂的無力拳頭,擠出僅存的力量抓住了羅倫斯的衣袖。赫蘿一副彷彿在懇求羅倫斯不要留下她似的模樣一邊哭泣,一邊抓著羅倫斯的衣袖。 羅倫斯在描繪幻想出來的商店時,赫蘿堅持表示沒有屬於她的地方。原來那句話不帶一絲開玩笑的成分。 赫蘿是真的很想擁有屬於自己的地方,也正因為如此,赫蘿才會下定決心告訴自己,只要能夠得到屬於自己的地方,就是發生不願意見到的事態,也能夠視而不見。 然而,一旦下定決心交出禁書,對於在那之後想必會延續幾百年的礦山開發,赫蘿必須負起全部責任。就算事實並非如此,赫蘿也一定會這麼想。 然後,到那時候羅倫斯已不在世上。羅倫斯再怎麼努力掙扎,頂多也只能夠再活上五十年。 萬一不小心生了病,下星期就離開人世也不足為奇。 人們的生命短暫。就連詩人也說過如果害怕失去什麼,就更不應該愛上別人。 赫蘿應該一開始就做好了這般心理准備,也有過好幾次經驗才對。盡管如此,赫蘿還是如此情緒失控。看見赫蘿這般反應,讓羅倫斯甚至為自己生為男人而感到驕傲。 羅倫斯把視線移向赫蘿的手,再緩緩移向赫蘿。赫蘿完全拋開了自稱賢狼的面子和自尊,一邊不停抽噎,一邊注視著羅倫斯。 羅倫斯握住了赫蘿的手。 赫蘿又哭了出來。 羅倫斯知道這只賢狼打從一開始就知道他會說什麼。 「那這樣,你不需要做決定。」 羅倫斯一邊把赫蘿的嬌小身軀抱進懷裡,一邊說道。 「我們一開始就知道應該把禁書交給希爾德,不是嗎?」 只要是羅倫斯想得到的事情,赫蘿幾乎都想得到。 如果是在利害關系或條件明確的時候,赫蘿更是對羅倫斯的思緒瞭若指掌。 在這樣的狀況下,羅倫斯還是有勉強贏過赫蘿的時候。那甚至可說是因為羅倫斯具有商人特有的不死心個性。 然後,赫蘿應該也預料到羅倫斯最後會說什麼。 而這也是赫蘿的期望。 赫蘿之所以會哭到哽咽,是因為自己只能夠等待期望聽到的話語,而感到丟臉。 不過,既然世上最重要的人在等待,羅倫斯願意驕傲地說出這段話: 「我因為考量到自己的利害關系,所以決定把禁書交給希爾德。你提出了反對意見——基於各種理由提出了反對意見。我會負起責任……雖然我還不知道要怎麼負責就是了。不過,我絕對會負責。我說的話有半點虛假嗎?」 赫蘿無力地搖了搖頭。 並且說了好幾次「抱歉」。 「那這樣,結論出來了。我們決定把禁書交給希爾德……你抬頭看著我。」 羅倫斯抓住赫蘿的纖細雙肩,有些粗魯地把赫蘿推開一些距離。 赫蘿還在哭泣。 那模樣已完全失去了賢狼的形象。 不過,這也難怪吧。 賢狼這名號是赫蘿在約伊茲受到村民崇拜,而塑造出來的假形象。 「一路來我們最後都解決了問題。這次也會在某個時間點解決問題。」 不久後赫蘿即將面對孤獨的日子,所以哪怕是這樣的理論,赫蘿都需要藉此得到支柱。 「所以,別哭了。」 羅倫斯用指腹稍微用力擦拭赫蘿的眼睛。 這麼一擦後,赫蘿的眼淚又掉了下來,羅倫斯再次擦去了淚水。 「你這樣一直哭,當心我又起邪念喔。」 羅倫斯輕輕拍打一下赫蘿的臉頰,並取笑赫蘿說道。聽到這麼爛的玩笑話,赫蘿邊咳嗽邊笑,然後又哭了一陣。 不過,羅倫斯已經把想說的話都說了。 赫蘿自己用手擦了擦臉,再用袖子粗魯地擦了一次臉,所以羅倫斯已經不需要再為赫蘿多做什麼。最後,羅倫斯朝向赫蘿伸出手說: 「回旅館吧。」 赫蘿握住羅倫斯的手,並用力地點了點頭。 隔天,羅倫斯比赫蘿早起。 赫蘿臉上掛著哭累到睡著似的表情,顯得有些痛苦地發出呼吸聲。赫蘿平常總是像動物一樣縮成一團睡覺,所以光是看見她把臉露在棉被外,就知道不尋常。 昨晚赫蘿一宜睡在羅倫斯身旁。 對赫蘿來說,羅倫斯會在一眨眼的時間就死去。雖說是受到一時的情緒影響,但說出昨天那些話後,似乎讓赫蘿對自己的話語感到害怕不已。 羅倫斯並非送行的一方。 想起在雷諾斯為寇爾送行時的情景後,羅倫斯腦中浮現了這般想法。 為寇爾送行時,赫蘿露出了疲憊不堪的表情。赫蘿拚命露出笑臉送人,卻沒有一個人回到赫蘿身邊,所以讓她感到疲憊。 如果有一天,目送離去的人能夠回來,該有多好。 赫蘿那疲憊的模樣,讓人知道她甚至做不出這般愚蠢的幻想。 盡管沒落後東山再起,創造奇跡的偉人多到數不清,卻沒有一個人能夠讓時光倒流。 一直以來赫蘿總是送行的一方,在遙遠的未來也是。 羅倫斯撫摸赫蘿的臉頰後下了床。輕輕打開木窗後,羅倫斯發現天氣雖然寒冷,但今天也是一片晴空萬裡。街上十分熱鬧,絲毫感覺不到有人在意德堡商行內部分裂為二,或甚至可能發生戰爭的氣氛。 悲劇總是來得突然,然後奪走一切。 羅倫斯能夠做的,就是在暴風雨中不斷前進。 羅倫斯能夠為赫蘿做的一切,只有一直往前進。 打敗仗總是讓人郁悶,而赫蘿的人生無論是在命運或天意上,永遠都是打敗仗。 羅倫斯做好出門准備後,離開了房間。 雖然有點冷,但羅倫斯把外套留在枕頭上,好讓赫蘿知道他很快就會回來。 「您要找少主嗎?」 羅倫斯爬上三樓來到摩吉的房間後,發現摩吉在自己的房間裡似乎也喝了酒。 一臉睡意的摩吉帶著強烈的酒味,動作緩慢地從房間走了出來。 「是的。我有點事情想找他。」 「嗚~……少主如果不在房間裡……不行。抱歉,請等一下。」 打開房門並催促羅倫斯走進房間後,摩吉迅速回到房間裡,並伸手拿起水壺。 然後,摩吉不顧自己站在書桌前,就把水壺裡的水往頭上倒,接著像小狗一樣甩若頭。 「呼!真是糟糕。喝那麼一點酒就喝醉,我真是老了,」 「大家似乎玩得很盡興的樣子呢。」 「哈哈!讓您見丑了。畢竟我們隨時可能身亡,有這樣一個藉口,喝起酒來總會忍不住變得豪邁。」 趁還活著的時候,應該好好享受最後一場酒。 如果有這樣的藉口,想必世上任何地方都不會有訓誡人們喝酒不要過量的話語。 「對了,您要找少主,是吧?」 摩吉往上撥了一下頭發後,銀色發絲隨之像針一樣豎起。 羅倫斯不禁佩服起摩吉這般年紀還能夠表現得如此勇猛。 他心想摩吉年輕時肯定是被稱為熊或是狼的傭兵。 「是的。您知道他在哪裡嗎?」 「少主應該是在李波納多那裡……喔,李波納多是胡果傭兵團首領的名字,我想少主應該是在他那裡吧。不過……少主或傭兵團首領之間的關系有別於團員,所以根本不知道他們會被邀到什麼地方喝酒,又會醉倒在什麼地方。」 得知魯華在這方面確實有著傭兵的豪放作風後,羅倫斯有些鬆了口氣。 而且,羅倫斯也發現統領群體的領導者們之間,果然有著他們特有的關系。 「您如果急著找少主的話,要不要我派小夥子去找呢?」 聽到摩吉的話語後,羅倫斯猶豫了幾秒鐘。 發現羅倫斯的猶豫反應後,摩吉的話語彷彿一把長劍般悄悄滑了過來,完全符合了戰士應有的作風。 「我幫不上忙嗎?」 摩吉是實質上負責傭兵團營運的老兵。 要是沒有重大的理由,是不能跳過這般身份的摩吉,直接與團長交涉的。 「您當然幫得上忙。只是,我有些擔心如果先把這件事情告訴您,魯華先生會因為自己在重要時刻還醉倒在某處而自責不已。」 摩吉的醉意似乎還沒完全退去,如此迂迴的說法會不會太難理解呢? 羅倫斯的這般擔憂瞬間散去。 「請稍等一下,我立刻派小夥子去找。」 摩吉穿過羅倫斯身旁跑到走廊上。 「傳令下去!」摩吉的宏亮聲音就快震破整棟建築物。 領主靠著全知全能之神所賜予的權利統治土地,騎士則向領主宣誓忠誠。 土地上會發生什麼或追求什麼,都是由神的代理人——領主來決定。就算原本是一塊人們悠哉過活、擁有一大片森林和草原的土地,也可能突然變成一片充滿著哀號與哭泣的燎原。 沒有面孔、名為「德堡商行」的領主,掌握了雷斯可的命運。 其內部發生意見對立,且就快造反成功,而這對打算把性命託付給這位領主的傭兵們來說,會是一個重大問題。 「什麼?」 魯華像一個年長許多、受到年幼弟弟們喜愛的哥哥般,在兩名小夥子的攙扶下,搖搖晃晃地回到旅館來。他用熱水泡過的毛巾擦著臉時,拾起頭來。 「這個情報的准確度多高?」 就像水車的齒輪一樣,每次得到情報後,魯華他們就會改變其前進方向。這種時候最害怕得到錯誤情報。 如果是羅倫斯得到錯誤情報,可能只是虧損一些錢就了事,但如果換成魯華他們,就會是攸關命運的大事。 「你聽過希爾德‧修南這個人嗎?」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後,魯華看向摩吉。 摩吉代為回答: 「他是德堡商行的會計。據說是德堡商行老闆的左右手。」 「如果赫蘿沒有聽錯,他自稱是希爾德‧修南。」 憑赫蘿的耳力不會漏聽任何謊言,而且像赫蘿這樣的古老存在,也不乏這類傳說。魯華一直注視著自己擦過臉的毛巾,然後宛如擦去黏稠鮮血的長劍般,投來銳利目光說: 「我們同伴當中有人說德堡商行的態度變差,內部好像起了什麼糾紛的樣子。」 小夥子貼心地准備接過毛巾,但魯華再擦了一次臉後,把毛巾掛在脖子上。 「那同伴還露出自嘲的笑容說:『發行新貨幣是個大事業。而且,肯定也會有讓人看了昏眼的利益。所以德堡商行根本沒空理我們這些被利用完畢的人』。」 「據說德堡商行老闆以及多數相同派系的人已被軟禁在商行裡。」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後,魯華與摩吉兩人的表情絲毫沒有改變。比起這個情報,「今天面包很便宜」的情報肯定還比較容易讓兩人動容。 「他們起了貪念。」 然後,魯華立刻看破了對方的意圖。 「一群笨蛋。又不是披上熊皮,就能夠變成熊。他們該不會以為自己得到大筆利益,就能夠表現得像南方那些領主吧?這裡可是連教會那些傢伙都死了心的北方地區。他們根本不知道要是把手段當成了目的,會落得何種下場。他們以為只要攻陷對方,戰爭就宣告結束,才會被人家說是鄉下領主。」 牆上的地圖畫出好幾條羊腸小道,穿過山脈之間的狹縫。 如果是描繪只見平原不斷延伸的普羅尼亞以南地區,地圖上絕對不會看見這樣的羊腸小道。 然而,這些羊腸小道是北方地區的主要道路,也是連接山谷、以及幾經掙扎後才著手開辟之部分深山森林的重要生命線。 這代表了部隊越往前進,就會被細分得越細,彼此之間也會無法取得聯系,而這般事態就連商人也會感到害怕。 「然後呢?會計就只告訴了羅倫斯先生這件事情而已嗎?」 魯華或許是在思考應該通知其他哪些同伴,也可能是在思考什麼地方會最先受到戰火波及。 魯華看著牆上的地圖陷入了沉默。而摩吉代替魯華這麼詢問。 「不。他還說希望我們協助他們奪回德堡商行內部的霸權。」 魯華回過頭說: 「協助。」 在戰場上,選擇與什麼人站在同一陣線將會決定生死。 「說是協助,但其實只是要我們讓出在雷諾斯計劃好要取得的物品而已。」 「唔。」 滿臉胡須的老兵壓低了下巴,魯華則是交叉起雙手,並抬高下巴。 「羅倫斯先生是為了什麼寶物,而在雷諾斯打轉呢?」 「我參與了一筆小交易。這筆交易是采買記載了礦山採掘技術的禁書。」 兩名傭兵果然還是面不改色。 面對真的很重要的情報時,兩人似乎越不會改變表情。 兩人彷彿打從心底相信就算再怎麼不自然,也不能表現出慌張,否則在那瞬間就輸了。 「我和赫蘿,都期望那本禁書能夠永遠被收藏在遙遠南方地區的好事者書櫃裡,所以協助了一名書商。現在這位書商帶著我們的友人正朝向位於遙遠東方、名為奇榭的城鎮前進。」 「奇榭……就是快馬也要花上將近一星期的時間吧。」 魯華像在自言自語似地向摩吉做了確認。 「照理說我們的友人應該與書商一起在遠方,昨天晚上卻有人把他的包袱丟在我面前。那包袱想必沒有經過友人的同意就被拿了過來。希爾德是在拿出包袱後,請求我們提供協助。」 「在我們同伴之間,這種請求協助的方式都敬稱為脅迫。」 「是的。不過,希爾德先生做乎是抱著必死的決心刻意這麼做。」 魯華知道赫蘿的真實身份,所以點點頭說:「原來如此。」然後立即抬起頭說: 「意思是說,希爾德不是普通……」 「是的。」 因為信得過魯華,所以羅倫斯點了一下頭。這時,魯華再怎麼冷靜,也無法維持一張撲克臉。魯華頓時說不出話來,最後只嘀咕一句:「是、是喔……」 「所以,我們決定協助希爾德先生。」 盡管羅倫斯這麼告知,魯華還是沒有要抬起視線的意思。魯華像在整理腦中的圖形一樣,直直注視著書桌上沒有擺放任何物品的位置。 「不過,也只是把禁書交給他而已。今晚我會告訴希爾德我們的決定。」 「他有勝算嗎?」 魯華問得很直接。 如此實際的態度甚至讓人覺得舒服。 「有勝算,但問題在於多寡。」 組織越大時,一旦受到慾望之火煽動而採取了行動,就越難停止下來。 雖說是內部有力人士,但是當一家能夠獨力統領領主們——甚至發行新貨幣的商行演變成這樣時,根本不知道這些有力人士到底能夠抵抗到什麼程度。 畢竟這真的是一個能夠賺大錢的機會。 別說大談什麼夢想或理想,這時如果講一些難懂的大道理,對方肯定會覺得掃興極了。 就這點來說,如果是佩帶長劍的人,只要靠著一句「閉嘴」,就能夠甩掉苦諫的忠誠屬下。 「也就是說,羅倫斯先生是要我們快逃跑的意思羅?」 這顆齒輪一轉動,另一顆齒輪也會隨之轉動,這時杵就會落下來。 魯華腦中的一切思緒肯定像這樣環環相扣在一起。 羅倫斯點了點頭說: 「是的。萬一希爾德先生沒能成功說服對方,相信我們也會有人身安全的顧慮。我沒什麼家累,也有人會保護我。但是,貴團……想要改變進軍方向時,就需要時間。」 對傭兵而雷,「撤退」這兩字比任何字眼都更損及名譽。 「嗯。的確,我們需要時間才能夠改變進軍方向。不過,如果是要撤退,那會更花時間。」 魯華露出壞心眼的笑容接續說: 「畢竟我們既頑固又愛面子。」 雖然羅倫斯自認慎選了話語,但是魯華似乎特別喜歡羅倫斯這樣的說法。「改變進軍方向啊……」魯華一邊輕輕笑笑,一邊反覆說道。 「現在火勢燒得正旺,很容易想像得到如果灑上冷水會變成什麼樣。羅倫斯先生去精煉廠參觀過嗎?」 「沒有。」羅倫斯回答了魯華的問題。 當然了,如果是城鎮裡的工作坊所使用的那種爐子,羅倫斯不知看過了多少遍。不過,魯華是指那種會直接挖除整面山丘斜坡而建造的巨型爐子。 「精煉廠必須動員到五、六個人才能夠操作風箱,然後把空氣送進比攻城機還要高的爐子裡。木炭一邊發出如惡魔在嘆息似的聲音,一邊熊熊燃燒著大火。這時候如果把水倒進去,別說是滅火,火勢甚至會像爆炸了一樣燃燒得更加旺盛。」 原本想要用來滅火的水,反而增強了火勢。 凡事只要變得太過極端,似乎都會讓結果逆轉。 「那些傢伙應該痛切體認到必須靠現在這股氣勢,才可能實現慾望,德堡商行現在火勢正旺盛。這時候如果有人打算果敢潑水,我願意為其勇氣表達敬意。不過,失敗時也必須付出很大的代價。」 魯華看著天花板,呢喃了一聲「碰!」 「我知道了。謝謝你,羅倫斯先生。我不會傻到想要說服你還是做什麼事情。不管怎麼說,我們本來就預定要離開雷斯可,現在只不過是提早了而已。這世上還有很多我們沒品嘗過的酒,根本沒時間在這裡拖拖拉拉下去。」 魯華這般用字遣詞簡直就像赫蘿一樣。羅倫斯心想,或許在約伊茲附近一帶出生的人,都有愛喝酒的習性。 魯華牢牢握住了羅倫斯的手。 「我會留下幾個身手矯健的人。你們要逃跑時就盡管用吧。我們會在通往約伊茲的路上等你們。從那裡要找多少條通往東方的道路,都難不倒我們。」 原來魯華還堅持為羅倫斯兩人帶路到約伊茲。 傭兵非常重情義。 羅倫斯回握住魯華的手,並回答說:「麻煩你了。」 「那這樣,必須迅速並且悄悄地行動才行。希望可以趁著他們自己人吵成一團,而沒有時間注意外面狀況的時候,趕緊打包好行李。摩吉,糧食和各種用品夠不夠?」 「頂多只有兩天份而已。」 「你立刻去多張羅五天份,然後想辦法靠這些食物撐過七天。不准賣掉金幣,用僅存的銀幣去買東西。」 如果與崔尼銀幣有所連結的新貨幣價格高漲,理論上崔尼銀幣也會跟著漲價。這麼一來,金幣對銀幣的價值就會大幅降低。所以,如果用金幣買東西,可就虧大了。 魯華能夠立刻做出這樣的計算。 他果然不是一個只懂得打仗的人。 如果哪天魯華退休不當傭兵,羅倫斯甚至想試著與魯華一起做生意。 「繆裡傭兵團於後天清晨朝霧之中,改變進軍方向。」 魯華在最後揚起一邊嘴角說道。 摩吉也露出壞心眼的笑容,然後伸直背脊說:「明白了。」 繆裡傭兵團是繼承赫蘿故鄉同伴之名的存在,現在算是保住了安全。 萬一希爾德沒能說服對方,導致羅倫斯等人與其關系曝光時,對方極可能為了殺雞儆猴,而拿羅倫斯兩人來血祭。據說有些地方還會在開始打仗的前一刻,特地在敵人面前殺死精力充沛的豬只以威嚇敵人。同樣的手段如果把豬只換成傭兵,週遭一些小規模的權力人士們想必都會嚇得發抖。 「那,就剩下汝的問題還沒解決。」 赫蘿的臉因為哭太多而變得有些腫,看起來也像是心情不太好的樣子。 不過,赫蘿一直緊緊依偎在羅倫斯身邊,慢吞吞地咬著面包。 赫蘿或許是抱著豁出去的想法,才會這麼做吧;她的表情雖然看起來有些不悅,卻像是在掩飾難為情,讓羅倫斯在那瞬間就快因為赫蘿的舉動太過可愛而失去理智。 「嗯,啊、喔……?」 羅倫斯以為被赫蘿識破心聲而嚇了一跳,但赫蘿只是愣愣地看著他。 「汝打算怎麼處理那家店?」 然後,赫蘿有些遲疑地這麼說。 「雖然不知道那隻兔子能不能夠順利完成任務……但汝不是說過,要緊的物事如果放在危險的地方,絕對沒好事嗎?」 羅倫斯想起以前曾經告訴過赫蘿,如果有想要守護的東西,就會變得容易被捲入悲劇。 的確,萬一希爾德反擊失敗,羅倫斯在雷斯可開店將會變成一場危險的賭注。不管怎麼說,赫蘿也知道商店並非廉價的物品。 羅倫斯知道赫蘿以自己的方式拚命在替他擔心。 「可是,汝已經付錢了唄?對汝來說,那是夢想成真的商店……更重要的是,汝對金錢那麼執著……」 赫蘿雖然擔心,但話語中還不忘挖苦羅倫斯。 面對赫蘿這般個性,羅倫斯忍不住露出苦笑。 不過,羅倫斯當然感到開心。 「錢的話,我只付了保證金而已。」 因為坐在床上.所以赫蘿與羅倫斯的身高差距比平常來得小。 羅倫斯看著赫蘿像在察書觀色的眼睛,明確地這麼回答: 「也只能賣掉了吧。」 就算賣掉也無所謂,如果希爾德說服成功,要幫羅倫斯找到一、兩家商店肯定沒問題;萬一失敗,也只要夾住尾巴逃跑就好。而且,就算希爾德能夠守口如瓶,讓羅倫斯兩人得以繼續待在雷斯可,也難以保證經歷戰爭後的雷斯可還能如此光彩奪目。反而應該說,戰爭往往會再引來另一場戰爭。如果是這樣,在這個沒有設置城牆的城鎮購置重要財產,豈不是愚蠢至極的行為? 據說很久以前有一位傳說中的國王經歷了三百次戰役,卻不曾有過任何皮肉之傷。然而,雷斯可也能像這位國王一樣走上榮光之道嗎?羅倫斯的腦袋太清醒了,清醒到不會相信這種事情。 在雷斯可投資建築物的領主們之所以沒有反對戰爭,是因為他們此刻正沉浸在成功之中。成功會帶來一種陶醉感,讓人相信自己無所不能。 不過,成功往往能夠帶來另一次成功,所以也不能一笑置之地說這只是愚蠢的妄想。 在這之中最重要的一點是,萬一失敗了,羅倫斯有可能失去一切,所以不應該跟著領主們一起下注。 而且,羅倫斯決定在雷斯可買下商店時,赫蘿為了他,下定決心不再在意北方地區的情勢。既然如此,羅倫斯當然應該也要有放棄一、兩家商店的決心。 這是羅倫斯的想法,而他也認為自己應該這麼做。 「不過……」 「唔?」 羅倫斯一開口,赫蘿便注視著羅倫斯搭腔。 「還沒開店就先賣掉……這感覺還真有點奇妙。」 羅倫斯還以為自己接下來就要展開城鎮商人羅倫斯的冒險故事。沒想到根本不是他能夠應付的大事件,此時卻在雷斯可進行著。 羅倫斯能夠做的就是交出受託物品,然後收拾行李去避難而已。 不過,比起感到失望或丟臉,羅倫斯此刻的心情更接近掃興。 「咱也覺得賣掉商店很可惜。不過,汝應該知道如果一直被過去牽絆住,會是什麼樣的狀況唄?」 羅倫斯正感到掃興時,聽到赫蘿這麼說。赫蘿難得會這樣自嘲。 一路來,赫蘿被過去種種耍得團團轉。羅倫斯如果懂得從中取得教訓,就應該立刻放棄設在危險地方的商店,並把希望寄託於下一個地方。 羅倫斯當然也知道這點。 羅倫斯之所以還是會有些愣住,是因為其他原因。 「話是這麼說沒錯,不過……」 「……不過怎麼著?」 赫蘿詢問後,羅倫斯把手放在她的頭上,然後粗魯地摸著。 赫蘿貌似不悅地想要撥開羅倫斯的手,但羅倫斯毫不在意,繼續粗魯地摸著她的頭。 看見赫蘿毛發蓬鬆的尾巴在床上興奮地發出聲音,羅倫斯知道她不是真的在生氣。 羅倫斯心想如果此刻就這麼抱住赫蘿,一定會捨不得放開她。 「不過,有些時候就是因為被過去牽絆住,才有邂逅的機會。」 羅倫斯回憶起赫蘿在月夜裡鑽進了馬車貨台。 當時這隻狼說,想要回到約伊茲。 如果沒有這一句話,羅倫斯絕不可能來到這麼遠的地方。 「不可能每次都有這種好運,大笨驢。」 赫蘿總算撥開了羅倫斯的手說道。 赫蘿說的一點也沒錯。 而且,相反的狀況也一樣。 「一樣地,令人難過的事情也差不多會停了吧。」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後,赫蘿笑著哼了一聲。 羅倫斯把下巴頂在赫蘿頭上,而赫蘿發出「啪唰」一聲,用力甩了一下尾巴。 沒兩下就賣掉商店的那天晚上,希爾德照著預告,出現在旅館房間裡。 希爾德這次一開始就以兔子的模樣出現,背上也沒有綁著衣服。 城鎮裡或許有其他人知道希爾德的真實模樣,並且提供協助。 此刻街上如舉辦祭典般熱鬧無比,肉類食物也隨之大賣。在這之中一隻兔子如果在城裡跳來跳去,很可能比在森林裡走動更容易被殺死。 「可以告訴我兩位的結論嗎?」 希爾德看起來比昨天瘦了一些,聲音聽起來與其說是沙啞,更適合用乾枯來形容。 很容易就能夠想像出希爾德在商行內部拚了老命爭論的畫面。 羅倫斯心想,未來如果要請編年史作家幫他撰寫半生紀事,想必會在這裡著墨最多。 存在感遠遠超出一介兔子的希爾德坐在椅子上,羅倫斯對著他代表回答: 「我們決定交出禁書。」 羅倫斯的話語刺進了希爾德的嬌小身軀。 「……」 希爾德的紅色眼睛直直注視著羅倫斯,久久說不出話來。 希爾德的長耳朵甚至也沒動一下。 羅倫斯甚至懷疑起希爾德是不是暈厥了過去。 商行內部肯定陷入了絕境,才會讓希爾德有如此反應。希爾德他們手中拉著什麼樣的命運線,羅倫斯根本無從猜起。不過,羅倫斯認為夠格聚集在德堡商行的那些人,肯定隨便找一個人都是與伊弗程度相當的大人物。商行內部想必因為充滿唇槍舌戰和權謀而陷入一片混亂。 在這樣的狀況下,羅倫斯兩人的決定如果有所幫助,也是很值得高興的事情。如果還能夠為希爾德等人帶來利益,那更是好得沒話說。希爾德吸入一大口氣,並憋住了氣。看見希爾德做出不適合其嬌小身軀該有的舉動,羅倫斯甚至露出會心一笑。 「謝謝兩位。」 希爾德一副在地獄裡好不容易看見一道曙光似的模樣說道。 然而,並非所有問題在這瞬間都已經解決。 在討論希爾德能否成功說服反抗勢力之前,必須先面對能否取得禁書的現實問題。 「我們並不反對把禁書交給您。不過,正准備前往采買禁書的書商,並沒有抱持與我們相同的信念。」 事實上,對書商魯‧羅瓦來說,不管北方地區變成什麼樣,應該都無所謂吧。當初魯‧羅瓦只是為了取得羅倫斯兩人的協助,才會把禁書對北方地區的重要性當成話題來說。 也就是說,魯‧羅瓦不吃苦肉計這一套, 「我們有一筆現金。」 替德堡商行管帳的兔子立刻坦率地說道。 「大約多少金額?」 「可以出到三百枚盧米歐尼金幣。現金放在我城鎮裡的藏身處。」 羅倫斯不需要向赫蘿確認,也知道希爾德不是在騙人。 德堡商行是一家甚至能把領主們玩弄於股掌之間的礦物商,而一名替這家礦物商管帳的人物,應該不難賺到這點程度的積蓄。或者也可能是德堡商行的首領為了預防某天發生緊急事件,而把這筆錢託付給希爾德。 曾沒落過的王族東山再起時,總看得見把金塊搬運到避難地點的優秀部下隨侍在側。不懂得未雨綢繆的人一旦摔了跤,幾乎都是一蹶不振。 「我想這金額已經太足夠了。不過,我比較在意另外一件事。」 「什麼事情呢?」 希爾德明明只是一隻兔子,卻字正腔圓得讓人甚至想要發脾氣。 羅倫斯知道正因為希爾德的模樣是一隻兔子,他才能夠以同等地位與希爾德應對。 雖然沒看見希爾德變身成人類時藏在兜帽底下的面貌,但羅倫斯相信,那會是一張充滿自信的臉孔。 「說服失敗時,或是不再需要禁書時會怎樣呢?」 說到最後一句時,羅倫斯改變語調說道,好讓對方聽出話中有話。 希爾德注視著羅倫斯,赫蘿也同樣抬頭看著羅倫斯。如果北方地區因為禁書的技術而遭到濫伐,赫蘿認為自己應該負起一部分的責任。 既然如此,羅倫斯必須盡可能地留下選項。 「是的。如果說服失敗了,即使強行奪回禁書也無所謂。萬一不再需要禁書,我們會在私底下還給兩位。」 「唔——」 希爾德的話語讓赫蘿倒抽了一口氣。 羅倫斯則回答說:「謝謝您。」 赫蘿的罪惡感會因為禁書有沒有放在德堡商行那裡,而有著天壤之別。 希爾德的諾言價值干金。 「那麼,應該採用什麼方法前往奇榭拿取禁書呢?」 「那位書商個性狡猾謹慎,而且重情義。想要他通融,恐怕很難吧。」 希爾德大大地點了點頭。 他紅色的眼睛發出智慧光芒,那並非在陷入窘境時只會向人求救的愚昧雙眼。 「只靠書信太迂迴了,我希望能立刻得到成果。已經沒有時間了,目前商行內部的分裂還只是自己人在吵架。不過,多位領主投注精力在這件事情上面,他們都非常擅長爭奪權力。」 「您的意思是很快就會被搶走主導權?」 「是的。哪怕是多麼不合理的事情,他們應該都下得了手吧。」 父殺子、子弒父、糜爛的婚姻關系、私生子的王冠爭奪戰;哪怕是連神明也不畏懼的不道德舉動,他們都能夠高挺胸膛主張自己的正當性。 對他們來說,搶下商行實權根本就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我有一位鳥類同伴。我本來在想利用他的翅膀應該會最快,但是……他最多只搬得動那隻布袋。」 這麼聽來,似乎是那隻鳥拿走寇爾的布袋。坐在草原上吃飯時,突然有一隻大鳥從天而降,然後叼走行李的意外並不稀奇。 寇爾應該也是遇到類似的狀況。 「所以,我希望能夠請赫蘿小姐跑一趟。」 希爾德這才第一次看向赫蘿說道。 赫蘿坐在床上輕輕嘆了口氣。 「咱要當鳥的替身啊?」 「如果不拘泥於說法,是這樣沒錯。」 雖說是能夠化身為人類的存在,但並非所有存在都擁有巨大而強悍的力量。想必眼前的希爾德就是一個例子,而為其效力的鳥類同伴也是。 「咱無所謂。而且,偶爾變回原本的模樣跑一跑也不錯唄。」 赫蘿從床上站起來說道。 希爾德像是在贊同可靠夥伴的意見似地,上下擺動下巴。 「憑赫蘿小姐的腳程大概要花上多久時間呢?」 「不確定……因為咱不知道到那城鎮的距離有多遠。」 希爾德的表情變得有些扭曲。對希爾德而言,此刻最重要的東西不是金錢也不是武器,而是時間。 「從這裡到雷諾斯的距離,和這裡到奇榭的距離相差多少呢?」 羅倫斯為希爾德解圍。 希爾德用力伸直長耳朵,然後抬起頭說: 「如果派出快馬聯絡,大約要花上到雷諾斯的雙倍時間。」 「路況很差嗎?」 「有些差。」 如果路況只是差了一些,對赫蘿來說一點關系也沒有。 羅倫斯以眼神詢問後,赫蘿一副嫌麻煩的模樣回答說: 「一直跑不睡覺的話,單程要一天半時間。若是來回則要三到四天時間。」 希爾德用力點了點頭。 然後,又點了一次頭說: 「我那位鳥類同伴可能會感嘆自己的翅膀不如人。」 「咱說的當然是指發狂似地拚命跑。」 赫蘿輕輕皺起鼻頭說道。 什麼人都可能,只有赫蘿不可能表現謙虛。 也就是說,赫蘿說的是事實。 「狼竟然成了兔子的跑腿,要是被以前的同伴知道了,咱絕對會成為笑柄。不過,現今就是這樣一個世界,如今咱只擁有張牙舞爪沖進商行的才能而已。而且,靠這種才能解決問題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不是嗎?」 連赫蘿也不認為只要殺死與己方敵對的傢伙,就能夠解決問題。 世上一切錯綜復雜,並且靠著天平兩端取得的微妙平衡維系著。 操作人類世界不能靠著巨大的爪子,而是得依賴纖細的手指。 不過,若不是有過在溫菲爾王國的經驗,赫蘿肯定不會協助希爾德。哈斯金斯為了守護故鄉,而不斷超越底線的身影,已經深深烙印在赫蘿的記憶裡。 盡管是以黃金之羊傳說流傳至今的存在,哈斯金斯身為羊卻吃羊肉,最後甚至落魄到必須當人類的走狗。 盡管如此,哈斯金斯還是絕不放棄自己的目標。 赫蘿想必想起了哈斯金斯那時的模樣,才會露出看似復雜的表情。 然後,赫蘿做了一次深呼吸,便收起這復雜的表情,可見赫蘿也成長了許多。 「咱不可能連那書商拿到書的時間都算得出來。實際狀況怎樣?」 赫蘿把話題丟給了羅倫斯。 赫蘿的意思應該是,已經決定好她的任務,也決定要全力以赴,所以剩下的就交給你們自己去討論。 「在雷諾斯時,我向書商提議過一個只可能當下做出決定的手段,煞後把任務委託給他。」 「會奏效嗎?」 羅倫斯當然沒辦法打包票。 不過,羅倫斯能夠很肯定地這麼說: 「我只能說,如果用裝了三百枚金幣的袋子再多打那書商屁股幾下,他是會急忙跑出去的那種人。」 或許是想像了圓滾滾的魯‧羅瓦屁股著火地跑了出去,赫蘿輕聲發出「呵呵呵」的笑聲。希爾德似乎也多了一些從容,還能夠因為玩笑話而笑出來。 無論在什麼樣的狀況下,都必須保有笑得出來的從容。 羅倫斯夾雜著咳嗽聲說: 「那麼,應該差不多要五到六天的時間吧。」 在一天比一天惡化的狀況下,五到六天肯定是接近永遠的天數。 然而,神明創造出來的大地之廣大,甚至到了殘酷的地步。 「咱無法掛保證。」 「我想他們現在應該已經進到了奇榭。但願他們已經拿到了書。」 身為商人的羅倫斯不會出書安慰,而赫蘿也一樣。 不過,有別於方才的態度,兩人盡管保持沉默,卻都點了點頭。 據說,就算被迫必須與不共戴天之仇合作,只要雙方願意握手,就能夠提高計劃成功率。 既然決定協助,就必須不顧一切地協助對方。 希爾德以不似兔子的氣勢開了口: 「那麼,我希望赫蘿小姐能夠立即出發。」 赫蘿伸了一個懶腰回應希爾德。 「要聽話喲?」 對於羅倫斯,赫蘿則拋出了這句話。 因為赫蘿不能夠像騾子那樣捆綁很多東西在身上,所以最後只綁上裝有金幣的袋子、替換衣服、少量的食物和水,便離開了城鎮。 月光照映下,有一隻鳥在上空飛翔,並且在羅倫斯兩人上方盤旋一陣後,朝向東方飛去。 赫蘿出發時,希爾德沒有出現。 希爾德如果離開商行太久,而被人發現他跑到其他地方,甚至可能遭到暗殺。 對希爾德來說,接下來幾天肯定是最難熬的漫長時間。 身為一個旅行商人,如果能夠助希爾德一臂之力達成目的,羅倫斯會感到很開心。 只不過,希爾德到最後還是沒有直接要求羅倫斯幫忙。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羅倫斯是一個旅行商人,光是想像自己如果乾預德堡商行的內哄,就教他感到恐懼。 雖然知道會害怕,但再次認知到自己只是一個旅行商人,還是讓羅倫斯感到有些落寞。 回到旅館後,羅倫斯在變得寬敞的房間裡,獨自面向天花板躺在床上。 與赫蘿分開還不到一個小時,羅倫斯已經開始期盼著赫蘿能夠早點回來。 第十六卷 太陽之金幣 下 第七幕 隔天,羅倫斯醒來後,第一個動作就是轉動視線尋找赫蘿。 這當然是無意識下的舉動,當羅倫斯察覺到自己在尋找赫蘿後,不禁臉頰微微泛紅。 羅倫斯發現赫蘿轉動視線在尋找他時,曾經覺得赫蘿真是個可愛的傢伙,沒想到自己也一樣。此時房間裡一片安靜,只聽得見街上的喧嘩聲從木窗外傳來,羅倫斯感到疲憊而搔了搔頭,嘆了口氣。 來到旅館中庭後,看見正在做一些訓練和閒聊的傭兵們,羅倫斯向他們打聲招呼後,洗了臉並開始整理胡須。過去明明已經反覆做過這般動作好幾百遍,羅倫斯卻覺得有哪裡不對勁。 羅倫斯當然知道原因。 原因就在於赫蘿。 盡管知道赫蘿只是離開幾天而已,羅倫斯還是有一種不知道要做什麼、就像把慣用的小刀送去修理時會有的感覺。羅倫斯心想,在雷諾斯不拘形式地堅持與赫蘿一起前往約伊茲,果然是正確的決定。因為赫蘿不在,所以羅倫斯能夠不覺拘束地思考這般令人難為情的事情。 陷入沉思好一段時間後,羅倫斯來到街上把手上的銀幣盡可能全部換成金幣。聽說,原本是要到德堡商行所管理的商行,才能把銀幣兌換盧米歐尼金幣,但現在已展開新銀幣的投機買賣,人人都迫切渴望得到銀幣,所以兌換商都以令人難以置信的價格出售著金幣。 如果是在一般城鎮,當投機熱度升高時,議會或各職業公會便會在適當的時機提出警告,以穩定行情。 當禱告者不再禱告、耕耘者不再耕耘、戰斗者不再戰斗,人人都沉迷於賭博時,任誰都想像得到城鎮會變成什麼樣。 不過,雷斯可是充滿自由與希望的城鎮。在這裡看不出有人試圖阻止銀幣的投機買賣,甚至感覺得到企圖掌控德堡商行的派系,有可能投注精力於這場騷動。 銀幣的價格越高,這些人的荷包就越飽滿。不管到了哪裡,銀幣歸根究柢都只是刻上了圖樣的銀,其價格卻有可能無止境地上漲。 刻在銀幣上的圖樣,肯定是能夠把鉛變成黃金的魔法刻印。 羅倫斯在排了一整排兌換商的擁擠街上,順利地兌換到了金幣。黃金不像銀那樣會生鏽或溶化,所以金幣總是閃閃發著光。羅倫斯還在貧窮的故鄉時,當然沒看過金幣,即使開始跟著師父到處拜訪城鎮或村落,也是在經過好幾年後才親眼看見金幣。 然後,實際看到金幣時,羅倫斯總算明白了人類在歷史上總是把黃金放在特別位置的真正理由。黃金的重量十足又閃閃發光,感覺像是世上某種重要存在的濃縮體。黃金散發出莫名的力量,讓人不敢輕率地使用,並且願意屈服其下。 盧米歐尼金幣嘗然也刻著貨幣會有的圖樣,但對於金幣,人們根本不在乎上頭刻著什麼圖樣。因為沒有一位領主能夠比黃金更受人珍重,且一直受到敬仰。 不過,如果換成是有別於受到珍藏而鮮少出現在交易場合上的金幣,而是在日常交易上擔任主角的銀幣,狀況就會有些不同。 所以,即使羅倫斯沒有特別做什麼,只是與傭兵們聊著各種土地相關話題打發時間時,話題也會忽然指向新貨幣的圖樣。 「我猜應該就像一般貨幣那樣,會是領主的肖像吧。」 一名眼角有明顯傷疤的男子說道。 「是嗎?可是,誰是領主啊?難道要一次放上很多人的肖像嗎?」 「那……會不會是德堡商行的首領?」 傭兵們雖然看來粗魯,但他們的見識意外地廣。如果走過無數城鎮、看過無數事物,光是如此就能夠增廣見聞。雖然優秀的人物不需要看任何東西就能夠擁有高人一等的眼界,但一般人仍能藉此拓廣自己的視野。 這是羅倫斯的師父傳授給他少數的正面思想之一。 「貨幣如果刻上商行首領的肖像,那些領主怎麼可能答應?而且,要是人家看了肖像問說『這傢伙是誰?』那還有什麼價值可言。」 「……那這樣,你們說可能放上誰的肖像?」 「誰知道。」 一名傭兵動作靈活地聳了聳厚實肩膀,然後把賭金放在賭桌上。 「商人先生,你覺得呢?」 羅倫斯望著眾人玩牌時,傭兵把話題丟給了他。 傭兵們當然知道羅倫斯與魯華或摩吉等人關系良好。 然而,羅倫斯還是有一種如同面對野獸般的感覺,因此有些緊張地這麼回答: 「這裡是礦山,會不會是放採掘工具的圖樣呢?」 「喔,原來如此。工具啊,有可能喔。」 這世上甚至有集團沒有使用布料,而是高舉鐵鍋當成戰旗。 重點是只要看見那樣東西,就會立刻知道屬於什麼人,而那樣東西的定位也確實是這些人的存在基礎就好。一般來說,貨幣流通時必須有權力人士的背書,所以只刻著領主的肖像。 如果這個貨幣是聚集了多位領主一起發行的貨幣,很可能會採用肖像以外的圖樣。 「不過,在貨幣上刻工具圖樣,好像很可惜喔。」 「可惜?」 「不是嗎?這可是讓大家知道長相的絕佳機會。」 「白痴。太多傢伙要賣這貨幣,空間根本不夠放那麼多人。」 「啊!對喔。」 一陣粗獷笑聲響起。 「不過,如果是礦山工具,應該也會有很多人討厭吧?」 雖然不知道是遵照什麼游戲規則,但傭兵們一下子拿出紙牌,一下子又收回紙牌。 就在其中一人丟出一張牌,另一人又在上面放上一強牌的瞬間,其他玩牌者都大喊:「混蛋東西!」然後丟出紙牌。 「不玩了、不玩了!可惡!」 大家異口同聲地這麼說,然後紛紛把劣質銅幣往桌上丟。 最後拿出紙牌的男子邊笑笑邊收集貨幣,讓貨幣堆高在手邊後,輕聲說:「很難說喔。」 「我的出生地正是因為開采礦山,而被挖成大坑洞和一片泥水。如果把這種工具刻在貨幣上,應該會引起紛爭吧。」 輸牌的一群人原本伸出手打算喝酒,聽到這般話語後,都發出「嗯~」的聲音思考了起來。 「他們應該會想什麼辦法,讓大家不會起紛爭吧?」 「什麼辦法?」 「誰知道。不過,就我個人而言……」 大家似乎打算變換玩牌成員,原本在旁邊觀看的一名傭兵伸手觸碰桌子,並把一枚貨幣翻成反面說道: 「可以的話,希望是我認識的領主肖像。我很喜歡高倍爾公園的勇敢理基公爵。所以,理基公爵的貨幣不能再使用時,害我失望極了。」 理基公爵是英雄故事中不可或缺的國王名字,但最後遭到私生子暗殺,也被奪走了王位。這種狀況下刻有前任國王肖像的貨幣當然會被回收,然後熔毀做成新貨幣,而使用舊貨幣的人也會遭到處罰。這就是不能使用敵人貨幣的典型例子。 「嗯,確實會有這種心情。不過,在貨幣放上某人的肖像,基本上都會埋下紛爭的種子。」 一名年紀稍長一些的男子說道。 男子的理論很正確。 貨幣應該只是貨幣,而不是用來推廣權力人士姓名的工具。 很多時候,這麼做反而會阻礙貨幣流通。 鑄幣權之所以幾乎與王權等權力一體,其原因不在於發行貨幣之際能夠大賺一筆,而在於貨幣能夠變成一種權威的象徽。 「可是,不是要有紛爭對我們比較好嗎?」 另一名傭兵說道。 「一點也沒錯。」 粗獷笑聲再次響起,在那之後大家異口同聲地說起自己喜歡的領主話題。 其中有羅倫斯聽過的名字,也有不曾聽過的名字。不過,羅倫斯之所以不會覺得話題無聊,是因為聽到了有別於流傳於商人之間的活生生故事。 商人之間很少會出現「誰與誰很要好」或「哪個領主讓人看不順眼」之類的話題。商人之間只會討論「哪個領主給的利潤很好」或「哪個領主付錢很不乾脆」這類話題,說到底商人就是在意能不能賺錢。 不過,羅倫斯到現在還是認為這個容易理解的基準非常重要。他甚至認為如果一切都如此單純,這世界可能會變得更美好。 就是因為會有誰看誰不順眼之類的話題,才需要有好幾百種貨幣。 坦白說,這樣非常不方便。 比起不方便,當然是方便一點比較好。 德堡商行試圖完成的目標,果然是正確的。 那些企圖阻礙德堡商行,甚至不惜破壞其計劃也要得到利益的勢力,根本是活在古老時代的一群人。 希望希爾德能努力完成任務,而為了這點,也希望赫蘿早點回來。 與玩牌的傭兵們告別後,羅倫斯在街上游蕩的這段時間,也一直這麼盼望著。 如果能夠不去管什麼面子或權威,讓事情更合理進行,並且能夠只用金錢來換算損益的話,不知道該有多好。 說到底,也是那些領主在德堡商行內部吵來吵去。 為什麼他們會如此愚蠢呢? 如果真要在貨幣刻上圖樣,還是不要刻上權力人士的肖像比較好。 羅倫斯忍不住像方才的傭兵們一樣,猜測起到底會是什麼圖樣。 這個圖樣必須不會與任何地方有沖突,也必須是大家都能夠理解且接受的圖樣。 這幾乎就像在猜謎題一樣,而羅倫斯想不出答案。 羅倫斯與魯華和摩吉等人共進晚餐,並聽人報告有關德堡商行的摩擦似乎越演越烈的徵兆,或討論前往約伊茲的程序以及帶有火藥味的話題時,也一直猜想著答案。 雖然一方面純粹是因為感到在意,但真正的原因是羅倫斯不知道該做什麼。 獨自回到一片安靜的房間後,除了早早就寢之外,羅倫斯沒有其他事情可做。 羅倫斯不僅沒辦法協助希爾德,也沒有多餘時間勤於賺錢。這讓羅倫斯察覺到無事可做並不能放鬆心情,而是非常寂寞的事情。 做生意一定要有交易對象。說話時一般也是因為期待有人回答,才會發言。 羅倫斯發現自己現在只是一條斷線,與世界毫無相連之處。赫蘿待在村落的麥田裡好幾百年來,肯定一直抱著這樣的感覺。這麼一想,羅倫斯不禁覺得如果是他待在麥田裡,肯定會因為孤獨寂靜而發瘋。 赫蘿果然是個很厲害的傢伙。 這麼厲害的赫蘿如果順利完成任務,最快可能在後天晚上,或是大後天晚上回來。就算沒有這麼早回來,希爾德的鳥類同伴應該也會回來報告狀況。 希望一切都能夠順利進行。 雖然很少發生一切順利的狀況,但正因為很少發生,所以偶爾發生一下也不為過吧? 這樣就能夠平息紛爭、解決問題,一切也會朝向目標直直前進。然後,羅倫斯將擁有商店,身邊會有赫蘿陪伴,也有可信任的部下。如果可以的話,他還希望能有個繼承人。 不過,這個繼承人會不會也擁有狼耳朵和尾巴啊?羅倫斯厚臉皮地這麼想著,還刻意忘記在雷諾斯被毆的經驗。 要是擁有狼耳朵和尾巴,不知道會不會自己拿起剪刀剪斷? 萬一剪斷了,再拜託諾兒菠縫回去就好了。 不行,這樣赫蘿一定會生氣,還是請伊弗幫忙縫回去好了。喂!赫蘿已經生氣到在拍桌子了。別這麼生氣啊,不然你自己縫看看啊。不過,像你這種莽撞個性,還不知道會不會用線穿過針頭呢…… 羅倫斯本來還在思考著這些事情,但不知不覺中似乎睡著了。 羅倫斯忽然在一片黑暗的房間裡醒來。 這時,傳來了「咚咚」聲響。那不是赫蘿拍打桌子的聲音,而是敲門聲。 「來了!」 羅倫斯在床上大聲回應後,敲門聲停了下來。 到底會是誰呢? 羅倫斯還來不及思考這個問題,對方已經擅自打開了房門。 「羅倫斯先生。」 老成的聲音隨著燭光一同進到房間來。 摩吉帶領著小夥子站在門口。 燭光從底下照亮摩吉的臉,那表情顯得特別認真。 「抱歉,我好像不小心睡著了……發生什麼事了?」 羅倫斯走下床後,發現自己沒脫掉外套就睡著了。 羅倫斯忙著整理衣領和袖子,還沒整理好,就先聽到摩吉這麼說: 「他們在召集士兵了。」 「咦?」 羅倫斯反問道。摩吉保持沒有一絲動搖的眼神,斬釘截鐵地說出宛如牢牢綁緊的鞋繩般堅固的事實。 「德堡商行已決定出兵。」 剎那間,羅倫斯有一種身體被拉向黑暗後方的感覺。 這句話的意思相當明確。 希爾德還來不及等到禁書送達,就已經戰敗了。 「我們打算提早在今晚出發。」 旅館裡雖然很安靜,但隱隱約約傳來一些聲響。樓下想必正火速做著出發准備。 「您有什麼打算呢?」 聽到摩吉的詢問後,羅倫斯不禁有些遲疑。 為了出兵而被召集來雷斯可的傭兵團如果離開城鎮.代表著該傭兵團不願意配合德堡商行。在這個時間點傭兵團將立刻被認定為敵人,而受到這個傭兵團照顧的旅行商人如果獨自留在城鎮,就算被懷疑是密探也沒什麼好奇怪。 羅倫斯沒有辦法像經過訓練的密探一樣偽裝身份、或找地方藏身。這裡是德堡商行所掌控的城鎮,就是把人抓來拷問一番後斬首示眾,也沒有人敢有意見,所以萬一遭到懷疑,誰也不知道會有多麼危險。 然而,罹倫斯與希爾德做了約定。 臨到此時,禁書不可能幫得上忙,而就算羅倫斯留在雷斯可,也改變不了什麼。然而,希爾德是在無計可施下,把一縷希望寄託於內容真偽尚有極大爭議的禁書上,而前來請求羅倫斯兩人。所以,當事態演變成這樣,希爾德恐怕已經沒有後路可退。在知道這般事實下,羅倫斯怎麼能夠立刻夾著尾巴逃跑? 羅倫斯是抱著交出禁書多少能夠為自己帶來利益的想法,才會協助希爾德。 既然如此,羅倫斯就應該對這個決定負起大部分責任。 「我想要聯絡一個人。」 「聯絡?」 摩吉露出意外的表情,但很快就明白了羅倫斯是想聯絡希爾德。 不過,明白羅倫斯的想法後,摩吉臉上還是籠罩著陰霾。這想必是因為很難與希爾德見面。 「突來的召集令讓城鎮陷入一片驚惶。德堡商行會等到晚上才發出派兵的召集令,證明了他們內部有人很熟悉打仗。到了早上,大家不想協助德堡商行也不行。可是,什麼都沒准備的傢伙就算不願配合,也不可能在夜裡離開城鎮。德堡商行的手段相當高明。」 摩吉之所以會誇獎決定派兵的那些人,就表示不用說也知道站在反對派兵一方的人,會遭遇什麼命運。 而事實上應該也是如此。 羅倫斯腦中立即浮現了「不知道希爾德是否還活著?」的想法。 「可是……我非得見到他不可。」 摩吉直直看著羅倫斯。 隔了一會兒後,摩吉點了點頭。摩吉的點頭動作像是在說自己是傭兵,而對方是旅行商人。 「需不需要我們派人跟隨您前往?」 摩吉親切地提議說道。 羅倫斯搖了搖頭。 「我們即將做完准備,然後離開這裡。我們會經由東南方、肉店林立的道路離開。因為可能會有老同伴想要跟我們一起逃跑,所以我們會在郊外停留一下子等待他們。您時間來得及的話,請務必前來會合。」 在無數戰場上,摩吉想必不斷對著留在戰場上的人們說過類似的話。他語氣真摯,就好像在說「我們會一直掛念著你」。羅倫斯有力地點了點頭,然後詢問:「外面的狀況很危險嗎?」 「對於所謂的動員令,大家並沒有表現出很慌張的樣子。所以,應該不用擔心會遭到搶劫或殺害,不過,德堡商行的人應該會監視各地方的動靜。就這點來說,我不建議您在外面走動。」 雷斯可沒有設置城牆,所以還算容易逃出去。 摩吉等人之所以能夠表現沉著,想必是因為他們遇過多次被城牆包圍,並且在更加絕望的狀況下背水一戰。就連站在摩吉身邊的小夥子,神色都像半夜裡因為遠方區段發生火災而被叫醒的小孩子一樣。 「承蒙照顧了。」 羅倫斯以符合旅行商人的作風,一副把離別視為理所當然似的模樣這麼說。 摩吉只回答說:「希望有機會再讓我們照顧您。」 「到時候請務必大力相助。」 摩吉等人誠摯地說:「祝您好運。」 過了不久後,傭兵們安靜地離開了旅館。 從旅館房間俯視街上後,羅倫斯發現城鎮的氣氛確實不大一樣。 不例外地,今天也跟前幾天一樣,即使到了這麼晚的時刻,仍然有很多人沉溺於喝酒跳舞。不過,感覺上帶著一些潦倒氣氛。 此刻除了散發出宛如石榴成熟到已經腐爛般的頹廢氣氛之外,還隱約感覺得到銳利發光的惡意潛藏其中。 召集傭兵的事實,無疑表示德堡商行內部已經開始轉移實權。 在王國或領地裡,舊勢力遭到新勢力抹殺是很正常的事情。由於對方隨時可能前來取自己的頭顱,因此當然沒有理由讓對方活命。當新國王只下令把舊勢力流放到國外時,如果有越多人民難以相信國王是慈悲為懷,就表示斬首是越理所當然的事情。 不過,商行並非如此單純的組織。商衍擁有做生意的相關特別知識,並且在多處擁有可信賴的人手,而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得手的。別說是德堡商行的老闆,相信希爾德也是難以取代的優秀人才。 就這點來說,他們應該不會那麼容易被殺害。 然而,任何時候都可能因為情勢所逼而造成意外。只要輕輕一揮長劍,頭顱就會落地。砍下頭顱的動作有多麼迅速乾脆,羅倫斯之前在路過的城鎮遇到公開處決時,就已深刻體會過了。 單純從窗戶觀察外面的狀況下,羅倫斯並沒有受人監視的感覺。不過,羅倫斯的觀察力不像赫蘿那麼敏銳,所以不確定自己的判斷准不准。 沒有其他地方可去的羅倫斯,只能乖乖待在這間只剩下他一人的房間。 而且,如果隨便變換地點,萬一希爾德想要聯絡羅倫斯,也會帶來反效果。 目前的狀況不妙,羅倫斯應當趕在萬事皆休之前離開雷斯可。雖然現在與赫蘿分隔兩地,但羅倫斯在各城鎮都有門路,所以應該很快就能夠與赫蘿重逢。 不過,哪怕是一瞬間也好,羅倫斯還是希望能夠在離開雷斯可之前,見到希爾德一面。羅倫斯並非想要與希爾德討論如何反擊,羅倫斯沒有那麼高的智慧,膽量也沒那麼大。可能的話,羅倫斯想要勸希爾德不要太勉強,還是想辦法逃跑比較好。 希爾德雖然是德堡商行的人,但在廣義上也是赫蘿的同伴。在情感方面,希爾德也表示希望為這塊土地帶來安定與和平,所以羅倫斯才會這麼想救他。希爾德為了自己的理想而戰斗,誰也不願意見到他最後即使沒有勝算,仍持續戰斗至死。 既然如此,至少要保住性命,然後再另尋機會東山再起。 更重要的是,萬一希爾德死了,赫蘿將被迫看見屬於自己時代的光芒在眼前熄燈。 對羅倫斯而言,這是令他最在意的地方。 這時,樓下傳來了聲響。 因為繆裡傭兵團租下了整間旅館,所以原本應該住在這裡的旅館老闆和傭人們都借住在其他屋子裡。現在包租旅館的傭兵團離開了,旅館內當然不會有其他任何人。 這麼一來,還有哪幾種人會進來呢? 羅倫斯重新整理一下衣領,並清了清喉嚨,最後確認過短劍的位置後,便走出了房間。 旅館一片空蕩蕩,光是如此就讓人發冷。 羅倫斯口中吐出的氣就快化為白色氣息。雖然稍嫌太晚,但蘿倫斯深刻體會到原來光是有人們存在,就能夠讓建築物變得暖和。 因為眼睛早就適應了黑暗,所以羅倫斯沒帶著燭台便走下階梯。 吱嘎聲輕輕響起,並與羅倫斯的心跳聲重疊在一起。 來到冷清的一樓酒吧後,羅倫斯發現通往後門的走廊上傳來微弱光線。朝向那方向走去後,羅倫斯看見後門打開了一條小縫。 這裡是比商人選懂得精打細算的傭兵團所租下的旅館,不可能會忘了關門。羅倫斯待在原地不動,過了好一會兒後,終於看見白色物體從眼角閃過。 「希爾德先生?」 後門旁邊有一間無門的倉庫。 羅倫斯輕聲搭腔後,一隻兔子有些遲疑地走出來。 不過,那不是一隻純白潔淨的兔子。兔子的右肩有一大道刀傷,兔皮裂了開來。其右前腳像是在塗料桶子裡浸泡過似地染成一片鮮紅。 不用問也知道希爾德碰上了什麼事。 「希爾德先生,你沒事吧?」 「是的——我還沒死。」 看見兔子臉上面無表情,反而是羅倫斯臉上浮現了逞強笑容。 「狀況如何?」 聽到羅倫斯的詢問後,希爾德動作敏捷地動了動長耳朵,並以完全不像受了重傷的俐落口吻這麼說: 「沒時間了,我只講重點。」 無庸置疑地,希爾德目前遭到追殺。 「激進派已經完全握住了實權,我們被迫簽下委讓商行權限的文件;我和我的主人都失去了實權。不過,他們也知道如果失去我們,商行會很難經營下去。所以應該不會殺害我們吧。」 希爾德的發言與罹倫斯的猜測一致。 接下來的話語也是。 「所以,我不會放棄。」 說著,希爾德轉過身子,然後拖著腳步往倉庫裡面走去。 希爾德立刻走了回來,嘴上還叼著一封信。 「赫蘿小姐有可能取得禁書,所以不能夠現在就放棄。」 「……你打算怎麼做呢?」 羅倫斯問道。 德堡商行所擁有的銀、銅等資源,就像一口井一樣源源不絕地供應。不管有沒有赫蘿的存在,都絕對不能夠讓對方隨意使用這些資源。更何況德堡商行現在氣勢如虹,要如何在所有領主都與己方敵對的狀況下戰勝呢? 「離開雷斯可經由山路往東北方向前進,可通往一個叫做斯威奈爾的城鎮。」 羅倫斯記得聽過這個城鎮名稱,後來立刻想到是魯華曾經提過這個城鎮名稱。 「斯威奈爾是一路抵抗我們到最後的少數城鎮之一。由於他們的皮草和琥珀會在市場流通,所以應該是在擔心資源被我們搶走。另外,在地理上,斯威奈爾也位於要沖,所以把我們視為敵人的那些人很容易會聚集在那裡。」 說著,希爾德把書信放在腳邊,然後用鼻子推向羅倫斯。 「請把這封信送到那裡去。我已經在信上寫了希望他們幫助我們阻止激進派。」 希爾德想必是抱著「敵人的敵人就是同伴」的理論。 然而,羅倫斯猶豫著該不該同意。 「我那位鳥類同伴知道萬一發生事情時,就前往斯威奈爾。所以您應該不會與赫蘿小姐分散。對了,還有另一封信。」 希爾德看著羅倫斯說道。 羅倫斯的猶豫,似乎讓希爾德誤以為他是聽到有兩封信而感到不解。 「從斯威奈爾再更往北走的地方,有一位同樣不願意與我們配合的領主。他是附近一帶唯一持反對意見的領主。這位領主說過,他不願意配合會濫伐土地或帶來變化的人。如果聽到激進派的企圖,他或許會憤而起身也說不定。」 這位領主面對德堡商行的勢力和壓力也沒有被打敗,正因為如此,才可能成為強大的助力,打倒現今的德堡商行。希爾德的想法或許正確,而且至少在目前的狀況下,難免會有想要依賴對方的想法。 不過,希爾德說完話後,臉上浮現哭笑不得的表情。 希爾德顯得心力交瘁,卻沒有因為心志薄弱而放棄努力,讓人不禁感到十分不可思議。 「拜託您,羅倫斯先生。請您把這封信送到斯威奈爾。然後,請您與赫蘿小姐一起抑制激進派的銳氣。」 希爾德的右前腳似乎幾乎使不上力氣。 所以,希爾德讓身體向前傾的姿勢顯得十分不自然。 羅倫斯不禁感到畏縮。希爾德的模樣就像對這世界有所不捨,所以死了後仍無法歸天的亡靈一樣。目前似乎已完全定出了勝負,如果遵從身為商人的理性,羅倫斯會告訴希爾德現在絕對不可能逆轉情勢。 這也是羅倫斯唯一應該說的一句話。 然而,羅倫斯說不出口。 說服對方等於是要對方改變信念。 如果對方已經抱著壯士斷腕的決心,光靠三言兩語是不可能說服成功的。 希爾德不畏懼死亡地打算鞠躬盡瘁,面對這樣的對象,羅倫斯怎麼能夠收下書信? 羅倫斯不應該不負責任地延續對方的故事。 如果這是一個遙不可及的故事,更是不該。 「羅倫斯先生。」 看見羅倫斯動也不動,希爾德呼喚了其名。 羅倫斯嚇了一跳,這才回過神來,並看向希爾德。 受了傷的希爾德保持仰望羅倫斯的姿勢,面無表情地說: 「您是不是認為我應該認輸了?」 希爾德一語道破羅倫斯的心聲,讓羅倫斯甚至沒能夠以表情掩飾。 然而,希爾德只是更加重語氣說: 「一路來我遇過無數危機,但每次都撐了過去,而這次也是一樣。只不過這次……」 說著,希爾德瞥了自己的肩膀一眼。 肩膀上的血已經開始凝固,原本的潔白兔毛變得像得了皮膚病一樣扭曲結塊。 「戰況有些差就是了。」 羅倫斯與赫蘿一路旅行過來,也遇過好幾次旁人看了會覺得只有放棄一途的狀況。盡管如此,羅倫斯還是一直不肯死心,也因此才能夠走到今天。要是因為羅倫斯不肯死心而適得其反,現在很可能已經在奴隸船上或土中。 明明如此,羅倫斯卻拿出理性來評斷他人的不死心。羅倫斯不禁思考著自己是否太自私了。 希爾德無疑是他故事裡的主人翁。希爾德戰勝了一路來遭遇到的所有難關,並得到莫大的戰績。既然這樣,希爾德當然不肯輕書罷休。 不過,羅倫斯第一次體認到原來站在客觀角度思考,竟是如此地殘酷。希爾德已無法東山再起是再清楚不過的事實。只有相信幸運女神陪伴在身旁的希爾德本人,還看不清事實。 希爾德一直看著羅倫斯。 羅倫斯不知道應該說什麼,而忍不住別開視線。 「我已經決定要與德堡共進退。不管發生什麼事情,我絕對不會改變方向。這樣或許很愚蠢吧,但我覺得無所謂。」 希爾德就算向羅倫斯表明決心,也只會讓羅倫斯徒增困擾。羅倫斯舉起手打算制止希爾德說下去, 但是,希爾德沒有退縮。 「我明白只為了存活下去而存活是一件多麼辛苦的事情。什麼事都不做地度過一段時間,就像不曾有過那段時間一樣。然後,如果沒有能夠信賴的對象,就跟全世界只有自己孤罩一人沒兩樣。我想羅倫斯先生應該明白我的意思。正因為明白,您才會身為人類卻願意與赫蘿小姐——」 「別再說了。」 羅倫斯打斷希爾德的話語,然後重覆一遍說:「別再說了。」 「有些事情我能夠幫忙,但有些事情不能。我就是對赫蘿也一樣。」 羅倫斯能理解希爾德絕對不願放棄的心情,也覺得赫蘿一路來能放棄很多事情值得稱贊。 懂得放棄才最重要——這句話絕非失敗者的口頭禪。 有時候正因為放棄了,才能夠繼續向前走。 希爾德是屬於哪種狀況呢? 羅倫斯與希爾德一直互相注視著。 「信件就拜託您了。」 希爾德只說了這麼一句後,走了出去。 羅倫斯還是動也不動,只開口說: 「我不會收下喔。」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後,希爾德瞬間停下了腳步,但最後沒有回頭而繼續邁步。局勢一面倒之後,希爾德還有多少同伴呢?應該已經沒有其他同伴能夠幫希爾德把信件帶到斯威奈爾去。 泛紅光線從後門流瀉進來,希爾德的小小身軀搖搖晃晃地消失在門縫裡。後門靜靜地關上,只剩下了沉默與兩封信。羅倫斯不認為送信過去就能夠改變戰況,搞不好還會被當成是德堡商行派來的奸細而人頭落地。 不過,如果單純是送信,也不是辦不到。 羅倫斯這麼想著,但立刻甩了甩頭告訴自己要保持冷靜。如果送信過去,能夠得到什麼利益?又有可能失去什麼?這一切可以用損益計算的角度來思考,而且也應該這麼思考。萬一斯威奈爾真能夠阻止德堡商行進軍,原本對德堡商行持反對意見的人們盡管戰戰兢兢,也可能舉旗謀反。對現狀的德堡商行來說,想必也最害怕見到這種事情發生。 希爾德的想法應該是,只要斯威奈爾能夠暫時性阻止德堡商行進軍,就一定會有隙可乘。鐵一旦失去熱度,就很難塑造成喜愛的形狀。然後,如果從刀劍相向變成損益交錯,希爾德他們就有出手的餘地。這麼一來,德堡商行或許能夠回到原本的主人懷抱。 然而,這些都是「如果怎樣」、「或許怎樣」之類的假設,依現狀來說,這般假設有多麼夢幻顯而易見。希爾德和德堡的夢想將在這裡被摧毀,就快誕生的理想鄉也將被士兵們踏平。的確,羅倫靳也感到心痛。這樣實在太遺憾了。 話雖如此,但世界根本不可能讓所有人都實現夢想。 希爾德和德堡到了只差一步的地方失敗了。 羅倫斯自己也是在就快實現擁有商店夢想的前一刻往回走。 愚者才會拘泥於沒有把握的事情。就算這件事情有多麼壯大崇高,也不可能比性命更重要。 籮倫斯緊緊握住拳頭,然後就這麼留下信件離開了。既然交易破局,現在羅倫斯只能夠與繆裡傭兵團會合,以盡可能地確保人身安全。 這是正確的選擇,而羅倫斯一點也沒有錯。 雖不至於一定要撲滅所有濺到身上的火苗,但也沒理由主動往地獄的油鍋裡跳。如果只是交出禁書,還有逆轉的可能性;更重要的是,羅倫斯不需要直接面對危險。相對地,送信到斯威奈爾是一種看不見希望,還甚至會直接危及人身安全的行為。 這一切想法都合乎道理,相信赫蘿也會贊成這樣的決定。 既然是無能為力改變的事情,就應該放棄並迅速逃出來,而這也是積極活下去的方法。 然而,羅倫斯離開倉庫越遠,胸口就越苦悶,腳步也越沉重。 羅倫斯當然深深明白自己會有這般反應的原因。 如果什麼事都不做,就等於不曾有過那段時間,如果不能信賴某個人,在這世上就會變成孤單一人;不需要希爾德提醒,羅倫斯也知道這些道理。 旅行商人之所以想要擁有商店,就足因為希望讓屬於自己的地方具有形體。也是因為想要有一個結果,來證明自己有多少成就。 還有更重要的一點是,自己死了後會留下這家商店,這時如果有個信得過的人願意接管商店,一定能了無牽掛地走得安心。 羅倫斯知道擁有這份幸福是一件多麼美好的事情。他清楚知道信賴某個人,也被人信賴能夠帶來無限活下去的動力來源。 希爾德就將失去這兩者。 面對這只被逼得走投無路的兔子,羅倫斯很想這麼告訴他: ——只有你自己能夠擁有幸福,實在太狡猾了。 「可惡!」 羅倫斯不屑地說道。羅倫斯覺得自己就像被希爾德下了咒一樣。 如果羅倫斯能夠對他人的幸福見死不救,而只顧自己幸福,應該早就成為擁有更多財富的商人了。 回到房間後,羅倫斯一邊收拾行李時,也覺得像受到干刀萬剮似的痛苦。 盡管如此,羅倫斯還是拚命咬緊牙根,告訴自己現在選擇放棄是正確的決定。 自願送死的人是沒辦法阻止的。 希爾德已經做好與夢想同歸於盡的心理准備,而這也是他的期望。 羅倫斯與赫蘿只是和這出悲劇交集了一瞬間,並決定提供協助。 羅倫斯只是從舞台右方出現,再從左方消失的配角之一,所以沒必要在意那麼多。 羅倫斯是一個商人。他親身體驗過商人如果不肯遵從損益計算會變成什麼樣。 羅倫斯這麼想著並說服自己,然後整理好所有行李准備離開房間。 就在羅倫斯伸乎准備開門的瞬間,窗外傳來了醉漢的聲音。 「嗯?這什麼東西?」 醉漢的聲音顯得遲鈍又毫無意義地大聲,一聽就知道已喝得爛醉。 現在整座城鎮如此動蕩,所以這也沒什麼好稀奇,但在這之後傳來的話語讓羅倫斯忍不住豎耳傾聽。 「喲?這好喔。真是找到了個好東西,你看!」 「這該不會是上天的旨意吧?很好的伴手禮呢。」 ——這兔子看起來很肥美。 聽到這句話後,羅倫斯全身寒毛都豎了起來。 「哎呀,這兔子受傷了。會不會是從廚房逃出來的?」 「管他的。反正四下無人,我們把兔子帶回去好了。」 「好耶,就這麼做……嗯?這傢伙還活著。」 在這瞬間,羅倫斯丟出行李沖出了房間。 羅倫斯沖下階梯、穿過一樓的酒吧後,在狹窄又昏暗的走廊上飛快地奔跑著。 打開不久前希爾德才走出去的後門沖到馬路上後,羅倫斯迅速環視左右兩方。 在距離不到一個區段的街道角落,兩名醉漢正望著地面。 醉漢用腳輕輕頂著一隻兔子,而那隻兔子無疑是希爾德。 「哎呀,別想逃。」 「真麻煩。把它的脖子扭斷算了。」 「喔?好點子,就這麼辦。」 男子拾高了一隻腳。 在那同時,羅倫斯大喊: 「請等一下!」 此時已經入夜。羅倫斯的喊聲遠遠地傳了過去,吸引了兩名醉漢回頭觀望。 「請等一下!」 「嗯?」 「那隻兔子……」 看見羅倫斯一邊指著兔子,一邊奔跑。醉漢們看向自己的腳邊。 看了一眼癱倒在地的受傷兔子後,醉漢們看向羅倫斯。 「幹嘛?你想搶兔子啊?」 雖然一方面是因為口齒不清,但醉漢粗魯的口吻恐怕不單純是因為喝醉酒而已。 羅倫斯沒有時間與醉漢們爭論。 自衛團隨時可能聽到吵鬧聲而前來。 萬一自衛團當中有人在追殺希爾德,就沒戲唱了。 「不是,其實我料理到一半時,這隻兔子逃跑了出去,害我一直在找它。所以,請接受我的謝禮。」 羅倫斯沒有從腰際拔出短劍,而是松開荷包的繩子拿出銀幣。 羅倫斯這次出手並不吝嗇。 他給了每人一枚崔尼銀幣,一共給了兩枚。照理說,這樣的金額足以買到滿籠子的兔子。 醉漢看見塞進自己手中的貨幣後,不禁啞口無言。 然後,發現自己手中的貨幣價值那一刻,醉漢們從兔子旁邊跳了開來。 「啊,真抱歉,我們沒想到會是從貴族大人家裡逃出來的兔子。」 「我、我們啊,我們是想到不能讓這東西逃跑,正准備尋找它的主人。」 願意為了一隻兔子拿出崔尼銀幣的人,絕不會是泛泛之輩。 醉漢你一句我一句地說著,然後或許是害怕事後被怪罪,兩人縮起身子逃走了。 目送兩人的背影離去後,羅倫斯低頭看向希爾德。 希爾德倒臥在地,讓慘不忍睹的受傷兔皮就這麼暴露在外。 希爾德這般憔悴模樣,甚至讓人懷疑起他是否還活著。 想必希爾德已經完全找不到人幫忙了。 羅倫斯不知道希爾德的同伴是害怕地逃跑了,還是背叛他去投靠了對方。 但至少知道就算希爾德狼狽地倒在路上,也不會有人來解救他。希爾德差點就被醉漢殺死。 直到不久前,希爾德還置身於偉大的計劃之中,而這個計劃就是以取代世界霸主來形容也不為過。後來,希爾德遭到卑鄙且慾望強烈的一群人背叛,所以為了推翻這群人而奮斗著。 毫無疑問地,希爾德此刻正被捲入壯烈故事的漩渦中。 現在這個故事無法成就夢想,終將為了背叛而低頭。 世上成功者不斷受人贊揚的事實,卻也代表著成功背後不知道有多少人失敗。而希爾德也是其中一人。 這代表了一個人想要完成超出自己能力的事情,有多麼困難。 盡管困難,希爾德還是協助了德堡,並讓羅倫斯這些市井商人看見了短暫的夢想。 羅倫斯絕不會忘記,當他想到世界霸主有可能換人時有多麼興奮。 然而,面對領主們——以及行徑像領主的那些人充滿血腥味且思想老舊的慾望,希爾德他們彼打敗了。相信過去也出現過無數挑戰者,而多數人肯定都在不為人所知的狀況下戰敗。 到了這時,羅倫斯還是沒有想要伸出援手的意思。因為有很多現實問題擋在前面,而且最重要的是,這些人都是做好了可能落得這般下場的心理准備,才會走上危機四伏的橋梁。 不過,羅倫斯還是會想救希爾德一命。 只要還活著,就能夠重新出發。只要沒有迷失方向而忘了信念,就能夠熬過苦日子。因為並非一定要達成偉大成就,才是具有意義的人生。 羅倫斯抱起希爾德的小小身軀,並走回旅館撿起信件,然後收拾了行李。 不久後,羅倫斯平安順利地與魯華等人會合。 希爾德的小小身軀就像一具夢的遺骸。 第十六卷 太陽之金幣 下 第八幕 「看見這副模樣,讓人不禁覺得頂尖商人也不過如此而已。」 魯華抓起縫好肩膀傷口不久的希爾德說道。因為沒有告訴團員希爾德的真實身份,所以接到治療兔子命令的人都傻了眼。經過塗抹藥膏以及縫合傷口的治療後,希爾德在藤籠裡像死了一樣沉睡著。就拿這隻兔子來當今天的晚餐好了——傭兵們看見那模樣,肯定會說出這般粗野的玩笑話。 羅倫斯等人目前在距離雷斯可不遠的郊外。 夜空裡不見一片云朵,可看見美麗星辰閃爍著。 不過,今晚氣溫相當低,團員們有人裹著棉被,有人收集了路邊乾草生起火堆,各自取著暖。他們在遠處不時看向羅倫斯的馬車貨台,但充滿疑問的視線並不是在詢問:「怎麼有個不識相的傢伙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場合?」他們投來的視線是在催促說:「拜託趕快做出結論。」 「雖然有一段距離,但我認為南下或許是聰明的選擇。」 摩吉一邊指著攤開在羅倫斯馬車貨台上的地圖,一邊說道。 「雷諾斯啊?以德堡商行那些傢伙打算拿我們殺雞做猴作為前提思考看看吧?雖說我們的部隊很強,但如果在平原上遭到大軍攻打,也會瞬間全軍覆沒吧?」 「是的。但是,如果北上,我們會被視為叛徒遭到追殺,而南下的話,他們應該就沒有光明正大的理由攻擊我們。」 雖然強大的暴力總是不合理,但施暴者似乎還是需要一個光明正大的理由。 「說起來,如果去雷諾斯,也比較容易與赫蘿小姐會合喔。」 「您說的是。東、西兩向都沒有什麼像樣的城鎮或村落。我認為還是乖乖順著河川南下,等狀況穩定下來再前往托爾金才是上策。德堡商行的勢力再強,想必也不可能進軍到雷諾斯。」 一進入雷諾斯以南的地區,就是普羅亞尼的領土。如果進軍到那裡,肯定會刺激到普羅亞尼的國王和諸侯。的確,德堡商行不可能做出這般蠢事。 「羅倫斯先生呢?這樣你可以接受嗎?」 想到自己正在參加歷史悠久的傭兵團的進軍會議,使得羅倫斯的思緒無法順利跟上。如果是在行商途中被搶奪貨物,然後被詢問「你想死在哪裡?」羅倫斯反而覺得比較有真實感。 「我覺得是個好點子。」 「好!那就這樣決定了。」 魯華站起身子,並輕快地從貨台上跳下來,然後大步走去。 這時,傭兵們就像看見小丑出現在廣場上的小孩子一樣,三三兩兩地聚集了過來。 魯華往後掀高外套,並且大幅度地揮了一下手,然後告訴傭兵們會議結論。魯華的說明直截了當且易懂,並且不讓大家有機會抱怨。 魯華似乎決定徹夜行軍。為了徹夜行軍,他指示部下先准備宵夜填飽肚子。魯華發出指示的瞬間,冷得直發抖的傭兵們像小孩子一樣高興得舉高了雙手。 羅倫斯有意無意地望著傭兵們的反應時,摩吉一邊有技巧地捲起大型地圖,一邊搭腔: 「羅倫斯先生怎麼打算呢?」 「咦?」 羅倫斯本以為摩吉是在詢問用餐的事情,但看見摩吉一邊用下巴指向拉著馬車的馬兒,一邊接續說: 「必要的話,可以派人幫您牽馬。徹夜行軍時,有時候從隊伍中走散,也不會有人察覺。」 摩吉的意思是「缺乏體力的旅行商人就乖乖躺在貨台上睡覺吧」。 只不過,就算再怎樣沒有體力,羅倫斯也沒自信能獨自躺在行進中的傭兵們正中央睡覺。 雖然相信摩吉是出自好意,但羅倫斯還是只能夠自己走路。 「不用,我自己走就可以了。畢竟……」 羅倫斯先道麼回答,然後刻意補充一句: 「赫蘿應該也是不分晝夜地一直跑著。」 摩吉停下卷地圖的手,然後用力拍打一下自己的額頭說: 「真抱歉,我說話太輕率了。」 摩吉等人真是一群正直的人。 如果所有傭兵都是這樣,羅倫斯願意改變一下對傭兵的印象。 「可是,這樣真的無所謂嗎?」 捲好地圖後,摩吉用馬毛捻成的繩子綁住地圖,並遞給在貨台旁待命的小夥子。 赫蘿在貨台上動來動去時,明明覺得貨台顯得寬敞,摩吉出現在貨台上時卻變得狹窄。 「那本禁書什麼的不是會變得沒用嗎?」 「……確實是這樣沒錯。」 羅倫斯答道,然後看向在藤籠裡像死了一樣入睡的希爾德。 「我想應該要適時收手才是。商行的規模越大,越不可能靠一個人力挽狂瀾。既然內部局勢已經一面倒,那應該已經沒辦法挽回什麼了。」 「嗯……所以應該保住性命等待下一次機會,是嗎?」 「這只是一個旅行商人的狹隘想法就是了。」 吃宵夜之前,大家先分了酒。 摩吉也從小夥子手中拿過酒瓶,然後放在貨台上。 「我認為這是正確的想法。但如果每次都這樣……會讓人覺得有些無趣就是了。」 以戰爭過活的人大多豪氣千云。在他們眼中,想必會覺得羅倫斯的想法像極了狹隘商人會有的想法。 盡管如此,摩吉還是只保守地表現看法。由此可見羅倫斯並沒有做出錯得離譜的判斷。 然而,魯華向週遭部下指示完畢後,不知何時已經走了回來,他站在摩吉正後方這麼說: 「你跟我說約好像不是這樣耶,摩吉?」 「少、少主。」 「不要叫我少主。不過,你一直灌輸我要現實一點的觀念,沒想到自己卻要沉醉在戰斗美學之中啊?」 聽到魯華壞心眼地說道,原本表情就十分嚴肅的摩吉,變得更加嚴肅地一直搔頭。 看見摩吉這般反應後,魯華笑了笑,並動作輕盈地跳上貨台。 「不管怎麼說,我都贊成羅倫斯先生的判斷。管它是保守派還是激進派,反正我都看不慣德堡商行。」 如果說希爾德和德堡是試圖開創新時代的存在,魯華等人就是可能被留在古老世界的存在。 就這層涵義來說,或許魯華反而覺得現在的德堡商行才有親切感。 「我們沒淒慘到得幫助把我們當成紙老虎來安排計劃的商行吧?的確,這樣可以賺到錢。是有可能賺到錢,但是……」 魯華停頓下來喝酒時,小夥子送來了宵夜。 雖然只是用面包夾住香腸的簡單宵夜,但在這冷天之中,足以勝過任何美食。 「只是得到錢而已吧。喝酒玩樂一頓後,就什麼都沒了。」 說罷,魯華咬了三口就把面包吃光了。 的確,如果只是為了吃飯而賺錢,最後都是吃完就結束了。 「羅倫斯先生呢?你不是商人嗎?商人不會想這些事情嗎?」 聽到話頭指向自己,羅倫斯咬斷香腸,並別開臉閃躲濺出的油脂。 魯華的問題也像滾燙油脂一樣讓羅倫斯想要閃躲。 「我在雷諾斯曾經跟一個商人有過沖突,對方是個連我都覺得難以置信的守財奴。」 「喔?」 不僅是魯華,摩吉也一副深感興趣的模樣看向羅倫斯。 「那個人拚命地賺錢,就是他人的性命也不當一回事地利用來賺錢。不僅如此,這個人厲害到甚至想要拿自己的性命來換錢。我曾經問過這個人一個問題。而且,當時是在沒有人的倉庫裡,而我們拿著斧頭和刀子對峙。」 兩名傭兵頓時驚訝地瞪大眼睛,然後在臉上浮現如孩子般的天真笑容。 「我問對方『賺那麼多錢要做什麼?』我問對方,這麼做不是像要喝光海水一樣嗎?」 羅倫斯回想不起伊弗當時的表情。羅倫斯當時根本沒有餘力去注意伊弗的表情。不過,就是到了現在,羅倫斯還記得伊弗當時的口吻。 伊弗當時的口吻顯得天真又帶有力量,而且像是有些難為情。 羅倫斯詢問伊弗賺那麼多錢要做什麼,又在盡頭看見了什麼,當時伊弗對羅倫斯這麼回答: 「對方回答我說『因為有所期待』。」 「期待。」 魯華反覆說了一遍。摩吉緊緊抿著嘴,然後擺動粗脖子壓低下巴。 「期待。」 傭兵團的年輕團長又說了一遍,然後迅速看向遠方。 那模樣就像看見小鳥叼著寫了答案的紙條,而用眼神追著小鳥輕快地飛去一樣。 「那傢伙可以成為優秀的戰士。」 然後,魯華把視線移向羅倫斯一邊笑笑,一邊說道。 「可不可以把他請來我們這裡啊?喂,摩吉,你說怎樣?」 「嗯……確實可以成為很優秀的戰士吧。可是,那人的個性應該不會聽從別人說的話吧。為了達成目的,不管是多麼有勇無謀的戰略,都願意與他人配合。不過,如果不是這樣,無論關系再怎麼親密,也能夠毫不在意地背叛對方。不是對眼前而是對其他地方抱有期待的人,大多是這種個性。」 摩吉彷彿一路觀察伊弗過來似地,形容得相當准確。 魯華看似不滿地揚起眉毛,但看見羅倫斯點了點頭後,就像玩耍到一半被大人阻止的小孩子一樣深深嘆了一口氣。 「羅倫斯先生是不是也遭到了背叛?」 「我把赫蘿當抵押品送去抵押,最後還在不知不覺中連自己的性命都賭上了。」 魯華輕輕吹了一聲口哨,摩吉則一口咬下剩餘的面包。 「商人真是可怕啊。正因為商人的外表看起來很和善,才更教人害怕。」 魯華一邊看著在藤籠裡睡覺的希爾德,一邊說道。 「人類舉得動的長劍大小有限,不過,商人能夠寫在紙上的金額無限。雖然這傢伙他們在這裡失敗了,但未來或許真有一天會變成由商人支配世界。」 魯華的左手一直握著劍柄。 他面無表情俯視著希爾德。那模樣看起來宛如一個國王在思考該不該趁著對方還在襁褓中沒有力量的時候除掉對方,以免被奪走王位。 「或許會有那麼一天,但應該是很久以後的事情了吧。既然這樣,在那天到來之前,您大可盡情戰斗。」 聽到摩吉的話語後,魯華感到有些無趣地揚起一邊眉毛。 那模樣就像被大人教訓不能做無益殺生的小孩子一樣。 「……不過,北方地區的騷亂有些教人擔心喔。」 魯華發出「喀鏘」一聲松開劍柄說道。 「如果以正常的邏輯思考,那些傢伙現在氣勢加虹,我不覺得有人阻止得了他們。聽說反對派聚集在斯威奈爾,但應該很難制止他們吧。」 身經百戰的傭兵對斯威奈爾做出這般評價,而希爾德還打算把請求救援的信送到那裡去。 如果羅倫斯送信到斯威奈爾去,果然只會讓自己身陷危險之中, 雖然知道這樣的想法顯得卑劣,但羅倫斯因為又多了一個藉口,而覺得心情輕鬆了一些。 「赫蘿小姐不知道打算怎麼做喔?她會想要多少出點力量制止戰爭嗎?」 赫蘿早就下定了決心。 她肯定不會制止戰爭,而會像經營畫商生意的羊——攸葛那樣,拚命地配合這時代的變遷,而徹底保持視而不見的態度。 羅倫斯搖了搖頭後,魯華一副像是自己感到胸痛似的模樣壓低下巴,並點了點頭。 「有些事情就算再怎麼痛苦,也必須做出抉擇。不愧是赫蘿小姐,表現令人敬佩。」 「我們也必須採取不會讓旗幟圖樣蒙羞的行動。」 「一點也沒錯。總之先改變進軍方向,觀察一下狀況。」 魯華這麼說,並沒有以「撤退」的字眼來表現。 看來魯華似乎很喜歡「改變進軍方向」的說法。 「不過,很久沒有在夜間行軍了,還真有些期待呢。但願天氣放晴才好啊。」 說著,魯華像白天仰望天空時一樣,將手掌平舉至眉問,仰望起夜空。 目前寒冷夜空裡不見一片云朵,只見美麗星星閃爍著。 「別說是下雪,萬一下起雨來就麻煩了。」 如果下雪,只要撥開雪就好了,而且雪下得越多,覆蓋在身上的雪越厚,反而意外地暖和。 羅倫斯這麼想著並說出想法後,魯華一邊笑笑,一邊傾頭說: 「我不擔心下雨,也不擔心下雪。我是擔心能不能看到日出。」 「日出?」 「沒錯。我很喜歡在徹夜行軍時看見日出。尤其是在大家因為打仗而身心交瘁,誰也不想說話的狀況下看見日出,更是一大樂事。接下來會變成怎樣?究竟能不能解脫?為什麼事情會演變到這般地步?黑夜之中大家會煩悶地一直思考這些問題,而煩悶過後看見的日出最美了。」 看見魯華氣宇軒昂地說道,摩吉露出了苦笑。 「血腥味、汗臭、屍臭像蒼蠅一樣在身體四周糾結纏繞,不管怎麼揮也揮不去;黑暗如黏稠血液般纏繞在雙手上,不管怎麼搓手也搓不掉。可是,日出的那個瞬間,一切都會被沖洗掉。一旦看了那日出……」 魯華閉上眼睛,一副回想著當時情景而感到余韻猶存似地,緩緩接續說: 「就沒辦法放棄當傭兵。」 正因為過著永無止境的戰爭生活,才會特別有這般想法。 在這世上真的有可能斬斷所有罪惡,並洗刷掉一切。 那想必會是一件讓人心情非常暢快的事情。 不過,可以的話,身為一介商人的羅倫斯希望在陷入絕境之前,能夠先採取因應措施。 「不過,這次似乎不太可能看見多美麗的日出就是了。」 雖然一行人是在德堡商行的叛亂下離開雷斯可,但目前看來德堡商行似乎沒有要追趕上來的意思。而且,魯華等人也說過德堡商行沒有光明正大的理由,所以不大可能會來攻打他們。 這狀況下應該能夠沒什麼困難地抵達雷諾斯,不久後也能夠與赫蘿會合。 只要把希爾德帶到雷諾斯,相信希爾德也會冷靜下來並改變念頭。 至於在那之後應該怎麼做,只要從長計議就好。 到時候可以與赫蘿一起前往約伊茲,但如果赫蘿願意,羅倫斯希望能夠先辦好他的事情。羅倫斯已經繞了很大一圈路,在春天正式到來之前,很多地方等著他重新展開行商。 而且,既然未來將與赫蘿兩人展開新生活,羅倫斯也想好好釐清很多事情。 「好了,肚子也填飽了,差不多可以出發了吧。」 聽到魯華說道,摩吉慢吞吞地站起身子。 想到自己在暗夜裡身處傭兵團之中旅行,羅倫斯不禁覺得——與一群幽靈一起旅行還比較有真實感。 面對眼前的不可思議光景,讓羅倫斯忍不住想笑。然而,別說是與傭兵團一起旅行,羅倫斯的馬車貨台上甚至多了一位乘客。這位乘客不只擔任前所未聞的礦物商的左右手,而且,這位乘客還是兔子的化身,並為了北方地區的和平而奮斗。 羅倫斯心想,有時候一場邂逅真的能夠帶來如此奇妙的際遇。 不過,說到底這個世界是靠著人與人編織而成,個人的力量並不如想像中的大。如魯華所說,就算是稀世大商人,「一旦變成這樣也不過如此而已」。 一個人物不可能因為創造出了不起的業績,全身就變得像神明一樣金光閃閃,而且也無法點石成金。 想必赫蘿也是很快地察覺到這般事實,才會不再想要靠自己的尖牙利爪解決一切。 一個人的力量有限。 就連希爾德也輕易地被劍刺傷,並失去身為商人的絕大影響力,最後險些死在醉漢手中,而落得在藤籠裡睡覺的下場。希爾德此刻的模樣顯得無力,看上去就只是一隻普通兔子。 或許人們必須打從心慮理解這般事實後,才懂得睜大眼睛看世界。 「有沒有忘了什麼東西?」 魯華沒什麼特別用意地問道。 聽到魯華的話語後,羅倫斯忽然看向雷斯可的方向。 雖然只有一下下,但羅倫斯在雷斯可確實看見了開店之夢。事實上,羅倫斯也支付了保證金。不過,最後很乾脆地放棄了。為了展開新旅程,懂得放棄是很重要的事情,也正因為如此,旅人不會在人們都很親切的村落久留。 想必不久後,雷斯可的遭遇也會變成一場有趣的回憶,只要提起這個回憶時,有赫蘿陪伴在身旁就好。所以,羅倫斯抬起頭准備回答魯華。 還是盡早出發比較好。畢竟人生短暫。 然而羅倫斯沒能夠這麼說出口,原因不在於他。羅倫斯看見魯華露出彷彿在說「哎喲?」似的表情。羅倫斯還來不及思考魯華為何突然做出這般反應。 羅倫斯背後傳來了聽似痛苦的沙啞聲音。 「有……東西……」 「希爾德先生!」 羅倫斯追著魯華的驚訝視線回過頭一看,發現受了傷的兔子在藤籠裡拚命地抬起頭。 「忘了……拿……」 可能是因為受傷而發高燒,希爾德顯得意識朦朧。希爾德小小的頭不停晃動,還有一邊眼睛沒有完全張開。盡管如此,希爾德仍然死命地開口說話。 希爾德對雷斯可還有留戀。 魯華逼近希爾德說: 「喂,死兔子。」 面對因為受傷且沒有體力而張不開一邊眼睛的兔子,魯華用骨節隆起的手指頂了一下。 「你已經戰敗了,接受事實吧。我們接下來將前往南方。你如果想活命,就閉上嘴巴窩在那裡不要動。明白了沒?」 對衰弱得光是抬起頭就全身顫抖的受傷兔子,魯華的這般舉動,並不會讓羅倫斯覺得他太沒有肚量。傭兵團是一個群體,如果腦袋想的和嘴巴說出來的不一致,手腳動作會立刻錯亂起來。 「懂了沒?」 魯華最後用手指彈了一下希爾德的下巴,希爾德就像受到虐待的奴隸一樣無力地把頭倒向一旁。雖然希爾德微微張開著眼睛,但像是暈厥了過去。 魯華用鼻子發出「哼」的一聲。 「真不愧是德堡南行的南人,讓人不得不佩服他的執著。」 「的、的確,這麼有志氣,只當一隻兔子太可惜了。」 就算摩吉再怎麼穩重,親眼看見會說話的動物也難免有些動搖。不過,魯華和摩吉都是忠於原則的傭兵。他們如果認定對方很厲害,就算是兔子也會表現出敬意。 摩吉用粗大的手指細心地幫希爾德重新蓋好棉被。 然後,魯華站起身子,並准備向部下發出指示的瞬間—— 「信件還……」 聽到沙啞的聲音輕輕響起,魯華回過了頭。 「留……在……」 這時,魯華臉上浮現近似驚訝的表情。 「信件?」 魯華睜大了眼睛,而且下巴無力地垂下。不過,這般表情底下藏著一股猛烈的怒氣。 「喂!你說的是真的嗎?」 魯華推開摩吉,並且把手伸進藤籠裡。 「喂!起來!」 然後,魯華一副想要強硬搖醒醉漢似的模樣抓住希爾德胸口,並不停甩動著希爾德的頭部。 看見魯華的激動表現,摩吉急忙加以阻止。希爾德依舊一付虛脫無力的模樣,長長的耳朵沉重地垂著。 ——信件還留在那裡—— 希爾德這麼一句話,強烈擾亂了魯華的思緒。 「可惡!信件?什麼信件?」 魯華放手鬆開了希爾德的胸口。小小的兔子身軀再次無力地回到籠子裡。 羅倫斯看見希爾德的嘴角彷彿浮現了淡淡笑意。 「對啊,就是這個可能性……既然這傢伙會去拜託羅倫斯先生……就有這樣的可能性。而且可能性相當高……」 魯華顯得煩躁地一邊注視著貨台地板,一邊快速地反覆說道。 然後,魯華突然抬起頭說: 「羅倫斯先生。」 魯華的犀利眼神讓羅倫斯忍不住想要伸直背脊。 魯華瞪大著眼睛,那彷彿在說「不想浪費時間眨眼」似的眼睛已不像人類,而更像野獸。 「最後一個遇見這傢伙的人是你。可是,我粗心大意地忘了跟你確認。因為我以為事情都已經結束了。」 魯華注視著羅倫斯說道,那眼神彷彿直接看進了羅倫斯的腦袋裡。 「我知道這傢伙的最後請求是想要向人求救。可是,具體的請求內容是什麼?」 在這瞬間,羅倫斯的腦海裡浮現出信件。在一片安靜的旅館後門,處於瀕死狀態的希爾德拚了命地來到旅館,並託付了兩封信給羅倫斯。那是向斯威奈爾某領主求救的信件。想到這裡,羅倫斯總算理解了希雨德擾亂魯華思緒的效果。 希爾德的求救信件裡,明確指出目前什麼人是現今德堡商行的敵人。那麼,既然希爾德會向羅倫斯求救,難道就不可能向其他人求救嗎?舉例來說,希爾德會想到向駐留在他出入過的旅館、歷史悠久、菁英齊聚且名聞遐邇的傭兵團求救,也不足為奇。 不管事實為何,至少不喜歡希爾德行動的傢伙們會這麼認為。 羅倫斯像一個小夥子准備坦承自己做了無法挽救的失敗一樣,嚥下口水這麼說: 「為了抑制德堡商行目前的氣勢,希爾德試圖把求助於反對勢力的信件託付給我。」 羅倫斯從胸口取出兩封信。羅倫斯本打算找個機會燒毀信件就好。至少「託付給羅倫斯的信件」可以這麼處理。 但是,理所當然地,「其他信件」的狀況就不同了。 在當時那般狀況下,希爾德很可能把寫到一半還來不及銷毀的信件留在某處。或許應該說,希爾德故意留下信件的可能性極高。 為什麼呢?因為希爾德知道,羅倫斯在旅館會想要說服他放棄的可能性也極高。除此之外,只要考慮到自己的體力已快到了極限,希爾德當然聯想得到自己可能會被迫拖出城鎮。 一旦離開了雷斯可,將難以說服對方與德堡商行對抗。就算想要以武力脅迫對方,希爾德也一樣難以辦到。既然是這樣的狀況,希爾德會怎麼做呢? 只要設法讓德堡商行自己追上來就好了。好比說,在顯眼處留下求助於繆裡傭兵團的信件,或是留下註明「感謝貴團脅助」的信件。 一旦發現這樣的信件,為了斬草除根,德堡商行將會派出刺客。或者是,德堡商行也可能為了警告而派出刺客。不管德堡商行會怎麼做,都有了追趕叛徒的理由。 如果換成是羅倫斯站在希爾德當時的立場,羅倫斯肯定會把感謝信放在顯眼的地方。 羅倫斯還會在信上寫著「繆裡傭兵團團長魯華‧繆裡大人敬啟,感謝您答應我的請求,讓我們攜手一起討回德堡商行。」 「竟敢擺我一道,死兔子!」 魯華緊緊咬住牙根,表情苦澀地嘀咕道,那聲音聽起來就像從牙根縫隙中溜出的呻吟。事到如今不可能為了這種事情回到雷斯可做確認。就像惡魔的證明一樣,誰也不可能證明「沒有」。 不過,為了讓繆裡傭兵團這支戰力前往斯威奈爾,希爾德絕對會留下信件。只要留下暗示繆裡傭具團與希爾德聯手合作的憑據,繆裡傭兵團就無法南下。 通往雷諾斯的沿路上只有一大片寬敞平原,而就戰力來說,德堡商行具有壓倒性的優勢。繆裡傭兵團再怎麼會打仗,如果在寬敞的平原上被迫交鋒,肯定會是勢力較大的一方獲勝。相對地,如果換成是通往斯威奈爾的狹窄山路,就能夠克服寡不敵眾的不利局勢。 不過,以可能性來說,希爾德很可能只是在虛張聲勢。 雖然可能性很高,但萬一是真的,繆裡傭兵團只要南下,將就此結束其歷史。 就連戰爭知識貧乏的羅倫斯,都知道在德堡商行的兵力追趕下,逃進狹窄山路才是繆裡傭兵團唯一的存活之道。 嬌小的動物想要存活,當然得逃進狹窄之處。 就像兔子逃進兔穴裡一樣。 「斯威奈爾、什麼斯威奈爾……」 魯華用手按住自己的額頭,然後一副彷彿在說「別鬧了」似地不斷重復。就連羅倫斯都覺得前往斯威奈爾太欠缺智謀,所以魯華等人一開始就認為這件事情不值一提。 只要以正常邏輯來思考,都會做出這樣的判斷。 然而,希爾德有著異常的執著心,其動腦速度之快,也是異於常人。希爾德留下的短短一句話足以讓人看出這般事實。如果赫蘿也在一旁,或許會露出牙齒展現燦爛笑容。 希爾德利用僅存的少許體力,在最適當時機選擇了最具效果,也最具威力的最佳字眼說出口。不過短短幾個字而已,卻強烈地束縛住了傭兵團團長的思考。 希爾德是德堡商行老闆的左右手。 對於自己與希爾德身為商人的等級差異,讓羅倫斯強烈感到嫉妒。 「不可能選擇南下,那會有全軍覆沒的可能性。」 摩吉斬釘截鐵地說道。 「話雖如此,但如果因為不能南下而改往東邊或西邊,想必也不可能洗清我們的嫌疑。而且,不管前往什麼方向,都會遇到平原。那麼,是不是應該快馬加鞭地前往位於南方的雷諾斯呢?當然不可能。對方有船,我們一定會被追上,並且展開一場戰斗。我們必須避免這種事情發生,絕對要避免。」 「我知道。」 魯華簡短地說道。摩吉點了點頭,繼續說: 「既然如此,我們只能夠前往北方。想要讓保護我們的盾牌發揮效用,只能夠選擇山中的狹窄小路。距離這裡最近的是……」 一個優秀的參謀就連作戰失敗時都能冷靜回報,摩吉以符合優秀參謀的作風斬釘截鐵地說: 「通往斯威奈爾的路。斯威奈爾位於交通要沖,不可能避開這個地方。」 「也就是說,我們被兔子趕進了兔穴裡。」 事實正是如此,所以身經百戰的參謀沉重地點了點頭。 不過,摩吉臉上沒有憤怒,也沒有絕望的情緒。 在摩吉臉上可看見對謀士希爾德的敬意。 「一支箭有可能扭轉戰況,而商人靠著一句話就做到了啊。」 魯華用力甩開外套,然後一副死了心的模樣抬起頭。 「我們只好加入了。就加入他們,做出漂亮的一擊吧。」 然後,魯華跳下貨台,並集合傭兵們宣佈決定。 在魯華之後,摩吉也發出各種細項指示。 貨台上只剩下羅倫斯與希爾德。 然而,希爾德想出了足以讓魯華和摩吉表示敬意的計謀。 相較之下,羅倫斯只是一個小丑。 一方是大商行老闆的左右手,另一方只是旅行商人—身份如此懸殊,羅倫斯卻會感到嫉妒,或許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羅倫斯低頭看向暈厥過去的希爾德,然後別開視線。 頂尖商人變成這樣也不過如此而已? 這判斷太愚蠢了。 我是一個旅行商人。 羅倫斯把這句話重重地烙印在自己的胸口上。 生意難免會有虧損。 不過,還是有絕對不能碰上的虧損。 那不是會隨著時間加重的虧損,也不會是鉅額虧損,而是不可能東山再起的虧損。 對於傭兵們而言,也是一樣的道理。 既然傭兵們靠著「打仗」這個不確實的行業維生,當然有可能遭遇重創。然而,什麼損害都可以發生,就是必須避免發生可能無法繼續讓旗幟飄揚下去的損害。 因此為了避免全軍覆沒,當然也有可能刻意去挑戰高風險的行為。 希爾德的計謀使得南下之舉伴隨了全軍覆沒的可能性。於是,繆裡傭兵團改變行進路線,進入了通往斯威奈爾的山路。 如果不趁著黑夜拉開距離,等到德堡商行認定繆裡傭兵團為敵人並追趕上來時,將難以逃出生天。但是,積雪山路就連在白天通行都會伴隨危險,現在卻要摸黑前進,其壓力之重不在言下。摸黑前進會遇到不小心滑倒跌落陡峭坡面,或是把不是道路的地方誤認為道路的危險性。就這點來說,傭兵們的統率能力高,他們派出好幾名偵察兵,並高舉火把一邊互相確認彼此位置,一邊前進。如果是在平常,一定會佩服傭兵們的漂亮手法。 然而,此刻是在強大敵軍可能從後方追來的情況下行軍。而且,羅倫斯的存在只能用包袱來形容。感覺上,反而是釀成這般狀況的希爾德因為其計謀值得稱贊,而受到傭兵們看重。所以,在藤籠裡睡覺的希爾德也從羅倫斯的馬車貨台上,被移到了搬運傭兵團所有財產的拖車上。 羅倫斯對這一帶沒什麼方向感,當然不可能幫忙帶路,也沒辦法與傭兵們合作。而且,基本上羅倫斯的馬車不是用來走山路的馬車,再加上是雪路,所以更不適合行走,車輪也經常陷入雪堆裡。 雖然傭兵團所擁有的馬車遇到相同狀況的機率也不小,但羅倫斯的馬車上載著羅倫斯自身的物品,和傭兵們根本一點關系都沒有。 雖然魯華和摩吉不會擺臉色給他看,但不見得連部下們也一樣。 請傭兵們幫忙拉出陷入雪堆裡的車輪時,羅倫斯簡直如坐針氈。 除此之外,還有其他原因讓羅倫斯的表情一直開朗不起來。看過魯華和摩吉攤開的地圖後,羅倫斯清楚預料到一件事情。 運氣好的話,或許最終只是杞人憂天;盡管抱著這般想法,羅倫斯還是一直在心中問著:「差不多快不行了吧?」然後,就在早已消化掉出發前吃下肚的宵夜,也到了想吃早餐的時刻後,這句話傳了過來。 前方坡路突然變得陡峭,路面也變得狹窄,終於來到馬車無法通行的地方。在摩吉的指示下,傭兵團全數卸下其拖車上的行李,並當場翻倒拖車。只見傭兵們動作熟練地拆下車輪,並改裝成雪橇。如果事前考慮到會在冬天行軍,雪橇當然是必備裝備。但是,羅倫斯的馬車並非具備雪橇功能的高級品。 話雖這麼說,但他的馬車畢竟還是不便宜。 因為沒有那麼大的膽量駕著馬車在雪路上前進,所以羅倫斯一直拉著韁繩走在馬兒前方,也因此流了汗。突然停下腳步後,羅倫斯感覺到體溫急遽下降。 然而,羅倫斯當時感受到的寒意,絕非是天氣因素。 器倫斯看見摩吉趁著發出指示的空檔跑了過來。 「羅倫斯先生。」 傭兵在行軍中露出嚴肅的表情一點也不稀奇。 然而,觀察人們表情幾乎等於是商人的工作,而在身為商人的羅倫斯眼裡,明顯看得出摩吉是前來傳達難以殷口的事情。 「拖車嗎?」 所以,羅倫斯先開口問道。摩吉態度真摯地看著羅倫斯的眼睛,然後絲毫沒有緩和表情地點了點頭說: 「對商人而言,這或許是很痛苦的抉擇。」 摩吉是要羅倫斯放棄拖車的意思。 獨立門戶後,羅倫斯度過除了自己的性命之外,其他什麼東西都賣的生活,才好不容易存了錢如願買下這輛馬車。好幾年來,這輛馬車一直載著羅倫斯,以及羅倫斯的財產,也證明了羅倫斯是能夠獨當一面的旅行商人。 只要不斷旅行,失去馬車的可能性並不低。獨自旅行時如果車輪陷入泥濘,有時候就必須放棄馬車。但是,現在車輪沒有陷入泥濘,也沒有損壞。 然而,為了前進,必須在這裡舍棄馬車。 「我已經做好心理准備了。」 羅倫斯勉強露出笑容,露出不受動搖的模樣。 此起出售已支付保證金的商店,放棄馬車讓羅倫斯感到痛苦得多。 摩吉是個傭兵,想必會在交涉場合上面對比商人更嚴酷的交易,所以應該很輕易就看出羅倫斯表情中的陰霾。盡管如此,摩吉還是沒有說出無意義的同情話語,而是嚴肅地點了點頭。 然後,摩吉舉起手叫來了人手,並指示部下把貨物裝在馬兒身上,裝不下的貨物則搬到傭兵團的雪橇上。 「那麼,我們走吧。」 馬車的脫離作業轉眼間就結束了。 其他馬車換成雪橇的轉移作業也很快地結束了。路程漫長,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費。 傭兵們沒有休息片刻便開始進軍。 在火把的光線照亮下,雪路發出令人毛骨悚煞的白光。 羅倫斯回過一看,看見拖車孤伶伶地被擱在白色小路上。 目前沒有發生什麼不好的狀況。 只是,羅倫斯有一種失落感,就好像身為旅行商人的身體一部分被留在小路上一樣。 如果赫蘿在身邊,或許羅倫斯會感覺好一些。 然而,羅倫斯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夠與赫蘿會合。 要是出了什麼差錯,羅倫斯也可能像那拖車一樣在半路上被截成兩半。萬一真的演變成戰爭,也不是完全沒有這樣的可能性。 消失在黑暗中的拖車像不祥的預兆,在羅倫斯的腦海裡揮之不去。 在這之後,一行人平安地在路上前進,並抵達了旅人專用的無人小屋。 大家輪流休息著,不久後天色亮了起來。 凌晨的天空蓋上一層薄雲,無法欣賞到魯華期望看見的日出。 聽說要花上三天到四天時間才能夠抵達斯威奈爾。雖然距離上不算太遠,但因為是多數人在嚴酷積雪山路上行動,所以不可避免地速度會變得緩慢。不過,如果有追兵在後,對方也會面臨一樣的條件,所以魯華和摩吉在討論今後行動時,並沒有把進軍速度列為問題。 魯華等人是在希爾德的策略下被迫進到這山上小路,所以比起進軍速度,應該優先考量穿出山路後如何行動。 「我們當初在選定地點時,也認定斯威奈爾位於北方地區的要沖。」 降雪地區一定會有提供給旅人禦寒的小屋,一行人離開小屋後第一次停下來休息。 這時,在商討行軍相關重要決定的帳篷裡,摩吉先這麼說。 「但是,不知道有沒有可靠戰力聚集在斯威奈爾。」 「你的意思是就算我們加入,狀況也不會有太大變化?」 摩吉沒有回答,但並非因為不想說出不確實的話語,而是因為魯華注視著攤開地圖的眼神,說出魯華確信自己的發言正確。 「關於羅倫斯先生接下的這封信。」 說著,魯華再次看向掀開放在地圖旁的信件。希爾德在信件最後蓋上了德堡商行的印監。信中的文章簡潔正確,能夠讓閱讀者對書寫者的高智商留下強烈印象。 然而,從筆跡看得出這封信寫得匆忙,因摩擦而暈開來的文字也說出當時沒有時間等待墨水變乾。不僅如此,信裡寫著如此重要的內容,卻沒有封上蠟封。 「信上寫著也要向斯威奈爾更北方的領主請求協助。這個呢?」 「應該是指克勞斯‧馮‧哈比利三世。雖然他自始自終都不肯協助德堡商行,但也不算是反對派吧。」 「這領主的風評如何?」 聽到魯華的詢問後,摩吉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摸著下巴的胡須說: 「沒聽說過有關這位領主很勇猛的傳雷。他擁有的領土應該不算小,還支配了幾條通往山脈北端的道路。想要前往比斯威奈爾更北方的地方,一定要通過其中某一條道路。也就是說,如果想要與山脈北端交易,就勢必得經過哈比利的領土才行。這點在德堡商行要去尋求新礦床時,想必也一樣。」 「那麼,那領主是屬於靠著通行稅搶錢,然後喜歡在城裡悠哉數錢的類型啊。」 「應該是吧。哈比利家族之所以能夠存活到現在,應該純粹是因為領土的地形好。姑且不論現在的當家如何,他們的祖先當中應該出現過明君吧。」 「這領主不可靠啊。」 魯華像在呻吟似地說道。 此刻的天空雖然明亮,但隨著風向改變時而會飄來細雪。 如暇不有云層出現,天色也會比較快變暗。就這點來說,也沒有多餘時間考慮太多。 「如果正常來思考,還是不可能選擇進入斯威奈爾。但是……」 說著,魯華嘆了口氣。 「也不可能逃向更北方的地區,對吧?」 「是的。糧食撐不了那麼久。過了斯威奈爾後,在抵達下一個有規模的城鎮之前,只有散落四處的荒涼村落。就算他們願意『協助』我們,也不知能否養活我們。」 荒涼村落的儲備糧食有限,就算如蝗蟲過境般吃光村落的糧食,也撐不了多久。 而且,現在是冬天最冷的時期。 想必村落裡的儲備糧食已變少,剩下的糧食不是乾得硬邦邦,就是被老鼠咬過。 大家都為了度過寒冬在拚命。 羅倫斯以旅行商人身份最先爭取到的顧客,就是這些其他旅行商人連看都不看一眼的村落。所以,對於這些村落在冬季裡會是什麼樣的光景,羅倫斯可說有切身的瞭解。 如果魯華等人決定路過村落,那村落肯定會毀滅。 「太完美了。居然把獵物逼進了無路可退的巢穴。」 魯華一副彷彿在說「這樣更爽快」似的模樣毫不避諱地說道。 不過,魯華會表現出這般態度,絕非受到被逼得走投無路的人們特有的死心想法所影響。 希爾德的計謀之所以了不起,還有另外一個原因。 這也是區區一名旅行商人的羅倫斯,會參加這場會議的最大原因。 「那麼,大概什麼時候能夠與赫蘿小姐會合?」 魯華保持視線落在地圖上的姿勢問道。 赫蘿的存在就像紙牌中的鬼牌。 而鬼牌是能夠打倒國王的唯一一張牌。 「快一點的話,預定是今天,不然就是明天會回到雷斯可。」 不過,不可能什麼事情都能夠那麼順利。 「抵達雷斯可後,赫蘿小姐會發現德堡商行已經被人佔去。在那之後赫蘿小姐會怎麼做呢?她有可能來找我們嗎?」 羅倫斯忍不住想要稱贊希爾德,因為希爾德的佈局真的像是計算好了一切。 「希爾德先生在旅館把這封信交給我的時候,也提到了這個可能性。他們似乎早就說好,一有什麼意外就前往斯威奈爾。希爾德先生有個同伴與赫蘿一起前往奇榭,他說事前已經告訴那位同伴這件事情。」 「也就是說……」 魯華用力吸了一口氣,讓身體膨脹得像熊那麼大。 隔了好一段時間後,魯華才吐出氣來。想必魯華是需要冰冷空氣來平息內心怒火。 「真讓人不爽,他竟然能夠得到戰力。」 魯華等人並沒有看過赫蘿變身成狼的模樣。 不過,魯華他們聽過有關赫蘿的傳說,肯定多過羅倫斯不知在何處隨便聽到的片段故事。 「如果在徒手空拳之下被丟到戰場上,就會滿腦子想著要逃跑。不過,只要拿到一點點武器,就算是在很勉強的狀況下,人們也意外都能夠表現出勇氣。所以,新兵第一次上陣的時候,我會把長槍綁在新兵手上……沒想到現在卻是自己被這樣對待。」 「恕我直言,赫蘿小姐有這麼值得信任嗎?」 說奉承話語不是參謀的工作。 對於摩吉的疑心,魯華眯起一隻眼睛,並頂出下巴說: 「羅倫斯先生表現得這麼沉穩,不就是這麼回事嗎?」 魯華的話語絕非在誇獎人。 不過,是事實。 「……是的。如果能夠與赫蘿會合,肯定會是很強的戰力。但是——」 ——我不想讓赫蘿上戰場。 魯華以手勢阻止羅倫斯這麼說下去。 「用不著把話說完。我現在只想知道事實。」 魯華疾言厲色地發出命令。因為從事旅行商人工作經常會受到不被當成人看待的待遇,所以羅倫斯也不覺得生氣。 「那這樣,目標果然是要設在斯威奈爾,」 據說與德堡商行敵對的人們,就聚集在斯威奈爾這個北方地區的要沖。 魯華等人原本的計劃是當斯威奈爾發生戰亂之際,去砍除准備逃往約伊茲附近的逃亡者。這一方面也是為了避免受了傷的人們逃到約伊茲地區後,會威脅到那一帶各村落的生活。 如果思考到這點,原本以斯威奈爾將遭遇戰亂為前提而行動的繆裡傭兵團,必須特地前往斯威奈爾,會成為一件相當滑稽的事情。 不過,魯華並非只是被兔子逼得走投無路的敗犬。 魯華一邊眺望地圖,一邊以彷彿准備要去喝酒似的輕鬆口吻說: 「不然就去搶糧食搶個夠,然後再逃跑就好了。」 羅倫斯都忘了魯華他們是傭兵。 「好!開始進軍!」 傭兵是一群可靠,但屬於不同世界的人們。 此刻羅倫斯身旁沒有賢狼陪伴。 羅倫斯不禁想念起有些瞧不起人、顯得難為情的笑聲。 用過午餐並出發一會兒後,希爾德醒了過來。 進軍中團長或參謀總不能照顧一隻兔子,如果是不知道希爾德真實身份的團員們,更是會覺得納悶。 最後,照顧希爾德的工作再次落在羅倫斯身上。 「養肥一點啊。」 傭兵把裝在藤籠裡的希爾德交給羅倫斯時,夾雜著嘲弄意味這麼說。 雖然魯華徊摩吉不可能主動說出來,但魯華等人是在商人的策略下准備前往斯威奈爾的謠言已確實傳開來。這麼一來,傭兵們當然很容易就會看出是誰害的。 傭兵們不肯靠近羅倫斯周圍,前後兩方也拉開好一段距離。傭兵們保持這般距離也像是事先擺好了陣容,以便發現遭到背叛時,能夠隨時當場亂槍殺死羅倫斯。 不過,臨到此時,這也算是一種幸運。 雖然已經醒了過來,但希爾德沒有粗心大意地發出聲音,而是一直在觀察狀況。 「現在說些話,也不會有人發現。」 羅倫斯一邊說道,一邊把沾了水的布湊近希爾德嘴邊。聞了一下味道後,希爾德含住了水。希爾德笨拙地喝下水,然後一副感到刺眼的模樣不停眨眼。 「……現在要去斯威奈爾?」 希爾德直截了當地問道。 聽到這句話後,羅倫斯確信希爾德當時說的話是臨時編造的謊言。 「你的計謀得逞了。」 所以,羅倫斯不客氣地說道,算是為自己報仇一下。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後,希爾德瞬間屏住呼吸,然後緩緩吐出氣。羅倫斯再次把濕布湊近希爾德嘴邊後,希爾德比方才更用力地吸了水。 「現在……在哪一帶附近呢?」 希爾德低聲說道,但絕非刻意壓低聲音。從希爾德的毛發色澤可以看出他確實沒有體力。 「我們進到山路,然後趁著清晨在第一棟山中小屋出發。目前東邊可看見兩座山,北邊有一座山。」 如果熟悉土地,只要有這些情報應該就會知道位置才對。希爾德點了點頭。 「赫蘿小姐呢?」 然後,希爾德這麼發問。人人都想要依賴赫蘿。每次看見大家這樣的反應,羅倫斯就會感到胸口一陣悸動。羅倫斯不知道這般心情是因為又要讓赫蘿背負重責而產生的責任感,還是嫉妒所引起的。 他心想,應該兩者都有吧。 「還沒回來。不過,你說過只要回到雷斯可,已安排好會讓她前往斯威奈爾,沒錯吧?」 「……是的。赫蘿小姐能夠通行的道路……有限。我那在天空上飛的同伴,應該很快就會發現她……」 人類已經征服了陸地和海洋,惟獨天空仍屬於鳥類。 羅倫斯沒有點頭回應,只把硬邦邦的面包拿給希爾德看。 「要用餐嗎?」 「……我不確定吞不吞得下去……」 「我幫你加水磨成糊好了。」 行商途中,羅倫斯經常有機會照顧虛弱的家畜。這種時候不管是用麥子或豆子都行,總之就是加以磨碎再用熱水攪拌,然後硬是灌進家畜嘴裡。 就這點而言,因為希爾德會說話,所以不需費心勉強他張開嘴巴。 「這東西可能不好吃喔。」 羅倫斯在希爾德的嘴裡塗抹加水磨成的面包糊,然後用濕布在嘴角擠出水滴。雖然希爾德眯起眼睛一副痛苦模樣,但勉強吞了下去。羅倫斯反覆這般動作幾遍後,希爾德無力地搖了搖頭。 「……真丟臉。」 「咦?」 「我……這個樣子……」 聽到希爾德以沙啞聲音說道,羅倫斯露出苦笑。 羅倫斯絕非想要以一笑置之的態度來回應病人的多慮。 反而應該說,羅倫斯是在笑他自己。 「你只靠著一句話就限制住了魯華先生的想法。就算捧著一大筆錢來找魯華先生,都不一定能夠讓他改變行動。連這個你都辦到了,還要期望什麼?」 希爾德只用著一隻眼睛看向羅倫斯。那深邃的目光顯得深謀遠慮,就算身體虛弱,還是看不見任何情感從希爾德的眼神裡直接表現出來。他謹慎地藏起情感,將之置於厚厚一層智謀與思考背後。 「是啊……期望過多,就會失敗。」 「就像你的敵人一樣。」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後,希爾德閉上眼睛看似痛苦地笑笑。 「追兵呢?」 「目前還沒發現。不過,聽說如果有追兵追來,負責監視的人會在今天或明天聯絡。」 不可能沒有追兵。還是說,德堡商行會認為就算小規模的傭兵團加入也不成問題,而置之不理?如果是這樣,那也無所謂。不過,雷斯可此刻想必因為希爾德不見蹤影而陷入了騷動才對。只要看見兩個事實擺在眼前,總會想要推理一番可說是人類的本性。 對德堡商行來說,他們不大可能將希爾德這般地位的人物置之不理。 「你現在的任務就是睡覺。雖然很不甘心,但我必須承認你是個了不起的商人。事到緊要開頭時,我相信你的智慧一定會派上用場。至少會比我這個小小的旅行商人有用。」 希爾德使出羅倫斯肯定想不出來的了不起策略,讓羅倫斯不禁感到佩服。不僅如此,魯華完全握住了行軍的主導權,而羅倫斯在不知不覺中變成因為與赫蘿要好,才得以保住性命的俘虜。 這般想法讓羅倫斯忍不住如此自嘲。 雖然商人早就做好心理准備,隨時願意舔對方的鞋底,但如果卑躬屈膝就輸了。 盡管明白這樣的道理,羅倫斯還是無法控制自己。 「……我會聽從您的忠告。」 直直注視著羅倫斯的眼睛後,希爾德這麼說。面對羅倫斯的卑微表現,希爾德的眼神裡沒有嘲笑的情緒。希爾德是一名優秀的商人,當然不可能做出這種事情。 羅倫斯為再次閉上眼睛的希爾德重新蓋好棉被。他不禁心想,如果一直露出這種窩囊的模樣,與赫蘿重逢時肯定會被踹屁股。 羅倫斯知道自己的思緒有某處鬆懈了下來。羅倫斯親眼見識到希爾德的厲害之處,又被魯華等人認為只是普通的旅行商人,還看見每個人都只想依賴赫蘿。或許羅倫斯自己是為了這般狀況在嘔氣。 這樣的表現太愚蠢了。或許是因為總是與赫蘿在一起,所以不知不覺中羅倫斯覺得自己也是一隻能夠獨當一面的狼。羅倫斯感到疲憊地露出受不了自己的笑容,並且在傭兵之中默默走著。 這時,羅倫斯發現自己許久不曾這樣默默走路。想到自己在遇到赫蘿之前的旅程,一直都是這樣默默走路,羅倫斯甚至有一股大感新鮮的驚訝情緒。而且,羅倫斯已經回想不大起來當時的情況。與赫蘿一起旅行變成了理所當然的事情,讓羅倫斯不禁對自己的心態轉變儍了眼。 爬上山坡、越過結了冰的沼澤,然後一邊踏著鹿或兔子的腳印,一邊前進。此時太陽早已越過最高點,為了避寒,得加快腳步朝向地平線走去。 赫蘿差不多快開口問今天晚上要吃什麼了;羅倫斯這麼心想而抬起頭時,四周的傭兵們也一副清醒過來的模樣抬起頭。或許是大家都偶然抬起了頭,傭兵們不約而同地回過頭看。這時,羅倫斯忍不住期待起赫蘿就在後方。 然而,從後方跑來的人怎麼看都是一名傭兵。不過,傭兵穿過羅倫斯等人旁邊跑向前頭後,羅倫斯還是有好一會兒時間一直期待著赫蘿。 等到不得不承認赫蘿不會出現後,羅倫斯才沒出息地理解到自己有多麼為赫蘿著迷。 不久後隊伍停止了行進,大家聚集到了魯華四周。那名傭兵果然帶來了追兵已從雷斯可出發的情報。緊張感從圍繞在羅倫斯四周的朦朧空氣外圍傳了進來。 這時,魯華朝向眾人這麼說: 「剛才收到了追兵已從雷斯可朝向我們逼近的聯絡。」 傭兵們沒有吵鬧。大家一片鴉雀無聲,等待著首領接下來的話語。 魯華一副滿足於這般反應的模樣,威嚴十足地說: 「對方的規模是我們的三到四倍。」 傭兵們再怎麼鎮靜,還是傳來輕輕倒抽一口氣的聲音。 不過,不管哪個傭兵,都認為自己足以一夫當關,所以絕對不會情緒失控。大家的熱烈目光以及注意力,靜靜地投注在魯華身上。 「而且,對方不僅資金雄厚,也不是貴族家族的三公子心血來潮所指揮的烏合之眾。如果是在山區,對方的實力可能跟我們差不多,甚至勝過我們。至少可以確定的是,他們會是考驗勇氣的最佳對象。」 考驗勇氣的最佳對象;這句話就像把「撤退」說成「改變進軍方向」一樣是一種迂迴說法。雖然傭兵們之間也發出近似竊笑的聲音,但嚴格說起來,更像是在逞強的笑聲。 聽說在上戰場前,一般都會拚命貶低對方來減輕恐懼。陰明如此,魯華卻刻意直接說出嚴酷現況。比起要訓誡部下們不准掉以輕心,或許魯華更在意無路可逃的事實。 在狹窄山路上就算順利逃進山中,這裡也是荒涼的冬季雪山。大家很快就會因為寒冷和飢餓而死。 戰斗是唯一的選擇。 而且,所謂窮鼠齧貓,老鼠被追急了,當然只能夠反過來咬貓。 「那麼,是哪裡的部隊呢?」 一名傭兵一副按捺不住的模樣問道。 沒有人回頭看這名傭兵,大家都直直注視著身為首領的魯華。因為傭兵提出的問題,正是每個人都感興趣的事情。 傭兵是個世界狹小的行業。 只要知道對方是誰,也會知道其戰斗方式以及強度。 雖然狀況不會因為知道這些事情而好轉,但至少事先知道自己即將與什麼對象打仗,能夠帶來某種安心感。 「你們真的想知道啊?」 看見魯華面帶認真表情說道,傭兵們之間引起一陣騷動。就連羅倫斯也緊張地屏息凝視。世上往往會發生一種狀況,那就是有些事情知情後比較安心,但有些事情反而不要知道比較好。 不管怎樣,一旦被追兵追上,就必須迎戰。 然而,這些人是愛面子的傭兵。另一名傭兵代表大家說: 「對方是誰?」 聽到這個問題後,所有人瞬間停止了吵鬧。 魯華一副感到疲憊的模樣笑著看向腳邊,然後抬起了頭。 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魯華這麼說: 「胡果傭兵團。」 在雷斯可時,羅倫斯曾經聽過這個團名。如果羅倫斯記得沒錯,這支部隊是由名為李波納多的首領所率領。 德堡商行絲毫沒有掉以輕心。就算不知道繆裡傭兵團的目的是什麼,或其規模根本不算大,德堡商行還是以具有壓倒性優勢的戰力派出一支百戰雄獅。 羅倫斯用力握緊了拳頭。 羅倫斯心想,這次或許真的性命難保。 然而,一陣歡呼聲在下一秒鐘響起。 「什麼嘛!老大,不要嚇我們好不好啊?」 「我都嚇得差點尿褲子了耶!」 大家異口同聲地吵鬧著,並且邊笑著舉高長劍或長槍邊抗議。 羅倫斯有種像是被精靈搔了搔鼻子的感覺。他完全不明白為什麼大家會突然這麼高興。 「哈哈!別生氣、別生氣。還不知道追兵是誰之前,我也是一直擔心得要命。不過,李波納多那傢伙遺真有一手。他好像從德堡商行那裡收下了不少錢。都已經賺到錢了,他還打算賣人情給我們。」 魯華看似愉快地說完後,傭兵們還是不斷叫罵,以對率領胡果傭兵團的李波納多表示不滿。 然而,羅倫斯還是不明白是怎麼回事。 「看來得好好跟他們演一場戲,讓他們找得到藉口才行。」 說罷,魯華把指揮權交給了摩吉。 「就是這麼回事!准備繼續行進!如果想要早一天在有屋頂的地方睡覺,就給我走大步一點!」 摩吉扯開嗓子也發出指示,但傭兵們的氣氛還是顯得鬆懈,並傭懶地發出回應。 傭兵們一個接著一個解散,並重新回到原本的隊伍之中,但氣氛與方才截然不同。 聽到追兵是胡果傭兵團後,真的能夠如此安心嗎? 或者是,本來就說好了呢?魯華與李波納多似乎是會一起喝酒的交情。可是,傭兵不是只要拿得到錢,要他們舉旗造反多少次都無所謂嗎? 羅倫斯回到自己的馬兒身邊後,希爾德從一直放在馬背上的藤籠裡,稍微探出頭說: 「發生什麼事了?」 希爾德似乎是被方才大聲說話的聲音吵醒了。 因為隊伍前頭已經踏出步伐,所以羅倫斯先隨著隊伍前進後,才回答: 「追兵似乎追上來了。」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後,希爾德沒有表現出驚訝,也沒有顯得悲傷。希爾德以看不出任何情緒的目光沉默地看著羅倫斯。 「不過,他們似乎完全不擔心的樣子就是了……」 羅倫斯從馬背上卸下藤籠,然後一邊單手抱著籠子,一邊搭腔說道。 希爾德思考了一會兒後,謹慎地回答: 「對方的部隊是他們的密友吧。」 然後,希爾德安心地嘆了口氣。希爾德也明白這件事代表的意義。 「這是怎麼回事呢?」 雕倫斯詢問後,希爾德稍微拾起耳朵說: 「很簡單。傭兵並沒有像人們畏懼的那般野蠻,也不是只要付錢給他們,他們就什麼事情都願意做。尤其是他們很少會與同業刀鋒相向。」 這幾天下來,羅倫斯開始理解到傭兵並非單純的殺人狂。 然而,並非因為如此,就能夠立刻安心下來。 「所以,身為僱主一萬……不知道花了多少心力在應付傭兵上。」 藤籠裡的兔子眯起眼睛笑著說道。 羅倫斯總是以身為被傭兵襲擊的一方來看待傭兵。 希爾德卻是身為僱用傭兵的一方。 「戰場上的打打殺殺主要是由騎士和臨時聘請的流氓負責。真正的傭兵們則是以活捉這些人為工作。然後,再把這些人當成俘虜來換錢。傭兵們不會過度破壞附近的村落或城鎮。您在雷斯可……沒有觀察過他們的生活嗎?尤其像是部隊彼此之間的好交情等等。」 的確,魯華盡管因為宿醉而臉色慘白,還是到處去露臉。 德堡商行正式公佈發行新貨幣的通知後,魯華似乎也在外面徹夜痛飲。 羅倫斯點了點頭後,希爾德愣愣地嘆了口氣說: 「傭兵團當中有歷史悠久之輩,如果在戰場上照面過好幾次,想必自然會產生情感。傭兵團是以他們的理論在行動的獨特集團。」 「那麼……」 「是的。所以……聘請傭兵的目的與其說是作為戰力,其實是要當成抑止力。不過,視狀況而定,有時候也會為了荒廢某地區,而請傭兵來破壞村落或城鎮就是了。錯得再離譜,也不應該請傭兵來追趕其他傭兵,而且還是彼此熟悉的傭兵。如果這麼做……也只是白白浪費錢而已。」 希爾德把頭靠在籠子裡的棉被上一邊說話,一邊眯起眼睛,表情逐漸變得不甘心。 希爾德可能是因為自己信賴的人所建立出來的商行,被一群連這種事情也不懂的蠢蛋佔去,而感到丟臉。 「……我在想,各項決定權可能被領主握在手中。這種出洋相的花錢方式,我的部下……」 希爾德說到一半閉上了嘴巴。 然後,顯得有些難為情地笑笑。 「不對,那些叛徒……不可能做出這種事情。」 羅倫斯不知道該怎麼反應才好。但相對地,羅倫斯清楚知道希爾德果然是個大商人。 原來也是因為這麼回事,魯華才會誇獎李波納多干得好。李波納多有技巧地討好對方,然後主動接下絕不可能正式展開戰火的追擊戰追兵工作。魯華也清楚掌握到狀況,所以願意陪對方演一些戲,好讓李波納多有藉口向僱主解釋。真是完美的一筆交易。 「不過,看這樣子或許有辦法挽救。」 希爾德忽然開口說道。 「咦?」 「如果做出這樣的決定,肯定有辦法挽救……這樣就算赫蘿小姐不在……或者是……」 希爾德在籠子裡保持把頭靠在棉被上的姿勢看向遠方。 希爾德埋頭思考著下一步棋該怎麼走。 不過,羅倫斯完全追不上希爾德的思緒。這般大規模的事態完全超出了羅倫斯的能力范圍。 世上真的存在著唯有動用莫大金額的一群人,才能夠理解的世界。 羅倫斯早已過了拉長脖子想要一窺該世界模樣的年紀。 「你要喝水嗎?」 於是,羅倫斯這麼詢問。 這時希爾德才總算看向羅倫斯,然後用詞禮貌地回答:「有勞您了。」 隔天中午,德堡商行派出的追兵——胡果傭兵團追上了繆裡傭兵團。 商行派來的使者帶來了通告,要求繆裡傭兵團交出希爾德,並乖乖投降。羅倫斯很快就猜出交出希爾德的要求是在套話。一夜之間發現傭兵和希爾德都不見的時候,會認為兩者有所關聯並非缺乏智慧的想法。 不過,不管有沒有正當的理由,也從來沒聽過哪個傭兵會接受投降勸告。 一個傭兵如果發現狀況對自己不利就立刻投降,根本不會有人想要僱用。所以,當傭兵們發現局勢不利時不會投降,但會突然迷路。結果就是傭兵們會從戰場上消失。 因此,世上到處都有不敗的傭兵團。 「沖啊!」 結果德堡商行方面似乎也是打算以帶著希爾德行動為由來找碴,進而打垮繆裡傭兵團以示警告,所以宣戰後隨即展開戰斗。 不過,這場戰鬥上傭兵們沒有上演肉搏戰,而是以箭矢交火。 弓箭如雨下般迅速射來。每一名傭兵部以木板護身,然後趁著對方上弦時發出攻擊。 在這之間羅倫斯等人先往前進,等到前進一段距離後,弓箭手們也跟著前進。 目前為止只有兩名傭兵受傷,而且是在回收射出的箭之際,恰巧被箭射中才受傷。 令人難以置信地,在空中交錯的箭規格不一,收集了各地城鎮工匠的製品。這些箭別說是保養了,還因為多次被射出,使得箭頭都變鈍了。所以,受傷的兩人當中有一人是撞傷。除非真的被射到要害,否則就算小孩子也死不了。 雖然是這樣的狀況,但面對體格健壯的男子們一邊吶喊,一邊大量射箭的畫面。從旁觀者看來確實像是一場激烈的戰爭。 對方的隊伍當中,隱約可見疑似德堡商行派來監視的商人身影,只有他一人直率地捏一把冷汗注視著戰況。 「偉大的大商人只要坐在椅子上,就能夠移動大量的人和商品到各地去。不過,幾乎沒有人看過實際移動的人或物品。聰明的人會上當一定不是因為無能,而是因為怠慢。」 「這話聽起來有些剃耳。」 希爾德從羅倫斯抱在手中的籠子裡輕聲答道。滿載著偵察兵以及行李的雪橇在部隊前頭前進,魯華等幹部的馬兒跟隨在後頭。 因為畢竟還是需要有人指揮,所以摩吉在部隊最後方扯開嗓子大聲說話。不過,摩吉時而走回來以葡萄酒潤喉。或許這般戰斗正好是一種喝酒的余興節目。 「李波納多聯絡我們說,目前順利蒙騙過負責監視的人。這說法可信嗎?」 「事實確是如此吧。因為他應該是第一次親眼目睹戰場才對。」 希爾德似乎也認識負責監視的商人。對方的一切內心想法透明得令人難以置信。 「也就是說,是個典型的書呆子啊。是不是那種很自豪能夠用教會文字寫名字的人啊?你不會也一樣吧?」 魯華弓起一隻腳坐在馬背上,並且托著腮。這般姿態看起來像極了身經百戰的傭兵。雖然事實上魯華也確實是傭兵,但希爾德表現沉穩地回答: 「這點您可以親眼觀察再做判斷。」 魯華安靜地盯著希爾德看,而只能夠乖乖待在藤籠裡的希爾德甚至表現出有些睏倦的樣子。 魯華用鼻子哼了一聲,然後說:「算了。」 「只要李波納多緊緊咬住他不放,就能夠安心地一路去到斯威奈爾。不過,我不是故意要說你舊同事的壞話。」 「不,應該是領主們決定要派兵。我不是因為是自己人而想要贊美幾句,但如果是真心要攻擊貴團,就不可能採用那名人選。應該也是這個原因,才會選那麼年輕的人來負責監視吧。」 「你的意思是不用特地來看也知道結果?」 「是的。」 兩人除了互相清楚掌握到彼此的內心想法之外,態度更是冷靜。 明明一方是陷害者,另一方是受騙者,卻沒有任何爭執。 此刻大局已定,就算又哭又鬧也沒用。如果有時間哭鬧,不如把目標放在思考具建設性的事情上。 兩個不折不扣的優秀人物交談起來,就像老友在對話般順暢。 「然後,照這狀況下去,我們就會照你所計劃的那樣抵達斯威奈爾。」 「是的。」 「你是有勝算才這麼做的嗎?」 因為總不能讓人看見傭兵團的團長對著兔子在說話,所以羅倫斯拿著藤籠在馬見旁邊一起走著。雖然週遭的人看來會覺得羅倫斯與魯華在交談,但事實上羅倫斯根本沒有插嘴的權利。不管從什麼角度來看,羅倫斯的的確確都是個負責拿行李的人。 「……是的。」 希爾德停頓了一會兒才回答。 看見希爾德這般反應,魯華像在苦笑似地用鼻子哼了一聲,然後這麼說: 「少騙人了。應該是在李波納多來了之後,才出現勝算的吧。」 雖然魯華以輕松的語調在說話,但其眼力相當敏銳。 依使用者不同,工具能夠變成好用的工具,也可能變成廢物。 如同希爾德的舉動一樣,魯華也看出名為胡果傭兵團的工具如何被使用,並當場識破現今的德堡商行內情。 「那些被利益沖昏了頭的領主和貴族,比想像中發揮著更大的影響力。他們認為只要靠暴力中推動事情,就有辦法解決,針對這點,你打算像過去的做法一樣輕松避開。」 「是的。只要看到他們的裝備和人數,就知道做了誇張的預算分配。我在猜應該是讓領主們進到了執勤室吧。」 羅倫斯猜想希爾德是在做一種比喻,但只見魯華仰天大笑說: 「就算讓腰上佩帶長劍的傢伙們坐到桌子前,根本也不可能好好討論什麼。就這點來說,你和德堡率領的商行算是相當了不起。像我這種弱勢傭兵團的團長,甚至連拜見你們尊容的機會都沒有。」 越是諷刺的話語,聽起來越像是誇獎話語。雖然希爾德當然不是那種聽到誇獎,就會直率地感到高興的人,但他表現出似乎不討厭聽到人家這麼說的模樣嘆了口氣。 羅倫斯不禁有些聯想起與赫蘿之間的互動。 「如今商行應該明白了真正被花言巧語蒙騙的人是誰。如果是這樣的話,背叛我們的那些干部,應該會想要不擇手段地從領主們手中奪回主導權才對。」 「也就是說,如果得知你在斯威奈爾,那些商人就會擺出『輪到我們出馬』的態度前來交涉?」 「然後,為了得到我的協助以從領主們手中奪回主導權,他們或許會表示一些讓步——我認為這樣的可能性極大。」 不僅如此,那些干部就是為了讓遭到軟禁的希爾伯特‧馮‧德堡本人重新回到舞台上而有所行動,也不足為奇。至少一直以來,德堡在並列而坐的權力人士之間穿梭,不僅將他們集中掌控,甚至將飽們玩弄於股掌之間。 「而且,如果看見我們平安抵達斯威奈爾,能夠讓不知道實情的人們以為我們從規模大過好幾倍的戰力順利逃離。這樣會是提高士氣的最佳方式。」 「沒錯。提高士氣後,再集結戰力,然後像你說的那樣拒絕德堡商行的要求,並逼對方讓步……是嗎?畢竟對方是靠著氣勢在行動的集團。那些領主想必也沒有什麼太高明的策略。商行那些傢伙察覺到自己被領主們的花雷巧語所騙,又得知一切可能瓦解的話,會變得寧可忍辱讓步,也想將一切恢復原貌。差不多是這樣的狀況吧?」 「是的。因為商人是靠著損益計算而活。」 魯華晃動著肩膀笑笑。或許他是覺得受不了商人如此沒有骨氣。 「那,水到渠成的話,我們會領到應有的報酬吧?」 就這點來說,傭兵也不輸給商人。傭兵們無時無刻不為自己的行動要求代價。 不過,與其說傭兵賺錢是因為自私自利,事實上是因為不管怎麼掩飾,都必須有錢才能夠讓旗下部隊存活下去。 「這是一定的。因為商人就連感謝之意,也會換算成金錢。」 聽到希爾德的玩笑話後,魯華似乎也有種出其不意的感覺。 魯華沒出聲地笑過一陣後,顯得開心地發出笑聲說: 「咯!咯!咯!……好吧,一切都搞懂了。不過,對喔……」 與希爾德一路交談下來,魯華第一次表現得有些猶豫。 希爾德似乎也對這般態度感到在意,而像赫蘿一樣豎起長耳朵,一副深感興趣的模樣看著魯華說: 「怎麼了嗎?」 「嗯?喔,嗯……」 魯華還是結結巴巴的。 不過,魯華的模樣不像在隱瞞什麼壞事情,或是企圖敷衍什麼。 年輕的傭兵團團長像是很開心地陷入了困惑的思緒之中。 然後,靜靜地享受這般困惑情緒好一會兒後,魯華一副做了小小決心的模樣看向希爾德。 「當初我的想法是,管它什麼德堡商行,就讓他們自己去打打殺殺,自生自滅就算了。」 魯華單刀直入地說道。 「可是,不知不覺中已經演變成對傭兵來說,是非常幸運的狀況。」 希爾德直直注視著魯華。或許是商人的本性使然,希爾德露出犀利目光,觀察著話語中是否有圈套要圈住他。 看見希爾德這般態度後,魯華聳了聳肩輕笑說: 「很簡單。有個傢伙遭到背叛,並試圖起死回生。但是,目前的狀況不大理想。而且,敵人擁有強大力量,甚至可說是擁有壓倒性的優勢。為此,這傢伙必須集結戰力,也不能錯過任何反擊的可能性。後來,這傢伙玩弄手段,終於抓到了反擊的機會。我們繆裡傭兵圍就是其少數又貴重的希望之光當中的一道光。我們並非被人花錢請來,反而應該說,我在雷斯可時不知道花了多大工夫,才壓抑住想要痛毆你們一頓的沖動。也就是說……」 許多名將之所以都是了不起的演說家,想必不是偶然。 魯華的話語強而有力,具有一股吸引聽者的獨特魅力。 不過,這並非純粹是魯華的口才好,而是魯華真心相信自己的話語。魯華繼承了延續好幾百年歷史的旗幟,並統治高舉旗幟戰斗的勇者們。就算摩吉再嚴厲地教育魯華必須保持現實態度,如果魯華不愛作夢,恐怕也無法勝任這樣的職務。 而且,一個人真心懷抱夢想時,才能夠引起人們的共鳴。 「也就是說,我們現在只是傭兵,而且是徹頭徹尾的傭兵。偉大的千人隊長約翰‧史勞哲維茲曾經說過一段話:為了一直保有傭兵身份,傭兵必須設法讓人需要其力量。而需要傭兵力量的人越是無力,傭兵越是能夠掌握到對方使用力量的目的,就越能夠一直保有傭兵身份活下去。真正的傭兵只要想轍怎麼揮劍打鬥,並且像呼吸一樣自然地吞噬敵人的血,專心地在戰場上奔馳。這才是所謂完美的工具,而工具單純得美極了。」 羅倫斯心想,這或許可以用「機能美」來形容吧。 赫蘿聽了或許會生氣,但羅倫斯不得不說為了得到黃金寶座,而把一切心力放在賺錢上的伊弗,也一樣美極了。 不過,面對滔滔不絕的魯華,希爾德露出冷漠的表情。 掌管大商行帳務的會計,態度乾脆地這麼說: 「所謂合約,必須是彼此都期望的交易,就這麼簡單而已。這是做生意的基本。」 希爾德始終保持一貫的態度。 希爾德果然是德堡商行的重要人物。他策畫並成功實現發行新貨幣的計劃,並且讓魯華這些傭兵做了一場惡夢,是一個讓羅倫斯這些市井商人看見夢想的大商人。 對於希爾德的存在,羅倫斯不覺得羨慕,甚至也不再感到嫉妒。羅倫斯純粹感到深深佩服。 偉大成就是由希爾德這般人物來完成,而不是羅倫斯這種旅行商人身份的人該做的事。 魯華激動地瞪大眼睛,並露出牙齒來。那模樣甚至表現出「如果這傢伙是僱主,就算要征服全世界也不難」的想法。 原本就快被摧毀的夢想,此刻正打算藉由希爾德的智慧以及傭兵的力量,繼續開花結果。如果照這樣順利進行下去,或許也不需要赫蘿搬來的禁書了。 「雖然我們頂多是紙老虎,但就盡量努力吧。希望成功之際拿得到大筆報酬才好啊。」 魯華刻意讓話中帶刺,但這是他掩飾難為情的方式。希爾德沒有回答,只是一副享受徐風吹來的模樣閉上眼睛。 「咯!咯!你就盡力讓我們作一場好夢吧。可別被流箭射中啊。」 「看來我要當心別被當成晚餐配菜才好。」 「一點也沒錯。」 然後,兩人靜靜地笑著。 夜營後,隔天再度展開行軍,這天的行軍與前一天沒什麼不同。 雖然鬧哄哄一片,但絕對不會出現死者的鬧劇繼續上演著。 盡管如此,不可思議地還是會看見對方時而進攻,這方時而巧妙地拉開距離,雙方像是一進一退地展開攻防戰。 事實上,這方純粹是在遇到上坡路時,必須放慢前頭雪橇的速度,而遇到下坡路時則相反。想必是負責指揮的摩古手腕太高明了。 我方時而會把香腸煮爛做成的假血漿灑在雪地上,也會刻意增加重量裝出運送傷者的樣子。 部下們盡力配合著演戲的同時,胡果傭兵團也提供了德堡商行監視者的狀況,以及德堡商行部隊正在其他較寬敞道路朝向斯威奈爾進軍等情報。如同魯華協助胡果傭兵團般,對方也藉由想要提供情報的方式還人情。 如魯華與希爾德所說,除非是實際到過現場的人,否則根本想像不出幕後竟是這般狀況。如果只知道坐在商行椅子上擺架子發令或發錢,利益將會慢慢被聰明的人搾取殆盡。 另外,魯華趁著把後方交給摩吉處理的時間,派出偵察兵觀察斯威奈爾的狀況。魯華等人原本是為了受僱於德堡商行而聚集在雷斯可,如果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不多加思索地前往斯威奈爾,說不定會被誤認為敵人而遭受攻擊。 就算沒有被認為是敵人,也不確定斯威奈爾對德堡商行是否還抱持反對意識。 畢竟德堡商行的威光以及氣勢尚未衰減。 「不過,應該沒問題吧。」 魯華在馬背上一邊打呵欠,一邊說道。 「不擅長於做損益計算的傢伙們,不會輕易地改變想法。」 「這點有好也有壞。」 聽到希爾德補充說道,魯華頂出下唇,並聳了聳肩。 「確實是這樣沒錯。不過,應該可以對斯威奈爾那些傢伙抱有期待。」 「真的是這樣嗎?遺憾的是我們並沒有實際與他們交易過。」 「我想也是吧。畢竟他們是一群很普通的傢伙。他們在城鎮四周蓋了城牆。然後徵收稅金、組成公會、監視工匠、慎重決定面包價格,並且一直注意著來來往往的物資。不像有些城鎮城牆也不設,稅金也不收,比起管理這種奇妙城鎮的傢伙們,他們的行動容易猜測多了。」 聽到魯華的話語後,希爾德的鼻子不停微微顫動。 「的確,像這種傢伙不值得信任。」 聽到遭受背叛的希爾德才懂得表現的玩笑話,魯華貌似開心地拍著馬兒的脖子。 「總之,去了就知道。我們已經來到明天……最遲後天中午前就能夠抵達的距離了。比起這個,差不多該思考要怎麼從李波納多他們的攻擊下逃跑了。」 「逃跑」這個字眼顯得意義深遠。因為實際上並非真的在打仗,所以要表演出成功逃跑的狀況似乎有些難度。 更何況必須有一場華麗的好戲,才能夠讓一直躲在斯威奈爾裡的傢伙們提高士氣,所以難度更高。 「就要看對方怎麼行動了。」 說著,魯華看向遠方的山頭。以胡果傭兵團的立場來說,想必也不希望變成眼睜睜讓敵人逃跑的局面。既然如此,就得動腦思考了。 然而,躺在藤籠裡的希爾德並未傳授任何智慧,也不像在鋪滿棉被的被窩裡動腦思考的樣子。希爾德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把臉埋進被窩裡避寒,並准備入睡。 希爾德想必一點也不認為自己頭腦好,就能夠想出所有問題的答案。 只要擅長於該領域的人能夠想出最佳答案就好。 有別於旅行商人,大商行把分工合作視為理所當然的事情。想要委託某人處理某件事情,必須有很大的勇氣。以羅倫斯來說,甚至對像是赫蘿時,也不敢全權交給赫蘿去做判斷。反觀希爾德這些人卻能夠毫不在意地把攸關自己性命的事情交給他人處理。其器量之大,羅倫斯根本無從比起。 離開雷斯可到現在,羅倫斯痛切感受到自己完全被排擠在外,但此刻就連不甘心的情緒也不見了。光是能夠一窺這些人合理到了完美境界的世界,羅倫斯就覺得很開心了。 想著想著,太陽已經完全升起,並且到了中午時刻。午餐分配到了羅倫斯等人手中,而多數人一邊談笑風生地悠哉走路,一邊吃飯。當中也看見不久前以傷者身份被帶到這裡來的人,半張臉上還塗抹著豬血。 在一片和樂的氛圍之中,來了一位符合這般氣氛的訪客。 「什麼?用劍和長槍?」 魯華在停下腳步的馬兒背上這麼說。 一名胡果傭兵團派來的傳令兵,跪在魯華腳下。 「是的。而且貼在老大身邊的鹽視人就快等得不耐煩了,所以,老大希望來一場華麗的戰斗場面。」 「啊——……」 魯華閉上眼睛,然後抬高下巴用手撫摸,只是很遺憾地,因為年紀還輕加上體質的關系,魯華的胡須並沒有長齊。看見魯華這般表現,就會覺得特別孩子氣,也意外地顯得可愛。 「不過,如果這麼做,雙方都必須交出俘虜才行。這方面你們有什麼想法?」 「是的。老大說我們會交出四個人,然後希望貴團交出……約莫十五人——」 「什麼?」 魯華的音質變了。在這瞬間,整體狼群因為一匹狼的聲音而充滿緊張感,四周的傭兵們也變了眼神。 不過,這或許是理所當然的反應。就是以羅倫斯的腦袋來思考,也覺得這筆交易太過荒唐。繆裡傭兵團如果交出多達十五人的俘虜,人數將會急遽減少,而且更重要的一點是,對總是認為自己最強的高傲傭兵來說,這肯定是難以接受的條件。 「你們的四人可以抵我們十五人,是這個意思嗎?」 雖然雙方是靠著默契展開一場隨便了事的戰役,但還是有無法讓步之處。 「不是,老大有他的想法。」 魯華一副感到無趣的模樣,然後盛氣凌人地說:「說來聽聽。」 「老大打算在那之後進行交換俘虜的交涉,並同時發出最後通牒。」 「交涉?」 魯華反問道。 然後,魯華瞥了摩吉一眼。 「是的。殲滅戰會對彼此造成損失。既然如此,應該有交涉的餘地才對。交涉之際,我方會拉著那名負責監視的商人與老大一起出來。所以,希望貴團也能夠由魯華‧繆裡大人與另外一人出面交涉。」 羅倫斯想像著交涉畫面。 傭兵團團長與商人的二人組合在雪路正中央對峙。 此刻出面交涉的一方傭兵團盡管部隊將近一半成員被當成俘虜抓走,仍拚命想要逃脫。另一方傭兵團則擁有壓倒性戰力和資金能力,並且有德堡商行當後盾。 對方的意思是,只要繆裡傭兵團願意投降,並放棄前往斯威奈爾,就饒過你們一命。 這將會是一場單方面的交涉。 到時候會是哪個傢伙得意洋洋地出面交涉呢? 思考到這裡後,羅倫斯理解了整個構圖。 「也就是說,天真無邪的年輕商人打算要求我們交出俘虜的贖金,最後再逼我們放棄並且投降,是嗎?」 一直保持面無表情的傳令兵臉上瞬間閃過心滿意足的笑容,很快又恢復原本的面無表情說: 「聽到交涉內容後,貴團肯定會暴跳如雷吧。然後,面對咄咄逼人地提出無理要求,而且完全失去戒心的狂妄小子,要抓住他當人質想必易如反掌吧。我方根本無計可施,最後只好釋放俘虜,讓貴團逃走。到時候我方會誠心誠意地向僱主報告誰是那個壞了大局的蠢蛋。」 「事情會那麼順利嗎?雖說是個狂妄小子,但對方畢竟是德堡商行的成員。」 聽到魯華的詢問後,傳令兵毫不掩飾地嘆了口氣說: 「那傢伙很誇張。我想我們老大也忍他忍得很辛苦。乾脆一刀把他砍了就算了。」 形式化的互動之中,隱約看見了傳令兵的真心。 傳令兵最後恭敬地說:「我的意思是,大家都表示了這樣的意見。」 「我知道了。因為即將進入斯威奈爾,所以我們也在思考策略。這樣應該可行吧。不傀是聞名世界的沙場老將——胡果傭兵團團長所想出的點子,」 「能夠聽到您這麼說,相信我們團長也會引以為傲。那麼,就麻煩照這樣的方針行動。」 「知道了。那這樣,需要動一些手腳……可以交給我們來動手腳嗎?」 「老大是有這麼交代過。」 魯華輕輕笑笑。那模樣彷彿在說「什麼都給李波納多預料到了」。 「那麼,我會再通知你們大概在什麼時候要怎樣互鬥。這樣可以嗎?」 「遵命。」 傳令兵保持跪姿低下頭,隨即踢高雪花跑了出去。 傳令兵的動作敏捷,完全符合了動如脫兔的形容。 轉眼間,傳令兵已消失在偏離道路的樹林之中。 「好了,摩吉,就是這麼回事。你去選出十五個左右的倒黴傢伙。還有,豬血也全部用掉。至於要怎麼動手腳……就採用像雷索溪谷那次的手段應該可以吧。」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我會立刻派人去勘察場地。」 「交給你了。」 在這之後,大家各自著手做起准備,最後安排好了一切。 就是在城鎮廣場表演的劇團,想必也不會搞這麼大的排場。 看著大家忙著佈置,羅倫斯不禁看傻了眼。 不過,做著准備的傭兵們就像小孩子一樣,顯得開心極了。 在中間夾著平緩山谷的山丘上,兩軍展開了對峙。 原本似乎有河川流過谷底,但冬季期間河水乾涸,其四週一帶也因為下雪的緣故而變得平整。這樣的場地正適合作為戰場。 魯華和李波納多等指揮官分別站在山谷兩側的山丘上,士兵們則在從山丘延伸到山谷的坡面上排開來。由於能夠站在高處俯瞰我軍和敵軍,所以戰力差距一目瞭然。 不過,以寡擊眾的逸聞鄉得數不清。或許就是有這類逸事在背後支撐,戰力上理應處於劣勢的繆裡傭兵團,士氣才顯得格外高昂。 如果站在兩軍對峙場面外圍觀看,想必會浮現這般想法。 「所有人的刀上都塗油了吧?」 然而,魯華口中卻說出這般話語。如果在刀刃上塗油,長劍就會變得跟棍棒沒什麼兩樣。繆裡傭兵團迎擊胡果傭兵團的這般場面,也是刻意營造出「雖然一路努力逃跑,但覺悟到這樣下去不可能甩得開敵軍,於是下定決心展開最後一戰」的感覺。 羅倫斯原本懷疑地心想不大可能演得如此逼真,但摩吉的指揮實在太出色了。或許,也可能得歸功胡果傭兵團熟知追趕敵軍之法。 不管事實如何,盡管知道是演技,羅倫斯等人也冷汗直流地一路往前逃,然後越過山谷爬上山丘。 「是的。對方似乎也拿掉用了很久的舊武器。事後對方應該會說在戰斗中用壞了武器,然後向僱主請款吧。」 「喔?真是令人羨慕呢……就這點來說,我們這邊呢?」 魯華回過頭問道。 魯華詢問的對象當然不是羅倫斯,而是羅倫斯抱在手中的藤籠裡的希爾德。 希爾德只是動了一下長長耳朵並從籠子裡伸出,然後頭也不拾地繼續躺著。雖然希爾德是實質上的僱主,但謹慎的商人除了書面合約之外,也很重視口頭約定。 魯華發出了咯咯笑聲,但摩吉似乎顯得焦慮不安。 「不過,最教人掛心的是會不會節外生枝。沒有疏忽掉什麼吧?」 「沒有。也已與對方事前做好了討論。雙方都做好了安排,所以應該可以進行得很順利。」 「這樣啊。」 說著,魯華深深吸了一口氣。魯華之所以露出眉頭上揚、眉尾下垂的表情,想必是因為知道這是一場愚蠢至極的戰爭。 不過,這場戰爭是一記妙招。這場戰爭不會無意義地出現死者,也盡可能地不會與敵軍結下樑子,而且雙方還能夠與僱主保有良好關系。或許顯得愚蠢,但這場戰爭非常重要。 不過,這不是魯華一人想出點子就能夠完成的事情。如果不是傭兵們經年累月建立出多種默契,就不可能完成得了。這不是光靠金錢就能夠解決的問題,也不是使出恐嚇或懷柔策略就有辦法解決。 棗集在此的許多人們,贊同傭兵這個生存方式的意志,並以這種方式呈現出來。 從事旅行商人的工作,能夠一窺屬於各種職業的各種世界。 其中能以金錢解決的問題有限。 羅倫斯個人認為,世上應該可以多一些能夠以金錢解決的問題,而希爾德正是抱著這樣的想法,才會一路支持德堡商行。然而,狹小世界裡的規約,時而會創造出如此愚蠢又完美的舞台。 山丘另一端有一名高大男子一邊在胸前交叉雙手,一邊看著這裡。想必是李波納多的男子,看起來與情緒激昂的摩吉也有幾分相像。男子擁有一頭朝向四面八方捲起的紅發,以及在寒冷冬季仍曬得黝黑的臉孔。不過是在胸前交叉起雙手而已,男子隆起的肌肉感覺就快撐破了衣服。 這般模樣的李波納多一邊看著魯華,一邊輕輕點了點頭。魯華先看向摩吉做了確認後,也點點頭做出回應。 現場有這麼多人齊眾一堂,卻安靜得連一聲咳嗽聲也沒聽見。 寒風緩緩吹過之中,李波納多先點燃了導火線。 「知道逃不過追趕就決定勇敢奮戰,志氣果然過人!為了向繆裡傭兵團的旗幟表示敬意,我方胡果傭兵團將全力應戰!」 雪路上難以傳達聲音,但李波納多的聲音,卻帶著彷彿其雙手就要觸碰過來的威力,傳到了山丘上頭。 魯華回應了李波納多。 魯華發出「咻」的一聲拔出掛在腰上的長劍,並高舉在頭上回答: 「我們遵循神明賜予的使命,是勇往直前的勇者!為劍而活的人,時而甘願接受連神明也敢違背的叛教者烙印!但是,我們無法忍受從敵人後方展開襲擊的卑劣者烙印!為了擁有無數榮譽的胡果傭兵團名譽,我們將成為賭上一命的挑戰者!」 或許這是一種固定句型的互動,但羅倫斯差點笑了出來。 尤其是在知道接下來即將上演一場大規模鬧劇的情形下,更會覺得好笑。 就是從遠處看過去,也看得出李波納多露出憤怒表情,並且聳起原本就高高隆起的肩膀。站在李波納多身旁的德堡商行監視者,似乎對魯華的話語感到憤慨不已。 這般場面之中只有監視者一人真的抱持認真態度,教人不得不佩服。 不,就某方面來說,魯華和李波納多也是認真的。 如果說這是為了讓他們繼續當傭兵的儀式,或許就會是認真的。 赫蘿要是看了,肯定會很開心。 「無妨!戰神拉吉特會告訴我們真相!」 說話的同時,李波納多舉高原本掛在腰上的板斧。而沿著坡面站定位置的傭兵們也一齊拿起武器。 超過百人以上的士兵架起長劍或長槍備戰的光景,可說是難得一見。 羅倫斯也曾經向往過打倒龍的英雄故事,所以面對這般光景,心中難免有些感動。 「敵人永遠不嫌多!沖啊!」 魯華發出開戰的吶喊。 下一秒鐘,士兵們宛如雪崩般沖下山坡。 或許是被戰場的氣氛震撼住,看起來與羅倫斯差不多年紀或年輕一些的監視商人興奮地扯著嗓子。這時如果把長劍交給監視商人,他或許會親自上戰場也說不定。 的確,如果面對這般光景,想必幾乎所有男人都無法保持冷靜。 就連抱著舍棄心態把戰爭視為既愚蠢又沒錢賺的商人,也會如此地興奮。 羅倫斯似乎明白了為何世上有那麼多人願意從事既危險又被世人嫌棄,而且利益絕不算好的戰爭職業。 歸根究柢,這時大家是在追求一件單純得連不會說話的幼兒也能夠理解的事情。那就是「誰才是強者」的答案。 赫蘿如果在場,肯定會意氣用事地支援自家部隊。搞不好赫蘿還會化為狼形跳進戰場。 因為很容易就想像出赫蘿跳進戰場的畫面,羅倫斯忍不住獨自輕輕笑了出來。 就在這時—— 已經固定在羅倫斯臂彎的藤籠動了一下。 羅倫斯察覺到希爾德抬起頭的下一秒鐘,背後傳來了聲音: 「發生什麼好笑的事了?」 「什麼事情?那當然是——」 羅倫斯笑著准備回答,並回過頭時,才總算理解了是什麼人印入眼簾。 是赫蘿。 「赫蘿!」 羅倫斯忍不住出聲呼喊,赫蘿一副嫌吵的模樣閉上眼睛。 然後,聽到羅倫斯的聲音後,四周的人也總算察覺到有人闖入。 像赫蘿這樣的女孩如果在這種荒郊野外游蕩,應該會很顯眼才對,現場卻沒有任何人發現。或許得佩服赫蘿不愧是狼吧。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咱前天就回到了城鎮,但在城鎮花了一些時間。」 久違的赫蘿看起來有些疲憊的樣子。兜帽以及兜帽底下的臉孔像是蒙上了一層塵埃。不需要仔細思考也知道赫蘿累壞了,因為赫蘿才往返了人類腳程必須花上七天時間的旅程。如果被迫做出如此荒唐的舉動,就是馬兒也會累垮。 不過,比起這件事情,羅倫斯更在意的是明明只有幾天不見,他卻高興得像是好幾年沒見到赫蘿一樣。 「這樣啊……不過,幸好你平安無——」 這時,赫蘿以手勢阻止羅倫斯說下去。 「所以呢?為什麼這隻兔子會在這裡?」 羅倫斯原本打算繼續說下去而張開的嘴巴,就這麼僵住不動。羅倫斯想起自己還是個徒弟時在陌生城鎮與師父走散,後來以為好不容易找到了師父,才發現認錯了人的糗事。 想到這裡,羅倫斯想起以前好像也有過這樣的感覺。 那次赫蘿在帕茲歐遭到囚禁,羅倫斯還記得是在地下水道等待赫蘿時有過這種感覺。 「關於這件事情也完全出乎我們的意料。」 魯華回答了赫蘿。姑且不論戴上兜帽再藏起耳朵後就像一般女孩的赫蘿,但在四周有人們眼光的地方,當然不可能讓希爾德開口說話。 「汝等是不是被兔子騙了?」 聽到赫蘿諷刺地說道,魯華露出苦笑。因為赫蘿說的完全是事實,所以無從辯駁。 「哼。不過,咱們在城鎮裡也聽到了大致上的狀況,所以猜得出來是怎麼回事。」 「咱、們?」 聽到羅倫斯這麼一問,赫蘿一副嫌麻煩的模樣回過頭看向羅倫斯,並指向頭頂上方。 羅倫斯和魯華看向天空後,看見一隻鳥在空中畫著圓圈飛行。 「哎,詳細狀況事後再告訴咱吧。先不管這個,那是在做什麼吶?是在舉辦什麼祭典麼?怎連豬血都用上了?」 不傀是赫蘿,瞬間就識破那是一場鬧劇。 「如果說是傭兵們一起裝模作樣,應該很容易理解吧?」 聽到魯華的話語後,赫蘿沒出聲地笑笑。配合狀況一起思考後,赫蘿或許大致理解了魯華的話語代表著什麼意思。 「裝模作樣很重要。因為每個人都有適合自己的角色。」 「感謝您的諒解。我還以為會被責罵『上演一場鬧劇豈不令繆裡之名蒙羞』呢。」 「如果沒有處理好,咱或許會生氣暝。」 魯華縮起嘴巴,露出引人發噱的表情。 「不過,這場戲處理得很好。因為繆裡也是個喜歡和其他人打鬧的傢伙。」 聽到赫蘿的話語後,原本裝得很驚訝的魯華,這回真的嚇到了。 然後,魯華燦爛一笑,轉頭看向高舉的旗幟,並再次看向赫蘿說: 「真的嗎?」 「嗯。不過,雄性都喜歡這種場面,不是嗎?就連這雙大笨驢,似乎都捏著一把冷汗在一旁觀看。」 赫蘿像在拍打物品似地拍打羅倫斯說道。 雖然羅倫斯很想反駁些什麼,但赫蘿說的是事實,所以無從抗辯。 「不只是傭兵,只要是為戰爭而活的傢伙,大概都是這個樣子。我知道這場面可能有些看不下去,但請再忍耐一下。就快要落幕了。」 「咱想也是唄。山上那邊偷偷摸摸不知道在做什麼,是為了那個目的唄?」 赫蘿一副受不了的模樣說道,朝向山谷做著形式上指揮的摩吉,驚訝地回過頭看。 真是什麼事情都瞞不過這隻狼。 「是的。」 「也是因為這樣才會把大雪橇拉到前方喂?」 魯華聳了聳肩,其動作隱含著「一點也沒錯」的意思。 「因為這樣,害咱為了尋找藏匿地點吃了很多苦。」 「藏匿地點?」 「嗯。所以,汝啊,汝要照顧這隻兔子照顧到什麼時候?」 說著,赫蘿粗魯地從羅倫斯手中搶走希爾德的藤籠。 「哼。咱會聞到鮮血的味道,就是這傢伙唄。這只大笨驢。」 赫蘿露出壞心眼的表情說道,跟著竟然左右搖晃又上下甩動籠子。 希爾德只能夠默默承受。 此刻在被窩裡的不是被蛇盯住不敢動的青蛙,而是被狼盯住的兔子。 「幫咱拿著。」 對希爾德一陣惡作劇消解悶氣後,赫蘿把籠子塞給就在附近的小夥子。 看見突然出現在部隊中心,連團長也畢恭畢敬應對的奇妙女孩,小夥子已經感到十分困惑,現在變得更加困惑地向團長求救。 「好好看著,這隻兔子很重要。」 「拜託。那麼汝啊,走唄。」 面對團長的命令以及赫蘿的笑臉,小夥子一副戰戰兢兢的模樣,但赫蘿沒理會小夥子,逕自牽起羅倫斯的手走了出去。此刻感到困惑的,不只有羅倫斯一人。 「您要去哪裡?」 魯華提出理所當然會詢問的問題。 已經拉著羅倫斯走了好幾步的赫蘿突然停下腳步,然後轉過身子說: 「咱把那樣東西藏在山裡,所以必須去拿回來。」 「如果是這件事情,可以吩咐下面的人去做……」 或許是為了對魯華的提議表示敬意,赫蘿先松開羅倫斯的手,然後看著魯華回答: 「很感謝汝的體貼提議,但這只大笨驢很容易鬧別扭.」 赫蘿用指尖用力頂了一下羅倫斯的側腰。 關於禁書,羅倫斯確實說過他會負責,然後請求赫蘿協助。如果赫蘿沒有讓羅倫斯參與,就自己交給魯華或希爾德,羅倫斯當然會有些不是滋味。 不過,羅倫斯當然沒有孩子氣到會鬧別扭的程度。羅倫斯打算抗辯時,赫蘿迅速轉過身子,並牽起羅倫斯的手。然後,赫蘿回頭對著魯華說: 「所以,請等一下唄。咱們很快就回來。」 「喔……」 魯華發出少根筋的聲音答道,然後目送赫蘿兩人離去。 赫蘿牽著耀倫斯的手不斷前進,最後終於來到感覺不到喧鬧的地方。在這裡可看見事先拉到前方的雪橇,而拉動螂橇來到這裡的人們腳印仍清晰可見。 羅倫斯看見小了一號的腳印混在這些腳印之中,而且在途中偏離道路往山中的方向延伸。 「你從這裡走回來的啊?」 「嗯,因為咱聽見了殺伐聲。不過,咱差點就想保持狼模樣去參戰。」 因為視狀況不同,有可能必須祈禱赫蘿前來搭救,所以羅倫斯無法輕松地笑出來。不過,身為知道這場大規模鬧劇內幕的人,羅倫斯還是忍不住露出苦笑。 「真是好險啊。要是你真的去參戰,事情就搞砸了。」 「要不是路易斯告訴咱,咱險些就跳了進去。」 「路易斯?」 赫蘿拉高長袍下擺,准備爬上方才走下來的斜坡時,羅倫斯反問道。 「別露出這種表情。就是那個,那傢伙。」 說著,赫蘿指向天空。 羅倫斯察覺到赫蘿是在指那隻鳥。 「真難得,你還會記住別人的名字。」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後,赫蘿一副找到有趣玩具似的模樣,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 「怎麼著?汝在嫉妒嗎?」 被赫蘿這麼一說,羅倫斯不禁板起臉來。 「不過,看見汝發現咱出現時的表情,就覺得汝會嫉妒的可能性極高。汝是怎麼著?竟然那麼慌張?那模樣簡直就像很久沒看見主人的狗一樣。」 赫蘿大笑著,然後獨自迅速往山坡上爬去。 難為情加上不甘心的情緒,使得羅倫斯完全無法吭聲。雖然不甘心,羅倫斯還是抱著「反正每次都是這樣」的死心心態嘆了口氣,然後為了追上赫蘿而趕緊踏上斜坡。 羅倫斯一邊前進,一邊忍不住暗罵:「真是的,這麼多天沒見,居然一見面就尋我開心」。 有別於赫蘿的輕盈身軀,羅倫斯踩在雪地上時雙腳會陷入積雪深處。所以,羅倫斯每次從雪堆裡拔出腳而怒罵時,也會把赫蘿的壞心眼一起罵進去。 久違後再相見,不是應該要很高興嗎? 在帕茲歐的地下水道等待赫蘿時也一樣,羅倫斯不知道有多麼擔心。沒錯,這次是不會發生有直接危險的事情。但是,就是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才叫作旅行。 尤其是羅倫斯這方只要出了一點什麼差錯,真的有可能已經橫死路途了。姑且不論羅倫斯會擔心赫蘿,但赫蘿是不是應該再多擔心羅倫斯一些呢? 盡管自知有些不講理,羅倫斯還是忍不住想問:「難道有所期待錯了嗎?」 羅倫斯拔出埋在雪堆裡的腳,並尋找下一步的落腳處,伸手扶著樹木爬上陡峭斜坡。因為羅倫斯無法抬高視線,所以根本不知道赫蘿前進到了哪裡,也早就聽不到腳步聲。 如果是這樣,不如在山下等赫蘿還比較好。 這麼想著的羅倫斯停下腳步,然後夾雜著嘆息聲喘口氣。在這瞬間—— 「呃、哇啊!」 羅倫斯受到大力撞擊,瞬間天地顛倒了過來。 如果不是實際有過經驗,就體會不到順著斜坡往後倒的感覺有多麼恐怖。那正是所謂天地為之翻轉的感覺。 不過,在身體旋轉一圈之前,深厚的積雪先包住了羅倫斯。 「……嗚……」 除了感到頭暈,還有不知何物壓在胸口上的壓迫感之外,羅倫斯還聽見雪花落下的啪唰啪唰聲響。似乎是積在樹上的雪掉落下來,正好砸中了羅倫斯。 羅倫斯心想「又要被赫蘿取笑了」,並動著四肢掙扎,試圖挺起跌得四腳朝天的身體。 這時,羅倫斯總算察覺到了。 「………………赫蘿?」 赫蘿不是來解救羅倫斯,也不是來取笑他。 赫蘿一直把臉埋在羅倫斯的胸口,動也沒動一下。 也就是說,羅倫斯不是被落雪砸中。 而是赫蘿整個人撲上羅倫斯。 「……」 赫蘿沉默地用力把臉埋進胸口,並且用力地環抱著羅倫斯。 赫蘿似乎真的用盡全身力氣抱著羅倫斯,所以時而會換氣並稍微移動雙手和身體的位置,然後再次用盡全身力氣緊緊抱住羅倫斯。如雪花落下的啪唰啪唰聲響,也是赫蘿甩動蓬鬆尾巴在掃雪的聲音。 掌握到整個狀況後,羅倫斯放棄抬起埋入雪中的頭,並且放鬆力量再衣埋入雪中。羅倫斯似乎受到相當大的撞擊力而倒下,所以整顆頭深深埋在雪中,視野也被積雪形成的壁面擋住,只看得見壁面背後的一小區塊。羅倫斯的雙耳當然也被積雪覆蓋,所以只聽得見有限的聲音。也就是只有他自己與赫蘿的聲音。 羅倫斯的視線前方看不見天空,只看得見常綠樹掛滿雪花形成一片寒冷綠景。這時羅倫斯總算察覺到赫蘿把禁書藏在山中的真正理由。赫蘿的目的是想把羅倫斯帶到這裡來。這裡不會有魯華、摩吉或希爾德,也能夠擋住在天空飛翔的路易斯視線。 羅倫斯把手繞到赫蘿背後,並輕輕撫摸赫蘿的背部。赫蘿似乎瘦了一些。羅倫斯撫摸赫蘿的背部後,赫蘿發出顯得痛苦的蒙朧聲音,並且輕輕扭動著身子。赫蘿繞到羅倫斯背後的手用力頂出指甲,刺得羅倫斯都發疼。 並非只有羅倫斯一人因為久違後再重逢而感到開心。並非只有羅倫斯一人想不通只不過幾天見不到面而已。羅倫斯輕輕笑著,然後這麼說: 「原來裝模作樣的人是你啊。」 這是赫蘿向魯華說過的話。或許是帶著抗議的意味,知道羅倫斯在笑後,赫蘿加重力道掐了進去。 「會、會痛啊。不過,我也胡思亂想過一些事情,要是你知道了,肯定會覺得受不了。」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後,赫蘿感到懷疑地停頓一會兒後,稍微縮回了指甲。羅倫斯感到疲憊地笑笑後,想起在帕茲歐地下水道的互動,也和現在的狀況有些相似。羅倫斯不禁鬆口氣地心想,幸好沒有說出來。 取而代之地,為了善加利用這份幸運,羅倫斯這麼說: 「歡迎回來。」 赫蘿像彈開似地從羅倫斯胸前抬起了頭。 然後,赫蘿看向羅倫斯且不怕醜地皺著臉。 羅倫斯已經不會再慌張了。羅倫斯再次緊緊抱住就快哭出來的赫蘿,然後挪動雙腳位置試圖挺起身子。赫蘿發出像在投訴不滿的眼神,羅倫斯露出苦笑回答: 「如果太晚回去,會有人來看狀況喔。」 對愛面子的赫蘿來說,肯定無法忍受被看見。 赫蘿嘟起嘴巴,然後把臉埋進羅倫斯胸口擦拭滲出的淚水。赫蘿最後再次緊緊抱住羅倫斯,並利用反作用力挺起身子。 「我怎麼好像老是被當馬騎啊。」 羅倫斯還曾經被那隻狠的巨大爪子壓在地面上過。 不過,這次赫蘿沒有露出尖牙,而是挪開身子,並且伸出手幫助羅倫斯站起來。 「……手握韁繩的人怎麼會被壓在下方呢?」 雖然赫蘿給了可貴的話語,但羅倫斯沒有反駁:「到底是誰想要用繩子圈住對方的脖子啊?」取而代之地,羅倫斯挺起身子後,用手指擦去留在赫蘿眼角的淚水。雖然赫蘿一副感到厭煩的模樣別過臉去,耳朵和尾巴卻顯示她很開心。 而且,羅倫斯幫赫蘿擦去右邊眼角的淚水後,赫蘿這回把左邊眼角也朝向羅倫斯。 羅倫斯夾雜著嘆息聲,但比右眼更加仔細地幫赫蘿擦去了淚水。 第十六卷 太陽之金幣 下 第九幕 「這就是禁書啊。」 赫蘿從奇榭搬來的行李當中,發現了一本書。 這本書大手筆地以皮革裝訂而成,光是如此就已散發著巨大的壓力。 「內容呢?」 「不知道……不過,照那個圓滾滾的書商所說……」 赫蘿一邊穿衣服,一邊說道。從頭上套過襯衫後,赫蘿發出「噗」的一聲接續說: 「聽說是真的禁書。」 「唔……這樣啊……」 羅倫斯輕輕打開書本後,傳來一股墨水獨特的知識清香。 不過,羅倫斯當然看不懂書本上的文字。據說為了不讓人輕易讀取內容,禁書是以沙漠國家的文字撰寫而成。只見書上淨是一些碎點以及歪七扭八的曲線。羅倫斯甚至不確定這些是不是真的文字。 「不過,多虧你辛苦把書本帶了回來。」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後,原本忙著從襯衫裡拉出長發的赫蘿停下動作,並且突然擺出臭臉。 「……是不是發生什麼爭執了?」 畢竟是一本昂貴的書,赫蘿與魯‧羅瓦之間就是有過什麼不愉快也不足為奇。 羅倫斯抱著這般想法而詢問後,赫蘿用力甩開頭發,並且一副極度不悅的模樣說: 「是有過一些哪。」 「這、這樣……啊?」 羅倫斯只是抱著至少要表現一下關懷而這麼說,卻看見赫蘿臉上明顯寫著「真的發生過討人厭的事情」,然後逼近羅倫斯說: 「咱可是費盡干辛萬苦才甩開寇爾小鬼,汝明白那有多勞心嗎?」 「啊!」 羅倫斯總算搞懂了狀況。 「那小鬼原本就是被迫跟咱們分開,所以看到咱出現後,當然會大哭起來。咱是趁著那個目中無人的教會女孩拉住寇爾小鬼時,像落荒而逃似地跑走!」 看見赫蘿前來拿取禁書,就是笨蛋也知道赫蘿兩人又被捲入什麼大紛爭之中。 寇爾肯定是拚命纏著赫蘿說自己也想幫忙。 要不是艾莉莎出面阻止,或許赫蘿真的會被迫背著寇爾回來。 「喔……那真是……辛苦你了。」 羅倫斯並非當事人,所以只能夠如此表示同情。 赫蘿也明白這樣的事實,所以一副氣憤難平的表情別過臉去。 「就是啊!而且,如果只是這樣就算了,那個目中無人的丫頭竟敢對著咱說……」 雖不知道發生過什麼事情,但赫蘿說著說著,一副想起當時憤怒情緒似的模樣全身顫抖。 世上很難找到像艾莉莎那麼不知畏懼的女孩,所以想必對赫蘿撂下了重話。 不過,赫蘿甩動幾下尾巴後,搖搖頭這麼說: 「這不重要,倒是汝等為何帶著那隻兔子打算前往危險城鎮?」 對赫蘿來說,肯定會覺得不稱心的事情一件接著一件發生。 雖然平常都是由羅倫斯幫赫蘿綁上腰帶,但這次赫蘿從羅倫斯肩上搶走腰帶,然後動作粗魯地綁在腰上。這時如果有人恰巧路過,肯定會多有遐想,但事實上根本沒什麼。純粹是赫蘿學狐狸那樣把書本和其他東西埋在雪中,所以變回狼模樣把東西挖出來, 赫蘿不太開心地對著羅倫斯說: 「咱在城鎮聽說汝等抱著兔子往斯威奈爾前進,並且企圖叛亂。咱親愛的先生啊,是不是不管咱說過多少遍,汝還是非得一頭栽進危險之中不可啊?」 如果只是交出禁書,幾乎不會遭遇危險。 但是,如果是抱著希爾德前往斯威奈爾,就不在此限了。 「關於這件事情……我只能說是希爾德先生的計策太厲害了。」 羅倫斯向赫蘿做了一連串的說明,包括了在雷斯可的旅館與希爾德的互動,以及離開雷斯可後因為希爾德一句話而受限的傭兵團所做出的痛苦抉擇。 赫蘿當然表現出感到無趣的模樣。 聽完說明後,赫蘿這麼說: 「不過,也不能因為這樣就特地前往敵營唄?有哪個笨蛋會這麼做?」 羅倫斯能夠理解赫蘿想要表達的意思, 顯而易見地,希爾德的反擊行動太過輕率,所以不應該出手相助。 然而,隨著一連串的事態發展,羅倫斯等人被迫走在這條狹窄山路上。 既然如此,羅倫斯只能夠這麼詢問赫蘿: 「那,要不要我們自己逃跑?」 比起就這麼前往斯威奈爾絕地大反攻,選擇逃跑簡單多了。不過,這當然有問題了。 「……咱只是抱怨一下而已。」 赫蘿一副索然無味的樣子說道。 如果能狠下心腸,輕易地拋棄希爾德或繆裡傭兵團,或許赫蘿會願意多為這世界贊揚一番。 「不過,多少看得到一些新芽冒出來唄?」 赫蘿應該是指能夠打開局面的可能性。 羅倫斯闔上書本,並輕輕點頭回應赫蘿的問題。然後,羅倫斯把書本收進赫蘿搬來的麻袋裡,並緊緊綁住袋口。這只麻袋並非廉價品,而是紮紮實實編織出來、能夠媲美鎖鏈的高級麻袋。希爾德託付給赫蘿的金幣原封不動地裝在麻袋裡。 傑出的書商魯‧羅瓦看到這筆金額時,測量損益的天平在當下肯定搖擺了起來。如果計劃失敗而不再需要禁書時,赫蘿肯定會強行奪回禁書。既然如此,只要考慮到順利達成計劃的可能性,就會明白此刻應該賣人情給希爾德比較有利。魯‧羅瓦預估能夠得到比收下三百枚盧米歐尼金幣更大的利益,下了一場賭注。 羅倫斯這麼猜測著魯‧羅瓦的心態。 「你不也看到了那場鬧劇嗎?德堡商行內部似乎動搖得相當厲害。聽說商行的幹部們自以為借了領主們的威勢而成功奪下權力,後來才發現是被領主們利用了。好像是因為這樣,害得幹部們必須做出愚蠢的決定。」 赫蘿一直注視著羅倫斯說話,並在仔細推敲話語內容後,像是吞下話語似地壓低下巴說: 「……道叫做自作自受,」 「是啊。不過,對我們來蛻,這狀況比較有利。」 聽到羅倫斯的回答後,赫蘿顯得有些不滿。 「是嗎?只不過是換了一個敵人,從叛徒商人變成除了耀武揚威之外,什麼也不會的傢伙們而已唄。」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是德堡商行曾經把領主們當成人偶在操控,並企圖從領主們手中抽走權力。也就是說,可以推測德堡商行內部的叛徒們也很想打破現狀。」 「所以,只要升起反擊的狼煙,叛徒當中就會出現協助者……是嗎?」 赫蘿臉上的表情像是吃到了硬邦邦又苦澀的黑麥面包。 的確,這樣的推測或許太樂觀了。 不過,這不是外行人的推測,而是曾經在德堡商行內部待過的希爾德所說,所以十分具有說服力。 「至少希爾德先生是這麼認為。雖然我也覺得這樣的看法太樂觀,但就算同是叛徒,也會有意見相左的狀況吧。比起意氣用事地就這麼讓領主們搞垮商行,不如協助希爾德……就是有人抱持這樣的想法,也絕不稀奇。」 羅倫斯相信赫蘿也明白這道理,但赫蘿顯得極度不滿。 羅倫斯還來不及詢問赫蘿的真心想法,便聽見赫蘿這麼說: 「然後,再把曾經撕破臉的前主人叫回來嗎?被叫回來的一方也會願意原諒嗎?」 赫藤的疑問確寅是很正常的反應, 不過,商人有著令人難以置信的貪婪心,而且厚顏無恥。手腕越高明的商人,這樣的特質也就越明顯。也聽說過耀武揚威出了名的大商人,最在行的就是滿不在乎地在人前磕頭。 事實上,要是磕了頭,大部分的事情都只能夠不了了之。而且,如果乾部們是因為德堡本人具有利用價值而沒有殺害他,相反的狀況也可能成立。也就是說,就算德堡恢復商行領導者的地位,光是靠希爾德與德堡的力量,也不可能讓商行恢復原貌。 「我覺得有可能。而且,正因為如此,希爾德先生他們的反擊才出現了希望之芽。」 赫蘿露出像在看可怕魔術師似的眼神注視著羅倫斯好一會兒,但不久後嘆了口氣。赫蘿別開了視線,或許她是想看著熟悉的森林讓心情平靜下來。 「汝等商人真是大笨驢吶……」 赫蘿雖然這麼說,但似乎接受了羅倫斯的說法。而且,對赫蘿來說,這也是個好消息。 對赫蘿來說,能避免拋下繆裡傭兵團或希爾德逃跑的選擇,是最好的狀況。 畢竟關於希爾德的處境,兩人的想法是只要交出禁書,希爾德或許就能夠避開所謂北方地區史無前例的危機。如果赫蘿與羅倫斯沒有更進一步參與其中,繆裡傭兵團也不會被捲入這樣的危機。 如果思考到這點,赫蘿與羅倫斯是不可能獨自逃走的。 可能的話,羅倫斯希望能夠有個皆大歡喜的結局,而此刻出現了這樣的可能性。 而且,赫蘿不可能看不出這樣的可能性。 雖然顯得不滿,但赫蘿接受了事實。或許應該說,赫蘿一開始就想要找到一個兩人不需要逃跑的藉口。不過,這種事情沒必要特別向赫蘿確認。 雖然沒必要做確認,但羅倫斯有些話想對赫蘿說。 「如果是一個手腕高明的商人,能夠輕松達成你覺得難以置信的事情,你會怎麼想?」 「唔?」 赫蘿看向羅倫斯,然後花了一些時間才理解羅倫斯的話語含意。 不再只會被赫蘿耍得團團轉後,羅倫斯最高興的就是能夠盯著赫蘿瞬息萬變的表情。 而且就是看上一百年,也不會膩。 「……汝以為這樣就騙得過咱嗎?汝就是這個樣子,咱才會說汝是個小人物。」 「我是想到你可能會喜歡得意洋洋還撐大鼻孔的笨雄性。」 然後,赫蘿沒露出一絲笑容地貼到羅倫斯身上這麼說: 「是、是,咱是這樣沒錯。」 赫蘿牽起羅倫斯的手說:「這樣行了唄?」 羅倫斯回以滿面笑容。 「哼。」 赫蘿一副感到無趣的模樣別過臉去。 在這之後,兩人走下山坡,並來到山路上。 向右轉會通往魯華等人的戰場,向左轉則會通往斯威奈爾。 此刻笨重的雪橇,應該都已經前進到了更為遙遠的前方。這場劍與槍之饗宴已經確定會是精採收場,所以先讓一些無關人士繼續前進。 「對了。」 說著,羅倫斯向右轉並走了出去,然後接著詢問說: 「既然你前天已經抵達雷斯可,那來到這裡之前你做了什麼?」 照希爾德所說,希爾德事先告訴過名為路易斯的鳥「如果在雷斯可發生什麼意外就會前往斯威奈爾」。 既然如此,只要利用在空中飛翔的小鳥目光,應該很快就能夠找到羅倫斯等人。但事實上,赫蘿花費的時間比羅倫斯預期得還要久。 這時,赫蘿輕輕聳了聳肩這麼說: 「城鎮就像貝殼一樣緊緊閉著雙殼。雖然咱們知道那隻兔子肯定出了事,但很難掌握到實際發生了什麼事。而且,某人還連張字條也不留,就離開旅館。」 赫蘿的話中帶了點剃,但在那個時間點絕對不能夠留下字條。 萬一留下了不妥當的內容,誰知道會被解讀成什麼意思。 「所以你打探了一番?」 「嗯。路易斯的同伴也都躲了起來。不過,盡管路易斯無法變身成人類,卻是一個真正擁有勇氣的傢伙。他鍥而不捨地尋找同伴。嗯,只讓他當一隻小鳥實在太可惜了。」 鮮少記住他人名字的赫蘿,竟然會如此誇獎某個人。 不過,如果繼續思考這件事情,又會被赫蘿批評是在嫉妒或鬧別扭。 羅倫斯這麼想著,並打算盡可能地裝作若無其事,但為時已晚。當羅倫斯察覺到時,身旁的赫蘿已經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 「……那個叫什麼路易斯的鳥真的有那麼厲害嗎?」 所以,羅倫斯在赫蘿開口前,先主動出擊。 「嗯。咱只能說,咱與路易斯經歷過一次小小的冒險。」 「這樣啊。」 羅倫斯保持冷靜地答道,但赫蘿像在考驗羅倫斯似地刻意開口: 「咱強迫自己趕路,一邊踏著蹣跚步伐,一邊不分晝夜地奔跑,好不容易抵達城鎮後,又要尋找消失蹤影的人們,並且收集情報;一個人不可能完成這麼多任務,有時必須有一方激勵另一方,有時也必須有一方引導另一方。所以,或許咱……」 說著,赫蘿停頓了一下。 「或許咱當下有些愛上了對方。」 如果赫蘿是別過臉這麼說,羅倫斯還承受得了。 然而,赫蘿卻露出有些尷尬的笑容這麼說道。 困難能夠促使男女結合在一起,這根本是老掉牙戲曲的方法論。 不會是真的吧? 既然人類與狼被允許在一起,當然沒道理不允許狼與鳥在一起。 但是,只要起了一絲疑心,在那當下就表示羅倫斯不信任赫蘿。 更重要的是,如果覺得自己被懷疑,赫蘿肯定會很受傷。 羅倫斯拚命地收斂著自己的理性和自制力,赫蘿則是仔細觀察著羅倫斯的表情,然後在臉上浮現心滿意足的笑容。 「啊!你——」 羅倫斯還來不及說完話,赫蘿使用力抱住了羅倫斯, 然後,赫蘿聞著羅倫斯的衣服味道用力吸氣,深深吸了一大口氣後,才緩緩吐出氣。 挪開身子時,赫蘿顯得很開心,眼中甚至泛著些許淚光。 「汝不知道咱有多麼喜歡汝嗎?汝這只大笨驢。」 的確,主動把羅倫斯引到杳無人煙的地方,然後撲倒在羅倫斯身上的正是赫蘿。 羅倫斯找不到話語反駁,還一副蠢樣搔著頭。 「不過,狀況確實有這麼嚴重。咱是狼狽不堪地從城鎮逃了出來。」 羅倫斯搔癢難耐、彷彿腦袋有一部分麻痺了似的感覺,在這時完全散了去。 「真的啊?」 「嗯。對於汝等所做的判斷,咱沒有要批評的意思……但那些傢伙依舊是難以應付的強敵。或許應該說正因為內部起爭執,防禦才會做得更加堅固。不管怎樣,差不多就是這樣的狀況,所以,這袋子裡裝了路易斯滿滿的勇氣。」 羅倫斯看了一眼掛在肩上的麻袋時,聽到赫蘿說:「咱不是在比喻。」 「路易斯的主人似乎事前交代過他。主人要他在事到臨頭時,必須在絕對不讓人看見的狀況下,不問理由地把某個袋子送去給兔子。」 赫蘿的表情不像在開玩笑。 羅倫斯再看了一眼掛在自己肩上的麻袋。 「可是,城鎮裡到處都是敵人。路易斯可是費盡心力才拿到袋子……而且,他還說咱的力量比較強,然後把如此重要的東西丟給咱保管,可見其膽量之大。汝應該能夠理解咱怎麼會有所心動唄?」 雖然最後這句話應該是在開玩笑,但路易斯肯定是託付了極其重要的東西,才會讓赫蘿做出這般發書。路易斯與赫蘿有過的互動,確實足以讓赫蘿記住他的名宇並誇獎他。 可是,路易斯究竟託付給了赫蘿什麼呢?路易斯的主人是指希爾伯特‧馮‧德堡嗎? 羅倫斯只想像得到可能是信件或現金,不然就是各種文件加上具有德堡商行權威的印監。如果是這些物品,確實不能讓任何人知道,甚至不能讓人覺得可能已經被帶出外部, 商行業務終究是靠著信用運作。賦予文件商行信用的工具如果被帶出外部,就等於商行信用直接被帶出了外部。 因為具有利用價值而活命至今的主人,甚至可能因此被殺害。 或者是,對方會讓主人活命,就是為了逼主人說出隱瞞的事情。 「你打開看了嗎?」 聽到羅倫斯的詢問後,赫蘿收起臉上的表情,接著,羅倫斯的視野上下顛倒了過來。 羅倫斯花了好一會兒時間,才察覺到是被赫蘿絆住腳而跌倒。 「汝真是大笨驢吶。」 赫蘿一副盛氣凌人地冷眼俯視羅倫斯,趴在地上的羅倫斯只能抬起頭,並點點頭說:「你說得是。」 羅倫斯兩人回來時,饗宴已進行到了高潮時刻。 四名被繩索捆綁住的男子,坐在魯華等人的陣地上。 男子們臉上有好幾處撞傷,烏青紅腫的凸起大得彷彿能夠用手摘下來。 染紅雪地的鮮血似乎也不是假血。 明明弄得這副狼狽樣,男子們卻顯得神清氣爽,讓人留下深刻印象。光是知道不會有性命危險,不可能表現得如此豁然。男子們的表現簡直就像比賽完一場騎士競技一樣。 「我們回來了。」 羅倫斯朝向魯華搭腔後,魯華沉默地點了點頭,並朝向摩吉使眼色。 「差不多快了。」 聽到摩吉的話語後,羅倫斯點了點頭,並牽起赫蘿的手往路邊靠。 從路邊看過去,也能將虛假的戰場盡牧眼底。 戰場上雪花紛飛、怒吼聲四起,感覺不出有任何人偷懶或放水。事實上,傭兵們所使用的長劍和長槍只是不夠鋒利,當作鈍器揮舞也是殺傷力十足。光是被用力擊中腦袋就可能暈倒,也可能就此喪命。羅倫斯與赫蘿一起眺望戰況的短短時間內,也出現幾名骨折和暈倒的士兵被送到後方去。 另外,雖然事前就知道會是這般局勢,但繆裡傭兵團明顯處於下風。甚至可以說敵方具有壓倒性優勢。 不過,所有成員都不分敵我地使出全力在戰斗。任何人都可能戰死,也正因為如此,同伴之間才會同心協力、互相激勵,並朝向同一目標前進。盡管知道墓本上是在演戲,但奮不顧身的表現還是讓他們變得內心洶湧澎湃。傭兵們對戰斗的熱情遠遠地傳了過來。 所以,就算是為了愚蠢的目標,或是自我滿足的目標,羅倫斯依舊認為他們相當帥氣——而且是克制不住地覺得他們帥氣。羅倫斯甚至會有希望自己也能參與其中的想法。眼前是屬於劍與盾的世界,而羅倫斯從未往這個世界走去。 「汝果然還是很羨慕的樣子吶。」 赫蘿指出了羅倫斯的想法。 自認一直保持面無表情的羅倫斯,不禁摸了一下自己的臉。 「真不知道這樣有什麼好羨慕的。」 赫蘿一副受不了的模樣說道,然後聳了聳肩。羅倫斯自身也解釋不清楚原因,而且真正在戰斗的傭兵們,想必也不知道真正原因是什麼。盡管如此,戰斗就是具有這股莫名的吸引力,讓人還是會被吸引過去。 戰斗確實有一股莫名魅力,會讓人忍不住要說「女人不會懂的」。 「那,如果我是個傭兵的話,就不可能跟你一起旅行,是嗎?」 所以聽到羅倫斯這麼說後,赫蘿像個大姊姊一樣露出苦笑。 「汝說呢?至少可以確定一點就是,汝現在這狀態根本沒辦法應付那些傢伙。所以遇到咱之前,應該已經死了唄?」 赫蘿給了相當直率且實際的意見。而且,十分具有說服力。 然而,羅倫斯還是忍不住想像了起來。 羅倫斯想像自己是一個比現在更強壯豪放,並且擅長於使用長劍或長槍,只靠著打仗維生的傭兵。 某天羅倫斯與赫蘿相遇,並朝向約伊茲前進。因為羅倫斯是個傭兵,所以當然會靠著武器和計謀一一解決旅行中發生的各種問題。 這時,赫蘿會站在羅倫斯身旁。沒錯,確實會是赫蘿,但畢竟羅倫斯的職業是以長劍開出一條血路的傭兵,所以不會要求赫蘿保持低調。羅倫斯會要求赫蘿以狼模樣現身,然後自己架起長劍與赫蘿並肩而立。 好比說,就像這樣站在這座山丘上盯著腳下敵人,然後赫蘿與羅倫斯各自露出尖牙、架起長劍迎戰。 咧嘴露出巨大尖牙的赫蘿,加上被稱為戰場之狼的羅倫斯? 看見這樣的組合,有哪一個男人不會害怕發抖? 「不過……」 赫蘿說道。 雖然羅倫斯有種被赫蘿偷窺其愚蠢幻想的難為情感覺,但赫蘿卻只是眯起眼睛,悠哉地望著戰場這麼說: 「只要是跟汝一起,或許不管做什麼都會很開心唄。」 然後,赫蘿看向羅倫斯顯得難為情地笑笑。看見這般笑容後,羅倫斯無法帥氣地做出回應。如果是一個投身於傭兵業,平常取人性命時連眼睛也不眨一下的勇者有這般反應,也會是一種可愛表現。 然而,很遺憾地,以羅倫斯的立場來說,只會是一種沒出息的表現。 雖然羅倫斯忍不住覺得自己沒出息,但赫蘿似乎不這麼想。赫蘿愉快地縮起脖子笑笑後,再次看向戰場。吸了口氣,再吐出氣後,赫蘿的嘴邊理所當然地蒙上一層白色氣息。 「咱相信世上真的有命運這東西。」 羅倫斯不會覺得赫蘿的話語來得突然。 羅倫斯與赫蘿相遇是個偶然,而兩人能夠一路走到現在,絕大部分也是因為偶然。這一切也可以換成其他可能性,所以就是以傭兵身份相遇,最後在某處戰場上死別也不無可能。 「咱不想再悲嘆,也不想再煩惱或迷惑了。盡管餓著肚子,四肢還因為寒冷而發疼,咱還是拚命在雪路上奔跑回來時,腦中浮現這樣的想法。不久前咱根本想像不到被稱為約伊茲賢狼的咱,竟然會做這種事情。不過,現在咱覺得如果這是命運,或許也不賴。」 赫蘿與羅倫斯之間保持著些許距離。 赫蘿再怎麼少根筋,也不可能在這裡緊緊貼在羅倫斯身上。 不過,羅倫斯完全不在意這段距離。 就算在伸手觸碰不到的地方,羅倫斯也能夠感受到赫蘿近在身邊。 赫蘿在距離羅倫斯幾步路的位置緩緩回過頭,然後這麼說: 「然後,因為奔跑的時候太無聊,所以咱想好了。」 「想好了?」 想好什麼? 羅倫斯還來不及詢問,赫蘿已經忍不住接續說: 「汝的商店名稱。」 「咦?」 羅倫斯瞪大眼睛,並打算跨出一步抓住赫蘿的肩膀。在這瞬間—— 一陣震撼天地的怒吼聲,帶著洶洶氣勢響起。 那氣勢之大,彷彿足以震倒樹木;羅倫斯這麼想著,但發現不對。事實上,樹木確實已被震倒了。 「雪崩了!」 有人大叫道。 羅倫斯看向戰場後,看見所有士兵手持武器保持准備砍向對手,或准備接招的姿勢僵住不動。士兵們都發愣地望著同一方向。 如同傭兵再怎麼鍛鏈身體,練得一身發達肌肉,也絕不可能勝過熊的道理一樣,人們再怎麼團結在一起,也絕不可能勝過大自然。一開始雪堆看似緩緩落下,形成堤防的樹林接著受到推擠扭曲,最後終於發出「啪」的一聲。在這瞬間,雪山炸了開來。 積雪一鼓作氣地朝向谷底崩落。 「撤退!撤退!」 魯華大叫道,李波納多也在對面山丘上大叫著,但聲音已經傳達不到士兵們耳中。 直接撼動身體似的巨響之中,士兵們宛如看見大水沖來的螞蟻般散開來。雪堆毫不留情地往下沖,並沖倒一切,最後揚起如白煙般的雪花吞噬一切。 所有動作在瞬間結束。 然而,一切全變了樣。 也讓這場戰爭硬是落了幕。 「把傷者放上去!撤退!神明發怒了!」 戰場上一片鴉雀無聲,魯華迅速發出指示。 羅倫斯看見德堡商行派來的監視者嚇得腿軟,李波納多則在山谷另一端吃驚發愣,但繆裡傭兵團一點也不在意。繆裡傭兵團的團員從雪堆之中盡可能地拉出同伴後,往山坡上沖來,並且就這麼爬過山坡。羅倫斯等人也趁著這個機會一溜煙地逃出後,李波納多才總算回過神來。 「想逃啊!這些膽小鬼!」 然後,李波納多像在發洩怒氣似地丟出板斧。板斧令人難以置信地劃過半空呼嘯而來,最後刺中了繆裡傭兵團的陣地。不過,板斧當然沒有刺中任何人。看向空空如也的陣地後,李波納多絲毫不像在演戲地怒喝:「可惡!」 羅倫斯等人抵達事先拉到前方的雪橇位置後,熱騰騰的湯正等著他們。 雖然這是一場適合鬧劇的落幕,但甚至是事前知道動了手腳的羅倫斯,也沒料到場面會如此浩大。羅倫斯還忍不住擔心起被捲入雪崩的士兵們是否平安無事。 或許是一邊想著道些事情,一邊噶著熟湯,使得羅倫斯臉上不禁浮現一片憂愁。 經過點名,得知照當初計劃留下十五名傭兵在戰場上後,摩吉向魯華報告了現況。接著,摩吉這麼說: 「被捲入雪崩的那些傢伙都是使槍能手,應該不會有事。」 羅倫斯這才釋然。 「而且,那貝是雪花飛得很厲害而已,沒有真的雪崩那麼嚴重。如果因為那樣就死掉,就趁機除名算了。」 說罷,摩吉露出壞心眼的笑容。 「等狀況再穩定一些,他們應該會主動來聯絡吧。比起擔心這個,我們現在應該考量接下來的事情。」 聽到摩吉的話語後,羅倫斯坦率地點了點頭。 羅倫斯心想,摩吉說的一點也沒錯。在這之前只要靠著傭兵之間隨隨便便的互動就能了事,但接下來就沒那麼容易了。進到斯威奈爾後,對手將變成德堡商行本身。 在這之間,魯華到處巡視傷者和假俘虜的狀況,並慰勞深入高山動手腳,並成功做出一場完美雪崩的部下們。 差遣人們的人雖然看起來態度高傲,而且時而顯得霸道,但正因為懂得拿捏分寸,才有能力差遣人們。 「大家辛苦了。」 等到狀況大致穩定下來後,魯華開口說道: 「對上規模大又歷史悠久的胡果傭兵團,我們得到了相當出色的戰績。雖然很遺憾地沒有定出勝負,但下次如果再有對打機會,肯定會得到我們期待的結果。」 不管是過去,還是未來都不可能發生這種事情,也正因為大家都知道這樣的事實,才會輕佻地露出笑容。 身為僱用傭兵一方的希爾德,肯定也在籠子裡露出苦笑。 「那麼,今天大家就好好休息吧……我是很想這麼說,但很遺憾地,還要前進一些距離,才能夠在有屋頂的地方睡覺。而且,我們必須是利用突來的雪崩而勉強逃脫的傭兵團。所以,我打算立刻進軍。有沒有哪個傢伙想哭訴?」 魯華環視了一週,但當然不可能有人想哭訴。 大家都笑了出來,並享受著扮演自己的角色。 「那麼,各自准備完成後,立刻進軍!」 在劇本上,繆裡傭兵團這時正拚命往斯威奈爾逃去。 然而,傭兵們沒有一絲緊張感,並且彼此興高采烈地談論著有關戰斗的自吹自擂或感想。 想必胡果傭兵團此刻正忙著挖出埋在山谷的同伴,以及繆裡傭兵團的團員。以胡果傭兵團的角度來看,繆裡傭兵團可說已經被逼得走投無路,甚至舍棄多達十五人的同伴逃跑。 雖說實際上是在演戲,但這場戰斗讓胡果傭兵團具有壓倒性優勢。 負責監視的商人什麼也不知情,所以應該很容易就騙過他了。 「那,這些傢伙打算怎麼做?」 赫蘿一邊走路,一邊問道。 發現馬兒背上載著行李,也沒看見拖車時,赫蘿什麼也沒說。 赫蘿知道如果問了,羅倫斯不可能會開心。 「你猜他們打算怎麼做?聽到他們的計劃時,我也贊嘆不已。」 思考了一會兒後,赫蘿聳聳肩說:「猜不出來。」 「接下來會與對方交涉。畢竟這邊被擄走了多達十五人的同伴,已經是百孔千瘡。對方會認為如果以具有壓倒性優勢的立場來交涉,這邊只能夠讓步。我們將前往交涉,然後抓住那個確信自己已經勝利的可憐年輕商人當人質。」 「……然後,要求對方釋放被擄走的同伴,咱們再逃跑?」 「對方那些流氓會主張是商人壞了事,跟他們無關,然後逼商人扮演丑角。」 赫蘿露出感到無趣的表情,然後鼻子哼了一聲。 「真不入流。」 赫蘿立刻做出裁決。 「不過,很了不起吧?」 「咱還比較擔心汝會被迫扮演那笨驢角色。」 雖然赫蘿說得相當直接,但羅倫斯自己也思考過這個可能性,所以不覺得生氣。 「至少這充滿了啟發性,讓人知道如果只相信眼睛所看見的事物,將會被反將一軍。這就是所謂的經驗累積吧。」 「嗯。這正是汝缺乏的東西。」 羅倫斯連想要抗辯的意思也沒有,而且光做出嘆了口氣的反應,就讓赫蘿相當滿意的樣子。 「對了,現在人這麼多會很麻煩吶。」 「嗯?」 看見赫蘿貼近身子且壓低聲音,羅倫斯不禁感到驚訝,但立刻被眼尖的赫蘿識破想法且遭到盤問: 「汝的腦袋想不到其他事情了嗎?」 赫蘿的眼神帶著些許輕蔑。 「這團體的首領也對兔子那麼執著,很難抓到適當時機交出那東西。」 赫蘿頂出下巴指向檀在馬背上的麻袋。 馬背上有許多不應該在這種地方草率纏在馬背上的東西。首先,馬背上有三百枚盧米歐尼金幣,再加上教會以焚書處置過的禁書原稿。不止這些,馬背上甚至還有在雷斯可受到德堡託付的東西。 如果是在不久前聽到這種事情,羅倫斯肯定會認為是捏造出來的荒唐內容,而不予以採信。盡管現在大部分事情都嚇不倒羅倫斯,只要想到自己的馬兒背上載著藏在大商行寶庫裡的物品,還是讓羅倫斯有種像在作夢的感覺。 「有道理,是很想趕快交出那東西,然後卸下肩上的石頭。」 「不過也必須思考交出東西後的事情。如果是不能被人看見的東西,更應該好好思考唄。」 「是啊……不過,是哪一個啊?我看袋子裡亂七八糟地裝了一堆東西……」 赫蘿用有所防備的目光注視著羅倫斯,但羅倫斯並沒有想要套話的意思。 羅倫斯往後退一步表明這般心態後,赫蘿輕輕嘆了口氣說: 「大概這麼大,然後用布包住。」 赫蘿舉起雙手比出該物品的大概尺寸,看見赫蘿比出像是短棍棒的大小,羅倫斯當下聯想到短劍之類的物品。進行非常重要的交易之際,有時候會交換儀式專用的小刀,以證明彼此為了交易賭上性命。如果該物品是儀式專用的小刀,就真的代為保管了德堡商行的性命。 「這東西似乎不適合藏起來喔。」 「嗯。更何況對像是那隻兔子。」 先不談探索不探索,這是一個更現實性的問題。 思考一會兒時間後,羅倫斯不得不做出最妥當的結論。 「等到了斯威奈爾,並且知道可以靜下心坐下來後,應該也找得到機會吧。而且,為了與德堡商行交涉,也不可能一直保持兔子的模樣。」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後,赫蘿緩緩點了點頭。 然後,赫蘿准備開口說話,但又打消了念頭。 看見赫蘿移動視線,羅倫斯也察覺到有人靠近。 羅倫斯一看,發現是摩吉。 「方便說話嗎?」 「方便。」 「少主說想與兩位討論接下來的事情。」 羅倫斯看向赫蘿。 彼此點了點頭後,羅倫斯回答說:「好的。」 在大家投來「這兩個傢伙到底是何方神聖?」的目光下,羅倫斯與赫蘿朝向部隊前頭走去。 魯華與其他人拉開頗長一段距離走著,身旁帶著一名手中抱著裝了希爾德的籠子的小夥子。 「我帶兩位來了。」 聽到摩吉的話語後,魯華回過頭看向小夥子。盡管知道赫蘿可能會不高興,羅倫斯還是小心翼翼地接下裝了希爾德的籠子。 「好了,接下來是一場沒有劇本的戰爭。」 魯華說道,其聲音完全不同於不久前一直發出的音質。 「現在平安無事地與赫蘿大人會合了。而且,我聽說赫蘿大人還帶著一本不明的書。」 對於被人以「大人」稱呼,赫蘿似乎也不想多說什麼了。赫蘿點了點頭,沒有什麼意見。 「詳細狀況就問他唄。」 然後,赫蘿很快地把任務交給了羅倫斯。 「那是一本記載了礦山開發技術的書籍。」 「我聽說是禁書啊。」 「是的。說不定希爾德先生會比較清楚詳情。」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後,一直閉著眼睛的希爾德總算張開了眼睛。 「之前我們也做了調查。我們一路查到作者確實已經被處死的事實,但畢竟不是我們的專業領域,所以沒能夠也查出內容。」 「真的是禁書嗎?」 魯華插嘴指出問題的核心。 「照書商的說法,這的確是貨真價實的禁書。不過,那本書似乎是使用沙漠國家的文字撰寫而成,所以我連一個單字也看不懂。」 「原來如此。同樣身為德堡商行的人,你有什麼看法?你覺得是值得信任的交易工具嗎?」 雖然這是一個難以回答的問題,但希爾德毫無遲疑地立刻回答: 「關鍵在於我們有多願意相信那本書是真的禁書。」 羅倫斯覺得都快聽見赫蘿膨起尾巴的聲音。 「哈哈!沒錯,不管在什麼時候,這都是交涉的精神所在。真是太可靠了。」 「就現實問題而言,光是要找人翻譯,可能就要費上很大的心力。就算找到了人,也要看願不願意信任該翻譯者。不管什麼時候,交易總是如此地不確實。」 希爾德說出了份量十足的話語。就連站在稍遠處監視有沒有人偷聽的摩吉,也一副深感佩服的模樣點了點頭。 「那麼,條件都齊全了。一個是我們繆裡傭兵團,一個是那本什麼禁書。另外,還有一個是赫蘿大人。」 這是希爾德對抗德堡商行所需的王種工具。不管是什麼工具,只要由專家來使用,就算是破銅爛鐵也能夠勝過精製品。就這點來說,希爾德與魯華的智謀是可以掛保證的。 不過,赫蘿發覺自己被算入工具之中後,顯得有些不滿的樣子。 「另外,我們派去斯威奈爾的偵察兵,帶回了令人滿意的消息。至少斯威奈爾的市議會是抱持歡迎我們的態度。」 這麼一來,就不會遇到在城牆前起爭執,或看見城牆內射出箭的事態。 「不過,問題並沒有完全解決。」 揭開追兵身份時,魯華淨是說一些會讓人不安的話語。 如果從這般行為模式來判斷,當魯華說得一副淡然處之的時候,就表示不是什麼好事。 「反抗德堡商行的人們聚集在斯威奈爾是事實。不過,不能確定是不是所有傢伙都會跟我們站在同一陣線。」 聚集在斯威奈爾的淨是一些烏合之眾,不然就是各持不同目的的三教九流。所以,這些人不會站在同一陣線的可能性極高。 「至少大家都有一個想要抵抗德堡商行的共同目的。不過,為了摧毀對方而抵抗的人,以及只想著要制止對方而抵抗的人,兩者的態度自然會有所不同吧。」 說罷,魯華看向羅倫斯手邊的希爾德。 「也就是說,要我主動表明身份,然後看他們的反應,是這意思嗎?」 「沒錯。尤其是要讓他們知道我們是想要配合希爾德‧修南的智謀,根本沒有一絲要服從於其他傢伙的意思。這麼一來,就必須由你來掌握交涉的主導權。」 無庸置疑地,希爾德的目標是奪回德堡商行,並追求更進一步的發展。 如此一來,想必難以確定聚集在斯威奈爾的所有人,都會願意接受其目標。如果要問是否所有人都願意接受,將會得到悲觀的答案。 然而,肩上纏著比毛發更白的繃帶的希爾德,從藤籠裡探出頭後,毫不畏懼地這麼說: 「聖經上也寫著如果有所隱瞞,一定會被揭穿。我想勢必是要表明身份。」 「在表明身份之後,你能夠讓利害關系相反的傢伙們集結起來嗎?」 魯華的犀利目光毫不留情地貫穿希爾德。決定一起越過城牆,就等於決定成為命運共同體。如果無法信任希爾德,肯定會做出其他選擇。 然而,對希爾德而言,根本沒有任何保障能夠讓他許下這般承諾。畢竟就連在德堡商行氣勢達到巔峰的此刻,這些人仍抱持反抗態度。如果只是半吊子,根本不可能集結這些人。 然而,希爾德毫無動搖地這麼說: 「讓他們集結起來是我的工作。只要交給我來處理就好。」 希爾德甚至沒有低聲下氣, 與希爾德互瞪好一會兒後,魯華終於讓步了。 魯華往後退一步,然後用右手按住胸口,輕輕彎下腰。 魯華的舉動說出誰才是主人。 「我們將化為你的盾牌、你的長劍。我們的旗幟將為你擦去鮮血,也會為你包起遺體。」 「然後,也會在勝利時高高揚起。」 聽到希爾德的話語後,魯華彷彿喝下上等好酒似的模樣閉上眼睛。 雖然不甘心,但羅倫斯必須承認,希爾德非常瞭解什麼樣的話語最能夠讓什麼人陶醉。 「小時候我非常崇拜商人,或許我憧憬的對象就是你吧。」 希爾德讓魯華願意說出這般話語。 在籮倫斯懷裡的希爾德卻動也沒動一下。 直到深夜時分,胡果傭兵團才派出使者前來。 這次並非一路來多次在後台穿梭的使者前來,而是乘坐在馬上,身旁還跟著一名舉旗手下的正式使者前來。 另一方的繆裡傭兵團點燃火把,並架起長槍及長劍守護陣地,在戒備森嚴的氣氛之中迎接使者們到來。 「無妨。」 對於使者的口述內容,魯華只簡短回答一句。 魯華的態度嚴肅,就彷彿負責監視的商人正在黑暗之中窺探著。 神明與眾人常在。 而繆裡傭兵團的旗幟,也一直在空中飄揚。 「那麼,胡果傭兵團將在約定地點恭候大駕。」 深深一鞠躬後,使者離開了繆裡傭兵團的陣地。 現場只剩下沉默。盡管知道接下來將發生什麼,羅倫斯還是難掩緊張。 「摩吉,做准備。」 「是。」 魯華打破沉默後,摩吉向負責在雪橇旁邊看管行李的小夥子使了眼色。 這時,小夥子動作熟練地從行李當中取出帶有皮革的外套。在那件外套所屬的時代,皮草並非純粹是有錢人家的代表,而是表現出穿著者的高貴身份。 披上看起來既笨重又一點也不暖和的外套後,魯華把裝飾劍插在腰上。 「每次我都搞不清楚是太緊張,還是純粹是裝備太笨重,」 魯華一副感到無趣的模樣說出玩笑話。 羅倫斯心想,魯華可能也感到緊張吧。 「准備好了。羅倫斯先生,你呢?」 聽到魯華搭腔說道,羅倫斯點了點頭。 用餐前魯華就先試探過羅倫斯,最後決定由羅倫斯一同前往交涉。一方面因為希爾德受傷,更主要的原因是,如果被人知道希爾德身在何方,我方可是一點好處也沒有。 不過,羅倫斯只需要照著討論過的內容完成幾件事項,而且這些事項與羅倫斯身為旅行商人時所從事的交易相比,一點也不困難,所以,不會有事的;羅倫斯不斷這麼告訴自己,卻還是難掩緊張。 或許是羅倫斯的緊張模樣讓赫蘿看不下去,赫蘿沉默地拍了一下羅倫斯的腰部。 「為了以防萬一,大家先做好出發准備。」 魯華對部下們發出這般指示。摩吉露出苦澀表情,但部下們笑著做出回應。羅倫斯原本也想對赫蘿說些玩笑話,但赫蘿只是一邊打呵欠一邊啜酒,連看羅倫斯一眼也沒有。 或許赫蘿是想要告訴羅倫斯,不要為了這麼點小事就弄得緊張兮兮,才會表現出有些不高興的樣子。 在這之後,魯華在前頭帶領著羅倫斯、摩吉以及兩名護衛,在夜裡的雪路上前進。多云的夜晚上,月亮匆隱忽現,氣溫也低得嚇人。彷彿不管說出什麼話語,都會當場凍結似的。想必是吹來的風太冷,才會時而有一種像在下雪的感覺。 聽著馬兒用力踩平雪地的聲音,羅倫斯等人終於來到白天引起雪崩的山谷。胡果傭兵團已經在谷底等候,旁觀者如果看了,想必會覺得對方表現出勝利者的從容。 然而,看見對方的身影後,魯華與摩吉都顯得有些驚訝。看見兩人的反應後,羅倫斯才察覺到胡果傭兵團的首領李波納多身上,只裹著一般禦寒衣物。雖然那些禦寒衣物絕非品質不好的東西,但與身穿儀式專用皮革及佩帶裝飾劍的魯華相比,顯得不相稱。 即便顯得不相稱,但以胡果傭兵團的角度來看,這不是一場對等的交涉,所以或許需要表現出如此無禮的態度。羅倫斯這麼想著,而魯華與摩吉似乎也做出這般判斷。 「那麼,走吧。」 說著,魯華率先動作熟練地騎著馬走下坡去。羅倫斯也勉強操控韁繩,走下不習慣行走的下坡路。谷底的積雪已被踏平,所以雙腳不會陷入雪中。胡果傭兵團的團長與德堡商行派來監視的年輕商人並肩而立,身後同樣帶著兩名護衛。 雖然摩吉習慣性地環視了四週一遍,但四周當然沒有伏兵。 摩吉輕輕瞥向魯華後,魯華點了點頭,並拉進最後一段距離。 「久等了。」 下馬後,魯華首先這麼說: 「你們應該已經收到傳話了吧。」 胡果傭兵團的李波納多沒有回應魯華的話語,而直接切入話題。 「我重新口述一遍。這不是交涉,而是通牒。」 有別於魯華一身用來散發威嚴的服裝,李波納多的禦寒衣物完全傾向於實用性。 這身打扮的李波納多斬釘截鐵地說道,而不管是誰聽了,都會覺得李波納多是毫不留情地發出最後通牒。 「隨你怎麼說。用劍打交道也就算了,我一向不擅長於用嘴巴交涉。」 魯華愛面子地這麼回答。站在李波納多身旁的年輕商人一副不悅模樣皺起眉頭。李波納多那張比摩吉更大的臉彷彿凍結了似的,面無表情地接續說: 「我方抓到了十五名俘虜。相較之下,我方只被抓走四名俘虜,雙方的立場顯而易見;不過,我方非常熟悉繆裡傭兵團的旗幟以及一路累積下來的榮譽。正因為如此,我們如果繼續拔劍相向,就會有失道義。」 傭兵最喜歡誇大的用字遺詞。 不過,實際被抓走多達十五名俘虜後,下一步不是全軍覆沒,就是潰敗。 即使現在不是在演戲,李波納多肯定也會說出同樣的台詞。 「我不會刻意詢問貴團打算前往何處。在這前提下,我將公佈我方的結論。」 李波納多並不打算與魯華對話。 在寒冷黑暗的谷底,非常適合這樣的作風。 聽到李波納多的話語後,一直在他身旁不悅地皺著眉頭的商人終於眉開眼笑,那模樣彷彿在說「總算能夠發出最後通牒了」。 「我是隸屬於德堡商行的商人,名為拉迪‧葛雷姆。希望各位記住我的發言以及命令,都是在德堡商行之名下進行。」 說完話後,葛雷姆露出充滿挑戰意味的眼神直直看著魯華。 葛雷姆似乎認為只要說出德堡商行之名,所有人都會低頭屈服。 事實上,魯華不僅沒有因為葛雷姆的口述內容而害怕發抖,甚至連看葛雷姆一眼也沒有。面對魯華的態度,葛雷姆一副氣得牙癢癢的模樣。 不過,葛雷姆似乎沒有愚蠢到會大聲怒罵魯華的地步。 或許一方面是多虧有分外冰冷的空氣,葛雷姆做了一次深呼吸,讓怒火平息下來。然後,葛雷姆從胸前取出最後通牒書,准備交給形勢懸殊但仍不肯屈服的頑固傭兵。 「我方有兩項要求。第一項是要求支付俘虜的贖金。另一項是停止進軍。」 葛雷姆的發雷與事前接到通知的內容一致。 然後,比起事前得到的情報內容,負責監視的葛雷姆似乎是一個自尊心更強的商人。 「怎麼沒聽到回答?」 葛雷姆盛氣凌人地問道。 李波納多看向身旁的葛雷姆,但沒有阻止葛雷姆的挑釁言行舉止。 魯華像個小孩子一樣別開臉說: 「贖金?你應該知道行情多少吧?」 明明主動做出明顯的挑釁行為,葛雷姆卻滿臉通紅到令人憐憫的地步。 同樣身為商人的羅倫斯,不禁為對方的氣量之小,感到難以置信。不過,如果待在沒有吃過什麼苦,就能夠一直保有成功的商行,或許羅倫斯總有一天也會變成像葛雷姆一樣。 葛雷姆完全就像個被徹底寵壞的貴族三公子。 葛雷姆瞪著魯華大聲怒罵說: 「一個人頭十盧米歐尼!還不快立即付錢!」 如果以十五人來計算,將會是超過五千枚崔尼銀幣的金額。 雖然羅倫斯也不知道贖金行情,但很快就察覺到這金額不對勁。 李波納多大吃一驚,並且急忙向身旁情緒激昂的葛雷姆搭腔說: 「你、你怎麼擅自——」 「哼!對表現得高高在上的喪家犬來說,這價格算是恰當!」 雖然李波納多確實說過這不是交涉,但事態演變成這樣,甚至已不成通牒。 葛雷姆的情緒越是激動,魯華的應對態度就越冷漠。 「搞什麼啊。李波納多團長,這可是關系到貴團品格的問題耶。」 聽到魯華的調侃,李波納多說不出話來。 葛雷姆毫不在意李波納多的反應,並且揮舞手中的紙張怒吼說: 「喂,狗雜種!這不是交涉!這是通牒!你沒看到這是什麼嗎?」 魯華總算一副嫌麻煩的模樣把視線拉回葛雷姆身上。 葛雷姆急促地喘著氣,其興奮模樣感覺頭部就要冒出熱氣來。 一般來說,在交涉場合上如此情緒失控,就輸了。 然而,看見葛雷姆拿在手上的紙張後,魯華露出驚愕表情。 「什……那是……」 「……哈、哈哈、哈哈哈!嚇到了吧!狗雜種!沒錯,這是字據!被你拋棄的部下們說願意支付這麼多錢來答謝我們救他們一命。這上面還蓋了血印!你知道這代表著什麼意思吧!你如果不理會這字據,我們隨時能夠以違約者的名義逼迫你們!」 雖然看不清楚合約內容,但羅倫斯知道如果連血印都蓋上了,對方就有權利這麼做。 合約本來就具有這般約束力,也應該具有約束力。 「可……可是,誰知道那是不是真的……」 面對痛苦掙扎的魯華,葛雷姆撐大眼睛和鼻孔一副得意忘形的模樣。 「看清楚啊!這就是綁住你們的合約!」 然而,羅倫斯只覺得葛雷姆可悲極了。 一直以來,葛雷姆在商行裡肯定只看過畏懼與商行之間的合約,而受到束縛的人們。 所以,葛雷姆忘記了極其單純的事情。 「不,可是,不可能發生……」 「有完沒完啊!你看不懂文字——」 「哼。」 所謂合約,並非能夠束縛住所有惡魔的萬能魔法。 魯華用鼻子嘆了口氣的瞬間,葛雷姆似乎沒有掌握到什麼東西揪住了他的胸口。 「這傢伙真吵耶。」 「魯華!」 李波納多大喊道,並准備拿起板斧時,一切動作已經結束。 魯華將葛雷姆拉近自己後,像遞出行李似地,把葛雷姆交給在後方待命的摩吉。 不管是交易或戰斗都一樣,局勢總會在瞬間逆轉。 「咕……嗚……」 摩吉粗得可怕的手臂,扣住了葛雷姆的纖細頸部。 羅倫斯仔細一看後,發現葛雷姆的雙腳離開了地面,並且不停甩動。 「別動啊,狗屎蛋。萬一你的脖子被扭斷了,我怕糞便真的會流出來。」 魯華保持直直注視著李波納多的姿勢說道。 葛雷姆瞬間停止動作。 「魯華……」 「別露出這種表情啊,李波納多大叔。這不過是一個笨頭笨腦的蠢貨會有的下場啊。」 李波納多把視線移向葛雷姆。 其嚴肅表情變得更加嚴肅,然後做了一次深呼吸,並壓低下巴說: 「放開葛雷姆先生。」 「哈!葛雷姆先生啊?貴團的旗幟在哭泣了喔。對方到底搬了多少錢到你面前啊?」 說罷,魯華轉過身子。 想必是猜到了自己的下場了吧,葛雷姆再次不停甩動雙腳。 「你說誰是狗雜種?」 魯華扭轉腰部,然後朝向葛雷姆的側腰揮出右拳。 以羅倫斯的耳力也清楚聽見骨頭斷裂的聲音。 「喂!魯華!」 李波納多大喊道。 「別吵,別吵啊……」 魯華舉高雙手到肩膀的高度,做出投降的姿勢。 然後,魯華回過頭,並看向主人被人抓去當人質的可憐李波納多。 「把我所有部下帶到這裡來。」 「咕……!」 葛雷姆似乎在魯華正後方大叫了什麼,但摩吉的粗手臂把葛雷姆的嘴巴也遮住了。而且,那叫聲或許不帶有任何意思,而純粹是哭聲。 「我聽說這不是在交涉啊?」 魯華以冷漠透頂的聲音說道。 盡管事先已經與李波納多做好約定,或許魯華還是無法連葛雷姆的無禮態度也包容進去。 李波納多再次看向葛雷姆,然後看向魯華說: 「……你會釋放葛雷姆先生吧?」 「我願意以繆裡傭兵團之名保證。」 然而,葛雷姆這回確實低聲叫了什麼。 李波納多一臉苦澀,看向魯華後方的葛雷姆。 魯華先回頭看了後方一眼,然後嘆口氣說: 「李波納多大叔,雖然憑你的個性,我知道這其中一定有什麼理由,但你不覺得這樣很沒出息嗎?」 「……給我閉嘴,小鬼。那傢伙是德堡商行的……」 「哼,既然你那麼在意僱主的意圖,何不去請示僱主看看。如果葛雷姆少爺是個具有勇氣的商人,我願意跟他交涉。」 看見魯華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說道,李波納多輕輕點了點頭。雙方的演技都十分完美。 然後,魯華轉過身子,這回換成朝向摩吉輕輕點了點頭。摩吉以一個忠實部下的態度放鬆手臂後,葛雷姆隨即跌落在雪地上。跪在地上的葛雷姆看似痛苦地發出呻吟,並不停咳嗽。魯華露出完全像在看一隻蟲的眼神看著葛雷姆。不管在什麼時候或用什麼方式殺死葛雷姆,相信魯華永遠不會再想起這個人的存在。可憐的葛雷姆在這般狀況之中,一邊抬高頭拚命喘氣,一邊呼喚: 「……李波納多……」 ——救我。 羅倫斯以為葛雷姆會這麼說。 「動手。」 下一秒鐘,魯華往側邊跳開。然而,這只是羅倫斯的錯誤認知。因為事情實在來得太突然,而且力道大得驚人。直到李波納多全身肌肉隆起的身軀保持揮出拳頭的姿勢停止不動後,羅倫斯才察覺狀況不對。 「……魯華應該不會被一拳打死……」 李波納多一邊望著護衛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敏捷身手把長劍架在魯華脖子上,一邊說道。 然後,李波納多像頭熊般緩緩轉過身子。 「好了,現在是誰掉以輕心啊?」 「唔……?李波納多大人……?」 「幹嘛?」 聽到摩吉的話語後,李波納多一邊挖耳朵,一邊說道。 這是演技?表演?出差錯?照預定行事?還是……? 不,這是背叛。 羅倫斯總算思考出結論的瞬間,李波納多輕輕揮動了手臂。 下一秒鐘,羅倫斯感覺到左腳大腿一陣劇痛,跟著像被吸住了似地跪在地上。 「什麼啊?是真的商人啊?」 聽著李波納多顯得失望的聲音時,羅倫斯發現自己的大腿被短劍剃中。這時,摩吉伸出手准備再次抓起腳邊的葛雷姆。 「喂!不要讓我失望喔……」 李波納多會黏人的聲音讓摩吉停下了動作。 摩吉的視線從李波納多身上,移向被一拳揮開的魯華身上。 魯華沒有死,也沒有暈厥過去。 然而,因為完全沒有掌握到狀況,所以盡管脖子上被架著長劍,魯華還是企圖站起身子。而且,可能是被擊中頭部,企圖起身的魯華不停顫抖,彷彿全身骨頭就快散了開來。魯華這樣子根本不可能站得起來,甚至無法確定他的意識是否清醒。 現在要殺死魯華,根本就像要扭斷嬰兒手臂一樣容易。 「葛雷姆先生啊,過來這邊。」 聽到李波納多的話語後,葛雷姆搖搖晃晃地爬向前去。 摩吉只能夠默默看著葛雷姆爬去。 當然了,羅倫斯根本比路邊的樹木更加沒用。 「真是的,沒事給我惹這麼多麻煩,真沒料到你會這麼做。」 葛雷姆好不容易爬到李波納多附近後,李波納多的粗大手臂抓住了他,並整個人拉起來。 「咕……」 「哼……沒怎樣,只是肋骨斷了幾根而已。振作一點,你也沒吐血。不愧是魯華,力道拿捏得很恰當。」 李波納多這麼說完後,魯華或許是聽到自己的名字而有所反應。 魯華沒能夠成功站起身子而仰臥在地上,然後像在呻吟似地說: 「李波……納……多……」 「喔?你還有意識啊?我可能下手太輕了。」 把葛蕾姆交給部下後,李波納多大步走向魯華,並低頭俯視著魯華。 「喂!魯華,既然你還聽得到,我就說了。你們乖乖投降,放棄前往斯威奈爾吧。你應該知道希爾德‧修南的去處吧,快說出來。別擔心,我不會對你們怎樣,也會讓俘虜活著回去。」 然而,魯華雙眼無神,不像聽得見李波納多的聲音。 李波納多嘆了口氣,然後蹲下來抓住魯華的耳朵,並拉起頭部。 「聽得到嗎?你應該聽得到吧?別以為我沒發現你挪動過身體。」 說罷,李波納多把如壯牛般的巨腿壓在魯華的右腳膝蓋上。 「嘿咻。」 下一秒鐘,李波納多站起身子壓上全身重量,魯華的右腿也應聲斷裂。 「啊……嘎啊……!」 「完全清醒過來了吧。好了,答案呢?」 然後,李波納多再次蹲下身子。 羅倫斯知道李波納多背叛了繆裡傭兵團。 也察覺到比起遭到背叛,我方更深深跌入陷阱,墜落到無可救藥的地步。 「咕……為什麼……」 「為什麼?以問句回答問句啊?」 說著,李波納多拔出魯華腰上的裝飾劍。雖然裝飾劍看起來頗具價值,但李波納多露出彷彿在說「撿到了個爛東西」似的表情垂下手臂。 雖然裝飾劍重視的是外觀,銳不銳利是其次,但裝飾劍刀刃再鈍,仍舊是一把刀。 李波納多把裝飾劍刺進魯華的右手。 「不過,也難怪啦。我也會有這種疑問。」 李波納多沒有松開刺在魯華手掌上的裝飾劍,並且扭轉裝飾劍二、三次。那模樣看起來像一個鬧別扭的小孩子在撥弄沙子。 「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啊。人家捧了一大堆錢來。」 比起膝蓋骨折或被裝飾劍刺中手掌,李波納多的話語帶給魯華更大的沖擊。 「不、不會吧!」 「哈哈!你用那麼天真無邪的眼神看我,我會很難受耶。畢竟我……我竟然當了叛徒。」 李波納多拔出裝飾劍,然後注視著鮮血從裝飾劍前端滴落。 「勇猛果敢又硬脾氣的胡果傭兵團?沒錯,我守護這個討喜的評價守了二十年.如果從祖先那時候開始算起,應該有幾百年了吧?」 魯華此刻肯定感受到劇烈疼痛,被擊中頭部時的暈眩感想必也尚未散去。魯華搖搖晃晃地一邊瞪著李波納多,一邊擠出話語: 「……為什、為什……麼……回答我!」 「嗯。我也煩惱了很久。為什麼我非得要背叛不可?我們或許很野蠻又兇猛,但我們是遵守群體規矩的傭兵。可是啊,人家捧了一大堆錢來。」 李波納多站起身子。 葛雷姆露出猙獰面孔,拚了命地一邊扶著部下的手,一邊走近。 「因為錢啊,魯華。」 李波納多把毫不銳利的裝飾劍遞給葛雷姆。 雖然葛雷姆露出充滿怒火的眼神看向李波納多,但李波納多說:「要是給你更銳利的武器,不就被你殺死了。」摩吉看狀況真的不妙而打算採取行動,但李波納多伸手握住腰上板斧的瞬間,摩吉立刻停下動作。 李波納多一擺出把武器架在腰上的姿勢,看起來就跟一隻熊沒兩樣。 其身上散發出會讓人停下腳步的某種氣勢。 「摩吉,別逼我殺任何人。」 李波納多這麼發言時,葛雷姆就在其背後把裝飾劍刺進魯華的右腿。 「咕……啊……!」 「適可而止吧。他要是死了,我們也很麻煩。」 李波納多把手放在葛雷姆肩上後,葛雷姆面目猙獰地一邊瞪著魯華,一邊站起身子。 最後,葛雷姆在魯華臉上吐了口水。 「我也思考過人生只有一次這件事。所以,當德堡商行捧著讓人看了眼花撩亂的大筆金錢前來時,我在想應該可以把旗幟賣給他們。」 夜空上月亮匆隱匆現,李波納多一副想要打動月亮似的難受模樣說道,然後深深嘆了口氣。 「我錯了嗎?魯華,你自己想想看。你猜世上有多少傭兵團只是笨拙了點,就從這世上消失了?當中你還記得幾個?」 聽到李波納多的話語後,魯華緊緊閉上眼睛。 那模樣像是受不了苦痛折磨,也像是想要逃避話題。 「你聽我說啊。」 魯華似乎是想要逃避話題。李波納多踩著魯華的大腿傷口說: 「再加上在雷斯可發生的那件事,我知道我們的時代已經結束了。所以啊,這讓我有一種長久堅持下來的信念,變得愚蠢的感覺。欸,魯華啊。」 李波納多明明保有壓倒性優勢,說話聲音卻顯得悲傷極了。 李波納多對著魯華說話的聲音並非演技,而是真的很悲傷的樣子。 「說到底,大家不是都想要過美好的生活,有美好的回憶後,再去找死神報到,不是嗎?你聽我說,就這點來說,只要跟這些商人低頭,就能夠實現願望耶。其實事情就是這麼單純。」 羅倫斯眺望著李波納多的雷行,感到一陣想吐。 李波納多是在請求諒解。他是在請求魯華諒解他為了金錢,出賣傭兵們的矜持。 魯華原本一拳重擊葛雷姆的側腰,並佔有壓倒性優勢,轉眼間卻倒臥在雪地上。說穿了,其原因就是金錢的力量。而不用多說,這就是德堡商行的力量。 如果從商人的觀點來看,這或許是值得高興的事情。德堡商行是商人集團,而這個商人集團成功讓古老力量低頭屈服。 然而,羅倫斯為何會感到如此不舒服?羅倫斯當真感到作嘔。以金錢解決事情明明也是羅倫斯期望採取的手段,眼前的一幕幕卻是如此醜陋骯髒。 其醜陋程度讓為了金錢出賣靈魂的李波納多甚至懇求起魯華。 「我……沒辦法為了最後只會被遺忘的東西繼續賣命。金錢耀眼無比,而好酒價格昂貴。就是這麼回事,魯華。」 李波納多再次從正上方俯視魯華的臉。 「你知道希爾德‧修南在哪裡吧?所以你們才會前往斯威奈爾吧?那傢伙在哪?德堡商行的大人物們非常在意這件事情。欸,魯華。說吧。告訴我吧。」 「如果不說,我就殺了你。」 葛雷姆插嘴說道。 從他對魯華做出報復的舉動來看,葛雷姆的演技似乎沒有涵蓋到容易激動的個性。 李波納多瞥了葛蕾姆一眼後,把視線再次拉回魯華說: 「魯華,如果要被殺,至少希望死在傭兵手裡吧?」 「李波納多……」 摩吉以沙啞的聲音大喊道,但無奈聲音只是被吞噬在夜空之中。 摩吉的聲音聽不出是在恐嚇,而是甚至顯得悲傷的懇求聲音。 「我們是一群不懂金錢威力的土包子,但沒必要為了這件事情感到羞恥。所以,魯華,說吧。還是說……」 李波納多的表情瞬間變得冷漠,並且緩緩拔出腰上的板斧。 「你純粹是不知情?」 傭兵為了金錢什麼都做。 羅倫斯所認知的傭兵就在眼前。 「唔……」 因為看見魯華動了嘴唇,李波納多停下了動作。 李波納多向葛雷姆和部下便丁眼色後,蹲了下來。 「魯華,說吧,快說,魯華!」 李波納多一副像在鼓勵就快死去的同伴似的模樣說道。 羅倫斯聽見為了金錢出賣靈魂的卑微男子聲音。 你也來加入我們吧。 李波納多這麼呼喊著。 「……羅倫斯……先生。」 李波納多露出充滿疑問的表情縮回了頭。 就連羅倫斯也感到意外。 臨到此時為何魯華會呼喚羅倫斯的名字呢? 魯華沒有求饒,也沒有乖乖聽話,更沒有要求摩吉以死明志。 繆裡傭兵團的團長呼喊了受傷旅行商人的名字。 「……快叫吧。」 羅倫斯心想「原來是這麼回事啊」而差點癱倒在地。然而,此刻沒有時間讓羅倫斯為了自己的無力感而意志消沉。羅倫斯早已隱約料到只能夠這麼做。 羅倫斯自身為了消去這股作嘔的感覺,只能夠放聲大叫。 為了對抗大商人的下流手段,只能夠仰賴古老的力量。 吸入一大口氣後,羅倫斯呼喚了其名: 「赫蘿~~~~……!」 羅倫斯對著天空使出全力大喊。羅倫斯之所以閉著眼睛大喊,並非因為全身用力,而是覺得自己可悲極了。 下一秒鐘,羅倫斯難堪地倒在雪地上。因為李波納多的龐大身軀以令人無法想像的敏捷動作跑向羅倫斯,並且一腳踹向羅倫斯的腹部。 羅倫斯在雪地上痛苦翻滾,胃裡的東西也吐了出來。在這之中,羅倫斯差點哭了出來,但想哭不是因為苦痛,而是因為自己沒出息到只能夠呼喚赫蘿的名字。憑赫蘿的耳力應該聽得到羅倫斯的呼喚,而羅倫斯只能夠賴著這份期待感,也因為自己的無力而忍不住想哭。 「備戰!」 李波納多大喊道,下一秒鐘架起弓箭的士兵們從山丘上探出頭來。 士兵們已經做好迎戰准備。 然而,過了好一會兒也沒有任何鑾化。 「……啊?」 原本充滿戒心的李波納多,一副感到掃興的模樣揚起眉毛。 「那是禱告啊?喂,魯……」 李波納多伸出手打算搖晃魯華的肩膀。這個瞬間—— 所有人停下了動作。就連羅倫斯也感到背脊僵硬。 據說直到被獵人以箭射下之前,被獵犬盯住的小鳥會一直待在樹枝上不動。被蛇盯住的青蛙直到被吞下之前,會待在原地不動。當具有壓倒性氣勢的對象認真起來盯住獵物時,獵物只能夠表現得像一隻獵物。 「火!快放火——」 到這裡就聽不見李波納多的聲音了。想必他的記憶也在這裡中斷了。不過,羅倫斯也不確定李波納多的記憶到底有沒有延續下去。李波納多的巨大身軀被更巨大的存在踢飛開來,並且在飛到一半時被一腳踩下。 赫蘿的腳踩入雪地裡,連一聲低吼也沒有,就出現在眼前。 月亮在云層背後匆隱匆現的黑夜裡,赫蘿的尖牙縫隙之間流瀉出白色氣息。 這裡並非城鎮,不會有人為光線照亮一切。 受到深邃黑暗與寂靜支配的深山或森林,是屬於動物與精靈的世界。 赫蘿緩緩甩了甩頭。羅倫斯不知道在這之後其他人怎麼了。他只知道自己應該站起身子並全力奔跑。 然而,羅倫斯的左腿被刀子刺中,腹部被踢了一下,所以兩腳膝蓋使不上力氣。羅倫斯打算難堪地在雪地上爬行時,繆裡傭兵團的一名護衛抓住他的領子拖著走。 來到停放馬兒的位置後,只有羅倫斯那匹熟悉赫蘿的馬兒,面對張牙舞爪的巨狼卻沒有僵住不動。羅倫斯在護衛的攙扶下勉強站起身子後,立刻抓住韁繩並回頭對著摩吉大喊: 「……快、快上我的馬!」 摩吉背著魯華,連頭也沒點地跑近羅倫斯。摩吉之所以會哭花了臉,想必是因為不甘心到了極點。 摩吉先把魯華放在馬背上,跟著發現羅倫斯的傷勢後,也輕輕鬆鬆舉起羅倫斯放上馬背。 「少主交給您了!」 摩吉說罷轉過身子。兩名護衛也跟著摩吉做出同樣動作,並身手俐落地拔出長劍握在手中。 不過,不知道是因為憤怒還是覺得沒出息,或是身為人類對赫蘿的畏懼,他們的手不停誇張地顫抖。 「這、這樣反而礙事!」 羅倫斯說出事實後,摩吉和護衛吃驚地縮起身子。 對於這件事實,摩吉等人再清楚不過了。一直藏在山丘後方的胡果傭兵團士兵們,一個接著一個被赫蘿打倒。如果隨便沖進士兵之中,摩吉等人也可能被殺害。 「大家……快逃吧。快逃。」 羅倫斯毫不畏縮地接續說: 「我們已經輸了!」 我方完全掉進了陷阱。如果赫蘿沒有出現,所有人不是被殺死,就是相對幸運地變成被控制生殺大權的囚犯。只見摩吉全身不停顫動,感覺都快聽見身體抖動的聲音,看得出來他拚命壓抑著怒氣。 不過,摩吉不僅是個傭兵,也是一位優秀的參謀。 「摩吉先生……」 「……抱歉。快走吧。少主和您都有危險。」 雕倫斯握住韁繩讓馬兒跑了出去。 羅倫斯的腿部大量出血,眼前一片黑暗,但他知道並非全是因為黑夜才覺得眼前黑暗。 羅倫斯幾人一邊忍受著寒冷以及出血,一邊朝向陣地前進。 羅倫斯一直以為商人擁有美好的力量,沒想到德堡商行利用金錢行使的力量,竟醜陋得令人難以置信。這般事實宛如惡夢般慢慢啃蝕羅倫斯的頭臘。羅倫斯忘了以金錢解決事情當然包括這樣的可能性。疼痛的左腿就好像一把現實之劍,戳破了羅倫斯的天真夢想。 羅倫斯每隨著馬兒的起伏動作而感到背部晃動時,失去意識的魯華就宛如屍體般險些滑落。 羅倫斯自身也失去體力,讓摩吉救了好幾次。跟在馬兒後頭的士兵並沒有輕匆警戒,而頻頻回頭。 明明沒有多遠,羅倫斯卻覺得到陣地是一段永無止境的距離。 羅倫斯想起在港口城鎮帕茲歐的地下水道。那時羅倫斯也是因為被刺傷手臂而一邊搖搖晃晃,一邊逃跑。從那時候到現在,羅倫斯一點進步也沒有。面對自己的窩囊,在馬背上就快失去意識的羅倫斯忍不住笑了出來。 「看見陣地了!就快到了!」 聽到聲音後,羅倫斯才察覺到自己也險些從馬背上滑落。 在摩吉一邊奔跑,一邊支撐身體之下,羅倫斯急忙拉動韁繩挺起身子。羅倫斯勉強抱在懷裡的魯華,全身冰冷得像一具屍體。 「去拿藥!去把酒跟藥拿出來!」 摩吉使出全力大喊後,發現有異狀的人們立刻沖了過來。 然後,他們不需要聆聽細節說明,光是從遠處看了一眼後,就當場發出命令。某人向另一人發出指示後,又有另一人還沒聽到指示便採取行動,跟著又有另一人預料到上一個人的行動而採取行動。從遠方看過去,這般光景就像一場做了完美安排的戲劇,羅倫斯不禁覺得有些有趣。 傭兵一天到晚都在打仗,這種事情就像家常便飯一樣,碰上危機時,他們會馬上反應,並且上演一場如此完美的表演。這般默契並非一朝一夕就能夠培養出來,而是一群同伴歷經一段漫長歲月以相同方式戰斗下來,才培養得出來。 胡果傭兵團出賣了這樣的默契。 他們已經無法再回到昔日美好的傭兵世界。 「去把所有熱水拿過來!趕快為少主治療!」 傭兵們轉眼間聚集到羅倫斯的馬兒四周,並將羅倫斯連同魯華一起從馬背上抱下來。傭兵們對待羅倫斯的方式,似乎也從可疑旅行商人升格為挺身帶著魯華回來的恩人。 傭兵們在雪地鋪上棉被讓羅倫斯躺下後,便從頭到腳敲打他身上各部位進行觸診。這時,羅倫斯突然被用力甩了一巴掌,羅倫斯打算開口說自己意識很清楚,但發現不僅嘴巴勖不了,也無法自己轉頭。 不過,被甩了巴掌又被粗魯地轉回頭時,羅倫斯看見一名傭兵拿著理應刺在他腿上的刀子。傭兵們似乎是為了分散拔出刀子時的疼痛感,而甩了羅倫斯巴掌。 「快止血!藥草還沒來嗎?」 「參謀,現在要迎擊,還是進軍?」 「要武器!快去拿武器來!」 「小鬼,馬上跑去解開二號行李!」 羅倫斯聽見這般騷動聲從遠方傳來。數不清的粗魯腳步在羅倫斯頭部旁邊跑動,每次一有人跑過,雪花就會飛濺到羅倫斯臉上,接著就會有人替羅倫斯撥開雪花。 羅倫斯發愣地心想「這就是所謂的戰場啊」。 下一秒鐘,坐在羅倫斯身旁的人這麼說: 「神明永遠在你身邊。禱告吧。」 對方是一名頭發凌亂,顯得相當嚴肅的聖職者。對方只是隨便披著長袍,掛在腰上的長劍完全暴露在外。盡管如此,他還是一名值得尊敬的從軍祭司。 「我不缺神明……」 羅倫斯勉強回答後,即席祭司露出壞心眼的笑容拍打一下羅倫斯的臉頰,並站起身子。 「恢復意識了嗎?」 羅倫斯心想,那是摩吉的聲音。下一秒鐘,一隻粗大的手硬是轉動了羅倫斯的頭。 「羅倫斯先生!是我!」 朦朧意識之中,羅倫斯勉強點了點頭。 「我們可以認定那隻狼是同伴吧!」 摩吉的眼神不像在開玩笑。 不過,也不難理解摩吉會想要這麼詢問的心情。 「她是……赫蘿。」 羅倫斯輕聲回答後,摩吉像是吞下硬物似地壓低下巴。 「我明白了。」 在遭到胡果傭兵團背叛之後,接下來一旦做出錯誤判斷,便會將部隊帶往毀滅之路。 摩吉充滿決心的表情,說出事態的嚴重。 「留下治療人員,其他人都拿起武器!」 參謀大喊後,幾乎所有人手上都已經拿著武器。 大家一手拿著長劍、長槍或斧頭,另一隻手拿著火把。一瓶就快滿出來的酒瓶在傭兵們之間傳來傳去,傭兵們一接到酒瓶便大口大口喝下酒,然後傅給下一人。 「胡果傭兵團背叛了我們!接下來我們要去救出同伴!」 聽到這般話語後,所有人准備發出叫吼聲的那一刻—— 「參、參謀!」 一名傭兵嚇了一跳地指向道路前方。摩吉轉過身後,傳來後退一小步的聲音。那或許也可能是其他人把武器架在腰上的聲音。 不過,羅倫斯不用看也知道大家看見了什麼。因為透過躺在地上的身體,羅倫斯感受到赫蘿那巨大身軀發出令人難以想像的溫柔腳步聲。 那腳步聲多次為羅倫斯解危。 光是聽到那腳步聲,就讓羅倫斯有種睡意漸濃的感覺。 「……赫蘿大人啊。」 摩吉勉強擠出聲音說道。赫蘿把不知道何物丟在地上取代回答。「咚」的一聲傳來後,幾名傭兵叫了出來。 「為、為什麼要把葛雷姆帶來?」 聽到摩吉的話語後,赫蘿回答說: 『應該有什麼用途唄。』 羅倫斯保持躺著的姿勢沉默地笑笑。他心想,希爾德肯定也在籠子裡表現出滿足的模樣。 『汝等的同伴也正朝向這方前進。當中也有傷者。快去接他們唄。』 赫蘿態度冷淡地說道,然後坐了下來。 包括摩吉在內,所有傭兵互看著彼此沉默一陣後,立刻一邊吶喊,一邊跑了出去。 等到快聽不見傭兵們的腳步聲時,赫蘿站起身子並慢慢靠近羅倫斯。 『大笨驢。』 話語傳來的同時,羅倫斯的臉也被舔了一下。 「……逃過……一劫了……」 『哼。暫時而已。』 說著,赫蘿看向摩吉等人跑遠的方向。 『不過,咱或許不應該去救人。』 然後,赫蘿簡短說了一句話,便不知往何處走去。 不應該去救人? 羅倫斯在斷斷續續的意識之中思考著這句話的意思,最後失去了意識。 第十六卷 太陽之金幣 下 第十幕 羅倫斯醒來後,發現自己在一間房間,房裡的爐火正靜靜燃燒著。 羅倫斯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場漫長的夢。他打算挪動身體的瞬間,感覺到腿部一陣劇痛,模糊的意識也總算變得清晰。 斷斷續續的記憶裡,羅倫斯隱約記得,他們在天色還沒有完全亮起之際就抵達了斯威奈爾。 羅倫斯緩緩挪動身體,一邊護著疼痛不已的腳,一邊走下床。 從木窗縫隙流瀉進來的光線十分微弱,外頭想必被濃濃的鉛色天空覆蓋著。 不過,除了旅館本身,屋外也太過安靜,所以或許時刻還很早。 這麼一來,就表示羅倫斯沒有睡多久。但是,羅倫斯幾乎感覺不到睡意。每次遇到有性命危險的時候,羅倫斯總會如此。 不過,羅倫斯自身也知道還有另一個原因讓他感覺不到睡意。 那就是「無法原諒對方」的心情。 羅倫斯並非因為遭到胡果傭兵團背叛而生氣,而是無法原諒德堡商行為了讓胡果傭兵團背叛而使出的手段。 當然了,最後關鍵還是在於李波納多決心背叛,所以李波納多當然也有錯。雖然如此,但李波納多向魯華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在乞求原諒。看見李波納多的態度後,不難猜想到是什麼樣的狀況。李波納想必是看見了難以置信的金錢堆在面前,才不得不點頭答應吧。 在雷斯可,傭兵們因為德堡商行而體認到時代變遷。傭兵們應該多少也會感到內心動搖,這時如果看見面前堆了足以讓人玩樂過活一輩子的大筆金錢,會有什麼反應呢? 只要是商人,都會巧妙地刺激人們的慾望來賺取利益。 但是,那時李波納多的立場具有絕對優勢。當時魯華的腳被折斷,手和腿都被短劍剌中,還因為頭部受到劇烈撞擊而甚至無法好好說話。在如此狼狽的魯華面前,李波納多卻是低聲下氣。 李波納多懇求著魯華「拜託你也來加入我們,不要只讓我一人變成叛徒。」 相信李波納多曾經拒絕被收買而做出抵抗,但最後被金錢重量壓得低下了頭。 然後,一想到這件事情,羅倫斯就感到作嘔。 做生意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 羅倫斯絕對不承認那是在做生意。 「……」 羅倫斯站起身子,然後拿起掛在床邊椅子上的外套,並披在盾上。披上外套時,羅倫斯發現椅子底下有一片深褐色的毛發。赫蘿肯定一直待在身旁為羅倫斯看護。 羅倫斯一邊拖著疼痛的腳,一邊打開房門來到走廊。他發現此刻果然邐是凌晨時分,走廊上彌漫著一股獨特的清淨空氣。從房間的寬敞度來看,可推測出房間應該位於旅館的三樓或四樓。如果希爾德或魯華也在這間旅館,應該會在二樓的房間。於是,羅倫斯用肩膀靠著牆壁,一階一階地走下樓梯。 對於現狀,就算抱著再樂觀的心態,也必須說情勢不佳。希爾德等人沒有思考過胡果傭兵團會攻擊繆裡傭兵團的可能性,並且以這樣的基準點來推測德堡商行的現狀。最後做出德堡商行在趕走希爾德和德堡後,內部再次引發權力鬥爭的推測。 沒想到事實上胡果傭兵團已被收買,羅倫斯等人也因此上了當。對方的策略可說相當完美,如果不是赫蘿出現,當時一切應該都結束了。 這麼一來,就表示盡管勉強逃進了斯威奈爾,對方還是會准備萬全地前來攻打斯威奈爾。 此刻能夠很肯定的一點是,到時候不會是一場輕松的反擊。 羅倫斯一邊想著這些事情,一邊走下二樓時,看見負責監視的小夥子在走廊上站著。雖然小夥子睡眼惺忪地打著呵欠,但立刻察覺到羅倫斯出現,然後急忙敲了敲門,把頭探進房間內。小夥子縮回頭並從門口讓開後,赫蘿走了出來。一看見羅倫斯,赫蘿立即露出驚訝表情,並一臉怒容地跑近羅倫斯。 「汝在做什麼?」 「難道你要我乖乖睡覺?」 赫蘿打算讓羅倫斯靠在她肩上時,羅倫斯就這麼順勢推著赫蘿往前進。 「汝啊,要去哪裡?」 「這還用問嗎?你們剛剛是在討論接下來的計劃吧?」 臨到此時,羅倫斯不可能讓他們以傷者或旅行商人為由,把他排擠在外。 在親眼目睹那般狀況後,羅倫斯怎麼可能退下。 羅倫斯希望自己能夠多少為希爾德或魯華盡一些力。 當然不可能繼續讓德堡商行為所欲為。 「沒有人在討論這種事情。」 然而,赫蘿靜靜地說道。 羅倫斯瞬間感到一股怒氣。他心想「我怎麼可能被這種騙小孩的說法騙去」。 「是真的。汝、汝啊,冷靜一點好嗎?」 在門口監視的小夥子注視著爭吵的羅倫斯與赫蘿,顯得有些困惑。可能是還沒有完全恢復體力,羅倫斯時而會覺得小夥子的身影變得模糊,但他確信自己的腦袋清晰。 然而,被赫蘿一推後,羅倫斯沒能夠做出太大抵抗,就往後倒在牆壁上。 羅倫斯暗罵一句「可惡」並試圖挺起身子,但赫蘿用手碰觸他的額頭後,不禁被手的冰冷程度嚇著了。 「……汝啊,汝這麼亢奮是因為發燒。」 發燒? 雖然羅倫斯嗤之以鼻,但事實上,他的身體確實使不上力氣。 「汝的腳被刺傷,還被打到把胃裡的東西全吐出來。如果繼續讓體力衰竭下去,很可能會喪命。如果是咱遇到相同遭遇,汝會怎樣想?」 如果要說道理,不可能贏得過赫蘿。 羅倫斯從赫蘿身上別開視線,並打算再次走出去,但沒能夠使力踏出步伐。 「汝啊,汝不是說得很乾脆嗎?」 「……什麼?」 赫蘿直直注視著羅倫斯說: 「汝說咱們輸了。」 「輸……」 羅倫斯還來不及說完話,勉強支撐住身體的一隻腳已失去了力量。 不過,羅倫斯是旅行商人。如果要比誰最不懂得死心,羅倫斯絕對不輸給任何人。 「我不認為希爾德先生會死心。」 聽到羅倫斯不肯罷休地說道,赫蘿滿臉苦澀。 羅倫斯知道希爾德也沒有死心。既然如此,為何赫蘿會堅持說已經輸了呢? 大家聚在那問房間裡,不可能沒有召開會議。希爾德盡管弄得全身是傷,仍然發揮相當了不起的機智,並靠著只夠說出幾句話的體力讓羅倫斯等人前往斯威奈爾。希爾德早就做好喪命或被殺的心理准備。 的確,我方因為胡果傭兵團被收買而遭到背叛,也釀成魯華受重傷的慘痛事態。 不過,我方有禁書,還有一毛也沒用到的三百枚金幣,以及繆裡傭兵團。 打從一開始,羅倫斯就希望能盡力支持希爾德與德堡的夢想。 然而,此刻器倫斯只想著「不能夠讓現今的德堡商行繼續肆無忌憚下去」。 「的確,那隻兔子沒有死心。」 「那——」 「不過,咱們真的沒有在討論未來的計劃。」 「那這樣,你們在做什麼?」 聽到羅倫斯的詢問後,赫蘿難得別開了視線。 赫蘿似乎有些為難地眯起眼睛,使得長長睫毛隨之落下陰影,然後就這麼別開臉。 這時,房門輕輕打開,站在門口的小夥子像被吸進去似地進到房間裡。想必是有人把小夥子拉進了房間, 看見小夥了被拉進房間,再看見赫蘿的反應後,羅倫斯已經察覺到大概是什麼樣的事態。 然後,羅倫斯畸咕一聲:「不會吧?」 「你不會是要說,就只讓我們兩個逃跑吧?」 赫蘿仰望著羅倫斯,然後態度明確地點點頭說: 「沒錯。」 堅毅的美麗眼珠注視著羅倫斯。 羅倫斯張大手掌,抓住赫蘿的纖細雙肩。 「不可能!我們怎麼可能棄他們不顧!」 羅倫斯當然不可能把希爾德和繆裡傭兵團留在斯威奈爾,然後與赫蘿兩人逃跑。 「那,咱們留下來要做什麼?汝啊,汝要做什麼?」 羅倫斯抓住赫蘿肩膀的手,比赫蘿的手大上兩圈,但赫蘿抓下了羅倫斯的手。 赫蘿的手宛如冰塊般冰冷得嚇人。 赫蘿望向羅倫斯胸前的眼神帶著哀痛。 「汝啊……這不是咱一人的想法。這同時也是那隻兔子和繼承繆裡之名那些人的想法。」 所以,赫蘿才會進入那間房間。赫蘿不是在說服人,而是被人說服。 如果站在對方的立場來想,對方當然會有這樣的想法。羅倫斯就算留在這裡,也不能幫上任何忙,而且萬一死掉了,只會給他們留下不愉快的回憶。 盡管已慢慢察覺出這般事實,羅倫斯還是嚥下一口口水說: 「他們不逃跑嗎?」 赫蘿遲疑了一下子後,點了點頭。 「那隻兔子還沒放棄。繼承繆裡之名的那些人不管怎麼想都必須留在這裡。」 魯華的傷勢嚴重,就算不是如此,繆裡傭兵團也有多名傷者。如果在這樣的狀況下離開斯威奈爾,這回很可能在抵達像樣的城鎮之前就被追上,然後就這麼全軍覆沒。 既然可能在逃跑時被後方追兵殺死,不如在此正面迎戰。 雖然不確定繆裡傭兵團的成員有沒有人主張這種看法,但羅倫斯知道決定留在斯威奈爾也算是合理的判斷。 「這樣的決定……你甘心接受啊?」 羅倫斯知道這樣的說法太卑鄙。盡管如此,羅倫斯還是忍不住這麼詢問。希爾德追求自我夢想的同時,也一邊考量到北方地區的和平在行動。至於繆裡傭兵團,多虧繆裡傭兵團存活了好幾百年,才終於能夠將繼承下來的繆裡傳雷帶給赫蘿。明明知道希爾德的夢想,以及一路延續下來的傭兵團可能毀滅,卻打算見死不救地默默離開,赫蘿真的做得出這種事情嗎? 一想到希膏德他們留在斯威奈爾最後戰敗時的下場,就算不是抱持悲觀主義的人,也想像不出快樂的結局。 「當然不甘心。咱怎麼可能甘心。」 赫蘿表情痛苦地詭道。羅倫斯明明知道答案,卻逼赫蘿說出來。 羅倫斯明明想要放棄、明明想要請求原諒,卻一副把這點當作是最後線索似地展開攻擊說: 「那我們不是也應該留在這裡嗎?應該堅持下去不是嗎?不能因為狀況開始不利,就舍棄對方逃跑吧?我相信要是立場反過來,繆裡傭兵團一定不會這麼做。就算受了傷,他們都是繼承你故鄉同伴之名的一群人,不是嗎?」 羅倫斯的話語宛如重石般壓迫著赫蘿的胸口,使得赫蘿的表情逐漸扭曲,聽到最後一句話時,赫蘿終於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 然而,赫蘿不是感到悲傷,而是憤怒。 「不過,留下來後,汝打算怎麼做?汝打算死撐活撐下去,等到真的撐不下去時再逃跑嗎?咱再怎麼厲害,也不是萬能。萬一遭到突擊,也可能救不了汝。而且,更重要的是,當事態發展到那隻兔子或其他什麼人就要被殺死的地步時,汝真的有自信能夠舍棄他們逃跑嗎?應該沒有唄?如果事態演變成那樣,就是咱也只能夠一路撐到最後。不過,那麼做正是無謂地送死。既然能夠預見結果,就不應該那麼做。」 赫蘿喋喋不休地說道。羅倫斯心想,如果要刻意諷刺赫蘿的發言,用「自作聰明」再適合不過了。 赫蘿說的話確實有一點道理。不止一點,而是相當有道理。 羅倫斯留在這裡要幫什麼忙呢?當大商行率領大軍攻來時,一個受了傷的小小旅行商人到底能夠有什麼幫助? 「汝應該也知道自己根本幫不了任何忙唄?」 羅倫斯拖著受傷的腳也打不了仗,如果待在旅館什麼都不做,也只會把展開守城戰時最珍貴的食物吃光。交涉方面的事情羅倫斯當然不可能參上一腳,所以只能夠為大家祈禱勝利而已。 羅倫斯存不存在都不會有任何影響。不過,羅倫斯留在城鎮明明不能提供同伴什麼協助,戰敗時想必會被敵人視為對手的同伴來看待。 國王被奪走王位後,偶爾會發生只是遭到流放而沒被處死的事情,但是當國王企圖奪回王位時,絕對會遭到被殺害的命運。 希爾德企圖引起叛亂。如果在斯威奈爾展開戰斗,希爾德肯定會被視為叛亂主謀。 如果德堡商行打算從斯威奈爾開始一路壓制北方地區,在這裡殺光所有造反者,也是為了日後著想的一個必要儀式。如果知道會被殺害,想必有很多人會放棄做無謂的抵抗,這樣最後也能夠減少整體的死亡人數。 以合理的結論來說,羅倫斯不要留在斯威奈爾比較好。 赫蘿直直注視著羅倫斯說: 「汝不是說過要開店嗎?汝不是說過要讓咱來替商店取名字嗎?咱已經決定好了。咱決定好汝的商店名稱,也決定好要在汝的商店快樂過日子。汝、汝卻要……打破這個約定嗎?」 羅倫斯不會覺得這是女人只知道為自己著想的膚淺想法。 羅倫斯清楚知道赫蘿一路來不知受過多少痛苦折磨,才有辦法像這樣舍棄事物。 或許是因為發燒,羅倫斯覺得赫蘿的身體冰冷極了。 不過,這可能是一種象徵性的感受。 「咱真的很期待……咱真的很期待能夠與汝一起悠哉過日子……汝應該能夠體會唄?城鎮舉辦祭典熱鬧一陣過後,看見人們各自回到平常的生活,只剩下自己遺留在原地時的那種恐懼感,汝應該懂唄?咱渴望擁有屬於自己的地方。其實咱根本已經不想知道約伊茲變成什麼樣。咱早就知道答案了。咱早就知道約伊茲變成什麼樣了……咱不是為了過一個人的生活,而想要回到約伊茲。所以,在雷斯可聽到汝的安慰時,咱真的很開心。想到咱不是孤單一人,真的很開心……」 赫蘿一口氣說完話,最後抽了一下鼻子。 去到奇榭帶回禁書後,赫蘿會做出撲到羅倫斯身上的舉動,並非因為頑皮或是想惡作劇。 赫蘿是真心喜歡羅倫斯,也需要羅倫斯。 兩人吵過無數次的架,也和好過好幾次。羅倫斯不顧性命地牽起赫蘿的手已非一、兩次的事情,一路來兩人超越過好幾次以為已經無藥可救的危機。 如果有人詢問羅倫斯全世界最重要的存在是什麼,羅倫斯能夠毫不猶豫地回答是赫蘿。一路來,羅倫斯一直把赫蘿視為最重要的存在。 盡管如此,羅倫斯還是沒辦法緊緊抱住赫蘿的肩膀。 「也、也不能因為這樣——」 羅倫斯說到一半時,被赫蘿的冷漠聲音制止了。 「汝啊,別逼咱說出來好嗎?」 赫蘿散發出來的氣勢讓羅倫斯完全說不出話來。這時,赫蘿抬起頭說: 「汝似乎還不清楚自己應該放棄什麼。」 赫蘿的話語,讓羅倫斯感覺到彷彿傷口被刺傷似的疼痛感。 「一直以來,汝是為了得到咱而努力,而接下來則是得到咱之後的事情。可是,汝還有所眷戀唄?」 「……眷戀?」 羅倫斯反問後,赫蘿一副自己做了什麼壞事似的模樣,表情痛苦地說: 「汝打算一直冒險到什麼時候?汝是個爛好人。看見那般慘狀後,咱當然知道汝為了什麼而生氣,又無法原諒什麼。不過,在汝心中這真的是無法退讓的事情嗎?這真的是汝應該守護的東西嗎?如果是這樣,一路來汝為何多次牽起咱的手?汝啊……」 赫蘿既悲又怒,然後咬住不停顫抖的嘴唇。 「咱不是汝的公主嗎?」 羅倫斯不禁愣住了。羅倫斯發愣地反注視著赫蘿。 在羅倫斯想得到的范國內,赫蘿將自己形容成公主,應該是對他最大的挖苦吧。 羅倫斯無法理解自己的愚蠢,他竟然連這種事情也沒有察覺到。羅倫斯不知道多少次無視於赫蘿說要放棄旅行的主張,硬是牽起赫蘿的手。 赫蘿曾經因為不願意成為羅倫斯的負擔,而當真想要退出。赫蘿也提議過趁著分離還不會讓人太痛苦之前先分手。明明如此,羅倫斯卻一腳踹開赫蘿的所有擔憂,硬是牽起赫蘿的手。 赫蘿一直很害怕。她很害怕牽起羅倫斯的手。因為赫蘿知道到手的東西總有一天會失去,然後如塵埃般消失在無情的時光河流之中。赫蘿比任何人都清楚知道不會有永遠幸福的故事。 明知如此,羅倫斯卻牽起赫蘿的手。 這是一個分出羅倫斯是否有決心為赫蘿負責的分歧點。 到了現在,羅倫斯總算察覺到——想要得到某人的心,與得到後想要保護那個人完全是兩碼子事。 羅倫斯看向赫蘿。 羅倫斯作夢也沒料到自己會有這般誤解。或許羅倫斯一直誤以為自己是故事裡的英雄。如果是英雄故事,就能夠拋開一切不顧前後地得到心愛的人,最後得到可喜可賀的結局。 然而,現實不同。現實世界裡,得到心愛的人之後,故事仍會繼續下去。 到手的東西伴隨了責任。 羅倫斯太天真了。他完全沒有察覺到這件事情。 「咱想要與汝安靜地生活……」 在小商店經營小生意,雖然時而會回想起這時的抉擇而心痛,但還是滿足於沒有特別不滿的生活而度過每一天。 這樣或許很幸福。或許十分地幸福。 然而,羅倫斯忍不住鄙視這樣的生活。因為那是一個缺乏向上心的商人會有的模樣。那是一個為了過朴實生活而放棄各種事物的人會有的模樣,也是因為有必須保護的對象、無法再度展翅高飛的人會有的模樣。 人們會說只要去旅行就會有所成長。羅倫斯一直很有自信,認為自己已經十分成熟,也見識過世上各種事物。然而,這完全是羅倫斯自以為是的想法。 選擇赫蘿、認清本分,並選擇必須無限妥協的道路,才稱得上是個成熟大人。這應該不是一件壞事。因為光是想像起與赫蘿的生活,就讓羅倫斯感到胸口這麼地痛,所以不可能會是壞事。 一路來羅倫斯牽起赫蘿的手好幾次。最後赫蘿終於願意相信羅倫斯。赫蘿假裝看不見所有擔心顧慮,來到羅倫斯的身邊。 與赫蘿一路旅行下來,羅倫斯明白了與他人保有關系所代表的真正涵義。 羅倫斯把手伸向赫蘿,赫蘿傷心地注視著羅倫斯的手。當器倫斯的手觸碰到赫蘿的臉頰時,赫蘿緩緩閉上了眼睛。 羅倫斯將赫蘿抱進懷裡,然後把另一隻手繞到赫蘿背後。 希爾德的夢想,會讓身為商人的羅倫斯感到胸口一陣灼熱,而德堡商行利用胡果傭兵團的卑鄙策略,會讓羅倫斯感到憤怒而全身發熱。 不過,羅倫斯不能夠再跳入熊熊烈火之中,做出自焚的危險舉動。 擁有重要存在就是這麼回事。 如赫蘿所說,如果命運就是如此,那也不賴。 羅倫斯這麼說服自己,並再次抱緊赫蘿後,呼喚了赫蘿的名字: 「赫蘿。」 任憑耀倫斯緊緊抱住的赫蘿抽動一下耳朵,然後抬起頭。 赫藕的臉上看不見喜悅。嚴格說起來,赫蘿的表情像是與羅倫斯互相承認一同犯下罪行的共犯。赫蘿也不好受,畢竟她原本是一隻盡管完全不被人感激,仍然守道義地在麥田裡待了好幾百年的狼。要丟下繆裡傭兵團和希爾德逃跑,赫蘿當然會難過。 不過,正因為如此,兩人才能夠互相保守秘密。 羅倫斯挪開身子,然後牽起赫蘿的手。 看著兩人牽起的手,赫蘿輕輕點了一下頭。 羅倫斯的一人之旅,在這個瞬間結束了。 「嗚……」 雖不是因為想到一人之旅已結束,但羅倫斯感到一陣暈眩而再次倒在牆壁上。 赫蘿急忙撐住羅倫斯的身體,而羅倫斯知道自己還是完全沒有恢復體力。 「沒、沒事……」 「大笨驢。喏!抓住咱。」 赫蘿伸出手攙扶羅倫斯。未來兩人一定能夠像這樣互相攙扶地生活下去。 這樣還有什麼好抱怨呢? 羅倫斯抓住赫蘿,並准備踏出步伐的瞬間—— 咚!咚!咚!樓下傳來了敲門聲。此刻正處於清晨一片寧靜之中,過於響亮的敲門聲甚至帶來了不祥的感覺。 再次傅來一陣敲門聲後,不知哪個負責守夜的人打開了門。羅倫斯聽見輕微的爭執聲,以及冒冒失失走進來的重重腳步聲。 走廊盡頭的房門打了開來,摩吉與一名壯年男子一起走出房間。 雖然羅倫斯在雷斯可只看過對方把兜帽壓得低低的身影,但只要從事旅行商人這個工作,就能夠靠著各種特徵記住人們的身影。從對方的輪廓,羅倫斯立刻認出是希爾德。希爾德沒有戴上兜帽掩飾的面容,他有著摻了銀絲的一頭長發,看起來就像個隱士。 不遇,希爾德眼裡散發出深邃智慧之光,嘴角雖然被胡須蓋住,卻看得出強韌的意志。 羅倫斯忍不住感謝起希爾德過去一直以兔子的模樣現身。如果是在希爾德這般模樣的男子面前,羅倫斯恐怕會被其威勢壓過,腦子變得一片空白。 摩吉以眼神向羅倫斯與赫蘿輕輕致意後,帶著小夥子跑向階梯,並下樓去。 希爾德緩緩走了過來,然後在靠在走廊角落的羅倫斯與赫蘿面前停下腳步。 「有結論了嗎?」 希爾德簡短地問道。 然後,在羅倫斯回答之前,希爾德看見兩人緊握的手而領悟出了答案。 在這瞬間,希爾德的眼角變得像一個慈祥老人般柔和。 面對准備逃跑的兩人,希爾德沒有說出任何怨恨話語。 希爾德把皺巴巴且關節隆起的大手搭在赫蘿的盾上,然後像在祝福兩人似地,輕碰羅倫斯的胳膊說: 「祝兩位幸福。」 或許是多心,但羅倫斯覺得希爾德似乎想要補上一句「至少要有人幸福」。 由於羅倫斯無法正面接受希爾德的話語,所以另尋話語以取代答謝: 「發生什麼事了嗎?」 此刻就算希爾德冷漠地說:「事情已經跟你無關了吧?」然後無視於羅倫斯的存在,也沒什麼好奇怪。然而,希爾德直直注視著羅倫斯,然後閉上眼睛回答: 「旅館剛剛被士兵包圍了。」 「什麼?」 「我們看見掌控市議會的斯威奈爾最高負責人騎馬往這邊接近。對方應該不是來談什麼和平的話題。」 希爾德如此斷雷,而且看不出一絲緊張感。 希爾德絕非因為死心才表現出豁出去的態度,而是因為經歷過大風大浪,才能練就出這身本事。 「不過,對方也不可能無時無刻包圍這裡。所以請兩位伺機趁隙逃跑。那麼,先告辭了。」 希爾德一副在商行裡准備前去簽署重要合約似的模樣,從羅倫斯兩人面前走過。在旅館遭到士兵包圍的情況下,希爾德竟然能夠表現得如此坦蕩。有勇氣持續冒險下去的人,其器量原本就不同凡響。 羅倫斯與赫蘿目送著希爾德的背影離去時,樓下傳來了腳步聲。「請等一下!」摩吉的聲音傳來。 難道對方准備展開攻擊? 羅倫斯正准備站到赫蘿前方掩護赫蘿的下秒鐘—— 「喲?」 一名男子身穿下擺長及腳踝的釙套,也不理會週遭人們制止地爬上幾層階梯後,發現了希爾德的存在。與希爾德的人類模樣相比,男子看起來年輕一些,但還是算是有了歲數的人。男子的一頭紅發以及從鬢角延伸到下巴的胡須,修剪得十分整齊。其散發出的氛圍讓人一眼就能夠看出男子是個掌權者。 男子身上的衣著雖然算不上高級品,但品質也不算差。男子給人誠實剛毅的感覺,以做生意的對象來說,應該會是個不錯的對象。這類型的人不會大筆采買東西,但只要成功取得其信任,就會不羅嗦地長期往來。 這樣的一個男子直直注視著希爾德,然後面無表情地說: 「一眼就看得出來呢。」 然後,男子再往上爬兩層階梯,接著看向兩人說: 「那位也是。」 羅倫斯霎時沒聽懂意思,但看見赫蘿僵住身子後,嘀咕說:「不會吧。」 「事情越快談好越好。借用一下最裡面的房間。」 「米裡大人!」 摩吉試圖阻止,但被稱呼為米裡的男子僅僅瞥了一眼,就讓身經百戰的傭兵停下動作。 這時,希爾德反問說: 「強‧米裡?」 「正是在下。我是斯威奈爾議會商人代表議長強‧米裡。你也可以稱呼我為……」 米裡以穩健腳步爬上階梯,並且站到與希爾德相同高度的位置。 雖然希爾德的個頭絕不算矮小,但米裡的個頭更高大。 或許程度不及摩吉或李波納多,但米裡散發出十足氣勢。 「克勞斯‧馮‧哈比利三世。」 「什……」 面對希爾德的驚訝反應,米裡一副感到無趣的模樣別開視線。 「天還沒亮就接到奇怪的通知,我原本不太相信,結果沒想到你們是真的不知道。」 米裡——同時也是哈比利的男子穿過啞口無言的希爾德身旁,站到羅倫斯面前。 然後,米裡朝向一旁的赫蘿恭敬地行了一個禮。 「我經常耳聞您的勇猛表現。」 下一秒鐘,赫蘿賞了米裡一巴掌。米裡的出現讓在場所有人都很驚訝,而赫蘿也不例外。赫蘿一副條件反射性地揮出巴掌似的模樣注視著米裡的臉,並且用左手抓住自己的右手。 對赫蘿來說,做出賞人巴掌的舉動並不稀奇。 讓羅倫斯感到驚訝的是,赫蘿表現出像是在害怕的模樣。 「……這麼熱情的歡迎方式啊。不過,我不是來談讓人開心的話題。借用一下最裡面的房間,暖爐裡應該有火吧?」 希爾德撫順頭發,然後壓低下巴試圖重新打起精神。希爾德一邊說:「這邊請。」一邊踏出步伐在前頭帶路。米裡跟在希爾德後頭走去,赫蘿以眼神追著米裡的背影,卻沒有要踏出步伐的意思。 羅倫斯忍不住詢問說: 「他不是人啊?」 這裡是受到多數高山及森林支配的北方地區。 「有一半。」 不過,赫蘿的答案還是讓羅倫斯嚇了一跳。 羅倫斯看向米裡的方向。這時,米裡一副察覺到羅倫斯目光似的模樣,忽然停下腳步,並回過頭說: 「過來。兩位有責任一起來。」 雖然赫蘿瞬間表現出打算無視米裡的態度,她的手卻抓著羅倫斯的衣袖。 羅倫斯反握住赫蘿的手,回答說:「只足聽聽也無妨。」而且,很明顯地,以目前的狀況來看,如果就這樣逃跑並不妥當。在兔子和狼一起帶著傭兵來到城鎮的事態下,羅倫斯與赫蘿不可能撇開得了關系。兩人如果逃跑,也會對希爾德和摩吉等人造成不利。 另外,受了傷的羅倫斯動作遲緩,就算赫蘿變身成狼模樣,在這狹窄場地也無法自由動作。如果輕率行事,貌似不是人類的米裡很可能會殺了所有人。 羅倫斯扶著赫蘿的肩膀緩緩向前走去。 米裡走進房間之際,瞥了赫蘿與羅倫斯兩人一眼。 二樓最裡面的最高級房間裡只有四個人。 分別是希爾德、米裡、赫蘿以及羅倫斯。 雖然摩吉也想加入,但被米裡拒絕了。 照理說摩吉應該會固執地表示這關系到他們的名譽,但看見米裡讓赫蘿與羅倫斯兩人進入房間後,摩吉似乎有所察覺。摩吉沒有強烈抗辯,並遵從米裡的要求,也撤走了負責監視的部下。 「好了。」 米裡先開了頭。 「你們還真會惹麻煩,竟然在我們土地上引起騷動。」 雖說斯威奈爾是北方地區的部分交通要沖,然而米裡只是負責管理這樣一座城鎮而已,卻說出如此誇大的話語。聽說越是鄉下的領主,就越不瞭解真實世界而容易變得自大,不知道米裡的狀況如何? 對米裡而言,「在我們土地上」想必是十分恰當的用字遣詞。 「在哈比利之名下,我領地享受了兩百多年的平穩日子。就是教會發起的大遠征,也不會來到這麼遠的地方。險峻的高山及山谷為我們擋住了愚蠢者想要佔據領土的慾望。我們唯一的弱點就是斯威奈爾,而你們竟然把敵人引到了這裡來。你們在自己的土地上亂吵亂鬧就好了啊。不是嗎?從德堡商行來的人。」 米裡的說話技巧也十分純熟。 不過,希爾德也沒有畏縮。 「對於造成引來敵人的結果,我不知道該如何向您致歉。但是,正因為如此,我才想要留在這裡設法挽回。」 「挽回。」 米裡像鸚鵡學人說話一樣說道,然後深深嘆了口氣。 「你不會是認真的吧?你知不如道城鎮南端的通商道路前方有多少大軍?我還接到發現千人隊長身影的報告。對方不是為了打一場小規模的仗來到山裡,他們是要來攻下斯威奈爾。」 德堡商行是認真的。如字面上的意思,千人隊長是因為率領千人才能夠得到的稱號。這些軍隊不會像繆裡傭兵團那樣參加在高山或山谷裡的戰役,而是專門從事在大平原上的會戰或攻城戰等場面浩大的戰役。德堡商行猜想希爾德可能與繆裡傭兵團在一起,就不惜捧著大筆金錢送給胡果傭兵團,也要胡果傭兵團背叛。這回德堡商行請來了由真正的貴族負責指揮,並且是會在編年史作家所撰寫的大會戰之中出現的軍隊。這說出德堡商行是當真想要讓斯威奈爾變成其霸權的橋頭堡。 「別跟我說你不知情。昨天開始偶爾會看見鳥在天上飛,在這一帶不會看見那種鳥。那隻鳥是你的同伴吧?」 希爾德沒有否定也沒有贊同,但這樣的反應等於是在承認。 米裡把視線從希爾德身上移向赫蘿。 「連像您這般高尚的狼,也打算參加這場愚蠢至極的騷動嗎?」 米裡早就識破赫蘿是一隻狼。赫蘿說的「有一半」,果然是指米裡有一半不是人類。 「我聽說是您救了這些傢伙。如果您還打算繼續協助這些傢伙——」 「咱等不會加入。」 聽到赫蘿的話語後,米裡閉上了嘴巴。在那之後,米裡看似滿足地微微揚起眉毛。 「不愧是高尚的狼。這才是聰明的判斷。」 羅倫斯本以為米裡是在挖苦人,但後來發現似乎不是這麼回事。 米裡是真的覺得這才是聰明的判斷。 聽到赫蘿的回答後,米裡再次看向希爾德說: 「永遠都是沒有力量的人,才會懷抱無聊的夢想。如果是擁有力量的人,就會清楚瞭解自己的力量做得到什麼。他們理解就算搬得動岩石,也移動不了高山的事實。正因為老是在把玩小石頭,才會夢想自己能夠移動高山。畢竟我在斯威奈爾也是擔任整合生意的職務,所以知道商人當中有很多誇張到不行的夢想家。因此,一直以來,我極力避免斯威奈爾和我的領地與你們扯上關系。雖然你們使者不斷來訪,但你沒有來找過我一次。如果你親自前來,應該早就知道部下背叛了你們才對。」 負賣管理斯威奈甭生意的檀力人士,與被希爵德視為唯一希整的領地之主竟是同一人物,面對這般事實,希爾德真的吃了一驚。在領主管理下的城鎮,該城鎮的議會長與領主為同一人物的情況並不罕見。 然而,希爾德不知道這般事實。 如米裡所說,背叛行動從很早以前就開始執行,而只有雷斯可的德堡商行沒有察覺到這般事實。因為德堡商行忙著指揮一切。 「只要一直做著生意,就會覺得自己能夠推測出世界的盡頭。我認為你們的生意經營得很不錯,但是,正因為如此,才會沒發現腳邊的陷阱。我是在五年前繼承了強‧米裡的名字。強‧米裡是一位很有骨氣的男人,只可惜身體很虛弱。他生病臥床後,就這麼爬不起來了。因為我有欠於他,所以在那之後就開始接管斯威奈爾皮草與琥珀的流通業務,並處理流通上的糾紛。我沒有隱瞞這事實,而這也是常見的狀況。然後,你沒有被告知這常見的狀況。除了斯威奈爾之外,斯威奈爾更後方選有另一位領主。你是抱著這樣的想法,才會來到這裡。我有說錯嗎?」 或許應該說希爾德早就做好為夢想犧牲的決心,所以有沒有領主都無所謂。 不過,米裡的指責也的確是一針見血。 希爾德本以為自己已經馴服了北方地區的多數領主,結果一下子就被腳下的部下們奪走權力。就是被批評完全沒有注意到腳邊的防禦動作,希爾德也無法反駁什麼。 「那麼,為什麼我們派出使者時,您會給我們令人滿意的答覆?」 希爾德冷靜地針對能夠反擊之處反擊說道。 「理由很簡單啊。如果被我們拒絕,你們就會不知所措吧?在這寒冷季節裡,每座村落都面臨糧食不足的狀況。與其讓傭兵像蝗蟲過境般在各村落到處吃糧食,最後還死在路旁,不如把他們引進斯威奈爾,再抓起來比較好。」 領主就來就應該守護領地,就這點來說,米裡做出相當適當的判斷。 希爾德冷靜地說: 「您打算把我們賣給對方嗎?」 羅倫斯還在樓上房間睡覺時,希爾德、摩吉與赫蘿就是在這間房間討論事情。然後,他們得到了極度悲觀的結論。 是因為逼近這方的大軍人數太過驚人?還是因為繆裡傭兵團的首領受了傷,這方是以殘兵敗將的身份來到斯威奈爾? 或許兩者都不是吧。 而是更單純地在進入斯威奈爾的瞬間,就知道了事實。 希爾德等人發現,掌控斯威奈爾的首腦組織並不歡迎他們。 「不是喔?」 然而,米裡卻這麼回答。 希爾德當然不會這樣就把事情看得簡單,然後天真地懷抱希望。 「不是我們,而是『我』,對吧?」 「沒錯。」 米裡就像在閒話家常般說道,既沒有改變音調,也沒有改變音量強弱。 「沒錯。我只打算把你賣給對方。你應該有這麼點決心吧?」 利益會伴隨危險。如果是牽扯到能夠讓大軍行動,讓某人背叛某人的莫大金額,人們的性命根本不值一提。 越是能獲得巨大的利益,就得冒著越大的風險。 所謂賭注,就是這麼一回事。 「有。不過,我有話要說。」 「嗯。有不放棄的決心是很好,不過,現在的問題是你打算在別人家院子裡打架。如果想打架,就去自己的院子裡打。」 米裡說出甚至令人感到掃興的常識論,讓希爾德不禁啞口無雷。 在羅倫斯眼中的大商人希爾德,此刻看起來,甚至像一個為了理想燃燒而沒注意到腳邊破綻的青年。 然而,希爾德拚命地試著抗辯。 「這件事不是只關系到我們。如果我們的計劃成功,北方地區應該能夠得到長期的安定才對。許多領主會因為相同的貨幣,而被引進相同經濟圈之中。這麼一來,如果不加入這個圈子,當然會受到損失。在環境如此嚴酷的北方地區,如果無法向其他土地采買糧食,就只有等死。共通貨幣會是強力外交的武器。我們有自信能夠藉由掌控該貨幣源頭的動作,讓一直以來就連神明也懲戒不了的領主們乖乖被黃金枷鎖綁住。」 羅倫斯在雷斯可親眼看見了這個會讓一個商人內心灼熱起來的夢想。希爾德把這夢想告訴眼前的哈比利領主。 羅倫斯不知道希爾德是期待只要說出來就能夠得到米裡的理解,或是企圖在米裡面前表現他們有多麼信賴米裡。羅倫斯只知道米裡對這話題幾乎不感興趣。 的確,如果從被套上枷鎖一方的角度來看,這不是什麼有趣的話題。 不過,就是在直直注視著希爾德的時候,米裡也沒有表現出一絲不悅。米裡的模樣甚至像一個父親在聆聽兒子的愚蠢夢想。 「由商人代替領主統治世界後,誰能保證一切都能夠順利運作?」 希爾德說不出話來。 無論是由什麼人掌握權力,一定都會伴隨不確實性。起初明明是實施善政,某天卻突然實施起暴政的國王不勝枚舉, 既然如此,對於米裡的這般擔憂,也只能夠以行動來回答。羅倫斯猜想希爾德應該是打算這麼回答米裡。 然而,羅倫斯按捺不住地先開了口: 「商人是在做生意,而做生意的基本就是獲得利益。所謂生意的利益,是在取悅某人之下而得的利益。」 羅倫斯沒能夠參與希爾德的夢想。 盡管沒有參與,看見這個夢想在眼前被人糟蹋,羅倫斯還是無法保持沉默。 「喔。」 米裡簡短地說道,然後笑笑。那笑臉像是在誇獎自己的孩子表現得很好。 羅倫斯完全沒有被瞧不起而憤怒的情緒。羅倫斯知道夢想本來就會被人瞧不起,而且更重要的是,希爾德也用力點了點頭表示贊同,所以根本沒有什麼好害怕。 「如果是一個不懂人情世故的小子說這些話,可能會被我痛打一頓,不過……看起來好像不是喔。」 米裡的視線移向羅倫斯裹著滲血繃帶的腿部,以及坐在羅倫斯身旁的赫蘿。 「你說的話應該有些許真理吧。不過,問題是面對現實之下撐不撐得過去。」 「這點對您來說應該也一樣。」 希爾德對米裡說道。 「怎麼說呢?」 「無庸置疑地,斯威奈爾有一些人對於德堡商行的蠻橫行徑保持唱反調的態度。對這些人而言,我會是非常有用的存在。」 城鎮的規模越小,謠言散播開來的速度就越驚人。 更何況我方是在天明前好不容易人數眾多地逃命到這裡來,所以不可能不引人注目。 如果都是在北方地區生活的人,應該至少會有一人知道繆裡傭兵團的來歷,如果再得知希爾德也在其中,就是笨蛋也猜得到雷斯可發生了政變。 敵人的敵人就是同伴。如果這個人還是不久前待在雷斯可中樞的存在,將會是最強而有力的同伴。 「你的意思是會阻礙我們議會壓制城鎮居民?」 「不是。應該沒有這樣的必要。我有自信真理在我們這方,而民意會跟隨真理。我們必須制止現今的德堡商行。」 希爾德與米裡互不退讓地瞪著彼此。 最後米裡先讓步,打破了彷彿會永遠持續下去的沉默說: 「這樣啊。如果是這樣,那也無妨,你可以去嘗試看看。」 「您不是要賣了我?」 聽到希爾德諷刺地說道,米裡露出苦笑。 「要賣隨時可以賣。如果你不是兔子……或許就有必要再思考一下吧。」 很明顯地,米裡的言外之意是在指赫蘿。 「您願意讓我們自由,是嗎?」 「隨便你們。你們大可向民眾宣揚正確的教誨,來引導民眾,可以像教會的宣教士那樣,也可以像揮舞旗幟准備攻打其他土地的多數領主那樣。」 米裡從椅子上站起來。 米裡不像是在意氣用事。 他的所有表現想必都是來自內心的某種信念。 正因為如此,就算排除掉高大身材、風度等外在條件,米裡仍具有十足重量感,其話語也極具深度。 「不過,問題是到底會不會真的打起仗來。」 如果與朝向斯威奈爾逼近的大軍引發戰爭,斯威奈爾肯定會戰敗。所以米裡才會為了避免戰爭,而前來說服——或前來拘捕希爾德等人。難道不是嗎? 羅倫斯無法順利讀出米裡的企圖。 這時,米裡這麼補充說: 「如果你是個愚笨的人,事情可能就會變得復雜。不過,你都這麼有智慧了,想必也沒有我出場的時候吧。」 羅倫斯不覺得「有智慧」是在誇獎他。 明明不像誇獎,卻也不像全然是謊言或在挖苦人。 眼前的交涉技巧是羅倫斯不懂的世界嗎? 羅倫斯一邊注視著眼前的互動,一邊屏息等待希爾德的話語。 「就是因為有您這樣的領主,這世界才不會改變。」 聽到希爾德的話語後,米裡第一次看似開心地笑了出來。 「哈哈哈!不過……」 米裡笑著說道,然後發現拇指指甲裡有污垢,而准備用小指指甲去除污垢。 就連瞧不起人的舉動,米裡也表現得萬無一失且優雅。 「這世界不會改變。如果會改變,擁有力量的人早就改變了。」 米裡直直看向赫蘿。 赫蘿面無表情地回應米裡的目光,然後像一隻漠不關心的貓咪一樣閃過目光。 米裡用鼻子笑了一聲,然後看向希爾德。 希爾德瞪著米裡說: 「您到底打算用多少錢賣掉這座城鎮?」 雖然這話帶了點火藥味,但為了從米裡口中打聽出情報,希爾德只能夠這麼說。 面對待理不理的對象,使出苦肉計或懇求都沒有用。 只能夠先惹火對方,再引出情報。 「錢?哈哈,錢啊。如果是錢能夠解決,那就好了。」 米裡笑著說道。 羅倫斯知道不是自己多心,而是米裡的笑容確實今人毛骨悚然。 羅倫斯身旁的赫蘿明顯僵住了身體。 「皮草和琥珀只會通過這個城鎮。工匠都離開了城鎮。什麼人都不會在這裡停留,一切只會通過這裡而已。愚笨的人想必會帶著武器,越過這裡往前進。不過,前方是深不見底的險峻雪山。他們會遭到數不清的難關攻擊。雖然他們應該會留下腳印,但最後還是會被雪覆蓋過去。一切只會通過,然後離去。誰也不會停留在這裡。不過,惟獨時間會如沉澱物般累積下來。」 米裡饒舌地說道,其聲音明顯帶著恨意。 看見米裡的態度後,羅倫斯察覺到這位領主與赫蘿一樣。 不同的地方是,米裡對於世上無法改變的天意懷抱著恨意。 「好像詩人在說話啊。」 有別於赫蘿,也有別於米裡,確信世界會改變的希爾德這麼答道。 「閉嘴。」 克勞斯‧馮‧哈比利三世,在斯威奈爾則被稱為強‧米裡。 這名人物一眼就看出赫蘿與希爾德不是人類,赫蘿則說他有一半不是人類。 米裡也一樣在這塊土地保持低調地建立穩固地位。 隱瞞身份也是一種本領。 黃金之羊啥斯金斯為了隱瞞身份,甚至吃下同伴的肉。 如果把米裡認定為純粹是一個厭世的半人領主,那就錯了。 「不過,可別輕視金錢的力量啊。」 「這我有深刻的體會。」 希爾德的部下被發行新貨幣的莫大利益沖昏了頭而背叛了他,並且收買了胡果傭兵團。 然而,聽到希爾德的話語後,米裡不知為何露出憐憫的眼神說: 「這樣啊。那麼,我先告辭了。」 米裡轉過身子,然後毫不猶豫且不留余韻地離開了房間。 房門關上後,希爾德垂下頭,深深嘆了口氣。 斯威奈爾的首腦組織並不歡迎希爾德等人。這幾乎等於被宣告已經輸了。 而且,這方甚至不知道米裡就是哈比利這個基本事實,在這樣的狀況下,就是現在開始調查米裡並努力使出懷柔政策,也根本沒有時間。 剩下的選擇可說少之又少。 暗殺、逃命或是投降。 羅倫斯只想得到這些極端的選擇,而且不管是選擇哪一種,都只會得到不好的結局。 「你有什麼策略嗎?」 所以,羅倫斯因為太過不安而忍不住這麼詢問。 希爾德知道羅倫斯與赫蘿有所約定,而且知道大致上的狀況,所以抬起頭無力地笑笑。 希爾德肯定很想詢問羅倫斯說:「如果我回答沒有策略,你有什麼打算?」 希爾德等人知道羅倫斯不是那種知道局勢對自己不利,就選擇逃跑的人。 然而,希爾德回答說:「有。」 大商行的大商人不肯死心的程度,根本不是旅行商人能夠相比。 「就算我再落魄,也是掌管德堡商行帳簿的人。我清楚掌握到為了讓商行維持下去需要什麼,又欠缺什麼。只要能夠讓斯威奈爾的人們集中團結起來,並關上城牆,就十分有可能靠交涉讓對方讓步。」 可是,專門從事攻城戰的傭兵們正朝向斯威奈爾逼近。 面對這些傭兵,羅倫斯實在不認為能夠守得住城牆。 「他們應該已經沒有能夠展開攻城戰的資金才對。」 德堡商行擁有如溫泉般不斷湧出的礦山,這樣的商行會沒有戰斗資金? 羅倫斯不認為德堡商行會沒有資金。 「跟我們當初的做法一樣,他們也是靠著發行新貨幣的和益綁住領主、傭兵們或城鎮的居民。不過,新貨幣所需的金屬原料嚴重不足,而且還要好一段時間才能夠發行。現在有必要熔毀等級較低的銀幣,然後提高純度再重新打過。那麼,如果一邊打造高價值的新貨幣,又同時為了戰爭不斷付錢給領主和傭兵們,您想會怎麼樣?想要得到貨幣而從北方地區前來的旅人或農夫們如果拿不到貨幣,會怎麼樣呢?」 放棄取得新貨幣的人們,想必會帶著崔尼銀幣等第二順位的貨幣回到住處去。這麼一來,投機熱度就會降低,得到德堡商行支付新貨幣承諾的領主會因為價值劇減而暴跳如雷。 希爾德的冷靜判斷讓羅倫斯瞠目結舌。 「如果照我記憶中的商行所有帳簿來推測,在拿錢讓胡果傭兵團背叛我們,又拉出千人隊長之後,他們在這般嚴酷狀況下能夠籌出的資金應該已經到了極限。」 就是一個旅行商人,經手的交易量也是相當驚人。 如果是德堡商行那般大規模的組織,根本想像不出其交易量會有多麼龐大。 不過,如同羅倫斯記得自己的所有交易而行走於行商路線一樣,或許希爾德也記得幾乎所有德堡商行的交易。 「正因為如此,他們才會做出能夠讓我們立即投降的狀況。然後,只要我們不戰斗就投降,德堡商行就能夠省下莫大戰費,未來在表面上也能夠表現出擁有無限資金的態度。不過是要追趕一個受了傷的管帳職員,還有盡管精銳卻只是小規模的傭兵團而已,他們使出的策略實在太過浩大。說穿了,他們採用的手段和我跟德堡利用紙老虎來打倒對手的手段一模一樣。」 不管面對什麼樣的狀況,德堡商行都不會忘記,也不會錯過自己擁有的武器。 不過,如果是這樣,問題就會集中於一點。 「所以,問題在於能否關上城牆。如果能夠關上城牆,就能夠要求交涉。如果不戰斗就投降,剛好正中對方下懷。」 米裡是否也預測到這麼多呢? 或者,米裡可能純粹是接到了德堡商行使者送來的信件,而信件上可能寫著「因為是這般狀況,所以絕對不要關上城牆」的請求。 如果米裡是在知道這般狀況下,還預測希爾德無法實施其策略的話,會怎樣呢?還有,如果米裡在被希爾德挖苦說「好像詩人在說話」的頹廢想法支持下,做出「就算開放斯威奈爾的大門讓德堡商行進來也沒什麼大礙」的判斷,會怎麼樣呢? 不過,德堡商行的那些人應該也一樣不會低估希爾德的能力。他們應該已經察覺到希爾德記得所有帳簿內容,並且識破資金已經瀕臨危機。 也就是說,這是一場考驗希爾德、米裡與德堡商行之智慧及膽量的比賽。 就看誰的策略最天真無力,看誰的膽量最弱小。 聽完希爾德的說明後,羅倫斯發自內心感到恐懼。 如此劇烈的一場紛爭,羅倫斯當然不可能佔得一席之地。 「我曾經從一位商人口中聽到『商戰』這個字眼。」 羅倫斯仰望著希爾德說道。 「我身為旅行商人的工作是做生意。這裡不是我應該存在的地方。」 赫蘿安心地嘆了口氣,希爾德則是露出柔和笑容。那笑容就像看見孩子發現人們不可能移動得了高山的事實,而表示誇獎。 沒多久後,外頭變得吵鬧,也傳來米裡在旅館外發出撤退命令的聲音。 接連不斷的腳步聲逐漸遠去之中,有一道笨重的腳步聲從走廊上朝向房間大步走近。 摩吉走進了房間。 「我想請問對方說了什麼?」 希爾德沒有立刻抬起頭。或許希爾德是覺得難以用言語來說明。 當然了,也可以用短短一句來說明: 「對方說『你們做得到的話就去做做看』。」 然而,羅倫斯有股預感,覺得事情背後應該還藏了什麼。 希爾德看向赫蘿說: 「您會笑我嗎?」 赫蘿一副感到無趣的模樣回答: 「不會。不過,咱會嫉妒。」 世界有可能改變;赫蘿失去這般信念很久了。 赫蘿說完後用手按住羅倫斯的額頭。那模樣彷彿在說「我的手只容納得下一個人的額頭」。 然後,赫蘿站起身子,並催促羅倫斯也站起來。 「羅倫斯先生。」 希爾德叫住了羅倫斯。 雖然赫蘿似乎完全沒有要停下腳步的意思,但羅倫斯一邊扶著赫蘿的肩膀,一邊回過頭說: 「有什麼事嗎?」 「您對米裡說的那段話非常了不起。我們絕對不能忘記您察覺到的事實。我相信您所經營的商店,一定會生意興隆。」 「……謝謝。」 羅倫斯不會表現出喜悅。 不過,羅倫斯確實地答了謝。 然後,羅倫斯與赫蘿兩人離開了房間。羅倫斯心想,以旅行商人的最後一場夢來說,這樣的結束方式還不賴。 第十六卷 太陽之金幣 下 第十一幕 羅倫斯不斷地補充睡眠,很努力地恢復體力。 或許是補充睡眠奏了效,只過了一天,羅倫斯就已經有體力一邊與赫蘿互搶剛出爐的面包,一邊吃早餐了。 聽說是城裡的面包店為了投宿在這家旅館的希爾德和繆裡傭兵團,特地烤了面包專程送來。 希爾德絕對沒有過度輕匆事實地預估事態。事實上,多數斯威奈爾的居民以及聚集在這裡的人們,都對於德堡商行的蠻橫態度感到畏懼。在這樣的狀況下,希爾德似乎成功植入了觀念,讓民眾認知他是前來矯正德堡商行蠻橫態度的大商人。羅倫斯從房間俯視樓下,也觀察得到各式各樣打扮的人們絡繹不絕地前來旅館。 獵人、農民、商人以及工匠們,大家都害怕因為德堡商行引發戰爭而使得生活大亂。因為希爾德確實與他們站在同一陣線,所以就算沒有發揮商人能言善道的本領,也足以說服人們。 盡管人們聽到理想時會予以嘲笑,但還是會因為他人的認真夢想而忍不住發出共鳴。 不過,有人發出共鳴的同時,也看見了幾名穿戴款式一致的鎧甲和長槍的士兵,站在前往旅館所在區段的道路角落監視著。 以米裡為首的斯威奈爾議會,並不想與朝向這方逼近的德堡商行造成紛爭。 萬一發生戰爭,肯定會釀成慘劇,而且米裡預測就算讓德堡商行的軍隊進來,他們也會自取滅亡。自古以來,沒有一個人成功壓制過北方地區,自此觀之,就會知道米裡絕不是把事情看得太簡單或太樂觀。 而且,米裡對世間天意抱持的恨意之深,就連赫蘿也感到畏懼。米裡肯定受過巨大的挫折,才會打從心底確信世界絕對不會改變,而人們也無力改變。 不過,目前來說,希爾德他們處於優勢。城鎮居民們遠望議會派來監視的士兵時,眼神之中完全看不到想要送士兵剛出爐面包的善意。 說穿了,希爾德與繆裡傭兵團已慢慢建立起義賊的地位。 「汝啊。」 用完餐後,羅倫斯把椅子披到旅館窗邊眺望著窗外。這時,赫蘿緩緩搭腔說道。 「怎麼了?」 「汝抓一下。」 赫蘿捲起長袍袖子,向他伸出了纖細的手臂。 雖然心生疑問,羅倫斯還是照著赫蘿所說抓住了手臂, 「盡量用力握住。」 「用力?」 羅倫斯心想「到底怎麼搞的?」但既然赫蘿這麼要求,羅倫斯也只好用力握住其手臂。 如果使出全力握住,似乎就會折斷赫蘿那女孩子的纖細手臂。 話雖這麼說,但事實上羅倫斯的力氣並沒有大到能夠折斷手臂。 羅倫斯慢慢加重力道,並打算如果看見赫蘿會痛就立刻鬆手,但最後羅倫斯幾乎使出了全力,赫蘿也沒有喊停。 羅倫斯松開手役,赫蘿的白皙纖細手臂上留下紅色的手痕。 看見那手痕後,赫蘿表現出有些開心的模樣。羅倫斯看了,不禁覺得有一種施虐的錯覺。 「看這樣子應該沒問題唄。」 「喔、咦?」 羅倫斯慌張地反問道,因為他正想入非非地幻想著在赫蘿身上留下自己的痕跡。 「能夠使出這麼大的力氣,應該夠了唄。只要邊走邊休息,就不成問題。」 羅倫斯總算察覺到原來赫蘿是為了出發在測試他。 「唔……要出發了啊?」 赫蘿當然不可能沒有察覺到羅倫斯差點說成「已經要出發了啊」。 赫蘿在嘴角浮現苦笑,然後抓住羅倫斯的下巴胡須說: 「沒錯。要出發了。」 羅倫斯肯定一輩子都忘不了把希爾德以及繆裡傭兵團留在斯威奈爾的經驗。 羅倫斯只能夠祈禱未來會在某個遙遠城鎮,聽到希爾德他們已度過難關,並且至今仍在某處活躍。 過去,羅倫斯曾經多次舍棄已經沒救了的行商同伴,而赫蘿肯定也一路望著無數人們或事物被吞噬在時光河流之中。比起這些經驗,這次好太多了。至少希爾德他們還站得穩穩的,手上也有武器。 羅倫斯只能夠這樣說服赫蘿與自己。 所以,羅倫斯表現出特別開朗的模樣說: 「嗯。那就先回雷諾斯好了。」 「又是那裡啊……沒有其他熱鬧的城鎮嗎?」 「只要南下就會遇到熱鬧的城鎮。我遇到你之前行走的行商路線上,也有好幾個規模像留賓海根那麼大的城鎮。接下來的季節也會變得舒適,我想會是一趟愉快的旅行。」 等到冬天結束,春天到來,夏天接著到來後,旅行會變成美好的享受。 天氣熱時想必會繞到有泉水湧出的地方,也可能會在甚至讓人感到悶熱的綠油油草原上睡場午覺。 然後,無論走到哪座城鎮,兩人一定會尋找適合的商店,所以這樣的旅行不可能不愉快。 與過往旅行不同的地方是,不會再為了冒險而發出炯炯目光。 羅倫斯不需要為了開店賺取大筆利益,也沒必要為了留住赫蘿而硬著頭皮做事。 羅倫斯知道什麼東西最重要,也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 未來兩人肯定會吵架,也會有起爭執的時候。 不過,羅倫斯清楚知道一定不會再迷失方向了。 羅倫斯已經得到了赫蘿。 既然得到了,就必須負起責任。 「那麼,咱這就去整理行李,再准備糧食。」 說著,赫蘿突然伸出右手掌。 「嗯?啊、喔,拜託你了。」 羅倫斯感到困惑地握住赫蘿的手說道。 赫蘿見狀,先是愣了一下,然後用力甩動一下尾巴噗哧笑了出來。 「汝的手咱已經握夠多了。咱是在要錢。」 羅倫斯總算察覺到是怎麼回事。 真是的,連這種事情也會錯意;羅倫斯自己都覺得受不了自己。 羅倫斯解開片刻不離地綁在腰上的荷包,然後遞給赫蘿。 這一路上,羅倫斯絕對不可能把整個荷包交給赫蘿。 現在卻能夠毫無抗拒地交給了赫蘿,而且不是因為腳傷之故。 如果對像是赫蘿,羅倫斯甚至願意交出商人的性命。 「呵。好了,咱來想想看要買什麼回來好呢?」 「不要亂花錢啊。」 赫蘿一副就等著羅倫斯這麼叮嚀的模樣吐出舌頭,然後轉過身子。 看見赫蘿的耳朵和尾巴開心地甩動著,羅倫斯不禁有些擔心,但他知道不會有事的。 目送赫蘿走出房間後,羅倫斯再次把視線移向屋外。 羅倫斯眺望著隨處可見、街上氣氛也如往常一般的北方城鎮。羅倫斯有些期待地心想差不多快看見赫蘿走出來,但忽然想起旅館有後門。赫蘿總是那麼壞心眼,所以可能知道羅倫斯在注意而故意走後門。 羅倫斯一邊這麼想著,一邊獨自笑了出來;這時他忽然看見一隻鳥勾勒出美麗弧線從馬路上方滑行飛過,最後降落在羅倫斯的房間下方。那隻鳥是路易斯。雖然羅倫斯看過路易斯出入旅館好幾次,但不知為何突然有種奇妙的感覺。 羅倫斯俯視著下方時,發現赫蘿站在附近的交叉路口旁。 赫蘿確實看向羅倫斯的方向,羅倫斯憑著氣氛也能夠立刻看出赫蘿在笑。 赫蘿果然是走後門,然後從遠處望著羅倫斯引頸期盼的模樣。 賢狼赫蘿。 羅倫斯一邊笑笑,一邊緩緩喃喃說出其名。 羅倫斯與赫蘿兩人最俊一次去探望魯華。 魯華不僅頭部受到重擊,手掌和腳被刺傷,還有腳也骨折。 用干瘡百孔來形容魯華一點也不誇張,而魯華也一直昏昏沉沉睡著。不過,魯華臉上散發出如猛獸奮力想要康復般的氣氛。 赫蘿什麼也沒說,只是把臉頰輕輕貼在沉睡中的魯華臉頰上。 「這是狼風格。」 只留下這句話後,赫蘿與羅倫斯離開了房間。 雖然赫蘿臉上的表情與平常沒什麼不同,但羅倫斯大概能夠體會赫蘿的心情。 羅倫斯知道如果輕輕頂一下赫蘿的臉,其表情就會像一層薄膜般破裂。 在那之後,兩人前去向希爾德和摩吉道別,但摩吉因為到街上游說,所以不在旅館。 或許摩吉是刻意避開也說不定。 不過,進出旅館的人數明顯不斷增加,明確感受得出反擊時機越來越成熟。 原來就擅長於運用人才的商人,加上擅長於鼓舞遇到危機者的傭兵團參謀,在兩人四處奔走之下,當然能夠得到這樣的結果。 在這樣的狀況下,或許能夠讓斯威奈爾居民團結起來,然後逼著議會關上城牆。 這麼一來,德堡商行只能夠接受交涉。 千人隊長雖然力量強大,但如希爾德所說,必須一直花錢才能夠維持下去。 戰爭每拉長一天,就會消費掉令人頭昏目眩的大筆金額。 而且,如果德堡商行還希望以斯威奈爾作為未來展開侵略行動的橋頭堡,就必須盡可能地在無損狀態下得到斯威奈爾,以免還要多花錢修繕。更何況,萬一不小心讓城鎮居民受了傷而惹來民怨,事情將會變得棘手。 或許對希爾德他們來說,情勢沒有表面看起來那麼不利。 不過,強‧米裡,也就是哈比利三世所說的話當然令人在意。 盡管如此,還是會讓人有種船到橋頭自然直的感覺。說不定真的有辦法順利克服難關。 與希爾德握手之際,羅倫斯幾乎真的這麼相信著。 「那麼,這些是我代為保管的金幣。」 羅倫斯一直找不到機會歸還金幣,現在總算是交給了希爾德, 未來羅倫斯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再有機會看見這麼大筆錢。 想到這點,羅倫斯不禁有點落寞,但內心也覺得鬆了口氣. 「還有禁書。」 希爾德點了點頭,然後從麻袋裡取出金幣袋子和禁書。 「謝謝。關於禁書……」 希爾德把話題丟給赫蘿後,赫蘿一副嫌麻煩的模樣回答: 「汝想怎麼處理就去處理唄。咱們這邊也會隨自己高興去做。」 就算希爾德輸了,赫蘿要搶回一本禁書也不會太難。 「我明白了。那麼……嗯?」 希爾德准備把麻袋還給羅倫斯兩人時,發現麻袋裡還有其他東西。 「那是赫蘿要交給您的。」 「是那隻鳥拿的。那隻鳥要咱在不被其他人看見之下交給汝,所以一直找不到機會。」 希爾德神情緊張地拿出那樣東西。 那樣東西如果是儀式專用的短劍則顯得太細,如果是用來封蠟印的工具又嫌太大。 羅倫斯還是猜不出是什麼東西。 不過,希爾德握住該物品的瞬間,似乎就知道是什麼了。 「這……」 希爾德用肩膀受了傷的右手,抓住長度不長不短的棒狀物。 希爾德的手之所以不停地顫抖,想必是受傷加上出力的緣故。 不過,棒狀物的重要性足以讓希爾德有這般反應。 希爾德低著頭,連肩膀也顫抖了起來。 「真的是……真的是太感激您送到這裡來……」 「聽說是多虧路易斯先生的勇氣。」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後,希爾德先看向羅倫斯,再看向棒狀物。然後,希爾德一副彷彿棒狀物是救世主似的模樣把棒狀物貼在額頭上,並且閉上眼睛。 這種時刻不管再說什麼,都顯得多餘。羅倫斯與赫蘿互看一眼後,不約而同地點點頭,並行一次禮准備離去。 「請等一下。」 希爾德叫住了兩人。 「我相信不管最後勝利落入誰手中,總有一天兩位也會在某處知道答案。不過,可以的話,我希望能夠由我來告訴兩位答案。」 羅倫斯還來不及問出個究竟—— 老大不小的希爾德已經雙眼濕潤,並解開德堡託付給他的包裹。 「唔……」 看見那物品後,羅倫斯不禁啞口無言。 一根榔頭出現在桌上。 不過,那不是普通的榔頭。那是為了刻上圖樣、可說是貨幣之命的刻印榔頭。 羅倫斯知道那不可能是隨處可見的刻印榔頭。那肯定是德堡商行為了發行新貨幣而製作的榔頭。 如果換一個說法,那榔頭是讓德堡與希爾德把夢想變成現實的工具,也是橋梁。 希爾德就像小孩子一樣眼睛發亮地注視著榔頭。 據說刻印榔頭會隨著敲打動作漸漸磨損,所以一根榔頭只能夠打造出兩千枚左右的貨幣。 因此,德堡商行裡應該有好幾十根一樣的榔頭,就算偷出一根榔頭,也不可能阻止現今的德堡商行發行新貨幣。等到熔毀完崔尼銀幣等貨幣,進而完成提高純度的作業後,德堡商行將使用與這根一樣的榔頭大量製造貨幣。 不過,德堡不惜冒生命危險也要把這根刻印榔頭託付給希爾德,是一種極具象徵性的舉動。 ——絕對不要忘記我們兩人的夢想—— 德堡想要把這樣的訊息傳達給希爾德。 「希爾德先生。」 羅倫斯呼喚了希爾德的名字。 希爾德保持把榔頭立在桌上的姿勢,像個小孩子一樣注視著榔頭。 「方便讓我看看圖樣嗎?」 希爾德臉上浮現笑容。 在雷斯可時,羅倫斯曾經思考過新貨幣的圖樣。傭兵們認為可能是某個權力人士的圖樣。不過,如果使用某人的肖像,一定會出現怨恨這個某人的人。在權力以及利害關系如此錯綜復雜的北方地區,採用肖像圖樣的貨幣作為統一貨幣未免太過不適當。既然這樣,會不會是採用礦山工具的圖樣呢?羅倫斯也這麼思考過,但可以清楚預見如果是因為礦山而有過慘痛經驗的地區,就會忌諱看見礦山工具的圖樣。 如果是在認識希爾德和德堡的為人之前,羅倫斯會認為不管是什麼樣的圖樣,德堡商行肯定會利用權勢和人們的畏懼心讓貨幣流通。 不過,現在羅倫斯不會這麼認為了。 畢竟眼前的希爾德真的充滿了活力。 這般個性的希爾德和德堡在思考新貨幣的圖樣時,一定不會抱著靠這貨幣就能夠支配世界,或是靠這貨幣就能夠讓北方地區人們屈服的想法。 兩人肯定散發出如少年般的耀眼光輝,然後懷抱著夢想與希望,在心中刻下能夠改變世界的信念。 「當然方便。這正是我想要讓兩位看見的東西。」 希爾德舉起刻印榔頭,然後把敲打貨幣的那一面朝向羅倫斯兩人。這瞵間,羅倫斯沒有倒抽一口氣,也沒有大吃一驚,更不可能感到失望。 看見那圖樣的瞬間,羅倫斯不自覺地笑了。 在這氣候寒冷,天空經常被鉛色云層覆蓋的北方地區,確實只有這存在能夠平等地帶給所有人民喜悅。 那是太陽的圖樣。 希爾德打算把太陽握在手中來治理北方地區。 「請別忘記北方地區有一個懷抱愚蠢夢想的商人。」 羅倫斯知道不管說什麼,都會是不識風趣的表現。 於是,羅倫斯沉默地點點頭,並表現得像個家臣一樣低下頭, 「那麼,很抱歉耽擱兩位這麼久時間。願太陽庇佑兩位之旅!」 希爾德沒有說願神明庇佑,而是說願太陽庇佑。 現在羅倫斯能夠毫無顧慮地往前進。 羅倫斯再次行禮並准備退下。這時—— 「希爾德大人!」 小夥子打開房門沖了進來。 看見羅倫斯與赫蘿在房間內,小夥子急忙站直身子,但還是難以壓抑激動的情緒,跌跌撞撞地跑到希爾德身邊。 「希爾德大人,摩、摩吉大人要我傳話給您。德堡商行的使者來了。」 「唔!」 在這瞬間,希爾德立刻恢復商人的表情,並迅速把刻印榔頭收進金幣的袋子裡。 不過,希爾德與羅倫斯同時察覺到這則訊息不太對勁。 「使者?使者來了?」 希爾德像在自問似地嘀咕道。 「為什麼……怎麼會是使者?」 戰爭前派出使者,與對手在展開戰火前一刻進行最後一場談判的舉動並不稀奇。也就是說,照常理來思考的話,是米裡答應讓使者進來,並決定安排一場談判。當然了,以米裡的想法來說,應該會以不關上城門,並且開放斯威奈爾讓德堡商行進來為前提來進行談判。 不過,當然也可以有另外一種想法。 在城鎮居民眼中,使者的到來無疑是宣戰通知的第一步。如果這場交涉失敗了,肯定會關上城牆。 而且,城鎮居民散發出把希爾德等人視為義賊的氣氛。就算使者與米裡暗中勾結,也不大可能在這狀況下無視於民意,如果議會擅自做出把城鎮開放給德堡商行的決定,甚至可能引發內亂。米裡會願意冒這個險嗎? 如果期望得到盡善盡美的結果,米裡根本不會答應讓使者進來。 還是說,米裡另有策略嗎? 如果想得單純一些,只會得到一個結論。 不過,因為實在太過單純,甚至是羅倫斯也感到無法相信。 這個結論就是——米裡有自信能夠平息民意。 不過,不管事實如何,現在必須努力讓希爾德能夠加入使者與米裡的交涉。讓米裡他們擅自決定事情是最不樂見的狀況。即使沒有讓德堡商行的軍隊進到斯威奈爾來,如果發生內亂,就什麼都沒了。 「那個,希爾德大人……」 「還有什麼事?」 希爾德詢問後,小夥子一副鼓起所有勇氣的模樣這麼說: 「使者說希望與希爾德大人進行交涉。」 事態的發展完全出乎預料。 不過,希爾德從木窗探出頭後,立刻縮回頭看向羅倫斯說: 「現在離開不妙。米裡大人已經帶著士兵朝這裡走來了。」 萬一遭到盤問,搞不好會被懷疑是密探。 就算沒有遭到盤問,如果因為白天出入城鎮而被遇到搜身檢奎,赫蘿將被迫在民眾面前露出耳朵和尾巴。 「明白了。我們會先藏起來,再伺機行事。」 「請務必這麼做。對方應該不會硬是扣留我們。如果真的演變成那樣的狀況,至少兩位也要逃出去。」 如果硬是留下來,到時萬一發生什麼事會害得希爾德和摩吉他們擔憂,而最痛苦的人不外乎是赫蘿。 羅倫斯下定決心地點了點頭。 「不過、不過……不對,還是說……?」 希爾德拚命地自問。就連聰明絕頂的希爾德,也無法理解使者的行動。不,應該說正因為希爾德腦筋轉得比羅倫斯這種小商人快上許多,才會無法理解。 德堡商行打算怎麼與希爾德交涉呢? 交涉將會決裂是顯而易見的事情。 或者是,德堡商行一開始就打算要讓步呢?如果是這樣,何必花費鉅資率領大軍前來呢?還是德堡商行該不會以為說服得了希爾德吧? 「見了面自然會知道唄。」 這時,赫蘿淡淡地說道。 「很多事情親眼看了後,謎題自然會解開。汝已經因為這樣掉入陷阱過,難道還要重蹈覆轍嗎?」 賢狼赫蘿的話語,讓大商人希爾德浮躁的心變得踏實。 「……謝謝您。」 「哼。」 赫蘿哼了一聲後,希爾德帶著小夥子走出房間。 留在房間裡的赫蘿,朝向探出麻袋一半的刻印榔頭伸出手。 赫蘿用手指頂了一下榔頭後,一邊望著榔頭,一邊嘀咕說:「真是大笨驢。」 「所有雄性都是大笨驢。」 說罷,赫蘿一副感到無趣的模樣,推倒刻著太陽圖樣的刻印榔頭。 「希爾德‧修南大人在嗎?」 木窗外傳來了聲音。 羅倫斯看向窗外後,發現不知不覺中馬路上已經擠滿了人。 人群正中央可看見米裡騎在一匹高大的馬兒背上,四周還有護衛米裡的士兵。 一名裝扮華麗到甚至顯得膚淺的男子在米裡後方待命,男子想必就是德堡商行派來的使者。光是從旅館二樓看過去,也能夠清楚看出男子戴著以水鼩皮革做成的帽子,身上穿著以皮草滾邊的厚實外套,還不知害臊地在馬兒身上披掛金色和銀色繩子。 在男子身旁待命的隨從也一身奢華打扮,並拉著不知載了什麼行李的馬匹。 男子們表情嚴肅地騎在馬上,但感覺不出陷入膠著狀況的人會有的苦澀氣氛。他們確信自己是勝利者。 不過,包圍男子們的人群不是一般湊熱鬧的人群。 他們是手上拿著切肉刀的肉店老闆,或手上拿著比棍棒更重的石製搟面棍的面包店老闆。只要有人企圖攻進城鎮,就會被他們認定為敵人,而希爾德是為了他們戰斗的義賊。 另外,也可看見抱持舊思想的傭兵們架起武器在觀望。因為德堡商行一路來的飛躍發展,大家一個接著一個投降,而這並非這些傭兵樂見的狀況。 事態絕非單方面在進行。 摩吉和繆裡傭兵團的壯漢們擋在旅館大門前面,與要求希爾德出面的士兵持續互瞪著。誰是誰的敵人,誰又是誰的同伴一目瞭然。 這時,旅館大門打開,現場開始有了動靜。 當群眾企圖沖向被視為義賊頭領的希爾德時,開始與保護米裡和德堡商行使者的士兵爭吵了起來。 「我們是尋求談判的一群人!怎可在使者面前揮舞武器!」 希爾德大喝一聲。 情緒激動的民眾勉為其難地停下了動作。 「你是希爾德‧修南大人吧。」 一名士兵驗明正身說道。希爾德點點頭回答:「正是在下。」 「敝鎮答應讓德堡商行派來的使者進入城鎮,並希望安排一場與修南大人的交涉。」 士兵口迤一過後,聚集在四周的群眾異口同聲地責怪米裡和士兵的態度軟弱。 城鎮之所以會設置城牆,是因為如果不做到這般程度,將無法確保城鎮的自治權。 世上有很多人覬覦城鎮。其中包括了把人民當成地下冒出來的青菜一樣看待的領主、滿腦子只想著掠奪的山賊、認為就算放火燒了不肯服從的異教徒也無所謂的教會,以及貪婪的大商人們。就算這些人不存在,狼群或熊下山來尋找食物的情況也不少見。人們會擔心一旦不小心跪倒在地,恐怕連骨頭也會被啃得一干二淨,而這絕非太過膽怯的想法。 不過,群眾的叫罵聲甚至沒有蒼蠅拍翅聲來得教米裡在意。 米裡面無表情地注視著希爾德。 「正如我願。」 「很好。那麼,我來介紹商行派來的使……」 說著,士兵正准備介紹時,被希爾德以手勢制止了。 「對方我很熟悉。」 希爾德靜靜地說道,並往前踏出一步。 摩吉與傭兵們往兩旁站開,但羅倫斯不覺得他們純粹是在讓路。 就是從二樓看下去,羅倫斯也清楚看見希爾德表現出強韌無比的決心。 「艾曼紐‧揚納金……!」 聽到希爾德不屑地說道,騎在馬背上的男子冷笑回答: 「很高興看見您平安無事。希爾德‧修南大人。」 希爾德輕輕按住右肩。 或許害得希爾德右肩受傷的人就是揚納金。 「就在我的宅邸進行交涉如何?」 米裡插嘴說道。 米裡身為市議會擁有最大權力的商人代表議長,當然夠資格做出這般發言。 然而,對城鎮的群眾而言,當然無法接受在密室裡進行交涉。 群眾的騷動聲化為低吼,並且就快再次叫罵起來的瞬間—— 「我沒有做出任何見不得人的事情。就是在這裡召開會議也無所謂。」 揚納金做出這般發言。 如果要問現場所有人當中誰最心懷鬼胎,肯定就是這個男人。 揚納金還表現出自己不是一時興起的模樣,立刻跳下馬背。 群眾瞬間屏住了呼吸。想必是揚納金做出跳下馬背的舉動,使得群眾無法大吵大鬧說他是在演戲。 「……修南大人贊成嗎?」 米裡徹底保持負責為交涉牽線搭橋的仲介人身份,並從馬背上俯視希爾德說道。 不過,這般事態發展對希爾德來說,似乎超出了預料。 要在群眾面前進行可能左右城鎮命運的交涉? 密室內進行交易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更何況現在是牽扯到政治面的交易,當然完全沒有理由在民眾面前進行。 這種交涉是在妥協加上偽裝成妥協的陷阱,時而還會夾雜恐嚇或懇求之下進行。 那恐怕不是能夠輕易讓人看見的場面。 明明如此,揚納金卻跳下馬背,站到了馬路上。 「……無所謂。」 希爾德沉默一陣後,只能夠這麼回答。 正因為是義賊,所以必須保持廉潔。 德堡與希爾德的夢想肯定能夠挺起胸瞠大聲說出來,但為了達成夢想一路走來的歷程能否全部公諸於世,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羅倫斯痛切地理解正因為能夠不分好壞一概容納,才稱得上商人。 不過,群眾能不能夠理解這點就不得而知了。 「好。那麼,就在這裡進行吧。」 米裡從馬背上發出指示。士兵們舉起長槍逼迫人們後退,在馬路正中央開出一大塊空間。羅倫斯發現不知不覺中,對面建築物也有很多人從窗戶探出頭在看熱鬧。 盡管群眾被士兵逼退而形成人牆,羅倫斯還是覺得情勢不算壞。 羅倫斯甚至覺得希爾德一方比較有利。 畢竟德堡商行准備把大軍送進斯威奈爾是無庸置疑的事實,而希爾德試圖在不靠武力之下統一北方地區也並非謊言。希爾德並不是光說不做,他甚至有具體的計劃。 這麼一來,在人前進行交涉無疑是對揚納金比較不利。 然而,揚納金表現得毫無畏懼。米裡也絲毫不慌張。 反而是比較有利的希爾德顯得緊張。 「他們有什麼策略嗎?」 羅倫斯忍不住嘀咕。 「不知道。理字是站在兔子那方。」 果然沒錯,赫蘿也這麼認為。 然而,赫蘿直直注視著窗外下方後,靜靜地這麼說: 「不過,那個目光陰森的領主說過因為兔子太聰明,所以他沒有機會上場。如果那領主是因為這句話所指的意思,而表現出從容的話……」 羅倫斯的視線從赫蘿身上移向馬路上。 揚納金先開了頭。 「大家都誤會我們了!」 以一對一的對話來說,揚納金的音量和動作都太大了。 「我們不是這塊土地的加害者!」 聽到揚納金意圖明顯的發言,民眾罵詈聲四起。 言行相悖的人當然不可能得到人們的信任。 所以,希爾德理所當然會這麼說: 「你還好意思這麼說!那你們率領著軍隊是要前往何處?難道前方有無限延伸的土地嗎?你們錯看利益,並企圖吃光所有麥穗!你們所率領的軍隊就是證據,證明了你們的私心私慾以及貪婪!」 提到大商行的會計,會給人一整天待在房間裡盯著數字的印象。 然而,希爾德的態度威風凜凜,十分具有威嚴。 仔細一想,就會如道德堡商行不可能一開始就是一家大商行。 希爾德與德堡聯手開始做生意時,肯定是度過一陣沒辦法安穩坐在椅子上的忙碌日子。 希爾德絕非不踏實的夢想家。 他是度過重重難關,仍不忘懷抱夢想的冒險家。 「所以我才說大家都誤會我們了。」 另一方的揚納金靜靜地說道。 誤會?還敢說是誤會? 揚納金不知羞怯的說法,讓四周群眾忍不住這麼低聲互道。 「到底是哪裡誤會你們了?還是說,你們是膽小到必須靠大軍保護人身安全的膽小鬼!」 聽到希爾德說道,群眾紛紛表示贊同。率領大軍逼近城鎮的事實就在眼前,還有什麼好誤會?斯威奈爾反對德堡商行是顯而易見的事實,這麼一來不管德堡商行有什麼藉口都不可能被接受。在決定派出使者前來的那一刻,就代表了德堡商行認為有可能發生爭執。 然而,羅倫斯在這瞬間有一種極度不好的預感。揚納金臉上掛著笑容,而且是非常明顯的笑容。揚納金是在笑希爾德不打自招了。 誤會、保護人身安全、膽小鬼—— 羅倫斯激動地探出身子,都忘了腳傷。 不妙,米裡說的是事實。 「一點也沒錯!」 揚納金大聲喊道。 不僅群眾,連希爾德也吃了一驚。 揚納金的想法難以理解。難道揚納金認為這樣的藉口說得通嗎? 然而,揚納金真的說通了。 羅倫斯看向揚納金隨從的行李。 馬背上有好幾只木箱。 羅倫斯沒能夠早點察覺到事實。到了現在,羅倫斯知道自己為何沒有察覺到事實。 因為希爾德昨天在這聞房間所做的說明,已經深深植入羅倫斯的腦袋裡。 德堡商行恐怕已經沒有多餘的資金,他們根本挖不出足夠資金應付戰爭。 這是暗記著德堡商行所有帳簿內容的希爾德說過的話。 但是,羅倫斯想起了其他事情。羅倫斯想起順著河川南下能鉤抵達一座面向大海的港口城鎮,在那裡展開過一場爭奪傳說中生物「一角鯨」的交易。也想起在溫菲爾王國大修道院發生過的騷動。 帳簿不可能如神明的記憶般準確。就算帳簿上的數字一致,也不能保證現實也一樣。 希爾德當然也考慮過從事違法行為。想必希爾德有自信即便對方做出違法行為,也不可能藏得了大筆資金。但是,如果這般前提不成立呢?還有,如果花錢讓胡果傭兵團當叛徒的德堡商行,也動用了這筆資金呢? 米裡說對了。希爾德很有智慧,而且太有智慧了。 正因為如此,希爾德才會敗給愚蠢的手段。 「我們不是這塊土地的加害者!我們是被害者!正因為如此,我們才需要大軍保護人身安全!請大家看看這個!」 揚納金接過隨從已打開鎖的木箱,然後掀開蓋子。 群眾發出一陣驚呼聲。 木箱裡裝滿了銀幣。滿滿的崔尼銀幣。 就羅倫斯看得到的范圍內,就發現有八隻相同木箱。如果所有木箱裡都裝了崔尼銀幣,將會是相當驚人的金額。 「我不是只會靠嘴巴煽動人們的思想家!我是商人!商人是負責經手物品、經手金錢,然後把喜悅帶給大家的存在!我不像那個人只會站在那裡,然後用花言巧語欺騙人們!」 揚納金大喊道,然後抓起銀幣立刻用力丟出去。 銀幣如雪花般在空中飛舞,並從人們的頭頂上方落下。「哇啊,銀幣耶……是真的銀幣!」「真的銀幣耶!」人們異口同聲地叫鬧著。大家當然會有這般反應。依場所不同,有些地方只要節約過活,一枚崔尼銀幣就足以應付一個月的生活費。 群眾的視線盯著銀幣撒落的方向不放。 這時,揚納金轉身抓起銀幣,然後丟向空中說: 「來喔!快接起來!這是德堡商行為民眾撒的銀幣!」 銀幣在空中飛散開來,人們紛紛丟下武器追著銀幣跑。 「我是商人—商人不會讓自己虧損!我在這裡撒銀幣是為了生意!我知道在這裡撒下的銀幣會成長,然後生出新的銀幣!如果大家覺得我在說謊,可以拿起銀幣來瞧瞧就知道!那些不是假的!那些是真的銀幣!」 揚納金不停撒出銀幣,最後把箱子裡剩餘的銀幣連同箱子丟了出去。 隨從也拿起箱子不停撤出銀幣。 群眾之中沒有任何一人拿著武器。大家手中拿著銀幣,根本沒空拿起什麼武器。 「等一下,大家等一下!」 希爾德大喊道,但這般騷動之中,希爾德的話語一點意義也沒有。 身帶長槍的士兵們似乎也在想要平息騷動以及想要撿起銀幣的兩種心情之間掙扎,而動彈不得。這時,揚納金察覺到士兵們的心情而走近,並且把滿滿的銀幣直接放在士兵手上。 米裡面無表情地望著揚納金的舉動。米裡並非對金錢沒有慾望。米裡不是沒有慾望,而是知道人們的膚淺以及金錢的力量強大。米裡早就清楚知道太有智慧的希爾德所抱持的理想論,根本敵不過金錢。 希爾德和摩吉抓住撿銀幣的人們的肩膀,並試圖說服,但一點用也沒用。 羅倫斯不禁想哭。他不願意承認揚納金這種人是商人,也不願意承認這是做生意的方法。 這種手段與希爾德和德堡試圖抵制的古老力量完全沒兩樣。 這是金錢暴力。這是大筆金錢才得以擁有的強大暴力。 在這般強大暴力面前,不管是言語或是正義,一切都會變得毫無意義。 在如此醜陋的手段下,希爾德與德堡的夢想一點一點地被摧毀。商人所夢想的理想鄉,即將被同樣是商人的對手破壞。 在這裡只有數量具有壓倒性優勢的一方會勝利,並且會蠻橫地摧毀一切。 米裡說過世界不會改變。世界真的不會改變。因為多數人們都不會改變,所以米裡說的話是真理。完完全全正確的真理。 就算希爾德叫破了嗓子,也已經無法挽回。 羅倫斯狠狠地拍打窗框,並挺起身子。 羅倫斯轉身朝向放在桌子上的麻袋伸出手。 俗話說,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所以,現在要以金幣還銀幣。 羅倫斯准備解開麻袋的繩子時,被赫蘿制止了。 「汝啊,別做傻事!」 「我是要做傻事啊!沒錯,是傻事啊!不然要這樣眼睜睜看著事態發展下去嗎?難道要因為這種事情認輸嗎?」 話雖這麼說,但撒下金幣也改變不了什麼。 羅倫斯當然明白這樣的事實。 盡管如此,羅倫斯還是忍不住要大叫出來。他心想,怎麼能夠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羅倫斯與赫蘿互搶著金幣的袋子時,桌上的東西掉落下來。希爾德憑著記憶寫下來的德堡商行帳簿副本,以及寇爾的布袋也掉落下來。 然後,羅倫斯看著刻印榔頭也掉落下來。 那刻著太陽圖樣的刻印榔頭是為了讓這塊土地,甚至可說是為了讓這個世界變得光明正大而製作。 「這是命運。」 赫蘿聲音沙啞地說道。 那聲音像是已經哭了好幾百年,宛如枯燥的風一樣。 「有些東西無法改變。汝啊,世上有太多事物無法改變……」 米裡曾經說過「如果能夠改變,擁有力量的人早就改變了」。 赫蘿沒能夠改變。天意試圖從赫蘿身上奪走一切,但赫蘿沒能夠改變什麼。 羅倫斯放手鬆開袋子,然後沒站穩腳步地跌坐在地。赫蘿保持拿著金幣袋子的姿勢,表情痛苦地俯視著羅倫斯。窗外傳來如雷騷動聲。羅倫斯已經完全聽不到希爾德的聲音。 恐怕已經沒有任何人聽得見希爾德的聲音。 「咱忍受著這樣的事實,好不容易才走到現在。」 赫蘿是要羅倫斯也必須忍耐嗎? 羅倫斯並非賢狼。他感到絕望地看向赫蘿。 「不過,汝啊。」 赫蘿在羅倫斯身旁蹲了下來,然後用雙手捧住羅倫斯的臉。 「如果不是汝在身邊,咱根本忍受不了。因為有汝牽著咱的手,咱才能夠踏出步伐。喏,汝啊。」 赫蘿保持捧著羅倫斯臉部的姿勢,親吻了羅倫斯的太陽穴。 這根本是一路來羅倫斯對赫蘿做出的舉動。 「世界不會改變。不過,咱們彼此都得到了重要的存在。咱們應該要感到滿足了。汝啊。」 羅倫斯尋找著話語。 然而,羅倫斯找不著話語。羅倫斯什麼也做不了,只能夠聽著商人的夢想被蹂躪的聲音,嘴裡也只發得出為自己的沒出息而悲嘆、近似哽咽的聲音。 這樣真的好嗎?能夠允許這種事情發生嗎?世上沒有神明了嗎?為什麼神明總是對正義的一方見死不救呢? 這世界波濤洶湧,而且冰冷無情。 別說是實現夢想,羅倫斯甚至無法看見夢想。 羅倫斯哭了,毫不掩飾地哭了出來。 然後,羅倫斯看向地面。他看見希爾德的努力痕跡散落了一地,還有此刻仍在奇榭懷抱夢想的寇爾的布袋。 如今這兩者的價值相等。 希爾德的夢想已毀滅,貴重的帳簿副本也變成了過去。證書從寇爾的布袋裡掉了出來,那些證書正如帳簿副本般只剩下空殼子。寇爾當初被詐欺師欺騙而花了所有財產買下證書,最後才知道全是沒用的支件。想必不久後希爾德寫下的帳簿文件,也會走上相同命運。 人生就像布袋一樣,不管怎麼縫補,還是會一直掉落重要的東西。 寇爾至今仍懷抱著夢想。想到這點,羅倫斯不禁覺得事實太殘酷了。 如果希爾德和德堡這般大人物都無法順利達成夢想,到底還有誰能夠改變世界?羅倫斯瞪著散落在地上的紙張。他瞪著一點幫助都沒有的紙堆。 說到底,這世界金錢才是老大。金錢不是正義也不是夢想,而是看得見、摸得到,還能夠讓人填飽肚子的東西。 希爾德一直以在紙堆上填寫數字維生,也因此疏忽了很重要的事實,最後被迫走到現在這般田地。羅倫斯不禁覺得一切都是紙堆害的。 羅倫斯把怒氣發洩在散落一地的紙堆上。他像個鬧別扭的小孩子一樣用腳踢紙,想要把紙張踢到看不見的地方。然而,飛起的紙張就像在刁難似地飄然落在羅倫斯手邊。就連紙張也瞧不起無力的人。 「可惡!」 羅倫斯准備撕碎飛來的紙張。就在這個瞬間—— 「……唔?」 羅倫斯停下了動作,但並非有什麼理由才停下動作。羅倫斯真的很突然地停下了動作。 看見紙張的瞬間,羅倫斯有種不協調的感覺。羅倫斯覺得好像有什麼地方怪怪的。羅倫斯那商人為了冒險而生,同時是赫蘿懇求他放棄的嗅覺有了反應。 掉落在羅倫斯手邊的紙張是寇爾被騙買下的部分證書。這類證書是在商行當學徒太辛苦而逃出來的小夥子,抱著臨走前順便撈一筆的心態偷出來,再賣給詐欺師的文件。 那證書還是經常看見的已兌換匯兌證書,可說一點價值也沒有。 不過,羅倫斯卻感覺到彷彿頭部被紮了一針似地強烈沖擊。 匯兌、匯兌證書。 這也是一種方法。德堡商行還是有藏資金的方法。 沒錯,還有這個方法。 可是,希爾德沒有想到這個可能性嗎?羅倫斯揮開赫蘿的手臂,以目光掃過散落在地上的文件一遍。 然後,羅倫斯找出希爾德寫出所有方法的紙張,並掃過內容一遍。 紙上寫著一長串常見的方法,包括重新裝載貨物、架空交易以及費用灌水。 但是,紙上沒有寫出匯兌證書的方法。 匯兌,是為了讓旅人不需要扛著笨重現金而發明的了不起方法。這個方法是由商人帶著貨幣去商行委託發行匯兌證書,然後帶著匯兌證書到下一個城鎮,丟找商行分行換成現金。匯兌證書是經常被使用的方法,並非能夠用來投機的行為。 不過,重點是最初被帶入商行的現金,會一直留在那家商行裡。從頭到尾只有旅人和證書會移動,現金並不會移動。 希爾德也因此才會疏匆了這個方法。如果是商品的交易,想必希爾德也不會有所疏忽。 不過,匯兌與利益沒什麼關連,而只是一個方便的方法,所以希爾德原本就不會注意到這麼瑣碎的地方。就帳簿上的數字變化來說,匯兌證書起不了任何作用。話雖如此,但並不代表在現實中也不會造成任何影響。 更何況德堡商行是交易量如此龐大的組織,商行裡能夠換成匯兌證書的現金,想必也是一筆相當驚人的金額。德堡商行肯定是利用了這些現金。 這麼一想後,羅倫斯不禁覺得與寇爾初過時,在船上聽見船伕們的閒聊話題,變成了價值千金的情報。當時船伕們因為負責運送奇怪的匯兌證書而感到困惑。那些匯兌證書送達凱爾貝後,不會被兌換成貨幣,而直接被送回雷斯可。 這麼做,想必是因為在凱爾貝發行了太多匯兌證書,金額高到付不出現金來。畢竟現金實際上不會移動,所以負責支付現金的分行總有一天會用光現金。羅倫斯在雷諾斯為了取得禁書而傳授給魯‧羅瓦的方法,正是利用這種手段的方法。 匯兌也可以逆向操作。 何況與其他城鎮相比,雷斯可的貨幣行情異常。雷斯可的金幣便宜,銀幣昂貴。 既然這樣,肯定會有很多人想要利用價差來賺錢。也就是說,人們會把在雷斯可取得的金幣帶到德堡商行委託發行匯兌證書,接著去到凱爾貝再換回現金,最後兌換為銀幣,如此一來就能夠不勞而獲地賺取利益。肯定有一大堆人被吸引而搶著這麼做。 如果是這樣的話,應該有令人難以置信的一大筆現金躺在雷斯可的德堡商行裡。 羅倫斯沒有理會感到驚訝的赫蘿,並忍著腳痛再次站起身子。 揚納金繼續撒著銀幣,希爾德則抓住人們的肩膀拚命想要說服大家。 可是,羅倫斯說不出話來。 現在還說不出話來。 目前知道德堡商行只要利用匯兌證書,就能夠確保住為了演出這場瘋狂騷動的貨幣。但是,光是知道這點還不夠。羅倫斯找不到能夠讓群眾平靜下來,也讓揚納金閉上嘴巴的方法。畢竟匯兌本身並非違法行為,一點也不違法。 盡管如此,羅倫斯的內心還是受到某種不明所以的想法翻騰不已。 在雷斯可識破德堡商行的企圖時,羅倫斯也有過這種明明知道有什麼,卻想不出是什麼的焦急感。 羅倫斯知道有方法能夠攻擊揚納金——一種與匯兌證書有關的方法。 但那是什麼方法? 匯兌證書、行情差距、挪用代收貨幣;這些字眼在羅倫斯腦海裡翻騰。明明已經看見了答案,羅倫斯卻說不出話來。 羅倫斯向赫蘿投以求救的眼神。 然而,赫蘿以悲傷的眼神注視著羅倫斯。 為了負起得到赫蘿的責任,羅倫斯答應過不再冒險的話語仍在耳邊回響,所以羅倫斯能夠體會赫蘿的心情為何超越憤怒化為了悲傷。 不過,這是羅倫斯的天性,他就是這麼無藥可救。 所以,羅倫斯抓住赫蘿的肩膀。羅倫斯用雙手緊緊赫蘿的肩膀,想要赫蘿幫助他解決說不出話來的痛苦。 「汝啊……」 說著,赫蘿一副死了心的模樣垂下了頭。 赫蘿的心願是在小商店裡平靜生活,並追求小小的幸福。其心願絕不是一腳踩進危險之中,然後為了不可能實現的夢想賭上性命。 羅倫斯應該已經放棄了這些夢想才對。他是真心要放棄了。 盡管如此,笨蛋的天性還是一輩子都好不了。 羅倫斯不禁對自己感到受不了,他甚至抱持著「如果赫蘿決定在這裡放棄,他也無所謂」的想法。 然後,赫蘿開口: 「速戰速決。咱會發出長嚎聲讓那些傢伙安靜下來。」 「唔!」 看見羅倫斯倒抽了一口氣,赫蘿一副感到困擾的模樣笑著說: 「說到底,咱也是個爛好人。」 赫蘿把手貼在羅倫斯的手上。 「先讓汝欠著,總有一天咱會要汝還清的。」 欠!沒錯,就是用欠的。 卡在羅倫斯胸口深處的東西,在這個瞬間溶化了。 「那就拜託你立刻處理了。」 赫蘿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後,把雙手倚在窗框上。她用力吐出一大口氣,直到身體凸起。接著,赫蘿用力吸入空氣,這回變成身體凹起。 赫蘿像在吆喝一群愚蠢雄性似地,發出響亮無比的長嚎聲。 「嗷嗚~~~~~~~~~~~~~~~~~!!」 雖說是在城牆內,但這裡畢竟是森林高山就近在眼前的城鎮,所以居民們對狼相當敏感。 一切騷動就像被潑了冷水似地,所有人陷入一片鴉雀無聲。 「我們必須糾正德堡商行的違法行為!」 羅倫斯的聲音響遍全場。 群眾的視線全部集中到羅倫斯身上。 「我們必須糾正德堡商行的違法行為!」 希爾德也一副茫然模樣抬頭望著羅倫斯。 「我們必須糾正德堡商行的違法行為!」 羅倫斯說到第三遍時,揚納金有了動作。 「胡、胡說什麼?你有什麼證據說我們違法?」 證據。沒錯,要有證據。羅倫斯根本沒有證據。 如果沒有證據,就算合乎道理也沒用。 羅倫斯的腦袋變成一片空白。羅倫斯又沒注意到腳邊的破綻了。 面對無法挽回的事態,羅倫斯不禁覺得想吐。 就在這個瞬間,赫蘿踢了羅倫斯的屁股一腳。羅倫斯看向赫蘿後,看見赫蘿頂出下巴說: 「汝不是有自信嗎?證據算什麼,不過是一種根據罷了。」 不愧是賢狼赫蘿。 羅倫斯看向窗外,並高舉手中的紙張說: 「這是德堡商行的匯兌證書!這就是證據!」 這是天大的謊言。而且,就算是真的匯兌證書,也根本不構成證據。 不過,效果十足。 「什、什麼……!那是什麼證據?」 揚納金動搖了起來。羅倫斯知道自己沒錯,並且做了正確選擇。 羅倫斯吸了口氣,大聲吆喝: 「你們在雷斯可發行匯兌證書並代收現金,現在拿那些現金在這邊到處撒錢,還敢大聲說話!那應該是幫別人保管的錢才對!」 希爾德的判斷正確。德堡商行已經沒有現金,也沒有足以打仗的資金,面對緊閉的城牆,德堡商行沒有那麼多資金能夠引發一場硬是撬開城門的戰爭。德堡商行如果真的這麼做,將會對發行新貨幣造成阻礙,也無法繼續束縛住領主和傭兵。 不過,德堡商行的金庫裡,還有發行匯兌證書之際收下的現金。 雖然匯兌證書總有一天必須換回現金,但時間上有所差距。說穿了,德堡商行現在是處於欠人家錢的狀態。所以,揚納金他們總有一天必須償還撒下的錢,才不會造成虧損。 萬一城牆被關上,德堡商行將無法如期回收現金,償還計劃也會受到阻礙。更何況那些只是把錢寄放在德堡商行的人,如果知道自己的錢被擅自使用,相信不會再有任何人想要和用匯兌。 這麼一來,德堡商行的資金調度將急遽吃緊。 「我們將安排快馬到雷斯可確認實際狀況!這是賭上了城鎮存亡以及北方地區存亡的重大事件!我找不到一絲一毫的理由必須立即做出結論!難道城鎮的居民們都想拿著小偷撒下的錢來作夢嗎?」 聽到這段話後,多數民眾縮起了脖子。 大家互看著彼此,或許他們是想起了銀幣撒落時,自己在撿銀幣的身影。 撿銀幣的表現既膚淺又可悲,一點尊嚴也沒有。 羅倫斯打算在最後大聲疾呼。 然而,羅倫斯喘不上氣來,同時感到一陣頭昏目眩。沒有好好恢復體力讓羅倫斯在此時得到了報應。 羅倫斯感到暈眩,兩只腳也在晃動。他看見揚納金在視線前方露出僵硬的笑容。 不妙,如果沒有在這個時候追問下去,對手將會開始還擊。 「說、說什麼蠢話!怎麼可能是借來的錢!如果做出這種事情,教、教會想必也會發怒!不過,我們德堡商行還得到了教會的認可呢!正因為我們是在做正確的事情,教會和領主才會都願意跟隨我們!」 在北方地區的正中央,揚納金拿出了教會當話題。這證明揚納金已失去冷靜。 羅倫斯心想,成功在望。 「那麼……!」 然而,羅倫斯說到這裡時,突然有種彷彿喉嚨被蓋住似的壓迫感,視線也同時變得扭曲。 受重傷、發燒、暈眩。 在這樣的狀態下,羅倫斯說太多話了。 羅倫斯吸入的氣不足,使得背脊往後彎曲,視線四周也變得黑暗。羅倫斯的頭部發麻,就快失去意識。明明有應該反擊回去的話語,羅倫斯卻沒有體力說出來。 羅倫斯無力地跪在地上。 力量……又是力量在害人。 羅倫斯這麼悲嘆不已時,被天使賞了一巴掌。 「汝真是大笨驢吶。」 勉強抓住窗框撐住身子之中,羅倫斯看向身旁。 「汝已經不再只是一個人而已。」 就算一個人有困難,只要是兩個人一起,也能夠繼續前進。 這個事實才是羅倫斯與赫蘿一路旅行下來的意義。 「要說的話。」 然後,只聽到赫蘿一句話,羅倫斯便理解了一切。赫蘿的外表像修女,何況其口才之流利,就連商人也贊嘆不已。 雖然難看,但羅倫斯靠著顫抖的雙手和膝蓋,勉強撐住就快支離破碎的身體。 不過,羅倫斯敢斷言在自己走過的人生中,從未有過得到如此強力心靈支柱的感覺。 「……那這樣,回答我的問題。」 「那這樣,回答咱的問題!」 赫蘿魄力十足的聲音響遍全場。光是女子的聲音,就具有某些意義以及氣魄。 而且,赫蘿打從心底表現出開心的模樣。這對羅倫斯而言,等於得到了最有力的援助。 「你們大膽撒下銀幣……」 「汝等大膽撒下銀幣……」 「又說這些銀幣會成長……並生出新的貨幣……」 「又說這些銀幣會成長,並生出新的貨幣!」 羅倫斯放棄硬撐在窗框上,在地板上坐了下來,然後背靠著牆壁。 「不過,這不是教會的教誨……畢竟銀幣就只是銀幣。如果銀幣會生出什麼東西來,那就是……」 羅倫斯低聲說道,赫蘿配合著羅倫斯以高亢聲音大喊。 赫蘿的模樣,就像羅倫斯店裡的招牌女孩在招攬客人一樣。 「如果會生出東西來,那就是利息!教會根本不允許利息的存在!汝這個假借教會之名的小偷!汝等到底有什麼目的?汝等的目的是刻意惹火教會,然後攻打無罪之地,再帶來滅亡嗎?」 赫蘿並非胡裡胡塗地跟著羅倫斯一路旅行。赫蘿與寇爾一起閱讀過聖經,也到處走動過。羅倫斯腦中之所以會浮現這般想法,是因為不確定自己是否確實說出後半段的台詞。 不過,赫蘿做出完美的口遖,就是直接到路上傳教也不會有人覺得奇怪。 赫蘿說完話後,發出微微喘息聲。 然後,赫蘿嚥下一口口水調整呼吸後,回頭看向羅倫斯。 羅倫斯抬頭望著赫蘿說:「表現出色。」 外頭的群眾騷動了起來。雖然看不見外頭的狀況,但羅倫斯相信揚納金一定哭喪著臉在環視四周。 「閉、閉嘴、閉嘴!閉嘴,不是這樣子的……大家聽我說,我的、我的提議是會讓大家賺更多更多錢,更開心的……」 揚納金說話變得吞吞吐吐,根本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 羅倫斯在赫蘿的攙扶下勉強站起身子後,看見揚納金拚命在尋找話語,最後終於忍不住看向四周向群眾求救。不過,撒銀幣時深深被吸引住的群眾,此刻只是在遠處圍起圓圈望著揚納金。 最後揚納金把不停發抖的手伸進懷裡的箱子,抓出一把銀幣撒了出去。圍繞在四周的群眾就像看見有人丟出小石子的鴿子一樣,瞬間用視線追著銀幣看去,但不再有任何人伸出手。 贏了。完全定出勝負了。 成功打敗了大撒金錢試圖掌握人心的傢伙。 希爾德抬頭回望時,與羅倫斯視線相交。 羅倫斯什麼也沒說地閉上眼睛,然後仰頭面向天空。 「大家都看見我同伴方才表現出來的勇氣和正義了吧!快把城牆關起來!大軍就要攻打進來了!」 希爾德大喊後,群眾一齊跑了出去。群眾之中也看見了零零星星的士兵身影,士兵們也熱愛城鎮,並且擁有判斷能力,知道什麼是正確、什麼是錯誤。 不久後,幾乎所有人都與群眾一起為了防備大軍來襲而跑去。 揚納金一臉愕然地注視著辭眾的背影,回過神後,他搖搖晃晃地走近希爾德。 「別、別做蠢事!城牆要是真的關了,我、我要以死表示負責。我會被五馬分屍啊!」 揚納金的模樣簡直比磕頭求饒還丟人。羅倫斯甚至懶得罵揚納金連這種風險都沒考慮過,就來下賭注。 盡管被揚納金揪住胸口,希爾德依舊沒有抵抗。最後是摩吉拉開了揚納金。 希爾德的沉默幾乎等於宣告了揚納金的死刑。不久後揚納金放棄在摩吉懷裡掙扎,並無力地垂下頭。 希爾德接著看向米裡。這位掌管市議會的權力人士,在慌張失措的隨從包圍下,坐在馬背上靜靜地注視著群眾移動。 米裡的想法並沒有錯。 不過,人們沒有米裡想的那麼愚蠢,也沒有那麼聰明。 發現希爾德的視線後,米裡沉默地與希爾德互看好一會兒。然後,米裡忽然騎著馬與剩下的少數隨從一同離去。摩吉一鬆開揚納金,揚納金便腳步搖搖晃晃地追著米裡而去。 看來事情已經結束了。 希爾德與摩吉在路上仰望羅倫斯,並且輕輕舉高手敬禮。 羅倫斯扶著赫蘿的屑膀,只是輕輕揮了揮手回應。 最後,兩人召集部下走回旅館。 羅倫斯總算喘了口氣地看向身旁的赫蘿。 然而,下一秒鐘羅倫斯感覺到視線在晃動,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當羅倫斯察覺時,已經望著天花板仰躺在地上。 羅倫斯發現自己是被賞了一巴掌的同時,也發現赫蘿曲線完美的雙臀坐在他的胸口上,毛發膨鬆的尾巴重重地放在他臉上。 「咱以為未來的日子汝會願意乖乖在店裡待著,看來這只是咱的一場夢吶……」 赫蘿騎在羅倫斯身上,然後彎起膝蓋托著腮,並且一臉疲憊地看向羅倫斯。 既然已經得到了赫蘿,就應該負起責任放棄冒險。雖然羅倫斯是真的抱著這般決心而牽起赫蘿的手,但現在讓赫蘿看見了這般場面,當然會被懷疑。 不僅如此,羅倫斯甚至想過「就算被赫蘿拋棄也無所謂」。 赫蘿的觀察力那麼敏銳,肯定也看出了蘿倫斯的這般愚蠢決心。 盡管如此,赫蘿還是配合了這個笨男人的嗜好行動。 不過,羅倫斯還是忍不住想找藉口說,自己是在情勢逼迫下不得不去做。 而且,反正一切也順利結束了。 盡管只有一絲絲不服氣,羅倫斯似乎還是在臉上表現了出來。 赫蘿甩動一下尾巴打了羅倫斯的臉。 「咱老是被一些無聊的雄性吸引。」 聽到赫蘿的毒舌發言後,羅倫斯反駁: 「雖然如此,你還是喜歡這樣的我吧?」 赫蘿瞬間愣了一下,然後一副彷彿在說「是啊、是啊」似的模樣看向其他方向。 不過,看向遠方的赫蘿表現出沉浸在大騷動余韻之中的模樣,一邊不停甩動尾巴前端,一邊夾雜著嘆息聲這麼說: 「真是的……的確,問題就出在這裡。」 最後,赫蘿斜眼看向羅倫斯,一副感到疲憊的模樣笑笑。 第十六卷 太陽之金幣 下 第十二幕 繆裡傭兵團當中特別不怕死的兩名成員,拖著表情如同罪犯准備前往斷頭台似的揚納金,帶著親筆信離開城鎮,准備前往由千人隊長所率領的軍隊陣地。 在等到千人隊長的答覆之前,希爾德先去找米裡進行交涉。 赫蘿得知後,有些感到不可思議地說:「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好交涉?」 不過,既然斯威奈爾依舊是北方地區的交通要沖,希爾德就必須打點得萬無一失。 希爾德粉碎了揚納金的企圖,並以義賊身份煽動民眾關上城牆,到這裡為止沒有什麼問題。想必得知這般事實後,千人隊長率領下的傭兵們也只能夠順著原路回去。 不過,並非如此就解決了一切問題。 只要斯威奈爾一直是在強,米裡,也就是哈比利三世的統治下,與他之間就必須事先建立好深厚的信賴關系,不管怎麼說,這裡是城牆內,只要米裡有那個打算,就是要包圍這間旅館再縱火燒光,也難不倒他。 就算米裡沒有這麼做,與米裡之間如果一直留有疙瘩,斯威奈爾也會變成棘手的存在。 如果從米裡的角度來看,即使希爾德捲土重來回到德堡商行,米裡也根本不確定自己什麼時候可能遭到攻打、什麼時候可能被奪走統治權。 而且,米裡似乎是抱持著某種悲觀信念在治理斯威奈爾。 如果考慮到這點,希爾德身為德堡商行的人,當然更會想要與米裡事先建立好深厚的信賴關系。 所以,希爾德想必是以他的方式在表示誠意,才會單槍匹馬地前去拜訪米裡。 不過,羅倫斯等人完全猜不出希爾德到底打算怎麼贏得米裡的信賴。就算做了「德堡商行不會干涉斯威奈爾」的協定,也一點效力都沒有。 希爾德似乎想到了很好的點子,但羅倫斯根本想像不出會是什麼樣的點子。 再加上如果稍有差池,希爾德也可能遭到米裡殺害,所以在旅館等待希爾德回來的這段時間,羅倫斯一直鎮靜不下來。 不過,日落後沒多久,希爾德毫發無損地回來。雖然羅倫斯等人暫時鬆了口氣,但希爾德似乎還沒有談出結論,所以用完餐後,他再次前往宅邸與米裡談論。 很意外地,第二次的談話很快就結束了。 雖然希爾德一副生氣勃勃的樣子,但羅倫斯等人聽到他揭曉答案後,無不大吃一驚。 希爾德提出讓斯威奈爾成為德堡商行第二鑄幣廠的提議。 但是,如果這麼做,不會又為了發行新貨幣的利益而爆發大問題嗎? 羅倫斯等人這麼想著,但聽了希爾德的點子後,這般疑慮瞬間散去。 「所以,斯威奈爾長年沒有被使用的爐子必須重新生火才行。」 在斯威奈爾,沒有一座爐子正常在連作。 德堡商行以礦物商身份興盛,而北方地區已經因為礦山話題而鬧得沸沸揚揚。據說斯威奈爾原本也從河川採取鐵砂,並從事精煉的工作,但米裡因為擔心未來會發生災難而禁止了這件事。多虧米裡執行了這項政策,才能夠頑固地拒絕協助德堡商行,並堅持獨立到最後一刻。 米裡想要讓斯威奈爾從北方地區的愚蠢騷亂之中切割開來,而這般想法過去也一直發揮了十足功能。 因此,為了實行希爾德的提議,必須先讓爐子復活。 「好了!那邊讓開!用來抓的棒子放在這附近……喂!那邊的人!洞要好好塞住啊!」 老舊的熔礦爐如今被當成倉庫,用來存放只會通過城鎮的琥珀和皮革,魯華杵著枴杖,站在熔礦爐前方發出指示。得知羅倫斯和希爾德努力奮斗的這段時間,自己一直在睡覺時,魯華太過自責而忍不住哭了出來。 以傭兵團團長的角度來看,這確實是不應該有的失態,而且讓人很不甘心。 摩吉看見主人如此自責,特地向羅倫斯和希爾德求救。摩吉詢問兩人有沒有什麼重要工作可以交給魯華去做,讓魯華能夠挽回名譽。 希爾德似乎因此,才決定把讓熔礦爐再次開工的指揮權交給魯華。 而且,可能是因為親眼看見了白天的那場騷動,很多城鎮居民為了守護自己的城鎮,而希望能夠負責在城牆的防禦工作。對於能夠合作無間地從事勞力工作的繆裡傭兵團而言,這也是最理想的狀況。 「天亮前有可能完成嗎?」 關於與千人隊長所率領的德堡商行軍隊之間的交涉,使者應該會在半夜過後帶回答覆,所以可預測到明天天一亮就會需要這東西。 聽到羅倫斯的詢問後,希爾德一邊看著繆裡傭兵團的工作模樣,一邊樂觀地回答: 「我想應該沒問題。」 「不過,真虧您想得出這個方法。」 羅倫斯在原本被當成倉庫的熔礦爐入口處佇立,望著工作狀況說道。 「我忍不住拍膝贊嘆心想,所謂靠金錢解決問題,就是要這麼做。」 羅倫斯望著繆裡傭兵團收拾好貨物、修補爐子裂縫,再調整好風箱以及轉動風箱的設備。希爾德聽了後,只是稍微笑笑而已。 羅倫斯差點忘了,站在他身邊的是一位頂尖商人。 想起這般事實後,羅倫斯微微揚起嘴角接續說: 「誰會想到要用那根刻印榔頭,重新打過天下無敵的盧米歐尼金幣?這不是正常人會有的點子。」 這就是希爾德的提議。 以純度來說,盧米歐尼金幣是品質最好的金幣,所以就算重新打過,價值也不會改變。 不過,現在的重點是重新打過的圖樣,與德堡商行即將發行的貨幣圖樣相同。 德堡商行公佈過會發行銅幣和銀幣,但沒有公佈會發行金幣。金幣的價格實在太昂貴,不可能普及於民眾。而且,因為每一枚金幣的金額都不小,所以德堡商行雖說實力雄厚,也沒有那麼多餘力發行金幣。 正因為如此,希爾德才會讓斯威奈爾來發行這個金幣。 因為現實上不可能大量發行金幣,所以對於德堡商行的貨幣策略也不會造成大影響。 不過,以象徵性來說,金幣會是非常重要的存在。 想必未來如果有什麼機會,德堡商行還是會一枚、兩枚地發行少量金幣。 所以,希爾德提議把一根刻印榔頭寄放在斯威奈爾,每當要發行金幣時就支付適當金額的手續費,委託斯威奈爾代為鑄造金幣。 希爾德都願意這麼做了,在希爾德與德堡捲土重來回到德堡商行後,當然不可能做出有害於斯威奈爾的事情。 未來的德堡商行如果將交情如此深厚的斯威奈爾棄如敝屣,北方地區的大人物們知情後,將會對德堡商行失去信賴。 也就是說,希爾德的提議能夠提供米裡一種讓斯烕奈爾長期安定下去的信賴。 米裡不可能不知道這個提議的價值。 「不過,我現在能夠這樣指揮大家,都多虧了羅倫斯先生和赫蘿小姐的幫忙。」 希爾德、魯華、羅倫斯、赫蘿。 四人當中只要少了一人,就不可能走到這一步。 「羅倫斯先生。」 隔了一會兒時間後,希爾德呼喚了羅倫斯的名字。 「什麼事呢?」 羅倫斯抬頭一看後,發現希爾德眺望著忙碌工作的繆裡傭兵團,以及到處發出指示的魯華。 在散發出很可能就這麼一直看下去的氣氛之下,希爾德說: 「您要不要到德堡商行來呢?」 希爾德說完話後,才把視線移向羅倫斯。 德堡商行是首屈一指的大礦物商,也是試圖藉由新貨幣來統治北方地區的偉大商行。 與被邀請加入德堡商行相比,在雷斯可開店根本是渺小至極的願望。 不過,羅倫斯把視線移向希爾德,並幾乎在那同時看向魯華等人。 希爾德的提議非常吸引人。只要是旅行商人,都會說「現實世界裡不可能發生這種事情」。 「如果接受了您的提議,一定能夠過著朝向夢想前進的冒險日子吧。」 「是的,我可以保證。」 聽到希爾德可靠的話語後,羅倫斯毫不猶豫地立即回答: 「所以我才不能接受。」 羅倫斯面向希爾德露出苦笑。 「如果再不自制一點,我說的話就不會被人相信了,所以我不能接受您的邀請。」 就算羅倫斯沒有詳細做說明,希爾德應該也知道是什麼意思。 希爾德一副感到刺眼的模樣看著羅倫斯好一會兒後,與羅倫斯一起看向魯華等人。 「我想也是吧。」 然後,希爾德像在埋怨似地這麼說: 「如果我也能夠變身成女孩子就好了。」 聽到這麼誇張的玩笑話,羅倫斯還能夠不笑出來嗎? 笑過一陣後,羅倫斯握住立在旁邊的枴杖,並站起身子說: 「如果您會變身成女孩子,八成會被赫蘿吃掉。」 「……誰叫我是兔子呢。」 希爾德笑笑說:「很遺憾。」 「對了,您要去哪裡?」 「我想回房間去。我這只腳也踩不了風箱,在這裡只會礙事而已。」 希爾德聽了後,一副打從心底感到驚訝的模樣,甚至帶著怒氣說: 「您怎麼可能會礙事?如果要說有傷在身,我們大家都一樣啊。再說,是您讓揚納金閉上了嘴巴。如果您沒有一起參加,魯華先生他們也會——」 面對越說越激動的希爾德,羅倫斯露出疲憊的笑容,並舉高手掌心。 羅倫斯能夠明白希爾德想要表達的意思,他自己也很想要參與鑄造金幣的場面。 但是,羅倫斯不能這麼做。 羅倫斯該適可而止了,他必須從這場宴會上離席。 「如果涉入太深,到時候會沒辦法退出。」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後,希爾德露出又想要說些什麼的表情。 不過,希爾德知道赫蘿與羅倫斯的關系。當希爾德他們有性命危險時,說服赫蘿逃離斯威奈爾的不是別人,正是希爾德他們。 既然希爾德部願意讓赫蘿逃離斯威奈爾了,讓羅倫斯逃離這場面根本算不了什麼。 羅倫斯不需要解釋這麼多,希爾德自己也能夠理解,所以盡管顯得有些難過,希爾德還是點了點頭說: 「我明白了。那麼,金幣快完成時,我再去請您來看。」 「麻煩您了。」 說罷,羅倫斯杵著枴杖離開了設有爐子的建築物。 因為建築物內部的光線明亮得刺眼,加上育很多壯漢到處跑動,所以甚至到悶熱的程度。 或許是這樣的緣故,羅倫斯不禁覺得屋外寒風刺骨,而且因為太安靜,差一點就要耳鳴了。 如果留在那棟建築物裡,應該能夠一直沉浸在狂熱情緒之中,並享受贏得危險賭局的快感。 不過,那已經不是羅倫斯應該停留的場所。 羅倫斯杵著枴杖一步一步向前走時,發現有人從對面走來。羅倫斯心想這麼晚了會是誰在外面走動,後來發現是赫蘿抱著酒桶走來。 「唔?汝啊,汝要去哪?」 「我才想要這麼問你呢。」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後,赫蘿重新抱好酒桶回答: 「因為有人送咱酒,所以咱走過來想跟汝一起喝。」 「我留在那裡只會礙事而已,所以正打算回旅館。」 聽到羅倫斯夾雜著苦笑說道,赫蘿用鼻子輕輕哼了一聲。 「難得汝會做出正確判斷。」 赫蘿說話時的表情就像結婚多年的老婆,看著爛醉如泥的老公醉醺醺地說「我明天開始不會再去酒吧了」會露出的反應。 赫蘿一直注視著羅倫斯。前科纍纍的羅倫斯因為害怕看見那眼神,所以盡管知道顯得刻意,還硬是改變話題說: 「……對了,你說有人送你酒,是誰啊?」 「……真是的……叫什麼名字來著?就那隻大笨驢。」 赫蘿還是老樣子,總是記不住他人的名字。 「該不會是米裡吧?」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後,赫蘿回答說:「對,就是他。」 「可是,為什麼米裡要送你酒?」 羅倫斯詢問後,赫蘿再次露出有些不悅的表情。 「何必管它為什麼呢。難道汝怕被下毒啊?」 「我不是這個意思……」 羅倫斯總是無法清楚掌握到米裡的思緒。 何況米裡是半人半獸,他不會對順利達成目標的希爾德或赫蘿抱有恨意嗎? 雖然事到如今也沒什麼好懷疑,但羅倫斯還是忍不住感到納悶。 或許是看出了羅倫斯的心聲,赫蘿先催促一聲:「向前走。」然後一副受不了羅倫斯的模樣從旁仰望他說: 「在汝不知道的地方也會發生很多事情,而且各有各的理由。」 羅倫斯當然知道這樣的事實,但那又怎樣呢? 這時,羅倫斯回望著赫蘿這麼說: 「希爾德先生第二次去談事情時……你好像不在喔?」 那時羅倫斯與庫吉、魯華等人正在交談,赫蘿說因為靜不下心來,所以要到其他房間去梳理尾巴,而離開了現場。 赫蘿露出感到厭煩的表情。 羅倫斯知道那時一定發生了什麼事情。 「咱是出於親切,才刻意不說出來,汝卻……」 這時,赫蘿這麼說。 「親切?」 羅倫斯感到懷疑地反問後,赫蘿嘀咕:「不過,或許這也會是很好的教訓唄。」 「搞了半天,原來那隻大笨驢是在這裡守墓。」 「守……墓?」 「嗯。雖然咱不清楚原因為何,但聽說幾十年前,跟那隻大笨驢在一起的人類雌性生病死了。聽說那雌性是這座城鎮出身的人,所以在這裡長眠。那隻大笨驢說什麼『因為沒能夠靠自己的力量救活對方,所以至少希望能夠讓對方在這裡安靜地長眠。』汝啊,汝不覺得在其他地方也會發生這種故事嗎?」 赫蘿以輕率的口吻說道,臉上卻不帶一絲笑意。 因為人類配偶先離開人世,被留在世上的一方就頑固地守在配偶長眠的地方;對兩人而言,這並非事不關己的事情。 「所以,你才會……」 「嗯。不過,在那種人面前和汝十指緊扣,也難怪他會露出陰森的眼神。」 米裡是感到憤怒?受不了?還是嫉妒? 不管是哪種情緒,總之一定不可能保持冷靜。 「然後,那隻大笨驢想要透過兔子的牽線問咱事情。所以咱就跑一趟去教訓他。」 就像米裡的妻子一樣,羅倫斯總有一天一定會比赫蘿先離開人世。羅倫斯可能會衰老或生病,總之一定會先死去。 這是無可避免的事實,而赫蘿當然也知道這樣的事實。 赫蘿想必經歷過好幾次這種事情,也擔心發生這種事情。 如先前所說,羅倫斯一路來硬是牽起赫蘿的手。赫蘿最後也終於牽起羅倫斯的手而被綁住。 甘願被綁住的赫蘿對米裡說了什麼呢? 看見米裡守在妻子葬身之地,赫蘿到底說了什麼呢? 赫蘿沒有露出一絲笑容地快嘴說道: 「咱說『汝這只大笨驢,還不快去找下一個雌性』。」 「……」 呆愣的羅倫斯停下了腳步。 赫蘿先走了幾步後,在臉上浮現嘲弄笑容,並回頭越過肩膀說: 「呵。汝真是可愛吶。」 然後,赫蘿一邊哈哈大笑,一邊走了出去。 如果羅倫斯死了,他確實會希望赫蘿就算再悲傷,也能夠重新展露笑容。 不過,可以的話,羅倫斯希望赫蘿身邊不要出現其他男人的身影。這會是個愚蠢到極點的想法嗎? 羅倫斯追著赫蘿再次走了出去。 「不過,咱雖然這麼說,自己也一直拖拖拉拉地待在麥田裡喔?汝也好不到哪裡去,說要做一個巢穴,卻又愛在外面游蕩。」 抵達旅館後,赫蘿一邊打開大門,一邊充滿挖苦意味地說道。 赫蘿想必也是故意的,才會沒有為羅倫斯撐住大門。 羅倫斯把枴杖夾在腋下,動作笨拙地打開大門後,急忙鑽進門內。 「然後,因為咱說了那些話,那隻大笨驢剛剛才特地送酒來。」 旅館裡一片安靜,似乎所有人都出去了。 雖然羅倫斯幾乎是在黑暗中摸索地前進,赫蘿卻是腳步輕快地向前走去。 「你說的話前後沒有連貫。」 羅倫斯抱著至少要抗議一下的心情這麼說。這時,羅倫斯憑感覺知道赫蘿在黑暗中停下腳步,並且沒出聲地笑。 然後,赫蘿以輕快的腳步爬上樓去。 羅倫斯杵著枴杖,並靠著最後一點力氣爬上階梯。 抵達四樓時,羅倫斯已經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汝說咱說的話前後沒有連貫?」 「嗚哇!」 因為聲音突然從眼前傳來,害得羅倫斯差點掉下樓去。 赫蘿哈哈大笑個不停,並牽起羅倫斯的手。 可是,赫蘿大笑一陣後的氣氛讓羅倫斯感到害怕。 「不過,如果汝會懂,狀況就不會是現在這樣了唄。」 「……?」 羅倫斯試圖在黑暗之中瞪視赫蘿,卻頂多只看得見赫蘿的輪廓。 羅倫斯與赫蘿之間的對話,也差不多跟眼前的狀況一樣。 「喏!到了。」 進到房間後,因為木窗敞開著,所以有些許光線照進來。 藉著月光走到床邊.羅倫斯總算能夠坐下來。 羅倫斯厭到疲憊地喘口氣後,發現赫蘿已經站在眼前。 羅倫斯心想赫蘿是不是體貼地拿水來給他喝,但抬起頭後看見赫蘿生氣的表情,而不禁挺直了背脊。 「那,汝啊。」 赫蘿的聲音冷漠,並且露出毫不留情的眼神。 因為羅倫斯坐在背著月光的位置,所以看見赫蘿的眼睛在月光照射下發出銀色光芒。 「咱以為汝再也不會做危險的事情,但結果呢?」 羅倫斯沒料到赫蘿會舊事重提。 再說,這次是因為情勢所逼,所以也是不得已的事情。 羅倫斯確實已經下定決心要逃跑,情況允許的話,他也已經逃跑了。 羅倫斯沒出息地以眼神表示抗議後,赫蘿用鼻子哼了一聲,並稍微縮起身子說: 「哎,確實有不得已之處。」 羅倫斯本打算開口說「對吧」,但赫蘿的銳利目光讓他閉上了嘴巴。 「不過,咱還是覺得汝很可能打破與咱的約定。要是又被捲入什麼事件,汝很可能發揮爛好人的潛力一頭栽進去。的確,咱很開心能夠在那窗邊協助汝,但是汝啊,不是每次都能夠那麼順利。如果不牢牢記住這點,可真的會踢到鐵板哪。」 羅倫斯不大確定赫蘿是指如果一頭栽進去,到最後會吃到苦頭,還是赫蘿會賞他一頓苦吃。他心想,八成兩者都有吧。 「而且,就算有辦法讓汝在這裡點頭答應,也不值得相信……」 雖然羅倫斯很想說「我可是拒絕了希爾德的邀請耶」,但這樣也無法累積信用。 言行必須一致,才能夠得到信賴。 羅倫斯已經不記得自己向赫蘿提出多少次無理要求。 想到這點,羅倫斯不禁抱著如罪犯等待判決的心情,抬頭仰望赫蘿。 「話雖這麼說,咱當然也知道汝是個老實到極點的大笨驢。既然是這樣,或許咱的做法也有些錯唄。」 「……?」 羅倫斯不明白意思而拚命動腦思考時,赫蘿盛氣凌人地這麼說: 「約定姑且不論,如果是合約的話,汝應該會守約唄。」 「啊?」 羅倫斯不禁做出這般回應,結果被赫蘿用力甩了一巴掌。 不僅如此,赫蘿還用甩巴掌的手捏住羅倫斯的臉頰,讓羅倫斯面向正前方。 「雖然咱不知道那個目中無人的黃毛丫頭是不是思考到這麼遠,才會那麼說……」 然後,赫蘿一邊露出尖牙,一邊忿忿地說道。 羅倫斯想起赫蘿在雪山挖出埋在地下的禁書時有過的互動。 赫蘿去到奇榭拿禁書時,艾莉莎似乎跟她說了什麼話。 艾莉莎到底說了什麼話,讓赫蘿臨到此時竟會提起這件事情? 羅倫斯完全猜不出會是什麼事情,只知道這件事情肯定讓赫蘿變得更加煩躁。 赫蘿松開捏住羅倫斯臉頰的手,並立即用雙手夾住羅倫斯的頭部。 赫蘿那模樣看起來,像是正准備一口從頭吞下可憐的旅行商人。 羅倫斯會有這樣的感覺或許是對的。 因為赫蘿直直注視著羅倫斯這麼說: 「那隻大笨驢說,要立約宣誓時,她隨時願意當證人。」 艾莉莎雖然是個年輕女孩,卻負責管理村落的教會,當擁有這般身份的艾莉莎提到合約時,顯然不是指羅倫斯說的那種合約。 「汝覺得怎樣?」 赫蘿顯得不悅地問道。 羅倫斯還能夠覺得怎樣? 如果赫蘿願意立下這種合約,羅倫斯當然沒理由拒絕。 羅倫斯一副看得入迷的模樣一邊注視著赫蘿,一邊點點頭。 赫蘿見狀,露出依舊感到懷疑的眼神看著羅倫斯,但不久後感到疲憊地放鬆肩膀的力量。 虛脫地嘆了口氣後,赫蘿臉上浮現有些難為情的笑容,並緩緩把臉貼近羅倫斯。 月光籠罩下,赫蘿臉上像是披上了層白紗。 雖然人們是在神明面前宣誓並立下這種合約,但狼或許是在月亮面前這麼做。 赫蘿稍微傾著頭,身體向前傾。 柔順的長發滑落在羅倫斯肩上。 羅倫斯戰戰兢兢地抱住赫蘿纖細的腰部,而赫蘿當然沒有拒絕。 赫蘿輕笑一聲後,把臉貼近羅倫斯。 面對柔軟的預感,羅倫斯像是與赫蘿事先說好了似地緩緩閉上眼睛。 然後…… 羅倫斯一直等待,卻遲遲等不到那柔軟觸感。 「唔?咱忘了一件重要事情。」 「啊?」 羅倫斯睜開眼睛後,看見赫蘿別過臉去,並迅速挺起身子。 「咦?啊……」 羅倫斯試圖抓住准備離開的赫蘿的手,但赫蘿如幻影般滑了出去。 羅倫斯打算從床上站起來,卻因為大腿劇烈疼痛而彎起身子。 不過,羅倫斯不肯罷休地以眼神抗議說:「還要保留到什麼時候?」 「呵。別露出這種表情,好嗎?」 雖然嘴上這麼說,但瞧她看到羅倫斯露出窩囊表情的反應,果然還是樂在其中。 羅倫斯很想臭罵赫蘿是個過分的傢伙,但看見赫蘿的眼神後,就說不出話來了。 羅倫斯不自覺地就被商人的夢想誘拐去,而赫蘿是真的為這件事情在生氣。 明明約定了好幾次,羅倫斯就是學不乖。 羅倫斯只能夠像一隻犯了錯的小狗一樣,意志消沉地坐在床上。 赫蘿手叉著腰,然後用鼻子嘆了口氣。 看來羅倫斯與赫蘿這樣的關系應該會一直持續下去。 「不過,咱說忘了一件重要事情是真的。締結新合約之前,必須先完成舊合約。」 「舊合約?」 羅倫斯發愣地嘀咕後,赫蘿露出僵硬的笑容說: 「汝不是答應帶咱到約伊茲嗎?」 「呃、嗯……」 羅倫斯就是嘴巴被撕破了,也不敢說自己完全忘了這碼子事。 赫蘿與羅倫斯同樣是在這般月夜裡相遇。 害怕孤單而想要回到故鄉的賢狼,遇到了夢想擁有商店而老是在太過寬敞的駕座上算錢的旅行商人。 雖然事情都過這麼久了,羅倫斯還是不禁覺得兩人真是奇妙的組合。 羅倫斯找不到話語而一直盯著赫蘿時,赫蘿忽然緩和表情,然後看向月光流瀉進來的木窗。 如果說赫蘿的這般舉動具有什麼意義,想必是在掩飾難為情。 「而且,咱忘了是什麼時候,但汝不是曾經說過嗎?」 「咦?」 羅倫斯反問後,赫蘿把視線拉回羅倫斯身上,並露出微笑說: 「汝說過,帶伴侶回到故鄉具有非常深遠的意義。」 雖然覺得自己好像說過這樣的話,但羅倫斯幾乎不記得了。 不過,正因為如此,羅倫斯看見赫蘿牢牢記住他的話,才會感到特別開心。 就像羅倫斯含在赫蘿面前慌張失措一樣,或許赫蘿也會因為羅倫斯的話語而牽動思緒。 月光籠罩下,赫蘿聳起肩膀輕笑一聲。 羅倫斯也笑了出來,然後只能夠嘆口氣說: 「約伊茲。約伊茲喔。」 「嗯。在那之前要先保留。」 「好吧……不過……」 「唔?」 赫蘿反問道。羅倫斯看向赫蘿後方說: 「如果只是一起喝個酒,應該可以吧?」 赫蘿轉過身子看向米裡贈送的酒桶。 米裡會贈送酒給赫蘿,就是要祝福兩人的意思。 「嗯……反正,汝也沒有那個膽子灌醉咱,再做出什麼舉動唄。」 赫蘿簡直是愛怎麼批評就怎麼批評,但因為赫蘿所說與事實相差不遠,所以羅倫斯也反駁不了什麼。 赫蘿抱起酒桶放在床上,然後只拿了一隻酒杯來。 羅倫斯一邊心想「沒有其他酒杯了嗎?」一邊以視線在房間裡尋找時,卻被赫蘿輕輕頂了一下頭。 「真不知道該說汝是腦筋遲鈍還是……」 雖然發著牢騷,但赫蘿的尾巴看似開心地甩動著。 羅倫斯瘋狂地感受到自己人被愛著。 「別喝太多酒吶。」 「真沒想到會有被你這麼叮嚀的一天。」 「大笨驢。」 說著,赫蘿拔起酒桶的栓子。 然後,赫蘿把酒倒入羅倫斯手中的杯子裡。 在那同時,一陣吆喝聲隨著月光從窗外傳進來。 羅倫斯心想,應該是爐子裡起了火,所以大家發出吆喝聲在踩風箱。 刻有太陽圖樣的金幣即將誕生,並在這冬季漫長嚴酷的北方地區照亮所有人。 魯華說過最喜歡在徹夜行軍後,看見能夠沖洗掉一切的清晨太陽。 即將打造出來的太陽金幣,將成為揭開新時代序幕的一枚金幣。 然而,羅倫斯沒有出現在那現場,而是待在如此冷清寂寥的旅館。 對於這樣的事實,羅倫斯不會感到眷戀,也不會後悔。 羅倫斯手上有好酒,而為他斟酒的不是別人,正是赫蘿。 羅倫斯從映出月光的酒杯拾起頭後,看見了赫蘿的笑容。 「呵。」 心愛的人的笑容比太陽——也比金幣更加燦爛。 第十六卷 太陽之金幣 下 後記 好久不見,我是支倉。這是第十六集,相信海報和廣告上面也都註明了,這是正傳故事的最後一集。打從開始撰寫《狼與辛香料》,已經過了整整五年的時間。主要用來寫作的筆記型電腦一路陪伴我到最後,從來沒有當機過半次。只是,現在電池已經不耐用,風扇也變得很吵,一下子就會猛烈發燙,本體四周也已開始掉漆。 第十六集只有原稿部分我還是用這台電腦寫作,但現在終於換了一台新的筆記型電腦來使用,上一台電腦也功成身退了。 好了,因為本篇故事已經告一段落,所以我想在這裡聊一聊從未在後記聊過的作品談。 不過,針對各集的作品談已經在《狼と香辛料ノ全テ》聊過,所以在這裡是針對整體一點的話題。當初我是模仿一位法國中世紀經濟史學家簡‧法維耶的著作《金と香辛料》(譯者:內田日出海),而下了《狼與辛香料》這個標題。也是因為在閱讀這本著作時,抱著「如果能夠寫成這樣的故事應該很不錯」的想法,才有了第一集的題材。 出道當時,經常聽到人家說在輕小說領域裡寫經濟題材的故事很稀奇。 而且,明明是奇幻故事,卻不會出現劍和魔法。 雖然一方面是因為我這個人天性別扭,但其實是歸結於很單純的想法。 那就是,自古以來就有一大堆人在挑戰貴族、國王、騎士、魔法師、魔王或勇者這類人物設定的故事,也有無數這方面的大師所寫的古典小說。如果我也硬擠進去挑戰,有可能脫穎而出嗎?我之所以沒有寫校園類故事,也是一樣的原因。 在閱讀資料時,我也是一概不讀以寫奇幻小說的人為對象而出版的書本,而是幾乎集中閱讀學術書籍。針對中世紀經濟史,我也是不閱讀入門書,而是在自知無法理解內容之下,淨是閱讀一些專業書。神明方面的資料也一樣,我不閱讀世界神名事典之類的書本,而是集中於《聖經》和《金枝篇》。我會這麼做,有一部分是抱著炫耀自己是在閱讀艱深書籍的愛面子心態,但最大的理由是因為我不覺得自己有才華,如果與有才華的人閱讀一樣的書籍,我不認為自己能夠寫出比有才華者更有趣的小說。 結果呢,就寫出了不會出現劍和魔法的《狼與辛香料》。 關於作品的基礎,大概是這樣子慢慢鞏固起來,但關於寫小說必須有的主題,也可以說是男女主角向前走的指標如何建立,絕大部分的影響還是來自我自己一路閱讀過的書籍。 尤其是受到叔本華的影響最大。我在寫赫蘿與羅倫斯的互動之際,經常會同時思考到底有沒有永遠幸福的故事。大家對於叔本華的印象,一般會認為就像是悲觀主義的化身,但我正好相反。我認為他只是一直批判性地質疑有沒有可能永遠聿福,基本上是一個樂觀的人。叔本華曾經對著當時是暢銷作家的母親發下豪語:「幾十年後再也不會有人閱讀你的書,但我的書會成為一百本書的源頭。」(當時叔本華的書選根本賣不出去呢)他怎麼可能是悲觀主義者呢? 所以,我想到了比人類長壽的赫蘿,配上不肯死心的商人羅倫斯。兩人的定位很適合當發問者,來質疑有沒有永遠幸福的故事。 這本第十六集應該算是有了結論,有了一個讓兩人知道應該往哪裡走的提示。我想赫蘿與羅倫斯彼此都很努力地做了讓步。 但是! 或許有人會問:「咦?這樣就結束啦?那件事呢?這件事呢?」就連責任編輯也這麼問過我。可是,如果不這樣,我的美學……我的哲學……嗯~嗯~……不過,話雖這麼說,整個系列還是有一個地方讓我感到遺憾。那就是礙於故事架構上,沒能夠寫出紐希拉。 基於這點遺憾,日後談的尾聲部分會完全以紐希拉為背景。 另外還有一些短篇故事尚未出版成書,想再多窺探一些《狼與辛香料》世界的朋友們,請多多關照喔!短篇故事集應該會在初夏出書。(註:以上為日本出版情報) ……不過,《狼與辛香料》的世界不是指一般的世界觀,而是赫蘿與羅倫斯各自以「狼」與「辛香料」而存在,在這個隱喻的觀念普遍性上存在著對現代的反命題,亦即……(以下省略) 那麼,支倉凍砂接下來要做仟麼呢?似乎有朋友會這樣關心我,真的很感動。以目前的計劃來說,我希望新作品能夠在二○一一年夏天與大家見面。新作品也會有動物耳朵喔。動物耳朵是一種哲學。不過,這次不是中世紀風格的奇幻故事,也不是校園、科幻或推理故事。我打算寫一本可能又會被人家說「為什麼要寫這種奇怪東西?」的小說。 好了,我很高興能夠在處女作出版的月份有一個大轉折點。 還有一些未完成的工作留給不斷為我們畫出美麗插畫的文倉老師,剩下的部分再拜託您了喔!還有為漫畫版《狼與辛香料》操刀的小梅けいと老師,也還會持續畫出完美漫畫讓我們欣賞。動畫工作人員、各類媒體組合的相關人士,謝謝您們!責任編輯T先生、A先生,謝謝您們,日後也請持續關照。 最後,一路陪我到現在的讀者朋友! 真的非常謝謝您們的支持! 支倉凍砂 第十六卷 太陽之金幣 下 插圖 第十七卷 Epilogue 幕間 台版 轉自 SOSG小說組 錄入:Angelgamer 校對:Angelgamer 二校:watashi101 掃圖:watashi101 「喲!騎士大人,你好啊。」 在我躺在石階上享受陽光時,有人這麼搭腔。 雖然我有一個叫做艾尼克的氣派名字,但名字畢竟是名字,能夠擁有騎士這個別名也不賴。我態度大方地用鼻子嘆了口氣後,甩了一下尾巴。 「對了,祭司大人在裡面嗎?」 女子頭上綁著毛巾,兩手的袖子高高捲起,有著如熊般壯碩的體格。 我記得女子應該是桶子店的人。這時段早市的收拾工作也告一段落,距離午餐還有一段時間休息。或許女子是前來禱告或送供品吧。 我一邊這麼猜測,一邊打了一個大呵欠。 「在山丘附近玩耍的小朋友們告訴我有馬車要過來。所以,我猜想可能是祭司大人所說的人來了。」 「……」 我勉強撐起就快閉上的沉重眼瞼看向女子。 疲憊地挺起身子後,我走回聖堂裡去。 「不過啊,小朋友們說看到一輛全黑的馬車呢……這聽起來不就像是幽靈馬車嗎?實在讓人很放心不下耶。」 在我的帶路下,女子以懷疑的口吻說道,但很明顯地,女子的好奇勝過疑心。 盡管外表像一隻熊,女子的個性卻像一隻貓。 「騎士大人你呢?你不跟著去嗎?」 雖然這城鎮的人們都會友好地向我搭腔,但如果都要一一回答,我哪受得了。 我沒有理會女子,繼續在迴廊上前進,並來到筆耕室前方。這裡是這座聖堂的主人——也就是祭司用來書寫重要文章或書本的房間。 前一陣子,由於舉辦春季的收獲祭典以及聖人慶典的緣故,可說是忙得焦頭爛額,但現在日子已恢復平穩。不過,城裡很少人會寫字,所以還是必須處理堆積如山的工作。祭司今天應該也是關在筆耕室裡埋首寫字。 照理說應該是這樣沒錯,但是—— 「祭司大人,來接你的馬車好像——」 因為筆耕室的門半開,所以女子一邊輕輕敲門,一邊走進去。 女子幾乎是條件反射性地把話吞了回去。被誇稱為祭司大人的主人,正趴在書桌上呼呼大睡。到了最近,氣候才逐漸變得暖和,主人每天早上總要掙扎一番,才爬得出被窩。 雖然主人長高了一些,頭發也長了一些,但睡臉看起來還是很孩子氣。 我以吠聲取代咳嗽聲。 「汪!」 「唔……啊!」 主人醒來後,慌張地挺起身子。東張西望地環視四週一遍後,主人發現女子和我站在門口。書桌上堆了滿山的紙張和書本,但也放了縫到一半的衣服以及裁縫道具。 「啊!裡夫金女士……啊!呃……哈哈……」 主人就像做壞事被抓到的小朋友般,把縫到一半的衣服以及裁縫道具往書桌最裡面塞,還自以為隱藏得很完美。 雖然只是暫代,但這畢竟是神職的相關工作,主人的舉止實在太欠缺深度了。 盡管已經過了好幾年,主人還是帶著孩子氣。 「我不會罵你的啦。」 女子開懷大笑地說道。主人難為情地笑笑,旋即縮起身子,但與我視線交會時,卻帶著些許恨意瞪了我一眼。竟然怪到我頭上來,有沒有搞錯對象啊? 「那個,對了,有什麼事嗎?如果是要問公會的守護聖人祭典的准備進度,波滋先生已經幫我接了這個工作……」 「喔,不是啦。我聽說有馬車朝向城裡過來。我在想可能是祭司大人之前說過的人要來,所以來通知你。」 「……馬車?」 「是啊。你不是說過嗎?我忘了是什麼事情,但好像有人邀你遠行。」 「……」 主人一臉愕然地看著女子,然後突然張大嘴巴倒抽了口氣。 「我以為是下星期——啊!那個,我失陪一下!」 主人撩起長長的下擺後,竟然沒禮貌地從房間跑了出去。 女子一邊深怕大肚腩掉下來似地捧著肚子,一邊豪邁大笑。 說真的,主人在外面引領羊只那段時間還表現得比較穩重。 精靈諾兒菈。 主人擁有過這樣的頭銜,也曾經是個手腕高超的牧羊人。 現在的主人在頗具規模的城鎮擔任祭司,引導聚集在教會的羔羊。 這世上會發生什麼事情,真是難以預料。 或許是托主人天性認真的福,她在祭典或儀式等嚴肅的場合,都會散發出端莊的氣質,所以大致上都應付得有模有樣。 主人不僅能忍受飢餓寒冷,還能夠以了不起的手腕徹底保護羊只不受狼或狐狸攻擊。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如此有骨氣,開始在城鎮定居後,我才發現主人意外地少根筋。 日期、數字、人名、禱告文、儀式程序……對於這些事項的概略,主人的掌握程度可說有令人驚異的表現,在一些細節上卻有所疏忽。 如果沒有我陪在身旁,主人還稱不上能獨當一面,真是傷腦筋啊。 「呃……衣服、食物,啊!還要帶聖經比較好吧。還有禱告書也要……咦?鞋子也要多帶幾雙比較好吧?可是,我以前根本沒穿過什麼鞋子……是要穿什麼鞋子才好啊……」 主人一邊用手撫順留長到背部的金發,一邊對著散亂的行李拚命做准備。主人拉出當初來到這城鎮時穿的衣服,但衣服顯然已經不合身,真不知道主人打算怎麼處理。 我在門旁感到疲憊地嘆了口氣,然後趴了下來。 「啊~呃……還要記得帶信。呃……還有、還有……」 以前去野外引領羊只時,根本不可能為了要帶什麼東西而煩惱。 原來是這麼回事啊,難怪教會要教誨人們舍棄擁有的東西,並且分享給無法擁有的人。擁有越多東西,旅途上就會越迷惘。所以,人生也是如此。 我用鼻子嘆了口氣後,主人聽到嘆息聲而看向我。 我心想「慘了」時,主人已經把圍裙揉成一團朝我丟來。 「艾尼克最幸福了,總是那麼悠哉!」 來到這城鎮定居了五年,已經記不清主人對我說過多少遍這種話。 主人說的當然不是事實了。 不過,對我而言,我在乎的不是今天的儀式進行得順不順利,而是今天的晚餐會有幾塊肉,就這麼簡單。 我沒理會在房間裡跑來跑去、宛若化作一陣暴風雨的主人,慢吞吞地從散發出主人味道的圍裙底下爬了出來。這時,有人敲打聖堂大門的聲音傳進耳中。 如果是城裡的人,我大概都記得他們的敲門方式。 此時傳來的敲門方式很陌生。 原來是外來的訪客。 或許可以用「地獄來的使者」來形容這次的訪客。 聖堂前方的馬路上聚集了不少人。 這座城鎮一度因為流行病而真的變成死城,但是,一群有勇氣的人們和一群不肯放棄的人們攜手同心,加上主人的一臂之力,終於為城鎮找回了繁榮。 外來者來到城裡的光景並不罕見,有時還會有帶著好幾十匹馬的商人集團經過城鎮。 盡管如此,訪客的驚人陣仗還是吸引了人們全副的注意力。那輛馬車由兩匹黑色的駿馬在前頭拉動,還有著全黑的車頂。另外還有一輛載著貨物的馬車,以及五、六名想必是護衛的壯丁跟隨在旁。 主人走出聖堂大門看見馬車的瞬間,整個人愣在原地。 隨即,主人拚命地想要用手梳理頭發,但她原本就有些自然卷,所以根本就是白費工夫。而且,看見那傢伙從馬車走出來後,就會覺得用手梳理頭發的舉動根本算不了什麼值得感動的努力。 高個子的女子並不少見。 不過,如果是帶著威嚴的高挑女子,就很難有機會遇到了。 「伊弗‧波倫。」 女子道出姓名。她身材高挑,身軀纖細。女子纖細的身軀不是因為削瘦,而是徹底除去了多餘贅肉的感覺。雖然女子身上似乎熏染上了某種香味,但我嗅到許久不曾聞到的味道——那是在草原上奔馳的獸味。 「啊……呃……」 雖然還顯得慌張,但以稱職祭司之姿一路走來的主人,總算讓思緒聚焦起來。主人咳了一聲,重新振作精神,並挺直背脊露出笑容說: 「咳。我是諾兒菈‧愛倫。」 雖然主人也長高了許多,但那個叫什麼伊弗的女子,還是足足高出主人一顆拳頭。而且,除了身高之外,似乎還有別的因素讓主人顯得有些畏縮。這五年來主人身上多少長了一些肉,但與眼前這名如狼般的女子相比,有些部位還是看得出明顯差距。 或許,也是因為一邊高高挺起胸膛,而另一邊弓著背,才會有所影響吧。 伊弗身穿不用以調節體溫、純粹用來裝飾的皮草旅行服裝。打扮如貴族般的伊弗把主人從頭到腳看了一遍後,輕輕嘆息說: 「那傢伙果然……」 「咦?」 主人反問道。伊弗用力眨了眨長長的睫毛後,這麼說: 「沒事。看來衣食方面應該由我這邊來負責比較好吧,如果你是怕晚上會寂寞,那就只要帶聖經就好。如我信中所說,我們要去很多地方,而且今天就要出發喔。」 自稱是伊弗的女子只丟下這段話,便回到馬車上去。 被留在原地的主人愣了好一會兒後,轉頭望向了我。 我連吠都懶得吠一聲,只用鼻子嘆了口氣。 伊弗似乎是在南方的國家做生意。 至於其生意規模有多大,當然只能夠自己猜想,但就是以我們的經驗來看,也知道實際上是相當驚人的規模。 伊弗的馬車寬度,就是讓三名大人並排而坐也綽綽有餘。如此寬敞的座位有兩排,可以面對面坐下。座椅的椅背部位塞滿了棉花,布料上也點綴了細致裝飾。明明已下定決心以祭司身份為城鎮居民奉獻,卻一有機會就戀戀不捨地做裁縫——這樣的主人一定對這方面非常感興趣。 而且,伊弗本身穿的也是我們沒什麼機會看見的服裝。雖然那剪裁寬松的服裝看起來也像長袍,但風格還是有些不同。可能是厭煩於主人的目光,沉默寡言的伊弗只說了一句:「這是沙漠國家的服裝。」 在這之後,展開了一段安靜的旅途。 伊弗應該原本就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加上主人也不是會主動和人攀談的個性。在得到伊弗的許可下,主人讓我坐上座椅,然後一邊撫摸我的頭,一邊眺望窗外。 在隔了五年後,主人第一次離開這座城鎮,一定是百感交集吧。 身為牧羊人的那段時光,即使穿過城牆走出城外,看到的也不是無限延伸的旅路;反而是一片無論去到多遠也不會改變、比牢獄更加可怕的大地。 如果是我,在森林裡也能夠生活。 然而,身為人類的主人只能夠在人類社會生活下去。而就是身為狗的我,也痛切感受到要在人類世界生存有多麼困難。 那時候的日子毫無慰藉可言,每天只是把眼前的食物送進嘴裡而已。 這樣的日子一定會持續到死亡那一天。 就算沒有說出口,那時在老鼠和蟲子四處奔竄的羊寮裡,主人躺在麥草堆上仰望月亮時,心裡肯定是這麼想的。 這樣的日子之所以有了大變化,正是因為一場際遇。 不過是一場際遇,卻永久改變了主人的人生。 雖然能夠踏出強而有力的步伐者不在少數,但大多數人卻會因為害怕而僵在原地。這時,其實只要有人在背後輕輕推一把,就能奮力往前邁進。 主人就是這樣幸運地踏出步伐,並且抵達新土地。 「離開城鎮會讓你不安啊?」 離開城鎮已進入第二天。 正在寫信的伊弗一邊看著內容,一邊隨口問道。 「咦?」 「畢竟很少看見城鎮裡的祭司外出旅行。」 伊弗寫到最後,將筆用力一揮,並大致確認過文章內容後,從敞開的木窗把信紙往外丟。這時,在窗外走動的人一副待命已久的模樣接過信紙,並將其折好後放入信封,然後朝向與我們相反的方向騎馬而去。 一路上,這女人不斷反復這樣的動作。 「真虧你有勇氣下定決心。說到紐希拉,根本就是世界的盡頭。就連我都曾猶豫過。」 這種話真虧伊弗說得出口。感覺上,不管是世界盡頭或地底深處,伊弗都能夠神態自若地一邊喝酒,一邊寫信。 不過,我知道這個叫伊弗的女人看不起主人。主人才不是在小城鎮擔任祭司、不懂人情世故的丫頭。我不否認主人有些少根筋的地方,但主人是個嘗盡辛酸依舊不輕言放棄的優秀人物。 我靠在主人的膝蓋上仰望主人。 我暗暗思忖道:「說句話反駁她吧。」 「呵呵。離開城鎮確實會讓人感到不安。」 我要主人反擊,主人卻面帶微笑這麼說。 我輕吠一聲後,主人像是在安撫我般,摸了摸我的頭。 「以前明明是那麼想離開城鎮的……」 「……」 面對看向窗外說話的主人,伊弗用手肘倚著窗框,然後托著腮、無禮地凝視著主人。如果場景挪到森林,這般舉動就是掠食者們的特權。 「你和那傢伙是在那城鎮認識的?」 隔了好一會兒時間後,伊弗也一邊眺望窗外,一邊不大感興趣的模樣問道。 「不是。是在留賓海根。」 「喔?你原本是個修女啊?」 「不是。」 主人靦腆地答道,然後讓視線落在我身上。 主人的表情像是探頭看著裝滿貴重寶物的寶箱。 「我只是受教會照顧而已。就像一隻膽小的羊一樣。」 主人對著我露出自嘲的笑。 正因為成功逃出了那裡,主人才能夠展露這般笑容。 「我原本是個牧羊人。」 伊弗驚訝地抬起原本托著腮的頭,然後再度盯著主人仔細地瞧。 「後來遇到他們兩位……而得以脫離這個身份……雖然我很想這麼說,但嚴格說起來,應該是我被捲入了一場騷動。呵呵。後者的說法可能比較正確吧。」 率直又認真到極點的主人,也總算能夠這麼輕描淡寫地描述事情。那對狼與羊的二人組確實有一部分算是解救了我們,但最後其實只是害我們被捲入騷動而已。 「波倫小姐是在哪裡認識他的呢?」 掠食者只會發問。他們會詢問對方希望先被咬頭,還是先咬尾巴。 或許是這樣的緣故吧。聽到主人的詢問後,伊弗微微皺起了眉頭。 「叫我伊弗就好。」 主人露出微笑點了點頭,然後改口說:「伊弗小姐。」 「在更北方的地區。途中我們會經過那裡。」 「這樣啊。」 人們來到教會商量事情時,主人可以毅力十足地花上數小時陪對方說話。 主人會露出溫和笑容點點頭,有時催促對方說話,有時也會以手輕輕觸摸來規勸對方。 所以,主人這時也沒有特別說些什麼。 說穿了,應該是主人所累積的這些經驗,營造出讓伊弗脫口而出的氣氛。 「你就是膽小的羊啊?」 「咦?」 主人反問後,露出一副難為情的模樣,笑著點了點頭。 「我是受了傷的狼。」 雖然伊弗的眼神注視著窗外遠處,但她實際上注視的,想必是舊日回憶。 主人漸漸熟悉於現在居住的城鎮、開始會忽然想起往事時,也經常露出這樣的眼神。 「可能是這樣的緣故吧……」 「……」 主人沒有反問,只是靜靜注視著對面的伊弗。 「才會沒當成狐狸精。」 主人稍微瞪大了眼睛。 而伊弗則是緩緩從窗外拉回視線,然後斜眼看向主人。 伊弗的嘴角浮現淡淡微笑,但感覺上像是在笑她自己。 看來伊弗似乎對那男人多少有好感。 而且,伊弗的眼神像是把主人當成了同伴。不過,如果我記得沒錯,主人對那男人應該一點興趣都沒有。在現在的城鎮展開生活後,也有不少傢伙向主人示好,但主人婉拒了所有人。 雖然主人會說是因為已經決定為神奉獻,或一些其他的理由,但我知道根本不是這麼回事。 主人只是單純地認為,只要有我在身旁就好了。 我輕輕嘆了口氣後,主人摸著我的頭慢慢滑向頸部,並對著伊弗這麼說: 「羊若是被某個東西吸引,除了那東西之外,所有東西都會被拋到腦後。」 聽到主人的話語後,伊弗不加掩飾地露出苦笑。 「哼。明明這樣還敢把我們叫去,膽子真不小。」 伊弗再次眺望起窗外。不過,她這次應該是真的在眺望窗外景色。 「憑我的身份,竟敢把我當成像是一般跑腿來使喚,這膽子未免也太驚人了。說了你一定不信,這輛馬車還要載三個女人才要去紐希拉。」 「咦?」 「夠誇張吧?氣死人了。後面那輛馬車載了上等的衣服和珠寶。你……是叫諾兒菈小姐對吧?你想借多少衣服都沒問題,就盡情打扮自己吧。」 伊弗在臉上浮現完全符合其身份的危險笑容說道。 主人感到有些困擾地笑笑。這也難怪了,畢竟主人對除了我之外的雄性應該都沒什麼興趣。 不過,注視著我的鼻尖思考了好一會兒後,主人抬起頭這麼說: 「也不能老是對羊太好呢。」 如狼般的女子看著主人,露出不懷好意的笑臉。 我愣了一下後,躺在主人的膝蓋上想起那隻少根筋的羊,忍不住嘆了口氣。 雖然久違的旅程讓人有些不安,但因為伊弗安排的馬車和行李實在太豪華,所以搞不好比在冷風不斷從縫隙吹進來的聖堂裡過夜更加舒適。 主人原本就比外表看起來更加刻苦耐勞,伊弗似乎也為此感到佩服。 雖然沒有太多對話,但也不覺得氣氛尷尬,我也能夠盡情地躺在主人的膝蓋上睡覺。 就這樣前進不久後,馬車抵達了另一個城鎮。聽說在這裡要多一個人上馬車。 不過,我們決定先投宿旅館好好休息一晚,隔天早上再去迎接對方。 馬車在朝霧之中前進,我在馬車裡猜想對方究竟是什麼樣的傢伙時,飄來一股怪味。 「……這是什麼味道呢?」 「藥石。」 「藥、石?」 「這城鎮住了很多煉金術師。我們現在要去迎接的人,似乎就是統領這些煉金術師的人物。」 磨粉匠、劊子手以及牧羊人;這些字眼都與魔女或煉金術師有著相同的語感。 伊弗用著嚇小孩子的開玩笑口吻說道,卻看見主人一副悠哉模樣感到佩服地「哦」了一聲,似乎覺得有些掃興。 「不用覺得這味道稀奇,到了紐希拉後,跟這類似的味道會讓你聞到不想聞。」 「咦?真的嗎?」 「紐希拉是有名的溫泉勝地。到了山上一眼望去,遍地都是大澡池。你可以想像一下像湖泊一樣大的澡盆,就知道有多大了。裡面的溫泉聞起來大概就像這樣的味道。」 雖然我覺得這說法值得懷疑,但主人似乎直率地接受了伊弗的說法。 這回伊弗算是如了願,主人開始屏息思考著。 話說回來,如果有像湖泊那麼大的澡盆,我倒想問問究竟是誰在負責煮熱水? 我還是覺得伊弗形容得太誇張了。 這時,馬車轉了一個大彎,然後緩緩停了下來。 駕駛走下了駕座,在馬車外向某人確認名字。 駕駛似乎很順利地完成了核對名字的動作,跟著傳來用木頭輕輕敲打馬車門的聲音。 「嗯。」 伊弗隨口回應後,駕駛恭敬地打開車門。 果不其然,一名如傳說中魔女般的女子站在門後。 「我是狄安‧魯本斯。請叫我狄安娜。」 女子輕輕一笑,烏黑秀發隨之搖曳。 女子散發出不同於主人,也不同於伊弗的氣味。 女子與主人坐在同一邊,並保持淡淡的笑容,她一副感到刺眼的模樣眺望著窗外。 雖然我心不甘情不願地窩在主人腳下,但還是會不時地注意上面的狀況。 伊弗似乎也跟我一樣,而主人也不時地偷瞄狄安娜。 就連我也大概猜得出大家會在意的原因。 大家都在想,散發這般氣氛的女子與那隻少根筋的羊是什麼關系。 「對了。」 宛如一隻全黑烏鴉的狄安娜先開了頭說: 「兩位是朋友嗎?」 乍看之下,狄安娜的沉穩笑容以及散發出來的氣氛,似乎表現出其個性之溫和。 不過,我的嗅覺告訴我這只鳥的個性不是偏向主人,而是偏向伊弗。 伊弗露出感到無趣的表情,依舊無禮地注視著狄安娜,並保持托腮的姿勢說: 「看起來像嗎?」 「不像?」 狄安娜果然沒有改變表情,並保持笑容緩緩把視線移向身旁的主人。 「不過,我想他應該不可能有勇氣同時與多人交往,所以才會猜兩位可能是朋友。」 聽到狄安娜的話語後,主人瞬間露出笑意。好不容易克制住笑意後,主人用快憋不住笑意的困窘表情看向伊弗。 「我同意這個說法。」 「我說的沒錯吧?」 狄安娜露出親切的笑容傾了一下頭,黑得發亮的烏黑直發隨之發出啪唰聲響。雖然伊弗與主人的頭發都是色澤亮麗的金發,但絕對做不到狄安娜這般動作。雖然在下也是黑色毛發,但對於自己的毛發色澤,我已經不抱任何希望了。 「不過,看見對方後,我同樣也感到不可思議。」 「呵呵。我呢……我應該算是那兩人在人生上的前輩吧。」 「……?」 伊弗輕輕揚起一邊眉毛看著狄安娜。或許伊弗是以表現威勢的方式在推敲對方的話語吧。即使陷入了思考,伊弗也絕對不會讓對方有機可乘。 而主人則是像在草原上察覺到狀況不對勁的反應一樣,壓低了下巴。 「兩位結婚了嗎?」 聽到狄安娜的詢問後,伊弗輕輕笑了一下,然後挺起身子把雙手舉高到肩膀的位置。 如果我的知識正確,這應該是表示投降的動作。 「我忙著算錢。」 「呵呵。」 狄安娜看起來並不驚訝,並且一副彷彿在說「這也難怪吧」似的模樣輕輕笑笑。然後,狄安娜把視線移向主人,主人露出苦笑說: 「城裡的人是會勸我要結婚,可是……」 「是嗎?」 說著,狄安娜把視線移向我。 「是不是你害的啊?」 臭女人。 我輕吠了一聲後,與主人對上了視線。 「它確實一直守護在我身邊沒錯。」 主人先摸了摸我的頭,然後用雙手捧著我的臉說: 「對吧?艾尼克。」 「汪!」 我給了「那當然」的回答,卻看見主人的表情顯得有些落寞。 其實我也不是不知道原因。 主人一天比一天嬌嫩,整個人越來越朝氣蓬勃,我卻是相反。 五年前,大概是我發揮牧羊犬能力的全盛時期吧。 如果要說我還有多到用不完的時間,似乎牽強了一些。 「那,所以你有老公囉?」 聽到伊弗的話語後,狄安娜從我身上抬高視線。 「曾經有過。」 毫無遲疑的簡短回答,似乎說出狄安娜不知在腦中放映回憶的次數之多,甚至連回憶都開始磨損了。即使是散發出動物野性的伊弗,也大概會願意在這個瞬間,對狄安娜甘拜下風吧。 狄安娜散發出一種甚至可以用詭異來形容的獨特氣氛,這樣的她用白皙的手按住自己胸口,一副小女孩回想著昨晚秘密似的表情這麼說: 「所以,那兩人來到這個城鎮時……雖然我已經年紀不小了,卻還是忍不住心跳加速。你們兩位不也跟我一樣嗎?」 然後,狄安娜看向主人與伊弗兩人。 主人與伊弗互看一眼後,不約而同地露出苦笑。 「令人憤怒的感覺,也算心跳加速的一種表現嗎?」 伊弗說道。 「如果說羨慕得讓人快張不開眼睛的感覺,也算是心跳加速的一種表現……」 主人說道。 聽到兩人的回答後,狄安娜先是露出有些驚訝的表情,接著發出咯咯笑聲。 狄安娜此刻的笑容不同於一路來露出的堅定笑容,而是更加自然的笑容。 「呵呵。沒想到最後還被老遠叫過去。真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這感覺……」 「真是令人憤怒。」 「真是令人羨慕。」 兩人接連說完後,三人發出如微波般的陣陣笑聲。 「不過,那毫無防備的表現正是其可愛之處,這才是他最令人頭痛的地方吧。」 「真正會頭痛的應該只有一人吧。」 伊弗一邊露出受不了的笑容,一邊說道。另外的兩人果然也咯咯笑個不停。 三人的年齡、出生地以及成長過程截然不同,對於那隻笨羊的評價卻幾乎一致。 話雖這麼說,我也大致贊同三人的看法,那對戀人可說完全沒有辯解的餘地。 「不過,正因為如此,才會覺得有點意外。沒料到那兩人會正式舉辦婚禮。」 狄安娜從懷裡取出一封信說道。 主人也接過同樣的信件。打開信封的那一刻,主人露出了像是快被融化的表情。 「哈哈!我也這麼想過。感覺上,他們應該會因為難為情而不想做這種事情。總覺得他們會不了了之才對,對吧?」 「是啊。更何況還邀請了我們。不過,他的個性還算果決就是了。」 「另外還有兩位是嗎?」 主人詢問後,伊弗看似開心地嘆了口氣。 「沒錯。沒見過這麼讓人受不了的男人。」 「讓人受不了的男人,嗯,這樣的形容很貼切。」 狄安娜點點頭說道,主人一副戰戰兢兢的模樣向狄安娜搭腔說: 「那個,身為人生的前輩,您跟那兩位有過什麼樣的交談呢?」 聽到這個不符主人作風的問題,我忍不住抬起了頭。 不過,我看見主人盡管有些害怕,卻也顯得深感興趣的表情。 對於城裡女子們的風言風語,主人之前明明一直避之唯恐不及……看來主人確實已經到了適婚年齡也說不定。 「你想聽嗎?」 狄安娜在臉上浮現詭異笑容問道。 「時間多得是。」 伊弗露出無聲的笑容回答後,與主人兩人做出稍微探出身子的姿勢。 「在我們城鎮,這是一段只有少數人知道的愛情故事……」 狄安娜道出這樣的開場白後,馬車裡立刻陷入我這種騎士很難接近的氣氛。 時間多得是,酒也不少。不僅如此,嘰嘰喳喳吵個不停的一群女人還有最好的助興話題。 她們完全投入在故事之中,一下子大笑,一下子搖頭嘆氣,一下子又笑了出來,有時還會感到憤怒或佩服。 或許大家都算是處於適婚年齡吧,伊弗與狄安娜明明不像會參與這種閒聊話題的人,兩人說說笑笑的模樣卻宛如少女一般。主人雖然沒有積極地插嘴說話,但一邊小口小口地啜飲近來變得愛喝的酒,一邊戰戰兢兢地參與對話。雖然感到遺憾,但三人當中誰表現最像少女,我就不刻意說出來了。 不過,正因為如此,主人才會讓我最想要跟隨在她身旁就是了。 就像只要給狗一根骨頭,狗就會一直啃上五天、十天一樣,離開城鎮後,三人一直交談著。直到吃完午餐過了一會兒後,才總算告一段落。 伊弗笑的時候只會用喉嚨發出笑聲,然後像森林裡的動物一樣晃動肩膀。就連她也說笑得太累而走下馬車,然後往載貨馬車走去。此刻陽光溫暖,也沒有冷風吹來,伊弗應該是打算睡個午覺吧。 也可能是因為聊了肉麻兮兮的話題,所以讓伊弗覺得有些反胃也說不定。 伊弗對那個笨男人似乎多少有些意思。 或許真的就像狗啃骨頭一樣,伊弗是去回味「讓人受不了的男人」這句話。 相對地,留在馬車上的主人則是坐在椅子上,不停用手搧著自己的臉。除了醉酒之外,主人或許也陶醉於故事之中。狄安娜描述了有關一對怎麼看都看得出彼此相愛,雙方卻不肯直率面對事實的男女,為了爭奪其中一方而與情敵展開決斗的故事。 我還以為與我們相遇時,那兩人早已確認了彼此的心意,看來那隻狼似乎比想像中來得窩囊。不然就是因為那隻羊實在過度毫無防備,讓狼都猶豫起該不該展開攻擊。 反正呢,與情敵展開決斗的男人抱著粉身碎骨的決心,在城裡四處奔走試圖贏得決斗,但因為錯過或想太多而引起不必要的騷動。 最後,兩人因為互相信任而連手合作,終於在決斗中獲得勝利。不過,想到提出決斗要求的那一方,也不知道應該說他可憐,還是自作自受,總覺得是一個努力卻得不到回報的故事。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世上似乎還是有好人願意接受這類的笨蛋。聽說那個人如今已走出失戀陰霾,過著幸福的日子。 話雖這麼說,包括狄安娜描述故事的方法也一樣,已經老大不小的三人,真正感興趣的地方是——就連少女也不曾幻想過的甜蜜感覺,並且非常樂在其中。 對於比較喜歡咸口味的我來說,光是聽到描述,就覺得耳朵發癢。不過,既然主人聽得高興,那就無妨。 我這麼想著,然後悠哉地躺在地板上。 陶醉於酒精與故事之中的主人,從方才就不停搧動胸口。 馬車的木窗敞開著,主人也露出舒服的笑容,享受著從木窗吹來的風。 安靜的時間裡,只聽見車輪轉動的叩叩聲響。 「真是令人難以置信的事呢。」 「咦?」 主人反問道,並急忙從領口松開手。主人可能是誤以為自己的不良品行受到指責。 「我說那兩人。」 「啊……」 面對露出微笑的狄安娜,主人鬆了口氣地回以笑容後,改口說:「是啊。」 「不過,還是會讓人覺得羨慕……」 「喲?」 或許是酒精已發揮不少作用,主人的口風放鬆了許多。 狄安娜一副逮到好機會的模樣說下去: 「憑你的條件,應該可以締結良緣才對。你身邊沒有很多雞婆的人嗎?」 「……有啊。」 主人默思一會兒後,露出苦笑。 「不喜歡啊?」 狄安娜並不是以認真的態度在發問,她一邊從伊弗留下的酒桶把酒倒進自己的酒杯中,一邊問道。 不過,或許這樣的態度剛剛好。 主人讓身體靠在椅背上,像是體溫過高似地抬高下巴,然後一邊眯起眼睛,一邊緩慢在思考。 「都沒有一個看對眼的人。」 的確,主人現在就像是一條完全解開的繩索。 不過,對於主人的答案,連我也感到有些意外。 我以為主人肯定壓根兒就沒把那些人看在眼裡。 「這些話……可以讓那邊那位聽見嗎?」 主人聽了後,稍微壓低下巴,並把視線往下拉。 與我視線交會後,主人在嘴角浮現近似苦笑的笑容。 「我不是指羅倫斯先生喔?」 然後,主人再次讓身體靠在椅背上。主人的醉意似乎已經很濃了。雖說已經與城鎮居民變得親近,但還是改變不了主人是外來者的事實。更何況,主人定居下來的地方,是聖堂這種依舊與世間有階級之分的場所。主人根本不可能有喝酒狂歡的機會。主人內心某處總是抱著戒心,並且保持一些距離。 主人只會在我面前示弱或抱怨,遇到開心或愉快的事情,也會第一個告訴我。 正因為如此,我才會如此有自信,而非無憑無據。 「那,果然是因為那邊那位了?」 狄安娜的話語直搗核心。 然而,主人一副完全沒聽見似的模樣,只是呆呆地注視著天花板。我並非對主人抱有疑心,但沒聽到答案,還是忍不住心神不定。我再次看見了狄安娜顯得壞心眼的眼神。 我心想主人該不會是睡著了吧,並准備抬起頭的瞬間—— 「我不會有那種……覺得要是艾尼克是人類該有多好的想法。」 我不由地僵住了身子。 我不知道應該如何面對主人的話語。 「我說過我曾經是牧羊人嗎?」 「自我介紹時說過了。」 「我……說過了啊……呃……所以,一直以來都是艾尼克和我一起過日子……也是艾尼克陪我度過很多難關……可是,我還是不會期盼艾尼克變成人類。」 在城鎮居民眼中,牧羊人是來路不明的存在,甚至有人會說牧羊人是人類與和動物所生的小孩。如果是這樣,主人可以在不認識的人面前,說這種輕率的話語嗎? 我忍不住擔心起主人,但主人保持靠著椅背並抬高下巴的姿勢,慵懶地重重轉過頭說: 「狄安娜小姐……您與赫蘿小姐是同類吧?」 比起狄安娜,我更加驚訝。 就在我發愣地心想「不可能吧」的期間,原本動也沒動一下的狄安娜,用手指輕撫酒杯杯緣。 「不過,不是狼就是了。」 然後,狄安娜簡短答道,跟著嘆了口氣說: 「沒想到這麼容易就被識破。」 主人有些得意地露出笑容後,狄安娜接續說: 「還是說,這是因為你跟那位騎士朝夕相處的關系?」 狄安娜的說法別有含意。雖然這是一段互相點破內心想法的對話,但主人保持微笑地轉回頭後,緩緩閉上了眼睛。 「所以,我會想要帶艾尼克一起去,或許多少也包含了這樣的意思吧。」 「這樣的意思。」 狄安娜不是以疑問句反問,而是以肯定的口吻靜靜地簡短說道。 主人依舊閉著眼睛,並有些難為情地笑笑說: 「就是這樣的意思。」 「然後呢?你是在期待如果去問那隻賢狼大人,或許可以得到應該怎麼做的答案?」 狄安娜明確地說出難以啟口的問題。 雖然我比狄安娜還要緊張,但主人表現出比平常聆聽城鎮居民告解時更加沉著的態度,緩緩回答說: 「怎麼可能。」 然後,真的很難得地,主人露出有些壞心眼的笑容說: 「如果我問了,赫蘿小姐肯定會露出當真感到困擾的表情。」 我想起走私黃金的那場騷動,以及在那之後發生的事情。 就是在我眼中,也覺得那兩人有著完全不符年紀的幼稚。 「那,為什麼?」 狄安娜問道。 這回主人幾乎毫不遲疑地回答: 「因為我想要再見一面。」 「只是見面?」 聽到狄安娜反問後,主人緩緩張開眼睛,並挺起身子看向我。 我知道主人發出了「過來」的暗號,於是站起身子,把前腳跨在主人的膝蓋上。 「只是見面而已。」 主人抓住我的腳,然後上上下下地耍玩著我的腳。 狄安娜一直注視著主人,但主人沒有看向她。 主人抓住我的臉,然後用手指翻開我的嘴唇。主人自己發出「吼~」的一聲,然後開心地露出微笑。 「在這世上,即使來到教會請求神明,神明也不可能幫忙解決問題。」 然後,主人若無其事地說出就連滿嘴利牙的我,也不大敢說出的話。 「可是,人們還是會來教會。」 主人從我臉上挪開手,然後拍了拍膝蓋。主人要我跳上去,我當然只好跳上去了。雖然空間有些狹窄,但我輕快地跳上主人膝蓋,並舔了一下主人的臉。 「我也不太會表達這感覺。」 「不會,我很明白。」 狄安娜輕輕伸出手,然後摸著我的頸部。 我不禁覺得,偶爾感受一下不同於主人的撫摸方式也不賴。 「我不知道幾十年沒有離開過那個城鎮了。不過,我想是吧,這就像是一種巡禮吧。比那隻賢狼大人更像狼的伊弗大小姐,八成也是這麼想的。」 從稱呼伊弗為大小姐的表現,可看出狄安娜是個相當剛強的人。 「就跟去教會一樣,巡禮也是不得不去的東西。」 狄安娜笑笑說道。 不知道狄安娜在笑誰。 她是在笑那對傻男女嗎?還是在笑我與主人呢?或者是在笑自身的過往? 「真的……感覺很幸福的樣子。」 看來,狄安娜似乎是在笑所有人。 狄安娜本來打算喝酒,但後來改變主意,看向與主人相反方向的窗外。 窗外是隨處可見、彷彿會無限延伸下去的草原。 漫長的冬天已經結束,季節變得十分宜人,可看見綠草叢生,枝頭發出嫩芽。 然而,不管走了多遠,最後還是會看見類似的景色。世上一切不過是類似景色的延伸罷了;越是會走出城牆,並行走漫長路途的人,應該越容易有這樣的想法。 盡管如此,未來還是有可能遇到像那對戀人一樣的人物。 主人也因為那場際遇,而踏出決定性的一步。 當時的主人,甚至就像一隻螃蟹發現「原來在世上還可以直著向前走」一樣。 主人一定把我視為比其他任何人都更重要的存在。 然而,我是狗,而主人是人類。不管城鎮的人們再怎麼重視主人的存在,主人依舊是外來者、異鄉人。 這些事情,不過是過去一路走過來的所有經驗的延伸罷了。 這是極其理所當然的事情,而且理所當然到讓人覺得無趣的地步。 即便如此,那對傻男女卻是這一切的例外。那兩人之所以顯得幼稚,是因為他們就像幼兒一樣,完全不在意世間真理。 那股漸漸綁緊身體的某種力量,想必就是常識吧。 不過,事到緊要關頭時,就是打破所有常識也無所謂。 那兩人的存在,將這段謬論加以體現了。 主人從正面抱緊我,然後用力吸了口氣。 我沒辦法反過來抱緊主人。 我做得到的,只有舔主人臉頰而已。 「那兩人的結婚典禮啊。」 狄安娜低聲說道,並喝了口酒。 「我可能會忍不住笑出來。」 主人也露出笑容,我則是吠了一聲。 在那幾天後,我們抵達一座小村落,並在村落載了兩名女子。 其中一人是個性看似強悍,但是與伊弗的類型完全不同的女祭司,而另一人則是一名旅行銀器工藝師。 馬車內早已相當暖和。 五人聚在一起,又各自與那對戀人有所關聯,在這樣的狀況下,不可能沒有話題可聊。 我中途下了馬車,時而走路,時而坐在載貨馬車的貨台上。 偶爾獨處一下也不錯。 不過,到了晚上還是會窩在主人懷裡睡覺的我,或許也沒資格嘲笑那個男人吧。 不過,就像我與主人的相遇是一場奇跡,那對戀人的旅行肯定也為我們這些人帶來了各種奇跡。如果不是這樣,馬車裡不可能不間斷地傳來尖叫聲或笑聲。 雖然對兩個當事人來說,那都是一些刻骨銘心的經歷,但綜合狄安娜的發言後,我可以大聲地這麼說: 那兩人一直在追尋彩虹。 不過,兩人的腳下,其實正是彩虹的源頭。 以我這隻狗的眼光來看,兩人的表現算是相當不錯。 只可惜我沒辦法傳達出這般想法,但或許不需要傳達吧。 「艾尼克!」 馬車停下來休息時,主人走下馬車,並呼喚了我的名字。 如同擁有行李時,出發前就會不知道該帶什麼一樣,擁有語言時,說話時想必也會不知道該說什麼。 但是,該做的其實總是那幾件事情。 希望那對傻男女已經察覺到這個真理才好啊。 我嘆了口氣,並吠了一聲。 然後,飛快地跑向最愛的主人身邊。 第十七卷 Epilogue 終幕 羅倫斯頭痛極了。 原本頭痛只是一種形容而已,但羅倫斯現在真的覺得頭痛了起來。 頭痛的原因十分簡單。 那就是——赫蘿擅自寄出了信件。 收件人包括了諾兒菈、伊弗等人,全是羅倫斯與赫蘿在旅途中認識的女性。 信件內容是告知即將舉辦宴會,所以要大家在春天阿傑裡聖人祭前來。 而且,直到赫蘿已經寄出信件,並且一邊說:「雄性的面子問題就交給汝來處理。」一邊交出寄信憑證的那一刻,羅倫斯才知道有寄信這回事。 在那個當下,如果跑著追上去,應該還追得上代收信件的旅行商人。 但是,如果羅倫斯這麼做,可能會惹得赫蘿大發雷霆。 根據與赫蘿一路走下來的經驗,羅倫斯知道赫蘿一定有理由,才會做出這種事情。 而且,赫蘿那麼機靈,極可能早已准備好了一堆理論伺機出擊,也准備好如何表現自己的正當性。重點是,很多方面已經不是想辦法說服就能夠改變了。 此刻的羅倫斯只能夠推測自己是不是做過什麼事情惹惱了赫蘿,或是沒察覺到自己惹惱赫蘿而使得赫蘿越來越心煩,又或者赫蘿純粹是心情不好而已。 如果做了這麼多推測還想不出原因,就只能夠向神明禱告了。 在這深山裡就算做了禱告,也不知道會傳進什麼神明的耳中。羅倫斯不禁覺得,這邊就是有神明,也應該只有像赫蘿一樣,是有著大而尖挺的三角形狼耳朵和蓬鬆亮麗尾巴的神明。 不過,既然賢狼赫蘿本人心裡藏了不知什麼秘密,當然不可能應付得了。 到最後,羅倫斯能夠做的事情相當有限。赫蘿應該是委託他人代筆寫信,在這一帶赫蘿能夠信任、並委託代筆的人物沒幾個,所以羅倫斯只能夠向對方打聽。 從赫蘿手中接過寄信憑證後,羅倫斯走在雪花不停飄落的道路上,准備前往建造中的偏屋。 原本預計去年秋天左右完成所有房子的建設,然後利用整個冬天做好裝潢,到了春天融雪時,即可迎接客人的到來。然而,完工日期卻是一延再延。部分原因是據說南方的平野上引發戰爭,所以血氣方剛的旅行工匠們競相前往了戰地。也有部分原因是借出建設資金的融資者慘遭大型商船沉船意外而虧了大錢,所以搞得人仰馬翻。再加上這次的雪降得比往年都早,導致物資供應不順。 這三年來,羅倫斯體認到在生意世界裡,即使沒有處身於中心地,也不可能一直風平浪靜地前進。 不過,主屋方面,由於偶爾仰賴了赫蘿的狼之力,並動用了所有過去旅途中得到的門路,總算是如期完了工。 因為生意對手預定在夏天再開一家新店,所以羅倫斯說什麼都想要先發制人。 因此,羅倫斯打算在今年春天舉辦終於能夠實現的開業典禮。 不過,照預定來說,開業典禮會是在阿傑裡聖人祭之後的事情。 與赫蘿之旅而結識的知己當中,有好幾位是羅倫斯完全高攀不起的上流人士。雖然這些人主動要求羅倫斯邀請他們參加開業典禮,但羅倫斯可沒膽子讓他們走過雪路。畢竟舉辦阿傑裡聖人祭的時期,山上還看得見殘雪斑斑。 不過,如果是慣於行走雪路的人,或是住在不算太遠的地方且關系密切的人,就會是適合提前邀請他們來慶祝的時期。就這點來看,也能夠看出赫蘿的心機之重。 赫蘿絕對有什麼企圖。 如果純粹是想捉弄人或開玩笑,那以寄信費來說,也未免花掉了太多了錢。 不過,支付寄信費的人是伊弗就是了。伊弗在南方的大帝國成立了商行,或許是她仍勇於從事投機行為之故,據說她現在被列名為市政議會的准議員。身為一個商人,伊弗在一流世界裡已逐步確立穩固的地位。提到諾兒菈,聽說她目前在留賓海根東方的城鎮擔任祭司職務,寄信到那裡也同樣要花費不小的金額。雖說狄安娜和艾莉莎都住在比較近的地方,但艾莉莎居住的村落規模小得讓人不免懷疑信件到底能否平安送達。至於弗蘭,因為羅倫斯最後一次與她取得聯系時介紹了艾莉莎的修道院數據,所以弗蘭或許還在艾莉莎的村落。 這麼回想後,羅倫斯不禁覺得自己擁有豐富又有趣的人脈。想像起這些女人拿著赫蘿的信件在這裡齊聚一堂,羅倫斯就無法控制自己的表情僵硬起來。 每次呼吸,都會吸入彷彿整個肺部都快凍結似的冰冷空氣。羅倫斯一邊吸入冰冷空氣,一邊從摀住嘴巴的指縫間嘆出熱氣。 「真是的……不知道有什麼企圖……」 與赫蘿交往快六年,羅倫斯到現在仍無法完全理解赫蘿。 前陣子也才大吵了一架。 羅倫斯完全不記得吵架的原因,只記得就是因為赫蘿在鬧脾氣。 印象中好像是赫蘿嫌飯太難吃之類的事情。 因為是在偏遠地帶過冬,所以依赫蘿那樣的個性,偶爾應該要宣洩一下積壓心中的怨氣——羅倫斯要自己這麼理解事實。 而且,雖然自己都覺得蠢,但羅倫斯喜歡吵架後再和好的感覺。 「咦?羅倫斯先生?」 羅倫斯再次嘆了口氣後,一邊撥去積在頭上的雪,一邊走進搭建中的偏屋時,正在排列地板石塊的少年抬起了頭。少年一下子長高許多,已經高過了赫蘿,再過兩、三年,甚至可能會高過羅倫斯。 不過,少年從以前就有著細瘦身形,現在還把留長的頭發綁成馬尾,所以看起來挺像個身材高大的女孩。與羅倫斯相遇時是個流浪學生的寇爾拍了拍手後,取下綁在頭上的毛巾,擦拭額頭的汗水。 「已經中午了嗎?」 「不是,我是想問一下這個。」 說罷,羅倫斯舉起從赫蘿手中收下的寄信憑證。寇爾露出像是喝下苦水似的表情。赫蘿果然是委託寇爾代筆。這地方除了寇爾之外,只有一、二人能夠以多國語言寫出如此漂亮的文章。 「我也算是被逼著寫的……」 「沒事,這方面我不會怪你的。而且,赫蘿一定也是抱著你絕對沒辦法拒絕的想法,才會叫你寫的吧。」 寇爾不問酷暑寒冬整年工作,使得他的手上筋骨隆起,與其臉蛋實不相稱。 不過,攤開在寇爾腳邊的,是他向拜訪過此地的高位聖職者和神學者借來抄寫、或直接借來的復本。羅倫斯知道寇爾在工作的同時,也花了很長的時間默記書本內容。羅倫斯也知道寇爾會咬著生洋蔥忍受睡意,在夜晚用功。 與羅倫斯兩人分開後,寇爾流浪於各地的教會和修道院約兩年時間,最後決定在羅倫斯底下工作。不過,寇爾絕非已放棄當初想要成為聖職者的夢想。得知羅倫斯決定在此地開店後,寇爾抱著能夠一石二鳥的想法,而直奔此地。 寇爾的計劃目前看來算是成功。如果待在其他城鎮,很難遇見世界各地的知識分子;但在這裡,寇爾似乎與這些知識分子有所交流。這些知識分子也似乎都很喜歡寇爾,而羅倫斯當然也明白如果寇爾能夠與這些偉大人物搭上關系,在生意上能夠為他帶來許多好處。 畢竟,不管再忙的人來到這裡後,一定都會有很多閒暇時間。 這裡是位於深山、荒無人煙的秘境。 此地是據說不會受到任何戰亂波及的紐希拉。 「先不說這個,我是想問你,赫蘿叫你寫這些信的時候態度如何?」 「赫蘿小姐的態度?」 「嗯。那傢伙是在生氣嗎?她有沒有說些什麼?」 寇爾大概只有羅倫斯一半的年紀,以世俗的眼光來看,一個成年人向年紀小自己一倍的人詢問這種事情實在很丟臉。但是,與赫蘿吵架時,羅倫斯請寇爾出來調解已不是一、兩次的事情。 意氣用事的赫蘿,有時候也會把自己說不出口的話托給寇爾。 因為這樣的緣故,寇爾應該也很瞭解狀況才對,沒想到這次他卻臉色一沉。 「赫蘿小姐她……」 「她怎樣?」 「她在笑。」 寇爾一副彷彿在說「在山中看見了亡魂」似的模樣這麼說。 「在笑?」 「是的。那個,信件的收件人是……」 「嗯,全是與赫蘿旅行時認識的女性朋友。艾莉莎你當然認識,伊弗你應該也還有印象吧?」 寇爾似乎想起了比赫蘿更像狼的伊弗,臉上浮現淡淡苦笑。 不過,寇爾的表現不像討厭伊弗的樣子。或許是伊弗以她的方式溫柔對待過寇爾吧。 「當赫蘿小姐逼我寫下那信件,而且還是瞞著羅倫斯先生寫信,我還以為是羅倫斯先生又做了什麼事情惹得赫蘿小姐生氣,可是……」 這幾年來,寇爾變得比較敢說話了。 讓羅倫斯感到十分遺憾的是,自己沒有任何依據可以反駁。 「我沒有……不過,那傢伙真的發火的時候,的確是比較常笑。」 「真的嗎?可是,我覺得那次赫蘿小姐應該是真心在笑……該怎麼形容好呢,好像很興奮的樣子……」 「很興奮的樣子?」 羅倫斯瞪大眼睛反問道。寇爾像個女孩子一樣壓低下巴,然後縮起了脖子,戰戰兢兢地點了點頭。 「啊……錯不了。那傢伙在生氣。」 羅倫斯用手按住額頭,當場無力地垂下頭。 到底是哪裡沒表現好呢? 睡覺前和起床時一定會記得親赫蘿的臉頰,每次赫蘿梳理毛發時,也沒忘記誇獎她把尾巴打理得蓬蓬鬆鬆。工作再怎麼忙碌,也一定會回家吃午餐和晚餐,為了留住工匠、答謝協助對象,以及處理給進貨廠商的文件或業務介紹文等堆積如山的事務性工作,最後也弄得在寢室放了一張書桌。 羅倫斯自認已經盡力做了各種配合,甚至到赫蘿自身也會苦笑說「咱快被寵壞了」的地步。 盡管如此,還是會有摩擦。兩人還是會吵架。 不過,羅倫斯實在想不出有什麼原因,讓赫蘿生氣到非得把過去認識的五名女性朋友全邀來挖苦他。 羅倫斯抬起頭,心想:難道赫蘿還在氣那件事情? 漫長的冬季裡,有很多人為了接受冬天的溫泉治療,而從秋天時期就開始由各地前來紐希拉。由於有不少富人會來到紐希拉,負責接侍這些人的組織,便會准備好藝妓招待他們。 這當中曾有幾名女子對羅倫斯施展美色。 因為是在荒無人煙的地方,以花錢如流水的溫泉治療客為對像在做生意,所以聚集過來的藝妓,也多是出類拔萃的人才。如果是在一般城鎮,羅倫斯這般一介商人不可能被看在眼裡。 話雖如此,當狀況是幾乎所有溫泉治療客不是像熬煮過頭的蕪菁一樣軟趴趴的中年人,就是像葡萄乾一樣干扁的老人時,這些藝妓看得上眼的男人當中會包括羅倫斯,也可說是無可厚非。 簡單來說,這是算出男人的總數後,再把這些男人加以排名,於是就得到這樣的結果。而在這裡做生意做了五年以上的人,大多會娶藝妓當老婆。 當然了,在紐希拉一帶經營溫泉旅館或商行的人,都知道羅倫斯建設中的商店裡有赫蘿的存在,但赫蘿自身並不大願意公開與羅倫斯是夫婦關系。 赫蘿當初應該有一部分是覺得難為情,但依赫蘿的意氣用事個性,事情一旦說出口就很難收回。所以明明在這裡已經住了三年,赫蘿似乎還是沒有親口坦承的打算。 也或許,赫蘿是真的照本宣科地解讀了在斯威奈爾簽訂的合約。 羅倫斯與赫蘿原本是做了帶赫蘿到約伊茲的約定。但事實上,到現在還沒有實現這個約定。 紐希拉到約伊茲的距離近在咫尺,憑赫蘿的腳程,要說可以趁著出去散步時順道繞過去約伊茲也不奇怪。盡管如此,赫蘿還是頑固地不肯去,如果提起這個話題,還會惹得她大動肝火。所以,或許赫蘿是拿在斯威奈爾的約定作為擋箭牌也說不定——也就是必須等到完成上一個合約後再簽訂婚約的約定。 羅倫斯本身是覺得,赫蘿是有自己的考慮才會這麼做,所以沒有逼問,也沒有強迫赫蘿。 不過,羅倫斯敢大聲說他們只是沒有在教會宣誓婚約,其實比世上任何夫妻都更加恩愛。就連赫蘿自己絕對看不到的身體部位有多少顆痣,羅倫斯都知道。而且,赫蘿以前絕對不會讓羅倫斯為她梳理尾巴,但現在偶爾也會讓羅倫斯這麼做。 盡管如此,赫蘿還是堅持意氣用事。 因為赫蘿這樣的態度,那些來到紐希拉之前不知道讓多少男人和伴侶傷心過的女子們,會抱著半好玩的心態接近羅倫斯,或許可以說是理所當然。 然而,凡事都可能弄假成真。就算是以開玩笑的心態對著鯡魚頭禱告,也許哪天也會真的變成一種信仰。 也就是說,原本打算來玩玩的女子當中,有人真的愛上了羅倫斯。 一開始當羅倫斯在大眾浴池悠哉泡澡時,那名女子以符合藝妓的露骨作風突襲羅倫斯;不久後,女子開始會自己做料理帶來給羅倫斯吃,或幫羅倫斯縫製衣服。 盡管羅倫斯拒絕了好幾次,女子也絕不死心。羅倫斯總不能因此就完全無視於女子的存在,而且,只要羅倫斯稍微表現關懷之意,女子就會高興得像得到寶石一樣,讓羅倫斯不禁感到心痛。 而赫蘿當然是怒氣攻心,而且在紐希拉這個沒有娛樂的地方,也不見有哪個見義勇為的傢伙願意幫羅倫斯這個新同柈解決困擾。 大家都是一副「這是人生必經過程」的模樣袖手旁觀。 後來,在半夜裡被淚眼汪汪的赫蘿咬住喉嚨後,羅倫斯下定決心做出了斷。 羅倫斯與對方開誠布公,一再表明世上能夠成為他妻子的只有赫蘿一人後,總算讓對方死了這條心。 羅倫斯對所有人都是這麼說明,好讓對方死心,但說服完對方回到家後,眼眶泛紅且尾巴膨起的赫蘿,立刻纏在羅倫斯身上不停嗅著味道。 赫蘿每次停下動作,自認問心有愧的羅倫斯都會做好被咬的心理准備,但赫蘿最後什麼話也沒說。 取而代之地,赫蘿整整一個星期都不理羅倫斯。 等到一星期過後,赫蘿好不容易肯說話時,開口第一句還是那句「大笨驢」。 順道一提,追求羅倫斯的女子至今仍以樂師身份在紐希拉各地溫泉大受歡迎。唯一值得安慰的是,那名女子會以認真的態度告訴大家羅倫斯是相當誠實的男人,所以托她的福,在信用方面,紐希拉的關系人士都願意看得起羅倫斯。 在那之後,赫蘿似乎也不再鑽牛角尖了。 仍在建造中的偏屋寒氣逼人,羅倫斯待在將成為客廳的空間裡,重重地垂下頭並嘆了口氣。每次與赫蘿的感情擦槍走火時,羅倫斯總會想起五年前在斯威奈爾那間旅館發生過的事情。 那時赫蘿在月光籠罩下的臉,宛如新娘子披上白紗般,美麗極了。 羅倫斯原本以為一切故事就此能夠得到可喜可賀的結局,沒想到操心事還是一樣多——甚至還有變多的傾向。 羅倫斯再次嘆了口氣後,忽然發現身旁的寇爾用擔心的眼神注視著他。 羅倫斯一副彷彿在說「太丟臉了」似的模樣露出苦笑,然後像是想另找話題地,環視四週一遍說: 「話說回來,已經蓋得差不多了。」 「啊,是的。再請工匠們來一趟,就可以完工了。不過,在那之前我這邊有一些工作想要先完成就是了。」 「謝啦。你的手腳也很利落,只是外表卻完全是個神學者預備軍的樣子,真是太可惜了。」 聽到羅倫斯說道,寇爾毫無顧慮地笑了出來。因為地理關系,各式各樣的人會為了溫泉治療來訪此地,寇爾只要一有空,就會向這些人請教,想要學習各種知識。不僅專家學者,哪怕是工匠或傭兵,也是寇爾請教的對象。 在這個時世,偉大學者是工匠出身的例子一點也不稀奇。 重點就是,只要有心學習,又有辦法賺錢,就算不是貴族也能夠學習知識。 「我認為建築和神學是一樣的東西。因為兩者都有追求的形體、有材料,也有把材料組起來的理論。」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也是同樣的道理。」 「是的。」 寇爾苦笑說道。 羅倫斯自身也是為了擁有商店,花了兩年的時間把自己的行商路線讓給能夠信任的同伴,並擺脫掉各種約定,再花費一年時間與赫蘿巡訪各地,找尋適合開店的地方。最後決定在此地開店,而到了建造商店這一步,又花了兩年的時間。 而且,目前也還沒完成所有建設。 偏屋目前預定作為給富裕客人專用的寬敞包廂,並設置能夠讓這些客人在不受到其他吵鬧客人打擾下,盡情暢談的大廳。寇爾滿頭大汗地排列著地板石塊的這個區域,正是供人盡情暢談的大廳位置。 這是在地面下鋪設石製水道,藉由輸送溫泉來取暖的設計。 寇爾之所以會滿頭大汗,雖然和從事勞力工作也有關系,但主要原因其實是地板很暖和。 「好了,做得差不多就先收工了吧。吃午飯前你可以去泡一下澡。」 「好,我知道了。」 寇爾回答後,把視線移向羅倫斯手上的紙張。 「那封信……我是不是不應該寫呢?」 寇爾的腦筋靈活。不過,也很率直。 即使是那些一臉胡須且威嚴十足、被崇拜為博士或主教的高位者們,想必也是因此而不禁一一被寇爾的熱誠打動。 這當然是一種天賦沒錯,但寇爾應該經常受到誘惑而有機會墮落才對。盡管如此,一路下來寇爾還是沒有走偏了路,這都是靠著他本人的努力。 「怎麼會呢?不過,有些地方的用字遣詞用錯就是了。」 「咦?」 「晚一點我再幫你在憑證上做修改。」 「謝謝您。」 羅倫斯點了點頭後,離開了偏屋。 羅倫斯早有自覺,他知道自己大概只有現在這段時間,還能夠傳授知識給寇爾。 就算商店生意做得順利,羅倫斯終究無法避免自己變成一個沒見過世面的紐希拉老頭,到時候根本也不會有要離開商店的想法。 人生就是這樣進行著,就像太陽從東邊升起,再從西邊落下一樣地理所當然。 羅倫斯曾經因為不願意這樣而不顧一切地工作。說到可能性,羅倫斯也有過機會在規模更大的生意圈裡打滾。 好比說,羅倫斯也可以選擇與手中這封信裡提到的伊弗一同南下。如果與伊弗一起繼續在危險生意上下賭注,肯定能夠過著與英雄冒險故事不相上下的日子。 事實上,憑伊弗擁有的財力,應該已經足以立刻請來編年史作家為她撰寫一路走來的人生。 而且,相信她未來的人生也會持續在厚重的課稅賬簿上,留下響亮的名字。 如果沒有選擇伊弗,也可以在發誓與赫蘿共度未來的斯威奈爾這裡,選擇加入德堡商行。後來希爾德與遭到流放的前主人德堡一起重返權力寶座,如今兩人就像一國之王與執政官般掌管著商行。 就連面對世界最大、最強的經濟同盟——魯維克同盟,雖不至於到短兵接戰的程度,但最近希爾德他們似乎與對方競爭激烈。依德堡商行的氣勢看來,刻上太陽圖樣的銀幣或金幣,真有可能在不久的將來流通於所有北方地區。 想到自己也參與過如此偉大貨幣圖樣的守護戰,羅倫斯到現在仍會心跳加速,甚至興奮得腳底冒汗。 羅倫斯還是會有想要冒險的想法。 不過,現在他知道自己懷裡抱著份量不算輕的存在。 想要踏上冒險之旅,必須保持一身輕。 而羅倫斯早已做出「根本不想變得一身輕」的決心。 羅倫斯一邊這麼想著,一邊把信件復本收進懷裡,然後打開主屋大門。 這時,牛奶湯經過長時間熬煮的香甜氣味立刻撲鼻而來。 「再一下就好了,等一下。」 來到設有暖爐的客廳後,赫蘿坐在椅子上一邊剝著烤栗子皮,一邊說道。 赫蘿的模樣與初遇時幾乎沒什麼改變,但羅倫斯覺得她似乎長高了一些,也胖了一些。 或許,也可能是因為赫蘿在羅倫斯心中的存在變大,所以讓羅倫斯有了這般錯覺。 「講得好像是你煮的一樣。」 羅倫斯一副受不了的模樣說道,赫蘿發出「呵呵」笑聲。 看起來赫蘿的心情還不錯。 羅倫斯請來打理泰半家事的女性就站在廚房裡,等到商店開始運作後,她也會進店裡的廚房幫忙。這位名為漢納的女性是希爾德所介紹,羅倫斯猜測她應該不是人類。雖然赫蘿與漢納本人都不願意說出真相,但羅倫斯覺得兩個女人保有共同秘密會相處得比較融洽,所以也就沒有繼續追究了。 而且,紐希拉的居民多是流放者或旅人,所以大家不大會探聽他人的事情。 在考慮應該在什麼地方開店時,羅倫斯想了很多後,選擇了紐希拉。一方面當然是因為紐希拉距離約伊茲比較近,但也考慮到了紐希拉的地理特性。羊化身攸葛已經做了很久的畫商,城鎮裡的人當然會對不會變老的攸葛起疑,但攸葛會看時機踏上買畫之旅,上演一場行蹤不明的戲碼。然後,等到事態穩定下來後,再以相貌神似的親戚身份回到城鎮。 如果是在紐希拉,比較容易採用攸葛這種方法,而且,如果身邊有同類陪伴,即使羅倫斯先離開人世,多少也能讓赫蘿排解一些寂寞。 再說,希爾德介紹來的漢納廚藝一流。她就是在雪山裡,也能夠眼尖地找來山菜和藥草。漢娜比赫蘿更熟悉於人類世界的生活,偶爾還會教赫蘿怎麼編織或縫補衣服。雖然赫蘿那副德性,但意外地挺喜歡做針線活,偶爾還會做做圍裙。 不過,到目前為止,羅倫斯還沒有像世上其他恩愛夫妻一樣拿到老婆親手縫制的帽子或手套。可能是赫蘿每次在做什麼裁縫時,羅倫斯總是露出一副期待模樣,讓赫蘿很享受看見羅倫斯那樣的反應吧。 「不過,弄這麼多烤栗子要做什麼啊?距離春天還有一段時間吧?」 「每天吃肉和魚的鹽漬品,吃得咱都快吐了。」 「第一年的時候,你明明一直說這些肉鹹味十足,很合你胃口呢。」 赫蘿吃下一顆剝好殼的烤栗子,然後狠狠瞪了羅倫斯一眼。 「咱會吃膩。」 「你可以叫寇爾去幫你打獵啊,他可是連弓都會用呢。上次羅茲大叔好像打到一隻很大只的鹿,汆燙過的熱呼呼肝髒,配上用雪冰鎮過的啤酒最棒了。」 聽到羅倫斯這麼說,赫蘿皺起眉頭,並壓低下巴。 赫蘿大人似乎完全不感興趣的樣子。 整天待在家裡,又每天吃鹽漬的肉和魚,身體再強健的赫蘿也會變得不舒服。 「最近咱對這類食物都不會有食指大動的感覺。」 「所以才吃烤栗子?」 「雖然用蜂蜜醃漬的醋栗很好吃,但有人不願意買太多給咱吃。」 「我可是欠了一屁股的債啊。等到賺了錢,你要吃多少都買給你。」 赫蘿不悅地用鼻子嘆了口氣,桌上的栗子內皮輕輕飛了起來。 「不過——」 羅倫斯似乎還有話說,原本用小刀靈巧地在硬殼上劃線的赫蘿,抬起頭瞥了一眼。 赫蘿這表情總是讓羅倫斯覺得百看不厭,今天再看一次,還是覺得百看不厭。 羅倫斯注視著赫蘿帶有紅色的琥珀色眼睛,然後閉上眼睛別開視線說: 「如果你身體不大舒服,就有必要好好想一下菜單。」 赫蘿剝開硬殼後,栗子隨之掉落在桌土。赫蘿一邊剝著內皮,一邊苦笑說: 「汝想的病人餐都是一些難吃的東西。」 「不過,效果絕佳對吧?」 「如果要咱一直吃這種東西,咱一定會受不了。就這層涵義來說,算是效果絕佳唄。」 籃子裡又多了一顆麥芽糖色的栗子。 羅倫斯早已聽慣了赫蘿的伶牙俐齒,他一副感到疲憊的模樣准備往寢室走去。 這時,有人延續了話題。這個人不是別人,當然是赫蘿。 「要不是病人餐難吃,咱還真希望自己永遠是個病人,嗯?」 赫蘿微微傾著頭,然後刻意抬高視線。每次赫蘿不舒服時,羅倫斯就會全心全意地為赫蘿看護。因為赫蘿只有在這種時候會直率地向羅倫斯撒嬌,所以看護起來也比較帶勁。 不過,在夏季接近尾聲的傍晚,或是即將進入冬季的落寞秋天,赫蘿有時會刻意裝病。 這種時候羅倫斯都會假裝不知情地為赫蘿看護。 赫蘿裝病的時候,最後一定會道謝,所以很容易識破。 「那這樣,要不要就只幫你看護啊?」 羅倫斯詢問後,赫蘿沒回答地咯咯笑著,並重新剝起栗子殼。 「謝謝。」 羅倫斯走出客廳之際,赫蘿對著羅倫斯的背影這麼說。 後來,羅倫斯還是沒能夠向赫蘿問出寄信的真意,就這麼過了好幾天。 羅倫斯原本就打算在開業典禮前舉辦小規模的慶祝宴,並邀請關系親密的朋友來參加。既然原本就有這般想法,如果又詢問赫蘿,未免顯得奇怪。 而且,就算問了赫蘿,赫蘿也可能露出一如往常的笑容說:「真意?為何這麼問咱?汝不是打算邀請關系親密的朋友嗎?」如果被赫蘿這麼詢問,羅倫斯什麼反駁的話也說不出來。 這天,羅倫斯參加了以在紐希拉一帶經營溫泉旅館或商行者為對象,針對木柴等主要燃料所召開的價格協議會議,但會議中羅倫斯也一直思考著赫蘿寄信的事情。 不過,身為一個商店都還沒建蓋好的新同伴,羅倫斯當然不能夠漏聽會議內容。 羅倫斯重新振作起來,並集中精神於會議上頭。 這幾年來多虧北方大遠征中止,所以燃料價格下降,但今年冬天因為降雪出乎預料地早,量也特別多,所以引起了一些糾紛。 紐希拉這個區域,是與多數旅人所使用的街道接壤的主要街道,以及從主要街道透過狹窄山路通往山上或山谷裡的小部落所構成。 主要街道上也有大眾浴池,泡湯者多是旅人或不怎麼富裕的溫泉治療客。如果是多少有錢也有閒的人,大家都會各自定義好特定的旅館,然後使用該旅館所管理的溫泉。 越是有錢的人,就越喜歡到人煙稀少的地方泡溫泉。召開會議時,負責接待大主教或貴族的溫泉旅館主人總會遲到,彷彿在強調自己經營的溫泉旅館有多麼偏遠。 經營這種溫泉旅館的老闆當中,有一位老闆忽然瞪了羅倫斯一眼,然後舉起手說: 「關於木柴的分配,分配給羅倫斯先生的木柴不會太多了嗎?從秋天到現在,您一直持續在購買木材吧。」 坐在長桌前的所有人一齊看向羅倫斯。 基本上,在紐希拉只要找到溫泉,就有權利在該處開店。因此,在此地開店的人原本大半是抱著淘金夢的礦工。 這些人一齊瞪視的氣勢頗為驚人。 不過,他們沒有一個人比繆裡傭兵團的成員來得可怕,也沒有能夠與伊弗匹敵的人,更不用說是與赫蘿怒氣攻心時的狼模樣相比了。那位老闆之所以會找羅倫斯麻煩,是因為羅倫斯在被認為已經不可能找到溫泉的邊境找到了溫泉,所以讓他感到心急。 打從開始建蓋商店以來,每次都會被找麻煩,所以羅倫斯沉穩地這麼回答: 「您的意思是要把買來蓋房子用的木材當成木柴嗎?如果我像摩裡斯老闆您賺那麼多錢的話,或許就有可能這麼做吧。」 聽到羅倫斯這麼說,有幾人一邊低聲交談,一邊互笑。 摩裡斯的溫泉旅館發生了初秋山區最應該避免的火災事件。 幸好當時的火勢立刻受到控制沒有釀成大禍。但聽到羅倫斯的發言後,眼前的摩裡斯像著了火似的滿臉通紅。 然後,摩裡斯正打算破口大罵時,會議議長插嘴說: 「羅倫斯先生所購買的木材量是經過會議認可的。照慣例,這也與木柴分配無關。有什麼問題嗎?」 對於摩裡斯不知死心的態度不只有議長感到為難。雖然原本就應該避免新同伴增加比較好,因此也有幾人對羅倫斯的態度冷淡,但摩裡斯的表現實在太丟人,所以現在幾乎所有人都同情起羅倫斯了。 由於摩裡斯的店家只款待上流人士,而且他平日的言行舉止也不斷強調著這一點,這種態度也多少帶來了影響。 如果是這樣的狀況,採取令人厭煩的態度正好。 在團體中互動密切的地方,如果初期階段就屈服下來,這樣的關系將會永遠持續下去。先發揮十足的氣勢壓倒對方後,再開始示弱也不嫌晚。 以上是赫蘿再三告誡過羅倫斯的內容。 「那麼,接下來想要針對木柴分配量,以及采買價格漲價的部分做出決議。」 在這個冬天就快結束的季節,只會有客人離開,幾乎不會有新客人前來,所以會議結束後,就是大家悠哉喝酒睡午覺的時間。 對於議長的發言,幾乎所有人都舉起右手表示贊成,摩裡斯一直像在咀嚼似地動著嘴巴,但最後也心不甘情不願地舉起右手。 「那麼,會議就到這裡結束。」 議長宣佈散會後,大家從座位上站起來,並走出房間。 雖然知道摩裡斯一直瞪著自己,但羅倫斯完全不在意。 羅倫斯反而覺得摩裡斯會這樣不友善,就表示他的經營狀況可能真的出現危機。 目前在全紐希拉,羅倫斯的店位於算是第一或第二好的偏遠位置。 而且,羅倫斯還找到了最受溫泉治療客歡迎、位於洞窟裡的溫泉。 此外,又因為寇爾很受高位聖職者和知識分子的歡迎,在各種事實相輔相成下,大家都認定羅倫斯開店後肯定會成功,而羅倫斯自身也這麼認為。 如果摩裡斯的實力真的變得這麼弱,或許可以再多借一些錢並吞摩裡斯的店。 羅倫斯一邊這麼想,一邊在公立會議所附近走著時,突然被雪球砸中。 有一家羅傑仕商行,自海峽另一端的溫菲爾王國來到這裡賺錢,羅倫斯以為是該商行的一個調皮小鬼拿雪球砸人,結果發現是赫蘿。 「汝那表情像在打什麼壞主意的樣子。」 赫蘿坐在木柵欄上,臉上掛著不懷好意的笑容。 從公立會議所走出來的商店老闆們一直盯著赫蘿看,可能是因為赫蘿遲遲沒有走下柵欄到羅倫斯身邊,所以覺得稀奇吧。 「你都那麼做了,事到如今我根本沒辦法去旅行。你不也知道這事實嗎?」 羅倫斯曾經看過赫蘿對著行商時代與羅倫斯一起旅行下來的馬兒,發出「如果羅倫斯想要去旅行,絕對不准載他」的嚴厲命令。 羅倫斯猜想赫蘿應該是刻意讓他看見,也不覺得赫蘿是在開玩笑。畢竟從那次之後,即使只是要去一下有些遠的地方,馬兒也絕對不肯讓羅倫斯騎上馬背。 「冒險不限於旅行。」 得知羅倫斯打算在此地開店後,德堡商行送了以大量皮草縫了邊的氣派皮草大衣給赫蘿。赫蘿這麼說完後,在大衣底下擺動著身體。 雖然羅倫斯忍不住想要搖頭嘆氣,但如果並購了摩裡斯的店,確實會引起一場不小的騷動。 「討你歡心算不算冒險的一種?」 聽到羅倫斯說道,赫蘿吐出白色氣息,並露出別有含意的笑容說: 「咱就是這個意思啊。光是要討咱歡心,就夠汝忙了。」 羅倫斯聳聳肩並嘆了口氣,然後牽起赫蘿的手。 雖不確定赫蘿為什麼連手套也沒戴上就出門,但似乎是為了伸進羅倫斯的手套裡。 兩隻手伸進一隻手套裡的模樣當然顯得奇怪。 「人家看了會笑耶。」 「他們要笑就讓他們笑唄。其實他們是在羨慕。」 赫蘿表現乾脆地說道,並用力踩著雪地。赫蘿把另一隻手插進外套口袋裡,那模樣完全像個俏皮少女。 「不過,你幹嘛特地下山來?我不是說過今天可以早回家嗎?」 「汝有什麼不願意見到咱來的事情嗎?」 赫蘿用鼻子不停嗅著味道,有時候這樣的舉動也會是哭出來的前兆。 不過,赫蘿目前應該只聞得到溫泉的味道。雖然羅倫斯完全分辨不出來,但依地方不同,溫泉的味道似乎有著微妙差異。 據說從味道就能夠知道溫泉量以及溫度,所以對於很多為了在這塊土地開店而必須挖出新溫泉的人來說,會是嚴酷難題,但對羅倫斯而言,可說輕而易舉。 羅倫斯只是請赫蘿在半夜變回狼模樣一下子,然後花了短短兩天就找到了溫泉。 至於費用方面,羅倫斯只花了買各種蜂蜜醃漬水果給赫蘿吃的錢,以及偶爾必須把溫泉借給以這一帶為地盤的鹿或熊而已。 洞窟裡的溫泉,也是靠著赫蘿那甚至能夠分辨銀幣純度的耳力尋找水聲,再請赫蘿挪開憑人類力量絕對搬動不了的岩石後,一下子就找到了,所以根本沒有吃到任何苦頭。 有個傳說故事說,只要拿甜面包給被關在瓶子裡的精靈吃,精靈就會引路至黃金礦脈,而羅倫斯的遭遇幾乎與這個故事一模一樣。與傳說故事不同的地方是,盡管已經打開瓶蓋,精靈卻沒有逃走。 兩人沉默地在紐希拉的主要街道上走著。為了確認自己的這份幸運,羅倫斯不禁偷看著赫蘿的側臉。 「漢納跑去摘藥草了。」 赫蘿一邊看著其他方向,一邊這麼說。 赫蘿的視線前方有大眾浴池,供傭兵、旅人或在附近抓到獵物後,來到這裡賣肉或皮草的獵人們一邊喝酒,一邊休息。大眾浴池演奏著開朗的音樂,大家甚至赤裸著熱得冒煙的身體,展開一場傷疤炫耀大賽。 因為赫蘿毫不客氣地直直盯著他們看,其中有幾人察覺到赫蘿目光而舉高雙手,並且不知大吼著什麼。 懂得幽默的赫蘿,以一副少女感到難為情的模樣別過臉去,然後一邊聽著男子們的歡呼聲,一邊發出咯咯笑聲。 「然後呢?」 羅倫斯一邊受不了地笑笑,一邊催促赫蘿說下去,赫蘿再次把視線移向男子們,並朝他們輕輕揮揮手。 「嗯。寇爾小鬼和汝都出門後,咱也不小心被吸引出了門。」 「所以說你是覺得很寂寞?」 赫蘿明明有些地方很喜歡意氣用事,有時候大膽詢問,她卻會很開心。 赫蘿一副完全把在浴池喧鬧的男子們拋在腦後似的模樣,緊緊抱住羅倫斯的手臂,並且不停甩動尾巴。 「咱也准備好了酒。」 赫蘿別有含義地說道,羅倫斯低頭看著赫蘿,然後感到疲憊地嘆了口氣。 最近羅倫斯老覺得自己年紀大了,他心想肯定是嘆氣的次數增多了。 「這才是真正的目的吧。」 「呵。」 赫蘿嘟起嘴巴笑笑。 羅倫斯稍微環視四周後,一把抱住了赫蘿,甚至將她抱得快要雙腳離地。之後,兩人才踏出步伐。 在這之後,兩人先到遠離城鎮的地方請人准備鹿橇,然後搭著鹿橇返家。 說到准備好了酒,一定還會准備其他東西。 羅倫斯走到廚房探頭一看,發現桌上已經放著豬肉香腸和肉乾的拼盤。 節儉持家的漢納不大可能貼心地准備下酒菜,所以羅倫斯猜測是受到赫蘿逼迫。 「真是的……」 羅倫斯咬了一片切得很厚的豬肉香腸,並從旁邊的櫃子裡拿出甜樹果乾裝盤,然後拿起裝了葡萄酒和蜂蜜酒的酒瓶,連同盤子一起端走。 以前羅倫斯覺得越是昂貴的酒,就越好喝,但最近比較喜歡像蜂蜜酒這種甜味酒。甜味酒不是用來大口大口喝得酩酊大醉的酒,它的優秀之處,就在於飲用時不需要太多下酒菜。 不過,不知是不是這樣鬆懈下來的緣故,羅倫斯被赫蘿批評最近肚子越來越鬆垮。羅倫斯已經朝向大肚腩的城鎮店老頭邁進了一步,也不禁苦笑心想旅行終於要結束了。 「咦?」 羅倫斯走出主屋在路上前進時,看見一隻大棕熊坐在地上。大棕熊右肩上有被獵人打傷的傷痕,聽說還很會找蜂窩。它今年似乎沒有冬眠成功,所以偶爾會現身來泡湯。大棕熊浸濕的毛發不停冒出熱氣,一副剛剛泡完溫泉的樣子。 「被赫蘿趕出來了啊?」 羅倫斯詢問後,大棕熊彷彿在說「少隨便跟我搭腔」似地,只用一邊眼睛瞥了羅倫斯一眼,然後轉著笨重的身體滾到路旁。 一開始羅倫斯很怕大棕熊,但得知赫蘿已經與對方談好條件後,大棕熊的存在就變得和沉默寡言的傭兵沒什麼兩樣。 羅倫斯給了大棕熊兩片豬肉香腸,然後越過大棕熊來到浴池。 『嗯……』 恢復成巨大狼模樣的赫蘿,躺在大浴池正中央的池中島上。只有在心情不好的時候,赫蘿才會允許其他動物與她一起泡湯,換言之就是只有羅倫斯不在場的時候。 赫蘿會趕走閒雜人等,甚至像個國王一樣躺在池中島上,就代表她的心情真的好得不得了。 明明這副德性,赫蘿感到寂寞或鬧別扭時卻會保持人類模樣坐在浴池角落,實在讓人難以捉摸。重點就是,赫蘿是希望羅倫斯多關心她或陪陪她。盡管羅倫斯已來到浴池,赫蘿卻連眼皮都沒睜,只是緩緩甩動著泡在浴池裡的大尾巴。 雖說沒有開放給客人泡湯,但還是必須確認溫泉有沒有漏水或其他狀況,所以這個冬季幾乎每天都放著熱水。赫蘿原本欣喜若狂地每天跑來泡湯,但後來泡膩了,就不再自己一人來泡湯。 或許,反而是寇爾比較喜歡獨自泡湯,他經常在浴池裡想事情想太久而熱昏了頭。 羅倫斯把飲料和食物放在每次擺放的位置後,先繞著浴池巡視一圈。 因為這裡經常會有獵人看了不是會嚇破膽,就是會燃起鬥志的動物來泡湯,所以或許有什麼地方遭到了破壞。因為赫蘿曾經發出「弄壞就自己修理好」的嚴格命令,所以羅倫斯看過不只一次熊、鹿或兔子在重排石塊的畫面。 羅倫斯還記得當時自己發愣地心想「好像童話故事啊」。 浴池看起來沒有什麼問題,引溫泉進來的導管也如往常一樣。這道溫泉不愧是靠著赫蘿的嗅覺以超越人類智慧的方法所找到,其標高位置明明高過其他溫泉旅館,卻有著無可挑剔的溫泉量和溫度。 「會不會太熱?」 盡管羅倫斯大聲問道,赫蘿還是只以同樣的速度緩緩甩著尾巴。 赫蘿的意思是「不會」。 在那之後,羅倫斯來到了用來喝溫泉水的飲用池環視一遍。人們相信喝下去的瞬間,刺激得會覺得牙齒表面變得粗糙的溫泉能夠治百病。羅倫斯喝下溫泉的那一天嚴重拉肚子,所以極度懷疑這般說法,但既然有人愛喝,也只好這樣了。 不過,把溫泉引進飲用池之前,必須隔上竹蓆用來去除溫泉雜物,今天竹蓆的狀況依舊不佳。 溫泉裡的成分附著在竹蓆上,而塞住了排水口。寇爾也為了這個問題很傷腦筋,但一直找不到好的解決方法。因為其他溫泉旅館都是靠人力扛來飲用的溫泉招待客人,所以羅倫斯抱著想要與別人有些差別的想法而採用噴泉形式。 總之等會兒要放掉溫泉再打掃一下,這麼想著的羅倫斯嘆了口氣,然後站起身子。 「好像會下雪的樣子。」 羅倫斯直接抬頭仰望天空,看見了一大片灰色天空,並心想如果風向改變,可能會下起紛紛大雪。雖然在降雪之中泡湯別有一番滋味,但傷腦筋的是,離開浴池回到主屋後身體都涼了。 羅倫斯一直動腦思考能否改善這個問題,但遲遲想不出什麼好點子。 『汝的表情像在打什麼壞主意。』 這時,赫蘿在池中島上抬起頭這麼說。 「你不是想吃蜂蜜醃漬的醋栗嗎?那就要想辦法賺錢啊。」 『不管是蜂蜜還是醋栗,咱自己都找得到。』 「從沒看你找回來過。你要不要向漢納小姐學習一下啊?」 赫蘿沒有反駁,但露出尖牙沉默地笑笑,然後大幅度甩動尾巴攪拌了一下溫泉。 『有些東西就算自己伸手想拿也拿不到。』 然後,赫蘿挺起身子,並背對羅倫斯伸了一個大懶腰。 「比方說?」 『比方說?』 赫蘿反問道,然後用力甩甩頭,跟著跳進溫泉裡。 赫蘿毫無顧忌地灑出大量溫泉,並讓巨大的身軀沉入溫泉裡。 因為浴池當然沒有那麼深,所以赫蘿從水面探出頭時已是人類模樣。 「比方說彩虹啊。」 羅倫斯心想赫蘿肯定是聽了什麼詩人說過的話。在紐希拉,這種傢伙多到數不清。 「你該適可而止了吧。你這種跳法會讓組好的石塊晃動起來。」 「要是倒塌了,再組一次更堅固的就好了唄。」 旅途上,只要在夏季發現泉水,赫蘿就會以狼模樣跳進去。有時候赫蘿還會露一手精湛的泳技,但來到紐希拉後,羅倫斯才發現如果是人類模樣,就沒辦法游得那麼好。 赫蘿努力了好一會兒試圖游過來,但最後還是死了心地走到浴池旁。 「就像咱們的關系一樣。」 赫蘿讓溫泉泡到腰部,然後一邊撩起浸濕的頭發,一邊露出帶有挑戰意味的笑容這麼說。 「大笨驢。」 羅倫斯學赫蘿這麼說話後,赫蘿發出咯咯笑聲,跟著輕輕打了一聲噴嚏。 「肩膀也要泡到。你要喝葡萄酒嗎?」 「嗯。」 聽到赫蘿這麼回答,於是羅倫斯拿起用編繩包住的酒瓶。這時,傳來一聲:「咱還是……」 「跟汝一樣喝蜂蜜酒好了。」 赫蘿似乎真的心情很好。 羅倫斯准備把酒倒進第二隻木製酒杯時,赫蘿伸出手阻止了他。赫蘿的意思是「共享一隻酒杯就好」。 「這種酒反正已經這麼甜了,應該可以再甜一些唄。」 喝了一口後,赫蘿做出這般發一言。蜂蜜酒的甜度之高,讓愛喝烈酒的傢伙們甚至會說這種東西不是酒。略感無奈的羅倫斯脫去衣服,然後先泡進溫泉裡,再接過酒杯。 「你的喜好太極端了。」 「如果不是這樣,就不可能理汝這只大笨驢了唄。」 不僅被赫蘿這麼說,還被搶回酒杯,羅倫斯只得仰望天空。 「真是的……不過,酒杯也要再花腦筋一下……」 「唔?」 「酒杯。木製酒杯是很方便沒錯。」 「不行嗎?」 「看起來就是很廉價。最好當然是使用銀制餐具了。」 摩裡斯的溫泉旅館因為以接待上流階層的客人為主,所以在愛面子老闆的主張下,店內使用的餐具正是銀制餐具。如果在這種地方使用銀制餐具,餐具會瞬間變得全黑。聽說不使用的期間還必須一直泡在油中,使用前後必須拼了命仔細磨過。 羅倫斯不可能為了餐具花這麼多工夫,但如果使用鐵、錫或青銅制餐具,還是會顯得廉價。 雖然也可以採用黃銅,但黃銅很難到手。 剩下的選擇只有情調十足的陶器餐具,或是不怕摔破又便宜的木製餐具。 「對你這個只在意杯中物的人來說,應該用什麼餐具都沒差吧。」 羅倫斯從赫蘿手中再次搶回酒杯後,先喝了口酒,再接續說: 「不過,就是因為這樣,你才會選擇了我吧?」 「……哈!」 赫蘿毫不掩飾地用鼻子笑了一聲後,把豬肉香腸送進嘴裡。 「不過,想這麼多也是白白浪費時間唄。」 「咦?」 「汝打算請來的客人都是只在意形式的低檔客人嗎?」 赫蘿臉上浮現有些不服輸的笑容,並直直注視著羅倫斯。 那眼祌就像准備去冒險的少年眼神。那是對自己的判斷沒有一絲懷疑,並深信即將迎接光明未來的眼神。 赫蘿自己選擇來到羅倫斯身邊。 既然如此,赫蘿眼裡看到的,應該就是羅倫斯看見的未來。 羅倫斯自嘲地笑笑,然後說:「你說的對。」 「比起擔心這種事情,料理才更重要。那個跟汝不對盤的人,叫什麼來著……」 「摩裡斯?」 「嗯。就是他。那裡的料理根本連二流都稱不上。」 赫蘿時而會說出驚人的情報,這讓羅倫斯不禁想問她怎麼能這麼神通廣大。 赫蘿不會是曾經沾光,被邀請去那裡吃過飯吧? 「有些鳥和狐狸專門吃那裡丟出來的垃圾,咱聽它們說的。目前是掛著雙橡招牌的地方料理最好吃。」 「你是說傑克的店啊……的確,那家店的設備雖不好,生意卻相當好……」 「咱認為成功的秘密在於料理。」 在這裡大家都是白手起家,所以比起其他城鎮的商店,大家都是屬於秘密主義者。雖然羅倫斯也會以自己的方式摸索思考很多事情,但赫蘿這個左右手的存在實在太重要了。不過,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就是了。雖然並非自願,但赫蘿有一段時間被尊稱為神明,而羅倫斯擁有這樣的赫蘿作為後盾。 「不過,汝啊。」 「嗯?」 「那什麼聖人祭時的慶祝宴上,為咱准備最上等的料理好嗎?」 赫蘿把雙手繞過羅倫斯頸部,露出大大的笑容說道。或許是溫泉裡的成分發揮效果,肌膚互相觸碰時會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滑溜感,總會讓羅倫斯心跳加速。 赫蘿因為泡湯而泛紅的臉頰,在白皙肌膚上變得特別顯眼。 「呃、喔……」 不過,事到如今羅倫斯早已習慣赫蘿的挑逗,所以含糊其辭的理由並不在此。 「怎麼著?說話變得吞吞吐吐的。不過這不重要,汝確實做准備了唄?汝應該知道場面要搞得很盛大唄?」 赫蘿只要脖子一伸,尖牙隨時能夠咬住羅倫斯的喉嚨。面對板起臉孔注視著自己的赫蘿,羅倫斯不禁有些退縮。 羅倫斯根本沒料到赫蘿會主動提出這個話題。 赫蘿單方面決定舉辦慶祝宴,還邀請了五位都是女性的舊識。 看見羅倫斯的視線忍不住在空中遊走,原本就快整個人掛在羅倫斯身土的赫蘿濺起水花、挺起身子。 羅倫斯還來不及心想「糟了」,已經聽到赫蘿這麼說: 「這種事情開頭最重要。一開始先嚇倒對方,接下來想要怎麼多加東西上去都沒問題。咱以前也會用這樣的手段。只要這樣先以氣勢壓倒對方,再來就算偷懶也不會被發現。」 赫蘿明明有著像小孩子的體型,卻高高挺起胸膛,用一副了不起的模樣說話。不過,赫蘿會有這般舉止也不是這一兩天的事情了。 而且,至少羅倫斯在紐希拉能夠擁有如今的地位,幾乎都是靠著赫蘿傳授的智慧。 所以,羅倫斯只能夠乖乖聆聽赫蘿的教訓。不過,還是有一件事情讓羅倫斯感到在意。 也就是赫蘿舉辦這場慶祝宴的真意為何? 「我說,赫蘿。」 「唔?」 盡管心知這是絕對不該問的恐怖問題,羅倫斯還是忍不住問了。羅倫斯知道赫蘿會這麼做,絕對不會有什麼正常理由。 如果赫蘿在生氣,羅倫斯希望赫蘿能夠直接說出來。比起在陰暗森林裡一直聽到樹後傳來啪擦啪擦聲響,不如在草原上被狼群包圍還好一些。 羅倫斯嚥下一口口水。 然後,羅倫斯一邊說:「我問你。」一邊准備詢問赫蘿真意的瞬間—— 「放肆!」 赫蘿突然大聲吆喝道,下一秒鐘傳來鳥叫聲以及動物跑遠的聲音。 羅倫斯轉動視線一看,看見了打算偷吃下酒菜的小鳥展翅飛起,以及消失在樹林後方的狐狸尾巴。 赫蘿驅趕動物時的模樣顯得威風凜凜,而且表現成熟。就算赫蘿本人再怎麼否認,還是藏不住習慣站在群眾之上者特有的風格。 事實上,羅倫斯也老是被赫蘿壓在屁股或尾巴底下。 「真是的……」 說著,赫蘿嘆了口氣,但轉眼間臉上已浮現平時好心情的表情。 「看來必須嚴格命令那些傢伙不准對汝的客人做出輕率行為。那些傢伙會帶來金額不算小的損失唄?」 如赫蘿所言,因為是人們深入山中生活,所以當然會受到自古就在山中生活的存在們襲擊。 如果沒有赫蘿的存在,光是要請人驅趕動物,就會是一筆相當大的開銷。 「嗯。啊,對了,汝啊。」 「咦?」 「什麼事?汝剛剛好像想說什麼。」 赫蘿面帶笑容低頭看著羅倫斯這麼詢問。 不過,羅倫斯已經擠不出任何勇氣了。 「沒有,沒事……」 「是嗎?反正就是這麼回事,很令人期待唄?」 赫蘿一邊讓水面蓋過肩膀地泡在溫泉裡,一邊貼近羅倫斯說道。 很令人期待唄?——這句話實在有著太深的含意,讓羅倫斯不禁把嘴巴也泡進溫泉裡,然後嘴裡冒泡地閉上了眼睛。 因為赫蘿說過雄性的面子問題就交給羅倫斯來處理,所以除了正式開業時打算邀請的對象之外,羅倫斯寫了邀請函給往來較親密的朋友。話雖這麼說,羅倫斯在紐希拉根本沒有認識很久的朋友,有往來的也幾乎都是生意上的對象。 赫蘿毫無顧慮地也寄了信給伊弗,如果她們全來了,到時候沒有請來一些男性成員,怎麼撐得起場面。 羅倫斯試著列出想得到的成員。 以德堡商行的希爾德、書商魯‧羅瓦為首,羅倫斯想到了繆裡傭兵團、畫商攸葛、羅恩商業公會的基曼、牧羊人哈斯金斯,如果距離再拉遠一些,還有在狄安娜居住的城鎮經營商店的馬克。 然後,羅倫斯在無意識下寫出阿瑪堤,才停下了筆。盡管有很多人被赫蘿的美麗和可愛吸引,卻沒有一個人能夠像阿瑪堤那樣清楚地傳達自己對赫蘿的所有心意。就這層涵義而言,阿瑪堤算是羅倫斯在旅途上遇到的最強對手。 羅倫斯向神明禱告後,劃掉了阿瑪堤的名字。 如果以最大范圍來想,還想得到在留賓海根掌管公會洋行的葉克伯、在與赫蘿相遇的村落附近經營兌換商的懷茲,以及為了奪回被綁架走的赫蘿而出手相助的馬賀特等人。 不過,當中有幾位不是能夠隨隨便便就邀請的人物,也有很多是正式慶祝開業時打算邀請的對象。 「可是……」 說著,羅倫斯坐在寢室書桌前望著寫出名字的石板,輕輕嘆了口氣。 羅倫斯發現光是把想到的名字寫出來,就有這麼多人與他有過交集。 而且,在到訪過的每一座城鎮,都發生過成為羅倫斯人生中重要轉機的事件。當時無論少了誰,事件肯定不會有相同發展,當中也有羅倫斯與赫蘿為了從風波中抽身,而重重倚賴的人物。 羅倫斯時而會有一種錯覺,以為是靠著自己的力量或是與赫蘿同心協力下,才能一路順利旅行下來。 不過,這樣列出名字後,羅倫斯深刻感受到自己一路是沿著可怕的纖細鋼索走來。 羅倫斯抱著感謝神明引導他認識所有人的心情,再次在石板前做了禱告。 然後,羅倫斯臉上慢慢化為苦澀表情。 睜開眼睛後,重要人們的名字就在眼前。 「再來就看要邀請誰了……」 只要寄出邀請,很多人應該會爽快地答應,但大家都有每天的生活要過。而且,這裡是接近世界盡頭的紐希拉。 說到寄信費,也是一個不容忽視的現實問題,而且也不敢保證爽快接受邀請而朝向紐希拉出發的人們,在旅途上不會遇到意外或被捲入事件。 話雖如此,如果沒有邀請關系親密的朋友,事後可能會遭人抱怨。 這世上,只有謠言能夠傳千裡。像是「聽說某某人要開店,而且好像只邀請熟人舉辦慶祝宴。你被邀請了嗎?」等等。 這麼一想後,羅倫斯心情沉悶了起來。 「叫赫蘿去接所有人算了……」 羅倫斯對著石板陷入苦惱,並這麼嘀咕。 苦惱了兩個晚上後,羅倫斯只寄信給篩選過的對象。其中包括只要咬牙撐一下,就是外出兩、三個月也不會有太大問題的人,以及如果沒邀請對方,可能會氣到發狂的人,還有像哈斯金斯或馬賀特這種如果無法赴約,就會據實以告的人。 在那之後,羅倫斯也轉換心情,並做好心理准備。雖然羅倫斯認為伊弗不可能真的前來赴約,但既然羅倫斯也邀請了朋友,就必須如赫蘿所說,舉辦一場會讓大家嚇得暈過去的宴會。 幸好還有足夠的資金。 羅倫斯與赫蘿真的走過了一段充滿波瀾的旅行,也和一些人們會希望一輩子都不要與對方扯上關系的人有著奇妙關聯。有位重量級奴隸商宛如死神般,請人捎來口信說「慶祝開店時請務必邀請我」。而且,對方還表示羅倫斯若有困難,隨時願意借出資金。即便紐希拉是一個過去有各種不可告人之事者所聚集的地方,相信也很難找到一個會收到這般口信的人。 德堡商行也一樣,不僅是希爾德,羅倫斯與德堡本人也見了幾次面,並得到對方感謝。德堡說過羅倫斯打算開店時,要他提供多少資金都沒問題。雖然這提議十分難能可貴,但羅倫斯再怎麼樣也不可能要德堡商行負責所有資金,所以慎重地回絕了對方,並決定透過基曼向羅恩商業公會融資一大半的資金。不過,因為基曼個人的商行遇到商船沉船意外而弄得人仰馬翻,所以羅倫斯本打算忍辱去向德堡低頭借錢,但後來事情有了轉機,羅倫斯也稍微鬆了口氣。德堡商行此刻勢如破竹,所以羅倫斯認為欠德堡商行人情應該視為最後的手段比較好。 而且,羅倫斯自己在行商旅行的期間也累積了財產。 羅倫斯的荷包從來沒有如此飽滿過,這也讓他陶醉不已。 不過,必須在不去面對荷包裡的錢幾乎都是借款的事實之下,才有可能陶醉就是了。 因為是這樣的狀況,所以雖然多少必須綁緊一下荷包,但也沒必要太過吝嗇。 尤其是舉辦開業前的慶祝宴,自然會吸引在紐希拉接受長期溫泉治療的人們目光。 如赫蘿所說,這時候如果豪邁地搬出了大場面,溫泉治療客當中或許會有人下次願意光顧羅倫斯的溫泉旅館。 所以,羅倫斯決定采買頂級的飲料和食物,但很不湊巧地,因為羅倫斯本身對料理沒什麼慾望,所以就算對於食材或料理的價格瞭如指掌,對於該端出什麼料理這點,也就一籌莫展了。 「就是這麼回事。所以,如果你想吃什麼就告訴我吧。」 寫出一些基本宴會料理後,羅倫斯這麼詢問赫蘿。 赫蘿今天也與漢納一起剝著不知從哪裡買來的核桃吃。 「什麼都行嗎?」 這幾天難得看見赫蘿露出認真眼神。 聽到赫蘿的話語後,羅倫斯做好心理准備並准備點頭時—— 「真的嗎?」 傳來確認話語的同時,漢納投來了視線。那模樣彷彿在說「您真的真的要做好心理准備比較好喔,先生。」 漢納平時總是站在廚房裡,時而閃躲赫蘿的食慾,時而輕松駁回貪婪的要求,表現出一副「節儉正是我的職務」的態度。盡忠職守的漢納,一定很清楚赫蘿在這塊偏僻土地有多麼飢渴於美食。 而且,與羅倫斯一路旅行下來,赫蘿所擁有的食物知識也越來越具深度。 或許這都該怪羅倫斯自己,每次赫蘿吵著要買東西時就會忍不住解開荷包。羅倫斯再次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後點點頭說: 「你想吃什麼就寫下來吧。」 然後,羅倫斯沒有拿出石板,而是拿出紙張。 萬一赫蘿寫了蜂蜜醃漬蜜桃等級的食物,羅倫斯有可能推翻前言,而不小心擦掉那些字。 所以,羅倫斯以自己的方式表現出「我不會做出這種卑鄙行為」的決心。 赫蘿似乎也察覺到羅倫斯的決心,看見羅倫斯遞出紙筆後,赫蘿仰望羅倫斯時,微微露出了苦笑。 「咱不會蠢到那種程度。」 赫蘿從羅倫斯手中接過紙筆說道。 「要是一口就咬死獵物,在那之後就不能玩弄一番吶。」 雖然赫蘿就像一隻在折磨老鼠的貓一樣,但赫蘿會這樣開玩笑,就表示應該會手下留情。 羅倫斯抱著樂觀態度,但漢納嘆了口氣這麼說: 「我的薪水不會有影響嗎?」 漢納不僅說出這種話,還看著坐在紙張前開心甩動著尾巴的赫蘿。 「先付給你可能比較保險。」 漢納望著羅倫斯苦笑道: 「真的不行時,我會用吃來抵薪水。」 「很不錯的點子。」 羅倫斯說完話後,赫蘿大喊一聲;「給咱墨水!」為了拿墨水,漢納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赫蘿列出了葡萄酒、啤酒、蘋果酒、蜂蜜酒、用面包泡成的卡瓦斯酒、把葡萄酒蒸餾過的火酒、以蒸餾麥子製作並且被稱為生命之水的酒,以及不知道赫蘿在哪裡知道的用馬奶做成的酒。 有些人和物品也會經由極北大地,從位於東方盡頭的草原和荒野國家來到紐希拉。赫蘿八成是聽這些人說的。 說到肉類,更是驚人。赫蘿列出了羊、羔羊、牛、阇牛、兔子、豬、母雞、鵝、雁一長串肉類。這不打緊,她還列出了超高級肉類。也就是鵪鶉或孔雀等肉類。 「孔雀要去哪兒買啊?」 據說偉大的神學者證明了孔雀肉不會腐爛。就算是一國之王,應該也很難有機會吃到孔雀肉,至於老百姓,應該有很多人甚至不知道孔雀的存在。 不過,孔雀的項目旁邊寫了「買得到的話」五個字,所以赫蘿似乎是在開玩笑。 雖然羅倫斯很希望鵪鶉的項自旁邊也寫上這五個字,但赫蘿應該是真的想吃鵪鶉。 相較之下,魚類就比較克制一些。主要是以狗魚、鯉魚、鰻魚等淡水魚為主。 從海裡抓來的魚全被做成熏魚或鹽漬魚,而赫蘿整個冬天被迫吃這些魚,所以可能吃得有些膩了。羅倫斯不禁起了惡作劇的念頭,想要假裝不知情地把鯡魚也加進去。 魚類最後面赫蘿還寫了「魚尾巴」。赫蘿應該是指在城鎮雷諾斯吃過、會在河邊蓋堤防的老鼠料理。如果是這道料理,羅倫斯采買起來會比較安心一些。 魚類之後,赫蘿列出了水果。 「水果必須依季節採收,所以這方面比較輕松一點。不過……」 看了水果名單後,羅倫斯嘆了口氣。 「怎麼會有香橙和檸檬?那傢伙是在哪裡知道的啊?」 羅倫斯只有在南方的港口做生意時,聽過有香橙和檸檬從巨型商船卸貨下來的傳言。據說這些水果是從接近沙漠的地方運送過來,但羅倫斯也沒有親眼看過。 無花果、樹莓、蔓越莓、醋栗、桃子、蘋果、梨子;如果是水果乾或醃漬水果,要准備到其中幾種水果應該沒問題。赫蘿還列出一些貝類以及栗子、豆子等種類繁多的食物。 赫蘿應該是抱著「反正就是盡量把想得到的東西全寫上去」的心態,才會寫這麼多。 羅倫斯請漢納看了單子一遍後,刪除掉連漢納也不會烹調的食物。 漢納告訴羅倫斯只要是肉類料理,基本上都難不倒她。 「就是烤全豬也沒問題。」 漢納還這麼補充了一句。 羅倫斯看過幾次赫蘿苦苦哀求漢納烤全豬的畫面。雖然羅倫斯告訴過赫蘿關於食物方面,都該去找漢納商量,但對於烤全豬,赫蘿也曾經向羅倫斯討求過。而且,赫蘿這時候還會一邊說「咱忘不了那時候與汝一起吃過的烤全豬滋味」,可見她有多麼惡劣。 到目前為止,羅倫斯並沒有屈服於赫蘿的要求。 羅倫斯一邊心想「要在紐希拉烤全豬啊」,一邊無力地垂下頭。如果在這個市面上淨是鹽漬肉的地方做這道料理,不知道要花掉多少錢? 不過,既然決定要做,就必須硬著頭皮去做。 不僅如此,既然為了食物都准備花這麼多錢了,當然也要准備音樂。 「咦?要找安妮小姐?」 羅倫斯把寇爾叫來商量後,寇爾理所當然地驚訝反問道。 「可是,您不是好不容易解決了那問題嗎……」 安妮就是那位追求過羅倫斯的樂師。 不過,安妮確實擁有一流的技巧,更重要的是,如果請其他樂師來才更恐怖。 「所以,可不可以由你來拜託她?」 「……」 不知道又是向哪個來接受溫泉治療的人借來了書本,原本讀著書的寇爾雖然露出不願意的表情,但最後還是答應了羅倫斯。寇爾本身也經常被樂隊裡的女子搭訕。 因為寇爾有著將來要成為聖職者的堅定決心,所以完全不會屈服。不過,寇爾如此潔身自愛,反而讓那些女子更加動心。雖然羅倫斯告訴過寇爾神明多少也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寇爾還是十分頑固。對寇爾而言,這種讓眾多男性感到嫉妒的狀況,想必也只是一種煩人的事情。 「還有,工匠安排得怎樣了?」 嚴冬期間,工匠會到沒有降雪的地方尋求工作,等到降雪狀況比較穩定後,才會來到北方。 因為羅倫斯想要在春天期間開店,所以必須硬是把工匠請來。 「照昨天收到的信件內容,似乎是安排得萬無一失。工匠們應該這幾天就會抵達,可能要先做好準備比較好。」 「我知道了。還有,啊,對了,可能也需要准備給客人用的寢具……伊弗真的有可能來嗎?如果她真的來了,總不可能讓她睡在麥草束堆成的床鋪上……」 憑伊弗這般地位的商人,住家裡想必會擺設先在石塊堆成的床鋪放上木席,再鋪上塞滿棉花、輕柔蓬鬆的絲質床鋪。如果是諾兒菈,感覺上只要給她一張棉被,就是打地鋪也無所謂。不過,視狀況而定,諾兒菈有可能真的說要打地鋪,所以也要先想好對策。如果是一場反而得讓客人遷就的宴會,那就糟透了。 「如果去摩裡斯先生那裡借呢?」 「唔……」 的確,摩裡斯那裡用來接待賓客的用具齊全。寇爾這個點子非常吸引人。 「我會考慮看看……」 「另外,迎接客人方面呢?如果要安排馬車,就必須早一點做准備,可是又不知道客人什麼時候會來……」 「啊!我都忘了!」 羅倫斯完全忘了這件事。雖然通往紐希拉的道路可供馬車通行,但如果是以在南方的行駛習慣前來,就會有些不妥。為瞭解決這問題,可能要請伊弗她們先前往斯威奈爾等規模還算大的城鎮,為踏上雪路做好準備比較好。 如果不准備馬車,就必須請人搬行李,然後步行前進。 不管要怎麼做,都必須在某處先聯絡上伊弗她們。 「要不要請魯華先生他們順便當護衛呢?您應該也打算邀請他們吧?」 原本抱頭苦惱的羅倫斯聽了後,立刻抬起了頭。 「我忘了還有這個方法。」 「那麼,我就在羅倫斯先生的邀請函上註明這點。至於伊弗小姐她們,如果先寄信到雷諾斯,是不是就能解決問題呢?如果真的會來,伊弗小姐她們應該也熟知旅行的各種狀況,所以應該會在雷諾斯收集情報或准備旅行裝備才對。」 不愧是腦筋轉得快,而且熟悉旅行的寇爾。 如果少了寇爾,羅倫斯恐怕已經不知道該怎麼工作了。羅倫斯心想必須好好思考是否當真要收寇爾為徒弟,或是說服寇爾未來也繼續幫忙處理店裡大小事。 「一切都交給你處理了。」 「好的。」 寇爾畢恭畢敬地點了一下頭。 春天宴會的准備工作就交給寇爾,現在必須先處理工匠們的相關事宜。 這麼改變想法後,為了做好各種安排,羅倫斯在小雪飛舞之中往主要街道走去。 等到工匠們一來,就會立刻熱鬧起來。 因為平常只有羅倫斯、赫蘿、寇爾和漢納四人住在提供給多數人住宿的設施,所以難免顯得空蕩。 而且,赫蘿明明有著強烈的地盤意識,卻意外地不討厭訪客前來。羅倫斯決定要經營溫泉旅館時,赫蘿也興致勃勃地表示自己不討厭熱鬧。 不過,等到過了嚴冬,到了伸長脖子就能看見春天降至山棱的季節時,赫蘿就會開始避開訪客們每晚的狂歡派對。 即使是白天時間,赫蘿也會說不舒服而經常關在寢室裡,也會沒有食慾。 如果住在深山裡,到了這季節經常可看見這種現象。據說其大部分的原因是因為每天只吃鹽漬的肉和魚。這個被稱為春病的病症比感冒更常見,等到市場開始出現新鮮水嫩的蔬菜後就會痊癒。這季節會議上的缺席者也會變多,也會出現沒有食慾而驟然消瘦的人。每次看見有人這樣,羅倫斯就會覺得不可思議,他心想怎麼大家都不會懷疑溫泉能夠治百病的效能呢?如果加以分類,或許春病與愛情病屬於同一類也說不定。 在家裡,羅倫斯吩咐過漢納調理食物時盡量洗去鹽分,就算味道變淡也無所謂,但赫蘿似乎無法忍受。 赫蘿應該也是因為與工匠們狂歡而吃太多,才會得到春病吧。 還有一段時間羅倫斯端稀飯去給赫蘿吃,赫蘿光是聞到味道就吐了出來。 後來發現赫蘿雖然吃不下小麥粥,但是用羊奶泡過的黑麥面包就吃得下,所以現在赫蘿勉強吃著黑麥面包。赫蘿似乎連酒也喝不下,看來真的是病得不輕。 雖說只是春病,但羅倫斯還是有些擔心。不過,漢納說應該沒什麼好擔心。漢納似乎對於所有疾病都有所瞭解,而赫蘿也很信任漢納,所以就算在羅倫斯面前會逞強,也不至於連在漢納面前還死要面子。 於是羅倫斯每天忙於照顧赫蘿、發出指示給工匠們,以及春天宴會的准備工作,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了。 在那之後經過一段時間,放晴日漸漸變得比降雪日來得多時,羅倫斯收到了一封信。這封信是伊弗從斯威奈爾寄來的信。雖然羅倫斯照寇爾的建議寄信到雷諾斯,但似乎錯過了伊弗她們。 不過,伊弗會從斯威奈爾寄信來,就表示如當初預測,伊弗還沒有忘記旅行的訣竅。 如果伊弗她們已經准備從斯威奈爾前來,有可能比阿傑裡聖人祭早一些時間抵達紐希拉。不過,羅倫斯已經照計劃,就快完成食物和其他各種細項的准備。羅倫斯在回信上告訴伊弗可以悠哉地慢慢前來,等到她們抵達時,剛好一切就緒。另外,羅倫斯還在信上提到伊弗真的前來讓他很驚訝。 伊弗應該會苦笑心想「哪有這種道理,自己主動邀請人家還說驚訝」。不過,如果聽到寄信事件的始末,伊弗應該會笑得更大聲吧。羅倫斯想像著那畫面,忍不住獨自竊笑了起來。 因為身體不舒服,所以赫蘿不是躺著就是坐在暖爐前。聽見羅倫斯的竊笑聲後,赫蘿略感訝異地看向羅倫斯。 「客人們似乎都一路平安地往這邊來。」 幾天前羅倫斯收到懷茲以及馬克等人已抵達雷諾斯的信件。因為他們寄信的同時,似乎也已經出發,所以說不定會在斯威奈爾與伊弗她們相遇。 這麼一想,羅倫斯不禁有種非常不可思議的感覺。 腳上蓋著毯子的赫蘿,坐在椅子上無力地點了點頭。 「太大意了。」 然後,赫蘿簡短地說道。 「這沒什麼,應該還要一段時間才會痊癒吧。在那之前,你就好好養病吧。」 羅倫斯說完後,赫蘿緩緩閉上眼睛,跟著動了一下下巴。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在點頭,她就這麼重新面向暖爐。 就算身體不舒服,赫蘿依舊是赫蘿。 想要撒嬌時,赫蘿會毫不掩飾地表現出虛弱模樣。 羅倫斯趁著遞信給赫蘿看,順便緩緩摸著赫蘿的頭。以前有一段時間,赫蘿比較喜歡頭發會被弄亂的粗魯摸頭方式,但現在似乎比較喜歡動作緩慢、拉長時間的摸頭方式。 赫蘿一邊享受被緩緩摸頭的感覺,一邊追著文字看。雖然赫蘿到現在還是不擅於寫字,但閱讀方面完全沒有問題。曾經有一次因為赫蘿說謊,稱自己不識字,害得羅倫斯原本貼心以對,最後卻適得其反。不知道是不是也想起了這段往事,赫蘿讀完伊弗寄來的信後,用鼻子嗅了嗅信紙味道,跟著「呵」的一聲輕輕笑了出來。 「好像很生氣的樣子吶。」 「咦?」 赫蘿依舊發出輕輕笑聲,並把信紙還給羅倫斯。 「你是說伊弗?」 羅倫斯反問後,赫蘿瞥了他一眼,接著閉上眼睛。 赫蘿那模樣彷彿在說「這只大笨驢什麼都不知情」。 「呵。」 然而,另一件事情更讓羅倫斯感到害怕。那就是,赫蘿的心情實在太好了。 赫蘿閉著眼睛讓身體靠在椅背上,並保持這個姿勢緩緩甩動著尾巴前端,那模樣像在做著什麼美夢一樣。 「這不重要,店那邊的狀況如何?」 赫蘿會主動提出這種話題,就表示她想要避開話題。 雖然知道赫蘿心中絕對藏了什麼秘密,但在赫蘿身體狀況不佳時,還是謹慎地配合其話題最妥當。旅途中也是在身體狀況開始變差時,最容易吵架。 「慢慢推進中。骨架已經全部完成,造型方面也差不多完成了八成。一些小地方的裝飾或日常用具,可能要等到融雪以後,再慢慢完成了。」 「嗯。咱沒能夠看見實際建造過程,感覺有些可惜。」 看著工匠使用木材、石頭或磚塊逐漸蓋出建築物,確實有其樂趣。 不過,只有局外人才能一派輕松地參觀,一旦成了業主,操心事還真不是普通的多。 工匠們對於各自的工作,都有自己獨特的想法,依出身的地區不同,工作程序和習慣也有很大的差異。雖然旅行工匠會到處旅行,不管去到什麼地方其建築風格也不會有太大不同,但或許正因為做出來的東西很相似,所以工匠更容易意氣用事地說自己某些技術有獨到之處。 而且,光是思考預算問題、材料調度,或是某工匠完成某工作後接下來要把工作交給誰等流程安排,就會讓人頭昏腦脹。 如果沒有寇爾幫忙,羅倫斯可能半途就放棄了。 羅倫斯深刻感受到自己真的受到很多人的幫助,才能夠有今天。 不過,工匠們的工作也終於進入收尾階段,即將迎接第一批客人前來住宿。 雖然赫蘿說沒看見建造工作很遺憾,但接下來才是羅倫斯展現囂張氣焰的時候。 「怕什麼,等偏屋蓋好後,接下來還要蓋別館。」 商人的鐵則是,賺了錢就要擴大規模。 羅倫斯這麼說後,赫蘿先嘆了口氣,跟著緩緩捏住羅倫斯的鼻子。 雖然動作緩慢,赫蘿的力道卻不輕。「做、做什麼……」在羅倫斯這麼抗議後,赫蘿露出了微笑說: 「對付汝就是要這麼管教。」 赫蘿捏著羅倫斯的鼻子向右拉,再向左拉後,才總算松開了手。 「要一步一步地慢慢前進。有時候汝會以令人驚訝的精準眼光預見未來,卻完全看不見眼前。咱說錯了嗎?」 「……」 羅倫斯心想赫蘿又在教訓小夥子了,但赫蘿再問一次「咱說錯了嗎?」後,羅倫斯回答說:「您說得是。」 「嗯。」 赫蘿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後輕聲說:「不過……」 「也可能多虧不小心漏看腳邊的東西,而撿到讓人意外驚喜的東西就是了,嗯?」 「咦?」 羅倫斯反問後,赫蘿一邊輕輕笑笑,一邊揮揮手表示沒事。 「這不重要,汝啊,那東西狀況如何?」 赫蘿張開了眼睛,眼神裡散發出不同於平常的力量。 赫蘿露出這般眼神,又提到「那東西」,羅倫斯當然不可能搞錯。 「那東西啊。」 「嗯。來得及嗎?」 赫蘿的認真表情充分表現出了擔憂神色。或許是因為赫蘿的眼睛很大,所以情緒表現得特別明顯。順道一提,赫蘿展露笑容時,最明顯的就是她的嘴巴。赫蘿像個傻瓜一樣張大嘴巴開心地哈哈大笑時,那模樣真是可愛極了。 不管怎麼說,世上應該很難找到比赫蘿更會藏心事的傢伙,但也沒幾個人能夠像赫蘿這樣在臉上表現出滿滿情感。 羅倫斯忍不住用手掌心撫摸赫蘿的臉頰,都忘了自己不久前才被赫蘿「管教」過。 「在鑑定物品的能力以及調度能力上,我有自信不會遜色於一流商人。」 赫蘿像被撫摸頸部的幼犬一樣閉上一隻眼睛,並露出有些覺得煩的表情。 或許赫蘿是在想如果被摸了臉頰就高興地搖尾巴,教她賢狼的面子往哪兒擺。 「不過,因為汝的鑑定能力,一路來不知道害咱們遇到過多少次危險。」 「這和蓋石牆的道理一樣。正因為如此,我們倆才會有今天。」 對於赫蘿帶刺的話語,羅倫斯從容地反駁說道。 赫蘿露出極度不悅的表情吐了吐舌頭,然後嘆了口氣說: 「每次破壞石牆的人不都是汝嗎?」 「如果你討厭這樣,不要繼續泡在溫泉裡就好了啊。」 羅倫斯捏住赫蘿的臉頰大膽放話。 如果是在與赫蘿旅行的途中,羅倫斯絕對不敢說出這樣的話。 但現在就算與赫蘿大吵一架,羅倫斯也絕對不會有隔天可能找不到赫蘿的想法。 赫蘿帶有紅色的琥珀色眼睛直直注視著羅倫斯。 這雙眼睛好幾次被淚水淹沒,也冒出過怒火。 盡管如此,羅倫斯還是充滿自信。羅倫斯相信在那遙遠村落與赫蘿相遇以來,赫蘿注視著他的時間最久。 動物對峙時,先別開視線的就輸了。 赫蘿嘟起嘴巴這麼說: 「已經泡進去了,怎麼可能再爬出來,太冷了。」 然後,赫蘿再次看向羅倫斯。 「那這樣,繼續泡著就好了。等春天到來,外面變暖和一點再起來。」 赫蘿之所以堅持不肯前往約伊茲,是因為赫蘿多少已預料到約伊茲變成什麼模樣。 在艾莉莎管理的教會裡讀過的畫本上,寫著約伊茲的狼群因受到獵月熊襲擊而四散逃去。而且,兩人一路旅行下來去過那麼多地方,也從未遇見或聽過赫蘿同伴的存在。 一旦去看了,就會變成事實。 可是,如果不去看,就永遠不知道事實。 雖然這像是小孩子在強詞奪理,但對赫蘿而言,應該是認真思考過而得的結論。 這時代已不是赫蘿她們這些山之民或森林之民的時代。 赫蘿她們正處於漫長嚴酷的冬季,並且被迫必須靜悄悄地過日子。 羅倫斯不可能與赫蘿相伴好幾百年,而且肯定會比赫蘿早死。 赫蘿知道這樣的事實,似乎也決定好羅倫斯死後要怎麼做。 如果是這樣的情況,羅倫斯就不該義正辭嚴地對赫蘿說「你不該一直泡在總有一天會乾枯的溫水裡」。 羅倫斯應該組好石牆不讓溫泉流出去,再請人演奏音樂,並准備佳酒美食。 商人的喜悅在於,讓對方看見自豪的商品時會感到開心。 為了讓對方在最後說出「好開心啊」,商人已做好願意奉獻一切的心理准備。 「不過,最近這溫泉的熱度好像太低了。」 這時,赫蘿說出這般話語。 羅倫斯忍不住想要反復地向赫蘿說明他為了赫蘿,每天騰出了多少時間。 不過,正因為有這般如公主耍任性的話語,才能夠讓商人提起勁來。 「我真的深感抱歉。」 說著,羅倫斯從側邊抱住坐在椅子上的赫蘿。 赫蘿在羅倫斯懷裡緩緩做了一次深呼吸。 就算面對再怎麼香氣逼人的料理,赫蘿也沒有做過這麼深的深呼吸。 或許赫蘿是抱著羅倫斯才是最佳誘餌的想法也說不定,但就算是如此,羅倫斯也無所謂。臨死前,比起接受不認識的祭司執行傅油聖事儀式,不如抹上上等的油再撒上大量鹽巴,讓赫蘿從頭一口咬下還比較好。 羅倫斯想著這些事情時,赫蘿原本不停發出啪唰啪唰聲響的尾巴越甩越緩慢,像是快睡著了一樣。羅倫斯稍微放鬆手臂後,赫蘿像小嬰兒不高興似地纏著人。不過,做生意的竅門就是一點一點地拿出商品。 「對了,關於那東西……」 像是在天氣寒冷的早晨,當羅倫斯打算鑽出被窩時,赫蘿會態度認真地阻止羅倫斯。不過,此刻赫蘿則是愣愣地聽著羅倫斯說話。 「嗯……?」 「你想先看一眼嗎?我個人是覺得在宴會上公開亮相也不錯。」 羅倫斯所說的那東西已在斯威奈爾製作完成,目前正在被送來紐希拉的路上。 赫蘿發愣地想了一會兒後,先在羅倫斯胸口擦了一下臉,再呼出一大口氣說: 「嗯。那也無妨。」 聽到赫蘿如此冷漠的語調,羅倫斯不禁微微壓低下巴。對兩人而言,那東西是這麼沒有份量的東西嗎? 不過,赫蘿沒怎麼在意羅倫斯的反應,並緩緩閉上眼睛打了一個呵欠。 「身體變暖和後,睡意就來了。」 賢狼赫蘿永遠是賢狼赫蘿。 羅倫斯難以置信地心想「好一個賢狼赫蘿」時,赫蘿輕輕一扭上半身,並用胳膊頂了一下羅倫斯。 「嗯?怎樣?」 「抱抱。」 真是一點羞恥心都沒有。 盡管如此,只要有人討東西,商人還是會忍不住想要做出回應,所以羅倫斯一點辦法也沒有。 羅倫斯抱起了赫蘿。想到自己有一天可能也無法像這樣抱起赫蘿,羅倫斯不禁感到有些不可思議。 赫蘿會一直保持年輕,羅倫斯卻會慢慢老去。 在這之前,羅倫斯老是在思考赫蘿被獨自留下的狀況,卻沒有思考過自己會怎樣。 現在的羅倫斯還不太清楚變老是怎麼一回事。他認為自己的身體很健康,只要重新鍛煉一下,隨時能夠重返行商之旅。 不過,總有一天羅倫斯的身體會衰弱,而變得老態龍鐘,赫蘿也會變得像是羅倫斯的孫子。 羅倫斯不知道到了那時候,會不會悲嘆或詛咒自己的無力。 到時候會不會感慨地說——「我以前明明抱得動赫蘿的。」 這麼一想,羅倫斯不禁覺得和貴重黃金相比,更該珍惜的是每天如此無聊、不知道已經反復多少遍的互動時間。 這般事實緊緊揪著羅倫斯的心,為了掩飾心情,羅倫斯刻意壞心眼地說: 「這下子賢狼的招牌都在流淚了吧?」 赫蘿把雙手繞到羅倫斯背後,然後一邊看似舒服地眯起眼睛,一邊回答: 「如果真的流淚了,汝再安慰咱好嗎?」 赫蘿在羅倫斯懷裡不停顫動大大的耳朵,尾巴也顯得滿足地甩動著。 羅倫斯覺得自己現在很幸福,幸福極了。 既然如此,只能夠好好享受現在。人們不可能讓時光停止流動,也不可能讓時光倒流。 羅倫斯吻了一下赫蘿的耳根,然後動作輕柔且態度恭敬地讓赫蘿躺在床上。 一個狹小的城鎮,可使用的道路有限。 根本不需要盤查,也會洩漏出什麼貨物以什麼方式被運到何方去。 羅倫斯准備在開業前舉辦私人慶祝宴會的傳言,老早已傳遍整座城鎮。 一介商人卻明顯擁有特殊人脈的事實,也因為各種狀況被大家發現。這麼一來,就算不願意也會受到人們注意,但羅倫斯絕沒有因此畏縮。 因為羅倫斯已准備好一場足以讓他抬頭挺胸的氣派宴會。 「怎麼了?」 羅倫斯眺望著主屋前擺飾完成的廣場時,赫蘿搭腔說道。 赫蘿這幾天狀況不錯,而且可能是因為可吃與不可吃的食物分得很清楚,所以赫蘿的食量也增加許多。 「我在想,我終於也努力到了這一步。」 聽到羅倫斯有些開玩笑地說道,赫蘿在旁邊不禁失笑。 「汝怎麼帶著哽咽聲?」 「……」 羅倫斯俯視身旁的赫蘿,然後嘆了口氣說: 「給我一點面子啊。」 「呵。」 赫蘿將雙手負在背後,並只用臉頰磨蹭羅倫斯的手臂。 「這是汝的店。之前好幾次到了手又溜走。」 這種事情已經發生過好幾次。 赫蘿也曾經怒罵過羅倫斯不應該放棄夢想。那次放棄夢想是在赫蘿被當成抵押品,即將被廉價賣出的狀況下。 盡情撒嬌一陣後,赫蘿與羅倫斯一起眺望著廣場。 款待客人用的桌子、椅子以及牆壁全披上了白布,此刻就算迎接身份高貴的客人,也不會感到羞愧。餐具方面雖然沒有准備銀制餐具或盆子,但羅倫斯到處請人幫忙,備齊了黃銅制的餐具。 雖然黃銅與黃鐵礦都會被當成黃金用來詐騙,但羅倫斯認為黃銅的柔和金色光澤壓過黃金的虛榮感,散發出恰到好處的光澤。 因為此刻正值冬季,羅倫斯本以為很難准備得到鮮花,但漢納不知道從何處摘來許多開花期較早的鮮花做裝飾。 雖然現在這裡一片寧靜且空蕩蕩,但相信沒多久就會被人們擠滿且充滿笑聲。 結果羅倫斯邀請的朋友全來了,並且沒有意外地即將平安抵達。 屈指一算,羅倫斯發現自己以商人身份自立門戶至今已有十三個年頭。現在終於走到擁有自己的商店這一步。 「真希望汝那什麼師父的,能夠有機會看見這一幕。」 赫蘿靜靜地說道。 赫蘿似乎發現了羅倫斯方才屈指在算數。 羅倫斯露出苦笑,並聳了聳肩說: 「他是個個性乖僻的人,一定會嫌東又嫌西。」 「汝想去找他嗎?」 赫蘿這麼詢問。 羅倫斯只要表現出想去旅行的態度,赫蘿不是生氣就是哭,現在竟然會這麼詢問。 與羅倫斯共度過艱辛日子的馬兒,現在也在赫蘿的嚴格命令下,變成了只肯在幫忙寇爾搬運貨物時行動的乖僻馬兒。 盡管如此,羅倫斯還是摸著赫蘿的頭,然後把赫蘿拉近自己說: 「不會啊?」 赫蘿轉過頭仰望羅倫斯。就是對赫蘿,羅倫斯也幾乎沒有提過師父的話題。 「只要把店擴大到師父想不知道都難的規模就好了。」 「……」 赫蘿的大耳朵不停顫動在探索羅倫斯的話語真意,一雙大眼睛試圖讀取羅倫斯的情緒。不過,羅倫斯有自信赫蘿無法識破其真心想法。因為羅倫斯也不知道自己的真心想法是什麼。 不對。對於師父,羅倫斯應該是抱著像赫蘿對於約伊茲的想法。 還記得當時羅倫斯與師父穿過險峻山路,最後筋疲力盡地抵達城鎮在某旅館投宿。就在羅倫斯快掉進夢鄉時,師父說要出去一下,然後沒帶什麼行李就出了門。 在那之後,羅倫斯再也沒見過師父。有人說師父有欠債,也有人說師父愛上了某個女人。羅倫斯想過可能是自己的存在讓師父覺得綁手綁腳。不過,師父留下了他擁有的全部專利書,以及幾乎所有現金。因為師父是個個性奇特的人,或許是去當了修道士或隱者也說不定。不管別人怎麼想,至少羅倫斯是這麼認為。因為這樣就表示師父一切平安。 「在那之前,可能要先打造出不會被你取笑的店。」 「咱不會取笑汝。」 赫蘿板著臉說道,然後松開負在身後的手,換成交抱雙臂的姿勢。 「咱絕對不會取笑汝。」 「你這樣我反而會不習慣。」 羅倫斯捏住赫蘿的臉頰說道,赫蘿一副嫌煩的模樣甩開頭。 「不過,原來活在世上也可以享受這般感覺。」 羅倫斯感慨極深地嘀咕道。 羅倫斯只是一介旅行商人。一個以為賺大錢就如天上月亮般遙不可及的旅行商人。只要撈起水來,就能夠把月亮放入手中;這是詩人吟唱過的詩句。羅倫斯真的在水中撈起了月亮,此刻才能夠站在這裡。 「那是因為多虧有咱。」 赫蘿不知害臊地說道。 羅倫斯牽起赫蘿的手,然後像在對待公主一樣親吻赫蘿的手。 「我不否認。」 「不過,咱能夠如此幸福,是因為多虧有汝。」 赫蘿比方才更不知害臊地說道。 赫蘿說這句話時還一臉得意,甚至發出了呵呵笑聲。 羅倫斯聳了聳肩回答:「這點我更不會否認。」赫蘿聽了,甩著尾巴哈哈大笑起來。 兩人這般互動之中,寇爾打開門走了進來。 因為是要出席宴會,寇爾身上不是平常穿的破爛舊衣,而是穿著漢納為他縫制的神學生長袍。可能是被女樂師或舞者捉弄了吧,只見寇爾的馬尾上還綁著紅色發帶。 「大家都來了喔!」 寇爾氣喘籲籲地說道,他可能是從主要街道一路跑了回來。 羅倫斯與赫蘿互看一眼後,不約而同地點點頭,並走了出去。 屋外是一片這幾天來天氣最好的大晴天,如果穿著厚重衣服,甚至可能會冒出汗來。 「這陣子一直都是陰天,感覺都快睜不開眼睛了。」 「你還好吧?」 「咱的意思是就算眼裡有淚水,也跟咱沒關系。」 赫蘿這麼說,然後踩了羅倫斯一腳。 「真抱歉,是我太遲鈍了。」 「大笨驢。」 寇爾關上大門後,在店門前到處巡視著,看見羅倫斯與赫蘿的互動後,露出了苦笑。 「啊!對了,羅倫斯先生。」 寇爾搭腔說道。 「嗯?」 「魯華先生他們差不多就快送那東西來了,要在哪裡展示給大家看呢?要等宴會開始後再展示嗎?還是要在這裡呢?」 寇爾站在准備了矮凳和錘子的屋簷下說道。 屋簷下有著氣派的旅館正面入口,但至今仍未建造完成。不過,這是有原因的。 羅倫斯思考了一下後回答: 「在這裡好了。而且那東西本來就適合這裡。」 「您說得是。那麼,應該做成像揭幕式那樣比較好喔。」 寇爾動作利落地行動起來。老實說,羅倫斯之所以幾乎不會再注意到細節,都是因為被寇爾搶先做完了。 「汝已經完完全全依賴著寇爾小鬼吶。」 「羨慕嗎?」 羅倫斯詢問後,赫蘿笑著露出尖牙。 「咱怎麼可能輸給那小毛頭。」 赫蘿難得露出像隻狼的表情,但與其說害怕,羅倫斯更覺得嬌豔。 「也對,你最近確實變得豐腴許多。」 羅倫斯壞心眼地說道,結果被赫蘿狠狠地踩了一腳。 劇痛讓羅倫斯痛苦得叫不出聲音來時,赫蘿冷冷地丟下一句:「大笨驢。」 「啊!魯華先生他們來了喔!咦?您怎麼了?」 一臉愕然的寇爾、開心笑著的赫蘿,以及無言掙扎著的羅倫斯;這樣的畫面經常上演。寇爾一副感到疲憊的模樣笑笑後,走去迎接魯華他們。 「話說回來,最後汝做了什麼選擇?」 赫蘿用著開朗的聲音說道,彷彿方才的互動根本沒有發生過一樣。 雖說方才是羅倫斯自己禍從口出,但赫蘿轉換心情的速度之快,讓人不得不佩服。 「我選了最單純的東西。還是單純最好。」 羅倫斯回答後,赫蘿點點頭發出「嗯」的一聲。 羅倫斯先把大致內容告訴畫商攸葛,再從攸葛畫出來的幾張圖中,選出最單純的一張。 在那之後,羅倫斯把圖送到斯威奈爾,並向掌控斯威奈爾的強‧米裡提出請求。雖然羅倫斯本身很想委託給其他人,但赫蘿相當堅持己見。 後來,米裡接受了請求,也寄來了只寫上「慶祝會記得叫我」的冷淡信件。 米裡是人類與精靈之子,在摯愛的妻子先離開人世後,仍為了守護安葬妻子的城鎮而領導人們。對於赫蘿,米裡想必感觸良多。 盡管如此,赫蘿與米裡似乎有些心靈相通之處。有時赫蘿會送酒給米裡,米裡也會回送。 所以,在斯威奈爾重燃爐火的制鐵爐,鑄造了羅倫斯委託的東西。 這座爐打出了刻上德堡商行太陽圖樣的第一枚金幣,並在羅倫斯與赫蘿互相發誓願意手牽手一直走下去的那一天,重新燃起爐火。 米裡應該會請來一流的工藝師完成製作。 羅倫斯和赫蘿都抱著不想先看見成品的想法,所以完全不知道那東西是否真的完成了。 這天,掛在溫泉旅館正門入口屋簷下的招牌,即將亮相。 「羅倫斯先生!赫蘿小姐!」 身材高大、總是充滿力量的摩吉最先開口說道。 或許是逆光的關系,長高許多、身材也比六年前壯碩許多的魯華‧繆裡,看起來像是被太陽照得有些刺眼。不過,看在羅倫斯眼中,那模樣像是拚命想要壓抑住笑容。 「好久不見。」 魯華靜靜地說道,並伸出手來。羅倫斯也伸出手牢牢握住魯華的手。 然後,魯華准備在赫蘿面前跪下來時,忽然停下了動作。 魯華為約伊茲之民,並繼承了赫蘿古老狼同伴繆裡之名。這位傭兵團長應該是想要向身為其傭兵團旗幟圖樣根源的赫蘿致上最高敬意。 然而,赫蘿不喜歡受到這般對待。 魯華停止跪下的動作,並態度莊嚴地牽起赫蘿的手,親吻手背。 「汝已經是個好雄性了。」 「感謝您的誇獎。」 為了赫蘿,繆裡家族一直持續傳接一則留言。 這件事想必會讓赫蘿永遠心懷感激,現在的當家魯華也會永遠感到驕傲。 「不過,您真是越來越美麗了。果然女性就是要——」 魯華說到一半時,赫蘿用食指抵住魯華的嘴巴。 「……?」 「呵。」 面對滿臉疑惑的魯華,赫蘿露出笑容傾著頭,然後把視線移向後方的馬車。 「東西在那邊嗎?」 「啊!是的。喂!」 魯華的表現恰如其分,完全像個團長該有的模樣。從魯華父親那一代便追隨繆裡傭兵團的部下們,想必也不會再稱呼魯華為「少主」了。 「和比起以前接過的任何物品護衛工作相比,我們這次可是格外用心。」 魯華臉上多了傷痕,笑起來十分有氣勢。 相信魯華未來也會越過生死關頭,並隨著歲數增長,成為比摩吉更犀利、更具威勢的傭兵。 「要馬上掛起來嗎?」 「不,等人都來了才要掛唄?」 赫蘿朝向羅倫斯問道。 「魯華先生都特地送來了,就先掛起來好了。」 「好的。那我和摩吉先舉起來,再請兩位揭幕。」 那是一塊大型的圓形金屬招牌,一個大人應該還勉強抱得動。 有人會在招牌上呈現出顯示店名的圖樣,也有人會在招牌上呈現出純粹是顯眼,或希望有好彩頭的圖樣。 羅倫斯選擇以店名作為招牌。 「東西做得好嗎?」 聽到羅倫斯的詢問後,與摩吉一起輕輕鬆鬆舉起招牌的魯華,沒出聲地笑著說: 「我看了都忍不住發抖起來。」 「我可以拿你這句話當作宣傳詞嗎?」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後,魯華第一次沒有顧慮地笑了出來。 「賣點就是,連頑強的繆裡傭兵團也能夠放鬆身心的當代最佳溫泉旅館,對吧?」 「喲?大家都來了!」 聽到摩吉的話語後,羅倫斯突然緊張了起來。 樹林後方可看見一群人緩緩爬上山坡。 以伊弗為首,諾兒菈和艾莉莎等五人真的都來了。 到最後,羅倫斯還是不知道赫蘿的真意。 不過,看見身旁的赫蘿心情極佳的模樣,羅倫斯猜想原因應該不是惹火了赫蘿。 如果是這樣,到底是什麼原因?羅倫斯心想,還是不要問好了。 畢竟今天是最值得慶祝的日子。 如果還有其他事情比現在更值得慶祝,應該只有一件事吧。 「啊!對了,汝啊。」 為了迎接客人們,赫蘿與羅倫斯手牽手朝向建地入口走去。 「嗯?」 「有件事情咱忘了問汝。」 「什麼事?」 不會是忘了准備什麼今天要招待的料理吧? 羅倫斯這麼想著。 「嗯。咱忘了問名字。」 「啊?」 羅倫斯反問後,接續說: 「名字?不是已經決定了嗎?現在想改名字,確實是還可以改沒錯……你不喜歡這名字啊?狼與——」 羅倫斯本該繼續說下去,但光是看見赫蘿的目光,就讓羅倫斯閉上了嘴巴。 赫蘿並沒有在生氣,也沒有顯得悲傷,更沒有露出受不了的表情。 赫蘿明明露出柔和的笑容,卻是讓羅倫斯看了會心緒雜亂、甚至感到心痛的幸福表情。 「不是這個。」 然後,赫蘿這麼說。 「這個?」 羅倫斯不由地抬起頭環視了四週一遍。 赫蘿輕笑一聲,然後說著「真受不了汝」並嘆了口氣。 「汝果然是沒察覺到啊?咱還以為汝是故意的。」 羅倫斯的思緒一片混亂。赫蘿到底在說什麼? 這般互動之中,一群客人已經爬上了山坡。 最先抵達的客人意外是兌換商懷茲,因為懷茲似乎是被牧羊犬艾尼克追著爬上來,所以羅倫斯猜想可能是懷茲對諾兒菈毛手毛腳。 接二連三爬上坡來的每一個人,都是羅倫斯很重視的人們。 不過,羅倫斯的腦海裡沒辦法順利浮現這些人的身影。 羅倫斯覺得腦中好像快要浮現什麼驚人的影像。 沒錯。 好像有什麼新的東西即將誕生! 「該不會——」 羅倫斯以近似哀叫的聲音說道,並因為太過沖擊而說不出話來。 現在根本不是迎接客人的時候,而且四周所有人也都注意著羅倫斯的異樣。 赫蘿開心地露出微笑。 赫蘿一隻手牽著羅倫斯的手,另一隻手輕輕按住自己的肚子。 「到最後,汝還是沒有問咱為何邀請那些傢伙來參加這場宴會。」 然後,赫蘿在這瞬間提出這個話題。 赫蘿因為刺眼陽光而眯起眼睛,但也或許是為了強忍淚水。然後,赫蘿皺起臉孔這麼說: 「咱當然是因為想要炫耀啊。」 然後,赫蘿不怕丟臉地抬高下巴,並伸長脖子。 眾目睽睽之下,羅倫斯怎麼做得出這種事情…… 羅倫斯不知道在那之後是聽見了尖叫歡呼聲,還是難以置信的嘆息聲。 不過,羅倫斯能夠一邊抱著赫蘿篤定地說,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狼與辛香料 據說會湧出幸福和笑聲的傳說溫泉旅館,在值得紀念的揭幕日有了這麼一段插曲。 完 第十七卷 Epilogue 旅行商人與灰色騎士 很不可思議地,無人居住的房子不需任何理由,就會以驚人的速度腐朽老化。 房子的窗戶會破裂,土質地面會凸起,屋頂會坍塌。 這棟為可憐旅人遮風避雨的屋頂曾有著氣派的外觀,但如今就連在濛濛細雨之中,也顯得搖搖欲墜。 可能是因為這棟石造建築物的地基打得牢固,支撐建築物四角的支柱周圍部位,還看得出昔日住宅的影子。羅倫斯此刻正擠進支柱底下躲雨。 礙於這樣的狀況,羅倫斯把載了貨物的馬車以及拉馬車的馬兒,分別安置在對面的支柱旁,以及隔壁棟的支柱旁。 羅倫斯靠著牆壁坐在地上生火時,從破了洞的屋頂清楚看見陰沉沉的烏云。 「怎麼著?火還沒生好啊?」 說著,身材嬌小的少女一邊拍去長袍上的水,一邊貼著牆壁走來。 少女出現在老朽的石造建築物底下,看起來就像是一名為了巡禮而踏入老舊聖人遺跡的虔誠修女。 然而,少女一來到羅倫斯身邊,立刻脫下長袍甩動身體的模樣,想必會讓人覺得有點不對勁。 盡管擁有如貴族般的美麗亞麻色長發,少女頭上卻有一對動物耳朵,以一個十多歲的少女來說顯得太過纖細的腰部後方,垂掛著動物的尾巴。 羅倫斯以商人身份自立門戶至今,已進入第七個年頭,而與他一起旅行的少女,據說是高齡好幾百歲、擁有賢狼之名的巨狼化身——赫蘿。 「你還好意思這麼說。我這麼勤快地在生火,你卻在旁邊拍長袍上的水。」 生火步驟是拿著一敲就會冒出火花的礦石敲打幾次,然後,把事先碾碎、洗過、加以乾燥後撕碎的草莖點燃。在那之後會接著點燃麥桿,再讓火勢轉移到木頭上。 拍去水分後,赫蘿再次穿上長袍。看見羅倫斯總算讓火勢轉移到麥桿上,赫蘿露出有些冷漠的表情。 「咱還以為汝的怒火能夠加快生火速度。」 對於羅倫斯方才的挖苦話語,赫蘿似乎沒有要正面響應的意思。 赫蘿一副把羅倫斯的話當成耳邊風的模樣,蹲在火堆旁烘著雙手。 火勢也蔓延到了羅倫斯用短劍所削下的木屑,並順利燒起木柴。過了沒多久後,火堆便熊熊燃燒起來。 「話說回來,剛才真的是千鈞一發。」 羅倫斯從木柴當中挑出帶有樹枝的木柴後,一邊用短劍砍下樹枝,一邊說道。 「嗯。誰叫有個大笨驢商人把拒絕不了的笨重貨物載在貨台上,才會拖慢行程。咱差點就要被迫在雨中睡覺。」 赫蘿先鋪上抹過油的鞣皮,然後躺在鞣皮上這麼說。 幾天前經過城鎮時,羅倫斯因為拒絕不了認識的旅行商人之托,而把鹽鯡漬魚載在貨台上。 由於加上了鯡魚的重量,一路上馬車只能夠緩慢前進,接著就碰到了這場雨。 不過,比起這件事情,赫蘿肯定純粹是討厭味道很重的鹽漬鯡魚放在貨台上。貨台是赫蘿的休息場所,她平常不是在上面悠哉午睡,就是梳理毛發,而赫蘿的嗅覺太靈敏了。 「不過,也賺到了值得的利益。」 羅倫斯把樹枝削尖,然後從貨物裡取出幾尾鹽漬鯡魚,再用樹枝從嘴巴刺起鯡魚,一尾一尾地立在火堆四周。 照物主給的條件,羅倫斯最多可以吃掉十尾鯡魚。 難得有魚可以吃,如果想要做點費工夫的料理,可以用樹皮連同洋蔥、蒜頭奶油和魚一起包裹,然後埋進土裡,並在上方生火。經過一段時間後,只要挪開火堆再打開樹皮,一道鹹味十足又甘甜的蒸魚料理即大功告成。 羅倫斯今晚之所以沒有這麼做,是因為知道赫蘿一旦吃了這樣的料理,下次光是烤過的魚就會滿足不了她。 好東西讓人看了就會想要,吃了就忘不了。 只要不知道存在,也就不會有想吃的念頭。 「嗯。這魚烤過後……嗯,聞起來確實很香吶。」 聽到油脂滋滋作響的聲音,赫蘿立刻甩動起尾巴。 羅倫斯露出苦笑,並把所有木屑丟進火堆裡。 「現在是在森林裡,所以不用擔心會因為香味而引來一些有的沒的,但老鼠比較讓人擔心。」 才剛剛開始烤魚而已,赫蘿已經忍不住用手戳了戳烤魚,然後舔著沾在手指上的鹽巴。 看見赫蘿這麼喜歡鹹味的模樣,羅倫斯不禁覺得真的很像小狗之類的動物,但他知道如果把這想法說出來,赫蘿肯定會豎起尾巴的毛,大發雷霆一場。 「不過,應該也不用擔心老鼠唄。基本上,這種地方頂多只有人類會居住。」 說著,赫蘿終於忍不住直接從還沒串起來的鯡魚身上沾起鹽巴。赫蘿開心地舔完鹽巴後,繼續說: 「這種地方,怎麼會有這樣的建築物?」 說罷,赫蘿像個看見奇景的小孩子,仰望著千瘡百孔的屋頂。 赫蘿會這麼詢問,並不是因為她有感而發或是缺乏常識。而是因為,在一眼望去空無一物的荒野上,居然會有樣東西從大地上凸起。那感覺就像美麗光滑的肌膚上,突然冒出了一顆粉刺。 只要看見了這樣的建築物,就算不是像赫蘿這樣隔了好幾百年才離開村落麥田的人,也會有一樣的疑問。 羅倫斯兩人用來躲雨的建築物,正是被建蓋在如粉刺般的凸起物上。 「話說回來,汝怎麼會知道有這種地方?汝發現有可能下雨後,就像是認得路似地直接來到這裡,不是嗎?」 或許是舔了一陣鹽巴後感到滿足,赫蘿從羅倫斯手邊拿起剛削好的木棒這麼說。 羅倫斯才在想不知道赫蘿打算做什麼,便看見赫蘿從還沒用木棒串起的鯡魚當中挑出最大的一尾魚,然後用力把木棒插入魚嘴。 赫蘿應該是在傳達「這尾魚是咱的」的意思。 「我以前來過這裡。不過,那次是因為迷了路,所以偶然發現了這裡。」 赫蘿露出「原來如此」的表情,然後環視了四週一遍。 「那時候就已經是破房子了嗎?」 「不是,房子一沒有人住,很快就會損壞。我上次來不過是三年前的事情而已。」 赫蘿一邊聆聽羅倫斯說話,一邊將烤魚翻面。 面對食物時,赫蘿真是鎮靜不下來。 「也就是說,當時有人住在這裡啊?」 「嗯。而且是一個古怪的男人。」 羅倫斯想起當時的狀況,忍不住笑了出來。 不過,羅倫斯的笑容並非單純的笑意,而是夾雜了一些嘆息聲。 想必是察覺到了嘆息聲,赫蘿露出詫異表情看向羅倫斯。 羅倫斯抬起頭,然後輕輕搖了搖頭。 「一個人會在這種地方蓋這樣的石碉堡來住,怎麼可能不古怪。」 「嗯……這麼說也有道理。」 不過,怎麼會發出嘆息聲呢? 赫蘿表現出這般言外之意,並注視著羅倫斯。 雖然察覺到赫蘿的視線,但羅倫斯一直注視著火堆,完全沒有看向赫蘿。 「對方很喜歡擺架子嗎?」 赫蘿以不悅的聲調忽然這麼說,但羅倫斯抬頭一看,發現赫蘿的表情和語調完全不符,顯得有些悲傷。 「也不是這樣子的……」 對羅倫斯來說,那是一段不大願意與人分享的故事。 尤其是對赫蘿。 羅倫斯如果試圖隱瞞,赫蘿總會更帶勁地想要挖出秘密,就連這般個性的赫蘿,似乎也察覺到氣氛不對。 雖然赫蘿乖乖表現出願意罷手的態度,但耳朵顯得落寞地垂了下來。 「汝總是不大願意與咱分享過去的事情。」 說罷,赫蘿伸出手拿起烤魚。 赫蘿會這麼說應該只是帶著一些抱怨,而不是非得要聽到故事不可的意思。 盡管如此,看見赫蘿這般表現還是讓羅倫斯有些不忍心。 雖然鯡魚應該還沒烤熟,但似乎已經等不及的赫蘿大口咬下烤魚,並讓鹽巴就這麼沾在臉頰上。幫赫蘿擦去臉頰上的鹽巴後,羅倫斯先這麼說出開場白: 「疲累的旅途中,聽到好笑的故事會比較好吧?」 「疲累時沒有什麼比口味重的東西更好。」 赫蘿轉眼間已吃掉半尾魚,然後一臉不悅地喝著小桶子裡的酒。 羅倫斯知道赫蘿會做出任性大小姐的舉止只是裝模作樣而已,但也知道赫蘿是在撒嬌表示自己想聽故事。 羅倫斯一副不得已的模樣嘆了口氣,然後把才纔用來削樹枝的短劍放在火前燒。 「這把經常被我拿來利用的短劍……」 然後,羅倫斯開始說起故事。 「你看,這裡不是刻了字嗎?」 這是一把精心鍛造的短劍,無論去任何城鎮給任何一家鐵匠看,都不會感到羞愧。 這把短劍保護過羅倫斯好幾次,旅途中也以各種工具的身份供羅倫斯運用。 不過,事實上旅行商人拿著這樣的短劍,也有些太強悍的感覺。 赫蘿一邊叼著魚,一邊鑽進羅倫斯手臂底下,然後像貓咪一樣仔細打量著短劍。 「向面喝了什麼戶?」 赫蘿嘴巴叼著魚,硬是開口說話。 赫蘿應該是說了:「上面刻了什麼字?」 羅倫斯讓赫蘿坐在身旁,然後把短劍遞給赫蘿。 「願神憐憫。」 赫蘿露出感到意外的表情,或許她是覺得刻在武器上的字眼應該要更莊嚴一些。事實上,無論是二輪戰車、攻城槌,或是騎士在馬背上使用的大劍或長槍上面,都刻著莊嚴的字眼。但就只有騎士的短劍,會刻著「願神憐憫」這樣的無趣字眼。 羅倫斯以前也會感到在意,但一直認為可能是一種習慣罷了。後來,羅倫斯正是在來到這座石碉堡後,才得知其涵義。 「有些年紀大的人,似乎還會更直率地用古時候的字眼『憐憫』來稱呼短劍。」 赫蘿一副深感興趣的模樣點了點頭,然後把短劍放在火前燒。可能是磨得發亮的短劍在那瞬間反射了火光,赫蘿感到刺眼地閉上眼睛。 「哈哈。然後啊,有一位上了年紀的人,將這把短劍傳給了我。」 羅倫斯從赫蘿手中接過短劍後,讓視線落在老舊的劍柄上。 故事必須回溯到三年前。 那時候的羅倫斯連想都沒想過有可能與赫蘿相遇。 迷了路後以為幸運地找到人家,卻發現其實是來到惡魔的家。 對於每天忙於賺錢的商人來說,這會是讓人笑不出來的遭遇。 而且,如果是在無限延伸的荒野上,看見那樣的建築物突然出現,肯定會覺得是壞事即將發生的前兆。 空無一物的荒野上,出現了一座光禿禿的山丘,其四周打下一整排如海膽刺般尖起的木樁。 這般光景讓人聯想到了地獄,而設在山丘頂的石碉堡帶著肅殺之氣,也十分符合行刑場的氣氛。 當下之所以會覺得死神或惡魔出現了,不光是因為氣氛而已。 因為過於節省盤纏,而只帶了份量剛好的食物上路,所以昨晚已吃光最後剩下的糧食。 馬兒可以勉強吃著路邊的野草充飢,但人類不行。 緊要關頭時,就是殺了馬兒也要活下去;雖然這也是一種選擇,但對於商人而言,這將會造成與死亡具有相同意義的破產。 都怪自己太勤於賺錢,現在終於遭到天譴了吧。 依目前的條件來看,會有這般想法一點也不為過。 感到死心又加上空腹,羅倫斯險些失去了意識。 不過,現實感十足的歡迎儀式,讓羅倫斯忽然回過神來。 羅倫斯以為有一隻大蟲子從耳邊飛過,隨之傳來尖銳的聲音。在那之後傳來了樹木顫動的聲音,羅倫斯也瞬間明白了是什麼東西飛過耳邊。 羅倫斯立刻跳下駕座,並躲在馬兒下方。 羅倫斯是受到了箭矢攻擊。 「我是迷了路的旅行商人!我只是一個旅行商人而已!」 然後,羅倫斯使出全力大喊後,還是看見兩根箭矢接連飛來,刺在地面上。射來的箭矢確實避開馬兒,並分別落在馬兒左右兩方,可見射箭者的技術高超。 可能是聽見了羅倫斯的大喊聲,之後沒見到箭矢再飛來。不過,對方有可能打算等待羅倫斯在這時探出頭來再射箭。羅倫斯抱著這般想法而不敢輕舉妄動時,終於傳來了腳步聲。對方似乎不是從石碉堡裡射箭,而是躲在斜坡某處攻擊。羅倫斯沒出息地從馬兒的雙腳縫隙看向腳步聲傳來的方向後,看見一名男子的身影。 男子停下腳步,這麼說: 「你說你是旅行商人?」 男子的聲音沙啞,就算是刻意裝得沙啞,也不難猜出男子年紀已相當大。 「是的。」羅倫斯回答後,男子忽然蹲了下來。 不同於聲音給人的印象,與羅倫斯四目相交的男子,是個身材矮小的老人。 「這是上天的旨意。幸好沒把你射死。」 男子揚起嘴角說道,但羅倫斯分辨不出對方是否是在開玩笑。 不過,男子站起來後,立刻轉過身子走了出去。 「逃過一劫了嗎?」羅倫斯靜靜待在馬兒底下這麼想著時,老人忽然回過頭說: 「喂!還在那裡幹嘛?你不是說迷路了嗎?」 羅倫斯輕輕地探出頭後,老人指向山丘上的石碉堡這麼說: 「招待一下前途無量的年輕人吃飯有何不可。而且,我也有事要拜託你。」 一個守護碉堡的弓箭手,還真敢說出這樣的台詞。 老人表現得好像自己就是碉堡的主人一樣。以這年紀來說,老人的牙齒還算齊全,老人露出牙齒笑著這麼做了自我介紹: 「我是弗理德,負責管理珍菲爾伯爵統治下的魯姆碉堡。我是受到認同的一城之主。」 弗理德的說法,像是識破羅倫斯嘲弄他模仿碉堡主人的內心想法。不過,說完話後,弗理德仰望起石碉堡,忽然放鬆了表情,一副難為情的模樣笑著說: 「話雖這麼說,我已經很久不曾對人射箭了。唉呀,還好沒有射中。」 弗理德大笑一陣後,往山坡上走去。 羅倫斯在馬兒底下注視著弗理德的背影好一會兒,感到有些驚訝和困惑。羅倫斯聽過珍菲爾伯爵之名。珍菲爾伯爵曾經統治過這一帶地區,是個容易得意忘形而出了名的領主。不過,現在只有去到街道旁的客棧,才會從老闆口中聽到珍菲爾伯爵的話題。 畢竟這位領主統治這塊土地,已是超過十年前的事情。 弗理德在這座沒了主人的石碉堡裡,到底在做什麼呢? 士兵舍棄碉堡後,經常會聽到有盜賊在碉堡住了下來,弗理德也是同夥嗎? 如果是這樣,怎麼完全感覺不出弗理德想要搶奪行李? 如果為了無益的事情冒險,就會失去商人的資格,但商人如果缺乏好奇心,同樣不夠格。 羅倫斯默思了一會兒後,最後決定爬出馬兒底下,並撿起弗理德射出的箭矢丟到貨台上,然後握住韁繩追著弗理德而去。 通往碉堡的螺旋狀道路受到完善的維護,斜坡上到處打入了削尖的木樁。雖然碉堡的氣派模樣給人「就是此刻敵人攻來,也能夠立即做出防禦」的感覺,但似乎少了一些霸氣。 直到穿過敞開的石門後,羅倫斯才發現少了霸氣的原因,是出在碉堡太安靜了。 「……唉~到了這把年紀,光是要上下坡都很吃力。」 讓馬車進到中庭後,弗理德一邊用弓拍打腰部,一邊這麼說。 搭建得堅固的石牆內側,也有著維護完善的碉堡生活。 碉堡內的設施齊全,包括家畜寮舍、菜園、馬廄,還有墓地和小小的祭壇,祭壇上還擺設著鮮花。 二層樓高的建築物外觀美麗,一眼就能看出有人員在維護,感覺上敞開的木窗或門後隨時可能有人探出頭來。 然而,羅倫斯照著弗理德指示綁住馬兒的這段時間,不僅沒有人探出頭來,甚至感覺不出有其他人的動靜。 羅倫斯只聽見了豬、雞,以及少許羊只的叫聲。 說得直率一些,碉堡內安靜得像是所有士兵全逃了出去一樣。 「嗯。我本來以為是我多心,但你的臉色還真的很差呢。」 在弗理德帶路下,羅倫斯一邊一起走著,一邊觀察四周狀況時,忽然聽到弗理德這麼說。 因為隱瞞也沒有用,所以羅倫斯老實地回答: 「老實說,我前天吃過飯後,就沒再吃過東西了。」 「嗯,原來是這樣啊。那我招待起來會比較有成就感。就來准備剛切好的豬肉,還有……啊!對了,今天早上保羅那傢伙在水道裡生了雞蛋……」 弗理德一邊自言自語,一邊走進建築物內。 雖然大家會說年紀大了就容易自言自語,但如果羅倫斯觀察得沒錯,弗理德的表現應該是獨居過久的人會有的特徵。 羅倫斯想著這些事情,跟著走進屋內後,看見了干淨又整齊的廚房。 「往這邊走。」 羅倫斯通過還可看見泛紅余燼的爐灶,被帶到最裡面的房間。 房間裡放著老舊的木桌和椅子。 雖然羅倫斯坐下來後聽見讓人不安的嘎吱聲,但椅子上一塵不染。 「哦哦,那椅子還撐得住你的重量啊?看來我的技術也還不錯。」 雖然弗理德以一城之主自居,但似乎不討厭做木工。 話說回來,如果是一城之主,根本不會親自帶著武器特地來到出現在來訪者面前。再說,如果一城之主走出碉堡,不就失去了要塞的意義? 「你就放輕松一點吧。這碉堡只有我和你而已。」 羅倫斯聽過單獨座落在森林裡的小屋裡,住著獨居美女的故事。 通常這個美女不是魔女、妖精就是惡魔,而且帶來幸運的可能性極低。 不過,如果換成是看見來訪者就射箭的老人,會是什麼狀況呢? 總覺得好像沒必要把老人當成怪物之類的存在。 「您一直獨自住在這裡嗎?」 聽到羅倫斯的詢問後,弗理德露出笑容。 羅倫斯知道不是自己多心,總覺得那笑容像是帶著自嘲意味。 「我被指派到這裡時,還有五位勇敢的屬下。後來一人接著一人脫隊,最後只剩下我一人。」 「是因為戰爭嗎?」 羅倫斯接著詢問後,弗理德便露出了嚴肅的表情。 羅倫斯心想該不會問了不該問的話題時,突然聽到弗理德仰天大笑。 「哈!哈!哈!如果是戰爭就好了。我被派到這裡已經十幾年了,現在只有迷了路的人才會來這裡!」 弗理德大笑說道,然後突然嘴巴一閉,瞪著羅倫斯說: 「你頂多是吃晚餐時小心一點就好。免得吃太飽會不想出發。」 然後,弗理德又笑了起來,跟著急急忙忙地往廚房走去。 雖然知道這裡不是通往惡魔所在的地獄入口,但羅倫斯忍不住暗自嘀咕:「真是闖進了一個奇妙的地方。」 此刻時間還算早,屋外也剛染上暗紅色不久,但弗理德已經端出在蛋汁裡放入肉乾,然後用動物油和大塊蔬菜一起炒過的料理。 餐桌上的小麥面包似乎是最近才在碉堡裡烤出來,吃起來依然蓬鬆柔軟;端出來的酒似乎也是在碉堡裡釀造的麥芽啤酒。喝了一口後,發現放了大量可在庭院菜園裡看見的香草。 這確實是一場盛情款待。 而且,在羅倫斯擔心被下毒而心生戒心之前,弗理德已經先開心地幹了杯,並表現出讓人感覺不出是個老年人的旺盛食慾。 「嗯,果然比一個人吃飯的時候好吃多了。快吃啊!怎麼啦?年輕人就要多吃一點啊。你杯子裡的酒怎麼都沒有減少?」 羅倫斯當然餓壞了。 羅倫斯開動後,轉眼間便吃光了料理,那速度之快讓弗理德都瞪大了眼睛。 「真是吃得太飽了。」 弗理德拿起方才用來切肉和面包的短劍砍下枝條當牙簽,然後叼著牙簽這麼說。果不其然,雖然弗理德自稱是一城之主,但看起來卻像一般會在村落裡下田種菜的健朗老人,絕非貴族或騎士之流。 用餐時弗理德不斷向羅倫斯發問,像是「從哪裡來的啊?在做什麼生意?故鄉在哪裡?娶老婆了沒有?」之類的問個沒完。因為必須回答問題,又要把好吃的料理吃下肚,所以羅倫斯根本沒有多餘時間發問。 如果想要展開反攻,現在正是時候。 「謝謝您招待如此佳餚。如果要在客棧吃到這樣的料理,肯定要拿出金幣來。」 羅倫斯以符合商人的作風,慇勤地道謝。 「這樣啊。哈!哈!哈!」 喝了酒而臉頰泛紅的弗理德好心情地大笑,發出「嗯、嗯」的聲音頻頻點著頭。 「不僅是小麥面包烤得好吃,豬肉的肉質也是好得不得了。不過,這裡的土地應該種不出小麥來,要准備豬或羊的飼料也不可能自給自足吧。您是怎麼處理的呢?」 弗理德臉上掛著笑容,注視著被用來取代盤子,並且吸取了大量油脂的面包。 雖然臉上帶著笑容,但明顯看得出弗理德在思考著什麼。 老人家總是會因為很想把一般會忌諱說出來的往事說給別人聽,而痛苦掙扎。 「而且……珍菲爾伯爵已經在好幾年前就……」 「嗯。」 弗理德很快就拿定了主意。 點了點頭後,弗理德拿起用來取代盤子的面包,跟著把面包撕成四大塊,那動作就像要撕去內心裡的訓誡一樣。 「我收到最後一封信,已經是六年前的事情了。寄信者還是一個自稱是伯爵外甥的騎士。伯爵似乎是在遠征之地病死,實在很可惜,就這樣少了一位人才。」 弗理德所說的內容,與羅倫斯的記憶果然沒什麼太大出入。 「那封信寫著伯爵的遺言。遺言上說要把這座碉堡託付給我,還要我好好守護領地。信裡還寫著杜拉修道院會送來足夠的生活所需品。雖然伯爵的個性爽朗,就連詩人都會歌頌他,也有很多逸聞,但同樣一直認真地經營自己的人脈。」 羅倫斯心想珍菲爾伯爵可能是在領地收入較多的時期,一直捐錢給修道院。 原來就是因為這樣,弗理德才能夠在這座單獨座落於不毛之地的山丘碉堡裡獨自生活。 「我原本是來自一個了無生氣的村落。在超過二十年以前,在全世界掀起暴風般的大戰熱氣之中,我當過了冒牌傭兵。我就是在那時候知道伯爵知行合一的作風。伯爵是個讓人非常願意服侍他的主人。」 「您是在說……從鞋匠到牧羊人都會夢想出人頭地的戰亂時代吧。」 羅倫斯一邊邀弗理德喝酒,一邊說道。弗理德露出驚訝表情,然後一副滿意模樣點了點頭。 「沒錯。我說的就是不管是再怎麼荒涼的不毛之地,諸侯也都會為了得到那塊土地,而手拿武器奔走的時代。」 弗理德以符合老人的作風,一副感到懷念,又顯得有些驕傲的模樣描述著往事。 不過,羅倫斯心裡很明白。他知道事實上只有極小一部分的地區發生戰爭,卻被形容成宛如全世界充滿戰亂似的故事。這是因為那場戰役實在太過壯烈,所以在各地城鎮掀起話題。 羅倫斯當然沒有要潑冷水的意思,於是保持著沉默。不過,弗理德忽然喝了一口酒,然後看似愉快地注視著羅倫斯說: 「哈哈!你還這麼年輕,卻懂得自制。我還以為你會說『你這個無知的老頭子』呢。」 弗理德的話語讓羅倫斯感到驚訝,而不禁露出苦笑。 雖然待在這種荒郊野外,但弗理德確實知道時代變了。 「明明是發生在遙遠地方的戰爭,不知不覺中卻被誤解成是在爭奪鄰近土地的例子並不罕見。那場戰亂透過人們口耳相傳而延燒了下去。不管是住在城鎮的人,還是在村裡耕作的人,都很少有機會出外旅行。而且,旅人也都像你一樣,不會做出潑村民冷水的舉動。不知不覺中,人們腦裡已經認定全世界陷入了戰爭漩渦之中。」 當時想必是個平穩的時代。 雖然也曾聽說因為謠言而實際引發很多戰爭,但似乎很多狀況是當兩軍對峙並朗誦檄文時,才發現彼此想法有出入。 世上存在著很多像這樣的笑話。 「當時就是這樣的狀況,所以就連在外面也被形容是容易得意忘形的珍菲爾伯爵,盲信了酒吧的謠言。聽到伯爵宣言要在這裡蓋碉堡時,我真是像一隻嚇壞了的公雞一樣。」 說著,弗理德把撕碎的面包丟向窗外。 「斯圖加特!」 弗理德這麼大叫後,窗外傳來近似馬蹄的腳步聲,但傳來叫聲後,解開了是誰擁有斯圖加特如此響亮名字的疑問。 斯圖加特似乎是一隻豬。 「不過,建蓋碉堡能夠讓很多人找到工作,而且珍菲爾伯爵出手又很大方。這座碉堡也就這樣被蓋好了。」 「也就是說沒有敵人攻來,是嗎?」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後,弗理德一副不想從夢裡醒來的模樣,緩緩點了點頭。 「我也記不大得了,大概在是十幾年前吧,我們在這裡幫助了很多迷路的人,也曾經聽到過下了山的盜賊想要攻擊這裡的謠言。但最後這裡一次戰爭也沒發生過。」 面對這塊光禿禿一片、空有寬敞土地的荒野,光是展開攻擊都顯得浪費,而守護這裡也一點益處都沒有。這裡只要被包圍住,就無法做補給,轉眼間就會淪陷。 這裡沒有攻擊的價值,也不適合防守。 所以這座被擱置的碉堡歷經十年以上的歲月,也從來沒有淪陷過。 「話說回來,伯爵過世後,也沒聽說過有任何人攻入領地。這塊土地太過荒涼,所以其他傢伙也不會想要得到。這不正是教會給我們的教誨嗎?所謂不擁有才是幸福。」 或許是酒精起了作用,弗理德的笑意裡夾雜了些許憤慨。 弗理德在碉堡裡住了十幾年。 如果沒遇過一次戰爭,或許會有些遺憾也說不定。 「不過,伯爵留下來的特權似乎也將在明年夏天期滿。不久前我才剛收到了一封信。」 「咦?」 羅倫斯驚訝地說道,弗理德也在那同時站了起來。 「所以,我剛剛不是說過幸好沒把你射死嗎?你是旅行商人吧?」 弗理德朝向窗外再丟了一塊面包後,這回還夾雜了雞叫聲傳來。那可能是在水路生了雞蛋的保羅叫聲。 安靜的碉堡裡瞬間變得熱鬧。 「我有事情想拜託你。」 「這……好的,如果我能幫得上忙的話。」 雖說這陣子羅倫斯在行商路線上的生意已經好不容易上了軌道,但還是迫切渴望掌握到新生意的機會。就算這座碉堡的領主早已不在人世,特權也即將到期,應該還是有一些積蓄才對。如果能夠順利從中獲取利益,當然是再好不過了。 當羅倫斯在天平兩端衡量著獲救的恩情,以及自己的慾望時,一路盡忠守護碉堡的老人,露出顯得爽朗的笑容這麼說: 「我希望你幫我清算這座碉堡。」 羅倫斯抬起了頭後,才自覺露出了毫無防備的表情。以一個商人來說,這樣太沒出息了。 「我打算去旅行。出發前,我希望把所有東西都換成金錢。」 「這點……我是可以幫忙,只是……」 「我在這裡奉公職守了十多年,應該夠資格得到這些回報吧。最重要的是,我盡責地守護了領地的安全。」 最後一句話,弗理德是以醉漢的開玩笑口吻說道。 「你今天就先好好睡一覺好了。畢竟很久沒有客人到訪了,我可是在床鋪上鋪了滿滿的麥桿,你等會兒就為床鋪帶來的舒適感大吃一驚吧!」 弗理德以像個戰場上的騎士口吻誇張地說道,然後開心地大笑起來。 「人類所建造的建築物當中,碉堡是僅次於教會,第二充滿機能美的地方。」弗理德一邊走下石階,一邊說道。 想要爬上建蓋在山丘上的碉堡,一定要先穿過呈右螺旋狀的坡道。雖然這坡道陡峭,但還是足以讓馬車通行,同時也做了設計巧思,也就是敵人騎馬沖上來之際,面向碉堡的右手邊會一直是沒有遮擋物的狀態。一般來說,騎士會用右手拿武器,左手拿盾牌,所以在碉堡上比較容易展開攻擊。 保護碉堡的石牆上設有洞孔,其目的除了用來觀察敵人狀況之外,還考慮到困守孤城時能夠掌握到月日,而配合太陽和歷書決定洞孔的位置。 白天的太陽高度如果會經過某個洞孔,就可以靠這些信息推敲出大致的月份。 另外,因為石碉不會吸水,所以碉堡各處挖了用來收集雨水的水路,並讓水路流向菜園附近。 水路流出的位置放了甕子,不浪費一滴水地收集水,就算水溢出甕外,埋在地底下的石板也會接住水,所以最終還是可以在水井取到水。 如果是更加氣派的碉堡,據說還會將排氣口設計成繞過整座碉堡,以便在爐灶冒出的熱煙排出屋外之際讓住人取暖。 羅倫斯根本無法想像碉堡會有這般機能。 「一個人要維護碉堡實在很辛苦。尤其是石頭坍塌時,根本就束手無策。」 雖然弗理德這麼說,但羅倫斯覺得弗理德好幾年來能夠獨力維護好這座石碉堡,根本可以算是一種奇跡。 吃完早餐後,弗理德帶領羅倫斯到了地下的寶庫。寶庫當然沒有被敵人破壞過,並且還保持著完美的狀態,一點兒也沒有被濕氣和黴菌侵蝕。 「不過,雖說是比較值錢的東西,但還是以珍菲爾伯爵來到這裡時所留下的東西為主。因此對我而言,這些都是標不出價來的寶物,但是你覺得呢?以商人的眼光來看,這裡面有能夠換錢的東西嗎?」 燭光籠罩下,羅倫斯看見了高身份者旅行時所使用的帳篷和旗幟,以及長形衣箱和日常器具。帳篷和旗幟看起來確實是使用了高級布料,也沒有發黴,所以應該能夠賣得不錯的價格。日常器具方面沒有高級到採用氣派的銀制餐具,都是一些錫制或鐵制的東西。當然了,這些器具只要拿去熔毀,至少會有金屬本身的價值。另外還有記載了這座碉堡的權利書,以及免稅特權的羊皮紙,但這裡畢竟是十多年來連盜賊都忽視其存在的碉堡。可想而知,這般碉堡的特權證書一點價值也沒有,但如果刮去文字,就能夠再次以羊皮紙便宜賣出。說到其他挖出來的寶,頂多只有寫了騎士冒險故事的復本而已。 羅倫斯在腦海裡攤開賬簿,然後一邊加上幫忙換成現金時的手續費,一邊一件一件物品地告訴弗理德金額。 弗理德在抹了一層蠟的木板上,用短劍一一刻上價格。 「嗯,是這樣的金額啊……」 記下最後一筆金額後,弗理德一副感到佩服的模樣說道。 「帳篷和書本的金額都很高,或許能夠作為捐贈金讓您帶進修道院。」 在那之後,弗理德就能夠自在地過著每天祈禱和思索的日子。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後,弗理德大笑說: 「哈!哈!哈!我可是在這荒涼地方每天望著天空和地平線一路生活過來的人啊!我怎麼可能把錢花在那種事情上!」 弗理德做出像個年輕人的發言,然後深深吸入一口氣,並化為嘆自心吐了出來。 「我是為了以劍得到領地,才會離開村落。事到如今不會想要安穩地死在有屋頂的地方。我是隸屬於珍菲爾伯爵騎士團的弗理德‧裡德梅耶!」 弗理德雖然是老兵,但還是有老兵的氣勢。 羅倫斯聽到弗理德的話語而心生某種感動時,弗理德忽然看向他說: 「說到騎士,讓我想到了一件事。有一樣最重要的東西忘了叫你幫我估價了。」 「最重要的東西?」 羅倫斯反問道,但弗理德沒有回答。弗理德放下木板,並把短劍插回腰上後,朝向空間不算寬敞的寶庫角落走去。 然後,弗理德挪開放了伯爵寄放帳篷和旗幟的箱子,並一鼓作氣地掀開鋪在箱子下方的深紅色布料。羅倫斯以為是建造地下室時的構造使然,才會有一塊凸起的地方,結果發現紅布底下出現了一隻足以裝得下一個大人的大木箱。 木箱裡到底裝了什麼呢?羅倫斯的這般疑問很快地得到瞭解答。 弗理德掀開木箱的蓋子後,在燭光照亮下,羅倫斯看見像一個人縮成一團的身影。箱子裡裝的,是款式略舊、但從頭盔到鞋子一應俱全的整套盔甲。 「這些東西……」 說著,弗理德拿起頭盔,摸了摸有些受到擠壓的額頭部位後,帶著思念之情眯起眼睛。 或許那頂頭盔過去曾經與弗理德一同在戰場上奔馳,並保護了弗理德的性命。 「你願不願意幫我換成現金啊?雖然這東西很笨重,搬起來挺累人的。」 說話的同時,弗理德把頭盔輕輕丟向羅倫斯。 頭盔表面上了足夠的油,雖然色澤變得黯淡,但沒有生鏽。 這套盔甲只要稍微磨亮一下,就能夠再次戴上戰場。 不過,羅倫斯在腦裡浮現戰服的價格後,看向弗理德。弗理德顯得難為情地笑笑。 「年輕時保護過我性命的這套戰服估起來,值多少錢呢?」 羅倫斯曾聽說過夢想成功的年輕人離開家園後,究竟會成為騎士還是山賊,就取決於能否湊齊一整套盔甲。 盔甲是如此有價值的物品,就像光是穿在身上,就能夠看出身份的國王外衣一樣。 可是,真的可以賣掉如此貴重的盔甲嗎? 這麼想著的羅倫斯無法答得順暢: 「……我想,應該可以拿到把這裡所有物品加起來的……價錢吧……」 「嗯,這樣啊。如果說比伯爵在戰場上威武飄揚的旗幟和帳篷還要高價,就表示之前穿這套盔甲的我,也是個相當了不起的人物啊。」 如果光是考慮金錢價值,或許確是如此,但從弗理德的口吻中,明顯聽得出這不是他的真心想法。大家曾經對著旗幟上的壯麗刺繡,以生命宣誓忠誠,但如今與色澤變得黯淡的盔甲相比,旗幟卻只有幾分之一的價值。 隨著時光經過,只會剩下物品本身的價值。 羅倫斯痛切感受到名譽或權威是多麼虛幻的東西。 「噗哈哈!如果是以前,我連想也沒想過要賣掉盔甲,但現在面對盔甲說不出話來的人不是我,而是商人,真是太有趣了。」 被弗理德拍了一下背後,羅倫斯不由地咳了一下。 朦朧的燭光下,讓弗理德更顯得是在強打精神。 「……說實話,就算沒有賣掉盔甲,其他東西應該也夠湊齊盤纏。而且,您都有能力維護這座碉堡了,想必要當石匠或園藝師來維生也難不倒您吧。」 「沒關系,為了讓我守護這座碉堡,伯爵正式賜給了我騎士身份。既然要離開這座碉堡,就不需要盔甲了。」 不管是村落或城鎮,最讓人頭痛的生意對象就是頑固老人。頑固老人不僅態度強硬,而且一定會堅持主張到底。在弗理德身上,羅倫斯也察覺到了這般氛圍,但羅倫斯是因為看見弗理德顯得落寞的側臉,才放棄說服。 事實上,弗理德不想賣掉盔甲。 可是,一整套盔甲要作為陳年回憶帶著走,未免太沉重了。 弗理德的這般心聲顯而易見。 「好了,上來去喝點酒吧。既然決定要離開這裡,有些酒我想先開來喝。」 弗理德用著惡作劇的口吻這麼說,刻意做出「現在還是上午,就提議要喝酒」的表現,好讓羅倫斯知道他過往的生活有多麼快活。 把頭盔收進木箱後,羅倫斯兩人爬上階梯離開了寶庫。 「我參加過幾次大規模的戰爭。其中也包括了就算過了一千年後,編年史作家還是會記得的戰役。我的頭盔不知道被箭射中而彈開過多少次。鎧甲被敵人的斧頭打到彈開來的時候,我簡直是頭暈得眼冒金星。後來拿去鐵匠那裡修理時,鐵匠還說我的鎧甲沒有裂開來,肯定是受到了神明庇佑。」 弗理德從食物儲藏室拿來了透明葡萄酒,倒進杯中後出現薄薄一層沉澱物。與因為葡萄渣或為了掩飾味道而放入生薑等質量低的葡萄酒截然不同,杯底那層沉澱物,是羅倫斯只耳聞過其存在的高級葡萄酒特有的東西。 這種酒絕不是適合坐在屋簷下,一邊讓雞只啄著鞋子上的毛球,還讓豬只在旁邊吵著要吃東西,然後一邊喝的酒。 羅倫斯猶豫著該不該喝葡萄酒時,弗理德一臉開心得不得了的表情。 「這一定是神明的指引!居然來了一個識貨的年輕人!」 弗理德這麼說完後,硬是邀羅倫斯乾杯,並一鼓作氣地喝光了酒。 這麼一來,羅倫斯就不得不喝了。 可以的話,羅倫斯還真希望喝下後能夠吐出來裝在酒桶裡,再拿去城裡賣。 「其實我是很想跟伯爵再喝一次,但沒辦法囉。」 說著,弗理德露出了笑容。那笑容不屬於比羅倫斯多走過好幾倍歲月的老人笑容,而是與羅倫斯同年……不,應該是比羅倫斯更年輕、內心仍抱著英雄夢的少年笑容。 羅倫斯喝光酒後,看見杯子裡又被倒進貴得讓人昏眩的高級酒。於是害怕會喝醉酒的羅倫斯開口說: 「離開這裡後,您打算去哪裡呢?」 聽到羅倫斯的詢問後,弗理德抬高視線地看著羅倫斯,並看似愉快地在自己的杯子裡倒酒。 明明是貴族用晚餐時會喝的高級酒,弗理德卻貪心地倒了太多,結果灑了一些酒出來,剛好被經過的羊只舔去。 「我想去找以前的同伴。同伴偶爾會寄信來。不過,當然是透過重情又重義,到現在還會送生活品過來的修道院寄來。」 就是喝劣質的啤酒時,也沒有人這麼粗魯。 弗理德一口喝下將近半杯的酒,再咬了一口豬肉香腸。 「昔日威武的同伴,也差不多走到了人生的盡頭。這恐怕是跟同伴聊往事的最後機會。還有,我想去看看以前守護過的城鎮變成什麼樣,也想去以前因為我們而遭到淪陷的城鎮教會贖罪。雖然我這樣子,但還是想上天堂。」 弗理德沒出聲地笑笑,那模樣顯得迷人,會讓人感覺到弗理德過往真的在戰場上訓練過。想到自己老了後恐怕沒辦法變得像弗理德這樣,羅倫斯不禁有些不甘心。 「然後,最後如果能夠躺在某處的溫暖草原上死去,那就好了。你好像是過著旅行生活的旅行商人吧。」 弗理德的話題轉向了羅倫斯。 「是的,沒錯……」 「那這樣,你沒有過這樣的經驗嗎?當你餓著肚子一邊想著自己搞不好會死掉,一邊呈大字型地躺在好天氣的草原上時,會有一種莫名的爽快感。」 弗理德一邊仰望天空,一邊這麼說。 被弗理德這麼一說,羅倫斯有些嘔氣地喝了口酒。 羅倫斯身為商人自立門戶以來,只知道盯著地面看有沒有錢掉在地上。肚子餓的時候,羅倫斯會幻想不知道能不能把鞣皮汆燙來吃,或是一直注視著圓渾有肉的馬兒屁股看。 呈大字型地躺在地上,仰望天空准備接受死亡;羅倫斯出生以來從不曾擁有過像這樣的覺悟,甚至想像不出那種感覺。 這般事實讓羅倫斯感到很不甘心,而面向著前方。 「可能的話,我是很想這樣子死去。但事實上……」 在這之後弗理德似乎嘀咕了什麼,但羅倫斯沒能夠聽到內容。 羅倫斯反問後,弗理德卻說他根本沒說話。 弗理德似乎是動了嘴巴卻說不出口,所以喝酒想要把話吞回去。 「已經打開寶庫讓商人看的騎士大人,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好隱藏的呢?」 這句話對特別注重名譽的騎士,似乎很有效果。 弗理德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大笑,然後丟了一塊搭配料理的面包給一直虎視眈眈的斯圖加特。 「你說的一點也沒錯。唉呀,我只是一邊說話的時候,忽然驚覺到自己到了這把年紀,終於也會開始想這些事情。」 斯圖加特還想要討東西吃而靠過來,但弗理德推開它的鼻子,然後把盤子推到屋簷下最裡面的位置說: 「呈大字型躺在草原上仰望天空,這其實是我初次上陣時的經驗。」 羅倫斯完全無法想像那會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但弗理德一副彷彿昨天才發生似的模樣,開始描述起來: 「那時我穿著笨重的盔甲,騎著不熟悉的馬兒,心情急得不得了。我和敵人對上,並交手二、三槍後,我以為自己打倒了敵人,結果發現時已經呈大字型躺在地上仰望天空。盔甲這東西真的很笨重,雖然它很堅固,但一旦倒下來,就沒辦法獨力站起來。再來就只能等著被人刺死,不然就是等同伴來解救。」 羅倫斯想像了騎士像一隻烏龜翻過來的畫面,差點笑了出來。 「我當然已經做好一死的心理准備。而且因為受到倒下的沖擊,我什麼也聽不見。只看見一片晴朗的初夏天空在眼前延伸開來。戰亂之中,我真的以為自己看到了天堂。」 然後,弗理德在最後壓低聲音說:「其實我是在以為自己打倒了敵人的那一瞬間,太過興奮而落馬。」 就算沒有穿著笨重盔甲,光是從高大的馬兒背上掉下來,也很容易致死。 弗理德落馬後不僅只是暈厥過去而已,也沒有被長槍刺死並被奪走身上所有東西,看來應該原本就是一位受到神明庇佑的人物。 不過,弗理德只說了這段往事,並沒有把說到「事實上」就停頓下來的話繼續說下去。 弗理德似乎也知道自己沒能成功敷衍過去,他一副不肯死心的模樣一會兒搔搔鼻子,一會兒喝酒,不然就是望著斯圖加特和保羅在互搶面包。 直到喝光第三杯葡萄酒後,弗理德才總算開口說: 「我有事想拜託你。」 「是。」 弗理德隔了這麼久才開口,所以羅倫斯也已經猜出大概會是什麼事情。 在寶庫裡看著盔甲時,弗理德露出了那麼落寞的表情。 羅倫斯藏不住笑意地露出笑容回答。 臉頰已經泛紅的弗理德,用著顯得呆滯的眼神看向羅倫斯說: 「你願意見證我的最後一場戰役嗎?」 出發前,他希望再一次沉醉於過往回憶之中。 以一個對於一切事物都能夠不抱一絲憐憫心換成金錢的商人來說,羅倫斯自知還不能夠獨當一面。對羅倫斯而言,這是會讓人心神寧靜下來的請求。 「我很樂意幫忙。」 弗理德猛然站起身子,然後一副感到刺眼的模樣看向太陽。 雖說一整套盔甲的狀態不差,但繩子和皮革的部位畢竟還是已經腐爛或生了鏽,所以必須先換新。 幸虧弗理德擁有連工匠都會臉色鐵青的精巧手藝,所以轉眼間就利用鞣皮做好繩子,並進行修補。 弗理德進行修補的這段時間,羅倫斯用麻布沾了大量油脂,然後擦著盔甲、鎧甲以及手背套。 盔甲上到處可見刀刮傷以及凹痕。 尤其是鎧甲上,還看見了會讓人覺得就算穿著鎧甲,也可能是致命一擊的大凹痕。 弗理德本人則是大笑說他也覺得很不可思議怎麼自己沒死。 很多時候都是因為這樣的狀況而在世上存活下來。 聽說該死的時候,就是遇到村落的孩童亂揮木槍也會死。 「好了,差不多是這樣吧。」 弗理德在最後綁上皮繩時,早已經過了中午時刻。 此刻羊只和斯圖加特感情要好地在寮舍旁吃草,保羅不知道在碉堡後方做什麼,時而傳來雄糾糾的叫聲。 看著擦得閃閃發亮,同時刻滿百戰傷痕的盔甲,就是一路身為商人走來的羅倫斯看來,也覺得帥氣得讓人胸口發熱。 怎麼能夠賣掉這盔甲呢? 羅倫斯腦中甚至浮現了這般想法。 「這些不知道穿不穿得上去。」 弗理德一邊與羅倫斯一起望著盔甲,一邊這麼說,其聲音明顯上揚。 弗理德應該想穿上盔甲想得不得了,但在羅倫斯面前,難免有些難為情。 「呃……還差武器呢。寶庫裡有長槍和長劍,我去幫您拿過來吧。您要哪一種呢?」 羅倫斯問道。弗理德沉思了一會兒後,這麼說: 「幫我各拿一把長劍和長槍來。」 「各一把?」 「嗯。我來拿長劍,你可以拿長槍嗎?」 據說穿著盔甲騎在馬背上揮舞長劍的動作,就連全身肌肉發達的年輕騎士做起來都很吃力。 騎在馬背上時多是使用長槍,然後只要握住長槍向前沖就好。 不過,羅倫斯照著弗理德所說,跑了一趟寶庫,拿來長劍和長槍。 長劍和長槍的狀況比盔甲差,長槍的矛頭更是變得搖搖欲墜。 如果也不修理好這些武器,恐怕很難進行模擬戰;羅倫斯一邊這麼心想,一邊走出中庭後,看見了一名小個子騎士。 羅倫斯不禁看傻了眼。原因不僅是弗理德獨力就穿上笨重的盔甲,還有弗理德的模樣。 弗理德上半身被泛黑的銀色盔甲裹起,跨在其腳下的不是高大馬兒,而是悠哉吃著草的羊。 「這是我的愛羊,愛德華二世!」 愛德華二世一臉無奈地發出「咩~」的一聲。 弗理德想必也明白,自己無論在體力上或技術性上,都難以騎上馬背。 不過,弗理德騎在羊身上的模樣實在太滑稽了。 羅倫斯忍不住笑了出來後,弗理德也大笑起來,並大聲說:「拿長劍來!」 「我乃珍菲爾伯爵麾下,向深紅色老鷹效忠的弗理德‧裡德梅耶!」 弗理德用右手握住長劍,然後把劍柄抵在胸口、把刀刃部位抵在額頭上大喊。他的動作毫不含糊,而且氣勢十足。 弗理德揮動長劍的動作也十分利落,看來似乎沒有忘記穿著笨重盔甲時,應如何使用沉甸甸的長劍。 「拿起長槍吧,年輕人!」 然後,弗理德大喊道。 羅倫斯急忙拿起矛頭搖搖欲墜的長槍,那模樣顯得有些糗。 下一秒鐘,弗理德不知道用左手拍打還是捏了愛德華的屁股。 羅倫斯才聽到如哀嚎般的聲音,便看見愛德華化為一陣狂風跑了出去。 羅倫斯驚訝地站在原地不動時,弗理德穿過其身旁,並巧妙地揮動長劍打中長槍槍柄。 「年輕人,怎麼著?嚇到了啊?」 弗理德一手抓住陷入混亂的愛德華脖子,硬是讓愛德華轉向面對羅倫斯。 身穿盔甲的老騎士騎在毛茸茸的羊身上。 那模樣帥氣得讓人甚至想笑。 「我的長劍和你的長槍,哪一方才受到勝利女神的庇佑呢?現在就來見真章吧!」 愛德華試圖甩開背上的包袱逃跑。 然而,愛德華畢竟是一隻羊。 愛德華的腳步很快就慢了下來,並緩緩跑了過來。 弗理德大動作地揮舞長劍,並一直注視著羅倫斯的眼睛。 其臉上沒有浮現興奮表情,也沒有因為懷念而哭泣,而是露出沉穩的表情。 羅倫斯朝向滿是防守漏洞的軀體刺出長槍。弗理德撥開長槍,並准備以完全想像不出是老人的順暢動作揮舞長劍。 在那瞬間,愛德華似乎已經超出忍耐極限,使出了全身的力氣。它低下了頭,猛然快跑出去。 弗理德因為速度突然加快而失去平衡,再加上受到盔甲和長劍的重量影響下,整個人往後傾。羅倫斯刺出的長槍矛頭碰觸到弗理德,感受到輕微反彈力的同時,矛頭也從根部斷成兩截。 弗理德就這麼倒向後方,並攤開雙手地從愛德華背上摔落。 這一切動作在瞬間結束。 羅倫斯聽到「喀鏘」一聲而回過神來,然後急忙丟開槍柄,跑向弗理德。 「弗理德先生!」 羅倫斯跑近一看,發現弗理德直直望著天空。 看見弗理德手上還握著長劍,羅倫斯感到驚訝不已。 他之所以不起身,可能是背部受了傷的關系,也可能就像他講述的回憶一樣,穿著盔甲的騎士無法獨力起身。 弗理德一邊望著天空,一邊以充滿戲劇性的口吻說: 「老、老天爺也終於放棄我了啊……」 弗理德緩緩移動視線看向羅倫斯。 「不過,如果你夠慈悲的話……」 然後,弗理德用左手在腰部摸索一陣,最後取出之前使用的短劍。 「可不可以刺一刀,讓我痛快一些?」 雖然羅倫斯等旅人平常用餐或從事一些作業時,也會使用短劍,但這把短劍明顯散發出戰場氣息。 弗理德手持短劍的刀刃部位,讓劍柄朝向羅倫斯,如果以商人來說,這般舉動等於是交出空白合約書。 騎士非常清高,輸了時也必須表現得很乾脆。 既然全身裹了銀色盔甲,無論是以長劍砍頭或以長槍刺胸口都不對。以短劍用力朝向頭盔和鎧甲間的縫隙刺去,才是最具合理性的動作。 弗理德的眼神真摯,看不出一絲在開玩笑的意思。 盡管感到遲疑,在弗理德的氣勢下,羅倫斯還是接過了短劍。 看著比平常用的短劍更厚實的長刃,羅倫斯緊張地嚥下口水。 弗理德到底希望羅倫斯怎麼做?該不會是要羅倫斯在這裡親手送他走上永恆之旅吧? 現在領主已不在世上,也被盜賊忽視,為了遵守特權而送來生活物資的修道院人士不久後也將不會再來。這裡將變成一座被世上所有人遺忘的碉堡,而住在碉堡裡的是一名騎在羊身上,還讓商人看見寶庫的年邁騎士。 自殺太失面子了。 不過,如果是藉由他人之手就不會。 羅倫斯俯視著弗理德。 羅倫斯用力握住短劍以掩飾顫抖的手,然後深深吸入一口氣。 這時,羅倫斯發現短劍的刀刃上刻著文字。 ——願神憐憫—— 羅倫斯像是被吸引了過去似的,盯著刻在刀刃上的文字。 盡管必須很乾脆地認輸,但騎士並非想死。既然不能說出求饒話語,只要在會給自己致命一擊的武器上寫出來就好了。 這或許是一種在名譽與真心之間所產生的文化。 羅倫斯忽然緩和表情,然後把短劍插在腰帶上。 看見羅倫斯的舉動後,弗理德忽然放鬆頸部的力量,並隨著發出「叩」的一聲看向天空。 弗理德的表情有別於鬆了口氣,而是顯得爽快的表情。 「我被人憐憫了啊。」 「是的,您被商人憐憫了。」 弗理德扭曲著嘴角,然後嘆了口氣說: 「那這樣,我就不能再自稱是騎士了。真是經歷了一場激烈又漫長的愉快戰斗。」 就這樣,老兵弗理德完成了離開碉堡的准備。 羅倫斯說完故事後,不知不覺中雨已經停了。 赫蘿在羅倫斯懷裡,保持著從身後被抱住的姿勢躺在羅倫斯身上動也不動。一陣輕柔的風兒帶著雨剛停的水氣吹來,赫蘿身上的香甜氣味以及亞麻色長發隨之刺激著羅倫斯的鼻子。 赫蘿是不是睡著了? 羅倫斯才剛這麼想,懷裡的赫蘿身體就小幅度地抖動了一下。 赫蘿似乎是打了噴嚏,羅倫斯一看後,發現火堆裡的火勢已轉弱許多。 「……唔。」 羅倫斯心想赫蘿不知道嘀咕了什麼,後來發現好像是打了一個大呵欠。 赫蘿的身軀在羅倫斯懷裡膨脹起來,接著這位賢狼朝向天空張開嘴巴。 以符合森林王者的作風張大嘴打了呵欠後,赫蘿睡眼惺忪地趴著朝向木柴堆伸出手。這時,一直被夾在羅倫斯與赫蘿之間的尾巴,顯得刻意地拍了一下羅倫斯的臉。 羅倫斯心想,或許赫蘿是以打呵欠來掩飾淚水也說不定。 赫蘿本身也是受人之託而在麥田裡待了好幾百年,但拜託她的人早已死去,週遭的人們也逐淅忘了她的存在。 「在那之後……這裡就一直沒有人住麼?」 因為有好一會兒時間沒出聲說話,赫蘿說到一半時咳了一聲。 「應該是吧。不過,弗理德先生似乎也有所遺憾,所以說過要把碉堡的所有權和特權全部整理給他想到的對象。看來弗理德先生最後沒能夠順利如願。」 領主們之所以會為了得到領地而爭奪不休,是因為不毛之地永遠是不毛之地,而土地肥沃的地方有限。 明明是這麼簡單的道理,但一旦清清楚楚呈現在眼前時,還是會感到落寞。 赫蘿漫不經心地把木柴丟進火堆裡,火花隨之高高揚起。 「或許世上就是會這樣變化唄。」 赫蘿用著特別爽快的口吻說道,然後一站起身子,便看向天空。 「世上沒有不會改變的東西。所以咱們能夠做的頂多是好好珍惜眼前的事物——頂多就只是這樣而已唄?」 走過好幾百年歲月的赫蘿都這麼說了,只活了二十幾年的羅倫斯當然不可能說些什麼。 不過,高齡數百歲的約伊茲賢狼赫蘿說出這番話後,才開始覺得有些難為情的樣子。 赫蘿回頭看向羅倫斯,然後有些緬靦地笑著說:「肚子有點餓了。」 羅倫斯一邊感到疲憊地笑笑,一邊拿出面包和豬肉香腸。雖然在半夜裡吃東西比吃早餐更奢侈,但羅倫斯自己也因為說故事說得累了,而有些肚子餓。 羅倫斯拿出短劍准備切香腸時,忽然感覺到有視線傳來而抬起頭。 赫蘿俯視著羅倫斯,露出了壞心眼的笑容說道: 「汝給的憐憫到什麼程度啊?」 羅倫斯一時之間沒能夠會意過來,但把視線移向手邊後,立刻察覺到了赫蘿的意思。 貪吃的赫蘿,以及吝嗇得連零錢也不放過的小氣商人羅倫斯。切香腸的厚度有多厚,代表著彼此利害關系的妥協點。 赫蘿乞求羅倫斯切厚一點來憐憫她,羅倫斯則是乞求赫蘿少吃一點來憐憫他。 羅倫斯保持用短劍按住香腸的姿勢,沒看向赫蘿地開口說: 「你的意思是要我別當商人嗎?」 羅倫斯用短劍按住香腸,准備切薄一點。 就在香腸的薄皮快要被割破了時,赫蘿看似愉快地說: 「到那時咱會刺一刀,讓汝痛快一些。」 羅倫斯以為赫蘿蹲了下來,結果看見赫蘿緩緩抓起短劍刀刃,然後把刀刃移到厚度超過一半以上的位置。 發出愛惡作劇目光的琥珀色大眼,就近在眼前。 換成是騎士弗理德,肯定也會投降。 羅倫斯加重了握住短劍的力道。 「啊~願神憐憫!」 赫蘿露出滿面笑容。 建築物如果沒有人維護,很快就會損壞。人類的笑容也一樣,如果沒有吃到好吃的飯,肯定很快就會黯然失色。就這點來說,這只賢狼可說特別棘手。 羅倫斯一邊為自己找到這樣的藉口感到難以置信,一邊抓起厚厚一片香腸送到赫蘿面前。 弗理德的故事並沒有什麼特別,只是充斥於世上的故事之一。 凡事都有結束和分離的一天。 既然無法避免這點,至少在那瞬間到來之前,能夠讓赫蘿一直保有笑容就好。 願神憐憫這個愚蠢的旅行商人。 月光反射下發出了朦朧光芒。 完 第十七卷 Epilogue 狼與灰色笑臉 羅倫斯先生與赫蘿小姐又在吵架了。 吵架原因是,吃晚飯時分給赫蘿小姐的燉肉太少了。 羅倫斯先生的主張是「赫蘿小姐白天偷吃了肉乾,所以扣掉了那些份量的肉」;而赫蘿小姐的主張是「膽子不小啊,先拿出證據再說」。 事實上,赫蘿小姐真的偷吃了肉乾。我親眼目擊到赫蘿小姐趁著羅倫斯先生到鎮上觀察城鎮狀況,或和旅館的人在交談時,悠哉地在床上一邊叼著肉乾,一邊梳理尾巴的毛發。 盡管如此,羅倫斯先生也不可能知道真相,所以當赫蘿小姐逼問他有沒有證據時,不禁說不出話來。我心想如果說出目擊到偷吃畫面的事實,想必局勢就會大逆轉。 但我沒有說出來,因為我覺得赫蘿小姐一定想好了反擊的方法。 畢竟赫蘿小姐是活了好幾百年,而且被稱呼為賢狼的狼神。 「證據呢?」 赫蘿小姐繼續逼問。 羅倫斯先生露出苦澀表情壓低下巴說:「沒有。」赫蘿小姐沉默地瞪著羅倫斯先生好一會兒後,用鼻子發出「哼」的一聲,並別過臉去。接著,赫蘿小姐一副彷彿在說「這是咱應有的權利」似的模樣,從袋子裡抓出肉乾。 我開始與他們兩位一起旅行後,經常有機會目擊到這般互動。 兩人多是因為一些別有含意的措詞,或微不足道的誤會開始起爭執;而像這次一樣,起因明顯在於赫蘿小姐的狀況居多。一開始時,我都會在旁邊看得心驚膽跳,但最近已經習慣了,所以不會太過在意,只會稍微轉過身去。 這次也是一樣的場面。先聽到羅倫斯先生的嘆息聲,跟著看見赫蘿小姐板著臉別過臉去。在赫蘿小姐的認知裡,或許偷吃的行為根本不算是在做壞事吧。雖然我覺得既然彼此的想法不一樣,只要好好溝通一下就好,但不知道為什麼,他們兩位就是不這麼做。 不過,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稍微頂起肩膀的緣故,兩人明明都別開臉不願意看向對方,感覺上距離卻比吵架前拉近了一些。 在我居住的村落裡,很少有機會看見像這樣的畫面。 在城鎮停留時,有很多晚餐地點可選,像是去旅館附設的餐廳或去酒吧都可以。不過,羅倫斯先生總是希望盡可能地在旅館房間裡吃晚餐。 選擇在旅館房間裡吃晚餐時,羅倫斯大多會自己去采買便宜的食材,然後帶進旅館附設的餐廳請人幫忙料理。我問過羅倫斯先生原因,結果得到「這麼做比較便宜」的答案。羅倫斯先生還說:「在房間吃飯就算料理不夠吃了,也會因為要加點料理很麻煩而死心,所以也能夠避免浪費。尤其是我們家有一個不管送來多少食物都會吃下肚的傢伙。」說到最後這句話時,羅倫斯先生還露出了苦笑。 赫蘿小姐似乎也知道羅倫斯先生不去酒吧或餐廳吃飯的原因,所以會很珍惜地喝著酒。在房間裡吃飯時,當赫蘿小姐喝完分配到的酒後,無論再怎麼任性撒嬌,也討不到額外的酒。羅倫斯先生只會面無表情地遞出水壺。 雖然羅倫斯先生和赫蘿小姐吵架時,不會像在我們村落裡經常看見的吵架場面那樣互丟東西,但兩人會立刻停止交談,也不會看彼此一眼,就彷彿身旁沒有任何人一樣。在我們村落,只要有人吵架,雙方當事人都會變得像怒火焚身一樣,週遭的人都會等到怒火熄滅後,才敢靠近當事人,也總習慣把容易摔壞的東西藏起來。 羅倫斯先生與赫蘿小姐不會大吵大鬧,但相對地,即使在經過一場殺氣騰騰的互動後,也能夠立即展露笑容與其他人說話。不止這樣,早上起床後兩人還能夠露出彷彿從沒有發生過任何不愉快似的表情。 然後,兩人似乎能夠把對方的存在完全趕出思緒外,可以真的很自然地忽視對方。舉例來說,一場「忽視」對抗賽過後,無論先讓步的羅倫斯先生再怎麼主動搭腔,只要赫蘿小姐的心情還沒有轉好,就會完全無動於衷。在忽視羅倫斯先生的同時,赫蘿小姐還能夠讓自己的口吻、態度和眼神,都顯得很自然地跟我開玩笑。 看見兩人明明都在生氣,卻能夠若無其事地露出笑容,一開始我甚至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明明如此,觀察完整體狀況後,卻會覺得兩人像小孩子一樣,真是讓人越來越搞不懂他們。 吃完飯後,我收拾好向旅館借來的餐具拿去廚房歸還,並准備走回房間時,遇到羅倫斯先生拿著水壺走出來取水。 結果,我還是忍不住把赫蘿小姐偷吃的事情告訴了羅倫斯先生。 羅倫斯先生聽了後,果然以一副根本沒有吵架過似的模樣,略感意外地說: 「嗯?赫蘿她偷吃?」 「是的……我想不應該瞞著您不說……」 教會在教誨裡告訴我們,神明會看見我們的一切所為,所以就是刻意隱瞞也沒有用。可是,大家並非擁有像神明一樣的眼睛,所以對多數人來說,很多事實永遠都是看不見的。 在我們村落如果有人說謊或有所隱瞞,就會被人用彎曲的弓打屁股。 在村落時,我們一直被灌輸一個觀念,那就是「在冬季期間完全被雪封閉,還會有熊或狼出沒的山中,一些微不足道的謊言或隱瞞事實,有可能導致令人無法想像的大災難」。 雖然下了山後,我遭遇過無數謊言,也被隱瞞很多事實,但心中依舊認為必須糾正這些錯誤。 畢竟,當時赫蘿小姐硬塞給我一片肉乾,而我終究把肉乾吃了下去。 「喔,我早就知道了啊。」 羅倫斯先生雖然這麼說,臉上卻掛著看似愉快的表情。 「咦?可是,您不是……」 「如果要我拿出證據,我確實拿不出來,但我發現肉乾少了四片。我猜應該是赫蘿吃了三片,你吃了一片吧?」 聽到羅倫斯先生這麼說,我不禁覺得從頭頂到指尖一陣麻。 羅倫斯先生不僅擁有比寫得密密麻麻的聖經還要多的知識,就連持有物的數量都掌握得一清二楚。 「……對不起。」 道歉後,我低下了頭。 在村落如果被發現偷吃東西,甚至有可能全裸地被罰站在家門口。 然而,羅倫斯先生笑笑後,把手上的水壺輕輕放在我頭上說: 「是赫蘿逼你吃的吧?」 雖然羅倫斯先生說的一點也沒錯,但看見羅倫斯先生表現出對此事實深信不疑的態度,反而讓我有些擔心起來。 「我說錯了嗎?」 我慌張地把原本抬高的視線往下移,然後輕輕搖了搖頭。 「我沒有懷疑你說的話,就代表我很信任你。」 我抬頭一看後,發現羅倫斯先生臉上依舊掛著笑容。 「而且,赫蘿應該多多少少也察覺到我會數肉乾的數量吧。」 「咦?」 從我頭上挪開水壺後,羅倫斯先生一邊走路,一邊說話。 我驚訝地反問道,但羅倫斯先生等到我追上他的腳步後,才回答說: 「其實我並沒有要當場糾出不當行為,讓事實定出是非的想法。而且,我們也不是窮到沒錢吃東西。」 羅倫斯先生打開通往中庭的門,並走到屋外。 今晚是一個多風的月夜,感覺上手上的油燈很容易就會被吹熄。 「不過,有時候心情鬆懈太久,或許有一天會在旅途上招來大災難。也可能發生在遇到重要局面時,因為只缺了一些錢,而不得不放棄的狀況。你懂我的意思吧?」 我點了點頭後,羅倫斯先生也點了點頭。 我也覺得羅倫斯先生這番話很重要。 然而,羅倫斯先生看見我的反應,雖然露出了滿意的神情,但臉色卻隨即暗了下來。 「不過,那傢伙在某些地方會固執得不可理喻,或許也可以直接形容她純粹是孩子氣吧。如果我當面糾出她的不當行為,她肯定會意氣用事到底。」 赫蘿小姐是一隻被尊稱為賢狼的狼,應該不至於這麼孩子氣吧。 雖然我心中抱著這般想法,但羅倫斯先生聳了聳肩,然後一邊說:「聽好啊。」同時一邊把臉貼近。 「就先假設我一直追問赫蘿是不是偷吃,然後逼得她點頭承認好了。這麼一來,到後面遇到休息時間如果拿什麼吃的東西給赫蘿,她肯定會說:『這樣不是在偷吃嗎?』那也就算了,赫蘿可能還會說:『吃掉這東西沒問題嗎?』或是『寇爾小鬼,這一定是個陷阱』之類的話。你不覺得嗎?」 羅倫斯先生露出打從心底感到厭煩的表情,並學著赫蘿的口吻說話。 我沒有信心敢大聲打包票保證「赫蘿小姐絕對不會這麼做」,事實上赫蘿小姐也確實有可能說出這種話。 在被羅倫斯先生的氣勢壓倒下,我還是感到很不可思議。做出這般發言的羅倫斯先生明明露出打從心底感到厭煩的表情,卻看不出一絲討厭赫蘿小姐的情緒。 「所以,當下不需要追問,也沒必要提醒赫蘿我一直在數食物的數量。赫蘿又不是笨蛋,只要稍微點她一下,她就會停止偷吃一段時間,而且表面上是我爭不過她,所以也不會真的掀起風波。還有一點——」 羅倫斯先生從水井拉起吊桶,然後把冰涼的水倒進水壺裡。 「只要讓氣氛變得糟一些,那傢伙也比較難開口吵著要加點酒或食物,對吧?」 我感到佩服地點了點頭。 的確,羅倫斯先生說的有道理,畢竟赫蘿小姐的個性很容易意氣用事。 「真是受不了那傢伙,她應該也痛切體會到沒有為緊要關頭時做准備,會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真是個愛惹麻煩的傢伙。」 羅倫斯先生拿著裝了九分滿的水壺,然後深深嘆了口氣。 「要不是有我當旅伴,真不知道那傢伙會變成什麼狀況。」 羅倫斯先生與一名正好經過走廊的商人似乎是朋友,所以改由我把水壺拿回房間。 回到房間後,我發現赫蘿小姐一邊貪婪地小口小口舔著剩下的酒,一邊在床上梳理尾巴。 「唔?那是水嗎?」 「您要喝嗎?」 我詢問後,赫蘿小姐點了點頭。赫蘿小姐會表示要喝水,就代表她今天不喝酒了。 因為赫蘿小姐總會說:「雖然一直喝酒會口渴,但總是會想用酒來解渴。只有大笨驢才會喝水來解渴。」 我環視了屋內一圈,打算找容器盛水,但赫蘿小姐卻直接朝向我伸出手來。然後,赫蘿小姐接過水壺就直接湊近嘴邊喝了起來。赫蘿小姐用著像在喝酒的豪邁方式在喝水,卻沒有灑出半滴水來。 我心想,赫蘿小姐今天似乎沒有喝得那麼醉。因為平常時候,我經常看見羅倫斯先生一發現赫蘿小姐的嘴角灑出水,就急忙幫忙擦嘴的畫面。 「呼~沒有什麼比冰水更好喝了。嗝!」 赫蘿小姐打了一個嗝後,哈哈笑著遞出水壺。 我接過水壺,然後放在桌上。 赫蘿小姐的心情看起來還不錯。 「那隻大笨驢呢?」 「您是說羅倫斯先生嗎?他好像在樓下和認識的商人說話。」 我本打算詢問「需要我去叫人嗎?」但後來改變了念頭。 我多少也慢慢學會了與赫蘿小姐的應對方式。 「哼。可別又一頭栽進什麼怪賺錢生意才好……」 赫蘿小姐低頭看向毛發蓬鬆的尾巴後,發現一根捲起的毛發並輕輕拔起,呼了口氣吹走。在那之後,赫蘿小姐打了一個大呵欠,然後舉高雙手伸了一個大懶腰。那動作連我在旁邊看了,都覺得肯定很舒服。 「……呼。那,寇爾小鬼,汝有沒有打咱的小報告?」 我坐在椅子上檢查草鞋的狀況時,赫蘿小姐像往常一樣,一開口就直指核心。 我沒辦法像羅倫斯先生那樣裝胡塗。 吃了一驚地縮起身子後,我看向赫蘿小姐。 「呵。咱沒有在生氣。」 赫蘿小姐露出笑容時,很多時候不是真正的笑容。 雖然到現在還是會有分辨不出真假的時候,但我猜這次應該是真的。 「然後呢?那隻大笨驢說了什麼?」 赫蘿小姐把裝了酒的酒杯放在地上,然後推向角落。 如果是在平常,這會是准備要睡覺的暗號。 然而,赫蘿小姐把雙腳抬到床上後,就這麼盤腿而坐,跟著用手肘倚著膝蓋托起腮,以一副感到無趣的模樣看著我。 「呃……那個……」 我當然還記得不久前與羅倫斯先生的對話,但如果全說了出來,兩人肯定會吵架。 因為我不擅長於說謊,所以決定只說出最小限度的事實。 「羅倫斯先生說他雖然拿不出證據來,但當然知道肉乾被吃了……」 我已經盡了最大努力。 赫蘿小姐一直注視著我,並斟酌我的話語,最後發出「哼」的一聲別過臉去。 「真是的。那傢伙真是一隻大笨驢。」 然後,赫蘿小姐用力地嘆了口氣。 「那傢伙一點兒都不明白咱為何要偷吃。」 「……咦?」 「唔?該不會連汝也以為咱純粹是在偷吃唄?」 赫蘿小姐擁有一對能夠辨識任何聲音的驚人耳朵。 我根本沒有機會找藉口,所以乖乖點了點頭,然後一邊縮起脖子,一邊看向赫蘿小姐。 「真是的。說到汝等這些雄性……」 赫蘿小姐皺起眉頭,露出在忍受頭痛的表情,然後往前一倒。 雖然我忍不住擔心起赫蘿小姐會不會掉下床,但這當然只是我在杞人憂天而已。赫蘿小姐身手矯健地用手頂住地面後,伸手拿起推向角落的酒杯,跟著一鼓作氣地抬起上半身。 「咱當然知道那傢伙會怎麼說。那傢伙會說偷吃是一種浪費的行為,到了緊要關頭時可能會很傷腦筋,是唄?」 因為赫蘿小姐說的完全正確,我不禁表現得像自己在挨罵似地點了點頭。 「咱當然也明白這些道理。可是,咱覺得沒必要每一件事情都要這樣把自己逼得緊緊的。咱又不是在食糧短缺時吃了肉乾,那點肉乾的數量根本微不足道。」 赫蘿小姐說的話確實也有道理。 羅倫斯先生的未雨綢繆心態非常重要,但如果一直抱著這般心態,會讓人喘不過氣來。 在村落裡,我們也會說一個優秀獵人必須隨時能夠繃緊神經,但到了晚上,就要能夠確實入睡,才算是優秀獵人。 而教會也會教導我們,走火入魔的苦行不會帶來任何好處。 「咱希望那隻大笨驢能夠多放鬆心情一些。剛認識咱的時候,那隻大笨驢貪心到只要看見有東西掉在地上,哪怕是一根釘子也不放過。那傢伙連飯也沒有好好吃,只知道把一切用在賺錢上,甚至也不重視自己的性命。一直這樣下去,早晚有一天會累壞自己,然後犯下天大的失誤。」 赫蘿小姐一股腦兒說完話後,喝了一大口酒。 明明是喝著最愛的酒,赫蘿小姐一個人喝酒時卻看不出很好喝的樣子。 「人類的一生短暫。該享樂時卻不知道享樂的傢伙,最後只會皺著眉頭死去。」 然後,赫蘿小姐嘀咕說了句「真是的」,苦著臉把酒喝掉。 我有些感到佩服地注視著赫蘿小姐。 不,我是真的感到佩服。 赫蘿小姐走過了漫長的歲月。一路來,她肯定陪伴過無數人走向人生盡頭。 這些人當中,未雨綢繆、如履薄冰的人,肯定不是很長壽。若真是如此,這個人肯定還來不及使用到、也來不及享受到一生累積下來的財富,就會先死去。 的確,每次赫蘿小姐像倒水一樣大口喝酒,或吃東西吃到肚子撐得走不動時,羅倫斯先生的表情就會很不好看。不過,最後羅倫斯先生還是會陪著赫蘿小姐盡情享樂。那態度就像在說「沒辦法了,既然已經到了這地步,不好好享樂就虧大了」。 赫蘿小姐絕非為所欲為地在行動,而是為了矯正羅倫斯先生過度死板的生活態度才這麼做。 我為自己沒有察覺到赫蘿小姐的心意而反省了一下。 「不過,就算當面對那傢伙說這些話也沒用唄。因為那傢伙覺得自己很聰明。不對,那傢伙一定會堅持說自己的想法才是正確的,然後說咱是錯的。所以,咱才會暫時裝成大笨驢的樣子,好讓那傢伙盡管是心不甘情不願,也能夠放鬆緊張情緒。咱這只賢狼赫蘿都如此犧牲了,那隻大笨驢還不懂……」 赫蘿小姐一副忿忿不平的模樣說道,然後大口喝下酒。 我心想「怎麼覺得好像聽過類似這樣的主張」時,赫蘿小姐打了一聲大嗝,並同時這麼說: 「要不是跟咱一起旅行,真不知道那隻大笨驢會變成什麼狀況。」 隔天早上醒來後,我發現赫蘿小姐已經起床。 赫蘿小姐打開了旅館的木窗,並且把昨晚吃剩的面包屑放在窗框上,吸引小鳥聚集過來。 赫蘿小姐的真實模樣,是一隻甚至能夠一口吞下牛的巨狼,當她生起氣來時,就算是保持人類模樣也顯得氣勢十足。明明如此,赫蘿小姐在窗框上托腮看著小鳥啄面包屑的身影,卻顯得十分溫柔。 而且,我知道赫蘿小姐其實是很溫柔的人。她會為我設想很多事情,有時候遇到難以啟口的事情時,也會替我向羅倫斯先生開口。 雖然赫蘿小姐也會壞心眼地對我惡作劇,但她總會表現出打從心底感到開心的模樣,所以一定不覺得自己是在惡作劇吧。對於羅倫斯先生的態度也一樣,赫蘿小姐並非老是在捉弄他。我在床上坐起身子,然後看向在隔壁床熟睡著的羅倫斯先生。羅倫斯先生明明還在睡覺,瀏海卻沒亂掉。至於瀏海沒有亂掉的原因,相信在窗框上托著腮的赫蘿小姐一定知道。 「怎麼?寇爾小鬼,汝先醒了啊?」 發現我起床後,赫蘿小姐帶點睡意地說道。 原本啄著面包屑的小鳥們,似乎在這時才總算察覺到赫蘿小姐就在旁邊。小鳥們發出短短一聲高亢叫聲後,飛了出去。 赫蘿小姐悠哉地目送無情的小鳥們飛去,然後一副感到疲憊的模樣從椅子上站起來。 「好了……把大笨驢叫起來吃早餐唄。」 赫蘿小姐輕輕扭動脖子發出喀喀聲響,最後嘆了口氣。 盡管面無表情,赫蘿小姐卻顯得有些開心的樣子。我想應該是要叫羅倫斯先生起床,讓赫蘿小姐覺得很開心吧。 我假裝沒看見赫蘿小姐不停在甩動尾巴,然後從水壺倒出冰涼的水來喝。 沒多久後,羅倫斯先生從床上嚇醒,而赫蘿小姐則哈哈大笑不停。 「邪麼?」 聽到羅倫斯先生走進房間以後所說的話,赫蘿小姐隨即這麼反問。此刻距離中午時刻還有一段時間。 赫蘿小姐講話之所以怪腔怪調的,是因為嘴裡叼著肉乾。 昨天才因為偷吃肉乾而吵架,赫蘿小姐卻一副完全不覺得自己有錯的模樣。 不過,羅倫斯先生也很懂得怎麼應付赫蘿小姐。因為赫蘿小姐嘴裡叼著的肉乾,是她自己找機會保留給自己吃的肉乾。 看見赫蘿小姐發出沙沙聲響拿出肉乾時,我不禁感到驚訝。隨即赫蘿小姐嘻嘻笑著告訴了我這件事。 赫蘿小姐的打算,似乎是想等到羅倫斯先生發現她在吃肉乾而出聲警告時,就以很跩的態度反駁羅倫斯先生。 結果羅倫斯先生沒有中計,所以赫蘿小姐不甘心地扭動著尾巴。 「我昨天在樓下偶然遇到認識的商人,對方說希望我能幫他忙。」 「那,汝去幫忙不就好了?」 說罷,赫蘿小姐繼續做起每天必做的梳理尾巴動作。 赫蘿小姐每天都會梳理尾巴好幾次,所以尾巴梳理得真的很漂亮。 不過,赫蘿小姐就像故事裡會出現的公主一樣,表現出超乎邏輯的不合作態度。 「反正你閒著也是閒著,不是嗎?」 赫蘿小姐一邊的尖耳朵直直豎了起來。這般舉動就像在說,「汝再說一遍試試看」一』樣,但羅倫斯先生只是聳了聳肩而已。 「那個……我幫不上忙嗎?」 我沒有什麼事情要忙,而且一直受到兩人的照顧,所以抱著只要自己幫得上忙,就想要幫忙的想法。 即使是勞力活也無所謂,而且如果是單調乏味的工作,我更能夠勝任。 「嗯?喔,如果寇爾願意幫忙也可以啊。那就拜託你了。」 「好的!」 因為很少有機會幫得上忙,我幹勁十足地站了起來。 看見羅倫斯先生在招手後,我披上外套跑到門口。 「要幫什麼忙呢?」 聽到我的詢問後,羅倫斯先生態度輕松地說:「沒什麼。」 「只是要數金幣的數量而已。雖然數量有點多,但你對數字的概念應該很強,所以沒什麼好擔心的。」 我知道羅倫斯先生是刻意誇我,但這樣為我著想,讓我有種難為情的感覺。遇到羅倫斯先生兩人之前,我不是被人當傻瓜看待或被騙,就是兩者都有份。 「我會努力的!」 「哈哈!不用這麼拚命沒關系啦。」 說著,羅倫斯先生准備帶著我走出去時,忽然停下了腳步。 「所以呢?」 羅倫斯先生拋出了這幾個字。 他臉上的表情顯得有些開心。 我回頭一看,發現剛剛還叼著肉乾在梳理尾巴的赫蘿小姐,正忙著從行李中拉出長袍。 「我怕汝會寂寞,所以可以勉強陪汝去。」 我和羅倫斯先生互看一眼後,輕輕笑了出來。 赫蘿小姐當然不可能錯過我的反應,所以在走廊上時踩了我一腳。 最後,我們三人一起離開旅館,並准備前往那位商人投宿的旅館。 外面的天氣十分晴朗,感覺很暖和。 路上的人很多也很熱鬧,再加上是接近中午的時刻,所以大家都顯得精神奕奕。 人潮之間可看見攤販和商店,赫蘿小姐表現出一副深感興趣的模樣,要不是羅倫斯先生牽住她的手,肯定會和我們走散。如果把這般想法說出來,肯定又會被赫蘿小姐欺負,所以我當然絕口不提。不過,赫蘿小姐看起來總是非常開心呢。 「那,汝說要幫什麼忙?」 「我一位商人朋友說希望我幫他算錢。」 比起對我,羅倫斯先生對赫蘿小姐的說明更加籠統,但赫蘿小姐似乎聽到這些說明就足夠了。她只發出「嗯」的一聲點了點頭,然後隔著長袍搔了搔耳根。 「那個人怎麼會拜託汝這種事情?」 「好像是因為他在這城鎮沒有配合往來的兌換商。他說做完了一趟生意,雖然收益不錯,但對這一帶的貨幣一點也不熟悉。所以希望在拿去兌換商那裡換錢之前,要我先告訴他貨幣的分類方法,還有大概的匯率。他的這種用心態度值得我們學習。」 赫蘿小姐以不知道有沒有認真在聆聽的態度,聽著羅倫斯先生的說明。 雖然我不大瞭解做生意的事情,但還知道貨幣有多到數不清的種類,所以兌換起來很復雜。 我在學問之都雅肯上課時,有個人能夠靠著咬貨幣的動作來分辨銅幣種類。那人說過他以前曾經受騙,拿到了利用生鏽的鐵做出來的假貨幣。他告訴我說:「用咬的可以分辨出鐵的味道,所以你也要學會比較好。」 我把這件事告訴羅倫斯先生後,羅倫斯先生大笑了起來。 「真懷念啊。以前師父也經常用這種伎倆對我的零用錢動手腳。」 雖然我不禁感到訝異,羅倫斯先生卻顯得很開心。 就連師父和徒弟之間也會這樣互相欺騙,商人實在是一種非常驚人的職業。 不過,赫蘿小姐一邊打呵欠,一邊聆聽到最後,這麼說: 「所以汝個性才會這麼別扭啊。」 「我比較喜歡聽到用個性謹慎來形容。」 「哈!」 赫蘿小姐瞧不起人時都會這樣笑,老實說,我很喜歡這樣的笑法。 因為赫蘿小姐那笑容感覺很壞心眼,卻又很美。 雖然羅倫斯先生的表情有些僵硬,但他應該知道如果反駁,就會沒事給自己找麻煩。 羅倫斯先生乖乖地把話吞了回去,然後往前跨出步伐。 避免爭執的方法就是徹底保持沉默。 我覺得這樣的羅倫斯先生也很帥氣。不過,赫蘿小姐會給予嚴厲批評,說羅倫斯先生是膽小的大笨驢就是了。 「勞駕!勞駕!很高興見到你們來,還帶了這麼可愛的徒弟。」 來到旅館後,一位長得完全像個商人、身材結實的老爺爺出來迎接我們。 老爺爺戴著一頂我沒看過的帽子,一問之下,才知道是來自遙遠東方的帽子。聽說遠東地區的環境相當嚴酷,那裡一整年都很乾燥,氣候不是很冷就是很熱。 的確,這位老爺爺看起來雖然很溫柔,但感覺生起氣來會很嚇人。老爺爺散發出在我們村落也經常感覺得到的氣氛。 「這兩位是赫蘿和寇爾,我們因為一些奇妙的因緣際會而一起旅行。」 「咱是赫蘿。」 「我是托特‧寇爾。」 我和赫蘿小姐做完自我介紹後,老爺爺發出「嗯、嗯」的聲音,並笑容滿面地點了點頭。我心想,說不定老爺爺有跟我們差不多大的孫子。 「唉呀!真不好意思要你們特地跑一趟。畢竟我隔了二十年之久,才第一次來到遠地做生意,有太多我不知道的貨幣,所以我根本搞不清楚。那也就算了,沒想到這裡的兌換商是一群會以手續費的名義,硬是拿走一半貨幣的傢伙。真是片刻不得掉以輕心啊。」 老爺爺憤慨不已地說道。我以前也曾吃過兌換商的虧,所以很能夠瞭解老爺爺的心情。不過,我聽到赫蘿小姐詢問羅倫斯先生說:「有一次在城鎮遇到的那傢伙也是這麼壞心眼嗎?」羅倫斯先生思考了一會兒後,回答說:「那個兌換商也是個壞人。」 被談論到的人,應該是赫蘿小姐與羅倫斯先生一路旅行下來遇到的城鎮兌換商吧。感覺上,羅倫斯先生對這世界檯面上和檯面下的事情都無所不知,會被這樣的羅倫斯先生形容是壞人的兌換商,真想像不出到底有多壞。 可是,赫蘿小姐的表情看起來怎麼好像有點開心的樣子呢?會不會是抱著像騎士一樣的心態,覺得敵人越強悍就越有鬥志呢? 世上還有很多事情是我不瞭解的。 「那麼,可以馬上請你們幫忙嗎?老實說,我明天就必須結掉同伴們的匯兌。真是的,我年紀都一大把了,還有一大堆傢伙硬是把有的沒的工作塞給我。就是這樣,我才會不想出來旅行。」 「這表示大家都很依賴您啊。那就開始吧。」 「那就請到這邊的房間來……」 就這樣,我們被帶到了老爺爺投宿的房間。 「唔!」 「哇!」 「……」 進到房間的那一剎那,我們不禁啞口無言。 雖然那間房間和我們投宿的房間差不多大,但塞滿了東西。其中包括捲起的布料、用繩子綁住的皮草,還有袋口被封起來而且塞得鼓鼓的麻袋。從掉落在地上的東西看起來,麻袋裡應該是裝了豆類。另外還有好幾只木箱,雖然其內容物露出木箱外,但看不出是什麼東西。憑我的知識,根本猜不出老爺爺到底是在做什麼生意的商人。 不過,讓我們大吃一驚的並不是這些東西,而是看似硬塞進屋內的大書桌上,有著堆積如山的大量貨幣。 「嘻嘻嘻,如何?嚇到了吧?」 老爺爺大幅度地晃動著肩膀,並發出賊兮兮的笑聲。 雖然老爺爺的表現簡直就像個愛惡作劇的小夥子,但那看似得意的笑臉,訴說著他是一個慾望強烈且手段高明的商人。 雖然羅倫斯先生也倒抽了口氣,但當我抬頭仰望其側臉時,羅倫斯先生已經冷靜地大略看過書桌上的貨幣在計算數量。雅肯有無數熱中於思索的人,而羅倫斯先生有時會露出在雅肯見到的那些優秀人們一樣的側臉。 有一句名言說,就算有辦法掩飾表情,也無法掩飾側臉。 雖然赫蘿小姐經常捉弄或瞧不起羅倫斯先生,但我覺得羅倫斯先生是一位非常優秀的商人。 「這堆東西裡面真是混了各種地方的貨幣……而且,還參雜了舊貨幣。」 「是啊。就是這樣才教人傷腦筋。和我一起來到這裡的同伴,是一個跟你差不多年紀的商人。那傢伙經常當商行的跑腿,所以很擅長於賬簿上的交易,但一點用處都沒有。你不覺得還是要自己承受風險,才稱得上是商人嗎?」 老爺爺露出笑容說道,凌亂不齊且有幾顆已經變色泛黃的牙齒一顆接一顆地露了出來。 人們隨著歲數增長,會慢慢變成像石塊一樣;在村落時,長輩會這麼教導我們。 所以,我們必須有技巧且謹慎地增長歲數,讓自己有一天真的變成石塊而永遠曝曬在外時,不會感到丟臉。 這位老爺爺就算現在立刻變成石塊,肯定也會是一顆甚至讓路人感到佩服、外表完全像個商人的石塊。 「還有這些種類齊全的貨品……您是把哪家運氣不好的商行倉庫整個買下來了嗎?」 「咦?」 現場只有我一人感到驚訝。看見在場所有人的目光全集中到我身上,我知道自己已經臉紅了起來。 「呵呵。差不多是這麼回事。這個國家換了三次國王的期間,我可不是玩票性質地在做生意。所以,現在算是在回收到處借給人家的人情。」 我看見羅倫斯先生做出聳了聳肩的動作,所以猜得出這應該不是什麼很值得誇獎的事情。 不過,羅倫斯先生似乎感到佩服,老爺爺也顯得很得意的樣子。 看著他們這些商人的表現,我總會有種商人就像愛惡作劇的小孩子直接變成大人的感覺。 雖然我很羨慕他們這樣的感覺,但赫蘿小姐似乎不大喜歡。 就是在此刻,赫蘿小姐也一副感到無趣的模樣用指尖頂著收在劍鞘裡的劍柄。 「總之,我們會盡可能地提供協助。不過,現在看見有這麼多的種類,讓我變得有點沒信心……我需要有範本。赫蘿,抱歉,你可以回旅館去拿裝了貨幣的袋子過來嗎?」 赫蘿小姐從雕工細膩的盾牌上抬起頭,然後先看向羅倫斯先生,再看向我。 赫蘿小姐的意思應該是,這種麻煩事情交給寇爾小鬼就好了。 可是…… 「嗯。是那隻汝每次都會拿出來比對的袋子嗎?」 赫蘿小姐以甚至令人感到驚訝的謙卑姿態這麼詢問。 「嗯。抱歉,拜託你了。」 「嗯。」 赫蘿小姐輕輕點了點頭後,小跑步地離開了房間。 雖然我完全不知道是什麼緣故,但或許羅倫斯先生是認為不能把裝滿貨幣的貴重東西交給我也說不定。 雖然覺得難過,但我明白這是合理的想法。 「那,寇爾。」 這時,羅倫斯先生的聲音傳進耳中。 「這個、這個,還有……這個,這幾個應該不會搞錯吧。你就負責挑出跟這幾種一樣的貨幣,然後十枚一疊地排在一起。」 「好的!」 我回答後,開始著手工作。 擺在書桌上的貨幣已經大致分出了銅幣、銀幣以及金幣,所以我們先從貴重的金幣和銀幣開始分類。 不管是金幣還是銀幣,都有好幾種形狀類似的貨幣,也有不少依年代不同,形狀有些微差異的貨幣,或是參雜物含有量有所不同的貨幣。雖然好像也可以用天平或裝了水的量具來嚴格分類,但若只靠人力,頂多只能夠大致分類而已。 老爺爺似乎也瞭解這方面的狀況,所以表示對於較精細的分類,願意付餞給羅倫斯先生。說穿了,羅倫斯先生的立場將變成老爺爺的手下。不過,羅倫斯先生只是露出苦笑,並沒有表現出討厭的感覺。 我照著羅倫斯先生所說,只針對銀幣做分類。而且,我負責的淨是一些不會搞錯圖樣的銀幣,所以分類工柞進行得十分順利。 金幣的部分,則是在羅倫斯先生的指導下,讓老爺爺也一起加入分類。 盡管歲數相差甚多,只要有不懂的地方,還是必須乖乖遵照他人的指導,並表示敬意。 雖然在雅肯時,博士們會這麼教導我們,但我實在不認為他們實際上能夠做到這點。 所以,我一直認為這是不可能的事情,沒想到事實並非如此。 商人們雖然都很會扯謊,但也同樣地很誠實。 「嗯。金幣差不多是這樣吧。」 「是的。問題是銀幣。」 兩位熟練的商人連手合作後,轉眼間就完成了金幣的分類。看見我驚訝地瞪大眼睛,兩位商人一起來到我身旁,然後一屁股坐了下來。 「喲?速度挺快的喔。不用太著急沒關系,這種工作最重要的就是不能出錯。」 「沒錯。而且,就算急忙做完分類,數量也不可能增加。不過,收進荷包裡時動作就要快一些,否則只會一直變少。」 說罷,老爺爺咯咯笑個不停。 老爺爺的精力十足,感覺上就是再活上好幾百年都沒問題。 「那麼,請多留意一下這個圖案和這個圖案。這個是假的,這個是不同教區的貨幣。」 「嗯喔。最近的權力人士所做的事,和以前沒什麼兩樣啊。」 「算是吧。」 老爺父耶動作誇張地聳了聳肩,然後嘆了口氣。 在這之後,我們開始做起銀幣的分類,但我忽然想起赫蘿小姐。赫蘿小姐怎麼那麼久還沒回來呢? 雖說這裡是城裡,但如果掉以輕心,還是會有很多企圖偷東西的卑劣傢伙。 雖然說機靈的赫蘿小姐不可能遇到搶劫而被搶走東西,但還是讓人有些擔心。 不過,羅倫斯先生似乎沒有很在意的樣子。在過了一會兒後,赫蘿小姐終於回來了。 「辛苦你啦。」 羅倫斯先生一邊挑選銀幣做分類,一邊說出慰勞話語後,赫蘿小姐輕輕點了點頭。 感覺上,兩人好像是師父和乖巧徒弟的關系。 我露出像是看見奇景似的表情,注視著戴著兜帽、表現柔順的赫蘿小姐。 「那,你把裡面的東西排在這裡。」 「……」 赫蘿小姐輕輕點了點頭,然後走近桌子。羅倫斯先生指示的位置旁邊,整齊排列著一整排十枚堆成一疊的銀幣。如果是平時的赫蘿小姐,應該會露出壞心眼的表情一邊大笑,一邊甩動尾巴把疊好的銀幣推倒,但這時她當然沒有這麼做。 取而代之地,赫蘿小姐動作笨重地從長袍內取出羅倫斯先生托她帶來的東西,並將之放在桌子上。 在那一瞬間,我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 赫蘿小姐拿出了我一直帶在身邊的破布袋。 「別跟其他貨幣混在一起喔。」 羅倫斯先生以輕率口吻說道,然後輕輕笑笑。老爺爺也一副像是看著可愛孫女的慈祥模樣,眯起眼睛笑著。老爺爺之所以向羅倫斯先生使了一下眼色,或許是在表達羨慕之意也說不定。赫蘿小姐沒有理會羅倫斯先生兩人的反應,並准備解開我的破布袋。我的破布袋是先用繩子綁住袋口,再用多出來的繩子和固定在袋子底部的另一條繩子綁在一起,以形成一個大圓圈,可以用來掛在肩膀上。 赫蘿小姐此刻正准備解開袋子底部,而放在桌面上的部位是袋口。 雖然我知道赫蘿小姐不可能在這種基本地方犯錯,但還是有些擔心而准備搭腔。 這時,羅倫斯先生向我搭腔說: 「啊!你那銀幣搞錯了喔。」 「咦?啊!」 我發現自己正准備把刻有百合圖案的銀幣,擺到刻有百合和月亮圖案的位置。 我急忙看向自己手邊,並確認有沒有犯下相同錯誤。 「你一東張西望就會搞錯。」 被羅倫斯先生提醒後,盡管察覺到坐在對面的老爺爺目光,我也不敢看向他,並低著頭重新開始作業。 與其擔心別人,不如先擔心自己。如果在這裡犯錯,會給羅倫斯先生帶來困擾。而且,憑我的資歷要擔心赫蘿小姐,再等上一百年都不夠。 我這麼想著,下一秒鐘—— 「啊!喂!赫蘿!」 「嗯、唔?」 羅倫斯先生慌張地從椅子上站起來,並准備朝向赫蘿小姐伸出手的瞬間,赫蘿小姐手邊的破布袋繩子解了開來,接下來的一切便順其自然地發生了。 繩子從赫蘿小姐手中輕快地滑過,原本被輕輕舉高的袋中物失去支撐,而重重掉落在桌上。 然後,如同裝了水的皮袋掉在地上時會發生的狀況一樣,袋中物因為無法完全承受沖擊力,而尋求出口地沖向袋口。 破布袋只能夠稍微綁住袋口而已。 袋中的沉重銀幣輕而易舉地突破脆弱的堤防,朝向新天地飛了出來。 一切只發生在一瞬間。 當我回過神來時,已看見赫蘿小姐手上拿著空的破布袋,面對著撒了出來的袋中物陷入恍惚狀態。 「啊~你在幹什麼?你是笨蛋啊!」 羅倫斯先生怒斥著赫蘿小姐。 赫蘿小姐在兜帽底下的表情變得僵硬,情緒就快爆發出來。 我條件反射性地縮起身子,卻沒聽見赫蘿小姐大罵「大笨驢!」的聲音。取而代之地,赫蘿小姐像個害怕的小孩一樣看著羅倫斯先生,然後慌張地打算從疊在桌面上的銀幣堆裡,撈出不小心撒在桌上的銀幣。 然而,想要從混著鐵粉的沙堆裡挑出鐵粉,必須有工具才行。更何況赫蘿小姐撒出來的銀幣當中,有好幾枚的圖案與排列在桌上的銀幣相同。 以結論來說,赫蘿小姐的動作只是在攪亂銀幣,並且只會讓事態更加惡化。 羅倫斯先生在開口斥罵赫蘿小姐前,已經先抓住赫蘿小姐的肩膀把她扯向後方。 尷尬的沉默氣氛降臨房間。 我緊張得都忘了呼吸,一直等待著有沒有人先開口說話。 咳!老爺爺咳了一聲。 「我不會生氣的。相對地,可以讓我來決定桌上有多少枚銀幣嗎?別看我這樣子,我這裡還很清楚。」 老爺爺一邊說道,一邊指著自己的頭。 雖然我知道商人說的話絕對不能照單全收,但老爺爺看起來確實不像在生氣的樣子。每次放上一疊銀幣時,老爺爺肯定都會數一下數量吧。 羅倫斯先生原本似乎打算對赫蘿小姐說些什麼,但最後還是閉上了嘴巴,然後朝向老爺爺點了點頭說: 「很抱歉。您就是說我打算趁亂蒙騙數量,我也找不到藉口開脫。」 「哈哈。我自己報出放在那位置的數量,也是一樣的道理。」 你有證據說我偷吃肉乾嗎? 在旅館時赫蘿小姐這麼說過。 這世上根本沒有什麼確切的證據。 「拉德翁主教領土銀幣三十二枚、密茲弗格大聖堂銀幣五十五枚、堂德連大公就位銀幣四十一枚,還有崔尼銀幣八十五枚。」 老爺爺以流利的說話速度下了如此斷言,最後露出有些睡意的眼神看向羅倫斯先生。 「我記得的數量也是這樣。」 羅倫斯先生回答後,老爺爺露出微笑,然後看向赫蘿說: 「就是這麼回事。你不用太在意,只要把剛剛說的數量挑出來就好。就算犯了錯,只要能夠矯正錯誤,連神明也會寬恕我們。」 最後這句話是一句聖經名言。 赫蘿小姐點了點頭,然後從羅倫斯先生身後走出來,並走近桌子伸出了手。羅倫斯先生沉默地指示範本銀幣,並幫忙分類。鏗鏘、鏗鏘,銀幣特有的聲音就像愛哭小孩的哭聲般不停響起。 老爺爺一臉滿足地望著赫蘿小姐與羅倫斯先生的工作模樣。 然後,老爺爺忽然看向我,並加深笑意這麼說: 「小夥子,你師父剛剛跟你說了什麼啊?」 我聽了後,急忙回到手邊的工作。 被赫蘿小姐混在一起的銀幣分類作業,以及由我和老爺爺針對其他銀幣的分類作業,幾乎在同時完成。 「嗯,了不起。」 看著整齊排列在桌上的一列列貨幣,老爺爺得意地說道。 「願主榮光高照!」 在這之後,羅倫斯先生靠著範本貨幣,分出更細密的類別,然後只挑出被認為特別難處理的貨幣。羅倫斯先生說告訴老爺爺說:「能夠立即分辨出來的頂多是這些種類,再來就要請您去找兌換商或使用天秤來鑑定了。」 老爺爺似乎光是得到這樣的答案就感到滿足,所以面帶笑容地點了點頭。 後來,在羅倫斯先生准備從旅館告辭離去時,老爺爺遞給了羅倫斯先生一隻小皮袋。 「謝謝你們幫了我大忙。」 老爺爺露出慈祥的笑容,用雙手捧住羅倫斯先生接過皮袋的手,並用力握緊。「如果又有什麼事情需要幫忙,請隨時吩咐。」羅倫斯先生以笑臉做出回應後,向老爺爺告別。 我還以為羅倫斯先生會和老爺爺一起用餐,但狀況似乎不是這樣,讓人搞不大懂兩人的關系是好是壞。我決定要自己記住商人之間的往來或許就是這樣的關系。 而且,比起這種事情,我更在意其他事情。 其中之一是,為什麼赫蘿小姐會把我的破布袋帶來? 另一件事情是,為什麼赫蘿小姐會犯下比我還少根筋的錯誤? 「真是的。」 我在思考著這些事情時,羅倫斯先生忽然開口說道。 我以為羅倫斯先生是因為識破我的心聲而這麼說,所以嚇了一跳,但後來發現羅倫斯先生是把老爺爺給的皮袋內容物倒在手掌心上後,才這麼說。 「不愧是傳說中的吝嗇老頭。要求人家做到兌換商水平的工作,卻只給這麼一點酬勞。」 羅倫斯先生把三枚劣質的銀幣夾在指縫間,然後拿到太陽底下照。 雖然去老爺爺那裡之前,已經聽過師父連自己徒弟的零用錢也要騙的故事,但我還是不禁感到驚訝。 「這些錢拿來吃午餐都不夠。」 聽到羅倫斯先生這麼說後,我才總算想起自己還沒吃午餐。 「肚子餓了吧?就拿賺來的錢去買東西來吃吧。」 然後,羅倫斯先生這麼說。 我以為自己聽錯,但在下一秒鐘,原本一直默默走著的赫蘿小姐咯咯笑了出來。 「那,到底賺了多少錢啊?」 看見赫蘿小姐的反應後,羅倫斯先生沒有露出懷疑的表情。 赫蘿小姐依舊在兜帽底下沒出聲地笑著。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我這麼想著時,赫蘿小姐把裝了銀幣的破布袋塞給了羅倫斯先生。 「不清楚。咱又不是商人,不可能連銀幣的價格都知道。」 聽到赫蘿小姐的話語後,我腦中出現了一個想法。 雖然老爺爺那時記得有多少枚銀幣,但赫蘿小姐會不會是趁亂多收了幾枚銀幣進袋子裡? 我心想「這麼做不等於是小偷的行為嗎?」而下一秒鐘,赫蘿小姐便轉向我,咧嘴露出得意的笑容,並牽起我的手。 「你大概換了多少枚?」 羅倫斯先生沒有理會站在我身旁笑嘻嘻的赫蘿小姐,然後謹慎地打開破布袋的袋口,一邊探頭看向袋中,一邊說道。 我的腦袋裡充滿了問號。交換銀幣? 「長劍圖案的銀幣有十枚左右。咱沒有換百合圖案的銀幣。至於汝最喜歡的崔尼銀幣,咱換了三十枚左右。」 「嗯~……雖然也要看是什麼年代的貨幣,但如果是這樣,應該可以賺到不少。」 「呵。那隻大笨驢拚命地在數有多少枚,眼睛就像上了油一樣亮得很。難道汝老了後也會變成那樣嗎?」 聽到赫蘿小姐的最後一句話時,羅倫斯先生露出感到厭煩的表情。 赫蘿小姐哈哈大笑後,看向我說: 「對了,寇爾小鬼,咱拿了汝的破布袋來用。布袋裡的物品都安然地放在旅館裡,這方面汝不用擔心。」 我雖然點了點頭,但還是搞不懂狀況。 明明沒有偷銀幣,卻只要交換銀幣就能夠賺到錢? 「不過,真不愧是賢狼啊,你是在什麼時間點發現的?」 羅倫斯先生綁住破布袋的袋口,然後向赫蘿小姐搭腔說道。 「唔?這還用說嗎?當然是在汝回到房間後,沒有先指使寇爾小鬼,而是先向我搭腔的那一刻開始。」 我真是越聽越模糊了。 羅倫斯先生也露出感到懷疑的目光看向赫蘿小姐。 「就相信你說的話吧。」 「大笨驢。不過,汝的演技也相當爐火純青了。寇爾小鬼看見破布袋而露出訝異表情時,咱也在想可能有點危險。」 「唔!」 赫蘿小姐是在說我被羅倫斯先生提醒的時候。 「我也是嚇了一跳。我以為你會用更安全的方法。」 「不過,咱的方法很完美唄?」 「當然。不過,以我個人來說,如果你每次都能夠表現得那麼謙卑又柔弱,對我會有很大的幫助。」 赫蘿小姐掛著笑臉,輕輕露出尖牙。 不過,赫蘿小姐立刻收回尖牙,然後看似開心地縮起脖子。 只有我一人什麼都不懂。 我像個稻草人一樣杲住時,或許是察覺到了我的反應,羅倫斯先生開口說:「啊,抱歉抱歉。」然後告訴我說: 「赫蘿能夠靠銀幣的聲音分辨出好壞。」 「咦?」 「就像能夠靠味道分辨出是鐵或銅的道理一樣,聽聲音也能夠分辨出來。即使是相同圖案的貨幣,也可能因為發行年份不同,造成銀的含量不同。很明顯地,那個吝嗇老頭想要不支付酬勞就要人家幫忙,所以我們就把質量較差的貨幣換成優質貨幣,藉由這樣的方式來索取酬勞。」 赫蘿小姐撒下銀幣時的聲音,以及慌張地想要挑出銀幣時貨幣互相碰撞的聲音,在我腦海裡重新響起。 「這只大笨驢不可能沒事拜託咱去做麻煩的事情,所以咱心想背後一定有什麼目的。這時再看見桌上那堆貨幣,當然很快就猜出這只大笨驢有什麼企圖。」 至少在我所知道的范圍內,兩人在實行計劃前,並沒有開口討論過方法。如果開口做過討論,肯定會傳進我耳中,而且膽小如我如果知情了,肯定無法保持平靜。 赫蘿小姐用左手牽起我的手,再用右手牽起羅倫斯先生的手。 羅倫斯先生也露出顯得滿足的笑容,兩人可說是默契十足。 「咱們一路走下來,也不是玩票性質地在旅行,是唄?」 赫蘿小姐抬頭看向羅倫斯先生這麼說。羅倫斯先生低頭看著赫蘿小姐,露出了像是在挖苦人的笑,並微微傾著頭。 「當然了,也多虧有寇爾幫忙。」 目睹羅倫斯先生與赫蘿小姐兩人的堅定關系後,我不禁開始有種被排擠在外的感覺。這時羅倫斯先生便這麼對我說。 「嗯。因為寇爾小鬼很認真地在工作,所以那隻大笨驢才會掉以輕心。而且,只注意一隻對象跟注意兩只對象的狀況大不同。這次都是因為寇爾小鬼先讓對方失去戒心,才可能成功。」 「畢竟人們會說徒弟是照出師父的一面鏡子。對方似乎把寇爾當成了我的徒弟,所以看見寇爾的表現後,肯定完全不覺得我會有什麼企圖吧。」 因為兩人都很溫柔,所以應該有一半是出自體貼才會說這些話。 不過,盡管只有一半,或者低於一半的成分,但還是有足以自傲的地方。 這樣的事實讓我感到開心不已,臉上也不由地浮現笑容。 看見我這樣的反應後,赫蘿小姐和羅倫斯先生都露出比方才更柔和的笑容。 兩人是非常好的人。他們擁有能夠信賴的對象,也擁有心靈相通的對象,還願意對我這種人做出貼心表現。要是教會裡有像他們這樣的人就好了。這樣我們村落或附近村落的人們,肯定能夠生活得更安心。 雖然腦中浮現這樣的想法,但我告訴自己比起感嘆這些事情,更應該慶幸自己能夠與他們這樣的人一起旅行。這麼改變想法後,我加快有些落後的腳步,與赫蘿小姐、羅倫斯先生三人並肩而行。 「好了,可以吃午餐了唄。」 「嗯。就在這附近隨便買個東西回去吧。我記得這附近有便宜的面包店……」 羅倫斯先生拉著赫蘿小姐的手,准備從馬路上往小巷子走去時,赫蘿小姐停下了腳步,並拉住羅倫斯先生的手。 「唔?那邊有一家看起來不錯的食堂。去那家就好了啊。」 「那家店?那家不是在烤什麼雞肉和鴨肉的店嗎?大白天就傳出讓人垂涎三尺的香味,這種店不可能太便宜。吃麵包就夠了。」 羅倫斯先生准備再次踏出步伐,但被赫蘿小姐使力拉了回來。 「大笨驢。咱們不是賺了錢嗎?賺了錢不拿來用要做什麼?」 「當然是存下來啊。如果每次賺了錢就馬上花掉,那我到底要什麼時候才能夠鬆口氣啊?」 「笑死人了!老是像只笨貓一樣露出悠哉表情在打瞌睡的人,還好意思這麼說。剛才賺的錢是多虧了咱才賺到的,所以咱說怎麼花錢就怎麼花!」 「那是我設法找來的工作耶。而且,你根本不懂貨幣有什麼種類吧。我頂多只能分給你一半。說到這一半,也不夠補你偷吃、揩油的金額。」 「汝、汝竟然扯得這麼遠……汝這只大笨驢真的是……」 「你才要好好檢討一下,難道你只知道要吃嗎?你應該為了更長遠的事情做考慮……」 在大馬路中央,兩人壓低音量開始你一句我一句。幸好路上的人潮洶湧,喧鬧聲更是驚人。 到處可聽見工匠們的爭論聲,以及商人們像在吵架似的殺價聲。 經過的人們會露出有些好奇的表情看向羅倫斯先生兩人,但很快就失去興趣,並趕路而去。 我在遠離兩人的地方靜靜觀察著事態,並忍不住搖頭嘆息。 不過,我一邊望著兩人,一邊發愣地想著—— 所謂感情要好,應該就是這麼回事吧。 兩人到最後似乎無法達到共識,互相別開了臉,赫蘿小姐以驚人的速度朝向我走來。 然後,拉著我的手走了出去。 「那、那個……羅倫斯先生呢?」 我詢問後,赫蘿小姐像個小女孩一樣鼓著臉這麼說: 「誰要理那隻大笨驢!」 被赫蘿小姐拉著走到一半時,我回過頭看向羅倫斯先生。 羅倫斯先生看向這方,並動著嘴巴以嘴形這麼說: 我才懶得理你! 不過,照這樣子看來,兩人應該會在吃晚飯前和好吧。 如同憑聲音可以聽出貨幣好壞一樣,我多少也能夠從兩人說話的調調聽出狀況好壞。 在走入城鎮喧囂之中時,我偷偷這麼想著。 第十七卷 Epilogue 狼與白色道路 差不多在十二、十三歲時離開貧窮偏僻的故鄉後,就以徒弟身份跟著師父行動。 在那之後,就一直以商人身份持續過著旅行生活。 雖然和師父兩人之旅的時間比較長,但偶爾也會遇到一起旅行的人們。 有時會一起旅行兩、三天後暫時別離,等到過了一星期後又忽然會合,有時會一起旅行一、兩個月,等到開始熟知對方的驚濤駭浪旅行生活時,卻在沒能盡興的狀況下別離。 這般經歷在旅行生活中很平常,而在城鎮生活時絕對無法體驗到的稀奇事情,也當然可能發生。就連在城鎮裡必須向對方行跪拜禮的高貴人士,在旅途上相遇時,地位也會變得平等,並成為一起取暖共度一晚的同伴。 因為這樣,所以一輩子在同一座城鎮生活的人,總會以異樣眼光看待過著旅行生活的人,而他們會有這般心情,也不是難以理解的事情。尤其是在所有居民都是從出生時就彼此認識的偏僻村落,村民們對於旅人的反應特別強烈。 有時候村民們會揮舞長度快要超出身高的大鐮刀,像在追趕盜賊似地追趕旅人。不過,多數人都會以友善態度迎接旅人。尤其是在村落裡地位崇高的人如果是一個好奇心旺盛的人,態度更是友善。 老實說,令人感到困擾的,就是被這種人逮住的時候。 一個長時間過著旅行生活的老經驗旅人,在某晚投宿的旅館遇到資歷尚淺的旅人時,會分享有趣的故事。 每次故事的開始,主角總會受到如迎接國王般的典型歡迎方式。 「哎呀呀呀!」 某天羅倫斯來到路過的村落想要討一些水,於是他向在附近田裡工作的人搭腔後,得到了這樣的回應—— 對方一看見羅倫斯出現,便驚訝得像是看見出征後就音訊全無的兒子回來了一樣,立刻露出滿臉笑容,用沾滿泥巴的手抓住羅倫斯的手。 那是一名年紀頗大的男子,臉曬得黝黑發亮,笑起來就像用泥巴捏成的人偶。而且,男子的眼神如小孩子般閃閃發光。 受歡迎當然是令人高興的事情,但過去的經驗告訴羅倫斯有可能會難以脫身。 「那個……我想要分一點水……」 「不急、不急。」男子以笑臉輕松閃過羅倫斯的詢問。 然後,男子以強大的力道打算把羅倫斯拉進家中。 羅倫斯事後才得知男子是這座村落的村長,如果被這種人倒出酒來款待,就別想離開了。 這種人會反復勸酒直到訪客喝下酒為止,然後用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氣勢,不停詢問旅行的話題,就算訪客已經筋疲力盡了,還是會被搖起來,並要求繼續說下去。 其態度就像在說「只要聽到旅行的話題,自己就能夠變成一隻擁有翅膀的小鳥飛出去旅行」一樣。 每次在旅途上遇到這種人時,羅倫斯總會說出當地的領主名字,然後假裝是領主的御用商人,以便順利逃過對方的糾纏。但是,羅倫斯今天沒有這麼做。正確來說,應該是羅倫斯沒辦法這麼做。 理應在馬車上等待的旅伴,不知不覺中已經站到了羅倫斯身邊。 「不可以喔。」 說著,旅伴像在責怪似地輕輕打了一下村長的手。 雖然羅倫斯不確定旅伴是不是真的在責怪,但打了村長的手後,旅伴以平常不會表現出來的極度認真表情,抓住羅倫斯沒有被村長拉住的手。 雖然這畫面很像生母和養母在互搶兒子的片段,但此刻其中一方是個男子。 旅伴雖是外表看起來很美麗的女孩,但羅倫斯不得不嘆息。 年長者總會語重心長地告訴羅倫斯,要小心戴著兜帽的女孩,如這些長輩所說,旅伴的兜帽底下確實藏了秘密。 這名女孩名為赫蘿,她只要張開嘴巴,就會看見有些過尖的雪白犬牙。 女孩因為奇妙的因緣際會而與羅倫斯一起旅行,但她的真實身份是一隻能夠輕松一口吞下人類的巨狼。 「這是咱的。」 然後,赫蘿這麼說。 如修女裝扮的兜帽底下,可看見如貴族般的美麗亞麻色長發。 村長直直注視著赫蘿的臉,但赫蘿以帶有紅色、宛若寶石的琥珀色眼睛,極其嚴肅地與其對上了眼。 村長和赫蘿互搶著羅倫斯的手,兩人的手的粗細度和光滑度截然不同。 「還給咱好嗎?」 赫蘿微微傾著頭,顯得悲傷地說道。 這時,村長總算像是被解開了魔咒似地回過神來。 「啊!我真是太失禮了。」 村長急忙松開了手。 在四周田裡工作的村民們,一副不知道發生什麼事的模樣看了過來,在他們的眼裡,肯定會覺得開朗又純真的村長可能又做了什麼失禮的事情,所以被旅行修女責罵。 「謝謝。」 然而,赫蘿這麼說完後,以實在不符合修女作風的低俗動作,抱住了羅倫斯重獲自由的手。 以一個男人來說,羅倫斯並不討厭被這樣對待,但赫蘿會在人前做出這般舉動時,一定有所企圖。 與赫蘿初相遇時,羅倫斯會囷為無法判定赫蘿是真心還是假意而心跳加速,但最近已經不會了。就是在兩人獨處的安靜旅館房間裡,羅倫斯也能夠冷靜地分辨出赫蘿是否出自真心。 羅倫斯輕輕嘆了口氣,因為他完全識破了赫蘿的意圖。 「對了,汝找這個人有什麼事嗎?咱們來此只是想要分一點水而已……是不是這傢伙有所冒犯?」 赫蘿話才說完,便刻意挺高身子,輕輕打了一下羅倫斯的頭說:「不可以喔。」 「這傢伙真是不受教。咱不知道叮嚀過多少遍,要這傢伙凡事都要抱著誠意去面對……」 雖不知道赫蘿去哪裡學來了這些教訓人的話語,但赫蘿以平常不會有的清澈聲音說得煞有其事。到了這年紀,還能夠聽到他人以柔和話語沉靜地責罵自己,讓羅倫斯感覺還不錯。值是,羅倫斯的心情也變得越來越沉重。 「不、不!不是這樣子的。真的不是!」 總算掌握到眼前這兩人的權力關系後,村長慌張地插嘴說道。 村長並非對著羅倫斯,而是以彷彿就快跪拜下來似的態度對著赫蘿做說明。 「我們是在這種鄉下村落生活的小村民,所以很希望能夠和兩位說說話。」 「唔?說說話?」 「是的!敝人雖不才,但是這座村落的村長,也負責幫助村民們增廣見聞。所以,很希望能夠聽聽旅人朋友們跟我們分享在外地見聞到的事情。」 如果說赫蘿是個說謊臉不紅心不驚的人,眼前這位村長就是看見有旅人經過村落旁,就會把對方帶進家裡,然後滿足自己好奇心的人。 羅倫斯沒見過態度如此謙卑,卻又如此厚臉皮的村長。 羅倫斯不用猜也知道村長平常都和哪些人說話。 無庸置疑地,應該都是一些像羅倫斯一樣想要抄近路的蠻橫商人們。 從對方的說話方式和用字遣詞,很容易就能夠知道對方受到哪種人的影響。 「嗯……咱們倆確實是旅人。咱們的旅途可遠了。咱們從南方來到這裡,並准備前往一切彷彿結凍了似的北方。當然了,旅途上咱們身陷生命燭光就快被吹熄的暴風雨之中時,因偉大光芒而獲救的經驗,已不是一、兩次的事情。」 赫蘿動作誇張地說道,還不忘比手畫腳地加上動作。 赫蘿肯定是把專門在城鎮聚集小孩子或好奇心旺盛的悠哉大人們,然後做表演的吟遊詩人那一招拿來現學現賣。赫蘿除了擁有足以被稱為賢狼的聰明頭腦之外,還擁有天不怕地不怕的膽量,所以做出這般舉動顯得出奇地合適,而這也是她最令人害怕的地方。 「喔~喔~該怎麼說呢……意思是說,兩位是被傳說中的生物,或是被粗獷英勇的騎士大人搭救嗎?」 「嗯?嗯,咱們確實也是有過屬於這一類的經驗……嗯……不過,說了汝可能也不會相信唄……」 「哇啊~~~~……」 雖然羅倫斯會一直提醒自己要成為一個正經的商人,但也不是從來沒有利用過他人的無知。 尤其是在缺乏信息的偏僻村落,這還算是常有的事情。但是,眼前的互動還是會羅倫斯滿臉通紅。 只要是為了不算罪過的謊言,不管是多麼詼諧的一場戲,赫蘿都能夠做出完美演出。 「糟糕,說太多了。對了,汝啊,分到水了嗎?」 赫蘿在羅倫斯耳邊低聲說道,刻意表現出在說秘密的樣子。 赫蘿已經演到了這般地步,羅倫斯如果沒有配合演出,誰知道事後會遭到什麼樣的報復。 如果是為了商談,羅倫斯對自己的演技非常有信心,但如果是商談以外的事情,羅倫斯覺得自己算是膽小又容易緊張的人。 羅倫斯靜靜地用力吸入一大口氣,讓腹部帶有力量。 「……還沒分到水。不過,動作得快一點……」 羅倫斯盡力思考後,擠出了這些話。這時,赫蘿看似有所不滿地瞪著羅倫斯。 羅倫斯一副彷彿在說「神啊!請赦免我的罪過」似的模樣,別開臉說: 「不只沒水,就連酒也許久未沾……」 在這瞬間,一道就是在睡夢中也會察覺到的熱烈視線,從羅倫斯別開臉的相反方向投來。 投來視線的人不是別人,正是村長。村長的眼神幾乎就像一個看見被囚禁的公主,而試圖求愛的騎士。 「什麼?如果是這樣的狀況,兩位怎麼不早點說出來呢?」 赫蘿在兜帽底下藏著呈三角形尖起、威風凜凜的狼耳朵,村長的大嗓門讓她差點跳了起來。 村長想必是為了在遼闊的田裡,確切發出指示讓村民們工作,而練出了大嗓門。憑赫蘿那麼敏銳的聽覺,肯定嚇了一大跳。 看得出來赫蘿在兜帽底下拚命地想要鎮靜下來。 看見這般模樣的赫蘿後,羅倫斯不禁心想「既然赫蘿都做到這般地步了,就配合她吧」,而心生近似死心的情緒。 羅倫斯越過赫蘿向村長搭腔: 「您的意思是?」 村長露出再燦爛不過的笑容這麼說: 「請兩位務必到我家裡坐坐!我會為兩位准備最上等的酒!」 害怕大音量的赫蘿,露出拚命在忍耐耳鳴的表情。而赫蘿就這麼帶著痛苦表情抬頭看向羅倫斯說道: 「這真是……多麼慷慨的提議啊……」 然後,赫蘿一副要博命演出的模樣,做了一次短短的深呼吸後,回過頭看向村長。 此刻的赫蘿一心一意地想著要喝酒。 「咱們肯定是受到了神明的庇佑。」 赫蘿本身就是像神明的存在,她根本不把教會所說的神明看在眼裡。 雖然覺得赫蘿真是個令人頭痛的傢伙,但羅倫斯告訴自己或許應該學習赫蘿那為了達到目的,徹底勇往直前的態度。 總而言之,羅倫斯兩人以旅行話題成功換得了一場在村落的酒席。 話說回來,本來就不該在半路上多收集不必要的信息。 當初為了抄近路,所以向擦身而過的旅行石匠打聽了途中會經過的村落狀況。 那位石匠似乎是在這一帶的村落巡迴,並專門修理小型石橋的橋架或石臼,偶爾也會去城鎮負責重新鋪砌石板路,所以分享了各式各樣的詳細信息。 對方感覺是個好好先生的工匠,而且應該是出於親切心吧。 雖然有些裝模作樣,但石匠還是熱心地分享了一個信息。這個信息就是,聽說村落附近有一股清澈的泉水,而在那裡釀出來的酒非常好喝。 工匠還說,因為領主不可能放著領民釀造出來的好酒不管,所以無論是釀造技術還是被釀造出來的酒,都很少有機會在世面出現。 工匠說自己有一次被當地的領主叫去,並接下針對已經半倒塌的水井,整齊地重新砌上石板的修理工作時,領主就拿出秘藏的酒作為報酬。 對於當時的感動,石匠形容那秘藏的酒散發出彷彿不存在這世上的芳醇香氣,而且有著會讓太陽穴陣陣發麻的濃厚味道。赫蘿在這世上的樂趣,有九成比例都放在飯和酒上,所以石匠描述這話題描述到一半時,長袍底下的尾巴就一直不停在甩動。 更何況,最近羅倫斯的荷包袋口也放得很鬆,停留城鎮時總會忍不住讓赫蘿吃當地名產,或該城鎮評價最高的料理。如果不想為了野狗而傷腦筋,不管看見野狗有多麼飢腸轆轆,都絕對不可以喂東西給野狗吃;這或許是人們會教育小孩子的第一個觀念。 然而,羅倫斯就像個不受教的小孩一樣,只要看見赫蘿露出飢腸轆轆的表情,就會忍不住想要讓赫蘿吃各種好吃的食物。到最後,如同野狗會從山上或森林來到鎮上騷擾人們一樣,吃過好吃料理的美味後,赫蘿就會使出各種招數讓羅倫斯傷腦筋。 一旦吃過好吃料理的美味後,就會想要吃更多一樣的美食,下次也會想要吃更多更好吃的食物。羅倫斯明明預料得到赫蘿一定會變成這樣,卻還是忍不住松開荷包。 所以,羅倫斯壓根兒就不可能駕馭得了赫蘿。 「嗯。然後,就在那瞬間,遠處傳來了勇猛的狼叫聲。那聲音聽起來簡直就像勝利的歡呼聲吶……」 赫蘿余韻十足地說道,最後四周充溢了感嘆的嘆息聲。 所有人聽故事聽得入神,連手上的酒都忘了喝。 「狼只成群地沖下沼澤,並蜂擁直奔山谷。結果侵入山谷的盜賊們什麼也沒搶到手,就倉皇而逃。留在原地的淨是一些住在谷底的村民。」 「那、那不就變成滿是狼群的山谷?」 「雖然是趕走了盜賊,但這下子不就……你說對不對?」 「對、對啊。就算不再有盜賊,也不知道這樣的狀況是好是壞。」 村民們異口同聲地說著。 某天盜賊襲擊了位於谷底的村落,村落在得不到支持的孤立狀態中,在即將飽受摧殘之際,狼群來襲了。 雖然這故事聽起來未免太過巧合,但似乎沒有任何人起疑。 「那,後來呢?結局是……」 一名村民著急地詢問。 雖然人們經常會以「一群沒見過世面的人」來形容村民,但事實上村民只是擁有性質不同於與城鎮居民的知識,其實有時候村民們對於外面世界的瞭解,比城鎮居民有深度多了。 像是對於熊或狼等會直接傷害人類的動物,更是如此。 村民們知道狼絕對不會習慣於人群。 不過,正因為如此,村民們才會更期待見到這樣的結局。 「谷底的村民們也抱著跟汝等同樣的想法。所謂屋漏偏逢連夜雨。不對,一個不好的話,狼群可能比盜賊更惡劣。畢竟狼群是說話也說不通的對象。」 赫蘿在臉上浮現殘酷的笑容說道,村民們全都害怕得發抖起來。 村民們必須面對摧毀一切的殘酷狂風,或是應付只能用神明在發怒來形容的冰雹,一路來肯定走過無數辛酸日子。 如同對著狂風或冰雹禱告也不會有效果一樣,只要親眼目睹過不僅會啃噬稻穗,連住家或人類也照樣啃噬的蝗蟲過境,就會深刻體會到向人類以外的存在求救是多麼無意義的事情,哪怕對方是同樣長了眼睛和嘴巴的存在也一樣。 那些生物眼裡看不見任何東西,哪怕對像是人類或其他什麼存在,都只會順著自己的食慾和本能去打倒對方;只要體驗過一次這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覺,就一輩子也忘不了。 所謂的狼,就是屈居這類生物頂點的存在。 所有人都緊張地屏息凝視。 赫蘿緩緩舔了一口酒後,開口說: 「不過,一匹狼前進到了排排而站的村民面前。那是一匹夾雜著灰毛的老狼,而村長曾經看過這匹狼。」 「是被救過的那隻狼啊!」 一名興奮過頭的村民大叫後,被另一名村民打了一下頭。 不過,結局再明顯不過了,而大家也都期待見到這樣的結局。 絕對不會習慣於人群的狼竟會沒有忘記過去的恩情,而幫助村落脫離危機。 這種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在遙遠地方就有可能發生。 村民們不是在追尋佳話,而是在追尋這樣的可能性。 「最後村民們奉上僅剩的鹽漬肉而度過了難關。不過,村民們並沒有因此被餓死。畢竟狼群不會吃稻穗。所以,村落也勉強熬過了那一年的冬天。」 「哇啊~……」 在場所有男女,當然還有小孩子們也都聽得入神。 在旅館聽人家說故事聽久了,大概就能夠分辨出什麼故事是騙人的,什麼又是真實故事。不過,在這裡就連會分享騙人故事的人都很少。 赫蘿已經說了七、八則這類的故事。其中有幾則故事是和羅倫斯一起被捲入的故事,也有幾則是羅倫斯也沒聽過的故事。 這裡是一座擁有優質泉水,並一桶接著一桶把泉水變成美酒的村落,所以每次赫蘿只要一說「已經想不到故事可說了」,手中的酒杯就會被倒進滿滿的酒。 所以,其中有幾則或許是瞎扯出來的故事。 「再來呢?還有嗎?還有其他這類的故事嗎?」 「不!別說這種故事了,不如說說英雄故事吧!就是跟戰爭有關的故事,這種故事不是到處都會發生嗎?」 「我比較想聽和教會有關的故事耶。我想聽聽巡禮者的故事。聽說貝朗地區的大教會裡有聖母,這是真的嗎?」 村民一個接著一個地提出要求。 說到村長也好不到哪裡去,比起教訓村民們的厚臉皮表現,村長似乎更忙於用削得尖細的石頭,在樹皮卷軸上刻下赫蘿描述的故事。 「嗯~可是,真的是想不出故事了……」 赫蘿一副感到困擾的模樣一邊笑笑,一邊說道,但村民們當然不可能放過她。 「喂!酒好像喝得還不夠,還不快倒酒!」 「來!別客氣!連神明也會允許我們喝酒啊。而且,兩位難得來到這裡,就把你們知道的故事全告訴我們吧!」 姑且不論料理,這裡的酒確實如石匠所說,好喝極了。 平常赫蘿似乎也會為羅倫斯的荷包擔心,但現在只要肯說故事,村民就會願意拿出無止境的酒來請她,所以沒有什麼好過意不去的地方。 赫蘿毫不客氣地大口大口喝下酒後,就會變得更饒舌地再說出各種故事。 不過,赫蘿的酒量並非沒有極限,故事的點子也沒有多得如春天的蒲公英一樣數不清。更何況如果因為宿醉而身體不舒服,就會影響明天以後的行程。 就算沒有叮嚀,相信赫蘿也明白這些道理,但不知道怎麼搞的,在被吵著要聽故事的村民團團包圍下,赫蘿遲遲沒有要起身的意思。 而且,赫蘿表現出雖知道差不多該離開,卻難以起身的感覺。 赫蘿肯定已經真的沒有故事可說,喝下肚的酒也可能已經喝不出味道來了。 羅倫斯在人群最外圍眺望著赫蘿,然後有些遲疑地在思考應該怎麼做。正常來想,現在應該立刻出面阻止,並說著「請明天再來收聽」把赫蘿帶回窩裡。然後,等明天到了後,就不了了之地趕緊出發就好。 這或許是很自私又冷漠的意見,但身為旅人如果不這麼冷淡,就很難繼續走下去。 問題是,如果赫蘿有什麼其他想法,而現在硬是拉開赫蘿的話,就可能造成反效果。赫蘿並非如外表般的柔弱女子,其內在有一部分的倔強個性,足以與被寵壞的公主匹敵。 羅倫斯這麼思考時,忽然和赫蘿四眼相交。 赫蘿雖不至於發出像在說「拜託救咱」似的眼神,但也有近似的感覺。 赫蘿似乎領悟到光憑自己的力量,已無法逃離村民圍成的圈子。 羅倫斯感到疲憊地嘆了口氣,然後站起身子。 「真的很抱歉。」 羅倫斯撥開就快擠扁赫蘿的村民們走進去後,霎時破壞了氣氛。 羅倫斯忍不住暗自抱怨起赫蘿硬要他當壞人。 異口同聲的村民們激動地要求赫蘿繼續說下去,但這時村長出面制止了村民。 雖然村長是個純真又好奇心旺盛得像個小孩的人,但應該盡責時還是會善盡職責。 村民們雖然顯得有所不滿,但還是閉上嘴巴,目送羅倫斯攙著赫蘿離開酒宴。 一名女孩手持動物油的油燈,為羅倫斯兩人帶路。 羅倫斯兩人被帶到了位於村長家旁、用來儲存村民們一整年糧食的大倉庫。 比起村民的住處,這棟共享倉庫蓋得更加氣派且堅固。不過,在多數村落裡,這是很正常的事情。 倉庫裡似乎是在倉促之下做了准備,可看見一張用繩子捆綁住麥桿後,再鋪上麻布的床鋪。 羅倫斯知道或許是村民們的貼心舉動,但忍不住想問怎麼只准備一張床? 羅倫斯面帶笑容地拿出一枚價值不算高的銀幣給女孩,並道了謝。 女孩收下銀幣後,便畢恭畢敬地關上大門離去。羅倫斯腦中不禁浮現了女孩欣喜雀躍地跑回家的身影。 「你怎麼喝到了這種地步,還不打算離席呢?」 羅倫斯讓赫蘿躺在麥桿做成的床鋪上後,看見月光從用來讓空氣循環的天窗照射進來,並正好照在赫蘿的上腹部位置。 羅倫斯因此看不清楚赫蘿的表情,但感覺得出來赫蘿露出嫌煩的表情。 「真是的……」 羅倫斯說道。或許是說了太多話,赫蘿乾渴地咳了一聲,然後從喉嚨深處輕輕發出呻吟聲。 「……水。」 然後,羅倫斯等到了這樣的響應。 「……乖乖等著。」 羅倫斯心想,就算以挖苦口吻做出回應,也不算罪過吧。 就算可以喝到再多免費的酒,也不應該那麼胡鬧,這樣簡直就跟小孩子沒什麼兩樣。 羅倫斯夾雜著嘆息聲環視倉庫一圈,但沒找到水壺。 村落平常應該很少有機會讓旅人過夜,所以村民們似乎沒有設想得這麼周全。 「沒看到水壺啊。等一下,我去取水來。」 說罷,羅倫斯准備離開床鋪的那一刻—— 「咱也……」 說著,赫蘿抓住了羅倫斯的褲子。 赫蘿平常喝醉酒一躺上床後,除非到隔天中午絕對不可能起床,今天難得看到她會這樣。 「說太多話了……臉好燙。這附近有清澈的小河唄?」 赫蘿被那麼多村民推擠,又喝了酒,確實會想要洗把臉吧。 羅倫斯讓赫蘿搭著肩,然後走出倉庫。 「呼……」 走出倉庫後,赫蘿一副總算喘過氣來的模樣嘆了口氣。 赫蘿的個性,原本就是只要人們有求於她,盡管嘴上抱怨,還是會高興地忍不住卯足勁響應人們。 赫蘿應該已經醉意很深了,但還是很慷慨地和村民們分享。 「不過,你們看起來很愉快的樣子就是了。」 雖然腳步有些搖搖晃晃,但赫蘿似乎沒有喝得那麼醉,還能夠自己好好走路。 或許赫蘿本來就能夠自己好好走路,只是故意假裝喝醉而已。 每次為了某件事情努力過後,赫蘿總會顯得很難為情的樣子。 赫蘿假裝喝醉是為了掩飾難為情的可能性很高。 「……噗哈!」 兩人穿過寧靜的鄉村小道來到小河後,赫蘿用冰冷的清水洗了臉。 在公主用水洗臉並滋潤喉嚨的這段時間,身為男僕的羅倫斯一直在後方用一隻手抓住赫蘿的頭發,另一隻手扶著赫蘿。 喝了相當大量的水後,赫蘿一副彷彿在說「喝夠了」似的模樣抬起頭,於是羅倫斯幫赫蘿挺起身體。 然後,羅倫斯用事先掛在腰上的毛巾幫赫蘿擦臉,接著順便也幫她擦了雙手。 雖然沒有半句道謝話語,但赫蘿一站起來,就立刻牽住羅倫斯的手。 赫蘿表現出彷彿在說「這樣就夠了唄?」似的態度,而羅倫斯在被牽住手後,事實上也沒得抱怨了。 「不過吶。」 「嗯?」 從小河通往倉庫的小路直直向前延伸,其寬度正好足夠兩人並肩而行。 月光籠罩下,羅倫斯與赫蘿兩人一起踱步時,聽到赫蘿緩緩開口說: 「咱沒料到村民們會那麼纏人。不過,咱很勉強地沒有露出馬腳就是了……」 赫蘿停頓下來做了一次呼吸後,顯得難為情地笑笑說: 「說到一半時,咱忍不住害怕了起來。」 羅倫斯有些意外地心想,原來赫蘿也有害怕的時候。 「人類比較可怕。不管是狼或熊,只要吃飽肚子就滿足了。但是,人類會一直、一直無限度地要求。尤其是對不具形體的東西,更是如此。」 雖然赫蘿一副受不了的模樣說道,但側臉看起來顯得有些開心。 赫蘿有一部分應該是抱著自我反省的心態吧。 「如果你能夠隨時記住這點,我會很感激。」 「唔。」 赫蘿雖然露出不悅表情,但沒有從羅倫斯身上離開,反而是用頭頂了一下羅倫斯的手臂。 「不過,汝啊。」 「嗯?」 「不知道那些傢伙是在期待咱什麼?」 看見赫蘿的側臉不像在開玩笑,羅倫斯思考了一下子後,回答說: 「還能有什麼……當然是……」 「咱當然知道那些傢伙是想聽到有趣的故事。咱不是這個意思。」 赫蘿的不耐煩音調中帶著刺。 酒精作用下,赫蘿的情感起伏似乎變得很大。 「咱不是這個意思……咱說的故事,並不是真的有趣到能夠讓他們那麼認真聆聽唄?還是說,咱說的故事真的那麼有趣嗎?當中有幾則故事……根本一聽就知道是騙人的。」 羅倫斯略帶著苦笑心想「果然有騙人的故事」,但也大概能夠理解赫蘿想表達的意思。 畢竟村民們纏著她的態度,簡直可以用至死方休來形容。 比起聽故事的樂趣,村民們的態度甚至有種能夠「多打聽出一些故事更重要」的感覺。 對赫蘿來說,這肯定是會讓她嚇傻了眼的事情。 盡管已經喝醉酒也找不到話題可說,赫蘿仍然沒有從座位上站起來,或許這是因為村民們表現出令人無法理解的拚命態度,讓赫蘿嚇得雙腳失去力量也說不定。 不過,羅倫斯很快地在心中准備好了簡單的答案。 這答案單純得如果直接說出來,有可能會惹火赫蘿。 所以,羅倫斯打算加一些點綴,讓內容更像答案一些,但卻不知道要從何開口。 羅倫斯死心地先以一句「簡單來說」為開場白,然後接續說: 「因為他們是村民。」 這句話聽起來肯定很像隱居賢者會給的壞心眼答案。 赫蘿臭著臉抬頭仰望羅倫斯。 其實,羅倫斯還挺喜歡看見有些生氣而露出不悅表情的赫蘿。 不過,親切的村民們只准備了一張麥桿床鋪。 羅倫斯不想睡在硬邦邦的地上,所以這麼說: 「這條路。」 羅倫斯指著兩人正在步行前進的道路。 這條平整道路從小河延伸出來,途中經過幾間住家和村長住處,最後通往倉庫。 「應該是村落裡最平整的道路。」 赫蘿先回頭看看後方,再看看前方,最後看向羅倫斯,露出「那又怎樣?」的懷疑眼神。 「剛才一路走來,你沒發現什麼嗎?」 聽到羅倫斯的詢問後,赫蘿的表情變得更加詫異。赫蘿深鎖著眉頭,看起來甚至像在生氣。 因為羅倫斯也不覺得赫蘿會想出正確答案,所以在赫蘿當真發怒之前,趕緊說出正確答案: 「這條路的寬度正好適合兩個人牽手一起走路。」 「……唔?」 「從小河一路走到終點。」 因為赫蘿的外表實在不像大人,加上赫蘿是依偎在羅倫斯身上走路,所以還不至於佔滿整個路寬。 盡管如此,赫蘿還是對羅倫斯的發言表示贊同。 「不過,如果是兩輛馬車要交會,就會太過狹窄,事實上應該是在田裡的那條道路會比較寬敞吧。」 有時候村落正因為位在偏僻地區,所以在鋪設道路用來搬運麥桿束、農作物或家畜時,會保留寬敞的路寬。 「盡管如此,每一座村落用來串連住戶的這類道路,還是只有像這條路一樣不寬不窄的寬度。這是有原因的。」 「嗯……?」 雖然赫蘿沒有再表現出不悅態度,但似乎隱約透露出「汝最好給一個有趣一點答案」的氣氛。 不過,羅倫斯不大在意地笑笑說: 「只要走走看,就會知道答案。而這個答案也會是你那個問題的答案。」 「嗯……」 既然汝都這麼說了,就走走看唄。 赫蘿嘆了口氣表現出這般心情後,與羅倫斯兩人悠哉地走在路上。 因為此刻是寒冷冬季,所以看不到青蛙,也聽不到蟲叫聲。 眼前的光景一片寧靜,並且讓人覺得接下來的路程也會如此寧靜。 感受著只存在相連手掌心之間的溫暖下,在沒有其他岔路可行的單純道路上直直前進。 這裡是一座羅倫斯也不知道名字的村落,所以面積也不是那麼大。 兩人一下子就到達了道路終點。 到達終點時,赫蘿稍微加重力道握住羅倫斯的手。 「這就是答案。」 說著,羅倫斯看向身旁的赫蘿。 赫蘿靜靜地站在原地不動,並且直直注視著道路終點。 「雖然這座村落的出發點是小河,但依村落不同,有時候可能會是水井。總之,就是從有水的地方出發,然後到達這裡。現在你知道這條道路為何會設計成不寬不窄的寬度了吧?」 雖說可看見月亮高掛天空,但這裡畢竟不是會刻意在半夜裡前來的地方。 眼前是村落的墓地,也是村民們的人生終點。 「這寬度用來扛棺材正好,是麼?」 「沒錯。先在小河為出生嬰兒洗第一次澡,死後則會抵達這條道路的終點。大白天裡,從小河就可以直直看到這裡來。村民們的人生沒有轉角,也沒有岔路。他們出生和死亡的地點老早就被決定了。所以,他們才會想要知道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有不有趣,根本是次要問題。 赫蘿輕輕撫摸圍起墓地的柵欄木樁,然後吐出一道又細又長的白色氣息。 「這樣你能理解了吧?」 赫蘿點了點頭。 點了點頭後,赫蘿露出感到傷腦筋的表情笑笑說: 「早知道就多說一些故事。」 赫蘿依舊是如此地溫柔。 「不過,嗯……」 赫蘿抬高下巴,環視了不算寬敞的墓地一圈後,微微傾著頭接續說: 「對多數人來說,這是很理所當然的事實唄。」 「是啊,正因為如此,旅行商人才可能做成生意。」 聽到羅倫斯的回應後,赫蘿笑著說:「的確。」 「不過,世上真的有太多咱們不懂的事情。這次咱又多學會了一件事。」 赫蘿刻意說得快活,然後松開羅倫斯的手,並當場轉過身子。 「那麼,現在謎題解開了,該回去了唄?咱的醉意都快退去了。」 「我贊成。而且,明天還多的是時間……」 羅倫斯停頓了好一會兒後,重新握緊赫蘿一度松開的手,把話說了下去: 「我們的旅途還沒結束呢。」 只要旅途還沒結束,就沒有人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不管開心的、悲傷的或痛苦的事情,都有可能在旅途上遭遇。 不過,只要有一條足夠讓兩人牽手同行的道路不斷延伸,就能夠繼續往前行。 赫蘿抬頭仰望羅倫斯,並微微嘟起唇形美麗的嘴巴笑笑。 然後,赫蘿抬高下巴並露出滿足笑容說:「嗯。」 第十七卷 Epilogue 後記 這是最後一篇後記。老實說,我找不到題材好寫了。 在《狼與辛香料》全系列中,我已經把所有想寫的題材全寫了上去。 這本作品是以第十六集的「後續發展」為主,而寫下的短篇插曲。不過,寫作過程中,卻讓我吃了不少苦頭。因為我真的找不到題材好寫。 不過,真的很奇妙,如果要問我這樣是不是寫得很辛苦,我的答案是「不會」。 我反而覺得很開心。 真的,我真的真的已經把所有想寫的東西全寫過了,想做的事情都做了! 這是我人生第一次能夠有這樣的想法。我是個凡事都容易感到厭煩的人,每次好不容易開始習慣某件事情,就會感到厭煩而中途而廢。我的人生一直在反復這樣的動作。 而且,最初找不到題材可寫時,真的就像一場惡夢一樣。我因為害怕這種事情發生,所以讀了很多書。不過,現在看來,找不到題材可寫似乎另有真正意義。這讓我忍不住聳聳肩,並感到疲憊地露出苦笑說:「原來還會有這種事情呢。」(這或許是《狼與辛香料》式的幽默吧)。 盡管如此,畢竟是花了整整五年時間寫下小說和所有角色,所以著手寫作後,還是可以搜括到一些角色們的殘存記憶。不過,這種搜括式寫作方法只允許在最後一次使用。 <幕間>和<終幕>就是利用這僅有一次的方法所寫出來的作品。我後來回過頭閱讀時,才發現同時收錄在這本書的其他短篇故事,也是在有些意識到結局之下寫出來的作品,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狼與辛香料》系列的最後一本作品——第十七集就這樣誕生了,希望大家能夠開心地閱讀到最後。 好了,雖然我剛剛才說已經把想寫的題材全寫上去了,但現在又冒出幾個想寫的題材了。第十六集時,我說過新作品差不多會在夏天跟大家見面……想到當時的樂觀態度,還真想痛罵自己一頓。新作品在今年內會跟大家見面!真的! 另外,我私底下也會從事一些創作活動,如果大家在某處看到我的作品,還請多多給予指教。 那麼,走過一段漫長旅程的《狼與辛香料》將在此劃下句點。 在本系列給予協助的夥伴們,以及一路支持本系列到最後的讀者朋友們,我在此由衷地感謝各位,並正式為《狼與辛香料》拉下布幕。 支倉凍砂 第十七卷 Epilogue 插圖 短篇 向導書短篇 狼與星空下的遠吠 雖說被稱為山,其實叫它丘陵更為合適。 不過,這裡溪水潺潺,還有岩石和森林,因此就算稱之為山也不為過。 步行的話需要半天光景,而騎馬就只需片刻。 若是擁有引以為傲的四肢,那便能在眨眼間穿過這片山林。 那麼,本該已經到達下一旅站的人們,卻為何現在還在半路呢?這恐怕是拜車上那重得要死的行李所賜吧 森林逐漸被拋在身後,遠處草原上西沉的太陽將四周染成了紅色。就連平常看起來有些溫吞的旅伴的側臉,也在冬日夕陽的映照下顯得有些憂郁。 到能夠到達的地方去──雖然他曾經這麼說,但她已經看膩了旅伴疲憊地握著韁繩的側影,於是伸手掩著嘴角打了個呵欠。 氣氛有些沉悶。 擦去呵欠帶出來的淚花,她正准備打開放著糧食的袋子,忽然聽到旁邊傳來一聲嘆息: 「你就只知道吃東西嗎?」 雖說旅伴似乎已經累到懶得發脾氣了,但是赫蘿也的確太不知節制了。目前的旅行正像旅伴曾說過的:「只要在路上持續兩天旅程,就跟死了沒兩樣。」 赫蘿像在暗示什麼似的輕輕搖了搖腦袋,然後取出一塊肉乾放進嘴裡。 一般來說,男人的話就會到此為止了。不過今天,他似乎還想把話題繼續下去。也許是因為疲勞讓人急躁了吧。 「第十二個。」 他居然數了自己吃的肉乾數!這種充滿了嫌棄的語氣讓赫蘿也無法沉默了。 人類本來應該對她這已經數百歲的唯一賢狼充滿了恐懼才對。 於是,她搖著尾巴回答道: 「因為牙癢了。」 「那去啃點蒿草怎麼樣?」 對方回答得很乾脆。 「汝拿咱和牛馬相提並論麼?」 「怎麼會。那對牛馬太失禮了不是嗎。至少它們還能幫我運貨呢。」 沒想到平常像笨蛋一樣的旅伴也能面不改色地做出這麼漂亮的反擊。 是因為他還在意自己所說的話吧。赫蘿不禁露出了微笑。 想戲弄旅伴的心情,就像是忍不住戲弄城鎮裡某條看起來呆呆的野良犬一樣。 「汝的意思是咱還比不上牛馬嗎?」 「只會躺在車裡睡覺,偶然起身尋找食物,每天就知道整理自己的毛皮,什麼時候讓你看看馬兒是怎麼工作的,如何?」 驕傲的馬的確會毫無怨言地拉著貨車。 旅伴一邊說著,一邊輕輕揮了揮手裡的韁繩,黑色的馬尾疑惑地搖了兩三下。恐怕男人口中的不滿已經讓他很多夜晚輾轉難眠了吧。 「咱很認真地告訴汝。」 「誒?」 「如果說為汝拖貨物很偉大的話,那能讓汝傾心的咱不是更偉大了嗎?」 赫蘿倔強的言語聽起來有些可愛。 只要吊起眼梢九十之八九能讓對方張口結舌,九像在抓會向後逃的蝦子一樣。 「什麼嘛,你很介意嗎?」 她的旅伴保持著直視前方的姿勢,露出類似嘲笑的表情,似乎連鼻子也在發出不屑的嘲諷,而半途卻又明顯地咬緊了嘴唇。 他沒有回頭看自己,是因為知道,一旦回頭就會輸了吧。 旅伴安靜地凝視著前方,而赫蘿則安靜地看著他的側臉。 啪嗒,啪嗒。只聽到馬蹄聲,為了對旅伴難得的虛張聲勢表示敬意,赫蘿先移開了視線。 隨即她便聽到對方偷偷洩漏安心般的嘆息。不可大意。 如果說他是特意想讓赫蘿笑的話,那倒是正合赫蘿的心意。 「這個嘛,介意是事實。怎麼說這裡也只有汝和馬兩種生物啊。」 她將嘴裡叼著的肉乾遞給旅伴,對方一臉嫌棄地接過去,分成兩半,然後把巴掌大的一塊遞了回來。 「我和馬是一樣的嗎?」 「如果汝討厭它的話,就會更在意咱了不是嗎?」 男人微笑到一半猛烈僵硬起來。太狡猾了──赫蘿幾乎能聽到他在心底裡這樣吶喊。 「對了,至少今晚汝不要惹咱生氣哦。」 「誒?」 旅伴有點驚訝地抬起頭。赫蘿轉向他的方向,面向西沉的太陽支起了下顎。男人頓時繃緊了身體。 另一方面,青紫色的天空開始有星星閃耀,在被血紅的夕陽染成鮮紅的石頭上,有一頭野獸正在悠閒地散步。 威風凜凜。彷彿不會屈服於任何人任何事。非常強大。 「那個,沒關系的吧?」 同伴是個旅人,而旅人的天敵正是狼。 不過旅伴能對狼平靜以對,是因為他清楚同為人類的傭兵更是他的天敵。 如果以公平的尺子來衡量的話,同伴從不會惹自己生氣,而且正直可靠。 「那個嘛,咱可不是眼裡只有肉乾的狗,汝覺得區區一匹森林裡狡猾的狼會是咱的對手嗎……」 雖然同伴一臉嫌棄的表情,不過他確實相信著自己。 況且,如果真的有狼襲擊的話,這個男人也絕不會躲在自己身後,而是擋在她的面前吧。 哪怕自己其實是身體比他大很多,能將他一口吞下,一隻爪子就能將他抓住的、長著奇怪獠牙的生物。 雖然男人有著傻瓜式的虛榮心,心地卻很好。 他能保護別人,不願被別人保護。 赫蘿也是第一次遇到像他這樣的人。 「而且汝每天晚上不是都安穩地睡在狼身邊嘛,不要多慮了。」 「的確……不對,你這話什麼意思?」 「恩?什麼「什麼意思」?」 赫蘿微笑著反問。男人露出彷彿自嘲般的表情,轉過頭去。 「喂~汝怎麼了?」 她探過身,卻被認為自己輸了的男人徹底無視。不過赫蘿卻因為對方的反應獲得了極大的滿足。 「總之,汝只要操心晚飯就夠了。咱是不會眼看著像汝這麼有趣的獵物被其他人抓走的。」 而好不容易回過頭來的旅伴還是一副厭惡的表情,道: 「哦。」 赫蘿忽然想撓撓脖子,於是縮著肩膀笑了起來。 不知什麼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夜空中,繁星閃爍。 「光吃肉不會膩嗎?」 旅伴滿臉喜色的把醃肉和奶酪夾到已經應經硬掉的小麥面包中,忽然傻傻發問。 「汝的信究竟……真是的,難道說汝厭煩了每天都要工作,就會真的拒絕工作嗎?」 「不會啊,因為我還沒有膩嘛……」 「不過我偶爾也會吃膩了豬肉,換點羊肉,山羊肉或者是兔肉怎麼樣?那些也都是好肉啊。」 旅伴曾經說過旅行中最重要的事就是盡可能早點到達目的地。所以每次在某個城鎮住宿再次出發時,他都會買各種新的食物。 可以說赫蘿一開始也是被食物釣來的。而食物也的確是這單調的毫無樂趣的旅程中僅剩的消遣,她一直也很享受與此。 但不管怎麼說,一般的調味只有鹽而已,所以,如果硬要問到底膩了還是沒有的話,回答只能是前者。 「不過我認為完全沒有為這些東西浪費金錢的必要。」 「咱也不討厭魚啊,只要是肉都可以。咱偶爾也想吃點醃肉以外的東西啊。」 「只要不是醃的,估計你都會覺得好吃吧。」 旅伴在吃麵包的空隙又加了片奶酪,一臉平靜地繼續吃著。 他根本沒有興趣討論美食,但赫蘿卻已經受夠了現在的食譜。 她覺得味覺可不像人類那麼遲鈍。 「哼,咱也想去狩獵,弄點肉來吃。」 說著,她多少有些刻意地舔了舔手上拿著的奶酪。 雖說現在還是人的姿態,不過多少還殘留著些利齒。 不過,旅伴卻只是一臉不大相信的樣子看著她。 害怕偶爾在森林或草原的熊或狼,卻不畏懼她這唯一的賢狼嗎?雖然被他害怕的樣子很討厭,但不被害怕也令人不爽。赫蘿覺得很沒勁,一口咬住手邊的面包。 「所謂狩獵,不就是那樣嗎?不弄到鮮血四濺也可以的吧?」 「嗯?啊。雖然毛或羽毛有點礙事,不過嘛,還是整個囫圇吞下去比較好。」 「住在麥田裡的狼也會吃肉,多麼不可思議啊。」 旅伴無邪地笑著,將葡萄酒遞到嘴邊。 「牛馬只有吃草才能存活,然後當它們死去的時候,身體又回歸大地讓植物更加茂盛。咱才對汝們拚命追求的東西覺得不可思議呢!那些東西既不能讓草木發芽,也不能讓花兒開放。」 「但是會給我們的生命帶來光明不是嗎?如果天空中沒有太陽的光輝,作物也不能結果。」 撥弄了一下火堆上的樹枝,一些火星飛揚了起來。 在火變弱前放進干的馬糞,頓時燃起了獨特顏色的火苗。 「那你以前究竟是狩獵什麼動物呢?應該是羊吧。」 「汝們吃的東西咱大部分都吃過。不過咱最中意的是那種不起眼的鳥,圓圓的還有斑紋……汝知道嗎?」 「是鵪鶉嗎?它的蛋也有同樣的斑紋哦。」 「嗯,就是那個。雖然對咱來說還不夠塞牙縫,不過是在是很美味……話說回來……」 赫蘿說著,看了看旅伴,又繼續說到: 「咱好像從沒在咱們的餐桌上看到過它呢。到下個城市後我想吃這個。」 「說什麼傻話。鵪鶉是我們吃得起的嗎?那個一隻的價格就貴得離譜!」 「是嗎?」 人類世界的物價有時還真是奇妙,難以相信那麼小的鳥居然會那麼貴。 不過,旅伴雖然會在其他事情上撒謊,。但在與金錢相關的事情上卻不會。 而且赫蘿引以為傲的耳朵也感覺得到,對方沒有撒謊。 「如果說在面包裡夾東西是窮人食物標志的話,那鵪鶉就是高級食物的代表。你想吃的話就自己去抓好了。我可以幫你做。」 旅伴在面包裡夾了片洋蔥,又送到嘴裡。 這表明鵪鶉是赫蘿再怎麼死乞白賴要求也不會買給她的東西。男人似乎很樂於嘲笑赫蘿氣鼓鼓的樣子。 不過在這種氣氛下,就變得無論這如何也想試一試。 她很久很久以前曾經也獨自狩獵過。 「真的嗎?」 聽到赫蘿的決心,旅伴的笑容凝固了。 然後他驚慌地反問:「誒?不是開玩笑的嗎?」 雖然是隨口說的謊言,不過沒想到旅伴是這樣的反應。 雖然她是人的模樣,但人與狼終究還是不同的。 如果她嘴角流淌著鮮血,銜著一隻鳥回來的話,恐怕就算是這個大大咧咧的老好人旅伴也會變得面色蒼白吧。 我知道。 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所以,不用悲傷。 「哈哈……偶爾也想遲遲上等肉嘛。」 樹木隱藏在森林裡。 嘆息隱藏在呼吸中。 或許旅伴感覺到了這一瞬間透出的不安氣息,於是露出苦笑說了聲: 「對不起。」 有時會想咬硬的東西。會想蜷作一團睡覺。會在不高興的時候呻吟。 她知道自己在人類模樣是還是會帶著這些無法消除的癖好,尤其是耳朵和尾巴經常讓她有些惶恐。 幸好,旅伴微笑著寬容了這一切。而且偶爾看到她可愛的動作,與其說是害怕,還不如說是他奇特的嗜好。 怎麼說呢,他並不在乎這些。 但赫蘿還是有點不自信。 偶爾夕陽西下的時候,會在路邊看到一匹狼,那時候旅伴的樣子讓赫蘿不大自信。 旅伴之所以能和自己融洽相處,是因為自己現在是人類模樣。這也是他們之所以能一起度過這麼多愉快時光的主要原因。加入一頭巨大的狼對旅伴吊起眼梢,他的確也會張口結舌,不過卻與之前的張口結舌意義完全不同。 區別就是臉會變白還是變紅。 也許是整天握著韁繩太累了吧,旅伴一躺下就睡著了。而赫蘿凝視著他的睡臉繼續左思右想。 將貨車上的行李推開後空出的睡覺空間並不大。 由於被子不夠,兩人睡得很近,近到彼此的呼吸都能吹到對方臉上。但為什麼卻感覺旅伴遙不可及呢。 在變身為人的時候,隱藏的不只是牙和爪子。 她還隱藏了在草原上奔走的沖動,看到四散的鹿、牛、羊、山羊、兔子、鳥、魚的捕獵慾望。 咬碎骨頭,撕開血肉,把與用火烤過的肉完全不同的帶著余溫的肉塊吃進肚子裡。 如果她告訴旅伴自己這種慾望的話,旅伴會是什麼表情呢? 一定會臉色僵硬,然後對自己露出無可奈何的微笑吧。 赫蘿輕輕翻個身,嘆了口氣。 其實這也沒什麼。只不過她偶爾,只是偶爾,會胡思亂想罷了。 以前在森林裡或是在那讓人生氣的麥田裡,她曾日復一日地搖著尾巴抬頭仰望天空,悠閒地過著每一天。現在,那些日子的記憶都已經模糊了。 不過那時偶爾而也會失眠。 她沒有告訴旅伴這些,有一些事情總是會隱藏在心底。 現在他們距離進到她能看清男人新長出來的鬍子一根根伸向那個方向。看著恬然入睡的旅伴,似乎會感覺到他們這個時侯真的很親密。 每次失眠幾乎都是因為覺得胸口深處有點痛。 現在,她頭頂上是近在咫尺的星空,還有美麗的月亮,他們正身處在寂靜的森林小道上。 有一點,苦澀。 蜷起身體,忍耐。 偶爾會像現在這樣。 「你不舒服嗎?」 旅伴輕輕地說。 賢狼的耳朵對於辨別裝睡可不在行。 也許旅伴是真的睡了,卻又察覺到一樣的氣氛所以醒來了也說不定。 赫蘿回過頭去,用嫌惡的語氣道:「因為汝的呼吸太臭了。」 「誒?「 旅伴慌忙摀住了嘴,嘀咕道:」是因為洋蔥太臭了嗎?「」不好意思,我想只有這個原因才會口臭啦……」 他是在懷疑她鼻子的靈敏度嗎? 雖然男人很在意自己這讓她很高興,但她很清楚自己和旅伴是不同的存在,這一點無法改變。 「開玩笑的。」 赫蘿隨口說了句,又背過身去。 她好像剛出生的幼崽一樣,不知如何是好。 「汝沒有口臭啦。」 她補充了一句後,幾乎可以想像男人的微笑。 一定是無奈又寵溺的笑容。 但她沒有回頭。 「只要你沒事就好啦。」 旅伴說著,拉了拉被子以仰躺的姿勢繼續睡覺。 雖然被他追問會覺得有些煩躁,可一旦她不管自己又會覺得寂寞。 這點她當然不會告訴他。 雖然知道自己很任性,但還是忍不住怨恨起能夠舒坦睡著的旅伴來。 心裡想著這些亂七八糟的事,赫蘿一位旅伴已經睡著了,於是轉過頭去。 「……」 估計當時赫蘿連尾巴上的毛都炸開了吧。 旅伴正睜著眼睛凝視著自己。 就像他相信她會回頭一樣。 「吃飯的時候……」 聽到旅伴悠然的語氣,赫蘿頓時繃緊了身體。 她到現在還改不了已進入警戒狀態就反射性地所起身體的毛病,這樣一來就難以完美地在旅伴面前掩飾自己的心。 「是因為我的關系嗎?」 「什麼因為汝的關系?」 赫蘿立刻回答道。不過旅伴瞥了她一眼便悠然閉上了眼睛,嘴角露出微笑來。那時最讓她氣悶的笑容。 不過她生氣的理由並不一定是男人。 更多的時候,她更為自己的害羞而生氣。 「不許笑。」 她下意識地說道。但又為聽到她的話,男人便收斂了笑容而生氣。 旅伴雖然是笨蛋,不過也不是一無是處。 「你不是說說要去狩獵嗎?」 男人閉著眼睛仰躺著。就像這樣率直的質問是對這月亮說的一樣。 「……」 「難道把我當做羊羔之類的獵物還不夠嗎?」 雖然是在用玩笑般的口氣說話,但說出來的話卻並不是在開玩笑。 說完這句話後,旅伴自己一個人笑了起來。看到他這個模樣,赫蘿不禁感到憤怒的熱流堵住了喉頭。 不過她生氣的卻不是這句話本身。 讓她生氣的是他居然不等自己回答就偷笑起來,感覺就像在和自己根本不打算聽她說什麼的人談話一樣。 她害羞的幾乎想哭,又有一點討厭的感覺。 「……對不起。」 旅伴張開眼睛,看著她真誠地道歉。 大概是因為對方那樣的表情吧,赫蘿也不打算掩飾自己。 「混賬!」 這句話完全出自內心。 「……對不起對不起。我知道你有話要說,是我不知分寸……」 這次換赫蘿閉目養神。她沒有回答男人的話。 男人沉默了。不過她知道他現在一定在偷偷看著她。 而且她還知道他會無可奈何地嘆息。 赫蘿豎起耳朵凝聽到男人數次嘆息。他現在一定在拚命想該如何是好吧。 區區人類,從出生到現在也不過二十幾年的時間,根本沒有多少知識和經驗,只會憑借虛榮和算計,根本不能和她這唯一的賢狼的智慧相比。 所以自己根本不必對這個孩子般的對手生氣。 不過只要想到他正在為自己的事困擾,就讓她忍不住搖了搖尾巴。剛才想哭的感覺是真的。沮喪的表情也不是演技。聽到旅伴聲音的混亂,讓她忍不住耷拉下耳朵。 「吶。」 小心翼翼的聲音從耳邊傳來。 最終沒有哭出來,並不是因為賢狼的虛榮。 是旅伴之後的那句話。 「不管怎麼說,你說要去狩獵,也多少對我有幫助的嘛。」 想以笑話緩和氣氛嗎? 還是說,這是商人衡量這件事後得出的利益鑑定? 或者,其實是因為在意這件事的從一開始就只有自己嗎? 這種想法一瞬間滑過腦海,然後她面無表情地對旅伴的臉伸出了手。 在回神的瞬間,赫蘿已經准備好對策。 如果被對方看穿她所謂的狩獵只是謊言的話,那恐怕就不能再跟他旅行了。所以她只能發揮最高的演技將戲演到底。赫蘿以厭惡的口氣道: 「讓汝的臉上長滿和咱一樣的毛發的話,要花多少時間?」 旅伴平靜地道: 「那要看以後我和你的交流如何了。」 「!」 在男人臉上上下其手的爪子慢了下來。 雖然她無視旅伴的話,仍然撫摸著男人的臉,但赫蘿對這樣的自己很討厭。 男人明明為她創造了絕好的開口機會啊。 但是…… 「……」 她不知道改說什麼。 難道要實踐旅伴的話嗎? 抓牛?或者抓馬?剖開它們的肚子,抓著內髒,然後喘著粗氣,默默地用筆任何人都堅強的眼神凝視著旅伴,張開血盆大口嗎?這樣可以嗎? 當然不可能。 旅伴是人類。 而且是看到自己的真身後會嚇得連連後退的普通人。 雖然他嘴裡說自己狩獵或許對他有幫助,但真正親眼目睹的話一定機會無法忍耐的。 她並沒有無知或天真到相信即便這樣也不會有什麼改變。 不過或許有一天她會告訴他吧。 這樣的想法在她腦海中揮之不去。 難道自己已經害羞到連這樣的勇氣都沒有了嗎? 「……」 旅伴的沉默讓赫蘿豎起的耳朵等得都痛了。 然後,好像是對迷茫的自己無可奈何一般,他輕輕地嘆了口氣。 但就在這一瞬間出現了扭轉局勢的轉機。 「!」 赫蘿抬起頭。 出現突破口!有可能一口氣扭轉氣氛。 真想感謝給予她這幸運的神明。 「為什麼……」 赫蘿按住想要開口的旅伴的嘴,忽然站起身來。 看著赫蘿耳朵不停轉動凝聽聲音的樣子,旅伴也覺得有些不對勁。 狼。 隱藏氣息窺視著這邊的狼群,四,七,九…… 「生火了嗎?」 旅伴輕聲問。赫蘿搖搖頭。 周圍額狼群在考慮什麼?如果比這個男人更難懂的話就麻煩了。 「看咱的。」 赫蘿說著,悠然站了起來。 已經是很冷的季節了,現在人類模樣的她沒有過深的毛皮,只有一頭長發,多少有點冷。 做了一次深呼吸,不禁顫抖了一下。 尾巴也隨之立了起來。不過這正是她的目的。 她要讓悄無聲息地包圍馬車的狼群看到她引以為傲的尾巴。 「我不知道能不能幫上忙。」 隱蔽在赫蘿腳邊的旅伴手握木棍,一臉認真的說。 很有勇氣的雄性。赫蘿給了他一個微笑,輕盈地跳下馬車。 馬兒輕輕搖頭看著她。 那目光就像在說明天要早起還不快睡覺似的。赫蘿不禁笑了。 果然有什麼樣的主人就有什麼樣的馬。 「咱可是唯一的賢狼赫蘿。」 人類的語言當然不可能傳達給狼群。在這裡的都是普通的狼而已。他們並不把她當做人類眼中的神。之所以現在還沒有撲上來,大概只是因為覺得有些奇怪吧。赫蘿幾乎能聽到它們的心聲。 有一個人和一匹馬。不過,另一個是什麼? 之所以沒有響起警戒的低吼,是因為那個人有著和他們一樣的耳朵和尾巴,還有那熟悉的氣味。好像是同伴,又好像不是。 赫蘿嘴角露出了一個微笑。並不因為高興,只是自嘲。 如果要問她究竟是哪一邊的話,毫無疑問她應該是潛伏在周圍的狼群的同類。但是現在,她卻為了躲在車上的那個雄性站在這裡,是在是有點可笑。 非人。非狼。她在這夾縫中,已經過了幾百年。 雖然也曾有過被稱之為神,被人呼喚自己的名字的時候,不過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現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人會叫出自己的名字。 「嗚哦哦哦哦!」 在報上自己的名字後,它們會怎麼回應呢?狼群的首領會判斷自己並非敵人嗎? 在最高處觀望著下面的一匹狼朝著星空發出了淒厲的遠吠。 然後,在這吠聲消失之後,黑暗中閃著綠色的一雙雙眼睛紛紛對看起來。 居然讓我們立刻撤離。 雖然對方語氣如此無禮,但還是不要發生沖突為好。 畢竟沒有比同類相殘更悲哀的事。 「嗷嗚」「嗷嗷嗷」,含有各種特殊意義的遠吠此起彼伏,它們開始解除包圍。 就這樣回巢嗎?還是開始新一輪的狩獵呢? 赫蘿有些開心地想。 目送同類的尾巴逐漸消失在黑暗中,赫蘿正准備回到車上繼續睡覺—— 「……什麼嘛,汝的臉色……」 旅伴已經立起身子默默地看著這邊。 臉上是少見的嚴肅表情。 「看起來你像是想要跟他們一起走似的。」 隨後,他說。 被人看穿似乎也不是那麼討厭。 「狼群會比較熱鬧吧。」 「這倒是。」 赫蘿悠然地走過來,准備踩著車輪爬上馬車,旅伴已經伸出手,把她抱了起來。 「你太多事了。」 赫蘿有點害羞地故意嘲諷道。於是旅伴假裝無辜地聳聳肩。 不過,似乎是對剛使用了賢狼身份的她有所顧慮,男人松開摟住她的手。 「我可不是狼哦。」 旅伴一本正經地道。 這本來是平常的玩笑話,但此時卻並沒有多少玩笑的意味。 「咱也不是狼。」 說著,赫蘿低下身體拿起毛毯。 「咱是賢狼。」 說玩,她看也不看旅伴一眼,自行裹好毯子躺了下去。 旅伴似乎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最後嘆了口氣。 然後他也在赫蘿身邊躺了下來,鑽進毛毯。 兩人背靠著背,近得似乎能聽到對方的心聲。 「我可不是狼哦。」 男人的聲音通過背直接傳到她心裡。 即使不回頭,現在的氣氛也讓人感覺很舒服。 「如果你完全化為狼的話,也許我會寬容,但不會原諒吧。」 「……咱能想像汝那時候的表情啦。」 她知道他無聲地笑了。 「但是……只要你還是以人的模樣活在世上,我覺得,哪怕你偶爾像狼一樣,那也……」 是啊。哪怕他的話並不盡如人意,但如果是這樣的星空下,也許她也能忘記一切吧。 她的確也想這樣。 不過,假如,假如自己的旅伴是完美的、能接受自己一切的人,又會怎樣呢? 那樣的他還會讓自己如此傾心嗎? 如果自己遇到的男人不是永遠都這麼機敏、狡猾卻又一根筋的話,他還會讓自己放不下嗎? 她的旅伴究竟怎麼樣呢。 不要再想了。 只要她暫時收起獠牙,男人終究會慢慢走向他的。 她翻個身,面向旅伴的背。 「汝啊。」 「嗯?」 男人想回頭,卻被赫蘿制止了。 「汝啊。」 「……什麼?」 「汝啊。」 似乎是覺得兩人的對話有點奇怪,旅伴沒有再說話。 不過男人已經習慣了她偶爾難以理解的智慧,所以應該能感受到她話裡的含義吧。 但是,現在她只是想聽聽旅伴的話。 「汝啊。」 赫蘿滿含期待再次開口。 然後。 「什麼?」 這次回答的聲音似乎帶著笑意,還有點認真,感覺非常溫柔。 赫蘿明白。 好高興,然後她沉默了一會兒。 「……汝啊。」 「怎麼了?」 「汝啊。」 「是是。」 她知道這樣的對話很像傻瓜。 臉靠著旅伴的後背,明明現在他們傻得好笑。 但,為什麼,有點想哭呢? 大概是應為旅伴認清了他們是不同的這件事吧。還有,就是他現在那讓人驚訝的溫柔吧。 在月下、星空下、森林的小道上、一望無垠的草原上。 還有悠遠的,極盡所有想像的悠遠的, 但並不讓人恐懼的遠吠。 沒有回應的話,一定會再次響起的遠吠。 就算明知道沒有誰會回應自己。 但還是會繼續呼喚。 回應吧,我的同伴。 「汝啊。」 在廣闊星空下的呢喃,正好傳到她面前的背脊。 不知道這樣重復了多少次之後,赫蘿終於睡去了。 或許夢裡會再重演最初的邂逅吧。 但,那已經沒有關繫了。因為現在這溫暖的身體就在自己身邊。 她只要確信一件事就夠了。 「汝啊。」 只要相信,在她張開眼睛的時候,一定能看到那張傻瓜般的臉。 只要能看到他燦爛的笑容,其他一切都不重要了。 完 短篇 畫冊短篇 狼與彩虹色的音樂 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圖源:任雷劈 錄入:任雷劈 初校:任雷劈 在演奏之前調整樂器弦的時候,自然會有許多聲音進入耳中——椅子的咿軋作響、衣服摩擦的窸窣聲、甚至從遠方傳來的鳥的啁啾與狗的吠叫。其實我自己也明白,會聽到這些細微的聲響,乃是因為即將站上舞台,覺得緊張的緣故。 在這一點上,今天似乎能有場愉快的演奏。我這麼說並非因為能得到破天荒的酬勞,是因為澡堂那裡的歡鬧聲連休息室都聽得見,想必根本不需要擔心炒熱氣氛的問題。 「為羅倫斯先生的先見之明乾杯!蓋了一座這麼棒的要塞,要打一百年的仗都沒問題吧!」 感覺上這位已經醉得不輕了,不過從口吻和大嗓門來看,應該是傭兵。 「你這個混蛋哪!幹得好!可惡,果然要旅行,男人果然應該去旅行啊!一整天坐在兌換桌前怎麼行!這裡的溫泉應該可以治痔瘡吧?羅倫斯!」 「沒想到你會擁有比我還大的店!你滿腦子只有黃鐵礦的時候,我就想這傢伙沒救了。沒想到啊。恭喜啊!」 眾人七嘴八舌地說著,杯子互相碰撞,發出鏗!的鈍重聲響,接著,愛熱鬧的一群人一同放聲吆喝。有時候忽然安靜下來,應該是因為正在一起飲酒吧。看來不用怕會冷場而尷尬了。總之,選的曲子就以歡鬧一點的為主吧。 雖然這麼想,但仔細聆聽另一個方向也有聲音傳來。 「不過,怎麼說呢,我原以為自己已經享受過世上大部分的歡樂,這樣子倒也別有趣味呢。」這是女性的聲音,如冰塊一般犀利透徹的音色,在一片紛擾嘈雜聲中格外突出。 「我連泡溫泉都是第一次。我當牧羊人時曾經用泉水沐浴過好幾次,但是溫泉完全不一樣呢。」 牧羊人?我疑惑著,這都是聚集了怎樣的人啊,然後確實聽到了類似牧羊犬的聲音。 「汪!」 「哈哈,游得很棒耶!」 「嗯~不愧是一直追趕著羊只,身體如此精壯。像這樣的騎士大人會不會跑來我們店裡喝一杯,和我們說話呢?」 是打雜的小夥子和酒吧的女孩吧。從其餘傳來的聲音當中可得知,女性的人數似乎出乎意料地多。 「你還是這麼瘦耶,有好好的吃飯嗎?不可以老是在看書唷,神的教誨是在教會外面才能學到的。你有在聽嗎?聽別人講話的時候,臉要確實面向對方……」 「不是這樣的,他應該是拚了命在遵守神的戒律吧?」 好像連教會方面的人都有。雖然無法進一步知道說話的人是否為修道女,不過似乎還有另外一名男子。在這裡,無論天還地、老或少,都應該沉醉於溫泉裡享受人間極樂——話雖如此,但是上帝年輕的男女僕人們共同裸浴還是不太妥當吧。 不,說不定就是要稍微這樣才是好的,世界才會變得繽紛。 不過,既然女人小孩不少,看來加一點輕柔的曲子也不錯。 正當這麼想時,又聽見了別的聲音。 「哦,你會煉金術?雖然城裡面議論紛紛,不過煉制和藥品的技術都比以前有了長足的進步。我們商行其實也僱用了幾位。」 「呵呵,沒有那麼嚴肅啦。畢竟我們僅有的就是一大堆時間,對吧?所以我們在追尋的神秘事物,也是越高層次越好啊。」 「哈哈,說得沒錯。我也想將全世界的景色畫成圖,然後將它們擺在一起。聽說沙漠地方有一種大小才這樣而已的天球儀喔。把世界收納在這樣的大小裡,很不可思議吧。」 這些則是相當穩重的客人們。有一種彷彿時間的厚實重量才能營造出的安定感。 比起熱鬧、輕柔的曲子,他們應該比較適合沉著穩重的曲子。 不過,主人的人面這麼廣,我該怎麼做才是最好的呢? 顧了那裡就無法顧全這裡,在一些情況下,很有可能破壞現場的氣氛。 這麼一說,我沒聽見僱主的聲音。不知道他們的想法是什麼? 他們看起來是不錯的人,想必是厲害而且有膽識的人物。 不過,卻又有某些地方顯得像是腳步還沒站穩的年輕商人,以及散發出可愛又楚楚動人的氣息、卻露出一副調皮模樣四下打量的年輕新娘。 我在許多的婚慶場合都彈奏過樂器,但是卻沒有幾個地方能夠讓我確信將有一場很棒的演出。 所以可能的話,我想以最棒的演奏,創造出最棒的舞台。 到底該怎麼做才好呢? 就在我如此煩惱的時候,忽然聽見了一道聲音。 「呵呵,每個人都是一個樣,真正是大笨驢吶。」 正是那位可愛卻有著莫名魄力的新娘在說話。 然後有另一個聲音回答了她的話。 「不是笨蛋哪來得了這種地方啊!」 聽見僱主這些話的時候,我明白了他們這一路上,真的跨越了相當多的困難吧。 樂器的弦已經准備就緒了。 反正,所有人都是笨蛋。 幸福和笑容就是要搭配傻呼呼的臉。 想到這,我記起來為何當初看到兩位僱主的時候就認為會有很棒的演出了。 因為他們兩位的感情真的很融洽。 既然如此,我也沒有什麼好猶豫的了。 我拿起樂器,向演唱者和舞者使了個眼色後,站起身來。 簾幕揭起,在那裡等著我的是一個絕佳的舞台。 短篇 狼與金色的麥穗 網譯版 轉自 輕小說聯盟 翻譯:eeblue 潤色:羽落秋月 金色的麥穗在眼前左右搖擺,為了將土地翻送,看似慵懶牛馬們拖著犁車像一把巨大的梳子一樣來回梳理著厚實的土地。 我很喜歡這種親眼見證種子播進土壤的畫面,或許是受到這種風景的感染,讓我想起了那個時候所發生的事情,即使是現在,我也依然清楚地記得。 播種真是件辛苦的事情啊,那些被撒到尚未清理干淨的石堆上的種子;那些被撒到僵硬的地表上的種子;以及那些好不容易撒到了松軟的土地上,但卻又被小鳥們悄悄地啄食掉的種子——而我則是悠閒地注視著這樣一幅風景畫而已。 然而時間並不會因此停止,嫩芽冒出來,沒過多久,莖長了出來,一轉眼麥子就成形了…… 我閉上雙眼,再慢慢睜開,然後彷彿審視著世界一般朝著遠處眺望。 當然。在這短短的瞬間裡,在那些忘記拔去的雜草和與之一起成長的麥子對面,人們揮舞著鋤頭,或者是對著天空祈願豐收的時刻一刻都沒有停止過。 然而,在這個過程中,也有因為水道堵塞或逃跑的牛羊的踐踏使得麥田一片荒蕪的慘劇發生。 而且,加上幾乎沒有能夠防禦蟲子侵襲的方法,讓這些惹人討厭的小傢伙變得更加恣意起來。就在剛才。當我正悠閒地午睡的時候,就有一隻蝗蟲掠過了我的鼻尖。 人們揮舞著收獲的鐮刀,那表情顯得非常高興。嘛~這也不是無法理解的事情。 因為這「沙,沙,沙」的音律聽起來的感覺真好。 放眼望去無邊無際的金色世界。在那一角湧來波浪般的鐮刀收割的聲音。 人們奮力揮舞著鐮刀,即使身體已經非常疲倦了。但也得時刻注意著刈麥的動作,不可以疏忽大意。 而當我把埋在尾巴中的臉抬起來的時候,有時也有足以讓我眯起眼的意外的景象。 ——從田野上傳來的美妙的聲音,那是一些身材苗條的少女們在輕快地前進。她們搖晃著由細麥稈整齊地編成的三股辮,穿著長及腳裸的三角裙(啥啊這是- -),光著腳丫勇敢地走進田中。 但是這樣美麗的前景往往都會被打破,就在剛才,趁著人們一心一意地收割時,一條蛇突然竄了出來,將這些可愛的姑娘們嚇得驚慌失措,一個個爭先恐後地逃出了田地。 合上眼睛,姑且將女孩們的悲鳴和周圍笑聲當做一種享受(囧)。 女孩們的手上拿著和她們身高差不多的大鐮刀。啊,要是比較起來的話說不定和自己的尾巴差不多大了吧。不過要揮動如此巨大的鐮刀,不論怎麼看,她們那的手臂都顯得太過纖細了。 但是,這就是人類的智慧所在。 手上握住長柄的中段,用全身的力道來揮動鐮刀。於是麥子就這樣被嚓嚓地收割著。 宛如金色的池塘一般圍繞在堤壩內側的麥子。在那個小小的世界裡居住著很多食客。蟲,蛇,鳥,兔子以及田鼠。當然,偶爾還有一些打扮奇怪的客人。都藏匿在那些池外所無法理解的池中的世界裡。 當然,這個小小的世界還是會有人類的孩子前來光臨,村裡的孩子會在這裡捉迷藏。而令我煩惱的是每年都會有一兩次踩到我的尾巴的情況發生。跌倒後的放聲大哭的孩子自然而然地妨礙了我安靜的午睡。 當然,就像人類無法像魚一樣在泥水中擁有良好的視線一樣,他們在這個池子中能看到我的情況也少之又少。不過盡管如此,像這樣被孩子踩中尾巴這樣的事情偶爾也還是會發生的吧(笑)。 不知不覺村外來的人越來越多了。 大概是因為他們已經感到疲憊不堪的緣故吧,餓到一定程度就無法感覺到飢餓。然後終於像癱倒的稻草人一樣躺在麥田裡,只剩下睜著眼睛仰臥著的力氣而已。 就在這時,在他們意想不到的機遇中看到的池中的世界——就像一道無論怎麼考慮都苦於解答的難題,當你在放鬆的時候答案卻自然可見一般,他們也漸漸注意到了。 這感覺就像是做夢一樣。 嘛~這也不是不能理解的事情。 在這個就連小孩都能露出頭頂的金色的池子中,竟然相信會有如此巨大的狼存在,人類的膽子也太小了吧。不過他們也有著聊以自慰的方法,然後就會露出一臉疲憊的笑容包含著欣喜與悲哀,然後將眼前的景物只當成是飢餓所產生的幻覺。 盡管如此,什麼事情都會有所例外。 就像那些不知懷疑為何物的純真的孩子,還有 那些即使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也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沾滿淤泥的大人們。 不過在我這種百無聊賴的生活裡偶爾還是會和他們說話的。就像是被人打了招呼後就不能無視他們一樣,被摸了鼻子附近的地方就吼過去也沒有意義。因此,我有時也會告別池中的朋友們四處游蕩,或者是躲在尾巴和腿之間取暖。 當然,當小孩子們看到我的時候,我只會舔他們的臉蛋。因為在他們的臉上蘊含著一種只有麥田裡才有的稀有的鹽的味道。 被生活所束縛的人,以及確實被戴上枷鎖的人,還有那些即使睡覺也不能放開手中用來代替手杖的棒子的人,他們經常會在池中修養。 但是不管怎麼說,在這個小小的池中抬頭仰望的話,眼前能看見的也只有如山一般蔓延的麥粒。輕曳一粒,輕輕搓揉,慢慢放入口中。水,落在這令人自豪的毛皮上的雨滴,熟練得將其引入嘴裡。 不知從何時起。和他們一起到外面去的想法已經沒有了。 能經歷一次快樂的旅行固然不錯,不過像現在這樣悠閒地呆在池底也不失為一件愜意的事情。 「嚓嚓嚓嚓」 聽著這樣緊湊的收割聲,眺望著池中為了耕作而手忙腳亂的人們。 那在最後僅剩的麥穗間顫抖的兔子,也終於決定要跳出去了吧。它拉下長長的耳朵,將身子縮起,小心翼翼地關注著鐮刀的動向,可惜似乎並沒有注意到那頭在鐮刀的正後方露出可怕獠牙的狼。 在我決定要撲出的那一刻,它把泥土踢到了我臉上。這是在生氣麼?世界上居然還有這種事,這下子又多少長了一點見識了 事物周而復始必有其果,因此也不需要自作聰明的打算。一年兩回的風景,我就這樣看著並且以得意的表情訴說著其中的事情。 兩隻兔子彷彿新婚的新人一樣出雙入對,正在啃食麥莖的蟲子又被鳥兒啄食,然後狡猾的蛇便會在這之後的突襲中將鳥兒捕食,然後又被更為狡猾的狐狸襲擊。而這簡單的輪回,我都清晰地看在眼裡。 有時村裡的年青男女們會來這片麥田中細說著他們之間的甜言蜜語。這種時候我還是會識趣地走出麥田。 在我所生活的漫長歲月裡,也有以人類的樣子在光天化日下行走的時候。 當滿月就像夜空中裂開的一道口子一般明亮的時候,我沐浴在燦爛的月華之下,眯起眼睛強忍著高聲長吠的沖動。 而他們的表情並沒有發生什麼變化,我想因該是每年都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吧。 大大地打了個哈欠。 枕在尾巴上悠然得回想著他們的事情。可是這些似曾相識的情況,到底是今年發生的還是去年發生的早就記不清了。 「嚓」 鐮刀從眼前閃過,最後又迎來了安靜。 在這原本一望無際的金色的水面上,現在只剩下乾枯的水窪了、 就好像身上有一處毛發被削掉脫落而顯得格外難看一樣,這殘留的水窪實在是不像樣子。 迄今為止我所在的住處都能讓我隨意地伸展四肢,搖晃尾巴,有時甚至還能大大地舒展身子。不過現在的空間卻小的讓我不得不團起尾巴,低下頭來。 雖然如此,不過我也不討厭狹小的場所,寬度意在距離,狹窄只代表近度。因為這樣就能眺望到一度被麥穗遮擋住的遠方的人們了。 ——那比去年更加漂亮的小女孩;那對顯得更加穩重的夫婦;還有不知是哪個沒有見過的年輕人新生下來的小孩子。他們的笑容都集中在最後一割所留下來的水坑周圍。 人們手中拿著各種事物,孩子們握著用麥稈做成的玩偶眯起眼睛不由地得笑了起來。 那是一個做的有些粗糙的狼玩偶。 唱歌跳舞,吹笛打鼓。平日裡隨著日落而被黑暗支配的麥田今夜卻點滿了燈。 麥子收割後留下的那難以形容的香氣,那是宣告收獲結束的喜悅的芳香。而我則透過這飄著淡淡芳香的殘留下的麥子的空隙間,一動不動靜靜地看著這一切。 突然,燈火變暗了,舞蹈者們的舞步變得虛幻起來了。而另一邊,喝醉的男人們把酒杯高高舉起,舔舔殘留的麥酒滴,繼續享受著快樂的時光。 我把舌頭收回滿是獠牙的口中,眯起眼睛。年幼的孩童右手握著狼人偶,左手拿著今晚宴會上發放的烤兔腿,把臉湊近麥子與外邊世界的邊線。 他們一直盯著這邊看。 終於視線對上了,互相凝視著彼此。 我露出一排獠牙,但這次並不是為了威嚇他們。只是那孩子被嚇得縮起身子,不過,他很快察覺到了,嘿嘿笑了起來,毫無畏懼得把手深入池中。 小手粗暴得玩弄我的鼻子,就連手中的狼人偶都忘記不顧了。不過,我這既威風形狀又美麗的鼻子,拿去和那狼人偶比較本身就是愚蠢之極的。孩子們當然會被我的魅力所俘虜。 因為已經被幾個孩子粗暴對待過了,這次就老老實實接受吧。仍由他們玩著鼻子,輕輕戳了戳,撫摸、抓著毛。 小的驚人的手指,捏住鬍子的根部,順著鬍子一直描到尖端,並一邊用兩眼仔細的看著。 或是對嘴唇的柔軟感到驚訝,或是短鬍子進入手指甲中,這是便會縮回手去。 他,或是她在這之後最猶豫的時候是碰觸這一口能咬碎一切的獠牙。而這只小手比我牙間的牙垢還要小。那展示這壓倒性的力量差距,把我方和對方分隔開來的絕對的象徵。 但是盡管如此,孩子的好奇心連英雄的勇氣也能勝過。他們戰戰兢兢地伸出手,終於碰到那雪白的獠牙。而此時,讓我感到吃驚的是碰觸我的並不是右手,而是那隻握著兔子大腿肉的左手。 而現在,兔子的大腿肉與孩子的笑容一起伸向我,這已經多年沒有被款待吃東西了。尾巴啪啪得發出很響亮聲音。這讓孩子高興地跳了起來,那程度連兔子都無法做到。 但是在這之後他就被大人一下子被揪住脖子抓出了池外。不過雖然被被叱喝了,但他或是她的視線和注意力仍然朝向我這邊。 責備聲左耳進右耳出,只是死死得看著我,此刻責備的大人看到小孩那副樣子也放棄了。也許是覺得在祭典中發火不太好吧。於是他們只有輕地輕嘆了口氣,粗暴地摸了摸孩子的頭。 而這時他們注意到孩子手中已經什麼都沒有了。顯然是掉在某處了,於是很快發現了稻草人偶。 把看起來是在進行儀式的奇妙舞姿一般低著頭分隔麥穗的稻草人撿起來。 把這還給孩子,這次想起了肉的事。 問了問,孩子慢慢地指向這邊。 大人交替看了看孩子和這邊,再次撥開麥穗把頭伸進來查看。 可是,哪裡都找不到肉。 大人再仔細聽了聽周圍的動靜,結果還是一樣。 覺得是誤會那孩子了,只好竦了竦肩膀,推著孩子回到了祭典的人群中。 而臨走時孩子回頭的那一瞬間。我無法分辨他或是她的年幼的小孩,被大人牽著走的時候回過頭,這時我清楚地看見了一張樂呵呵的笑臉。 老實說是我這邊呆住了。我舔了舔口中殘留的油脂,露出一排獠牙。 終於人們已經無力再唱歌跳舞了,在他們坐下來並且放棄再站起來之時,因為篝火的勢頭不在,失去光輝的月亮和漫天星辰也再次恢復原有的光彩。 今天全村的人都很盡興,唯獨年老的村長一臉嚴肅。他慢慢地抬起腰,帶著幾人靜靜地走向這邊。 他的手上拿著酒與食物,並且帶著麥束。 我經過了許多地方才漂泊至此地,無論何處人們都會進行這樣的儀式。 無法看見身姿,看見的話會害怕,收成不好的時候也會當面或背地裡肆意辱罵。 也有無法忍受逃出村中的人。 既然如此,他們為何不中止儀式呢。 真是不可思議。 和本人毫無關系的詞句,按照種類繁多的傳統習俗擺起酒席(這句是問熊貓的 事到如今,也不會覺得開心了,也不會吃驚,也不會生氣。 他們靜靜地注視這河中的流水。說著感謝今年豐收,祈求明年也能豐收的話語。 這裡把儀式一節一節細分,若說愉快的話確實很愉快。 即便貢品很豐盛,但我若是就因此而亂蹦亂跳的話會造成巨大的騷動。 在這情況下,這裡的貢品說不定要浪費掉了。不過,今年多虧那個孩子吃到了滴著油脂的肉。 儀式結束,宴會後的打掃工作也開始了。 等待他們的是收獲後的脫殼工作。 必須要把這些糧食做成麵粉,麥稈也必須編起來。 要做的事情如山一樣多,日子也一天天流逝著。 在一年之間,能有明顯特別的日子,實際上只有寥寥數天。 其餘的都是日常的連續,那樣的生活以年為單位反復著。 昨天和今天相似,去年和今年相似。 一直都是如此,這樣的日子將來也會一直持續下去吧。 會有痛苦的事情。 也會有愉快的事情。 現在,不管是那種事都沒有。 村長們進入整理好的麥堆圈子中,閉上眼睛,把舌頭微微伸入貢奉在這此處的酒杯中。 回想起來,在我沉睡的每天都是不同的,人世間每天都有紛紛擾擾的刺激發生。 就像那時喝的酒,不僅味凶,也非常可口。肉估計也很美味。 面包的話難吃的方面更多一些。 只是這些貢品,旁邊的人估計不管什麼時候都很難用什麼東西代替瞎混過去吧。 不過這都是很久以前事了。 我伏在月光下,從頭到尾都呆呆地凝視這宴會中人們的身姿。 如果說此刻我什麼也沒想那明顯是騙人的。把頭枕在尾巴上,望向遠方的堤壩。月亮和星星閃耀著,這種景色走夜路再合適不過了。但是如果是靠近村莊或者城市的話,應該就看不到這樣的風景吧。 化身為人類的身姿躺在載貨馬車的載貨台上睡覺,這和躺在柔軟的床上睡覺還是有很大的差別的。 旅人們催促夥伴,要他快些趕路。 想起那時候的事情,輕輕地笑了笑。 想去旅行什麼的,那樣的想法已經沒有了。 但是還是會這麼想著,如果能再來一次的話也不錯吧。 我抬起頭仰望天空,那潔白美麗的殘月掛在夜空之上。然後慢慢的吸了口氣。 今天有祭典,我開懷暢飲著。 閉上眼,呵呵笑著。 看著村民們驚訝的表情心情很愉快。 看來今天能睡個好覺了。 短篇 學園HORO炭❤,怠惰的校園喜劇 「喜劇什麼的太輕鬆了,交給我了」以這樣的心情寫出來的喜劇短篇,但我現在覺得自己再也不會去寫什麼喜劇了。這太難了。充滿幻想的世界,我回來了。——by支倉凍砂 嘎嘎作響的走廊,永遠都關不嚴的門窗。 每到冬天,負責看守,使人們無法從暖爐前離開的陣陣邪風裡,不知為何總是夾雜著一股黴味。 因為屋子裡的擴音器壞了,所以在屋內時就聽不到預備鈴聲了。這樣的理由會被接受,也不是僅限在都市傳說中才能看到。 在這裡度過的種種回憶已變成了刮痕或污漬,留存著地板和牆壁上。 然而,時光還是會不斷變遷。 往回踱步的同時,那條引以為傲的尾巴也在身後隨之擺動。 這裡恐怕已經不再需要咱了。 要離開的話,除此之外不需要更多理由。 放學後。 學生們三五成群,有的去社團報道,有的急著回家,而教師們卻被埋在了堆積如山的工作之中。 來自東洋島國的教師羅倫斯-克勞福德也不例外。他敷衍地鬆了鬆領帶,打開了校內廣的播麥克風開關。 『一年二班農羅,一年二班農羅,請到教師辦公室來一趟。』(註:農羅,名字與正篇中的諾兒菈發音相同,漢字看上去很符合人物形象但似乎沒有什麼特殊意義。) 早晨,中午以及放學後播放廣播時使用的麥克風廣播部都另有准備。羅倫斯此時使用的是為了方便老師找學生談話而特別准備的,但即便如此,紅色的開關按鈕也已經被磨得掉了漆。 已經到了這種程度但被叫來訓話的次數卻依舊不見減少,長此以往,先一步減少的想必就會是老師的頭發了吧。 『哦呀,又是農羅啊。』 聽到羅倫斯的嘆氣聲,坐在離麥克風很近位置的日本史老師彌鼓舞(やこぶ)主動開始了搭腔。胖乎乎的身材卻有著敏銳的眼光以及相對低沉的嗓音,簡直就像戰國武將一樣。 手上的茶杯上寫滿了帶有魚字旁的漢字。 『誒,就是說啊。』 自己還不懂事的時候便隨著經商的父母移居到了這個陌生的國家,至今已近有20年了。 三年前畢業的時候找到了高校外語老師的工作。 之前有過在補習學校打工的經歷,也一度成為人氣講師很是活躍。姑且不論中小學校的學生的水平高低不同,但在高校授業的話,教學方面就沒什麼問題了。 職場上復雜的人際關系也在入職後的第二年有了一定程度的把握。 終於到了第三年開始想要有自己的時間的時候,又被任命為了班主任。 雖說有少子化的因素,使得班上的學生人數相應減少,但是突然間要照看20名學生還是有點吃不消。 襯衫上明明留有熨斗的痕跡卻不作任何處理,下巴上也留著被人指責邋遢也不為過的很久沒有修剪的胡須,以及無法阻止自己在上完最後一節課後不由自主的想放鬆領帶的舉動,等等。如果把這些原因都歸結為工作太忙的話,又有點言過其實。 確實工作很忙是一個原因,但怎麼說呢,總覺得是日常工作之外的事情給自己消減了太多精力。 如果說管理學生也是班主任日常工作的一部分其實也沒錯。 但終究還是無法否認自己被分到了一個尤為棘手的班級這一事實。 這次被叫來的農羅便是班上的一員。 『哦呀,她來了。』 喝著茶的雅戈布以悠閒的口氣說道。 那語氣總是讓人感覺其實他很樂在其中。 只要是別人的事,越是麻煩,自己能享受到的樂趣也就越多。 羅倫斯又嘆了口氣。差點說出『你一直被每天早晨站在校門的生活指導員當成地藏菩薩哦』這種話。 『打、打擾了。』 小心謹慎的敲門聲後,一個學生的身影出現在了辦公室的門前,一眼望去誰也不會想到那是一個處在羅倫斯的黑名單裡,備受關照的存在。 學生的衣著完全遵照校規。一身漆黑的水手服,裙子下擺到膝下5公分處,白色的室內鞋,就連用來綁頭發的橡膠發帶也是普通的茶色。鼻樑上架著一副氣派的黑框四方眼鏡。 據本人所說,那頭漂亮的金灰色頭發則是天生就有的。 成績優異,品行端正。 在每年召開的『教職員最想作為孫女的學生』票選中更是穩坐第一把交椅的存在。 但是,這些都是僅對農羅這一單體的評價。 沒錯。 在農羅打開門的同時,羊群也『麼薩麼薩』的出現了。 『知道我叫你過來的原因嗎?』 聽到羅倫斯的問話,農羅滿臉『???』地用手摸了摸耳朵。 似乎是因為羊群太吵的原因沒有聽清。 『我餓了!』『什麼時候吃飯啊!』似乎是在這樣申訴著一樣,總之就是咩‧咩‧咩的叫個不停。 其他的教師就算因此發火也沒什麼奇怪的,但大家只是望著這邊想著『又是農羅啊』,一邊又再次低頭投身到了工作中。 羊群似乎對放在辦公室入口側面的書籍很感興趣,但沒有一個人出手阻止,羅倫斯便也裝作一副沒看到的樣子。 羊群中時不時會傳出狗叫的聲音,那是農羅帶來的牧羊犬。 在羅倫斯的印象裡,除了追趕羊群,那隻狗追起女子高中生來也是一點都不含糊。 恐怕此時也是正在享受著不知從誰那裡得來的美餐吧。 雖然學校並不控制學生打工,但誰又能想到會有人在校內做起牧羊人的工作呢? 雖然多次提醒過她要注意此事,但每每都會被農羅以請求原諒的眼神回望過來。 羅倫斯嘆了口氣,伸出無比疲憊的手指了指辦公室旁邊的學生指導室。 『但、但是,學校的校規裡……』 『校規第三章第四條第一項,禁止攜帶和學業無關的東西……』 『可是,有關羊的學習——』 『……都可、以此類推。你也要符合社會常識一點啊。』 類似這樣的對話不知已經進行過多少次了。 羅倫斯擔任一年二班的班主任時,第一次走進教室時那奇異景象帶給自己的震驚至今依然歷歷在目。 因為教室裡除了23名學生外,還有18隻羊外帶一條狗。 『嗯……那個、就像導盲犬一樣,把它們當成導盲羊怎麼樣!?』 『需要羊來帶路的牧羊人?所以說是你養羊嗎,又或者說是羊養你啊?』 被羅倫斯真麼一說,農羅竟開始認真的思考了起來。 雖說把羊帶到學校來養這種事可說是亙古奇談,但其實農羅本心上還是相當認真的。 即便行為怪異,但意外的,農羅卻深受同學信任,經常在一起談心。 俗話說說人無完人,但這羊群到底是哪位神明的惡作劇呢? 終於,這走過場一樣的訓話今天也差不多可以就此結束了,羅倫斯這麼想著的時候,不知何時已經完成了思考的農羅正望著他,似乎有話想說。 『怎麼?』 『啊、沒、沒什麼……』 看樣子並不是在煩惱檢討書的事情。 無論多少次,她都能寫出內容不一,堪稱完美的檢討書,想要修改都無從下手。 就在此時,一件事浮現在了羅倫斯的腦中。 這個牧羊女,上週似乎說了一些奇怪的話。 『把牧羊作為社團活動應該就沒問題了吧?』 最初羅倫斯還以為只是個玩笑罷了,結果農羅卻相當認真。 校舍北邊的社團樓有一間屋子空出來了,所以有了一個新社團的申請名額。 因為沒有預算,包括同好會在內,每到放學的時候大家都要各自尋找空教室進行活動,地點也是經常變更。 如果升級為社團,不僅活動地點,就連預算也有著落了。 農羅的想法實在太簡單了。 『你知道現在有多少個新社團申請嗎?』 『啵囉啵囉』,羊群開始拉起屎來,1—2—3…… 同時也聽不到狗叫聲了,估計早已把主人忘在腦後,不知被何處的誘餌給拐騙去了吧。 『誒……除了我之外、還有嗎?』 『當然了,算上同好會在內大概有20個吧。』 可以想像得到諾兒菈的眼鏡後面那雙因為驚訝而瞪大的雙眼。 想要社團活動被承認需要具備兩個條件:有關社團活動的記錄書,以及至少五名社員的請願書。 話是如此,但起初很難認為她能湊齊五個人來當社員。 然而平易近人,無論對誰都很溫柔的農羅在男生當中很有人氣,據說其中還有相當一部分人會去主動餵羊。 如果告訴他們可以和諾兒菈一起進行社團活動的話,踴躍報名的傢伙想必是不在少數、 『能以老師的力量幫幫我嗎?』 終於,被逼問到這一步的羅倫斯還是不由得退了退身子。 『很遺憾我沒有這個權利。確實有申請社團活動的專用窗口,但是那基本被用來處理瑣事了。決定權一直都在教務主任那邊。』 『啊啊、怎麼能這樣……』 這樣看上去是一副弱不禁風,搖搖欲墜軟弱形象的農羅,其實意外的,還有很堅強的地方。 其實對於羅倫斯而言,如果可以因此不再帶著羊群在校內瞎逛,給她一間屋子也未嘗不可。 『嘛,我們只要遵循公平公正的原則,耐心等待抽選的結果就好了。還有,雖然不知說了多少次了,不要把羊帶到學校來!好了,沒有其他事的話你可以走了。』 看了眼時間,大概十分鐘左右。 想要保持說教這種形式的話可以算中規中矩了吧。 『哈……知道了……我先回去了……』 顯而易見,那句『我知道了』所指的,肯定不是『不要把羊帶到學校了』這件事。 農羅慌忙低頭行禮,趕著羊群離開了屋子。 留給羅倫斯一身莫名的疲勞感以及沉默。 還有就是,羊群留下的糞便…… 季節已經來到深秋。 日落來的非常早。就在羅倫斯伸個懶腰准備結束一天的工作回家的時候,夜幕已經完全降臨了。 體育館之類可以使用照明設施的場所裡,還可以看到體育系的學生努力訓練的身影。但羅倫斯在學生時代是文化系的,所以每次都是天一快黑就立刻回家。 確認了一下明天的教課內容又掃了一眼日誌之後,稍微收拾了一下,羅倫斯終於起身離開了座位。 距離期末測試還有一段時間,所以辦公室裡還算冷清。 向著即便如此還是留下工作的教師打過招呼後,羅倫斯隨手將牆上的名片翻到了<回家>這面。 自己做飯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了,偶爾也要輕鬆一下,隨便到哪裡吃個飯,再買點酒回家慢慢喝什麼的。毫無人氣的走廊裡,羅倫斯這樣邊走邊想著。 在這個時間點,這裡偶爾會看到剛剛結束社團活動,連呼吸還沒調勻的學生偷偷幽會的場景,今天似乎沒什麼動靜。 羅倫斯來到教員衣櫃跟前,打開鎖,在架子上放了幾個文件後把手伸向了外套。 『突然在這四下無人的走廊裡感到了有人影在動,抬眼望去才發現那是自己先前已經留意很久的,非常適合黑發的保健老師……』,雖然不是這類原因,但羅倫斯還是不得已停下了伸到一半的手。 已經沒什麼好驚訝的了,衣櫃裡有個人。 明明掛著鎖,可這還不是問題所在。 這傢伙應該是打開鎖之後溜進來的吧,但是關鍵她是如何在櫃子裡再把鎖掛回去的呢? 『喂!起床了!』 拍了拍侵入者的肩膀,隨之傳來的是了小小的呻吟聲。 羅倫斯不禁感嘆,真麼狹小的空間要怎麼睡覺啊。但對方似乎確實睡得很死。 明明醒著的時候,除了生氣就是哭泣。 如果是那種抱著要嚇自己的心態潛入櫃子的可愛女孩就好了。但冷靜下來想想的話,果然還是很奇怪。 雖然現實有時會不如人意,但如果真按我們的想法實現了也未必會更好。羅倫斯如此領悟到。 『起床了!該回家了!』 毫不客氣的增加了搖肩膀的力道,突然間對方的身體失去了支撐。 羅倫斯慌忙伸手去扶,但還沒來得及蹲下對方便從衣櫃裡倒了下來。 簡直就是B級懸疑電影裡發現屍體的場景。 『撲通』的一聲,剛才還在衣櫃裡睡覺的傢伙像屍體一樣倒在了羅倫斯的腳邊。 『呯』,同時發出的,還有瓶子倒地的聲音。 『我說你啊……』 今天衣櫃裡的小人似乎因為哭累了所以睡著了。 不過,托剛才那一下的福,終於好不容易睜開了那雙好像得了感冒一樣紅腫的雙眼。 該說理所當然還是幸好呢,這傢伙穿的是學校的水手服。 而且無論從哪一點看過去,都遵守校規,沒什麼可說教的。 硬要說的話只有一點。 那就是在這傢伙胸前,想心肝寶貝一樣抱著的白酒瓶。 『怎麼樣,受傷了嗎?』 『這種事要是被人發現的話……』,會像這樣慌張還要追溯到暑假之前。 可能是有些怕冷,她穿著黑色的褲襪,再加上摔倒的地點是昏暗的走廊,根本無法分辨哪裡是腿,哪裡是裙子。 不過,對方是醉鬼的話就談不上什麼臉紅心跳了。羅倫斯把手伸到對方腋下,想要把她拉起來。 照顧屍體就是這個感覺吧,羅倫斯最近一直這麼認為。 『今天怎麼了?』 好不容易扶正了身子,就地坐下後,隨手拿起梳子開始幫她整理起頭發。 雖然沒有摸過,但那亞麻色的頭發就像法國人偶的一樣漂亮,柔軟的似乎可以在手指 的縫隙間輕易滑落。即便想要綁住,但稍不綁緊都會松脫的樣子。 發現自己的頭發正被整理這件事後,這傢伙終於回過神來。 一直沒有放手的酒瓶,也再一次緊緊地抱在了懷裡,保持坐姿抬頭說道: 『咱想回北方去……』 琥珀色的瞳孔裡泛著紅光,怎麼看都不像這個國家的人。而且遣詞造句也和某種古老的方言很像。 但是,僅憑現在這寂寞的言語和坐姿,幾處無法想像的特殊之處就已經呼之慾出。 頭頂上無精打采耷拉著的萌獸耳,以及腰後無所事事搖著的毛茸茸的大尾巴。 就像被人丟棄的幼犬一樣,但本人堅持宣稱那是狼的耳朵和尾巴。 退一萬步想,世界這麼大,沒准真有這麼一個國家,那裡的女孩都像這樣有狼耳朵和狼尾巴的也說不定。 對於有這方面興趣的人,那裡應該就是猶如桃源鄉一般的存在吧。不過從教職員室裡的人完全不覺得獸耳和尾巴奇怪這一點來看,那個桃源鄉說不准在這個島國上就有。 可是羅倫斯卻經常為這個外表犯愁。 比如測量身高的時候要不要把耳朵也包括在內,上游泳課的時候要不要在泳衣上開個洞好讓尾巴穿過去,之類的。 『你說想回北方去……可是也沒辦法啊。你的運氣太差了。』 重新整了整水手服褶皺的衣領,然後開始伸手虎摸起對方的頭來。 同時,用另一隻空出來的手取出了衣櫃裡的外套和包。 『啪嗒,啪嗒』,雖然尾巴還是不滿意的甩著,但能被摸頭看起來還是很高興。 重新向衣櫃裡望去,這傢伙的書包也在裡面。想必是一邊哭一邊蹭到衣櫃裡的吧,竟然有好好考慮到回家時的事情。 果然在這種奇怪的地方會考慮合理性這一點很有趣,但這傢伙的有趣之處還不僅於此。 『那,晚飯要吃什麼呢?』 話一出口,對方的尾巴便『嗖』的一下停了下來。 『烤雞肉串!』 露出精氣十足的笑容回答問題的傢伙,名叫帆櫓。(註:帆櫓,和正篇中赫蘿的名字發音相同。直譯的話可理解為船帆,船櫓。) 從性情變化就像風向變化一般迅速來看,給她起名的雙親還真是有才。 但無論如何,喝醉的時候終歸還是很老實。 羅倫斯來到教員用停車場,坐進自己的小型汽車,發動引擎並打開了暖風。 身著校服外套、懷裡依然抱著酒瓶子的白酒公主在通往校門的路上等候著。 本來的話,男性教師讓女學生坐自己的車回家這種事是受到免職的懲罰的。但很不巧,對方如果是親戚的話就另當別論了。 而且,那也只是法律上的關系。羅倫斯和這個有著獸耳和尾巴,與手中的酒瓶片刻不離的怪異少女的相遇還要追溯到去年的冬天。 能與相差四十歲的對象結婚,叔父的人生可謂波浪壯闊。而帆櫓則是這個結婚對象帶來的孩子。 羅倫斯某天回家,發現暖爐裡的帆櫓和寫著拜託幫忙照顧的信紙之後才發現,這兩個傢伙沒有帶上可愛的孩子一起旅行而是選擇了自私的獨享二人世界。 所謂僅限於法律上的親戚關系,就是這麼一回事了。 不過在社會上,這種用於客套的表象還是很重要的。 但是似乎沒有一個人站出來指說這是一種錯誤的行為,而且更讓人震驚的是兩人不僅同坐一輛車上下學,就連住的地方都在一起,在學校裡堂堂正正的做這種事,卻在學生中間聽不到任何傳聞。 雖然說被懷疑也有被懷疑的煩惱,但做到這種程度都無人問津果然還是很難受。 就連能看見鼻毛的體育老師都收到學生送的情書了,為什麼偏偏只有自己不受歡迎。羅倫斯甚至這麼想到。 『……』 太丟人了,羅倫斯爬到了方向盤上。 深秋的夜晚,即便開著暖風還是一樣很冷。 『太慢了!』 剛剛還一副很文靜的樣子抱著酒瓶的帆櫓就這樣一邊上車一邊嚷道。明明讓她等了還不足兩分鐘而已。 把酒瓶放到了特製的支架上後又隨手把書包甩到了後座上。 從書包很輕這點上就可以看出,那裡面基本沒裝什麼教科書。 能這麼做的原因大概是因為大部分內容早已被她記到腦子裡了吧,真讓人嫉恨。 對於同居的老師來說,偶爾出點考題給學生做是件很有趣的事,但如果稍不注意就會被對方在考題方面指摘挑錯,這就讓人很傷腦筋了。 不過,同樣因此,羅倫斯也完全不用擔心在學生跟前出考題會有什麼不妥。 因為無論是誰都知道,這考題肯定是先已近被帆櫓檢查過了,哪怕硬要說出考題其實是對羅倫斯的一種考驗也不為過。 『所以,要吃烤雞肉串嗎?』 『嗯。雞心,雞肝,雞皮……』 掰著手指頭數著的盡是一些重口味的東西。 如果再加上一瓶チューハイ的話就跟中年大叔沒什麼兩樣了。(註:一種蒸餾酒和碳酸水混合的飲料,發泡酒) 『去二丁目的小攤那裡買點嗎?還是說到店裡去吃?』 駛出校門,剛一走上大道就遇到了紅燈。 『店裡?』 『車站前的那個店啊。』 『到小攤上買點就可以了。』 羅倫斯偷偷瞥了一眼坐在邊上的帆櫓, 『你會有所顧慮還真是稀奇。』 『在家裡吃還更舒服一些吶。』 帆櫓一邊用手肘頂住窗邊,一邊用手托住下巴露出了壞心眼的笑容。對於這個提案,羅倫斯也只能點頭表示同意。 很尷尬,自己的酒品並不好。 相對的,雖然整天抱著酒瓶,但帆櫓的酒量還是實在是小了點。 如此一來,最後到底是誰照顧誰,這答案就像解二次方程式一樣,很迷。 『一出了學校擬就像變了個人一樣啊。』 『在學校的話咱的眼淚就會不受控制。』 『一邊說著想回北方,一邊哭泣嗎?』 帆櫓聽後嘟起嘴狠狠地瞪向羅倫斯。 這裡說的北方,其實是指位於校舍北部的社團活動樓。 帆櫓所在的日本文化研究會最近被廢部了。 作為對日本文化的研究,大方向雖然沒有搞錯,但內容卻讓人無法苟同。 本來是作為用於研究日本酒的場所,終於在前些時間的期中考試結束後,把社團室用作了慶功會的場所。 運氣好沒在現場的帆櫓雖然沒受到懲罰,但學校能任由她終日酒不離身的在學校裡晃蕩,原因還要歸結於她那次的那個言行。 明明沒喝酒,卻毫無顧忌的公開聲稱自己的靈魂就寄宿在那瓶燒酒當中。 而且還偏偏是小麥燒酒。 因此,終日沉迷酒色的一眾教師紛紛表示可以理解,並准許其無罪赦免。 『哼,還不是因為汝又指名那個牧羊女了嗎?』 帆櫓的說法就像指責戀人在最關鍵的時候不在自己身邊一樣。 雖然不可能不高興,但這與她在學校時那種癱軟的常態大相徑庭。 要是全都一一應付的話,羅倫斯就不用工作了。 『指名……啊,你說那個啊。』 『而且,還是在密室裡。』 握著方向盤的雙手稍微動了一下。 『……密室,還有18隻羊呢。』(註:還有羊糞。) 『那樣做光是看上去就很狡猾呢。』 『就是啊。每次都是以曖昧的答復結束,轉天又沒事人似得帶著羊群上學。』 『嗯,她還繼續那樣的話咱也會很困擾。』 一邊說著一邊咬了咬食指的指甲。 『要知道,一想到羊群就在眼前,咱這對耳朵和尾巴就……』 說著,抖了抖頭頂的耳朵,接著又刷刷的甩了甩膝蓋上的尾巴。 就像准備狩獵羊的狼一樣,帆櫓臉上露出了無畏的笑容。 然而現實情況卻是,即便對手是食草動物,但只要比狗大帆櫓就不敢摸。 那對自豪的耳朵和尾巴似乎並沒有把這份勇敢賜予帆櫓。 『確實呢,每次上課時都把耳朵貼緊頭皮,尾巴也是盡可能的藏在大腿之間,也許你應該學學如何把它們塞進身體……』 受嘴角挨到的拳頭所賜,這段對話沒有了下文。 『話說啊……』 買好雞肉串之後,羅倫斯又來到便利店給自己買了點酒,帆櫓則是果汁。就在這時,公主終於又開口了。 『日文研什麼時候才能復活啊?』 還沒到家,羅倫斯在車上就開始吃起了帆櫓超討厭的ネギマ。(註:蔥段金槍魚) 『熱門簾?』 『什麼時候才能回去啊?』 帆櫓很討厭大蔥的味道,羅倫斯偏偏做出一副很好吃的樣子。 『回不回去什麼的。部長以下的七個人都因為在校內飲酒停學一個月。日文研被廢部了啊,廢部!』 決定廢部的那天,帆櫓在家裡『哇哇』的哭了一天。 看那耳朵和尾巴的慘樣,如果安在貓身上估計會『喵喵』的叫出來吧,但要是真的對『窩裡橫』的帆櫓這樣說的話估計會被她咬破喉嚨吧。 同樣被美味誘惑等不及享受的帆櫓也拿出了雞心,很好吃的樣子並一下子就把腮幫塞滿,露出的犬牙上閃著亮光。 『因為停學的原因導致部員不足,所以也只能暫時撤退了,對唄?』 『你還是趁早放棄吧。教員會商議的結果是廢部。差不多也要面對現實了吧。』 說著,羅倫斯從帆櫓手中的袋子裡挑了一塊大小適當的雞心。 比起蘸醬,帆櫓更喜歡直接用鹽做調味料,所以不用醬汁會弄髒制服的問題。 『嗯,那是雞心啊。汝只要吃雞肉就好了。』 『詢問別人的喜好的時候請用疑問句好嗎。』 繼續著這樣的一來一回,不知不覺中兩人已經回到了公寓。 不大不小,總共1DK的房間。(註:一個廚房一個臥室。) 『所以呢,繼續剛才的話題。』 『和咱說著些也讓咱很困擾吶。』 剛一下車,瞬間羅倫斯便打開了罐裝啤酒並故意學著帆櫓的語氣回答道。 『咱似乎聽到了有關募集新社團的情報。』 『哦,消息還挺靈通。』 脫掉鞋子,先把外套掛在玄關的衣鉤上,打開電燈走進了屋子。 經過廚房,臥室裡本來屬於羅倫斯的床已經被帆櫓霸佔,上面有一張散鋪著的被縟。另外還有兩個書架,一張桌子以及上面的電腦。 好歹疊了下被子,伸手拿來了牆邊立著的矮腳桌。 『你不會說要成立一個和之前那個一樣的新社團吧。』 麻利的擺上了烤雞肉串和酒水,還有在便利店追加的涼菜之類。 雖然有著狼的耳朵和尾巴,但這些涼菜主要都是給帆櫓准備的。 羅倫斯按下了遙控器的開關,把電視調到了新聞頻道。 雖然兩人都沒有看電視的習慣,但如果沒有電視的話就會不由得注意到他們正在進行二人同居生活。身處這個相對狹小的房間,沉默的氣氛還是讓人很難受。 所以,最近急忙買了電視。 但也僅僅是裝飾而已,誰都沒有注意到裡面播放的內容。 『咱就是那麼打算的。』 『大概是上週開始接受新申請的,不過都還沒有發出正式通告就已經收到20件了,而且首先,5個部員你集齊了嗎?』 帆櫓把番茄和雞肝一起塞入嘴中,看她那貪婪的樣子,已經分不清順著嘴角流下的到底是血還是番茄汁了。 如果是在演電影,看到這一幕多少會感到有點恐怖吧。但讓帆櫓來演的話就只是單純的很邋遢而已。 『嗚咕……那個、還是有點……』 『我就知道。首先三年生要准備眼前的考試肯定不行。二年生也要為能得到大學的推薦開始努力。一年級的話,大家差不多都已經找到自己喜歡的社團,現在應該正在享受青春吧。』 羅倫斯故意掰著手指頭這麼算著,回過神時發現帆櫓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低下頭沉默起來。 藥丸!!如此意識到但為時已晚。 『……』 無言的,帆櫓的眼淚掉了下來。 『抱歉』 雖然遞了一塊雞肉過去,可帆櫓還是頭也不抬的吃著雞皮。 『不過,就算想集齊也很難湊夠最低人數吧。』 說著,羅倫斯又打開了一瓶チューハイ。 帆櫓則還是很寶貝的喝著自己那盒紙包裝的百元果汁。 保持著咬住吸管的姿勢,眼睛看上去還是紅紅的。 『農羅好像也想申請社團。』 『什、?!咳咳咳!』 好像是一邊喝果汁一邊說話被嗆到了。 帆櫓咳得很厲害,耳朵也誇張的立了起來。 羅倫斯慌忙拿開了果汁,為了防止二次傷害,一邊拿了點手紙一邊拍了拍帆櫓的後背。 順帶一提,咳嗽的時候,尾巴也是炸毛狀態。 真是個不讓人省心的同居者。 『給,擦擦嘴。』 『抱歉……』 『窩裡橫』這下也乖乖的接過手紙,擦掉從鼻子裡噴出的果汁,擤了擤鼻涕,老實多了。 但還沒眨眼的功夫便不耐煩地撥開了羅倫斯的手,好像在說「差不多可以啦!」這樣。 這一定就是大家常說的『傲嬌』吧。 晚上因為做了噩夢從被窩跑過來什麼的,可說是家常便飯。 『那,剛才的話當真嗎?』 『你說農羅?』 『嗯。』 不知道為什麼,帆櫓似乎對農羅有很強的敵對心理。 可能是因為入學典禮那天,農羅的羊群一直圍著帆櫓的尾巴轉圈,最後還被口水弄得濕漉漉有關吧。 還是說因為踩到羊糞,摔了個老太太鑽被窩那次? 又或者說剛見面那陣,被羊撞了的事情?就自己聽到的傳聞,貌似是因為羊群受到了驚嚇,間接導致體內的野性覺醒,直接給了帆櫓的腹部一記重擊。 被擊中的帆櫓瞬間倒地。 據目擊者稱她的身體在走廊上滑了好一會兒,堪稱是只有在漫畫裡能看到的場景。 所幸的是身體沒什麼大礙。可是對此大笑不止的羅倫斯還是激怒了帆櫓,結果被打的三天都張不開嘴。 綜上所述,雖然想要帆櫓和農羅搞好關系,但只要那群羊還在,那基本就是天方夜譚。 『雖說會以公正的抽簽來決定,但肯定還是會傾向於有更好理由的社團申請吧。比如社團目標明確,能給學校文化帶來正面意義的那種。』 從這點來看,農羅相當有利。 羊還是很聽話的,如果給她一間活動室好讓她管住羊群不在校園裡亂晃的話,那大家就都得救了。 而且,對外宣稱校內有有關牧羊方面的社團,這對學校來說也是一件好事。 美其名曰為情操教學。 一方面鼓勵學生多接觸動物,另一方面又禁止學生之間過多的肢體接觸。成為教師多年的羅倫斯至今依然覺得這很不可思議。 『是這樣嗎?』 帆櫓呆然的擺弄著自己腋下夾著的、絕對不能開封的麥酒酒瓶。 『吶』 『嗯?』 『不一定要回答我,但是你為什麼如此執著要回到社團活動樓啊。』 帆櫓糾結的地方並不是社團。 因為如果是那樣的話,只要辦個同好會,最多打打游擊戰就可以了。 如果羅倫斯沒猜錯的話,帆櫓真正糾結的地方是那個日文研所在的活動室。如果隨便哪裡都好的話,學校裡文化系的社團可多的是。 這可能就是帆櫓動不動就在學校哭泣的原因,同時也是那句口頭語的成因。 咱想回北方去。 『……』 面對羅倫斯的提問,帆櫓沒有抬頭,依然擺弄著手裡的酒瓶,然後嘆了口氣。 『汝不知道的話,咱也不想回答。』 她如此說道。 『……是嗎』 不知該如何接話的羅倫斯只能含糊帶過。 雖然保持著低頭的姿勢,但帆櫓時不時的還是會偷瞄羅倫斯幾眼,臉上寫滿了不愉快。 雖說帆櫓突然間連同信紙被塞到了這樣一個陌生男子的房間裡,但至少羅倫斯覺得她在暖爐旁的睡相還算安穩,並且很快就和自己混熟,成了類似表兄妹的關系。不過,她很少講自己的身事,主動問又顯得另有圖謀。 比如那個耳朵和尾巴是什麼,就算是這樣基本的問題,羅倫斯也沒有正式問過帆櫓。雖然她說過那是狼的耳朵和尾巴,但估計也是為了防止羅倫斯進一步追問而作的預防措施吧。 『總之,先把人數湊齊,然後再編一個崇高到能感動那幫老師的活動目的,這樣的話沒準能行。』 『真的嗎?』 帆櫓抬起眼睛問道。 『我只是說有這個可能性。』 面對如此不負責任的回答,帆櫓鼓起了腮幫開始慪氣。但多少也算給了她一點希望吧。 帆櫓臉上恢復了些精神,拿起自己喜歡的雞心吃了起來。 『嘛,正所謂焦躁才是青春的樂趣所在。』 一邊喝著チューハイ,一邊為自己的自賣自誇而沉醉的羅倫斯硬是被帆櫓的視線給拉了回來。 『一股中年大叔的感覺。』 年齡明明相差不到十歲,說的話還真是過分。 當天晚上,帆櫓躲進了被縟裡,臉上淌著淚痕。 這種似夢非夢的情景一定不會留下記憶吧,她喃喃低聲著: 『咱,想回北方去……』 雖然依舊不知道她如此執著的理由為何,但哭泣和熟睡時候的帆櫓真是可愛的沒話說。羅倫斯如此想到。 之後的一週裡都沒有發生什麼特別的事情。 帆櫓還是在北邊的活動樓和校舍之間閒晃。逛累了就躲到羅倫斯的衣櫃裡睡上一覺。 農羅也是依舊,無論校門的檢查體制多嚴密,她依然能不知不覺地帶著羊群潛入並偷偷的鑽入教室。 至於新社團在那之後也沒什麼進展,只有農羅一個新提交的申請。 部員27人,活動目標是有關羊的飼養方面。 可謂最有力的競爭代表。 吃烤雞肉串的那天晚上,帆櫓似乎下定了什麼決心,但日後卻並不覺得有什麼變化。 之後的某天,帆櫓一向帶在身上但從未見她用過的電話那裡接到了一通來電。 稍微體會到了為人父母的心情,帆櫓打完電話後回到屋內後,羅倫斯並沒有詢問有關『對方是誰』之類的問題。 當然,趁帆櫓不在偷看對方來電記錄這種行為也沒打算做。 對於在總是在奇怪的地方飽有知識的帆櫓來說,在手機的縫隙裡夾上毛發這種事情也不是干不出來。 大概是正在環游世界的父母打來的吧,羅倫斯總有這樣的感覺。 之後,在本年度最後的重要事件,期末考試臨近的某一天,事態迎來了巨大的轉變。 『汝啊』 帆櫓少見的露出一副很有精神的面孔出現在了辦公室裡。 那時,農羅那條牧羊犬正趴在暖爐前不肯走,羅倫斯和辦公室裡的其他老師正在忙著逗它玩。帆櫓因此多少顯得有些不高興。 但這些不高興立刻就被體內湧出的欣喜給沖散了。 怎麼了?羅倫斯還沒來得及問,帆櫓就塞給了他一張紙。 羅倫斯狐疑的掃了眼內容後,立刻露出了驚訝的神情。 新社團申請書。 『你,這個是……』 『嗯,能麻煩受理一下嗎?』 手裡抱著酒瓶的帆櫓滿臉笑容的說道。 真-日本文化研究會,部員人數30人,活動目的是有關日本的飲料研究,舉例如茶之類。 其他的還寫著味噌湯什麼的,但其中最讓人吃驚的還是部員人數。 三十人。 帆櫓竟然能找到這麼多願意借她名字用的朋友,這一點著實讓人吃驚。 『話說在前面,要是造假的話你可要做好寫檢討的准備。』 本來以為會露出一副很厭煩的表情,但結果卻相反,對方笑容依舊。 帆櫓一邊強忍著得意的表情,一邊示意羅倫斯快點受理。 就在這時,羅倫斯注意到了帆櫓身後還有個人。 那是一個比帆櫓還矮一點,身著校服的少年。 作為班主任的這一年裡,羅倫斯差不多已經習慣了學生的那種充滿敵意的視線。但眼前這個少年卻不一樣。 大部分學生的敵意多是叛逆心理在作祟,並不是對羅倫斯本人有什麼意見。 然而只有這個少年是純粹的,對羅倫斯本人抱有某種執念。 少年名叫阿瑪緹,是甜品店『甘屋』的老闆的兒子。 成績優秀但性格怪異。 教師的評價多半如此,但如果說有什麼特別的話,那就是阿瑪瑅毫不忌諱世人的眼光,在學校做著有關筆記本電腦方面的炒股買賣。 因此賺到的金錢甚至可以輕松超過校長的收入。 要知道,人在金錢面前都是很現實的。 對於大多經歷過泡沫經濟的教師來說就更是如此。雖然他們的財政狀況基本都經歷過大喜大悲,但最後也多是以大悲收場吧。在面對這種穩賺不賠的買賣時,對自己內心的焦躁可謂毫不掩飾。 結果便慢慢造就了阿瑪瑅的狂妄自大,現在看來,那神情甚至有些不堪入目。 這樣的阿瑪瑅似乎是要保護帆櫓一樣,前跨一步站到了羅倫斯跟前,直視著對方的眼睛說道: 『我會負責湊齊人數的。』 據說是學校創辦以來,得到到最高學府進修機會的現役學生—阿瑪瑅。雖然個子很矮,但好勝心和自尊心卻很高。 不知道原因出在哪裡,但他在高年級的女生中間還是很有人氣。 包括以上這點,還有他那面對自己時展露出的赤裸裸的敵意,羅倫斯無論如何都無法對他抱有好感。 身為教師,自己還是要以完成分內工作為為重,不能夾帶私情。但是,帆櫓以滿懷期待的眼神躲到阿瑪瑅背後這件事,唯獨這件事不能裝作沒看見。 絕對不行。 『由你來負責?所以這上面寫的是預定人數咯。』 本來的話,應該是把確定的人數寫上去才對。羅倫斯如此以眼神確認著,誰知阿瑪瑅卻挺起胸脯,愈加自大的說道: 『我只會許諾自己能辦到的事。』 那自信的神情令羅倫斯看了都禁不住要露出『(⊙o⊙)哦』的驚嘆。 反駁這種大話的氣勢大概在很久之前就開始被換成薪水了,在這種讓人既羨慕又滑稽的不可思議的氛圍中,羅倫斯不禁撇嘴哼了口氣。 『因此,羅倫斯先生,我要向你宣佈。』 食指指向羅倫斯,阿瑪瑅高聲說道。 羅倫斯望瞭望他的指尖,隨即轉到眼睛。 最終,視線停在了帆櫓的手上,沒錯,此時她握著的正是阿瑪瑅空出的那隻手。 『社團得到承認的那天,我將正式提出申請,並開始和帆櫓進行正當、健全的異性交往。』 要說的話,羅倫斯確實是帆櫓的監護人。 但阿瑪瑅此時毫無疑問,並沒有把羅倫斯當作監護人看待。 而是別的,另一種眼神。 『你會接受的,對吧?』 無論是教師還是學生,大家都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表情,靜候著事態的發展。 羅倫斯不知如何回答,就這樣呆呆的站在那裡。想必阿瑪瑅也是鼓起勇氣才說出這番話的,如果就這樣什麼都不做的話,恐怕對方也不會輕易收回那根手指。 帆櫓也是那樣,臉上一副你什麼都不做的話我也不幫你的表情。 這種『棒子、老虎、雞』一樣的奇怪格局導致現場場面突然沉默。就在這時遠處似乎傳來了奇怪的聲音。 緊隨其後的,是學生的悲鳴。 就在大家想要一探究竟,抬頭望去的瞬間, 幾名學生就像漫畫一樣被撞倒在地並開始滑行。羅倫斯還沒來得及發出感嘆,自己的側腹也在同時收到了沉重的一擊。 『羊群暴走啦!!!』 在不知是誰發出的喊叫聲中,羅倫斯看到了同樣被擊倒,並在走廊上滑行的阿瑪瑅和帆櫓。 社團被承認的話就要和帆櫓交往? 阿瑪瑅的手依然和帆櫓緊握在一起。 此刻,一件事突然浮現在羅倫斯的腦中。帆櫓未曾用過的手機上接到的那通未知電話! 大學社團裡,那團本該被忘掉的、漆黑的嫉妒之火,又重新開始在羅倫斯的心中死灰復燃。 短篇 狼與深褐色的魚鉤 網譯版 轉自 輕之國度 翻譯:no2body 圖源:赫蘿丶仁太 這是一個陽光強烈,影子濃密的季節。 剛踏入樹木叢生的林間道路,潮濕冰冷的空氣便拂面吹來。 布滿青苔的老樹以及颳倒的樹上,鮮嫩的小樹枝從中伸展開來,夾在道路兩側,神秘的充滿懷念的帶有腐葉的土香撲鼻而來,羅倫斯深吸了一口森林的空氣。 「很棒的森林啊」 路上堆積著歲月悠久的木渣和泥土,像一塊厚厚的地毯。總是嘎噠嘎噠吵鬧的馬車也安靜下來,讓人想睡個午覺。 但是,身旁馬車上並排坐著的旅伴,彎著腰用膝蓋撐著下巴一臉不高興。 「……沒有蟲子的話」 赫蘿邊說邊拂拂手,進入森林後牛虻非常擾人,使她疲於應付。 「約伊茲的賢狼,宛如高雅的城市姑娘啊。」 羅倫斯剛開玩笑,便被赫蘿用銳利的目光側目。羅倫斯聳聳肩,從後面的貨架上拿出皮袋,拔掉塞子,頃刻臭味沖鼻,令他皺眉。 「這個季節也會這樣,真是困擾啊……」 再次塞上塞子,放回貨架上。 「發現泉水溪流的話告訴我。不打水的話——」 「……」 依然撐著下巴的赫蘿,沒有回應。 「不打新鮮的水的話,很長一段時間內只能喝混入醋、鹽、香草的發臭的水,這樣也好嗎?」 羅倫斯捏著鼻子喝了下去。甚至連旅行慣的他都覺得作嘔,但是在神的感召下目前還沒有鬧肚子。但是,神的保佑一定也是有界限的。 然而,赫蘿不高興的是,牛虻蒼蠅什麼的這麼多也算了,但是因為以水為首的食物很快腐爛,所以與嚴冬旅行相比吃飯問題更嚴重吧 「赫蘿?」 剛呼喚赫蘿,她便閉上眼睛,長~長~的嘆息道。 「在這又大又古老的森林啊,咱認為會遇上流水」 在不高興的赫蘿的頭上,三角形的獸耳神經質似的晃動著。腰上毛絨絨的尾巴,明明平時只要有空就去護理,卻有一股難聞的氣味,是因為熱嗎 如果附近有村子,就能得到新鮮的食物,順便到井裡來個冷水浴……我想水果和蘑菇之類的就不入手了吧。隨後不久。 「呣」 像是慪氣的小狗一樣彎著腰的赫羅,挺直腰板筆直地豎起耳朵。盯著森林深處,把沒說完的話嚥了下去。看到赫蘿那個樣子,羅倫斯想,哎呀難道熊也出來了,便擺好架勢。但是,馬上想到瞭解決辦法。 雖然赫蘿的外表是十多歲的少女,但是如耳朵和尾巴所示,並不是普通人。赫蘿現出真身的話,即使熊什麼的出來,也不在話下。不管怎麼說,赫蘿真身是能把人都吞下去的大狼。 那麼究竟,赫蘿在森林深處發現了什麼嗎? 羅倫斯對這神秘的森林擁有半分畏懼半分好奇心,剛窺視身旁赫羅的側臉,她便突然從馬車上跳下來了。 「啊,喂」 想叫住赫蘿,但不一會兒,她便跑進遠離道路的森林中了。亞麻色頭發,焦茶色的尾巴,窈窕的背影,馬上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直到剛才還在身旁的赫蘿,把羅倫斯一個人落在原地,回到了森林。 赫蘿原本就不是人類。當然理解不能。分手這種事,即使不是現在,終有一天也會突然到來。 但是,如果至少為赫蘿送上一句離別之語就好了……一邊想著那樣的事情,一邊半呆然地凝視森林深處,突然從遠處傳來了微弱的聲音。 「汝啊!!咱在這兒!!」 羅倫斯明白那不是幻聽後,突然清醒過來。 他搖搖頭,摩擦拳頭。 盡管赫蘿真的消失在森林深處,羅倫斯也要提上短劍和裝有葡萄酒的皮袋掛在腰間,無論她到哪裡都一定追到天涯海角。 正是因為那份心情,自己應該牽著赫蘿的手不放開。 「赫蘿!」 剛呼喚赫蘿,便聽到有回應,雖然聽不清她說什麼。 那麼,追上赫蘿的話如何處理馬車呢,忽然眼前出現一個岔道的入口。是樵夫或燒炭的人走過的岔道嗎,有腐朽的木樁作為記號。 一旦有情況,馬啊馬車啊貨物啊這些都可以拋棄掉去追逐赫蘿,雖然有這份心情,但是現在沒必要豁出性命到那種地步。像一個現實的商人一樣,向著馬車和馬那邊重新考慮。 那個岔道,在之前來的修整的道路大不一樣,幾乎是獸道,但是馬車勉強鑽進去繼續前進。 「赫蘿!」 羅倫斯呼喚了幾次,沒有回音。 但是,也許是因為有股氣味微微地撓著鼻子,沒有感到不可思議的焦慮或困惑。 「水的氣味嗎?」 之後不久,岔道結束,一片開拓過的地方展現在眼前。 估計有大城鎮的中心廣場那麼大吧。柳暗花明又一村。這片空闊的地方上,如絲般的瀑布從懸崖上流入湛藍的水池裡。 「赫蘿?」 但是,沒有赫蘿的身影。赫蘿在哪裡呢,東張西望地尋找,無意中發現池子中央噗噗地冒著泡。不久,赫蘿的頭就冒了出來。 「嘩!」 赫蘿閉上眼睛,心情舒暢地甩著腦袋。 然後,不顧驚呆了的羅倫斯,赫蘿依然穿著衣服浸入池子,以笨拙的狗刨式游來岸邊。 「冷冷的就是最爽啊!」 赫蘿起身上岸,之前不高興的臉色消失得無影無蹤,一邊讓嘩啦啦的水珠滴下,一邊笑容滿面。 「汝不進池子嗎!」 「不進去啊。話說,為什麼你還穿著衣服……啊啊,喂,暫且休息一下,不要慌。先脫下衣服」 用手擰干頭發,刷刷地甩著尾巴的赫蘿,打算回到池子裡,被羅倫斯制止了。赫蘿急不可耐的脫下濕衣服,沒有猶豫的果著體。 只是,脖子上還掛著裝滿麥子的袋子,還有不知什麼時候在旅途的城鎮上送給赫蘿的有著狼圖案的硬幣做的吊墜。 「喂,脖子上掛著的那些東西」 夏日的陽光照耀在池子上,舉起雙手伸直腰的赫蘿幾乎就是說絲毫沒有隱藏裸體的意思,隔著肩膀回過頭 「如果不帶著這些的話,也許會忘記汝的事情回到森林中呢」 赫蘿惡作劇般的微笑,像是故意的露出顯眼的犬牙。 「汝在池子裡追到咱的話,那就沒問題啊。」 羅倫斯聳聳肩,將赫蘿濕透了的衣服擰出水,掛在馬車貨架邊上曬干。赫蘿一邊笑個不停,一邊向水裡跑去,羅倫斯想大概她摔倒了吧跳水的姿勢不太好看。 「那傢伙,游泳不行啊」 一邊對赫蘿像是掉進池子裡的昆蟲掙扎著的樣子苦笑,一邊把面對岸邊的草和水坐立不安的拉馬車的馬兒松綁韁繩。 「汝啊!!」 赫蘿在池中央呼喊羅倫斯。 「真的不進來嗎!」 「還是算了吧」 說完,羅倫斯從貨物中取出了引柴和打火石。趁現在把火生起來更好。這個季節山上森林裡的水很冷,只有剛開始跳進水裡才感覺舒服。羅倫斯想像著嬉鬧的赫蘿嘴唇發紫,一邊哆嗦地顫抖一邊從水中出來的樣子,歷歷在目,無法自拔。 剛回去森林收集點薪柴,從後面又傳來了聲音。 「汝啊!!」 赫蘿似乎相當開心。她的嬉鬧聲也感染了羅倫斯。 「怎麼了!」 「魚啊!有山那麼多的魚!」 「魚?」 羅倫斯改變主意,收集落在地面上的樹枝,然後踩斷。 然後,將粗的樹枝戳向地面,挖開柔軟的土。 生好火後,羅倫斯取出短劍開工。 將小樹枝在小指一半左右的長度削短,再把兩端削尖。然後在削好的小樹枝中間,綁上從馬尾上順走的馬尾巴毛擰成的毛線。小樹枝懸掛時像天平一樣平衡就好了。最後,在兩端削尖的小樹枝上,鉤上從土地中挖出來的蚯蚓,這樣就完成了很棒的釣具。 赫蘿在池裡嬉鬧,羅倫斯在旁邊發現一個從池裡源源流出的小河形成的水窪,輕輕的將釣鉤扔進去。 然後,毛線突然遊走起來,傳來了反應。 將毛線拉到身旁,便釣到了手掌大小的漂亮的鱒魚。 「久違的能吃上新鮮的食物啊」 可是,是因為池子小呢,還是因為季節尚早呢,魚很小個兒。 要滿足在這裡食慾減退的赫蘿的話,不釣多點是不行的吧。 偶爾有大魚,但是因為裝備太差,釣鉤的部分都被魚帶走了。每次拚命拉,都必定會弄斷小樹枝,意外的費勁。 羅倫斯感覺到背後有動靜,滴答、滴答的水聲傳來。 在這渺無人煙的森林裡,奇聞怪談也不奇怪,但是回過頭便發現剛上岸的赫蘿一臉不可思議地站在那裡 「汝在幹嘛?」 「釣魚哦!你看」 在小河的岸邊挖了個坑,用石頭圍起來,讓河水流進來。放入釣到的魚,就是一個小魚池了。雖然經過一番苦戰,但是在那裡游泳的魚大概才有十條嗎? 赫蘿屢屢探頭窺視池子後,刷刷地甩了甩尾巴 「哇,好冷」 「呵呵,什麼啊,那種程度」 不知道赫蘿在說水呢,還是魚呢 赫蘿心情好時,總是這麼說話。 「可以洗澡了嗎?」 「嗯?」 眼看把手指放進魚池裡,眺望魚兒東跑西竄的赫蘿,站到羅倫斯的身後,趴在羅倫斯的背上。 「好冷……喂,濕了!」 雙手環繞在羅倫斯的身前的赫蘿,發自喉嚨的笑了。 羅倫斯掙扎著甩開後,蹦地一聲手裡的馬尾毛線斷掉了。 「啊!真是的……在准備之後的用餐,不要打擾哦」 不想吃久違的新鮮魚嗎?羅倫斯將下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側目而視赫蘿。 「什麼啊,那個眼神」 赫蘿沒勁地說道,離開羅倫斯的身體。赫蘿興奮時的心情,比山裡的天氣還要變幻莫測。 羅倫斯哎呀呀地一邊嘆息一邊做新的釣具,忽然停下手中的活。就像赫蘿變得不高興了一樣,山裡的天氣也改變了嗎? 這麼想後,抬起頭,就凍住了。 正如字面所說,羅倫斯仰望便看到一張大狼的臉就在眼前。 「喂,喂……」 能把人整個吞下的大狼,一動不動地凝視著河面。 面對比熊什麼的甚為可怕的赫蘿,羅倫斯欠了欠身。 刺激是徒勞的。 羅倫斯屏住呼吸,不聲不響,像是不讓人察覺似的,採取逃跑的姿勢。 因為,那個狼—— 『汝啊』 變身為狼的赫蘿,滿口獠牙嘴角上挑。 「赫蘿,等等,等——」 『抓魚,就要這麼做!』 羅倫斯扭過身子,站起來,溜掉了。 說時遲那時快,赫蘿快速地揮起巨大的手掌,將巨大的水池翻了個兒,緊接著,羅倫斯的背後就像被人撞開一樣,向前跌倒了。 不久,暴雨般的水落在頭上。 「……」 在倒下的羅倫斯眼前,一條大大的鯰魚一臉呆呆得嘴巴一張一合。 「呵呵,不在話下」 剛扭過頭,便回到人類身姿的赫蘿,春風滿面,兩手叉腰地站著。 赫蘿的皮膚像是剛用純淨水擦亮的陶瓷似的,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真是一番非常煽情的景象,但其實是充滿了狂野的味道。 羅倫斯無力的嘆息道。 「……為什麼不等等。這樣不是濕透了嗎……」 「笨蛋。咱明明好不容易委婉地說了這些做了那些,汝卻不下水啊」 「誒?」 「咱的鼻子很好啊」 赫蘿捏了捏鼻子,故意地皺了眉頭。 彷彿是說一起玩水吧,這不就是說,一起洗澡吧,似乎就是如此。 「……沒有注意到呢」 「哼。喂,趕緊爬起來收拾那條魚,准備做飯吧」 赫蘿用一擊從小河裡打上來的魚在跳來跳去。 羅倫斯釣到的小魚,無法與之相比。 「是的是的……」 羅倫斯答復中混雜著嘆息聲,慢吞吞地站起來,便看到赫蘿擺弄著自己的發毛不知在做什麼,未必會幫忙收拾那條魚,羅倫斯想赫蘿在做什麼呢,然後赫蘿突然抬起臉說道。 「總而言之,汝啊,釣魚釣到非常大的傢伙的話怎麼辦?」 「嗯?」 「汝看,像這樣」 赫蘿說完,嘎吱嘎吱地拔了一小撮自己的長發。應該直到剛才還掛在脖子上的用硬幣做的墜子綁在了那長發一端。 「比起三頓飯汝更喜歡這個吧?」 在商人羅倫斯眼前,晃悠悠地吊著一枚硬幣。 赫蘿將硬幣搖起來,高興地笑著。 「啊啊,原來如此,哎!」 羅倫斯突然伸出手,赫蘿便突然提起硬幣。 「笨蛋。沒看穿嗎」 被赫蘿用鼻子帶著得意的笑容笑道,羅倫斯雖然知道這沒意思,但也忍著生氣。 「這算啥!」 右邊,左邊,羅倫斯向揮動的硬幣伸出手,但是怎麼也抓不住。 看著咧著嘴笑的赫蘿,羅倫斯終於放棄收集到的那條魚,追趕赫蘿。 「喂,等等!喂!」 「啊哈哈哈,笨蛋,笨蛋!」 看到赫蘿笑著,羅倫斯也笑起來,追在赫蘿後面。 結果,羅倫斯在抓住赫蘿的地方腳滑,兩個人雙雙掉進池裡。 羅倫斯從背後緊抱起大笑著的赫蘿,就這樣仰面浮在水上。 冰冷的水,還有照在臉上的溫暖的夏日陽光,都讓人感到舒暢。 「啊啊,被騙了(被釣上來了)」 「那麼,下次不用火烤」 緊抱著的赫蘿的身子,在冰冷的池裡有點顫抖。 於是,赫蘿靈巧地改變體位,騎在羅倫斯的胸膛上。 以那個姿勢眼睛上瞟,大膽地笑著。 「撒好多鹽,然後一口吃下去?」 赫蘿笑著露出獠牙,猛地伸長脖子,在羅倫斯的後頸上咬下去。 「喂,喂——」 在赫蘿強硬下羅倫斯不再說話了。 大概,魚鉤在心裡深深的地方,緊緊地鉤住了吧。 但是,哪邊是餌,哪邊是鉤呢?羅倫斯不清楚。 靜謐的森林裡,如絲般的瀑布流入美麗的池畔。 (完) 【ps."順便到井裡來個冷水浴……"省略處為掃圖時缺了一行字不過似乎不影響閱讀0.0】 短篇 無題(電擊學園RPG文庫狼與香辛料短篇) 網譯版 轉自 輕之國度 翻譯:伐木工協會 圖源:No2body 管理庫存。確認銷售情況。發送新的訂單。歸納發票。計算收支。 整理貨架。補充商品。改寫價格標簽。 打掃店內衛生。扔掉各種垃圾。 除此之外,還要買上午和下午各兩次的點心,倒茶。 晚上又要准備晚飯。 煮完紅茶,洗茶杯的時候,羅倫斯突然意識到了問題。 「我明明都當了店主,為什麼還在做這種事情?」 開店的心願實現之後肯定要面對各種各樣的工作。 他有這樣的心理准備,可猛地回過神來,卻發現自己做的更多的往往是和生意無關的事。 基本上,這家店並不大,來買東西的客人也沒那麼多。 盡管如此自己每天還這樣忙碌,一定是有什麼搞錯了。 這個疑問浮現在羅倫斯腦海中的瞬間,他看到了自己滿是泡沫的手。 洗杯盤的活,本來應該是雇個學徒來做的才對。 難道這也在自己身為店長的責任范圍裡嗎。 想到這裡,羅倫斯突然發覺有誰走進了茶水間。 「汝喲,紅茶好了沒?」 回頭一看,是用三角頭巾包住那頭漂亮的亞麻色長發,一副城鎮女孩打扮的赫蘿。 外表是十餘歲的少女,但羅倫斯知道赫蘿其實高齡已有數百歲。甚至還知道她根本就不是人類。她的頭巾下,是一雙凜然挺立的三角形耳朵,腰後則還有一條毛茸茸的大尾巴。 實際上,赫蘿的真面目是一頭足以將羅倫斯輕易吞下的狼,她寄宿在麥粒中,被人們稱作「賢狼」。 早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赫蘿,眼下卻讓羅倫斯怎麼都覺得不對勁。 一如往常的打扮,一如往常的語氣。 還有在店裡也片刻不離手的NDS。 「別忘了把蜂蜜和牛奶加得多多的。還有吶,紅茶可是連最後一滴都要好好煮才行。」 「……」 「嗯? 怎麼啦,汝喲?」 赫蘿一邊說一邊專心地用觸控筆在屏幕上戳來戳去,直到她意識到羅倫斯正盯著自己後,才抬起了頭來。 午飯後的茶,總是這種加了很多蜂蜜和牛奶的紅茶。 赫蘿的催促也同以往一樣。 與以往不同的是,羅倫斯正交替打量著自己手上沾滿泡沫的餐具,以及赫蘿手上的游戲機。 腦海中那個模模糊糊的念頭,馬上就要有一個清晰形狀了。 「啊,啥呀,汝想說的是不是這個。」 「嗯?」 赫蘿突然露出一副笑臉,又在屏幕上戳了兩下,然後邁著輕快的腳步走近羅倫斯。 吃完就睡睡醒就吃,如此重復,要說日常的工作那就是在店裡悠哉地打游戲,赫蘿過著這樣的生活,身材卻不見任何變化,橫幅沒有,縱幅也沒有。 她的身形還是和剛相遇時一樣,站在面前,比自己低了一個頭多。 「鼻子癢癢了,是不?」 說完,赫蘿輕輕伸出手撓了撓羅倫斯的鼻子。 突然來這麼一下,羅倫斯險些就失手摔碎了剛洗完的茶杯。 「很、很危險好不好! 你幹什麼啊突然……」 「唔,不是鼻子唄? 那是臉蛋? 腦門? 下巴?」 「我哪裡也不癢! 啊,剛才差點就要想明白什麼,結果現在又不明白了……總覺得,好像是什麼非常重要的事情……」 與賢狼這個名號相稱,赫蘿要是認真起來,看上去還蠻富有知性的。 就算手指上還夾著觸控筆,她用手支著下巴考慮問題的樣子也如同某某名偵探一樣。 「那還不簡單。就是給咱泡茶的事情呀。對汝而言,這還不重要唄?」 羅倫斯被她用觸控筆指著,戰戰兢兢地搖了搖頭。 「好像又不是這麼回事……」 「那,就是蜂蜜和牛奶的配比了唄。要是哪一邊多了或者少了,咱可是會不高興的。」 的確如此。 生起氣來的赫蘿真的相當棘手。 「這樣啊……可能確實是因為這個。」 「唔。所以咱說得沒錯吧。」 「好吧,我洗完這些就給你拿過去,再等一下。」 「嗯。咱等著。」 說完,赫蘿突然像是惡作劇般湊了過來。 因為兩手都是泡沫,羅倫斯沒法抱住赫蘿。但就算手上沒有泡沫,恐怕他還是抱不住赫蘿的。 因為赫蘿的動作輕巧到讓人這樣覺得。她輕輕一翻身,又走出了茶水間。 「快點吶。」 最後不忘在門口站住腳,回過頭來提醒一句。 羅倫斯苦笑著點了點頭,准備接著洗碗。 不過就在這一瞬間,他好像聽到赫蘿小聲說了些什麼。 「呼。真危險。」 「嗯?」 羅倫斯回頭問,但赫蘿卻帶著滿面的笑容歪了歪腦袋。 羅倫斯搖搖頭。 大概,是自己的錯覺吧。 洗完杯盤,端著茶來到店前,赫蘿正一隻腿立著坐在椅子上,專注地盯著游戲機。 她引以為豪的大尾巴從椅背的縫隙中穿過去,垂到地上,悠哉地一左一右搖擺著。從這點來看,現在游戲的節奏應該有點讓她無聊。 羅倫斯把茶杯放在桌上之後,赫蘿大大地打了個哈欠。「嘿喲」,然後坐直身體,端起了茶杯。 「唔,還行。」 喝了一口後,她如此評論道。 接著一次拿了三塊和茶放在一起的曲奇,又縮回椅子上。 赫蘿大口咬碎曲奇,清脆的聲音羅倫斯也能聽得到。但因為她的目光集中在屏幕上,曲奇的碎屑掉得滿地都是。 等下必須得掃干淨才行了。 羅倫斯在心裡嘆著氣,開始收拾赫蘿早上吃完亂扔的點心包裝紙。 「今天來客人了嗎?」 他問道。結果赫蘿只是指了指收銀機上的發票。 哎呀哎呀,太冷淡了吧。羅倫斯心想著。但他看到發票印著相當大的數額。 他驚訝地將目光轉回赫蘿,又看到赫蘿臉上一副得意的神情,就好像專等著這一刻似的。 「咱可是汝這家店的看板娘。這點兒才不算啥。」 「啊,不過這也太厲害了。我雖然當過旅行商人,但還真沒有在店門前招呼客人的經驗。你到底怎麼做到的?」 就算看起來過著吃了睡睡了吃的生活,該做的事情卻總會出色地做完,大概正因如此,她才會被叫做賢狼吧。 赫蘿用觸控筆撓了撓下巴,回答道。 「這還不簡單。擺在這裡的傷藥也好蘋果也好,在這個全球化的時代裡可都是快速消費品。該怎麼辦自然就不用說了。」 「……啊,呃? 全球? 快速,什麼來著?」 「是全球化,還有快速消費品。說白了,就是全世界都在生產銷售各種各樣的商品,創意都被人想完了,商品也就沒了特色。所以想要賣掉更多的貨,不再製造點兒別的差別可不行。」 白天在櫃台後打游戲。 晚上在臥室裡一個勁上網。 赫蘿明明過著這樣的生活,卻似乎在不知不覺間遠遠超過了自己這個經驗豐富的旅行商人。 羅倫斯草草扔完垃圾,開始專心聽起赫蘿的講課。 「這個,就叫做品牌化。」 「品牌……」 「唔。就是即便商品一樣,也讓人願意專門到某一個店裡去買的效應。」 「原來如此……不過我發現這附近好像也只有這裡一家店啊……」 「在意細節就輸了。」 「這、這樣啊。」 羅倫斯決定試著問一問。 「那,你到底是怎麼賣出去的?」 論心思縝密,赫蘿遠勝於過去他們曾遇到的每一個商人。 她在這些方面的花招可絕不是開玩笑的。 羅倫斯想起以前的行商經歷,語氣也變得認真起來。沒想到赫蘿居然愉快地露出了笑臉。 「噗噗。汝還是最適合這種表情吶。」 聽她這麼說,羅倫斯不由得有些飄飄然,摸起了他自豪的小鬍子。 「嗯,這、這樣啊? 不對,我要說的不是這個!」 「汝別生氣呀。要說咱做了什麼,其實也沒啥。偽裝產地 ,強行提高價格,或者拿出一份連汝都不敢簽,比存話費送手機的那個還有更多貓膩的可疑合同——這些咱都沒干。」 「那,你究竟——?」 赫蘿輕輕嘆了口氣,把游戲機和吃到一半的曲奇放在桌上,在椅子上坐正,身體也轉向了羅倫斯。 平時她往往不是蜷縮著坐在椅子上,就是懶散地躺在床上,赫蘿這樣挺直脊背坐著的模樣,連羅倫斯都不曾有多少機會看到。如果她再能把手疊放在膝上,面露一副神秘的微笑,那可真是看幾個小時都看不夠了。 羅倫斯只能承認自己的錯誤。 赫蘿確實有好好做店裡的工作。 而且,還發揮了看板娘這個重任的效果。 這樣的女生僅僅是站在店門前,應該就能吸引來一大群客人。 他發出一聲感慨的嘆息,正要說「我明白,這對你來說肯定是當然的。」—— 赫蘿開口也是在同一瞬間。 「這樣子笑眯眯地,露出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確實能招來一大堆客人。」 「啊?」 「但咱可是賢狼。咱一直在追求更高的合理性。所以,咱通過汝想到了這麼一種方法。」 「你是說……」 赫蘿站起身來,羅倫斯的視線也不由得追著動了起來。 她慢慢拿起貨架上的一件商品。 普普通通的傷藥。 赫蘿收起剛才的那副營業用笑容,像往常一樣大大咧咧地把商品遞出來。 「汝要的就是這個唄。拿著。」 她大概是在實際演示。 但這也太粗率了,而且沒有笑容的這副待客態度,簡直可以稱得上是惡劣。 羅倫斯驚訝地從赫蘿手中接過傷藥—— 「啊,這個可是很容易碎的。」 她說著,輕輕拉住羅倫斯的手,將傷藥放在上面。 然後又突然甩開,抱著胳膊把臉轉向一邊。 「咱,咱可不是為了你才這樣的! 只是因為瓶子掉在地上打碎了,打掃起來會很麻煩而已吶!」 羅倫斯愣住了。赫蘿則將這個姿勢維持了好一陣,然後才偷偷用一隻眼瞄著羅倫斯說。 「如何吶?」 「……就算,你問我如何……」 「這個呀,叫做傲嬌。一下子就能把傻乎乎的男人們給解決掉……不過看汝的樣子似乎不太中意吶。」 赫蘿根本沒有生氣。她似乎對自己的演技不是很滿意,帶著一副頗有深意的樣子對羅倫斯解釋道。 「還是說,汝不知道傲嬌是啥? 真是的……就是——」 「不,這個詞我是知道的……」 「唔。那,汝是另一派的? 比較喜歡病嬌?」 傲慢凌人的態度和嬌羞的態度結合在一起叫做傲嬌,而病態的精神和嬌羞結合在一起就叫做病嬌。羅倫斯聽說過這個。 市場調查是商人的必修課,這種情報他自然也有收集。 羅倫斯於是根據自己的知識對赫蘿答道。 「嗯……病嬌就是那個吧? 精神扭曲的女主角一邊等著心愛的主人公歸來,一邊以空虛的眼神拿著鍋鏟在什麼都沒有的空鍋裡翻炒。」 「對。但咱沒想到汝竟然是這樣的羅倫斯,喜歡如此特殊的題材。」 「我才沒有對這種題材——」 羅倫斯說到一半就停下了。赫蘿不解地看著他,但羅倫斯也望著她那雙漂亮的琥珀色眼睛,重新開口道。 「啊,可能確實是那樣也說不定。」 「唔……這可是重大事態吶……」 究竟是什麼重大,羅倫斯並不知道。他擺弄著從赫蘿手中接過的藥瓶,接著對她說。 「因為,如果你帶著空虛的眼神拿著鍋鏟攪啊攪的……大概我就要急匆匆地去准備做飯了。」 「唔?」 赫蘿皺著眉頭,首先露出一副訝異的模樣,但賢狼二字畢竟不是徒有的虛名。 她很快就把握了羅倫斯想要表達的意思,繼而嘟起嘴盯著他反駁道。 「咱才不是那樣的吃貨少女人設。」 「就算是不自覺的謊言,也不可能永遠騙過自己的。」 羅倫斯指著塞得滿滿的垃圾箱——裡面全都是點心和零食的包裝盒,赫蘿立馬如同小孩子一樣把臉轉到一邊去了。 不過她並沒有很生氣,這一點從耳朵和尾巴已經暴露出來了。 羅倫斯悄聲笑了笑,開始考慮今天晚飯應不應該吃火鍋。 赫蘿維持著把頭轉向一邊的姿勢,隔了一會才開口說。 「哼。汝自己不也是一樣,這個大笨驢。」 「呃?」 「沒啥。好啦,汝也該去給晚飯買菜了唄? 好好幹活,因為咱看店可是很忙的。雖說只是個小賣部,但這可是汝開起來的點。咱一定要讓它開得旺旺的。」 「啊、噢。」 在這一連串攻勢下,羅倫斯只能按她說的,慢吞吞地准備出門。 感覺有什麼不對勁,但又不知道是什麼。 他正在思考究竟是什麼緣故,面無表情地戳著游戲機的赫蘿又加上了一句——而且依舊沒有回頭看他。 「不管這家店是在什麼地方,咱的家就是在這裡。」 說完她抬起眼來,目光和羅倫斯相對了片刻,立馬又轉回到游戲機的屏幕上。 赫蘿的話還是那麼像謎語,讓人搞不明白。 不過即便如此,羅倫斯知道一點,那就是她剛才對自己說的話很重要。 結束了行商生活,終於在這所學園中開了店。 有些怎麼也沒法用語言表達的東西就要浮現出腦海,但朝坐在椅子上擺弄著游戲機的赫蘿看一眼,那些東西又立刻消失了。 留下的只剩這一個念頭。「晚飯要做赫蘿喜歡吃的東西」 還應該再考慮一下該怎麼讓店裡的生意更好。羅倫斯心想著這些,把看店工作交給赫蘿,自己出了門。 不管這家店是在什麼地方,咱的家就是在這裡。 赫蘿這句話的意思,他好像就快要明白了。 (完) 短篇 狼與銀色的尾巴 網譯版 轉自 輕之國度 翻譯:伐木工協會 圖源:No2body 深山中的溫泉鄉紐希拉在冬天會變得非常熱鬧,而夏天也同樣受歡迎。尤其是對那些喜歡狩獵的客人們來說。 喜好狩獵的貴族們往往還喜歡炫耀他們的獵犬,但不是所有人都覺得這很有趣。 比如,溫泉旅店「狼與香辛料」裡的狼們。 「你看哥哥。那隻狗,尾巴翹得高高的,得意什麼呀。」 一隻長毛獵犬將尾巴像軍旗一樣豎直,颯爽地走過。它的毛發也隨著風飄動起來。 看它不時窺探的模樣,應該是注意到了這個一臉不愉快的少女的真實身份。而這個剛一看到走來的狗就面露出凶相,有一頭彷彿灰色中摻雜了銀粉般不可思議美麗長發的少女則是繆莉,是繼承了賢狼赫蘿之血脈的孩子。 「好啦好啦,手多動可比嘴多動重要。活還沒幹完呢。」 我提醒了她一句,結果繆莉嘆了口氣,而後仍舊是怒氣沖沖的。 這個河流經過村子而形成的港口,眼下正為夏季的營業准備而忙得不可開交。我們把貨物在馬車貨台上堆好之後,付給馬夫銅幣,讓他把貨送到狼與香辛料去。接著為了防止貨物在坡道上被顛出車外,我又跳上馬車去,准備一路上都按著那些包裹。 突然聞到一陣甜甜的香味,原來是繆莉一聲不響地跳上車,坐到了我的身旁。 「啊~啊,大家都出去打獵了,我們還要在這裡幹活干個不停,好無聊啊。」 她躺在貨物上,露出一副不滿的模樣來。恐怕是因為連日都很忙,郁憤積累終於到了極限吧。 「我也想要那樣,用盡全身力氣跑一跑。」 我順著繆莉的視線看去,一群獵犬正狂奔過村子的小路。 「如果你只是想跑一跑的話,下車去跑回旅店怎麼樣呢。」 剛說完,繆莉就沖我投來恨恨的眼神。 「哥哥大笨蛋!」 咿——。然後她沖我露出牙齒做了個鬼臉,就把頭擰到一邊去了。看樣子,平常一直藏起來的耳朵和尾巴隨時都可能彈出來。 「哈……真的好想讓尾巴迎著風好好跑一跑。不然都要發黴了。」 可是,繆莉之後還必須和我一起幹很多活才行。 看她滿臉羨慕地望著那群獵犬,我嘆了口氣,開口說道。 「尾巴雖然暫時是不行,」 「嗯?」 繆莉轉過頭來看我,而我則朝她的頭發伸出手去。 「來,乖乖地不要動。」 繆莉總是在腰帶上別著一把梳子,我用另一隻手取下梳子,開始給她梳頭。那灰色的發絲軟軟的,摸上去還有種冰涼的感覺。這明顯是在討她開心——大概繆莉是明白了這一點,她便不再說什麼,老老實實地趴在了包裹上。而我也不管這副不規矩的模樣,開始專心給她梳頭,接著又編好。因為在營業淡季裡繆莉一直纏著我這樣做,所以現在我的手法也變得相當熟練了。 等到了旅店前面的那條坡道,我也編好了繆莉的頭發。 「好,梳完了。」 「是什麼樣的?」 她回過頭想看自己的頭發,但是似乎看得不是很清楚。 「形狀很簡單,不過大概可以稍微代表一下尾巴。」 我編了兩條小辮子,然後又把它們搓合起來。 把繆莉那條軟蓬蓬的尾巴抓緊,大概就和這條辮子是一樣的粗細。 「哈哇!」 繆莉從包裹上跳起來,搖著腦袋,試著讓辮子飛舞起來。 「我先跑回去了哦!」 我笑著,看她一副忍耐不及的模樣手搭在馬車貨台的邊緣,准備跳下車去。而繆莉又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再次轉過身子朝向我。 「哥哥,謝謝你。」 她在我的臉頰上輕輕親了一下,笑嘻嘻地跳下了馬車。 等我從驚愕中恢復過來,准備呵叱她的時候,繆莉卻早已經把馬車遠遠甩在身後了。 隨風飄舞的銀色發絲,看上去簡直就像是狼的尾巴一樣。 「真是的……」 看到繆莉跑到中途,又轉過身來沖我用力揮動雙手,我也只好苦笑著沖她揮了揮手。 (《狼與銀色的尾巴》 完) 短篇 狼與甜蜜的陰謀 網譯版 轉自 輕之國度 翻譯:伐木工協會 圖源:No2body 「汝喲。飯點還沒到唄?」 「……你才剛吃過的吧。」 羅倫斯手握著馬車的韁繩,嘆著氣答道。 坐在馬車駕台另一邊的,是他的旅伴赫蘿。盡管不說話時這副少女模樣看上去就如同青春的修道女般,可她的真面目卻是高齡數百歲,寄宿在麥粒中的狼之化身。 「有那回事唄? 誰讓汝給咱的那麼少,讓咱連吃沒吃過都記不得了。」 赫蘿一面抱怨,一面不停地推他的肩膀。由於這已經是上演過好多次的場景,羅倫斯根本就沒有搭理她,只是一直盯著前方。 這個赫蘿,雖然身為約伊茲的賢狼又有很強的自尊心,但比自尊心更強的是她的胃口。盡管羅倫斯有著開店的目標,日日會都把節儉二字放在心頭,可是她根本就不會體諒。 不,更麻煩的一點,則是她絕不會真的說出無理要求。赫蘿總能找準羅倫斯讓步的最大底線,然後積極巧妙地發起進攻。 其手法也是千差萬別,有時她會展露尖牙,提醒羅倫斯自己是狼的化身;也有些時候,她會垂下獸耳和尾巴,擺出一副溫柔可憐的模樣來乞求他。 只是,在不久前他們離開的那個城鎮裡,羅倫斯已經禁不住松開了錢包,滿足了赫蘿不少的慾望,因此現在赫蘿的攻勢也卸下那些偽裝,「好啦快拿出來,現在就拿出來,多拿出來一點」赫蘿一直這樣戳著羅倫斯。 馬車搖來搖去,有時候馬兒會轉過頭來,對羅倫斯露出一副困擾似的模樣。 「哼,大笨驢!」 等到赫蘿終於放棄時,她丟下這樣一句話,然後就爬到後面的載貨台去了。 羅倫斯苦笑著重新握住韁繩,在駕台上坐直了身體。 道路途中未必時時都有旅舍,也不會每次都能在村莊補給。在這種時候要講究的節約,和在城鎮中又有著不同的含義。赫蘿當然應該也明白這些,所以當她明顯是在耍小性子的時候,必定是有什麼別的理由。 羅倫斯一邊這樣想,一邊比平時更留心地觀察赫蘿的心情。 當天兩人露宿在野外,拜託赫蘿去撿柴火時,她沒怎麼表現出不情願的模樣就走進了森林。羅倫斯則趁著這段時間很快在地上挖出一個小坑,壘上石塊,做成了一個簡易的灶,然後點起火來。不久之後赫蘿走出了森林,懷裡抱著滿滿一捧枯枝。 生火是羅倫斯的工作,因此幹完了自己的這份活後,赫蘿便如往常一樣在爐子邊坐下,打理起自己的尾巴來。她專心地檢查尾巴上的毛,然後又用梳子梳得整整齊齊,這副光景也和以往相比沒什麼變化。 羅倫斯盯著赫蘿,不一會她便抬起頭,似乎是意識到了這道視線。羅倫斯本以為赫蘿會瞪他,但赫蘿卻是一副愣住的模樣。 「是不是咱撿來的柴火不夠?」 哈。羅倫斯鬆了口氣,然後搖搖頭。 「不、不是,足夠了。」 赫蘿還是一副不解的模樣,但看到羅倫斯點了點頭,她的注意力便又回到了尾巴上。 莫非白天她的任性,只不過是單純的心血來潮? 羅倫斯一面想,一面把鍋架在火上,然後又在鍋底塗上一層豬油,用來烤熟鹹肉。等到肉開始發出滋啦滋啦的響聲時,再把又硬又苦的黑面包揉碎放進去,加一點水,一小片黃油。這個時候赫蘿已經蹲在了鍋邊,露出一副「還沒好嗎」的模樣,將尾巴急不可耐地搖來搖去。 「看起來挺好吃的呀,是汝在那個鎮子裡學到的料理唄?」 她的聲音,聽起來甚至可以稱作是開心了。 也沒有說要再加一點肉,或是建議羅倫斯把黑面包換成小麥面包。 羅倫斯鬆了一口氣,又把手伸進放食物的袋子裡。 「最後還要打一顆雞蛋對不? 燒得軟一點呀?」 赫蘿專心地盯著鍋,而羅倫斯則看著赫蘿臉上那副純真的表情,從袋子裡取出兩枚雞蛋,打在鍋裡。隨著蛋液發出滋啦響聲,赫蘿也發出了開心的歡呼。 赫蘿的笑容,以及啪踏啪踏動個不停,看起來有些好笑的耳朵和尾巴。對獨身經歷了漫長旅行的羅倫斯來說,這些帶給他的溫暖遠勝於爐火。等到赫蘿以「咱可不放心交給汝」為理由,接過木鏟起勁地攪著鍋裡的雞蛋和肉時,羅倫斯望著她的背影,一下子鬆懈了肩頭的力氣。 然後,他再一次將手伸進袋中,摸出了兩個雞蛋。 「給,把這兩個也放進去吧。」 這兩個雞蛋讓赫蘿驚訝地眨了好幾下眼睛,但她很快就露出滿臉的笑容,開始用耳朵根磨蹭羅倫斯的肩膀。 既然赫蘿能這麼開心——在這個念頭的驅使下,羅倫斯又從車上拿下了裝葡萄酒的袋子,還有另一塊鹹肉。之後兩人愉快又親密地吃完了晚飯。在同一張毯子下,羅倫斯望著身旁已經沉醉,嘴裡嘟嘟囔囔地說著夢話的赫蘿,突然心想到。 ……自己是不是被赫蘿玩弄在股掌之間了? 畢竟,晚飯最後變得非常奢侈。 可是就算他現在打算質問赫蘿,醉倒的赫蘿卻摟緊羅倫斯,一臉幸福地發出安穩的眠聲。事到如今再破壞這一切美好氣氛的勇氣,羅倫斯並不具備。 沒辦法。他也嘆了口氣,闔上眼睛。 總覺得赫蘿在自己懷中好像扭動了一下身子,而且還在笑,但這時羅倫斯已經墜向了夢鄉。 (《狼與甜蜜的陰謀》 完) 短篇 電擊文庫25週年聯動newdays狼辛冊子 狼與旅途的常備之物 網譯版 轉自 輕之國度 翻譯:伐木工協會 圖源:no2body 「喂,那個面包可是最後的了。不准獨吞啊。」 然而還沒等旅行商人羅倫斯的手伸來,面包就被一下子抽走了。 手拿著面包的是年紀十餘歲,容貌彷彿少女一樣惹人憐愛……然而,實則曾被人們當作神明供奉,寄宿麥粒中的巨狼化身,赫蘿。 「大笨驢。」 面對她的冷眼和冷語,羅倫斯無可奈何。 旅途中的兩人,此時正被一場大雨困在了森林中的洞穴裡。可與其說赫蘿是因此而焦躁難安,還不如說,她這一陣子始終是這副不愉快的樣子。至於原因。 「汝不是買了一堆『便宜又好』的東西唄? 汝就去啃那個好了!」 赫蘿不悅地抖著耳朵和毛茸茸的大尾巴,這樣對羅倫斯回答道。洞穴中,有一大堆因為擔心淋濕而被搬進來的洋蔥。 「你啊,還在為那件事鬧別扭嗎……」 羅倫斯帶著無奈說完,赫蘿立刻露出犬齒低吼起來。真沒想到她記恨到了現在,不過赫蘿對食物的執著大抵都是如此。想到這裡,羅倫斯放棄了面包,伸手拿起了貧窮旅者的常備之物,洋蔥。 「這種洋蔥可是很受歡迎的。聽說味道很甜,就算生著吃也沒問題,而且聞起來還有蘋果的香氣。」 不久前經過的小鎮中,人們用「蘋果」來稱呼當地的特產洋蔥。大意之下,羅倫斯告訴赫蘿「這裡的蘋果很便宜,我要去買一些,你沒意見吧?」,引得她滿眼露出期待。結果當赫蘿看到運來的滿堆洋蔥時,羅倫斯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敗,可惜這時一切都晚了。 而且,洋蔥的氣味格外強烈。在這堆滿了洋蔥的馬車貨台上,嗅覺靈敏的赫蘿再也不能悠然地午睡了。 「唔……畢竟狗吃了洋蔥,就直不起腰來了啊。」 「咱才不是什麼狗!」 啪唰,大尾巴拍在了羅倫斯的臉上。赫蘿擰過頭去,一副不悅的模樣啃起了面包,看來是再不打算開口了。羅倫斯嘆著氣,再次將目光投向手中的洋蔥。 要是一直讓她生氣可就麻煩了。睡覺的時候,赫蘿溫暖的尾巴讓人眷戀,更重要的是,羅倫斯還想愉快地度過這段二人旅行。 「真沒辦法。」 說完,他開始在行李中摸索起來。赫蘿皺起眉,露出一副訝異的眼神,大概是覺得他不可能變出什麼美味來討回自己的歡心。而實際上,羅倫斯掏出的也只有一把小鐵鍋,一些油,還有一些麵粉而已。 「……汝打算吃無酵餅?」 「你看好了啊。」 羅倫斯說著,把鍋架在篝火上,然後向其中倒進油和水,把小麥粉調成漿糊,接著用刀把洋蔥切成細末。 「……洋蔥……面包?」 赫蘿似乎不能想像這是什麼味道,她露出了一副嫌惡似的神態,但羅倫斯沒有理會她,繼續把洋蔥投進了煮熱的油裡。啪嚓啪嚓,油點四濺,赫蘿閃身避開了。羅倫斯繼續等了一會兒,用木勺舀起一點洋蔥,在上面撒了些鹽,然後慢慢地拿起一顆送進口中。喀滋,清脆的聲音隨之傳來。 「嗯。味道不錯。再來點麥酒就好了。」 濃油重鹽之下,羅倫斯沒有選擇葡萄酒,而是用了麥酒來搭配。 赫蘿直勾勾地盯著他。 「喂,口水。」 直到羅倫斯提醒,赫蘿才回過神來擦了擦嘴角。她的眼神中滿是猜疑。 不,從尾巴像狗兒一樣左搖右擺的模樣來看,她是在質疑『這麼美味的做法,為什麼要一直瞞著不說?』才對。 「你不是不喜歡洋蔥嗎?」 「大笨驢!」 說完,赫蘿便撲向了炸好的洋蔥。順帶一邊說著好燙好燙,奪走了羅倫斯手中的麥酒。她看起來已經完全恢復了心情。羅倫斯發現,先前的那個面包又回到了自己手中。 他撕下一小塊面包,看了看赫蘿。 赫蘿嘴裡正塞滿洋蔥,開心地大口喝著麥酒。對羅倫斯來說,她的這副模樣才是最棒的佐餐佳餚。 (《狼與旅途的常備之物》完) 短篇 電擊文庫25週年夏季超感謝小冊子 狼與不服輸的人 網譯版 轉自 輕之國度 翻譯:伐木工協會 圖源:no2body 溫泉旅店裡的泡湯客人們基本都很閒,只要有一點火星,就能讓他們燃起巨大的熱情。這一天突然開始的扳手腕比賽,。也在不知不覺間吸引來了所有客人。 「上啊! 對,就是這樣! 讓他好好瞧瞧!」 「繼續繼續! 一口氣把他壓下去!」 但對住在店裡幫忙做工的柯爾來說,這些喧鬧都只會從耳邊流過罷了。他繼續扛起店裡購進的小麥粉,將它們堆在庫房中。等到最後一袋也搬完時,比賽似乎也又一次分出了勝負,他聽到遠處傳來歡呼的聲音。 明天,店裡一定能看到不少人整日都捂著慣用手的模樣吧。結果柯爾本人也被客人們強行按在了座椅上,然後右手像發燒一樣地疼起來。 柯爾的對手來自時常光顧店裡的某個傭兵團,是其中見習的少年裡最年輕的男孩。少年的表情看上去不像是在玩樂。畢竟,要是輸給了溫泉旅店裡工作的軟弱聖職者,今後也就沒法再以見習傭兵的身份自居了。 柯爾本打算為了少年的面子而輸給他,可是比賽開始的瞬間,他就明白了自己完全沒有必要放水。對方到底是以揮劍為生的職業,柯爾用盡全力比拚,最後還是輸了。並且,明明對炫耀力量這種事毫無興趣,輸了之後,心中居然也湧出了一股不甘心的感覺。 柯爾在靜悄悄的庫房中輕輕嘆了口氣,然後拎起灌滿油的壺來。壺的重量剛剛好可以讓人單手提起。柯爾盯著油壺,慢慢將它提起,放下。住在旅館的騎士和傭兵們,偶爾會用石塊做這樣的訓練,柯爾回想著他們的動作,自己也模仿起來。 「……真是的,我究竟在做什麼啊。」 他苦笑著,正要把油壺放回架子上的時候。 「哥哥,你不鍛煉了嗎?」 柯爾的身體一下子僵住了。因為屋子入口處,一臉惡作劇微笑的繆莉正站在那裡。 「不,我並不是……在做什麼鍛煉。」 柯爾莫名地害羞起來。聽到這個藉口後,繆莉則咯咯地笑著,走近他。 「我發現就算是哥哥,輸掉了扳手腕之後也會不甘心呢。」 柯爾還打算繼續找藉口,轉念一想,這樣實在太不成模樣了,所以最終還是把話嚥了回去。 「……最近我也沒有出門打獵,有些怠惰得過頭了。」 「那,就必須要鍛煉才行哦。」 「說得對。我應該給羅倫斯先生說,讓他多派一些出力氣的——你在做什麼?」 話說到一半,柯爾發現繆莉緊緊貼住了自己。 「做什麼?這就是鍛煉啊。」 「?」 繆莉抱住柯爾的手臂,對疑惑的他回答道。 「我聽說呀,騎士會鍛煉身體,是為了從敵人手中救出公主的時候,能把她抱起來。」 繆莉漂亮的眼睛裡滿是期待,狼耳朵和尾巴也浮現出來,抖個不停,似乎是開心到了忍不住的地步。 「快點快點,就當是順帶練習這個啦。」 用繆莉自己來代替油壺和麵粉袋,當作舉重練習的對象。 「首先,請哥哥把我搬到食堂去,我要吃午飯!」 真虧她能想到這種花招。柯爾苦笑了兩下,抱起了溫泉旅店的小公主。 「這樣就可以了嗎?」 「嘿嘿,嗯!」 繆莉帶著滿面笑容,又好像很癢似地回答道。 ◇◇ 「……汝喲。」 藏在一邊的赫蘿把視線從柯爾以及女兒繆莉身上移開,轉向身旁的羅倫斯。她的體形和繆莉幾乎沒有差別。 「……我知道,我知道的,公主殿下。」 羅倫斯嘆著氣答完,赫蘿隨即「撲哧」一笑,將雙手環在了他的脖子上。 (《狼與不服輸的人》完) 短篇 狼與森林的顏色 網譯版 轉自 輕之國度 翻譯:伐木工協會 圖源:no2body  馬車沿著河邊的道路慢慢下行。 森林變得稀薄,路的起伏也逐漸減緩。離開人們口中世界的盡頭——紐希拉之後,經過數日才終於有了來到凡間的感覺。即便如此,有時馬車仍要穿過逼近河流的山巒,或是幽深的森林。 季節正當秋天,地上是落葉匯成的,深可達腳踝的河流。一腳踩下去,疏鬆乾燥的落葉發出的聲音令人愉悅,還帶著腐殖土的清香。如果說再要挑剔什麼,那就是落葉有時會呈現出一條若有似無的小徑,反而覆蓋住了正確的道路。 若是熟悉的森林裡倒還好,可這裡的假路好幾次都險些騙過了眼睛,甚至還真的一度讓馬車迷失了方向,闖入森林深處。等發現時已經到了地圖上根本找不到的位置。此刻再冷靜回想,直教人背後一陣寒戰。 羅倫斯手握韁繩坐在馬車駕台上。即便他曾是旅行商人,終究也比不過能在山中來去自如的樵夫。 一旦獨自在這裡迷了路,恐怕要不了多久,自己就會倒斃在樹下,成為森林中動物們的餌食,或是蘑菇的苗床。 「大笨驢,不是走那邊。」 但羅倫斯身旁有一位可靠的同行者,先前迷路時也是仰賴於她,才得知了正確的方向。 她有一頭亞麻色的長發,和秋日的森林看上去非常相稱,又在膝蓋上梳著一件同樣顏色的毛皮。盡管看上去像是少女,可她的實際身份卻與此相去甚遠。她頭上頂著野獸的耳朵,手中的毛皮則是她自己的尾巴。 坐在羅倫斯身旁的赫蘿,真身是高齡恐怕已有數百歲的,寄宿於麥粒中的狼之化身,同時也是羅倫斯至愛的人生伴侶。 「想想自己以前是怎麼一個人趕路的,真是後怕。」 羅倫斯一邊說,一邊牽引韁繩,讓馬兒掉頭回到正確的方向。赫蘿則無奈似地嘆了口氣。 「汝就光是運氣好。」 她的尾巴日日都被精心打理,柔軟而蓬鬆,在秋日的陽光下閃著金色的光芒。再加上薔薇香油的增色,就是掛在在貴族宅邸中也絲毫不會遜於其他飾物。 「對啊。畢竟,我可是在旅途中遇到了你。」 羅倫斯忽然裝模作樣地這樣回答,引得赫蘿立刻瞪圓了眼睛。雖然她很快便哼笑兩聲,繼續打理手中的尾巴,耳朵卻喜不自勝地撲簌起來。 赫蘿精明又老辣,彷彿對人世的角角落落都瞭如指掌,卻也會如此坦率地露出喜悅的模樣來。 大概就是因為這樣的緣故,自己才想要一直陪在她身邊。羅倫斯心想道。 「不過,早知道的話,真是應該坐船走的。」 從蜿蜒的道路上望去,不時可以看到河流。這條河從溫泉鄉紐希拉一路流出,船隻往來頻繁。若是不吝惜金錢,原本他們大可把馬車也一並載到船上,悠然地在半夢半醒間望著天空,只花兩日左右就到達海邊。 之所以沒有那麼做,理由之一是為了節約。 之二,則是羅倫斯不捨得走那麼快。 時隔多年,終於又一次和赫蘿一同踏上旅程,他想要慢慢地,緩緩地享受這種感覺。只不過——。 「受不了了……腰太疼了……」 羅倫斯手握著韁繩,從駕台上站起來,伸直腰桿。 這恐怕是因為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趕過車,不過,年齡也是另一個原因。 「誰教汝光想著趕馬兒往前走,汝應該更信賴它才對。」 伸展腰肢,活動脖頸之後,剛一坐回位置上,羅倫斯就聽到赫蘿這樣說。 「我有那麼緊張嗎?」 「唔。簡直就像是當初,第一次讓咱坐在汝身邊的時候一樣。」 十多年前,羅倫斯剛開始和赫蘿旅行時,還沒有一點跟女性交往的經驗。因此對赫蘿的作弄毫無抵抗力。 「這樣說,和現在也沒差多少嘛。因為我得緊緊地攥住錢袋子,以防你隨便亂花錢。」 他笑著回答,結果被赫蘿踩了一腳。 「大笨驢。」 接著,赫蘿又用頭在他肩膀上一頂,可即便如此,羅倫斯還是繼續笑著。 「真是的,汝這個人吶……」 赫蘿嘟嘟囔囔地打算接著整理尾巴,突然又一下子立起了耳朵。 「怎麼了?」 羅倫斯回頭問她時,她已經輕巧地從車上跳了下來。 赫蘿踩著地上的落葉,發出唰啦唰啦的響聲。循著聲音找到她的身影時,她正繞到一棵從地面上拔地而起的大樹背後。少女也有要摘花的時候嗎?羅倫斯剛這麼想,又發現她很快返回來了。 而且,兩手中抱滿了蘑菇,每一朵都大得和人臉相當。 「這片森林的通風很好,可以放開了采蘑菇。」 一路上,赫蘿一直都是這個樣子,因此馬車的載貨台上已經堆滿了食物。羅倫斯看著赫蘿朝貨台探出身體,搖著尾巴將蘑菇塞進袋子裡的模樣,怎麼都忍不住想笑。 天氣晴好,氣溫也相當舒適。 除了自己和赫蘿,恐怕再沒有人能享受到如此棒的旅行了。他真心這樣想。 「真棒啊。」 羅倫斯不由自主地開口說。 赫蘿這時正像冬眠前的松鼠一樣忙著裝食物,她的耳朵和尾巴猛然一抖,似乎是懷疑自己聽錯了什麼,緊接著,才慢慢回過頭來望著羅倫斯,不再像剛才那樣毛發倒豎了。 「嗯」 她重新在馬車駕台上坐好,開心地露出笑容來。 剛剛離開紐希拉踏上旅途時,羅倫斯連火也生不好,還曾在森林中迷過路。種種事件都讓他擔心接下來該如何是好,不過現在看起來,愉快的旅程應該能繼續下去。 羅倫斯滿滿吸入這安穩祥和的空氣,忽然發現赫蘿把尾巴伸進了蓋膝的毯子裡。再沒有什麼東西能比她精心打理的毛皮更暖和了。 但願這樣的時光能永遠持續下去——或許是因為自己許下了這麼一個商人式的隨意願望。 赫蘿慢吞吞地,開口說道。 「對了,汝呀。」 「嗯?」 「為了不把這種樂趣給忘掉,咱想用文字把它記下來,不過——」 她笑眯眯地,倚上羅倫斯的肩膀。 「墨水都用光了,汝啥時候給咱買新的呀?」 赫蘿展現出這種純真笑容的時刻,大抵都是心懷著什麼鬼胎。 更何況,現在自己還要仰賴那條大尾巴的溫暖。 就像旅途不可能只有愉快經歷一樣,花費金錢也總是在所難免的。 赫蘿之所以會纏著羅倫斯,是因為她從旅程開始後便一直心情很好,打發閒暇時,總是握著筆桿子。 赫蘿的壽命有好幾百年,但羅倫斯卻並非如此。為了彌補兩人壽命的差距,他提議讓赫蘿記下每天發生的故事。因為只要寫下足夠多的故事,多到讀完一遍就忘了開頭,那麼這些快樂的回憶就會永不褪色。 這究竟是不是一個好主意,羅倫斯不知道。不過,至少赫蘿顯得很高興,以至於到了可以用沉迷來描述的地步。既然如此,羅倫斯也沒有必要吝惜花在紙張、墨水以及鵝毛筆上的昂貴資金。畢竟金幣總是不可能帶到另一個世界去的。 盡管心裡明白這點,可羅倫斯終究是個商人。 旅途不過才開始幾天,赫蘿就因為隨心所欲地記下每一件事情,很快便用光了書寫材料。每當想起這件事,羅倫斯就忍不住頭疼。 「剝一點樹皮,然後你用釘子在上面寫字怎麼樣?」 赫蘿的真身是一頭巨大的狼,只要她一揮爪,樹皮要多少就會有多少。 「大笨驢,樹皮又能保存多長時間?」 「你說的是沒錯……可要是不出海,不到阿提夫港去,其他地方根本就買不到書寫工具。」 「這周圍不是有不少牛和羊唄?」 她也許是打算用巨大的爪子剝下獸皮,然後做成羊皮紙和牛皮紙。 「順帶還有肉吃,真是一石二鳥。不過墨水……唉,還是沒辦法吶。」 「羊皮紙的做法,我可不知道啊。」 「汝這個人真沒用。」 到處隨便亂花錢的究竟是誰啊——這句話最終還是被羅倫斯嚥了回去。赫蘿寫東西時尾巴一晃一晃的模樣看上去開心極了,他不忍心這麼說。 馬車的載貨台上,有幾件裝在大麻袋裡的貨物。除過赫蘿在秋天的森林中努力收集來的戰利品外,還有一個袋子只要豎起耳朵聽,就能聽到嗡嗡聲。仔細一看,周圍還有從袋子的縫隙裡逃出來的傢伙飛來飛去。 袋子裡面,是羅倫斯被蟄了好幾個包之後,才采到的巨大蜂巢。 「真是的……既然這樣,乾脆繞一點路好了。」 「喔?」 羅倫斯攤開了地圖。赫蘿對他接下來要說的似乎很有興趣。 「正好到了岔路口。我記得這附近有個旅舍……啊,果然找到了。來紐希拉的客人中途會在這裡停留,所以他們也許攢了一些紙和墨水。」 溫泉鄉紐希拉的貴客,除過貴族和王室之外,還有大聖堂的大主教,或是擁有廣大領地的大修道院院長。他們的工作就是和文字打交道,因此旅舍為他們提前將書寫工具准備齊全,這也不奇怪。 「那咱們就去看看唄。要是順帶還能吃到暖和的燉菜,就真是萬萬歲了。」 羅倫斯原以為,赫蘿是因為用光了紙和墨水,出於愧疚才一路盡力收集食物。然而現在看她咂嘴考慮燉菜內容的模樣,這些行為大概單純只是她遵從食慾的結果吧。 不管怎麼說,只要赫蘿能覺得開心,羅倫斯就沒辦法挑刺。 「那,我們走吧。」 「唔嗯。」 赫蘿帶著滿意的表情點了點頭,羅倫斯則用餘光瞄了她兩眼,然後嘆著氣,將馬車由西轉北,繼續前進。 旅舍所處的位置並不遠。 這裡似乎原本是伐木工們聚集的場所,幾根滿是苔蘚,行將腐朽的粗大圓木堆在一起,也許是當時留下的遺跡。斧子模樣的旅舍招牌就立在圓木上面。 旅捨本身也纏滿了苔蘚和爬山虎,模樣絲毫不遜色於那些圓木。 「唔,真是個好住處。」 赫蘿用鼻子嗅了嗅,然後開口說道。四周都是幽深的森林,旅捨本身又是個古老的小屋,一見之下,這裡就好像林中精靈的居所一樣。 然而支撐屋頂的柱子和房梁狀態頗佳,就像是用昨天才砍倒的木頭做成的,柵欄圍起來的小院子裡種著蔬菜,山羊和豬則在能曬到太陽的地方悠哉悠哉地吃著草。 羅倫斯一眼就能看出來,這個小屋受到了主人的精心維護。 只不過,赫蘿所贊美的恐怕不是這番生活情趣,而是煙囪中不斷冒出的,烤面包的香味吧。 「咱們今天就住在這裡唄?」 「假如還有空床的話。」 羅倫斯之所以這樣回答,並非是因為擔心睡在小屋裡會讓住宿費用變高。 馬廄中已經有了三匹駿馬,馬夫模樣的人則在白日當頭的時間裡就喝起了酒。 看來,這裡已經迎來了某位有身份的客人。 「不過,我還是要去問一問,看看今晚能不能睡在有屋頂的地方。」 「要不要咱裝病?」 「那樣也許能睡在暖爐前,但是酒和肉可就別想了。」 「唔唔唔。」 赫蘿居然真的開始為此苦惱了。羅倫斯苦笑一聲,然後把馬車停好,推開了旅舍的門。 「打擾了。」 也許店主人正在准備晚飯。一推開門,首先湧來的就是面包的麥香,還有大蒜和油脂勾人食慾 的味道。 赫蘿追到羅倫斯身後,肚子「咕」地響起來。 「哎呀,是旅行商人嗎,居然能在這裡遇到,真是太巧了。」 圍在圓桌旁談笑的人裡,有一位店主模樣的男性站起來說。他的鬍子已經開始發白,外表看起來確實很像是森林中的居民。 「不,我是——」 羅倫斯剛要開口自我介紹,圓桌旁的另一個人卻首先發出了聲音。 「啊,這不是羅倫斯先生嗎!」 定睛一看,羅倫斯發現那是光顧過旅店好幾次的某位修道院長。 「一定是神的旨意讓我們相遇,院長大人。」 「真是巧極了,噢,您的太太也沒變啊。」 赫蘿的演技在這種時候最為出色。她聽到院長的話,立刻露出一副楚楚動人的模樣以眼神回禮。 「店主先生,這位是紐希拉那家『狼與香辛料』的主人。」 「哈哈,您不會也打算在這裡開一家溫泉旅館吧?」 旅舍主人的話激起了周圍人的笑聲,羅倫斯和他們握過手後,被請到了桌子旁。 有另一位衣著華貴的人物始終坐在那裡。 「啊,羅倫斯先生。這位是統治附近土地的比佛利閣下。比佛利閣下,這位羅倫斯先生經營的溫泉旅店,可是在紐希拉赫赫有名的。」 「喔喔,是那家溫泉嗎。我聽說過,據說是個一直能湧出歡笑聲的地方。」 雖說是附近的領主,但他卻沒帶一名侍從,還大方地向羅倫斯主動伸出手來。羅倫斯再次自報了家門,又介紹了一遍赫蘿,然後在桌子邊坐下。這位比佛利閣下,似乎是個對身份地位不怎麼在意的人。 「話說回來,羅倫斯閣下。冬天馬上就要來了,想必店裡的准備很忙吧?還是說,您現在就是在趕路進貨的途中?」 這是個自然至極的問題,羅倫斯也不打算隱瞞柯爾和繆莉的事情。於是他告訴院長自己正要去見他們倆,也兼作經營旅店期間的休憩。院長聽完後點了點頭。 「原來如此。啊呀,我們也聽聞了柯爾大展身手的事跡。雖然在我們聽來就像是戰爭中的英雄故事一樣,可對羅倫斯先生來說,確實難免會有些擔心啊。」 柯爾立志要糾正墮落的教會,因此離開了村子。羅倫斯夫婦的獨生女兒繆莉也跟著她。聽說,兩人的冒險如今已經變得相當波瀾壯闊。 「院長大人接下來要去紐希拉嗎?」 「唔。正是因為柯爾的影響,今年從春天到夏天,我忙得一刻都停不下來。現在事情終於告一段落,我也想早一刻放鬆一下身體。」 眼下,全天下的教會和修道院首腦,都因為柯爾和繆莉的影響而不得不重新審查自己的財產。他們急切地想在矛頭轉向自己之前,處分掉這些手中的特權與資產之類。 「這可真是……我們家的柯爾給您添麻煩了。」 「不,不不,怎麼會是麻煩。這是個好機會,想要好好對房間掃除一番,沒有什麼相當大的勢頭可是不行的。」 從開春到夏天,這類「大掃除」一直找上門來請羅倫斯幫忙,因此他的微笑不免有些尷尬。 赫蘿忽然輕輕拽了拽羅倫斯的袖子。 大概,是在催羅倫斯快點進入正題。 「對了,有一件事我想問您。」 羅倫斯開口說道。 「您手中,還有多餘的書寫工具嗎?」 不只是院長,為羅倫斯端來飲料的旅舍主人也愣了一下。 「書寫工具?」 「是的。為了增長見聞,我們想記下旅途中的經歷,只是現在紙和墨水都用光了,如果還有庫存,可否分給我們一些?」 院長和旅舍主人對視彼此,然後一同露出苦笑來。 「哎呀,我們先前正好就說到這件事。」 「啊?」 院長咳了兩聲,接著說道。 「因為柯爾的活躍,如今世界上的每一座寶庫,都可謂是被翻了個底朝天。而且您也一定知道吧。為了讓人人都能閱讀聖典,柯爾還在製作聖典的白話譯本。這件事影響甚大,墨水和羽毛筆早就被買光了。」 能讀寫文字的人並不多,平時,墨水和筆的需求量是有限的。 「我也曾在路經的市鎮中四處尋找過,然而實在是不容易找到。偶爾得以一見,價格也高得驚人。所以,才在和這位——」 院長指了指那位領主比佛利。 「去年購進大量存貨的比佛利閣下商談,希望他能分出一些來給我。」 說起領主,人們總會想到威嚴的面孔,威嚴的大鬍子,不過比佛利卻因為眼神安詳,看上去反倒好像有幾分睡意似的。 從他能不拘小節地主動和人握手來看,這位領主的性格大概也很溫和。 「那些是去年,我從一個在村裡落腳的吟遊詩人手中買下的。他和在紐希拉認識的一位舞孃結婚,就要返回故鄉的村子去,還說從今以後他需要的不再是筆,而是鋤頭了。」 吟遊詩人和舞孃,這兩種職業都很難長久地做下去。要說在紐希拉的溫泉池中為客人提供余興的他們之後將如何如何,這裡就是一個例子。 話說回來,那位詩人留下的墨水和筆已經有了一位買主,羅倫斯只好放棄。看來得請赫蘿忍耐到阿提夫了,就在他這麼想的時候。 「不過比佛利閣下,羅倫斯先生居然會到這個旅舍裡尋找紙和墨水,這真是神的旨意啊。」 「呃?」 羅倫斯不知道這話是什麼意思,只看到比佛利和院長,以及旅舍主人一同對自己露出笑容。 最先開口的是旅舍主人。 「比佛利閣下正在尋求合適的人手,而在這裡,遇到博學達禮之士的可能性是最高的。」 「遺憾的是無論二者的哪一方面我都有所不及,羅倫斯先生才是最合適的人選。」 院長說完,椅子上的比佛利擺正了坐姿,直視著羅倫斯。這是有地位的人士所特有的姿態。 「我比佛利,在這片曾屬於異教徒的土地上,從未怠慢過對神的祈禱。沒想到如今能在這裡,遇到在背後支撐德堡商會的傳奇旅行商人羅倫斯閣下,實屬大幸。」 羅倫斯仍舊在困惑中,不知道他們究竟要說什麼。不過看赫蘿在旁邊悠哉喝著東西的模樣,週遭的氣氛應該算不上是凶險。 於是他幹咳兩聲,挺直脊樑回答道。 「有什麼事情,是我可以為領主閣下效勞的嗎?」 比佛利靜靜地開口說。 「能請您拯救我的領地走出困境嗎,羅倫斯先生。用您優秀的商業頭腦。」 大鬍子,好像面帶睡意的領主說完後,看了看身旁的院長。 「我想把紙和墨水贈送給羅倫斯先生,作為答謝之一,可以嗎。」 「啊,當然,當然。這一定也是神所期望的。」 比佛利點了點頭,然後重新轉向羅倫斯說。 「現在,不知您意下如何?」 這可是附近領主提出的請求。而且,看來現在紙張和墨水的價格都因為供應不足而飛漲,即便到了阿提夫,也未必就能在那裡購得。 不知道自己面臨的究竟是什麼樣的委託,但身旁赫蘿無言的壓力終究勝過了商人的警戒心。假若此刻拒絕比佛利,今後好一陣子,睡覺時就要下定決心告別赫蘿的尾巴了。 「我明白了,我一定竭盡全力。」 「喔喔,太好了!」 比佛利站起身來,雙手握住羅倫斯的手。 院長為他們向神祈禱,旅舍主人則添滿了桌上的酒杯。 羅倫斯臉上雖然掛著商人式的完美微笑,但心裡還在在意。 地方領主來到旅舍裡尋求人手,究竟是為了什麼? 他一面覺得不安,另一面又感到好奇。 倘若對方需要的真是商業方面的知識,這正是自己的看家本領。 「那麼,希望您立刻就到我的領地來,今晚我要在領地裡好好招待——」 說到這裡,善良的比佛利看了看旅舍主人。 「這不會妨礙店主先生做生意吧?」 比佛利的模樣很認真,不過旅舍主人和院長都笑了起來,然後搖搖頭。 看上去,比佛利是那類受人愛戴的領主。就連看人眼光相當挑剔的赫蘿也露出了愉快的模樣。 「那麼,趁著天亮,我們走吧。從這裡很快就能到我的宅邸。」 比佛利說完,羅倫斯恭敬地低下頭去。 比佛利的領地就在旅舍附近。據路上他告訴羅倫斯的情況,那家旅舍原本,也是比佛利家族所擁有的伐木場。 林木漸漸變得稀疏,一行人好像來到了悄然鑽進森林縫隙的草原中,很快,視野裡出現了一個寧靜的小村子。 比佛利只帶了一名侍從,路過的村民們向他打招呼時,也沒有什麼畏懼模樣。 村裡看不到牛馬,只有幾頭騾子充當馱獸,看起來雖然樸素,但被治理得井井有條。 「有關我希望委託給羅倫斯先生的,困擾這座村子的大問題——」 一行人穿過收割完的麥田時,比佛利這樣開口了。 「您說需要一些商業知識?」 「正是。」 結束了勞作的村人和比佛利擦肩而過,他和村民們打完招呼,接著說道。 「實在是慚愧,包括我本人在內,這裡的人們對經商都知之甚少……」 「但是,這座村子看上去和平又寧靜,我沒找出來有什麼問題。」 被黑心商人盯上,拖入債務深淵,或是在苛政領主的重稅下苟延殘喘的村子,人們只要踏進去就能一眼看出來。 「所幸,現在問題還不至於威脅到村人生活……也許正是因為這個,我才缺乏緊張。」 比佛利嘆了口氣。 「就連這樣的邊境小村,也免不了受到世間潮流沖擊,人們也會被翻弄其中啊。就連我自己,現在也無法確信自己的想法是否正確了。」 「究竟是發生了什麼?」 直到羅倫斯開口詢問,比佛利才像是挑明家中丑聞一樣,帶著哀傷的目光說道。 「此事,有關支撐這片領地,支撐人民生活的森林。」 「森林?」 赫蘿在旅舍裡喝了些葡萄酒,前一刻她還在微醺中,聽到森林二字,眼睛立刻亮了起來。 「唔。就像那位院長說的一樣,世人匆忙而起,影響則一直波及至此。換句話說」 道路前方,在林木的掩映中,羅倫斯看到了領主的宅邸。 「我們正在爭執猶豫,不知該如何從我們的森林中得到最大的利益。」 面貌淳樸的領主說完這句話後,再次露出了為難的表情。 比佛利招待兩人的晚餐桌上,擺著野兔,鵪鶉,鷸和大雁做成的菜餚。 這些肉食都屬於山珍,不像牛肉和豬肉那樣可以切成大塊保存,要吃到它們,必須每次都進山打獵才行。想要在城鎮中享用這樣一頓晚餐,恐怕要花費數額不菲的金幣。 赫蘿當然歡喜極了,可羅倫斯卻感到肩頭的負擔愈發沉重。 因為在晚餐桌上,他從比佛利口中聽到的情況並不簡單。 「呼……咱好久沒吃過這麼美味的肉了……」 赫蘿躺在床上手捂著肚子,心滿意足地搖著尾巴。 「只要吃過那肉就能明白,這屋子後邊的森林可不一般。誰若是對這樣的森林下手,想從裡面砍木頭,那可就太傻了。大鬍子覺得不能砍森林裡的樹,咱認為,他是有幾分眼力的。」 說完,赫蘿打了個小小的飽嗝。羅倫斯坐在床的一角,望瞭望她,然後又望瞭望蠟燭的火光,最後嘆了口氣。 「道理是這樣沒錯……」 「怎麼,汝想為砍樹的笨蛋們說話?」 也許是因為話題關乎森林的未來,赫蘿的語氣聽上去有些劍拔弩張。 縱然不是自己的領地,赫蘿似乎仍然不能容忍豐饒的森林遭到摧殘。 「村民們想砍樹出去賣的心情,我是能理解的。」 「……嗯?」 赫蘿只睜開一隻眼睛,看著羅倫斯。 「和異教徒的戰爭結束之後,貿易變得活躍,各種物資都漲價了。紐希拉的小額貨幣之所以那麼緊缺,就是這個原因。」 自己將要旅行的消息傳出之後,紐希拉的其他旅店主人們全都找上了門來,拜託他幫忙兌換小額貨幣。當時的情景羅倫斯還記得很清楚。 「這其中,木材因為能用在船隻、馬車、箱子和木桶上,所以價格尤其高。抓住機會把森林裡的木材變成金幣,這種想法肯定不能算錯。」 赫蘿翻了個身,橫躺在床上,用手肘支著下巴,尾巴則不悅地敲在桌上。 「大笨驢。這麼好的森林,要真那麼做可就是糟蹋了。汝忘了剛才的肉有多美味唄?」 「你想說的我也明白。這座村子裡的人能享受安寧的生活,確實是多虧了森林的豐饒。」 「哼哼,汝這不是挺清楚的嘛。」 赫蘿就像是自己受到了誇獎一樣,露出一副得意模樣來。她也許有些醉了。 「比佛利也是個通情達理的好領主。我聽說,他大方地讓村民們去林子裡收獲那些蘑菇,蜂蜜,野生的燕麥和大麥。所以就算農田裡遇到歉收,人們應該也不會餓肚子。」 「唔,這樣不是很好唄……」 赫蘿說出這句話時,眼皮已經闔上了一半。吃了不少又喝了不少之後,再加上久違的旅途生活帶來的疲憊,她應該很累了。 「可是,就算是那樣,沒有銀幣,人就沒辦法過日子。想買那些村裡做不出來的商品,就必須得去賺錢。」 「唔……但是,砍木頭去賣……還是……欠考慮……」 赫蘿的腦袋脫離手肘支撐,落了下去。 然後,她順勢悉悉索索地將身體團成了一團。羅倫斯於是嘆著氣站起身來,准備脫掉赫蘿穿在身上的罩袍。 「唔~,就這樣也沒關系……」 「有關系。衣服會皺壞的。」 「大笨驢……」 說著,赫蘿的動作漸漸變得緩慢。自稱賢狼,甚至還在一時受到人們供奉的她,眼下卻是這副模樣,羅倫斯無話可說了。 他從赫蘿身上剝下罩袍,又解下她掛在脖子上的麥粒袋放在枕邊。 這時候,赫蘿已經發出均勻的呼吸聲,進入了夢鄉。 「真是的。」 羅倫斯又嘆了口氣,疊好罩袍,走向木窗旁邊。 秋夜的空氣稍有些寒意,即便有月光映照,森林中仍是深不可測的黑暗。 「木頭就算砍掉了也還能再長出來,既然這樣還不如趁著高價時賣掉一些……」 估計,村民中抱有此種想法的,不在少數。 然而比佛利的家族一代代管理著這片土地,他害怕這種短視的行為會讓人們最終失去森林的恩惠。 就算這是對山林土地的信仰,羅倫斯也覺得他的想法絕非毫無根據。 因為哪怕是區區蘑菇,如果貪欲太重連根都挖掉的話,要再長出新的也得花費數年時光。砍倒了樹,空氣的流動就會發生改變,水的流向也會變化。植被變化之後,小鳥和蜜蜂的棲處同樣會跟著變動。 然後,經過多一代人的時間,樹苗才能長回原先的程度。 到底能不能採取急功近利的手段,做出決定之前不可以不慎重。 但是,假如猶豫的期間裡木材價格下跌,村裡又突然遭遇歉收或是火災之類,急需金錢來解急的災害,到那個關頭該怎麼辦? 人們必定會後悔,埋怨為什麼當初沒有抓住賣木材的機遇。 作為領主,比佛利既想要消解村民的不滿,為領地儲藏一些應急的資金,又希望為了今後的生計而維持森林豐饒。 那麼,問題就在於究竟該怎麼辦。 羅倫斯遠眺著夜色中的森林,終於還是嘆出一口氣來,閉上了窗戶。 問題的答案不是稍稍思考一下就能的出來的。他需要聽聽村民們的聲音,視情況也許還必須要面對村長或是村中的長者們。 無論如何,這都超出了商人的能力范圍。采納各方意見,最終找到一個讓眾人都滿意的折衷點,這是政治的領域。眼下最能依賴的,恐怕只有人稱賢狼的赫蘿了。 羅倫斯心想著這些,又抱住胳膊嘆氣起來。 赫蘿此時縮成了一團,緊緊揪著毯子,發出微弱的鼾聲。 「這副模樣,也敢自稱是賢狼啊。」 望著毛毯中赫蘿無憂無慮的睡顏,羅倫斯的嘴角不禁微笑起來。 他在赫蘿的臉頰上輕輕吻了一下,然後吹滅蠟燭,自己也鑽進毛毯中。 無論如何,所有事情都從明天才開始。 閉上眼睛後,夢鄉隨即降臨。 赫蘿第二天表現出一副勢頭十足的模樣。但恐怕不是為了答謝昨晚豐盛的肉食,而是出於不忍豐饒森林遭到破壞的義憤。 「喂,赫蘿……等等我!」 為了前往實地確認情況,羅倫斯與鮮少早起的赫蘿一同來到了森林中,然而赫蘿邁步的速度卻不得不讓他開口。 「汝是怎麼啦?昨晚喝的太多了?」 看來在山中行走,技巧似乎比體力更重要。 在這一點上,赫蘿的腳步正如同狼一般輕盈。對區區一介旅店主人的羅倫斯來說,想追上她實在是太難了。 「你才是……咳、咳……別那麼沖動好不好,」 羅倫斯不住地咳嗽。拿出皮袋喝水時,他看到赫蘿的紅色眼睛正盯著自己。 「咱沒有沖動。咱只是覺得,好好的森林就這樣糟蹋了,實在是不應該!」 這就是沖動——但就算羅倫斯出口提醒,大概也不會有用的。 他嘆了口氣,拿出了夾在腋下的木板。這塊木板上抹了一層蠟,可以用削尖的木棒來寫東西。 木板上詳細記錄了他們收集到的,村民們關於森林的看法。 「這一帶應該都是比佛利家族的森林。這裡,嗯……是人們采野麥子的地方。」 大麥和燕麥在森林中也有生長,但品質不及人工栽培的,因此往往被用來飼喂牲畜或是製作麥酒。 「唔。這個小山包上的樹不多,太陽光很好,地勢也不容易積水。咱應該可以趕走野鹿和野豬,保佑這地方豐收千年。」 赫蘿的真身正是寄宿在麥粒中的狼,她不會毫無根據地這麼說。 「有村民覺得,這裡的樹就算砍掉也不會有什麼影響。」 土地開闊之後,野麥子應該還能生長得更加茂盛。羅倫斯也這麼想。 「哼,真是大笨驢。」 但赫蘿卻像是用尾巴對這種看法表示否定一樣,轉過身去,望著這片林間空地說道。 「他們可以試試繼續砍這周圍的樹。天氣壞的日子裡,立馬就有風會灌進來,把野麥子好容易結出來的麥穗全吹倒。然後,就只有那些長得又粗又矮的才能活下來,但是根本長不出穗子。過上幾年,這裡就只能剩下荊棘一樣,不管是煮還是烤都吃不成的野草。」 赫蘿曾在某個小村子的麥田裡停留過上百年,在那之前,她居住在一處叫做約伊茲的,比紐希拉更偏僻的深山中。她目睹森林變遷的時間,一定長得超過了羅倫斯的想像。 空地上的麥子已經被割光了,看起來有些寂寥。赫蘿站在那裡眯著眼打量周圍的模樣,甚至讓羅倫斯感到了一絲悲壯。 「原來如此。以前我行商時路過某些村子,也見過突然失去了森林恩惠的。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唔。咱其實也不是不能理解那些村民,他們覺得這些都是理所當然的,所以心想著不管做什麼都沒事。不過,森林可比人類的天平還要精細。」 赫蘿蹲下身,撿起落在地上的一根麥穗,像孩子一樣地揮著,說。 「然後,接下來去哪兒?」 「從這裡往東……嗯?」 羅倫斯讀著木板上的筆記,突然發出疑問的聲音來。 「怎麼啦?」 「啊,」 他把木板遞給赫蘿。 「上面寫著,注意蜜蜂」 先前采蜂巢時被蜜蜂蜇傷的地方,現在還留著紅印。 羅倫斯塗了豬油做成的軟膏,手夠不到的地方則是赫蘿幫忙涂的,所以她當然明白羅倫斯的苦勞。 但,赫蘿是只貪吃的狼。 「上面還有沒有說,要順帶做些什麼呀?」 「沒有! 我不會去采蜂巢的!」 假若不斬釘截鐵地拒絕,接下來赫蘿就真有可能讓他那麼做了。 赫蘿嘿嘿一笑,把麥穗叼在嘴上,然後指著東邊說。 「好啦,咱們去那邊吧。」 羅倫斯已經有些累了,但還是只好匆忙朝興頭上的赫蘿追去。 從小丘下來的路堆積著落葉,看起來很平坦,但赫蘿的腳步變得慎重了一些。她一面告訴羅倫斯哪裡其實會讓人一腳踩空,一面憑著空氣流動尋找出了一條容易走的迂迴路徑。 森林開始變得愈發濃郁,空氣中也帶上了濕氣。 這裡多是常綠喬木,日光被遮去了大半。 四周偶爾會發出什麼東西爆裂,或是樹枝折斷的聲音,大概來自於那些停留在目所不能及之處的小鳥,或是角落裡躲躲藏藏的松鼠和野鼠。 每向前走一步,都能在腳邊看到不少苦栗*和橡子,把豬趕到這裡,應該能讓它們很快就長肥。 [*註:其樹也稱栲或苦櫧,多見於南方。果實類似橡子和板栗,味苦,含澱粉。煮熟可食] 「咱越走,越覺得這片森林真是不錯。」 羅倫斯也同意赫蘿的這番感嘆。 「難怪村裡人對田裡的活兒不怎麼上心,咱現在懂了。」 「嗯……我倒是覺得村裡的田地不像是沒人照看啊,真的是那樣嗎?」 「他們管得不細。畢竟只要走進林子裡,吃的東西要多少有多少,這也不能怪他們。不過呀,咱現在越來越不懂為啥村裡人還能起爭執了。明明要是沒了這片森林,不少人可要餓肚子的。」 赫蘿一邊盯著敏捷竄過枝頭的松鼠,一邊這樣說道。 「這個嘛,因為森林的恩惠未必對每個人都平等。」 「唔?」 她轉過頭來看羅倫斯,手中正拿著一根棍子敲著樹根。看來是玩膩了先前的麥穗。 只要一彎腰,就能采到很多可以用作解熱劑的草藥。比佛利告訴兩人,森林中的物產他們可以隨意取用,現在正是好好利用這個機會的時候。 「這些草藥,蘑菇,樹果什麼的,對每個人都一樣有用。但是,人世間的情況可要更復雜一點。」 赫蘿沒有插嘴,而是用眼睛催促他接著說下去。 於是羅倫斯走在她身旁,繼續說道。 「森林的恩惠再怎樣豐富,能換成貨幣的東西終究還是有限。」 「比如蜂蜜之類的?」 「嗯。要說食物,代表就是蜂蜜。麥酒和果酒在其他地區也算是商品,但這裡也許是水質不好,我沒見到有賣的。更何況,位置這麼偏僻,出貨還要費不少功夫。酒是很重的,成本裡的大頭都花在了運費上。就這個地方來說,造出的酒要沒有非常非常好的味道,恐怕很難在市場上贏來一席之地。」 也許是回憶起了和羅倫斯一起行商的時候,赫蘿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來。 「除了這個,還有一種辦法是替附近的城鎮放牛放羊,但距離一樣是問題。」 說到這裡時。 赫蘿突然伸長脖子,往森林深處望去。 「怎麼了?」 「……有股木炭味兒。」 是山火嗎?不過赫蘿看起來卻並不慌張。羅倫斯很快也明白了過來。 「有人在這裡燒過木炭啊。」 腳下的土被堆成了一個小山包。 把柴火和濕的落葉堆在一起,點著火,再在中間放一根管子流通空氣,蓋上土後等待一到兩天,就能燒出木炭來。 「這個木炭也是所有人都需要的東西,而且有人尤其需要它。」 「……賣肉的?」 羅倫斯忍不住要笑出聲來,結果被赫蘿瞪了一眼。 「抱歉抱歉。不過炭火烤出來的肉確實很香。」 赫蘿扭過頭,用手中的樹枝在燒炭的痕跡上劃來劃去。 「消費木炭最多的,其實是鐵匠。」 「唔……就是那些在森林裡整天整夜地燒火,敲東西的?」 「只有規模相當大的鐵匠鋪才會那樣,不過,大概就是那種感覺。」 「那,說要砍樹的也是這一群人唄?」 赫蘿的目光轉向羅倫斯拿在手裡的木板。 「沒錯。看樣子,現在燃料漲價,金屬也跟著漲價了。有這麼一大片肥沃的森林在附近,他們一定覺得這是個賺錢的好機會。」 「真短視。」 「也許應該說他們是善於發現機遇。」 赫蘿先哼了一聲,然後嘆了口氣。 「基本上,就像我剛才說的一樣,這片森林裡能惠澤所有人的好處,都很難換成錢。但是,能換成錢的那些好處,又沒辦法遍及所有人。」 主要的受益者會是砍樹的樵夫,還有運木頭的人,燒炭的工匠和鐵匠緊隨其後。當然,他們不會把賺到的錢全塞進自己的口袋裡。這些錢中的一部分會作為稅收交給比佛利,然後成為村裡的共同積蓄。 但是,總有一部分人會產生自負,認為「賺錢的可是我們」,村裡的等級之差就這樣誕生了。 盡管這種優越感不能直接變成錢,但充實村民們餐桌的趕山人和獵人們,以及在田裡流汗的人心裡一定不會好受。比佛利最恐懼的不是森林荒廢,而是村民間的不和。 「要是有什麼容易賣錢的東西,就好了啊。」 「唔」 赫蘿閉住眼睛,像是專心傾聽四周響動一樣地,開口說道。 「那,皮毛如何唄?」 赫蘿是狼的化身,而市場裡間或會有狼皮出售。對這種話題羅倫斯最好謹慎一些,但既然是赫蘿主動提起的,他就只能坦率回答。 「這確實是少數幾種能換錢的商品……但獵人們幾乎都贊成砍樹。」 赫蘿蹙起了眉毛。 「他們希望把樹都砍倒,這樣追趕獵物就更方便了。」 「……」 赫蘿一臉驚愕地垂下肩,用手中的木棍輕輕敲著樹干。 「人類可真傻吶。」 「但是,皮毛工匠們反對砍樹,兩邊基本上是勢均力敵的。」 「……嗯?」 大概是因為不能理解為什麼皮毛工匠會反對,赫蘿露出一臉困惑的神情。 獵人得到更多的獵物,皮毛工匠的工作也會跟著增加才對。 羅倫斯於是繼續為她解說人類社會的原理。 「皮毛要拿出去賣,得先硝一遍才行,所以才需要森林的存在。……啊,對了。這上面寫著小心蜜蜂,原來是說這個啊。」 羅倫斯環視周圍的樹木,忽然明白了過來。 「很遺憾,看來這種『蜜蜂』不是你喜歡的那種。」 「唔……是叮在牛身上的那種唄?」 她應該是說牛虻。狼這樣的森林之王似乎也不能支配蟲子,赫蘿擺出了一副厭惡的神情。 「不,是叮在木頭上的。」 「那個……那不就是採蜜的蜂? 不是到處都有唄?」 不久之前他們得到的那個蜂巢,也屬於一群從樹液裡採蜜的蜜蜂。 但是,昆蟲利用樹木的方式是多種多樣的。 「我說的那種『蜜蜂』會在樹裡築巢。你看,偶爾樹上會有奇怪的果實,對吧?」 赫蘿愣了一下,然後含混地點了點頭。 「唔,嗯。汝說的是那種偶爾能看到的,直接長在樹幹上的東西? 但是,那個不像是果子……倒像是什麼奇怪的瘤子。也不能吃。」 看她吐出舌頭,一臉苦相的樣子,應該是曾經嘗過那種滋味了。 「那是因為裡面已經有了蜂卵,所以說,那東西就跟搖籃一樣。」 也許是想像到了那一番情景,赫蘿嚇得臉都變了顏色。盡管害怕寄生蟲到會哭出來的程度,但她又覺得蜂蛹很好吃,最後,好奇心終於還是在赫蘿心中佔了上風。 「然後呢? 這個跟皮毛又有啥關系呀?」 「關系可大了。把那瘤子切碎,泡在水裡煮,煮出來的汁液就可以用來硝皮子。」 「喔喔,也就是說……原來如此。光有皮子,沒有處理的工具,做皮毛的人就頭疼了。」 「沒錯。而皮毛是少數幾種可以賣錢的商品,所以村裡反對砍樹的人之中,皮毛工匠們的話是最有份量的。」 赫蘿點了點頭,露出的笑容好像在說『汝瞧,這不是有一線光明了唄』,然而她好像很快就回過神來。 「不過汝喲,皮毛和木材比起來,哪一種更賺錢?」 不愧是賢狼,不,應該說,不愧是前旅行商人的妻子。 「賣木材的錢,遠遠多出賣皮毛的。」 赫蘿失望地哼了一聲,扔掉了手中的樹枝。 然後,環視四周,如同森林的王者般環抱住手臂。賺的錢多才是硬道理,這一點赫蘿也明白。 「所以,就像我早上說的,現在最需要的就是你的智慧了。」 羅倫斯抱著一縷希望踏進森林,想要找到某些新的商品——哪怕比不上木材的價值,至少也能讓皮毛匠人們說話更有底氣——然而事情果然並不像他想得那麼簡單。 村民們自從生下來便在這片森林中長大,他們瞭解森林,就如同羅倫斯作為商人瞭解市場一樣。很難想像會有什麼東西是他們未曾發現,而自己作為一個外人卻能注意到的。 「唔……森林的好處,還有砍倒了樹的後果,這些東西咱倒也能告訴他們……」 「看來,得請你脫一層皮來幫忙了。」 赫蘿嘟起嘴來,不高興地抖著耳朵和尾巴。 「要說沒有皮毛,咱現在的模樣才是。」 「那,換一種說法,拜託你披一次皮毛。」 赫蘿的真身,是巨大到讓人不得不仰望的狼。如果讓村民在月夜的狼嚎中目擊到她的身影,人們一定會對這黑暗森林中的王者產生恐懼。 或許他們就因此而不敢對森林出手了。 「……可是,汝就沒想過,假如他們挑來年輕女孩兒放在森林裡,該怎麼辦。而且咱也不可能以後常來這片森林。」 不只是森林之王。觸怒山嶺或是泉水中的精靈時,人們都會做同一件事,這種習俗在教會的影響出現之前就已經存在了。巨狼模樣的赫蘿,面對著無助哭泣的祭品少女,羅倫斯想像了一下那番情景。有些滑稽,但無法讓人發笑。更何況假使人們因為恐懼而不敢進入森林,那麼更大的問題就會隨之而來,畢竟為保全森林而阻止人們享受森林的恩惠,這無疑是本末倒置。 「再說了,嘴上功夫,花言巧語,那是汝擅長的吧?」 羅倫斯可不認為用盡手段纏著人買食物的赫蘿有資格這麼說,或許是因為這個想法表露到了臉上—— 赫蘿突然靠近,故意踩了羅倫斯一腳,然後又退回原來的位置,繼續抱住手臂。 「是汝擅長的吧?」 「嗯,對啊。」 羅倫斯只好嘆著氣這樣回答道。 「唔……到最後,問題還是錢啊……。這麼富饒的一片森林裡,就沒有什麼能變成金幣的東西嗎。」 比佛利領地裡的村民們一定也聽到了市場上的消息,何況只要沿河南下,無論再怎麼耳目閉塞,都會看到市場上的繁榮景象。整個世界都在活躍地進行著貿易活動,木材這種緊俏商品被不斷地沿著河被運出去。那麼自己當然也應該從中受惠,人們很自然會這麼想。 羅倫斯覺得,哪怕森林萎縮一些,為了取得金錢而伐木並不是不可以的。 之所以沒有明確將這種態度表達出來,是因為顧慮赫蘿。 只要一提到有關森林的事情,赫蘿就會變得沖動。更何況他們之所以會接受比佛利的請求,正是為了從比佛利手中取得紙和墨水,赫蘿要靠著它們來記錄旅行的經歷。 賢狼赫蘿,當然不會忘記這一點。 一陣風吹過,她抬頭望著搖擺的樹梢,開口說。 「哪怕是咱,也沒法阻擋巨大的潮流。人們想要金光閃閃的錢幣,有些事情就要不可避免地發生。」 「赫蘿?」 「而且,要寫字,也需要金幣或者銀幣,對唄? 既然村裡的人想要錢,咱就不該妨礙他們。因為他們其實和咱一樣,有想要的東西。」 村裡人絕不是為了享受奢侈生活才要砍樹賣錢的。他們只不過是不想錯過這個貴重的,能得到金幣的機會。僅此而已。 如果村裡有了積蓄,歉收的時節就可以去附近市鎮購買糧食,也可以購買鐵制的工具用於務農或是去森林中幹活。再或者,他們甚至能在附近的小河處設立一座水車。貨幣能直接地幫助村民們的生活,幫助他們變得富裕。 人不能只靠面包活下去*,就像聖典中所說的一樣,村民們也不可能只靠著大地的恩惠來維持生活中的一切開支。 [*註:此句出自瑪竇福音4:4,思高本原作『人生活不只靠餅』。] 赫蘿彷彿自己也被燒盡了一般,無力地站在燒炭的痕跡旁。 「什麼保護森林,這種東西,咱以為老早之前咱就能一笑而過了。」 她苦笑著,靠近羅倫斯。 這次,赫蘿沒有踩羅倫斯,而是握住了他的手。 「就像是汝過了這麼久,再出門趕路,生火都要費好半天的功夫,握韁繩的時候也緊張兮兮的,咱好像也在溫泉裡泡得過頭了,忘了世間到底是個什麼模樣。」 人活在世上,不可能萬事都順心如意,有時候,必須得對某些東西視而不見。 不論是走過了漫長旅行商人生涯的羅倫斯,還是在斗轉星移,滄海桑田中一直不得不旁觀的赫蘿,他們都對這一點有切身的體會。 羅倫斯也握住赫蘿小小的手,屈下身子,在她的耳根處吻了一下。 「至少比佛利先生是個善良的領主。作為支配這片土地的人,他應該是懂得節制的。」 「……嗯。」 赫蘿點了點頭,像撒嬌的貓咪一樣把臉貼在羅倫斯胸前。 赫蘿祈願森林的安寧能夠長存,比佛利身為領主也如此希望。然而羅倫斯無法實現這樣的願望。 比佛利是個溫柔善良的人,如果羅倫斯誠心誠意地為此道歉,再或者拿出那塊巨大的蜂巢表示歉意,也許他還是會願意分出一些紙和墨水來。 想到這裡,羅倫斯忽然靈光一閃。 「對了。假如我們替比佛利先生把那些紙和墨水賣出高價,或許還能當作一點補足。」 畢竟在這樣的鄉下地帶,能讀寫文字的恐怕也只有比佛利一個人。 與其讓這些書寫工具在儲藏間裡腐朽,還不如把它們變成銀幣,比佛利應該會有這種想法。 羅倫斯鼓足干勁接下的委託失敗了。不過,他也許還能借這個機會來彌補,重新贏回領主的好感。 一番說明後,赫蘿露出苦笑來。 「汝呀,真是摔倒了也要撿兩顆石頭。」 「在下畢竟是一名商人。」 聽到羅倫斯用開玩笑的語氣這麼說,赫蘿先是咯咯地笑了笑,而後又嘆了口氣。 「那,咱們現在先去道歉唄。今晚,看來吃不上美味的肉了吶。」 「也只能拜託你暫時在樹皮上記筆記了,就像這個木板一樣。墨水和紙,以後找到機會再買。」 「唔。這樣啊。這附近的木炭是不是也能派上啥用處?」 羅倫斯看了看燒炭的痕跡。 「純用炭寫的東西,很快就會被蹭糊了。我見過有人在裡面加了膠,代替墨水的,但做膠要花很長時間,得把動物的骨頭或者筋煮化才行,這就又需要森林裡的樹……」 「怎麼還是不行呀!」 赫蘿故意大聲說道,引得羅倫斯笑了起來。 「不過,汝呀。」 她又接著開口。 「既然這樣,咱平時用的墨水又是怎麼做出來的?」 「嗯? 那個啊,那是用一種叫做沒食子的,樹果模樣,長在樹上的瘤子,把它煮……嗯?」 「唔?」 羅倫斯和赫蘿看了看彼此。 「汝喲。」 然後,他的臉上露出了尷尬的笑容。 「……就算頭腦裡有知識,也不是隨時都能拉出來用啊。」 「就跟汝的錢包一樣。」 別把我拿去跟錢包做比較——羅倫斯想這麼說,可是看到赫蘿滿眼期待地搖著尾巴,他不由得笑了。 「村裡的人們,真的沒有發現這一點啊。」 能夠讀寫文字的恐怕只有領主比佛利一個人,或者甚至就連比佛利也不會。這在遠離城市的地區是很常見的,倘若如此,他們當然不可能注意到墨水的可能性。 「那個和尚說,因為柯爾小鬼和繆莉的緣故,現在墨水的價格高得要死,是這樣唄?」 「嗯。然後,想要得到很多這種木瘤,就得有一大片樹林。」 「汝喲。」 赫蘿露出了心滿意足的微笑。 世上,有時確實會遇到這樣的事情。 「這樣既保住了森林,又能幫到村裡的人們。昂貴的墨水一旦能夠批量生產,帶來的利潤可比砍完就不會再有的木材要多得多,長久得多。」 「而且咱也不用為墨水發愁了!」 與赫蘿一同離開森林後,羅倫斯找到比佛利,將事情的經過,墨水的製作工藝與價格都告訴了他。和酒不同,墨水是少量且高價的優秀商品,即便運往遠方的市場依舊十分有利可圖,而沒食子的採集就連小孩子都做得來。人人都可以為村子積累財富作貢獻,因此也迴避了村中產生矛盾的可能。 「不愧是大名鼎鼎的羅倫斯先生!」 比佛利對他大加贊賞。當夜,豪華的菜餚又擺上了餐桌。 從比佛利處得到墨水後,赫蘿立刻就動筆記下了晚餐的內容,羅倫斯趁她寫到一半醉得睡過去時偷看了一下,紙上寫著他的名字,還有一句話:大笨驢偶爾也能發揮作用。 「大笨驢三個字是多餘的。」 羅倫斯苦笑著,抱起椅子上已經睡著了的赫蘿,把她搬上了床。 等永遠的公主殿下沉入夢鄉,他借著月光看了看那疊稿紙。 今後,稿紙上一定還會寫下更多文字。 其中有快樂事情,當然也會有不快樂的事情。 「但是,每一件都是美好的回憶。」 他自言自語地說完,朝木窗伸出手去。 像闔住書本一樣地關上了它。 長長的,長長的旅途中,兩人走過了這樣的一幕。 (《狼與森林的顏色》 完) 有關沒食子的筆記:沒食子也叫櫟癭或櫟五倍子,因為其中含有鞣質(即單寧),與亞硫酸鐵混合便可製成鞣酸鐵墨水,或稱藍黑墨水。這種墨水乾燥後呈現的黑色正是鞣酸鐵的顏色。鞣酸鐵墨水有悠久的歷史,從中世紀一直沿用至今,並且如前文所述,單寧又可用於硝制皮革。沒食子也是一味不原產於中國的中藥,它本來出自地中海和黎凡特地區,約在明代通過波斯傳入中原。在當時的中醫著作中又稱墨石子,無食子,沒石子,麻荼澤,無餘子。換句話說,這些諸多名稱都是從音譯訛變而來的。 短篇 狼與小麥色的坐墊 網譯版 轉自 輕之國度 翻譯:草木皆眠 圖源:Craft_(貼吧id) 從一個市鎮前往另一個市鎮,平淡無奇的旅途中,一駕氣派程度非比尋常的馬車忽然從旁經過。 四匹駿馬牽引著馬車,客艙上帶著華蓋。御者衣著光鮮亮麗,馬車旁還有騎士護衛。 羅倫斯不知道車上坐著的是哪裡的領主,或是哪個大商會的幹部。他唯一知道的,就是這種陣仗一定耗資巨大。 要是被護衛的騎士們盯上就麻煩了,於是他把自己的馬車停在道路一旁,從車上下來,低頭行禮表示敬意。身旁打扮成修道女模樣的赫蘿也是一樣的動作,同時卻又頗感興趣地盯著那馬車看。 「上面坐著的是你認識的人嗎?」 等到隊伍通過面前,羅倫斯抬起頭來,望著那威風的車隊漸漸遠去,然後他這樣對赫蘿問道。 「不然為什麼會一直盯著那馬車看。」 赫蘿這時依舊望著遠處豪華馬車的影子,就像好奇心旺盛的農村少女一樣。 「咱在想,要是能坐在那樣的馬車上趕路就好了吶。」 說著,她用力把兩隻手伸向天空,接著又垂下來,望著自家的馬車長嘆一聲。 「別說傻話了。有四匹馬的車,光是飼料就不知道得花多少錢了。」 更何況還有位某某人平時就要吃掉不少銀幣——這句話雖然是說不得,但自己屁股下坐著的可是重要的謀生工具。這輛車結實,又不容易出故障,羅倫斯覺得還是它最堪用。 話雖如此,赫蘿的牢騷也不是沒有來由。眼看今天他們就要連著第四天露宿在車上了,換做是誰都不免要心情消沉。 「咱不求汝給車上加個頂蓋……至少這座位能不能想想辦法呀?」 「座位?」 羅倫斯此時正要爬上車,坐回到駕駛座上。他望向赫蘿,不明白赫蘿想說什麼。 「唔。剛才那輛車,駕駛的座位肯定塞滿了什麼軟綿綿的東西。那個……汝應該曉得唄。」 赫蘿一副嫌惡的表情,隔著罩袍揉了揉自己的屁股。 「噢,你是說屁股疼啊?」 羅倫斯剛一笑,她就露出了尖牙。 「咱還不是怕汝一個人寂寞才坐在汝身邊的,不然早就自己躺到後邊去了。汝這是什麼態度!」 「當然啦,當然啦,我知道你肯定不捨得光讓我一個人遭罪的。」 羅倫斯聳聳肩表示認輸,然後爬上馬車,又朝著赫蘿伸出手去。 「來吧,苦日子再忍最多兩天也就到頭了。」 「……」 雖然一臉膩煩的表情,赫蘿還是抓住他的手,登上了馬車。 「再說了,就算給座位底下鋪了東西,你恐怕還是會不高興吧。」 「不高興?為啥呀?」 「因為鋪了稻草,馬上就要生蟲子,稻草渣滓還會刺得疼。可要是換成羊毛呢?那你就要一直聞著羊的味道趕路了。」 赫蘿有少女的外表,真身卻是能將人整個吞下的巨狼。 羊是她的最愛之一。可正因為是最愛,一直被迫聞著羊的味道反而成了煎熬。 「汝只要在吃飯的時候多下點決心就沒問題了。」 「唔,要是閉起眼來,就著羊毛的味道咬一口面包,沒准還能以為裡面夾著羊肉呢。」 赫蘿鬧起別扭了。她嘟著嘴,猛地用頭撞在羅倫斯的肩膀上。 「喂,疼,很疼的……。話說回來,對啦,其實不用羊毛也可以。」 「唔?」 剛才和那個豪華的車隊擦身而過時,赫蘿是帶著兜帽的,但現在到了四下無人的草原上,她早已摘下兜帽,毛茸茸的尾巴也從袍子裡露了出來。 「你的這條尾巴……恐怕還是不太夠,不過要是變回狼的模樣稍稍梳一梳毛,肯定能輕輕鬆鬆攢夠鋪在這裡用的。而且應該還很暖和。」 赫蘿的冰冷目光立刻射來,但羅倫斯故意露出一副渾然無覺的模樣。 「就算是咱掉下的毛,可是為什麼,是啥道理,咱非得被汝坐在屁股下不可呀?」 明明是反過來才對唄? 等級問題是絕不容含糊的。 她說完,在座位上支起身子來。 「不過吶,」 「嗯,啊?」 然後抬起羅倫斯的胳膊,從底下鑽過去,背對著他坐下來。 「這樣就萬事解決了。」 現在赫蘿坐在了羅倫斯的大腿上,朝後轉過頭去對他笑嘻嘻地說。 雖然是數百歲高齡的賢狼,其外表卻如十餘歲的少女般。 被她壓在身下,當然不得翻身。 「你這樣我就看不到路了。」 羅倫斯開口抗議,但赫蘿卻故意用自己的背頂住他的臉。 她咯咯地笑著,好像非常開心,大尾巴沙沙地掃來掃去,讓人感覺很癢。 「真是的。」 羅倫斯這樣嘟噥道。赫蘿笑得越發開心,到最後,羅倫斯自己也被帶著笑了起來。 兩人的旅途中,留下了這樣的一刻光景。 (完) 後日談短篇 Spring Log 旅途余白 網譯版 轉自 真白萌論壇 披著雪的針葉樹如同寡默的士兵般佇立著。周圍很安靜,只有偶爾從遠方傳來的鳥鳴聲清晰得刺耳。 空中哪怕只有一朵云也能使人聯想起種種來,然而今日的天空偏偏如海底一般藍。 不知該作何表情,只能低頭盯著腳下。 「那麼,出發吧」 隨著聲音回頭一看,一切准備都已就緒了。 隊伍前列的司祭帶著嚴肅的表情行了一禮,身後的兩名男子各自抱起高近一人的木桿,桿頭則是看起來相當有份量的鐵制紋章。在這兩人的身後,還有六七名男子分列左右,肩上擔著棺木。 「願神與精靈的加護和我們同在」 在司祭莊嚴的號令之下,一行人靜靜地開始前行。很快,沿路的針葉樹下也走出了面帶疑惑的旁觀者們。 有人穿著節慶裝扮,有人似乎是剛扔下手頭的工作趕來。這些旁觀者們看上去不知所措,如同森林中與人遭遇的鹿一般,但都依著司祭的話走進棺材,各自低聲說出送別之辭。每一句話都很短,卻也讓人明白是經過了仔細思量,飽含著心意。聽著他們的話,總有種是說給自己聽般的感覺,臉上也自然地流露出笑意。 不,就當成是對自己說的也沒有問題。產生這個想法,是因為隊列已經轉過彎,朝走上了來時的道路。 那裡有一棟建築物。建立之初還多少透著些銳氣,如今已經不知不覺地被時間磨圓了棱角,融入了周圍的景色。就算房子是靠著不少人的協助才建起的,可守著它,讓它一直走到今天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和身邊的人們。憑著這一點足可以驕傲地挺起胸了。 不知是不是胸中的想法流露了出來,棺木前高舉紋章的男子們將木桿愈發抬起。一塊招牌再冬日太陽的照耀下反射出淡淡光輝。 刻在上面的,是一匹狼和——。 「在加護下,我們平安抵達了神之家。我們的朋友,將在此處得到靈魂永遠的安息」 司祭在深山村落裡,由儲藏間匆忙改裝成的教會前如此說道,人們便紛紛恭謹地低下頭去。 接著他點了點頭,讓男子們將棺木抬進儲藏間中。自己片刻之後走進屋子,棺木已經靜靜地躺在了祭壇前。男子們從兩邊走出房間,讓開了道路。最後離開前閉上了門,大概是出於某種體貼吧。 慢慢走進棺木,在近旁彎下腰。 湊近花朵簇擁的那張臉龐,彷彿現在還能聽到她安穩的,甚至毫無防備的眠聲。 「沒想到,我居然會來給你舉辦葬禮」 羅倫斯說完,伸出手去,用指尖輕撫棺木中那張施了薄粉的臉。 「赫蘿」 門外傳來了傷感的鐘聲。 這是某個,發生在晴朗冬日的故事。 ◇◇ 午飯味道還未散盡的食堂裡,能聽到安穩的魯特琴聲從浴池方向傳來。 從黎明前就開始幹活,終於能松一口氣的時候,已經到了下午。 「秘境中的溫泉鄉,紐希拉。但是,享受美夢的只有客人們……嘿」 狼與香辛料的店主羅倫斯轉了轉脖頸,隨即聽到了嘎吱嘎吱的聲音。給他帶來苦勞的因素,實在是太多了。比如說,光顧這裡的幾乎都是地位崇高的聖職者們,他們基本上每個人都很自以為是。面對一句『無論如何都想在這裡做早課』,羅倫斯自然沒法說出半個不字。接著,就要為此在他們醒來之前准備好聖典,換掉燭台裡長度不夠的蠟燭,還要再鋪上毛毯,讓教士們跪在地上祈禱時,膝蓋也能舒舒服服的。 在他們對此一無所知,默念著『噢噢,神啊』進行祈禱時,羅倫斯已經要打掃浴池了。他得收拾昨晚逗留至半夜的客人們留下的餐具,扔垃圾,挑淨浮在水池上的落葉,再把熱水潑在堂屋到浴池的路上,融掉一晚中結下的冰。偶爾,還要把偷溜進溫泉裡的野獸們趕出去。 當這些事情做完,後廚的煙囪裡冒起炊煙時,新的戰斗又開始了:早飯的准備。聖職者的早飯質朴又簡單,這樣的想法實在是大錯特錯。臨睡的前一刻還在大吃大喝的客人們,對早點也有一長串的要求。 一人撐起三人份量的工作,在料理之道堪稱才女的漢娜身旁,羅倫斯需要不停地洗著盤子。這種場合已經沒人顧得上講究旅店主人不能洗盤子之類的東西。平時分擔這些勞動的人才一下子少了兩個,他已經無暇顧及左右了。 然後還要接待如五月驟雨般來享用早餐的客人們,為預備泡湯的客人准備手巾和浴衣,若是有樂師和舞女上門,也得分配他們的負責區域才行。幾個浴池的大小都不相同,根據場所,賺到的錢也有差異,為了防止樂師和舞孃之間發生糾紛,誰在哪裡演藝,必須由旅店的主人羅倫斯決定才行。 再者,為了讓他們的表演更加烘托浴池的氛圍,諸如帶著綠葉的花枝、或是施以刺繡的帳幕之類的小道具也需要備好。在這方面稍有吝嗇,樂師舞孃收到的賞錢就會減少,賞錢減少,他們就會到別的店家去。沒有歌也沒有舞的溫泉旅店簡直是世界上最冷清的地方。當然舞孃們可沒法在又濕又滑的石頭上跳舞,所以前一天就在暖爐上烤乾的毛毯也千萬不能忘記鋪上。 下來,幾乎和收拾完早餐最後一塊碟子同時,又得為性急的客人們擺上午飯才行了。 如此的工作量,就彷彿是用一口鍋一滴不漏地接住全部傾盆的雨水一樣。偶爾心頭也會襲來一陣徒勞感。不過,只管拚命去做的話,總還是會不知不覺間做完。 何況這樣的混亂局面,再忍一陣應該就過去了。 「您辛苦了」 羅倫斯坐在安靜下來的食堂中喘了口氣,接著便看到漢娜走了進來。她的模樣要再稱作是少女,總有種微妙的失禮感覺,體態雖算不上曼妙,可周身散發出一種乾脆磊落的氣質,同樣是經歷了一早的忙亂,卻看不出一絲疲累模樣。她若說自己一手養大了十個孩子,羅倫斯大概也不會多懷疑。眼前的漢娜端著一個盤子,上面是份量不少的煮豆子,大片燻肉,還有一些葡萄酒。滋滋冒油的燻肉上毫不吝嗇地鋪著大蒜和芥末,散發出一股冒瀆的香氣。羅倫斯不由得想起自己一早到現在還什麼都沒吃,跟著嚥了口唾沫。 「漢娜你才是,今天也有勞了」 可羅倫斯畢竟是旅店主人。就算午飯在眼前,也不能忘記先表達感謝。也不知漢娜有沒有體察到這種圓滑,她擺好餐具,將葡萄酒倒進杯中。羅倫斯舀起一勺煮豆送入口,身體立刻對那強烈的鹹味產生了積極反應。 「突然少了兩個人,我倒是沒什麼關系,可老爺您累倒就不劃算了」 含有大量鹽分的食物再配上葡萄酒,這樣的美味讓身體都開始顫抖起來。羅倫斯又切開燻肉,將一大片塞進嘴裡。 老爺。這種稱呼,他好像終於開始習慣了。 「當然我也打算再去雇新的人手來,不過現在的忙亂也繼續不了多久了吧。畢竟山底下都快要到春天了」 「哎呀哎呀,都已經到這個時候啦? 山裡的冬天太長了,不由得就連季節也忘了呢」 「莫非,漢娜你其實沒怎麼盼著春天快來?」 即便不是在這積雪厚重的深山裡,冬天這個季節往往也會和忍耐劃上等號。 人們,動物,草木,不論是什麼,都只能蜷縮起身子,夢著春天解除束縛的模樣。 「倒也不是那樣,春天客人們都會下山,到夏天的這段時間,店裡就很閒了對不對? 這樣一想,讓人有點憂郁」 漢娜抱起胳膊,用手支著臉頰,視線像是也投往遠方。這副模樣讓羅倫斯不禁露出苦笑。生來就忙得一刻不停,這一點羅倫斯雖與她相同,但又遠不及她。作為雇工,漢娜可說是店裡的中流砥柱,同時又像普通人般盼望著春天的解放感。時間的流逝讓羅倫斯的身體不再如從前一樣,他開始眷戀起春天的喘息機會來,漢娜的這番話讓他有些慚愧。 另一方面,作為半截線頭也不肯丟掉的旅行商人,越冬與避暑之間的這個空檔就像是靴子裡的石子般讓羅倫斯在意。若是能在這期間招攬來一些客人,就能一邊休息,一邊多少再賺得一些利潤,可這個計劃要實行恐怕難度不小。 「對了,太太還在休息嗎?」 日頭早已過了半,可這個溫泉旅店裡還不見女主人的身影。 羅倫斯又吃了一口煮豆,用從外面買來的高價葡萄酒送下——那是他買給自己的獎勵——再來一口涂滿芥末的燻肉,然後開口答道。 「她可是等春天等得急不可耐的那一類」 「哎呀哎呀」 漢娜笑了笑,接著說了聲「我要去准備晚飯了」,便返回了後廚。 羅倫斯慢慢吃完東西後自己洗了餐具。順帶給小酒樽裡重新灌滿葡萄酒,然後走上二樓他們夫婦的臥室。 白天幾乎所有的客人都在浴池,因此屋裡靜得出奇。打開門走進房間,從開著的木窗邊能微微聽到浴池裡傳來的嘈雜聲。 「喂,你要睡到什麼時候?」 他開口對床上鼓起的那一團說,但沒有反應。毯子縮成了小小一團,恐怕也是因為裡面的人連起來關掉窗戶都懶得動吧。 羅倫斯無奈地嘆了口氣,將葡萄酒放在桌上的羽毛筆和紙疊旁。但床上還是沒有回應。他開始有點擔心了。 「赫蘿?」 又開口叫了一聲,毯子一動不動。羅倫斯走近床邊,輕輕掀開毯子,下面露出了一個十餘歲年紀少女的睡臉。盡管她平時總是在發型和服裝上下功夫,讓自己看上去盡可能不那麼年輕,可在床上的這副面孔甚至透露出了一股稚氣來。一頭貴族少女般的長發,如無瑕珍珠般的肌膚,都暗示著她似乎向來與為掙得一日面包的辛勞工作無緣。這副閉著眼睛,靜靜躺在那裡一動不動的模樣,彷彿像是擺脫了人世一切痛苦與煩惱般。若要用什麼來形容那安詳的面孔——如果這是死亡,也能引起人對這種死亡的向往——或許是最貼切的表達。 羅倫斯用手指輕輕劃過她的臉頰,少女的耳朵隨即抖了抖。那是一對大而尖的三角形耳朵,覆蓋著比亞麻色頭發顏色更濃的絨毛。換一種說法,便是獸耳。這對耳朵立在她的頭頂,而少女的腰際竟然還伸出了一條漂亮的毛尾巴。赫蘿並非如看上去一般是青澀的少女,她的真身是足以輕易將人整個吞下的狼,是寄宿在麥粒中,活過了上百年歲月的精靈。 究竟是何等的幸運,是何等的緣分讓她成為了自己的妻子,羅倫斯每天感激神靈,也無法完全表達心中的感謝。 只不過,日常生活的發展往往並不會像童話般完美。 看著那十多年來都沒有變過的睡顏,以及一左一右抖個不停的耳朵,羅倫斯嘆了口氣,然後開口說。 「想吃飯的話,就下床到食堂去」 這一句話,終於讓那副睡顏發生了變化。她闔著的眼睛緊閉起來,橫縮成一團的身體也蜷縮得更小,兩只耳朵開始明顯地抖動。毛毯下的尾巴大概也是一樣的吧。 「嗚唔……呼」 最後,打了個大大的哈欠,赫蘿才慢慢睜開眼。 「咱不想起來……」 接著開口說出的第一句話,就像深閨中柔弱的公主一樣任性。 「這陣子每晚……汝都要到很晚才肯讓咱睡……」 她瞟了羅倫斯一眼,眼神中有一些非難的意味。 話雖如此,可赫蘿說的是實話。 「這個嘛……我是很感謝你啦」 羅倫斯說完,彎下腰將臉湊近赫蘿。 「可是,就算是睡美人,這樣一下也該起床了吧?」 在她臉頰上親了一口,接著赫蘿立刻閉起眼,耳朵也像是癢癢似地抖了起來。 在同一個屋簷下生活了十多年,到底還是會厭倦吧——羅倫斯曾有這樣的猜測,可如今他都沒有一絲那種感覺。 這就是所謂幸福。他露出了笑容。接著赫蘿也笑了起來。 「真是的,大笨驢」 「我知道你每天晚上那樣子都很累,可是現在真的該起床了,你不是還有衣服要縫嗎?」 當羅倫斯開始搬出現實作為理由後,赫蘿好像才放棄了抵抗。她打完了最後一個哈欠,慢悠悠地從毯子中鑽出來。盡管每次讓她去做別的工作,赫蘿總要發不少牢騷,可針線活卻像是很對她的性格,而且她自己也做得相當認真。 「嗚,好冷!」 「給,先披上吧」 羅倫斯給渾身發抖的赫蘿披上毛紡的罩袍,接著又在杯中倒了點葡萄酒,遞給她。 「好少」 面對她孩子般的抱怨,也輕描淡寫地一晃而過。 「就算要喝酒也等吃完飯再說。女主人大白天就醉得昏昏沉沉,給別人看見了不好」 「汝還是這麼死腦筋吶」 赫蘿不情不願地小口喝起了葡萄酒。 「所以,昨晚怎麼樣了?」 羅倫斯則則輕輕將手環在她嬌小的背上,像是護送公主般和她一起走出臥室,然後問道。 「汝最近還不是上床就睡著了」 赫蘿用肩膀輕撞了一下羅倫斯,以示抗議。 羅倫斯偏了偏身子閃過去,接著乾咳了一聲。 「我不是說那個」 然後,又接著說道。 「至於那個嘛……我是想要努力來著」 「哼,可現在汝不是忙得很嗎?」 這種話裡有話的說法讓羅倫斯脊背感到一絲寒意,但他還是像約好了什麼似地,輕輕抱住了赫蘿。 「然後關於巡山的事,咱昨晚看了一圈,大概還不會有事。可能雪崩的地方,咱都先把雪震下去了」 「這樣啊,辛苦你了」 最近連著下雪,加上又是即將迎來春天的時節,雪崩的發生很讓人擔心。 許多住宿的客人也選在此時離開紐希拉,因此山路的交通量比原來陡增出不少。所以赫蘿這幾天裡,每夜都會變成狼的模樣,巡視一遍山裡險要的地方。 在這件工作中,羅倫斯什麼忙都幫不上,一味全交給赫蘿總讓他心中有點過意不去。好在對赫蘿而言,變成狼的模樣在山裡奔跑還算是一種放鬆,而且在黎明前的黑夜,終於結束巡視回到店裡時,猛跳進空無一人的溫泉池,讓冰涼的身體暖和起來似乎也成了她每天的一個小小期盼。 「客人全走完之前,晚上還是不能掉以輕心。雖然很辛苦,但還是拜託你了」 「無妨。無論來的時候還是走的時候,客人臉上都會帶著笑容,這不就是咱們這店的賣點唄?」 溫泉旅店的經營,與一個人獨來獨往的行商生活截然不同。其中有相當累人的部分,但若是身旁有支持自己的人在,就連這些疲累也會變成喜悅。羅倫斯微笑著點了點頭,便看到赫蘿露出了少女般惹人愛憐的笑容。 走下一樓,赫蘿便戴上了毛織的薄頭巾。雖然客人們一天到晚都醉眼惺忪,所以似乎沒那麼大的風險,可赫蘿的耳朵是絕不能給別人看見的。在紐希拉,知曉她秘密的只有這家溫泉旅店裡的人。 走進食堂後,漢娜大概是聽到了兩人的腳步聲,很快便端出了給赫蘿准備的餐食。量雖然沒有多少,可肉的比率明顯比自己的那份要多得多,這讓羅倫斯不禁苦笑起來。盡管羅倫斯自認為還算年輕,可一早起來就吃這麼多肉,大概還是一種不小的負擔吧。 寄宿在麥粒中的狼神赫蘿,與自己存在著壽命上的巨大差別,這是羅倫斯很久以前就認識到了的。可到了如今,他開始有機會一點點親身體會到這些事實。 頭腦裡的理解,和切身的體會完全是兩回事。 每當想到這些,羅倫斯就會切換角度,心想自己必須好好度過每一天才行。 「不過,汝喲」 「嗯?」 望著赫蘿如活潑的少女般,一臉陶醉地迅速消滅盤中的鹹肉時,她突然含混地開了口。 「累的還是汝這邊吧。眼下人手不足,汝恐怕已經手忙腳亂了唄?」 「嗯,這個嘛,還沒那麼嚴重。再忙也只要忙過這一陣就是了,何況我以前也有點太依賴柯爾了。他說要出門遠游的時候,我實在是沒法阻攔」 十多年之前,在羅倫斯與赫蘿邂逅,一面旅行一面捲入各種事件時,他們遇到了少年柯爾。那時的柯爾還是個修習神學的流浪學生,比赫蘿這副年輕女孩的模樣還要幼小。 如今他已成長為與當時的自己年紀相仿的青年,想到這裡,羅倫斯對時間流逝的可怕有了一絲實感。 同時,雖說其中經歷了不少迂迴曲折,但讓立志成為聖職者的柯爾一直為溫泉旅店工作了那麼久,羅倫斯心裡相當過意不去。 某一天,在與一位客人促膝長談許久之後,柯爾終於按耐不住,決心向羅倫斯提出了要離開店裡展開旅行的請求,那時羅倫斯唯一的選擇就是支持他。 「不過,當時也確實……很希望他能等到春天再走」 「唔嗯。(嚼嚼)……(咽)。畢竟柯爾小鬼也是個死腦筋,若是考慮起出發的時間,他肯定又要一直往後拖下去。汝當時下決心送他離開,咱覺得是沒錯的」 「你這麼說我就輕松多了。畢竟,耽誤那麼有希望的一個年輕人實在是不好」 羅倫斯取過錫杯,給自己也倒了一些葡萄酒,而他這句像是老頭子般的話引得赫蘿輕輕笑了出聲。 「話說回來,那出私奔的戲碼,就連咱也沒想到吶」 咣! 錫杯和葡萄酒樽突然倒向一旁,酒液流得滿桌子都是。 羅倫斯伸手要扶倒下的杯子和酒桶,拚命試圖掩飾自己如葡萄酒般溢出的動搖,可一切已經覆水難收。漢娜聽到聲音後拿著抹布趕過來,其間,赫蘿一直笑個不停。 「噗,噗,噗。汝呀,真是個大笨驢,事到如今也該認了吧?」 「認、認什麼」 給漢娜幫忙時,羅倫斯的聲音仍然僵硬著。就連漢娜不時朝他投去視線時,也帶著類似苦笑的表情。 擦淨桌上的酒後,羅倫斯坐回椅子上。赫蘿輕輕揮了揮餐刀,然後指著他說道。 「柯爾小鬼不是個好男人嗎? 咱覺得,他要肯接著你把這家店開下去那就真是萬萬歲了」 「唔嗚……」 赫蘿的這番話的道理,羅倫斯心裡明明白白,而且他也覺得事實就是如此。 可是,明白道理,和與這樣的現實不期而遇,完全是兩回事。 羅倫斯每天都痛感到這一點。 何況當事人還是自己的女兒,他更冷靜不下來了。 這陣子溫泉旅店的生意忙到了讓人頭暈眼花的程度,這不單單是因為受客人歡迎。還有一個原因,是原本負責雜務的兩個年輕人突然消失不見,而羅倫斯不得不自己補上他們的空缺。這之中的一個人是柯爾,而另一個,讓羅倫斯完全沒想到的,則是他與赫蘿的掌上明珠,繆莉。 獨生女兒竟然追在離開旅店的柯爾身後,跟他一同踏上了旅途。 理由是什麼? 捫心自問,他當然能找出好幾個答案來,可坐鎮在最中心的回答是什麼,羅倫斯沒理由不知道。這個村子很小,這家店更小。誰喜歡上了誰,比夜裡的火把還要更明顯。 「那孩子要結婚,還太早了」 可就算他竭盡理性說出了自己的反駁,卻還是只招來赫蘿——甚至漢娜的笑聲。男人不管過了多久都這麼傻。兩個女人的笑聲彷彿是這個意思。 「那,汝說到幾歲,才算不早吶?」 「這……唔……」 「老爺,您別勉強了」 為漢娜這句話不知是安慰還是捉弄的話懊惱了許久之後,羅倫斯最終決定摀住耳朵。這不是憑理性就會怎麼樣的事情。他明白,他清清楚楚地明白著。從女兒出生的時候開始,他就知道這一天遲早要到來了。 「哼哼,還好私奔的對像是柯爾小鬼吶」 「這不是私奔吧!」 羅倫斯堅定地否決道。結果赫蘿和漢娜笑得更厲害了。他冒出了去找其他旅店主人們痛飲一番的念頭。 「再說了,對喜歡的人啥也不說一直忍著,這樣有什麼好處? 以咱的孩子來說,咱都覺得這已經晚了很久了」 看起來赫蘿也對繆莉有自己的一番擔心。 話雖如此,回想十多年前的旅行,羅倫斯覺得在把心事悶著不說出來這點上,赫蘿才沒什麼資格指責別人。當然如果這話說出口會有什麼下場他也很清楚,所以選擇了沉默。 「興許,是那麼多教會來的人帶來的影響唄」 「教會?」 羅倫斯追問了一句。而赫蘿則靈巧地轉著手上的餐刀,就像是用它來捲起頭腦裡的一根絲線般。 「汝看,就是那個。他們不是有個奇怪的習慣,不到臨終的時候絕不說出重要的事情唄?」 「噢,你是說告解嗎」 「唔,就是那個」 人死之際為了求得神的諒解,會對司祭告白種種事情。這些告解大部分都是自己曾犯下的罪惡或是遺言之類。但其中並不乏狷介守舊的老人終於對家人傾吐心聲,或是有人坦白自己無法實現的愛戀等等,所以赫蘿的想法大概也不能算錯。 「重要的事情,該說的時候不說就沒有意義了,就是這麼個道理」 的確,羅倫斯也這麼想。尤其是自己隨著年歲增長,已經開始為歲月流逝感到戰栗,年輕人更應該好好享受他們的青春。 只是,這樣說起來,繆莉要談婚論嫁還是太早了。羅倫斯正想到這裡,突然聽到赫蘿唐突地說出這樣一句。 「咱想早點看見孫輩的模樣吶」 「什——! 你、你……!」 羅倫斯說不出話來,甚至連吸氣吐氣都做不到。雖然繆莉的孩子一定會非常可愛,可繆莉本身就還是個小孩子。的確尋常人家的孩子這個年紀嫁出去也並不算稀奇,但繆莉絕對是沒到那個時間。絕對沒錯。別人家是別人家,不能把這標准套到自己家來。 羅倫斯拚命想要推擠開逼迫而來的現實,赫蘿卻在悠然自得地喝著葡萄酒。這副沉著與慌亂的對比,難說是兩人間年齡的差距,抑或是父親和母親的差距。 柯爾做好旅行的各種准備之後離開紐希拉時,總吵著要看看外面那個廣闊世界的繆莉,似乎是用了什麼伎倆藏在行李中離開了家。當羅倫斯和赫蘿得知這些後,他們的反應也和眼下相同。 旅途總是伴隨著危險,掛念著獨生女兒,連寫信召她回家都等不及的羅倫斯,當時打算乘雪橇追上柯爾的船,而那時勸誡羅倫斯的也是赫蘿。 兩個小鬼遇上事情總是有辦法解決的唄。她笑著說。 疼愛孩子才要讓孩子去旅行,有這樣一句說法。看到赫蘿的態度,羅倫斯心想這句話大概是有道理的,可他沒辦法立即就接受。 唔唔唔。羅倫斯發出懊悔似的呻吟。可赫蘿卻像泡在溫泉池裡般,閉著眼睛開口說道。 「不管怎麼說,咱希望那孩子人生第一次的旅行,能開開心心的就好了」 看起來像是不負責任,卻又並不是不掛念著孩子。作為父母最讓人享受的部分全被赫蘿一個人搶走了,羅倫斯只能恨恨地盯著她。 赫蘿露出苦笑,像是拿羅倫斯沒辦法般,湊近了他。 「一切都在隨著時間流轉。可是,只有咱會一直陪在汝身邊」 比羅倫斯低了不少的赫蘿,抬起那雙漂亮的眼睛,直視著羅倫斯。 「這樣汝還有什麼不滿唄?」 已經被將了一軍,他什麼都再說不出來了。在活過了數百年的赫蘿看來,這眼前的一切都不過只是短暫路途中的一幕而已。赫蘿曾為此而難過,甚至打算與羅倫斯告別——因為與其要目睹羅倫斯最終離開自己,還不如在受傷之前就選擇結束一切。而到了今天,在離別的辛酸與此刻的歡愉之間,她還是選擇了後者。 羅倫斯垂下肩膀,表示自己認輸。 「完全沒有」 「哼哼」 赫蘿露出微笑,將頭靠住羅倫斯的肩膀。羅倫斯輕輕把手放在賢狼的腦袋上,覺得這顆小小的腦袋彷彿能被自己一隻手心就蓋住似的。 自己手中的幸福,一定也就是這麼多了。 這些就足夠了。 「你還要酒嗎?」 聽到羅倫斯詢問,赫蘿這樣回答。 「汝若是肯陪的話」 真是敵不過她,羅倫斯只能露出笑容了。 他輕輕親吻赫蘿的額頭,然後將空了的酒樽交給一臉無奈的漢娜。 當晚正好是村裡每月一次的聚會。羅倫斯帶著酒和菜餚,全身發抖走在夜晚月亮時隱時現的小路上。最初來到這村子時,深山裡的夜路總讓他有種難以抹去的恐懼感,可到了今天已經完全習慣了。 而且客人多的旺季,村裡的各處都會點起暖暖的燈火,一直到很晚。笑聲,歌聲與樂聲交織在一起。那副光景總有種異於現世的幻想氣氛,羅倫斯有時也會和赫蘿一起來觀賞。 走在路上,不時會遇到從一間店轉戰另一間店,大受客人歡迎的樂師們,羅倫斯和他們點頭打招呼過後又繼續前行。在這片土地居住了十多年,他漸漸覺得自己融入其中了。 不過,這樣有好,也有壞。 「噢! 我們的羅倫斯先生終於出現了!」 剛一走進公房打著火把的大門,他便被一陣歡呼聲包圍。 羅倫斯還在疑惑時,已經醉得面紅耳赤的旅店主人們紛紛上前,使勁拍著他的肩膀。 「來啊,羅倫斯先生,今天咱們要一直喝到天亮!」 「哎? 啊,可是——」 雖說已經來到這個村子有十餘年,可紐希拉不少店鋪都是在他出生時就已經開張,甚至在他出生前很久就建起了的。在這群老資歷的店主面前,羅倫斯必須時刻謹言慎行,同時這些店主也是生意上的對手,羅倫斯不能和他們靠得太近,反倒是有時還會因貨品的競購而發生一些沖突。 他們突然是怎麼了? 羅倫斯正在思量,有人拿著酒杯開口說道。 「羅倫斯先生,你一定很難過吧,可生活裡不全是這樣的難過!」 「啊……呃, 您在說什麼……?」 「沒事沒事! 女兒嫁出去後的感受,我們每個人都懂!」 「嗯? 啊、啊……」 現在,羅倫斯終於明白這群店主為何會輪番向自己勸酒了。 他們每個人,都是女孩兒的父親。 「呃,不過,他們兩人還並不是那樣的關系……」 「哎呀,你不願意承認的心情我理解,我很理解啊!」 又一個人不由分說地開始安慰起他來。羅倫斯只好曖昧地笑了笑,而心中卻一直反復默念著:不是私奔,不是私奔,不是私奔……。 「啊——,諸位! 抱歉攪了各位的興,不過這些還是放到會後再說吧」 直到主持者拍起手,這群店主們才像是從魔法中清醒般,紛紛返回自己的位置。 只是,有人就算坐在座位上,仍想起了女兒出嫁時的情景,竟暗自啜泣起來。與其說這副模樣讓羅倫斯驚訝,他更感覺到了一股暖意。原來這群一直和自己在生意上較勁的對手們,也是住在同一個村裡的夥伴。 「今天,恐怕是冬天裡最後一次集會了。也就是說,下個月積雪就會化掉,客人們會走掉,為了修理折騰了一冬天的房子,也為了准備夏天的生意,咱們又得為買來的貨物怎麼分之類的事情爭個不停了」 坐在長桌兩邊的旅店主人們紛紛露出困擾的笑容。紐希拉是個深山裡的小村,只有一條蜿蜒的山路將它與斯威奈爾這座城市連接起來。所以在物資方面,各家店鋪之間無論如何都會有競爭。 「對了,說起這個,我聽到了一個消息」 有人舉起手,開口說道。 「西邊那座山的另一面,聽說要建起一個新的溫泉街」 「啊,我家也聽說了」 「什麼? 真的嗎?」 「山的另一面……那客人們會怎麼樣?」 「肅靜!」 主持人喊了一聲,才暫且壓住了嘈雜。這件事羅倫斯也從樂師們口中瞭解過。有人對他說,來年或許就不會再來紐希拉了。 「——我也聽說過,似乎是真的」 瞬間,屋子裡沸騰起來。增加一個生意上的對手不會有任何好處,而且還有一點更讓人在意。那個新的溫泉街,會想哪裡采買需要的物資? 「所以說,他們或許也會跟斯威奈爾那邊購買貨物」 神啊! 不知是誰喊道。就像一條河的水量總是大致固定一樣,能從蜿蜒山路中運進來的貨物數量也總是一定的。 而且,既然會從斯威奈爾調集貨物,也就是說通往那處溫泉街的路,同樣是從斯威奈爾延伸出來的。 不僅是物資,現在客源也要面臨危險了。 「換作是老早以前,我倒還會拿著棍棒翻山越嶺……」 主持人說完,嘈雜聲就變成了笑聲。 「我們紐希拉,是歷史悠久,名滿天下的溫泉鄉。所有爭端都會在這裡的溫泉池中消融掉。我們必須憑著自己的魅力,把客人吸引過來」 沒錯! 底下響起了贊同的聲音。 「可是,該怎麼做?」 有人提出了這個理所當然的問題,卻引得全場噤住了口。 主持人笑了笑,咳嗽兩聲,突然將視線轉向羅倫斯。 「所以我提議,羅倫斯先生以前的那個主意,現在或許應該認真考慮一二了」 所有人的視線一下集中在羅倫斯身上,讓他一時腦中只剩空白。 「啊,呃,是說要在村裡辦新祭典的那件事嗎?」 「沒錯」 好幾年前,羅倫斯便提出是否可以利用閒散的春秋兩季做點什麼事情。這兩個季節裡,無論哪個地區都會紛紛舉行祭典、集市,或是宗教儀式。城鎮裡雖然人潮湧動,擁擠不堪,卻不會有人特地千裡迢迢跑到深山裡來泡溫泉。 因此紐希拉在這兩段時期內會非常冷清,冬天雇來的幫傭沒什麼活可干,飲食開銷卻依然如常,可解僱了又不知道夏天還能不能再重新雇來。隨著客流因季節而劇烈變化,這樣的成本是每家店都要面對的。 倘若春天和秋天,紐希拉有比別的地方更吸引人的節目,或許就可以招徠一些客人。羅倫斯曾有這樣的打算。 「但是,這主意不是後來不了了之了嗎?」 有人小聲說。 「當時大家都覺得麻煩。反正還不如春天秋天好好休息休息」 羅倫斯原本以為是說這些話的旅店主人們太自甘墮落,可到了最近他竟有了同感。不趕路就賺不到錢的行商生活,和同一片土地上每天重復的旅店生活是截然不同的。 「這樣只顧坐享其成,搞不好到頭來是要摔一大跤的,就像教會一樣」 主持人的口吻雖然嚴肅,但底下的旅店主人們只是紛紛抱著手臂,露出一副猶豫模樣。 有關教會,羅倫斯並不瞭解太多。他只知道在山的外面,教會正面對著一個重大轉折點。十年前便已經徒有其名的護教戰爭正式終結,人們都以為和平終於要來臨時,正教會的內部卻出現了敵人。柯爾似乎就是從客人口中聽到這番話,才開始變得坐立難安,並認為如果投身這個時代的浪潮中,自己將會終生後悔。 「誠如各位所知,與異教徒的戰爭已經結束了。紐希拉曾經是敵人領土內充滿危險和魅力的秘境,可今後這樣的地位還能繼續保持嗎? 我們應該盡早做好下一手准備」 主持人雖然是出生在這個村子的紐希拉人,但他年輕時便進入了南方的大商會中,因此思考方式也和南方人一樣。 他的話讓人無可挑剔。眾人的掌聲也證明了這一點。 而這掌聲顯得頗為躊躇的理由,人們心裡也同樣清楚。 「所以,到底該怎麼做?」 主持人伸手拿起了長桌上的酒樽。 「這一點,就要由大家來共同考慮了」 雖然感到了危機,卻沒有主意。何況要是真搞得全村上下一起出動又是更多麻煩,畢竟提出了主意,就必然會被推到出頭的位置上。 說是大家一起考慮,可很快討論就變成了酒宴,這也不能責怪誰。畢竟這種時期的聚會除過商議事情,另外一個重要的作用就是讓熬過一年中最忙時節的店主們,得到一個休息的機會。 家裡有女兒的店主們又紛紛圍著羅倫斯,將話題引向繆莉和柯爾的「私奔」事件上,結果這一天到最後也沒有什麼進展。 不過,白天赫蘿說過的那些話一直縈繞在羅倫斯的腦海一角。 一切都在隨著時間流轉。 該做的時候不做,到頭來一定會後悔。 這樣看來,繆莉或許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努力。 幾種想法同時湧上心頭,羅倫斯只能有意用葡萄酒將傷感強壓下去。 盡管漏洞百出,羅倫斯還是忍著宿醉的頭痛,做完了第二天的工作。 一個客人回去,兩個客人回去,很快,幾乎所有的客人都離開了。 托赫蘿的福,雪崩之類的事故都沒有發生,紐希拉應該能平安無事地迎來春天。 「唔……果然,還是有太陽時的溫泉池最棒了吶」 最後一位依依不捨的客人被使者硬是拽走的當天,赫蘿便急不可耐地跳進了溫泉池裡。樂師和舞孃們此時也都離開村子,前往城市參加春天的祭典去了,赫蘿總算得到了能夠不用提防別人的視線,好好放鬆一番的機會。 「汝也進來泡泡唄,把一冬天的疲累都泡化開」 「嗯? 嗯……」 羅倫斯心不在焉地答了一聲,接著把燻肉,冰的幾乎凍住的燒酒以及最近赫蘿開始中意的,某位旅人教給她做法的蜂蜜配奶酪放在浴池邊——當然,這些全都是為赫蘿准備的。 期間,羅倫斯的眼睛始終沒看過赫蘿那光潔可愛的胴體一眼。他的視線一直集中在別的什麼上。 「大笨驢!」 「嗚哇!?」 唰,一捧溫泉水潑來,羅倫斯慌忙跳到一旁。接著他首先確認手裡的信是否平安無事,卻被不知何時從池中爬上來的赫蘿一把奪了去。 「汝要這樣一直沒出息地看到什麼時候去! 他們倆肯定好好的,何況那兩個小鬼就是遇上什麼大事,也總有辦法度過去不是?」 「唔,啊,唔……」 羅倫斯就像是被奪了食的牧羊犬般,視線追著赫蘿手中的那封信——那封柯爾和繆莉寄出的信。內容的前半部分是柯爾寫的,後半部分則出自繆莉手筆,第二頁還有他們一起寫下的內容。 信中提到,下山以後他們發現世界的變化比聽說得還要更劇烈,也學到了許多——這是柯爾寫的。下半部分則用滿是別字的筆跡寫到,南邊有許多人,非常熱鬧。有各式各樣的食物,也有很多有趣的事情。 羅倫斯讀到繆莉寫的部分時,已經有好幾次露出大驚失色的表情,但當他讀到第二頁時,整張臉都僵住了。 上面描述了兩人在阿提夫被捲入的騷動,以及其來龍去脈。而且每當柯爾客觀地描述什麼,或是顧及羅倫斯的心情,試圖盡可能平淡地記敘事實時,繆莉便會存心搗亂,要麼歪曲他的記述,要麼就將事情寫得更誇大嚇人。 簡單概括,大概就是雖然經歷了一番驚險,但總算以平安無事告終,柯爾在這期間提心吊膽,而繆莉則似乎非常享受。羅倫斯一面同情著認真的柯爾,一面又覺得只要繆莉開心那就比什麼都好,隨即露出微笑,可接著他便想到若是這期間稍有差錯,或許這封信的內容就會完全不同,頓時感到一陣後怕。 一個原因,是兩人的經歷就如同自己和赫蘿曾經的旅行一般,堪稱命懸一線的冒險。而另一個原因則是——。 「話說回來,那兩個小鬼的關系真是親吶」 赫蘿掃了掃從羅倫斯手中搶來的信,接著發出怪笑。兩人間有多麼親密,這封信的確就是證明。 在同一個房間,同一點蠟燭的光亮下湊近臉,肩並肩,手挽手……。 「柯爾他,嗯,沒錯,確實是個好兄長」 羅倫斯乾咳了兩聲,說出了那個他最近才找到的,用來對自己解釋的詞。 「畢竟他們倆從小時候開始,就比真的兄妹還像兄妹啊。嗯」 「……」 即便面對赫蘿那種無語了似的視線,羅倫斯仍在堅持著自己的主張。 「算了,汝要那麼想就那麼想吧」 赫蘿的話聽起來簡直就像是『這個人打以前起就這麼傻』一樣,說完,她打了個噴嚏。 然後發著抖把信塞還給羅倫斯,叼起一片燻肉,又跳進了溫泉池裡。羅倫斯把赫蘿手指揉皺的部分撫平,看著繆莉稚嫩的字跡,臉上浮現出傻笑,接著又因為信上的內容而頭疼起來。 只是,不論怎樣,這封信都是女兒第一次寄給自己的。他將信小心地疊好,接著又聽到赫蘿開口說。 「先不提這些,汝喲。關於春天的事,想得怎麼樣了?」 「嗯?」 「為了不讓山對面新來的搶走客人,汝不是打算讓村裡熱鬧熱鬧嗎?」 這是聚會時就提過的事,但羅倫斯的表情到現在仍舊不怎麼輕松。 「這個嘛……我怎麼也想不出主意來」 「畢竟聖人祭之類的,村裡每年都有吶」 無論是哪個村鎮,或是哪種職業,都必定會有一個守護聖人。一年裡的每一天,總會有一個地方在舉行守護聖人的祭典。紐希拉的聖人祭在春天,而且性質偏向慰勞忙累了一冬的店主們,只有村裡人才會參加。 「何況,聖人祭也不怎麼稀奇」 「要不然,乾脆來一個做許多美味菜餚,供奉給賢狼,讓她吃得飽飽的祭典怎麼樣?」 赫蘿把手肘和頭支在岸上,雙腳拍著水花說道。 大大咧咧撩起頭發來的模樣,簡直跟繆莉分不出差別來。 「再給你上供,你也吃不完吧」 蜂蜜奶酪之類的高級珍饈,她已經吃得夠多了。羅倫斯拿起一片,結果赫蘿像是故意似地露出了尖牙來。 「哼。但是,汝以前不是從一個地方跑到另一個地方去的旅行商人唄?有趣的東西總也得見過一個兩個,隨便照著辦起來不就是了」 「嗯……。比如,奔牛節倒是挺熱鬧的」 「呵」 「把城裡的小路堵上,只剩下大路,然後放出一群牛來。據說追著發瘋的牛跑,只要能摸到牛屁股就會得到好運,又熱鬧又聒噪。最後還會把牛整個烤熟,分給參加的人吃……」 「咱們這裡不行唄?」 「每年都會有人因此受傷,再說牛撞到房屋的話,修起來也很麻煩」 對旅人而言,參與這樣一場吵鬧又危險的祭典自然是很有趣,可建起一棟房屋,年年對其保養維修究竟有多辛苦,赫蘿已經深有體會。她大概是想像到牛撞壞房屋後維修時的種種辛勞,露出了一副苦相。 「這……是挺頭疼的」 「對吧?」 「那就沒有別的了唄?」 「別的啊……還有一種祭典,是城裡的每個教區都組成一支隊伍,然後踢著皮革縫制的球在街上遊行」 「這好像也挺有趣的」 「可是,大家都會滿腦子想著把球搶過來,就算不論這個,紐希拉又沒多少年輕人,祭典一開始,大家肯定也是要抱怨的」 這次赫蘿似乎是想像了一下腆著大肚子的那群旅店主人們,接著便耷拉下了耳朵。 「何況汝最近也開始怠惰了吶」 「唔、……。咳! 再要說別的,扮裝舞會也是個主意,不過那種東西到處都有」 「真為難吶」 赫蘿又攪了攪水花,接著像狗一樣游離了池邊。她的頭發和尾巴飄散在水中,讓這副模樣顯得更加悠哉,不過若是真沒興趣的話,赫蘿根本就不會提及這個話題才對。 她也在用自己的方式關心著旅店,關心著村子。不然便不會每晚都去巡視山中可能發生雪崩的地方,也不會默默地為店裡縫縫補補。 羅倫斯還在煩惱時,赫蘿一下子爬上池心島,一邊用手擰干頭發, 一邊搖著尾巴。 「汝也進來唄!」 她展露出比繆莉更純真無邪的笑容,對羅倫斯喊道。 羅倫斯還有剩下的工作要做,因此搖了搖手,可中途還是輸給了赫蘿那副百無聊賴的表情,開始脫起衣服來。 「知道了這種怠惰的樂趣,難怪要說春天干點什麼事情,大家也都沒有積極性啊」 羅倫斯拿著冰過的酒,抬頭仰望晴朗的天空,同時嘟囔道。結果他也抵擋不住誘惑,叫漢娜端來了酒和食物,泡在溫泉裡放鬆起來。 「咱啊,在以前旅行的時候,也挺喜歡在草原上躺著睡的」 「悠哉游哉半天之後接著躺在馬車上打呼嚕,也虧得有人趕車你才能這麼做吧」 「咱才沒有打呼嚕!」 但是卻並沒有否定在車上躺著睡這一點,看來赫蘿也變圓滑了不少。 「呼……。 不過,這溫泉真是讓人放鬆,太棒了。如果這裡還不算是人世間的樂園,那還有哪裡稱得上樂園? 我覺得,不管誰都不會在來紐希拉這件事上猶豫吧」 「的確,從前這裡也是這麼熱鬧吶」 赫蘿在羅倫斯出生的好幾百年之前,似乎就泡過紐希拉的溫泉了。 「對了……也可以把這裡當作人世間的樂園,靠著教會來賺錢啊」 「啥?」 大笨驢,汝又在說什麼傻話了。赫蘿的驚訝神色像是這樣的意思。可羅倫斯卻驚訝地發現,這一手似乎能行得通。 「你瞧,不是有人已經靠聖地巡禮賺到了錢嗎? 有些地方供奉著誰都知道的聖人,還有些地方供奉的聖人據說專治眼病,其他有別的效果的,也很受人歡迎」 赫蘿不理會滔滔不絕的羅倫斯,自顧自地給杯子裡添上酒。他得意地說完這番賺錢妙法後,大概又會卷進什麼騷動裡,十多年前赫蘿就有這樣的經驗了。 當然羅倫斯也明白,可想到的事情,他就是沒法憋在心裡。 「溫泉對身體有好處這是大家都知道的,所以只要拜託來這裡的聖職者們幫一幫忙,把紐希拉包裝成一處聖地就好了。沒錯沒錯。教會不是也說過嗎,人間和地獄隔著一個煉獄,在那裡償清了罪過,本來應該下地獄的人就能上天堂去。跟這個說法一樣,天堂和人間也隔著一個既不是天堂,也不是人間的樂園,這個樂園就是紐希——」 一塊鹹肉堵住了羅倫斯的嘴。 「唔嘎?」 「既然在那個叫煉獄的地方告白了罪過就能上天堂,那在汝的樂園裡大吵大鬧灌得爛醉,不就要下地獄去了唄?」 大概是溫泉和酒的共同作用,赫蘿的臉紅紅的,再配上那雙帶著紅色的琥珀雙眼,看起來就像真正的惡魔一般。 「……唔」 她說的的確沒錯。 「何況汝這木頭腦袋大概是忘了吧,咱們要想的,是能在空閒時招來客人的東西」 「也、也對,嗯」 泡在溫泉裡喝酒,人很快就醉了。 羅倫斯將手伸向池外,抓住一把雪按在額頭上。 「唔……人間和天國的夾縫,我還覺得這個主意挺好的……」 「何況,還有咱這樣的天使對不對?」 赫蘿笑了起來,同時讓身體靠近羅倫斯。她那珍珠般光潔的肌膚和柔嫩的肢體,的確如同天使一般。 只是叼著肉的嘴裡隱約能看到的尖牙,暗示著她並非男人們可以隨便接近的存在。最接近她的自己這麼說,一定不會有錯。羅倫斯自嘲地想到。 「天國和人間的夾縫……祭典……嗯……」 赫蘿大概也泡得有些頭昏了,她趁著羅倫斯皺眉時,吃了一大口羅倫斯按在頭上的雪。羅倫斯抬起頭,卻突然看到她匆忙從池中爬了上去。 「怎麼了?」 赫蘿沒有回答,而是一下將罩袍套在頭上,然後朝堂屋的方向努了努下巴。 「老爺,有客人來了」 是漢娜帶著客人來叫羅倫斯了。赫蘿是狼這件事在村裡當然誰都不知道,而她本人也對此方面格外小心。 「啊,我知道了」 羅倫斯也離開了溫泉池,可當他在連接堂屋與溫泉池的迴廊口看到那名來客時,心裡卻小小地吃了一驚。 由於這位客人不能喝溫熱的葡萄酒,羅倫斯便拜託漢娜端出了加入蜂蜜的熱羊奶。可客人卻只是一副執拗的表情,坐在椅子上盯著自己的手,一動不動。 赫蘿走了過來, 暖爐烤乾的尾巴在罩袍下搖個不停。她用手指戳了戳羅倫斯的腰,用眼神問他『怎麼回事?』,可羅倫斯也沒法回答。食堂裡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客人,只有漢娜准備晚飯的聲音響起。赫蘿帶著頗有興味的目光打量了一番那位客人,然後便坐在稍遠處,開始縫起衣服來。 再這樣下去也不是個辦法,羅倫斯只得自己先開了口。 「今天,是你父親托你來這裡傳什麼話嗎?」 來客的外表一眼看去還是個孩子,但這個年紀也已經成了堪用的一員勞動力,所以羅倫斯的語氣裡也帶上了相應的尊重。可聽完他的話,對方卻只是緩緩搖了搖垂著的頭。這位突然的來客,是附近一家溫泉旅店家排行老二的男孩,也是繆莉年紀相仿的玩伴。 由於他是村裡為數不多和繆莉一般大的孩子,又時常和她一起玩,羅倫斯也對這個名叫卡姆的男孩不陌生。實際上由於他總是跟繆莉一起搞出各式各樣的惡作劇,羅倫斯已經不知訓斥他們倆多少次了。 後來兩人稍稍長大一些,開始幫家裡做事,一起玩的時間不如從前那樣多了,可直到現在,他們的關系還是好到在村裡一見面,就會互相投擲雪球或是冬眠的青蛙。 「趁著還沒涼,快喝吧」 羅倫斯改勸他喝羊奶,卡姆這才伸手端起碗來。 接著就像是把手中的碗當作憑依般,猛地抬起頭來。 「我、我來到這裡,是有事相求於羅倫斯先生!」 讓羅倫斯驚訝的,不是這句話的音量,而是他的認真 以前他和繆莉站在一起接受訓斥時,總會賭氣地把臉轉向一邊,而現在被他這樣盯著,羅倫斯才發覺卡姆的臉已經有了幾分青年人的模樣。 「如果是我能幫你的事情,我很樂意」 羅倫斯沒有輕看眼前的這個少年,他也挺直了脊背。 「那、那、那個……!」 可他的氣勢僅僅到此為止。卡姆張著嘴,卻什麼也說不出。他的臉頰通紅,看上去就像是突然喘不上氣般痛苦。 終於,卡姆閉起眼睛,難受地咬緊牙關。當羅倫斯不由得想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膀時,他爆發出這樣一句話來。 「請、請讓我和繆莉小姐結婚!」 這句拼盡全力說出的話,像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暴,回響在食堂裡。 羅倫斯驚愕之餘,一時沒能明白這句話的含義。 和繆莉? 結婚? 「呃、啊,就算你這麼說,可……」 他只覺得腦袋裡一片混亂,變得語無倫次起來。 其間,卡姆始終直視著羅倫斯。 抱著決死般的信念。 「……也就是說,你要對繆莉求婚,是這樣嗎」 羅倫斯終於調整好了內心,能夠正面面對少年的覺悟了。 「是、是的」 卡姆看上去不是在開玩笑,這一點羅倫斯明白。於是他立刻將頭腦切換成了旅店主人的模式。 「有關此事,你父親的態度呢?」 卡姆先是露出困擾似的表情,接著搖了搖頭。 在小村子裡,誰家與誰家結為親戚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譬如兩家生意興隆的溫泉旅店若是結了親,就會由此誕生出強有力的派閥。因此,對於同村結婚一說,盡管村裡沒有明確的禁忌,但大體上人們總傾向於把婚姻關系延伸向村外,尤其是斯威奈爾城裡的居民。 還有一個原因,就是避免讓這個人口不多的小村出現血緣過近的情況。 「唔」 該如何是好?羅倫斯嘆了一口氣,而卡姆則猛地探出身體來。 「還、還有一件事,我想問您」 「嗯?」 「謬、繆莉……不,繆莉,小姐她,與人私奔的事情……」 「啊……」 羅倫斯帶著嘆息嘟囔了一聲,突然察覺赫蘿正在他餘光的角落裡笑著。、 不過,這樣一來,他總算明白卡姆為何在跟父母商量之前,就抱著決死的信念來到了這裡。 「是不是私奔……我也……不,大概,有幾分可能,或許吧……」 事到如今羅倫斯還想要含糊其辭,可他的理性卻怎麼也不能允許他這樣。 「只是,事情還沒有明確的結論」 羅倫斯只把話說明到這裡,並不是因為他懷著樂觀的預測。 而是對鼓起勇氣上門來的卡姆所表現出的,某種敬意。 「畢竟繆莉就是那個樣子,隨隨便便就能幹出非常亂來的事情,而且,還是三分鐘熱度」 卡姆也點點頭,大概身為青梅竹馬,他也對此有同感。 「所以,大吵一架,進而一氣之下回來的可能性,大概並不是沒有的」 何況柯爾的目標是成為聖職者,他立下了禁慾的誓言。盡管有許多美麗的舞孃來到村子後都試圖挑逗過他,可他始終不為所動。 「等到那時,你再重新對繆莉提出這些就行了,我絕不會阻攔你們」 卡姆起先露出了彷彿在黑云中看見一線光明般的表情,可他臉上的希望很快又變成了無力。 「可是……她身邊的人,是,是柯爾先生吧?」 這是個小村子,所以村裡人互相都認識。 羅倫斯點了點頭,曾經的那個毛頭小子臉上立刻浮現出失落的神色。自己若是在卡姆這個年紀與柯爾成為情敵,恐怕也會一樣絕望吧,羅倫斯心想。柯爾小時便是個出色的少年,成長之後更是出類拔萃。 「哈啊……」 盡管鼓起了一把勁,卻像是在現實阻礙面前沒了勇氣。羅倫斯想起自己學徒時代也曾有過類似的經驗,不禁想要笑起來。 而且,雖說眼前的小子是覬覦愛女繆莉的可憎之輩,卻也是個敢於單身直面自己的勇敢男孩。 「可是,為什麼,你要這麼突然——?」 「咦?」 卡姆不由得愣了一下,羅倫斯則擺出一副刻意不讓赫蘿聽見的模樣,將臉湊近他—— 「我以為,要說起來你會更喜歡那些舞孃們」 就像是兩個男人在談私事一般。卡姆一下子便紅起臉來。這裡是有名的溫泉鄉,因此不乏歌舞,更不乏面容嬌豔的女性們。何況這群以舞藝當作特權狀的女性們,即便在宮廷中犯下無禮之舉也會因其魅力而得到無罪赦免。她們就如同初夏耀眼陽光中的新綠般,有著無所忌憚的美麗。 「這個……」 卡姆開始支吾起來,但他沒有一直沉默下去。 「但是……我發現,她們,都和繆莉不一樣」 這個回答也讓羅倫斯想起了他的女兒。繆莉盡管看上去同赫蘿別無二致,內裡卻是截然不同的。赫蘿身上的穩重與老奸巨猾,還有那一點厭世的傾向,在繆莉身上全都變成了太陽光一般,不斷湧出的活力。 小時她會為了抓一隻兔子而緊追不放,甚至一頭栽進沼澤裡,摔得滿頭是血。可到了第二天仍又會進山去追鹿之類的野物。 的確,她和那群精心挽起頭發,熏香身體,對身材百般在意,帶著充滿自信又遊刃有餘的微笑,在客人面前翩翩起舞的舞孃們從根本上就不同。要說起來,反倒是那些舞孃們更像赫蘿一些。 「貴族宅邸裡的貓咪……和山裡的狼,差別是不小啊……」 就算自己的女兒再怎麼可愛,也有些事情是羅倫斯怎麼都沒法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 羅倫斯帶著一臉頭痛似的表情說道。卡姆起先笑了笑,可很快又慌忙搖起頭來。 「那、那個,不是,我不是那樣的意思……」 「嗯?」 卡姆的視線又回到他自己的手頭。 「舞孃們,也確實很有魅力……但我覺得,就算現在她們下了山,以後也還能見到」 「唔」 「可是,聽到繆莉離開村子的消息之後,我……我就!」 卡姆的表情充滿了憂愁,眼看就要哭起來了。 「就覺得心裡像火燒一樣?」 「……」 他沒有出聲,只是咬著顫抖的嘴唇點了點頭。 卡姆和繆莉一般年紀,又從小一起玩到大,就像是家人一樣。因此,有些事情他會因為離得太近而看不到。但羅倫斯卻很清楚這些。長年累月居無定所的行商生活,讓他反而更能明白各個村鎮裡人們的心思。 小村鎮往往很少出現什麼明顯的變化,昨天發生的事情今天又會重復,無論人們如何厭倦,來年,再來年也依舊不會改變。青梅竹馬的兩人長到一定年紀,其中一方若是有了些厭倦,便不會再對另一方講一句話。否則,這段孽緣就是到墳墓裡也斬不斷。 所以這位少年敢於獨自前來,他身上的勇氣的確值得尊敬。更何況他的情敵——雖然能否這樣稱呼還不得而知——竟是那個柯爾。 羅倫斯盯著眼前的卡姆,將他當作和自己一樣的男人來看待。 「而且,這些事情,我,本來都是明白的……」 卡姆的手攥緊成拳頭擱在膝蓋上,眼眶裡則掉下淚水來。 「哥哥他,病死的時候,我就明白了……」 卡姆是在說他因流行病而去世的兄長,羅倫斯很快便意識到。躊躇了片刻之後,他慢慢將手放在卡姆肩上。 「想說的話……(抽泣),不快點說……下一次,可能就沒有機會了,我明明都知道的……」 羅倫斯拍了拍卡姆的肩膀,又摟著他的身體,將他抱在臂膀中。和繆莉所不同的,男孩子的體格以及汗味讓他微微有些感慨,自己要是有個兒子,大概就是這樣的感覺吧。 赫蘿貼心地遞來了手帕,羅倫斯為卡姆擦乾眼淚後,又拍了拍他的脊背。 「但是,繆莉還在」 「嗚……嗚嗚」 「雖然站在我的立場上,我可是想把打我家女兒主意的混小子們全都打飛啊」 羅倫斯故意開玩笑說道。但卡姆還是用露怯的眼神看著他。赫蘿眼裡那個可愛的小子,如今不管怎樣也算是威風的旅店主人了。 「要不然,現在立馬去追他們也算一個辦法,不過我只是這麼說說」 羅倫斯按住馬上就要站起身來的卡姆,將手帕遞給他。 「繆莉這孩子做事是持久不了的。也許和柯爾在各處漫遊了一遍,她又會突然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地回來」 羅倫斯想像了一下赫蘿的表情——因為赫蘿此時絕對正豎著耳朵偷聽他們——不由得露出苦笑,但他心裡覺得這個猜測或許真的會說中。不論怎麼說,他始終沒法想像柯爾會在沒給自己任何通告的前提下,就直接對繆莉出手。 「只要到那個時候,你成長得足夠出色就好了。然後,到時候再……再……」 再來向繆莉求婚就行了。後半段羅倫斯怎麼也說不下去的時候,卡姆攥著手帕開了口。 「到那個時候,我會再來向繆莉求婚的!」 羅倫斯發現,這句話中透出的信念似乎不是揍上一兩拳就會動搖的。 他一下子鬆懈了繃起的身體,笑著點了點頭。 「我等著你。不過在那之前,我也要去好好練練拳頭了」 卡姆的臉雖然抽動了一下,卻沒有移開視線。 「好啦,擦乾眼淚,把奶喝完吧」 「是、是!」 卡姆端起碗喝羊奶時,羅倫斯一直將手肘支在桌上撐起臉,打量著他。 這樣一個好孩子,來當自己的兒子也不壞。 「要洗臉的話去溫泉池就行了,不然一定會被你的弟弟們一眼發現吧?」 「呃、啊……謝、謝謝您!」 一直以來都一副威風模樣的哥哥突然哭喪著臉回來,必定會像病弱的鹿一樣,遭到他狼群般的弟弟們群起圍攻。卡姆站起身來,行了一禮,然後搖搖晃晃地朝溫泉池走去。 羅倫斯笑著目送完他,就看到赫蘿立刻走過來,一下子坐在了自己的腿上。 「怎、怎麼了?」 「嗯? 哼哼哼」 赫蘿滿臉是開心的笑容,尾巴鼓得幾乎要撐起罩袍來。 「汝這個大笨驢,還挺威風的嘛?」 她首先說出這句話佔得了先機,然後握住羅倫斯的手。 「偶爾汝也能這樣靈光一下,看來咱不能小瞧汝了」 「我就把這句話當作誇獎收下好了」 「大笨驢」 說著,赫蘿將頭貼在羅倫斯胸前。好像剛才的那一番談話,格外地觸動了赫蘿的琴絃。 羅倫斯抱住赫蘿,腦袋裡突然冒出一個模糊的念頭。 「下一次,或許就沒有機會了……」 卡姆的兄長在轉瞬之間就被疾病奪去了生命,當時的情況羅倫斯還記得很清。而即便沒有這件事,羅倫斯做了那麼長時間旅行商人,過了那麼長時間一期一會的生活,這句話在他心中也有相當的份量。 「小小年紀就能意識到這一點,那小子將來會有出息的」 「我覺得,這一點我也明白的啊」 因為和赫蘿分離之後,他就永遠不會再有這樣的生活了。羅倫斯心想著這些,朝著赫蘿伸出手。 但赫蘿卻微微抽離開身體,盯著羅倫斯的眼睛。她眼中那一絲非難般的神情,讓羅倫斯感覺像是被潑了一盆冷水。 「怎麼了啊,我說的有錯嗎?」 「汝之所以是大笨驢,就是因為咱一說完,汝馬上就覺得自己以前也是那樣」 「是、是哪樣?」 「最最最最最喜歡咱了,這句話汝為了能明明白白地說出來,費了多少功夫? 嗯?」 「……」 赫蘿撒嬌式的啃咬比平時要來得痛一些。可羅倫斯要是忍不住說出一句「就算如此,你不也是一樣」,恐怕就要被她咬出一個清晰可見的牙印來了。但羅倫斯知道,赫蘿一直都在注視著自己,就是此刻,她的尾巴仍像是想極了跟主人玩的狗一樣,唰唰唰地搖個不停。 赫蘿差點就要讓自己說出那句,他到現在也害羞地不敢說出的話。看在這個份上,老老實實地被她咬一口也是應該的。 被愛得太深也讓人辛苦啊,羅倫斯在胸中像詩人般悄悄說道。接著便准備依著赫蘿的意思說出那句話來—— 就在這個瞬間。 「想說的話,卻說不出來?」 這樣一句話忽然脫口而出。 「嗯?啥,什麼意思?」 赫蘿臉上的表情,就像是本以為羅倫斯要用嘴喂給她蜂蜜醃漬的葡萄乾,可入了口才發現是胡椒粒一樣。但羅倫斯毫不理會赫蘿,他拚命回溯線索,想要想起最近是在哪裡聽到了類似的說法。 想說的話一直藏在心裡,直到最後才終於能說出口的,那種狀況。 是告解! 在生命的終結,人們會說出自己的一切心事。為了上天堂而告白自己的全部。但是,就像面對眼前的赫蘿一樣,那些想要傳達卻始終說不出口的話,並不全是不好的東西。 所以呢? 「所以的話……」 「汝喲? 汝~喲~?」 赫蘿啪啪地拍著自己的臉頰,羅倫斯一把抓住她的手,將她像公主般橫抱住站起身來。一切碎片都連上了。能在春天招攬來顧客的新節目,已經在他腦海裡形成了完整的圖景。 「沒錯! 只要創造一個通往天國的中介點就行了」 在高聲叫喊著的羅倫斯懷裡,赫蘿露出了不解的神情。 ◇◇ 葬禮,是告別的儀式。 合上棺蓋,在祈禱聲中埋好土,就再也見不到死者了。 棺木從家中運出時,過往的人們都送上了永別般的贈言。如今誰也沒有虛偽,沒有隱瞞,也沒有羞澀了。 離別就是有這樣一種神奇的力量,能將人心中平時無法言說的感情推上表面。 「赫蘿」 羅倫斯輕聲呼喚她的名字,可是,嘴角無論如何都會變成苦笑表情。 做了這麼多准備,甚至大家都顧慮他的心情,事先離開了房間,有些話,反倒變得更加難以出口了。 「唔……天使也差不多要腿麻了吶」 羅倫斯從棺中聽到了死者的呻吟聲。 羅倫斯咳嗽了兩聲,望著棺材中赫蘿那張被花朵簇擁,嘻嘻笑著的臉,開口說道。 「和你相遇之後,我曾一直都那麼幸福」 「……曾?」 死者睜開一隻眼,對他發出指責。 「再怎麼說,這也是葬禮對不對?」 「唔」 「然後,死者將在這個葬禮上,因奇跡之溫泉的效能而返回人世」 羅倫斯將手指伸進特意准備的銀杯,把裡面的溫泉水抹在赫蘿的額頭上。 「重返人間,感想如何?」 睜開眼後,赫蘿望著羅倫斯,咯咯地笑了起來。 「又有了能陪伴汝的時間,咱好開心」 「!」 這樣的回答完全出乎羅倫斯意料之外,他頓時說不出話來。緊接著他看到赫蘿露出尖牙,浮現出得意的笑容。自己果然敵不過赫蘿,羅倫斯心想。但這才是真正的赫蘿,他緊接著想到。 「不勝光榮」 說完,羅倫斯向赫蘿伸出手,拉她起身。 「那,作為一個節目,你有何意見?」 「唔?」 「人死之後再說什麼好話也聽不到了,甚至有什麼想說的都再沒有用了。所以,乾脆就在活著的時候舉辦一場葬禮,讓別人說出想說的話來,就是這樣一個算作天國前奏的儀式」 「唔。唔……。咱覺得吶」 赫蘿望著羅倫斯,認真地答道。 「不賴」 「哈哈,這樣嗎。那,這個活動也不需要什麼特別大規模的准備,又不怎麼擾亂生活節奏。看來是有嘗試一下的價值了」 起先,當羅倫斯將這個主意告訴其他旅店主人時,大家都是一副不解的模樣。而當他接著說出目的,聽眾的不解立刻變成了騷動。想對別人說,卻又因為拖了許久而害羞得說不出的話,每個人心中都有。同時他們也明白,這些話實際上還是早早說出口比較好,甚至也常盼望著有一個藉口,能讓他們將這些心事一吐為快。 全世界愛逞強的男人們,應該都是這樣想的。 所以在這秘境之地,在這人世間最接近天國的地方,舉辦一場屬於生者的葬禮,創造一個說出心聲的藉口吧。這就是羅倫斯的主意。 「蠟燭這一項要花不少錢,得注意一下……還有,大家都穿統一的服裝比較能烘托氣氛,這裡的預算也要……嗯,能行,應該能行」 腦袋裡想著有關籌備的種種時,羅倫斯猛然發現,赫蘿一直盯著自己。 ——糟糕,又光顧著想生意上的事,把她放在一邊了。一陣懊惱閃過他的腦海。可赫蘿卻笑了笑,像是剛起床的少女般,輕輕拽住羅倫斯的衣角。 「咱呀,真的」 「啊?」 「為還活著這件事,感到開心」 她笑著,流出了淚水。 羅倫斯慌忙為赫蘿擦去眼淚。 「旅程,還是要繼續唄?」 一切都在隨著時間流轉。赫蘿也不過是時光的洪流中,一片隨波逐流的葉子而已。離別終有一天會到來,這個瞬間,將成為永遠的過去。 但是,那些都是未來。 羅倫斯輕輕摟住赫蘿,抱緊她。就像是企圖在這時光的洪流中挽留住她一樣。 「沒錯」 接著,他開口說。 「旅程還要繼續,還要繼續一陣子」 赫蘿抬起臉,露出笑容。兩人的攻防持續了片刻,結果,他們的身影還是不約而同地,在燭光映照下合二為一。 時光彷彿又回到了兩人決定一起開店的那一刻。 在神注視的祭壇前,羅倫斯和赫蘿擁抱在一起,親吻彼此。 目光中滿是羞澀。 在這世上,似乎還有許多事情等著他們去完成。 這就是那個發生在積雪消融,春天的腳步聲接近時的故事。 (《旅途余白》 完) 後日談短篇 Spring Log 金黃色的記憶 網譯版 轉自 真白萌論壇 廣闊世界的盡頭,群山的懷抱中。 溫泉鄉紐希拉,終於要迎來長夜的結束了。 羅倫斯此時吸引了一身驚訝的視線。 「哎呀,哎呀哎呀。狼與香辛料的掌櫃的?」 四面環山的土地,即便天空亮起來也要等很長時間才會見到太陽。現在村裡還籠罩著一片薄暗,距離稍遠就難以看清說話人的臉。聚集在村子某處竊竊私語的女侍們突然喧鬧起來,也是在這個時刻。如同烏鴉飛來後,慌忙鳴叫起來的鴿群般。 羅倫斯踩著雪站在她們面前,露出與呼出的白靄氣息相似的曖昧笑容,將背上的柴火放下來。 天空將明未明的這段時間,紐希拉的女人們總會三五聚集在井邊、水車小屋之類的地方。這樣的集會所在村裡還有幾處,羅倫斯今天來到的是其中之一,村裡人共用的面包爐。 「漢娜她怎麼了? 生病了嗎?」 「是不是府上可愛的小姐睡懶覺了?」 「繆莉勇敢地出門旅行去了,你忘啦? 我以前也憧憬過那樣呢」 「咦……是嗎。除過出生的地方,我也只認識這裡了」 「不過掌櫃的居然會特地過來,莫非連赫蘿小姐的身體也——?」 「這可真糟糕,得去探望一下才行」 每週一次或兩次,她們會聚集在這裡,一次匯總烤好各自家用和店裡用的面包。村裡的生活很單調,因此要說她們還有什麼樂趣的話,就只有閒聊村裡發生的事了。 本來,這份工作往往由各家店裡的女侍——她們忙不過來時則由老闆娘或家裡的女孩來承擔。店掌櫃親自來烤面包,僅僅如此就足以成為話題了。羅倫斯背著柴火,腋下夾著白布包起的面包坯。他自己也覺得這副模樣很可笑。 簡直就像被老婆丟下了一樣。 即便如此,面對這群毫不客氣的鴿子們,羅倫斯仍保持著滿臉的笑容。 她們的閒談轉瞬之間就能擴散到全村裡。盡管在紐希拉開店已有十年以上的時間,可「新來的」這頂帽子他還沒能摘掉。因此絕不可大意。 妻子赫蘿把這份工作推給了他,自己此刻應仍在店裡貪睡著懶覺。想起這個,羅倫斯在心中悄悄地抱怨起來。 「不,突然光臨了一位住客,她們忙著招待客人去了。所以今天是我來」 停不下來的閒談,突然一下沒了聲音。 「哎呀哎呀……莫非,那位客人到狼與香辛料去了?」 「真不容易呀」 只有這一句不像是閒聊拉話,而是真心的感慨。 「客人最初先行下榻的,是約瑟夫先生家吧」 「對啊,那是村裡最老的店嘛」 「然後輪到亞伯先生?」 「接下來又是拉馬諾夫先生家」 溫泉旅店主人們的名字從一張張嘴裡冒了出來。這些名字聽起來千差萬別,則是因為在此開店的人們——或他們的子孫,來自世界各地。 「所以說,他從開春就一直在各家換著住?」 「那位客人一直板著臉,是有什麼不合他心意吧」 「沒錯沒錯。要求又特別多。一早起來就得給他做便當,真是累死人了。可是,他付錢很大方……」 「喂,喂,可不能被那一點小錢矇住了眼睛啊。他沒準是要打探村子的底細。我家先生說的」 「哎呀,這一來,莫不是跟山那邊據說要建的溫泉街有關?」 「可是說起來他又幾乎不泡湯」 「對啊,要是打算在哪裡建起個新溫泉,肯定是要更仔細地在村裡來回轉著看的嘛」 這一連對話,就像是事先串好的台詞般流暢。而且連說話方式都相當接近,昏暗之中很難分清哪句話出自誰口。而她們則每週都聚在這裡,大概久而久之連呼吸都相通了。 赫蘿像個孩子一樣賭氣不願意起床的理由,望著眼前的這一幕情境,羅倫斯好像終於明白了。 和剛娶過門的新媳婦,或是店裡雇來的女侍們不同,赫蘿是溫泉旅館的老闆娘。這樣她們自然會出於禮貌,不把話題拋向她。即便這是她們主動表示尊敬的結果,可對赫蘿而言,這也是最讓她難以忍受的。 「但是啊,既然到了羅倫斯先生的店裡,也就是說那位客人的云游快要結束了吧」 聽到自己的名字被叫到,羅倫斯一下從沉思中回過神來。同時一面回想剛才話題的脈絡,一面在臉上堆出笑容。長期以來的經驗告訴他,只要臉上有笑容,事情總會好辦些。無論何時都是如此。 「他對羅倫斯先生您一定也是一副苦相。不過還是別在意的好。不管在哪家店裡他都只有這一副表情。雖然您才剛開店沒多久,一定感覺很棘手就是了……」 「以前好像也有過呢,那種古怪的客人」 「那都是你還年輕的時候吧……差不多有二十年了?」 「真沒禮貌! 人家現在也年輕著呢!」 如同親密姐妹般的對話固然令人不由得心生笑意,可只言片語間還是會流露她們真實的想法。十年,對一家溫泉旅店來說只是『剛開店沒多久』而已。 那位客人首先入住的約瑟夫家,是村裡歷史最悠久的溫泉旅店。因此,要離開村子時最後入住狼與香辛料,也是因為這是最新的一家店。 看來,想要融入村子,還要再花一些時間。 「先不說那些,人差不多來齊了」 剛才還嘰嘰喳喳,如同小女孩般吵嚷的一人,像是突然回過神般說道。這裡不是城鎮,不會有教會的鐘樓按點鳴響,因此時間的感覺常常是粗略的。而且面包的消耗速度因人而異,村裡人也不會頻繁地這樣集中起來。 「那,開始抽簽吧」 有另一人拿起了面包爐邊的一把細樹枝,接著用垂下的衣擺包好。 不過,每根樹枝都從布裡露出了同樣的長度。 「是新的樹枝吧? 我可沒作弊啊?」 「你最近越來越上了年紀,就是在這片黑裡動手腳,恐怕也看不清該抽哪一根吧」 哈哈哈哈,四周泛起一片同意的笑聲。接著她們逐個從樹枝中挑了一根。每根的長度都不一樣,誰抽到的越長就越開心。羅倫斯是最後一個抽樹枝的人,就像是有誰蓄意一樣,留給他的那根很短很短。 「啊,啊呀呀」 「哎,你真的沒有耍詐吧?」 一股尷尬的氣氛在她們中蔓延開。剛才的抽簽,決定了誰最先使用烤爐。 使用公共的面包爐時,誰都不願意當第一個。因為雖然每個人烤面包的燃料都是自備的,但爐子的預熱首先就得花不少時間。因此,要讓凍了一晚上的磚爐暖和起來,第一個人必須得準備多得多的柴火才行。 「不不,這樣反而正好」 羅倫斯慌忙打起圓場來。 「我們家有這麼一位難招待的客人,讓他等久了恐怕又會聽到抱怨。原本,要是抽到後面,我還想和別人換到第一個去」 若是被懷疑使了詐,事情可就關乎自己的名譽了。剛才提心吊膽的女子們個個露出心裡放下一塊大石般的表情。 「既然羅倫斯先生都這麼說的話……」 「確實,考慮到時間,這樣也不壞呢。至少比起一個勁在乎柴火,最後把面包烤成焦炭的誰……」 「哪裡!我只是聊著聊著就忘了而已! 而且那都是多少年前了!」 四下又恢復了剛才的熱鬧。 羅倫斯笑了笑,揭開面包爐的蓋子,將木柴擺好,點起火來。 到太陽從山後面露出臉來,似乎還要再等一陣子。 烤好的面包,隔著布也能散發出溫暖的熱氣。羅倫斯一面走一面撕下一塊柔軟的面包塞進嘴裡,等他回到溫泉旅館,天已經亮了起來。 和那群手上不停,嘴上更不停的女人們一起烤面包實在是累人,但在晴朗的天空與面包的香味中,自己的確受到了她們那股活力的感染。 因此,等到走回村旁自己開的旅店時,即便看到了那位悶頭站著的客人,他也能露出毫不輸給他的和善笑容。 「讓您久等了」 「哼」 這個瘦小的老人像是頗為不快似地哼了一聲。他手中已經提著漢娜做好的便當盒,站在屋簷下,看來是專等著羅倫斯的面包。溫泉旅店除了泡湯的客人外也會有獵人和樵夫光顧,因此並不是早上就沒有人出去。 可是,老人的打扮卻不同於羅倫斯知道的任何職業。 他戴著鍋形的毛皮斗笠,小腿裹著熊皮綁腿,肩上搭了一塊狐皮,手套像是鹿皮做的,身後則別著一把模樣嚇人的柴刀。他的背囊裝得鼓鼓囊囊,但羅倫斯不知道裡面究竟是什麼。老人的目的也充滿謎團,而且幾乎沒踏進過溫泉池裡。 這個老人走進羅倫斯,伸手要將裝面包的整個布包都拿去。 以便當來說,這也實在是太多了。羅倫斯露出了為難的表情。老人像是察覺到了什麼,縮回手表示讓步。羅倫斯一面在心裡為他的舉動納悶,一面用另一塊布包了三個剛出爐的小麥面包交給他,同時注意著他的神色。而老人雖然沉默,卻還是低了低頭算是致謝,接著一語不發地走向了別處。 盡管總板著臉,可他並不是不知禮節。 羅倫斯望著他的背影,在心中揣摩起來。這個老人看上去不像惡人,只是散發著一種執拗的迫力。等他走下旅館前的山坡,身影消失在樹林中之後,羅倫斯聞到食堂中飄來了一股香味。 長桌上擺著做好後應該放了一段時間的早飯。半盤子煮豆子,一些炒過的厚切燻肉,去年秋天買來,剩下了最後一點的鹽醃鯡魚,還有幾片奶酪。從內容來看,這大概和漢娜做給那位奇怪客人的便當是一樣的。她一定是嫌麻煩,在做的時候也連帶准備了羅倫斯和赫蘿的那一份。 有香味的地方必定有赫蘿,此刻她正坐在那張長桌旁—— 「真慢。冷了難得豐盛一回的早飯」 對冒著寒風一早烤完面包剛回來的丈夫,投來了責備般的眼神。 「烤面包的順序是抽簽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何況我這還是第一個烤的」 而且,這本來還是赫蘿這個老闆娘的分內事才對。羅倫斯一邊回擊赫蘿那不講理的抱怨,一邊將剩下的面包交給從廚房中走出的漢娜。結果作為羅倫斯夫婦的早餐,漢娜從布包裡拿出了三個面包。 不是兩個也不是四個,而是三個。羅倫斯露出了不解的表情。可得到的回答只是她惡作劇似的微笑。到底是為什麼,他懷揣著疑問拿起面包坐下來,而後很快就明白了原因。 兩份早餐沒有面對面擺在長桌兩邊,而是並排擺在同一側。中間隔著的陶甕裡,大概盛的是葡萄酒。 一大早就吃得這麼鋪張,他還沒來得及生氣,便發現赫蘿面前的杯子還是空的。現在,羅倫斯總算意識到了漢娜的意圖,還有赫蘿的想法。 「既然覺得把麻煩工作推給我是不對的,」 他拉出椅子,在赫蘿身邊坐下。 「一開始就自己去不好嗎」 羅倫斯在自己的盤子裡放了兩個面包,赫蘿的盤子裡只放了一個。 「她們說你永遠也不會老,一半是嫉妒,可還有一半是真在誇你」 他身旁一臉賭氣的模樣低著頭的赫蘿,外表如同十餘歲的少女一樣。但赫蘿不是少女,甚至連人都不是。此刻溫泉旅館中沒有外人,因此她也沒有藏起頭上的獸耳和身後的尾巴。正如這兩者所暗示的一樣,赫蘿的真面目,是能夠將人整個吞下的巨狼,寄宿在麥粒中的精靈。 「再說有什麼,大概也就是對新來的人,那副沒有惡意的疏遠態度了」 羅倫斯說到這裡時,赫蘿向陶甕伸出了手。她抓著比自己的小手要大得多的甕,潦草地往羅倫斯的杯子裡添上了酒。往常赫蘿只會給她自己倒酒,這副明顯有悖常態的舉動讓羅倫斯不由得想笑。 「你在那種地方,心裡的滋味的確不怎麼好受吧」 赫蘿曾因一時興起南下離開了自己的故鄉,一個叫做約伊茲的地方。而後在某個小村子中做了數百年豐收之神,司掌小麥的豐歉。當初離開故鄉的理由、返鄉的路都已在時間之河的流淌中淡忘,幾百年的孤獨裡,赫蘿就像卵石一樣被慢慢磨去了棱角。 羅倫斯正是在那時與她邂逅,最終來到了這裡的。 自稱賢狼,老奸巨猾,深有城府,但愛虛榮,又怕寂寞。 她一個人站在那座面包爐前,看著那群女人無神經的笑容,心裡越來越疲累的模樣,羅倫斯很容易想像得到。 「不過,我本來就是旅行商人,和她們交流的多了,也好推銷自己」 即便是面對這故意的炫耀,赫蘿也一聲不吭。她將燻肉切成兩半,把一半放進羅倫斯的盤子。 往常不管怎麼說她都要給自己切多一半,這次兩邊份量居然一樣。 「所以,我沒有生氣,這算是分工」 羅倫斯把自己面前的第二個面包掰成兩半,把較大的半塊放在赫蘿面前。 「我知道,你肯定是在替我盯著那個奇怪的客人,沒錯吧?」 她終於抬起頭來看了羅倫斯一眼,嘟著嘴,就像是吃了什麼苦藥一樣。 羅倫斯在赫蘿的臉頰上親了一下,又將視線轉回早飯。 「好啦,先吃飯吧」 赫蘿盯著他看了好一會,最終也伸手拿起了面包。 啪嗒啪嗒。 她的耳朵動了動,蓬鬆的尾巴在身後開心地搖了起來。 「那人並非什麼心懷不軌之輩。咱能感覺到他的那股念想」 以赫蘿對人苛刻的評判標准而言,這個結論算很稀罕了。 那位客人是昨天午後突然到店裡來的。走進後只用極小、極難聽清的聲音問了一句『有房間嗎』。整整一個冬天都在村中各家店裡流轉,有關這位客人的傳言自然也進入了羅倫斯的耳中。 而當那迫力逼得羅倫斯不由自主地點了頭後,他又一語不發地掏出了一枚琉米奧尼金幣,擱在櫃台上。這一枚金幣足以讓四口之家節省著過一整月。以他要住在這裡的兩周來算,可謂奢侈得不能更奢侈。 為了讓這兩周配得上一枚琉米奧尼金幣的價值,羅倫斯費了不少心。但不論是提議請樂師或是請舞孃來,這位客人都搖頭拒絕了。他唯一開口提出的要求,只是便當,盡早。這兩個詞而已。 的確是位奇怪的客人。要說是某個城市逃來這裡的要犯,他太過悠哉了。要說是過於神經質,以至於對哪一家旅店都不滿意,似乎也並非如此。何況原本他就沒有對溫泉和房間展現出什麼興趣。 這位客人停留的上一家店,店主是羅倫斯在村裡最好的知己。 那家的孩子是個名叫卡姆的少年,與繆莉年紀相仿,從小一起玩到大,甚至還在不久之前向羅倫斯表達了希望對繆莉求婚的意願。他是個能幹的孩子,羅倫斯也覺得有這樣一個兒子是件好事。卡姆的父親薩萊斯盡管看上去總板著臉,但稍談上兩句就能看出他的古道熱腸。奇怪的客人來店裡之後,也是他到狼與香辛料,告訴了羅倫斯有關這位客人的很多信息。 因此,隨著老人一次次在不同旅店流轉,旅店主人們口口相傳的情報,最終平安地抵達了羅倫斯耳中。當然這些信息他也告訴了赫蘿。 「咱猜,他或許是個采藥人」 「采藥人?」 赫蘿點了點頭,視線仍落在眼前的小麥面包上。 來了用琉米奧尼金幣付錢的客人,招待的水準自然要提升不少。今天的面包是潔白的小麥面包,嘗起來甜美又柔軟,不管吃幾個都覺得不夠。 不過,赫蘿還把小麥面包撕開,在裂縫裡填進去了豆子和燻肉。好吃的東西再加好吃的東西,一定會變得加倍美味。赫蘿的這種想法讓羅倫斯不由得聯想起了貪嘴的貓咪之類。她拿起塞得滿滿的面包,帶著滿臉喜色一口咬了下去。 「唔咕,啊嗚……沒錯。要說為啥——」 羅倫斯用手為她取下粘在臉上的豆皮,催著她接著說下去。 「因為他身上一股香草的味道。而且,帶在身上的東西還有股金屬味。大概是鐮刀之類的」 「旅人的身上肯定會帶著草藥和短劍。但你說他不是旅人的話?」 「那種草的味道聞慣了就能分出來。不對,要說聞慣了,咱倒覺得自己像是在哪裡聞過……」 赫蘿閉著眼,像是回溯腦海中的記憶。盡管如此她還能准確地咬在面包最有料的地方上。小嘴大口大口地咬著面包的模樣,在別人看來大概很不雅觀。不過羅倫斯卻覺得這副模樣非常可愛,因此很喜歡看她吃東西。 「還有,唔,那傢伙身上還帶著麥子」 赫蘿是寄宿在麥粒中的精靈。很久以前,她也是通過寄宿的麥子潛入了羅倫斯的馬車。 「那大概是干糧吧。在寒冷的地方帶起來很方便。畢竟就算外面有除雪人的小屋,屋裡也不會放著糧食。麥粒不磨成粉的話,可以保存好幾年的」 「嗯? 反正咱對人世也沒啥瞭解。要說還有什麼,那傢伙的打扮也算一個。人世裡的不同工作,都有各自的打扮對唄?」 旅館主人會穿得像旅館主人,兌換商會穿得像兌換商,旅行商人會穿得像旅行商人。鐵匠會系著厚厚皮革做成的防火圍裙,面包師則會戴著獨特的帽子。 如同赫蘿所說的一樣。人們通常不會特地報上自己的職業,而是會打扮成別人一眼就能明白的模樣。 「那頂大鬥笠一樣的帽子,我的確是從沒見過」 老人的帽子像鍋一樣深,外形獨特,戴上去幾乎能遮住整張臉。要說那是某個職業的特徵,的確有一番道理。 「那帽子外面是毛皮,裡面是鐵。假如那人帶著那種東西在山裡轉悠,咱覺得只能是因為一直把臉湊在山崖前,才帶著那個防止上面的落石砸著頭」 「……在找鐵礦? 確實,別的店主人也猜他可能是個探礦人」 但是,由於會破壞土地,要采礦就必定得有當地的特許狀。紐希拉的客人多是權貴,店主們因此不乏保護這片土地的門路。若是沒法像溫泉一樣湧出大量黃金,這裡一張特許狀也不會有。假若那位老人真做了多年探礦人,這點道理他應該明白才是。 「山裡的那群傢伙也跟咱說,有人闖入了領地,不知該如何是好。若是獵人還可以堂堂正正與之一戰,可那人既沒拿武器,也不追趕獵物,誰都拿他沒辦法」 赫蘿是一隻狼,因此可以和普通的動物交流。 這就是為什麼狼與香辛料敢開在深山村落外的深山中。普通的旅店在這種地方,大概一天到晚都得防備野獸襲擊,根本做不成生意,但這裡卻因為有赫蘿對野獸的命令,因而無需擔憂那些問題。 相對地,羅倫斯有時會在溫泉裡看到熊的身影,被獵人追擊的動物也會逃命到這裡來。所謂共生共存,就是這樣一回事。 「這麼一說,也只能認為他是在山裡尋找什麼了」 「沒錯」 赫蘿吃完麵包,舔了舔自己纖細的手指。自從孩子出世以來,她似乎一直盡可能避免這樣的舉動,時隔好久又見到了一次,羅倫斯陷入了彷彿時間倒流的錯覺中。 而且,這動作和繆莉一模一樣。 「但是,那人要找的東西好像還不簡單,咱也說不明白」 「什麼意思?」 羅倫斯追問了一句,而赫蘿則露出了不知該拿他怎麼辦似的神色。 她輕輕嘆了口氣,拿起陶甕往自己的杯子裡添了些酒。 「那人在各個店裡都呆了一遍對唄? 而且,不管是歌呀舞呀,溫泉呀房間呀,他都沒什麼興趣,所以還能怎麼著?」 「啊……沒錯!」 不僅待遍了紐希拉的每一家店,似乎還特地按照著開店歷史長短的順序。羅倫斯回想起了面包爐前聽到的說法。假若他是在村裡找什麼東西,說法的確是可以成立的。 「我聽過這樣的故事……。旅行途中的富商在途經的村子裡病倒,然後在房間的某處留下秘密信息,告訴後人自己的財產藏在何處」 羅倫斯起先是半開玩笑地說出了口,可他自己的神色很快認真了起來。 「或許……事情真的是那樣的?」 「嗯?」 「你想想看他付錢時驚人的大方程度。我有好幾年都沒見過琉米奧尼金幣了。假如他是在尋找什麼財寶,能拿得出這樣的錢也就不奇怪了吧?何況紐希拉的客人幾乎都是有地位,有名譽,或者有大量財富的人」 「唔,所以,汝覺得他是一邊在各家旅店找藏起來的信息,一邊提著便當盒,在山裡找藏起來的寶物?」 「或許還可能是遺書呀特許狀之類,不怎麼佔地方的寶貝」 羅倫斯開始認真思考起來,而赫蘿則突然嘆了口氣,奪過了羅倫斯盤中的燻肉。 「啊,喂,那是我的」 「這麼好的東西給大笨驢吃真是可惜了」 說完,她一下子把燻肉送進嘴裡。 然後舔著手上的油,無奈地看著羅倫斯。 「那人對溫泉和房間一丁點興趣也沒有,汝忘啦?」 「……啊」 「倘若線索刻在牆上或是天花板上,料誰也會找得雙眼滿是血絲。溫泉池的石頭背後就更不用提了。而且,幹那種勾當也實在太顯眼了,那人在村裡晃悠了一個冬天,怎麼可能還沒被發現?」 「的確如此……。唔……可是,就算如此,我還是覺得他住了那麼多店,是為了尋找什麼」 「或許是人目所不能見的東西」 「啊?」 追問的同時,赫蘿的表情讓羅倫斯吃了一驚。 她正看著自己,露出充滿寂寞神色的微笑。 「比如回憶」 「……」 說完,她像是掩飾羞澀般站起身來。 走到仍坐著的羅倫斯身後,伸出手環抱住他的脖頸。而之後又很快放開,可能是她的虛榮心在作祟。 「好了,咱也得接著縫衣服去了」 這句話卻帶著與剛才的微笑截然相反的開朗。說完,她便跑上了二樓。羅倫斯一直望著赫蘿的背影,直到那條漂亮的尾巴消失在樓梯平台後。 赫蘿曾在某個小村的麥田中被回憶束縛了上百年。其間她忘卻了回鄉的路,記憶中的許多東西也隨著時間流逝而磨滅。離開那片麥田,在旅行途中偶然經過的某個小鎮,她還因那裡已完全不同於自己的記憶而幾乎要哭出來。結果最後還是當地流傳的傳統料理勾起了她的回憶,讓她確信,那就是自己曾造訪過的地方。 那位帶著奇怪皮毛斗笠的老人,看起來年齡足有羅倫斯的兩倍。或許他也是因為往昔的回憶漸漸朦朧,才為了尋回這些寶物不惜豪擲出自己的積蓄。 如果,老人充滿執著的面孔,背後是這樣的含義—— 羅倫斯舀了一勺已經涼了的煮豆子,在嘴裡慢慢嚼碎。雖然涼了,但味道已經沁入其中,很好吃。溫泉旅館開得久了,人也總會這樣被故事沁染。 羅倫斯很快吃完自己的早飯,離開了食堂。 遠行之人客死在路旁旅舍中,這並不是什麼稀奇事。巡禮路線沿途有不少修道院建立的醫院,其運營費則往往來自病逝者的遺贈。人們還傳說,在有名的巡禮路線上,若是醫院選址得當,甚至還能憑此積累一筆巨款。 前往紐希拉的客人偶爾也有在這裡病故的,但他們大抵在來之前就准備好了遺囑,因此不會把什麼巨額遺產爭端的種子留在這裡。這些客人多數是高齡老人,加上此地又被稱作世界的盡頭,恐怕他們也是事先做好了某種思想准備才來的。 在享樂的溫泉鄉裡坐擁莫大的財產而死,大概他們也覺得這樣風評略為刺耳。 不過即便如此客死的事情的確發生過,因此這種可能性仍是不能排除的。 「那客人在拉馬尼諾夫先生的店裡時,就應該已有不少旅館主人懷疑過這個了」 羅倫斯之前招待那位神秘客人的是薩萊斯。說出這句話時,他正帶著一臉的沉悶表情。 這不是因為嫌惡羅倫斯,也不是為他的淺薄資歷而不屑,而是他的模樣天生如此。薩萊斯方正的臉上大半都被絡腮鬍覆蓋,加上眉毛足有兩根指頭般粗細,一眼看去很難察覺他的表情。何況他原本就是個沉穩內斂,不善言笑的人,這給他招來了不少誤會。 但只要談上幾句,就會發現他熱心又善良。 「不過,羅倫斯先生,這裡每一家店間的競爭都很激烈。客人回去之後,房間會怎麼樣?」 「會連角落也打掃得乾乾淨淨。畢竟他們會留下好些垃圾」 「沒錯。閣樓、地下室也是一樣。掃除稍有怠惰,很快老鼠和貓頭鷹就會在那裡築巢。所以如果遺言刻在這些地方,一定會被人發現的」 「或許那遺言是用沒法輕易破解的暗號寫成的」 羅倫斯剛說完,薩萊斯突然咳了兩聲,拿起櫃台上的壺給杯中添了酒。那酒是用夏天收獲的越橘做成的,味道又酸又甜。 羅倫斯突然發現,他在笑。 「這種想法我也不討厭,偶爾,讓這村子裡有些刺激和冒險也不錯」 該不該當作褒獎而接受,羅倫斯有些猶豫。不過他遞來的酒杯倒是可以不用多想就一飲而盡的。薩萊斯店裡的酒味道非常出色。不少旅店的主人們都會出於興趣和效益為店裡釀造好酒,薩萊斯是其中最狂熱的。畢竟能喝到好酒的確使人開心,而且不論說了什麼傻話都能歸結於醉酒,這就更方便了。 「但是,我怎麼也不認為那位客人是在溫泉旅館裡四處調查。這裡的旅店主人們,連店裡老鼠常走的路線都一清二楚,他們也是這麼說的」 那麼,看起來那個奇怪的客人趁著夜色偷偷溜上閣樓翻找,這種可能性是不存在了。 「白天他會上哪裡去?」 羅倫斯問了一句。而薩萊斯則聳了聳他厚實的肩膀。 「每家店最近都忙著收拾客房。白天忙裡忙外,沒空調查那些」 他舔了一小口酒,閉起眼,搖晃起腦袋來。 ——有點甜啊。 還加上了這樣一句。果然對酒頗有要求。 「獵人和樵夫們說,他常常在村外小道上出現,有時好像也會走到小路外。有獵人還擔心他會不會把獵場給弄得一團糟」 這和山裡動物們的陳述也是一致的。 「可是,為何是事到如今?」 薩萊斯唐突地說出這樣一句話。 「事到如今?」 「唔……。我希望你別忘壞處想,不過那個客人會住在狼與香辛料裡,說明大概是要回去了」 羅倫斯很快明白了他想說的是什麼。 「的確如此。事到如今,我能查出什麼來,自己也有些懷疑」 資歷更老的旅館主人們都對此無可奈何,現在羅倫斯也不過是在做無用功罷了。盡管如此他卻還要堅持,薩萊斯只能認為這其中是有什麼特別的理由。 「大半,是純粹的好奇心。因為我是旅行商人出身的」 「好奇心」 對紐希拉,這個時間都彷彿不曾流動的村子來說,這實在是個突兀的字眼。身材像熊般魁梧的薩萊斯重復著這個詞,似乎是產生了相當的興趣。 「剩下的呢?」 「大概,是矜持吧」 無論說出什麼都歸結於酒力,羅倫斯抱著這樣的想法喝了一口越橘酒。 「這裡是紐希拉。一切爭端都會消解在溫泉裡,每個人都帶著笑容度過時間的地方。我當然也希望那位客人能笑著回去」 羅倫斯想起了老人臉上的那副執拗神情。 「我想作為新人,愚直地堅守著這些東西,不算是壞事」 ——何況對方還是用金幣付賬的貴客。末了他又加了一句。 薩萊斯眨了眨眼睛,又撓了撓頭。 「確實,這種乳臭未乾的話,也只有新開店的人才說得出口吧」 「何況大家都早已滿身硫磺味了」 沒錯。薩萊斯抖抖肩膀,用力伸直了脊背。他臉朝店門坐著,就好像剛才看到那個老人走到哪裡去了一樣。 「我不覺得那客人是壞人」 薩萊斯靜靜地說。 「不拖欠付賬,也沒有多餘的抱怨」 「早上要求做便當這點呢?」 「害我被後廚的廚娘發了一通牢騷」 羅倫斯笑了笑,又聽他接著說了下去。 「而且還有一點。我中意的,是他很會喝酒。還是仔細品過味道後才嚥下喉嚨的。這在客人中實在是不常見」 「其他客人往往是大口猛灌的吧」 薩萊斯眯起眼,輕輕嘆了口氣。 「客人每天悶著臉出門,我反而還因為他開心。我這溫泉旅館主人的眼睛和精神,或許都被溫泉的水霧給蓋住了」 他的視線回到手邊,又飲下一口自己引以為豪的酒。 「之前,羅倫斯先生提出的那個奇妙的祭典主意也是一樣。我們正在被每天的生活一點點消磨著。鵝卵石自然是越圓越好,但越圓就越容易被水沖著走。沒有立場,無所堅持。最後習慣了不變的日常,被慾望刺激著,也只會對變化熟視無睹。終究沒能對重要的人說出關鍵的話,所以才會對那位在紐希拉還滿臉沉悶的客人視而不見」 他一下子說了許多,突然又噤住口。埋著頭,帶著有些悲傷的表情,如同對著映在杯中的自己低語一樣,小聲開了口。 「沒頭沒緒的,我就說了這麼多啊」 大鬍子遮住的那張臉,似乎是害羞了。 羅倫斯也喝了一口酒,接著說。 「我倒正喜歡這種甜度的酒啊」 薩萊斯抬起頭,露出不知拿他如何是好似的笑臉。 「這個,大概是因為羅倫斯先生的店裡,連空氣都帶著甜味吧」 「我的店裡?」 「客人們評價很高的。他們說在那家店裡,比起樂師的歌曲和舞孃的舞蹈,看著店主夫婦在一起時的模樣才是最有趣的。簡直是紐希拉溫泉旅店的楷模」 「……」 即便是對裝撲克臉頗有研究的羅倫斯,也不覺得自己能矇混過眼前的場面。 薩萊斯則似乎是享受著他這副困窘的樣子,又喝下一口酒。 「原來如此,所以繆莉那小姑娘才能有那樣天真爛漫的個性,我懂了」 這個時段,薩萊斯店裡的客人都離開了,屋子裡非常安靜。 因此他那沉穩的語氣聽起來格外輕柔入耳。 臉又紅又熱,是因為酒的緣故。 羅倫斯在心中如此解釋著,看到薩萊斯望著自己又一次笑了起來。 「有關那位客人,我也會盡最大力協助的」 臨別之際薩萊斯這樣對羅倫斯說。結果,還是在他的店裡呆了太長時間。嘗遍了好幾種冬天釀熟的果酒,回去時羅倫斯只覺得腦袋醉得飄飄然。薩萊斯還挽留他吃過飯再走,不過要是答應下來未免也太厚臉皮了。 何況還有那位奇怪客人的事要解決。他向薩萊斯道過謝,接著便離開了。 邁著踉蹌的步子,搖搖晃晃總算走回狼與香辛料,赫蘿和漢娜正在食堂裡縫東西。看到羅倫斯的模樣,兩人都皺起眉頭來。 「汝看來挺開心的嘛?」 讓女人們做針線活,自己出去喝酒。羅倫斯無話可說。 他低頭表現出反省的態度,准備老老實實地被赫蘿在腦袋上咬一口,結果又是一陣余醉的眩暈。 「薩萊斯他們家……嗝,的酒,實在是好喝……啊……」 「真是的,這大笨驢」 赫蘿把亞麻床單擱在桌上,從椅子上站起身來走向羅倫斯。 ——要被賞一巴掌了。他剛想到這個,卻發現赫蘿扶住了自己。 「給臥室帶上一團酒氣可不行。漢娜,拿水和毛巾來」 「好的好的」 漢娜也一副瞭然於心的模樣離開椅子,羅倫斯想看她要去幹什麼,卻被赫蘿拽進了一旁的房間。 這個房間的正中是個地爐,四周則鋪了一層麻墊。熏魚和燻肉吊在大樑上,夜晚睡不著的賓客可以圍著火爐一邊喝酒一邊烤來吃。有時,白天就爛醉如泥,連台階也上不去的客人也會被放在這個房間休息。 羅倫斯被丟在這裡,呆呆地望著被煙熏過的天花板。 經過了數十年的使用,仔細一看,天花板其實還很新。 據說,等到木頭的接縫處也被煙燻黑得看不見,一家溫泉旅店才算真正開了起來。 就看今後了。就看今後了。羅倫斯抵抗著越來越重的眼皮,在心裡默念。 「喂,別睡」 意識陷入朦朧前,他突然被人扶起腦袋,同時有什麼東西也被送到嘴邊來。 「汝還是先喝一點水比較好」 赫蘿正一臉認真地低頭望著自己。她是在擔心。想到這裡,羅倫斯不由得露出了開心的笑容。 「這個酒鬼。少嬉皮笑臉了,快喝!」 直到赫蘿開口訓斥,他才老老實實地喝下了那碗冷水。那水大概是用溫泉融化的雪水。每天都從河裡汲水實在是費力,因此紐希拉的旅館大抵都是這樣取水的。 雖然是把雪封進陶甕後才丟進溫泉池的,可不知是不是溫泉的水霧鑽了進去,羅倫斯第一次喝的時候只嘗到了沖腦的硫磺味。不過,現在他開始覺得這才是紐希拉的水。 「真是的,大白天就一身果酒的味道,還怪好聞的……。越橘,醋栗……唔,還有木莓?」 赫蘿使勁吸著鼻子,帶著一臉怨恨說道。 「真的,好喝。他們……好像,對水很挑」 羅倫斯還沒笑著說完,就在額頭上挨了一下。不久之後,漢娜給他蓋上了毯子,又在地爐裡放了木炭,周圍還添了柴。 「大笨驢,這份人情咱可記下了」 赫蘿將一次大白天就大搖大擺地喝個爛醉的權利收入了囊中。 羅倫斯憨笑著閉起眼,突然聽到她呼出一口氣的聲音。 接著,他的頭被輕輕扶起,放到了某個軟軟的東西上——不是房間地下的麻墊。 「……?」 他睜開眼,發現自己的臉上蓋了一塊布。 「噗哇,怎、怎麼了?」 「嗯?」 撥開布,羅倫斯看到了赫蘿臉上的促狹微笑。 看起來她從漢娜手中接過了縫東西的工作。 「光咱一個人幹活可不行」 讓喝得爛醉的丈夫躺在自己的腿上。 這樣的妻子真是極盡溫柔賢惠,不過赫蘿式的做法則是把丈夫的腦袋當作縫東西的墊子。 「汝不喜歡,拿掉就是了」 若是真那樣,免不得她又要跟自己冷戰三天了。 羅倫斯認輸般地長嘆一口氣,闔上了眼睛。 赫蘿正忍著笑,羅倫斯能從她大腿的顫抖中察覺出來。 他還發現赫蘿正輕輕用手梳過自己的頭發。很快,羅倫斯便沉入了安眠。 忽地醒過來,眼前是不同於臥室的天花板。大白天猛睡了一通的罪惡感,以及無法解釋的舒適感一同湧來,讓羅倫斯禁不住打了個哈欠。他總覺得全身都帶著疲累,或許是因為剛才在夢裡,赫蘿一直朝自己扔橡子的緣故。啪,啪,橡子一個個砸在自己的頭上。 毯子裡莫名地溫暖,低頭一看,果然是赫蘿。此刻她發出了安穩的眠聲,看來睡得正香。至少睡午覺時,沒必要再遮住耳朵了吧。羅倫斯這樣想著,伸手要取下她的頭巾時—— 聽到了啪嗒啪嗒,水滴下來時發出的聲音。 漏雨了? 這是他的第一個想法。不對,這聲音似乎在催促著羅倫斯想起另外一件更重要,更緊迫的事情。是的,夢裡赫蘿朝自己丟來的也不是橡子……。 立刻。 羅倫斯抬起頭來,朝溫泉旅店的門口望去。 「……」 被雪水濡濕了滿身的那位神秘客人,正站在那裡。 「實、實在是太不好意思了!」 接連沖擊他頭腦的的確不是橡子,而是從地板傳來的腳步聲。 何等不成體統!溫泉旅店主人在白天大睡懶覺的模樣,居然讓客人看了個一清二楚。羅倫斯慌忙支著身子想要站起來,卻突然想起赫蘿還摟著自己,又連忙拽起毯子蓋住她——盡管現在已經完全不可能瞞混過去了。 老人直直地盯著羅倫斯。 除了露出僵硬幹澀的笑容外,羅倫斯什麼也做不了。 ……唔唔……汝喲……? 毯子下模模糊糊地傳來了赫蘿的聲音。 他無視了赫蘿的聲音,用毯子將她全身捲起,一口氣扛在肩上。 『嗯啊? 怎、怎麼了?!』 盡管毛毯中的赫蘿不斷掙扎,他還是裝作沒聽到也沒見到。 「請稍等,我馬上為您准備擦身體的毛巾和火盆!」 羅倫斯對站在門口的老人留下這樣一句話,就立刻扛起赫蘿跑向了二樓的臥室。老人的視線一直追著自己,他非常明白,明白得脊背都像是被那視線刺出了洞一樣。 太失態了! 盡管赫蘿的耳朵和尾巴大概沒被看到,可這事關旅店的品味。 羅倫斯丟下被捲在毯中的赫蘿,無視她責難的聲音,一口氣跑回了一樓。 羅倫斯在地爐和暖爐中都加了足量的木柴,烤乾了客人濡濕的衣服。此時店裡再沒有別人,而自己的服務對象又是用金幣付賬的貴客,因此無論怎樣周到都不為過。 只是,不論是問需不需要泡湯暖暖身子,或是在晚餐之前稍吃些什麼,又或是上午去了哪裡,不論如何對他搭話,這位客人始終悶著聲。他偶爾會點頭或是搖頭,因此並不是完全無視羅倫斯的話,可這樣實在教羅倫斯為難。 何況自己剛才還鬧出那樣一番尷尬,羅倫斯的心裡不由得開始畏縮起來。 話說回來,慇勤得過分反而又可能惹人厭煩。想到這裡,羅倫斯對那位客人說了聲『有什麼需要請您再叫我』,接著便離開了。 不過,在跟薩萊斯好好訴說一番之前,他還有更多事情想詢問這位老人。當然這也是為了老人自己,為了能讓她笑著踏上歸途。 首先看他滿身雪的模樣,必定是在山裡徘徊了許久。而且盡管費了如此大的努力尋找什麼,結果仍是不甚理想。 但是,究竟是在找什麼? 越想,反而越是云裡霧裡。羅倫斯決定去後廚找漢娜發發牢騷。這麼做的另一個理由,則是赫蘿被他卷在毯子裡丟進臥室後鬧起了別扭,一直閉門不出,在那位老人佔據地爐房間的期間內,羅倫斯無處可去了。 「說起來,我倒是覺得太太猜得沒錯,那位客人或許真是采藥人什麼的」 漢娜一面准備晚飯一面對羅倫斯說。她切碎不畏嚴寒,在冬天仍能生長,而且綠得教人懷疑的青菜,將它們投入鍋裡。 「你有什麼理由嗎?」 「剛才我給客人端去熱紅酒的時候,發現他正在吃雪呢」 「雪? 他想喝冷水?」 或許為讓他暖身子而端出熱飲是個錯誤的決定。那位老人大概在外面消耗了不少體力,喉嚨已經渴得發幹了。 「不,並不是,所以我才這麼說的」 漢娜將乾肉和酸白菜加入鍋裡,又撒了不少鹽。 「他吃得很慢,像是要嘗出滋味一樣。看那樣子,肯定是身體哪裡有問題」 羅倫斯不明白她究竟是什麼意思,只能愣著看她。這副表情反而讓漢娜驚訝起來了。 「哎呀,您不知道嗎?」 「什麼?」 「南邊長橄欖樹的地方,雪是被人當成藥來賣的。據說對頭痛,腹痛,發燒,牙痛都有效果。不過,大概只有貴族老爺才買得起吧」 羅倫斯搖了搖頭,那麼遙遠的南方,在他還是旅行商人時也未曾去過。 「南邊的地方,冬天高山上也能積雪。聽說人們把雪結結實實地塞進包裹裡,然後用船一堆一堆地運走,再挖個坑埋起來,等到天氣熱時拿出來賣。雪本來就是天上掉下來的,所以能賺一大筆錢。那位客人會不會也有類似的想法呢」 呵——。羅倫斯發出感嘆的聲音。那一定是只有大規模商會使用大規模運輸網才做得成的買賣。憑借他們的手腕,哪怕是天上白白掉下來的東西,最終也能變成金幣。 「所以說……那客人是南方人?」 而且,還是遙遠到會把雪認為是藥的地方。是自己都沒去過,只是聽別人談起過的遠方……。* [*註:此處疑似與《狼與花瓣的芬芳》有矛盾,又或後者中羅倫斯對赫蘿描述的冰雪甜點,就是他從漢娜口中聽到的] 想到這裡,羅倫斯猛地驚叫了一聲。 漢娜將注意力從灶台的火轉向他,露出訝異的神情。 「莫非——」 羅倫斯慌忙轉身,卻不小心踢翻了盛著蠶豆的笸籮。 「嗚哇! 哇!」 他別扭地穩住身子,撿起撒了一地的蠶豆來,還聽到身後傳來漢娜的笑聲。 「老爺您真冒失」 太丟人了。羅倫斯只能回過頭,露出尷尬的笑臉。 「讓我來吧,畢竟您看來像是想到什麼線索了」 要說起來,漢娜的心裡話其實是希望羅倫斯別再給她添亂了吧。 「那就,麻煩你了,抱歉啊……」 漢娜笑著聳了聳肩。 羅倫斯將笸籮放回原處,然後離開後廚,在櫃台底下拿出了墨水瓶和一疊草紙*。他本以為瓶中的墨水已經凍住了,幸好還能直接用。緊接著抓了一根羽毛筆,然後就跑向地爐房間去。 [*註:此處疑似時代錯誤。造紙術在歐洲普及約為12世紀,而古騰堡印刷機則在1450年左右出現,隨後宗教改革運動爆發。這與故事中的情況有出入。或許支倉在撰寫故事時並未嚴格按照歐洲歷史順序] 那位神秘的老人果然正盯著地爐的火苗,小口小口,慢慢地嘗著雪,就像是要讓每一丁點都被身體吸收一樣。他聽到羅倫斯的腳步聲,一下子抬起頭來,模樣如同一個被打擾了清淨的隱士。 羅倫斯道了聲失禮,便坐在地爐一側,拿起羽毛筆來。 然後,在紙上用所有他懂得的語言各寫了一句問候語,出示給老人看。老人則驚訝地瞪大了眼看著羅倫斯。 隨著羅倫斯逐一指過紙上的問候,老人露出如同白晝裡見到了龍般的表情,指出了其中的一行。而讓羅倫斯驚訝的是,那是通行於這世上任何地方,甚至在天國也應暢通無阻的語言,也是只有受過良好教育的人才能閱讀的——教會文字。 「您……究竟是?」 他不由得問出了口。老人張開嘴像是要回答什麼,接著很快又閉住,轉而指了指羅倫斯手中的紙和筆。羅倫斯立刻將東西遞給他,接著老人輕輕欠了欠身,便很快在紙上寫出了一句句話。這位老人並非冷漠也並非怪癖,他僅僅是不會講本地語言罷了。 而且,既然來自遙遠的南方,在這不久前還被認為是異教徒土地的世界盡頭,他也絕不會想到旅館主人竟然懂得教會文字吧。 盡管如此,老人在紐希拉滯留了這麼長時間,應該知道這裡的顧客中有不少是高階的聖職者。若是感到語言上的不便,他原本大可在這些聖職者的幫助下,和旅館主人們溝通的。 羅倫斯正在納悶,老人已經寫好了一段話。 「這是……」 面對他投來的疑問眼神,老人點了點頭。 紙上這樣寫著: ——我受某位地位尊崇的貴族之命,為達成他的委託來到這裡。為此,需要在這村裡找到某種異常美味的水。但是,無論哪裡的雪水或泉水都沒有想像中的特別。您知道什麼線索嗎? 流利且端正的字跡。 采藥人。這個字眼又一次在腦海中復蘇。而且,如同漢娜所說的,能做藥的雪。 老人沒有輕易洩露自己的目的,是因為需要那藥的是某位地位極高的貴族。具有相當立場的人,若是暴露了弱點便可能因此受政敵打擊,因此往往會對周圍隱瞞病情。而紐希拉的客人又多來自南方,能使用教會文字的客人,或許正屬於與這位老人敵對的勢力。所以他才會百般猶豫,不願洩露自己來這裡找藥的目的。 老人臉上的執拗神情,原來是因為這個。 「我……」 羅倫斯剛想回答,突然又想起老人幾乎完全不懂這一帶的方言。 他輕輕低頭,從老人手裡接過紙和筆,在上面寫道。 ——我也不甚瞭解,但我可以為您去詢問可能知道的人。 老人讀完這句話,深深朝他低下頭去。 不過,還有一件事是羅倫斯無論如何都想知道的。 ——您為何要將目的告訴我? 是因為他一個人無論如何也找不到嗎? 羅倫斯猜想到。老人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接過了紙和筆,然後短短地寫了一句話。 ——因為您看上去非常值得信任。 他究竟是看到了什麼才產生了如此想法,羅倫斯知道答案,而且那個答案還讓他頭疼不已。大概與其說是信任,倒不如說是老人已經將他的把柄抓在了手裡,可以對他任意差遣了。 不過,他當然可以信任自己。這一點羅倫斯是有自信的。他對老人點了點頭——同時忍住了想跟著說一句「但我也可能幹出傻事來」作為藉口的沖動。 要說在山中找什麼東西,這裡有許多的行家裡手。 至於其中的翹楚,大概一眼就能找到老人渴求的美味泉水在哪裡吧。畢竟她對紐希拉群山中的每一寸土地,都可謂是瞭如指掌。 問題在於這位翹楚不久之前被羅倫斯卷在毛毯中,扔在了臥室的地上,目前正在鬧著別扭。 兩手空空去求她,恐怕也只會惹她生氣。羅倫斯披了一件皮毛外套,首先朝薩萊斯的店走去。胳膊下還夾著赫蘿也贊不絕口的鹽醃羊排。這既是為上午的酒道謝,也是為換取用來籠絡赫蘿的酒。何況,薩萊斯熱衷於釀酒,他或許會對那老人尋找的美味泉水略知一二線索。 現在已是接近黃昏的時候,太陽藏在山後面,村子將立刻被夜幕籠罩。往常的紐希拉,此時就像是沉在水中,火焰卻沒有立刻熄滅的蠟燭一樣。平時全村每一家店現在都應該忙著准備夜晚的宴會,不過在如今的淡季裡,哪裡都是一樣的清閒。 來到薩萊斯的店裡,首先看到他的兒子們擠在一張長桌前,桌上擺著一個帶了不少小珠和小棒的木框,他們大概是在學習如何使用這種叫做算盤的計算工具。 繆莉的青梅竹馬卡姆也在其中。第一眼看到羅倫斯後,他立刻伸直脊背,露出僵硬的微笑。大概是在猶豫該對求婚對象的父親露出親切笑容,還是該露出富有男子氣概的模樣。 羅倫斯沖他笑了笑,卡姆的緊張似乎減輕了幾分。 「薩萊斯先生呢?」 「父、父親他,正在屋後劈柴」 「我知道了,謝謝你」 說完,羅倫斯又加了一句 「要好好學習啊」 「是!」 卡姆大聲回答完,緊接著給了身旁偷看的弟弟頭上一記栗暴。 轉到屋後,薩萊斯果然在那裡。他一手支著斧頭,赤裸的上半身幾乎要冒出蒸汽來。 「噢,你怎麼來了」 「我來為上午的酒道謝」 接過羅倫斯遞來的布包,薩萊斯睜大了眼睛。 「這……看來我也能去當商人了啊,那麼點酒就換來了這麼好的肉」 「這裡除了我的道謝外,還有向您請教一件事,再拜託一件事的分」 聽羅倫斯這麼說,薩萊斯抖著肩膀笑了起來。 「看在這肉的份上,你說什麼我都答應」 他將布包重新綁好,走向柴房一旁的後廚放下包裹,接著又回到羅倫斯面前拿起了斧頭。 「你不介意我一邊劈柴一邊聽吧」 「當然不介意」 薩萊斯點點頭,輕輕揮下斧子。隨著一聲脆響,木柴被劈成了兩半。 「我從那位老人口中問出他在找什麼了」 薩萊斯把另一塊木柴放在樹墩上,目光轉向羅倫斯。 「他似乎是從遙遠的南方來的,一言不發也只是因為語言不通」 「那,你是怎麼和他交流的?」 「用教會文字。因為以前行商的時候偶爾會用到」 「……我給你多少酒,你才願意教給我家那群小子們?」 真心要學的話,請教店裡的客人反而更方便。這個玩笑很有薩萊斯的風格。 「什麼時候都行。話說回來,那位客人似乎是在找一種美味的水」 「美味的水」 「據說南方有把雪當作藥材的習慣。所以我在想,他的目的或許也類似」 薩萊斯的眼神望向遠方,不過身體卻依舊毫不遲滯地繼續劈著柴。 「原來如此。奇跡之泉使人永生,治癒百病什麼的,這種迷信也挺常見的」 「美味到幾乎能讓死人復活的泉水,您知道些什麼線索嗎?」 「我知道。羅倫斯先生你上午才剛喝過」 「是說釀酒用的泉水嗎?」 「沒錯。給一般客人釀酒的話河水就夠了,給大口灌酒的醉漢,用雪化成的硫磺水也可以。但是,要招待明白味道的客人,就必須用某種特別的水。當然了,用金幣付賬的貴客也是一樣」 「您能告訴我嗎?」 羅倫斯之所以帶來品質極好的羊排肉,是有原因的。他猜想薩萊斯既然對酒如此執著,或許能告訴他有關泉水的一二線索。 然而,倘若味道的秘訣就在於那水的話, 「——恐怕不是能輕易告訴別人的東西。你臉上的表情是這個意思吧?」 薩萊斯笑著讀出了羅倫斯的心思。 「沒什麼不能說的。獵人們說的那條『灰狼小道』再往北走,走到山谷盡頭,到人勉強才能從岩縫中擠過去的地方,有一口天氣再怎麼冷也絕不結凍的泉水。那裡的水是極品中的極品」 「啊,噢……謝、謝謝您」 沒想到如此輕易就得到了回答,羅倫斯在驚訝之餘才想起道謝。而薩萊斯澤聳了聳肩。 「沒什麼,這村子裡的人都知道的」 他覺得,自己的面前像是被瞬間劃出了一道界線似的。 ——羅倫斯先生也差不多該知道這件事了。 但是,也可以這樣解釋為自己得到了足夠的信賴。 「這份人情,日後——」 「我不是已經拿到答謝了嗎」 薩萊斯笑著劈好了下一塊木柴。出於商人的職業習慣,羅倫斯總禁不住要對事再三道謝,這次他卻忍住了。因為對於『夥伴』而言,這樣反而顯得疏遠。 「你回去之前,記得跟卡姆說一聲,挑點喜歡的酒再走。大白天喝得醉醺醺才回家,可愛的老婆肯定發脾氣了吧?」 「……您猜得不差」 「哪家都是一樣的啊」 面對薩萊斯的笑容,羅倫斯只能發出認輸的嘆息。 「那麼,再見了」 「噢」 說完薩萊斯就低下了頭,再也不看羅倫斯一眼。羅倫斯也轉身回到店前,找卡姆去拿了酒。 等到走出好一段距離,他再回頭看薩萊斯的店,木製的房屋靜靜地立在昏暗的夜色中,有種別致的美感。 把薩萊斯送的酒交到赫蘿手上,她的心情總算是好轉了。羅倫斯這才有機會向她詢問有關水的事情。漢娜時常進山去採摘野菜,因此羅倫斯也向她詢問過一番,結果兩人的回答都比不上薩萊斯的有價值。 什麼嘛,那我何必去找薩萊斯拿酒——這樣的心思只要讓赫蘿嗅出一點點,自己恐怕就要被狠狠咬一口。不過美味的酒讓赫蘿顯得很開心,羅倫斯便決定當作自己不算白跑一趟。 那位使用教會文字的老人只說了自己名叫凱雷斯。考慮到他身負主人的密命,這不大可能是他的本名,不過也沒什麼關系。 現在溫泉旅店裡只有凱雷斯一個客人,實在是有些寂靜。於是羅倫斯與赫蘿向他提出了共進晚餐的邀請。這次凱雷斯爽快地答應了,盡管仍是那副悶著臉的表情——似乎他原本就是這副模樣——但確實對菜餚打出了高分。當看到赫蘿展現出旺盛的胃口,而羅倫斯勸她節制時,凱雷斯也愉快地眯起了眼睛。在這位老人面前,自己和赫蘿簡直就像他嬉鬧的孫輩一樣,羅倫斯有些難為情。不過既然凱雷斯感到開心,作為溫泉旅店的主人,羅倫斯是應該為此而高興的。 第二天,當羅倫斯提出跟他一起去找水時,凱雷斯慢慢地搖了搖頭,只表示希望借一個用來裝水的陶甕。大概他認為這是自己的專職工作,不能讓別人來幫忙。這種一板一眼的作風,簡直像騎士一樣。 羅倫斯將『灰狼小道』的位置與周邊特徵告訴了凱雷斯,然後和漢娜一同在黎明還未到來時目送他離開。赫蘿則以嫌冷為藉口繼續賴在床上大睡。 凱雷斯的表情看起來一如既往地陰沉,但從背影上能看出他的腳步似乎輕了幾分。 哎呀哎呀,一件事總算告一段落了。羅倫斯滿足地長嘆了一口氣。 他睡了個回籠覺,醒來後繼續幹活,一直到下午。 回來時,凱雷斯臉上的失望之情誰都能一眼看出來。 「您沒打到水嗎?」 據薩萊斯的話,那口泉水無論多冷也不會結凍,但山裡發生的情況總是難以預料的。羅倫斯對他問了一句,老人只是慢慢搖了搖頭。大概這並非是理解了羅倫斯的話,而只是他自己的失望也溢於言表了吧。 「總之,請您先烤乾衣服,暖暖身子」 羅倫斯忙著給地爐和暖爐裡添柴時,凱雷斯依舊直勾勾地盯著懷裡的陶甕。那是一副既執拗,又悲傷的神情。 「請吧」 等羅倫斯用身勢示意他湊近地爐,凱雷斯才像是放棄般照做了。那口陶甕被羅倫斯交給等在一旁的赫蘿,而羅倫斯自己則繼續幫凱雷斯烤乾衣服。 一通收拾,又將溫熱的葡萄酒端給凱雷斯之後,羅倫斯在隔壁的房間對赫蘿悄悄問道。 「不是這水嗎?」 赫蘿聞了聞陶甕裡的水,然後歪起腦袋。 「咱覺得就是這水」 狼的嗅覺大概是不會有錯的。 但是,那凱雷斯為何會如此失望呢。想到這裡,羅倫斯突然意識到了另一點。凱雷斯憑什麼能斷定這水不是他要找的那一種,或者換句話說,他要找的水,究竟有什麼特徵? 「你說,奇跡之泉是真的嗎?」 他突然問了這麼一句,赫蘿愣了一下,似乎一時沒能反應過來。 「比如,返老還童之水,或者愈傷之水什麼的」 羅倫斯舉了兩個例子,赫蘿才終於點了點頭,明白了他在問什麼。 「那種迷信咱也聽說過。咱呆了很久的那個帕斯羅村裡,汝曾吃過用當地小麥做成的面包對唄?」 那是赫蘿出於承諾,保佑了土地豐收幾百年的村子。很久以前羅倫斯的行商路線途徑那裡,所以不時會經過。 但是,為什麼突然提起這個來? 看羅倫斯一臉不明所以的模樣,赫蘿露出了促狹的微笑。 「汝吃了那麼多憑著咱的奇跡才做成的面包,也沒見這木頭腦袋聰明了多少唄?」 「……」 羅倫斯嘆了口氣,赫蘿則咯咯咯地笑了起來。但是,這個答案實在是淺顯易見。 「這麼說的話……」 事實上,凱雷斯是在尋求著水裡的某種東西。而或就是從心底裡深信著迷信,覺得只要一說出口,誰都會立刻明白其中奧妙。在紐希拉最美味的,村人們紛紛贊不絕口的泉水面前,羅倫斯皺起了眉頭。 緊緊抿著嘴的凱雷斯突然出現在他的視野中。 「啊,失禮了……哎,這個?」 他從羅倫斯手中取回了陶甕。 緊接著,將嘴湊近,喝了一小口,閉起眼慢慢地嚥下去。 當他很快再睜開眼時,瞳孔中仍舊是失望的神色。 「好喝……」 凱雷斯用歪曲的發音說道。 「……好喝」 又重復了一次,接著他搖了搖頭。赫蘿和羅倫斯面面相覷,接著同時把目光轉回凱雷斯。而凱雷斯則長嘆出一口氣,將陶甕放在桌上。 「不對」 明確的否定。還不等羅倫斯說什麼,他便背過了身。要是能從他口中問出是什麼不對,羅倫斯或許就能想出解決的對策來。 而或,他將不得不告訴凱雷斯,期待著水裡有什麼奇妙的力量,只是一種迷信行為罷了。 凱雷斯突然將手伸向地爐旁他的行李。 「……斗笠?」 赫蘿看到他拿起了一個外面包皮毛的鐵斗笠。不過,凱雷斯卻將斗笠翻了過來,解開綁繩,取下了外面的那層皮毛。很快羅倫斯露出了如同見識魔術般的驚訝表情。 「原來是鍋啊」 凱雷斯接下來的行動印證了羅倫斯的話。他從背囊中取出幾個小袋,那小袋捏起來會發出沙啦沙啦的聲音。接著他又看了看身旁的赫蘿,沖她聳聳肩。 「酒」 聽到凱雷斯這麼說,羅倫斯頓時回過神來就要往後廚走去,但凱雷斯又拉住了他。 「不對,酒」 他搖了搖頭,再次重復了一遍。而手中的鐵鍋裡則放著一個麻做的袋子。 昨天赫蘿說過的話在羅倫斯腦海中回響起來——凱雷斯隨身帶著的行李。 那個小麻袋裡裝著麥子。如此一來,他戴在頭上的鐵鍋則是。 「您……是釀酒師嗎?」 凱雷斯皺起眉頭,似乎是不明白羅倫斯的這句話。『酒』。他再次重復了一遍。 凱雷斯的鐵斗笠有兩層,分開便是兩口鍋。他將取來的水倒在其中一口裡,架在地爐的火上。另一口鍋則倒進了麻袋裡粗粗磨過一遍的大麥。 「呵。就是這附近的大麥吶」 赫蘿像是一眼就看出了麥芽的來源。 燒水時,凱雷斯不時在鍋裡攪動一番。等到水已經冒起熱氣,很快就要沸騰時將鍋離火,用隨身帶著的長柄木勺把熱水一勺勺澆在麥芽上,混合均勻,一直到舀完鍋裡的水為止。末了再將手指探進去量了量溫度,調整了一下鍋受熱的位置,將起初燒水的鍋蓋在了煮麥芽的鍋上。 最初的工作似乎這樣就告一段落了。 他重新轉向羅倫斯,要來了紙和筆。 ——我是侍奉某國王室的料理人。 羅倫斯之所以沒有對王室二字感到驚訝,是因為凱雷斯良好的支付信譽,以及他能夠自由使用教會文字的高素養。小城市的釀酒師是絕不會如此的。 ——但是,原本我屬於王妃的舊國,作為她的隨嫁來到了如今的宮廷。 寫完這句話,凱雷斯又將手放在鍋上,閉起眼睛來,像是確認著什麼。 之後直接用手拈起地爐裡的木炭,又一次調整了火力。完全沒有被燙傷的模樣。優秀的匠人總帶著一手老繭,看來凱雷斯也是如此。 ——王妃殿下在臨近結婚時,曾說自己要任性一次。她希望能泡一次紐希拉聞名天下的溫泉,還說,只要有過這一次經歷,自己以後便能忍耐接受任何事情。 恐怕那是比現在更為動蕩的時代。羅倫斯點了點頭,而凱雷斯則慢慢閉起眼睛,如同當時的喧囂又在他耳畔響起。 ——王妃殿下隱瞞身份在紐希拉投宿時,我也作為侍從隨行。她在這裡盡情歡樂,恐怕把在那些日子當作了自己人生中最後的自由。 在高貴的門第之間,血脈不過是一種道具而已。當羅倫斯將紙上的話翻譯給赫蘿時,她似乎察覺到了什麼,露出了沉重的表情。 但是,王妃殿下在那裡邂逅了一個年輕男子。對方很快便明白了王妃殿下出身高貴,因此我們並沒有多加阻止。很快,兩人便親密了起來。 赫蘿的表情越來越黯淡。她帶著悲傷的表情依偎著羅倫斯,抓住了他的衣袖,就像是在詢問『不能想想什麼辦法唄?』一樣。 ——王妃殿下是嫻靜穩重,熟諳禮節的淑女。但紐希拉卻是縱情之地。在溫泉旅館裡,他們捧著杯子肆意飲酒,起舞。終於,那個男子主動開了口。 酒和跳舞的女子。大概是這些觸動了赫蘿的心弦,她又露出開心的模樣來。 ——但是,愉快的時光總是一瞬而過,王妃殿下的意志也並不薄弱,不會因一時沖動而犯下過錯。時機來臨後,她靜靜地整理好了行裝,與陪伴自己歡笑過的男子握過手,便就此告別了。 那位公主挺直身體,不露一絲笑容,果敢而堅強的背影彷彿浮現在了紙上。盡管赫蘿讀不懂凱雷斯寫下的教會文字,卻仍然摟著羅倫斯的臂膀,直勾勾地盯著那張紙。 ——回去的路上,王妃殿下始終未曾說過一個字。她終於開口,是婚禮當天,將在陌生的土地,陌生的宮廷,陌生的人群中開始生活的時候。我始終不知道王妃殿下的心中有多不安,因為她是個堅強的人。但是,唯一的那句話,她是對著從故鄉一同隨行的我說出的。她問我,那時的酒,你還記得味道吧? 我也是為不使王妃蒙羞,精心研習宮廷料理的廚師,因此拿出了自己的全部底氣,回答說還記得。 凱雷斯又瞟了一眼身旁的鍋,接著才在紙上慢慢寫了下去。 ——那麼,就沒有問題了。如果不論何時都能喝到那時的酒,就沒有問題了。 王妃殿下對我說。 老人寫到這裡停下了筆,但沒有抬起頭來。木炭在地爐裡燃燒著,隨之響起了沙,沙,沙的聲響。 是衣料摩擦的聲音,赫蘿探出了身子來。 「然後……在新婚當夜,看到了熟悉的面孔,對唄?」 婚前不知對方的模樣,這在貴族的政治婚姻中幾乎是理所當然的。而正因為這樣的理所當然,人們才容易為之創造故事。原本盡是陰謀與利益交換的婚姻中,結婚的兩人卻發現彼此早已在某個不問身份的場合中邂逅,相互傾慕。這是城鎮女孩們很喜歡的故事情節。 這些凱雷斯當然也很清楚。盡管應該聽不懂赫蘿的話,他卻輕輕搖了搖頭。 赫蘿嚥了一口唾沫,而羅倫斯則伸手摟住了她嬌小的身體。 ——國王比王妃年長了十多歲,是位了不起的人物,他深愛著王妃。不久,上天便賜予了他們孩子。那樣幸福、充滿了歡笑的宮廷,實在是不多見。 凱雷斯看了看赫蘿,露出一絲淡淡的微笑。 被釣了一回。明白了這一點後,赫蘿不知為何拍起了羅倫斯的胳膊,把他當作出氣對象。不過她臉上明顯露出了放下一塊大石似的模樣。凱雷斯的敘述的確很吸引人。大概這些故事他的孫輩們也曾纏著他講過一遍又一遍。 故事和現實的區別只有一點。那就是現實不會在這裡結束。 ——王妃殿下從未再要求喝過那時的酒。因為已經沒有必要了。可是,後來國王陛下臥病在床,難以離開房間時,她終於對我提出了要求,要我做出那時的麥酒來。 恐怕這並不是為了她自己,而是為了時日無多的國王。 那位國王出身於上一個時代,大概填充他一生經歷的,並非歌舞昇平,而是戰亂與政略。悠哉泡在溫泉裡,這樣的奢侈只能屬於籠中鳥般的貴族少女,絕非一國之君。 羅倫斯又想起了凱雷斯那副執拗的神情。 料理人是使人愉悅歡笑的職業。恐怕,這是凱雷斯職業生涯中最後,也是最大的一件工作了。 「但是,您卻沒法再現那時的味道?」 羅倫斯開口的同時,將話寫在紙上。接著凱雷斯垂下肩膀,點了點頭。 ——我已經使用這裡的麥芽試了許多次。味道,材料,一切都記得清清楚楚。但是,始終無法再現當時的風味。這裡的麥酒做法很簡單,只要知道水的味道,結果大體是可以預測的。所以,我懷著最後一絲希望,訪遍了這裡的每一家店。 「最後一絲希望?」 羅倫斯露出不解的神情。凱雷斯看了看他,接著,又不知為何將視線轉向了赫蘿。 他眯起眼睛,似乎是露出了安穩的笑容。 ——人們說釀酒時,當地的空氣也會溶進酒裡。陰郁的空氣帶來陰郁的味道,愉快的空氣帶來愉快的味道。所以,我猜想這裡或許值得一試。 而後,凱雷斯的臉上浮現出了頗有深意的微笑。赫蘿似乎不明白那是什麼意思,羅倫斯卻連連乾咳掩飾自己的難為情。畢竟不久前他和赫蘿相擁而眠的模樣才被凱雷斯看到,何況現在赫蘿依舊如少女般依偎著自己。 的確,要說自己的旅店在紐希拉也出類拔萃,羅倫斯怎麼也沒有這樣的勇氣開口。不過他能挺胸抬頭地講起另一個第一。薩萊斯也這樣對他說過。 論夫婦圓滿和睦,他們絕對是全村首屈一指。 只不過羅倫斯雖然知道釀造師間流傳著這樣的迷信,但他並不會真的相信。凱雷斯大概也是一樣,找盡了一切線索,最終抱著試一試的心態才轉向這最後一絲希望。 ——這裡的水很美味。無論哪一家旅店的水都是如此。因為使用了這樣的水,酒也很美味。只不過,是普通的美味而已。沒有三十年前,記憶中那種獨特的風味。 凱雷斯寫完這句話,從背囊中取出了幾個小布袋。袋裡裝滿了附近能采來的所有香草。它們的香味一下子彌散在空氣中,讓嗅覺靈敏的赫蘿打了個小小的噴嚏。 「風味……」 或許,那真是只屬於那個時代的味道,只能在那個時代的空氣中找到。 凱雷斯盯著鐵鍋,依舊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樣。 鐵鍋靜靜地醞釀著新的味道。 赫蘿有靈敏的鼻子,因此對酒的味道相當挑剔,可她自己並不會釀酒。漢娜也對這方面知之甚少,最後,羅倫斯只得又去求助薩萊斯。 「三十年前麥酒的味道?」 聽到羅倫斯提出問題,薩萊斯明顯地愣了一下。 「那都是我剛到這裡來的時候了……」 說完,薩萊斯將視線轉向羅倫斯身旁。 「也就是我這老頭子跟你們差不多大的時候啊」 接著薩萊斯開口的,是一個有著圓圓禿頭,長胡須像溫泉水霧一般白的老人。他個子不怎麼高,大概年輕時就相當肥胖,而這樣的體征在老後顯得更為突出。這位老人名叫傑克,如今已經退休歸隱。論美味程度,他店裡提供的餐食在紐希拉幾乎無人能比。 「不過啊,麥酒的做法能有多復雜? 用同一片地裡的麥子,麥芽烤的程度也一樣的話,味道差不了多少的。他既然是宮廷裡的廚師,那就不太可能在這些地方出問題」 羅倫斯在盡可能不涉及凱雷斯目的的前提下,將他的事情告訴了薩萊斯他們。 「會不會是因為每個年份裡,大麥的質量問題?」 薩萊斯問了一句。但傑克只是搖頭。兩人的年紀幾乎像父子一樣大,不過在釀酒這個共同的興趣話題下,他們看上去更像是關系親密的師兄弟。 「麥子如果真的糟透了會怎麼樣,我也不知道。但是就算麥芽不好,煮麥汁的時候用小麥粉之類的補足了就行。這些東西,他恐怕比我還懂得多」 傑克當然也早就注意到了凱雷斯,而且凱雷斯面對食物和酒,臉上那副不苟言笑的表情似乎還多少刺激了傑克的自尊心。不過,當羅倫斯講明凱雷斯是宮廷廚師後,他又露出了另一種受打擊般的表情。大概那是一種體會到山外有山的感受吧。 「那位客人說,他在尋找一種獨特的味道」 「唔……。所謂,時代的味道嗎……」 「那不是釀酒師的迷信嗎?」 開口的是薩萊斯。 「嗯? 噢,你是說釀酒時的空氣能影響味道的那個說法啊。這麼說是不算錯——」 「啊!?」 羅倫斯和薩萊斯同時發出驚訝的聲音。而傑克則哼了一聲,接著說了下去。 「不過,跟人們口口相傳的氛圍又是另一回事。氣候改變,土壤就會改變,用同樣的材料做出來的酒,味道也會千差萬別。恐怕,酒的精華飄在空氣裡,也會跟人一樣隨著土地改變而改變自己的模樣。那位客人肯定是因為這個理由才跑到紐希拉來的。畢竟只要有錢的話,什麼原料都不是問題,沒錯吧?」 這句話是對羅倫斯問的。十多年的旅行商人生涯讓他在這裡也有了一點名氣。盡管傑克的語氣是開玩笑的,可羅倫斯卻覺得誠惶誠恐。 「這個……的確是的……。雖然要花一些時間,但材料我可以調集」 「有技術,有材料,而且還來到了當地。即便如此都沒能釀造出原本的風味,這樣一來,我看缺少的就是時代的空氣……也就是說,是回憶了吧」 就算已經過去了三十年,但王室的料理人真的會忘掉那麼重要的味道嗎? 薩萊斯似乎也想到了同樣的問題,但就在他和羅倫斯用眼神相互交流時,傑克露骨地嘆了口氣。 「所以說,你們倆還是沒經驗啊」 他毫不留情地批評道。 「高興的時候吃什麼都好吃,要是還能跟合適的人一起吃,那就更美味了。相反,跟老婆吵架後,對著那一張冷冰冰的臉,吃什麼都不會有滋味。你們不知道嗎?」 「……」 ——的確是沒想到。兩人一同露出了這樣的表情。而傑克則像是教師一樣,滿足地點了點頭。這種詼諧的性格讓人不由得想起了赫蘿,因此羅倫斯很欣賞傑克。 「但是,讓客人板著臉回去,這可不是紐希拉的作風」 傑克抓了抓自己光禿禿的腦袋。 「薩萊斯跟我說了那位客人的事情,羅倫斯先生你說的我也聽了。你們說的沒錯,可我起初還覺得是那位客人古怪極了! 我真是被溫泉泡糊塗了,居然會覺得有錯的在客人,而且到現在才反省過來。唉,真是的」 接著,他拉起羅倫斯的手。 「多虧了你,才讓我這老骨頭想起這麼重要的東西來。謝謝你啊,羅倫斯先生」 羅倫斯有些不知所措。但傑克似乎並不是在開玩笑。羅倫斯看了看傑克那雙被歲月打磨了很久,卻依舊閃著童趣的眼睛,和傑克握著的手上也多了幾分力道。 「嘿嘿。羅倫斯先生剛開店的時候,我們卻還以為村裡又來了個沒什麼追求的人」 傑克直率地笑了起來。當著羅倫斯的面,薩萊斯雖然沒有笑,但也連咳了好幾聲。 「有句話叫一方水土一方人。羅倫斯先生,你就是該到這片土地上來」 當傑克拍著他的肩膀這樣說時,羅倫斯覺得有某些一直繃在自己臉上的東西,似乎一片一片地掉了下來。 他的表情裡沒有了先前的僵硬,取而代之的是發自內心的笑容。 「但是,最開始喝紐希拉水的時候,我沒少鬧肚子」 「哈哈哈哈,是因為水裡全是硫磺味吧。我這老頭子是土生土長的紐希拉人所以沒什麼,可這個薩萊斯,當時也是怎麼都喝不下去這裡的水啊」 「就連做面團用的水,也是從河裡或者山上挑來的」 說到這裡,羅倫斯突然想起喝醉酒回去後,赫蘿給他端來的那碗涼雪水。溫泉裡融化的雪水似乎也沾上了那股硫磺味道。如果說有一種味道能代表紐希拉,大概就是這個了。 因此薩萊斯也沒有多想,接著說了下去。 「結果,連面包都帶著溫泉的味道」 哎? 兩人的聲音重疊到了一起。薩萊斯自己似乎也為剛說出的話吃了一驚。從村裡的老店到最新開的店,三位店主面面相覷,每個人臉上都是一副難以置信的神色。 不過,稍稍回溯記憶,羅倫斯就想起了和薩萊斯先前的談話,以及凱雷斯的嘗試。 好喝的酒,要用好喝的水才能做成。但是,凱雷斯品嘗過山裡打來的秘境之泉後,卻僅僅給出了普通的評價。回想薩萊斯之前的話,羅倫斯覺得自己似乎明白了凱雷斯究竟為什麼始終沒能找到他尋求的味道。 這裡是紐希拉。店主們會為來客奉上最慇勤周到的招待,而對個性古怪但出手闊綽的客人更是如此。收下凱雷斯的金幣後,羅倫斯也做了安排樂師舞女的准備。就連為凱雷斯准備的面包,都是平時難得的小麥面包。他為凱雷斯提供了店裡最好的服務,也因此,有些東西是凱雷斯一直沒能品嘗過的。 ——薩萊斯所說,給那些對酒沒有要求,只會痛飲的客人們准備的,不花多少功夫就能做好的酒。 用溫泉融化雪水做出的,最簡單的麥酒。 「正所謂,燈下黑啊」 傑克自言自語似地嘟囔了一句。盡管最終的原因還未必就是這個,但所有人都覺得答案似乎已經被抓在手中了。 「這樣一來,紐希拉的名聲也算是保住了吧」 薩萊斯說。 羅倫斯呆呆地盯著面前的兩人。突然又聽到一聲大喝。 「羅倫斯先生,你還愣著做什麼,客人不是還在店裡等著你嗎!」 羅倫斯一下子跳起來,就像曾經的學徒時代,被師傅訓斥時一樣。他慌忙走到門邊,又意識到發現答案並非自己一個人的功勞。想到這裡回頭一看,傑克和薩萊斯正沖他露出微笑。 「我們倆接下來要開個小小的反省會,想想為什麼沒能讓客人露出笑臉來,你快去吧」 傑克揮著手像是要趕他走——不過帶著親切的笑容。 「之後別忘了說說經過啊」 薩萊斯說完,將腳邊的酒桶抱到了櫃台上。他們的注意力已經不在羅倫斯身上了。不過,這恰恰是不見外的表現,羅倫斯心想。因為人們會和旅人依依惜別,是因為展開旅途後他們便很難再見面。那麼,沒有送別的意味則是—— 懷著這樣的喜悅,他離開了薩萊斯的溫泉旅店,邁著輕快的腳步回到狼與香辛料去。走進店裡,凱雷斯正在繼續釀酒的工作,而赫蘿和漢娜正饒有興趣地旁觀。 羅倫斯說明了事情的原委,而漢娜則按照他的要求,半信半疑拿來了被溫泉化開的雪水。 凱雷斯嘗了一口,閉起眼,長長地,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氣。 等他睜開眼時,羅倫斯在他臉上看到了彷彿太陽從云層間露出般的明朗笑容。 凱雷斯用兩種水搭配完全相同的原料,又試著釀了一次酒。由於流程也是完全相同的,味道的差別僅僅取決於水。 結果,差距相當大。 「沒想到真的完全不一樣」 羅倫斯喝下一口泡沫豐富的麥酒,然後這樣說。即便剛喝下去不覺得有什麼奇怪,和其他酒對比之後,誰都能立刻明白其中差距。凱雷斯就是這樣將喝下的每一種酒,都逐一和三十年前的回憶做對比的。實在令人欽佩。 ——這樣,我最後的工作就得以完成了。 比較完兩種麥酒後,凱雷斯在紙上寫道。他已經老了。縱然是因為主人的命令,宮廷廚師長期離開廚房,這也意味著他已經不再負擔其中的工作了。 ——真的,非常感謝您。 卸下肩頭的擔子後,凱雷斯的模樣也變成了脾氣溫和的好好爺爺。他沒有了繼續留在這裡的理由,開始收拾起自己的行李。羅倫斯把一些銀幣當作那枚金幣的找零想交給他,但他拒絕了。 好好爺爺一下子又換上固執的表情,說那是他的答謝。 接著,還在紙上寫道 ——當我退休得閒,再來這裡時,把這些錢當作我的預定金吧。 面對凱雷斯的笑容,羅倫斯不知還有什麼可說了。盡管這大概只是一句口頭約定,他還是在紙上寫下了「我們等著您再來」。 凱雷斯愉快地點了點頭。 目送背著釀好的酒,但腳步比來時輕了不少的凱雷斯離開,已經是好幾天之前的事情了。和酒的滋味一樣,回憶在經過一段時間之後,似乎反而還讓人印象更深。 「年紀不饒人啊」 赫蘿一邊把凱雷斯留下的最後一點麥酒倒進杯子裡,一邊淡淡地說。 「喂,給我留一點啊」 她裝作沒聽見羅倫斯的話,還像是炫耀般,一副享受模樣地喝掉了一大口。 真是的……羅倫斯嘆了口氣,而赫蘿掛起白色泡沫鬍子的臉上則露出了滑稽而愉快的神情。 是怎麼了呢,羅倫斯在心中暗自思忖時,她又把頭靠在羅倫斯肩上,這樣開口說。 「咱呀,必須得好~好地把這個味道記下來才行吶」 因為這是代表了這片土地的味道,代表了這個瞬間,這些回憶的味道。 「要適可而止啊」 羅倫斯的回答中有一絲苦澀。自己無法陪伴赫蘿走完她的一生,但他不希望自己死後,赫蘿會一直活在那些回憶中。 不過,這也和麥酒一樣。僅有甜味,是做不出美味麥酒的。 「大笨驢」 赫蘿露出無奈似的微笑,拉起了他的手。死後,乾脆把臨終塗在身體上的聖油換成這樣的麥酒好了。羅倫斯心想著這些,喝掉了赫蘿留給他的酒。 原來如此,在這湧出歡笑與幸福的溫泉旅館裡,釀出的酒似乎也有點太甜了。 (《金黃色的記憶》 完) 後日談短篇 Spring Log 狼與滿身泥的上門之狼 網譯版 轉自 真白萌論壇 遠處傳來木柝的敲擊聲,其間還混雜著馬車車輪碾過的聲音和騾馬的嘶鳴,以及人們忙碌之中的呼號。倘若閉上眼睛,定會覺得自己身處一座建設中的城鎮。 這種喧囂聲,讓人有了種冬季終於結束的實感。 天氣晴好無風的一日,遠離人裡的深山村落紐希拉正為清洗冬日積累的塵垢而忙得不可開交。 「琉米奧尼金幣? 二十……十九枚啊。德堡銀幣,嗯,七十三枚。迪普銅幣有一堆,兩堆……合計六百可以嗎? 重量您稱過了?」 村裡的公房滿是往來出入的人以及金屬的鏽味。人們提著袋子,拎到房間正中的長桌上解開袋口,倒出裡面滿滿的各類貨幣。 「那麼阿雷茲先生的部分就收下了」 「拜託你了,羅倫斯先生」, 胡須比頭發還多的旅店主人,摸著光滑的頭頂對羅倫斯說道。 羅倫斯此刻正坐在長桌後,用已經數到發黑的手點著銀幣,同時還不忘笑著點頭回應——不,實際上更有可能是因為太忙,連營業用的笑容也粘在臉上忘記取下來了。而後方的其他旅館主人們還在接連不斷地湧上前,將一冬之中住客們支付的貨幣倒在桌上。 平均五到七種,多則會達到十餘乃至二十種的這些貨幣,必須經由羅倫斯之手逐一分類、清點,有時還必須要連重量也稱過一次才行。因為每日閒暇的泡湯客人或許會小心地將每一枚貨幣都削去一圈,以偷減本應支付的數額。即便枚數正確,只要份量稍有偏差便可能被兌換商狠狠殺價。這樣的工作,羅倫斯已經從早上一直重復到了現在。 溫泉鄉紐希拉是秘境之中的秘境,歷經人手周折的貨幣到了這裡,也就算迎來了旅程的終點。為此,每年前後兩次,村裡都要把這些攢下的貨幣送到需要零幣的大城鎮去,用這些錢來購入為下個季節准備的物資,或是叫來工匠維修房屋,再剩餘的錢則借給鎮裡的兌換商。畢竟錢財放在被水汽蒸鏽了的箱子裡也不會生出更多錢來,何況若是叫人知道了深山中囤積著金銀,還不知會招來什麼樣的盜匪。 按照慣例,這項工作該由溫泉旅館的主人們輪流承擔,今年擔子終於落到了『狼與香辛料』的掌櫃羅倫斯頭上。在紐希拉開店十餘年,往常總是悠哉地等著寄放自己的那部分錢款,他還從未體會過這份差事原來竟有如此辛苦。 「羅倫斯先生,阿爾佛村的貨送到了!」 單是稱量貨幣就已經需要十足的細心和耐心了,但工作還不止這些。 「請告訴達本先生,說就放在庫房裡!」 紐希拉已經是深山盡頭的小村,但群山的更深處還有人星星點點地居住。在這個時節,他們會沿著勉強能通過一人的山間小路來到村裡,背著冬天織好的麻線和麻布,或是山裡獵得的皮毛之類,換取只能在外面獲得的酒和食物,以及金屬製品之類。這些貨物大半會被紐希拉村消化掉,餘下的,則將和錢幣一起運到更大的市鎮去。 溫泉鄉紐希拉在這時搖身一變,儼然成了深山中的熱鬧市集。 「羅倫斯先生! 阿蒂諾的掌櫃要稍稍改一下購買的貨品內容!」 「羅倫斯先生! 麻布堆在哪裡?」 「羅倫斯先生!」 「羅倫斯先生!」 當一切都終於告一段落時,他已經連從椅子上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耳畔似乎還響著聲音,叫自己名字的聲音。做了那麼久旅行商人,本應早已習慣了嘈雜的交易環境。在不得立錐之地,甚至連自己的怒喝都聽不清的喧囂市場中,也不是沒做過買賣。如今這一切都已成了遙遠的過去。只有消逝的喧鬧聲的確是牽起了一絲鄉愁。不過,能為村裡盡一份力,羅倫斯還是感到了巨大的喜悅。 何況工作還要持續好幾天,為了不在其他店主人面前鬧笑話,必須加倍勤勉才行。因此,現在最好趁早回到店裡好好休息。 「哦呀,這可真稀罕」 「羅倫斯先生嗎? 噢,他在裡面」 「說起來您還是這麼年輕啊,我第一眼還以為是府上的小姐呢」 從半開的門外傳來如此的聲音,接著有人走了進來。 羅倫斯勉強站起身來,露出微笑。 「汝啊」 只要聽到這聲音,一身疲憊彷彿就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從門縫間探進頭的,是個披著一直蓋到腳背的斗篷,帶著寬大兜帽的嬌小少女。看她胸前抱著小小酒桶,不知道的人見了或許會錯當成店裡的侍女。實際上,兜帽下的那張面孔也的確殘留著如此的稚氣感覺。 這個少女模樣的人物站在羅倫斯面前,露出了嘲諷似的笑臉。 「簡直就像是剛剪完毛的綿羊一樣吶」 一如往常的尖刻,聽起來讓耳朵覺得癢癢的。粘在羅倫斯面前的人並非是如外表般的少女。因為她不僅有二八年紀的容貌,在斗篷之下還隱藏著異於凡人的獸耳和尾巴。她的真身,是寄宿在麥粒中活了上百年歲月,能輕易將人整個吞下的巨狼,同時—— 也是羅倫斯摯愛的妻子,赫蘿。 「其實你大可以不用特地來接我的」 往常本應是他們的獨生女,外表看起來簡直像第二個赫蘿的繆莉出現在這裡。不過,不知是像父親還是母親,繆莉如今也已離家開始了自己的旅行。 「咱還不是怕你一個人孤零零地走在路上,然後寂寞地哭起鼻子來」 說著,她將酒桶遞了出來。羅倫斯打開桶塞,蜂蜜酒溢出的香味立刻讓胃猛地縮了一下。他這才回憶起自己從早晨到現在還什麼都沒吃過。小飲一口,甘甜到刺喉的酒彷彿滋潤了全身一般。不管赫蘿嘴上說什麼,實際上她總是最體貼羅倫斯的那個人。 話說回來,寂寞的是赫蘿才對吧。冬季結束,店裡沒了客人,店裡常年來的支柱柯爾外出遠行,結果就連獨生女繆莉也追著他離開了紐希拉。之後雖然又來了一位奇怪的客人*,結果也在不久之前剛離開。赫蘿在沒人的店裡空守了一整天後,終於耐不住寂寞來到了自己面前,這樣的她在是太可愛了。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那嬌小的身體似乎也正在慢慢靠近。羅倫斯有些強硬地一把將赫蘿摟在懷裡。 [*註:指《狼與金黃色的回憶》] 「不過,旁邊庫房裡的東西可真了不得,滿袋的錢幣簡直像寶山一樣吶」 「噢,你還是第一次看見那個吧」 若是沒什麼事,赫蘿平時很少離開旅店。畢竟她是青春常駐的非人存在,所以要盡可能地避人耳目,但更大的原因恐怕還是單純不願意出門罷了。 「今年可能確實不少……以前每年我都是站在一邊看熱鬧,根本沒想到這件工作原來這麼辛苦。今天一天簡直有八隻手都忙不夠,想想這種日子還要繼續好幾天,我都有點害怕了」 羅倫斯苦笑著又喝下一口蜂蜜酒,赫蘿也跟著笑了起來。 「怎麼了?」 「唔,咱很開心」 「開心?」 赫蘿斗篷下的尾巴正沙沙沙地左右搖著。羅倫斯不由得往自己身上瞧了瞧,確定是不是中了赫蘿的惡作劇。 「因為汝正一點點被這村裡的人們接納呀」 數百年間,赫蘿曾一直在麥田裡遙望著一個叫帕斯洛的小村落。村裡大概也曾來過新住戶,那些新住戶們為了融入村子所付出的努力,赫蘿是很清楚的。 此刻,她露出了滿臉笑容。 「我也相當努力了吧?」 盡管怎麼看都像是故意虛張聲勢,羅倫斯還是用那副滿臉疲憊的表情將這句話說出了口。赫蘿則咯咯地笑著,伸手將他從椅子上拉起來。 「都是多虧了咱的幫忙」 「沒錯啊」 牽住赫蘿的小手,站起身來。 羅倫斯對公房門口逗留的商人們打了聲招呼,然後便轉身離開。天空雖然還是茜色,但積雪已經染上了夜的深藍。因為四周都圍著高山,紐希拉並沒有所謂的黃昏一說。前一刻天空還相當明亮,後一刻整個村子就會籠罩在薄暗當中。 「可是話又說回來……」 羅倫斯突然像是自言自語般開了口。 「總覺得,只有你這一雙小手還是忙不過來啊」 「嗯?」 今天的工作之所以會這麼忙,也是因為沒有多少年輕人來分擔羅倫斯的雜務。 羅倫斯的好友,同村另一所旅館的主人薩萊斯家的孩子,卡姆今天雖然來幫了忙,但即便如此也依舊相當辛苦。 數著滿桌的錢幣時,羅倫斯不知有幾次都冒出了『如果柯爾還在這裡該多好』的念頭。再或者,假使繆莉在身邊的話,也有人能代替他來接受整理山裡住戶運來的貨物了。 然而這兩人如今一同踏上了旅途。本來要出門的只有柯爾一個人,淘氣的繆莉似乎是偷偷藏在了他的行李中。盡管赫蘿總說自己是「笨蛋爸爸」,可羅倫斯怎麼也沒法不擔心自己的女兒。何況,就算對方是柯爾,繆莉這也算是跟異性一同踏上了兩人旅途! 「要是家裡的兩個年輕人現在還在就好了啊……」 羅倫斯的話還是包含著往常的那番意思,不過赫蘿這次似乎是往好的方向理解的。 「汝最近也怠惰了不是。偶爾做些力氣活也沒壞處唄」 說著,她用手肘捅了捅羅倫斯的肋下。 羅倫斯覺得身為溫泉旅店的主人,自然是要有雙下巴,將軍肚,這才算當得起一店之主的名頭。不過赫蘿似乎並不中意,因此他的每天過得依舊相當節制。至於旅店主人的威嚴,只能靠留長胡須來體現了。 「話是那麼說,不過他們倆一段時間內是回不來了,這樣一來不雇新人手恐怕真的不行。下個營業季客人到店裡之後,光靠我一個人可顧不過來」 說到這裡,羅倫斯又加了一句。 「就算有你來縫補衣服,還有漢娜管著後廚」 時時不忘感謝的心意,這是夫妻圓滿的秘訣。『算你聰明』赫蘿哼了一聲,彷彿在這樣說。 「汝最近不是要去附近的鎮子裡唄? 到那裡隨便雇兩個人不行唄? 城裡可是有那麼多人」 「可是,他們中能有幾個是柯爾那樣優秀的人才」 羅倫斯嘆了口氣,而赫蘿卻對他投去無奈的眼神。 「麥子可不是一晚上就能結出麥粒的」 「嗯?」 羅倫斯望著赫蘿愣了一下,而後才明白她的意思。 「你是說,要從頭培養啊 「嗯。咱花了多少功夫,汝知道不?」 面對赫蘿那洋洋自得的視線,羅倫斯只能苦笑。的確,自己確實因為赫蘿而成長了許多。 「不過,汝現在也算得上是個獨當一面的男人了」 赫蘿抬頭看著羅倫斯,露出得意的笑容。 能看到這樣的笑容,羅倫斯覺得被她怎麼說都無所謂了。 「可是考慮到你的問題,也不是隨便哪個人都可以雇的吧」 他嘆了口氣,突然覺得赫蘿像是縮起了身子。 擁有凡人所不可能擁有的特徵,保留凡人所不可能保留的青春,這樣的赫蘿要在人類的村莊裡生活下去,其實並不是件簡單的事情。 如今在狼與香辛料中掌管後廚的漢娜,羅倫斯盡管不瞭解她的過去,但也知道其真身似乎是一隻巨鳥。柯爾雖然是真真正正的凡人,可在以前的旅途中早就知道了赫蘿的真面目。至於他們的女兒繆莉就更不用提了。 哪裡能雇到面對如此的驚悚事實還能不改顏色,甚至能夠嚴守秘密的人,或是,非人呢? 「再不然去問問米立凱先生吧」 那是掌管著斯威奈爾這座城市的當權者,同時也是知道赫蘿真身的少數人物之一。 此外他本人實際上也是同赫蘿一樣非人的存在,發生這種問題時,正是一個合適的商量對象。 「如果那樣還是找不著的話……或許,就該稍微去走上一兩步了」 「走上……一兩步?」 「啊。這麼長時間,我們一直都呆在這深山裡對吧? 我自己都有點驚訝了」 ——今後自己將不需要再踏上旅途。在紐希拉開店的當初,羅倫斯甚至還有些不敢相信這一點。因為此前他的人生一直在城鎮與城鎮,村落與村落之間的旅路上度過。在四面八方都有熟識,也加入了成員間聯系鬆散的同鄉商會。可這種在一張床上睡不到一個月的生活讓他幾乎沒有可以稱作朋友的人。倘若路上有什麼意外,甚至連一塊長眠的墓地都是奢望。 付出了這些代價後,他得以半是自負地宣稱自己幾乎見識了整個世界。而到了今天,曾經的自負已經無影無蹤,他開始覺得自己和山外的事情越隔越遠。 不過,羅倫斯並沒有感到閉塞,相反,他為此而開心。 「以前我東跑西跑的時候還被你嘲笑是跟狗一樣,現在嘛,恐怕比庫房裡堆著的麻布還要安分了」 離開公房後已經走了一段路的羅倫斯回頭一望,剛好看到了緩坡下邊的那座小小公房,還有一旁並設的倉庫。 「你相信嗎? 聽說斯威奈爾的麻布現在正賣得飛快。不過,這些麻布中的一部分還要繼續轉賣到別的城鎮去。就這樣走過長路,跨過河流,最終到達海邊」 「海邊?」 十多年前的旅途中,羅倫斯曾和赫蘿橫渡過大海,旅程即將結束時,他們也曾繞路前往夏日的海濱。不過即便如此,大海離這對夫婦的生活依舊相當遙遠。聽到這個話題,赫蘿的目光轉向了遠方。 「天下太平了,生意自然會興隆起來。某些商品在陸地上費再大力氣也運不了多快,於是人們就造起很多船來。紐希拉的這些麻布裡,總有那麼一兩張會成為那些船的帆。然後,乘著風,駛向那些連我也只是聽說過的遙遠海域去」 這些船會載著人們的希望,經歷各種各樣的冒險。或許還會前往灼熱黃沙堆積成山的國度,然後滿載黃金,異香撲鼻的香辛料,或是前所未見的水果等等歸來。它們就像一場場危險的賭博,無事歸來便意味著一筆巨富,中途遭難則能讓貨主失去一切。 今天的天氣如何,自己每天早晨打掃門前時仰望天空只會想到這些。但就在這片天空下,還有著那樣的一個世界。而且,那個世界中還翻騰著即將湧向嶄新時代的波濤。 換做從前,自己必定會激動得坐立難安。 「偶爾去呼吸呼吸冒險的空氣似乎也不錯啊」 借此打磨英氣,便又能努力經營溫泉旅館。而且或許還能找到適合在店裡工作的絕佳人手。羅倫斯只是純粹地,如此遐想了一番,卻沒想到這番話在赫蘿耳中聽起來又是另一種模樣。 等他注意到這一點,已經是經過幾天的工作後,即將踏上前往斯威奈爾之旅的時候了。 天氣晴朗極了,陽光甚至到了刺眼的地步。羅倫斯此刻正在核對馬車上的貨物,還有旅店店主們的采購單。當所有雜務結束,他准備給馬兒套上車軛時,卻發現已經有人坐在馬車駕台上面了。 ——本應留下來看店,卻不知為何已經穿好了一身旅行裝束的赫蘿。 「……怎麼了?」 問法稍稍有些曖昧,是因為他看到赫蘿臉上的表情相當可怖。 「沒啥」 赫蘿冷冷回了一句,然後又低頭直盯著他。 「咱想,汝這個大笨驢要是迷了路就麻煩了」 「……」 羅倫斯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 赫蘿在數百年前離開了自己的故鄉約伊茲,自此之後幾個世紀都沒能再回去。其間,約伊茲見證了滄海桑田的時代變遷,她曾經的夥伴們也隨著歷史而一同遠去。誰去了哪裡,然後就此變成永別的可能性,對經歷上百年歲月的赫蘿而言,並不是能夠輕輕放過的耳旁風。 ——走上一兩步。現在他開始為自己當時的失言而後悔了。 不過,一面給馬套牢車軛,他一面又想到。赫蘿比自己更贊成柯爾外出遠游,甚至還鼓勵繆莉和他同行。她一定對繆莉充滿了自信,認為自己的女兒一定能克服所有難關。既然如此,那麼自己只是去一趟斯威奈爾,赫蘿這樣就未免有些擔心過度了。 她單純只是意識到留在旅館看店會相當寂寞,這才忍不住跟來的吧。 「咱吶」 赫蘿突然開了口,打斷了羅倫斯的揣測。 「偶爾也想進城去吃點兒好東西」 看她撅著嘴的模樣,那就當成是這樣一回事吧。 和跟自己一樣因赫蘿而驚訝的其他旅館主人們道過別後,羅倫斯麻利地牽出了馬車。雖然日頭已經跟春天一樣暖,可深山中的紐希拉仍然四處積著厚厚的白雪。 「那你就先幫我暖暖位置吧」 朝駕台上說了一聲。結果赫蘿卻只是把臉擰向一邊。這副模樣不由得讓他想起了十多年前的某一天。那時也是赫蘿坐在駕台上,馬車後面則堆滿了她最愛吃的蘋果。 羅倫斯跳上駕台,意氣風發地握住了韁繩。 去斯威奈爾的路要走三天左右,中途還要有兩晚上住在沿途的旅舍和村子裡。經水路從紐希拉順流而下固然要快得多,可在這個季節乘船並不明智。畢竟每隻船都趁著融雪漲水的時機載滿了山上伐下的木頭,呆在上面是絕對稱不上舒適的。 走在山間小路上,每當河流從樹林縫隙間露出時,就能看到上面漂著的原木。聽前來泡湯的樵夫說,最近幾年來木材賣得飛快,河上的這些原木中也有絕大多數將會變成船板或是龍骨的一部分。自然,還有一兩塊最終會前往無比遙遠的大海彼方。 曾經自己也是那張覆蓋整個世界的商人之網的一部分,想想心底便湧出了小小的自豪感。不過,若是要問現在還是否想再回到那樣的位置上,答案可就未必是肯定了。 「唔?」 羅倫斯身邊,正專心坐在駕台上織著東西的赫蘿,大概是察覺到了他的視線,突然抬起頭來。 「啊,沒什麼。只是在想,我也算是有成熟的樣子了吧」 赫蘿並沒有像從前一樣打扮成巡禮修女。今天她戴著羊毛編成的樸素頭巾,頭發也像農婦一樣編成兩束三股辮。再纏上一條只在邊角有一點刺繡的披肩,看起來實在是善良淳樸又穩重。赫蘿的外表又很年輕,若是靜坐著不說話,准會被人當成清純又從順的新嫁娘。 這樣的她坐在身旁織著衣物,羅倫斯沒有絲毫必要去破壞她的心情。 更不用說去提什麼『前往世界盡頭尋覓更大的珍寶』之類了。 「汝啊……唔嗯。也就這樣吧」 許久沒有握過韁繩,駕車的技術格外生疏了。可赫蘿的評價卻相當溫柔。看來天氣很好,她的心情也不錯。 「本來,汝作為男人的度量有多少,一到城裡去不就明白了唄?」 赫蘿眯起眼睛,嘴角浮現出惡作劇般的笑容。 羅倫斯當然明白赫蘿在說什麼。而且紐希拉會在此時將積攢一冬的貨幣送往斯威奈爾,是有一定原因的。 因為這時斯威奈爾即將舉行春季的大節慶。人流湧動,商機聚集,貨幣的供給自然面臨不小壓力。沒有錢幣,商業活動就無法進行。而將合適商品運往有需求的地區,是獲取利潤的基本原則。 同時,在節慶祭典的小攤前,貪吃的賢狼會纏著買什麼自然是不必問了。 「好啊,你盡可以買喜歡吃的東西」 「嚯」 『沒想到汝居然還能這麼說』。赫蘿臉上的驚訝表情似乎是這樣的意思。羅倫斯於是接著說道。 「因為我知道不管買什麼,你肯定會考慮到咱們的錢包」 羅倫斯露出了商人的笑容,而赫蘿則不滿地瞪了他一眼。 「汝也學會小聰明了吶」 「都是多虧了賢狼大人的熏陶」 赫蘿嘟起嘴,踩了羅倫斯一腳。羅倫斯也同樣回敬,結果她又開始戳羅倫斯的肩膀。 打情罵俏去一邊不行嗎。馬兒搖著尾巴,好像在這樣說。 「不過,這次可真是有不少事情要處理。到了城裡沒法陪你可別抱怨啊」 「咱又不是那個不聽話的繆莉」 繆莉不聽話的程度確實讓人頭疼,但羅倫斯相信這一點是繼承自赫蘿的。 結果因為這樣的眼神,他又被赫蘿踩了一腳,比剛才還要用力。 「哼。有什麼大不了的。不就是賣掉後面的貨,再按照村裡人的單子買好東西,外加稍微去雇個人唄」 「要僱人就已經夠不容易了……不過我還有別的事要干」 「嗯?」 赫蘿的眼睛裡充滿了懷疑。『汝該不會又打算一頭扎進什麼奇怪的賺錢機會裡吧』大概她正要如此數落羅倫斯。十餘年前的旅途中,正因為這個原因他們才經歷了不計其數的大冒險。 「現在全城都為祭典准備忙成了一團。斯威奈爾的兌換商公會會收購車上全部的貨物,但是作為回報我也要去祭典上幫忙。這是村裡的慣例。所以祭典舉行的時候可能一步都走不開」 「唔——」 紐希拉的物資流通幾乎全要仰賴斯威奈爾,所以雙方產生了這樣的互助關系。 「不過,汝要去幫著做啥呀?」 「詳細的我也沒問過……但工作肯定是要多少有多少的。而且我聽說,好幾年前開始那裡的祭典就相當熱鬧了」 「咱知道的。所以,才想跟汝一起去看……」 赫蘿像是鬧別扭了。有時候她會在不經意間吐露這樣可愛的心聲,實在是狡猾極了。 「而且,這次還有一件重要的差事」 『又有啥?』一臉無聊表情嘟著嘴的赫蘿又抬起頭來。 「山那邊想建立新溫泉街的那群人,我得去調查一下才行」 如果要說今年冬天,紐希拉裡最沖擊性的消息,恐怕就是這個了。 經過村子的旅行商人帶來了這條傳聞,所以詳情如何現在還沒有人知道。 可就算是在山的另一邊,由於這個地區幾乎所有的道路都通向斯威奈爾,事實上還是會造成客源的競爭。當然,來自斯威奈爾的食物、酒水以及其他必需品,恐怕價格也會跟著水漲船高。 因此有必要確定這條傳聞的真偽。 「所以,我恐怕是有得忙了」 羅倫斯剛說完,下巴支在膝蓋上的赫蘿便嘆了口氣。 「那就拜託汝小心點,別忙來忙去最後狠狠跌一跤」 「什麼啊,你不打算來幫我嗎? 這場危機可是事關旅店的經營,不,關乎整個紐希拉啊」 在這個時期被委以向斯威奈爾輸出貨幣的眾人,並被認同為村裡的一員,這讓羅倫斯非常高興,充滿信心。可他帶著責備的語氣對赫蘿說完,卻只得到赫蘿質疑的眼神。 「那,只要咱跟你到那些人挖溫泉的地方,然後用後腳把他們跟坑一塊兒埋住就行了唄?」 這句話讓羅倫斯畏縮了一下。因為坐在自己身邊的人實際上是狼的化身,擁有超乎凡人力量的存在。 赫蘿又嘆了一口氣,接著突然伸出手拽住了羅倫斯的胡須。 「汝呀,還忘不了,那些個,扮大商人的游戲,是不是? 嗯? 嗯?」 「哇,別、別拽啊,喂!」 羅倫斯被她拽著胡須,臉頰也隨之左扯右扯。 「哼。不管對手是什麼人,咱都不怕。只要像平時一樣招待好客人就行了。客人高興了就上咱們這裡,不高興才會去別人家。有啥不對?」 等她終於收手,羅倫斯揉著臉又看了看眼前的赫蘿。 活過上百年歲月的賢狼。 「這個嘛,是沒錯……」 「就是這麼回事」 她忽然靠在羅倫斯身上。 「店裡要是閒下來了,汝也多陪陪咱好不好? 繆莉那丫頭出門遠游,現在也不需要咱們操心了」 「……」 頹廢伴隨著甜美的誘惑。 羅倫斯的意志瞬間出現了動搖,但他又很快搖了搖頭讓自己清醒。 「這不光是我們家的問題,這是全村的問題」 這話聽上去就像是他對自己說的一樣。赫蘿看出他是在逞強忍耐,於是又笑著說。 「不過,咱也不打算啥都不做看著地盤被別人佔了去。不管對方是誰,看總是該去看看的。這樣才不算白來一趟」 有她在,就等於得到了百人之力。 「拜託你了」 羅倫斯輕輕替她提好快要滑落的披肩,然後如此說道。 沿著山路走了三天,路邊的積雪漸漸由厚變薄,再到消融進泥土裡。好幾次車輪都陷進淤泥讓人束手無策,多虧了途經的旅人相助,這才總算在下午抵達了斯威奈爾。 「唔……簡直是泥鼠一般吶」 赫蘿坐在馬車上,看著自己的鹿皮靴,毛織的輕便長褲,還有腰間的衣服下擺,露出了嫌惡的表情。她大概對這種情況有所預料,早就將自己毛茸茸的大尾巴像葡萄一樣包裹在了特製的布袋裡。 衣服只是髒了一點就這麼在意,簡直和公主沒什麼兩樣。站在赫蘿身邊的羅倫斯心想道。而他自己可就不止髒了一點點了。因為好幾次都不得不把馬車從泥濘中推出來,現在羅倫斯滿身都是半乾未乾的泥。只要臉頰稍微動一動,就有泥屑從頭頂落下來。 「好想快點泡進熱水裡……」 「咱也想快點打理一下尾巴吶」 自己是不是平日太嬌縱赫蘿了,羅倫斯在心裡自問道。 接著,在守門士兵同情的目光下,他們走進了斯威奈爾城。 城裡也多少殘留著余雪,道路仍舊處處泥濘。盡管不至於再讓馬車陷進去,可人來人往,泥點飛濺,路上的行人們沒有一個是膝蓋以下干淨的。而沒有人對此在意,則大概是因為這個時節就是想提防也沒用吧。 赫蘿一臉『怎麼能在這種地方從馬車上下來』的表情,坐在駕台上抱著自己珍愛的尾巴。 「總之……總之先要去找兌換商,但願下面的路再別出什麼事了」 羅倫斯已經有數年未曾造訪這裡,城市也因急速發展而改變了風貌。商業的繁盛讓斯威奈爾不斷擴大,十餘年前包圍城鎮的圍牆,現在已經被外側新的街區和圍牆所包裹。而在那新的圍牆之外,據說人們還要再建起更高的圍牆,開辟更大的新區域。眼前的路兩側則排滿了華麗的高大房屋,大道邊的露天小店一個接一個,望不到頭。 在人來人往中駕馭馬車實在是困難,等到達兌換商公會時,羅倫斯的衣服已經被汗水浸透了。一旁的赫蘿給他遞手巾時,臉上還帶著不明白他為什麼會累成這樣的表情。 羅倫斯抹了抹臉,最低限度地拍了拍身上的泥。兌換商是把控經濟命門的工作,因此無論在什麼城市都佔有重要的地位。眼前的公會也是一棟氣派的五層大樓。羅倫斯咳了兩聲,挺起胸脯來不讓自己在氣勢上被壓倒,接著朝門裡喊道。 「打擾了!」 但是沒有回音。敲門也沒有反應。他不得不打開門朝裡面瞧了一眼,結果首先感受到的便是一股鋪面熱風。建築物內比大街上還要吵鬧,大廳裡塞滿了桌子,那些桌子前則幾乎集合了全城的兌換商人。人們一邊瞪著天枰一邊寫下什麼的模樣,簡直像某種宗教儀式一般。而鼻腔裡則是一股硬質的氣味——前幾天他在公房裡聞了很久的,大量貨幣的味道。 「打擾了!」 又叫了一聲,終於有一名站在附近桌旁,掛著烏青眼袋的老人怒喝道。 「這裡不是旅店! 去旁邊的街區!」 只是看羅倫斯的外表,恐怕誰都會立馬把他當作從城外來的旅人吧。 「不,我是從紐希拉來的,我把貨物送來了!」 突然,場面中的空氣隨著這句話出現了改變。 所有人都露出了挨餓三天後第一眼見到食物般的表情。 「紐希拉!? 你是紐希拉來的!?」 「零幣呢! 你帶零幣來了吧!?」 「在哪! 現在立馬給我! 你有基尼銅幣嗎! 有多少都給我!」 「德堡銀幣交給我這裡! 不,什麼銀幣都可以! 我們已經快要換不開錢了!」 就在羅倫斯即將被擁來的兌換商們吞沒時,他聽到了一聲如敲響鐵鍋般的聲音。 「鎮靜! 貨幣按照預定的來分配!」 聲音是從一樓大廳最深處,高處地面的平台上傳來的。那裡站著一位身材肥胖,長長的白胡須垂到胸前的老者。 「首先要招待好客人! 這可關乎我等公會的名譽!」 恐怕他就是公會的會長。老者的聲音讓餓鬼般的兌換商們慢慢回到了自己的桌前,給一個搖搖晃晃走來的小學徒讓出了路,這個打雜的小學徒明顯已經很久沒睡過覺,手指則因為大量接觸貨幣,已經變成了炭黑的顏色。 看起來,好像哪怕他搖一搖頭,耳朵眼裡都會掉出數字來。 「請、請跟我、來……」 不知是因為很久沒有張口說話,還是喊得太多嗓子已經啞了,他斷斷續續地只吐出這一句話來,接著踉蹌從另一扇門走向外面。若不是因為嘴裡呼出的白氣,這副模樣准會被當作是一具行屍。 小學徒沿著建築物外走了幾步,來到一扇大鐵柵門前,然後全身抵在上面推開一條縫。門後的通路則一直通到從建築物一樓分出的中庭去。 按照小學徒的提醒停好馬車,站在久違的石鋪地面上,腳下的堅實感覺讓羅倫斯心裡彷彿也放下一塊石頭。這條通道的右手邊就是剛才那座吵鬧的大廳,路本身則被設計得方便裝卸貨物。大概正是因為冬天會積一層雪,所以才專門鋪設了這條路來迎送貴賓,或是讓貨物不至於在裝卸中被地面弄髒。 不久之後,通向大廳的一扇門打開,剛才在廳內大聲指揮的老兌換商帶著隨從們走了出來。小學徒叫了他一聲會長,因此他應該就是這個公會的負責人了。 「啊,剛才真是失禮失禮。連日加班加點,大家都殺氣騰騰的」 「在如此繁華的一座城市,想必也是在所難免」 頭頂上是一座連接兩棟建築的廊橋,在這條昏暗的通路上朝街上望去,永遠也看不到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哪裡是盡頭。 無論撒下多少貨幣,恐怕都會立刻都會被這片人海吞沒。 「城市一年比一年大是好,可我們也一年比一年忙。您能在這個時間來真是幫了大忙。畢竟兌換商的金庫裡要是沒了貨幣,就像面包店裡沒了酵母一樣啊」 當然就是專挑這個時間點才來的——為了雙方之間的和平,這一點是要保密了。 「除過貨幣之外的其他貨物,我們也按照往年慣例全部收下可以吧?」 「是,在這麼忙的時候給您添麻煩了……」 「哈哈哈,這部分要靠您在祭典時努力工作賺回來啦! 而且,今年村裡還派來了您這麼年輕的人! 那我就更放心了!」 說著,公會會長拍了拍羅倫斯的肩膀。那隻粗厚的手恐怕能輕易捏彎一枚薄的貨幣。手指上也不知清點過了多少財富,積累下了多少經驗。 「不過這些話等到接風洗塵……不,應該說是洗泥,之後再說也不遲。雖說我們這裡的水給溫泉鄉來的客人沐浴,恐怕是委屈您了」 說完,會長發出豪邁的笑聲。羅倫斯則恭謹地向他表達了謝意。 「您的馬可以讓學徒牽到院子裡去。我們為您准備了休息的房間,來,請跟我走」 招待的准備已經萬般周全,可話雖如此,要讓自己沾滿泥巴的靴子踩在公會大樓裡,羅倫斯還是有了一分遲疑。直到在走廊邊看到了滿身泥的狗和放養的雞四處徘徊,他才算是放下心來。大概那條狗不是來這裡取暖,就是想找加班加點的兌換商們吃剩下的東西。赫蘿走過時,狗兒立刻伏下身體,收起了尾巴。 之後兩人被帶到了公會二樓一間漂亮的客房裡。房間中的每一件家具和用品似乎都在炫耀著這座城市的良好景氣。打開木窗往樓下看,街上的人流滿到讓羅倫斯懷疑自己是如何駕著馬車擠進來的。 熱鬧,猥雜,充滿活力。 「看來可以在這裡舒服一陣子了」 說著,羅倫斯將城裡的空氣滿滿吸入胸中。 拜託公會燒了滿滿一桶熱水,洗淨了身體之後總算是活了過來。雖然衣服上也沾滿了泥巴,可姑且只能把上衣在睡覺前洗淨烤乾了。羅倫斯拍了拍身上的土,忽然露出了懷念的笑容。 「笑啥呢?」 剛才還在眺望著窗外的赫蘿忽然回頭過來問他。 「我想起來,以前當旅行商人四處奔波的時候,也曾像這樣站著拍身上的跳蚤和蝨子」 赫蘿立刻露出嫌惡的表情,將她的尾巴藏在身後。 「離咱遠點」 「都說了,是以前的事情」 可是赫蘿還是不改臉上的質疑神色,還把頭擰向一邊。 然後,靠著窗檯,一臉不甘心地望著外面。 她怎麼了突然這麼不高興。羅倫斯在心裡揣摩著,又聽到赫蘿嘟囔的聲音。 這才終於明白了其中原因。 「想要抓住兔子,就必須趴在地上把手伸進兔穴裡去吶」 她大概是想去外面熱鬧的小攤上買東西,又嫌會弄得一身泥。 赫蘿每天都精心用梳子打理自己漂亮的尾巴,上面的毛整齊又鮮亮。 她慢慢地轉過身,抬起頭,用那雙紅眼睛投來楚楚可憐的視線。 「……你讓我去買啊? 可我才剛把身子洗淨……」 話音剛落,赫蘿的表情彷彿一下子亮了起來。明知是演技卻還是狠不下心來拒絕,羅倫斯為自己薄弱的意志感到羞愧。他搖了搖頭,想重新清醒一下。 「你啊,自從繆莉出門之後也有點太不像樣了吧」 一旦有了孩子,可愛的老婆就會出現豹變。溫泉旅店的主人們都為此而嘆息,可赫蘿卻一直沒怎麼變過。最多,充其量也只是為了在繆莉面前保住威嚴而裝出一點狼樣罷了。 現在就連這一點門面上的偽裝也紛紛剝落下來。 「剛遇到汝的那陣子,咱還有一顆少女心,想跟汝保持著純潔的關系……」 赫蘿抱住了尾巴,悲傷地掩著嘴說。 這一擊的威力,大到了讓羅倫斯不禁用手蓋住眼睛。 很久以前,羅倫斯曾擔心過經年累月自己會厭倦與赫蘿的關系。可事實上,隨著歲月不斷流逝,他反而發現自己越發敵不過赫蘿的種種花招。即便論可愛的程度沒人能比得上繆莉,然而赫蘿與繆莉不同的一點,就在於她似乎知道自己身上的每一處弱點,略施手段,就能讓自己皮軟骨酥,神魂顛倒。 羅倫斯嘆了口氣,同赫蘿一起站到窗前。 「所以呢? 我要去哪家店?」 赫蘿帶著滿面的笑容挽住羅倫斯的手,搖著尾巴從窗檯上探出身子。 「唔……那邊的炸七鰓鰻,還有旁邊有個賣燉兔肉和豬油肉派的店對唄,然後吶,再往那邊的——」 看著赫蘿一臉高興的模樣,羅倫斯忽然覺得這樣也挺不錯的。 他正想在那張臉上輕輕吻一下,自己的臉頰卻突然被捏住了。 「汝有沒有好好聽吶?!」 「……」 比起美色,美食可重要多了。 羅倫斯就像經過訓練的獵犬般,把臉轉向赫蘿指出的每一家商店,認真地記下她的要求。 明明在斯威奈爾還有一大堆事情要處理,卻被赫蘿差遣了出來為她買東西。不過本來赫蘿要是能開心的話,自己也別無所求了。 離開房間,走下樓梯,一邊把人走近了也全然不為所動的雞趕到一邊,一邊正要打開通往院子的那扇門時。 「哦呀,您要出門嗎?」 從正對面的大廳中現身的,正是白鬍子的公會會長。看他用手帕擦著手,或許是剛巧在休息。 「是的,我們還沒吃午飯,所以正要去買」 即便借宿,飲食也要自己解決,這是旅人的禮儀。 「嚯! 那您要和我們一起吃嗎。學徒很快就能把東西買來」 以及,如果主人提出邀請,爽快接受也是禮儀。只是若把赫蘿想要的東西也直接說出來,那就未免太厚顏無恥了。公會會長看起來年事已高,他喜歡的飲食赫蘿未必中意。看來只能拜託赫蘿忍耐一下了,羅倫斯心想道。不過很快他便發現自己的擔心只落了一場空。 「不用客氣,請,請! 雖然這裡對您這樣的客人來說是有些邋遢了!」 羅倫斯和赫蘿被帶到了一樓最深處的房間,大概這裡平時是公會職員們的食堂或者會場。牆角現在仍堆放著直到天花板的貨物,羅倫斯從紐希拉運來的也在其中。這些貨物全部都是當下城裡交易商品的一部分。果然和紐希拉在規模上有著雲泥之別。 比貨物箱數目更多的,則是桌上一盤盤油肥脂厚的餐食。 「這個季節的旅途想必很不容易吧。何況,此後還要拜託您在祭典的准備上多多加油! 所以請好好滋養身體,調備精神!」 公會會長的聲音大到了刺耳的程度。或許是因為在工作大廳中一直如此喊叫的緣故,但他平時大概也相當有精神。畢竟,連赫蘿都垂涎三尺的岩鹽烤厚鹿排,此刻正被他用匕首叉起,大口咬下了一塊。假若是在旅舍中遇見這位老人,羅倫斯一定會把他當成是山賊的頭領。 「兩位都是喝麥酒吧? 葡萄酒我們也備下了!」 寒冷的區域種植不了葡萄,因此葡萄酒是昂貴的輸入品。羅倫斯本來又要出於旅行商人的習慣而提醒赫蘿,所幸她主動選擇了廉價的麥酒。這當然不是赫蘿也有所顧慮,而大概只是覺得麥酒更配油膩的食物罷了。同樣,在就餐問題上,赫蘿似乎也沒有絲毫要克制的意思。 「哈哈哈哈哈! 好吃相!」 赫蘿將大量芥末抹在快要粗得幾乎要爆開的煮香腸上,接著一口咬下。在這種場合只有貴族婦女會處處保持優雅。而對絕大多數市井百姓而言,吃得多,喝得多,幹活幹得多,這才是他們的評價基準。 「啊,話說回來,能和羅倫斯先生一起用餐,也算是作為兌換商的光榮了!」 「不,您言重了」 正因這句溢美之詞而不好意思時,羅倫斯突然意識到另一個問題。 他本想要借機正式向老人問好並報上姓名,卻被對方直接叫出了名字來。 「抱歉,您以前曾在哪裡見過我嗎?」 這位身材肥胖的白鬍子兌換商,恐怕不會輕易忘記事情。他灌下一口麥酒,接著笑道。 「您這是什麼話! 羅倫斯先生豈止是我們兌換商的英雄,簡直就是守護聖人! 而且夫人看起來也和那時一點都沒變! 我第一眼就記起來了!」 赫蘿停下給炸七鰓鰻上涂黃油的手,抬起頭來。她錯以為話題轉向了自己。 「十多年前……不,有十五年了吧? 夫人從旅舍窗口吶喊的英勇模樣,我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兩位當年慷慨陳詞,戳穿卑劣商人陰謀的故事,現在還能在人們口中聽到! 雖然對身為兌換商的我來說,是稍有些讓人慚愧了」 赫蘿對這些不怎麼感興趣,她咬了一大口炸七鰓鰻,又被燙得連喝了好幾口麥酒。 不過,公會會長的話倒是讓羅倫斯有了幾分自豪感。 因為那是和赫蘿一同經歷過最後,也是最大的冒險。 「不管怎麼說,若是沒有當時兩位的努力,德堡商會現在也不過是個默默無聞的小商會,在整個北境赫赫有名的太陽銀幣也不可能誕生了,甚至,這座城市都不會有今天的規模」 當時羅倫斯與赫蘿被捲入了令人目眩的宏大企圖中——用貨幣的力量來統一北境,這片交通不暢,以至於憑權力都無法統一的地域。而打算將這一夢想變為現實的,正是德堡商會。 然而世間常理總是如此,宏偉計劃背後定有小人謀亂。德堡商會的努力就要化為泡影時,是羅倫斯以及支持著他的赫蘿挺身而出,挽救了一切。因此羅倫斯夫婦可以斷言,如今在北境佔據統治地位的銀幣,德堡商會的太陽之銀幣——正是由於他們才得以誕生的。 話雖如此,這些事情也隨著在紐希拉開店,女兒繆莉出生,繼而十餘年平淡的生活而漸漸被遺忘。能讓曾經的自己躊躇滿志意氣風發的成就,此刻也只能換來莞爾一笑,為麥酒增添一分回憶的滋味罷了。 「那時的事情全都是神的指引安排,而且,功勞也是屬於所有人的」 而他們只不過是配角而已。畢竟當時的赫蘿還是一隻被時代拋棄,連歸鄉之途都忘記的孤狼,而羅倫斯也僅僅是一介旅行商人罷了。 「何況,德堡銀幣的流通,還要仰賴德堡商會本身的貨幣管理」 「呵呵呵,正所謂能鷹隱爪,深水靜流。不過德堡商會的可怕確實是事實。我們作為被管理者,也是時常感到如籠中之鳥一般啊」 商人的錢包中塞滿了無數種類的貨幣。但只有在斗爭中取勝的貨幣才會被頻繁使用。而貨幣之間的戰爭,如同國家之間的戰爭一樣,只有強者才能取勝。德堡商會發行貨幣的根本目的,是為了支配整個北境的商業。因此無論是兌換商的市價還是其他貨幣的回爐,理論上都應該處於他們的嚴密控制之下。 「現在的德堡商會,與其說是商會,倒更像是以市場為領地的商人國家。白銀是比利劍更強大的武器。如此一來,貨幣儲備自然也就像兵器儲備一樣了」 金錢和權力的世界裡充滿陰謀。 若是向這片湖中投入一顆石子會如何,以前的自己大概會這樣想。而現在則多半會自嘲年輕時的不知天高地厚吧。 「如此強大的德堡商會,以小小一介旅行商人之身,哪怕能與之產生一點點聯系我也至今都感到莫大的光榮,可是說到底也是時運偶然罷了」 「您又謙虛了。能在合適的時間,出現在合適的地點,這難道不是作為商人的實力嗎。啊,不不不,現在您已經是溫泉旅店的老闆了」 公會會長笑著為羅倫斯添滿麥酒。 「紐希拉,的確就是最合適您的地方」 和村子交往了那麼久,紐希拉的人在這時帶著貨幣和商品前來的意味,公會會長應該是很清楚的。 他露出好好爺爺式的微笑,不住地點著頭。 「我也慶幸自己能找到一個合適的歸宿」 羅倫斯回憶著從前談話的技巧和感覺,決定把這裡當作話題的切入點。 「卻聽到了謠傳,說有人會對那裡產生什麼威脅」 會長愣了一下,而後臉上的驚訝慢慢變回了笑容。那雙眼睛裡的光彩則讓人覺得,這位老人似乎還要打拚五十年才肯從商海中退休。 「最近,這條謠言在我們這裡也傳得沸沸揚揚」 他靠在椅背上,捋著胡須長吐出一口氣。在這樣的沉默中,房間裡只剩下赫蘿大口咬碎帶骨羊排的聲音。 「畢竟溫泉鄉若是有了兩個,我們的商機也就成了雙倍」 會長臉上微妙的虧心神色,或許並不是羅倫斯的錯覺。 毫不掩飾,毫不遲疑地追求利潤的,商人特有的面孔。 羅倫斯感到了一絲與故友重逢般的懷念。 「您要在針孔裡穿進兩根線嗎?」 盡管目前的形勢已經明顯讓公會應接不暇了。會長『唔』了一聲,點點頭,將小刀插在油炸的整頭大蒜上。 「的確,從紐希拉的立場看來,這並不是什麼讓人開心的消息」 他用刀分開蒜瓣,然後叉起一顆請羅倫斯品嘗,不過羅倫斯拒絕了。 赫蘿卻接受了那瓣蒜,就著鹿排一同嚥下。明明自己只要吃一口大蒜就會被批評,赫蘿的雙重標准讓羅倫斯有點無奈。 「他們究竟是什麼人? 若是要挖掘溫泉,我想也得有相應的准備才行。何況,山的那邊……似乎是在紐希拉以西越過山區的地方,那裡也沒幾戶人家才對」 「沒錯。不過,斯威奈爾卻有一條舊路直通那裡」 公會會長在蒜瓣上撒了些鹽,接著直接放進嘴裡。盡管這個公會佔據著豪華氣派的大樓,可一會之長卻毫不矯揉造作。 「已經是好幾十年前的事了……那還是這片土地連神之教誨都沒聽聞過的時代。熱心的修道士們認為,只有四面環敵才能激起熱血,他們憑著驚人的虔誠和熱情開辟出道路,在山中建起了石造的修道院。那可是北境和正教會血戰最激烈殘酷的年代,卻不知是不是因為欽佩修士們的勇氣,始終沒有一方侵擾過他們。包括我在內,這座城裡改宗正教的許多人,就是這樣被他們的熱忱給打動了的」 這樣的故事或許的確發生過,因為真正的信念確實能帶來驚人的力量。 「但是,後來戰爭演變成了形式化的東西,教會的遠征也成了每年的遊山玩水,修道士們年事已高,一個個最後不知所蹤。這也難怪,畢竟要沒有狂熱的信念,人是很難在那片土地上生活下去的」 「那麼,他們的據點就是那處修道院遺跡了?」 「似乎是如此。盡管道路荒廢已久,有重新整修的必要,但遠比重新開辟要輕鬆得多。聽說修道院的建築也還保存著。何況他們手中還帶著那一片地區的特許狀」 特許狀。這個字眼讓羅倫斯倒吸一口氣。 「難道說,是殖民?」 當城鎮或村莊人口過剩,人們難以找工作餬口,有時領主便會將一部分領民遷到偏遠的飛地去。倘若這次事件真是貴族主導的殖民,那麼事情就更加棘手了。 「不……規模應該不至於那麼大。根據謠傳,他們似乎連十人都不到」 「出身呢?」 「據說原先是在南方勉勉強強靠當傭兵賺錢。大概是在這邊鄙之地,由於什麼機緣巧合得到了土地的特許狀。再或者,與其讓戰爭結束後沒了飯碗的傭兵在自己的土地上游蕩……還不如給這群無根之草一個落地生根的機會,領主或許是這樣想的」 「換句話說……就算挖不出溫泉,他們也打算就在那裡靠打獵之類來維持生計?」 若果真是如此就真是謝天謝地了。即便在紐希拉,要找到新的泉眼也絕非易事。人們早已挖遍了可能的場所,羅倫斯之所以能讓旅店開張,還是仰賴了赫蘿作為狼的能力。 「我們也曾如此預測,可是——」 公會會長放下小刀,一口氣喝乾了杯中的麥酒。 「……他們,似乎是有頭腦的」 頭腦。 老人的臉上露出一絲苦澀。 「他們已經在做之後的准備了」 「之後?」 「四處采買建造溫泉街所需的物資,就像知道一定會挖出溫泉一樣。因此木材商、肉店、面包房的各個公會,麥酒釀造公會、葡萄酒商,全都盯緊了這些人」 羅倫斯驚得說不出話來,而公會會長的表情更嚴峻了。 「不論哪個公會,都是和我們爭搶市政參事會席位的對手,而我已經聽到了他們私下密謀瓜分席位的消息了」 作為物資支援的報酬,這些公會通過不可告人的黑幕交易獲得了金錢,然後金錢又被他們拿去購買市政參事會的席位。情況大抵如此吧。 姑且不論是非,情況發展到如此嚴重的地步,這是羅倫斯始料未及的。 對方並不是憑著一股蠻勁從南方來的,他們也根本沒打算在挖溫泉這件事上賭自己的運氣。這些人做了周密的事先准備,也擁有不可小視的智謀。 「之所以沒有和我們聯系,大概也是因為他們沒必要為貨幣問題發愁吧」 反倒是兌換商才需要通過巴結,得到溫泉鄉積攢的金錢。 羅倫斯低吟著在腦中思量,而公會會長卻把那雙粗大到能一拳將牛打倒的手臂支在桌上,向他探出身體來。 「所以,羅倫斯先生……不,紐希拉,和我們的利害關系是一致的。在市政參事會的地位要是被其他人一舉逆轉,那可實在是奇恥大辱。同時,我們若是如同以前一樣凌駕於他們之上,也能盡可能在物資流通方面為紐希拉提供方便。我想現在我們應該聯起手來」 從話題開始到利害關系赤裸裸地暴露出來,並沒有經過多少時間。 羅倫斯裝作遊刃有餘的模樣拿起酒杯,慢慢喝下一口麥酒。讓自己沉睡已久的頭腦再度蘇醒運轉起來。公會會長開出的條件應該已經很明確了——想要確保物資供給,就拿出錢來。 「您所說的,的確不錯」 那麼,不和兌換商公會聯手,轉而直接與木材商或肉店交涉,與那群新來的人競爭,這樣難道不會更有效果嗎。甚至公會會長也許根本就是在騙人,利用「新的競爭者出現了」這條信息在羅倫斯面前演戲。 不管怎麼說,這件事牽扯到的金錢都不是小數目。 判斷稍有不慎,就會在今後的數十年中帶來與鄰裡相處的影響。 「但我必須和村裡商量一下才行」 「唔? 這是沒錯,可羅倫斯先生,現在我是在向您個人提出請求」 公會會長紅紅的臉頰,不知是出於興奮,還是出於醉意。 看到羅倫斯臉上的遲疑,他像是突然意識到了什麼。 「羅倫斯先生,難道說,您——」 公會會長或許有了嚴重的誤會,這讓羅倫斯心慌了一下。倘若他真的以為紐希拉已經背叛了他們,而自己也即將前往木材商或是肉店的公會,那麼事情就麻煩了。 「不,這些話我也是今天在這裡第一次聽聞的。這一點,還請您務必相信」 「哦哦,原來如此。不,果然如此啊……。的確,突然提出這樣的請求,想必您也吃了一驚。可是,我們無論如何都不能輸給其他公會」 城牆圍起的有限范圍中,權力的空間也是有限的。何況在這座急速發展的城市中,參事會的椅子正可謂是金玉之席。可就算如此,羅倫斯也無法接受自己被當作棋盤上的一枚棋子來使用。 他深吸一口氣,想重新提振精神。卻在這時聽到公會會長更驚人的一句話。 「還是說,是那種情況。羅倫斯先生,您立過特別的不殺生誓嗎?」 若是跟著問太多,就有可能被對手奪取主動權。 可是,這個問題實在是太突兀了。 「嗯? 不……不殺生?」 難道說,是要自己去消除礙眼的人? 商人的世界裡並非沒有這樣的情況,這一點羅倫斯自認為瞭解,可還是止不住脊背上流下的冷汗。 暗殺。 這裡直到不久之前,都還在延續十餘年之久的戰爭陰云籠罩下。殺與被殺,或許真的是尋常至極的事情。 他不由得嚥下一口唾沫,而眼前的公會會長則盯著餐桌接著說了下去。 「信仰是要尊重的,這一點我們不能否定。可人只要活著,殺生總是在所難免。就這一次,您能不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呢」 老人的視線從桌布轉向他。 「羅倫斯先生應該一貫注意養生,您的將軍肚恐怕也不至於妨礙行動吧」 要抹消一個城裡的居民是很容易敗露,但住在山裡的人,就算消失在山裡也並不奇怪。與挖掘溫泉類似,采礦也常常伴隨著事故。正像是赫蘿開玩笑時說過的那樣,到他們挖坑的地方去,把土埋好就行了。而且統管紐希拉眾多旅店的人也曾說過,以前,他會拿著棍棒翻山越嶺……。 被帶著硫磺氣息的水汽所包圍,羅倫斯漸漸忘掉了外面的世界。 忘掉了那個世界有多殘酷,多麼冷酷無情。 忘掉了在那裡想要保持良心,是何等的奢侈。 「但是,我……」 「我明白的。這與敝公會同紐希拉歷年來的慣例幫助是稍有不同」 何止稍有不同! 羅倫斯很想這樣大喊。 「話雖如此,我們就如同您見到的一樣,只是一群常年坐在桌前的人。公會下屬除過兌換商之外,也只有金銀匠,或是給牆壁立柱上雕刻的工人了。何況,要來回追趕四處逃離的獵物,以我這一把老骨頭來說也實在是……」 今年派來了這麼年輕的人——公會長見到羅倫斯後喜不自勝的聲音,帶著濃黑的意味在羅倫斯的腦海中復蘇。獵物,這樣的委婉說法恐怕也暗示著類似事件早已不是第一次發生了。 「不過您盡可安心,處理交給我們就好,羅倫斯先生您只需要抓住獵物,帶回來就可以了」 抓住,殺掉,大卸八塊,埋好。他們對此早已熟稔。 公會會長喝下一口麥酒。 「我也明白羅倫斯先生您的角色是最不容易的。可是……要勝過那些傢伙,也只有這一條路了。何況,我聽說您原本是旅行商人出身,那麼類似的經驗總該是有一兩次的吧?」 自己也的確聽說過商人中不乏如此。有些人,即便面前就是戰場也會毫不猶豫地投身其中。他們會與士兵一起湧入被攻下的城池,將吞下金銀寶石,企圖借機保存財產的人一一開膛破肚。 行商途中他曾不止一次見聞過類似的故事。以路途凶險為名邀人共行的商人,實際卻是盜賊的急先鋒。 但自己可不同。羅倫斯心想道。自己是個完全正直的商人——盡管是沒膽量在神面前挺著胸這樣說,但行商的守護聖人所容忍的倫理底線,確確實實是從未敢踰越。何況現在身為人父,等到愛女回來時,他也絕不可能用涂過鮮血的手來擁抱孩子。這種事情,他做不到。他絕不能做。 紐希拉的旅店主人們,都知道這些事情嗎? 他們知道與自己有常年交情的兌換商,其實是雙手沾滿人血的屠夫嗎? 如果——一個寒顫竄過脊背。數十年以來總算被接納為村裡的一員,莫非這就是原因。當人在一片土地上深深紮根,深到無法遷居別處,再要他對骯髒工作的秘密守口如瓶自然也就簡單得多了。 如果是那樣,拒絕的結果如何,是不難想像的。 他只覺得眼前一黑。 何曾料想,自己會身陷如此境地。 「羅倫斯先生?」 直到公會會長再開口叫他的名字,羅倫斯才回過神來。 但是,即便如此,也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盡管自知樣子難看,他還是將視線投向身旁的赫蘿。 「汝喲」 面對羅倫斯的視線,赫蘿給出了毫不留情的回答。 「哪裡有拒絕的理由?」 眼前的世界彷彿天旋地轉。但是,考慮村裡的事情,的確應該如此。考慮在村裡的生活,的確應該如此。因為那裡是自己和赫蘿一輩子都得不到第二次的,已經可以稱作故鄉的地方。如果把這放在天枰的一端,恐怕就是惡魔坐在另一側,兩端也不會有多少偏差。 「而且,有咱在呢」 看到赫蘿微笑的瞬間,羅倫斯下定了決心。只要赫蘿在身邊,哪怕自己就要從此與惡魔為伍。 他強逼著乾渴的喉嚨發出聲音,就要打開通向地獄的大門。 只要有赫蘿在,自己就能忍受。 「汝出了好多汗」 「不,我沒事」 他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 「以前汝確實吃過幾次反擊的頭撞,可真有那麼可怕唄? 雖然,汝當時是狠狠地摔了個四仰八叉……」 「……啊?」 反擊? 頭撞? 噗呲。羅倫斯聽到了空氣噴漏一樣的聲音,仔細一看,是桌子對面的公會會長慌忙摀住了止不住笑的嘴。 「何況若是撞到要害處,男人的金貴東西也承受不起吶」 「噢,神啊」 公會會長臉上滿是嚴肅,可身體卻在椅子上不住抖動。 「但是獵物們也是一樣亂七八糟,夫人不需要擔心這些」 「是唄? 可咱聽說那場面還挺激烈的」 「這是當然,盡管我身為邀請者這麼說不太合適。可場面盛大激烈卻是不會有假的。至於受傷嘛……掛彩一處兩處的覺悟,恐怕還是必要的」 他們究竟在說什麼? 羅倫斯更疑惑了。而赫蘿則撕開面包大口咬了下去。 「而且,那名字。咱家掌櫃的,沒准就是聽了名字才嚇成這般模樣」 「啊,原來如此!」 公會會長捋著長長的白鬍子,露出恍然大悟般的表情。 「不不不羅倫斯先生,名字聽上去固然可怕,危險也的確存在,但絕沒有您想像得那麼嚴重」 羅倫斯已經連追問的餘裕都沒有了,他只能任由會長煞有介事地接著講下去。 「盡管名叫亡者之祭,但祭典本身完全沒有那麼陰森淒慘。倒不如說,再沒有比這個名字更能描繪祭典模樣的詞了。實際如何,您一見便會知曉」 「實在是愉快至極。咱聽說,獵物屠宰完之後,就是一場全城一同參加的饗宴」 「正是如此。實際上,屠宰就是為此准備的。活動的宗旨就是讓人們在開始接下來的守護聖人復活祭典前,好好娛樂一番。眼下聚集在城裡的遊人多得不能再多。儀式中要用到蠟燭,做蠟燭的獸脂、宴請賓客的肉材都需要人手,僅憑肉店的人是忙不過來的。所以競爭就圍繞解決這個問題展開了。何況,能不能獨佔祭典開始前的准備工作,這還要關系到能不能得到政治上的力量哪」 「咱聽說的時候就覺得這樣辦真不錯,而且,祭典的規則也簡單明了,咱很中意」 「噢,夫人您知道嗎? 的確沒錯。這座城市以前還天天為填飽肚子發愁。人們不成文地約定,要個名頭大的人領頭,還不如要個能幹的人領頭。其他那些歷史悠久的城鎮裡,貴族老爺們的世界就是骯髒權術的世界,這座城裡可不一樣。市政參事會的椅子,是憑祭典上抓獲獵物的數量決定的!」 公會會長緊握起拳頭,臉上露出無比愉快的表情來。 羅倫斯對這座城市的祭典並不怎麼瞭解。有關工作,他也只是聽說要去在祭典上幫忙而已。只是這樣一說,似乎赫蘿的確在來時的路上問過他在祭典裡究竟要做什麼。赫蘿又那麼喜歡湊熱鬧,她大概早就從逗留的客人口中將有關祭典的一切都問了個遍吧。 「以往一直是我這把老骨頭上場,可終究拼不過年紀啊……。比賽規則又只允許和這片土地有關系的人參加。符合條件的年輕人早就被搶光了。所以,敝公會這下一定會敗給那群和彗星一樣出現,拿著特許狀的傭兵們,接著被其他公會踩在頭上了。羅倫斯先生,雖然和往年的工作有點不同,但今年無論如何請您例外一下,幫幫我們吧!」 羅倫斯帶著無力的表情追問道。 「具體來說,是什麼?」 公會會長立刻回答道。 「去抓羊和豬。處理就交給我們來做。雖然這是最危險的工作,但無論如何請一定要答應!」 會長兩手支在桌上,深深低下頭去。據說木材商和肉店的公會早就籠絡了那群南方來的傭兵。作為傭兵,他們大概各個都是膀大腰圓。 羅倫斯用空虛的眼神望著天花板上的木格子,點了點頭。 「我答應您」 「噢噢! 太感謝了!」 公會會長抬起頭來,用力握住羅倫斯的手搖個不停。盡管他完全沒發現羅倫斯只是在任由他搖著,腦袋裡想著完全不同的事情—— 必須要想辦法,掩蓋住剛才惹出的那個天大誤會才行。 但是,哪怕最微小的異樣也依舊逃不過那個眼尖又壞心眼的赫蘿。剛一回到房間她果然就開始了逼問。羅倫斯沒有抵抗。就像面對拿好殺豬刀的主人,有氣無力地從豬圈中出現的待宰肥豬一般,帶著虛無的眼神坦白了一切。 赫蘿那副笑到在地上打滾的模樣,恐怕再高明的游吟詩人也描繪不出來吧。羅倫斯心想。 第二天,羅倫斯同人們一起扛著木槌出發了。他肩上的木槌立起來足有赫蘿一般高,很明顯不是隨便找來的東西。這種木槌專用來打樁,為了准備亡者之祭,他們要在廣場上用木樁圍出一片場地來。 工作很簡單,但也很累人,所以是城裡各個公會一起出人完成。哪個公會認真幹活,在廣場的工地上一眼就能看出來。其中兌換商公會的狀況則是毫無進展——用最客套的方式來說的話。畢竟他們終年坐在桌前忙碌,再加上年事已高,沒幾個人的腰能經受住這種考驗。因此這份工作每年都是交給從紐希拉來的人。 羅倫斯向工會借了一位學徒便趕赴現場。因為要抱著大腿粗細的木樁,同時再把它砸進地面的,只靠一個人終究是不可能。只是抱穩木樁赫蘿明明也可以做,她卻明確拒絕了。大概是因為在滿地泥濘裡抱著木樁,無論怎麼小心注意都免不得要濺一身泥吧。 結果,羅倫斯在工地裡揮了一整天木槌,赫蘿在公會客房裡優雅地打理了一整天尾巴。 「……我覺得,有必要跟你討論一下『協助』這個詞的具體含義了」 「咱這樣柔弱,不適合那樣的差事吶」 赫蘿一邊用高雅的動作吹淨毛上白色的部分,一邊如此回答道。 羅倫斯泡在公會備好的熱水裡洗著身體,已經連生氣的力氣都沒了。 他無奈地伸出手想用搭在桶上的毛巾擦乾頭發,結果赫蘿主動拿起毛巾替他擦了起來。 「別以為這樣就算扯平了啊」 剛說完,臉就被赫蘿用力揉了一番。 「先不提這些事,對咱家地盤動手動腳的那群人,汝見著了沒?」 啪。大概擦淨頭發之後,赫蘿把毛巾蓋在羅倫斯的腦袋上。 「沒有。我也去問了問別人。好像他們早就干完了自己的那部分,然後不見了。或許現在那群人正在城外繼續挖著溫泉呢」 傭兵們幹起活來的利落,讓其他的公會著實吃了一驚。羅倫斯摸了摸他們打好的木樁後,也不由得起了一身冷汗。木樁深深地插入地面,怎麼搖都紋絲不動。和這樣的對手比拚誰抓到的獵物更多,說真的,自己恐怕沒什麼勝算。 「怕啥,到時總會有辦法的」 將自己白天的所思告訴了赫蘿後,她卻沒怎麼當真,而是把臉貼在羅倫斯背上,手環著他的腰搖著尾巴。恐怕是因為一個人在房間呆了一整天,又不像平時一樣還有漢娜作為聊天的對象,她才會表現出如此明顯的撒嬌吧。 若是往常羅倫斯一定會很開心,但現在他心裡沒空想這些了。 「我可沒法像你這麼樂觀啊」 如果不能在亡者之祭上有出色表現,兌換商公會在參事會的席位就要受影響,跟著就會失去對城鎮物流的發言權。他們失去了地位,自然無法繼續對紐希拉有所照顧。那麼紐希拉很快在物資方面遇到麻煩……倒不至於。可即便如此,這對村子也不是什麼好事。 如果事情真發展到那一步,自己要帶著什麼樣的表情回村裡去呢。 「但是,縱然再如何困惱,汝也沒法讓自己的胳膊粗上一圈。何況當時汝也沒能拒絕對方。再不然……就只能暗殺了唄?」 赫蘿自己說完,自己笑了起來。先前那場愚蠢的誤會,恐怕要被她玩弄很長一段時間了。 「這個……你說的是沒錯……」 「那,汝知道咱接下來要說什麼了?」 赫蘿放開摟在羅倫斯頸上的手臂,繞到他身前去。 「要吃的?」 「還有酒」 餓著肚子是打不了仗的。 雖然自己才剛從外面回來,可再磨蹭下去商店都要關門了。羅倫斯站起身來重新提振精神,結果發現赫蘿也穿上了她的外套。 他本以為這回又要自己一個人出去。 「……你欲擒故縱的手段,實在讓人恐懼啊」 仔細想想一起出去也理所應當,可不知為何羅倫斯總覺得是自己受到了獎勵,赫蘿真厲害。 她圍上了因為有點奢侈,所以在村裡不常戴的狐皮圍巾,然後故意露出微笑。 『汝在說啥?』赫蘿如可愛的少女般歪著腦袋,用眼神對羅倫斯問道。 這樣的生活持續了幾天之後,城裡漸漸有了祭典前夕的模樣。 第三天起,因為揮舞木槌的緣故羅倫斯渾身的肌肉都開始劇痛,但他仍然強支著身體盡可能地繼續去幫忙。建造作為亡者之祭的競技場,圈禁著豬羊的圓形柵欄自不必提,為了製作之後守護聖人復活祭用到的巨型稻草人像也讓他奔走了許久——字面意義上的奔走,駕著馬車穿行在斯威奈爾的大街小巷裡,挨家挨戶尋求稻草。 每個城市都有類似的儀式,是因為過了一個冬天,人們總會積攢不少用舊了的稻草床墊和椅墊。從這些東西裡把稻草抽出來也是羅倫斯的工作之一。除此之外,他還收集到了本來買下來作為飼料而囤積,卻被老鼠做了窩的草堆,還有大商會當作包裝材料用剩下的東西。 蒐集了滿滿一車人用過的垃圾,接著羅倫斯需要把這些稻草運到廣場上去。 捆稻草的也是已經不能用的麻繩和皮繩。這樣做算是讓它們在被扔掉之前發揮最後一點余熱。羅倫斯和素不相識的鎮民們抱起一堆堆稻草,捆好之後遞給其他人,再由他們塞進人像的木製框架裡。午飯是某個體貼的商會直接運到廣場來的。人們用滿是泥巴和草屑的手直接抓起面包和酒杯,還有活躍的傢伙一邊吃一邊放聲高歌起來。 在旅行商人時代,羅倫斯也做過類似的事情。因此他感到又懷念又快樂。等返回借宿的公會客房時,已經筋疲力盡到和赫蘿吃飯時也打起了瞌睡的程度。 不過,這是令人無比暢快的疲勞,赫蘿也體貼地照顧著他。 「平時你要是有現在一半的模樣就好了」 試著說了這樣一句,結果赫蘿狠狠地瞪了他。 「咱可是賢狼赫蘿,關鍵時刻咱才出場」 所以平時才需要不斷地向她進貢,大概就是這麼一回事吧。那麼今天一天,羅倫斯可能已經花掉了平時的大半積蓄。 何況,他知道真正麻煩的難關還在後面。 等到身體的肌肉痛差不多消退,廣場正中的聖人像也完成了。 斯威奈爾是一座諷刺的城市。它位於原本屬於異教徒的土地上,卻在教會的宗教遠征結束後立刻大面積改宗正教。大概原本這座城市就傾向於教會,只是在戰爭中——盡管還是一場徒有其表的戰爭——顧慮四周環境,才因此沒有公開宣佈。 不過,羅倫斯從工地上認識的鎮民口中聽到了另一個細節。對改信正教的許多人來說,打動他們的並非是教義,而是教會歷中一年要舉行多次的各式祭典。既然總要向一個不知所在的神祈禱,索性選一個更有意思的。大概這才是人們的動機。 把這番話轉述給赫蘿後,曾在某個小村作為豐收之神接受了數百年祭祀的她,露出了什麼都說不出來的苦笑。 話雖如此,可人們對待祭典的熱情的確沒有半點虛假。這一點從春祭的序幕,亡者之祭的第一天裡,四周異樣的熾熱氣氛中就能看得明明白白。 「處理盡管交給我們!或者現在就可以讓您看看我們是怎麼用削出刃的銅幣割肉的!」 公會長手持據說為了這天而精心磨過的柴刀,在大廳裡吼道。 他身後則盡是比羅倫斯大了至少十歲的兌換商們。更年輕的兌換商此時全都因為連續熬夜工作,倒在桌上睡著了。老兌換商們的興奮,很大程度也是由於睡眠不足引起的。 果然還是經歷過戰爭的老人們更強韌。羅倫斯在心裡暗自感嘆,會長就像看透了他的心思般,露出得意的笑容。 「我們的日子不長啦。只要想到這樣的祭典再參加不了幾回,自然就能湧出百倍的干勁來」 把每天都當作最後一天來過,這是人們常有的說法。赫蘿之所以像看太陽一樣眯著眼睛看他們,正是因為她在上百年歲月中,懂得了一切都如白駒過隙,轉瞬即逝的道理。當公會長領著兌換商們,如同一群年邁的山賊般扛著刀走出公會時,羅倫斯對赫蘿開口說道。 「在你看來,我的日子也剩下不多了吧」 赫蘿睜大眼睛,表情僵住了。 「所以,我也得盡死力一搏。你要笑就盡管笑吧」 這一天不應是與昨日明日無所差別的日常,而應該成為能讓人在許久之後仍津津樂道,發生過這些,發生過那些,發生過許多事的特別日子。 這樣一想,赫蘿突然離開紐希拉跟著自己,大概也是有十足理由的。即便是在紐希拉那個深山中的小村,那個看上去永遠不會有什麼變化的地方,她也目睹了柯爾的遠行,目睹了繆莉隨他一起離開。或許對『剩下的日子』,赫蘿比羅倫斯還要敏感得多。 果真如此,羅倫斯鬧出的尷尬誤會——把兌換商的請托當成暗殺的要求,應該能算是給了她一個絕佳的旅行紀念品,讓她不虛此行了。 同時,今天的祭典也是一樣。 「大笨驢」 赫蘿露出泫然欲泣的笑容,伸手夾住羅倫斯的臉頰。 「汝可是咱赫蘿的男人,在祭典上也必須得是最耀眼的才行」 「當然,何況這還關系著村裡的事情」 在祭典中抓獲的獵物越多,兌換商公會在城裡的地位就越高。 那群傭兵究竟是如何的猛士,結果直到今天他都未能目睹。 取勝盡管很難,可無論如何也不能處於下風。 羅倫斯看了看赫蘿的眼睛,結果赫蘿用手指在他的臉頰上一戳。 「咱就在你身邊」 「拜託你了」 說完,他隔著兜帽摸了摸赫蘿的頭,接著又說了聲『走吧』。赫蘿似乎還有沒說完的話,最終還是默默地跟了過來。 畢竟城裡的混雜已非前日可比,他們沒有慢慢談話的閒暇了。 為了讓身材嬌小的赫蘿不至於被人流擠到一旁,羅倫斯幾乎是抱著她前進的。 到廣場時他已經有些喘氣,不過也正因為和人流對抗,算是暖了身子。 「來啊,上吧!」 不知是不是特有的儀式,已經先行抵達的兌換商們互相磨著手裡的刀,鼓足了干勁。 費勁辛勞圍出的柵欄周圍擠滿了人。讓人分不清那道柵欄究竟是用來圍住牲畜的,還是保護牲畜不被人群擠垮的。 圓形柵欄的內部,每隔一定距離鋪了一張蓆子,周圍是各個公會的代表。每個公會都用盡一切手段找來了年輕人,乍一看去很難辨別出究竟誰是傭兵。 「勝負是憑肉的數量來計算,但比起費勁抓住一頭大的,輕輕鬆鬆抓住兩只小的反而更有效率」 公會長把棍棒遞給羅倫斯,同時叮囑道。 「搶來對方的獵物也是一個辦法! 用棍子一敲,牲口就倒了對不對? 然後趁著別人不注意的空檔,挑一頭有力氣的豬呀羊呀,趕著從後面撞飛對手就行了!」 「但可不能自己把別人推開,那樣事後會惹出麻煩的!」 「不管怎麼都只能誘導獵物去撞人。所以偶爾獵物被打飛到空中,然後把誰撞倒,規則上也是算數的」 也就是說,只要用獵物打飛對手就行了。城市裡的祭典中往往有許多亂來的項目,而這群年老心不老的兌換商們看上去也非常享受。為了戰績,也為了保護自己,羅倫斯將會長的叮嚀牢牢記在心中,然後深呼吸一口氣。 天空一片晴朗,這樣大鬧一場後勢必要出滿身的汗。身為溫泉旅店主人的自己為何牽扯進了這樣的事情中,想到這裡,羅倫斯竟在緊張氣氛中湧起了笑意。 「哦,那不是參事會的頭領,米立凱先生嗎」 很快,花車駛入廣場,坐在上面的男人身著象徵權力的儀式用紅袍,衣擺正隨風翻動。羅倫斯認識這個人。讓‧米立凱,斯威奈爾的領導者。人群的喧鬧讓他聽不到米立凱的演說,可哪怕站在花車底下,他恐怕還是聽不到吧。現場已經沸騰到了如此的地步。 當後面的馬車滿載著即將投入柵欄的牲畜,出現在羅倫斯的視野中時,他突然緊張得像是要嘔出來一樣。原本,羅倫斯的性格就不適合做這些事。 他回過頭,將目光投向那群拿著柴刀,如同山賊一般的兌換商之中。 被山賊們包圍的赫蘿望著他露出苦笑。 「開始!」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 瞬間,許多輛貨車湧入廣場,將豬和羊趕進柵欄裡。 突然被趕進一片空曠場所的牲畜們起先愣了片刻,緊接著看到怒濤般的人潮後,便開始如脫兔般四散奔逃。年輕人們卯足了勁追著狂奔的羊繞圈,卻突然被一旁跑來的豬撞飛到一旁。這樣的場景每次出現,都會在觀眾中激起一片喝彩。 隨著豬和羊的數量越來越多,柵欄內的混亂嚇呆了一部分牲畜。可憐的迷途羔羊就這樣被一擊敲到在地,任由人將它們拖去屠宰。 羅倫斯下定決心,撲入了這一片混沌中。 柵欄裡的羊和豬體格並不大,多數才剛剛成熟。盡管如此,這力氣也讓人在扛著或拖著它們時吃一點苦頭了。 趁著牲口停下時猛撲過去,從後面用胳膊牢牢鉗住舉起來。咩!咩!噗哼!噗哼!四處都是這樣的聲音。 將獵物帶回陣地,兌換商們會處理剩下的工作。 兩只,三隻,羅倫斯的狀況還算順利。等到朝第四隻出手時,他的頭被狠狠撞了一下,整張臉都撲進了泥裡。有什麼四腳的東西踩在他的背上,猛地朝其他方向逃去。大概是豬之類的吧。 羅倫斯搖了搖頭,又狠命朝同樣倒在一旁的羊羔撲去。他忘記了怎麼說話,如同野獸般將獵物按在地上,展現出讓自己都無比驚訝的膂力將羊羔擔上肩頭,接著飛快地朝陣地跑去。被屠宰的牲畜賤了滿臉血的老兌換商們紛紛拍手稱快,而羅倫斯扔下羊羔後,又飛身跑向下一個獵物。 無論是人還是牲畜,廣場上四散奔跑的活物,都是一樣滿身沾泥,一樣拚命。 朝四足的東西飛撲過去,雙手牢牢鉗住,帶回陣地。除此以外什麼都不想,也什麼都想不起。這種怪異的陶醉感讓羅倫斯的臉露出一種近似於笑的表情。視線前方一頭勇猛的羊在甩掉好幾個人後加速逃開。從它身後猛撲的人被甩了下來,從正面攔堵的人被撞向一旁。盡管如此,人們還是立刻從泥地中直起身體,如同只有兩眼白色格外醒目的泥人般,一邊發出憤怒的咆哮,一邊朝逃走的獵物撲去。 看到這幅情景,羅倫斯才猛地意識到。 亡者之祭。 原來如此,正如其名。 「第六隻!」 老兌換商們興奮地喊道。草蓆上的肉已經堆成了小山,連負責計量的肉店學徒也傳染上了激動的情緒。大概,這裡的肉比起其他草蓆上要多得多吧。 「現在開始才是關鍵!」 高聲大吼的公會長喘著粗氣,持刀的手由於用力過度而顫抖不止。 屠宰是項重體力勞動。 「交給我吧!」 羅倫斯用同樣大的聲音喊著跑回戰場。但他發現自己的身體越來越重。在這場耐力的比拚中,四腳的牲畜開始展現出明顯優勢。被泥漿和疲勞包裹,搖搖晃晃,如同亡者般的年輕人們踉踉蹌蹌地朝獵物跑去,但漸漸被它們越甩越遠。有些人更是自暴自棄地直接站在原地,等著牲口從眼前跑過時才飛撲上去。 人群之中,羅倫斯幸運地瞅準眼前站住不動的獵物,一邊高吼著對抗疲憊,一邊將其拖回大本營。 第七隻,第八隻。 「厲害! 就是這個勢頭! 這樣下去能贏!」 羅倫斯不理會興奮的會長和他的叫喊,抓住了又一隻心不在焉般突然停下的豬,然後拖回陣地。 「第九隻! 奇跡啊!」 喊起來的不止公會長一人,四周的觀眾也爆發出喝彩。看看周邊,再沒有其他蓆子上堆起的肉能與眼前相比。這樣一來或許就能贏過那些傭兵們,而且,沒想到自己原來竟是這樣能幹。 柵欄外的歡呼聲讓羅倫斯覺得自己彷彿成了戰場上的英雄。他毫不顧慮地用沾了更多泥巴的衣袖抹了抹臉上的泥,心想著赫蘿看到自己的英勇模樣該有多開心。 正在人群中尋找赫蘿的身影時,公會會長的大喝聲傳入耳中。 「羅倫斯先生,有獵物!」 一隻羊逃到了陣地附近。追著它的男人由於疲累剛剛倒在一旁。盡管論疲勞自己也與他不相上下,羅倫斯開始疾奔到那隻羊附近。 羊很快注意到了羅倫斯的接近,並立刻傾斜身體准備逃向別的方向。不愧是能一直逃到現在,這隻羊會成為比賽勝負的關鍵。 羅倫斯拚命奔跑,一點點縮小和羊的距離。腳步不穩,呼吸也不穩。羊仍舊低著頭疾馳。他的眼裡只剩下了羊,邁出的每一步似乎都間隔了永恆的時間。 再一點,再有一點點就可以抓到。羊在飛撲的范圍之外,可羅倫斯已經不敢再接近。那麼應不應該最後賭一把? 肺裡像燃燒般熾熱,手腳也像是不屬於自己一樣。 賭一把! 羅倫斯彎曲膝蓋的瞬間。 羊像是突然受到了什麼驚嚇,身體向一旁橫倒下去。 腳陷進泥裡了?! 無論如何,機會不會再有第二次! 在研磨已久的狩獵本能驅動下,羅倫斯朝那隻羊撲去。他知道下個動作越遲,自己就越難再站起來。接著怒吼著憑借四肢的力量將羊抱起,朝陣地的歡聲中走去。與他一樣疲累的兌換商們則紛紛高舉起雙手。行商的旅途中,羅倫斯遭遇過更多比眼前更考驗意志的事情,他將那些回憶當作燃料,扛著羊走到了終點。 然後,精疲力竭地跪倒在地上,望著天空大口喘息。 已經再走不動一步了。但是,自己算是干得不錯吧? 在揮手喝彩,甚至幾乎要翻越過柵欄的人群中,羅倫斯看著赫蘿。 「咱說過,咱會在汝身邊的吧?」 四周吵鬧到連自己粗重的喘息都聽不見,可唯獨赫蘿的聲音卻如此清晰入耳。她露出得意微笑的模樣,正是那個宣稱『只在關鍵時刻出場』的賢狼赫蘿。 羅倫斯像是認輸般地笑了起來。 自己並沒有出眾的體力,也沒有驚人的運氣。即便如此卻能仍輕易出盡風頭,只能是因為某些背後的原因。恐怕,那些在自己眼前如失神般停住腳步的豬羊,全都是被赫蘿的目光嚇呆了的。 『柔弱的咱,有咱自己的工作』——她的話並非藉口。 自從與赫蘿的邂逅,一直到今天,自己並非獨自一路走來。他有過依賴赫蘿那嬌小肩頭的時候,也有過如文字所述,緊抱在巨狼背上的時候。 「那麼多的貢品,總算是發揮作用了」 羅倫斯開口說。 『大笨驢』 他看到赫蘿微笑著,悄聲回答道。 肉店的公會職員們此時正在進行著計量工作。每當一個公會的成績公佈,觀眾中就爆發出一陣掌聲與歡呼。滿身泥漿與牲畜鮮血,如亡者般的鍛冶屋公會職員們則像宮廷侍從般,右手貼在胸前,彎曲膝蓋行禮,同時揚起愉快的笑聲。 輪到羅倫斯等人時,叫喊聲在計量之前就已經響了起來。而擺放在台秤旁的木箱數量則遠遠超過了其他對手們。他們的成績在已有結果中是當之無愧的第一,觀客們紛紛跺著腳發出歡呼,羅倫斯和老兌換商們則按照事先的約定,像騎士一樣單膝跪地朝眾人行禮致意。 「啊,這次的成績可打破了往年記錄!」 公會會長一邊用熱水洗臉一邊說。廣場附近的大商會在此時紛紛開放了卸貨場,為參賽者提供清洗身體和休憩的場所。羅倫斯也洗淨了能用熱水洗淨的所有地方,和大家一同喝著冰過的麥酒。 坐在卸貨場的椅子上遠望廣場,成果計量的騷動仍在人牆的另一邊繼續著。 「不知道對手最後的成績是多少」 「的確難以預料啊……我們當時也一心只顧眼前的工作」 羅倫斯將視線投向一旁的赫蘿,看到她聳了聳嬌小的肩膀。 「勇猛果敢,汝的確是做到了」 「不過,咱們已經有了如此的成績,就算輸掉比賽,差距也不會有多少吧。至少和當初預想的慘敗是雲泥之別! 這都是多虧了羅倫斯先生啊!謝謝您!」 羅倫斯和公會會長以及兌換商們一一握過了手——比賽結束後已經有不知多少人找他握手了。盡管這不是自己一個人取得的成果,但為大家出了一份力,羅倫斯還是感到很開心。 「那麼,接下來您有何打算? 下面還有些儀式性的東西,接著就是宴會的時間了。這些肉夠全城吃上一整天,有人可膩得中途就吃不下了! 所以您要不要先回公會一趟,換身衣服再回來?」 羅倫斯不是公會職員,因此就算跟著參加後面的儀式也只會顯得突兀。 他將目光轉向身旁的赫蘿,想看她的意見。赫蘿點了點頭。 「承蒙您的好意了」 「公會裡的食物和酒水您可以隨便取用,只是,抽屜裡的貨幣可不行啊!」 面對這個兌換商式的冷笑話,羅倫斯笑了笑,然後便和赫蘿一同站起身。可一站起來他立刻感到膝蓋一陣劇痛,不由得打了個趔趄。赫蘿扶住羅倫斯的肩膀。露出了苦笑。 他總覺得,自己像是一下子成了五十歲。 「預行演練啊」 羅倫斯小聲說道。赫蘿當然明白其中的含義,她先是笑了笑,但表情很快又變得僵硬。 「還早得很吶」 這聲音聽上去就像是在訓斥羅倫斯。 「我知道的」 一點點挪動著經過了一番殘酷考驗的身體,關節總算是靈活了一點。會長給了他們後門的鑰匙,這樣便能避開公會正門的洶湧人潮,方便羅倫斯拖著僵硬的身體走進去。 兩人走在僻靜的小道裡,震耳欲聾的喧鬧聲,已經不知久違了多少年的死命狂奔,彷彿全都變成了一場夢境,如泡沫般悄然消散。 在這無人的小巷裡,赫蘿不顧泥漿弄髒身上的衣服,攙扶著羅倫斯。羅倫斯大約是疲勞到了極點,如同撒嬌般輕輕吻在赫蘿的臉頰上。 「……以前,汝也在這種小路上起過邪念吶?」 赫蘿的嚴厲也和那時相比絲毫未變。 「或許是因為四下都讓我覺得,這世界上只剩下咱們兩了」 「大笨驢」 他被踢了一下。 「而且,今天我也算好好活躍了一場啊。怎麼樣,你看到了吧。我也是很能幹的對不對? 雖然我剛有這個想法,就發現到頭來還是沒跑出你的手掌心」 「……」 羅倫斯一邊看著前方一邊說,但他能感覺到赫蘿正注視著自己的臉頰。 「如果是剛遇到你的時候,我大概會很不甘心吧……可是,今天我打心底裡高興。雖然你平時對我老是壞心眼,可關鍵時刻絕對會幫我」 他看著赫蘿,自然地笑了起來。 赫蘿則繃起臉,將視線轉向一邊去。沒想到她也有這樣的害羞一面。 「謝謝你,一直在我身邊」 只不過羅倫斯沒有借機再捉弄赫蘿,而是說出了這樣一句話。他的腦中也只想到了這一句。 兩人慢慢走在無人的小路上。 赫蘿突然停下腳步,也是在這個時候。 「咱也是,咱一直信賴著汝」 「這是我的光榮」 「而且,咱也相信,汝會一直信賴著咱」 這是赫蘿式的委婉嗎? 羅倫斯起先這樣想。不是,有些不對勁。赫蘿的氣氛有些奇怪。 「赫蘿?」 他叫了一聲,兜帽下的大耳朵隨即搖了搖。 「不管是怎麼樣的麻煩事,和汝在一起,一定會解決的」 在一瞬間的疲憊笑容過後,赫蘿猛地抬起臉。 「找咱有事的話就出來吧」 伏擊? 旅行商人時代培養的習慣,讓羅倫斯立刻將手按在腰後的短劍上。可他很快想起公會大樓就在眼前,何況若是論及人身安全,赫蘿也在他身邊。 敢於與能將人整個吞下的巨型賢狼對峙的,無非是傳說中靠在山的棱線上,伸手擄獲月亮的巨熊,而或……。 「我等,並無加害之意」 這是從小路一旁現身後,青年說出的第一句話。他的身後則是一名模樣老實的少女。 青年好像身穿著一件泥巴做的外套,只有短短的金發像是剛洗過般還濡濕著。少女的簡朴旅行外套也沾滿了鮮血。他們不久之前在哪裡做了什麼,羅倫斯一眼就能看出來。 可吸引他注意力的不是這些,而是兩人獨特的氣質。 與赫蘿生活了十多年,羅倫斯也漸漸熟悉了這種氛圍。 站在他面前的,毫無疑問,絕非凡人。 「我名為阿蘭,這是我的妹妹賽莉姆」 這位叫做阿蘭的青年有些緊張似地深吸了一口空氣。然後摒住呼吸,將手放在懸在腰間的劍唯一未被泥漿髒污的劍柄處。 「我們在南方以傭兵為業」 慢慢拔出的劍刃,在小路陰影處閃起鈍光。 ◇◇ 不習慣使用長劍的人,連將其從劍鞘中拔出都很困難。阿蘭毫無阻滯的拔劍動作與他飽經鍛煉的身體都向羅倫斯證實了一件事,他絕非尋常的劍士。 不過讓他說不出話的則是另一個理由。 羅倫斯之所以滿身泥巴,是因為不久之前他還在泥地裡追趕著羊和豬。而斯威奈爾某條舊路的盡頭,據說會建起一座新的溫泉鄉。建立溫泉鄉的人則是一群從南方來的傭兵。那麼—— 阿蘭在拔出劍的同時漂亮地將劍鞘從腰帶上解下,與劍一同交叉放在腳邊。這是傭兵和騎士的世界中,向對方表示最高級敬意的禮節。他的妹妹賽莉姆也在一旁屈膝跪下。 他們沒有敵意,也並非是攔路的盜匪,這些羅倫斯一開始就明白。讓羅倫斯不解的是他們的目的。 而阿蘭的眼睛此刻正直視著赫蘿。 「拜見誕生於我等所不及的遙遠歲月彼方,高傲的狼之君王」 面對這位效忠的騎士,赫蘿一語不發。 「咱不喜歡奉承。剛才祭典的正當頭,汝輩注意到咱之後就一直沒怎麼動獵物。目的是啥?」 當問起亡者之祭中其他公會的成果如何時,赫蘿曾暗示場上不乏勇猛果敢之人。原來指的是他們。 「我等的確是在祭典競爭激烈之時,注意到您站在兌換商的公會一方。是您身上濃烈的硫磺氣息使我未能在開始時便覺察」 赫蘿的表情終於有了稍稍改變。她聞了聞自己肩膀上的氣味,又跟著聞了聞羅倫斯的衣袖。 「您紮根於紐希拉之地的程度之深,就連自己也已無法察覺了吧」 若想知道來為兌換商幫忙的外人是誰,只要問問鎮裡人就能得知。紐希拉的旅店主人們會在這個季節來幫忙,這是斯威奈爾城裡經商的人,從工匠到店主們全都知道的。 但是,恐怕阿蘭和他的妹妹還是很驚訝。紐希拉的居民中有非人之人。而且,她的身邊還有一名人類男子。 「又怎麼著?」 赫蘿冷冰冰地反問。很明顯阿蘭和賽莉姆就來自於那群想要建起新溫泉街的人。他們如今跪在赫蘿面前,表現出最高級的敬意。這恐怕不是來打個招呼那麼簡單。 阿蘭開口說。 「這也應為某種緣分。我等坐立難安,只圖建立新的故鄉,還望您為此助一臂之力」 羅倫斯發現赫蘿外套下的尾巴鼓了起來。 「我等將建起安居之所,使今後數百年內夥伴皆有所歸棲」 森林與精靈的時代已經過去。在如今的人世中,非人的精靈們沒有什麼生存空間可言。十餘年前的旅程裡,羅倫斯夫婦曾邂逅的那隻黃金羊也抱有類似的願望——拯救被強逼上流浪旅途的同伴們,為他們在大草原裡開辟安居之地。然而可供藏身的森林已經被道路貫穿,大山則或被當作礦山挖空,或被當作提供薪柴之所而變得傷痕纍纍。餘下的精靈們想要隱匿於人世間,可非人之人走到哪裡,終究還是非人之人。 ——那麼便在遠離人煙的場所結成一團,共同營生,恐怕其中很多人都想到過這條路。就像旅行商人與狼之化身在紐希拉開起了溫泉旅店一樣。 「您身旁之人,據我等所知是紐希拉的溫泉旅店,狼與香辛料的主人,也是拯救了斯威奈爾這座城市的傳奇商人,並與您情誼匪淺。倘若真有受人尊崇之神的存在,那麼這正是神的眷顧恩賜」 聽到這裡,羅倫斯明白了赫蘿僵硬表情的緣由。 他向阿蘭詢問道。 「你想從我們這裡,得到溫泉旅店的經營指南?」 「而或」 阿蘭的聲音不帶一絲膽怯。 「移居我等村落」 『村落』。他是這樣說的。 根據兌換商的說法,他們的人數還未滿十人,只是勉強利用修道院的遺跡試圖建起溫泉旅館而已。羅倫斯起先則認為這些傭兵就算挖不出溫泉,也會在附近打獵營生,卻沒想到他們事先已經在城中各個公會裡做好了周密准備。 如果現在便張口提及村落,那麼阿蘭等人的夢想恐怕會比羅倫斯預料的規模更大。 「倘若有幸得兩位賜教,便是百人之力,不,千人之力」 「我們原先在南方勉強憑傭兵的工作賺錢……准確地說,是靠著保護一個小村子……不受戰亂後不法之徒的侵擾,借此來餬口的」 賽莉姆在阿蘭身旁結結巴巴地說道。她看起來比阿蘭還要更認真,周身散發出的堅強氣質則讓人聯想起一名連續工作兩三天也不闔眼的修道女。在外表上她似乎少比赫蘿年長,而那副有些消沉的表情則更增添了幾分成熟感覺。她一定經歷過許多勞苦,這一點也可以從那雙手上看出來。她的手布滿了粗糙的傷痕,這些絕非是僅僅一次亡者之祭就能刻下的。 和赫蘿的手有著天壤之別。 「每一天,都在讓這與您相同的血脈蒙羞」 這樣說來,阿蘭和賽莉姆,以及他們的夥伴就應該是狼了。 赫蘿大約早就察覺了這些。她沒有改變表情,只是盯著面前的兩人。 「我們對人的世界沒有什麼瞭解。我想方設法得到了在城裡商會幫忙的機會。懂得這裡的語言,能與人溝通的,夥伴裡也只有我和哥哥而已」 「或許,您會嘲笑我等輕率莽撞」 阿蘭的目光落在交疊在地上的劍與鞘上,而後又堅決地抬起頭來。 「人世變化無常,我等已無所積蓄,不過借戰爭余燼苟且營生。僥幸得到了此地的特許狀,便只能前來一賭」 而後,他們發現這裡的土地下蘊藏著溫泉,附近還有修道院的建築物。 情況大概就是這樣了吧。 這個世界上的每個人,果然都有自己背後的故事。 「汝輩——」 赫蘿終於慢慢開口了。 「可是要咱全家就這樣舍棄好容易才邁進門的村子?」 「倘若您肯遷就,我等自然別無他求。但即便只得您賜教也——」 「那,不管怎麼說,咱就背叛了全村的人,對唄? 汝輩是咱生意上的對手了」 「赫蘿」 羅倫斯叫了赫蘿一聲。 阿蘭等人的確是競爭對手沒錯,可他們也有自己不得已而為之的原因。他們與赫蘿一樣同為非人的精靈,一樣同為狼。比起紐希拉的人們,他們反而與赫蘿有更近的聯系才對。 大概正因為如此,赫蘿的態度才會如此冷酷。 羅倫斯萌生了對阿蘭一行人的同情和共感。他開始覺得自己不能不幫幫他們。而這樣一來,他也就同時背棄了紐希拉。 即便不論這些,赫蘿在紐希拉村終歸也是必須隱瞞真實面目的異質存在。有關這點,羅倫斯心中應該有對村民們的愧疚。 但是,他卻對赫蘿如此說道。 「不能這樣簡單就下結論」 這是對極遙遠的將來依舊能產生影響的決定。這個決定,也涉及到了羅倫斯夫婦自己的根源問題。 因為—— 「赫蘿大人」 阿蘭跪著靠近她。 「請您認真思量。您現在得到的一切,並非永恆」 這群從南方前來的傭兵,曾經做著火中取栗,虎口拔牙般的危險營生。 可即便拋開這些,阿蘭精悍的面孔也顯得過於耿直了。 在這世上,有些東西縱然再正確也絕不能說出口。 羅倫斯開始後悔自己沒有提早說出這句話。 「……所以,汝想說啥?」 赫蘿的聲音聽上去冰冷無比。 「這與汝輩又有甚麼關系?」 「赫蘿」 「回答咱!」 沒有能永遠持續幸福的故事,曾有哲人這樣說過。羅倫斯總會在某一天死去,只留下赫蘿一個人在世界上。後來他們一同給出了這個問題的答案:虛張聲勢,用『那又如何』來回答命運。 赫蘿緊緊攥著羅倫斯的手腕,攥到讓他感覺刺痛。 「咱確實被人叫做賢狼,但那是過去的事情。找別人去」 他彷彿聽到赫蘿心門緊閉的聲響。 赫蘿邁開步子,強拽著羅倫斯一同離去。十足的怒意幾乎讓人以為那對表示敬意的劍和鞘緊接著就會被踢開。 走過阿蘭身旁時,羅倫斯看到他臉上充滿了茫然。這位青年大概沒想到自己陳述的事實會讓赫蘿如此憤怒。這樣耿直的心思,在當今世上已經不多見了。羅倫斯心想。 但僅有耿直的話是很難在世上生活下去的。因為筆直的道路,往往只存在於被城牆包圍著的極少數地方。 「赫蘿」 等到再看不見阿蘭和賽莉姆的身影,羅倫斯叫了赫蘿一聲,她卻依然沒有停下腳步。 「赫蘿,喂,赫蘿!」 腳腕的劇痛最終讓羅倫斯主動拉住了赫蘿。少女的身姿下,她的力氣也如少女一般。 柔軟的心也是同樣,僅憑這嬌小的身體是無法完全保護的。 羅倫斯終於看清了此刻赫蘿的表情。她在哭。當場轉身離去,似乎是為了用最後的力量維持尊嚴。 「咱、咱……和汝……」 「我知道的,別再說下去了」 羅倫斯起先為自己衣服上的泥躊躇了一瞬間,最後還是將啜泣的赫蘿抱在懷中。赫蘿毫不在意泥巴沾在臉上,緊緊摟在羅倫斯的身體。羅倫斯輕輕摸了摸她的背,發現那小小的身體彷彿填滿了無助。 他抱著哭泣的赫蘿,背靠在牆上抬起頭來。 小巷被兩側高聳的建築物夾著,頂上的天空顯得遙遠又渺小。 愚蠢的人其實正是他們自己,羅倫斯明白。 餘光裡突然現出一道人影。仔細一看,是賽莉姆。她帶著讓人萌生憐憫的困惑,卻並沒有靠近,只是遠遠朝羅倫斯投來視線。羅倫斯搖了搖頭。 賽莉姆的表情中浮現出一抹苦澀,接著輕輕點了點頭,埋下臉默默離開了。他們沒有惡意,也沒有策劃陰謀,這反而讓羅倫斯心裡更不好受。倘若是抱著惡意而來,羅倫斯還能毫不猶豫地捍衛赫蘿和自己的幸福。然而到頭來出現的,卻是那個自己終將要面對的問題。 他又摸了摸赫蘿的脊背。最後輕輕拍了兩下。 「赫蘿,就算這樣,事情也不會有好轉的」 要說這句話有多少說服力,羅倫斯可曾是不自己邁步,就賺不來一分錢的旅行商人。 「我們先回房間吧,然後」 然後? 他害怕接著要說出的東西。但自己相信著赫蘿,赫蘿也相信著自己。 羅倫斯用不帶膽怯的聲音說了下去。 「然後,好好考慮。不逃避地認真想想看」 赫蘿什麼都沒說。 但是,羅倫斯慢慢放開雙臂時,她自己離開了。 赫蘿的臉上被泥巴糊得一塌糊塗,這讓羅倫斯不由得笑了出來。 「不管是誰見了,恐怕都不會把現在的你跟那個賢狼聯繫起來吧」 她抽泣著,胡亂用袖子抹了抹臉,又攥緊拳頭打在羅倫斯肚子上。 接著用那隻手牢牢攥住了羅倫斯的手。這副模樣,比淘氣的繆莉更像女孩子。 「打起精神來。畢竟公會裡吃的喝的現在都是咱們的了」 赫蘿吸了吸鼻子,一頭撞上羅倫斯的肩膀。 「大笨驢」 盡管這句話還帶著哭腔,但女孩子的儀態總算是安全了。 自己和赫蘿之間有斬不斷的紐帶。 總會解決的。總能解決的。 從小巷回到大路時,就像是在暗示著什麼般,羅倫斯一下子感受到了太陽的溫暖。 公會大樓裡安靜極了。 祭典期間,各個商會雖然不會進行大規模的交易,但旅人與臨時休業的工匠卻會帶著零幣進城裡來。於是昨天才剛剛處理完大宗交易的兌換商們,今天一早醒來後,又逐個拿著天枰上了街。 再加上亡者之祭後,哪裡的人流都湧向了廣場,街區裡變得空蕩蕩的。白天裡也讓人有種走夜路的感覺。 「哎呀哎呀,總算活過來了。不愧是亡者之祭」 羅倫斯從頭到腳都沾滿了泥巴,脫掉衣服後就像身上各處起了大塊的痣一樣。 在比賽中,這副模樣簡直與真正的亡者別無二致,給祭典起了這個名字的人,想必也是洗過熱水澡後說出了剛才羅倫斯說的那句話,然後突然想到了這個名字的。 「你也冷靜下來了吧?」 赫蘿的臉上滿是泥痕和淚痕,又因為抱著羅倫斯的緣故沾了一身泥。結果,就像是一跤跌進泥地裡,哭著鼻子回家的少女般。羅倫斯在祭典上拼盡全力取得了佳績,可留守公會的學徒們卻還要關心赫蘿。 「……」 用熱水洗淨了臉和手,換好衣服之後,赫蘿坐在床邊,一語不發。 房間裡的酒和食物,她連動都未動。 「畢竟……確實是太突然了。而且,他還耿直的像騎著馬的騎士一樣」 阿蘭有著高超的劍術,自稱靠護衛村莊來維持生計。 恐怕他一定是在猶豫自己的力量該不該用來對付人類。而他所保護的村子,羅倫斯也總覺得大概是個孤立無援的邊鄙寒村。他那群此刻仍在修道院遺跡挖掘溫泉的夥伴們,則應該都跟他一樣,是一群難以在如今世道中生存的正直之人。 「什麼是對的,大家都知道。飲酒節制,出言謹慎,努力工作,同情弱者。然後,偶爾還應該向神祈禱一下」 羅倫斯一邊說,一邊拿起桌上的皮製大酒杯。不愧是自古就憑借毛皮與琥珀貿易繁榮的城市,就連做酒杯的皮革也硬得足可以用作皮甲。酒杯裡像是葡萄酒,他把酒倒在一個更小的錫茶杯裡,遞到赫蘿面前。 「從道理上來講,你應該知道該怎麼做吧?」 赫蘿沒有看羅倫斯的眼睛,但伸手接過了他遞出的杯子,也像是接受了他的勸告。 「阿蘭他們的溫泉旅店,僅僅憑著幾個非人之人就開始了生意,還漸漸聚集更多夥伴,最後有了村落的模樣……。想想看,的確像童話故事一般」 紐希拉也常被人們稱為秘境之地,人世與天國的分界點。但這與阿蘭他們的溫泉街又不一樣。在那裡客人半夜醒來時,看到圍著廣場縱酒的定然是狼和鹿,兔子與狐狸。 世界各地都殘留著類似的傳說,並不是沒有道理的 「我說,赫蘿」 羅倫斯的聲音讓赫蘿猛地抬起頭來,而她一直假裝無視的那個傷口彷彿也被隨之扯開。她忘記了自己手中還拿著酒杯,想要直接站起身來,羅倫斯一隻手按住了她的肩膀。 「首先,幫助阿蘭,就算是背棄了紐希拉」 羅倫斯為了融入村子付出了極大的努力,這一點赫蘿比誰都清楚。那實在是一段難熬的時期,即便村民們沒有惡意,遇到事情時也會把他們當作外人,或是當作新來的。可即便如此羅倫斯依舊熱愛著紐希拉,為了村子的發展事事都絞盡腦汁想要出一份力。這些赫蘿心中都清清楚楚。 現在赫蘿卻要向紐希拉的對手傳授經驗。 ——自己還依舊在村裡悠哉度日。 「可我覺得就算那樣也是值得的」 「……但、但是」 「我可是商人」 他露出苦笑,讓赫蘿有了種被戳中弱點的感覺。 「清濁並用我是早就習慣了。訥言敏行更是拿手」 如同人有兩面一樣。如果不能同時把控事物截然相反的兩面,那樣是做不了商人的。 放在商界中,便是在交易時只考慮交易。縱然懷疑對方會欺瞞,會陷害自己,會趁人之機,可仍在某一點上徹底相信著對方,握過手後才算成交。 甚至抱著如此的懷疑,在交易結束後仍能發自心底地與對方痛飲一番,第二日再繼續滿是猜疑心的角逐。 交易歸交易,競爭歸競爭。 「就算你協助了阿蘭他們,這也不會直接給紐希拉帶來什麼損害。這一點,用作藉口已經足夠充分了。而且對我來說,有個強敵並不是什麼壞事。在紐希拉開了這麼久的店,有時我會覺得那裡好幾百年來都太安寧了,太缺乏危機感了」 為在春秋的淡季招徠顧客,羅倫斯想過很多辦法。可村中前輩們卻覺得這本來就是該休息的時節。 在村裡生活久了,羅倫斯自己也開始漸漸被這種氣氛影響。 有所憂患,才不致死於安樂。 「基於這些理由,如果你願意幫阿蘭他們,我也會去協助。就算這樣有些……稍微對不起其他的店主們。不過,再覺得對不起,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羅倫斯明白這樣做不算誠實。但是假若是為達成更重要的目的,他也有覺悟承擔背信棄義的罪名。 「而且,你最糾結的地方,其實並不是這些吧?」 赫蘿緊閉著嘴,就像舊傷被刀子剜開一樣。 「那句話,在阿蘭說出口之前,我就早該說了」 現在得到的一切,並非永恆。 羅倫斯和赫蘿相互都明白這一點,又同時下定決心,對此裝作視而不見。 「你不可能一直留在紐希拉。不會衰老這件事,終究是沒法一直隱瞞下去的。還是說,就算所有人都死去了,你還是要像曾經在帕斯羅的麥田裡那樣,當個得不到一句謝謝的守護神,繼續待在那裡?」 赫蘿的身體開始微微顫抖。淚水落在緊攥著的錫杯中濺起一圈圈波紋。羅倫斯始終沒有移開視線。 「你是我最愛的女性。可是……」 他無論如何都沒法一下子將話說出口。但是,沉默才是對赫蘿的背叛。 「你並不是人類。未來的漫長歲月裡,你應該和阿蘭他們一起生活」 赫蘿抬起臉來。 緊繃著的嘴唇,顫抖著微微張開。 「但是,那樣……那樣,就像是汝已經開始安排自己的身後事一樣……」 「沒錯。是在安排身後事。我為你舉行過一次葬禮,現在自然也要為我自己考慮了吧?」 在啞然的赫蘿還要說什麼之前,羅倫斯已經搶先伸出手,為她擦去眼角的淚水。 「我們確實約定過,在那一刻來臨之前都要像永恆一樣,繼續著我們的關系。但是在時間之河的岸邊睡下,船也終究是要來的。為了將來能到達彼岸,現在先系下船並不會有什麼損失」 羅倫斯之所以苦笑,是因為赫蘿看著自己的模樣,彷彿是在告別已經處於彌留之際的自已一樣。 他在赫蘿面前蹲下,讓視線比赫蘿的視線還低。 「你既然是商人的老婆,就應該像個商人一樣」 「……?」 「保險,就是這樣一回事。在開始或許會失去一切的冒險之前,首先為失去一切時做好應對准備。但是,倘若真的不願意失去任何東西,最保險的方法還是根本不去冒險。以前的你,大概就會選擇這一條路」 與其等離別變得令人斷腸,不如趁早就一刀兩斷。 「但是,那樣會損失掉本來有可能獲得的利益。你明白嗎? 如果協助了阿蘭他們,讓他們的經營能順利繼續下去,你就可以和與自己一樣擁有漫長壽命的人們共同過上穩定安適的生活。想想看,與一群互相知根知底的人在一起,即便你想繼續把狼與香辛料開下去,也可以在我死後借助他們的力量。每隔三十年左右在紐希拉和阿蘭他們的村子往返一次,村裡人也察覺不出什麼異常,這才是真正的長久永恆。當然……前提是你沒有因為花錢大手大腳讓咱們家破產」 低頭望著羅倫斯的赫蘿,如咳嗽般笑了起來。 「大笨驢……」 「我覺得這可是個好主意。誰也沒受損失。只不過,在村裡開會想著怎麼對付阿蘭的溫泉旅店時,恐怕就得有所隱瞞了」 羅倫斯牽起赫蘿的手,像說服她般輕輕搖了搖。 「如果為了你,哪怕要違背一點神的教誨,我也願意」 赫蘿的笑容看起來很笨拙,是因為那是羅倫斯有意開了玩笑,她為了配合才強擠出來的。 但是,這樣就足夠了。就算最初有多勉強,總會慢慢習慣,慢慢接受的。 想要對抗世間的規律常理,這些努力是必須的代價。 「那麼,你同意了吧?」 羅倫斯抬起頭來看赫蘿,她本要立刻閉上眼睛,卻最終沒有那樣做。 「我們要幫阿蘭他們,你也要對他們稍稍友善一點」 到這個時候,聽羅倫斯這麼說,赫蘿還是露出了不情願的嫌惡表情。他不禁笑了起來。 「你啊,還是這麼怕生」 「啥——」 赫蘿倒吸一口氣,立刻吊起眼角瞪著羅倫斯。 「咱這是高貴矜持!」 啪。她甩開被羅倫斯握住的手,一下子打在羅倫斯的臉頰上。 羅倫斯用自己的手慢慢蓋住那隻小手。 赫蘿的撇來的目光裡還閃著怒意,可尾巴卻啪嗒啪嗒地搖著。 「就算是這樣吧」 他從赫蘿手裡接過錫杯,放在自己腳邊。 直起腰來,讓視線與赫蘿同高,然後伸開雙臂將她抱在懷裡。 「畢竟你是我的公主殿下」 「……是賢狼大人。大笨驢」 赫蘿終歸是赫蘿。一個疏忽就可能被她反客為主。之後羅倫斯立刻意識到木窗還開著,不過今天是祭典頭日,克制一點的話應該不會有問題。 從打開的木窗中,能清楚看到天空一片湛藍。 雖然已有好幾次被月光窺見,但所幸今天太陽應該不會看見他們。 對方從名義上來說,與兌換商工會和紐希拉都處於對立狀態。羅倫斯等人倘若是大搖大擺地去見他們,被外人看到定會引起不必要的誤會。 因此,他們決定使用另外的渠道。 「你們一出現,總讓我擔心起會不會又帶來什麼麻煩啊」 走進專為身份高貴的客人准備的貴賓室,統率這座城市的讓‧米立凱首先便帶著一臉嫌惡說出這樣一句話。 「抱歉在百忙之中耽誤您了」 「事實上我的確很忙。不過這座城市背後的救星帶著狼來到門前,我也不得不開門了」 米立凱坐在鋪著紅布的椅子上,深深地嘆了口氣。與其說這副模樣是不愉快,倒更像是極度疲勞。在祭典的喧鬧聲中奮力攪動那口盛滿食材的大鍋,看來耗費了他大量的體力。 「不過,沒想到你們居然會出現在亡者之祭裡。我一點都沒注意到」 畢竟現場人潮洶湧,何況自己和赫蘿身上似乎還帶著濃烈的硫磺味,濃烈到連狼的氣息也被遮住了。 「結果,兌換商公會得到了第一位」 總算不辱使命。羅倫斯將視線轉向赫蘿,想同她分享這份喜悅。可赫蘿大概覺得憑借狼的力量取勝也是理所當然,她沒有對此表現出什麼關心,只顧接連拿起桌上的糖漬花瓣送進嘴裡。或許是剛剛大哭一場讓她嘴裡也充滿了鹹味。 「然後,關於你們的請求。你們是想通過我,找來那群拿著修道院遺跡特許狀的人吧」 羅倫斯點了點頭,可米立凱說到這裡時突然探出了身子,就像是在威脅他一樣。 「真的沒有惹起什麼麻煩?」 從見到羅倫斯和赫蘿開始,米立凱就一直在意著這一點。 數十年前,羅倫斯等人曾捲入一場巨大的騷亂,懷著最後一縷希望來到了這座城市。米立凱則受到了他們的連累。站在他的角度來看,一定就像是天降災厄突然迎面而來一樣。 盡管騷亂最後順利平息,可米立凱如今還心存芥蒂,而且這八成是合乎道理的。 「倒不如說,我們是在盡力避免麻煩」 「唔?」 米立凱露出了質疑的神色,而赫蘿則暫時放下了眼前的白糖醃漬的紫色花瓣,一邊舔著手指一邊插話說。 「汝為何對咱隱瞞那群人的事情? 而或,為何對他們隱瞞咱的事情? 如此循規蹈矩之輩,來到城市後定會首先拜會汝這個一城之主吧? 汝沒有理由不知道他們的底細」 赫蘿的語氣中沒有責備,但米立凱微微吊起了眼角。 「的確如此。也是因為他們當時無法確定那張發黴的特許狀還是否有效,於是才滿臉不安地找到了我」 「狼就在紐希拉。那時汝卻沒告訴他們。明明那些人正打算開張溫泉旅店」 米立凱盯著赫蘿,似乎在揣摩她的本意。而赫蘿卻並不在意,繼續愉快地享受著眼前的高級砂糖點心。 最終,米立凱長嘆了一口氣,將身體靠在椅背上。 「理由有二」 接著,他也直起身體,從越來越少的紫色花瓣中拈起一片。 「其一。我的願望是維持這座城市的發展。只要對這座城市有利,無論怎樣都好」 溫泉鄉若是有兩個,商機也會變成雙倍。和他們在兌換商工會裡聽到的說法一樣。 「其二。因為他們讓我想起了數十年的你們」 「模樣就那樣狼狽嗎?」 羅倫斯的詢問讓米立凱聳了聳肩。 「從依賴著荒唐的最後一線生機,以及什麼准備都不做就貿然行動的方面來說,沒錯」 當時的讓‧米立凱還是一樣嚴苛。 「那條模糊飄渺的情報被他們當成了救命稻草。聽說山中可能會挖出溫泉,他們當即就表示要開溫泉旅店,甚至還說要在那裡建立起村落。如果,我告訴那群人說,紐希拉有一隻狼,已經開張了一家溫泉旅店,會怎麼樣? 他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趕去紐希拉。不過,若是如此,你們大概也會覺得這麻煩不小吧」 「剛才他們找到咱,確實是一場不小的麻煩」 赫蘿大概是暫時吃膩了砂糖點心,又將注意力轉移向桌上的熱茶。盡管她曾發表過『喝也喝不醉的茶,有什麼存在意義』這樣的驚人言論,不過那股香味似乎還是合她心意的。 斯威奈爾果然是一座富足的城市。這些用作招待客人的東西,全都是只有南方貴族家庭裡才能看到的高級輸入品。 「我一點都不打算讓你們認為,那群棘手的傢伙是我差遣向紐希拉去的。既然如此,還不如等著他們在斯威奈爾主動找到你們」 米立凱果然是經過了思慮的。羅倫斯感服地點了點頭。 「不過,既然你們已經見過面,事情就應該結束了才是。為何還要通過我再找到他們。這之中真的什麼糾紛都沒發生嗎」 看到米立凱一臉提防的模樣,羅倫斯本打算向他說明事情經過。可自從赫蘿在小巷裡哭泣,他們回到住處後對談,到現在已經過了一段時間。如何妥當說清這些,羅倫斯一時沒了主意。 「不,事實上……」 他還在支吾時,赫蘿已經開了口。 「那些人一見面就提出了一堆協助要求。咱和掌櫃的沒法當場回復,所以暫時回到住處商量了一番。結果和他們斷了音訊」 不是謊言,但也和真相離得很遠。 羅倫斯滿眼欽佩地看著赫蘿,而後者此刻正一臉淡然地嘬飲著熱茶。 「結果呢?」 想通過我這條路就先說清楚情況。米立凱大約是這樣的意思。羅倫斯對赫蘿使了個眼色,結果她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 「最後決定去幫他們。因為咱偶爾也有想要一個人清靜清靜的時候」 ——這是我的台詞才對。可要真把這句話說出口,三天三夜的冷戰似乎是免不了的。 「既然如此,好吧,我懂了」 米立凱像是長舒了一口氣般,將視線投向窗外。 「和我一樣啊」 「啊?」 羅倫斯不禁露出驚訝的神色。而米立凱則鄙夷地看著他。 「我在這裡的時間也久了。差不多該讓這座城空一空了」 讓‧米立凱是從上一代城主手中繼承的名字,而米立凱本身作為領主還有另一個名字:哈維利希*。恐怕是原本的米立凱假稱身體有恙,隱居在領地中,最後向外公表出去世的消息,而哈維利希則作為某位繼承了他一切土地和權力的親戚回到了這裡。貴族中有為了保持血脈延續,將兄妹或近親分隔遠方的習慣,這樣的事情實際相當常見,因此沒有人起過疑心。 [註:即克勞斯‧馮‧哈維利希三世。而真正的讓‧米立凱則是人類。相關情節見16卷] 即便如此,身邊有一個可靠的藏身之處也不壞。 「汝留著大把胡須,有什麼好擔心的。又不像咱必須得掩藏這絕世的美貌,實在是麻煩吶」 「……」 協助阿蘭的溫泉旅店,之後該如何使用那裡,非人的精靈們一眼就能明白。身為人類,羅倫斯很遺憾自己沒辦法融入『那個』圈子中。 即便如此。羅倫斯心想。赫蘿似乎出人意料地和米立凱相處得不錯。這樣一來即便在自己死後,或繆莉在旅途終點安頓下來,她應該也不至於只能一個人寂寞地梳著尾巴上的毛了。 「總之,你們只是想讓我把他們找來,沒錯吧?」 「拜託了。若是讓城裡的其他人知道我們與他們接觸,之後會引起麻煩的」 「你果然是商人」 米立凱嘆了口氣,按下了桌上的一個小小鈴鐺。很快一名穿著漿洗襯衫的學徒敲了敲門走進房間來。米立凱對他交代了幾句,接著學徒行了一禮便離開了。 「怎麼了?」 看到羅倫斯直盯著自己,米立凱帶著訝異的神色問他。 「啊,不……。只是覺得,這位學徒真能幹」 「現在城裡到處人手不足,頂用的學徒們,全被各個商會搶走了」 「您說的是」 聽到羅倫斯像是打算放棄這個話題,米立凱微微揚起眉毛來。 「怎麼,你打算開溫泉旅館的分店嗎? 你們家不是還有那個叫柯爾的年輕人,還有你們的女兒嗎?」 話題談到這裡,羅倫斯不得不對他簡要說明了柯爾和繆莉的事情。 「呵,有其父必有其女啊」 「是的,所以,我們這次想在城裡尋找新的人手」 「唔,那麼乾脆雇上幾個傭兵如何?」 「這一點也正在考慮中」 羅倫斯一邊說一邊看身旁赫蘿的臉色。果然她看上去不太高興。 「我聽說他們也是狼。這樣不是剛好嗎?」 「的確如此,但是——」 在羅倫斯和米立凱的雙重視線下,赫蘿的表情就像是砂糖中混進了石礫一樣。不過她大概覺得搪塞也不符合自己的威名,於是擰過臉長嘆出一口氣,然後慢慢開了口。 「咱是賢狼赫蘿,咱有咱必須保持的威嚴」 威嚴? 羅倫斯看了看米立凱。不過就算是面對赫蘿,米立凱仍然沒留什麼情面。 「在同族面前,你也沒辦法吊兒郎當地白天喝完酒就大睡了吧」 赫蘿的視線就像是要在米立凱身上戳出一個洞般,可米立凱終究不為所動。 「不是嗎」 在他的追擊之下,赫蘿不甘心地發出狼一般的低吼。 「他們的確勤勞,因為性格如此。只有完成每日既定的工作,他們的真正價值才得以發揮。與其說是狼,倒不如說更像是狗」 「的確,他給人的感覺是和獵犬一樣正直,而且毫不掩飾」 「另一方面,他們視野狹隘。相信正確的東西無論到哪裡什麼時候都是正確的。具備超乎凡人的力量,卻只能憑傭兵的工作勉強餬口,這不是能力,而是性格的問題」 世上還存在著所謂適合與不適合的說法。 之所以惹怒赫蘿,也正是因為阿蘭把原本正確的東西,過於直白地說了出來。 「他們的溫泉旅店,若是能順利啟動,或許真的會持久地開下去吧……」 「有什麼問題嗎?」 米立凱疲累地嘆出一口氣。 「問題在那張特許狀。東西應該是真的,但我無論如何都有種不祥的預感。你們來,說想通過我見到那群人,我真是倒吸一口涼氣」 米立凱的擔心並不是沒有根據的。 「所以,是有人想利用那張特許狀來怎麼樣……比如說,背後有當權者對土地的野心之類?」 既然米立凱能判斷特許狀的真偽,那麼這張證書應該是附近某個他常有接觸的領主發行的。 這樣一來事情就有些蹊蹺。阿蘭等人在遙遠的南方以傭兵為業,因為偶然的機緣獲得了那張特許狀。盡管這種文件歷經周轉流落到遠方並非不可能,但一般而言,每當來到一處新的領地,當地領主都應該會換發特許狀才是。 米立凱用手指戳著眉間,像是想起了什麼忘記的重要信息。 「發行那份特許狀的,是教皇啊」 「教皇? 那張特許狀是從教廷出來的嗎?」 假若如此,它的確有可能在南方被阿蘭等人得到,而米立凱也能夠鑑定其真偽,畢竟教會組織幾乎遍佈了世界上的每個角落。 「但是,我聽說那片土地上還有一所舊修道院。那麼,特許狀或許在修道院建立的時代就已經發行了」 「一般想來的確如此」 一般想來之外,還有其他可能嗎? 或許是米立凱看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他有些急躁地開了口。 「那張特許狀,以教皇的名義保證了在那一帶挖出的所有東西,全都屬於持證者」 「這個……的確是挖掘溫泉所必須的東西。可是,那裡——」 羅倫斯忽然嚥下後面的話。 據說那裡的修道院建立於教會與異教徒對抗最激烈的年代。熱忱的修道士們賭上性命前來這片土地,憑著難以想像的虔誠在山林中辟開到路,於大山深處用石塊建立起了修道院。此後或許是因為戰爭演變為空殼,他們的熱忱也隨之消退,最後不知所蹤。這是羅倫斯從兌換商口中聽到的故事。也許他們正是因為無法忍受那裡過於嚴苛的生存條件,最終才離去的。 然而,所謂修道士,正是一群將自己置於逆境,以磨練其信仰的人。既然如此,這其中似乎就有些奇怪了。 羅倫斯正在思量,一旁的赫蘿突然打了個嗝。 「咱認識的和尚可沒有挖洞的」 「啊?」 羅倫斯將目光轉向赫蘿,發現她那雙琥珀色中帶著微紅的眼睛,正直視著自己。 「沒錯。而或是他們想要效仿當時就已名聲大振的紐希拉。可即便如此,事情仍有怪異」 「原來……是這樣。數十年來踏足危險之地,卻為何在安全之後選擇了撤退?」 羅倫斯的腦海中似乎有什麼連了起來。 「枯竭的……並非是熱忱?」 那會是什麼。 阿蘭等人得到的是一張陳舊發黴的特許狀。 不,或許那是一張直到陳舊發黴,直到被收回,仍讓主人心存不捨的特許狀。 如果說那張特許狀暗示著如今,仍有什麼沉睡在那片土地下。 「或許——」 敲門聲與羅倫斯的低語一同響起。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門口,卻看到了不同於剛才那位學徒的另一個學徒。 「怎麼了?」 米立凱問了一句。學徒露出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接著又轉身看了看走廊裡。 「有位名叫賽莉姆的女子,說想要見米立凱大人」 「什麼?」 這恐怕並非是因為米立凱的傳喚。他不由得將視線轉向羅倫斯,而羅倫斯也沒想到任何線索。 「讓她進來。啊,還有,她說名叫賽莉姆,所以,是一個人來的?」 「是。只有一名身著旅裝的女子,而且,似乎極其慌張……」 學徒不解地補充說道。 接著按照米立凱的吩咐轉身離開,准備帶她進房間裡。 不是阿蘭,而是賽莉姆,而且滿臉慌張。 恐怕,她不會帶來什麼好消息。 房間裡沒有一個人開口,只有赫蘿啜飲茶水的聲音。 不久,當她將空茶杯放回桌上,賽莉姆的身影也出現在門口。 賽莉姆的臉上沒有半點血色。 剛一進門,她似乎就想要對米立凱開口說出一長串東西,但很快又注意到羅倫斯夫婦也在房間裡。 「太好了,我們正想聯絡阿蘭先生他們,為剛才的無禮道歉」 羅倫斯之所以首先露出笑容這樣說,是因為他看到了賽莉姆臉上的慌亂神情。人在看到笑容時多少會鎮定一些,這是他從行商中積累來的經驗。 果然,這一舉動消解了幾分她的緊張,盡管還很笨拙僵硬,但賽莉姆至少能對羅倫斯夫婦和米立凱先行了一禮。 「你先坐下吧。還是說,這是現在就需要派兵的緊急事件?」 賽莉姆很美,可她的氣質怎麼說也不像是威嚴的狼,反而更像一臉歉疚蜷縮在草原一角,埋頭吃草的羔羊。若是遇到祭典上精神亢奮的野狗們,或許還有被騷擾一番的可能。 「不、不是那樣……」 她搖了頭,緊接著像是突然意識到什麼般,又搖了一次頭。 「不,可是,或許……」 「或許?」 面對羅倫斯的追問,賽莉姆用力晃了晃腦袋,好像是要甩出腦海中的混亂一般。 「發生了什麼,我也不知道……。突然,公會的人們走進房間,問我們說那是從哪裡得來的,還說發生了了不得的大事」 羅倫斯首先想到的是特許狀的事,但隨後又發覺不對。因為賽莉姆和阿蘭正是有了那張特許狀才開始計劃開張溫泉旅店,並來到城鎮公會中進行事先准備的。 她嚥了口唾沫,繼續說道。 「我們請公會的人們幫忙調查,看從溫泉裡挖出的礦石是什麼」 礦石。 缺少的最後一枚齒輪終於露出了面目。羅倫斯有這樣的感覺。圍繞特許狀而起的怪異事件中,最後需要填補的一塊拼圖,就是這個。 「那麼,你的兄長呢?」 米立凱應該也意識到了同樣的事情,但他還是繼續冷靜地詢問賽莉姆。 「被公會的人們催著……帶他們去修道院遺跡了……」 「那礦石又是什麼? 能讓公會職員們在祭典高潮時特意出城去,一定不會是小事」 「我、我也、不知道。如果是能賣錢的東西,或許可以拿來補貼經營的本錢,我們這樣想,所以才拜託城裡的人,去鑑定的。但是,哥哥們猜測說,會不會是鉛……」 「鉛?」 隨處可見的金屬,並沒有什麼稀罕價值。也不至於讓公會職員們血色為之一變。 米立凱的表情似乎是在這樣說。 但是,羅倫斯卻不一樣。 行商時代的記憶在腦海中復蘇。 「鉛,有時會和大量貴重金屬伴生」 他轉身對米立凱說道。 「不是黃金,就是白銀」 米立凱瞪圓了眼睛。不論結果是其中哪個,倘若真從山中掘出,必定會引來一場大亂。 尤其是銀礦。正如氣勢洶洶找到阿蘭的公會職員所說,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這裡被險峻的重山阻隔,無法以劍完成權力的統一,卻在銀幣的流通下完成了經濟的統一。這是兌換商公會的會長也曾說過的。 如今,白銀是這一地區足以左右權力的武器之一。 若是在某處發現了兵器源源不斷湧出的噴泉,當權者會作何考慮? 「那麼,果然過去的修道士們,是一邊向神祈禱,一邊採掘礦物的嗎……」 「為何在深山中建起了石造的修道院,這一點也能解釋了。之所以挖掘,是為取得建設用的石材,絕非以礦藏為目的,他們可以使用這樣的藉口,冶煉好的銀錠做成燭台和紋章,運出去也不會引人注意」 「但是,銀礦? 那麼……」 米立凱伸手扶著額頭,像是考慮起什麼來,而後又很快起身。 「你究竟是如何來到這裡的?」 他突然改變了質詢的方向。 「還有,為了什麼而來到這裡?」 賽莉姆的模樣盡管看起來驚惶失措,困惑又憂慮,可仍流露出與那雙粗糙的手相配的強悍與堅韌。 「我、我們能從,別人的腳步聲中,大概聽出來意」 這大概是傭兵生活磨練出的本領。同為狼族,赫蘿也有一樣出色的聽覺。 「我馬上就藏在了床鋪的茅草裡。哥哥們說,讓我尋找機會去見米立凱大人。還說雖然不知道自己觸犯了什麼禁忌,可米立凱大人一定會出手相助的……」 無論將這稱為樂觀的推測也好,天真的想法也好,稱作信賴也好,都能明白地體現出阿蘭的個性。他相信同為非人的精靈,米立凱必定會幫助自己——因為倘若自己處在那樣的立場上便會如此。 但是,米立凱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 「有一點我要問,你們來到這座城市之前,果真對礦石的事情一無所知?」 他的視線像利刃般尖銳,彷彿要挖出面前的那雙眼睛般。賽莉姆不由得倒吞了一口氣。 羅倫斯想起了自己數十年前行商時的感受。不能,也不可輕易相信任何人的,那個冷漠世界的空氣。 米立凱最大的擔心,恐怕是賽莉姆一行假扮作無知的旅人,實則覬覦修道院下的礦藏。非人的精靈未必就不會成為人類的爪牙。單憑身為同類這一點出手相助,有可能會將斯威奈爾帶向毀滅。 第三個聲音突然響起。 「這小姑娘說的,是真的」 是赫蘿。 「只要咱的耳朵還沒被拿線縫住又堵起來,其中真偽還是能分辨出的」 赫蘿脫下兜帽,動了動自己的大耳朵。那雙耳朵能輕易判別真相與謊言。 「何況無論金銀,若是心懷不軌,他們何必將挖出的東西拿給鎮裡人看? 這難道不是欲蓋彌彰嗎?」 的確如此,何況只要具備一點材料和礦物知識,阿蘭及其夥伴完全可以自己鑑別礦物。既然明確知道自己要挖什麼,他們理應有所准備才是。 「這小姑娘的兄長之所以帶著人往採掘處去……唔,大概也是別無選擇了。公會的人氣勢洶洶地闖進來要帶路,諒誰也不敢拒絕」 賽莉姆笨拙地點了點頭,對赫蘿的說法表示贊同。 「不過,據咱聽說,去那地方的路相當難走。既然如此,這恐怕也是他在拖延時間。公會的人就算被熱血沖昏了頭,不確信山裡埋著寶貝也是不可能出城去的。反過來那個叫阿蘭的,發現了自己踩了什麼了不得的尾巴,但也知道不明就裡地亂動只會讓事情更麻煩,所以才會爭取時間,朝可靠的人求援。他還是有點腦子的」 「當然,前提是這期間有誰能解決了問題」 米立凱身上聚集了三人的期待目光,但他卻像惱怒地嘆了口氣。 「從情況來想,山裡埋著的大概是銀礦吧。這地方出了銀子會有多麻煩,我該怎麼對你們這些一無所知的人說才好? 何況,那片土地的主人還不是周圍的領主,而是教皇!」 他的胡須和頭發似乎都因為惱怒而倒立起來。 賽莉姆自責地快要哭出來了,羅倫斯於是插話說道。 「德堡商會或許能介入這件事,將其妥善處理吧?」 因為最不希望看到這裡有銀礦的就是德堡商會,這個如今儼然一個國家的組織。他們靠著發行銀幣來維持自己的權力。 在自己的勢力范圍內,有人擅自開采銀礦,使用這些白銀鑄造貨幣,這與領土侵犯別無二致。 何況發行貨幣還會產生巨大的利益。德堡商會對白銀的管控之嚴格,神經之緊張,已經到了連兌換商公會都頗有怨言的地步。 不過正因如此事情也可以反過來看。倘若把產銀的土地賣給德堡商會,他們不但不會產生敵意,相反還應當痛快答應才是。 公會職員們之所以大驚失色,脅迫著阿蘭帶他們前往採掘地,應該就是想見到了這一幕, 可米立凱的嘆息聽上去就像是從地獄最深處發出的一樣。 「那張特許狀是教皇發行的。這片土地發掘出了大量銀礦,事情傳出去足可以再引起一場戰爭了」 特許狀上記載的並非神的恩典。 有數不盡的大商會正是在借錢給王侯貴族後,又因對方撕毀借約而破產的。 「那麼,究竟應該怎麼做?」 米立凱沉吟著答道。 「就現況而言……只能由德堡商會買下這些出產的銀礦,而我們將這筆貨款送給教皇。事情大概也會因此平息吧」 教皇是教會的核心,即便在權力衰減的今天,仍是世界上可數的當權者之一。而這個地區還有對德堡商會懷恨在心的人。他們難免不會抱著『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這種心理,肆意煽動教廷與德堡商會的對立,企圖借教皇的力量給予其打擊。 一旦戰爭爆發,斯威奈爾勢必會成為主戰場之一。 無論是對一心守護這座城市的米立凱,或是對在物流方面極度依賴斯威奈爾的紐希拉來說,這都無異於噩夢。 沉重的空氣中響起一道怯生生的聲音,在這樣的背景下聽起來突兀極了。 「那、那個」 是賽莉姆。 「我,我們究竟應該…………怎麼辦……」 他們懷著希望從遙遠的南方來到這裡。沒有惡意,更不知道山中究竟有什麼等待著他們。事實上,抱著在白銀中發財的夢想前來的人,反而往往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從這種意義上來說,幸運過了適當的程度,也能變成詛咒。 「什麼都做不了。倘若要拿出令教皇滿意的數額,就必須對那裡進行大規模開發。你們不可能悄悄在那裡開一家溫泉旅店,然後安穩度日了」 「怎、怎麼會……」 甚至於,因為給這片土地帶來棘手問題而被追責也不奇怪。米立凱沒有說出這些,大概是他對賽莉姆的一點安慰。 賽莉姆粗糙的手緊攥住了自己的衣擺。 「但在礦山上做工賺錢還是可能的。在那裡攢一筆錢,然後去往新的土地吧」 明明城裡的公會已經站在了自己一邊,之後只要等待溫泉湧出就行了。夢離指尖越近,破滅時帶來的絕望感就越大。賽莉姆踉蹌了兩步,當場跌坐在地上。 米立凱沒有再對她說一句話,只是微微眯起了眼睛。 「首先,必須聯絡德堡商會。去採掘地的那群人回到城裡時,商會的主要成員已經聚集在這裡是最好的。那些人已經被利益沖昏了頭腦,不能給他們進一步動作的時間」 他一面說,一面像確認程序般讓視線掃過在場的每個人。羅倫斯,賽莉姆,最後落在赫蘿身上。 「……咱要被當成送信的快馬了唄?」 「你以為自己吃掉的砂糖點心值多少錢?」 原本在碗中盛得滿滿的糖漬花瓣,不知何時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何況,你與德堡商會的白兔也有交情」 德堡商會的賬房,真身是一隻兔子。羅倫斯夫婦曾與他一起逃到這座城市,共謀東山再起的方案。 「真是……偶爾進一趟城,盡沒啥好事情」 「請、請等一下」 在赫蘿勉強同意時插進話來的,是剛才還呆坐著的賽莉姆。 「拜、拜託了,讓我去吧」 「唔?」 赫蘿歪起了腦袋。但朝向米立凱,而非賽莉姆。 不知那是他慣常的表情,抑或是早已習慣了冷酷判斷的,當權者的表情。米立凱用那副冷冰冰的面孔俯視著賽莉姆。 「假若你是出於什麼責任感,想要主動包攬工作的話,我拒絕。德堡商會跟你沒有任何關系,你每個多餘的舉動也只會讓這件事更棘手」 額外的憐憫不會帶來任何好處。 但是,這樣賽莉姆就被完全排除出問題之外,事態也會在他們只能旁觀的狀態下被處理干淨。這種如同被世間拋棄似的感覺,曾不過是一介旅行商人的羅倫斯深有體會。 一切都只能歸結於命運和時機不巧。 「然後,賢狼赫蘿。我希望你能先行去和阿蘭見面。告訴他盡可能拖延行程。既然你們同為狼族,應該能不為外人覺察就相互溝通吧?」 「汝還真是用狼粗暴吶」 赫蘿埋怨了一句,接著從椅子上站起身。 「然後呢? 汝這種麻煩的傢伙,肯定還想寫上幾個字唄? 要有東西讓咱送去的話,就快點准備,太陽馬上要下山了」 「我立刻就去」 米立凱走過仍是一副失魂模樣的賽莉姆身旁,很快離開了房間。 他對任何人都保持著平等的冷漠。唯一讓他在乎的,只有這座城市本身。 「你能站起來嗎?」 無可奈何的羅倫斯只能自己對賽莉姆伸出手,這才讓她回過神來。 回過神,她才看到迫近眼前的無情現實,眼角很快湧出淚水。 要掩飾哭泣的表情實在是困難。賽莉姆哭了起來,只有這時,羅倫斯才在她臉上看到了與年齡相應的稚嫩。正是這樣的稚嫩讓他們做著純真的夢,相信光明就在自己的旅途前方,並只相信著這一點。 「好啦,年輕的姑娘,不應該在這種場合下哭泣」 大哭著的賽莉姆,看上去就和繆莉一般年紀。羅倫斯抱著她的肩膀讓她站起身,赫蘿立馬投來了尖銳的視線。當然,是故意的。 「你沒有任何過錯,特許狀也應該不會就此被沒收」 就像米立凱所說的一樣,假若那裡被辟為礦山,在礦上賺錢也是一條出路。 只是無論如何,那之後等待他們的必定又是征蓬般的生活。 「或者……」 羅倫斯突然猶豫了。即便發出在自己店裡工作的邀請,也不可能雇傭他們所有人。結果這仍不過是權宜之計而已。盡管倘若自己有莫大的資金,倒可以借給他們,讓他們也在紐希拉的山中開張自己的溫泉旅店。 遺憾的是世間有很多事情,縱然知道解決方法,也只能無可奈何,望之興嘆。 正因如此,宣教士們才有必要反復不斷地歌頌生活中的美好。 「也可以去向德堡商會的人們打聽一下,是否有工作可以給你們。這樣,你和兄長們也不至於再分開來」 年輕的面孔,如斷線連珠般滾落的淚水,這些都讓羅倫斯彷彿看到了自己的女兒繆莉。 羅倫斯在心中默默祈禱,希望賽莉姆此刻沒有一句怨言是她的性格所致,而非是因為目睹至今的希望一朝破滅,進而產生的放棄感。 「謝、謝謝、您……」 她用微微嘶啞的聲音道了謝,然後垂下頭。 羅倫斯此刻能做的,只有拍拍那嬌小的肩膀。 然後對赫蘿使個眼色,與她一同退出了房間。 「呼……」 剛一來到走廊,首先嘆息的不是羅倫斯,而是赫蘿。 「無論如何都沒有轉機了?」 她盯著那扇門,臉上的表情像是在忍耐痛苦般。 盡管一直都表現得如旁人一樣,可赫蘿其實比羅倫斯還要動感情。想要做些什麼的願望,在所有人中,赫蘿應該是最強烈的。 「恐怕是沒有了,如果奇跡不出現的話」 世界像是沒有邊際,但無論走到哪裡都會看到別人。 「奇跡、奇跡吶……」 赫蘿小聲念了一句,然後深吸一口氣。 「汝啊,咱要是與人為敵,汝會生氣唄?」 若是輕易追問這話的意思,必定會被赫蘿小看。何況既然信任著赫蘿,回答也只能有一個。 「你若是站在我的敵人一邊,要把我所珍惜的一切都毀滅掉,或許我會生氣。但是,你不會的。絕不會。所以告訴我吧。你有什麼主意?」 「……咱就是討厭汝偶爾突然腦袋靈光這點」 羅倫斯決定把這句話當作贊揚。 「奇跡咱搞不出來,但奇跡的相反或許是可以的」 赫蘿的所言實在讓羅倫斯不明白。 「奇跡的相反?」 「就是詛咒」 這個時間太陽已開始西斜,建築物裡則籠罩上了一層薄暗。 正是惡魔得以潛身於道路轉角,擱架一旁等等各處的時間。 「咱想起了傳說故事。被慾望沖昏了頭腦的村民,在指路人的帶領下朝著寶貝的埋藏處前進。但是,本以為是老實巴交的指路人,被篝火照出的影子裡卻有長長的獠牙」 這種嚇唬孩子的故事實在是普通極了,但羅倫斯禁不住露出了一絲笑意。 若是往常,他也會將這當作無甚意義的閒話。可現在情況卻不一樣。 因為仔細一想,眼下的情形恰好和故事如出一轍。 「進了那座山,就不可能活著回來。埋著寶貝的傳言,其實是山裡惡魔散佈出的,以前的和尚們就是害怕惡魔,最後才逃得無影無蹤。汝覺得如何?」 如此以來人們將不敢靠近那座山,銀礦的事情也將不了了之。 就算有亡命之徒不相信這些踏進了山裡,也會在森林的黑暗處被狼包圍。 面對凡人只能抬頭仰視,一張嘴就能輕易將人整個吞下的巨狼。 「沒用的」 這道聲音在寒風吹過的走廊裡,顯得格外刺骨。 「如今的人們,已經不再恐懼森林中的黑暗了」 是手拿書信的米立凱。那張紙還沒被捲起來,輕輕一抖,撒在上面用來吸乾墨水的沙子就紛紛落在地上。 「在森林裡四下游蕩的人,被咬一口屁股就會逃回去。可他們下一次來,手中只會多了煮沸的油和點亮的火把,用這些在山上放火,把一切讓他們恐懼的東西都燒盡」 然後,為精靈和惡魔提供庇護的林中暗處,就會被曝露在日光下。 「這座城市裡,時常會出現阿蘭一行那樣,從南方輾轉來的漂泊者。沒有足以在人世生活下去的才能,也沒有藏身之處。他們不得已輾轉來到北境尋求一條活路,是因為覺得這裡還有未開之地」 有,的確是有。但要在這裡生活下去實在是嚴峻的挑戰。這裡不是南方,不是那片溫暖,樹林中滿是豐饒果實,野蜜隨處流淌的地方。 「或許正因如此,數十年前的那些人才能靠著假扮修道士取得成功。畢竟人們總會對聖域表現出一點敬意」 選項總有很多,但其中最合適的是哪一項,常常是一見之下難以理解的。 何況要假扮修道士並不容易。守護聖人復活節是斯威奈爾極其重要的節慶,那座曾聳立在荒野中的修道院裡若是有了新的修道士,熱心的信徒們必定會前去祈禱,這樣一來假若沒有周全准備,暴露只會是時間問題。 「墨水也幹了。把這封信交給德堡的赫爾德吧。裡面大致記載著事情的經過和計劃」 米立凱將書信捲起,用一根奇異的絲線綁了起來。 「汝還真是懷舊」 赫蘿苦笑的同時才發現,那根絲線,大概是米立凱的頭發做的。 「封蠟會因為寒冷而裂開,何況這還是身份的證明」 「的確如此」 「我用馬車把你們送到城外吧」 計劃穩步而迅速地進行著,沒有傷感,也沒有餘韻。 沒人提起賽莉姆的事情。走出建築,羅倫斯爬上米立凱准備的馬車,坐在駕台上握住韁繩。 天空早就被夜幕籠罩,街上遠望去成了一片茜紅。 不是燈火,而是燒烤肉食的火。 「好像挺好吃吶……」 赫蘿說出了這麼一句悠哉的感想,可她的語氣卻並不悠哉。 或許,為把賽莉姆排除在外一事,她還心存抵觸。 「回來之後你要吃多少都沒問題」 羅倫斯接下了她的話。 倘若說他在年齡增長中學到了什麼,恐怕就是對世上有能為之也有不能為之這一點的理解,以及懂得了視而不見的厚顏。 兩人沒有多少會話,坐在馬車上慢慢朝城中前進。 道路另一端的廣場上被火把映得煌煌如白日般,巨大的聖人像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那聖人,拜了有啥好處?」 「誰知道呢,無非就是祓除病魔,防禦外敵之類。祭典最後人們還要一把火把它燒了,就算聖人替他們向神奉獻了身體。接著滿心歡喜地把灰埋在城牆底下。有這種傳說的聖人還不少,或許古代真的發生過那樣的事情吧」 建造稻草像時,城裡的居民告訴了羅倫斯很多事情,但這些都不稀奇。 「這個聖人可真不容易,死成了灰還要繼續替城裡做事」 「或許變成灰還算好的。還有些教會供奉著千年前就干枯了的聖人遺體。天天都有巡禮者們繞在旁邊祈禱。這樣恐怕根本稱不上是安息」 「所以倒還不如一年就被折騰這一次唄……?」 赫蘿一面念叨,一面直盯著羅倫斯。 「與其要被你這樣盯上一千年,我更願意被你一口氣吃掉」 她露出牙齒,笑了起來。 「但是,巡禮地可是能賺不少錢的。這座城市的聖人一開始人們就知道是假的,不過在其他地方,到處都有人宣稱自己持有真的聖人遺骨」 「唔? 怎麼知道是假的? 死了不是就死無對證了唄?」 「很簡單。聖埃庇羅斯的胳膊有五條,聖女海蕾絲有兩個頭。最可笑的是殉教者盧迪翁的骨頭,完完整整有三具,各自大小都不相同。人們就說那是他幼年的骨骸,少年的骨骸,和青年時的骨骸」 「這有啥奇怪的?」 赫蘿愣了一下,向他問道。一瞬間羅倫斯甚至懷疑她是在捉弄自己。 「……人是不會像蛇和螃蟹一樣蛻皮的。你覺得為什麼一個人能留下三具骨頭啊」 「啊」 看起來她是真的沒想到。赫蘿敲了敲羅倫斯的胳膊。明明搞錯了還鬧出笑話的是她自己。 「當初,人們雖然都知道是怎麼回事,可大概還是覺得隨著時間流逝,假的也會變成真的。所以每年都燒掉稻草像埋在城牆下,到今天也就真的被認為是因為城牆下埋著聖人的骨灰了」 「人可真傻吶」 赫蘿好像有些驚訝,或者是覺得人的這種愚蠢也有些可愛,或者是想起了昨晚有趣的夢境,她眯起眼睛,露出了柔和的笑容。 「但是,既然這麼傻,為何不乾脆好好利用一番?」 「利用?」 「炒作出一個假的什麼來,把山裡的修道院變成那個叫巡禮地的東西就行了唄?」 羅倫斯之所以對赫蘿投去驚愕的目光,不是因為這主意的大膽,而是沒想到她居然還沒有放棄賽莉姆一行人。 他拉住韁繩,勒住馬車。赫蘿沒有問他為何停下來。 「我要是拚死工作,開了一家新旅店,到時候還可以雇他們」 「咱也相信,汝要是真有那麼多錢,一定會這麼做」 赫蘿並不傻,開一家新店需要多少資金和精力,她不可能不知道。 「赫蘿……」 「對不起,咱是亂說的,咱只是,想要個藉口」 因為他們盡管付出了十足的努力,最終結局仍然失敗了。 羅倫斯想說點什麼,卻什麼都說不出來,最後還是赫蘿主動露出笑容。 「走吧。該怎麼辦,咱至少還是知道的」 為了避免和教廷的爭端,去向德堡商會把話交代明白,然後放棄阿蘭和賽莉姆他們。自己則接著跟赫蘿享受祭典,回到紐希拉,然後一切平穩如常。 只是,米立凱曾這樣說過。阿蘭他們很像是十餘年前的自己和夥伴們。 當時羅倫斯等人得到了幸運眷顧。在最後的最後得到了眷顧。 只能認為是絕佳的運氣。他們用盡了掌握的一切知識,最後若是不依靠赫蘿,就算知道了方法也無法實行。 那是運氣。 是阿蘭等人所沒有的。 「巡禮地的那個主意,倘若能實現,的確是再好不過了」 羅倫斯握好韁繩,重新催馬前行。 「……」 赫蘿靜靜地低著頭,沒有看他一眼。 「就算道路艱險,不,就因為道路艱險,人們才會來,絡繹不絕地來。在那裡開上一家旅舍,恐怕常年都不會擔心客流,還比經營溫泉旅店要簡單得多。唯一需要注意的,也就只是小心保護展示的聖遺物,不讓盜賊偷去罷了」 隨著馬車接近城牆,周圍的行人也越來越少了。 「不是溫泉旅店,自然不會和紐希拉發生矛盾。或者,巡禮者們在返回的途中還會順便來訪紐希拉一趟。這樣對大家都不壞」 ——雖然可能要為酒和食物的分配起一點爭執了。羅倫斯加了一句。 「不過,就算要炒作出一個聖遺物,想得到公認卻沒那麼容易。換做是溫泉旅館則不會有這個問題,只要溫泉湧出,誰都沒什麼好懷疑的」 把城鎮變成巡禮地,這是漸漸衰落的城鎮中,人們必定考慮過的一條起死回生之路。 「一般來說需要教會中樞,最低也要大主教親自認定才行。為此,要麼得讓他目睹真的奇跡發生,要麼就得讓他目睹只能認為是奇跡產生的大量金錠」 因為有利可圖,所以要奉上相應的代價。教會之所以會失去權威,大概就是因為做盡了這樣的事情。 「不過,咱能辦到的充其量只能騙騙小孩子罷了」 赫蘿是寄宿在麥粒中的狼之化身,司掌著小麥的豐收。以前她也向羅倫斯演示過自己是如何讓麥粒立刻變成麥穗的。 「不過有時候那樣就足夠了」 畢竟那所修道院所在的地區實在是太冷了,根本無法培育小麥,這足夠不自然了。 「不過還有,奇跡般的吃相和胃口也算得上一條吧」 「大笨驢」 赫蘿踩了羅倫斯一腳。 接著,像是代替牽手般,踩著他的腳說。 「或者,咱再露出一次真實的模樣?」 「大家是會很震驚,但那跟奇跡是兩回事吧」 赫蘿亮出了手中全部的牌,但哪一張都沒什麼作用。馬車也來到了城門前。 他們只有順從眼前的現實了。 「我們暫時到外面去,到沒人的地方去吧。得把你脫掉的衣服卷在脖子上才行」 「德堡商會在雷斯科,那裡又沒有城牆,以狼的模樣進去不行唄?」 「赫爾德先生可是兔子,夜晚發現枕邊站著一頭狼,他會怎麼想?」 「呵呵,的確吶」 「總之,雖然任務艱巨但還是拜託了。這可是關乎紐希拉存亡的大事」 「交給咱吧」 用米立凱給的通行證出了城,羅倫斯突然感到四下裡冷了許多。城牆內外,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但是,跑一晚上真能到雷斯科嗎?就是人也要花三天三夜才能到那裡,這才是奇跡啊」 「唔。那群毛頭小子們乾脆去做旅行商人得了。把貨物馱在背上跑的話,論送貨沒人能比他們快」 這樣的確可行——然而冷靜一想,羅倫斯還是否定了這個主意。 「於是人們就會起疑心。他們是怎麼把東西運來的? 這種魔法一樣的手段只會讓人更懷疑。畢竟是本來不可能出現的人突然冒了出來」 「人的世界真麻煩吶」 說著,她大概確信了四下無人,脫起了衣服來。 羅倫斯姑且出於禮貌移開了視線,突然,城牆邊的什麼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那是一排間距相等的小小木樁,看上去就像是小的墳冢般,底下大概埋著守護聖人像的灰燼。 所幸,因為並不是真的聖人骨灰,所以羅倫斯沒有看到坐在木樁上,因長久被迫保護城市而滿臉疲憊的聖人,也不會看見他每年被掘開墓穴倒進來的新灰嗆得直咳嗽。 「哈哈」 想到那副模樣,羅倫斯不禁要笑出來的那個瞬間。 他覺得自己好像看到賽莉姆正坐在墳冢上,盯著自己。 「汝喲?」 赫蘿正要脫掉最後的內衣時,發覺了羅倫斯的異常。 而羅倫斯則拚命思索著,考慮剛才那一幕幻像有何意義。 坐在墳冢上的,本不應該出現在那裡的聖人身影。 這也是教會傳說中常有的一種類型。 其中的極致,則是墳墓鬧鬼。 「……聽我說,赫蘿」 羅倫斯的視線仍釘在墳冢上,他嚥了口唾沫,開口說道。 「有件事,我想問你」 「是啥?」 羅倫斯嚇了一跳,因為他沒想到回答的聲音那麼接近耳畔。 回頭一看,赫蘿幾乎是在對自己耳語。 「咱好久沒見過汝的這副表情了」 她眯起眼,開心地搖著尾巴。 「……你的期待,我未必能滿足……搞不好,或許還不得不惹你生氣一次」 「嗯?」 她的耳朵動了動。這是在催羅倫斯說得更詳細點。 羅倫斯再一次在腦海裡組合好計劃的每個環節,反芻一遍。 成功是必定會成功,只是有一部分難免要惹赫蘿發怒。 羅倫斯慢慢公佈了他腦海中這個荒唐又大膽的計劃,說到微妙的那部分時,他這樣對赫蘿問道。 「我騎了別的女人,你也不會生氣嗎?」 赫蘿臉上的笑容明白地變成了假笑。 接著她回答。 「咱相信汝。不會因為那種事就發脾氣。何況,咱有銳利的眼睛和耳朵」 當然還有銳利的獠牙。 不過,這種說話方式也代表了她的理解與同意。 「畢竟,以汝的計劃來說也只能如此」 「不過你還要繼續按米立凱先生說的去做。因為我也不知道這一回能不能成功」 「哼,咱偶爾也想一個人無拘無束地跑一跑」 她脫下最後一件內衣,故意扔向羅倫斯的臉,然後赤裸著身子從馬車上跳下來。 「喂,不誇獎一下咱唄?」 一點都沒有害羞的模樣。 相反,倒像是有些冷。 「我想起以前了」 羅倫斯說完,赫蘿像是撲了個空般睜大眼睛,然後咯咯地笑起來。 『大笨驢』 緊接著,她變成了巨大的狼。 『衣服』 羅倫斯慌忙疊起赫蘿扔下的衣服,用細繩綁好。其間,赫蘿則像是狗一樣用鼻尖頂著他的腦袋。 「拜託你了」 他將衣服纏在赫蘿脖子上,然後說。 狼那尖銳又凌冽的目光掃過羅倫斯。 『汝也是』 接著赫蘿一下子站起身來,望向地平線。 『倘若那群毛頭小鬼們建起了狼的小村子,村子的守護聖人該叫什麼,大概沒有疑問了』 即便是那張滿是尖牙的嘴,羅倫斯仍然能看出她在笑。 他還想再說些什麼,赫蘿已經如風般跑了出去。 大概是故意的吧。羅倫斯拍掉她後腳揚起的泥土時,已經再看不到赫蘿的蹤影了。 「真是的……」 嘴上在抱怨,臉上卻在笑。 讓赫蘿起了期待。若是最後以空歡喜一場收尾,他恐怕就有的消受了。 「好了,我也該去製造一場奇跡了!」 羅倫斯為自己鼓起精神,飛身跳上了馬車的駕台。 羅倫斯一回到市政廳,立刻找來了米立凱。 聽完計劃,米立凱明顯地露出了為難的神色。 不過卻並未表示否定。 「這樣一來,既可以安撫德堡商會,又能為教會做一個順水人情,而且還可以保證阿蘭先生和夥伴們的生計」 能圓滿解決一切問題的方法,有,且僅有一個。 「……只是一試的話,也沒有損失……你要這麼說嗎?」 「最壞的結果,也無非是大主教閣下會認為自己被狐狸騙了一場吧」 「唔……」 米立凱陷入了沉默,胡須在他呼出的氣息下一擺一擺。 「真虧你能想得出來。商人們,都是這樣行商的嗎?」 「我不是商人」 羅倫斯聳聳肩膀,笑了起來。 「是人世與彼世的夾縫,紐希拉的一介旅館主人」 米立凱一副不知該說什麼好的表情擺了擺手,接著便回到了他的工作中。 羅倫斯則接著前往賽莉姆臨時使用的房間。打開門,他發現房間裡沒點蠟燭,而賽莉姆正坐在床邊。或許是她聽到了羅倫斯急促的腳步,於是下了決心接受一切對自己的處罰。 「我有一個計劃。或許能圓滿解決所有問題」 結果卻沒想到首先聽羅倫斯說出了這樣一句話。驚訝之餘,她只能不解地抬頭望著羅倫斯的臉。 「雖然,結局會和你們的夢想稍微有所不同」 說完這樣一句開場白後,羅倫斯對她敘述了自己的主意。 賽莉姆的表情最初是疑惑,可瞭解了計劃內容後,她的眼神登時有了改變。 「你的協助,是必不可少的」 這是羅倫斯的最後一句話。 「請務必讓我為您效勞」 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已經不再是滿臉歉意埋頭吃草的羊兒了。即便是羊,也是在泥濘圍欄中勇敢地逃到了最後一刻的那一隻。 賽莉姆是狼。一旦確定了獵物,她臉上的執著與堅決便毫不遜色於赫蘿。 「只是,有一點我還要確認一下」 「是什麼呢?」 羅倫斯乾咳了兩聲 「那個……被我騎著,你不會有什麼問題吧?」 事先再次確認是禮儀。何況賽莉姆還是正當年的少女。 「……只要赫蘿大人不為此動怒,我想是沒有問題的」 「這個嘛,大概」 「啊哈哈,那就不會有什麼問題了。我會毫無差錯地,把羅倫斯先生載到諾雷斯去」 「我不過只是代傳消息而已。接下來,就要看你了」 或許是因為被委以重任的喜悅,賽莉姆露出了與其外貌相應的,年輕女孩惹人愛憐的笑容。 「若是假裝陰氣沉沉的修女,我有充足的自信能做好」 事實上,她大概是個愛開玩笑,也愛笑的女孩子。 羅倫斯點了點頭。 「的確如此——雖然我這麼說大概不太合適」 賽莉姆又一次咯咯笑了起來,接著深吸了一口氣。當她緩緩將這口氣全吐出來時,已經完全是一副自打出生以來似乎就從未笑過的,修道女的面孔了。 「從前在山中,有一座修道院。修道院裡有墳墓,那座墳墓正在蠢蠢欲動。我的名字,是賽莉姆。是即將從墓中返回人世的,修道女」 無可挑剔。 羅倫斯又一次陪著賽莉姆出了城,這次是完全出於禮貌,在她換衣服時移開了視線。 請轉回身吧。隨著這句話,他看到了一隻比赫蘿小了兩圈,但仍比人高大,有著美麗銀色毛皮的年輕雌狼。 『……您沒有害怕,真不可思議』 「我家那位可比這副模樣恐怖得多」 盡管氣質和赫蘿完全不同,狼笑起來的模樣卻是如出一轍的。他的腦海裡突然冒出這樣的奇怪感受。 羅倫斯將米立凱准備的信件,修女的黑袍,以及賽莉姆的衣物等背在背上,然後騎上了銀色的狼。 『那麼,我要出發了』 一陣疾風刮過羅倫斯的耳畔。 到皮毛與木材的城鎮雷諾斯,以狼的腳程要花費整整兩天。以人的雙腳走完這段路,則需要十日以上的覺悟。那裡有當地教會組織的權威——大主教,而他的一句話就足以讓鯡魚的頭產生聖性。 羅倫斯的計劃,是讓賽莉姆潛入大主教家中,站在他的枕邊說出這樣一番話。 我是修道女賽莉姆。受到神的恩典,在遙遠的北境沉眠……云云。 在深山中,因為篤厚的信仰心蒙神寵召,而殘留的軀體則在神的奇跡下悄然變成了白銀。森林中的野獸們對此並不關心,因此迄今為止一直得以安眠,但貪婪的人類卻不同。他們眼看就要盜掘沉眠之所,無論如何請看在神的名義上出手相助。 作為狼,賽莉姆能輕易翻越高牆,潛入大主教的臥室自然也不是問題。 忍耐了兩天如刀刃般冰冷鋒利的寒風,終於抵達了久違的雷諾斯,來不及好好懷念一番就要趕往目的地。 大主教閣下在宏偉的聖堂旁,如貴族宅邸般豪華的房屋中安眠著。 新月升上天空,細細的模樣好像狼爪一樣。借著月光,羅倫斯目送著賽莉姆消失在房屋的庭院裡。 第二天,他裝出一副膽戰心驚惴惴不安的模樣,敲響了大聖堂的門。 ——我是一介小小的旅行商人,昨晚的夢裡,天使要我將大主教閣下帶往斯威奈爾……。 在那場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的訪問之後,大主教沒有起絲毫疑心。他將羅倫斯當作神的使者般慇勤款待,而後放下了一切公務,做起旅行的准備。 當大主教一路趕到斯威奈爾時,控制了北境大多數銀礦的德堡商會,與拿著教皇頒發的特許狀,挖掘出銀礦的人們正齊聚在那裡——而且,還是在圍繞銀礦而起的醜陋爭端發展到最激烈時。 大主教以為只有自己知道那些銀礦的來源,他青著臉介入兩派勢力中,下達了仲裁令。 ——等等,不可擅自觸碰那些白銀! 那是蒙神寵召的聖女軀體! 這就是那片地區成為巡禮聖地,觀光名所的開端。 既然聖女的奇跡的確已經發生,在夢中接受聖女啟示的大主教自然不敢粗暴對待那片土地。城裡的人們縱然慾火滔天也不能挖掘出絲毫銀礦,而沒人能採掘銀礦,德堡商會也就沒有了凶相畢露的必要。 人們紛紛來此朝聖消費,那裡不久後就開張了一家小小的旅舍。 「四角分明的事情,居然就這樣圓滑地結束了」 赫蘿罕見地表達了自己的欽佩。 「這都是多虧你堅持到最後啊」 羅倫斯沒有謙虛。他早已過了那個急匆匆地拚命前進,並堅信道路彼方還有更驚人的成果等著自己的年紀。歲月流逝使他懂得了沉穩,但也產生了一種順其自然式,類似放棄一樣的感情。 倘若這個故事發生在十餘年前,始終糾結於阿蘭一行人的,恐怕反而是羅倫斯自己。他一定會在圍繞白銀產生的對立中嗅到賺錢的機遇,並投身於這場糾紛之中。然後又無法對圈外的賽莉姆棄之不顧,最終伸出援手,並和吃起醋來的赫蘿大吵一架……這些沒能發生的故事,鮮明地浮現在羅倫斯的腦海中。 不過,關於最後的那部分,賢狼仍然還沒有表達諒解。 「然後,騎在那小姑娘身上的感覺怎麼樣?」 她笑著說出了這句台詞。 而且,還是在羅倫斯躺在床上,她自己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手拿著盛粥的木碗,用勺子舀起來喂向羅倫斯嘴邊時。 雖然抓在賽莉姆的背上,作為計劃的一環與她一同前往了雷諾斯,但羅倫斯終究拼不過年紀,祭典首日,他已經在泥坑中用盡了體力,此後又忍受了整整兩日的寒風,星夜兼程趕往雷諾斯,接著陪伴大主教花了近一週時間返回斯威奈爾。這樣的強行軍最終摧垮了羅倫斯的身體。 問題解決的當晚,他就因高燒倒下了。 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現在體溫總算開始下降。 「她的皮毛是銀色的」 「呼……呼……」 赫蘿將小勺中的粥吹涼,慢慢喂到羅倫斯嘴裡。 「大小比你小了兩圈左右。但還是比牛稍微大一點」 「唔」 「速度嘛,說實話,我不知道」 赫蘿又在碗中舀起一勺粥,用嘴吹涼。 「然後?」 聽到這裡,羅倫斯終於意識到了。 她在生氣。 「唔……。賽莉姆比較年輕,所以毛也比你柔軟得——唔嘎」 話沒說完,勺子就堵住了他的嘴。 赫蘿帶著微笑,將小勺戳在羅倫斯嘴裡左右攪動。 羅倫斯費了不少力氣才將粥嚥下,努力捱到了赫蘿放開勺子的那一刻。 她為什麼生氣,原因是不難猜的。 「我也不是最初就能預測得了全部結果。想到一個辦法能把四個角全都取下來,已經很不容易了」 然而,他卻沒想到取下來的尖角會如何。 赫蘿直勾勾地盯著羅倫斯,柔軟的大尾巴慢慢地左搖右擺。就像是無論獵物向左或是向右逃,都能瞬間作出反應,已經擺好了架勢的狼一樣。 不知沉默持續了多久。赫蘿慢慢從羅倫斯手裡奪過小勺,再次舀起一勺粥吹涼。 然後,自己吃掉了。 「大笨驢」 不過,這之後她又開始慢慢喂給羅倫斯吃,所以應該並不是真的發怒了。惹她不開心的理由,恐怕還是羅倫斯將兩人放在一起比較,大概,這跟犬類的領地意識是類似的。 「把那小姑娘捧成聖女,她恐怕也沒法子悠哉地住在巡禮地了」 這樣一來,賽莉姆就必須到別處去。不過剛巧附近就有一個溫泉旅店正為人手而發愁,並且,他們還在尋找認真能幹,既不為女主人的獸耳和尾巴感到驚恐,又能嚴守這一秘密的雇工。 那麼究竟該如何是好,這個問題的答案赫蘿當然也知道。 不過,就像羅倫斯摸透了赫蘿一樣,赫蘿也摸透了羅倫斯。 「汝就是喜歡那種薄倖又嬌弱的姑娘唄? 嗯?」 她舀起一勺燙得冒起熱氣的粥,沒有吹,就逼近了羅倫斯眼前。 雖說夫婦吵架狗也吃不消,可現在羅倫斯沒有『不吃』這條選項。 「既然如此,你也……燙! 好燙唔!」 羅倫斯的手慌忙伸向床頭的麥酒杯。 赫蘿則毫不在意他的慘狀,接著用小勺舀起粥塞進自己嘴裡。 「該這樣可愛地吃個醋,是唄?」 「……可愛得發燙了」 雖然沒有灼傷,但嘴裡還是火辣辣地疼。 赫蘿正一口一口吃著碗裡的粥,而羅倫斯則對她說。 「謝謝你這樣照顧我」 她的大耳朵動了兩下。 「無需在意,畢竟咱可是賢內助的典範」 「就算這樣吧」 赫蘿的心裡,一定非常擔心自己。正因如此,自己醒來時開口第一句話說餓,她才會因為因為太過松一口氣,反而陷入不知該如何是好的焦急中。 被人稱作賢狼,彷彿能將一切都玩弄於鼓掌之中的她,卻未必總能駕馭得了自己的感情。 而這樣被她帶得團團轉,羅倫斯並不討厭。 「好想快點回店裡去」 結果碗裡的大半都被赫蘿吃掉了,她滿意地嘆了口氣,然後說。 「暫時閒一閒唄,汝現在要老老實實地休息」 接著她讓羅倫斯在床上躺好,又為他蓋好毛毯。 「好孩子現在該閉眼了吶」 自己今年都多少歲了,羅倫斯心想道,不過,這樣被當作小孩子也不壞。 額頭和臉頰上被溫柔地親了一下,很快,羅倫斯就沉入了夢鄉。 夢裡,赫蘿好像也一直陪伴在自己身邊。 (《狼與滿身泥的上門之狼》 完) 後日談短篇 Spring Log 羊皮紙與惡作劇涂鴉 網譯版 轉自 輕之國度 這是山野染起火紅顏色,人們開始忙於准備越冬的時節。 北國群山深處的溫泉鄉紐希拉,已經結束了短暫的夏季,只等冬天來臨。 風的溫度一日比一日冷,落葉發出的聲響有時也聽上去頗有些哀傷。有人將這表述成憂郁,可要說起來我覺得更像是睏倦。這是在靜寂冬日來訪之前的小憩時間。 並不是讓人討厭的季節。 「羅倫斯先生,阿爾佛村送來的那些奶酪放在地下倉庫可以嗎?」 「啊,麻煩你了,柯爾。隨便堆起來就好……呵,沒想到這麼大。」 漸入深秋的某日。為了讓冬日來訪的泡湯客人滿足口腹之慾,紐希拉的溫泉旅館"狼與香辛料"正在忙碌的准備之中。其中的兩個男人正在分揀附近村落運來的貨物。被他們堆在一起的奶酪,一個個足有大人才能勉強抱起的大小。 「奶酪越大,能吃的部分也就越多……是這樣吧?」 「差不多。畢竟外面的那層皮又硬又苦,人幾乎吃不下去。把奶酪做大,浪費掉的這部分比起全部就少得多了……不過這批貨可真不小。阿爾佛村的村長要是去鎮上開個奶酪店,一定能賺不少錢吧。」 如同琥珀般閃著蜜黃色光澤的奶酪,裡面也緊緊實實的。 「不過要把奶酪做大好像並不簡單,水分如果沒擠干淨的話,裡面就要長黴。」 「切開來才發現裡面全發黴了……但願這樣的事情不會發生。」 「哈哈。那個村長可是個行家,這種事情大概是不會有的。」 狼與香辛料的主人勞倫斯笑著回答道。在這裡開店十多年的他,盡管在村裡還被當作是新來的,但本人確實已經完完全全習慣了當地的生活。 我自己也一樣,周遊諸國修習神學,最終落腳在這裡也是十多年前了。想想看,歲月流逝還真是可怕。 「那麼,我把它搬過去……這麼大的奶酪,有點擔心架子會不會被壓壞啊。」 要扛在肩上實在是不可能,所以雖然樣子不好看,但也只能把奶酪像羊羔一樣地雙手抱過去了。 踉踉蹌蹌地往返於後院和正堂時,我突然聽到隔扇後面的浴場裡傳出的熱鬧聲音。 紐希拉的旺季在夏天和冬天。入冬時,客人就差不多會來到這裡。 因為來訪這裡的人不是貴族就是大商會的掌櫃,或是身居高位的聖職者,春天和秋天他們忙於各種祭典與活動,這裡是忙碌期過後,最能讓他們放鬆的地方。 狼與香辛料裡已經有了幾位客人光顧,他們悠哉地在露天浴場裡享受著一整天的時光。 但其他客人並不多。趁著冬季來到紐希拉賺取外快的舞孃與樂師也不見身影,不管哪裡都流露出閒散的氛圍。 所以,隔扇後面傳來的叫喊聲就聽上去格外響亮,像是裹挾著浴場的熱氣一樣。 「哇哈哈哈哈哈!加把勁啊!」 「給,喝酒喝酒!再使點力氣!」 白天還未過半,就已經這樣熱鬧了。 而且不知為何還能聽到咯噠咯噠的聲音,似乎是馬蹄踏在石頭上發出的。 浴場裡到底怎麼了? 在溫泉裡泡久了的客人們,有時爛醉起來會闖出誰也想不到的亂子。不過,那也大抵是賓客增多,酒過數巡,人們已經在這裡呆膩時才有的事。 現在的這騷動實在是有些奇怪。我抱著奶酪,挪動步子到隔扇前,想看看浴場裡的模樣。 「可別把繩子給搞丟了啊!是不是綁結實了!?」 「啊哈哈哈哈!盾牌!盾牌啊!居然把盾牌,那樣……噗哇啊哈哈哈哈!」 「上吧,沖吧,我們的女神!」 「噢!願神賜福於你!」 亢奮到了異常的程度,而且好像其他店的客人們都來了。 赤裸身體的客人們全都拿著酒杯,揮舞著,興奮地喊叫著。 因為水蒸氣,我看不清裡面到底發生了什麼。倒是明白了咯噠的聲音是怎麼回事。 是騾子。運貨的騾子正踏在浴池沿上。一個滿臉不安的少年正按著那頭騾子。那不是從阿爾佛村趕著騾子運貨來的少年嗎? 不過,為什麼騾子會跑到浴場裡? 連在騾子籠頭上的粗繩子,很快解答了我的疑問。 那條繃緊在浴池上邊的繩子集中了人們的視線,或者說,繩子的末端集中著人們的視線。 「……什、什麼……」 我說不出話了。繩子的末端,是舉起手來回應著人們的呼聲,對觀眾們頻頻微笑的少女。 少女完全不在意四周裸男們的視線,只是在胸部和腰間薄薄地捲了一層亞麻布。雖然浴場不分男女,所以這樣的情況也不算稀罕,不過她卻不知為何還帶著一雙粗大的手套。 「……她、她想幹什麼?」 有種猛烈的不詳預感。 身處人群歡聲中心的,正是旅店主人勞倫斯的獨生女兒,繆莉。 她今年應該有十三歲了,再快一點就到了去嫁人也不奇怪的年紀。女孩子在這個時期,平時本應該每日都練習裁縫和下廚,為做個賢妻良母而不斷努力才是。 而繆莉卻不知為何半裸著,帶著一雙大手套,還抓著那頭被帶進浴場裡的騾子的韁繩。而且踩在一個奇怪的東西上。 我想起了客人的話。盾牌。是盾牌啊。 由於這裡聚集了各方權貴,他們的隨扈之中自然也有身著鎧甲手持劍盾的。想起這個,我果然看到有幾個大漢正滿臉擔心地望著繆莉。大概她踩著的盾牌就是他們的吧。看到那大到足以蓋住一個成人的盾牌,我終於理解了她打算幹什麼。 同時,盾牌上的繆莉也叫出聲來。 「即刻──!」 她揚起手,如同沙場上發出戰吼的騎士般大叫,同時咬緊牙齒,嘴角都快要咧到耳邊了。 繆莉的視線前方是那頭騾子,以及騾子旁幾乎要哭出來的少年。少年在人群的歡呼聲中走向騾子,然後自暴自棄地閉起眼睛,用木棒狠狠打在騾子的屁股上。 「出陣!」 不知道後面這兩個字她有沒有真的說出口。 一切都彷彿是一瞬之間。靜止的世界裡,只有盾牌上的繆莉從我身旁一閃而過。 她被緊握著的韁繩拉著,乘著盾牌滑行在水面上。以驚人的速度飛快劃過水面。觀眾們爆發出歡呼聲,紛紛將手中的酒杯拋往天上。咚。盾牌撞在浴池邊緣,發出一聲巨響。 「哦哦哦哦哦!」 繆莉嬌小的身體隨著盾牌一起飛到空中,但她居然沒有摔倒,而是唰地,彷彿劃開空氣般漂亮地著地,繼續被騾子拉著,滑行在濕滑的石鋪地面上。太驚人了,簡直讓人說不出話來。 等到興奮的客人們全都跟著跑出去,我才回過神來,感覺渾身血氣一下子湧到頭上。 丟下抱著的奶酪,跟客人們一起追上繆莉。盾牌的劃痕貫穿了整條石板路,一直延伸到後面積滿枯葉的森林裡。這後面是一段下坡路,大概是那頭騾子拚命跑過去留下的痕跡,枯葉的絨毯之中出現了一條黑土小徑,緩緩彎向右邊。 緊接著,突然中斷了。 回國後便將繼續馳騁在名利場上的男人們,在這森林中赤身裸體地爆發出歡呼與喝彩。而男人們之中笑聲更為響亮的,則是如同從墳墓裡蘇醒的死者般,滿身枯葉與污泥的少女。 繆莉被男人們擔在肩上,朝我這邊走來。 她發現我之後,嬉皮笑臉的表情瞬間就繃緊了。 可當男人們抬著她經過,我瞪著她的時候,這孩子卻又立刻換上了一副「我什麼都不知道」的表情。 一股……無力感,而不是生氣的感覺湧上心頭。 我追著被「嘿呦、嘿呦」地抬走的繆莉,聽到她被噗通一聲放進浴池裡。等那張臉再從水中冒出來的時候,又變成了清爽的模樣。只不過剛才還被污泥和落葉蓋著的額頭,現在已經冒出了好幾道不知在哪裡蹭出來的傷痕。傷痕,在這待嫁少女的臉上! 可繆莉完全不在意,仍舊笑著揮手回應客人們的歡呼,接著游到浴池邊緣。我蹲下身子朝浴池伸出手,她馬上抓住,而且毫無悔改之意。 「誒嘿嘿,看到了沒?很厲害對不對?」 天真爛漫的笑容,從小時候起就一直沒變過。 我嘆了口氣,把她小小的身體撈上來。 「有沒有受傷?」 「嗯,一點都沒有。」 嘴上這麼說,可她的額頭和臉蛋上都是紅紅的擦痕,細長的雙腿也是一樣。 不過,對繆莉而言這大概還不能歸入「受傷」的范圍吧。 如果撩起她那銀灰色,閃著不可思議光澤的頭發,底下還能看到好幾處小時候留下的傷疤。在看到滿身是血的繆莉後有多少次幾乎昏倒,我自己都記不得了。 「換好衣服之後請到暖爐前來。」 「哎,是要給人家編辮子嗎?」 「是要和你好好談談!」 雖然訓了她一句,肩膀就立刻縮了起來,但臉上的表情明顯是嫌麻煩。 「回答呢?」 「……好~。」 常住在這個溫泉旅館裡的客人們總是以此為樂,可在我而言這種事情一點也笑不出來。本來帶著一身枯葉污泥泡到溫泉裡就值得好好說教一番了,更何況之後我還得再把被盾牌撞歪的石牆給補好。接下來還要找那個倒黴的少年,向他好好道歉。 我拎著繆莉的領子,像是抓著闖禍的小貓一樣把她帶回正堂。繆莉啪踏啪踏走了沒兩步就打起了噴嚏。半裸之後弄得滿身濕淋淋,現在這個季節,什麼時候下起雪來都不奇怪了。 「你要好好地找暖和的衣服穿好哦。」 「嗯。」 我目送她走進正堂,然後深深嘆了口氣,拾起剛才丟在地上的奶酪。就在這時繆莉又從門邊朝我說道。 「對了哥哥。」 「……怎麼了?」 看著滿身濕淋淋地靠在門邊的繆莉,我突然覺得她也挺了不起的。這樣老老實實地安靜下來,看上去就像是一個被雨淋了的普通女孩子一樣。 「……很厲害對不對?」 看呀看呀,哥哥我釣到了好大的一條魚。 就跟小時候一個勁粘著我的時候一樣。 雖然腦袋不知該作何反應,但我的臉已經擅自笑起來了。 「這個嘛……是很厲害……我都懷疑自己的眼睛了。」 「啊哈哈!太棒了!」 繆莉當場一下子跳起來,走進正堂裡去。 看這個樣子,她半點反省的意思都沒有。 但是,很厲害也是真的。那樣的事情我絕對做不出來,不,首先連想都想不出來。 我搖了搖頭,把這些想法趕出腦袋。因為制止她那些亂來的行為是我的責任,畢竟繆莉對我來說像是妹妹一樣,必須要讓她成長為賢淑的女孩,待嫁人時也要是個合格的新娘子才行。 「好。」 我打起精神,繼續去搬奶酪。之後回到暖爐前,一邊讀聖典一邊等繆莉來──等到太陽下山她也沒來。 到房間裡去一看,繆莉滿臉幸福地睡著了。 「噗、噗、噗。」 晚飯時談起這件事,和繆莉長相一模一樣的少女笑了起來。 不過,這個笑容卻有種莫名的迫力,而且她們的發色也不一樣。看起來和繆莉相同,不過十幾歲的這位少女,實際上是經歷過數百歲月,寄宿於麥浪中的巨狼化身,賢狼赫蘿。 頭上頂著一對大大的三角形耳朵,腰際也拖著一條蓬鬆尾巴的赫蘿,是繆莉的母親,也是狼與香辛料的主人,羅倫斯的愛妻。 「這可不是什麼笑得出來的事情啊……」 「有什麼關系,反正結果也沒有事唄?」 「如果這樣也能被稱作『沒有事』就好了。」 啊嗚啊嗚大口吃著晚飯的繆莉,現在從臉到手全都包著繃帶。繃帶下面則塗上了大量加入了藥草、豬油和硫磺的特製軟膏。羅倫斯先生看到渾身是傷的繆莉後同樣驚得說不出話來,「留下了傷可不行」這是他以此為理由,堅持給繆莉包上的。 「爸爸和哥哥都太大驚小怪了嘛。」 「如果你是僥幸成功才能這麼說,要是失敗的話,可就不只是簡單的輕傷了。」 就算聽我這麼說,她也只是聳了聳嬌小的肩膀了事。 心好累,我嘆了口氣,赫蘿咯咯咯地笑起來。 「然後,咱家掌櫃的到哪兒去了?」 「羅倫斯先生啊,他去找那個被繆莉強拉來幫忙的少年的騾子了。順帶還要去阿爾佛村道歉,好像是因為和今後的訂單有關。」 紐希拉是群山之中的村落,所以物資流通是有限的。如果和周邊村落的人們關系惡化,一個不小心,最後的下場可能就只有關店一條路了。 「沒事的啦。」 不過肇事元兇繆莉卻這樣認為。 「你是憑什麼這麼說的呢?」 我問她的時候,繆莉正啪踏啪踏地抖著耳朵和尾巴──就像自己的母親一樣──把夏天在山裡采來的越橘摻蜂蜜煮成的果醬塗在苦味的黑麥面包上。她暫時擱下我的問題,把蜂蜜越橘醬塗到幾乎要流下來,大大地咬了一口。接著大概是因為太酸了,耳朵、尾巴上的毛一下子全都立了起來。 和母親赫蘿不同,平時繆莉的耳朵和尾巴總是收起來的,只有在驚訝或是激怒,這樣感情出現巨大波動時才會自己跳出來。基本上好像尾巴和耳朵跳出來才是她本來的模樣。 「瓶神麼……(啊嗚啊嗚)因為,那孩子,他喜歡我嘛。」 「……」 我愣住了,而赫蘿則大笑起來。 「雄性總愛干蠢事吶。」 「沒錯沒錯。」 面對小口喝著鹽煮蘑菇湯的繆莉,我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如果說君臨這個家的是赫蘿,那麼繆莉已經完全變成了縮小的赫蘿。 「真是的……」 由於繆莉越來越像赫蘿,就連羅倫斯也往往敵不過她。再加上赫蘿本人又是豪放而且大而化之的性格,不怎麼在意小事,我自己就必須要仔細再仔細才行。 只不過,讓繆莉成長為淑女的奮斗,好像怎麼樣都有種徒勞感。 「總之,吃完飯可要繼續練習讀書寫字了。」 「哎~……」 「『哎~』也沒有用。」 「嗯,是吶。至少還是學會讀書寫字比較好。」 赫蘿正大口吃著灑了很多岩鹽的醃豬肉。 只是這一句話,繆莉就縮起脖子,看了赫蘿一眼,然後尾巴跟耳朵也老老實實地垂了下去。 「……好~。」 這個家的等級關系已經一清二楚了。 赫蘿,羅倫斯,我,繆莉。 最近繆莉的位置上升非常顯著,有時還會不聽我的話,這時赫蘿就會見機介入。只有赫蘿的話繆莉是一定會聽的。大概這是銘刻在血液中的某種自然規律吧。在賢狼的面前,年幼的小狼也像是小狗一樣。 「那麼,准備好了就到我房間來吧。」 「是~。」 繆莉一臉無趣地答道。明明肚子都吃飽了,還伸手去拿新的面包。 我借著燭光誦讀聖典時,聽到了敲門聲。 不過,聲音傳來的位置卻莫名地低。 一臉驚訝地打開門,發現是纏著繃帶的繆莉,而且還抱著和自己差不多大的毛毯。 「繆莉,不可以踢門這件事,我都說過好幾次了吧。」 繆莉沒有回答,而是很快跑進房間迅速地把毛毯鋪在床上。這個季節天氣很冷,而且我的房間裡也沒有暖爐之類的取暖設施,所以她這麼做並不奇怪,可是那個羊毛枕頭又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媽媽好像是去接爸爸了,還說如果我擅自給暖爐點火的話,就把我尾巴上的毛全剃光。所以今天拜託讓我在這裡睡。」 在一般事情上赫蘿不對繆莉施加任何約束,唯有和火有關的事情卻管教得非常嚴格。 「好久沒在哥哥的床上躺過了!哇哈,稻草好硬!你有沒有好好按時換新的?」 這種床是把用來喂牲畜的那種野麥子紮成捆,再鋪上一層亞麻布做成的。繆莉躺在上面感覺硬,則是因為她太輕了,自己的床也就沒有必要把稻草捆起來。 她小時候我們經常一起睡覺,不過長大後就分開了。尤其是在這種寒冷的地方,冬天穿著衣服睡覺反而會感冒,人們一般都是相擁取暖的。 就算這是繆莉的習慣,可作為神的僕人,作為一個好哥哥,我還是希望繆莉能有與少女身份相應的羞恥心。而且在黑暗中繆莉看起來就跟赫蘿一模一樣,有時候真的會嚇人一跳。 「要不然你真的就睡著了。」 繆莉的特長是一躺下馬上就能入睡。現在她已經安靜下來了,我連忙拉著她的胳膊把她拽起來。 「唔~……」 「好啦,打起精神來。」 就算搖她嬌小的肩膀,繆莉的腦袋還是垂著。 不過,要真是睡著了的話,尾巴應該是縮起來的,現在她是裝睡的吧。 「再裝的話,我就睡到地上去。」 「……」 繆莉睜開一隻眼睛,誒嘿嘿地笑了起來。 「哥哥你怎麼就會生氣。聖典上不是都寫著嘛?汝不可委身於憤怒。」 「你光是記住了這條……」 我嘆了口氣,而繆莉則溜下床,把毯子卷在身上,坐到了桌子前。 她面前擺著旅人用來慰聊旅途寂寞的講道集,以及塗了蠟的木板和尖木棒。這樣用木板就可以在上面寫字,寫滿字之後用蠟燭烤一遍,又可以繼續寫下去。 「但是我真的很想睡嘛,好想快點寫完就睡覺。」 「我也有同感。羅倫斯先生不回來的話,明天一早我就要一個人去幹活了。」 「這麼說,感覺就好像是人家什麼忙都不幫呢。」 「那麼,你能不能在天亮前起床,先去把井裡的冰打碎?」 繆莉的耳朵一下子耷拉下來,她開始趴在桌上寫起字來。 實際上她絕不算是懶惰,要說起來甚至應該歸到勤快的那一類裡。只不過早上很難起床,要開始幹活也得等很久。再加上一被客人煽動,立馬就開始得意忘形了。 我望著繆莉練習寫字的背影。結果她寫了三行不到,剛才還耷拉著的尾巴就開始搖起來了。 「啊~啊,忙碌的冬天又要來了。」 夏天也有人會到紐希拉來,但要說真正的旺季還是冬天。而積雪開始也正是這個時候。 「你從春天到夏天,再到秋天,一直都在瘋玩吧?」 紐希拉在北方,所以的確春天過去一眨眼就到了秋天。不過就算如此,可玩的東西還是很多很多。春天有山菜,夏天有樹果,也可以釣魚,秋天則有蘑菇和別的乾果。有時候還可以出去打獵。 「所以到了冬天一下子就想睡覺了。」 「……我覺得,狼是不會冬眠的。」 「狼也不需要做功課哦。」 我竟無法反駁。 「那麼,討厭做功課,只喜歡惡作劇,就說明繆莉還是個小孩子。」 最近,被當成小孩子的話,繆莉就會有點不高興。 「這裡,寫錯了。」 我從她身後伸出手指向某個字,然後繆莉便用指甲把那個錯字摳掉。 「可是我又沒有做什麼壞事。」 她發著牢騷,繼續抄寫後面的部分。 白天還拿人家的盾當作水橇,從溫泉一直滑到樹林裡,現在居然還能這樣說。我驚呆了。 「要是這樣說,什麼樣的惡作劇,才算是壞事呢?」 繆莉一邊抄寫,一邊聳了聳嬌小的肩膀。 「哥哥,這裡呢?」 「這裡啊。」 我把臉湊近她身旁,想要握住木棒給她示範。 繆莉突然兩手伸向我的臉,從左右夾住我的臉頰。 然後,等我回過神來,她修長的睫毛已經近在眼前,我們的鼻尖碰在一起。嘴唇也是。 凍住了。用這個詞來形容真是恰如其分。突如其來的情況讓我完全不得動彈。 我彷彿窒息般,連一口氣也無法呼吸。而繆莉則微微睜開雙眼,她的目光在逡巡片刻之後又落在我身上。 那彷彿哭泣,又無比開心,滿含著熱意的雙眼。 直到她的臉慢慢移開,繆莉的嘴唇始終緊抿著。 「這件事,要對爸爸保密哦?」 那耳語般,含著笑意,卻又泫然欲泣的聲音。 沉默濃厚到像是伸手就能觸及一樣。 雖然明白繆莉一直很親近自己,但是,沒想到── 一瞬間,有什麼東西似乎讓胸口湧出一股熱意。繆莉的嘴唇已經離開,可我卻還是無法呼吸。只是聽到她的聲音,心髒就會加速跳動,而胸口痛得就像是滿身的血液都郁積於此一樣。 還有她垂著頭羞赧的模樣。 出乎意料地,嘴唇上還殘留著干澀的觸感。是因為她泡過了溫泉嗎?有很濃重的硫磺味道……因此才感覺干澀? 繆莉的嘴唇,在冬天依舊是水潤的櫻色。 我正覺得有什麼不對勁時,她夾著我臉頰的雙手一下子縮了回去。 繆莉的雙手之間拉著一條繃帶,就像是橋一樣。這一段繃帶正好,剛剛好,能蓋住我的嘴巴。 抬起頭來的繆莉,嘴巴已經縮成了三角形,她是在忍著笑。 「這可是爸爸特製的軟膏,這樣哥哥乾巴巴的嘴唇也能光一點了呢。」 她的尾巴唰唰地搖著,帶著惡魔似的微笑這樣說。 我終於理解了剛才發生了什麼。 剛才積堵在胸口的血液,一齊湧上臉去。 「繆、繆、繆莉!」 喊出了她的名字,而繆莉雖然閉住眼,縮起脖子,可還是在笑。 「好了啦──別那麼生氣嘛。」 「你、你、你啊……」 「好啦好啦,哥哥的純潔也沒問題哦?」 說著,她又用纖長的手指按在我的嘴唇上。順從,純潔,清貧。這是立志以身事神之人誓言遵守的三德。只不過當然繆莉並沒有按照神教誨的含義去使用這個詞。 話說回來,對這個罪孽深重,前途不堪設想的孩子,我真不知道該說什麼了。而且偏偏在和繆莉對視的那個瞬間,我還真不知道該如何對待自己心中湧起的那股感情。 「……今天,已經結束了。」 「咦?真的?」 唰。她開心地從椅子上站起來,然後解開纏在身上的毯子,仔細地在床上鋪好。 我像捻蟲子一樣掐滅蠟燭的燈芯,房間裡又沉浸在黑暗中。然後慢慢地走近還在鋪毯子的繆莉。 繆莉像是察覺到什麼,慌忙轉身朝向我。 「哥、哥哥?」 我沒有回答,只是將手伸出去── 拿起自己的毯子。 「我睡在地上。」 「哎?」 「我說睡在地上。」 簡短地答了一句,然後裹起毯子躺在地上。 「咦?哥哥?吶、吶,為什麼?」 她看起來像是真的很迷惑,不過我決定當作沒聽到。 「本來就是因為一個人睡很冷,人家才過來的……」 我還是躺在又冷又硬的地上,背對著繆莉。 裹著毛毯,心中默誦聖典的內容。 神啊,請守護吾身。神啊,請赦免吾罪。 「我說,哥哥!」 一動不動,如果動了的話,大概有很多東西就要開始崩壞了。 之後繆莉躺在床上,好幾次打噴嚏想騙我,結果最後還是真的睡著了。 不過那之後的幾天,她的確比以往稍微老實了一點。 大概是覺得我生氣了吧,但事實上我並不是生氣。 而是因為害羞得不敢仔細看繆莉的臉。 賢狼的女兒,繆莉。 前途堪恐的少女啊。 (《羊皮紙與惡作劇涂鴉》 完) 後日談短篇 Spring Log 狼與甜蜜的惡作劇 網譯版 轉自 真白萌論壇 當積雪消融,慶祝春天的祭典結束,新綠的時節來臨了。 現在離看到夏天前來避暑的客人們還早,一年中最為喧囂狂亂的冬季更是遙遙在後。村子裡的建築物為迎接下個營業季的修補和改建也已告一段落,此時紐希拉的每家旅店都籠罩在安靜中。 我所工作的這家『狼與香辛料』也不例外。沒有客人,店主羅倫斯去了鄰村的聚會,他的妻子赫蘿甚至也罕見地跟他一起。大概是因為名為聚會,實際上則是人們一起享受悠閒時節的酒宴吧。掌管後廚的漢娜去了山裡採摘蘑菇和野菜。種種情況疊加在一起,結果就是一早起來做完活,上午我就已經再無事可做了。 本來這種時候正應該打開書卷,繼續學習神的教誨,但時間充足,何況浴場裡的溫泉也正充盈。在吃掉漢娜預先做好的午飯前,我決定泡在空無一人的浴場中,在藍藍的天空下稍微休息片刻。真是一段舒適而安穩的時間。 身旁是最近才學會喝的蜂蜜酒。帶著怠惰的罪惡感含著一口酒抬頭仰望,廣闊的天空依舊湛藍。 還有什麼比這更棒呢,我甚至開始覺得,這比打開神學書更能讓人接近神所教誨的幸福 「啊……」 這樣的時間要是能一直持續下去就好了。 把勤勞和勤勉等等戒條放在一邊,委身於怠惰的感覺之中—— 哥~哥~! 好像聽到遠處傳來這樣的聲音。 我一度以為自己是睡著了,在夢裡聽見了聲音。但很快呼喚聲再次響起,而且更清晰了。 「哥哥——!」 好像,是去河邊玩的繆莉回來了。繆莉是『狼與香辛料』的店主羅倫斯夫婦的獨生女,一直將我當作哥哥一樣傾慕。她的年紀已經快要接近十三歲,再過不久就到了該出嫁的年紀,想到這裡,我也不免有些寂寞。 話雖如此,最近自己心裡總有種反方向的擔心。 「我在浴池裡!」 我大聲喊道。很快,啪踏啪踏的腳步聲傳來,繆莉跑過來了。 「找到了! 哥哥!」 剛一看到我,她的表情便一下子亮了起來。 繆莉長得幾乎和母親一模一樣,連眼睛也是一樣的紅色。可兩人笑起來卻完全不同。如果說赫蘿的笑是像熬煮過的蜂蜜般柔和,那麼繆莉的笑容就可說是盛夏的太陽。 耀眼到了眩目的程度,有時候,甚至能讓人曬昏過去。 「哥哥! 你看你看! 這個! 很厲害對不對!」 她雙手抱著一個小竹籠朝我跑來。看那濕淋淋的衣服,大概是瘋玩的時候不知已經掉進河裡幾次了。 從小就是這樣,身上傷口不斷,臉上卻總是帶著活力十足的純真笑容。她的笑臉充滿了魅力,甚至能讓我也不由得和她一同笑起來,而全身散發出的活力與純真就更是如此了。 只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這副笑容,有點讓我擔心了。 「繆莉,這樣跑起來的話——」 會滑倒的,我正想提醒她。 一個勁沖我跑來的繆莉想要在浴池邊沿停下,結果理所當然地失去了平衡。 「啊咧?」 而她抱著的小竹籠也掉進了浴池裡。 「……」 一片水花。隔著從我頭發上流下的水滴看去,池中的某一片區域正冒著泡泡。十二三歲的少女本應努力精進裁縫和料理,笑時不露齒,羞時亦有度。可不論上述的哪一項都跟繆莉是無緣了。 要說就像是親妹妹一樣的繆莉出嫁,的確是有些寂寞,可最近我反倒開始擔心起她究竟能不能找到夫家了。我嘆了口氣,想把始終沒浮起來的繆莉拉出池子,卻突然注意到—— 溫泉池裡,有什麼東西在來迴游動。 「噗哈!」 繆莉終於從池子中抬起頭來。 「繆莉,你到底——」 「哥哥! 別動!」 她連我看都不看一眼,擺好了架勢要再次撲入水中。 連頭帶胳膊在池子裡摸了片刻,才終於又抬起頭來。 「這傢伙……老實點——!」 而手中則多了一條還在掙扎的七目鰻*。 [*註:一種半寄生動物,長著布滿利牙的吸盤嘴。外形像鰻魚,但屬於圓口綱而非魚類] 「啊,啊,要逃了,要逃了……呀!」 唰。七目鰻掙脫了繆莉的手,而繆莉也立即用奇怪的姿勢追著它扎入水中。 好像,水裡游動的東西全是繆莉從河中抓來的獵物。池子的另一頭現在正有鱒魚躍出水面,大概是忍受不住溫泉水的熱氣了。 繆莉還在水中繼續著與魚兒的攻防戰,整片浴池都因此而戰火紛飛。我深吸了一口氣。 「繆莉——!」 安穩平靜的時間,轉瞬之間就消失了。 晚上,火塘裡通紅的木炭上果然多了幾串烤魚,而聽我說完這些,站在火塘邊的人物則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來。她有一頭亞麻色的長發,紅眼睛,外表和繆莉幾乎一模一樣。再加上個子也差不多高,年紀怎麼看都不過十五歲,倘若安靜下來實在是個惹人憐愛的少女。只不過那笑聲裡卻含著某種莫名的迫力。大概是經歷的上百年歲月留下的沉澱吧。 繆莉的母親赫蘿並不是人類。此刻被火塘照亮的牆壁上,正映著她三角形的大耳朵和尾巴。而人們稱她為賢狼赫蘿,則是因為數百年來人們都把她當做豐收之神來崇拜,其真身更是寄宿在麥粒中的巨狼。 「我覺得這並不是什麼好笑的事。幸好現在沒有來泡湯的客人」 「怎麼會,溫泉裡要是有了魚兒,不也省得特意去找下酒菜了唄?」 赫蘿笑著這樣回答我。 繆莉倒在浴池裡的那些魚,除過一部分活下來的我們養在了水缸裡,剩下的全都被煮死了。這些魚要扔掉是浪費,送給村裡其他人也很奇怪,於是只好把其中一些做成了熏魚,另一些做成鹽烤魚當做今天的晚飯。 之所以沒有用鍋,是因為不忍心讓它們再被煮上一次。 赫蘿給魚撒完鹽之後,一邊舔著指尖的鹽粒一邊問我。 「然後,那丫頭去哪兒了?」 「被羅倫斯先生訓斥了一頓,去劈柴了」 她的視線從噼啪作響的烤魚上抬起來。 「唔?」 接著,那對大耳朵也動了動。盡管赫蘿是數百歲的狼神,也是我所工作的這家旅店的老闆娘,但她的耳朵和毛茸茸的尾巴——若是放肆地說——實在是非常可愛。我小的時候也曾經不止一次拜託她讓我抱過那條尾巴。 「怎麼了嗎?」 「唔,你不覺得要說劈柴這也太安靜了嗎?」 店裡現在沒有客人,四下寂靜。甚至像是能聽到老鼠打呵欠的聲音一樣。 這話由耳朵比野獸更靈敏的赫蘿口中說出來,意味就不止於此了。 「羅倫斯先生應該正看著她」 「咱們家掌櫃的可是喝了不少酒,沒准這會兒已經睡著了」 要這麼說,赫蘿應該也喝得不少。 「我去看看吧」 我站起身來,赫蘿又囑咐了一句。 「嗯。啊,順帶去一趟後廚,把葡萄乾先泡到水裡,行不?」 「葡萄乾?」 不解地回頭一看,赫蘿的眼睛正閃閃發光,尾巴也唰唰地搖來搖去。 「有人到南方去了一趟,回來分給我們的特產。直接吃就夠甜了,可要是把它泡在水裡一晚上,再用那水和的面團去烤面包,聽說簡直好吃極了」 論及吃的方面,赫蘿比繆莉還像個小孩子。 不過,葡萄乾面包,聽上去的確很好吃。 「柯爾小鬼,汝也喜歡吃甜的吧? 葡萄乾泡水之前先吃一點也可以。咱允許汝」 從遇到他們開始,赫蘿就一直用小時候的方式稱呼我,到現在也是。有點讓人害羞。 說是這麼說,可我即便成年了,比起酸苦的麥酒還是更喜歡甜的蜂蜜酒,被當做孩子也是沒辦法的。 「謝謝您,那我走了」 「交給汝了」 說完,赫蘿又把注意力轉回火塘上的烤魚。這副模樣讓我不禁露出笑容,接著便朝裡屋走去。 昏暗的走廊裡靜悄悄的,什麼聲音都沒有。當然也包括劈柴時應有的響聲。柴房就在後廚旁邊,於是我決定先去後廚看看。 不過,卻並沒有在裡面找到赫蘿說的葡萄乾。也許羅倫斯正是用葡萄乾當誘餌才讓繆莉乖乖去劈柴的。想到這裡我又走進柴房。緊接著便看到了被星星和月光照亮的柴堆旁,羅倫斯靠在上面睡著了 「……羅倫斯先生」 試著叫了一聲。羅倫斯有了點反應,但很快又發出了安穩的寢息聲。盡管看起來他還像我們剛遇到時那樣年輕,但一直以來羅倫斯都自嘲說年紀越大越不勝酒力,看來並不是開玩笑的。 繆莉果然不在這裡。我猜給羅倫斯身上蓋好毯子的也是她。這當然是女兒對父親的關心……我想這樣認為,只怕實際卻是為了讓羅倫斯不至對開小差的自己再生一回氣,她才這麼做的吧。 事實上,羅倫斯也從沒能對繆莉真的生起氣來。 「不過,她究竟在哪兒?」 晚飯前赫蘿和羅倫斯就回來了,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之後他們便直接讓繆莉去了柴房,因此她的肚子現在應該還是空的。不僅面容和眼睛,連貪吃這一點也原封不動繼承了赫蘿的繆莉,不大可能沒吃晚飯就能睡得著。 想到這裡,我突然聽到了水花聲。 「在浴池嗎」 從柴房往出走一點路,就能看到一條從客房延伸出的石板路走廊。 順著走廊再往前走便是露天的浴場。浴場門前,果然發現了繆莉留下的痕跡。 「……到底要說幾次,她才能不把衣服丟得亂七八糟……」 我嘆著氣,把繆莉脫下來的衣服收起來逐一疊好,最後再用腰帶包在一起。剛好此時繆莉的聲音也從浴場的隔扇後傳出。 「快快,加油~」 不知她在做什麼,聲音聽起來相當愉快。或許是其他店家的孩子們來玩了。這些孩子都是一群淘氣小鬼,而繆莉在他們之中更是數一數二,自然也就成了孩子王。 但這個時候他們在做什麼呢?我繞到隔扇後,伸頭往浴場裡看。 頓時,驚得連手上的衣服也落到地上去。 「啊哈哈哈! 嗯?」 赤身裸體的繆莉好像也注意到我了。 星光和月光照耀下的浴場,比點著蠟燭的房間裡還要亮堂得多。而披散著繼承自父親,彷彿灰色中摻入銀粉般的頭發,唰唰地搖著同樣顏色尾巴的繆莉,正赤身裸體,毫不掩飾地站在浴池的邊沿。 少女的羞恥心可謂絲毫無存,在浴池裡倒還不至於如此批判她。繼承自赫蘿,平時一直藏起來的耳朵和尾巴大剌剌地裸露在外,也還算能容許。 又或是繆莉右手裡的袋子,和左手裡從袋中剛取出的大把葡萄乾,我也姑且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問題在於她的視線前方。 浴池正中的小島上,有兩頭熊像摔跤一樣地對峙著。 「繆莉……你、你到底……?」 「啊哈哈,哥哥! 你來得正好!」 她輕巧地一轉身,小跑著奔過來,然後毫無顧慮地直接撲進我的懷中。 明明身材嬌小,個子也和我差了不止一個頭,但繆莉的淘氣與活潑卻增加了她的存在感。 我總算勉強接住了她,可還沒等抱怨的話說出口,繆莉就先抬起頭來。 「吶吶,哥哥,你看那個!」 她帶著滿面的笑容,用握著麻袋的那隻手指向池中島。 「你、你究竟在做什麼? 還有,這不是赫蘿小姐和羅倫斯先生帶回來的葡萄乾嗎?」 啊,她瞧了瞧手裡的袋子,可很快又笑了起來。 「誒嘿嘿。哥哥你要吃嗎?」 「繆莉!」 訓了一句,她聳起肩膀,耷拉著耳朵,連眼睛也閉了起來。 但是手卻依舊不放開袋子,我要伸手去拿,還被她躲掉了。 「真是的,哥哥你別喊那麼大聲行不行」 居然還被反過來抱怨了一句,我不禁頭痛起來。已經不知道該首先為什麼沖她生氣了。總之,眼下還有一件事首先要問明白,那就是池中島上對峙著的兩頭熊。 「何況,那究竟是怎麼回事」 紐希拉是群山環繞的村落,村裡也會遭遇各種動物。而各個溫泉旅館都在村子外圍,幾乎已經進入森林的區域,因此實際上反倒是侵佔了動物們的領地。在這些動物中最令人恐懼的便是狼和熊。躺拖是普通的旅館,現在早就引起全村的騷動了。 「那個? 那個啊,它們說想吃葡萄乾,我就說你們來比賽,誰贏了就給誰吃」 「……比賽?」 「嗯。畢竟熊又沒有獠牙和爪子,要是受傷了也很危險,所以誰先掉進浴池就算輸」 赫蘿是狼的化身,因此她的孩子繆莉似乎也能與森林中的野獸交流。這簡直就像是童話故事一樣,而為這個童話故事注入已經達到殘酷等級的天真的人,正是繆莉。 「呃、那、那樣兩頭熊要是互相撲著的話……」 那個池心島是按照羅倫斯的願望,為了能讓樂師在上面優雅演奏樂曲而用石頭壘起來的。如文字所述是汗水和辛勞的結晶。當然建的時候只考慮過讓人站在上面。當兩頭熊像是摔跤一樣想把對方推下去的時候,池心島的邊沿就已經開始崩塌了。在這樣的對峙之下,小島的結局如何更是一目瞭然。但是,即便打算阻止,我也不認為熊能聽懂我的話。 該向赫蘿求助嗎? 想到這裡,赤條條的繆莉突然用左手高高舉起了那袋葡萄乾。 「喂——想吃,就證明自己有多強唄!」 她學著母親的口吻大喊道。 而兩頭熊也似乎真的賭上了自己的尊嚴,全身毛發倒立,牙齒也剝露出來。 拜託了,快住手。 還沒等我說出口,繆莉已經搶先喊道。 「比賽……開始!」 唔喔喔喔喔喔,兩頭熊發出地震般的吼聲撞在一起。那可怕的膂力在池中激起了一圈圈波紋,湖心島也令人擔憂地震顫起來。 啪、啪,石塊一塊塊落入水中。 不知何時,看到兩頭用後腳站立的熊陷入僵持不下的局面,繆莉已經站在了它們身邊。 「吶吶,哥哥」 從什麼時候開始,被她叫作哥哥,讓我有了中莫名的恐怖感。 在星光和月光的照耀下,赤身裸體,宛如白銀與冰雕刻而成般的繆莉,露出可愛的笑容抬頭望向我。 「哥哥,你覺得哪邊會贏?」 ——帶著無限的純真。 同時,湖心島的一角終於崩塌,兩頭熊一起落入了水池裡。 第二天一早,我放掉了浴池裡的水,開始修復被熊弄塌的池心島。看好形狀,一塊塊抱著那些足有小狗大小的石塊,小心地壘放起來。這種工作著實乏味又繁重,我的腰已經感到了痠痛,胳膊也開始發僵。幸運的是池心島比想像得更結實,因此才免於全壞。回想起來有時赫蘿也會變回巨狼的模樣睡在上面。況且放掉水之後,我找到了好幾條昨天沒能撈出來的死魚,也算是有了個掃除的好機會。 ——若是不這麼想,恐怕此刻我一定在皺著眉頭連連嘆氣。 「一直以來都麻煩你了啊……柯爾」 或許是察覺到了我心中的無奈,青著臉和我一起擺放石塊的羅倫斯,小心翼翼地說道。 盡管他像是還在宿醉中,但大概是心中的責任感逼著他不能對女兒的放肆坐視不管吧。 「我想繆莉這孩子不是故意的……只是該說她是不知適度呢,還是……」 「不,並不是」 我答了一句,放好手中的石塊,無力地笑起來。 「或許……真的,像您說的一樣吧」 手上沉甸甸的石塊,越來越像是滿心勞累的凝結物了。 「不過,連幫忙也不來就不知跑到哪裡這點也實在是」 第二天一早看到浴池慘狀的羅倫斯,極其罕見地狠狠訓斥了繆莉一頓。只可惜最後算作對牛——不,對狼彈琴。作為事故當事人的繆莉,此刻並不在這裡。 原本即便她在,憑那瘦弱的兩條胳膊恐怕也抬不起這樣的石塊,或許反而還會添多餘的麻煩。可即便如此,展現出誠意仍舊很重要。哪怕老老實實地坐在這裡靜靜反省也是好的。 「本來像那麼可愛的女孩子也不會有多少,要是能再稍微安分一點的話……」 羅倫斯一臉認真地說出了笨蛋爸爸式的發言,不過的確如此。繆莉要是能安靜下來,確實會變得更加可愛。她愛笑,又開朗,充滿了活力,盡管淘氣卻也能體貼人心。而且惡作劇也基本並非出於惡意。 哪怕不用發展到母親那樣的城府,稍微再安分一點都好。我心想著這些撿著石塊,突然聽到了遠處傳來赫蘿的聲音。 「汝喲」 那聲音並沒有多大,卻像是乘風而來般清晰入耳。赫蘿呼喚羅倫斯時的「汝喲」總有種獨特的溫柔,或許就是因為這個緣故吧。 我抬起頭來,看到赫蘿正在客房到浴池的走廊中。她罕見地穿上了圍裙,手肘以下也被麵粉沾白了。 好像是正在烤那些葡萄乾面包的樣子。 「來幫忙看一下灶。咱掌握不好火候」 「噢……哎,漢娜還沒回來?」 「畢竟是這個季節。不過,偶爾讓她伸伸翅膀也挺好的唄」 漢娜同赫蘿一樣是非人的存在,她的真身似乎是一隻大鳥。平時在後廚裡比任何人都更加勤勉,不過有時,也會像現在這樣。 「不說這些,汝喲,火候要緊」 「啊,噢」 羅倫斯瞅了我一眼。 「請吧」 我露出了笑容。並不是因為羅倫斯和赫蘿是自己的僱主,而是因為這對村中最為形影不離的夫婦,光是看到他們就能讓人跟著幸福起來。(譯:雙十一翻到這句話,有種別樣感覺……)。 「抱歉,我馬上就回來」 「也有柯爾小鬼一份,好好期待呀?」 說完赫蘿便轉身回到後廚,而羅倫斯著追著她離開了。 目光追著他們來到外面,能看到赫蘿慢慢伸出臉,要羅倫斯幫她擦掉鼻尖的麵粉。 沒有客人,因此也不用隱藏的尾巴,此刻正唰唰唰地搖著。 看到那樣的兩人,好像我砌石塊的苦勞也被緩和了不少。 振作起精神來重新壘好一塊塊石頭,突然猛地感到了一陣寒氣。 或者說,某種令人惡寒的預感。 「哥~哥~~!」 能用笑容沖散一切的繆莉,她的聲音讓我心口猛地一縮。夏季或是冬季盡管店裡會忙到連她也無暇再惡作劇的程度,可時間充裕的最近這一陣子,真想請誰來分擔一下她的這種熱量。 我放好下一塊石頭,剛剛嘆著氣轉過身,腰間就受到了強烈的沖擊。 「咕唔?!」 「哥哥!」 我猛地撞到一旁的石堆上,可繆莉卻仍是嬉皮笑臉地拉著我的手。 「哥哥哥哥,聽我說哦!」 「……」 咳哼。我咳了一聲朝繆莉望去,看到她臉上沾滿了你把,頭上還掛著蜘蛛網。白皙的手臂各處都是蟲子叮出的紅點,簡直就像是沖進了牛虻群裡一樣。 你到底去哪裡做了什麼——還沒等我問出口,如同跑向皮球的小狗般興奮的繆莉,就已經搖著耳朵和尾巴搶先說了下去。 「人家,在森林裡發現了很厲害的東西! 絕對會把哥哥嚇一大跳! 所以呢,那個,現在就去森——」 說到這裡。 她突然發現了。和浴池一樣,我也有自己的容許量。 「哎……啊,哥……哥?」 繆莉終於注意到了我的表情。她耷拉下耳朵,尾巴也無力地垂向地上。羅倫斯非常疼愛女兒,因此對她生不起氣來,可我不一樣。盡管沒有血緣關系,但正因為把繆莉當作可愛的妹妹,所以我才必須這樣做。 「繆莉」 我叫了一聲,繆莉一下子悚起身體。 只是,她臉上的表情滿是疑惑,並且仍然躊躇著開口說。 「啊……那個? 哥哥,現在……一起去森林裡,好嗎?」 這樣的場合還想著去玩,我心中不禁產生了某種敬畏,但她已經超過應有的尺度了。 我靜靜地看著繆莉,對她開口。 「請你適可而止」 繆莉不是小孩子,而是聰明的少女。這樣冷冰冰的一句話是什麼意味,她應該很明白。 就像是被弩箭貫穿胸口一樣,繆莉僵硬而茫然地望著我。 「我還有工作要做」 雖然她能把自己當作哥哥般傾慕,這讓我很開心,但我也不能永遠把繆莉看作一個小孩子。 正因為是繆莉的哥哥,我才必須要勸誡她。 「我要去撿石頭,請你讓開」 我更加無感情地對她說完,便蹲下身去將石塊撿到一起。這些正是昨晚她唆使熊摔跤時被壓碎的石頭碎片。即便繆莉不來幫我,哪怕她能反省昨晚的過錯,安安靜靜地坐在一旁,我想自己也能原諒她。 然而事實是,早上被羅倫斯訓斥了之後,她還是立刻不知跑到了哪裡去。從這副模樣和其言辭來看,大概是剛從森林裡玩回來。 盡管赫蘿有時也會做出相當奔放的驚人之舉,但她畢竟度過了漫長歲月因而懂得自制。可眼前這頭過於活躍的銀色幼狼,必須得有誰來教教何為慎重才行。 「……」 「……」 我沒有再對她講什麼,繆莉也只是看著我的工作,卻不見行動的打算。繆莉早就適應了呵斥,甚至於某些場合中呵斥反而能讓她更開心。但她卻不習慣這樣冷淡的放置,平時也是如此,哪怕是回答時稍微漫不經心,也能讓她非常不高興。 當然現在只要繆莉道歉,表現出反省的態度一切就都結束了。說實話我也並不是生氣,而是傷心。自己的不加檢點為別人帶來了不必要的辛勞,即便如此卻仍舊毫不在意地放肆玩耍。我不希望繆莉是這樣的孩子。 每當堆起一塊石頭,石塊發出的碰撞聲就能讓她嬌小的身體為之顫抖。還沒有轉頭看,我就知道繆莉現在快要哭出來了。 她的手在身體前握緊又放開,但整個人卻一直呆呆地站著。繆莉在被羅倫斯訓斥時也曾露出沮喪的模樣,不過那是演技。而這時的如此表現,恐怕就遠遠超出演技的范圍了。 我摞好一塊大石頭,嘆了口氣對她說。 「如果不打算幫忙的話,就請你回到房間裡去」 然後,好好反省。 繆莉的身體起先猛地僵了一下,彷彿耳朵尖的毛都跟著顫抖了起來。而後又慢慢萎縮。或許是為了忍住即將流下的眼淚,不自覺地躬起了身體。 她就像是燃盡了一般,一步,兩步,退下了。 中途繆莉也曾一度停下來,大概是期待我能說出什麼溫柔的話來安撫自己。然而我仍然背過身去繼續工作,而她也終於死心,又拖著步子走了出去。 我看了看繆莉的背影,她像是不時抬手抹去臉上淚水。這副模樣看了實在叫人心痛,但對繆莉的成長而言,這卻是必不可少的。 等到午飯的時候,問她一句有沒有反省,大概就又會回到平時的那個活潑的模樣了。 想到這裡,我繼續手上的工作,等到太陽正當空時終於算是大概完成了。之後只要請村裡的匠人來給石頭之間打上木楔,牢牢固定住就好。僅僅堆壘在一起是不夠的,經驗,人際關系同樣如此。 伸展了一下胳膊和腰,喘了口氣。肚子空了,嗓子也幹了。 大概赫蘿的葡萄乾面包快要烤好了吧,和蜂蜜酒一起吃想必會很美味。不過這樣過於甜膩的組合,恐怕就是愛酒的赫蘿也要露出驚訝的表情。 儲藏的蜂蜜酒還剩下多少?我忽然想起這個問題。蜂蜜本身就是絕佳的甜味劑,又是保存食物的利器,因此價格絕不算低廉。加之蜂蜜酒也由於口味過於甜膩,村裡往往對釀造並不積極。 或許得趁著這個時節,先保證剛上市的蜂蜜才行。我心想著這些朝屋裡走去,正巧看到赫蘿走出來。 「怎麼,肚子裡的鐘表還真準呀」 看上去是叫我來吃午飯的。 「是因為太陽的位置」 我指了指天,而赫蘿則孩子一樣抬起頭來望瞭望,然後又把視線轉回我身上,點了點頭。 「柯爾小鬼,打老早就這麼一板一眼吶」 「不管怎麼說,我也不是小鬼的年紀了」 我苦笑著答道。而赫蘿卻掃了掃她那比繆莉還要大了一圈的尾巴。 「汝輩吶,不管過了多久都還是小鬼」 被活過了上百年的賢狼這麼說,我的確是無法反駁。 「何況,要說不是小鬼,為什麼汝輩還吵架了?」 說話像打謎語一樣是赫蘿一直以來的諧趣性格,不過這個謎底的確讓我在意。 「吵架?」 我問了一句,卻看到她像是生氣般將手摟在胸前。 「還惹哭了咱可愛的女兒。若不是柯爾小鬼你也像咱的孩子一樣,咱早就把你從頭一口吞下去了」 被這雙和繆莉一模一樣的眼睛盯著,但感受卻完全不同。 與其說是來叫我吃午飯,不如說赫蘿來是為了這個才對。 「事情咱都知道。兩頭熊被繆莉攛掇著弄壞了池心島,這個罪魁禍首卻在汝輩費力搬石頭的時候自己滿山亂跑。溫厚又公平的汝都能生起氣來,亦不為怪」 既然明白,為什麼赫蘿的口吻還像是站在繆莉那一邊呢。 在這個家裡,對繆莉最嚴格,最不講情面的就是赫蘿。也只有赫蘿說出的話繆莉一定會乖乖聽從。問題是,擁有巨大權威的赫蘿卻極少發表意見。或許這就是狼養育孩子的方式,但有時候我都會為此感到心急。 明明如此,可為什麼赫蘿卻極其罕見為繆莉說起了話來呢。我不明白。 「唔。正因為汝還搞不明白,所以才丟不掉『小鬼』這個尾巴吶」 這麼說,我就像是頂著蛋殼的雛鳥一樣。 賢狼慈愛地眯起眼睛來。 「繆莉盡管淘氣,卻並不惡劣」 「這……是的」 「何況,那也是出於對汝的傾慕」 嘻嘻嘻,赫蘿像是捉弄人一樣地笑了起來,但繆莉親近自己這一點的確是不用懷疑的。 「我也一樣啊。繆莉對我而言很重要,正因如此,我才希望她能更沉穩,懂得一點慎重」 「唔嗯」 不過,赫蘿卻對我的話表現出了不以為然的神色,她用力地照著我胸口戳了一下。 「汝輩雄性哪個不是如此,全都被多餘的想法給遮住了眼睛」 是什麼意思呢,還沒來得及問,赫蘿已經轉身朝屋裡走去。 「赫、赫蘿小姐」 「繆莉哭得嗓子都啞了,現在哭累了正在睡覺。到汝輩和好為止,葡萄乾面包先放一放吧」 說完,她就走進房間去了。 只留下我一個人呆呆站著。 和好? 但是,有什麼可和好的呢?我和繆莉又不是吵架。那是希望繆莉能明白是非,並不是針對她怎麼樣。 明明自己確信著這一點,可赫蘿的話跟態度卻讓我越發沒了自信。 假若真的只是為了教給繆莉正確的道理,那也可以用更容易明白,更溫和的方式。採取那種最令她受傷的形式,其實是完全沒有必要的。 那麼,我為什麼還要那麼做呢。 慢慢撥開記憶的塵埃,才發現原因非常純粹。 我只是想要繆莉道歉。不是要讓她明白何為對錯,也不是要她保證以後再也不胡鬧了,只是想讓她道歉。 這樣一來就算繆莉再去森林裡瘋玩我也不會在意吧。畢竟,本來就身材嬌小的她要來砌石頭也幫不上什麼忙,何況要是一直滿臉悲痛地坐在我身邊,我的心情會更難受。 畢竟不管怎麼樣,我都覺得繆莉還是一直笑著才最合適。 「啊……原來如此……」 直到現在才明白自己最初的感情。我不禁無奈而驚訝地用手摀住額頭。 正因如此,那時才選擇了最傷害繆莉的一條路。 繆莉對我而言很重要,而我也時常為她操碎了心。可盡管如此為何要選擇這種方式? 想到這裡不禁感到一陣強烈的自責。這絕不是神所教誨的正確行為。 明白了這一點之後再看整件事,的確是吵架沒錯。 可是,繆莉一句道歉都不說就去玩也是事實。事件的發端也完全在她。我覺得這樣並不公平。也仍不理解為什麼赫蘿會站在繆莉那邊。何況,還像裁判一樣宣佈暫時保留我的葡萄乾面包。還是說,這意味著我應該展現出自己身為大人的氣量呢。赫蘿把我,繆莉,甚至羅倫斯都當作孩子來對待,看來並不是出於好玩。 我站在無人的走廊裡,不解地歪起腦袋。 有什麼不對勁。 我究竟漏掉了什麼……想到這裡,突然聽到正門附近傳來了腳步聲。這個時期沒有客人,所以大概是村裡的誰來了吧。 只是,那個來訪者並沒有敲門,而是毫無躊躇地轉變了方向朝我這邊走來。等他輕車熟路地穿過浴場周圍用作隔牆的樹叢,我才看到這張面熟的臉孔。 「嗚哇!」 入侵者一下子發出驚叫,他大概沒想到這裡還有人在。 「你好,卡姆君」 是附近溫泉旅店家的孩子,和繆莉差不多同歲的玩伴。 他大概是來找繆莉玩的吧。可我看到卡姆身上帶著格外重的裝備,肩上擔著一根長棒,身上還斜挎了一條大麻袋。更讓人猜不出用途的是他另一隻手夾在腋下的東西,看起來像是一大束松枝。 他們究竟是打算玩什麼。我不知道。 「啊,是柯爾先生啊。你好,繆莉那傢伙在嗎? 我在家等到現在她也沒來」 「繆莉嗎? 呃……」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總不能說『被我惹傷心之後她哭累得睡著了』吧。 不過,卡姆說『在家等到現在』,這引起了我的注意。 「你和繆莉約好去玩嗎?」 「嗯。去森林裡面。我爸爸……老爸也一起去,現在都准備好了,就等她了」 特意把『爸爸』換成『老爸』以顯得自己更成熟,這種少年的表現欲不禁令人露出微笑,可他說的內容更奇怪。卡姆的父親也一同去森林裡? 要說是去玩,這就太小題大做了。我又想起了繆莉來浴池時說過的話。 人家,在森林裡發現了很厲害的東西! 絕對會把哥哥嚇一大跳! 很厲害的東西,看來需要村裡的大人跟著一起去。這樣一來就只能認為他們是去打獵了。可是就算這麼說,卡姆的這身行頭還是很奇怪。 回想一下繆莉接下來說的。 所以呢,那個,現在就去森——。 繆莉,到底是要去做什麼? 「找到的人也是繆莉,就算不去,她的那份也會好好地留著,能不能拜託您替我跟她說一聲? 不過要是有別人發現,可能就會被人家先摘走了,所以得快點去才行」 卡姆重新背好麻袋,對我說。 「我也去找過,但就是比不過大人。不過繆莉能到大人都不敢去的地方,所以每次她都能找到最厲害的」 卡姆羨慕地對我說。這番話讓我回憶起繆莉興沖沖來找我時的模樣,一言以蔽之,可謂是衣衫襤褸。 「那個,繆莉究竟在山裡找到了什麼?」 有什麼揪住了我的胸口,那是種類似於後悔的感覺。 這個問題,本來是應該對繆莉,而不是卡姆問的。 「哎? 您沒聽說嗎?」 卡姆起先愣了一下,很快又笑起來。 「是個大的要死的蜂窩。然後,她說想做一點蜂蜜酒,就把我老爸也請來了」 卡姆的父親薩萊斯,是這村裡數一數二的釀酒好手。然後,蜂蜜酒—— 繆莉正如她的年紀一樣,半是逞強半是好奇地想要找個機會嘗嘗酒是個什麼味道。不過,這回的目的卻用不著有絲毫懷疑。 她的確反省了。認為自己做了錯事,但又在修池心島上幫不了忙,也覺得只憑言語道歉是不夠的,因此才考慮了自己能做到的最有用的事情,並且付諸了實踐。 正因為,她知道我最近開始喝起了蜂蜜酒。 當時,為什麼我沒有聽完繆莉的話。倘若那時聽完繆莉說的,心中的不滿也必定會被欣慰和感謝代替。 難怪赫蘿會生氣。 哪怕,只要我稍微再信任繆莉一點點,後面的一切也都不會發生了。 「卡姆君」 「嗯?」 我對少年開口道。 「我來代替她去,可以嗎」 卡姆愣了片刻,然後聳聳肩回答說。 「會被蜇個鼻青臉腫的哦」 正合我意。 所謂懲罰,是必須伴有一定痛苦才行的。 不論臉、手,把身上所有地方全用布包起來,點燃松枝,用煙熏走狂怒的蜂群,然後再用木棒把蜂巢戳落到麻袋裡。剩下的就只需要抓緊袋口迅速離開了。 說起來很簡單。 不過,黃昏時終於回到『狼與香辛料』後,來迎接我的赫蘿卻都禁不住後退了半步。 「……汝還真是帥氣了不少吶」 她強忍著笑,但眼神卻像是對這種成長表示贊揚一般。 「繆莉呢?」 「在屋裡。那個傻丫頭,現在還哭哭啼啼的。太過分了不是?」 赫蘿的聲音透出毫不掩飾的責備。 「不過,汝好像也有所行動了」 我從赫蘿身旁走進店裡。同時腦袋裡猛然閃過一個念頭。或許這樣的場面,羅倫斯也在赫蘿面前上演過了許多次? 「啊,還有件事需要赫蘿小姐幫忙」 「嗯? 啥呀?」 「我想,拜託您先嘗嘗味道」 嘗味道。三個字就讓赫蘿誠實的耳朵一下子豎了起來。她看到我懷抱的小桶之後,連表情都快要融化了。 「沒問題」 我走向後廚,完成了各項准備後,終於站到了繆莉的房門前。 敲了敲門,但沒反應。 或許她是睡著了,但也可能是還在哭,想到這裡我不安地將耳朵貼在了門上。 裡面什麼聲音都沒有。 又敲了兩聲,然後深吸一口氣,推開門。 「繆莉?」 輕輕推開門的時候再叫了一遍她的名字,倘若要是有枕頭或是水瓶飛出來,或是傳出罵聲的話,那還是再給她一點時間吧。 不過門裡並沒有明顯的拒絕感。於是我完全把門打開,卻只看到床上一團被毯子蓋著的隆起。 「……」 從頭蓋到腳,那就是說連我的臉都不願意看,不過瞧上去又有幾分玩笑的意味。 不過,要是她覺得難為情,難以踏出這和好的第一步,那麼首先有所表示的就應該是我。 「繆莉」 再叫了一聲她的名字,毛毯悉悉索索地動了動。 「好了,別再生氣了」 聽到我懇求般的聲音,毛毯的一角終於稍稍開了個小口。 「……生氣的人,不是哥哥嘛」 盡管這語氣聽上去還是在賭氣,但聲音卻微弱到彷彿戳一下就要迸裂般。 「我不再生氣了」 說完,我從桌子前抽過椅子,放在床邊,自己也坐了下來。 「不能讓我看看你的臉嗎?」 「……」 結果只有那隻抓著毛毯的小手露了出來。 小小的,柔弱的手。 「……哥哥」 毛毯的縫隙中傳來那個我已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呼喚聲。 「怎麼了?」 「……對不、起」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聲音,卻又彷彿是第一次聽到。 「但、但是,那、那個,我……」 「繆莉」 又喚了一聲,依舊馬上要哭出來,用顫抖的聲音組織著話語的繆莉,彷彿寄居蟹一樣縮到了毛毯的更深處。 我彷彿束手無策般地嘆了口氣,開口說道。 「我從赫蘿小姐那裡聽說了,你哭得很厲害」 「……」 繆莉的聲音像是鏽住了一樣。干啞的聲音,聽上去就讓人想要跟著咳嗽。實在教人心痛。她哭了一天,哭盡了體內的淚水,但或許還要再哭下去。 我想,自己當時做得的確很過分。 即便從懸崖上摔下去,摔得滿身是血仍能笑得出來的繆莉,那小小胸膛裡的心,其實卻非常柔軟。 「我拿藥來了,對喉嚨很有效的」 「……」 繆莉再次悉悉索索地動起來,就像是寄居蟹從自己的殼裡往外窺視一般。 「做的時候還請了赫蘿小姐幫忙,味道是有保證的」 她接過我手中的小小木碗,用勺子攪了攪,然後舀起一勺。 「嗯。好好吃」 從赫蘿的評價來看,這個藥的味道是不用懷疑的。 應該連午飯也沒吃的繆莉,立刻被引起了興趣來。 「還要嗎?」 我問了一句,繆莉躊躇了片刻,才終於小心翼翼地從毛毯裡探出頭來。 「……還要」 她的模樣彷彿大病初癒一般。頭發也鮮少地呈現出亂糟糟的模樣,臉頰更是全都哭腫了。 若不是眼眶周圍的一圈紅腫,這副模樣看起來簡直與死人無異。 想到這其中的原因全都在於自己,我的心口傳來一陣鈍痛。不過,還能挽回。 我伸出勺子,滿臉憔悴的她便立刻一口含住。 耷拉下來的耳朵頓時翹了起來。 「這、這個」 繆莉先是一驚,而後似乎注意到了我的模樣。 「哥、哥哥……你的臉……」 「我沒想到摘蜂巢原來這麼難」 不論有多少防禦措施,蜜蜂總會從不知什麼地方鑽進來,狠狠蜇人一下。 我的身上被蟄腫了好幾處,看來有一段時間連洗臉也要費一番功夫了。 「不過,這個藥怎麼樣?這裡面有蜂蜜和薑汁,還加了一點點葡萄酒。據說宮廷裡的歌姬再感冒時,經常會吃這個」 繆莉看了看我的臉,又看了看手中的小碗,終於嘿嘿地笑了起來。 「很好吃」 「那就太好了」 「我還想要」 她似乎回到了往常的模樣,當然,我不會再說什麼。 用勺子舀起蜜藥,喂進繆莉的嘴裡。繆莉立刻開心地搖起尾巴。 「啊,但是,要是吃完的話哥哥的份就……」 「沒關系的,那個蜂巢裡的蜜滿得幾乎要溢出來。而且,這個藥裡加了葡萄酒,因此放久了會全部變成酒。所以要快點吃完」 「……我想等變成酒之後再吃」 「那可不行」 她撅起嘴來,不過,這已經是往常的那個繆莉了。 只是,每當她彷彿故意皺起臉頰笑出來的時候,就讓人覺得彷彿仍舊隨時有可能哭起來,這讓我心中不能釋然。 實際上,繆莉笑起來的時候的確在用手抹眼角的淚水。 「哥哥是個大笨蛋」 我沒有問她為什麼這麼說。 「對不起」 很快繆莉便露出了滿足的微笑,又張開嘴來要我喂她。不過緊接著,她便露出了彷彿注意到什麼似的表情。 「怎麼了?」 追問了一句,繆莉沒有回答——毫無徵兆地探出身體,吻在我的臉頰上。 啾。而後才慢慢坐回床上。 事出突然,我沒法作出反應,而繆莉則歪著腦袋露出了微笑。她當然知道我曾在神的面前許下過禁慾的誓言,並始終拿這個開我的玩笑,惹我生氣。 「繆莉,我是不是還得再說說你?」 「不是惡作劇哦,我聽說要是把蜂毒吸出來會好得比較快,這是治療啦」 好像也對。 不過,繆莉仍舊是很喜歡惡作劇的。 「而且,我雖然能把胳膊上被蟄的地方吸出來……」 說著,她慢慢解開衣服,露出脖頸給我看。 「但是這裡也被蜇了」 纖細白皙的脖頸上,的確還有被蜜蜂蟄過的痕跡。可把衣領拉到這麼危險的位置,完全暴露出白皙脖頸的模樣實在是煽情了,與其說是蜇痛了她的皮膚,倒不如說是蟄痛了我的眼睛。這種姿勢實在是太可疑了,一定是來到旅店裡的哪個樂師或是舞孃,出於好玩的目的教會繆莉這麼做的。 只是,繆莉還是繆莉。露出這樣與年齡不符的妖豔也只有一瞬間。她的尾巴搖來搖去,彷彿宣告著惡作劇帶給她的樂趣一般,身體也更加前傾了。 我知道這已經是往常的那個她了,自然能夠冷靜應對。繆莉還閉著眼睛,滿臉雀躍地等著我吻在她的脖頸上,但我卻從胸前的口袋裡取出裝在貝殼中的軟膏,然後輕輕塗了上去。 「這是薩萊斯先生給我的藥,聽說非常有效的」 我故意露出同樣的笑容,結果繆莉馬上不開心地歪起嘴巴,眉毛也蹙在一起。 「真是的,哥哥你什麼都不知道啦!」 「我知道的,你的惡作劇,我全都看穿了」 「姆——!」 繆莉生氣地念叨了一聲,然後又一下子張大嘴。 「蜂蜜!」 連喉嚨都清晰可見的這副耍賴模樣,反倒莫名地適合她。而且,我總覺得這幅情景讓自己想到了什麼。 用勺子舀起一點蜂蜜喂進她的嘴裡,繆莉一下子合住口,就像是要把勺子咬斷一樣。我突然意識到自己想起了什麼。這張大嘴,總有一天要讓我擔心繆莉會不會將自己從頭一口咬下。是萌生出了這樣的預感。 「還要嗎?」 盡管如此,我仍舊不慌不忙地向她問道。 至少只要還有好吃的,繆莉的心情就不會變差。 「還要!」 她的聲音,響徹在這個新綠季節的黃昏裡。 (《狼與甜蜜的惡作劇》 完) 後日談短篇 Spring Log 狼與花瓣的芬芳 網譯版 轉自 真白萌論壇 即便是每日掃除,房間的角落裡仍會積累灰塵。以年為單位放置的儲藏間,其中的散亂程度就更不必提了。村裡的節慶突然需要一個手搖石磨,可羅倫斯在屋子裡找了很久卻還是沒找到。 「奇怪了啊……既然漢娜沒用過,我們也沒丟掉,那就應該還放在這裡才對」 他站起身撓了撓頭,暫時走出了這間滿是灰塵的屋子。 「找見了沒?」 坐在門前樹樁上的,是披著一件格紋毛斗篷的赫蘿。她將亞麻色的頭發鬆鬆地編成三股辮,下身則是一條長裙。倘若安安靜靜地坐在椅子上,准會被外人看成是臉上稚氣仍存的新嫁娘。 只不過,赫蘿並不如看上去般年少。斗篷的下面還露出了一條同樣顏色的獸尾。那並不是防寒用的毛皮,而是一條真正的尾巴,尾巴的主人則是已有數百歲高齡的狼之化身。 赫蘿是在十多年前與行商的羅倫斯相遇,並在旅途的終點,這北地的溫泉鄉紐希拉與他結為連理的。 「拜託你聞著石頭的味道去找……好像也不可行啊」 作為狼的化身,赫蘿的頭上有顯眼的三角形獸耳,嗅覺也像獵犬般靈敏。她能在山中找到人掉落的物品,但石磨似乎是有點困難了。 「若是汝每晚都抱著石磨入眠,倒也不是不行吶」 「我看我要是花心了,沒准真會落得那樣」 赫蘿帶著滿臉的悲傷,一邊喝酒一邊直勾勾地盯著羅倫斯。這幅場景是不難想像的。 「大笨驢。汝要是敢花心,咱就把汝五馬分屍」 她縮起身體,將下巴頂在膝蓋上,對羅倫斯露出牙齒。 只是赫蘿嘴上雖這麼說,但實際真要那樣,恐怕比起生氣來她首先還是會傷心吧。羅倫斯在心中暗自想道。而且,惹她落淚可比被五馬分屍更令自己痛苦。 「謹記在心」 「就好好刻在汝的小心肝上吧」 說完,赫蘿從樹樁上坐起身來,朝儲藏間裡看去。 「東西都快堆不下了吶」 「畢竟開店也有十多年了,確實攢了不少東西」 「唔。而且,看見每個物件都能回想起點什麼來」 這個儲藏間有斧頭,鋸子,榔頭等等平時使用的工具,也有客人們遺忘或寄存的物品,再剩下則是壞掉的椅子零件之類。不管哪個角落都似乎凝結了漫長的時光。 「這面網子……是繆莉小時候用來當床的東西吧?」 赫蘿用手摸著一面掛在牆上,滿是灰塵的網。 與其說是搖籃的代替品,倒不如說是因為繆莉實在太活潑了,一旦放著不管就可能闖出什麼禍來,因此無論如何也騰不開手時,就只能把她放到這面網子裡。 羅倫斯夫婦的女兒繆莉也繼承了母親的血脈,擁有耳朵和尾巴。當時那毛茸茸的大尾巴幾乎和她自己一般大小,放在網裡像極了落入陷阱的幼狼。 時光的流逝比人想像得更快。 「這麼小的一面網,以前還真能把那丫頭給裝進去吶」 「那孩子長得可真快」 之所以在說這句話時帶著嘆息,是因為繆莉的身高增長了一倍,可淘氣的程度卻增長了四倍。 「嗯,說起來,是這樣啊」 「唔?」 「繆莉有時候會鑽到儲藏室裡,或許是她擅自把石磨拿出去搗什麼鬼了」 赫蘿起先不解地看了羅倫斯一眼,很快便咯咯咯地笑出聲。 「沒准兒還真是,有一陣子,她好像挺喜歡搗鼓膏藥的」 將周邊收集來的野草和蘑菇之類一起用石頭搗碎。不知是什麼驅動著他們,但村裡的孩子們始終樂此不疲。 「是不是玩夠了又覺得收拾起來麻煩,就乾脆埋到了山裡的什麼地方吶」 「……我去問問她吧」 羅倫斯長嘆了一口氣,把手放在門把上。 「喂,我要鎖門了」 赫蘿也因此不再四下打量滿屋的古舊物件,轉而將視線移往羅倫斯身邊。 正要走出房間時,某一角落的某個東西吸引了她的注目。 「怎麼了?」 「唔……不知怎的,好像想起了什麼來……」 說著,赫蘿朝木板擱架上的雜物堆伸出手去。這些物件同樣早已落灰發黴,連輪廓也模糊不清。她取下了其中之一,拍掉灰塵,用衣角擦拭一番,這才露出了玻璃小瓶的本來面貌。 「啊,果然是它」 看到手中的小瓶,赫蘿笑了起來。 「這是……現在想想,要找石磨果然是至難的差事吶」 「嗯?」 羅倫斯剛想問那是什麼,但很快自己也明白了過來。 他的嘴角不自覺地流露出笑意——不過,是苦笑。 「我也想起來了」 「這小瓶,是以前旅行的時候得到的吧? 繆莉在這裡找到這個小瓶之後,纏著咱問了好些問題」 赫蘿打開了瓶蓋。 回憶的蓋子也被一同打開了。 得到這個小瓶,是在與赫蘿相遇後的第二個春天裡。 行商是彷彿候鳥一般的生計。其路線北可至寒冷遙遠的雪國,南可至大海碧藍溫暖的群島,就這樣東南西北以年為單位奔波周轉。不會像城裡的商店主般束縛於領地與人際關系中,要說自由倒也自由。若論唯一的缺點,恐怕便是得不到深交的朋友。無論在哪都被當作過路人,局外人。便是死了的時候,長眠之所也必定是在偶然經過的村子裡,抑或化為路邊的枯骨。滿載貨物抵達村落的時候雖能受人歡迎,但絕不會真的被人接納。 自由和孤獨,有時似乎是難以區分的。 因此倘若馬車駕台邊有了誰的陪伴,那麼在填補了長夜寂寞的同時,也就必須忍受幾分自由的削減。這話是不無道理的。 「汝喲,為何轉向了東邊」 這樣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她三天前還一直笑眯眯地坐在駕台上自己的身旁,可那之後便一直心情不佳。 原因再明白不過。 「我說明過的吧」 羅倫斯手握韁繩,頭也不回地說道。 風還很冷,但春天的陽光卻逐漸溫暖。兩人駕車在青草茂盛,一望無際的草原間穿行。載貨台上的赫蘿正在鬧脾氣,羅倫斯從風聲中便能明白。大概此刻她正生氣得連尾巴都鼓了起來。不過,羅倫斯的嘆息卻並不是因為赫蘿的任性。 「我心裡也是想往西走的啊。已經在路上過了三週,我也想奢侈一回,住在有羊毛床墊的房間裡,喝葡萄酒喝到心滿意足。早上睡到自然醒,一邊打開窗戶吃著早飯,一邊悠哉悠哉地望著城裡熱鬧的大街」 但是,面對著岔路口,羅倫斯將馬車駛向了東邊。 因為羅倫斯是商人,而東邊有顧客。 「汝呀,就知道賺錢,卻把那些重要的東西統統扔到一邊!」 「對呀沒錯呀。我最喜歡錢了。哦,盧米奧尼金幣,你是如此美麗動人!」 羅倫斯故意大聲回答道。很快,身後便傳來了赫蘿如狼一般的低吼聲。 赫蘿大概也理解著羅倫斯的無奈,可是讓她抱有「能暫時在城鎮裡休息一下」的奢望還是會帶來麻煩。 「那家修道院我從開始經商以來就一直有交情,現在院長大人直接出面拜託,我怎麼可能拒絕? 而且要我去拜訪的人還因為家庭原因,從小就被送進修道院,現在卻又突然被召回就任領主。這樣一個不幸的羔羊,這樣一個正處於手足無措的困境中,對俗世一無所知的新人領主,我現在可是有機會去結識他,搞不還還能做一個大大的人情! 只要是商人誰都一定會去的,不去的人……沒資格自稱商人」 經歷了諸多冒險之後,羅倫斯雖與赫蘿立下約定,再不能接受可能遭遇危險的大委託,可這回的情況卻並不包含在內。何況這樣輕松又報酬豐厚的工作,絕不是錯過了還有第二次的。 代價只是犧牲休息和多跑一點點路。僅僅如此就能得到一個身為領主的知己。 赫蘿一副不情願的模樣。明明應該都理解了,卻像是還要再說什麼。 「汝喲」 她壓低的聲音是生氣的證明。這樣下去真的會惹怒她,然後,或許晚上毯子裡就不會再有暖融融的大尾巴了。 雖說是春天,可夜裡露宿野外還是很冷的。 「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這些總會補償給你的」 「……」 沒有回應。於是羅倫斯嘆著氣又加上了一句。 「我們要去的地方雖然小。但也算是領主的宅邸。接受像模像樣的招待還是……」 話說到一半就停下來,是因為脖頸處感受到了一股溫暖的氣息。 赫蘿能輕而易舉地用她三角形的大耳朵分辨人言真偽。 聽出羅倫斯的話究竟有幾分是真,自然是小菜一碟。 在脖子被從後面咬住之前,他放棄了抵抗將頭轉向載貨台。 「我知道了。跟你保證。如果去了領主的宅邸,他們對我這個小旅行商人不理不睬,咱們就去附近的村子,然後好好地花錢休息」 羊毛和絲綢的床鋪——就算是不可能,至少也要有稻草捆紮的床墊和鋪瓦的屋頂。然後還能吃上一頓新宰的豬或著雞肉,最差也應該有這個季節的野菜蘑菇雜燴吧。另外這裡的緯度接近葡萄的產區,葡萄酒自然是少不了的。 「咱要和冷冰冰的麥粥,還有快要壞掉的麥酒告別了」 赫蘿眯著眼盯了羅倫斯好一會兒,才終於誇張地嘆了口氣。 還跟著哼了哼鼻子。 「而且,首先汝得去洗個澡」 「哎」 羅倫斯吃了一驚,不由得嗅了嗅自己衣服上的味道。雖然聞起來還完全不是問題,但之後他立刻明白過來。赫蘿想要到城鎮去休息的原因,或許就是這個。 「若是想在寒冷的夜裡憑著咱的尾巴取暖,汝就要把自己身上收拾得干淨點兒。給咱帶上跳蚤和蝨子可不行」 赫蘿對自己毛茸茸的尾巴非常愛護。如同傭兵以磨得鋒利的劍和充分鍛煉的肉體為傲一般,赫蘿也一直誇耀著自己的尾巴。 她一直在這隨時都有小蟲子會爬上來的旅途中拚命忍耐著,但是,大概終於也到了極限吧。 「……我身上沒那麼臭吧……」 羅倫斯還是抗議了兩句。獨自旅行的時候從沒在意過,可和赫蘿同行一來,他覺得自己已經很小心了。 不過,裁判權握在赫蘿的手中。 「咱的身上可是一直有花香味的,只是汝從沒注意過」 赫蘿用手掩著鼻子說。的確她身上總是有著花朵甜蜜的芬芳味道,可是羅倫斯知道這其中的原因。 「那是因為你塗在尾巴上的油吧。你知道那油有多貴嗎」 結果赫蘿立馬瞪了過來。 「大笨驢。咱原本就是這樣的!」 「……是啦是啦」 爭執是不會有結果的。羅倫斯轉向前面,重新握好韁繩。就算是香油的功勞,但果實般柔和甜美的香味現在仍隨風搔弄著自己的鼻子,這樣也不壞。 不過,原來味道有這麼明顯嗎? 想到這裡,赫蘿也嗅了嗅,開始四下打量起來。 「唔,突然聞到了什麼甜味,是有誰在烤點心唄?」 「不,這是……」 說話時,草原間的小路轉過了一個大彎,看到更前方的土地之後,羅倫斯明白了。 「呵——」 赫蘿的驚嘆聲音也是不難理解的。 「汝喲,快看,好厲害!」 如同劃了一道界線般,眼前的植被變成了一望無際的紫色,彷彿鋪在大地上的絨毯。 「不過,萬事都是所謂過猶不及吶……」 羅倫斯倒還好,但嗅覺靈敏的赫蘿穿行在花田間,不得不塞住了自己的鼻子。 或許是被花香所吸引,蜂群的規模也頗為驚人。 小心翼翼地穿過紫色的花田之後是一條小溪。小溪上有黑乎乎破破爛爛的水車吱呀吱呀地轉著。再前方就是此行的目的地。根據事先瞭解到的消息,村子的名字似乎叫做哈迪許。 從連接家家戶戶的小路能看出這個村子並不大。不知是謠傳還是真的,人們說村裡的路總是跟村人死時抬棺材的橫桿一樣寬。連沿途目送死者的人都沒有的小地方,路往往容不下馬車通行。 此外,每間房之間的距離也大得惹人注目。 「這村裡的住戶關系是很差唄?」 在遇到羅倫斯之前,赫蘿曾在一個名叫帕羅斯的小村子裡做過數十年、甚至上百年的豐收之神,因此對農村的生活也有瞭解。 哈迪許村裡的每一戶人家,距離遠到站在門前的人互相看不清彼此的臉。 「但是路卻很平整。沒有野草,地也壓實了。何況雞的數量也不少」 倘若村民之間的關系不好,圍繞著家畜究竟是被誰偷了之類的問題就會頻繁發生,人們是不可能在外放養動物的。 望著這個被花香清風吹拂的小村子,羅倫斯覺得只有安穩祥和之類的詞才適合形容它。 「恐怕是有什麼原因吧。四周的草原那麼大卻沒有好好開墾,這也讓人沒法理解」 有城牆環繞的都市裡處處人口稠密,倘若有肥沃的土地,必定有不少人會想明日便擔著鋤頭去開墾。 「要不就是因為土地之主不是什麼善類,村民全都逃走了唄? 咱們是不是也應該趁現在往西邊去?」 事到如今,赫蘿還是沒有放棄。 「這種可能性不是沒有,但據院長大人說,就任的新領主似乎是個信仰極其篤厚的人。心地應該也不至於險惡」 「……哼」 信仰篤厚。聽到這裡赫蘿露出了嫌惡的表情。 「就是那個唄?只靠著炒豆子和水度日的那群人。 圍著餐桌的樣子簡直像死了誰一樣,一聲不吭,死氣沉沉……」 能夠恪守粗食與沉默戒律的,全都是優秀的修道士。 當然,這和赫蘿自甘墮落的生活是絕不相容的。 這也是數日以來她都不情不願的原因之一吧。 「與其要去那種地方,汝瞧,那邊的人家怎麼樣。屋簷下吊著洋蔥和干鱒魚,院子裡還有豬和雞,菜園子裡的土又黑油油的」 赫蘿指著的那座房子彷彿千年以後依舊會是那副模樣,蓋著厚蓬蓬的稻草屋頂,遠看如同伏著的老狗。睡覺的床鋪大概也是稻草紮成的,但飲食應該不會差到哪裡去。畢竟材料可以直接從田裡收獲,而酒料想也可以喝個夠。 「但是修道院裡的修士並非人人都是磐石一塊。何況,雖說治下只是個邊鄙的寒村,可那也是能接納領主子弟的修道院。拿出炒豆子和洋蔥款待客人,這樣的事情大概還不至於吧」 何況能在領主宅邸留宿,這本身就具有一定意義。一旦有了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也就接著會被允許。所謂信用就是這樣逐漸累積出來的。 如此說明了一番,赫蘿卻露出如同咬碎了苦蟲般的難受表情。 「而且那是個才剛剛離開修道院,又年輕,又沒有處世經驗的領主。要是一切順利的話,等我們開店的時候他一定能幫上忙的」 羅倫斯也覺得這話說得讓自己心裡的小算盤暴露無遺,不過他當然沒有打算侵害對方的利益。 企圖在還未適應環境的新領主身上狠賺一筆的商人,結局往往是不會如意的。 「汝啊……算了!」 終於,赫蘿只說了這麼一句,然後便蜷縮在載貨台上。 本以為她的心情已經大概轉好了,看來是還因為旅途的疲憊而生著氣。 不過,路過修道院之前她的心情似乎還沒那麼糟。赫蘿就那麼想去西邊的城鎮嗎? 羅倫斯有種奇怪的感覺。 究竟是為什麼呢,羅倫斯揣度著,又突然看到有幾個人從赫蘿先前指著的那戶人家中走出來。 領頭的是個低矮的禿頭老人,後面跟著幾名村民模樣的男子。他們每個人臉上都是一樣的難色,聚在一起像是商量著什麼。期間也有人誇張地搖頭,或是仰天長嘆。 接著,這群人的目光又往屋子裡窺去。 「赫蘿」 羅倫斯輕輕地叫了一聲。盡管此刻仍賭氣地蜷在車上,但她的大耳朵大概早已將他們的談話聽了個一清二楚。倘若前面發生了什麼麻煩事,最好還是現在就有所把握,這一點赫蘿應該是理解的。 「哼」 可赫蘿的回應居然只是哼了一聲。她就那麼不高興嗎,羅倫斯驚訝地轉身向載貨台。幾乎是與此同時,聚集在茅屋前的人們也注意到了這駕馬車。 視線似乎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羅倫斯只得又轉向前面,果然發現所有人都在盯著自己。 「您好」 他將馬車在一段距離處停下,自己首先開了口。 「諸位都聚在一起,是在談論春祭的事情嗎?」 『我只是個什麼異常都沒注意到的愚蠢商人』——此刻羅倫斯臉上的笑容正是這樣的意思。 村民們在猶豫了片刻後互相使了眼色,又一同將視線投向那位駝背老人。 「是旅行的商人先生啊。我們村子的祭典可是在夏天」 老人帶著爽朗又友善的笑容回答道。看起來,他似乎是這裡的村長。 「好馬啊」 羅倫斯從車上下來時,好幾個村民都盯著他的馬並發出了贊嘆。但赫蘿始終蜷縮在載貨台上,所以誰都沒有發現她。 「平時我的路線是更靠北邊一點的,不過這次是受人拜託」 「受人拜託?」 「這邊的新領主大人不久之前才剛剛抵達吧。有一位舊識希望我能代他前來問候」 領主一詞剛從口中說出,羅倫斯便察覺到了後面村民們之間視線的異動。 能讓他們在農忙期間聚集在這裡的原因,似乎就是這位領主。 「呵,也就是說,您從領主大人曾居住過的修道院來?」 「是的,我是受了院長的委託」 雖然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讓村民們與領主產生了對立,總之羅倫斯裝作對此事毫無意識。他在臉上堆出憨笑,表明自己只打算辦完事就離開。 「所以,我想請教一下領主大人的宅邸在何處」 與住在城市中的貴族不同,田園領主的房屋往往只有當地人才知道在哪裡。羅倫斯本想拜託村民們引路,但村長的視線卻轉向了那間茅草屋裡。 「那您來得正是時候」 茅屋門前的村民們很快讓出了一條路。 「領主大人因為村中事務,現在正在寒舍。我來替商人先生通報吧」 他說完,便穿過村民走入了房屋中。 不久之後村長回來時,身後多了幾個人。 「就是這位商人先生」 他伸手向身後的人介紹羅倫斯。那是個身材高大,肩膀寬闊,還有著厚實胸膛的男子。他的胡須如野羊般留到了胸前,臂膀粗得幾乎與別人的小腿相當。盡管身著代表權威的皮毛鑲邊大衣,可這副模樣怎樣都只能讓人聯想到山賊的頭領。 當然,身體強健的修道僧侶並不是沒有,面容老成的也很多。 可是眼前的這人看上去無論如何也超過了五十歲,而且手指的粗壯和磨損的指甲都暗示他經歷過常年勞苦。 這就是,修道院長所說的那位,突然從修院中被召回就任領主的迷途羔羊? 那人威嚴的眼睛骨碌一轉,從上方俯視著羅倫斯。 而羅倫斯不知該說什麼,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忽然,他看到眼前的壯漢往後回了回頭,接著將身體讓到一旁。 「哎?」 從陰影處走出的,是一位將紅發束在腦後的美麗少女。 「您是從伊萬修道院來的嗎?」 她戴著淚珠形的琥珀掛飾,身上的長袍幾乎沒有刺繡,雖然簡朴,但仍能看出是用精心編織的亞麻布做成。 更重要的是,一旁的壯漢此刻正謙卑地躬起身體——盡管那副模樣顯得窘迫極了。 如此一來應該怎樣回答自然不是疑問了,但這一切過於唐突,羅倫斯的腦中現在還沒反應過來。 「您怎麼了?」 直到少女又問了一句,他才總算回過神來。眼前的人物,正是這裡的領主。 一般而言家主之位往往會由嫡長子繼承,但例外情況並非沒有。而且羅倫斯終於回憶了起來。由於和那所修道院交往已久,他完全淡忘了這一點——俗人也不能隨意進入其中,所以他與院長總是在門外會面,因此從未對此留意。那裡的全稱是這樣的: 聖伊西多祿兄弟會附屬,伊萬「女子」修道院。 由於家庭原因而被送入修道院,這往往是為了防止遺產繼承權問題的擴大化,或是無力准備嫁妝的貴族用以擺脫女兒的常用藉口。 如此一個涉世未深的女孩子,院長會牽掛著她是否遭遇不幸也是當然的。 赫蘿在路過修道院之後便一直鬧著別扭的原因,就是這個。羅倫斯這才明白。 「啊,不,失禮了」 他挺直脊樑,從懷中取出修道院長的信。 「這是院長大人給您的信」 這位收信人仍處於稱為少女也不為過的年紀內。而她還對領主的身份無所適從,也可以從打算直接從羅倫斯手中接過信封這一點看出。 那雙彷彿剝下扁豆豆莢都會磨到發紅的嬌小雙手剛想接過信件,便被一旁厚可碎岩的大手制止了。少女不禁愣了一下,不過羅倫斯並不感到稀奇。從禮節上來說,地位高貴的領主是不可直接從陌生而卑賤的人手中接過東西的。 「謝、謝謝您」 從那位與其稱作下僕,倒更像家臣的壯漢手中接過信後,少女怯生生地表達了謝意。但羅倫斯也分不清楚那究竟是對壯漢道謝,還是對自己。 不過,果然是與修道院感情深厚的緣故,少女打開信封的手沒有絲毫遲疑,讀信的速度也很快。或許是感受到了院長話中的溫情,她的臉上浮現出稚氣的喜悅,就如同在教會充滿陽光的庭院中翻閱聖典一般。 那位院長在修道院采購上極盡摳門,以至於激起市鎮商人一片不滿,這才只得拜託於肯為一點小利就四處奔波的旅行商人。可沒想到他也有在意掛念的人。 羅倫斯注視著這位稚嫩領主漂亮的茶色眼睛,悄悄倒嚥了一口氣。 ——赫蘿可是一直為此鬧著別扭。 那是所女子修道院。因此羅倫斯本應立馬意識到信中提及的領主是一位剛剛歸家的少女。可他居然想都沒想便欣然接受這樁差事,如此一來不惹赫蘿生氣反而才奇怪。 完全等同於坐在赫蘿的尾巴上,腳踩在上面還許久沒有察覺一樣。 羅倫斯瞟了一眼躺在載貨台上假裝貨物的赫蘿,想到之後的事情,心中不禁一陣沮喪。 「羅倫斯……先生?」 直到自己的名字突然被叫到,他才回過神來。 「是我」 年少的女領主,似乎是在信中知道了羅倫斯的名字。 「我是克拉夫特‧羅倫斯。一介旅行商人,長久以來承蒙院長大人厚顧了」 「那就是說,修道院裡的面包很好吃,這全都是羅倫斯先生的功勞了呢」 親切的口吻,柔和的笑容。壯漢在一旁眼都不眨地,如同威壓般俯視著自己,羅倫斯心中竟對他產生了共感。 畢竟這是一位剛剛離開修道院的,純潔無垢的少女。 「讓面包變得美味的,是面包師傅,以及神的祝福」 羅倫斯謙虛了兩句,便立刻讓這位少女咯咯地笑起來。 「對了,信上說,您還有同行者——」 稚嫩的領主帶著一絲不安,悄悄將目光移向馬車,這副模樣不禁讓羅倫斯想笑。 「她因為長旅不適的緣故,現在在車上休息,還望您見諒」 「哎呀,這樣可不行」 少女吃驚地睜大了眼睛,並很快將信疊好收起。 「那麼,請立刻到敝宅來」 她臉上的神情,認真到連羅倫斯都因為說謊而感受到良心的煎熬。 「可是,領主大人您還有公務在身——」 羅倫斯提醒過後,少女才慌張地環顧了四下,可很快她臉上便露出哀傷的笑容。 「不……很快,就可以結束了」 這句話剛說完,立刻就有幾個村民露出了如釋重負的感覺。少女將疊好的信交給壯漢,接著走向一直觀望事態發展的村長面前道了一聲失禮。 「有關這件事,日後再談吧」 「如您所願」 村長雖然雖然恭敬地低下了頭,模樣卻顯得很冷淡。 可年輕的領主卻像是沒有察覺到一樣。而且她似乎不會騎馬,是帶著隨從徒步從宅邸來的。壯漢亦步亦趨地跟在她的身後,於是羅倫斯也跳上車,駕馬跟在壯漢身後。回頭一看,村民們果然各個都露出從重負中解脫的表情走進那間茅草屋裡。村長在外面目送了一陣子後也回到了房屋內。 他們究竟是在為什麼爭執呢? 羅倫斯一邊猜測,一邊將注意力轉回前路,緊接著走在前面的少女便回頭對他搭話道。 「您很在意嗎?」 她露出了困擾似的笑容。 羅倫斯猶豫了片刻,最後還是決定開口。 「院長吩咐我來,是為領主大人幫忙的」 恐怕信上也寫了類似的話。 領主。聽到羅倫斯這樣稱呼自己,少女臉上仍是那副困擾般的笑容,但腳步卻停了下來。 「請別再叫我領主大人了」 「那麼,我該如何稱呼您?」 ——啊。她不好意思地摀住自己的嘴。 「對不起,我還沒有自我介紹」 接著咳了兩聲,將手放在胸前說道。 「我是阿瑪莉艾‧道施特姆-哈迪許。是這裡的第七代領主」 雖然自己都不相信。她害羞地小聲加了一句。既然被送進了修道院,那就表明前任領主應該有一個嫡子。父輩和子輩同時去世,其中恐怕是有什麼事故。 可看上去阿瑪莉艾並不為之悲傷或消沉,這恐怕並不是因為她有多堅強,而是因為這位少女自從懂事起就已經被家人拋棄到修道院的緣故。 「那麼,道施特姆小姐?」 「在修道院裡,大家都叫我阿瑪莉艾」 看來她也不喜歡自己那高貴的姓氏。 但是,自己真的能直呼領主的名字嗎。羅倫斯姑且還是將目光轉向了壯漢,得到的回復則是他放棄似的眼神。似乎這位寡默的家臣與阿瑪莉艾之間,已經就這個問題僵持許久了。 「那麼,阿瑪莉艾小姐」 「『小姐』感覺也好別扭……」 「阿瑪莉艾小姐」 壯漢第一次開了口。阿瑪莉艾看了看他,接著才不情願地點了頭。在這一點上兩人之間大概也達成了某種妥協。 「那麼,麻煩您了」 「遵命」 羅倫斯恭敬地低下頭去。 「因此,院長命令我充當阿瑪莉艾小姐在俗世中的筆」 劍的角色已經有一旁的壯漢了。 阿瑪莉艾再次邁起步伐,同時露骨地長嘆了一聲。 「哈啊……。這件事,真的很讓人無奈」 以此為開端,在抵達宅邸之前她對羅倫斯說明了事情的經過。盡管阿瑪莉艾的語言笨拙又不得要領,但事情本身實際上只是一起簡單的紛爭而已。 道施特姆家的宅邸,與其說是宅邸,實際上更像是一個稍微豪華一點的農莊。 由於領地只是一個小村子,因此盡管頂著領主的名號,但他們自己也不得不從事田間勞動。道施特姆家的院子裡除過馬廄之外還有羊圈,水池裡似乎養著魚,雞和豬則任其在屋前空地上翻找食物。這一切,應該都是那位壯漢在管理的。 盡管樸素,屋子的每個角落卻都被精心維護著,居住起來應該是相當舒適的。 假若是在山上築起的要塞,那麼領主一家和其家臣也不得不擠在其中生活。事實上作為領主能享受輕松生活的人,從數量上來看是極少的。 抵達宅邸後,壯漢——他似乎名叫亞爾金——將羅倫斯和赫蘿帶往客房。 阿瑪莉艾一行看起來也還沒吃過午飯,因此才讓羅倫斯和赫蘿在一切准備妥當前先休息片刻。 這是一間沒鋪地板,房梁露在外面的鄉下小屋,但同樣經過了仔細打掃,床鋪下的稻草也是新換的。對睡慣了馬車載貨台的身體來說,已經稱得上十分奢侈了。 「呼,總算了可以歇息了吶」 抵達宅邸後赫蘿總算從馬車上現了身,看到她一身修女裝束,阿瑪莉艾起先很驚喜,但得知只是為旅途方便才如此打扮後,她露出了愕然又失望的表情。 她的心思大概留在那所修道院裡吧。 此外,出於在修道院中培育起的倫理觀,她對赫蘿與羅倫斯同處一室這件事也似乎有些懸念。因此羅倫斯告訴她自己將會在行商結束後和赫蘿開店結婚。 盡管不是謊言,可總有種說謊一般的感覺,恐怕因為是羅倫斯自己也覺得這沒有什麼現實味道——以及心中『如果這樣說,大概赫蘿的心情就會變好一點』的期待感。 走進房間,放下行李。接著赫蘿立刻倒在床上。 「大笨驢」 羅倫斯一邊將行李放進櫃子裡,一邊轉頭向赫蘿。 「汝啊,只要是知道有女人遇見困難,不管多遠都要跑去幫忙唄?」 濫好人——與之相比,花心大蘿卜的語感要強得多。 「不,你聽我解釋啊」 羅倫斯想要辯駁,可赫蘿卻把臉埋在枕頭裡長長地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接著斜眼盯著他開了口。 「住嘴」 既然說了住嘴,那就只能如此了。 羅倫斯老老實實地閉上嘴,赫蘿又深深嘆了口氣,長袍下的尾巴啪踏啪踏地擺動著。這副表情與其說是生氣,倒更像是筋疲力盡的樣子。 「哈……。咱本來以為汝只是有個榆木腦袋,卻沒想到汝這個大笨驢,連這裡的土地之主是個女人都沒意識到」 得知從村長家走出的阿瑪莉艾才是真正的領主時,羅倫斯著實吃了一驚。而他心中的驚訝終究還是沒能瞞過赫蘿。 「汝呀,真是笨得不可救藥」 「來之前我確實一心想著領主是個男人」 話音剛落,赫蘿立馬別過了臉。 不過這並不是拒絕,而是在表達某種別的什麼。 羅倫斯坐在赫蘿躺著的那張床上。他還沒有服輸。 「我完全沒有意識到,你不高興的理由就在那裡」 「……」 赫蘿依舊背著臉,但頭上的獸耳卻轉了過來。賢狼的三角形耳朵,能夠輕易分辨人言真偽。 耳朵搖了搖,她才慢慢地將頭轉回羅倫斯面前。 「哼,汝以為咱為啥不高興? 諒汝的膽子也沒大到敢花心的地步,何況,汝的那點器量也是引不來其他女人的」 聽起來是辛辣的批評,可羅倫斯光是要忍著笑就費盡全力了。 赫蘿似乎是吃醋了。因為羅倫斯滿心歡喜接下的差事,是去見一個從修道院被召回家中的年輕女子。明明什麼都不可能發生,她卻在這種奇怪的事情上擔心了起來。 而羅倫斯卻連自己要去見的人是女性這點都沒意識到。 一番周折之後,她的台詞。 實在是太可愛了。 羅倫斯朝赫蘿的頭伸出手去,輕撫她柔軟的亞麻色長發。 「就算如此」 唯一肯直陪伴著自己的,只有心胸寬廣的賢狼大人。 就算心思早已被讀透,就算怎麼看都是故意的,可形式還是非常重要的。 「只是,我颯爽地前去救助遇到困難的女孩,你不覺得看到這一幕也挺不錯的嗎?」 赫蘿閉著眼睛笑了起來,被羅倫斯撫摸著的腦袋上,那堆三角形的耳朵也隨之抖動。 「……大笨驢」 盡管對這次繞路挑盡了刺,她卻始終沒有表示強硬的反對。原因一定就在於此。 就濫好人這一點來說,赫蘿實在是和自己半斤八兩。羅倫斯心想。而自己若是能幫助某個人,赫蘿也會為此感到驕傲。 毫不忌憚地說,她絕對覺得自己很帥氣。羅倫斯在心中如此堅信。 可若是說出口來,赫蘿准會用鼻子哼一聲,然後把自己貶得一文不值吧。盡管如此,羅倫斯還是覺得赫蘿似乎在最後向自己投去了期待的眼神。而,如果一切順利的話,自己應該能得到她的獎勵。 唰唰唰地擺個不停的尾巴,終於靜了下來。 數瞬的沉默。 羅倫斯彎下腰想吻赫蘿,卻被她用雙手夾住了臉。 「汝得先去洗個澡吶」 然後,用力將他推得遠遠的。 「……有那麼厲害嗎?」 羅倫斯嗅了嗅自己的衣服,但沒聞到什麼味道。 不過,既然公主已經發話了,自己只能遵從。 「何況,汝還有工作要做不是? 雖然聽起來挺麻煩的,汝沒問題吧? 在咱面前出洋相什麼的,應該不至於吧?」 即便躺在載貨台上,那些對話她似乎還是認真聽了的。 不過這話說出來一定會惹赫蘿生氣,然後自己晚上就沒有暖和的尾巴可以抱了。 「以你的能力大概很快就可以解決了吧」 聽羅倫斯這麼說,赫蘿哼了一聲,又抱住枕頭。 「咱不是狗」 羅倫斯聳聳肩,從床上坐起來。 「要找出手搖石磨本身,倒是不怎麼難的」 在路上阿瑪莉艾向羅倫斯講述了她和村民之間的爭執。事情以修理村子的水車為發端,歸根結底還是圍繞著金錢的問題。 那座水車已經年久失修,請工匠則需要花一大筆錢。似乎水車本來狀況就不怎麼好,在領主交接的混亂中又沒有人看管,最後終於徹底損壞了。水車雖基本上是屬於土地領主的財產,可道施特姆家並沒有足以自力將其復原的資金。而且這座水車的運作本來便建立在向村民徵收使用費的基礎上,所以阿瑪莉艾聽取亞爾金的建議,想到了一條理所當然的解決方案,即向村民們收繳修理費用。 但是,大多數村民都表示了反對。因為並不是每戶人家都那麼需要水車。修好了水車而得到方便的,總是飼養大量羊只,或擁有廣闊田地的人家。 沒有年輕勞力的人家,若是肯付錢使用水車自然能落得輕松。最需要這座水車的事實上則是道施特姆家——他們需要用磨好的麥子繳納稅收和地租。 此外水車使用費盈餘的部分也並非是進入道施特姆家的金庫,而是會被用在橋梁道路的修整上。因此先前的領主對村民們規定,任何人磨麥子時都必須使用這座水車。 可對村民們而言,這筆錢他們並不是那麼願意付。 於是從上一位領主的時代起,村民們便偷偷請石匠打出了手搖石磨,以便代替每次都要花錢的水車。 阿瑪莉艾因此直接找到了村長,想通過談判敦促村民們放棄不正當的行為。 「因為有了那個什麼石磨,人們都不用水車了,這樣一想取締石磨的確是在理……。可是吶,怎麼說呢」 「太認真,太刻板了」 「和汝真是不一樣吶」 羅倫斯看了看赫蘿,發現她正歪著腦袋笑著。 「汝知道變通,這是在誇汝」 赫蘿的輕咬算是她心情轉好的證據,於是羅倫斯只是聳了聳肩。 「那,汝果然是要幫那小姑娘唄?」 「是要幫。畢竟阿瑪莉艾小姐是對的。不過……」 「不過?」 「你也聽說了吧,水車幾乎每年都要著火」 這是阿瑪莉艾的說明有些難以讓人理解的原因,恐怕也是村民們堅持反對的最大理由。 「有點難以置信吶」 水車建在河邊,河裡流著水。而且夜裡也沒人在周圍點蠟燭,這樣想來幾乎不會有失火的理由。 但是在遠處看到那水車時,上面的確是黑乎乎的。那不是水黴漬,而是燒焦留下的痕跡。 村裡每一戶房子間隔得很遠,恐怕原因也是在這裡。 「那片花田,夏天起了野火就會變成一片火海……咱可從來沒聽說過這種事」 某些含有大量油分的植物的確有這種麻煩的性質。春天開花夏天結果,並靠著夏季強烈的陽光點燃果實,讓種子在火燒過的原野上發芽。當然,由於其他植物早已被連根燒盡,只要這類植物結一次果,就能支配整片土地。 這個村子的不幸,就是某天有這樣的一朵花偶然落地生根,並且繁盛生長。 據阿瑪莉艾說,這種花在她祖父的時代還沒有出現,附近區域裡也只有哈迪許村才有。 「然後,雖然有河流阻止火勢蔓延,但火舌終於還是會把水車烤焦,加速其劣化。而且由於以前野火曾數次燒毀村民房屋,人們砍伐了大量木材用來重建,附近的森林已經全都變成了草原」 「房屋彼此間隔得那麼遠,原來是為了防止全毀於一旦吶」 這裡之所以人口稀少,一方面是因為供給建材的森林已經不復存在,另一方面則是因為那些佔據了村裡一半土地的紫色花朵。 「為了讓新水車不至於再被燒壞,就必須在夏天來臨之前盡力收割那片花田裡的花朵。可是農忙季節裡,村民們又不肯出力」 「若是沒了那水車也就不費這番功夫了,對唄?」 可是麥子不磨成粉就做不了面包,手磨又過於耗費時間。從大局來看,村民的生產力會降低,稅收會減少,村裡的經濟也會萎靡不振。若是有了水車,這些時間就能節約下來,村民們可以耕作更多田地,也可以把剩餘的作物賣到成立,換得各種生活必需品。從長遠的眼光來看,水車總會對村子有好處的。 對阿瑪莉艾說明這些的似乎是亞爾金,而教給亞爾金這一點的似乎是上一代的領主。上一代的領主,似乎是可以被歸於明君之列的人物。 可話雖如此,正確的道理並不總會被人們接受。 「亞爾金先生大概也能靠著蠻力取締手搖石磨,但他盡可能想避免那樣做。畢竟會留下禍根。所以,才會請阿瑪莉艾小姐直接出面,請求村民自發交出石磨來」 「唔,不過,就是讓汝找到了那些藏起來的石磨,結果不也一樣唄?」 赫蘿這句話似乎是沒怎麼想就說出來了的。 所以羅倫斯在回答時,帶上了一絲諷刺的微笑。 「並不是。亞爾金先生和阿瑪莉艾小姐都會在這裡一直生活下去。但是,我是個旅行商人。村裡的一切災禍,都是旅行商人給招來的。所以只要是我出主意給阿瑪莉艾小姐,村民們的怨氣自然也會朝著我來。然後,我離開了村子,他們也就沒有誰好恨了。阿瑪莉艾小姐大概是想不來這些,不過亞爾金先生似乎早就知道該如何利用這個機會了。大概正因為如此,他才會給我們准備這麼好的屋子」 居無定所的旅行商人,有著居無定所的價值。他們能為村子帶來需要的東西,也能將不需要的東西帶離村子。而身為司掌麥田豐收的神靈,這樣的對待方式赫蘿應該也是有印象的。 神並非村民們的一員,豐收時可以被崇敬,歉收時可以被責備,其他所有一切人所無可奈何的事情,統統能夠歸咎於神。無處發洩的憤怒不能傾瀉向同村的鄰居,但歸罪給一個局外人則無傷大雅。到最後如果沒有必要,甚至連對其的崇敬都可以舍棄。 結果,便是赫蘿鑽進了羅倫斯的馬車中。 仔細想想,自己和赫蘿能夠邂逅似乎就是因為這樣。兩個用途相似的道具,沒有其他地方可放,最終被丟到了同一個地方去。 不過,羅倫斯並不認為自己的工作和命運是不幸的。 因為正是如此,他的身邊才有了赫蘿。 「別傷心嘛」 赫蘿看起來像是有些受傷。羅倫斯苦笑著,輕輕捏了捏她嬌小的鼻尖。 「現在我的馬車駕台上有了一起分擔重荷的人。既然如此,我還需要再奢望什麼呢?」 「……大笨驢」 赫蘿撥開了羅倫斯的手。可嘴上雖說著嫌棄,尾巴卻擺個不停。 「不過呀,真能找到唄? 實在不行,乾脆咱變成狼,順著麥粉的味道找找那些磨盤得了」 她轉向羅倫斯,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論壞心眼,我可是不會輸的」 看到羅倫斯信心十足的模樣,赫蘿起先愣了一下,繼而咯咯咯地笑起來。 「根本就是小聰明」 「真不留情面」 羅倫斯聳了聳肩,發現赫蘿偷偷用自己的食指勾住了他的指頭。在這些方面,赫蘿也有著出乎意料的少女一面。 所以,以紳士自居的羅倫斯又加上了一句。 「這工作算不得輕松,所以回收石磨的地方你不用跟著來也可以的」 「但咱就喜歡看你那副哭鼻子的委屈模樣呀?」 「呵,正合我意」 赫蘿的尾巴和耳朵正啪踏啪踏地搖動著。 「大笨驢」 她縮起脖子笑著,在羅倫斯的手上親了一口。 接著,放開了羅倫斯的手。 「那麼,就讓咱看看汝幹起事情來的樣子唄」 不久之後敲門聲響起,是亞爾金來叫他們了。 盤中的面包雖離剛出爐的有不少差距,但也是小麥做成的白面包。湯也不是僅僅用鹽和醋調味,而使用了面包屑勾芡,甚至還大膽地加入了整塊羊肉。 更使人吃驚的,是餐桌上的酒瓶。 「這酒瓶的做工真好,很漂亮的綠色」 阿瑪莉艾那長長的修道院式祈禱結束後,午餐終於開始。羅倫斯選擇首先從這裡打開話題。 「那是父親的興趣。宅邸的地下還有很多的玻璃製品……。真的有很多,因此我曾想過若是留下幾個,賣掉剩下的,或許就能有足夠的錢財來修理水車」 阿瑪莉艾用帶著幾分困擾的語氣說道。而桌子一角的亞爾金則悄悄向她投去了視線。他的坐姿顯得相當窘迫,一則是因為身材魁梧,二則大概是因為在他的認識中,主人是不可以和家臣同用一張餐桌的。 兩人間果然存在著不小的思維差異,在玻璃收藏品這點上也是一樣的。 從公平無私的精神出發,阿瑪莉艾理所當然地考慮起了賣掉玻璃瓶。可這在亞爾金看來一定是很了不得的事情。因為既然是上一代領主的收藏品,那麼現在就已經變成了傳家的寶物。 「但是,若能禁止手搖石磨,至少水車的問題就能解決了」 羅倫斯一邊將面包撕碎浸在湯裡一邊說。 「類似的情況,我以前也曾在其他地方有所見聞。因此一定能為您效勞」 亞爾金立刻挺直了腰桿。『你果然懂我的意思』他像是在這樣說。 「真的嗎?」 「是的。看似廣大的農村,能藏匿物件的地點其實也出乎意料地少」 藏匿。這個字眼讓阿瑪莉艾臉上的驚喜頓時黯淡了下去。 她一定是期望著村民們能夠自發合作。 羅倫斯抿了一口葡萄酒,用冷酷的,如同守財奴般的語氣說道。 「您沒有必要感到難受。錯在不繳稅的那些人」 ——這是理所當然的。他臉上的微笑似乎在如此宣示。 阿瑪莉艾雖然流露出難過的神情,但始終沒有將視線轉向亞爾金。大概是因為她也明白,亞爾金在這件事上不站在自己一邊。 「何況水車的修復本來就是為村裡好。啊,當然了,不會到麻煩阿瑪莉艾小姐您親自出面的地步。我一個人就可以了。我會辦妥這件事的」 「哎,可是,這怎麼行」 「當然要搬運石磨,恐怕還是得借一下亞爾金先生的力氣才行」 阿瑪莉艾是個聰明的女孩,她立刻便明白這是羅倫斯有意替她擋下了這件不怎麼高尚的差事。心中的溫柔讓她感到了愧疚和疑惑。 亞爾金粗厚的聲音在一旁響起。 「無論何時,悉聽差遣」 阿瑪莉艾用哀傷的眼神看了看羅倫斯,又看了看亞爾金,終於點下了頭。權力的寶座並不像旁人想像的那般坐上去舒適,也不是誰都能輕易坐上的位置。 不過。看著阿瑪莉艾,羅倫斯心想道。無論好壞,人總是會習慣的。 曾有詩人將此稱為良心的消磨。世界不知為何,就是無法溫柔地對待人們。 「而且,倘若能為領主大人盡微薄之力,也是小小旅行商人的望外之喜」 言辭間毫不掩飾對報酬的期盼。 緊接著,沉默的亞爾金也開了口。 「道施特姆家會對辛勞予以報償的」 從不知何處來的貪財商人,和頭腦頑固的家臣勾結在了一起,有錯的是他們。 這副模樣不禁讓赫蘿對阿瑪莉艾投去了同情的視線,但她當然也沒有插話。世間的殘酷,赫蘿是最瞭解的。 「那麼,餐會結束之後我便立刻出發吧」 「阿瑪莉艾小姐?」 亞爾金向阿瑪莉艾徵求最後的確認。她抬起頭想要說些什麼,但最後只是默默點了點頭。 而她的肩膀之所以在顫抖,則大概是因為用力握住了優雅地鋪在膝上的亞麻布餐巾。 「……拜託,您了……」 羅倫斯鬆了口氣,但並不是因為一切都如自己料想。 而是因為他看出阿瑪莉艾雖然溫柔,但不缺乏面對命運的勇氣。 那麼,自己便只需要全力協助了。 石磨的搬運將使用羅倫斯的馬車。在羅倫斯卸下貨物的時候,亞爾金突然開了口。 「給你添麻煩了」 他沒有停下手,但和赫蘿交換了一個眼神,然後笑著回答道。 「馬車的使用費就要謝謝您了」 當然,他知道亞爾金的道謝並不是因為馬車。 「我是受到了伊萬修道院院長的拜託。那位院長大人真是小氣極了,只想著自己修道院的事情,我費了那麼大勁運來貨物,他卻一次都沒打算慰勞過我。所以我猜想阿瑪莉艾小姐大概遇到了不小的麻煩,這才想要幫她的」 換而言之便表示阿瑪莉艾是讓人想要自發為之服務的高尚人物。這是商人風格的委婉。 亞爾金用猛牛一樣的肌肉搬起貨物,輕輕放在地上。 雖然外表看上去同山賊一樣,但卻絕不粗野。 「阿瑪莉艾小姐,一定能成為一位優秀的領主吧」 羅倫斯笑著,將最後的貨物搬下馬車。 「能為她幫忙,是我的光榮」 然後,他們便去往村長的小屋。赫蘿原本猶豫是否該留下來安慰阿瑪莉艾,但羅倫斯制止了她。因為兩人將很快離開村落,這是屬於亞爾金的工作。何況亞爾金也終將先於阿瑪莉艾離開這個世界,早一些學會堅強,並不是什麼壞事。 牽著空馬車來到村裡時,村民們似乎是放鬆了警覺,正沉浸在小小的宴會中。 收拾好家具,在地面鋪上稻草,村民們圍坐起來。中心擺著一個銅制的釀造鍋。一定是村長引以為傲的自制麥酒吧。 「哎呀呀,哎呀呀……」 即便是村民中最有經驗的村長,似乎也難掩心中的詫異。 「啊,諸位坐著就可以了。領主大人的征稅權現在由鄙人代行,因此先來稍事問候」 「征稅權……可那不是」 「前一代領主在任的時候,也曾頒布過禁止手搖石磨的佈告吧。因此,基於佈告,現在我來沒收這些工具」 羅倫斯彷彿聽到了村民們寒毛倒立的聲音。 但是,村長立刻對他們使了眼色。他似乎還微微地點了點頭,恐怕是安撫村民,讓他們不要擔心吧。 「這樣啊……。可是,我們正如您所見,並不是圍著手搖石磨。何況這樣的茅草屋裡,也沒什麼好藏的地方」 言下之意,其他人也早已藏好了磨盤。 羅倫斯依舊掛著微笑點了點頭。 「您說得是。這裡和城鎮房屋不同,房梁直接露在外面,自然是不可能有閣樓可以藏了。地上也沒有地板,而是踏實的土,若是埋進去一眼就能看出來,何況再挖出來也要費一番功夫」 羅倫斯的唐突之言引來村民們一片困惑。 「那麼田裡呢? 這要找起來也不難,用棒子戳進土裡一試便知。何況這個季節作物剛剛種下,想必也是沒人敢大著膽子在田裡挖洞的」 有一兩個人似乎倒吞了口涼氣。亞爾金會把這些人全找出來的。 「房子的後院裡,田間的路上,可以埋的地方恐怕還有很多,但動土之後雜草的模樣站在遠處也能看得出來。河對岸的草原也不是不能藏,可要把一直使用的磨盤運到那麼遠的地方實在是不劃算。所以說」 羅倫斯在屋裡轉了一圈,目光轉向隔壁的廚房。 「藏在灶台裡……可石磨又有點大了,何況中間的軸木也會被燒壞」 那麼會被藏在哪裡呢? 旅行商人的有利之處便是訪問過種種不同的地區,學到了無論在哪裡,人們的思維模式都相同這一點。 「建房子時一定會有的,而且就算被翻起來也發現不了,何況根本就不會有人想過要翻開來看的地方」 羅倫斯轉過身,站到一直在門口觀望事態發展的赫蘿面前。赫蘿愣了一下,但很快恭謹地垂手指了指身下,那裡正有一塊石板。 「這裡人來人往,土也很快就凹下去了」 因此,很容易便可以掏出一個洞來,在上面放上石塊。何況征稅吏來家中搜查時,其中的住人們大抵都會站在門口一副不安的模樣,這裡也就成了一家之內最大的盲點。 亞爾金拿出了充當撬棍的鐵棒,而村長只得滿臉苦澀地咬著牙點頭了。 「就算修了水車,反正也會被野火給燒掉……」 因此便必須把那些沒用的紫花全都割除,至少,也要清空水車周圍一帶。在農忙時節,去清理那些換不來錢的野花。 「我是商人因此可以斷言」 羅倫斯接著村長說道。 「即便如此,有了水車也還是能給大家帶來好處」 亞爾金撬開了鋪地石,手搖石磨從底下露了出來。 在幾戶人家中沒有搜出石磨,一定是他們真的沒有吧。赫蘿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看了看他們的臉,倘若是說謊,她應該能從表情上判斷出來。 最終,總計收繳石磨十七個。 馬兒不滿地噴著響鼻,牽著重了不少的馬車。 「居然不靠武力就解決了」 亞爾金突然開口說道。這種拐彎抹角的言辭或許是他獨有的道謝也說不定。 「壞心眼可是商人的強項」 說完,羅倫斯重新握住韁繩。 「現在的問題,是在於阿瑪莉艾小姐吧?」 羅倫斯本以為亞爾金會動怒,沒想到他卻只是悶悶地哼了一聲。 「就領主而言,她稍有些過於溫柔了」 「…畢竟老百姓是不可能樂意繳稅的,哪怕那些稅最後能為他們帶來好處」 「聽起來真讓人難受」 旅行商人總會試圖逃避關稅,或是在城內收繳的一切稅務上動歪腦筋。盡管正是這些稅金擴充了城鎮的設施,改善了治安,聚集了人口,發展了商機。 「何況,水車的修理費用今後還有可能出現不足。到那時,恐怕就不得不採取更嚴酷的手段了」 下一次,連可以收繳的石磨都不會有。 「那麼,就沒有什麼方法嗎」 亞爾金問了一句。赫蘿則將視線轉向羅倫斯,勸誡他不要過於深入。沒問題。羅倫斯摸了摸她的頭。 「我走過了許多城鎮,見過了各式各樣收稅的名目。要想出多少個都是沒問題的」 「……結果也只能如此了嗎」 「只要之後能再找到他們的財路就行了」 沒有收入來源,自然不會有人繳稅。 「……可我們並不是商人」 「您說得也是」 羅倫斯雖給出了如此的建議,但每當阿瑪莉艾決定徵收新的稅種,她心中柔軟的那一部分也必定會隨之減少。 「我也會用行商所積累的知識,盡可能地協助……」 正說到這裡。 「阿瑪莉艾小姐?」 阿瑪莉艾正從另一個方向小跑向宅邸。她的懷中抱滿了什麼東西,腳步也有些不穩。 並且最終在後院裡消失了身影。 似乎在羅倫斯一行人前往收繳石磨的時候外出了哪裡。 「是怎麼了呢」 「唔……」 看來亞爾金也不知道。羅倫斯於是向赫蘿投去求助的目光。赫蘿起先像是稍稍吃了一驚,但很快又露出神秘的愉快微笑。 回到領主宅邸後,羅倫斯很快便知道了其中理由。 「大……大小姐?」 在餐桌旁找到阿瑪莉艾後,亞爾金不由得叫了她一聲「大小姐」。似乎這種語氣是他刻意想在羅倫斯與赫蘿面前掩飾的。 「大小姐,您不是和我約好不插手這件事嗎」 亞爾金看起來驚訝而生氣。 而阿瑪莉艾則挽起袖子,擺弄著鋪滿桌子的那些東西—— 為這個村子招致災厄的紫色花朵。 「說到底,都是這些花的問題」 阿瑪莉艾開口說道。 「如果能讓這些花兒派上什麼用場,村民們大概就會積極地去收割它們,水車也就安全了」 她並不是一個只會任由命運擺布,然後傷心哭泣的女孩子。 「而且,羅倫斯先生是旅行商人,無論需要這些花的市場有多遠,您都會前往販賣的吧」 是唄? 赫蘿用促狹的視線瞄了羅倫斯一眼。 他也只能如此回答了。 「是的,如果有利可圖的話」 但該保留的地方依舊不能讓步。 「那麼,用作料理的調味品如何呢。我在修道院中曾學過香草的使用方法。這些花朵的香味又很好」 簡簡單單就能想到的主意,往往是前人已經嘗試過的。 要這樣回答阿瑪莉艾是很簡單,可解決困難的決心同樣很重要。 「在厚的牛肩肉放一枝來烤,或許能產生很香的味道吧」 「還有其他的用途嗎?」 「用來沉澱質量不好的葡萄酒之類」 阿瑪莉艾點了點頭,用手撐著下巴自言自語道。 「就沒有什麼辦法能把這些花本身變成食物嗎」 亞爾金咳了一聲。 「有關於此,我實在不願意嘗試第二次了。不論是煮,還是燒烤」 看來那些嘗試已經給他留下了陰影。 「而且或許是因為香味太重了,連牛、羊和豬也不願意吃」 倘若能成為家畜的飼料,村民們大概也會欣然趕著豬羊前往花田。但這副情景沒有出現,是有理由的。 「即便是用作料理的裝飾或是香料,也賣不了很高的價格吧」 而這些花朵的數量又達到了極其驚人的地步。 「那麼,直接做成香袋如何? 在修道院裡,我們經常這樣使用培育的香草」 聚集著從年輕少女到老齡淑女的女子修院裡,修女們手執縫衣針製作香袋的模樣,想必非常治癒人心。 「香袋的確是一種商品,而這些花朵的香味也確實濃烈。可是,這種東西的銷量並不大,至少,是不會對花田產生影響的」 散發出美好香味的花朵,和散發出美好香味的面包,人們恐怕多數會選擇後者。 何況香袋還是一種耐用品,而非僅能短暫使用的消耗品。 「在每一個村鎮都售賣一點,這樣擴散到很多村鎮去,如何呢?」 「中途可能會遭雨淋,而且乾燥的花瓣雖然輕,但體積卻不小。馬車是裝不下多少的。好容易抵達一個村鎮,賣掉的貨物卻只能裝下一個啤酒杯,這樣既做不成生意,恐怕也沒辦法讓花田的面積減小」 阿瑪莉艾雖然不甘心地咬著指甲,可看上去並不打算放棄。 「那麼……對了,既然能點著,作為人們每天的燃料怎麼樣?」 「村裡人沒有這麼做,應該是有其原因的」 亞爾金接著羅倫斯的話解釋道。 「倘若讓那些花越過小河生根就麻煩了。何況那種花是火災的象徵,儲備在家裡的話,怕是會讓村民們晚上睡不著覺的」 這些問題沒法靠一時想出的方法解決。畢竟村民們並不愚蠢,而上一代的領主又是堪稱明君的人物。 但是,阿瑪莉艾似乎依舊沒有灰心。她很早便應該自知自己涉世未深,但也因此而下定了決心。 「我會好好考慮的」 阿瑪莉艾的聲音裡充滿了決心。 「畢竟,在修道院裡最多的,就是需要思考的事情了」 「大小姐……」 身材魁梧的亞爾金眨著眼睛,似乎是要忍住淚水。 「您應該和我約好了,不插手這件事的」 阿瑪莉艾苦笑著回答他。 「可我坐在領主的位置上」 羅倫斯輕輕戳了戳赫蘿的背,並且拿起一捧花朵。 「那麼,我也要努力想想辦法了」 盡管在一時豪情之下說了要努力想辦法,可現實卻並不像花香般令人輕松。羅倫斯等人在食堂裡想盡了辦法,最終直到蠟燭也燃盡的時候才解散。 重新點上獸脂的蠟燭之後,亞爾金又塞給羅倫斯一些麥酒和助眠藥。這大概是他的答謝吧。 回到房間,羅倫斯看到赫蘿正打開窗戶,借著月明梳理自己的尾巴。 「好一幅幻想的光景」 說著,他關上了門。不過赫蘿仍舊在舔著尾巴上翹起的毛,沒表現出多開心的模樣。 「汝誇獎咱的時候,大抵都不會有啥好事」 「果然瞞不過你」 他將亞爾金的麥酒倒進杯子裡,遞給赫蘿。 她舉起杯子,卻又突然停下了手。 「不知是做的時候就用那花當了燃料,還是花的味道早就溶進了這個村子的空氣裡」 麥酒散發出一股在食堂裡他們已經聞了夠多,幾乎要讓鼻子麻痺的花香味。往常這樣帶著花味的麥酒應該能成為不錯的飲料,不過現在顯然不太能激起人痛飲的慾望。 「唔……麥種本身倒是不壞吶」 赫蘿喝了幾口之後評價道。 「不過,真是沒用的東西」 「你是說那些紫色的花?」 羅倫斯一邊往她的杯子裡添酒一邊說。 赫蘿則向他投去質疑的眼神,毛茸茸的尾巴也似乎有意地鼓了起來。 「汝說,如此之外還有啥沒用?」 「呃……比如旅行商人的小聰明什麼的」 羅倫斯笑道。而赫蘿則又喝了一小口麥酒,然後靈巧地仰著倒在床上。 「你啊,這樣要把酒灑出來的」 「做個泡在酒裡睡著的夢也不錯唄」 「別說傻話了,給我」 赫蘿把酒杯頂在肚子上,老老實實地任憑羅倫斯拿起。 她閉著眼睛,腦袋裡似乎仍在飛速運轉。 「沒想到,人稱約依茲賢狼的咱,居然還會為這麼個花兒傷透腦筋……」 「你要真能一閉眼就想出一堆能賣錢的東西,我可早就成了大商會的主人了」 「大笨驢。咱賺的錢,那可都是咱自己的」 赫蘿又翻了個身,把下巴撐在手背上,一左一右地搖著尾巴。 或許是在想像賺了成山的金幣,過起酒池肉林生活的情景也說不定。 「不過,這些花兒啊……」 羅倫斯一邊嘟噥一邊在赫蘿身旁坐下,結果那條大尾巴便開始輕輕拍打他的脊背。 「要是薔薇,可就另當別論了」 「0.0」 「祭典裡經常會用到,所以收集起來是可以賣的。王侯貴族來城裡的時候,也要給路上全都鋪滿薔薇的花瓣。要是再往南,還有大量用到薔薇的高級料理或者點心,很受歡迎的」 「OwO」 『再講得更詳細點』 赫蘿湊近了身體,彷彿在這樣說。羅倫斯則以一句「我也只是聽人談過而已」打開了話匣子。 「杏仁露,薔薇水,砂糖,這三種似乎是貴族的晚餐從不可缺少的。尤其是把它們混在一起做成的湯,又滑又甜,還有薔薇的香味。裡面還可以再加入大米烹煮,餐後和木莓酒一起喝。或者也有加入生薑後用來燉煮鵪鶉和鴨肉的。據說虛弱的病人只要吃一勺,立刻就能再站起來」 「°﹃°」 赫蘿已經連眨眼睛都忘記了。 她在食堂裡想辦法的同時吃了那麼多東西,現在居然還有胃口。羅倫斯一面為此驚訝。一面又覺得赫蘿被勾起饞蟲的模樣傻乎乎的很可愛,於是接著講了下去。 「更厲害的,要數面對著碧藍大海,一年一半以上都是夏天的國家,那裡的點心」 赫蘿啪踏啪踏地搖著尾巴,緊緊地攥著羅倫斯腰間的衣服。 「即便是在那些能收獲椰棗,終年炎熱的國家,若是登上最高最難走的山,也會看到山頂一年四季都被冰雪覆蓋著。貴族們會在一年最炎熱的時候,派遣僕人們登上山頂,將冰塊切下來保存起來。然後,把那些冰塊用利刃削成軟綿綿的雪花,除過滿滿地澆上加了砂糖的薔薇水,還要把一種叫做檸檬的酸果實的皮和蜂蜜一起煮,再把煮好的湯汁和更多的蜂蜜也加進去」 羅倫斯用手比劃著將刨碎的冰雪盛在想像的器皿中,又在上面澆上蜂蜜甜汁的模樣。赫蘿的目光如同釘在那雙手上一般,牢牢地將視線追著他的動作。 「等那碎雪涼透了之後,再用銀匙舀起來吃。嘴裡一陣沙沙的聲音,又涼,又甜,又酸的蜜汁就流過了喉……疼,好疼啊……赫蘿!」 赫蘿的指甲尖,已經幾乎要嵌入羅倫斯的大腿上了。 「……汝喲,接下來,那南方的國家……」 「不去的。我們不去那裡」 羅倫斯深刻地為自己的得意忘形而感到後悔。 「再說,那東西肯定比蜜漬桃子還要貴,到底是買不起的」 「嗚嗚嗚……」 赫蘿一臉快要哭出來的表情,猛地咬住了羅倫斯的大腿。 「疼!很疼的!」 她像是要將自己的痛苦分享給羅倫斯一般扭動著尖牙,不過忽然又鬆了口。 「真是的,衣服咬破了該怎麼辦啊」 「不過,汝喲……」 「唉……又怎麼了?」 「冰的話往北走就有,蜂蜜也有。那個叫檸檬的東西……只能用其他果子代替,不過砂糖只要是港口就能買到唄?」 行商的旅途中,赫蘿也積累了多餘的知識。 「就算是有,誰來付錢啊?」 啪。尾巴在羅倫斯的背上拍了一下。 「那個叫薔薇水的呢? 有唄? 貴不?」 「什麼?」 羅倫斯正要問,卻看到赫蘿的眼睛空虛地望著遠方,嘴裡也碎碎念著什麼。她似乎是在動員賢狼數百年歲月中積累的全部知識,想辦法要做出那種冰點心來。 當赫蘿回復了意識,羅倫斯彷彿在她眼中看到了燃燒的火焰。 「那個叫薔薇水的東西,和寒冷的夜裡抱著咱的尾巴取暖,哪個比較有價值,汝想過沒?」 狼的皮毛即便是最高級品質也劣於鹿的皮毛,鹿皮又劣於兔,兔劣於狐狸,狐皮終究也比不上貂皮。貂皮能直接兌換成崔尼銀幣,而薔薇水能直接兌換成等重的黃金。這個事實,恐怕會極大地損害赫蘿作為狼的自尊心。 但是,羅倫斯並不擔心會被赫蘿咬死,是因為他知道赫蘿搞錯了什麼。 「市場上賣的狼皮,恐怕連十分之一滴的薔薇水都買不來吧」 赫蘿瞪大了眼睛,說不出話來。 不久之後她的手開始顫抖,肩膀開始顫抖,耳朵開始顫抖,尾巴也開始顫抖。 當她嘴裡露出兩根尖利的犬牙時,羅倫斯又接著說道。 「但是,你啊,你知道自己每天給尾巴上涂的是什麼嗎?」 「……唔哎?」 赫蘿每天都不厭其煩早晚梳理撫摸的尾巴,只要稍稍生氣便會膨大起來,毛發則展現出如同玻璃細線般的光輝。 這種豔麗的光澤,以及她身上的甜美香味是有原因的。 赫蘿看了看自己的尾巴,又看了看羅倫斯。 「用你尾巴取暖的價值,比薔薇水要高得多。高到令人眩暈」 他像是洩勁般嘆了口氣說。 「你用的那種油,油店裡是不會賣的,只有在藥種商手裡才能買到。因為絕不會有人傻到把那東西用在料理中。畢竟那是你連價格都不看,純粹憑著味道選出來的。我得說你的鼻子確實優秀,因為你毫不猶豫地,就買了藥種商手裡最貴的那一瓶」 赫蘿纏著要買那高價的精油時,羅倫斯正好犯了某個大錯。因此他沒辦法反駁赫蘿的話,只得乖乖打開錢包。赫蘿便也毫不顧忌地將之買下。然而,那是平時只有貴族少女才會使用的東西,絕非一個旅行商人會贈給傾慕女孩的禮物。 一臉不解的赫蘿,尾巴上如今也大量涂著的,那種精油。 「那是把製作薔薇水時浮到表面的精華收集起來,用其他油稀釋做成的。當然,和以前某個大帝國的暴君贈給王妃的,那種純用花瓣製作,未加稀釋的極品是比不上的。傳說中,暴君命人收集了與十匹駿馬等重的花瓣,才最終做出小指尖大小的一瓶。但是,即便是你用的那瓶香油,也一定得花費一整駕馬車運來的……」 羅倫斯突然不再說下去了。 「一整駕馬車運來的……」 「……汝喲?」 赫蘿不安地從下方窺視羅倫斯的表情。 而羅倫斯的臉突然轉向一邊。 不是面對赫蘿,而是面對她那左右搖擺,毛茸茸的大尾巴。 「一整駕馬車才能運來的?」 「唔呀!?」 赫蘿發出奇怪的聲音,想要支起身來逃走。 可羅倫斯卻像是絲毫沒注意到這一點,只是揪住赫蘿的尾巴,仔細地盯著看。 「汝、汝喲,把咱的尾巴……那樣、粗暴地——」 赫蘿的臉此刻比蘋果還紅,而她的尾巴則如同想要逃走的魚般不停扭動著。但是,羅倫斯的手依舊緊緊鉗著不放。他的眼前只剩下了那條尾巴,而記憶中的村子裡的種種元素,正在腦中猛烈地組合著。 燃料有,道具有,材料有,一切都有。而且,效果在試做之前就已經獲得了證實。而且,這種商品是不可能滯銷的。 「就是這個! 這個準能行!」 他終於從思考的海洋中抬起頭來,對赫蘿浮現出笑容。 當羅倫斯看清了眼前紅著臉,眼眶裡含著淚水的赫蘿時,一切都晚了。 「這個,大笨驢!」 一記狠狠的耳光。 但是,即便從床上滾落下來,羅倫斯仍然開心地笑著。 「這一定能賣個大價錢!」 他喊叫著,從地上爬起來,拉起正心疼地檢查著尾巴的赫蘿。 赫蘿像是畏懼似地蜷縮起身體。 「而且,你以後打理尾巴也會更方便!」 自己的尾巴剛剛才遭受一場劫難,赫蘿想要說些什麼,可已經被羅倫斯拽下了床。 「汝、汝喲、汝喲,這麼地!」 「好啦,發什麼呆呢,我們快走!」 羅倫斯拿起壁龕裡的獸脂蠟燭,推開門。 「去助人為樂,順便賺一大筆錢!」 赫蘿雖然無奈又驚訝地嘆了口氣,卻沒有甩開羅倫斯的手。 又開始了。她露出如此的表情,臉上隨後浮現出一絲愉快的笑意。 散發甜蜜芳香,夏季只要憑太陽光就能點燃的,飽含油分的花朵,佔據了視野所及的全部范圍。 花海的正中則擺著粘土、阿瑪莉艾的父親熱心收集的玻璃瓶,以及一口如同壓扁的壺般,又帶著細嘴的銅制釀造鍋。 只要點一次火,燃料往後在這片花田中要多少就有多少。 這一切組合起來,就能將給村子招致不幸的紫色花田,變成蘊含著財富的寶庫。 「這樣就可以了嗎?」 村子的領主阿瑪莉艾捲起袖子,用粘土封住了釀造鍋的開口。鍋裡則塞滿花瓣,又加入了從河裡打來的水。 「然後,把這個玻璃瓶……」 羅倫斯摶起粘土,將玻璃瓶接在鍋上。本來這裡應有專門的玻璃匠人做的管子,或至少准備一根銅管,但時間所限只能如此代替了。 畢竟首先要嘗試一番,看看是否可行。 「那麼,我要點火了」 村長作為村民的代表,用略帶不安的語氣說道。而村民們則不知羅倫斯究竟為何要把那害人的花瓣塞進釀造鍋,只是圍在遠處投來充滿戒備的視線。 工序和道具都准備妥當了。 羅倫斯盯著木柴著起火焰,繼而帶燃花莖和葉片,並最終冒出煙霧的模樣。 「這樣,然後呢……?」 一旁的阿瑪莉艾如同祈禱般地向他詢問。 昨晚聽說了羅倫斯的主意後,阿瑪莉艾表現出不亞於他的興奮,拿起鐮刀便向跑向花田。盡管最終還是被亞爾金拉住了,但大概是一夜都興奮得睡不著覺,她的眼睛周圍浮現出木炭涂過般的一圈黑。 代表權威的領主怎能如此。亞爾金不禁嘆息。可就算是這副表情,阿瑪莉艾看上去仍然精神十足。 大概,雖然外表文靜老實,可她實際上並不是那種喜歡沉思的女孩子吧。 「煮到一定程度,蒸汽就會接到玻璃瓶裡。然後,再用水冷卻」 接到召集令,只能放下農活聚集至此的村民們,不情願地手持木桶在一旁等待著。 「很快就好……看」 玻璃瓶中冒出了煙霧。羅倫斯對村民們打了個手勢,他們便將桶裡的水潑在玻璃瓶上。 「這樣,蒸汽就被水冷卻了」 釀造鍋中傳來了咕嘟咕嘟的聲音,同時蒸汽不斷聚集在玻璃瓶中。早春的河水仍冷得刺骨,每當潑上去便會驅散瓶中的蒸汽,讓人有短暫的瞬間能看清瓶裡的情況。 「水越聚越多了……」 阿瑪莉艾的聲音突然揚起來。 「水的表面是……油?」 「似乎成功了」 傾斜的玻璃瓶中,水的表面聚集起了一層油膜。 四周已經有了很濃的花香。赫蘿在兜帽之下,用手摀住了口鼻。 在同樣的程序反復幾次之後,羅倫斯伸手想取下瓶子。 但是,卻被亞爾金攔了下來。 「這之後的重復,就是我的工作了」 或許他是在關心羅倫斯,防止他被瓶子燙傷。 羅倫斯微笑著讓出了位置。 亞爾金用自己厚實的手掌攥住玻璃瓶,一邊留意不灑出瓶中液體,一邊小心地將它從鍋上取下。 「嗚哇」 「好濃的香味!」 頓時一股香味彌散開來,激起四周村民的驚嘆。 亞爾金又將瓶口轉向他的主人阿瑪莉艾。 阿瑪莉艾用手指蘸了一點香油,塗在准備好的一塊布上。 「……好厲害」 她只說了這一句話,似乎是已經被驚呆了。 「製作香油需要大量的花朵,但是在這裡應該不成問題。而且,香味如此濃郁的香油,只要讓藥種商用別的油稀釋好,就能賣一大筆錢。我作為一個小小的旅行商人,只取一小瓶未稀釋的原油就可以了。這樣即便被雨淋了也不礙事,而且還不會給馬車增加負擔」 雖然不知道能賣多少價錢,但儲量是可觀的,香味也的確迷人。 原本只是為鼓勵村民割草想出的辦法,似乎還可以讓人期待更多。 「如果還要說有什麼問題的話」 羅倫斯說到這裡,圍著那塊布嗅香油氣味的阿瑪莉艾,亞爾金,赫蘿還有村長都將視線轉向了他。 「那就是這個工作結束的當天,恐怕大家吃什麼東西都是這股甜味了吧」 在大家的笑聲中,亞爾金鼓起了掌。 「旅行的賢人為村子帶來了如此美妙的智慧。來啊,從現在開始我們將跨越神予以的試煉,將這片花田變為福音!」 該收割的花朵還有很多,而且還要剝除花瓣,去除莖葉的水分以便燃燒。 平時的勞作自然不能放下,花朵又會隨著季節變遷而凋落。 沒有多少慶祝的時間了。 在滿場的歡騰之中,羅倫斯像個旅人般慢慢退出了人群中心。 啪。有誰撞了一下他的肩膀。 「哎呀」 仔細一看,是赫蘿。 「怎麼樣,我的小聰明也挺厲害的吧?」 這種時候她應該會允許自己驕傲一下。 羅倫斯說完,赫蘿便在深深的兜帽下露出了笑容,可她又突然蜷起身體,毫不留情地一拳打上了羅倫斯的肚子。 「咕噗!?」 「這樣就為咱的尾巴報仇了,大笨驢」 「咳咳……」 雖然不是很痛,但由於驚訝,羅倫斯還是好半天沒能直起身子。 他發現赫蘿的臉上,浮現出了越過兜帽也能看得一清二楚的可怕笑容。 「汝把咱的尾巴弄得亂糟糟的,這件事咱會一~直記下來的」 「不、這、這個啊」 「不過啊」 赫蘿湊近了過來。 「從今往後,汝也至少幫咱打理打理尾巴唄? 汝現在是土地之主的熟客,這不是能賺來一大筆錢嗎?」 「什麼,不,能不能賣掉還……」 「嚯,以後,晚上汝還想不想暖暖和和地睡覺了?」 略帶紅色的琥珀眼瞳中,閃著如同糖煮果實般的光澤。 「……遵命」 聽到羅倫斯老老實實回答,赫蘿像是天真純潔的少女般笑了起來。 同時,開口說道。 「汝的錢包,咱也得定期清理才行了吶」 「……」 她愉快地摟住了羅倫斯的手臂。 村民們的一部分正在忙碌地顧著釀造鍋,餘下的則圍著亞爾金和阿瑪莉艾。 有人突然注意到了他們,就像是被兩人臉上的笑容傳染了一般,帶著滿面微笑沖他們喊道。 「羅倫斯先生,您一定是神派遣來的天使啊!」 面對這樣的贊揚,羅倫斯只能困擾地笑笑,同時輕輕沖他們招手回應。 另一隻手,則被比誰都更貪心的狼佔據著。 「與其說是被神派遣來的,倒不如說是被某位前任神明差遣來的」 羅倫斯嘟囔道。 「商人的喜悅,不就是服務別人唄?」 赫蘿的尾巴正在斗篷下搖擺著。 羅倫斯仰望著漂亮的藍天。冬天結束,春天來臨的天空。 這就是在那片吹拂著甜美香味的花田裡,發生的故事。 古舊的儲藏間前,封在小瓶中的記憶瞬間一齊湧出。 香油的效能,似乎經過多年仍舊未有絲毫減少。 「我想起來了。繆莉那孩子,好像對這個小瓶一點興趣都沒有過」 「就算有多香,有多甜,畢竟還是不能吃吶」 繆莉還太小,沒到明白享受花朵芬芳的年紀。 「但咱家的丫頭倒是學下了怎麼藏石磨。所以咱覺得,那石磨沒准也被她藏在什麼想不到的地方了」 羅倫斯夫婦的獨生女非常喜歡惡作劇,也總難逃尋寶和冒險故事的吸引。 「那孩子,到底是像誰啊……」 「大概是一看到金銀財寶就走不動,准備全塞進錢包裡的汝唄」 「從裝糧食的袋子裡特地挑出最好的那部分鹹肉,然後藏起來的,又是誰呢?」 「大笨驢,是汝」 「呵,賢狼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啊」 「咱知道的可比汝多多了!」 兩人嬉鬧起來,肩膀都要彼此撞在一起,一同從儲藏間朝堂屋走去。雖然拌著嘴,但他們的十指卻緊緊交纏在一起。 他們的身後飄散著甜美的芬芳。 不過與其說是花香,其中似乎還有些什麼。 或者,那也許就是幸福的味道。 (《狼與花瓣的芬芳》 完) 後日談短篇 Spring Log 狼與理羊毛的人 網譯版 轉自 真白萌論壇 自從在山中的溫泉鄉開張旅店,數數到現在也有十餘年了。換句話說,比起作為旅行商人獨自往來的時期,旅店主人的身份已經陪伴羅倫斯走過了更長時間。 所謂時光流逝啊……他心想著這些,仰躺在馬車的載貨台上眺望天空。 「喂,大笨驢,汝又起不來了?」 一條毛皮同這句話一起蓋到他的臉上。隔著那條如曬足了太陽的稻草般溫暖,又像熬煮過的蜂蜜般散發著甘甜氣息的毛皮再仰望天空,卻只能看到上面精心梳理過的每一根毛發閃爍的光澤。 「你來駕車不就行了,反正這麼多年來你也早就在我身邊看會了吧?」 他答了一句,臉上的毛皮立刻惡作劇似地左右搔動起來。 「咱是約伊茲的賢狼赫蘿,高貴的狼怎麼會去趕馬」 羅倫斯撥開臉上的毛皮,看到少女正不服氣地抱著手臂朝自己投來目光。 亞麻色的發絲,略帶紅色的琥珀色雙眼,還有與發絲一樣顏色的三角形獸耳,以及外套下左右搖擺著,毛茸茸的大尾巴。他們相遇已經有十餘年的時光,她的模樣卻和第一眼見到時別無二致。 自稱約伊茲賢狼的赫蘿並非人類,而是寄宿在麥粒中的精靈,是狼的化身。 「……那,就拜託你再等一下。我的腰實在是疼……」 「哈啊……」 赫蘿誇張地嘆了口氣,然後又轉身在行李中翻找起什麼來。 「就算汝這是逞了一回男子氣概」 羅倫斯感受到了赫蘿正用餘光瞅著他,而且還是又驚訝又無奈的眼神。 「那座城裡的祭典都是多少天前的事情了? 結果汝現在在駕台上坐一天就腰疼得不得了,連咱都看不下去了」 她終於從布袋裡拿出黃油,一大塊面包,又連蜂蜜和奶酪也掏了出來。 「喂、喂,你打算一次都吃完……啊啊,好疼……」 這些都是不久前才離開的城市斯威奈爾裡,當地兌換商公會送給他們的答謝禮物。在紐希拉開店的羅倫斯和赫蘿作為村裡的代表來到那裡,在祭典上為兌換商公會幫了一個大忙。那場被稱作亡者之祭的祭典中,人們要四處追趕廣場上的羊和豬,然後當場宰殺,比拚哪一個公會獲得最多的肉。羅倫斯雖在這場豪快又亂來的競賽中得到了赫蘿的幫助,出盡無人可比的風頭,卻終究敗給了自己的年齡。 他的每一處肌肉和關節都像是追趕過太陽般地刺痛,等到勉強能動時才終於離開城市踏上歸途,卻不想在路上變成了如此情境。 「大笨驢就老老實實地躺著吧。咱要自己享受一下了」 說完,赫蘿將足有人懷抱大小的圓面包整個塗上了黃油,連分都沒有分開。在紐希拉的溫泉旅店裡,當著女兒繆莉和客人們的面赫蘿的舉止還算優雅,可這裡是連過路人都沒有的林間道路。 塗上大量黃油後,她張大嘴用力咬了下去。 不管面包邊的碎屑紛紛落下,搖著尾巴,露出滿足的表情。 「真是的……」 羅倫斯知道自己說什麼都沒用,只能放鬆身體接著眺望天空。 不過,赫蘿大概每咬三口,就會撕下一小塊面包遞到羅倫斯嘴邊。這塊面包之所以很小,並不是因為赫蘿捨不得,而是為了能讓羅倫斯方便地一口吃下——他對自己解釋道。 黃油裡加了許多鹽,因此很能突出小麥面包的甜味。 望著天空嚼幾下,咽進喉嚨。天很藍,也沒有風。 這樣打發時間,好像也挺不錯的。 「咱突然想起以前來了」 幾只小鳥從草原飛向森林。似乎是它們撲動翅膀的聲音讓赫蘿想起了什麼。她一手拿著裝葡萄酒的皮袋,自言自語地說道。 似乎不像是毫無顧慮地趁著天亮喝個大醉,然後說出來的胡話。 「你呀,又想出門旅行了?」 羅倫斯是作為旅行商人,在四處周遊的時候偶遇了赫蘿。之後他們一同踏上了奇妙的返鄉之旅,並在途中數次捲入讓人頭暈目眩的意外冒險。 羅倫斯總覺得赫蘿和那時相比一點都沒有變,可抬起頭來看看她的側臉,果然還像是變了些什麼。 赫蘿也低頭望著他露出苦笑。 「大笨驢,咱怎麼會想那種事?」 她站起身,拍拍裙子上的面包屑,然後用力伸了個懶腰。 望著四周的景色,嘴角浮現出滿足的微笑。 「咱喜歡的是每天都能泡溫泉的家。因為那是汝開的店」 接著,又低頭朝羅倫斯露出牙齒笑了起來。 羅倫斯眯起眼睛,但並不是因為太陽光炫目。 「泡在溫泉裡,腰痛也立馬就沒了啊」 「沒錯。而且,現在夜裡還冷,咱可不想露宿野外」 即便有太陽的時候全身都感覺暖融融的,可森林的陰暗處還積著厚厚白雪。太陽下山後空氣能把人凍僵,沒有赫蘿的尾巴,恐怕是連覺也睡不成的。 「畢竟這樣弄出一場傷寒可不值得。為了迎接夏天的客人還有一堆事要做,而且最重要的是雇了新人手,還得給她准備房間,工作分配也要重新考慮一下。還是快回去……喂,你怎麼了?」 羅倫斯念叨著一件件要做的事情,卻突然發現赫蘿在瞪自己。 她不是在生氣。那表情看上去就像是彷彿盯著腳趾上癢得要死卻怎麼也不能撓的凍瘡一樣。 「咱沒怎麼」 赫蘿一下子扭過頭去。 羅倫斯愣著看了她好一會,才終於明白過來,接著露出了無奈的微笑。 「我說,你還沒想通嗎?」 赫蘿的視線完全沒有要轉過來的意思。 「汝在說啥」 到最後,也只是裝了個糊塗而已。 「真是的……」 雖然嘆著氣,可羅倫斯仍然不能無視這個話題,這是因為赫蘿就算有一半是開玩笑,另一半也大概是認真的。不久之前的斯威奈爾春祭中,他們遇到了一群讓人意想不到的人。謠傳這些人將成為溫泉鄉紐希拉直接的競爭對手,而其真面目竟然還是一群非人的精靈化身——不知該不該算鬼使神差,他們不是鳥,不是兔子,不是羊,而是狼。 原本在南方諸國以傭兵為業餬口的他們,由於偶然的機緣巧合得到了一張特許狀,繼而打算將這片領地變成可以安居終老的溫泉鄉。就像世間其他的故事一樣,麻煩伴隨著這張特許狀產生,羅倫斯則幫他們解決了問題。 事情圓滑地落下了帷幕,可喜可賀——當羅倫斯這樣想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忘掉了圓滑處理之際切下來的棱角。 ——這群人中的一人,無論如何都需要前往其他地方居住了。 不過她遇到的這位旅店主人,剛好在不久前才目送店裡支柱之一的認真青年,與性格淘氣卻也老實替店裡做事的獨生女一同離家遠行,現在正為人手不足發愁。那麼,把她雇來店裡正可謂是一石二鳥。 要說還有什麼問題,那就是這個人物有著年輕少女的外表。而且,她身為狼的化身這點也讓赫蘿心裡有些想法。 即便如此赫蘿仍然沒有趕走這位雇來的女孩,賽莉姆。因為假若如此,賽莉姆將再次失去棲身之所,只能與同自己一路從南方走來的哥哥們就此天涯兩隔。非人的精靈獨自在陌生城鎮生活實在不是一件易事,而赫蘿對孤獨又比別人加倍敏感。她不反對雇傭賽莉姆這件事本身,但狼的領地意識卻像爪子一樣抓撓著她的理性。 「就算現在再來個小女孩,也不可能發生什麼吧」 這話羅倫斯已經說了好幾次,可赫蘿似乎還是沒從心底想通。 「大笨驢,咱才不是擔心那些」 赫蘿不願直說,可羅倫斯心裡明白理由多少絕對與此有關。自己有多麼珍惜赫蘿,他可以滔滔不絕地就此大講一番。何況赫蘿身為狼,就是隔著兩條山谷也能憑氣味找出落在對面的手袋,更別提住在同一個屋簷下還能對她隱瞞什麼了。這一點,她應該也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才是。 所以,問題的核心不在於道理,而在於感情。 羅倫斯看著赫蘿,越看越覺得她實在太可愛了。 賢狼赫蘿也會露出這副只有自己才得以拜見的痴態。 「……汝在賊笑什麼」 緊接著便是冰冷刺骨的目光,羅倫斯不得不將眼神移往別處。 這個季節惹赫蘿生氣,晚上就沒有溫暖的大尾巴了。 「不管怎麼說,等賽莉姆來的時候也正好趕上夏天的旺季,已經沒時間想別的閒事了」 「……」 赫蘿仍舊繃著臉不回答。往常的話羅倫斯會抱住她,直到她慢慢平復心情為止,可現在腰痛不允許他這樣做。羅倫斯在心中暗自嘆著氣,卻發現赫蘿的耳朵和尾巴正不安分地擺著,她的目光也投向了遠方。 「咱擔心的並不是那些東西」 赫蘿很少這樣自言自語的嘟囔,羅倫斯正覺得奇怪,又見她取下頭上的兜帽重新戴好。然後,遠處傳來一陣微弱的嬰兒哭聲。 這種路上會有嬰兒? 他越發迷惑了。緊接著又是一陣獨特的鈴聲響起。 赫蘿之所以不高興,或許是因為早早便意識到了他們在周圍的緣故。 和身為狼的赫蘿水火不容的職業。 牧羊人。 「大笨驢」 她吐出這樣一句不知是對誰說的話,接著用毯子蓋住頭,躺在載貨台上闔住了眼睛。 咔啷,鐺啷。牧羊人的鈴鐺發出特有的鈍響,隨著杖尖一搖一搖。這根木杖正是在城外看管羊群之人的證明。 據說這個職業白天需要終日步履跋涉,夜晚則不得不時時提防覬覦羊群的野犬和盜匪,始終無法在夢鄉中休憩片刻,是種極其辛苦的工作。此外由於他們一年中只能偶爾返回城內,往往會被鎮民們當作外來者對待。 不,不止如此。牧羊人工作的模樣很少能被外人看到,因此遭受了巨大的誤解。充滿偏見的人們說,他們能解獸言,與之交媾,沉溺於人神共憎的行為中。多年前羅倫斯在旅途中結識的牧羊少女,便是這些偏見的受害者之一。 這些牧羊人能夠依賴的夥伴,大抵只有一隻牧羊犬。它們能領導羊群,與主人一同趕走盜匪,或與不時現身的狼搏鬥。從身為狼之精靈,同時難以抵制羊肉誘惑的赫蘿看來,恐怕沒有比牧羊人更讓她討厭的人群了。 赫蘿突然蒙頭睡下,大概是表示自己不打算和牧羊人打交道。羅倫斯得出了這樣的結論後,只得強忍著腰痛直起身體。可隨後見到的景象讓他不由的揉了揉眼睛。 實在是太奇怪了。 「旅人啊,感謝神讓我見到你們!」 牧羊人在一定距離外站住腳,大聲喊道。他的牧羊犬吠了一聲,羊群便很快停止了移動。這群羊數量極多,遠超十幾二十隻,讓人一眼望去數不清多少。數目如此之多,每一隻羊健壯的身體下部都濺滿了泥漿,看上去一副充滿活力的模樣。這也算得是牧羊人手段高超的證明。 那位留著花白的山羊鬍須,看起來一副面善模樣的牧羊人正站在咩咩叫個不停的羊群前面。 只是不知為何,他把牧羊犬也擔在了肩膀上。 「我是牧羊人霍拉德!」 他的牧羊犬有栗色的長毛,擔在霍拉德肩膀上就像是他的頭發一樣。 而這位名叫霍拉德的牧羊人的臉已經被歲月刻滿了風霜,所以一人一犬的組合看起來便非常奇怪。 「我是旅行商……咳哼。我是在紐希拉經營溫泉旅店的克拉夫特‧羅倫斯! 您有什麼問題嗎!」 羅倫斯竭力大喊,讓自己的聲音蓋過羊群。而霍拉德則深深低下頭去,彷彿就連能得到羅倫斯的回答也令他相當感激般。 「能在這裡和羅倫斯閣下相遇,實在是神的恩典! 倘若您垂憐牧羊人的話,可否載我前往斯威奈爾!」 說著,霍拉德重新擔好肩上快要落下的牧羊犬。而即便是被人扛在肩上,牧羊犬仍然盡職盡責地看管著羊群。 「我們正從斯威奈爾來,現在在趕回北方的途中!」 斯威奈爾到這裡還是有些距離的,恐怕到日落也難以到達。若是不想在這個季節裡露宿野外,他們就只能繼續朝北走,走到有旅舍的地方為止。 「哦……原來如此……」 大概霍拉德是期望著能搭上一趟順風車。 他失望地垂下肩膀,而牧羊犬則險些滑落下去。 「您遇到什麼麻煩了嗎!」 牧羊人並非不能與旅人搭話。人們相信他們具有某些魔法般的能力,因此有旅人會主動請求他們釋以旅途平安的加護,也有人為了賺取路費而自願臨時從事這項工作。 但是,霍拉德看上去並不像那些人,畢竟肩上扛著牧羊犬的牧羊人,羅倫斯還是第一次見到。 「我的夥伴踩到尖利的石塊,走不了路了!」 聽到這裡,羅倫斯才注意起霍拉德肩上的牧羊犬來。它的右前腳正被布帶纏著。 「這……」 自己也曾是居無定所,露宿野外的旅行商人。想到假如那時唯一的對談夥伴,他的馬兒若是負傷了的話。 羅倫斯屏住呼吸,將視線轉回載貨台上。 狼之化身正裹在毛毯中鬧著別扭。 「赫蘿」 對話她應該全都聽到了,而羅倫斯的心情,赫蘿也應該能從語調中體會。 路上的積雪仍有不少,路面則已因殘雪反復凍結而泥濘不堪。在這林間道路的正中,牧羊人唯一能夠依靠的夥伴受了傷,只能被扛在肩上。 羅倫斯無法置之不顧。 「我們或許要露宿野外了……」 他猶豫了一下,將手輕輕放在了毛毯上。不過毯子下的狼並沒有獠牙畢露地跳出來,只是搖了搖毛茸茸的大尾巴,然後回答道。 「咱冷了的話,汝會讓咱暖暖身子的吧」 這句話從赫蘿語翻譯過來,大概意為「可以喝在斯威奈爾買到的蒸餾酒吧」。 「要是喝醉睡著了,之後我也會照顧好你的」 「哼」 赫蘿哼了一聲,交涉成立了。 「霍拉德先生!」 霍拉德的注意力從夥伴受傷的腳,轉向遠處的馬車。 「讓我們來幫您吧!」 他立刻露出驚喜的笑容來。 「實在是非常感謝!」 「那麼,只要將您送到城裡就可以了嗎!」 腳邊的赫蘿故意捂著耳朵,不過恐怕越發吵鬧的羊群也是原因之一。 「不,我又想了一下,即便您花一晚上的時間將我送到城裡,我也沒什麼好報答的!」 『現在不必這麼客氣』羅倫斯正要開口,霍拉德又接著說了下去。 「所以,您能不能稍微替我代管一下羊群!」 「羊!」 他不由得追問了一句。 難道說,牧羊人打算就這樣擔著自己的搭檔走去城裡嗎。 「我想起來,我的同伴現在也在附近!」 說著,霍拉德指了指羅倫斯身後的方向。 難道是有山賊從後方包抄,這其實是個陷阱? 羅倫斯不由得閃過一個寒顫。不過那樣一來赫蘿不可能沒注意到。強悍無比的賢狼此刻正捂著耳朵,在毛毯中露出一臉不滿的表情來。 「這個時節,我熟識的燒炭人應該正在林間小屋裡! 我可以把搭檔交給他代管,所以希望您能替我暫時照看羊群!」 無論是多麼優秀的牧羊人,也不可能平安無事地帶著如此一大群羊兒在林間穿行。不過,這樣一來羅倫斯和赫蘿或許還來得及在日沒前趕往下一個旅舍,暫時照看羊群應該也不是什麼難事。 「我明白了!」 霍拉德露出如釋重負的微笑,撥開羊朝馬車走近。 栗色毛發的牧羊犬仍然不安地回頭看著羊群。 等它終於放棄,將頭轉回前方時,羅倫斯看到了它那充滿理性色彩的焦茶色眼睛。 「願神祝福您,羅倫斯先生」 「不,畢竟我們原本也打算在這裡歇息一段時間」 「那是……」 霍拉德走到馬車旁,似乎是注意到了赫蘿的存在。 「我從遠處看,以為是您帶著學徒,給您添了意外的麻煩……」 「您誤會了。我們不久前參加完斯威奈爾的亡者之祭,因為我腰痛才在這裡休息」 霍拉德愣了一下,似乎在困惑自己應不應該笑出聲來。 「對了,霍拉德先生」 羅倫斯問他。 「您就不擔心我們帶著羊群離開嗎?」 霍拉德臉上的曖昧笑容立刻消失,用他的藍眼睛直視著羅倫斯。 無論度過多麼艱辛的每一天,他大概總是用這副表情望著日落的。羅倫斯突然有這樣一種感覺。 「不可思議的是,每天看著羊群,我漸漸也有了看人的眼光」 羅倫斯聳了聳肩,點頭同意他的說法。 「而且,道路上滿是泥濘,森林中滿是積雪。那邊的草原也被雪封著。至少在春天來臨之前,無論羅倫斯先生走到哪裡,我都是能追上的」 的確如此。 「那麼,羊群就暫時讓我替您代管吧。您需要水嗎? 葡萄酒我們也有」 「非常感謝,請給我一點水吧」 羅倫斯從行李中找出盛水的皮囊交給霍拉德,而霍拉德道過謝後靠著馬車喝下了一些,然後又把水倒在手心裡喂給他的搭檔。牧羊犬即便在搖著尾巴從主人手中喝水時,也不時地窺探著毛毯下赫蘿的模樣。 「那麼,我走了。林中小屋離此處不遠,沒有羊群,我應該很快就能回來」 霍拉德將搭檔重新在肩上擔好,然後對羅倫斯說道。 「如果您在那裡沒有找到燒炭人,就請認為是神的旨意,然後讓我們將您送往斯威奈爾吧」 霍拉德像注視太陽一樣眯起眼睛看著羅倫斯,低下了頭。 而後,毫不遲疑地走進了森林。 「接下來」 羅倫斯自言自語了一聲,從載貨台上站起身來,拿起牧羊人的手杖。 「就算時間不長,我能管好這麼一大群羊嗎……」 咩咩叫喚的羊兒們一見到霍拉德和牧羊犬消失,立刻如鬆了鐵箍的木桶般四散開來。 羅倫斯想站起身,卻又在全身關節的劇痛中發出哀鳴。 「唔咕……可惡,還是老樣子」 不過他還是堅信動起來多少會好受一些,又試著用手撐在載貨台邊緣支起身子,結果沒想到有誰卻將長杖一把奪去。抬頭一看,正是繃著臉的赫蘿。 「汝真是討人厭吶」 「啊?」 「咱可不是只會吃和睡的懶蟲。咱究竟是汝的什麼人?」 羅倫斯還記得行商時代,面對赫蘿的這個問題他語塞的模樣。 那時的他只會看著腳下走路,找到行人偶然落下的銅幣就會發自真心地認為是神的恩賜,卻不敢相信巨大的寶石就在眼前,甚至不敢伸手觸碰。 但是,如今羅倫斯能給出明確的回答。 「是我可愛的,了不起的老婆」 赫蘿睜大了眼睛,連耳朵和尾巴啪嗒啪嗒搖動的聲音似乎都清晰可聞。 「大笨驢」 「就算我笨好了」 她輕巧地從馬車上跳下來。因為身材嬌小,手中的牧羊長杖顯得大了許多。不過這樣反而相映成趣。 只是,赫蘿豪爽地跳下車,然後趕起羊群沒多久,又突然轉身踩著車輪爬上了載貨台。 「怎麼了?」 她停下翻找行李的手,認真地對羅倫斯問道。 「咱的尾巴會被泥弄髒的! 用來套尾巴的那件衣服呢?!」 這幾年裡,赫蘿也多少變了一些。 大概,原因還是在於嬌慣她的自己吧。羅倫斯在心裡悄悄說道。 牧羊人有時會被污衊為人和野獸間誕下的怪胎。因為他們的大多數時間都在原野和山間度過,而這在城鎮居民的眼中顯得相當古怪。 只是,這樣的偏見中有時也包含著某種感嘆。只要親眼看一次牧羊人的手腕便會立刻明白其中緣由。 因為他們僅憑一根木杖,就能隨心所欲地控制羊群。 「喂! 那邊的! 不准逃!」 咔啷、鐺啷。杖尖的鈴鐺粗暴地響起來。與其說赫蘿是拄著杖發號施令,倒不如說她幾乎已經僅能憑長杖支撐身體了。瞪一眼左邊的羊,不讓它逃往右邊,右邊的羊又會借機撒開步子。 再將其怒喝住,正面又有羊毫無顧忌地企圖展開旅路。 赫蘿忙得無暇顧及左右,小腿上濺滿了泥點。 「這頭……笨東西……!」 她揪住手邊一隻羊的脖子,憤慨之情溢於言表。被獠牙畢露的赫蘿揪著脖子,那隻不幸的羊兒只能發出乞命般的哀鳴。然而羊群實在是太大了,周圍的其他羊仍是擺出一副事不相干的模樣,接著隨心所欲地四處游蕩。 身為狼的化身,要管住這群羊對赫蘿而言簡直是小菜一碟。羅倫斯曾這樣認為。赫蘿大概也抱有同樣的想法。 很明顯,他們錯了。大錯特錯。 「哈……哈啊……」 赫蘿一邊喘著粗氣一邊乾咳。她的外套下擺已經滿是泥水,包著尾巴的布套則幾乎要脹破。剛才還在她淒厲目光下顯得百般從順的羊兒,一離開目光馬上就忘記了赫蘿的存在。 她只有兩隻眼睛,和羊群相比實在寡不敵眾。 「赫蘿,你沒事吧」 羅倫斯看不下去了。試著叫了她一聲,卻被赫蘿狠瞪了一眼。 要我幫忙嗎? ——這話要是說出口,赫蘿鐵定會逼著羅倫斯支付傷害了她崇高自尊的代償。 「嗚~~~……為何如此不解人意!」 咚。狠狠把長杖戳在地上,羊群立刻四散逃開。 或許是那連綿不斷而又毫無起伏的咩咩叫聲激怒了赫蘿,羅倫斯看到兜帽下的兩只耳朵一下子豎立起來。 赫蘿深吸了一口氣——用力到幾乎讓身體漲了一圈——然後發出了詛咒般的聲音。 「看來是有必要讓汝輩領教咱的可怕之處了」 難道說,她該不會是打算現出真身吧。羅倫斯留下一道冷汗。 赫蘿從外表上看只是二八之齡的嬌小少女,但真面目卻是讓人只能仰著看的巨狼。倘若用那副模樣對羊群露出獠牙,羊兒們何止會被嚇呆,或許直接恐懼至死都不足為奇。 這個時期不管哪座城市裡的各項開銷都不小,哪怕只嚇死一隻羊也會造成很大赤字。冷靜點。羅倫斯坐在馬車上,向祈禱似地正要對赫蘿開口。 「……嗚……嗚嗚」 可他突然看到赫蘿的肩膀在發抖。 她在吸鼻涕嗎? 但這副模樣又太奇怪了。 羅倫斯正要開口叫她,赫蘿卻像是狠狠掙開了什麼一樣揮起長杖。 「不准動!」 三隻正要溜向別處的羊,一下子停住了動作。 果然,看著眼睛的話它們還是會聽從狼的命令。在斯威奈爾的祭典中,赫蘿也充分發揮了這樣的力量。同時,也正因如此她才變得更加急躁了。 赫蘿的模樣果然很奇怪。 這次羅倫斯真的聽到了她吸鼻涕的聲音,還看到她用騰出的一隻手抹了抹臉。 「赫蘿」 赫蘿的背影猛地抖了一下。 羅倫斯比她更驚愕,因為這副模樣看上去,完全就像是一個剛被訓斥過的孩子。 難道是因為躊躇滿志地拿起木杖,結果卻如此狼狽不堪,赫蘿於是以為自己生氣了? 這讓羅倫斯很受打擊。自己明明不是那樣氣量狹小的人。 可赫蘿還是蜷縮著身體,兩手緊抓著長杖,靠它勉強站著。 難道,難道果真如此? 羅倫斯自己都幾乎要哭出來了,他想張口對赫蘿解釋—— 「咱,咱不是……吃白飯的」 這道聲音怯懦得讓他起初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赫蘿往常總是神氣十足,遊刃有餘的背影,現在看去卻顯得驚人地矮小。 「我才沒那麼想過。喂,到底是怎——」 說到這裡,羅倫斯才猛地回憶起了原因。 那是在斯威奈爾發生的事情。當時他們對城鎮的領導者米立凱提出,希望雇傭那群從南方來的狼族去紐希拉工作。赫蘿對這件事抱著消極的看法,而同為非人之精靈的米立凱則對她說出了這樣一番話。 在同族面前,你也沒辦法吊兒郎當地白天喝完酒就大睡了吧。 赫蘿固執又愛面子。在繆莉和柯爾面前雖然總是一副母親和一家之長的面孔,但剝去這層外衣,她其實有比淘氣的繆莉還更纖細的一面,甚至像個怕生的女孩子。 而且,赫蘿在考慮問題時總傾向於陰暗的一面。常人難以想像的漫長歲月中,她大概曾多次面臨不得不獨自作出決斷的局面。這讓赫蘿在關鍵時刻總能讓人依靠,但也造就了她有些偏執己見的性格,讓她不時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遭遇挫折。 現在,就是一個例子。 羅倫斯按著鈍痛的腰,搖搖晃晃站起身來,咬緊牙關爬下馬車。羊群仍在咩咩叫著,四散溜向各處。 但他並不理會羊兒們,而是從身後緊緊抱住了眼看就要倒下的赫蘿。 「不管賽莉姆有多勤快,你只要繼續坐在暖爐前面喝酒就行了」 赫蘿大概是心想必須要在新人面前留下好印象,可一直以來都過於悠哉,以至於試著想像了一番自己勤快幹活的模樣,竟一下失去了自信。 「倘若你不是每天睡到三竿才起床,一日裡四五次溜進食堂找吃的,逮住空閒就打理尾巴的話,也就沒辦法好好完成屬於你自己的那份工作了。我知道的」 如果把紐希拉的溫泉旅店比作獸群,赫蘿的地位會比自己更高。她看上去什麼沒不做,實際卻將獸群的上下都牢牢看在眼裡。 繆莉淘氣又喜歡惡作劇,能勸誡她的只有赫蘿,柯爾個性過於認真,總會讓自己承擔太多工作,能呵斥他,讓他好好休息的也只有赫蘿。掌管後廚的漢娜每次偷吃,也都是赫蘿代替自己加以喝止。羅倫斯心裡都明白。 而溫泉旅店經營陷入困境,自己滿心憂愁時,也是赫蘿像在搖搖欲墜的石牆間插入樹枝一樣,讓一切都安定下來。 正因為如此『狼與香辛料』才得以運轉。即便有賽莉姆作為新人加入,赫蘿也沒有理由去做砍柴燒火,或是給奶酪上抹鹽之類的雜活。這些事交給合適的人去做就好。統領全局是只有赫蘿才能擔負的責任,只要她還承擔著這份職責,旁人就無話可說。 要說還有什麼問題,那就是赫蘿自己並不喜歡立於人上。 因此,才有了現在的這一幕。 倘若赫蘿天生就是喜歡發號施令的性格,她根本不會因為賽莉姆的到來而手足無措,胡思亂想,反倒會摩拳擦掌地准備著『給小姑娘一點顏色瞧瞧』。 「抱歉,是我一直沒注意到」 羅倫斯想從赫蘿手中拿過她一直緊攥著的長杖,但出乎意料的是,她沒有鬆手。 「嗚……怎、怎麼能讓汝來、來看羊……」 到這一步還在拌嘴,赫蘿的逞強心也算非同尋常了。 可比起回答一句『咱沒事』,這樣反而更讓羅倫斯放心。 「話是那麼說……可羊群都快要散完了」 羊兒們還在隨心所欲地四處游蕩。 即便赫蘿一個人無能為力,有自己幫忙總該會好一些。羅倫斯心想道。 「好啦,把牧羊杖給我。你有狼的威嚴,也不需要這東西吧」 即便如此,赫蘿還是不肯放手。 「……連那條狗都可以……為何……」 她用極不甘心的聲音嘟囔道。看上去這似乎關系到赫蘿身為狼的自尊,她絕不想輸給牧羊犬。 「要不怎麼說是職人的手腕呢。雖然牧羊犬是狗」 那隻栗色毛發的牧羊犬,即便被霍拉德擔在肩上仍能完美地履行自己的職責。它必定有自己的訣竅。而且,即便是赫蘿也偶爾能順利看管住羊群。因此這其中應該是有規律和方法可循的。 「真是不可思議。就算站在馬車上也不可能看到整個羊群。但是,那條牧羊犬的腳要是沒事,就是視線比羊低得多,還是能管住整個羊群」 視線比羊還低,從道理上來說,是不可能看到羊群的全貌的。 即便如此它還是能牢牢地將一大群羊約束起來,引導向任意的方向。看上去就像是施加了某種魔法,但那是不可能的。 那麼,還可能是什麼? 羅倫斯的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的確,既然是群體,就一定會有群體才有的某些特徵。 「聽我說,赫蘿」 羅倫斯叫了她一聲。赫蘿轉過頭來,羅倫斯才看到她臉上的表情如同剛哭過鼻子的小女孩般——實際上,赫蘿的確哭了一場。他一面用手為赫蘿抹去眼角的淚水,一面將自己的想法說給她聽。赫蘿雖然露出了懷疑的神色,但似乎也認為有試一試的價值。 她拄著長杖,腳蹬上車輪,站在載貨台上。 睥睨著自由散漫的羊群,用盡全身力氣深吸一氣。 接著,放聲大喊。 「大笨驢!」 之所以沒有像狼般長嚎,是因為那樣或許會被霍拉德聽到,嚇得他慌忙趕回來。 每一隻羊都露出了同樣的表現。在狼的猛喝之下,它們驚慌失措地紛紛抬起頭,想要立刻逃往安全的地方,但是羊群中的大半都不知何去何從,只能一邊互相推擠,一邊無助地哀鳴。 羊群的一角,有一隻羊聚集了周圍的視線。 四下的羊兒都注視著那隻羊,腳步也與它保持一致。 「找到了,就是汝!」 赫蘿用力揮起長杖,指出那個方向。那是一隻外表並沒有多大,看上去極其普通的羊。它在長杖下發出咩咩的求饒叫聲,很快,四周的羊群也立刻變得驚惶不安起來。 這就是頭羊,是羊群真正的統帥。不同於烏合之眾,羊群中也存在著明確的上下關系。只要控制了頭羊,自然就能控制整個羊群。 赫蘿揮動長杖,朝右劃出一道弧線,在狼的嚴厲目光下,羊只能服從命令。隨著頭羊慢慢邁出步子,其他的羊也跟了上去。整個羊群隨即向施了魔法般開始了整齊劃一的行動。 「呼……」 載貨台上的赫蘿看上去氣定神閒,所謂狼名大振也不過如此吧。知道了背後的原理,短短時間之內,赫蘿便能如文字意義上,頤指氣使地令羊群在周圍散步了。 大概這才終於讓她的心情轉好不少,當赫蘿從車上下來時,她已經能做到不盯著羊群看,卻仍可以對其把控自如。 「偶爾也需要換換看問題的眼光了吶」 羅倫斯聳了聳肩膀,她便自嘲地笑著說道。 「咱已經有太久時間只顧盯著一隻羊看,沒辦法」 說完,緊緊抱住了羅倫斯。 「不過我以後也只需要看好一頭狼就行了,真輕松」 「汝要是敢盯著別的狼看,咱可跟汝沒完」 「這是當然」 羅倫斯嘆著氣,摸了摸赫蘿的頭,然後問她。 「現在你能接受僱賽莉姆這件事了吧?」 赫蘿仍緊摟著羅倫斯,深吸一口氣,停下了動作。 「你們一定能好好相處的」 「大笨驢」 接著一下子長吐出來,笑著如此回答道。 「咱又不是小孩子」 「就算是吧」 羅倫斯又聳聳肩膀,赫蘿便嬉笑著將臉貼在他的面頰上。 羊群咩咩的叫聲聽起來半是驚訝,半是無奈。此時它們仍環繞在赫蘿身邊,劃出一道道圓形軌跡。 不久之後,順利將搭檔寄放給燒炭人的霍拉德也回來了。將羊群悉數交還給他後,羅倫斯的腰還在隱隱作痛,但出發已經不能再耽擱了。 霍拉德和羊群從視野中消失後,羅倫斯在駕台上坐好,握住韁繩。 「好了,回家吧」 「唔」 赫蘿坐在旁邊,用一如往常的聲音答道。 她絲毫不在意腳上濺滿的泥水,將頭倚靠在羅倫斯肩上,唰唰唰地搖著尾巴。 冬天即將結束。 新的季節,很快就要來臨了。 (《狼與理羊毛的人》 完) 後日談短篇 Spring Log 狼與香辛料的回憶 網譯版 轉自 真白萌論壇 天氣真好。 和越晴反而越冷的冬天不同,最近氣溫一個勁地上升,感覺暖融融的。穿著厚衣服在向陽地裡會微微出汗,這種時候就要躲到陰涼處去。冬天還據守在這些地方裡,陰涼涼的很是舒服。若是找到一片土,還能踩一踩上面的地冰花*。 [*註:日語原名霜柱。成因與霜近似,但在中國只出現在土壤潮濕的南方地區。形態如同一束束聚在一起的玻璃絲,長可近5~7cm] 趁著這樣的好天氣,咱在還沒什麼客人的溫泉池邊鋪了一張蓆子,開始幹活。 蓆子上堆成小山的是從山裡采來,各處還留著冰碴的山菜。這些菜能吃的只是最尖頭圓圓的嫩芽,剩下的,全都放到笸籮裡曬干,當作馬和羊的飼料。摘下的新芽和其他野菜、雞骨架、生薑一起煮,就成了味道清爽的湯。整個一冬天只能吃鹹肉醃魚,身子都要被吃壞的客人們個個對它贊不絕口。 咱第一次吃的時候,還以為這湯是做給兔子的。可習慣之後便覺得山菜的脆嫩,雞骨架滲出的甘甜滋味確實讓人上癮。太陽下山之後仍然寒冷的夜裡,湯裡的生薑又很能讓身子暖起來。要是能跟著再來點帶勁的燒酒就更好了。想到這裡,口水險些流了下來。 心想著這些,手上還是不能停。從右邊抓起一束菜,摘掉尖頭,放進正面的笸籮裡,剩下的則扔向左邊。然後循環往復。該干的活還有一大堆在等著。 興許是因為工作單調,太陽光又暖洋洋的,沒過多長時間,睡意就爬上了眼皮。、 有好幾次咱都迷迷糊糊地,腦袋猛地一沉。最後又揉揉眼睛,打個哈欠,接著做活。 平和又安穩的初春時光,實在是太悠緩了,甚至有點沒意思。 「赫蘿大人」 突然被叫了一聲,咱猛地睜開了眼睛。感覺好像是做了個幹活的夢一樣。再一看,身後站著一個姑娘。她身形纖細,或許是因為那頭近似銀色但又不是銀色的白發,站在日光裡就像是碰一下都會消失般,有種虛無縹緲的感覺。 這是溫泉旅館『狼與香辛料』新雇來的人手,名叫塞莉姆。 原本的安排是入夏時來到店裡,結果因為某些原因,現在她已經住在店裡開始做事了。 「嗯、唔……咱好像露了個洋相吶」 順口說了句玩笑話,但塞莉姆眨了眨眼,接著露出不知如何是好一樣的笑容。 「羅倫斯先生說您一定睡著了,讓我來叫您……」 「嗯?」 ——那個大笨驢。剛想這麼說,卻被湧上來的哈欠給堵了回去。 咱家掌櫃的平日裡對大事不怎麼上心,偏偏在這種奇怪的小地方上眼尖得很。 無奈地伸了個懶腰,長嘆出一口氣,塞莉姆仍是一副愣愣的模樣。 「呼啊……。是咱不對……不過這個季節就是容易打瞌睡吶」 閉住眼,像是抖落水珠一樣地抖了抖耳朵和尾巴。感覺睡意稍稍退了幾分。 見咱露出這樣一副誇張的睏倦模樣,塞莉姆總算坦率地笑了起來。 她是個處世總有些拘謹的姑娘,若是能再放輕松一點就正好了。 「所以說,是有啥事?」 「已經快要吃午飯了,所以我來叫您」 「唔,都這個時間了。你去跟他說咱馬上就來」 「我明白了」 雖說是靜靜地低下了頭,但她的目光還停留在咱身上。 「赫蘿大人,您被葉片割傷了嗎?」 「割傷?」 山菜很軟,不是能割傷肌膚的類型,何況咱也沒用刀子之類。 「是的,因為,有一絲血的味道……」 沒等塞莉姆小心翼翼地說完,咱就自己舉起胳膊查看情況—— 撲棱。像是發出了這麼一聲,一條又粗又肥的旱螞蟥從手腕上垂下來。 「唔,就是這傢伙吧」 因為睡意,以及山菜葉片殘留的冰冷朝露,咱完全沒意識到。這條旱螞蟥看來相當貪食,簡直像看見一桌豐盛飯菜時的繆莉似的,絲毫不肯鬆口。咱想伸手摘下這條不知足的旱螞蟥,卻被塞莉姆攔住了。 「不可以,赫蘿大人。請您稍等片刻,我去拿火來」 說完,她跑向了堂屋。這種叮人的東西,硬拉可能會流不少血,但用火一烤就能取下來。 「……這傻丫頭。剛剛來店裡就操心這麼多本來不用做的事情」 用手指彈了彈螞蟥鼓脹的身體,它便抖動起來。 塞莉姆看起來實在是個纖細又老實的姑娘,咱起初還想,她若是看見螞蟥就要被嚇昏可該如何是好,不過這樣的擔心似乎是多餘了。她說過自己和兄長們一起在南方過著飢一頓飽一頓的生活,靠著傭兵之類的活計餬口。所以或許有著與外表不符的堅強內心。而且,鼻子也靈光。 和咱一樣,塞莉姆是狼的化身。人形只不過是表面上的模樣。正因如此,店裡雇了新人手,咱依舊不用把耳朵和尾巴藏起來,算是鬆了口氣。 只不過,剛剛雇來她的那段時間,咱對雇新人這一點本身很是放心不下。說來慚愧,咱甚至擔心過自己的位置受到威脅該怎麼辦。 所幸,這些到今天都變成了杞人憂天。反倒是塞莉姆處處把好處推給咱,反而讓人覺得難受。 沒過多久,她就從後廚拿來一片點著的柴火,把螞蟥取了下來。接著一下子將它扔出牆外,放回山裡去。 「被吸掉的血,咱得用午飯補回來才行吶」 塞莉姆露出微笑,將摘去嫩芽的山菜全都抱起來。 「那麼,我先去把這些拿去曬幹了」 「麻煩汝了」 新雇來的人手相當勤快堪用。原本咱也擔心店裡的兩個年輕人突然不在了,今後可該怎麼辦,這樣一來夏天客人來了應該不至於束手無策。 心想著這些,用力伸了個懶腰,能聽到脊樑骨咯吱咯吱地響。 「吃飯去,吃飯去」 曬足了初春陽光的尾巴,在咱身後唰唰唰地搖了起來。 「你覺得塞莉姆怎麼樣?」 晚上,掌櫃的坐在桌前寫東西時,頭也不回地對咱問道。 差不多要到了換毛的季節,所以那時咱正梳著尾巴上的毛。 「和心想的有點不一樣吶」 「嗯?」 不知是不是文章寫完了,掌櫃的回過頭來,將視線轉向咱。兩個人相識已經十多年,和那時比,他看起來像是有了很大變化,又好像不是那樣。 不,身材還是發福了一點兒。咱看著掌櫃的的脖頸,心想道。 「你是說好的方面,還是不好的?」 「大部分是好的」 塗在梳子上的油是咱纏著掌櫃的買的,價格嚇人的花朵精油,梳過之後,尾巴變得蓬鬆松的。 「剩下的,大概就是從好的方面上,跟咱預想的壞處不一樣」 「從好的方面上……什麼,什麼意思?」 掌櫃的一臉驚訝的表情。大概,他一面擔心著不新僱人,店裡的生意就維持不下去,另一方面卻又對雇來塞莉姆這件事本身還有擔憂。 這可不是店裡新雇來了一個學徒,店主擔心學徒干的活值不值發出去的工錢,而是同一個屋簷下又來了一個年輕女子。要說不安,自然是有的。何況塞莉姆還穩重又老實,帶著一身薄倖的氣質,怎麼看都實在是掌櫃的喜歡的那種姑娘。 咱明白這些,掌櫃的更明白咱,也明白只要一個不小心,他就要惹麻煩上身了。 話雖如此,可咱還是信任著掌櫃的。塞莉姆再怎麼是他喜歡的類型,在一起都這麼久了,咱也不覺得他還會花心。反倒是對什麼事都容易想得過頭的他,似乎有點太拘泥於塞莉姆的事情了。 大概隨著年紀增長,掌櫃的也變得更穩重了。以前一個微笑就能讓他神魂顛倒的姑娘,現在他也能毫不偏心地給她分配工作,同時還關心著遠離同伴們在這裡工作的塞莉姆,讓她不至於寂寞。 當然,咱是不可能因為這樣就放鬆警惕的。 一言蔽之,現在的情況順利得讓咱掃興。 咱心裡很復雜,因為這跟咱希望的情形不大一樣。 「咱呀,心裡其實還有點小盼頭」 掌櫃的盯著咱,似乎是在揣測咱的想法。他表面上看起來平靜,暗地裡卻嚥了口唾沫,大概是擔心著自己心中的不安爬到了臉上。 真是個認真的男人。這副模樣讓咱露出了微笑。 因為什麼事都那麼一板一眼,有時是要被絆一跤的。 「所以說吶」 咱從床上下來,站在掌櫃的身邊,擺著手讓他給咱讓座。掌櫃的猶豫了一下,老老實實地讓出了椅子。 桌上鋪著好幾封信,只等墨水晾乾。 「就是因為汝處理得比咱想得還好,咱連個吵架的由頭都沒有了」 掌櫃的稍稍往後仰的臉上,鬆了口氣的神色被驚訝取代。 「你說什麼啊……。那就是說,現在算是沒問題了?」 「唔。咱還以為,隔了這麼久,總算有機會對汝擺一擺冷面孔了」 咱把腦袋靠在掌櫃的肩膀上,他的臉上浮現出一副乾笑來。 「不吵架總是好的啊」 「酒和肉總要加一點胡椒才刺激,對唄? 每次在繆莉面前咱都得注意這注意那的,生活中一點刺激都沒了」 咱用臉磨蹭著掌櫃的肩膀,唰唰唰地搖著尾巴。 「真是的……」 但掌櫃的只是嘆了口氣,又坐回桌前,對著咱沒佔去的那部分桌面繼續寫起信來。 以前,咱只要這樣稍微逗一逗,他就立馬會變得慌裡慌張,非常可愛,但是現在這樣一點意思都沒有。看起來,就像是咱腦袋裡光想著玩一樣。 咱只好認真地跟他談起店裡的事情。 「那,汝喲,這樣店又能接著開下去了唄?」 一直以來充當店裡頂樑柱的,那個能幹的柯爾小鬼出門遠游了。咱家的獨生女繆莉也跟著他。家裡的兩個年輕人不在之後,人手怎麼都不夠。 沒准,掌櫃的寫給客人們的信,不是那種為一冬的逗留道謝,然後再請他們下個季節再來的營業信函,而是說明了人手不足,請他們推遲來店的時間。咱憑著直覺猜到。 這家溫泉旅店不能隨隨便便雇來人,是因為有咱這個非人的存在。雖說只要能靈巧地藏住耳朵和尾巴就行了,可咱就是怎麼也做不來。 要說為此沒有內疚,那是假的。 「塞莉姆很能幹,所以應該是沒問題的。她跟那個幫一個忙就要捅兩個簍子的繆莉可不一樣,我反而應該更輕鬆了」 「那丫頭真是太調皮了。真不知道到底是像誰呀」 嘆了口氣,掌櫃的居然對咱投來無話可說似的眼神。 咱瞟了他一眼,結果他又很快像羊一樣移開視線。 「不過,店裡的熱鬧也像是減了一多半,這樣真沒問題唄?」 剛才還背過臉去的掌櫃的,很快無力地低下了頭。 「我也在發愁啊,畢竟現在柯爾不在,也沒人能陪那群老頭子聖職者們聊著聊那了……。這樣一想,吸引客人的魅力是減了不少」 「誰讓汝只會跟人家聊行商買賣」 「你要是能出去唱唱歌,跳跳舞,情況不也能好一點嗎?」 如何消解長住客的無聊,這正是考驗每一家溫泉旅店的地方。狼與香辛料裡有柯爾陪客人聊那些高深的話題,有繆莉展現出不輸給舞孃們的開朗活潑,這些都為店裡帶來了不少收益。 但是,姑且不論代替柯爾小鬼會怎樣,想像一下咱學著繆莉的模樣,心都累了。 「再加上你平時的工作,這樣應該是很不容易吧。不過,我倒是稍微有點想看看」 「……」 之所以明白掌櫃的沒有在開玩笑,是因為咱一眼就看出了他臉上的害羞。這個大笨驢,果然啥都不懂。 如今咱這副人類的姿態,以人的標准來看的確算是年輕。但是,心想著自己是繆莉那個年紀,學著她唱歌跳舞,這種事有多麼欠考慮,用尾巴尖都能想得到。 『雖然不賴,但好像搞錯了什麼?』 客人們浮現出這種微妙笑容的模樣,咱好像都能在眼前看見了。 雖然人都說繆莉和咱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可跟自己家的丫頭比拚年輕,這種傻事咱是不會干的。 畢竟就算看起來完全一樣,可年輕人骨子裡散發出的東西,也跟咱完全不同。 「與其這樣,咱還不如好好琢磨琢磨店裡的餐食」 這個話題再深入就要危及賢狼的名譽了,因此咱很快轉換了話題。 「這個啊,確實,在吃的方面你是有不少發言權」 「不過漢娜的負擔更重了,咱猜她大概不會怎麼高興」 漢娜是店裡的廚娘,真身是一隻巨大的鳥。 「可是偷吃的人也少了一個,這算是補回來了」 這樣一想,繆莉作為溫泉旅館店家的女兒,究竟是幫店裡做事多,還是由著性子在外面瘋玩的多,咱也不知道了。 咱原本想,只要她能精精神神地長大就好,可是管得太少了好像也成了問題。 「繆莉一走,店裡真的一下子安靜下來了啊」 掌櫃的停下手,抬起臉來,像是望著遠方一樣地說道。往常這個時候,繆莉要麼就已經在身後的那張床上睡著了,就會溜去找還在點著燈讀書的柯爾小鬼,然後因為惡作劇被他訓斥一通。 得知繆莉同柯爾小鬼一同出門時,掌櫃的嚇得幾乎以為天都要塌了下來。咱以為到如今他總算已經接受了,可好像心裡仍是掛念著什麼。 「但願他們別遇到什麼麻煩……」 「前陣子那兩個小鬼不是才來過信?」 「話是這麼說……」 看掌櫃的還是一副安不下心的模樣,咱嘆了口氣,緊緊抱住他。 「汝身邊的人是誰,忘啦?」 掌櫃的差點從椅子上跌落下來,他朝另一邊伸出腳,才穩住了身體。 然後,露出心裡放下一塊石頭般的笑容。 「也對。我的身邊,一直都有你啊」 「唔。嫁出去的女兒就早早忘了吧,省得一天到晚擔心」 「還、還沒嫁出去的吧!」 真是個大笨驢。一直頑固地對自己說,繆莉和柯爾只是關系很親的兄妹,到這個時候反駁得卻比誰都快。當然咱知道,掌櫃的根本不是反對他們在一起,他只不過是很享受父親這個角色罷了。 那麼,咱也要好好享受一下自己的角色。 「咱呀,雖然哪兒都不會去,但汝要是一不小心放開了手,咱可就就要被風給吹跑了」 咱一邊搔著他的耳根子,一邊說。 蠟燭剛好要點完了,正是個好機會。 「汝不這麼覺得嗎?」 一明一暗的燈火下,咱眯著眼,笑了起來。 每到這種時候,掌櫃的就會露出有點害怕似的神色。 總覺得我好像是要掉進地獄去了啊。咱記得他以前好像還這麼說過。 咱要說的是啥,他心裡很明白。 畢竟,兩個人就是因為彼此愛慕,才有了今天。 「你說的沒錯」 掌櫃的抱起咱,走向床邊。 不久蠟燭就燃盡了,房間裡變得一片黑暗。 沒有客人的溫泉旅館,四下裡靜悄悄的,只能聽到木窗外貓頭鷹的叫聲。 「唔」 咱依偎在掌櫃的懷抱裡。 「汝喲,對咱溫柔——」 話正說到一半,掌櫃的一腳踩空,在黑暗中絆了一跤,倒在了床上。 大笨驢,最重要的關頭,他老是這樣。 ◇◇ 咱被猛地摔了一下,因此當即就要開口抗議,卻發現有什麼不對勁。 「這個……大笨驢……啊?」 回過神來,自己正橫倒在蓆子上。 眼前是沒擇完的山菜,春日的陽光照在葉片上,熠熠生輝。溫泉池裡一個人都沒有,只能聽到水流嘩啦嘩啦的聲音。 「唔……唔……?」 似乎是和煦的春光中,咱不小心睡著了。只可惜正在最好的地方醒了過來。太陽光暖融融的,就像是穿著衣服泡在溫泉水中一樣舒適,引得咱要再次闔上眼皮。 但是,這副丑態可不能給塞莉姆瞧見。 以此為動力總算是支著身體爬了起來,然後打個哈欠,繼續擇菜。 「不過……那夢還怪清楚的……」 揪著山菜的新芽時,咱有了種奇怪的感覺。 「……不,那不是夢,那是昨天的……唔?」 自己嘟囔了一句,然後心中懷疑起來。 這樣鋪著蓆子把山菜的新芽揪下來 ,已經是第幾天了? 這種野菜進山去要采多少就有多少,所以村裡有閒的女人和小孩們都會為了零花錢去摘不少回來。再加上還能拿來當家畜的飼料,客人不來的時節中,每家都會采上不少曬幹了儲存起來。昨天與今天並沒有什麼差別,明天大概這樣的工作也還要繼續。 堆成小山的山菜葉片上,還帶著朝露凍結成的冰,在早晨的太陽光下一閃一閃的。隨著氣溫漸漸上升,又融化成水滴,像蜂蜜一樣聚成珠。每當開始摘起這些山菜時,咱就會覺得春天真的來到這個村子了。 但是,春天到來,這已經是第幾回了? 第十回? 十二回? 繆莉和柯爾小鬼一起出門遠游,是今年的事情? 還是以前? 自己曾待過的那片麥田裡,嬰兒長成孩子,孩子長成大人,大人又漸漸老去。咱就是這樣粗略地計算著年歲的。一年裡能注意到的只有季節變遷,年中幾次的祭典,卻連日子這樣的東西都數不來。再往後,這一切都不過變成了織成『日常』這塊布的線而已。 平凡日子裡的記憶,連前後關系都那麼曖昧模糊。何況那已經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掌櫃的給客人寫信的那晚,蠟燭滅掉之後他把咱抱到床上,那真是昨晚的事情? 不是僅僅做了個懷念的夢? 就像在麥田裡,想著故鄉的同伴們,片刻沉入夢鄉時那樣。 胸口突然像是有什麼騷動起來。咱抬頭望向天空,那裡只有搶先宣告冬天結束的太陽,默默地放射出溫暖的光輝。但是,太安靜了。這也是夢嗎? 好像都能清楚地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不安也一下子湧起來。要是這一切真的都是夢,咱夢見自己在這麼安靜的溫泉旅店裡,那麼夢的外邊,醒來之後會怎麼樣,想都不用想。 咱和掌櫃的,和柯爾小鬼,和村裡人都不同。他們的一生,對咱而言只不過是眨眼的一瞬間而已。 最愛的人們永遠地離開了這個旅店,只將咱一人留下,這不是夢也不是幻覺,而是總有一天必將到來的現實。 「……」 不安和孤獨一同跟著淚水流出來,咱開始想要不顧一切地大呼掌櫃的的名字。就在這時,附近樹林中的鳥兒們一同飛了起來,互相嬉鬧著,歡叫著,飛了起來。一陣風吹過,讓樹林和溫泉池都泛起波紋。吹在臉上,還有冬天冰冷刺人的感覺。所有這一切,要說是夢也太鮮明了。 在像幼子般哭起來之前,咱看到了自己的左手。手腕上被旱螞蟥吸過的痕跡還淡淡地留著。輕輕一撓,能感覺到痛。 不是夢。那天晚上,咱在掌櫃的肩頭脖頸上咬了好幾口也是確實的。想起這些細節,好像才終於回到了現實一樣。因為打盹的緣故,咱睡糊塗了。 「……大笨驢……」 安心的同時,又變得難為情起來。 咱的心底,有一口塞著陰暗東西的井。上面被重得教人喘不過氣的幸福緊緊地壓住。往常就連這口井的存在咱都會忘記,可大意的時候,裡面的東西還是會漏出來。井中的黑暗有個名字,叫做孤獨。 幸福的日常裡,昨天接著今天,沒有區別。幸福得太過了,時間也會過得飛快。 所以昨晚咱對掌櫃的說的那些話不是騙人的。咱對塞莉姆這個新人有一些期待。 其一,是希望掌櫃的耗費心血開起來的這家店能繼續興盛下去,因此想要塞莉姆發揮她的作用。而另一點,則是希望她能成為讓咱和掌櫃的吵起來的火種。 這樣一來,吵架與和好的記憶,就能給『日常』這件布料上加上一道顯眼的花紋,成為難以忘卻的回憶,壓在那口孤獨的井上。縱然其他千萬無風無波的日子會因為片刻的午睡就沒了區別,紛紛流向記憶的彼岸。 時間過得太快了。想要不忘記,就只能用爪子抓出一道傷口來。就像咱手腕上被旱螞蟥叮過的痕跡。 但無論是人或是獸,其行為不過只是重復著同一件事而已。因此咱能做的,也唯有用翌日就會忘掉的些許安慰來平撫心中不安罷了。 比如趁掌櫃的工作時突然從身後抱住他,或是喝燒酒喝到酩酊大醉,再或是為了讓獨生女兒能擄獲心儀的異性,在講故事哄她睡覺時將自己全部的經驗都教給她。 然而,這些行為,和將夏天的空氣裝在瓶子裡以備冬天又有什麼區別? 循環往復的日常消磨著生活的一切。日子一天天過去,順利是順利,但什麼回憶都沒有留下。 咱並不是討厭摘山菜芽的工作。踏踏實實地幹活,經營旅店,旅店生意好了掌櫃的就會心裡高興。咱覺得,自己過得真是奢侈。叼著肉片往水裡看,溫泉池的倒影彷彿是一隻叼著肉的狗。 「大笨驢」 咱嘟囔了一句,接著擇起山菜來。 明明很幸福,卻沒法將這些幸福一個個地叫出名字來,教人傷心。 興許是因為集中精神擇菜的緣故,一上午山菜的嫩芽就摘完了。 能吃的部分拿到後廚去,當飼料的部分交給塞莉姆去晾乾,然後咱朝堂屋走去,想要順帶找著掌櫃的,好好抱一抱他。就像蟲兒吸取樹汁一樣。他某些地方真的跟木頭人一樣,所以這麼說沒什麼不妥。 「老爺呀,他在店前邊呢」 後廚裡,漢娜一邊說一邊將山菜放進湯鍋裡。咱在走去大堂的途中拜借了幾片肉乾,結果馬上聽到了她的抱怨,說馬上就要吃午飯了。 在店前,那就要麼是在開闊地幹什麼出力氣的活,要麼是冬天結束,山路通了之後旅行商人來賣什麼東西,再或者是河下游的貨船到了碼頭。 倘若掌櫃的真是正在做力氣活的當中,再去打攪就不大合適了。不過事情做完或許還可以把他叫到溫泉池裡去。 咱心想著這些,穿過走廊來到旅店前,正好看到了掌櫃的,還有塞莉姆。 「對不起……」 「請你別太在意,也怪我沒有好好說明過」 兩人一邊說,一邊解開堆在旅店門廊旁的一捆捆飼料。 「汝輩這是怎麼了?」 咱叫了一聲,他們一起回過頭來。 「啊,是你啊。正好,來幫幫忙」 「幫忙?」 一旁的塞莉姆停下手,露出一臉非常歉疚,又垂頭喪氣的模樣。這樣一來她原本就嬌小的身形好像又縮了一圈。 「是我……把捆飼料的繩子,弄錯了……」 她怯生生地答了一句,接著低頭幹起活來。 「嗯,全部解開就行了?」 「不,只解開新的繩子。還有,裡面還混著幾根三股繩,那些也得挑出來」 「真麻煩」 像是往常一樣半開玩笑地對掌櫃的回了一句。沒想到塞莉姆又像是被潑了冷水般全身一抖。 「唔,嗯,咱不是說你。這事情,咱也經常會弄錯」 咱慌忙加上了這樣的補充。在還不熟悉的陌生群體中,這姑娘心裡滿是不安。哪怕是平常與掌櫃的之間嬉鬧,在塞莉姆耳中聽上去也像是帶了刺。必須得注意才行。 咱露出滿面的笑容寬慰她,然後開始幫起忙來。 據掌櫃的說,他本想讓塞莉姆用舊繩子把乾草捆起來,結果她卻搞混新舊兩種繩子。這些麻繩都放在儲藏間裡的同一個位置,要說容易混也是確實的。 三個人一起做,事情很快就干完了。而且這種從舊貨用起的節約習慣,其實是掌櫃的從旅行商人時代起就有的吝嗇,所以咱最後對塞莉姆說這事情錯不在她。 何況,只有塞莉姆不時失敗一下,咱才能有幹活時鬆鬆勁的藉口。倘若她做什麼事都無可挑剔,那咱也要被逼得喘不過氣了。 想是這麼想,結果塞莉姆第二天又出了個小小的差錯。 紐希拉這個村子,春天有一場只有村民參加的小祭典,是祭祀一個叫阿爾捷維的溫泉守護聖人。而塞莉姆把用來做獻燈*的蠟燭拿錯了。 [*註:獻燈,日本神社內由人捐獻的燈籠,往往為黃色或白色,排列在木架上] 本應該用蜜蠟的蠟燭,她卻把獸脂的蠟燭裝在箱子裡帶去了村裡的公房。 「對不起……」 或許是接連失敗使然,塞莉姆看起來像是隨時都要哭出來一樣。不過這只是去把蠟燭換回來就能解決的事情,何況塞莉姆在工作中也沒有一點懈怠的模樣。她從不抱怨,聽到要求後就會認真去做。所以咱當然沒有責備她,而是很快准備好了對的蠟燭,讓她拿到公房去。 到現在,咱也漸漸瞭解了塞莉姆的個性。認真又努力是一方面,可她也有遲鈍的地方。 隔三差五就會遇到絆子或是落下什麼東西。而她像是也對這些有所自覺,並試著注意克服。這種勤快又上進的性格,大概越來越會讓掌櫃的喜歡。 所以咱並不驚訝她會把蜜蠟和獸脂的蠟燭搞錯。兩種蠟燭的模樣本來就差不多,何況她或許從前連蜜蠟見都不曾見過。 說到底,塞莉姆的這些失敗,也不過只是咱晚上和掌櫃的一起躺在床上時,偶爾會談到兩句的小事。可問題在於,她本人好像並不這樣認為。 搞錯蠟燭的第二天起,塞莉姆就一副低落至極的模樣。她是個內向的姑娘,所以或許是在心裡背上了多餘的內疚。 塞莉姆是店裡寶貴的人手,若是讓她離開店裡,咱也很頭疼。而就算能留住她,一直這樣消沉下去也會影響店裡的氣氛。畢竟大家都說這裡是湧出歡笑與幸福的溫泉旅店,郁悶和焦躁可不准踏進店門。 那該怎麼辦才好呢。塞莉姆看起來也不像是會借酒消愁的人。要對她說一句「別放在心上」,她肯定還要加倍在意。 活了這麼久,咱還是第一次碰上這種局面。 要是有誰能對她鼓勵一番的話……咱想到了這裡,但就是想不出好主意來。加上塞莉姆每天都忙著幹活,咱始終不得空對她談起這些。終於有一天,掌櫃的在咱耳邊悄悄說道。 「有關塞莉姆的事情,你能不能稍稍幫一下忙?」 「幫忙?」 「找個什麼理由,把她帶出山裡吧」 咱驚訝地望著掌櫃的,不知他到底要說什麼。 「比如說,對塞莉姆說找著了一處新的溫泉,然後把她帶到山的對面去」 說到這裡,咱終於明白過來了。 「讓她有機會去見見弟兄們,對唄?」 「嗯」 塞莉姆的兄長和親人們,如今正在和紐希拉隔著兩三座山的地方開著一家旅店。用聖女奇跡發生的靈驗之地這一點作為招牌,招徠著四面八方而來的巡禮客們。盡管要是給認真的柯爾小鬼聽到,他鐵定不會有好表情,但這主意實際上是掌櫃的想出來的。在斯威奈爾,為了幫助當時幾乎窮途末路的他們,也只有用這個法子了。* [*註:指《狼與滿身泥的上門之狼》中的故事] 問題在於負責扮演聖女角色的塞莉姆。設定上,聖女的遺骨深埋在地下,變成了白銀,因此塞莉姆無論如何都不能再出現在那個旅店裡。於是人手不足的狼與香辛料雇傭了她,而這樣一來,她就不得不和親人們分居兩地了。 當然變成狼跑起來的話,這不過是段眨眼般的距離罷了,並不是一生都再見不到面。 正因如此,咱才擔心掌櫃的這麼做會不會適得其反。 「那姑娘現在正在熟悉新圈子的當口上不是? 可這還沒過多久就讓她去找原來的身邊人,難道不會讓人家覺得,咱們懷疑那姑娘,或是阿蘭他們的決心0?」 更何況塞莉姆的兄長比她還認真,塞莉姆來這裡的第一天,他們臉上的表情簡直就像是要上戰場一般。大概是覺得既然身為狼族,那麼無論發生了什麼,都不能在決定好的道路上退卻一步。 而掌櫃的這樣回答道。 「道理上大概是那樣沒錯」 「汝啊,咱說這些可是認真——」 咱之所以沒說完,是因為他的眼神。 往往沒什麼自信,就是有,大抵也是出於什麼奇怪的執念,這一點還是沒變。但這雙眼睛裡,有時也會露出讓咱這個賢狼都敵不過的堅定信念。 這種時候,盡管有著絕對的確信,但他的眼神看上去卻又有些悲傷。 咱對這樣的眼神,非常沒有抵抗力。 耳朵和尾巴,不由自主地垂了下去。 「我原來是旅行商人。所以那些和家人朋友們分隔兩地生活的人們,我早都不知載過多少次了。也有很多人坐在馬車上還一個勁地發著牢騷,說什麼絕對不想去見對方,或者事到如今也見不到了,還有人說一見面就要狠狠把他們揍一頓」 掌櫃的露出疲憊似的微笑,低頭讓視線和咱同高。 簡直就像是在給孩子講道理一樣。 「但是啊,見了面之後他們必定會高興。這不是出於什麼道理」 接著,他伸出手撫摸咱的臉頰。 咱打了一個激靈。或許是因為心裡最軟的那部分,好像直接被他摸到了一樣。 「你也還記得那種滋味吧?」 沒錯。 想回到故鄉,但又不知路途,在麥田裡走投無路的時候,咱硬是鑽進了掌櫃的馬車裡,心想著眼下這樣就好,管他以後如何。當時咱就是那樣地渴望著故鄉。 而後掌櫃的經歷了許多危險,卻一直繼續著這條旅路。最初咱不過以為這是因為他濫好人到了不著邊際的地步,其實卻不是。掌櫃的有他自己的信念,從他那些經驗中誕生出的信念。 「而且,塞莉姆的哥哥們和她離得太近了,這也是個問題」 「……唔,嗯?」 「大概,他們跟你想得一樣。覺得塞莉姆一旦受了咱們的照顧,就必須在這裡認認真真地做下去。這樣一來他們和紐希拉離得越近,對塞莉姆來說心理負擔就越大。正因為離得近,所以才不能隨隨便便就去見一面。因為他們覺得這樣做不成熟,甚至是一種軟弱」 「嗯……難道,不對嗎?」 掌櫃的露出苦笑。 「塞莉姆一直在拚命努力,想要融入這個溫泉旅店,我也很清楚。但是只要她還覺得自己是個新來的,心裡就會一直不安。另一方面,塞莉姆的哥哥們送別她時的表情你還記得嗎? 擔心得就像是要爆裂開一樣。既然這樣,我們把塞莉姆帶去,他們肯定不會擺出冷冰冰的模樣,反倒應該會鼓勵她,安慰她。這比我們說再多話都要強上百倍。既然不遠的地方就有人能好好開導塞莉姆,為什麼不能去見上一面?」 一團看起來亂糟糟的絲線,捏住兩端一拉才發現根本沒有纏在一起。這種想法就好像是如此。 既然有目的,有手段,就應該這樣做。 大概,這就是所謂商人考慮問題的方式吧。 當然掌櫃的會這樣想,他特有的人生觀,以及生來的熱心腸也是很大的因素。把雇工像道具般使用的旅店並不少,人世甚至還把這當作理所應當。好像僅僅是不隨意打罵雇工,就足以算得上好主人家了。 可掌櫃的不這樣想。他把坐在同一輛馬車上的人看作是夥伴,想要努力建立緊密的聯系。這是十足的商人作風,說不准,或許跟他對馬車上貨物的執著是同一種東西。 咱曾經也是馬車上載著的東西之一,也曾隨著其他貨物的境遇而一喜一憂,但現在咱已經坐在了駕台上,掌櫃的身邊。 所以掌櫃的這種對同行者的心意,讓咱作為與他同行的人感到安心,也感到驕傲。 為了夥伴,就連世間的常識也可以拋開不顧。說實話,這樣的掌櫃的,實在是帥氣得讓人沒辦法。 「嗯? 怎麼了?」 掌櫃的注意到咱的模樣,不解地問了一句。 咱忍耐不住胸中輕飄飄的感覺,笑著摟住他的脖頸。 「汝呀,真是個大笨驢,大笨驢」 「啊?」 他臉上雖然是一副驚訝的表情,但應該從咱動個不停的耳朵和尾巴上,理解了咱此時有多開心。 掌櫃的像是回應一樣緊緊抱住了咱,胸口輕飄飄的感覺總算是一時平息了。 「唔……然後,關於汝說的這件事,沒問題倒是沒問題。可這個時節山裡已經有人了。等到夜深了再走,行唄?」 「啊,那當然。畢竟白天還要幹活的」 「大笨驢,咱不是說這個」 看掌櫃的一臉摸不著頭腦的表情,他好像真沒明白咱的意思。 「汝晚上一個人睡覺,就不會寂寞嗎?」 畢竟繆莉已經出門了。 結果,掌櫃的先是稍稍愣了一下,接著又笑起來。 「所以,等你回來,我才能加倍認識到有你在的好處啊」 怎麼哄咱,他也深有心得了。 「噗噗。行,那就好」 結果咱還是忍耐不住,搖著尾巴,開心地再一次摟住了他。 雖說不是滿月,但那晚正巧出了月亮,彷彿像是專為夜行准備一般。 吃過晚飯,到了平時差不多該睡覺的時間,三個人聚在旅店背後。 能輕易將人整個吞下的賢狼,游蕩在森林裡也沒什麼異樣感的,小巧又俊俏的白狼,以及凍得直打哆嗦的掌櫃的。 「真羨慕你們倆的皮毛啊」 太陽一落,寒冬的冷氣就會從山裡下來。掌櫃的說話時,口中吐出了一陣陣的白氣。 『天亮前就能回來』 「可千萬不要被燒炭人之類的給看見了」 『大笨驢』 咱用鼻尖頂了頂他,掌櫃的便使勁摸了摸咱的嘴邊。明明是跟往常一樣沒怎麼多想的親暱,想起塞莉姆就在一旁看著,咱一下子害羞了起來。 『……咳哼。那,該走了唄』 『是』 年輕,身形流暢的白狼,皮毛在月光下似乎一閃一閃地發出光輝。 雖然絕不能說是羨慕,可若咱也是那樣的大小,興許就能以狼的模樣跟掌櫃的在同一個房間裡生活了。心中稍有了些這樣的念頭。 「拜託你們了」 掌櫃的不知有沒有看出咱的心思,只說了這麼一句。 檯面上,這一趟出去是為了尋找新的溫泉,可實際上是為了塞莉姆。 咱沒回答,轉過身徑自跑了起來。雪下起來的時候,咱曾變成這副模樣在山間四處奔走,看有沒有發生雪崩,可最近已經沒有過了。用這副巨大的身體在山間奔馳的感覺讓咱很開心,不由得也提起了速度。 登上溫泉旅店背後的山峰,回頭一看,塞莉姆已經喘起粗氣。 『咱是不是太快了』 『不、沒……啊,嗯,是的……』 拚命勉強自己卻還是跟不上的話,反而要添更大的麻煩,她大概是這麼想的。 『慢慢走吧。咱好久沒跑了,所以禁不住撒了撒歡』 當然咱很想全力跑起來,可以的話還想在這裡朝著月亮用盡全身力氣長嘯。可是,叫喊起來聲音必定會傳遍紐希拉,人們會驚恐地以為有狼來了。接著就是全村出動,舉著火把搜山,還要連著好幾天通宵守夜。 當然,知道了是誰幹的好事,掌櫃的在那篝火前肯定不會有啥好臉色。 『不過,就是走散了,汝也能順著味道回去吧?』 咱說了句玩笑,而塞莉姆則靈巧地用狼的嘴露出微笑來。 之後咱只是像散步般晃過了幾座山。雖說不是有意主張『這是咱的地盤』,不過還是有幾只講規矩的熊或是鹿偶然來露了露臉。 名義上是來探索新的溫泉,也確實是順著溫泉水的味道一路走來,可有希望的地方在開店時早就挨個找過了一遍。咱裝作若無其事地帶著塞莉姆走過了一段又一段路,實則是朝著她的兄弟家人們開店的那片土地前進。 塞莉姆也不是涉世未深又不懂事的小丫頭。等到越過第二座山的山樑時,她像是下定了決心般開了口。 『赫蘿大人』 『嗯?』 『那個……對、對不起……』 當然,咱決定裝傻。 『有什麼對不起的,汝這不是好好地跟來了嗎』 看到咱對她輕輕笑了笑,塞莉姆便再不說什麼了。 只是,盡管贊成掌櫃的那番道理,可咱心裡仍舊有些擔心這是不是照顧得過頭,變成了多管閒事。塞莉姆來到店裡時,定然是下了不少決心的。結果只因為她連著失敗幾次就對她特別關照,反而有十足的可能讓她覺得自己被當小孩子對待,進而加倍受打擊。 話說回來,關照這東西,越想越想不明白,思量到最後,問題又回到了原點,就像是咬著自己尾巴的蛇一樣。與其那樣還不如先做好首先能做的事情,傳達出誠意來。咱覺得掌櫃的這樣考慮既直截了當,而且又有道理。 咱自己被叫做是賢狼,長生不老,而且根本連人都不是,被這些東西束縛著頭腦,裹足不前的時候,還 是掌櫃的硬伸手拉了咱一把,結果如何,自然說都不用說。 而塞莉姆既然因為緣分來到了店裡,她能輕松愉快地生活,咱也覺得再好不過了。 此後誰都沒有開口,只是偶爾看一看可能有溫泉水滲出的窪地或谷間。越過了第三座山時,即將滿弦的月亮早就越過了頭頂。正是所謂草木皆眠的時刻。 咱在腦袋裡想著此時掌櫃的是不是正一個人縮在床上發抖,視野一隅,林木的深處,突然現出了某個緩緩移動的身影。 『沒想到,還有人出來迎接了』 咱笑著小聲說了一句。對面大約是沒可能聽到,不過那身影的後方很快又現出了幾個身影。這時候山間的風吹了過來,或許是上風處的味道傳進了他們的鼻子裡。 『喂』 咱喚了塞莉姆一聲,她卻一動不動。興許是害怕被兄長們斥責為軟弱。 可是,既然已經來了,那也沒什麼辦法,何況塞莉姆在店裡的樣子看起來更難受。 默默瞧著咱和塞莉姆模樣的,站在先頭的那隻狼,毛色和塞莉姆一模一樣,臉上則是一副立馬就要長吠出來似的,擔心至極的神情。 咱想起了繆莉進山去玩遲遲不歸的時候。那時柯爾小鬼會帶著同樣的表情,在大門口轉來轉去。 男的擔起心來,不論是人是狼,好像都是差不多的模樣。 『汝莫非是打算糟蹋了咱特地的心意?』 用鼻尖戳了戳塞莉姆的脖子,她才終於朝前走了幾步。 朝前走了幾步之後又往回看,於是咱對她露出牙齒,笑了起來。 『咱呀,已經像這樣不知多少次撲在那個掌櫃的懷裡哭過了』 塞莉姆像是吃了一驚,同時又好像終於明白了掌櫃的和咱的想法。 她瞪圓的眼睛漸漸不再那麼拘謹了。 『謝謝您』 『去對那個大笨驢掌櫃的說吧』 塞莉姆沒有回答,連頭也不點,就像是從枷鎖中解放一般,向前跑去。 遲了片刻,兄弟們也朝她跑去。起先的確是有斥責或是吃驚的模樣,可他們沒理由不珍惜長久以來同自己苦難與共的妹妹。掌櫃的作出的預料又一次正中靶心,準得讓咱害怕。 咱嘆了口氣,開始心想接下來該做什麼。繼續呆在這裡,阿蘭他們可能會在意咱,把氣氛搞得濕答答的。何況自己若是留下,塞莉姆本人或許也會逞強說出要盡早回去之類的話。 再說打擾他們也確實不好,於是咱決定按照當初的目的,出去找一找溫泉。老早之前咱就想要一個只給自己用的,能盡情放鬆的地方了。 靠著鼻子四處找了一番,返回第二座山的途中,果真發現了一處天然湧出的溫泉。而且還是在山谷深處,深到再執著的獵人也不會來這裡追擊獵物的地方。 『唔,地方是不錯,就是小了點』 這口溫泉很淺,到處都是岩石和橫倒的樹木,大小至多只能讓熊坐在裡面而已。 泉眼也被岩石遮擋著,勉勉強強才湧出來。若是變成人的模樣,倒也不是不能硬把身子擠進去,可那樣還不如回到店裡去泡。 『這裡能湧出來,說明其他地方應該還有才是』 咱試著沿著山坡找了找,但水脈大概在地下極深處,總也找不到。又試著叼起橫倒的樹木,拖開,再用爪子扒開較小的岩塊,水量好像增大了一點。或許把這些礙事的東西都清走,這口溫泉池還是能像個樣子的。 『赫蘿大人?』 這道聲音傳來時,咱正把鼻尖伸進溫泉池,四處尋找水究竟是從哪裡湧出來的。 『怎麼,話說完啦?』 『是的。所以,那個……』 塞莉姆耷拉著耳朵和尾巴,身後則是她的兄弟和親人們。 麻煩來了,咱無奈地嘆了口氣,一邊找著溫泉湧出的地方一邊開口。 『汝輩這麼大陣勢,是怎麼啦?』 『愚妹給您添麻煩了』 塞莉姆的大哥看起來是一族之長,他站出一步答道。不論態度或口吻,仍是那麼一板一眼的。 這群人的腦筋都很死,明明有超乎凡人的力量,卻只得靠著傭兵的工作勉強維持生活。而且她哥哥還曾直言不諱地對咱說出過一句話,讓咱生了好久的氣。盡管明白原因大抵都在自己身上,可那次以後,咱總覺得自己不是很擅長應對他。 『有什麼麻煩的,她幹得好著呢』 『可是,愚妹作為寄人籬下之身,讓您如此費心,實在是——』 『有損血統名譽,嗯?』 這一群狼,連帶塞莉姆總共有六匹,每個人的體型都不大。即便是被包圍起來,若是拉開架勢咱也能一瞬間分出勝負來。 即便如此,正因如此,他們大概才如此看重名譽。 『……誠如您所言』 阿蘭垂下頭來,像是很痛苦。 也真是辛苦他了,咱嘆了口氣。 『咱只是按照掌櫃的吩咐,到這裡來找新的溫泉。她也該到了回家歸省的時候了,所以就順便帶來』 『但、但是』 『所以,以後咱還要隔三差五地來一趟。汝輩要道別就快點,每次都花那麼長時間可不行』 正因為他一板一眼的個性,一旦事先擺明態度,也就很難說出反駁的話了。 阿蘭的視線在地面與妹妹間徘徊了許久,才終於像放棄般轉回咱身上。 『……遵命』 『唔。那,今天咱們也該回去了唄』 咱朝塞莉姆說了一聲,年輕的白狼立刻毫無猶豫地回到了咱身邊。一直束縛著她的某種憂愁已經不見了,咱能感覺得到。 大概迄今為止,這些人都從沒有分離過,一直相依為命。同意塞莉姆一個人來到店裡工作,或許他們下的決心比咱想像得還要大。 想到這裡——倒也不是這個原因,但咱說以後還要來並不是隨口說的。正要邁開步返回來時的路,咱突然停住了身子。 『啊, 還有一件事忘講了』 一股緊張氣氛立刻在塞莉姆的兄長中彌散開。 『這裡的溫泉不要亂挖,讓咱按照自己喜歡的來』 『……』 『還是說,那些溫泉是汝輩早就找到了的?』 『不、不是』 『那麼,這陣子咱就還要再來』 這次咱真的跑了起來,小跑著穿過深夜的森林。 塞莉姆一直默默地跟著咱。盡管多少看起來還有點拘謹,或者說還有年輕人奇怪的逞強,但隨著她漸漸習慣在店裡的生活,隨著她的兄長們漸漸安定下來,咱相信她最終能在處事中變得自如。塞莉姆雖然老實,眼下她的表情卻已經證明了這姑娘內心的堅強。 而且咱也期盼著能早點給自己准備一個專用的溫泉池。只要事情辦妥,就是在客流旺盛的時節,咱也能毫無顧慮地在大白天,以狼的姿態跳進池子裡。 這件事還是先對掌櫃的瞞起來好了。 腦袋裡想著這些,不知怎的湧出了一股開心的感覺。 『赫蘿大人』 塞莉姆再開口,已經是回到店裡的時候了。 「謝謝您」 她很快穿上事先准備好的衣服,對咱說道。那赤裸的身體和繆莉一樣嬌小,但又有著和繆莉不同的氣質。 掌櫃的和咱的關心看來沒有給她增添額外負擔,於是咱就只沖她聳了聳肩。 「咱也找到了一個新盼頭,所以沒啥大不了的。早點睡吧,不然明天干起活來要吃力的」 塞莉姆認真地點了點頭,又一次露出微笑。走進店裡,在走廊中分別時,她再一次恭謹地低下頭去。這種認真也和柯爾小鬼不同,說實話,咱或許有點不擅長面對。若是沒有掌櫃的,咱肯定很難和她一起生活下去吧。 掌櫃的一個人盡管看起來很不可靠,可仔細一想,他卻能把形形色色的人聯系在一起。 他也不是那種臨戰時沖在最前列大顯身手的人,但有著讓一個群體發展壯大的優秀素質。果然沒看錯人,咱得意地想著這些,朝臥室走去…… 沒准現在他還醒著,正等著咱——這種念頭咱並不是沒有,可仔細一看,掌櫃的已經呼呼地睡熟了。 鑽上床,用冷透了的手腳猛地抱住他。 掌櫃的醒來時首先一驚,然後像是講夢話般地開了口。 「唔~~……你回來了」 「咱回來了」 摟著掌櫃的,閉起眼睛,咱也立刻落入了沉眠。 紐希拉這個村子平日裡總像是籠罩在祭典的喧囂中,因此阿爾捷維聖人祭便顯得又平凡又樸素。即便是建起巨大的人像,扛著遊行,看起來也沒有風光到哪裡去。人們把村裡的公房臨時改造成聖堂,聚集在那裡一同祈禱,之後就是宴會。要說最像是祭典的,恐怕也只有在公房裡擺上多得嚇人的蠟燭,再全都點亮的時候了。 大的市鎮舉行祭典時,各個同業公會為了誇耀自己的財力,都會像較勁似地競相拿出更大的蠟燭來。在紐希拉,人們認為蠟燭的光亮代表著溫泉的熱度。虛榮心自然哪裡都是一樣的,不過若是這種虛榮能讓村裡的溫泉更多更熱,拍手稱快的人就不會少。只要別人的錢能給自己帶來好處,那就怎麼樣都行,村裡人們都是這樣的商人氣質。 這種人世的內情,在曾被稱為神明,司掌一村麥田豐收的咱看來,至多只會聳聳肩罷了。塞莉姆是第一次經歷這樣的祭典,所以似乎興致很高,但咱關注的只是全村人人有份的宴會罷了。 然後,以阿爾捷維聖人祭為界,下個營業季的客人們會零零星星地來到紐希拉。就算不是冬天,夏天來泡湯的客人也有相當的人數。又是一段聒噪而熱鬧的時節要開始了,人心裡會有期待,也會有種煩膩感。 「主人在店裡嗎!」 咱聽到這道頗有些傲慢的聲音從大門口傳來,是聖人祭進行了三日左右的時候。 儀仗隊打頭旗的人——倒是不至於,但也應該是哪裡的老爺要下榻,先派了他來安排的吧。 「哈利維修道院長閣下,明早將抵達此店。准備如何?」 「恭候已久。一切都安排妥當了」 聽完掌櫃的回答,使者露出滿足的表情,接著便興沖沖地享受主人抵達之前,他為數不多的,能毫無顧慮在溫泉中放鬆的機會去了。 大戰要拉開序幕,咱心裡冒出了這個念頭,卻看到掌櫃的一臉出神的表情。 「汝怎麼啦?」 那個叫哈利維的客人每年都要來,不論是付賬的速度還是住宿時的態度都很好。繆莉那丫頭每年的一大盼頭,就是等著看他長長的白鬍子,這回又長到了哪裡。 掌櫃的應該也只會面露喜色,沒道理擺出這樣一副表情才是。 「嗯? 啊,不,只是覺得今年來的是不是有些早了」 「早了? 咱猜,他只是單純等不住了吧」 這裡是分隔人世與彼世之處的溫泉鄉。為逃離人世諸多束縛而前往此地的客人們,臨走時甚至都會露出彷彿就要趕赴地獄般的表情。 「要真是那樣就好……」 終於要跟悠哉的日子告別了,或許掌櫃的是因此犯神經質了也說不定。 果然還是得有咱這個賢狼在身邊才行,咱在心中得意地想。 塞莉姆也是。和兄長們再會之後她充滿了干勁,就是遇到失敗也會試圖挽救,而不是灰心喪氣。可看她頭一次經歷旺季,那副如臨大敵嚴陣以待的架勢,咱還是先叮囑一下比較好。 ——這可不是打仗,就是有個差錯也不至於讓誰丟了性命。 雖然有一半是開玩笑的,但塞莉姆聽了應該能放下不少擔子。 第二天,面熟的老和尚果然來到了店裡。 「噢噢,羅倫斯先生,今年也要承蒙您照顧了」 老和尚一把年紀仍有著健壯的體格,禿頭和瀑布一樣流下來的白鬍子更讓他顯得身材魁梧。和掌櫃的擁抱過後,又露出好好爺爺的笑容,與咱也抱了一回。 掌櫃的或是柯爾小鬼有時喜歡用臉蹭咱的尾巴,其中感受如何,咱把臉埋在老和尚那堆白鬍子裡,好像明白了幾分。 「小姐還在山裡,與獵物追逐正酣嗎」 「這……」 於是掌櫃的便講起了繆莉和柯爾小鬼在外面的歷險記,哈維爾的臉則漸漸泛起紅光。 「噢噢,正是如此!正是如此啊!」 接著又把手捂在胸口上,像是聲音大得自己都吃了一驚似的,不停地看看掌櫃的,又回頭看看他的隨從們。 「呃……院長閣下? 您先請進,一路旅途想必辛苦了吧?」 「噢噢,噢噢,感謝感謝。啊,不過,聽到傳聞時我就隱約猜到了,沒想到真的……」 魁梧的老和尚仍沉浸在興奮的余韻中,邁著有力的步子走進食堂,坐在椅子上。 可就是坐下了似乎仍難耐心中的激動,直到看見塞莉姆給他端來酒水,才露出和善的微笑。在所有客人中,這個老和尚的和藹可親也是數一數二的。 「你就是那位新來的姑娘吧,有勞了」 道過謝,喝了幾口酒後,老和尚哼了哼鼻子,將視線轉向掌櫃的。 「溫菲爾王國那位轟動大街小巷,年輕有為的聖職者,果然就是柯爾君啊」 掌櫃的跟咱雖然從信中逐一得知了事情的經緯,可在這深山裡,柯爾小鬼跟繆莉究竟有多活躍,出了多大的風頭,實際上咱並不清楚。更何況柯爾小鬼又一直是謙虛謹慎的個性。 看起來,他們倆的旅程並不像信裡說的那般風平浪靜,咱跟掌櫃的交換了眼神。 「先是發行聖典的白話譯本,又教誨沉溺於私慾的大主教,使其悔改,甚至還親身趕赴邊鄙之地,讓一群數次沾染異端嫌疑的頑固之人皈依信仰正道,著實可歌可嘆。唉,我第一次見到柯爾君,他才這麼高!」 老和尚用那隻厚厚的手比劃出高度,比咱的頭頂還要再高一點。 柯爾小鬼飛快地長大,長到比咱還高時,當時咱心裡的驕傲和寂寞,一下子又復蘇過來。 「那……柯爾他,給您和諸位添麻煩了?」 掌櫃的那副小心翼翼的表情,咱不覺得是假裝的。 確實如此。教會是足以左右天下的組織,柯爾小鬼正是為它的腐敗感到憤怒,才下山意圖矯正這一切。而另一方面來到這個溫泉旅店的人,則盡是那個組織中的位高權重之人。 「不不,哪裡哪裡。誰若是為此感到麻煩,那才說明他的信仰有問題」 老和尚斬釘截鐵地答道。作為接待客人的人,掌櫃的看起來像是鬆了口氣,可老和尚那把鬍子的底下,肯定還有沒說完的什麼。 「不過啊」 隨著那堆鬍子不安地蠕動起來,老和尚對隨從使了個眼色,讓他從行李中取出了件奇怪的東西來。那是一大堆羊皮紙卷,上面積滿了灰塵。 「大多數人都傾聽了內心良知的指引,遵從神之教誨,這是確實的。不肖如鄙人,盡管修行未至境界,卻也覺得理當如此。可是,並非這樣一來就能消除全部問題」 「呃、嗯——」 桌上堆起的羊皮紙卷,高得能擋住人的視線。 老和尚這麼早來店裡的理由咱不知道,但應該就是和這堆羊皮紙卷有關了。 「這裡是溫泉鄉紐希拉。我聽聞在這裡所見的一切,離開時都會如霧氣般消散。我想,羅倫斯先生您也是這樣認為的吧。所以借此機會,我有一事要拜託」 說了這麼多,大概就是要保守秘密吧。 掌櫃的將視線投向桌上的羊皮紙堆,接著露出為難似的神色。 「……這是,特許狀嗎?」 「正是。我們修道院,子輩的修道院,孫輩的修道院,以及重孫輩的都在其中」 手藝人的世界裡,師傅會讓學成的弟子出外開張自己的工坊,咱聽說修道院也是類似的,當然,收取頭錢也是一樣。 這堆布滿灰塵的羊皮紙卷,實際是老和尚所掌握的一座莫大的寶山。 「這些特許狀……那個,的確細細一看,對我們而言是過多了。而神又有教誨,要人行分享的善事。再加上柯爾君近日的活躍,街巷也開始重新審視神之正教,恰逢此等機遇,故此……」 老和尚的話說到一半便開始含混起來。恐怕,是自己的良心,虛榮,驕傲和慾望正在相互較量著的緣故。 「也就是說,您希望減輕負擔,是這樣嗎?」 「沒錯! 正是如此! 減輕負擔! 不愧是羅倫斯先生!」 不論善惡是非的倫理,而是將事情說成像是減少背著的負擔一樣,或許咱該說真不愧是旅行商人出身。 「只是,原本是以救濟靈魂為目的,我們才收集積攢起了這些特權之類。由此 不能輕易丟棄……於是,我便想起羅倫斯先生原本就是有名的商人……」 咱能看出,掌櫃的正在腦海中翻譯老和尚的話。 「也就是說,您希望把這些特許狀送到最需要它們的人手中」 「噢噢,神啊! 請您祝福這位聰慧的旅店主人!」 想在慾望暴露給周圍之前,搶先賣掉手中的寶物,而且還想在價值下跌前賣得一個好價錢。大概就是如此吧,咱在心裡悄悄嘆著氣。不過看掌櫃的同老和尚緊緊將手握在一起,一副喜不自勝的模樣,咱應該也能享受到一些好處。畢竟有錢可賺,晚飯的菜色就會豪華一些,若是如此自然再好不過了。 咱從一旁拿了一張羊皮紙卷來看,上面是復雜的花紋,還有圖畫一樣的文字。 「汝和弟兄們拿的,也是這樣的唄?」 咱給身旁的塞莉姆看了看。塞莉姆和同伴們在南方得到了某座山的特許狀,因此才千裡迢迢來到了這裡。 「模樣很像……但沒有這麼豪華」 她在咱耳邊回答道。也就是說,這一張羊皮紙上一定記載著讓人頭暈目眩的特權了。而這樣的羊皮紙卷,堆在桌子上足有半身高。 咱對人世的瞭解並沒有多少,但知道大多數人都是一日掙得一日飽的窮苦人。 不管什麼東西,獨佔都是不好的。 不對。想到這裡,咱又在心中補充說。 掌櫃的對咱的愛情還是另當別論吧。因為繆莉那丫頭從柯爾小鬼身上搾取的應該已經足夠了。 「那麼……對了。我會仔細檢查這些特許狀,判斷它們能否發揮作用的」 「拜託您了,羅倫斯先生」 老和尚像是對神捧上祈禱般莊嚴地說道,末了又加上了一句。 「另外,溫泉浴您一定已經准備好了吧?」 畢竟這裡是分隔人世與彼世之處的溫泉鄉。 是洗落一身俗世之塵的場所。 或許該說是不出所料,掌櫃的整個人都鑽進了那堆特許狀裡。 白天有了時間他會時不時地回臥房翻弄羊皮紙,晚飯後他會興沖沖地回臥房翻弄羊皮紙。早上咱正奇怪他為何起得那麼早,果然還是在翻弄著羊皮紙。 這樁差事好像還挺有利可圖的,所以咱也沒有生氣的道理,話說回來,咱連鬧個別扭的空都沒有。 「你應該也能讀懂文字吧?」 掌櫃的一臉理所當然的表情,給咱也塞了一堆羊皮紙。雖然他看起來像是樂此不疲,可眼睛下面已經掛上了烏青的眼袋。面對這樣一副面孔,咱實在是說不出拒絕的話來。何況咱也希望他能快點幹完這件事,再回到毛毯中來。這個季節,晚上還是冷的很。 所以,咱得逐一看看每張羊皮紙,弄明白是什麼地方的,帶著怎麼樣的特權,然後再一張張分好類。裡面有不少咱不認識的地名,不過比照著店裡的地圖,找起來也還算簡單。那地圖是繆莉纏著客人們畫的。當時她滿腦子都是要來一場走遍世界的大冒險。每當有客人來到店裡,她就會央求他們在圖上標出自己是從哪裡來的。咱那幹啥都只有三分鐘熱度的丫頭在這件事上堅持了好一陣。這張拼起來的地圖准確性有多少姑且不論,內容還是十分豐富的。 特許狀本身也提起了咱的興趣。 盡管咱一聲不響地幹了不少工作,可難點當然是存在的。 『……總之,太多了』 咱回想著連日來的工作,把兩只前爪按在地上,使勁垂下肩膀拉伸前半身,然後又把後腳也抵在地上,垂下腰來再重復一遍。 最後抖抖身體,終於感覺身體裡的血流又通暢了。 坐在椅子上一個勁地看東西是很累人的,和縫縫補補是一種不同的累。 能在店外變成狼的模樣,都會讓咱輕松幾分。 『可那個大笨驢好像還是痴迷得拉都拉不出來』 咱嘆了口氣,在天寒地凍中便是一陣白霧。 『抱歉也連著你受累了』 塞莉姆蜷曲著身體,用鼻尖蹭著腰間的癢處,聽到咱這麼說又立馬擺正姿勢伏在地上,垂下頭去。 『不……本來,我就沒幫上多少忙,很抱歉……』 鮮少地,這句話真不是她在謙虛。 『無妨。白天的工作汝已經夠盡職盡責了。能幫多少就幫多少吧。把自己逼得太緊,連咱都不好意思偷懶了』 塞莉姆輕輕笑了笑,抬頭望向前幾天還是滿弦的月亮。 若不是月圓之時,人在黑夜的森林中大概寸步難行,可狼憑著樹木泥土的氣息卻能走得很遠。 『不過,我學到了很多。因為實際感受到了世界的廣大』 『唔? 咱可聽說,汝輩以前呆過的那個市鎮,是在連掌櫃的都沒去過的遙遠南方』 世界的廣大,不是已經憑著自己的腳有了認識嗎? 咱剛想這樣說,卻看到塞莉姆露出了無力的微笑。 『因為我們在旅程中一直是找到能吃的東西就吃,然後僅僅看著腳下前進而已。頭腦裡想著的,也只是邁出右腳,然後再邁出左腳。從南方來到了這裡,至多只能發現景色有了點改變罷了』 就算這話中有幾分是謙虛,可想想看自己,自己曾經歷的旅途也是類似的。 雖然咱活了這麼久,卻好像一直只看著同樣的東西。 麥子的成長,空中流過的云朵。 這一切發生劇變,也不過是和掌櫃的相遇之後的事。 『確實,咱也是一樣,空活了那麼多歲數,可眼睛裡看著的總是一樣的東西』 塞莉姆再次露出那副無力的微笑。 之後兩個人一同翻過了紐希拉外面的山。目的是去找塞莉姆的兄弟們,但並不是為了塞莉姆本人。她已經大概習慣了這份工作,雖然為失敗懊惱的情況還是如從前一樣,卻不再需要人擔心了。因此那次之後不時趁著夜裡離開紐希拉,單純是為了工作。 『金屬磨利之後的味道,真讓人安不下心吶』 塞莉姆的脖子上纏著一個麻袋,背上背著另一個。裡面裝著她的弟兄們建造旅舍時要用到的工具。 不知是因為他們過於勤勞,還是使用時不謹慎,這些工具沒過多久就都鈍了,給他們造成了不小的困難。於是咱便表示可以幫他們去研磨工具。當然不是在自己家,而是請村裡的匠人代勞。相對地,塞莉姆的弟兄們則拿出了山裡捕獵到的野獸作為回報。 以前店裡的肉食需求,基本都靠著柯爾小鬼和繆莉進山打獵來滿足。他們如今出了門,肉就必須找附近村落的獵人,或是山下市鎮的商鋪來買才行,可掌櫃的又想盡可能在這方面少花錢,還說讓咱這個賢狼出去打獵就行。 咱不能那樣,是有理由的。大概是因為藏也藏不住的威嚴氣勢,森林裡的野獸都對咱倍加崇敬。有時咱還能遇到地盤糾紛的仲裁,或是從獵人手裡逃脫,身上傷痕纍纍的野獸們。 要咱去宰殺它們,感覺像是有什麼不對勁。若是真的進山打獵,野鹿之類的生靈大概會排成一列趴在地上,擺出一副『請您吃掉我吧』的悲傷面孔來。 而繆莉跟柯爾小鬼則是作為人,用弓箭和陷阱來面對森林中的野獸。這是追逐者與被追逐者之間純粹的智力較量和體力較量。當然森林中的野獸偶爾來到溫泉池裡的時候算作休戰,這也是雙方都有默契的。 所以,給塞莉姆的弟兄們幫忙,其實也是幫了自己家。 『嚯,今天是熊唄』 同他們碰面的地方,總是第二座山半山腰,那個挖了一半的溫泉旁邊。 今天溫泉池邊橫著一頭黑乎乎,塊頭驚人的熊。 「盡管我們希望與之共存……」 塞莉姆的兄長們以人的姿態等在那裡,露出苦澀的表情答道。 既然是在山裡開辟出一片地,借此招徠客人的生意,那就多多少少會和森林的住民起沖突。這一點放在野獸身上也是一樣。眼前這頭黑熊在得到自己的領地前,必定也憑著自己的力氣奪取過其他的地盤。 可這群人卻會為此在意,為此痛心。 咱只能在心裡無奈地嘆氣,卻又覺得這也是他們的可愛之處。既然開張的旅舍是以聖地巡禮為標榜,這一板一眼的認真態度必定是能起到一些好作用的。 「事已至此,只能帶著敬意吃掉,然後連骨頭也不浪費了。您能把道具先拿出來嗎? 和往常一樣,讓我們來處理它吧」 『唔,拜託了』 咱對塞莉姆使了個眼色,她便走上前去讓兄長們解下身上的東西,然後又抖了抖頭和身子,把壓亂的毛整理好。 塞莉姆的兄長們各自拿起工具,開始處理起那頭熊的肉,咱自己則背過他們,趟進那片還不成樣子的溫泉池中。 溫泉水脈果然像是是埋在地下深處,試著輕輕挖了挖,卻仍沒能讓水量增加多少。何況原本這個池子就像是在平地上滲出的一樣,本來就沒多少的溫泉水平鋪開來,溫度又下降了一些。 看來紐希拉之所以能在今天這個地方興盛,還是有其理由的。 今天終於基本清理完了礙事的樹干石塊之類,可到最後情況也沒有好轉。這副模樣,只夠咱趴下來沾濕肚子的。 『有沒有什麼地方,挖開就能噴出溫泉唄?』 咱在溫泉裡踱著步,濺起的泥點立刻跟水混在一起變成白濁色。用爪子四處挖了挖,想找到泉水噴湧的地方,可怎麼也找不著。 「赫蘿大人的爪子也不行嗎?」 塞莉姆對咱說出這句話時,正在池邊洗著刀具,以及自己染紅到手肘的胳膊。之所以總是在這裡碰面,方便清洗也是一個原因。 沒過多久,熊就被剝好了皮,熊肉則用刀斬成一塊一塊。 塞莉姆的手好像很巧,兩條胳膊看起來柔弱,但剝起熊皮卻得心應手。 『若是這溫泉原本就沒什麼勢頭,挖一遍也只能挖出個溫水窪來』 現在塞莉姆以人的模樣踏進來,也不過只能沾濕腳踝罷了。 或許咱去找找別的溫泉還比較快。 「赫蘿大人,准備完成了」 咱順著聲音回頭一看,熊的皮毛正掛在樹枝上晾乾,肉則被大片葉子包了起來。帶著熊皮回店裡去,有可能要在村裡引起話題,因此只有這部分仍留給塞莉姆的兄弟們繼續處理,留待進城時賣掉。對紐希拉來說,塞莉姆的兄弟們就像是生意上的對手,所以這樣的關系不大能暴露在別人的眼皮下。 『那就麻煩汝幫忙裝進麻袋裡吧。叼著回去的話,可能等到紐希拉肉就沒了』 「畢竟肉裡有不少油脂呢,我知道了」 塞莉姆和她的兄弟們笑了笑,又准備忙活起來時,咱不忘加上了一句。 『啊,別忘了把汝輩自己的份留出來。打獵到的東西要大傢伙一起吃才對』 咱若是不說,他們肯定會把全部的肉都裝進袋子去。雖然讓人沒辦法,但講情義到了這種刻板的地步,也有幾分可愛。 來的時候是塞莉姆背著東西,返回時就輪到了咱。 趴著讓塞莉姆的兄弟們把袋子放在咱背上時,咱的眼睛一直盯著那個連池子也稱不上的小水窪。本想背著掌櫃的打理好這個溫泉,等完成時告訴他,給他一個驚喜,看來這個計劃有必要重新考慮了。 咱並不是對現在店裡的溫泉有什麼不滿,也並不是無論如何都想要一個能以狼的模樣泡進去的池子。 盡管如此,看著這個小水窪,咱意識到自己其實非常失望,而且十分灰心,甚至到連自己也嚇了一跳的地步。 「……大人? 赫蘿大人?」 『唔』 回過神來,塞莉姆等人正齊刷刷地盯著自己。好像已經叫了咱不止一兩回。 『抱歉,咱想到了點別的東西』 「是有關溫泉嗎? 不然,我們可以為您在山中找一個新的出來」 咱真笨。話剛出口才覺察到不該這麼說。 『倒不至於。咱只是偶爾也想用自己的牙和爪子撒撒歡。比如挖個洞之類』 「是這樣嗎?」 『趁著還沒晚,咱也該回去了。汝輩也有明天的工作要忙唄?』 咱站起來,脖子立刻就被固定麻袋的繩子勒了一下。從背上沉甸甸的感覺推測,袋裡的熊肉份量不少。漢娜大概會很開心,可咱一想到曬干或鹽醃之類的工作,就有種麻煩的感覺。 「啊,還有一件事要徵求您的意見」 『是啥呀』 「您對下一次的獵物有何要求嗎? 這次偶然獵得了熊,但您是否已經吃厭了平時的鹿肉」 真貼心,咱不禁悄悄感嘆。 『這個嘛』 腦袋裡首先浮現出來的,是山鳥或栗鼠之類的小動物。它們雖然肉少,但滋味卻相當鮮美。 不過這群人既然如此認真,做事想必也循規蹈矩,一板一眼。要用陷阱抓獲小的獵物大概是很難的,因此咱最終沒有說出口。 『不,鹿就足夠了。何況這樣掌櫃的就無需額外去買,倒也省事』 「明白了」 塞莉姆的兄弟們一齊低下頭,就像目送國王離開的士兵一樣。咱則苦笑著對塞莉姆示意,接著便踏上回路。 背著帶骨的熊肉,穿行在深夜的森林裡,咱突然想起某件事情來。而讓咱想起那些的,正是塞莉姆兄長的那句話。 ——是否吃厭了平時的鹿肉。 之所以會對那個不像樣的溫泉水坑感到失望,或許,是因為咱厭倦了溫泉旅店裡的生活。這樣一個念頭突然冒了出來。 店裡的生活同以前在麥田中幾乎一樣,每天都重復著同樣的事情。話說回來,咱到底對塞莉姆抱著怎樣的期待? 或許,咱是真的發自內心,希望她能為這生活帶來一點波瀾。 無論什麼事情,人最終都會習以為常。這咱明白。明白是明白,可是否接受卻是另一回事。至於能否忍耐,則又是一個問題。 不,自己並沒有對現下的生活有那麼多不滿。試著這樣說服自己,卻顯得相當空虛。因為昨天並不比今天多出什麼,不比今天開心,也不比今天困擾。 這些事情縈繞在心頭,邁著步子,不知不覺就回到了店裡。就算心不在焉,時間仍然會流逝過去。 塞莉姆變回人形,幫咱卸下纏在身上的麻袋時,一股焦躁感突然襲上咱的心頭。再這樣漫不經心地度過每一天,自己的生活會不會也變成那個小水窪? 不是水池,也不是河。溫暖倒也溫暖,可至多只能濡濕腳踝而已。 接著,等到數十年過去,所有人都不在咱的身邊,濡濕的皮毛終於會變得冰冷,咱也只能臥在水池裡打噴嚏。 開店十多年來,咱有自信和掌櫃的已經親密到讓別人目瞪口呆的地步。可相同地,讓人耳目一新的東西也全都消失不見。繆莉出生之後,每天雖然過得都像風暴來臨般,但咱的丫頭現在已經跟柯爾小鬼一同展開了自己的旅行。 咱知道,接下來的生活又會漸漸變得重復,毫無差別。 昨天,前天,大前天,咱做了什麼,還能想得起來嗎? 百年之後再回過頭來還能記憶猶新的事情,今後又能發生多少? 想要讓整個身子都浸在溫暖的回憶中,這樣下去咱真能得到那麼多的回憶嗎? 咱好不安。 心想著這些,將熊肉全都搬進溫泉旅店的冰窖中。冬天滿到蓋不住的雪盡管沒法全都留到夏天,但放進冰窖裡,還是能在夏天享受到冰涼的滋味。這可說是人了不起的智慧。但就算是森林裡的花栗鼠,到了秋天也會勤快地埋下樹果。 那麼,咱是不是也應該這麼做? 塞莉姆揉著惺忪的睡眼回房間去了。 咱看著她走進臥室,自己也回了房。 剛要伸手推開門,從門板的縫隙間,能看到蠟燭的亮光漏出來。吸一口氣,聞到了掌櫃的氣息,獸脂燃燒時特別的味道,羊皮紙的味道,還有讓咱想起柯爾小鬼的,墨水的味道。 門的另一邊,掌櫃的正蜷縮起身子裹著毛毯,投入地寫著什麼。 「噢,你回來啦」 掌櫃的發現了咱後,便回過頭來。明明是一臉疲倦的模樣,可看上去又樂在其中。 只是,即便是這張咱熟悉的面孔,也和剛剛相遇時有了些許改變。不是蠟燭明滅的燈火所致,而是確確實實地有了歲月的痕跡。店裡的生活盡管像是無盡的重復,可時間的流逝卻並非如此。 往常總應該不斷湧出的溫泉水,總有一天也會枯竭,也會變成只能沾濕腳踝的溫水窪,即便是這溫水窪,最終也會消失不見。 咱理解結束的一天將要到來,理解的同時,似乎也大意了。 以為只要有所覺悟,就能到最後一刻也毫不懷疑地,盡興歡愉。 「嗯? 怎麼了?」 掌櫃的露出訝異的神色。咱沒有回答,而是猛地上前,從身後抱住了他。 盡管驚訝,可掌櫃的似乎把這當成了咱平時的心情不定。 他沒有特別說什麼,而是把手繞到了腦後,輕輕撫摸咱的頭發。 「真涼啊。睡覺之前稍微泡一泡如何?」 「……嗯。而且汝身上也有股酸味」 「啊」 掌櫃的匆忙聞了聞自己衣袖的味道,那表情就像是在說『我應該沒那麼懶散吧』一樣。其實這股酸味大半來自墨水。當然,咱是特地含混其辭的。 「喂,不去泡溫泉啦?」 咱後退一步,放開了掌櫃的。 自從來到不論何時都能泡在熱水裡的紐希拉,掌櫃的也變得愛干淨了。以前當旅行商人時他可是相當隨便。 掌櫃的似乎還在意著自己身上的味道,但總算是把身上的毛毯搭在椅背上,然後站起了身。 「唔~~……嗯、唔……嘿呀。 啊……以前我還能這樣寫一整晚的」 他說這句話是在開玩笑,但話本身是事實。 然後,總有一天掌櫃的會闔上雙眼。永遠。 可是咱該怎麼辦才好? 自然的規律讓咱不敢邁出腳步,可掌櫃的就在咱眼前。 能做的事情應該還有很多。 首先就是不鑽牛角尖,也不深究,開開心心地過日子。和掌櫃的剛開始旅行的那陣子,咱因為忘了這個原則的緣故,引起了不少麻煩。 「塞莉姆的兄弟們給了一些熊肉,汝該吃一點養養身體」 「哦,熊肉啊。忘了是什麼時候,我聽說過熊最美味的是腳掌,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腳掌? 那種地方怎麼吃吶?」 聊著這些有的沒的,朝浴池的方向走去。 只是,和掌櫃的走在一起時,他提醒了咱不能那麼用力地攥著他寫字的手。 明明應該很幸福,卻就是滿足不了。咱恨這樣的自己。 於是,接下來的日子裡,咱仍是擇山菜。 這工作得幹上好一陣子,直到山上積雪消融為止。 平時咱就覺得麻煩,如今心裡又多了一個想法:現在明明不是干這種事的時候。 為了必將到來的,嚴寒又辛苦的孤獨日子,咱必須要盡可能地積攢能積攢的回憶。 為此,咱得讓那些能成為回憶的事情,像湧出的溫泉水般不斷發生才行。 『您和老爺吵架了嗎?』 漢娜看著笸籮裡的山菜新芽,突然說出這樣一句話來。 「汝、汝為何這樣問」 咱很動搖,動搖到賢狼名號都要擔當不起的程度。 漢娜聳了聳肩。 「因為看您的樣子心不在焉的」 「……咱跟他沒吵架」 變成狼的模樣時,要藏起心裡的想法非常簡單。可在這人類小小的軀體裡,許多感情都會不由自主地暴露出來。 而沒有吵架這一點確是事實。因此漢娜露出了不知該說什麼好似的表情。 「先不提這些。熊肉咱全放進地窖裡了。今天做一次滿是肉的燉菜唄」 咱說完這句話,正要走開去幹下一件活,又突然停住腳步。 「別跟掌櫃的隨便亂說,咱可真沒跟他吵架」 雖然這樣一來簡直就像是真的吵了一架似的,可憑著這個讓掌櫃的把注意力轉移到咱身上,跟咱希望看到的又不大一樣。 咱不是對現狀不滿,而是想自然地,開開心心地,跟他一起過日子。 「好的好的。我知道的」 有時候,咱會覺得反而是漢娜比咱年長了二十多歲。 不不不,只是咱這副人類的模樣看上去像小孩子,才有了這種感覺。咱在心裡悄悄對自己解釋道。 「啊,燉菜要做生薑味的呢,還是大蒜味的呢」 咱認真地想了一會,回答說大蒜。 然後,便朝旅店背後走去。 靠得越近,鼻子就越能聞到一股獨特的野獸腥臭。為啥做成菜端上桌時明明能散發出讓人流口水的好聞香味,煮在鍋裡卻是這樣一股討人厭的味道,真是不可思議。 旁邊的塞莉姆正帶著一臉生無可戀般的表情,拿著木棒在鍋裡反復攪著。 「喂,咱來幫忙了。汝去呼吸呼吸新鮮空氣,休息一下吧」 「赫蘿大……人,咳、咳咳」 她眼含著淚水,聲音也成了含混的鼻音。草草行完一禮後,便把木棒交給咱,自己搖搖晃晃地離開了。這姑娘因為年輕,鼻子比咱更靈敏,做這樣的工作大概也比咱難受得多。 從熊肉上剔下來的脂肪放在火上煮,煮好後就能做成蠟燭。 攪拌透徹之後,還要把混在裡面的肉屑和骨渣挑出來,不然蠟燭點著就會產生濃煙和惡臭。看來這股油膩的氣味,咱得聞上一陣子了。 往常這件差事要麼交給鼻子並不靈光的柯爾小鬼,或是作為繆莉捅了婁子之後的懲罰。可放到人手不足的今天,就只能由咱和塞莉姆來做了。 加足柴火,攪起鍋裡的熊脂,看見雜質就用木棒挑出來扔掉。 第一次做的時候,咱只顧想著原來蠟燭是這樣做成的,連味道都不怎麼在意,可到今天這已經完全成了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只會讓人覺得麻煩。 要做蠟燭的話,還是做好聞的蜜蠟比較輕松。 幻想著蜂蜜甜美的香味,卻還得跟眼前的現實奮戰。何況該做的工作還不知這一件。 「唔……做完蠟燭,下面就該去清點剩多少奶酪了」 春天也是做奶酪的季節。為了迎接下個旺季,要購入多少奶酪,必須得想清楚才能跟商家下訂單。而且奶酪的種類又多得驚人,有的能保存很久,有的放一放馬上就壞了,有的做法簡單,有的製作卻非常費工。 而且,決定買哪些奶酪還不是只看自己想吃什麼就行的,客人的喜好才最為重要。 由於第一位客人來得比預想更早,若是不抓緊時間發出訂單,最後就只能把冬天剩下的陳貨拿出去。這種簡慢一下子就會被客人看穿,緊接著外面就會傳出流言來。 「再然後……啊,對了。奶酪的事情辦妥,還得把送來的羊毛捻成線。然後那件衣服,那件,還有那件都得補好……啊!說起來要捻線的話,繆莉那丫頭沒法幫咱壓著了! 儲藏間裡有沒有能代替的東西*……對了,那屋子不掃一掃,夏天也要出蟲的……只有蟲子不會聽咱說話吶……咱首先得幹啥來著? 唔唔……」 [*註:長型紡車在使用時往往需要在錠子附近壓上重物,或者用腳踩] 一下一下地攪著,咱覺得自己的腦袋裡也被攪成了一團迷糊。 好懷念悠哉地躺在馬車上睡午覺的旅行生活。 不對,是因為柯爾小鬼跟繆莉不在了,咱才這麼忙的。 另一方面,咱開始痛感自己先前的生活是多麼自甘墮落。 所謂忙得連哭的時間都沒有,就是指眼下的這種情形吧。它還會一直持續下去——這個念頭讓咱心裡猛揪了一下。 咱並不是討厭幹活本身。 僅僅是想避免猛然回過神來,卻發現快樂的時光早已過去,這樣的情況罷了。 「總之不做點啥可就糟了……」 那個咕嘟咕嘟冒出溫水的小水窪,怎麼都從腦海裡揮之不去。 既然如此,還不如在城裡開一家商店,這樣咱一天到晚都能陪在掌櫃的身邊。咱開始想起這些沒奈何的事情來了。 那樣每天肯定也會有累人的工作,何況城裡到處都有人看著,咱卻沒法藏起耳朵和尾巴。再說年紀總也不會增長又是一個麻煩。 「唔唔唔……」 咱懊惱地呻吟起來。泡泡接二連三地從熊脂中浮出,就像是自己的不滿被煮沸了一樣。 話雖如此,咱還有著期待。期待這種忙碌能在塞莉姆習慣了工作之後消解,或是她的兄弟們安定下來的話,能再從其中雇一個人來。 對,再忍一忍。然後,好好地想想該怎麼增加有關掌櫃的回憶。 咱這樣安撫自己。 「再濾一遍,差不多就可以做蠟燭了」 咱把木棒在鍋邊上磕了磕,叫來塞莉姆繼續後面的處理。工作幹下去總有幹完的時候。到了下午又有新的客人上門,然後這一天結束了。 吃完晚飯,嘆著氣回到房間裡,咱看到掌櫃的正站在桌前一動不動。 「汝怎麼啦?」 桌上的羊皮紙,看起來像是被繆莉亂涂過一樣,可咱想起繆莉已經出門了。 那是出了什麼事? 掌櫃的回過頭,臉上是愧疚似的模樣。 「在你開始生氣前,我要先道歉」 「唔,嗯?」 他接著開口道。 「新來的客人,也拿來了一堆羊皮紙」 桌上堆著多了一倍的羊皮紙卷。大概誰若是冒出了什麼主意,其他人八成也會想到同樣的東西。 咱不禁在心裡感嘆,柯爾小鬼和繆莉的旅程,還真給世界帶來了不小的變化。可看掌櫃的一臉沉重的表情,咱知道接下來大概不會有啥好事。 「汝要說的就這些?」 咱問了一句,他不知為何露出像是得救了似的表情,慢慢地搖了搖頭。 或許是自己實在不知該怎麼說出口吧。 「……住在其他店裡的客人,又來商量了同樣的事情。剛才來的」 「……」 悠哉的,和掌櫃的在一起親密無間的時間,看來是沒法指望了。 只是,這樣積累起一大堆工作,反過來也可以有另一種說法。那就是即便很久之後再來回想,咱也能清清楚楚地想起來這些。何況咱喜歡跟掌櫃的一起做事。兩個人坐在一起,就能牢牢地壓住那口黑暗的井。 這樣想的話,好像也沒那麼壞。 「既然這樣,也就只能老老實實幹了。對唄?」 因此咱用積極又樂觀的語氣對他答道。接著掌櫃的明顯像是鬆了口氣。 「怎麼,汝以為咱會生氣?」 每每到了這種關頭,掌櫃的就坦率地直教人生氣。 「畢竟這不是午覺之類小事……」 「大笨驢」 咱笑了出來,關上門,走近桌子。 堆起來的羊皮紙,實在是不少。 「何況,這樣還能賺一大筆不是?」 「辛苦這麼久,報酬肯定少不到哪裡去。你有要求就盡管提。哪怕是蜜漬桃子,現在咱們也能買得起了」 那是僅僅一個,就與等重黃金有相同價值的,極其奢侈的食物*。 [註:相關情節見第13卷短篇《狼與蜜漬桃子》] 掌櫃的這個吝嗇的前旅行商人居然開出了一張沒寫金額的支票,看來這件差事真的大有利潤可圖。 「唔。讓咱考慮考慮」 「只是,量可不是無限制的啊」 他還不忘再加上一個限定條件。 咱聳了聳肩,然後輕輕踩了他一腳。 「那麼,該早點開工了唄」 「對,時間寶貴。搞不好,類似的工作很快又要找上門來」 他終於也經受不起更多的工作了。剛想到這裡,掌櫃的突然露出一副有些困擾的表情。 「可以的話我想讓你幫幫忙……」 掌櫃的開始支吾起來,看了看門口,接著把嘴湊近咱的耳邊,小聲說道。 「其實我也不怎麼擅長讀讀寫寫的」 和白天的工作不同,這回掌櫃的似乎真的為難了。讀錯的、寫錯的地方看來也不少。 「大概是白天干活太多,晚上不由得就要犯困」 柯爾小鬼為了學習發揮了超乎常理的熱情,他會在嘴裡含沙子,啃生洋蔥之類的來對抗睡魔。同樣的期待若是放在塞莉姆身上,就只能被稱作不近人情了。 不過,咱突然回想起一點來。 「可咱去山對面找阿蘭他們時,汝好像還沒那麼困嘛」 咱回到房間裡時,掌櫃的雖然有些睡意,但不至於困得東倒西歪。 「人總有擅長和不擅長的。我看見一大堆字就想睡。就跟繆莉一樣」 提到那丫頭,咱便想明白了。 「本來在這點上咱可是不會輸給人類的」 「少得意了。你雖然能讀,可寫起來嘛……。既然是約依茲的賢狼大人,字不是也應該更好看一點才對嗎?」 咱被戳到了痛處,於是瞪了他一眼。、 「咱的字寫得比以前好多了。何況這副身體又不是咱本來的模樣,手沒那麼巧咱有什麼辦法」 「明明從鍋裡挑肉時比誰都快?」 咱露出尖牙,掌櫃的竟然把頭轉到一邊去了。 「大笨驢。記住字怎麼寫又不能填飽肚子!」 「……繆莉也是這麼說的吧」 「汝說啥!?」 聽到他這樣小聲嘲笑,咱一口咬住了他,結果掌櫃的裝模作樣地聳了聳肩。 「好啦好啦,快點開始幹活吧」 在一起了這麼久,他也學會了一點狡猾。 而且,咱並不討厭這樣的嬉鬧。 「真是的,大笨驢」 咱嘟囔了一句,搬來椅子緊緊靠在他身邊。身上的毯子當然也是兩人一起裹著的。這樣也不壞。 今晚發生了這些事。咱牢牢地記在了心裡。 然後,拿起第一張羊皮紙來。 碰。咱聽到了木托盤放在桌上的聲音,於是睜開了眼睛。 現在是吃完了午飯的時候,閒下來的漢娜像是給咱拿了什麼來。 「太太您辛苦了」 「……這是葡萄酒唄? 真稀罕」 咱從趴著的桌子上抬起頭來。溫熱的葡萄酒還飄著熱氣,那股香味不由得讓人要多聞兩下。 漢娜這個節約家居然會在白天主動端出酒來,這可不尋常。 咱正要開心地伸出手去拿時, 「唔,這是?」 旁邊還有一個木碗,裡面是咱沒見過的東西。 「是客人帶來的禮物。老爺出門時說讓我拿給您」 碗裡是白糖醃的什麼。說起白糖,那是需要下山到城裡坐船南下,到達海邊後再換乘大船繼續向南,一直到一年多半都像夏天般,連海也是寶石般綠色的國家,在那裡和更遙遠南方來的商船交易,才能獲得的貨品。 白糖要是跟鹽一樣能從地下挖出來,那咱覺得生活在產糖的地方,每天舔著地面過日子也不壞。 這種甜味調料就是這樣誘人,可漢娜的話更令咱在意。 「……是一直背著咱藏起來的唄」 漢娜只是聳了聳肩,毫無愧疚之意。 「老爺說,您一發現,大概馬上就會吃光了」 「大笨驢!」 咱又不是繆莉。這樣想著從碗裡拿起了一片,還真是不可思議的東西。 像是什麼水果切成的小圓片,然後用白糖醃了起來,可形狀又不甚規整。 究竟是啥水果呢? 咱嘗了一口,驚呆了。 「是生薑!?」 「現在沒太陽時還是很冷,暖暖身子是有好處的」 「唔、嗯……嗯」 砂糖醃過一遍後,薑片有了甜味和酥鬆的口感,後味卻仍是生薑那股難以言喻的辛辣風味,讓咱的耳朵和尾巴毛全都倒豎了起來。被生薑辣得渴了時,正好還有溫熱的葡萄酒。 這麼棒的東西居然瞞著咱藏了起來,簡直沒天理。 咱一片又一片地吃著糖薑片,又對漢娜問道。 「這些就是全部的?」 「老爺吩咐一點點拿出來,讓您慢慢地吃」 這話簡直像是講給繆莉那丫頭的。現在拿出來。馬上拿出來,全都拿出來。咱雖然很想這麼說。可這就等於認了剛才那句『一發現,馬上就會吃光』。作為賢狼,咱得保守名譽才行。 話是這麼說,但這股魅力太難抗拒了。 跟羊皮紙格鬥了許久,咱的腦袋都像是被煮開了一樣。 眼前這又甜又辣的美味,實在是一種暴力。 縱然是賢狼,也得露出肚皮投降。 在這之前,咱好歹保住了幾分理性,開口說道。 「汝、汝瞧,不快點吃完可不就要放壞了?」 「糖醃過的東西沒那麼容易壞的」 「那,老鼠和蟲——」 「埋在冰窖裡就沒問題了」 有關飲食,全店上下誰也說不過漢娜。 而且再這樣央求下去,或許眼前的這一碗都要被收走了。 「嗚嗚……」 「慢慢吃不是也很好嗎,這樣可以享受更長時間的」 「真笨。一下子全吃完才叫開心!」 哎呀哎呀。漢娜嘆了口氣。 不過她說的的確有道理,而且咱的嘴裡正火辣辣的。 咱忍著斷腸的悲慟,背過眼,將木碗推向漢娜。 「汝還是收起來吧……」 「太太您也要學會堅忍,那麼,在您還沒改變心意之前,我先放回去吧」 「啊」 同一瞬間,咱還是忍不住又拿了一片。結果漢娜露出了無奈似的笑容。 「我先跟您說明,這些都是藏在您不知道的地方,找也是沒用的」 果然就是跟訓斥繆莉那丫頭一樣的說法。咱開始驚訝,是不是因為咱長得跟繆莉一模一樣,漢娜把人搞錯了。 「真笨」 「並不笨。您要是為了找這個把儲藏間弄的一團糟,那就麻煩了。罐子我封得嚴嚴實實,您的鼻子再靈敏也是找不到的」 「嗚嗚……」 溫泉旅店裡最花錢的部分就在食物上,因此掌櫃的賦予了漢娜極大的權力。以至於在後廚裡,根本分不清誰才是主人。 而且,對咱和繆莉還百般嚴防死守。 後廚裡有好幾個地方都放著一眼就能看到的零嘴。可那些東西其實是為了打消咱的念頭,就跟誘餌一樣。 「明明咱都幹了這麼多活,無情啊……」 就算聽到咱哀怨的聲音,她也不肯再把木碗還來。 「我雖然不瞭解,但聽說您和老爺的工作做完,能賺得一大筆前。到時,不論是糖薑片還是別的,您都可以跟老爺提出來呀」 「咱當然是那個打算,可這些什麼時候才能有個完吶」 咱一下子趴倒在桌上,這不是演技。 如今店裡陸陸續續來了客人和樂師舞孃,所以熱鬧了不少。客人們只要有歌舞可以看,就會一整天泡在溫泉裡,放著不管也不是問題。 照這樣,就算事情有輕重緩急,閒著的時間也能增加一些。 可如今這些閒下來的空全都得投到羊皮紙裡。不然的話一件工作沒完,又有人會接著上門,或許一直到秋天都沒個完。 當然做不了的話拒絕也是一條路,可客人們全都慌著要圖一身輕,歸根到底還是因為柯爾小鬼和繆莉的冒險,咱心裡不能說一點過意不去的感覺都沒有。 何況現在接下這些差事,對以後來說大有好處。掌櫃的對咱說這番話時,臉上的表情興奮得像是要昏死一樣。 為了掌櫃的,咱不得不努力幹。 「可是,那個大笨驢賺那麼多錢,到底有什麼打算?」 咱把臉貼在桌上,呆呆地望著漢娜離開的背影,嘴裡嘟囔道。溫泉旅店的生意應該不能算差。莫非他是考慮要開第二家店? 還是說,真打算給咱買蜜漬桃子不成? 掌櫃的對咱這種本末倒置式的心意,自打開店後就少了許多。 不明白。唯一明白的就是,自己也得快點幹完自己面前的這一份活才行。 「咱也得加油了!」 一口氣喝完漢娜熱的葡萄酒,然後朝臥房走去。 掌櫃的出去忙村裡的工作了,可他一定到了很晚還坐在桌前,因為咱還能在空氣中聞出他殘留的味道。 拿起搭在椅子背上的毛毯,抱在胸前嗅了嗅,那股熟悉的氣息包裹著咱。 「……噗」 葡萄酒和生薑這時發揮了效用,讓咱的身體暖呼呼的。打開的木窗中,微微傳來了浴池邊樂師們的歌聲。 靜悄悄的午後,陽光明媚。 就一下下,咱這樣心想著躺在床上,一瞬間便沉入了熟睡。 那麼,來說說特許狀的事吧。 有金,銀,銅,鐵,鉛,以及包括這些在內,甚大種類礦石的採掘特權,以及計量它們的特權。勘定等級的特權。任命檢查者的特權。迴避檢查的特權。 小麥,大麥,黑麥,燕麥販賣時,都要被城鎮劃分等級,依此收取不同的稅金,與其他農作物不同,麥稈因為能當作飼料,處理程序又是另外一套。若是用作麥酒的原料,這些作物則會被當作酒類而非糧食看待,葡萄酒,果酒,以及它們蒸餾做成的燒酒也各有各的特許狀。在這方面,有關酒的定義本身還有更大的爭議。而這些特許狀裡甚至包括了無視該定義的特權,以及產生爭議時可指名特定市鎮特定審問官的特權。 這一串東西,可以從肉類,魚類,毛皮,金屬加工品,木材加工品……等等等等無限地排下去。 「……人世,難道是無底的沼澤不成?」 ——累了,不想幹了。咱連這樣叫喚的力氣也一絲不剩,只能低聲呻吟道。 「你也開始明白這世界到底是什麼樣的了啊。好啦,羊皮紙沒剩多少了,再加把勁」 看著蠟燭光照出的掌櫃的面孔,像是有點老了——之類的傷感想法一點都冒不出來。倒不如說越幹起活來,掌櫃的越像是想起了往昔,整個人都變得充滿活力和激情。 「你瞧,這是在雷諾斯販賣毛皮的特權*」之類,「還有能管理凱爾貝碼頭工人的特權啊**」之類,「這可是向留賓海根輸入黃金的特權,要是有了這個,當時也不用那麼辛苦了***」之類,他說每一句話時,眼睛都像是在放光。 [*註:雷諾斯位於羅耶夫河與羅姆河交匯處,是木材與皮毛的交易中心。柯爾幼時在此與羅倫斯夫婦相遇,相關情節見第6卷] [*注2:凱爾貝是羅姆河河口的大港鎮,南方人和北境居民共同居住在這裡。羅倫斯夫婦曾在此與黑狼伊弗交鋒,相關情節見第8卷,第9卷] [*注3:留賓海根是南方的宗教都市。羅倫斯曾因投資失敗被迫向城內走私黃金,並結識牧羊少女諾兒拉,相關情節見第2卷] 其他的特許狀是咱以前見都沒見過的,這些特許狀似乎顯示著眾多市鎮與市鎮間的復雜聯系,也讓掌櫃的煥發出神采,這是什麼名酒和美食都比不上的。 哪怕是說夢話,他也在嘟囔著「既然那些貨在這裡和這裡之間有特權保護……只要在那裡收購,就能賺一大筆……唔嘿嘿嘿……」之類的東西。 只是,這樣一邊時不時偷看他的睡臉,一邊翻著羊皮紙卷,咱還是開始覺得不好了。 每當看到一個離紐希拉很遠,而咱又曾跟掌櫃的一同遊歷過的地名,他就會露出開心的表情。到這裡還好,因為咱也是一樣的。 那時,每一天都是毫不重復的,都充滿了全新的東西。閃閃發光,閃得耀眼的回憶,填滿了那段短得驚人的時間,填得滿滿當當。 首先覺得過於耀眼,首先說出已經厭倦了,受不了了的,正是咱。讓掌櫃的結束這段冒險是咱提出的。而掌櫃的答應了咱的願望,當時他還留著幾分不捨,可現在已經完全見不到後悔的模樣了。 換句話說,掌櫃的只是單純在懷念,在回憶那些遙遠的往事。 咱知道這些都是自己的任性,可心裡就是不滿足。 要是掌櫃的回憶起從前的旅行,露出一副熱戀焦急的模樣就好了。 那樣咱便能使著性子,說,汝還沒長夠教訓是不是? 然後,就可以再接著說。 「既然汝還想去冒險的話,咱——」 這是掌櫃的一臉興奮的表情,對咱提起能讓免稅通行羅耶夫河的特權無效的特許狀,這樣一種繞得人暈的東西,而咱則抄寫著涉及鹽稅特權的那些地名時發生的事。 直到掌櫃的突然靜下來,咱才一下子意識到腦袋想的東西不小心跑出了嘴巴。 抬起臉,掌櫃的正帶著不解似的神情望著咱。 「……沒啥,啥都沒有」 咱把視線轉回鹽稅的特許狀上。掌櫃的沒有立刻接下話頭,而是再望了一眼剛剛還讓他興奮得大聲朗讀的那張羊皮紙,然後才靜靜地開了口。 「我不會再去冒險的」 咱知道。 所以,自己不由得吐出了「咱才——」兩個字,卻接著什麼都說不出口。 「我說,」 掌櫃的又接著說道。 「你啊,是不是對我瞞著什麼。從塞莉姆來了之後一直瞞著」 唰。咱能感覺到耳朵和尾巴毛一下子全都立了起來。 即便如此。即便如此,咱還是這樣回答。 「汝說什麼呀」 掌櫃的輕輕抹了抹鼻子,說不准,是在忍著笑。 「我知道的」 然後,他突然把手放在咱頭上。 「畢竟都在一起這麼多年了」 背上癢癢的,耳朵裡就像是有羊毛捻來捻去一樣。 胸口突然一陣揪緊,接著眼淚就滲了出來。 「……大笨驢」 「不過,你心情看起來很好,這不像是裝的,所以我就不明白了。而且跟塞莉姆之間也相處得不錯。這樣我要是想關心你卻沒說對話,你又要大發雷霆,所以我才一直沒開口」 掌櫃的直直地盯著咱的臉,可咱卻沒法抬頭看他的面孔。 「……」 「……」 兩個人都不說話,就這樣陷入沉默。 接著掌櫃的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靠在椅子背上。 吱呀。椅子叫了一聲。 「繆莉和柯爾一出門,總覺得精神就松下來了啊」 店裡也變得安靜了許多。 「你厭倦這裡的生活了嗎?」 掌櫃的露出微微笑容。 「那種事——」 這是掌櫃的投入了許多心血的溫泉旅店。是咱的家,是咱居住的地方。若是說想不想把這一切拋下出去旅行,怎麼可能有這樣的道理。 可是,咱沒能把這句話說完。想不想出去旅行這個問題,不久之前咱才剛聽到過一回。 咱自己,都已經不明白自己的想法了。 「不知道……」 老老實實地說出了回答,掌櫃的依舊是笑容。 「最近,我雖然開始感覺自己真是老了,可你還是這麼年輕啊」 「……哎?」 這懦弱的囁嚅,在喉頭幾乎就要變成哭聲。 看了看掌櫃的,他臉上的笑越來越明顯,換句話說,咱的表情大概已經是哭出來了。 「看到繆莉我會想,原來年輕就是那個樣子的。所以說,另外一位老成的賢狼大人也是一樣,要說有點厭倦了這個溫泉旅店的生活,也是不奇怪的」 「咱沒有——」 聽他這麼說,咱開始搖頭。用力搖頭。 「咱才沒有厭倦,一點都沒有」 可是,心裡卻並不安穩。每天都被填得滿滿的,沒辦法改變,咱的心裡確實有對此的不安和焦躁。 可這些怎麼想都是奢侈的任性,而且掌櫃的對此也無能為力。 畢竟時間又絕對不可能停止,或是倒轉。 所以咱在猶豫,究竟是不是該說出真實的想法。掌櫃的是個濫好人,說出這些會不會讓他有多餘的負擔,或是讓他傷心,咱開始感到不安。 支支吾吾的時候,掌櫃的露出了帶著寂寞的笑容。 「狼是不是都這樣愛逞強? 塞莉姆的那時候是怎麼樣的來著?」 掌櫃的在擔心咱,傾聽咱,而且,就在咱無論何時都伸手可及的地方。但他沒法一直在這裡。 既然總是要說出口,那就該早點說。 咕。咱嚥下了堵在喉頭的什麼,然後慢慢地開了口。 「咱並不是,厭倦了店裡的生活」 「嗯」 掌櫃的點點頭,伸手用剪刀挑了挑蠟燭芯,讓蠟燭的火更大更亮。 「然後呢?」 「重復的生活也習慣了。咱……咱畢竟有好幾百年,都在望著麥子的成長」 季節會不斷重復,但時間卻不會。 「而且,現在咱很幸福,真的很幸福」 抓住掌櫃的擱在桌上的手,他的指頭像是惡作劇般地籠住了咱的。 「可是……每天都沒有變化。今天跟明天,明天跟後天,上個月的事情和去年這時候的一樣,下個月也肯定和明年的那時候一樣對唄? 繆莉那傻丫頭和柯爾小鬼不在了之後,就更是這樣了」 掌櫃的手指更緊地貼在咱的食指上。 比起旅行商人的時候,他的手指柔軟了許多。 「要是在這樣的幸福裡隨波逐流,重要的每一天就會全部消失在記憶裡……。就算咱是賢狼,也沒法把每一件事都記下來。咱開始害怕了。因為」 終於抬起了頭,看到了掌櫃的臉。 無論咱凝視多久,總有一天都必然會再看不到的臉。 「因為……」 「因為,我沒辦法永遠陪在你身邊啊」 掌櫃的說完,在咱額頭上親了一下。 那是兩個人都明白的,都有意從未說出口的,都默契地決定裝作視而不見的。在斯威奈爾的那場騷亂時,因為塞莉姆的兄長,才時隔許久不得不再次直面的事。 掌櫃的用力摸了摸咱的腦袋,然後接著說。 「就算我們都不在了,之後你也可以在塞莉姆他們開的旅舍裡生活下去……這種保險,終歸只是保險。並不能讓失去的貨物原樣再回來」 掌櫃的在咱眼裡不過像是乳臭未乾的黃毛小子,可他卻浮現出成熟穩重的笑容來。 「這我也明白,所以我自己也想了很多。雖然因為說出來的話絕對會惹你生氣,所以從沒提起過,但我一直都想著,如何為你留下盡可能多的東西」 咱嚥了一口唾沫,驚訝地盯著他。 很開心,又很傷心。因為他從心底裡想著咱,又因為他已經在看著一切結束後的事情了。 兩種感情堵在喉頭,教人難受。 的確,掌櫃的要是平時說出這些,咱一定會難受不住痛苦,沖他大怒吧。 不准想那種事情! 咱會這樣大喊。 「可是,你又比誰都怕寂寞,會抱著揉成一團的毛毯直接睡下。為了不讓你冷得發抖,我必須得想些辦法」 「啥!? 咱、咱才、才沒有……」 耳朵一下子立了起來,臉也跟著變得通紅。明明在狼的模樣時就不會這樣,這種感覺,對咱現在小小的身體來說實在是太大了。 「所以嘛,又因為先前考慮過那些,我才會拚命努力工作,不過託了柯爾和繆莉的福,這個計劃好像能早點完成了」 「……唔、嗯?」 掌櫃的將手環繞住咱的頭,然後用嘴唇吸走了咱流出的淚。 他的胡須在臉上一紮一紮的,讓咱明白這不是夢。 「那……汝、汝、汝為什麼要接下那麼多活? 咱一直在意這個。是單單想要賺錢? 賺了錢汝打算做什麼?」 「錢又帶不上天堂去啊」 「難道說,是為了咱?」 沒有那種必要——剛想開口這麼說,掌櫃的卻不知為何,露出一副好像咱啥都沒猜對似的表情。 「就算留下錢,你被一個人留在這世上後,也會哇哇大哭著,把所有錢都拿去換成酒,或者乾脆看都不看一眼,就鑽回麥田裡去了吧?」 「什、什麼」 「不過嘛,對更接地氣的繆莉,我倒確實得好好留下一筆錢就是了」 掌櫃的看著說不出話來的咱,溫柔地笑了起來。 「所以,我要留下讓你絕不會放手的東西,不管是在溫暖的陽光下,還是在寒冷的夜裡,裹著毯子時,你都絕不會放手的東西。不對」 不知為何,說到這裡他又害羞地撓了撓頭。 「雖然有這樣的想法,但是因為太忙了,而且又怎麼都沒有那樣的習慣……」 看他這副不得要領的模樣,咱焦急地低吼了起來,結果掌櫃的笑著連說了幾聲抱歉,才又繼續講了下去。 「是書」 「……書?」 掌櫃的聳了聳肩。 「以前,你不是也這樣說過嗎,『咱會一直傳述汝的故事,讓汝的名字成為美談永遠流傳下去』」 咱確實記得不知何時說過這樣的話。很久以前的傳說,都是這樣流傳到後世的。 「但是,口口相傳也是有界限的。看看這堆山一樣的特許狀吧。世界上充滿了一個人終究也沒法全部記住的東西」 和掌櫃的旅行了那麼久,也游歷過不算少的市鎮,卻還有許多咱從沒看過,也看不到的特權存在,而這些規矩也一定只是全部的九牛一毛罷了。 「每天的生活也是一樣。仔細觀察的話,就算是相似的每天也會有細微的差別,有時候,這些細微的小事還能讓人笑上好久。比如說,你的手腕被旱螞蟥叮了的事情」 被這樣指出來後,咱突然一陣害羞,猛地藏住了自己的手腕。 「我想,這些許許多多的事情,把它們全都一五一十地記下來就好了。你還記得嗎,那個祭祀蛇神的村子的教會裡,我們在艾莉莎小姐的書庫裡不是也讀過很多類似的東西嗎?*」 [*註:相關情節見第4卷] 終於想起來了。咱確實讀過。為了尋找約依茲的所在,為了尋找過去的夥伴們,咱在充滿黴味的地下室裡,讀了許多寫著古老故事的書。那些故事都是不知何人寫下的,寫著過去發生了何事何事。 「我想把這些東西,更認真地,更詳細的記下來。其他人讀了大概也不會明白什麼,只有你才會知道其中的樂趣。這樣一來,昨天和今天是不一樣的,去年和今年也是不一樣的。就算過了很久,回顧起來也能明白,對不對?」 「唔、嗯……確、確實……」 咱點了點頭,掌櫃的也滿足地點了點頭。 不過,隨後他露出了害羞又為難的表情。 「話是這麼說,而且我也一直在時不時地尋找空檔,可是啊,寫出來的東西全是跟行商有關的,寫到繆莉出生之後,又都變成了繆莉的事情」 咱終於明白了。 「啊,就是汝偶爾會寫的那些唄! 那不是牢騷或是抱怨?!」 咱驚訝地反問道。而掌櫃的則開始苦笑起來。 「畢竟照顧繆莉真是太累人了……。不過,不是抱怨。就算是和你吵架的事情,過後讀起來也能讓人笑個不停」 原來如此。掌櫃的的確會偶爾像是回憶似地,將那天發生的事情寫下來。和自己吵架的事情也會寫。可當時咱一心以為那是為了日後翻舊賬才記的,還在心裡暗想『這男人怎麼如此沒出息!』。 「不過,咱們沒富到能買那麼多紙的程度,營業季裡,我也會忙得什麼都顧不上」 說到這裡,話頭似乎終於和桌上的羊皮紙有了聯系。 「所以,才要賺錢?」 「嗯。本來,這種記錄過去發生了什麼的工作,往往是貴族老爺雇傭修道士完成的。比較大的市鎮為了顯示威嚴,也會編修年代記之類的東西。而現在,修道院的人又帶著這件差事找上了門」 咱看著掌櫃的滔滔不絕的模樣,突然想起了旅行時的事。那時他也曾一臉痴相,念叨著『有賺錢的機會,這次可以不用攪進亂七八糟的事情裡就賺一大筆錢!』之類的話。 和那時比起來,掌櫃的一點也沒變。咱很開心,胸口同時又像是被揪緊一般。 「然後呢?」 「首先,修道院會跟紙打交道。給他們做一個人情,就能買到便宜的紙」 就因為這樣一個顯而易見的理由? 咱只能呆呆地點頭。 「然後,我希望給修道院的人賣人情,是有一個特別的理由。就是……」 掌櫃的把視線轉向桌子,隨便拿起了上面的一張紙。 不過,那張紙不是特許狀,而是咱寫下的一張草稿。 「是這個。是因為這上面的文字」 「文字……?」 「你的字,不管過了多久也還是寫不好啊」 「!」 咱像是尾巴被踩了一腳似的,猛然伸直脊背,拽住了掌櫃的臉上的胡須。 「疼,疼,別生氣啊,別生氣好不好」 「大笨驢。咱寫得可能確實不好看,但也沒到認不了的程度!」 掌櫃的也跟咱半斤八兩。不過咱其實並不是很懂人寫下的文字,究竟怎樣算好怎樣算壞。自己的字似乎是不怎麼好看,咱沒有否認的意思,可就算想好好寫也沒什麼進步。 因此只能認為是這「人的手」不擅長的緣故,被他故意指出來當然令咱生氣。畢竟咱努力了也沒什麼辦法。 「不,等等,等一下。一開始,我也以為是你沒學會讀寫文字的緣故,可你幹起別的事來手又很巧。直到看見塞莉姆寫的字,我才猜到了一個原因」 「那姑娘的?」 咱不知道為何會突然提起塞莉姆來。 「塞莉姆的字嘛……也很糟糕」 「而且看東西還很慢,對唄?」 「嗯。還有,你注意過她犯的那些差錯嗎?」 「……?」 拿錯麻繩,把蠟燭裝錯了箱子,跌跤,遺落下什麼東西。這些之間有聯系嗎? 而且,這一切又跟給修道院賣人情有什麼關系? 是要去求拜哪個神嗎? 但是,怎麼會想到這種主意? 「是因為你們兩個,眼睛其實都不怎麼好的緣故」 「哎?」 咱愣住了。 然後,第一個念頭就是,沒那回事。 「怎、怎麼可能。咱能看清東西。而且,就算是在夜晚的森林裡,咱也能自由自在的」 「那麼,你來抄一下這個字。盡量寫得跟看到的一模一樣」 掌櫃的手指出了一個字。咱認得的,所以馬上就拿起了筆。首先畫一個圈,然後朝右邊突出一筆,再往左下加一道短弧。 寫得不是挺好的嘛。咱心想。 「真的按看到的寫的嗎?」 「嗯」 掌櫃的突然看是猛烈地抖起肩膀來。 「你參考的這個是塞莉姆寫的,而且還微妙地搞錯了」 「啥!」 「大概你的眼睛還沒有差到那個程度吧。所以我才一直沒有確信。但是,塞莉姆的眼睛真的是相當不好。我覺得她犯錯的原因也是這個。最近雖然好的多了,但可能是因為她記住了東西擺在哪裡。再或者,是憑著味道」 咱突然想起了夜裡穿過森林時的事情。沒錯,那時咱和她一直是狼的模樣,是靠著鼻子和耳朵來行動的。 驚訝之後,一股悲傷感覺突然襲上心頭。因為,要這樣說來,咱其實連掌櫃的臉都沒有好好看清過。 另一方面,咱從沒覺得自己看東西花眼,這也是事實。 究竟是為什麼呢,心裡籠罩著一股不知是怒意還是疑惑的東西,最後還是理性為咱找到了一個答案。 或許是因為咱原本就只有這樣的眼睛,才以為自己看到的是正常的. 可是,那接下來該怎麼做呢? 「所以,要怎麼辦? 像柯爾小鬼那樣,對什麼神拜一拜,祈禱能讓眼睛變好唄?」 「不是的,所以我才要找修道院」 掌櫃的說完,用食指和拇指做成圓形,然後貼在自己的眼睛上。 「是為了眼鏡」 「眼鏡?」 「以前旅行的時候,咱們在哪裡見到過的。一滴水落在葉子上,會變成一種奇怪的扁圓形對吧? 把玻璃加工成那種形狀,打磨好就成了眼鏡。戴上去之後再看字就像是擴大了一樣。富裕的修道院裡,應該有不少質量優良的眼鏡」 咱雖然沒辦法想像,但不覺得掌櫃的說這些是在騙人。 愣愣地點了點頭,接著掌櫃的又把手指彎成的圈貼在了咱的眼前。 「我聽說,還有一種眼鏡能直接戴在臉上。雖然需要更大的玻璃,打磨也要更仔細,所以會很貴,但也能更清楚地看到這個世界」 然後,只要把這些看到的,和以前沒看到過的,全都變成文字攢起來就好了。 就像把雪放在冰窖裡一樣,就像花栗鼠把樹果埋在土裡一樣。 咱從掌櫃的比劃出的兩個圈裡,看到了他得意的笑容。 不知為何,咱覺得那副笑容比以往看上去更近,更清楚。 「戴在臉上的那種,現在雖然沒法立刻就買到,但拿在手上就能把字放大的玻璃鏡大概還是能買得起的。然後,還可以買一大堆紙。接著你只要再練一練字,把想要記下來的事情全都寫在上面就好了」 不去等待那些一輩子難忘的大事,而是把每天發生的小事積存起來。咱並不是因為記不得每一件事,就會討厭呆在旅店裡的這種生活。在這裡每天發生的形形色色,都是咱無比珍愛的寶物。 問題是,這些記憶放著不管就會流散開,最後變成趴下身子也只能濡濕一點皮毛的那個小溫水窪。 不過,轉化成文字之後,溫暖就會長久地保存下來。 「我要好好幹活,買來足夠多的紙和墨水,然後你把心想的全都記下來,寫到讀也讀不過來的地步,只要記下來的東西多到讀完末尾就會忘掉開頭,那樣就永遠不會讀膩了,對吧?」 聽起來每個字都像是在逗咱,可每個字聽起來也都像是認真的。 實際有沒有效果咱不清楚。可掌櫃的為咱考慮了那麼多,這本身就讓咱開心得想要哭出來了。 「可是……光是一個勁地寫,也可能錯過更多想寫的東西啊」 「我擔心的,反倒是三分鐘熱度的你,能不能每天好好堅持下來」 咱擰著嘴瞪了他一眼,不過掌櫃的卻露出不慌不忙的笑容。 「反正紙和墨水就在那裡,眼鏡也是。你只要練好字,就可以安心了對不對? 感覺不安的話,就用它們把自己武裝起來。把那些黑乎乎的東西蘸在筆尖,寫到紙上去就行了」 咱心裡那口黑暗的井,或許掌櫃的早就知道了。 「很久以前有一個修道士這麼說過」 和相遇時比起來稍微增長了幾歲的他,用比那時成熟得多的表情對咱說。 「授人以魚可以讓人擺脫一日飢餓,但是,授人以漁卻可以讓人擺脫一生飢餓」 為了對這個膽大包天,敢向賢狼說教的前旅行商人表示敬意,咱露出牙齒笑了起來。 「咱想要魚,然後蜜漬桃子也想要」 「我知道的,所以我才每天都要忙著工作啊」 咱按耐不住自己,撲上去抱住了掌櫃的。結果腦門右上撞在他的顴骨上,發出好一聲響。掌櫃的雖然疼得哼了一聲,但咱並不在意。 因為,咱的心裡,絕對比他要疼得多。 「大笨驢」 打心底深處擠出的一句話,就是這個。 「大笨驢……」 咱又說了一回,尾巴也開始啪沙啪沙地搖了起來。 現在咱好開心,因為他的這番話心裡暖暖的,所以並不需要那種叫眼鏡的花錢東西。雖然想要這麼說,可自己終究也學到了經驗。人的感覺會跟季節一樣變化。有了掌櫃的為咱挑選的武器,就算心裡再不斷湧出那些黑乎乎的東西,咱也能保護好自己。 「眼鏡咱確實想要。但是,不需要那麼大的」 「嗯……啊? 反正要買的話大的總歸比較好吧? 何況塞莉姆也可以用」 在這種時候居然提起其他女的,換作以前咱肯定會露出牙齒低吼起來,可現在咱不會這樣。因為掌櫃的就在咱的懷抱裡,就在看著咱。 「給那姑娘用就行了。但是,咱不要」 掌櫃的露出了有些遺憾的神色。這一定是因為他打心底裡在為咱考慮,希望咱能看到更美的景色之類的。 可是,咱自己像這個樣子也活過了好幾百年。 咱的世界,就是咱現在看到的這樣子。 「汝想知道理由嗎?」 抬起頭,立刻就能看到他的笑臉。 「為了今後參考」 咱也笑了起來。 「要是把什麼都看得清清楚楚的,或許咱就會注意到汝的長相其實咱並不喜歡之類,事到如今,咱也不想再受什麼打擊了」 掌櫃的露出一臉非常嫌惡的表情來。 只要咱能看到這個,就夠了。 「何況,就算不靠著那個眼鏡什麼的,咱也在這世界上找著了汝,是不是?」 掌櫃的睜圓眼睛,露出一副『糟糕,上當了』的表情來 「確實,你的眼睛要是變得更尖,我就要頭疼了」 這副懊惱地找藉口的模樣,在咱看來還是個可愛的毛頭小子。 「那,要給塞莉姆買讓她看清文字的東西,或許就得買一個很貴的眼鏡,你可別生氣啊?」 「依據情況而定」 「你啊……」 掌櫃的這副無話可說的表情也很可愛,讓咱禁不住笑了起來。 「真是的……。我這都是為了店裡啊。塞莉姆也有學習的念頭,把眼鏡給她之後,她的讀寫功底總會進步的。憑著那股志氣,總有一天會像柯爾那樣,能把進貨和支出的記錄,給客人寫的信,還有村裡工作的代筆全都交給她負責。這樣一來,我就輕鬆得多了」 「汝就沒想過靠一靠咱唄?」 咱也一樣能讀書寫字。 當然,掌櫃的選擇拜託塞莉姆而不是咱的理由嘛……咱是明白的。 可是咱還是故意問了一句。為了好好地回憶起桌上的這些東西來。這些東西記錄著眼睛看不到的約定。當咱迷失了道路,只要能看見這些聯系咱與掌櫃的之間的絲線,應該就能打消一切擔心了。 掌櫃的看看咱,像是累了似地嘆了口氣。 實際上,他興許真是累了。 「你忙起來,而我閒下來,這樣不就沒有意義了嗎?」 畢竟掌櫃的深愛著咱,總是在為咱拚命努力。 「噗噗」 咱笑這個被寵壞了的自己,也笑這個不知為何心裡感到空前安穩的自己。 「嘻嘻,啊哈,哈哈哈……大笨驢,真是個大笨驢啊」 「真是的」 掌櫃的也笑了起來,兩人一同笑了好一陣,突然又不約而同地嘆出一口氣來。 不是習慣了也不是厭煩了,就是這麼不可思議地湊到了一起。 「好啦,抓緊時間把剩下的工作解決,不知你意下如何?」 他故意用這麼一種掩飾般的語氣對咱說。 「嗯,快點收拾完吧」 咱突然回憶起來,過去這樣的對話像是也發生過多次。 可是,咱已經不再為找不出其中差別而感到恐慌了。 「可是說起來吶」 「嗯?」 咱拿起筆,對掌櫃的開口道。 「柯爾小鬼不是時常說嗎? 書之類的總該有個名字。起成汝的名字唄?」 掌櫃的盯著咱看了一會兒,接著撲哧一下笑了起來。 「這個店的名字,你忘了?」 「唔? 嗯,確實。還是這個最合適」 和掌櫃的一同寫下的記憶,咱永遠難以忘記的記憶。要把這些滿滿當當地,全都裝進筆記裡。 這樣就應該會成為幸福不斷湧出,像春天一樣,像溫泉一樣的書(Spring Log)。 誰看了之後,都會「哎呀哎呀」地露出苦笑,聳起肩膀來。 (《狼與香辛料的回憶》 完) 後日談短篇 Spring Log 狼與白色的獵犬 網譯版 轉自 真白萌論壇 大概在夥伴從山路上滑落時,神的試煉就已經開始了。所幸當時情況並不嚴重。但那時正逢連綿陰雨,道路各處都有塌陷,讓人在深山裡幾乎寸步難行。 從鄰村雇來的馬夫起初還是一副威風模樣,結果從聽到月夜裡的狼嚎聲開始,模樣便有些不對勁了。終於有一天,他去採摘蘑菇作為午飯的加餐,就此一去不返。 我們被丟棄在了這不時能聽到狼嚎聲的深山裡。 幸運的是,方向沒有迷失,還是可以繼續前進。我們詠唱著神的名號,憑借心中信仰走在這一片泥濘中。 但是當食料開始見底時,蒼郁樹林的背後還是不見邊際。天又一直下雨,我們好幾次在大樹和懸崖下紮起帳篷露營,眼巴巴地看著雨滴打在苔蘚上的樣子。 或許結束的時候到了。這個想法冒出來,是在雨連續下到第三天的時候。 咳嗽的人很多,大概是因為帳篷下早已變作了蘑菇的苗床。抹過油的皮革外套也吸水變軟,處處生出了黴斑。或許我們也會像這外套一樣,在森林中歸於塵土。 當然,作為神的僕人,我們並不畏懼死亡。畢竟身負的使命已經達成了,我有如此的自信。 何況最後的調查地是那個有名的溫泉鄉紐希拉,這也不錯。 在曾經戰火席捲四方的時代這裡也未曾受動蕩波及,洋溢著不絕於耳的笑聲與樂曲,以及更甚於前者的熱鬧喧囂。那樣的氛圍若是再配上美酒,恐怕在溫泉水霧籠罩之下,就算仇敵近在眼前,人們也不會發覺吧。 但,正因如此,紐希拉也是為非作歹之輩潛藏的絕佳去處。 而且每年都會有身居高位的聖職者從南方來到這裡。心懷不軌的邪惡之人,難免會以這些偉大的神之僕從為目標,將異端的思想溶進溫泉池裡。 我們受教廷的命令,每隔十多年便來此查訪。 這裡歌舞昇平依舊,仍是一片放蕩的樂園。 德高望重的大主教面露痴態,緊追著舞孃不放的模樣也並不少見。還有人一早便開始酗酒,午間繼續,晚間繼續,直到第二天早晨。這些人的品行不端盡管讓人無奈,但我們的使命是揭發異端,而非監視墮落。 來訪這片土地是深秋時節,在此逗留了一整個冬天。同志們分散在村裡的各個溫泉旅店中,在溫泉池裡,食堂裡尋找著圖謀冒瀆神明的罪人。 因為我們是異端審問官。 我所負責的,是一家十多年前來時還不曾存在的店家。 深山或孤島上的村莊往往厭惡變化。紐希拉也不例外。表面上村民們說只要能挖出溫泉,誰都可以在此開店,但可能的地方早就被挖了個遍。這條規則也成了事實上,他們用來保護既得利益的壁壘。 這裡已經很長時間沒有新店開張,因此當聽到消息時我不由得吃了一驚。而且,據說那家店還吸引了大量客人。 在事先調查中,我們也聽到了店主用魔術挖出溫泉,欺騙顧客之類的傳言。這些風評往往會隨著每個新來者的成功而出現,因此不可過於認真,但這裡是紐希拉。 調查那家溫泉旅店的人正是我。盡管決心要以神的名義查清真相,可在那裡的所見所聞卻讓我更加迷惑。 因為那家旅店一見之下普普通通,但普普通通的店家又如何能那樣興盛?實在令人費解。 而且它幾乎處於村外,在深入山中的位置。這樣的地方往往受闊綽客人的喜愛,但也極其難以找到溫泉。 店主用魔法挖出了溫泉,如此謠言或許真的是空穴來風。 而且,來店的客源也很奇怪。 在溫泉池裡,我問幾位客人是誰介紹他們來到這裡,得到的回答盡是各地有權或有名的人士。似乎旅店主人在自己的行商時代裡,就已經與他們成為了至交。 再進一步調查,我發現這家店與近來幾乎支配了整個北境的德堡商會似乎也關系不淺。 一介旅行商人怎能擁有如此關系? 莫非是使用了蠱惑人心的魔法? 抑或,是某個大國潛入此處的間諜? 無論怎樣,倘若他對神心懷敵意,我就必須向教廷報告。 我懷著這樣的想法,仔仔細細地將這家店調查了一遍,但還是不知道原因。 那家旅店,究竟憑著什麼特別之處聚集了這麼多的顧客? 要將這家店作為監視對象報告給教廷是很簡單,但這也有可能會把良善的羔羊送上火刑架。因此,在返回教廷的漫長道路上,我一直在為該如何結論而煩惱。 畢竟有的是思考的時間。 望著單調而重復的雨滴不斷打在苔蘚上的模樣,那家店的事情又浮現在了腦海中。 那家名叫『狼與香辛料』的旅店。 無論是經由水路或是陸路,最初讓人注意到的總是那股氣味。 獨特的硫磺味道。濃得彷彿能用眼睛看到一般。 接著,等到鼻子漸漸習慣時,就會在林木背後看到裊裊升起的溫泉水煙。 走到這裡,如果風向合適的話,樂師吹奏出的歡快樂聲也能微微傳入耳中。 而後首先映入眼簾的則是出租馬匹的車馬店。腳粗毛長的馬兒們被栓在樁子上,悠然自得地盯著過往行人。普通體型的馬匹也有不少,大概是前來此處的客人們帶來的。 車馬店再往後,是一幢兩扇門大開,工坊模樣的屋子。這是村裡的中介所。之所以門戶大開,據說是為了在下雪的時節裡,也能讓攜帶大量行李的客人們方便進出。來到紐希拉的樂師和雜耍藝人們似乎也在這裡尋求工作,因此能看到不少身材高挑的女子們聚在一起打理頭發,身手矯健的男人晃晃悠悠地倒立著走路,還有人給經過訓練,用來賣藝的幼熊喂食。神啊,願您加護於他們。 接下來則和其他以旅舍為主的小村落一樣,能看到零星幾家販賣旅途必備品的小店,然後就是村子的廣場。有一條河流經村子,碼頭與廣場連在一起,因此這裡格外熱鬧。 碼頭上下來的當然不僅僅是客人。有大量客人前來享受溫泉,自然就需要相應份量的大批物資。貨場人來人往,吵鬧得像是開戰前夜般,而堆起來的貨物則要抬著頭才能望到頂。 貨場一旁是個燒著火的鐵籠,有好幾根鐵棍插在火裡。 我正好奇那是用來做什麼的,只見村民模樣的人點檢完貨物後,從火中抽出幾根鐵棒,烙在了不同的包裹上。 看來是為了標記運送地址,使它們不致混淆。 來取貨物的大概是各家旅店的雜役,有大人也有孩子。他們的發色,眼睛的顏色,面孔的模樣都千差萬別。這種取貨的工作忙起來時需要人連軸轉,清閒時則根本無事可做,所以這些人大概也有不少是臨時來打工的。 他們中可能會有人搞錯不同旅店的名字,甚至根本語言不通也有可能。 給貨物上烙印的確是有道理的。 我聽到有人大聲叫嚷起來,似乎即便如此還是發生了什麼糾紛爭執。 那人沒有穿著旅裝,所以大概是當地人。他在堆起來的木箱前無奈地抓著腦袋。 雖然聽不清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但這與我的工作似乎沒有關系,因此我沒有繼續深究。 離開廣場,嘈雜聲依舊沒有減弱幾分。 各處都是食堂或小旅舍,日頭還高掛的時候,就有不少人聚集在店裡飲酒或進食。 倘若是在圍牆環繞的城市裡,這幅場面大概會讓人想到貧民窟或是其他法外之地,但在紐希拉卻不同。他們大概都是來泡湯的客人帶來的隨扈。這些人不會住在高價的溫泉旅店裡,而是白天出入誰都能付得起的村中浴池,晚上睡在小旅舍的大通鋪中。 由於他們人數實在太多,食堂已經把桌子支到了路上。在圍牆都沒有的廉價浴池中泡熱了的人們,也會半裸著直接走來買酒喝。 呆站在道路一旁的,大約是跟著哪裡的大主教或修道院長初次來到紐希拉的新人僧侶們。 他們的僧服模樣各異,因此互相應該並不認識。但僧服大概是這混沌之中,他們唯一的共同點,因此便讓他們聚集在一起。這副模樣恰似迷途的羔羊們匯集成團。 走過他們面前時,正好有位幾乎半裸,面容嬌媚的舞孃沖他們搭話。僧侶們頓時各個瞪圓了眼睛。我祈禱著他們能戰勝誘惑,然後離開了那裡。 越往村裡走,四下的人就越少,高大的建築物就越多。有些房屋門口飄揚著顯眼的紋章旗,大概是某位貴族包下了整個店家。 等走到村莊深處,已經明顯感覺到山坡陡峭的地方,附近的溫泉旅店已經被樹木遮擋得一眼難以發覺。碼頭邊的喧囂聲也被不時傳來的小鳥鳴囀代替。 似乎位置離喧囂越遠,溫泉的效能就越好,而旅店的層次也就越高。 因為越遠的地方就越難挖出溫泉,想要建起房屋則更難,假若沒有雄厚的資金,終究是很難開業的。 那麼即便在這紐希拉裡,也幾乎完全隱沒入森林,只有最後爬上一道長長的陡坡才能看見的店家,必定在開張前投入了難以想像的金錢。 建築物外表雖然質朴,但從門外就能聽到院裡傳來的熱鬧聲音。 還能看到各式各樣的貨物堆在一起,彷彿碼頭邊上的場景重現了一般。 我第一眼就認出了小麥,鹹肉和醃漬的魚,接著又看到灌滿得幾乎要爆裂的香腸,如字面所述將箱子填得再也容不下。後邊的陶甕是南方經常能看到的款式,裡面大概裝著橄欖油。不知是哪位任性又難以伺候的聖職者或是貴族一聲令下,店主花費大量金錢和工夫才從南方運來的。想到這裡我只能連連搖頭。而那些看不到內裡的貨物,從包裝和容器的精緻程度來看,恐怕也都是種種奢侈品,高級品吧。 每一件貨物上,都帶著相同的烙印。 那個標志從遠處也能一眼辨別,眼前這棟溫泉旅館的屋簷上也吊著同樣的標志。 朝遠方吠叫的狼。 這就是溫泉旅店『狼與香辛料』的招牌。 「啊~! 為什麼數目就是對不上嘛!」 我突然聽到這樣的叫喊聲從貨物背後傳來,緊接著,看到了一個小小的腦袋。 是個小孩子,頭發是灰中摻雜著銀粉般,不可思議的顏色。 「吶,哥哥! 這個絕對不對勁!」 從長長的頭發來看,大概是個女孩子。應該不是雜役,而是店主人的女兒吧。此時她正揮著手裡的石板,站在旅館門口朝屋內大聲叫喊著。年輕的少女如此吵鬧是非常失禮的,正當我為此皺眉時,又看到她從手邊的麻袋裡拿出了什麼叼在嘴裡。看來是個個性調皮的孩子。 「不管數了多少遍,小麥粉就是不夠! 這是什麼嘛,我覺得裡面肯定混了燕麥粉! 所以就說根本不能相信那個人的!」 小小年紀,眼光倒相當犀利,讓人佩服。 磨成麵粉後,想要判斷麥子的種類就會變得相當困難,幾種混合起來則更甚。 恐怕就是面包師也只能在最後烤好面包時,才能發現其中差異。 緊接著傳來的第二道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維。 「汝喊什麼呢,真吵」 另一個同她長相別無二致的少女,從屋裡走了出來。 這個女孩頭上鬆鬆地裹著頭巾,但能從間隙中看出頭發是亞麻色,個子也稍微高一些。 她大概是雙胞胎裡的姐姐,有一種完全不同於妹妹的魄力。 「小麥粉的數目不對,而且我覺得裡面混了別的東西。還有,哥哥呢?」 「柯爾小鬼被老爺子們叫到溫泉池裡去了。汝說混了別的東西? 怎麼回事?」 銀發的少女老老實實地給亞麻色頭發的少女讓開了路。 亞麻色頭發的少女則湊近裝麵粉的袋子,聞了聞。 「唔。混了什麼暫且不論。數量不足沒准只是因為碼頭那邊已經忙忙亂了。這時節也是難免的」 「我應不應該去那邊看看?」 銀發的少女剛說完,便被亞麻色頭發的少女敲了一下腦袋。 「傻丫頭,汝是打算偷溜出去玩吧?」 「才、才不是……」 「在屋子裡汝可以愛怎麼閒就怎麼閒。去把東西搬進去,然後讓柯爾小鬼到碼頭問問人家吧」 「哎~……。那我可以跟著去嗎?」 亞麻色頭發的少女對她投去冰冷的視線。 銀發的少女立刻如同撞見狐狸的白貂般縮起身體來。 「還有,那是誰?」 亞麻色頭發的少女隔著堆起來的貨物,手朝這邊指來。 她好像總算是注意到我了。 「哎,是誰呢。我,我不知道哦?」 「真是的,這傻丫頭……」 銀發的少女聽到抱怨後首先露出不服的表情,被瞪了一眼後立刻縮起脖子。 她們之間有明確的上下關系,所以雖然長相別無二致,或許卻是一對年紀相差不少的姐妹。姐姐的言辭相當古風,大概是從遙遠的土地嫁到這裡後,跟老人學習本地語言的緣故。 可這樣想,兩人是姐妹的推測又有了矛盾。畢竟姐妹一同來到夫家的情況著實不多。 由於工作原因,我總是對這樣的蹊蹺之處格外在意。 正想著這些,貨物另一邊的人首先發話了。 「那,汝究竟是啥人。要化緣現在正好。溫泉池子裡有不少和尚呢」 她說出化緣這個詞時似乎咬了一下舌頭,讓人覺得莫名的可愛。真是位不可思議的少女。 我挺直身體,對她答道。 「我名叫格蘭‧薩爾加多。受逗留於此的包豪修道院長閣下邀請而來。這個冬天要承蒙您關照了,院長閣下是否已經對您說過此事?」 雖然將理由說了出來,但對方的反應卻並不理想,絲毫不掩飾懷疑的目光。 大概,是因為這副模樣的緣故吧。我身穿著好幾重已經磨破了的長衣,脖子上掛著兼具干糧與露宿時除蟲之用,如鈴鐺般串在一起的大蒜。身邊比自己還高的木棍是在路上撿來的,無論是驅趕野狗,探查泥沼的深度,或是晾乾衣服時都派上了很大用處。鬍子也為了防寒而很久沒有剃過。 衣著是這副模樣,手指從指甲縫到關節處的褶皺,自然也全都是黑乎乎的污泥。 被當成乞討者並不奇怪。 化緣。她之所以會這麼說,大概是因為在這寒冷的深山地方,乞丐是根本活不下去的吧。 「唔……算啦,客人也是千差萬別的吶」 「如果沒有房間的話,我借宿在儲藏間裡也無妨」 「這些倒沒啥問題。要說的話……咱擔心的是別的方面」 「別的方面」 我剛一問出口,自己便立刻反應了過來。 「失禮了。您若是在意跳蚤或蝨子,我就先去河裡淨過身再來吧」 這裡是家境殷實之人聚集的溫泉旅店,並不是沿路的旅舍。 「這也是一個原因,不過吶」 亞麻色頭發的少女哼了哼鼻子,接著笑了起來。 「看來汝真是個和尚,這種人可不多見吶。衣服破成這樣,看起來倒又不是乞丐。汝就是那種面前擺著酒和肉,卻還要去找豆子和水的人唄? 不過這裡可不是荒野裡的小廟」 「啊,原來如此」 我露出了久違數月的笑容。 「禁慾是自身修行的准則,並不是把炒豆和水強加在別人身上的藉口。何況,偶爾的休息,神也是承認的」 「那就好。繆莉」 亞麻色頭發的少女喚了一聲,銀發少女一下子便挺直脊背。 「把他帶到浴池去,順帶給他准備剃刀和肥皂之類的。貨物咱來收拾」 「哎~好詐哦! 媽媽,你是不是要背著爸爸自己偷吃東西?」 這個名叫繆莉的孩子,將亞麻色頭發的少女稱作母親。 雖有些難以置信,但這樣一來,兩人之間的氛圍真的怎麼看都像是母女,而非姐妹了。 這位母親實在是年輕得可怕。 「傻丫頭,咱怎麼會做那種事」 「就是會嘛,絕對會的! 那堆貨物裡還有白糖呢,好奸詐! 我也想吃白糖!」 可是兩人嬉鬧的模樣又實在像極了姐妹。 讓人不禁露出微笑。 作為溫泉旅店招徠顧客的看板娘,不論她們中的哪個都算是出類拔萃的吧。 「那麼,我要怎麼辦才好呢?」 我帶著苦笑問了一句,母親敲了一下女兒的腦袋,接著女兒便老老實實地為我帶起了路。 在樂師的吹奏聲中,歌姬打開歌喉,舞孃翩翩起舞。有人被演出深深吸引,也有人一隻手端著葡萄酒杯,與旁人談笑, 還有人的紙牌或骰子游戲正進行到最高潮。 大概他們也都是經過長旅才抵達了紐希拉,又或是在本國早就習慣了救濟貧者,接待游歷四方的修道士的工作,我穿著襤褸的衣衫出現在浴場裡,卻沒有任何人對此在意。 用剃刀刮淨鬍子,用短劍理好頭發,用肥皂洗淨身體。包豪院長中途發現了我,在他的介紹下,我很快和幾位客人熟悉起來。 院長和其他客人似乎要在這裡一直待到日暮,但我還需要查看形形色色的地方。離開浴池後,我穿上從店裡借來的衣服,返回堂屋。這身衣服是用亞麻布做的,寬松而舒適,上身為了防寒還加了大量羊毛。 穿上這樣的衣服,溫泉的熱氣難以從體內發散。我在旅館內四處尋找,想取回自己的衣服,結果找到了那位亞麻色頭發的少女……雖然不知稱她為少女是否合適。 此時,她正依偎著身旁壯年的男性,模樣看起來親密極了。 打擾他們實在是不好,我猶豫了許久要不要搭話,結果少女首先注意到了我。 「呵,挺有模有樣的不是?」 她笑了起來。 「托您的福,我現在一身清爽了」 我道過謝,她又回以微笑,然後用眼神示意身旁的男性。 「這是剛才到的客人。因為身子有些髒,咱就讓他先去溫泉裡洗了一回」 少女的言辭不算是委婉,卻很符合她的氣質。 不過,一旁的男性則露出了困擾的笑容,給少女打了圓場。 「內人失禮了。我是這家店的主人,名叫克拉夫特‧羅倫斯」 他報上姓名,走近我並伸出手來。既然說是妻子,那麼先前銀發的女孩果然就是他們的女兒了。 生活在思索與祈禱的寂靜中的女性,有些看起來不論經過多久都非常年輕。但眼前的少女在她們之中也是罕見的。 我想起了先前聽過的謠傳。這家店利用魔法才得以興盛。 永遠不老的魔女。這個字眼突然從腦海中閃過。 「我是格蘭‧薩爾加多。由包豪修道院長的介紹前來。院長說,這裡比世間任何地方都離神的居所更近」 「我每日都祈禱著,但願神不是為了訓斥我們,才接近紐希拉的」 名叫羅倫斯的店主說完,露出淡淡微笑。 在溫泉池裡洗淨身體的時候,我聽到了幾個客人的談話,知道羅倫斯曾是個旅行商人。假使他真有什麼狐狸尾巴,恐怕也不好抓住。我有這樣的感覺。 「另外,我的行李和衣物在哪裡呢? 貴店的這身服裝,對我而言似乎有些太暖了」 「行李在汝的房間裡,衣服都洗了。那樣直接放在屋裡,怕是要招來蟲的」 「喂,赫蘿」 妻子的名字似乎是叫赫蘿。這是個不多見的名字,而且我總覺得像是在哪裡聽過。 會不會,是和什麼異端的祭典有關……正想到這裡,注意到店主人的視線,我猛地回過神來。 「內人多有冒犯,還望您海涵」 「啊,不,我這副模樣才是失禮了。有時,包豪院長也會批評我。畢竟我並非隱士,單純是因為不修邊幅而這樣,實在慚愧」 搜尋異端時,也要提防自己被當成異端。 聖典謳歌的德行包括順從,純潔,清貧,一身污穢絕不是好事。 「不過,原來如此啊……既然勞煩貴店洗了衣服……」 「您在房間裡稍事休息如何,也好緩解一下長旅的疲憊」 「謝謝您的心意,但我更想看一看這個村子。如果可以的話,也想去碼頭看看。剛才,那裡似乎為運來的貨物起了什麼糾紛」 羅倫斯露出了有些驚訝的表情,繼而看了看身旁的赫蘿。 「繆莉一直吵個不停,說貨物的數目少了,小麥的量對不上」 「是嗎? 嗯……那個磨坊是最近新開的……他們到村裡來,說價格更便宜……啊。可是,怎麼能讓客人來做這種事情」 「我生來就不怎麼坐得住。比起呆在暖爐前,還是更喜歡在熱鬧的地方四處轉轉」 羅倫斯起先是一副過意不去的表情,而後慢慢笑了起來。 「那麼,實在對不住,但勞煩您了。其實敝店接收已經送來的貨物就快忙不過來了。下雪之後,很多食物又不好在外面長放」 「請交給我吧」 溫泉池裡有不少客人,走廊另一邊還能聽到更多談笑聲。 大概是圍著暖爐的住客吧。投宿一冬需要花費相當的金額,而這裡就有如此多家境殷實的客人們。 如果去碼頭調查這家旅店購買的貨物內容,或許就能揭開它如此繁盛的秘密。 倘若真是用了什麼魔法,至少也能聽到有關他們購買可疑貨品的傳言。 「那麼,我現在就出發吧」 以神之名,我露出了微笑。 原來如此。從樹林掩藏的溫泉旅店走向村子的中心時,果真有種步入人界的感覺。地位高貴的客人們,正是為了這種感覺才一擲千金,選擇住在遠離村落中心的旅館中。 我望著這片喧囂,留心尋找著神的敵人究竟潛藏何處。走向碼頭,先前的那群人仍在吵鬧著。 「貨物數量不夠啊!」 「不對,我家買下的不是這些!」 「真是的,到底要人怎麼辦!」 「見鬼! 誰能派船到阿提夫去通知一下!」 衣著打扮看起來都頗有地位的男人們,紛紛叫喊起來。 堆起來的貨物,每一件都被打開檢查過了。 從遠處看,裡面似乎全是小麥粉。 「這種事簡直是奇怪! 難道說,是搬貨的時候出了什麼差錯?」 有人將視線轉向船員打扮的人。以河運為業的水手們中有不少都是講究迷信又膽量不小的人,但在如此氣勢洶洶的人群面前,他們也不得不老實下來。 「怎、怎麼可能! 我們家干這行多少年了,誰不知道!」 「唔……也、也對……抱歉,不該懷疑你」 看起來,這群人主要是溫泉旅店的主人們。 爭論的內容,我也大概能想像一二了。 「失禮」 搭了一聲話,急躁的視線立刻匯聚過來。 「什麼,我們現在正忙著呢,一邊打攪去」 大概是看我的模樣怎麼都像是來湊熱鬧的旁觀者,有人不耐煩地如此回答道。簡直就像是驅趕蚊蠅一樣。 不過,我有著合情合理的理由。 「是狼與香辛料的店主人,羅倫斯先生派我來的。他們接到的小麥粉比買的量少,所以讓我來看看是不是有一部分落在了這裡」 我剛說完,面前的人們便一齊露出懊惱的模樣。 「該死,這不就是全村了嗎!」 似乎是店主們一起買了貨物,結果卻受了素行不良的麵粉商人蒙騙。 「唉! 這樣下去可不行! 我們家要派馬出去買麵粉! 誰管他村公所的規定!」 有個肥胖的中年男子摘下戴在頭上的帽子,緊緊攥著說。 立馬,周圍便傳出了驚訝呃聲音。 「莫裡斯先生,這恐怕不好吧,畢竟村裡有約在先」 「對啊,就是我們家也和您一樣頭疼!」 紐希拉是深山中的村落,而不久之後冬天就要來臨。有關小麥的一切大概都要仰賴外部輸入。倘若有一家店脫離村子,單獨去采買貨物,很快所有店家也會效仿,緊接著拉開一場爭搶貨源的戰爭。而村子內部的爭斗要是被外面的商人察覺,他們勢必又要坐地起價,借機提高小麥的價格。 莫裡斯看起來一副早就知道了這些的表情,但從他一身高價的服裝來看,大概他的店論豪華程度,在這個村子裡也名位前列,而資金實力也是同樣的。 緊接著他又一口氣說了下去,打斷了我的思維。 「我們家的貨可不是少了一點半點! 加水和成面團後,本來以為是小麥的,結果全是燕麥! 那種東西要是拿給客人,我們家就完了!」 他攥著帽子揮來揮去,對眾人們吼叫道。 面包也分為幾個等級。完全用小麥做成的最好,其次是加入黑麥的,混入栗粉或豆粉的再次,只用黑麥做成的又低一等,然後是黑麥加入栗粉和豆粉的。燕麥面包在這些之中也是最下等的下等。實際上,因為燕麥面團發不起來,能不能稱為面包都是個問題。平常,只有窮苦人家才會把它們煮成粥用來果腹。 在富裕的地區,則只會被當成馬的飼料。 「可是村裡的規則……」 「其實,要是莫裡斯先生打算派人去買的話,我們家也希望讓人一同去」 「喂喂!」 「今年的收獲季已經結束了。拖得越久,小麥粉就越貴。不早點去買,到最後確實只會吃虧」 「但是連大會也不開就這樣,其他的旅店……」 「那就去開啊,這可是村裡的大事!」 「就算你這麼說,被阿提夫那家不知底細的磨坊騙得迷迷糊糊的,還不就是我們……要是現在再想破村裡的先例,免不得有人要說閒話」 人們都說紐希拉是離天國最近的溫泉鄉,但這裡的溫泉旅店店主們,卻在為相當現實的事情而煩惱著。 看上去很是滑稽,但也頗讓人理解。 那個名叫莫裡斯的性急店主又接著對眾人說。 「那麼,你們難道打算把雪當成小麥面團,放進面包爐裡烤嗎!?」 聖典有云,人不能只依靠面包過活。 但是吃慣了小麥面包的貴客們,恐怕是絕不肯嘗一小口燕麥餅或燕麥粥的吧。 溫泉旅店的主人們面面相覷,接著無可奈何地發出嘆息。 「……也只能丟卒保車,拉下臉去開大會了」 人們不情不願地點了點頭,然後各自散去。 當我回到狼與香辛料,將事情的經過告知羅倫斯後,他也露出了頭痛的模樣。 我不是村民,因此麵粉事件的後續發展如何,詳情並不清楚。 不過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在狼與香辛料,餐桌上總會有堆滿籃子的小麥面包。 問過了好幾位泡湯客人,結論都指向支配整個北境的德堡商會。店主人大概是使用了這個巨大組織內部的渠道。人們開玩笑說,就算是在歉收的災年,也只會有這家店能遲到柔軟又甘美的小麥面包。 是因為他抓住了德堡商會的什麼把柄嗎? 起先我這樣猜想。不過後來又聽到了更詳細的情況。似乎是店主在旅行商人時代曾幫助過德堡商會,讓他們脫離了某個巨大的危機。 這樣一來,不僅是面包,別的問題好像也得到了答案。德堡商會因為控制著礦山而聞名,如果假設這家店借用了它的力量,那麼不論是在紐希拉找到新的溫泉,亦或是開店所需的巨額資金就都能解釋了。 但是,即便如此這家店還是留著某些蹊蹺的疑點——比如空前的盛況。在這裡呆了一段時間,見過了村子全體的情況後,我也能理解為何其他店要散佈對這家店不利的謠言了。 就算狼與香辛料佔據著有利的處地,有寬廣的溫泉池,有貴族都會垂涎的洞窟溫泉,可除此之外它再無引人注目之處。 論餐飲有比它更精緻的旅店,論酒水也有比它更講究的,而且這裡的床鋪是稻草捆成的,終究比不過其他店裡絲綢和羊毛做成的寢具。 溫泉池裡的娛樂要說起來只是基本的那些。並沒有訓練熊賣藝,或是從嘴裡噴出火的雜耍人,而且也沒有從事肉體交易的舞女。 我問其他客人這裡究竟有什麼魅力,他們也說不清楚。 的確這裡有吸引人的氛圍,可我還是沒法接受。反而更傾向於懷疑他們是否使用了什麼魔法,畢竟有招攬客人功用的可疑咒符並不算少見。 何況我在這家店上下調查了很久,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發現。 有不少客人說店主羅倫斯的妻子赫蘿,以及他們的女兒繆莉算是這家店的引人之處。他們覺得這對母女有旅行藝人所不能及的魅力。 實際上,銀發的繆莉的確可愛又活潑,她的母親赫蘿擁有與她一樣年輕的容貌,又散發著不可思議的老成氣質,是很令人在意。 可就算如此,若是相信客人僅僅是為此而來,未免也太天真了。 這其中必定有什麼理由,只是我還沒有發現。時間就這樣白白地過去了。 些微的變化開始出現,是我在店裡逗留了約莫兩周的時候。 我逃離開溫泉池的喧囂,一個人慢慢走在通往村子中心的無人小路上,突然發現了另一個像是有重重心事的人影。 雖然自己沒什麼資格指責別人,但在這村裡,一個人陰沉沉走在路上的模樣實在是很顯眼。 莫非又是什麼素性可疑之人? 再仔細一看,原來是旅店的主人羅倫斯。 「您在煩惱什麼嗎?」 出於聖職者——當然,還有搜尋異端者的職責,我開口問道。 「哎? 啊,不是……。呃,這樣啊,我看起來都是一臉心事嗎?」 羅倫斯抬起頭來,似乎才終於注意到了我的存在。他摸摸自己的臉頰,臉上的苦笑看起來也有些僵硬。 「如果您願意說出來的話,我可以分擔您的憂慮。這可絕不是為了打發時間才說的」 聽到我的玩笑,羅倫斯笑了笑,接著又嘆了口氣。 「薩爾加多先生,您這是要回村裡?」 「不,我只是來散散步。讓身子受一受冷,跳進溫泉時的舒適感才會更大」 「這確實是在世間享樂的一個秘訣啊。那麼,一邊回店裡,一邊拜託您聽聽倒黴旅店主人的一點小小煩惱吧」 據其他客人說,這位一見之下似乎不怎麼靠得住的旅店主人,其實具有罕見的商業頭腦,更掌握了與許多當權人士的交情。 這樣的人物,究竟會為什麼而煩惱呢。 或許是有人來提親,想娶他視為掌上明珠的獨生女兒繆莉,要是這樣的話我倒能理解。 「其實,是先前關於麵粉的那件事還留著一點尾巴……」 「麵粉? 啊,您是說那家不虔誠的麵粉商」 「最後我們算是貪小便宜反而吃了大虧」 「可是,店裡的餐桌上一直擺著美味的小麥面包,這樣還有什麼別的問題嗎」 聽我這樣說,羅倫斯深深地嘆了口氣,接著撓了撓腦袋。 「有關從那家磨坊買麵粉的事情,村子裡其實有不少反對者。然後,包括我在內,一群被利益迷了眼睛的店主們互相商量之後,還是決定去買他們的麵粉」 羅倫斯聳了聳肩,接著像是嫌棄般地說。 「結果,就變成了錯在誰身上的爭論。要說是新來的必須經過的一道檻,也可以這麼說……」 「所以責任就全被推到了您的身上?」 「畢竟也有人不希望看到我們家的生意那麼好啊」 ——其實我也不該說這些的。羅倫斯又苦笑著加了一句。 「這樣一來,事情就有點讓人頭疼了」 「雖然我不知道詳情,但類似的情況在以前的旅途中是聽過不少的。請您不要灰心。神永遠站在正直者一邊」 「謝謝您」 羅倫斯的表情看上去像是有了幾分信心,但仍然稱不上輕松。 「若是他們把難題強加給您的話,需要我來進行仲裁嗎? 作為神的僕人,這些事務我還是能發揮作用的」 「不不不,您言重了。而且,怎麼說呢,解決問題本身倒是有辦法的」 他的說法就像是一個難解的謎語一樣。我盯著羅倫斯的臉看,這位外表仍像是青年人一樣的旅店主人,露出了一種疲累的笑。 「誰都不願意吃的燕麥麵粉,全都被塞到了我這裡來。那麼多糧食扔掉可惜,而且也相當於一筆不小的錢。所以我想改如何善加利用一下……」 含混起來的下半句,當然很簡單就能推測出來。錦衣玉食的客人們對燕麥餅連看都不會看一眼。這樣一來就只有羅倫斯和其他店裡的人必須得吃掉它們,可這些燕麥粉數量不少,要吃完恐怕得花相當的一段時間。 「我也來幫幫您吧。因為我並不討厭燕麥餅」 羅倫斯本想搖頭,可又猶豫了一下,接著露出苦笑。 「按理來說,怎麼能給客人吃那樣的東西……但我也不得不拜託您了。不然,恐怕真的就只有我和柯爾得把那些燕麥粉全吃完了」 柯爾是在溫泉旅店裡工作的青年。他抱著成為神學者的理想,而且兼具了知識,信仰心和正直的人格,是個優秀的人。 在店裡呆了兩周,這裡的人際關系我也大概清楚了。 從店主羅倫斯和他的妻子赫蘿,以及他們的獨生女兒繆莉和柯爾的關系來看,兩個男人很有可能出於溫柔或是紳士風度,替她們吃完全部的燕麥餅。 赫蘿和繆莉這對母女不僅長得一模一樣,對美味食物的追求也是一模一樣。 讓繆莉大吵大鬧的那個砂糖罐,似乎也是在這對母女的輪流偷吃下不知不覺地空了,最終引得店主羅倫斯頭痛不已。據客人們說,羅倫斯跟柯爾被她們帶得團團轉,這幅場景可謂是狼與香辛料的一大名勝。 想到這裡,我突然看到羅倫斯換上了商人模樣的面孔。 「有一件事,我想向您請教一下」 「是什麼呢?」 羅倫斯移開視線,握拳掩住嘴巴,看起來是在考慮猶豫著什麼。 「小麥粉裡,混進多少燕麥,才會讓神發怒?」 不愧是雁過拔毛也要賺得幾分利的前旅行商人。原本他大可不聲不響地這樣做,可恐怕就是這樣的性格讓他沒法沉默吧。我不由得笑了起來,然後答道。 「聖典有云,世上需要有一點鹽味。除過柔軟的白面包,偶爾吃一點稍硬的面包,應當也更有益於身體吧」 我想這位店主大概不至於作出貪得無厭之舉,因此才這樣回答。 「其實,我自己也還不知道要不要……這樣做」 「啊,當然,被告白的罪過,是只有神和我才知曉的」 羅倫斯像是鬆了口氣般露出笑容,對我低下了頭。 雖說之後狼與香辛料餐桌上的面包裡混進了多少燕麥粉,這我不得而知,但羅倫斯是個正直的人這一點應該是沒錯的。此後,我有好幾次都看見他站在儲藏間的燕麥粉袋子前扶額頭痛的模樣。 燕麥餅就是烤過也不會膨脹,不但像岩石一樣堅硬,而且還莫名地黏牙,這樣的東西一般人是不會每天都吃的。而且麵粉商大概是為了欺瞞顧客,還把它們全都磨成了粉,這樣一來連粥也煮不成了。 就算在小麥裡多少混進一點,恐怕也不會對那些燕麥粉產生明顯的消耗。 看到羅倫斯被迫從村子資歷更老的店主們手中接收了這一堆燕麥粉,為如何處理它而煩惱不已的模樣,我想或許這家店的生意繁盛,在努力捱過這次事件後還能繼續下去。 因為我的調查最終也沒什麼結果,並沒有找到這家店有什麼明顯的可疑之處。 和潛入其他旅店的同志們交換了情報,結果哪裡都是類似的。所謂某家店裡潛藏著異端者的傳言,大概都是由於這小小村子中一些爭端而產生的誹謗。 我判斷自己繼續呆在此地也不會有什麼成果,是在入住狼與香辛料有兩個月左右的時候。 「啊,您要離開店裡了?」 把這件事告訴羅倫斯後,他露出了非常驚訝的表情。現在還是嚴冬,紐希拉這片地區處處積著深雪。在這種時候南歸的人恐怕很少。當然,理由我是早有准備的。 「南方的春祭也快來了,我必須得回去做准備」 不管怎麼說看來都沒法挽留,於是羅倫斯遺憾了片刻,又用雙手握住我的手,對我說希望下次再來。 到訪狼與香辛料是出於教廷的命令,但如果條件允許的話,我也想自己再來一次。 而且,作為小小的答謝,我這樣說。 「出發之前,能請您幫我烤一些燕麥餅嗎? 作為干糧應該能放得久一點」 「謝謝您能這麼說。真是的,我們家的兩位小姐只會偷偷吃白糖,燕麥卻一點也不願意碰」 倘若這家旅店的經營出現了什麼問題,或許就是被她們兩人吃出來的。 幾天之後旅店烤好了燕麥餅。或許是為了消滅吃空白糖罐的罪過,赫蘿和繆莉罕見地親自去了一趟村裡的面包爐,實在讓人印象深刻。羅倫斯則一臉放棄似的笑容,說『那就是她們倆的狡猾之處』 我把這些燕麥餅墊在行囊的最底下。只要不沾水,大概就是到明年的這個時候還可以拿出來吃。 准備結束後,我們離開了村子。 盡管終於沒能明白是什麼使那家店繁盛到了周圍傳出謠言的地步,但沒有任何明確的證據表明他們使用了魔法。 當然,要在報告中將他們列為懷疑對像是很簡單,可就算提交了那樣的報告,恐怕結果也只會是被加上一句「需要後續注意」的批語,最終埋沒在教廷的書庫裡。 從前那個與異教徒的戰事迫在眉睫的時代是怎樣我不知道,如今這個時代,調查報告究竟是為什麼而寫,到最後我也只能給出這樣一個答案:為了讓自己安於良心,不負職業操守。 而且,那家溫泉旅店的繁盛會被人歸為使用了什麼魔法,這樣的懷疑也讓我不知為何有些遺憾。沒什麼值得特別提出的,生意興隆的店總會生意興隆,或許就是這樣一回事而已。 何況他們的正直,我覺得已經在這些燕麥餅上體現了出來,他們的純潔也能由赫蘿與繆莉,那對美麗的母女來證明。 就算不能說是完全清白,但也不至於使人危懼。 我決定就在報告書上這樣寫。 然後,在充滿黴味的帳篷下,那堆像是自暴自棄般閃滅的篝火旁,我拿出了羅倫斯給的燕麥餅。 其他所有食物早就生了黴。同志們看到這些燕麥餅,才久違地回復了一點生氣。 小麥面包是不可能這樣耐久的。 把燕麥餅放在火上烤,就算大家都知道難吃,也還是能聞到一股誘人的香味。即便是這些謳歌清貧,一向甘於以炒豆涼水果腹的人們,口腹之慾仍舊是有的。 「人常說,飢餓才是最好的調味料啊」 有誰這樣說了一句。 笑聲像水波一樣泛開。不過,人們的笑臉很快便以一種奇怪的神態僵住了。 「不,但是啊,這味道真好聞」 開心是開心,聲音裡還透露著疑惑。 「唔,燕麥餅真有這麼香嗎……」 帳篷裡彌散出了一股非常誘人的味道,香甜到讓人的頭腦一陣麻痺。 「大概因為這些是那對美麗的母女,帶著贖罪的心揉好面團,然後送進面包爐裡烤好的吧」 我半開玩笑地這樣說道。話音落下時,帳篷裡的香味真的強到了讓人只能這樣想的地步。 「難道說是神的奇跡?」 「你是說,這些是聖餅?」 帳篷下立刻起了一陣騷動。 怎麼可能,難道,果真,我帶著這樣的念頭,聞到了越發甜美的香味,拿著面餅的手也開始顫抖。在這種時刻遇到神的奇跡,這是何等的幸福啊。 「有關此事,必須向樞機卿報告,請求再度調查。薩爾加多先生,您所留宿的旅店是哪一家?」 在興奮的人群中,我發現燕麥餅烤過的那一側浮現出了什麼圖案來。 「諸、諸位、請安靜。聖痕、聖痕顯現在聖餅上了!」 騷動變成了嘈雜,有人手握教會的紋章,有人從行囊中拿出聖典,有人合起雙手開始祈禱。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向那張燕麥餅。 我強壓著心中的緊張,慢慢將燕麥餅翻過來。 仍是那種沒有酵母,不會發起來,扁平的面餅。 但面餅背面翻上來的瞬間,所有人都倒嚥了一口唾沫。 「……這、這是……」 盤子大小的面餅上顯現出來的圖案, 毫無疑問就是那個,不可能看錯。 朝遠方吠叫的狼,還有一句話。 「……狼……與香辛料……歡迎您再來?」 「啊! 這個味道,我想起來了!」 有一個人大喊起來,奪過燕麥餅,撕下浮現出圖案的那一部分,含進嘴裡。 「甜的! 果然,這是砂糖被烤過的味道!」 接著他的目光掃視過所有人,很快相同的聲音便開始此起彼伏。 我也試著嘗了一口,確實是甜的。由於許久沒吃過正常的食物,這股甜味讓太陽穴緊縮了一下,激起了一股彷彿激痛般的舒適感。 「真是的,別嚇人啊。這不過就是把砂糖水塗在上面而已嘛」 不知是誰說了這麼一句,激起了一片笑聲。 「或許,其他面餅上也被做了同樣的手腳?」 我拿出另外的面餅放在火上一烤,果然浮現出了各式各樣的信息。有的上寫著『紐希拉最棒的溫泉旅店』,還有的寫著『哥哥淨會生氣』,旁邊是那個名叫柯爾的年輕人的簡筆畫像,我立刻就意識到,這大概出自繆莉之手。 「雖然面團裡邊大概是不太可能加進砂糖的,但僅僅是這股香味,就很能來佐餐了」 「畢竟這些燕麥餅是用來給行囊墊底的,真要拿出來,也是在最後關頭了啊」 片刻之前還如同病人般的眾人,紛紛在這樣的談笑聲中大口啃起燕麥餅來。 我拿起一張面餅,感覺恍然大悟。 面餅上畫著兩名男子和三名女子,底下寫著狼與香辛料的字樣。大概是羅倫斯和柯爾,赫蘿和繆莉,還有另一名掌管後廚的女子。 那家溫泉旅店,有它自己興盛不衰的理由。 從紐希拉返回的路途中,不論是誰,是出於什麼原因,只要拿出這枚面餅准備吃,都會這樣想。 「若是有下次來訪的機會,就由我來調查那家狼與香辛料吧」 「我也有此意願」 「不不,我也是啊」 帳篷下的人們開始爭執起來。 外面還下著連綿不斷讓人厭煩的雨,但已經沒人在意了。 在這一片熱鬧的聲音中,我悄悄把一張燕麥餅藏進自己的行囊,然後說道。 「難道最適合的人選,不是已有一次調查經驗的我嗎?」 爭論發展成了糾紛,接著變成了漫長的議論。 不知何時,雨停了,陽光灑進林間。 所有人都感覺得到了身體和心靈的回復。 「這也是一個奇跡吧」 有誰突然說道。 狼與香辛料。 我決定在報告書中把它寫得毫不起眼。 否則,當客人大舉湧來時,自己再預定房間就很難了。 (《狼與白色的獵犬》 完) 後日談短篇 Spring Log 狼與春天落下的東西 網譯版 轉自 真白萌論壇 積雪從山間消去,樹木發出新芽,世界換上了鮮亮的色彩。 如同冰冷石塊般的冬日空氣,變成了柔和的泥土氣息。 從冬天變成春天,從春天變成初夏,季節的轉換每年都會發生,但每年都會帶來新鮮的喜悅。 話雖如此,在這世上生活著,自然就有著大量相應的工作要做。有令人開心的事情,也有令人不開心的事情。 其中最麻煩的一件工作,今年也終於來到了羅倫斯眼前。 「嗯唔……唔……哈啾!」 溫泉旅店狼與香辛料的主人羅倫斯在一聲噴嚏中醒來。有什麼鑽進了他的鼻子裡,就像是睡著的時候,蜘蛛在臉上織了巢一樣,可實際好像又不是那回事。 他帶著疑惑摸了摸臉頰,很快就知道了原因。掀開披在身上的毛毯,下面更是一片狼藉。 「喂,快起來。」 那張毛毯下還睡著一個少女模樣的女子。她漂亮的亞麻色長發,乍看之下很容易讓人當成是貴族,但以貴族而言過於不豐滿的這副身體,說得好聽點大概就是修道女的模樣。 當然羅倫斯並沒有背著神作出什麼齷齪之舉。那是他的妻子赫蘿。 所以他們沒什麼應受良心苛責的,不過即便如此,赫蘿仍有一件不能被外人所知的秘密。抱著這樣的秘密,顯然不能在被揭開了毛毯後,仍然蜷縮著身子沉浸在夢鄉裡。 ——是她頭上的三角形獸耳,以及腰間毛茸茸的大尾巴。赫蘿自己曾被稱作豐收之神,並受到人的崇拜,而她的真身則是一隻巨大的狼。 「又到了這個時期啊……」 不知是做了什麼夢,赫蘿毫無防備,傻乎乎的睡臉看上去像是在笑。羅倫斯低頭望著她,結果,自稱賢狼的大尾巴又慢慢掃了掃,立刻讓羅倫斯打了第二個噴嚏。 毯子下全是茶色的毛。當然,與赫蘿尾巴的顏色是一樣的。 今年的換毛季節,終於又來了。 有名的溫泉鄉紐希拉,不只是冬天,夏天同樣有人氣。河水流經村子處建起的小碼頭上,今天也堆著小山般的貨物。 羅倫斯在碼頭附近的酒吧裡,從錢包裡取出銀幣,在桌上擺開。 「費用都在這裡了。」 「唔。德堡銀幣……七枚。重量也沒得說。我啊,好久都沒看到過這種沒被人削過邊的漂亮銀幣了。」 清點這些銀幣的是個大鼻子的男子。他的鼻子看上去實在大得顯眼,或許有幾分是因為喝了酒之後發紅的緣故。 這名男子看起來就像是個打扮成商人的樵夫,實際上他也確實是這樣過活的——他是個經驗豐富的木匠。 「每年都謝謝您惠顧了。不過啊,您太太的頭發還真是了不得。」 桌上的麥酒和豬肉香腸旁邊,還擺著大約三十個做工精良的梳子。木匠雖然也會為來到這個村裡的舞孃們製作梳子和發飾,但論起買梳子的數量,羅倫斯也明白自家是壓倒性的絕對第一。 「因為她只要有空就會打理頭發嘛。這得花不小的一筆錢,真讓人頭疼。」 雕著太陽圖案的德堡銀幣,是一種含銀量很高的貴重貨幣。 桌上擺著七枚。 生活在城鎮裡,靠勤懇工作養活一家人的熟練工匠,工作一日可以掙得一枚半,至多兩枚這樣的銀幣。因此羅倫斯的舉動就算被人斥之為『浪費也要有個底限』都並不奇怪。 「我是很感謝您,不過換個金屬做的怎麼樣? 鍍金的高價貨色可以一直不生鏽,而且還不會弄傷頭發,有那麼一把就可以用很長時間了。」 木匠說出了一番像是要自損買賣的話。大概是連續做了數十把梳子,他自己都厭煩了。這位木匠手藝高超,卻是個沒加入任何公會的浮浪人,或許本來就不怎麼喜歡這種翻來覆去重復的工作。 「可是,她又始終堅持,說怎麼也不願意用金屬做的。」 「哈哈哈,您太太也有像女孩兒的一面哪。大概是怕傷了頭發該怎麼辦。不過,這總比說只要金屬做的梳子要好。」 木匠笑著灌了口麥酒,末了又長吐出一口氣。 「說起來,我還能再為您做上幾年梳子,可是之後就有點……」 木匠將剛拿到的銀幣正反看了看,收進錢包裡,然後說道。 「最近我的眼睛也開始花了。想把梳子齒做整齊,越來越難了啊。」 「這樣啊……。可以的話,我還是希望能一直請您做下去的。」 「您也別擔心,到時候我還可以去找認識的其他人。城裡工坊的人,要做這麼些梳子也很容易。」 相對地,有一部分錢就要交給木匠公會,還要花在運輸費上,若是維持原價,梳子的品質就要下降。 羅倫斯正想著該如何說服赫蘿才行,卻看到木匠喝乾杯中的麥酒,把剩下的香腸塞進嘴,站起身來。 「那,我也要去下一家旅店幹活了。」 「啊,抱歉耽擱您了,謝謝您。」 急性子的木匠已經踏出了門外,揮了揮手沖羅倫斯告別。 羅倫斯嘆了口氣,也喝完了自己的麥酒,拿起裝滿了梳子的手提袋,起身返回旅店。 時下店裡已經有了客人入住,因此每到換毛的季節,赫蘿大抵都會躲在臥室裡。原因之一是換下的毛散落在各處,打掃起來很不容易,之二則是特徵如此明顯的狼毛要是給客人看到了,一定會讓人以為是夜裡有狼從森林中來到店裡徘徊,進而引起恐慌。 羅倫斯拿著做好的梳子走進臥室時,赫蘿正用缺了齒的舊梳子打理著尾巴。 「給,新梳子買來了。」 他把梳子倒在桌上,拿起一個丟給赫蘿。往常赫蘿總是在床上梳毛,今天卻移動到了窗邊的椅子上。 窗框上放著葡萄酒還是什麼的杯子,看起來很是優雅。 「唔,這裡的梳子還是那麼好聞,有股木頭的香氣。」 她拿起新梳子湊近鼻子,聞了起來。 羅倫斯也學著赫蘿的模樣拿起一把聞了聞,的確有剛削好的木頭那種清爽的氣味。 「咱的尾巴,果然還是比較適合這種森林的香味。」 赫蘿帶著一臉滿足的模樣說,不過這其中大概有幾分是預先擺明態度。盡管羅倫斯掛念著浪費在梳子上的錢,可想說服她改用金屬的梳子,看來是沒那麼容易了。 「怎麼樣都好,總之別把毛散得到處都是就行了。」 「大笨驢。」 赫蘿如此回答道。可是這個時期,房間裡就是怎麼掃也掃不干淨。羅倫斯幾乎是像條件反射一樣,伸手拿起靠在牆邊的掃帚,開始掃起地來。 椅子上的赫蘿立馬露出賭氣的表情。 「汝一年比一年抱怨得多了吶。」 「嗯? 確實,可能年紀大了,我也老氣了吧。」 羅倫斯伸了伸腰桿,摸著自己下巴上的鬍子說道。 「不過,今年少了一條尾巴,怎麼說都算是能輕松點了。」 店裡還有另一個人也有獸耳和尾巴,那就是他們的女兒繆莉。不過如今繆莉已經和曾在旅店裡工作的青年柯爾一起踏上了旅途,如今並不在店裡。雖說羅倫斯至今還在意著這件事,但它帶來的也並非全是不好的影響。何況繆莉和赫蘿不一樣,對打理尾巴似乎並沒多少興趣,任憑尾巴上的毛粘得到處都是這一點,反而更教人頭疼。 他把掃帚靠在牆邊,又嘆了口氣。 「不,尾巴沒少啊。」 「嗯?」 「我忘了還有塞莉姆。」 塞莉姆是不久之前剛來到店裡的姑娘。因為另一段故事而開始在狼與香辛料工作,她與赫蘿一樣,是狼的化身。 「不過嘛,還有本來給繆莉准備的梳子,把那些給她就行了。」 為雇工創造便於工作的環境,也是店主的任務之一。 羅倫斯心想著這些,剛准備在桌上的梳子中挑出幾個來,沒想到赫蘿的手從一旁伸來,奪走了全部的梳子。 「這些都是咱的。」 她的舉動起先讓羅倫斯愣了一下,然後才回過神來。 「你說什麼呢。塞莉姆不是跟你一樣為尾巴發愁嗎。」 「那姑娘能把耳朵和尾巴藏起來,所以不需要這些。」 赫蘿隨即答道。 這幾乎說服了羅倫斯,可他又很快察覺了問題。 「繆莉也能藏起耳朵和尾巴來,但這個時期還不是一樣。」 他們的獨生女繆莉與赫蘿不同,能夠自由地收起或放出耳朵和尾巴。可這終歸只是藏起來,並不是完全消失,不管怎樣還是有打理的必要。 「為什麼要說這麼容易看透的謊?」 與其說是勸誡,羅倫斯的口氣更像是不解的反問。而赫蘿則毫無反省之意,把頭擰向一邊。 「把錢給那姑娘不就行了。大鼻子的木匠不就在村裡唄?」 話是這麼說沒錯,可就算赫蘿再怎麼費梳子,三十把也太多了。 羅倫斯雖在心裡這樣想,但若是在赫蘿使性子的時候跟她講道理,反而會引得她鬧起別扭來——這是長期積累學習到的經驗。何況梳子也不會腐爛,把錢給塞莉姆讓她去買新的梳子,結果仍然是一樣。 最後,他選擇聽赫蘿的。 「我知道了,知道了。」 這樣回答之後,赫蘿仍向他投來了好像要說什麼的目光,但總算是把梳子和手提袋放回了桌上。 「先不提這些,汝喲。」 她重新在椅子上坐好,一臉認真地對羅倫斯開口,還咳嗽了兩聲。 明明是每年都要做的事情,她卻總是不肯自己主動說出來。 「是啦是啦,馬上就來。」 羅倫斯露出不知如何是好般的笑容,拿起了一把還留著森林芬芳的梳子。 剝洋蔥皮的時候,剝得久了,就會有從一個洋蔥上剝下兩個洋蔥那麼多皮的錯覺。 打理赫蘿的尾巴,每年都能讓羅倫斯產生這種感覺。 買了新的梳子,最初的第一梳總是由羅倫斯負責的,之後則是赫蘿開口拜託,他才會為她梳理尾巴。 而今年的頻率則從一開始就多了起來。工作告一段落,吃完午飯回到臥室裡,今天赫蘿也像是癱倒的餓殍般趴在羅倫斯的腿上。 剛梳好的大尾巴一擺一擺,她自己則悠哉地睡起了午覺。 賢狼大人對於如何打理尾巴似乎頗有講究,和羅倫斯一同開始旅行後過了好一段時間,都還不允許他觸碰自己引以為傲的尾巴。想起這些,羅倫斯才有了種赫蘿真的對自己敞開了全部的切身感覺,臉上也不由得浮現出幸福的微笑。女兒繆莉剛一走,她立馬放棄了全部偽裝,完全不顧母親的格調,暴露出一副怠惰模樣來。真不知該拿她如何是好,羅倫斯不由得露出這樣的笑容。 接著,他又把梳子上的毛捋下來,將堆成小山的這些毛全都裝進袋子裡。 羅倫斯總想著若是能用它們做成幾個坐墊該有多好,但赫蘿卻以「只能咱坐在汝身上,不准反過來。」為由,斷然拒絕了。 先不論是誰坐在誰身上,以商人的個性,這些毛閒置著真的太可惜了。赫蘿若是羊的話,羅倫斯大概也不會把剪下的羊毛直接扔掉。 「……呼嘎。」 正想著這些,赫蘿突然發出奇怪的聲音,身子也跟著抖了一下。 就像是暖和的天氣裡,在屋外打瞌睡的狗一樣。羅倫斯腦海中冒出了這樣的想法,可要是說出來會怎樣,他心裡也很清楚。 「好啦,要睡覺,不蓋毯子可是會感冒的。」 明明是出於好心這麼說,結果赫 蘿卻一臉厭煩地搖了搖尾巴。 「喂,你別……叫你別這樣了啊。」 羅倫斯剛想撥開赫蘿的尾巴,結果她卻趁機伸出手,拽住了羅倫斯的衣領。糟了。腦海中閃過這個念頭時,他的身體已經被拉倒,完全變成了狼爪下的獵物。 「……接下來我還得去幹活才行啊。」 羅倫斯這樣說,可拽著他的赫蘿只是啪踏啪踏地搖著尾巴。 「真是的……繆莉一出門,你就完全墮落了。」 赫蘿連反駁都懶得表示了。 而且,羅倫斯上午喝的一點點葡萄酒似乎也在此時發揮了超出預計的作用,讓他越發難以抵抗午睡的誘惑。 該做的工作是有不少,可就這一天偷偷閒也沒關系吧。他甚至彷彿聽到了耳邊惡魔的低語聲。 赫蘿的尾巴擺動得越來越慢,羅倫斯的眼皮也越來越重。 意識即將中斷的瞬間,他總算是一掃睡意,爬了起來。 「不行不行。現在漢娜和塞莉姆還在幹活呢。」 還躺著的赫蘿,對他投來了怨恨的眼神。 「你出不了房間心裡很郁悶,這我也知道,可熬過這道檻就是可以盡情玩樂的夏天了啊。」 山上可以采到大堆的蘑菇和樹果,蜜蜂在各處築起的巢裡也會淌出小河般的蜂蜜,比起冬天,河裡的魚還是在夏天更美味,而且因為道路狀況改善,往來交通沒了阻礙,餐桌上甚至還能出現沒用鹽醃的,剛屠宰好的新鮮肉食。 正因為如此,必須要從現在開始工作,做好準備才行。 「而且你要真有那麼閒的話,考慮一下該怎麼把這個派上用場如何。」 羅倫斯指著那個裝著毛的小袋子,可剛說完,赫蘿就露出了嫌麻煩的眼神。 「每年都能攢下這麼多,而且還要花不少功夫。放著還可惜。以前有個貴族女孩來店裡時,拿著用愛犬的毛做成的人偶,你還記得吧。」 那個人偶的做工精緻極了,以至於連舞孃們都對它展現出了相當的關心。羅倫斯曾冒出過憑借生產這種東西賺錢的想法,直到瞭解了製作過程的費工後,才斷了這個念頭。 「何況你尾巴上的毛,用來驅熊大概是相當靈驗的。」 當然還可以用來驅狼。羅倫斯沒有明說,但有一點赫蘿的氣味,就應該足以讓森林的霸主們遠遠避開了。 「大笨驢。」 結果赫蘿只是簡短的說了這麼一句,又翻了個身。 「咱是賢狼赫蘿,隨意使用咱身體落下的一部分,是要招致災厄的。」 「有那麼誇張嗎。」 羅倫斯剛要笑,就被赫蘿瞪了一眼。 這個話題再說下去,她可能真的要生氣了。 「總之,現在你還是安分點吧。」 赫蘿嘆了口氣。耳朵和尾巴也無力地垂下去,全身散發著厭煩的感覺。 「呆在房間裡倒是可以……咱好想泡一泡溫泉吶……」 「這可千萬不行。」 深山裡的村子紐希拉,對狼出沒的傳言更是格外敏感。溫泉浴池裡要是飄起了狼身上落下的毛,那麼不止自己的店,恐怕在全村都要激起一場騷動來。 「但我可以為店裡買點好吃的東西來。」 結果只能用食物來進行懷柔了,赫蘿的耳朵果然動了動。 「唔……那,咱想吃整隻的烤豬。」 「你啊,別提那種亂來的要求了。整隻的豬哪有可能那麼簡單就買來。」 在山裡,想要買來一隻生豬有多不容易,羅倫斯已經對赫蘿說明過好幾次了。 首先要向出入紐希拉的商人下訂單,商人沿河南下後要去聯系城裡的肉店。肉店接受了請求便會前往市場,將想買的豬的大小和特徵告訴同業公會,公會則通過與農戶的交易窗口將訂單轉達給養豬人。若是運氣好,養豬的農家剛好有符合要求的豬,而且其他肉店沒有同樣的訂單,這才終於能買下來。運往紐希拉則是上述工程的逆向,而且豬只要活著就有吃喝拉撒的問題,還需要特別的人來看管,以免逃走。再說,原本一頭豬就要值一筆不小的金額,再加上運輸和買賣,又要涉及商人間的幾張契約,有時甚至還要請公證人出場。 總之,這些復雜的手續完成之後,費用必定會飛漲一番*。 [*註:現代商品豬出欄時約重110kg上下,整豬成本近1500元人民幣,仍然不是想吃就能吃的,更何況文藝復興前夕的歐洲。赫蘿的口腹之慾真可怕。」 所以自己並不是因為小氣或是壞心眼才始終不肯買。這番道理羅倫斯不論說了多少次,赫蘿卻總抱著懷疑的態度。 今天她又來了——羅倫斯心想道,卻發現赫蘿的耳朵抖了抖,然後這樣開口說。 「不是亂來。」 「你聽我說——。」 他嘆著氣想對赫蘿再說明,可赫蘿卻支起身體朝窗外看去。 「汝喲,快看,那不是賣豬的商人。」 「啥? 怎麼可能有這麼湊巧的好事——。」 羅倫斯沒說完便往窗外一瞧,果真有人牽著豬在走。赫蘿的耳朵大概是聽到了豬的叫聲吧。 「汝喲,今天咱們就吃整隻烤的豬好不好,吶,汝喲。」 剛才還包裹全身的怠惰感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赫蘿帶著滿臉的激動,像孩子一樣拽著羅倫斯的衣角央求他。 但是,羅倫斯愣住的原因,並不是在那頭豬身上。 而是牽著豬的人,那是他相當熟悉的一位朋友。 「魯瓦德先生*!?」 那位大概和賣豬商人這身份一點都不般配的,身經百戰的強悍傭兵。 [*註:台版譯作魯華,出場於狼與香辛料15卷,是繆裡傭兵團的團長] 羅倫斯慌忙來到店門口迎接,見到只帶了幾名隨從,輕車簡從的魯瓦德掛著一副難以捉摸的表情站在那裡。 「喲,羅倫斯先生。」 「……」 (狼與春天落下的東西 插圖) 第一眼他以為自己看錯了,但果然就是魯瓦德。 每次見面都會增加幾分的威壓感的笑容也仍是原來的模樣,讓羅倫斯有種自己做了場白日夢的感覺。 「呃……啊,光站著怎麼行,請先進來吧。赫蘿也一定會很高興的。」 魯瓦德點點頭,又轉身示意隨從們,讓他們也一同進屋。 羅倫斯看了看他手中的繩子,果然牽一頭滾圓的肥豬。 「本來應該先寫信來的,但是太急了。」 跨進門時,魯瓦德這樣說。 如今魯瓦德的傭兵團規模雖然不大,在北境之內卻無人不知其勇武。赫赫的武威和名聲,讓各地領主都紛紛拿出重金要將他們聘至領地。 這樣一個地位重要的傭兵團,其團長如今卻突然牽著豬來到了店裡。 真讓人搞不懂緣由。 「這個時節您確實應該挺忙的……」 羅倫斯也不知道自己的應和是什麼意思了。 「差不多還就是那樣,今年收獲雖然不錯,卻接了一樁奇怪的差事。這個嘛待會兒慢慢說吧。我今天,也是為這件事來的。」 魯瓦德對羅倫斯回答說。 的確,他帶來的部下只有五名,而且得力的參謀並不在其中。 「當然,既然來,總是不能兩手空空的。」 看來這頭豬算是他們帶來的禮物。面對這一如從前的豪爽,羅倫斯露出了疲憊似的笑容。 「赫蘿大人自不必提,我等傭兵團的公主看到這個也一定會高興的吧?」 緊接著,魯瓦德這樣說道。 繆裡傭兵團是魯瓦德所率領的這支傭兵團的名字。很久很久以前,赫蘿的夥伴繆裡曾拜託過人類,要他將某個信息帶給遠在天邊的赫蘿。那人後來便以繆裡的名字創立了這個傭兵團*。 [*註:相關情節見第15卷] 而這也是赫蘿的女兒繆莉得名的由來。 「小公主也長大了吧? 想必肯定比以前更是神氣活現了。」 魯瓦德的聲音中透著開心和期盼。淘氣的繆莉非常喜歡每天都親身經歷著冒險故事的魯瓦德,而且無論怎樣破天荒的惡作劇都不會令魯瓦德害怕,這更讓他成了繆莉心中最強的玩伴。 魯瓦德也很寵愛繆莉,可他的話如今卻正好戳到了羅倫斯心中的痛處。 「這……」 羅倫斯將繆莉和柯爾——那個一直在旅店中工作的青年——一同出門去旅行的事情告訴了他。 震驚之下,魯瓦德甚至連手中握著的繩子掉在了地上都沒有發覺。 「什麼……他們倆……」 「團、團長!」 兩名部下上前扶住了踉蹌的魯瓦德。 他遣退部下,以手扶額,仰著頭閉住了眼睛。 等他的視線終於回到羅倫斯身上時,羅倫斯看到了一副魯瓦德在部隊幾近全滅時,也未曾露出過的表情。 「呃,雖然拋開羅倫斯先生這麼說有點不合適。」 魯瓦德用手捂著心口,就像挨了一箭般。 「我心裡簡直像把女兒嫁給了別人一樣……」 「他們倆並不是私奔。」 羅倫斯的即刻回答讓魯瓦德愣了一下。 「是這樣嗎?」 「我確信是的。」 他很快便似乎從羅倫斯堅定的說法中察覺了什麼。 魯瓦德皺著眉苦笑了起來,在這位頑固的旅店主人肩上輕輕拍了拍,接著擁抱住他。 「看來,我們得好好喝幾杯了。」 羅倫斯終於遇到了一位,在女兒的事情上能和他有共感的人了。 骨頭上全是滴著油脂的肉。只要輕輕咬一口,這些油脂就會順著下巴滴下來。再一拉,柔軟的烤豬肉立刻從骨頭上脫離,吃進嘴裡的每一口都幾乎入口即化,留下越來越濃郁悠長的餘味。 接著舔淨骨頭上留下的肉和黃色的油脂,最後再喝一大口冰鎮麥酒。 「嗚……太美了……!」 赫蘿帶著激動至極的聲音說出這句話時,尾巴上的每一根毛都立了起來。 「您能喜歡真是太好了。」 因為食堂裡還有其他客人,所以這個小小的宴會改到了臥房裡,肉也是在臥房的暖爐上烤熟的。 這股豬油的味道大概好一陣子都不會散去,恐怕在往後的日子要裡進一步勾引赫蘿的饞蟲,想到這裡,羅倫斯稍稍有點擔心。 「如果可能的話,真想讓小公主也來嘗嘗啊。」 說著,魯瓦德用帶來的鐵釺插起一塊切成四方形的肋排肉。 據說這一部分的肉烤得更透徹,也更美味。 「這麼好的肉給那傻丫頭真是浪費了。寫封信告訴她很好吃就得了。」 在食物方面,即便面對繆莉,赫蘿也有某些不願意相讓的地方。 羅倫斯卻突然閃過一個念頭。 「對啊,寫信……。寫信說家裡有好吃的肉,看看她願不願意回來。」 他小聲念叨了一句,引得魯瓦德苦笑起來。 「一邊是繼承了繆裡之名的孩子,一邊是柯爾,其實也不賴嘛。」 「這個大笨驢現在還不死心,汝再好好說他兩句。」 赫蘿一邊嚼著烤脆了的豬耳朵一邊說。 「但是,赫蘿大人。我們男人每個都是這樣的啊。」 赫蘿半是驚訝半是無奈地嘆了口氣,接著又將手伸向了燉豬雜。 「還有,汝來究竟是有啥事。帶著一頭豬當見面禮,就算是咱也有點壓力了。」 她一面說,一面以驚人的速度獨自吃掉了大量豬肉。殺豬時留出了塞莉姆和漢娜要用的那一份果然是對的。 羅倫斯的腦海裡冒出了這個念頭。緊接著,他看到平日裡勇猛果敢的魯瓦德居然露出了一副支支吾吾的模樣。 「呃,嗯,這個嘛……」 魯瓦德從腰際的劍鞘旁取出了一個小小的袋子。 「這個護身符,是小公主交給我的。」 那是個小荷包。針腳相當粗糙,即便用客套話來說,也決稱不上漂亮。 赫蘿喝了一口麥酒,聞了聞那個荷包,接著立刻皺起眉頭來。 「那傻丫頭,為啥把這東西交給你?」 羅倫斯大概理解了。這個荷包是繆莉親手縫的。 「嗯,我和她在村裡一起打獵的時候,提到了被狼襲擊的事情,後來她就要我一定帶上。」 「……」 赫蘿露出一副驚訝到說不出話的模樣。 「那袋子裡面是什麼?」 羅倫斯問了一句,接著魯瓦德浮現出非常尷尬的表情來。 「袋子裡,是她尾巴上的毛。」 「尾巴的毛?」 「嗯……盡管我再三謝絕,但她還是把這個袋子塞進了我的行李中。我不能丟掉,所以最後就帶在了身上。」 繆裡傭兵團的旗號是狼,其創設也與很久以前赫蘿的同伴相關,但魯瓦德和部下並不依賴赫蘿那超乎尋常的力量。這是他們的某種驕傲,同時又是對赫蘿表示敬意的方式。 因為這層原因,雖說是不可抗力,但借用了赫蘿女兒的力量或許還是讓魯瓦德感到了負擔。 不過就為這個便特地帶了一頭豬來到店裡,這也未免太奇怪了。 羅倫斯還在腦海裡揣摩各種可能性,赫蘿已經像是發出什麼信號般,將酒杯砰地放在了地上。 「結果,汝就因為戴著這東西驅狼,最後惹出麻煩來了?」 她拿起一串剛烤好的肉,開口說道。 麻煩? 羅倫斯將視線轉向赫蘿,但魯瓦德先開了口。 「是的……您說的沒錯。最開始,無論我們在森林中走多深,都不會和狼產生多餘的沖突,實在是方便極了。」 魯瓦德從部下手中接過酒樽,為赫蘿的杯子注滿麥酒。他們擔任著魯瓦德的貼身護衛,大概都是深得信任的部下。即便看到赫蘿的耳朵和尾巴,這些人的表情也沒有絲毫改變。 「但是,在最近我們接差事的地方,卻發生了某些怪事。」 「嗯。」 赫蘿甩了甩尾巴,像是催著魯瓦德接著往下說。 尾巴上脫下的毛飛得到處都是,不過魯瓦德當然連眼都不眨一下。 「最近我們在擔任某位領主的護衛。領主交給我們的工作之一,是牽制領地森林中徘徊的狼。」 「牽制。」 赫蘿重復這個字眼的同時,還露出了促狹的微笑。 考慮到魯瓦德的立場,羅倫斯沖她咳了兩聲。 「開玩笑的。反正無外乎是有人聽說汝輩到哪兒去都能讓狼躲得遠遠的,就想辦法把汝輩招來,當成驅狼的火把來用唄?」 魯瓦德無力地垂下了頭,看來是正中靶心。 「您說得一點沒錯……」 「然後呢? 有咱家那傻丫頭的毛,大多數狼應該都會避開。還是說,汝輩遇上了咱的同族?」 像赫蘿一樣能解人語,長壽不老的獸類雖然不多,但的確存在。 其中也有狼,塞莉姆和她的親族就是個例子。而他們往往具有強大的力量。 這樣一來,想解決問題就非得赫蘿出面不可,用整豬來上供也不難理解了。問題是,赫蘿沒辦法對那些狼——或者說她的夥伴們——露出獠牙。 魯瓦德臉上閃過一陣緊張,接著卻無力地搖了搖頭。 「不……」 「嗯……唔?」 眼看就要將最壞的那個可能說出口去的赫蘿,帶著像是鬆了口氣,又像是撲了個空,但更像是困惑的表情將視線轉向了羅倫斯。 羅倫斯也一樣感到意外,他也想不到除此之外還能有什麼可能。 「魯瓦德先生,您和您的同伴似乎是因為我家女兒的關系卷進了問題裡。那麼我們作為父母就必須承擔這些責任。請您將事情告訴我吧。」 聽到這句話,魯瓦德才露出如同告解罪過之人般的表情,盯著羅倫斯的臉說。 「您這番心意真是讓我誠惶誠恐。真是的……真是的,這全怪我們德望不篤……可我們卻怎麼都無能為力。」 說完,他像是要咬住自己的拳頭般,用拳頭掩著嘴,猛地抬起臉來。 「其實,恰恰相反。」 「……相反?」 赫蘿的尾巴從右向左擺了一下。 「是的。雇傭我們的領主要我們想辦法處理徘徊在森林中的兇猛狼群。我們本來受僱是為保衛領地而戰,可契約的內容既然已經達成,卻露出膽小的模樣,這就是關乎團旗與名譽的問題了。於是我們只得按照領主的吩咐去牽制森林中的狼。而如往常一樣,公主的護身符依舊立桿見效。但是,事情從大約一個月前發生了改變。」 魯瓦德深深嘆出一口氣來。 「狼群之長,似乎迷上了我。」 從魯瓦德臉上的尷尬表情來看,他自己也知道這聽上去有多愚蠢。 「我心裡也希望是自己想多了,但事實不允許我這樣認為。最初我以為狼群是將我們看成有骨氣的對手,打算遠遠觀望。可有一天,我們當作住處的旅舍前突然多出了一頭鹿。」 傭兵團長擦了擦額頭上滲出的冷汗。 「古來部族之間的斗爭中,也有將野獸屍體置於敵方營前以示威嚇,或是用魔術手段施以邪蠱的先例……」 接著,他朝赫蘿投去窺伺般的視線。 「咱的同族,沒有這種習慣。」 赫蘿回答時,帶著一副奇怪的嚴肅神情。 羅倫斯注意到她的尾巴正猛烈地顫抖,似乎在忍著笑。 「鹿出現了幾次之後,接著又有了狐狸和兔子,獾,大的鯉魚和七鰓鰻……到最後甚至還出現了一大塊蜂巢,所以我想應該不能歸結為敵意。」 赫蘿端起酒喝了一口,拚命想掩飾臉上的表情。但她的尾巴卻劇烈地抖個不停,活像是一條臨死的蛇。 「於是,有一天我下定決心去和那頭狼對峙。它的確是頭了不起的狼,也堪稱群狼之首……」 魯瓦德像是忍耐頭痛般用手扶著額頭。發生了什麼,當時情況如何,羅倫斯知道他最好別問。 被繆莉的氣味迷得神魂顛倒,勤快地奉上各種貢品的雄狼。 眼前的魯瓦德看上去沒有負傷,所以那頭狼應該並未對他露出尖牙利爪,可哪怕它只是嬉鬧一番,恐怕都能讓人嚇個半死了。 「對不備敵意者刀劍相向實在有違武德。話雖如此,對方也是跟人水火不容的狼……啊,不,赫蘿大人和羅倫斯先生要另當別論。」 「請您別在意,然後呢?」 羅倫斯催著他往下說。接著魯瓦德深吸一口氣,繼續說道。 「即便不產生損害,我們身邊跟著一群狼,這也會產生不小困擾。更容易被人當作是用了什麼奇怪的魔術。何況即便狼群將我們視作同類,也不可能對其他人同樣如此,所以……」 魯瓦德頓了一下。 「如果可能,我希望請赫蘿大人出面,澄清那頭狼的誤會。」 等到這時,赫蘿終於再也忍耐不住,爆發出一陣猛笑。 「噗、咕、咕哈哈哈哈哈……抱歉。對汝輩來說的確是個大問題吶……不過……噗噗。啊哈哈哈哈。」 她罕見地大笑起來,幾乎要翻倒在地上。 笑完之後,赫蘿終於朝低著頭的魯瓦德探出身子,從他手中取過繆莉的荷包。 「真是的,咱家這傻丫頭果然還嫩著吶。」 她將荷包湊近鼻子聞了聞,接著又把它扔到羅倫斯腿上。 「不過,丫頭闖下的禍咱的確不能不管。要是給汝輩添了這麼多麻煩卻不解決,從前把爪子交給汝輩的繆裡可就真的看錯咱了。」 魯瓦德抬起頭,表情簡直如同絞刑前一刻被救下刑場的囚犯般。 「那麼——。」 「唔。只能去跟那頭可憐的狼講明事情了。」 「謝謝您。其實現在參謀摩吉應該正帶著一樣的荷包,拚命想躲開那頭雄狼……」 摩吉有熊一般魁梧的體格,他既是傭兵團的參謀,也是如同魯瓦德父親般的人物。 想像了一番那個摩吉被狼纏住,臉上的困惑神情,羅倫斯既同情他,又覺得有點好笑。 「不過吶。」 赫蘿突然又開了口。 「咱不去。」 「赫蘿。」 羅倫斯打斷她,卻又被她用莫名堅決的眼神瞪了一下。 等羅倫斯被她的氣勢壓服,赫蘿才滿足地搖搖尾巴,接著說道。 「作為代替,咱把家裡的年輕人派去。」 「年輕……人?」 「賽莉姆嗎?」 這句提問又讓赫蘿沖他不滿地撅起了嘴。 接著,她對魯瓦德——而非羅倫斯——說明道。 「咱不久前雇來了一個同族。是個叫賽莉姆,相當有前途的姑娘。有她一個人應該就夠了。」 「謝謝您的幫助。可是……」 魯瓦德悄悄瞅了瞅羅倫斯,又瞅了瞅赫蘿。 他似乎也注意到了這兩人之間奇妙的空氣。 「咱必須得留在這店裡才行。出門辦事就該讓新來的去做。不對唄?」 當然,魯瓦德只能表示肯定。 「您說得沒錯……」 「那就這樣決定了。」 說完,赫蘿立刻伸手拿起新的肉串。 一邊大口咬著肉塊,一邊盯著兩個了愣住的男人。 「咱可是賢狼赫蘿。汝輩對咱的裁決,有啥不滿嗎?」 魯瓦德立刻搖頭,而羅倫斯則抱著心中的疑問嘆了口氣。 盡管是個奇怪的任務,賽莉姆還是毫無怨言地答應了。 如果和魯瓦德等人同行,一來一往要花費更多時間。於是赫蘿把路線和當地的地名告訴了賽莉姆。她在魯瓦德到店的當天夜裡就出發了,往返各需要花費兩天,這樣只需要四個晚上就能再回來。 這讓單程就花了整整五天的魯瓦德一行人相當羨慕。 翌日魯瓦德和他的部下們也啟程離開了紐希拉。盡管這實在是次匆忙的重聚,不過傭兵這個職業飄泊不定,能和他們見上一面,羅倫斯還是很開心。 另一方面,這樣店裡工作的人手就只剩下了漢娜和羅倫斯自己,他不得不對客人們說明這些情況:賽莉姆因為急用而外出,赫蘿身體不佳臥床休息,種種招待不周還請諒解,云云。 所幸這些客人都是常年的熟客,只要有酒和菜就不需要再怎麼招呼,這四天總還是能想辦法度過去的。 羅倫斯嘆著氣目送魯瓦德離開,又暫時回到臥房去,看到赫蘿好像也站在床邊目送他們。緊接著,赫蘿便對他投來非難的視線。 「所以咱才說過的。」 羅倫斯一時不明白她究竟在說什麼,直到目光落在書桌上。桌上擺著那一大堆梳子,還有繆莉縫的荷包。 「這就是,你所說的災厄嗎?」 當羅倫斯想把赫蘿每年掉下的毛拿去當作驅熊和驅狼的道具時,他得到了這樣一個回答。 赫蘿靠在窗檯上用手撐著臉,擺出一副嫌麻煩的神情。 「咱可是賢狼赫蘿。咱的智慧與可愛在這片土地上是無出其右的。汝想想看,把咱的毛分成小份讓人們拿到各處去,他們遇見的狼會變成怎樣?」 有那麼誇張嗎——羅倫斯心想到。可很快他就意識到繆莉引起的麻煩。 「稍有差錯,被沖昏了頭腦的雄狼就會成群結隊地,順著氣味上咱們家來。」 故事裡常有一群騎士將一位公主圍在中間,對她屈膝行禮的場景。雖說是故事,但卻並不是完全虛構的。 「然後,這群雄狼看到店裡有一頭大笨驢成天把嬌弱的賢狼使來喚去的,他們會怎麼想? 在森林裡,強者就是正義。」 雖然羅倫斯很想問一句究竟是誰把誰使來喚去的,不過赫蘿描述的情況他能想像得來。 何況,溫泉旅店周圍徘徊著狼群,這難免要成為旅店經營上的致命傷。 「確實……是災難。」 聽羅倫斯這麼說,赫蘿才哼了一聲。 「不過——。」 羅倫斯又接著說道。 「為什麼不是你去,而是賽莉姆?」 畢竟這次事情的起因在於繆莉,何況能隱藏起耳朵和尾巴的賽莉姆跟赫蘿不一樣,她會為旅店勤懇地工作。 結果赫蘿不但露出一副不耐煩的模樣,還誇張地嘆了口氣。 「大笨驢。」 羅倫斯開始畏縮起來。而赫蘿則站起身來,帶著滿臉嫌麻煩的表情走向他。 羅倫斯不由得擺好了架勢,緊接著赫蘿果然撲在他胸口上,並將他一下子推倒到床上。 「喂、喂!」 要說生氣這也太沒來由了吧,慌張之中,羅倫斯發現赫蘿加倍用力摟住了他,同時還這樣開了口。 「眼下這時節,不管是誰都容易泛春心。咱怎麼可能把你跟那姑娘留在同一個屋簷下。」 「啊?」 這種事我想都沒想過啊——話已經到了喉頭,羅倫斯發現脊背上赫蘿手指的觸感已經變成了指甲的觸感。 「這大笨驢,想都不想就打算給人家送梳子,汝現在還有啥要說的?」 到現在,羅倫斯終於明白為何赫蘿不願意分出梳子來了。他沒有那樣的盤算,賽莉姆也不可能會錯意,這些話羅倫斯最後都沒說出口。畢竟問題的關鍵不在於自己怎麼想,而在於赫蘿會怎麼想。 自從繆莉出門以來,這種曾讓他覺得再難發生些什麼的生活,沒想到仍舊能湧起意外的風波來。 因此赫蘿又會不安分地……當然羅倫斯不會這麼想。 赫蘿還是赫蘿。只不過是時隔很久之後終於不用維持母親的格調,她想要試著耍耍小性子,鬧鬧別扭,隨一隨自己的心意罷了。 本來,她就比繆莉還要像個公主,像得多。 「好吧,梳子的事情我道歉。是我欠考慮了。」 那當然。赫蘿把頭埋在羅倫斯胸前,小聲說道。 「可是,至於做護身符這件事,也未必就像你說得那麼壞啊?」 赫蘿的耳朵猛地抖了一下。 她抬起臉看著羅倫斯,於是羅倫斯便笑著答道。 「順著你的氣味聚集在這裡的雄狼們,全都被我英勇地一一擊退,這樣的場面你難道不想看看嗎?」 赫蘿瞪大眼睛,露出牙齒笑了起來。 「以前在路上的時候,明明一聲狼嚎就能讓汝抖上好久。」 「所以我才這麼說的啊。」 「唔?」 「為了你,就算是再怎麼可怕的東西,我也能鼓起勇氣來。」 就像一股風迎面吹到了臉上般,赫蘿眨了眨眼睛,耳朵也抖了抖。 接著,她又把臉頰貼在羅倫斯的胸前。 「汝就光是這一張嘴。」 「那麼,要不要我讓你看看,我並不是只有這一張嘴?」 赫蘿的耳朵一下子直立起來,悉悉索索地抱緊了羅倫斯。或許是因為一個人呆在房間裡感覺寂寞,又或許真的如她所說,這個時節誰都會春心蕩漾,此刻的赫蘿比以往更愛撒嬌了。 但赫蘿自己絕不會開口亂提要求,她只會向羅倫斯投去期待的眼神。 羅倫斯看著她的眼睛,浮現出微笑來。接著趁赫蘿不注意,突然溜出了她的環抱。 把如同幼子般橫躺在床上的赫蘿晾在一邊,自己很快站起身來。 赫蘿只能愣愣地望著他。 「我害怕的是旅店的赤字,這可是必須得去面對的問題啊。」 被擺了一道。意識到這點後,赫蘿露出了鮮少的,又羞又惱的模樣,抓起麩皮做的枕頭朝羅倫斯丟去。 羅倫斯輕松地接住了枕頭,把它輕輕放在床上。 「那我接著幹活去了,你好好待著啊。」 「大笨驢!」 趴在床上蜷縮成一團,滿心充滿了懊惱——也許還有別的什麼——的赫蘿,沖他甩著漲鼓的尾巴。 這就是『狼與香辛料』店裡常有的,安穩無事的一天。 (《狼與春天落下的東西》 完) 後日談短篇 Spring Log 狼與飴糖色的日常 網譯版 轉自 真白萌論壇 小村子裡沒有什麼秘密可言,村民們互相都瞭解每個人的一切。從鄰家昨天的晚飯,到暖爐邊打瞌睡的狗的身體狀況,一切都是如此。這一點在紐希拉也不例外。 只是,羅倫斯往往忽視這方面的消息。這大概是因為唯獨與自己相關的傳言,他實在少有耳聞的緣故。 「赫蘿」 晚飯後,溫泉旅店「狼與香辛料」的主人羅倫斯一邊剪著臥房的蠟燭芯,一邊叫妻子的名字。 亞麻色的長發,嬌小的肩膀,光滑而又沒有一處粗糙或傷痕的漂亮指尖,這些都讓她時常被誤認作貴族的千金。再加上十五六歲的外表,第一次來店裡住宿的客人中,甚至還有不少人把他們錯當成新婚夫婦,並給予祝福。 然而這副楚楚可憐的面貌不過是假象。赫蘿的真面目是年齡高達數百歲,巨大到只能讓人抬頭仰望的狼。 因此,被羅倫斯叫到了名字後,赫蘿既沒有帶著喜悅立刻回頭,也沒有露出青澀又靦腆的笑容。她頭上的耳朵機敏地動了兩下,權當是作出了答應。 那是一對與她的頭發一樣顏色,尖尖的三角形獸耳。 「有點話要對你講。」 羅倫斯嘆著氣的聲音終於讓她慢慢抬起頭來。 從吃完飯後,她就一直沒離開過臥房的書桌前。 「啥呀?」 赫蘿眯起眼,皺著眉頭,一副相當不耐煩的模樣。但羅倫斯又嘆了一口氣,接著朝赫蘿的臉頰伸出手去。 「沾上墨水了。」 「唔」 當羅倫斯用手指擦去墨水的痕跡,赫蘿閉上了眼睛,獸耳也跟著撲簌起來。 再加上那條左搖右擺,毛茸茸的大尾巴,她的心情應該不差。 眼神難看,只是因為疲勞罷了。 (狼與飴糖色的日常 插圖1) 「真是的……」 羅倫斯用兩手的食指繞圈揉著赫蘿的眼角。然後,又把指腹貼在她的眼瞼上。他能感覺到赫蘿的眼珠正淘氣地轉個不停。 「我去給你拿一條熱毛巾來吧?」 這家店裡的客人有不少都是地位尊崇的聖職者之類,每天要同文字打交道的人。 羅倫斯向他們請教過保養眼睛的方法,例如把溫熱的濕毛巾敷在眼皮上。 「嗯~……」 但赫蘿沒有給出一個明確的回答,她抓著羅倫斯的手按在自己的脖子上。大概是要羅倫斯接著揉那裡。羅倫斯無可奈何地揉起來,她又毫無顧忌地將全身依靠在羅倫斯的手臂上,滿足地搖起了尾巴。就算是這樣不加掩飾的任性,只要能讓赫蘿高興,羅倫斯還是會跟著開心起來,不由得順著她的意思。 但他又很快回過神,意識到至少今天有些牢騷是不得不對她發一發了。 ——有關桌上的這堆紙,紙上寫滿的字,以及赫蘿對這項工作的痴迷。 「今天,我到村公所去,聽到了一條謠言。」 「嗯?」 嘿喲。赫蘿又把羅倫斯的手從她的脖子後挪到了肩膀上。 這次揉這裡,有什麼話揉完再說。她是這樣的意思。 簡直就像是把自己當成僕人一樣。但赫蘿的耳朵和尾巴都表現出一副非常舒服的模樣,羅倫斯自己也並不討厭親密的身體接觸。這樣來看,赫蘿突然沉迷於寫東西,似乎也並不完全是一件壞事。 羽毛筆和墨水,打草稿用的草紙,謄寫用的羊皮紙,放大手頭文字時用的玻璃鏡,以及為了挑燈夜戰而使用的蠟燭,這些東西加起來要花一大筆錢,但羅倫斯還是覺得賺到了。畢竟,赫蘿記在紙上的,是非常重要的東西。 赫蘿是活過了上百年歲月的狼之化身。而羅倫斯只是普通的凡人,他的壽命會終結,會留下赫蘿獨自前往另一個世界。既然終將變成孑然一身,赫蘿便為了能在今後回味眼前的幸福時光,決定把每天發生的事情都記下來。 這是個好主意。提議的人也是羅倫斯。 問題在於,赫蘿做什麼事都很極端。 「因為你老是拿著紙和筆在店裡晃來晃去,人們就傳開了。」 「呵。」 赫蘿把頭朝左邊偏,讓羅倫斯在右邊多用點力。 當羅倫斯在手指上微微增加力道,她居然像貓咪一樣從喉嚨裡發出呻吟聲來。 「說狼與香辛料的女主人,不是萌發了詩情,就是在同神對話。」 「呵……嗯嗯,嗯~……啊,就是那兒,那兒。」 因為赫蘿不肯認真聽他講話,羅倫斯帶著若干怒意動起手指來,不過也只是讓她的尾巴鼓起了一點罷了。 即便如此,他還是默默地為赫蘿揉了好一會肩膀,而後才終於聽赫蘿慢吞吞地開了口。 「然後呢? 這有啥問題唄?」 她終於打算聽羅倫斯的苦惱了。羅倫斯想從赫蘿肩上把手拿開,卻被按住了。 他只好接著一邊給赫蘿揉肩膀,一邊說。 「周圍人都猜。」 赫蘿沒說什麼,只把耳朵轉向羅倫斯,表示她正在聽。 「大概來說,就是猜你是不是要離開這家店,到哪個修道院裡去。」 瞬間,她的耳朵挺直了。 然後,赫蘿慢慢轉過頭來看著羅倫斯。 「啥啊,那是啥意思?」 看她一臉的驚訝神情,恐怕是真的不明白其中緣由。 在說明之前羅倫斯稍稍猶豫了一瞬間,可又覺得這沒法搪塞。 「你看起來那麼年輕,所以就有些下作的流言,說你在我這裡滿足不了了。」 赫蘿還是一臉的訝異。 「年輕妻子嫁給比自己大得多的丈夫,而後有一天又決心住到修道院去,大抵不是因為晚上得不到滿足而變心,就是為了離婚。」 赫蘿那雙望著自己的眼睛中沒了平時的光彩。她的嘴唇像是想要說些什麼,卻在話語沒有成形前就僵住了。 羅倫斯默默地盯著赫蘿。但這副模樣在旁人看來,或許就變成了年輕的妻子因為自己的貞潔受到懷疑,繼而內心深深受傷的情景。 但最先嘆氣的人是羅倫斯,他嘆出半口氣,而後又將鼻子埋進赫蘿的發絲中。 「我還沒老到那種程度,這點自負還是有的。」 羅倫斯將手環過赫蘿的脖頸,抱緊了她的身體。 赫蘿之所以像是猛烈咳嗽般抖動身體,是因為她在笑。 「噗噗。哪怕是汝這麼沒心眼的人,有時候也會說出男孩子的話來吶。」 赫蘿輕輕摸著羅倫斯的手腕,用手指拉起他漸漸鬆弛的皮膚。 「不過,任他們那麼說去,不好唄?」 還是說汝不甘心得要死? 赫蘿罕見地用關切的語氣加上了一句。 羅倫斯隔了一會,才接著開口。 「咱們家是做生意的。年輕的妻子都逃了,到底誰還會來這種活鰥夫開的店裡泡溫泉? 哪怕只是謠言,這也會影響客人對店裡的印象。」 赫蘿愣了一下,接著露出疲倦的笑容。 「確實吶。」 「而且,你也不能再這樣大大咧咧的了。」 「哎?」 「這家店的招牌也是個響當當的財產。有人想把這塊招牌據為己有,世上還有人對這種事最感興趣。你只要一出去,馬上就會有一堆說媒的湧進來要給我說親——女方無外乎那種生活在哪個貧窮領地,過著清貧生活,性格又溫順的沒落貴族千金之類。」 在這方面,赫蘿的耳朵尖得能聽清山裡的老鼠打的每一個噴嚏,論吃醋和嫉妒,貴族家的女兒完全無法和她相比。 光是想像一下那些瞄準旅店女主人之位,年輕又可愛的女孩接二連三湧上門的模樣,羅倫斯就為自己的人身安全,以及赫蘿的心情而捏了一把冷汗。 所以說,村裡的這些流言實在是麻煩極了。 「唔……」 打算橫取自己到手的獵物,這種人無論如何都要排除掉才行。 赫蘿帶著這副表情考慮了片刻,又露出一副嫌麻煩的目光對羅倫斯說。 「然後,咱要怎麼著? 當著別人的面在汝身上咬一口?」 說完,她一邊輕撫著羅倫斯的手,一邊用眼角餘光瞟他。 嘴上自稱是賢狼,可她卻相當喜歡這樣故意大張旗鼓,羅倫斯知道自己若是表現出厭煩的模樣,赫蘿一定會得寸進尺,於是他平淡地回答道。 「普普通通地就行了。」 「唔。」 真無聊。赫蘿嘟起嘴來。羅倫斯則無奈地嘆著氣。 「還有,也別在拿著紙和筆到處閒晃了。很顯眼的。」 「唔唔唔……」 第二回的呻吟聲,和最初的有點不一樣。 「如果只寫每天發生了什麼的話,睡覺前的一點點時間就夠了吧?」 但是赫蘿從早上起來到晚上入睡,手中時刻不離紙筆。 「大笨驢。那樣咱可能就把重要的事情給錯過去了。」 「那種事不會每天都發生的……喂,今天你寫的讓我看看。」 「唔,等、等等,別看呀,這個,大笨驢——」 赫蘿像個孩子一樣想藏起那疊紙,但羅倫斯卻表現出了鮮少的強硬態度,按住她,從桌將紙奪走了。 赫蘿仍試著想拿回她的草紙,但當羅倫斯離開椅子,她也停了下來。 「你寫了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嗎?」 「才沒有!」 「那就沒什麼好擔心的啊……話說回來,你寫得還真多……打算把這些全都抄到羊皮紙上去?」 赫蘿每天四處游蕩時拿在手上的,是破布做成的便宜紙張。她把筆記和草稿寫在上面,之後又謄抄到羊皮紙上去。用羊的皮革做成的羊皮紙有驚人的堅固性,就算遭遇火災也未必會完全燒毀,很適合赫蘿在幾百年間反復閱讀。 「唔……你的字還是這麼糟糕啊……」 「多嘴!」 她捏起一把用來吸乾墨水的沙子,投向羅倫斯。 赫蘿的手很巧,字卻寫得難看。這是因為她的眼睛不怎麼好,難以分辨細微的形狀。 「我看看啊。早上,起床。兩個煮雞蛋,放著奶酪在暖爐的火上烤過一遍,軟綿綿的小麥面包。還有昨晚剩下的兩片香腸,雞胸肉。飯後又喝了很多麥酒。」 真是一頓豪華的早餐,赫蘿寫這些時一定很開心。可是,這就是她記下的後生大事嗎? 羅倫斯看了赫蘿一眼,她卻鬧起別扭,立馬把頭轉向一邊去。 「之後,浴池裡的客人吵著說要酒。反正他們都醉了,於是就把快要壞掉的葡萄酒摻了一點蜂蜜端出去,結果他們說那是特級的酒,非常高興。最後付的銅幣上是一個帶著荊冠的男人頭像,一共有七枚……七枚!?」 羅倫斯對赫蘿投去驚訝的眼神,赫蘿則顯得洋洋得意。 「荊冠……那是科維津銅幣*吧。最貴也就值四枚的……」 [*註:キュイジーヌ銅貨。先前篇章未提及的一種新貨幣。但キュイジーヌ實際上是法語cuisine(料理)的譯語。不知此處是否有此用意。] 「因為那可是咱親手拿去的。裡邊還算著小費呢。咱可沒傻乎乎地說那是什麼別的高級酒。」 「……」 似乎這確實是客人主動產生的誤解,而且商人們本來就會為了讓葡萄酒味道更好而絞盡腦汁使用各種辦法。 比如用蜂蜜為酒增加甜味,或是用生薑的辣味來冒充酒精,再或者用蛋清和石灰來製造高級酒特有的澄清顏色。 客人們當然是提防著這些的,所以既然他們心甘情願地付錢,那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 羅倫斯心裡雖然這麼想,但又莫名地覺得無法釋然。 「上午有舞孃和樂師來。聽著熱鬧的歌聲,趁著日頭還高打掃了暖爐的灰。」 「看吧,咱也在認真工作。」 赫蘿笑眯眯地,搖著尾巴說。 的確稀罕,羅倫斯心想。因為以往她總是以尾巴會沾上灰為藉口,把暖爐的打掃工作推給別人。但他又讀到了下面的內容。 「撥開灰,裡面用粘土包好的洋蔥烤得很好。去掉粘土,拌上切碎了的綠色香草,還有從南邊進來的油,又加了一點鹽,然後吃掉。可惜沒有麥酒……」 「啊」 赫蘿露出一副「糟了」的表情。恐怕這種吃法是她從某個客人口中聽到的吧。 難怪她會主動去掃暖爐,原來是為了偷吃。 赫蘿大概再也無法忍耐羅倫斯的視線,她從椅子上站起身來。 「可以了吧,汝喲。」 「你啊,寫的其他東西該不會也都是這些吧?」 赫蘿想要奪回她的稿紙,但兩人有相當的身高差。 羅倫斯把紙舉在頭上,接著讀道。 「下午又把暖爐邊上的煙油擦了一遍。呵,擦煙油啊。」 不論建造得多麼精巧,只要暖爐中的溫熱空氣在建築裡循環,各處縫隙裡總會漏出煙油來。原本這也是赫蘿嫌會弄髒臉和手而不願意干的。 「順便看了看放在煙囪邊上的瓶子……瓶子?」 羅倫斯把視線往下移,看到赫蘿一臉鬧別扭的表情,依然試圖踮起腳尖奪回這疊紙。 「什麼瓶子?」 「……咱不知道。」 赫蘿終究還是放棄了,她退回去,抱起胳膊,把臉轉向一邊。 羅倫斯看著她的大尾巴不滿地一搖一擺,繼續往下讀道。 「那個叫薩萊斯的教的主意真不錯。下次得把在森林裡采醋栗的好地方也告訴他。」 薩萊斯這個名字讓羅倫斯稍稍吃了一驚。 他是羅倫斯的好友,同為紐希拉的旅店主人,而且還是村裡有名的釀酒行家。 既然瓶子是放在暖爐邊沿的,恐怕裡面釀的也是酒吧。 但是,羅倫斯不知道是什麼酒。做麥酒需要很足的火力和專門的工具,葡萄酒沒有葡萄就做不成。至於果實酒,在紐希拉,新鮮果實只有夏天才能見得到,所以還需要等好幾周。要是赫蘿打算釀蜂蜜酒,蜂蜜的管理大權由掌管後廚的漢娜負責,不是輕輕鬆鬆就能偷出來的。 當然,羅倫斯不是單純出於吝嗇才要責備她。而是因為倘若赫蘿背著自己偷偷釀酒,那麼無論怎樣控制她晚上喝酒的量,這都不會有意義了。 雖然赫蘿總是堅稱沒事,但酒喝得太多對身體肯定不會有好處。 「到底是什麼酒?」 當羅倫斯再問一遍時,赫蘿撅起了嘴。 和惡作劇之後,被柯爾訓斥,然後鬧起別扭來的繆莉一模一樣。 那個丫頭的淘氣究竟是像誰,已經很明顯了。 「你可以不說,但我會去告訴漢娜,把你每天的酒扣掉一大半。」 「啥——」 赫蘿瞪著羅倫斯。 但羅倫斯揮了揮手中的草紙,她又立馬耷拉下腦袋來。 「是……面包酒。」 「面包? 噢,格瓦斯*啊。」 那是一種把裸麥黑面包泡在水裡,然後只要有酒精和一點點蜂蜜就能做成的薄酒。 嘗起來則帶有獨特的苦味和酸味,是一種喜歡的人非常喜歡,厭惡的人相當厭惡的飲料。 [*註:квас(拉丁轉寫:kvas)。東歐的代表性飲料,公元9世紀即出現。含有少量酒精,二氧化碳,口感酸甜。娃哈哈曾推出過面向中國大眾的軟飲料版本。] 「你還考慮得真周到……因為就是漢娜也不會對裸麥黑面包多說什麼,對吧?」 根據麵粉種類不同,面包也有完全不同的幾個等級。最低等的是燕麥,做出來的東西只能勉強稱作面包,有時人們會直接把它喂給馬吃。最高級的自然是小麥,做成的面包也有潔白的顏色,以及柔軟甜美的口感。 夾在中間的就是裸麥黑面包了,但因為純的黑面包又苦又硬,人們大抵會在裡面加入一些小麥粉。至於為何這種只有富裕客人才會光顧的溫泉旅店裡會有黑面包,則是因為那些錦衣玉食的富人們偶爾也會像消滅罪證一樣地「節制」一下。 「真是的……沒想到堂堂賢狼,居然會瞞著人偷偷釀酒喝。」 赫蘿縮起脖子,像是被戳到了痛處。但她很快又嘗試反擊。 「大笨驢! 咱是為了讓你的錢包不那麼疼,才努力動腦筋的!」 「洋蔥管得不嚴,所以就偷偷在暖爐裡烤來吃,這也是你動的腦筋? 而且還是南邊進來的油,那是橄欖油吧。你知道那個千裡迢迢運過來有多貴嗎。」 更別提她還是拌著香草一起吃的。那樣一定很美味。太可氣了。 結果赫蘿非但沒有反省,反而還賭氣地鼓起了面頰。 不愧是寄宿在麥粒中司掌豐收的狼神,唯獨對食物的執著實在是驚人。 「唉……繆莉那丫頭不在了之後,我還以為店裡終於能安寧一點兒……」 羅倫斯夫婦的獨生子女繆莉,就像是一隻淘氣的小狗一樣,會抓住一切機會,以各式各樣的惡作劇為樂。 大概赫蘿覺得至少在自己的女兒面前,無論如何都要保持住母親的威嚴,當初還總是顯現出一副與賢狼之名相稱的,落落大方的態度。 但現在繆莉也已經追著一直在旅店裡工作的青年柯爾,展開了他們自己的旅行。 赫蘿立刻剝下母親的假面,變回了以前坐著馬車旅行時的那個赫蘿。 纏著羅倫斯要美味的食物,一有空就勤快地打理自己的尾巴,每天晚上都使盡辦法想多喝一滴酒。早上磨磨蹭蹭地不願意起床,夜裡在暖爐前閉著眼睛說想睡,伸出手要羅倫斯把她抱進臥房裡去。 當然羅倫斯沒有事事都嬌慣她,而且因為柯爾和繆莉出門後店裡人手不足,赫蘿也相應地幹了一些活。 沒有爭執沒有騷動,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平淡地過去。 赫蘿曾說過這樣平凡的每一天雖然幸福,但她害怕自己終會將它們遺忘。不過,這一憂慮也靠著紙和筆解決了。 如此一來總算告一段落,平安無事,家內安全,商販繁盛……羅倫斯心想,可沒想到卻等來了這麼一個結果。 比起驚愕,他更多地感覺難以置信——難道赫蘿還有什麼不滿嗎? 無論赫蘿怎麼樣任性,她總會選出一個絕妙的角度,讓羅倫斯覺得自己不答應她就是氣量狹隘。 可是,稿紙上的內容卻明顯地露出了不止一條尾巴。 赫蘿寫下的東西裡,一定還有更多這樣的犯行。 到底是為什麼? 話說回來,留下這樣粗心的證據,這根本就不是赫蘿的作風。 自從赫蘿開始寫東西以來,她就不怎麼願意讓人看自己的手稿——或許是因為害羞,總之羅倫斯尊重了她的意見。莫非,於是赫蘿便喜滋滋地把這當作了一種勳章,誇耀似地記下了這些沒有暴露的秘密。 與其說是生氣,羅倫斯更感到傷心。他覺得赫蘿不該是這樣卑劣的人。 如果能兩個人一起烤了洋蔥來吃該多好,羅倫斯心想到。懷著期待打碎粘土看到裡面的洋蔥,為成功或失敗一喜一憂,這該有多麼開心。格瓦斯若是和賽莉姆或是漢娜一起喝,也應該會更美味。兩個人一起開動腦筋研究如何花更少的錢把酒做得更好喝,一定會非常有趣。 對這些最有感觸的,難道不應該是赫蘿嗎。 但是,想到這裡,羅倫斯猛地回過神來。該不會,赫蘿還懷抱著什麼自己未曾發現的煩惱? 就算洋洋得意地獨佔美味食物這種傾向不能說是沒有,可是偷偷釀酒獨自一個人喝,這也是另一回事了。如果赫蘿是有什麼不能對自己傾訴的苦惱,於是打算借酒澆愁呢? 如果她在紙上流水賬般的記錄,其實是一種獨特的暗號,是為了讓自己回憶起某種不能直接言說的特別感情呢? 這樣一想,羅倫斯覺得自己好像有些能夠理解赫蘿的行動了。想像一下她一個人小口喝著又酸又苦的格瓦斯。那副樣子決稱不上是一種享樂。自己真應該早點注意到。 眼下赫蘿渴求的,不是苛責,是自己的親近陪伴嗎? 再例如她把包著泥的洋蔥放在暖爐裡,烤到柔軟後拌著香草,橄欖油,撒上鹽准備吃……准備吃? 不對,還是有什麼不對勁。 赫蘿是有什麼煩惱,為了排解憂愁才偷吃東西,這一點羅倫斯模模糊糊地能夠理解。她打算借酒澆愁就是最好的證明。但是,至於到興沖沖地准備好香草、鹽、橄欖油,擺出如此萬全的架勢來嗎? 不管怎麼想,當時赫蘿的表情一定都是在賊笑。 羅倫斯盯著赫蘿。眼前的這一切,總也沒辦法連成一條線。 他眯起眼,嘴角歪成不悅的角度。 最後發出一聲長嘆。 「喂,赫蘿。」 隨便汝怎樣好了——一副自暴自棄模樣的赫蘿,帶著如此表情朝他瞟了過來。 羅倫斯抓了抓自己的劉海。 「你寫在這上面的東西,全是假的吧。」 赫蘿那原本怠惰地垂著的耳朵和尾巴,猛地一下伸直了。 「我讀完這些,一怒之下要摸著煙囪沒收那些格瓦斯。但是卻找不到酒瓶。怎麼回事? 然後我會這樣質問你。接著你就落水的貓兒一樣發著抖,滿口重復說不知道。我一定還會再接著問。然後呢?」 赫蘿閉著眼睛聽完,像是要努力伸長自己的個子一樣,深深吸了一口氣,吐出來。 這口氣吐出來時,她臉上已經變成了苦笑。 「然後,咱會咯咯地笑汝一通。」 「……」 羅倫斯一臉嫌棄地猛地把頭擰向一邊,赫蘿卻抖著肩膀開始大笑,還像是嬉鬧般抱了過來。 「別生氣呀。咱又不是成心想陷害汝。」 赫蘿露出一副拙劣的笑容,似乎是要討好羅倫斯。但羅倫斯只是冷冷地答道。 「誰知道呢。」 「啥……這個、大笨驢!」 他的腳尖被赫蘿用力踩了一下。 不過,赫蘿似乎還是展現出了足夠的通情達理,在自己的話遭受質疑之後,能意識到自己多少也有些過錯。她慢吞吞地解釋道。 「唔。把每天發生的事情都寫下來之後,咱才發現以前都不知道寫字兒其實還挺有意思的。可是每天又沒有那麼多東西好讓咱寫,咱就想像著,要是發生了這些這些該多開心,然後記在紙上。」 羅倫斯看了看那疊稿紙,皺了皺眉頭。 「這些全都是嗎?」 「這個嘛……大概一半。」 赫蘿的表情雖然好像是頗有餘裕,但她的害羞只要看一眼耳朵和尾巴就能明白。 只有貴族宅邸中的少女在無所事事時,才會沉迷於寫作想像出的故事,將這當作一種打發時間的游戲。赫蘿為什麼不願意讓自己看到紙上的內容,羅倫斯有點能理解了。 事實上,羅倫斯自己也漏掉了些什麼。 「話說回來,這麼豪華的早飯可不常有,我本來一開始就應該發現的。」 「多麼哀傷的故事呀。咱懷著悲痛的心情,一邊心想著『多想吃一次這樣的飯食』,一邊在紙上寫……」 赫蘿說著,還用雙手做出擦去眼角淚水的動作。但昨晚的剩飯之所以沒有出現在早餐桌上,正是因為赫蘿在當晚就已經將它們消滅得一干二淨了。 「那,把加蜂蜜的葡萄酒賣出高價,這件事呢?」 「那可是真的。只是,那些客人都醉得站不穩了,酒沒喝幾口就灑得到處都是。白費了咱一番苦心吶。」 這麼說來,多出的銅幣也是他們醉眼朦朧下數錯的吧。 「格瓦斯呢? 你真的沒有偷偷釀?」 羅倫斯剛問完,赫蘿便移開了視線。 「喂,你啊……」 「咱,咱真沒有釀成! 只是去問了問釀酒的法子!」 視線稍微在赫蘿身上停留一下,她便不滿地朝羅倫斯瞪了過來。 到底是自稱賢狼,赫蘿也有她不可退讓的自尊。 看起來她的供述不像是在騙人。 「……咱不知道客人們是為啥要心血來潮地禁什麼食,總之有時候得去烤黑面包對吧? 但是,那些黑面包老是會剩下。汝要是跟咱一樣不得把那些剩下的東西都吃完,就明白咱為啥要這樣了。」 「啊,所以你是想換個辦法,好處理掉那些黑面包嗎……」 「唔。其實呀……咱還是做過一次的,但是失敗了。所以咱說的是沒釀成,這不是騙人的。」 「……」 羅倫斯朝赫蘿投去既驚訝又無奈的視線,結果她竟然像繆莉一樣,嬉皮笑臉地歪起腦袋來。 「早上有豪華的飯菜,打起一股勁兒把不願意干的活幹完了又可以吃好吃的,還能喝點酒,這樣的一天夠理想的吧? 咱呀,就想要過上這樣的每一天。汝說呢,老爺?」 赫蘿又緊緊抱住了羅倫斯,像是撒嬌一樣把臉在他的胸前蹭來蹭去,尾巴搖動的模樣也表明她的心情現在非常好。羅倫斯一下子垂下了肩膀。 「娶了一個勤儉持家,連願望都這麼小的老婆,我還真是幸福啊。」 「噗噗。是吧,是吧?」 還沒聽出這是在揶揄嗎,羅倫斯在心裡小聲嘟囔道。不過赫蘿當然應該是故意無視了的。 赫蘿還是這副老樣子,不知道該感到無奈,還是該苦笑。 羅倫斯把手環在她背後,說。 「那,首先從洋蔥開始?」 「唔?」 「你寫的這些,是准備要很久很久以後再讀的,在這旅店裡度過的每一天的記錄,對吧?」 赫蘿睜大眼睛,耳朵和尾巴上的毛一下子鼓了起來。 「還是說,一聽到要吃洋蔥就嚇得站不起來了?」 羅倫斯壞心眼地說完,赫蘿立馬撅起嘴踩了他的兩只腳。 「咱又不是狗!*」 [*註:洋蔥可能使狗出現溶血性貧血,嚴重時可致命。] 羅倫斯一臉淡然地聽完,聳了聳肩算是回答。 「至於格瓦斯,如果那樣能方便你處理掉黑面包,我覺得也很好。而且掃煙囪和擦灰之後,你因為麻煩所以想要一點獎勵的心情我也能理解。」 赫蘿起先還是一副懷疑的眼神,過了一會兒她才終於相信羅倫斯的話,露出一副『咱說得沒錯吧?』似的笑臉。 「能把討厭的事情變成喜歡的,那就是賺到了非常大的一筆財富。說是能夠愉快一生的秘訣也不為過。」 「嗯。」 說完,羅倫斯和啪踏啪踏搖著尾巴的赫蘿一同笑了起來。「——然後」,他又開口說道。 「洋蔥和格瓦斯就當作明天的期盼,咱們該睡覺了。」 時候已經很晚了。即便在夜晚熱鬧喧囂的紐希拉,現在也到了人們都靜靜入眠的時刻。 羅倫斯用環在赫蘿背上的手摟著她嬌小的身體,朝床邊走去。 但他立馬停下了腳步。因為赫蘿還站在原地不不動。 「赫蘿?」 「大笨驢。」 說完,她輕巧地鑽出了羅倫斯的懷抱。 然後不理會一旁驚訝的羅倫斯,急匆匆地穿戴好從臥室外出時總不離身的,遮蓋耳朵用的三角頭巾,還有擋尾巴用的裹腰裙。 「汝不是為了錢連性命都可以舍棄的商人唄?」 一股討厭的預感湧上心頭。可是這個時候,羅倫斯的手已經被穿戴妥當的赫蘿拉住了。 「時間即金錢。何況,為了咱理想中的一天,還有好多事得去做吶。」 她一面抱住羅倫斯的手臂將他往外拉,一面朝桌上努了努下巴。 那裡有赫蘿一天從早寫到晚的稿紙。 當羅倫斯很快將視線從稿紙轉回赫蘿臉上時,他看到赫蘿故意露出滿臉笑眯眯的表情。 「……你該不會,是打算把上面寫的全都實現一遍吧?」 赫蘿的笑臉中參雜上了一絲促狹,嘴唇後的狼牙,還有那雙赤紅的琥珀色眼睛中則反射出怪異的光來。 「咱是寄宿在麥粒中,司掌其豐作,一時還被當作神來崇拜的賢狼赫蘿。汝瞧,人世間的預言之類,不是還有很多誇咱的唄?」 如果說赫蘿的女兒繆莉是一隻盯緊獵物飛奔過去的狼,那麼赫蘿就是趁著暗夜從獵物身後撲襲的狼。 「還是說,汝想讓咱在遙遠的未來一個人被留下之後,讀完了這些那些,一邊啜泣一邊心想『啊啊好想跟掌櫃的來一回試試看』……咱這樣汝也不心疼唄?」 「唔咕」 這是赫蘿每次提任性要求時,最拿手的技巧。 ——讓羅倫斯覺得只要拒絕了她,就表明自己心胸非常狹隘。 汝打算怎麼著? 那雙盯著自己的紅眼睛裡,流露出滿滿的自信。 羅倫斯與那道視線對抗了一會兒,但赫蘿越來越用力地握住他的手,最終羅倫斯投降了。 因為,如果能看到赫蘿開心的表情,到頭來自己也會跟著開心。 「只是。」 能附加這樣一句也算是他的成長了。羅倫斯在心中對自己解釋說。 「你也得努力,要把村裡的流言消滅得乾乾淨淨。」 赫蘿的年紀不會增長,無論過了多久她都會是年輕少女的模樣。今後類似的謠言也一定還會再出現。 可要說心境沉穩到能無視種種謠言,羅倫斯離那個年紀還很遠。 何況,這個話題還關乎男性的體面。 「噗噗。」 赫蘿撲哧一下笑起來,活像小麥粉堆成的山塌下來一樣。 「好吧好吧,汝也是個男孩子吶。」 說完,她拉起羅倫斯的手,朝那手背上聞了聞,接著輕輕在小指根處親了一口。 「咱一定好好表現,讓大夥兒都看著像是咱被汝給迷住了。」 赫蘿說完,羅倫斯也像她剛才一樣,拉著赫蘿的手,猛地把她拉向自己身邊。 「不是『看著像』,而是讓他們『明白』就是那樣,這才對吧。」 赫蘿望著羅倫斯臉上不滿的表情,眨了眨眼睛。 然後揚起一邊的嘴角露出大膽笑容,就像是對羅倫斯表示『汝還真敢說』一樣。 「不對。看著像是咱被汝給迷住了,這才沒錯。畢竟實際上是汝迷上了咱呀。」 「哦? 那,是誰在我稍微忙起來的時候立馬就不開心,然後纏著人想要撒嬌的?」 「啥——」 兩人吵著離開了臥房。 盡管彼此都吊著眉毛,嘴角被諷刺氣得歪曲,說出的話也像是給傷口涂鹽一樣,可他們卻默契地在離開後順手靜靜閉上門,穿過走廊時也始終十指相扣。 (狼與飴糖色的日常 插圖2) 「所以咱才說,汝不管過了多久都是個大笨驢。」 「連自己都看不清自己,賢狼的名聲要打折扣嘍。」 連蠟燭也不拿,走在黑暗的旅店走廊中,羅倫斯想起了剛遇到赫蘿沒多久時的事。 當時他們在狹窄的馬車上度過了好幾個夜晚。吵起來的時候會真的對對方生氣,還有過感情猛烈爆發,程度高到現在回想起來都覺得無法理解的激烈爭執。 無論是好是壞,要完全回想起當時的心情,已經是不可能了。 歲月流逝真是不可思議,而他們積攢下的眾多經驗,也好像晚上睡覺時蓋在身上的重重毛毯一樣。讓他們能耐受得住任何寒冷,即便在熟睡時被刺上一刀,刀刃也無法完全刺穿毛毯。羅倫斯能夠確信,自己絕不會和赫蘿分開。 同時,他也覺得自己失去了同等份量的東西。那時暴露出的鮮明情感,如今已經變成了位於遙遠世界,只能模模糊糊感受到的東西。羅倫斯懷念它們,也會為失去這些而感到悲傷。 但是,買東西時為錢包中減少的貨幣而哀嘆,這是愚人的行為。 用那些貨幣買得的東西所擁有的絕妙之處,是遠勝於失去的貨幣本身的。 「一個大概不夠。給,汝拿著。咱去把油壺取來。」 溜進儲藏間,從赫蘿手中接過兩三顆洋蔥後,羅倫斯笑了。 「確實不夠啊。」 羅倫斯用失去的那些換得了赫蘿。要盡情享受和赫蘿一起度過的快樂時光,尋常的覺悟是不夠的。 「順帶也把裝麥酒的甕拿來唄。」 赫蘿的眼睛閃閃發亮,在黑暗中也能清楚地看到。 「干壞事的人可是汝。咱到時候就給漢娜這麼說。」 旅店主人是羅倫斯,但後廚則是漢娜的天下。即便是羅倫斯,偷吃東西被發現後也免不了受到叱責。 「你一副宿醉模樣,搖搖晃晃地扯那樣的謊話,到底是誰幹了壞事還不是一目瞭然?」 赫蘿立刻鼓起面頰來,但很快她又洩了氣,咯咯地笑著說。 「那,咱們比一比好唄。」 「這酒可不是用來讓你比酒量的。」 「呵,汝想逃呀。」 「畢竟紳士就該替別人承擔惡名啊。」 赫蘿咬著嘴唇,露出難以言喻的愉快表情,同羅倫斯嬉鬧著。 這種像孩子一樣的交流讓羅倫斯覺得,自己似乎一下年輕了十歲,甚至二十歲。 他像盜賊的同夥一樣小聲開口說。 「好啦,快點拿貨走人。被發現後可就麻煩了。」 「汝到倉庫去把黏土拿來。咱發現黏土包得越厚最後烤出來就越甜。汝多拿點兒。」 「哦,你這麼說就好像——」 說到這裡,羅倫斯嚥下了後面的話。 赫蘿愣了一下,但羅倫斯沖她笑了笑搪塞了過去。 「我知道了。那就在暖爐前匯合吧。」 「唔。」 說完,羅倫斯彎下腰,而赫蘿則踮起腳尖,兩人輕輕接完吻後開始了各自的任務。 洋蔥和他們兩人也很像。羅倫斯朝店後的倉庫走去時心想到。積累的經驗越厚,其內裡就越甜。雖然有時候也會讓人覺得這樣是不是甜得過頭了,可那也別有一番風情。 准備好該拿的東西後,羅倫斯急匆匆地走向大廳的暖爐。房間裡沒有熬夜的客人,被灰蓋住的熾紅木炭發出滋滋響聲。赫蘿也剛剛好在這時進來,兩人看著彼此的模樣不約而同地露出笑容。無論窮盡怎樣的辭藻,要描述這一瞬間的感情都是不可能的。 「赫蘿。」 「唔嗯?」 羅倫斯沒有再說什麼,只是浮現出微笑。赫蘿也像是覺察到了他的心意,如同淘氣的小女孩般咧開嘴笑了起來。 日常不會一成不變地重復。生活中的愉快也不會有止境。 在這草木皆眠的夜裡,眼前的場景讓羅倫斯有了如此的確信。 (《狼與飴糖色的日常》 完) 後日談短篇 Spring Log 狼與藍色的夢 網譯版 轉自 真白萌論壇 當天空的藍色愈發濃郁,森林中溢滿新綠的香味時,一年近半時間被積雪覆蓋的,深山中的溫泉鄉紐希拉也終於迎來了夏天。 溫泉旅店狼與香辛料的主人羅倫斯將夏日氣息滿滿吸入胸中,又從另一點感受到夏季真的來了。 「……真是的。」 事情發生在他回到臥房,去取記賬用的墨水時。羅倫斯打開門,然後發出無奈的嘆息。 難怪店裡到處都找不到妻子赫蘿的身影,原來她已經躺在床上沉入了夢鄉。床邊的桌上還放著沒喝完的麥酒,大概她是一邊小口喝著酒,一邊躺在床上望著天空,就這樣不知不覺睡著了。 這個季節,打開木窗就有涼風拂過面頰,小鳥的啁啾鳴聲又搔得人耳癢癢的。要是再望著湛藍天空中漂浮的云朵,就真成了無上的奢侈享受。 眼下赫蘿如同懶惰的貓咪一樣仰面朝天半張著嘴。她的右手放在肚上,隨著一呼一吸而上下。 羅倫斯又盯著看了一會兒,那隻手忽然動起來撓了撓,引得他不禁露出苦笑。 躺在床上的人怎麼看都是個十幾歲年紀的少女,而青春年少的女孩擺出這副模樣實在是不像樣子——羅倫斯很想這麼說。遺憾的是赫蘿並非如看上去般年輕,甚至連少女都不是。她的真身是寄宿在麥粒中,司長其豐收,體形大到令人仰望的巨狼。 因此,她的頭上還有與發絲一樣顏色,被亞麻色絨毛覆蓋的獸耳,腰間則是一條毛茸茸的大尾巴。這條尾巴被她日日精心打理,現在正隨著吹進木窗的涼爽夏風而左搖右擺。 狼的特徵不止耳朵和尾巴,還體現在她的睡相上。 寒冷的季節裡赫蘿會像狼一樣蜷成一團,伏著身體睡覺,但隨著天氣變暖,她的身體也會漸漸伸展開。等到這個時節就完全變成了仰面朝天的模樣。彷彿完全無所畏懼,一心只謳歌著夏日時光一樣。 多麼平和,不,甚至可以說是好笑的光景。 要是赫蘿知道自己的睡相被羅倫斯用來判斷季節到來,她一定會生氣。 當然,這樣就失去了每年的一大樂趣,因此羅倫斯一直悉心隱藏著。 觀賞完赫蘿的模樣後,他又將視線轉向床邊的桌子上。紙和羽毛筆還被扔在那裡,紙面上的文字旁則是歪歪扭扭的簡筆畫——畫著昨天采來的醋栗,而且還真有幾顆果實就被擱在那幅畫旁。 醋栗不是不可以直接吃,但入口的滋味會酸得讓人下巴發麻。有時赫蘿會故意吃下這種酸果,讓尾巴上的毛蓬鬆起來。 這個季節采來的滿筐醋栗,可以加上砂糖醃漬,也可以用蜂蜜燉煮,或是做成果酒。 羅倫斯拿起一顆黑醋栗放在手掌上把玩。然後,他望著木窗外深呼吸了一口氣,輕輕在床邊上坐下。 盯著毫無防備,完全沒有醒來跡象的那張睡臉望了一會兒,羅倫斯拈起那顆醋栗,輕輕按在赫蘿的嘴唇上。 看她的獸耳抖了一下,眼瞼也跟著動了動,羅倫斯本以為赫蘿就要醒來,結果卻並沒有那樣的跡象。何止如此,眼下赫蘿連狼所特有的警戒心,甚至連嘴上的防備都鬆懈了。 貪嘴的賢狼大人,即便在睡夢中也要吃下嘴邊的食物,她一下子將那顆生醋栗含入口中——。 「嗯咕……唔……」 噗啾,果實被咬破,然後。 「唔——!」 強烈的酸味激得她立刻跳了起來。 「唔、嗯咕……唔嗯。是、是啥呀!?」 赫蘿正慌忙地撫著胸口。她似乎是醒來時無意識地把整顆果子都吞了下去。 欣賞完她的慌亂模樣,羅倫斯將赫蘿喝到一半的麥酒遞給她。赫蘿剛要接過杯子一飲而盡,似乎才終於明白了事情的始末。桌上的醋栗,坐在床邊面露笑容的羅倫斯,要把這些聯系在一起並不難。 帶著一絲赤紅的琥珀色雙眼立刻閃起憤怒的色彩。 「……汝這個……大笨驢!」 以前這種場面大概會讓羅倫斯嚇個半死,但現在他與赫蘿結婚早已過了十多年。他從好像隨時都要撲上來咬人的赫蘿手中接過杯子,又用食指為她刮去了掛在嘴邊的白沫。 「醒了嗎?」 赫蘿瞪著一臉笑容的羅倫斯,然後雙手抓住他的手腕,猛地用那隻手在自己的嘴邊蹭了一通,最後在他手背上咬了一口,才生氣地把頭轉到一邊去。 「真是的,汝幹什麼吶!」 愛面子的赫蘿其實相當不善於防備這種突然襲擊。如果做得太過頭可能真的會引她生氣,可偶爾用她的這副模樣來緩解工作中的壓力,應該不至於該受責備。 羅倫斯伸手想摸摸赫蘿的頭,結果被撥開了。 這副鬧別扭的模樣實在是惹人愛憐,但是在她生氣之前最好及時開口。 「有活要乾了,而且得輪到你出場。」 「……」 赫蘿先是擺出一副冷眼又嫌棄的面孔,然後才嘆了口氣,從床上爬了下來。 羅倫斯將舊地圖鋪在桌上,扇起的灰塵立馬讓赫蘿打了個噴嚏。 「哈啾……汝這是啥呀。」 她一面抹著鼻子一面不滿地說。但聽到她的話,羅倫斯露出了更不滿的表情。 「你不記得了嗎?」 「唔?」 赫蘿愣了一下,她看了看地圖,又看了看羅倫斯的臉,然後沉吟起來。 「啊……啊,啊啾! 咳咳……原來是這個,還挺懷念的。汝怎麼把它給拉出來了?」 她好像終於回憶起來了。 這張攤開的地圖上記著各種各樣的記號,有一部分還被酒打濕過。 這是羅倫斯和赫蘿決定在這紐希拉開店之前,用來考慮詳細開店位置的地圖。換句話說,這是他們在北境尋找自己居所時用到的藏寶圖。 「藏寶圖在找到寶藏後就沒用了,咱都忘了還有這回事。也就只有繆莉那丫頭偶爾還會翻出來看看吧。」 羅倫斯用手巾給赫蘿擦鼻子時,她搖著尾巴這樣說道。 「所以,汝要幹啥呀? 難不成,打算開分店?」 建起「狼與香辛料」的別館來擴大生意……羅倫斯早就過了夢想這些東西的時候。現在小心翼翼地經營自家的旅店,讓它不輸給別的任何一家,這才是最重要的。 「不,我想拜託你的啊,是從這裡,到這裡——」 羅倫斯的手指從紐希拉村劃向西邊。 那是隔著好幾道山樑,連能稱之為村子的聚落都沒有的,森林深處的土地。 「找一條連接這兩點的路。」 「找路?」 看赫蘿一臉不解的模樣,他進一步解釋道。 「你曾經變成狼的模樣,在這兩個地方往返過好幾次吧?」 「是有那麼回事……可是,為啥呀。這地方也沒路。」 羅倫斯畫出的那條線,將溫泉鄉紐希拉和另一片土地連接了起來。 那裡只有一棟建築物。而且,曾經差點被紐希拉當作是自己的競爭對手。 「我知道的。所以才要開出一條來。不過,你肯定知道哪些地方好走,哪些地方不好走吧? 而且還有一點,」 羅倫斯指著赫蘿的耳朵。 「森林裡的那些傢伙,肯定也有些地盤是不想讓人類踏入的。」 聽他這麼說,赫蘿不僅皺起了眉頭,連嘴也撅了起來。 那雙略帶紅色的眼睛瞪著羅倫斯,就像是在說「汝怎麼淨攬這些麻煩差事」一樣。 「汝怎麼淨攬這些麻煩差事。」 結果赫蘿嘴裡說出的和預想一字不差,羅倫斯苦笑著聳了聳肩。 「這不就是那啥嗎,去向賽莉姆和她兄弟們建起的那間旅舍的路? 這樣真的沒問題唄? 咱記得他們還算是村子的競爭對手來著。」 賽莉姆是在店裡工作的年輕姑娘,她是赫蘿的同族,並非人類,而是狼的化身。和兄弟夥伴們一起從南方前來,到這裡尋找自己的安居之所,一番迂迴曲折之後,賽莉姆到了狼與香辛料店裡工作,她的兄長阿蘭以及其他人則不得不與她分開,在紐希拉西方的山脈後扮作修道士,經營著一家「由聖徒的奇跡創造」的旅舍。 阿蘭等人在那裡建立居所的傳聞,還有紐希拉的旅店主人們以為競爭對手出現,因而如臨大敵的事情,羅倫斯還歷歷在目。 不過,阿蘭等人並沒有那樣的打算,何況他們的旅舍既沒有紐希拉那樣的溫泉,也容不下紐希拉那麼多的客人。 再加上他們的小妹還在羅倫斯的店裡工作,而對他們來說赫蘿又是非常尊崇的存在。 這些理由中無論拿出哪一個,都足夠阿蘭這樣對羅倫斯請求了。 ——能否請紐希拉的溫泉旅店,分擔來到我們旅舍裡的巡禮客人? 羅倫斯聽到他的請托後,在旅店主人們的集會上報告了這件事。 這群旅店主人萬事都很保守,但在生意方面卻不會盲目閉塞。 他們明白了這家旅舍並不會奪走前來泡湯的客人,甚至還會把更多的巡禮客人引到村裡來,這絕不是什麼壞事。何況如果阿蘭等人的旅舍能和紐希拉連接起來,紐希拉的客人也就多了一個去處。如何慰療長期住客的無聊,正是每家旅店各顯神通的地方,而這樣的辦法並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有一個的。至於那些只住幾天的客人,如果他們出門遊玩,這期間店裡的工作也會相應輕松一點。 大會當即全體通過了這個提案,可問題也隨之而來。 「也就是,這條路唄?」 「哪怕只要有一條小路都好,可是就算是一條小路,隨便亂走也會給森林裡的它們添不少麻煩吧。」 赫蘿抱起雙臂開始思索,她的喉嚨中發出沉吟聲,耳朵則啪踏啪踏地動個不停。 森林裡有森林裡的法則,想要妥當地辦好這件事,恐怕要費一些心思。 何況變成巨大的狼,然後憑蠻力平息不滿意見,這樣根本就不符合赫蘿的個性。 「我估計這段距離不是人一天就能走完的,所以途中還得有一個夜宿用的小屋。附近要是就有熊窩,或者鹿經過的通道,那對彼此都比較尷尬,對不對?我想你應該能考慮好這方面的事情。」 「唔~~~……」 她終於深吸一口氣,然後像小孩子一樣伸長腿一下子坐下來。 「就交給賽莉姆去辦怎麼樣。讓她代替咱去,森林裡的那幫傢伙也會理解的。」 賽莉姆也是狼的化身,的確不是不能代行這份工作。 可是,賽莉姆也是旅店日日工作中不可或缺的人員。 她從早到晚,一手包攬了店裡各種各樣的瑣碎雜務,夜裡還要借著蠟燭光,戴著打磨過的玻璃——這種東西叫做「眼鏡」——處理那些需要在紙上寫來寫去的工作。 要讓羅倫斯不忌憚地說出心裡話,那麼在這個舒適的季節裡,抵不住涼風的誘惑,一天到晚趴在床上的赫蘿,大概只能頂得上半個賽莉姆。 當然這話要是說出來,一家的危機就在所難免了。身為前旅行商人,羅倫斯發揮他的智慧,對赫蘿開口道。 「因為有一個理由,讓我無論如何都希望能拜託你。」 「……哦?」 汝打算怎麼圓了這個說法,講來讓咱聽聽。赫蘿對他投去了這樣的懷疑目光。 羅倫斯擺出一副更加一本正經的模樣,湊近赫蘿耳邊開了口。 「來紐希拉泡溫泉的客人裡,有不少都是上了年紀的對吧? 要去阿蘭他們的旅舍,這些人大多會走著去。」 「……汝的意思是,咱也上了年紀唄?」 赫蘿已經高齡數百歲了。 她微微露出嘴唇下的尖牙,而羅倫斯則不慌不忙地接著說道。 「什麼話。之所以不能交給賽莉姆,就是因為你的外表。」 「……唔,唔?」 羅倫斯把手貼在赫蘿的臉頰上,用拇指肚撫過她的眼角,又摸了摸她的頭。 眼前的赫蘿外表如少女一般,若是安靜下來,甚至還能看出幾分稚氣。 「開一條新路可是個大工程,首先就為了決定路線也得爭上好久。要是交給村公所,誰知道會拖到什麼時候去。但是,以你這副身體都能走過去的路,紐希拉的客人們也一定能走過去。所以選這條路線不會有錯,這樣不是很有說服力嗎?」 赫蘿看了看自己的身體,然後抬眼瞧著羅倫斯,目光看上去柔弱極了。 羅倫斯則拼盡了全身力氣開口說。 「畢竟比起賽莉姆,你可要可愛得多。對村裡人的說服力也不是一個等級。」 「……」 赫蘿無言地用那雙略帶紅色的琥珀色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羅倫斯。寶石般美麗的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又忽然閉了起來,然後視線轉向一邊。 「哼。」 她哼了一聲,微微撅起嘴來。 耳朵和尾巴卻開心地動個不停。 「汝就是嘴上會說,愛用花言巧語騙人。」 面對裝出一副不悅模樣的赫蘿,羅倫斯加倍慇勤地低下了頭。 「這樣真的會幫大忙的。」 赫蘿瞟了羅倫斯一眼,接著又哼了一聲,這才閉起眼睛猛地用肩頭頂了頂他。 羅倫斯苦笑著,緊緊抱住了沖自己撒嬌的賢狼。 「所以,咱要怎麼辦? 隨便在那些個能開路的地方畫條線?」 「不,村裡的獵人和樵夫,還有阿蘭他們也會一起去,你跟著他們一起就行了。」 前一刻還在羅倫斯的懷抱中眯著眼的赫蘿,立刻露出一副不悅的模樣來。 「啥呀,還有別的人? 咱不太想那麼招人眼目,何況這樣也給汝添麻煩不是?」 赫蘿是非人的精靈,她不會衰老。來到村子十多年來,赫蘿一直盡可能遮掩著自己的外表,但她這麼做還有另一個理由。 因為赫蘿非常怕生。 「拜託了。我就快被接納為這村裡的一員了,如果現在你作為我的老婆能好好表現,那咱們這十多年就算是有了結果。」 狼是過著群體生活的,而赫蘿則對這類話題加倍敏感。 更何況她曾數百年來司掌某個村子的小麥豐收,卻沒有得到過一聲感謝。抱著疏離感生活是一件多麼辛苦的事,赫蘿非常清楚。 臉上雖是一副嫌棄的表情,到最後,她還是松下肩膀嘆了口氣。 「真是的……咱可真是嫁到了個麻煩地方。」 「謝謝你。」 羅倫斯又一次緊緊抱住赫蘿,她的尾巴隨即開始左搖右擺。 「不過,偶爾和汝去散散步,也不壞。」 這副笑容讓一股罪惡感爬上羅倫斯的心頭。 赫蘿愣住了,她當然也發現了羅倫斯的異常。 「嗯……唔?」 「抱歉……我必須得留在店裡才行。」 赫蘿當即微微睜大眼睛,噤住了口。獸耳悲傷地抖了兩下,然後無精打采地伏了下去。 以為可以和自己一起漫步在山間,因此就變得歡欣喜悅。赫蘿實在是太可愛了,自己究竟該如何向她……羅倫斯雖這樣想,可看了看她的尾巴,然後又嘆了口氣。 「你啊,做戲也差不多可以了。」 赫蘿臉上的悲傷神色,轉瞬間就像泡影般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冷冰冰的目光。 「哼。咱還在想,把咱趕到山上去之後,汝一個人要幹啥呢。」 「至少,不會小口小口地喝著麥酒,然後躺在床上睡懶覺。」 赫蘿當然明白這是含沙射影。她瞪了羅倫斯一眼。 「還是說你願意來代替我幹活? 這些事要是不快點做完就麻煩了,你要肯認真做那當然好。」 「唔……汝、汝的工作?」 溫泉旅店的工作分為兩種。每日的維護,以及根據時令而變的其他事情。後者往往是食物的收獲、保存、加工之類,因此工作量大的同時還很麻煩。赫蘿還在想這時到底有什麼事要做,羅倫斯則這樣對她說。 「我要曬幹那些供客人帶回去的硫磺粉啊。」 「啊。」 湧出的溫泉水中溶著黃色的硫磺粉。這種粉末和一般的硫磺不同,對關節痛、腫塊和創傷都有效果——至少口碑如此。相信其效能的客人們也會把它溶進熱水裡喝下。羅倫斯過去曾試過一次,結果因此喝壞了肚子,所以他不會積極向客人推薦。但作為商人,假若客人表達出意願,那他還是得滿足才行。 只是,想要從溫泉中提取這些硫磺粉,就得先把水裝入素燒的陶壺中,然後抽掉水,放在日頭下曬干。加之客人們又紛紛要購買,准備起來實在是辛苦。可若是換用柴火烤乾,工費就太高昂了。因此只能趁著夏季連日的晴天,一批一批地准備。而就是這些工序也不簡單。 抽乾水後剩下的硫磺是濕的,又粘又重,需要從壺中一勺勺刮出來。放在亞麻布上曬干後還要用木棒搗碎,再把乾粉收集到一起。然後周而復始。 讓赫蘿來做,不到三回她一定就會膩味。 羅倫斯盯著赫蘿,而赫蘿在心中將損益的天平擺弄了一通,然後突然露出笑容,這樣說。 「……算啦,咱畢竟也是這家店的一員,為了能融進這個村子裡,咱也得加油才行吶。」 看來她是得出了結論,認為還是在山裡走路比較輕松。 羅倫斯對赫蘿投去略帶諷刺的視線,赫蘿立馬不甘示弱地瞪回去,好像在表示「汝有什麼意見」。 當然,赫蘿要能幹好交給她的工作,意見肯定是不會有的。 羅倫斯聳聳肩,然後嘆了口氣。 「我會拜託漢娜准備好吃的東西,所以真的是拜託你了。」 他的手背立馬被赫蘿擰了一把。 「大笨驢,汝是覺得咱每次都會被食物引誘唄?」 「那就是說你不要?」 「咱可沒那麼說。」 赫蘿從鼻子裡哼了一聲。看她這樣的反應,羅倫斯只能露出苦笑。 迄今為止,羅倫斯曾有好幾次將行李捆在赫蘿的狼背上,可為人形的赫蘿打點行裝,似乎卻只有寥寥幾次。他幫赫蘿背好裝著筆記用具與干糧的行囊,又用繩子捆緊,以免成為山路中的阻礙。 除此之外,因為要與其他村民一同行動,赫蘿的耳朵和尾巴也必須藏起來不可。頭上可以帶著兜帽,但問題是尾巴這邊。 最後羅倫斯決定為她在腰上纏一條暖和的皮毛。雖說眼下是夏天,可陽光不能照到的森林深處依然很冷,這樣的理由應該正合適。 再者就只能相信赫蘿的偽裝,以及引起懷疑時的伶牙俐齒了。 「那,拜託你了。」 「嗯。」 赫蘿身穿一套旅裝,卻出乎意料地沒有表現出厭煩,甚至看上去興致勃勃的。 出發之際,她踮起腳尖故意將臉伸了過來,羅倫斯只好在那臉頰上輕吻一口。 「噗噗,汝在家要當個好孩子呀?」 愛寂寞又愛撒嬌的究竟是誰呀,羅倫斯苦笑道。而赫蘿也露出牙齒笑了起來,然後走下店前的坡道。不久之後村裡的獵人們也走過來,修道士打扮的阿蘭向她深深低下頭去。赫蘿最後用力揮了揮手,然後身影消失在羅倫斯的視野中。 一股不可思議的傷感爬上羅倫斯心頭——卻又和第一次讓女兒繆莉出門辦事時不太一樣。羅倫斯不禁露出鬆懈的笑容來。 「那個,羅倫斯先生。」 背後傳來聲音。 朝斜後方望去,是和他來一起為赫蘿送行的賽莉姆。 「果然還是我去才比較好吧……」 她披著一頭顏色淡薄的及肩短發,變成狼之後則有漂亮的潔白毛皮,看上去神聖又莊嚴。作為店裡招來的幫工,賽莉姆此刻露出這副歉疚表情確實是很自然。 以前赫蘿曾以「汝就喜歡這種薄倖的姑娘唄?」為由,大肆捉弄過羅倫斯,所以到現在他也得謹慎與賽莉姆相處 「不,最近那傢伙工作實在是太偷懶了。要是賽莉姆你不在,店裡馬上就得停擺。那傢伙午睡時的模樣,你也見過的吧?」 賽莉姆起先垂著肩膀一副畏縮的模樣,而後似乎也回想起了赫蘿的午睡場景。 她坦率地點點頭,繼而又開始慌忙搖頭。 「不,沒有,我很喜歡工作,而且赫蘿大人也願意爽快地把重要事情交給我來……」 「就是這麼一回事。她啊,總是想著船隻要不沉就好。缺少那種加勁劃船的氣概。」 對比之下反而是拚命工作的自己才顯得奇怪。這是他的話中之意。 羅倫斯一副頭疼模樣,賽莉姆則對他露出困擾似的笑容,慢慢這樣說。 「或許,那就是長生的秘訣呢」 (狼與藍色的夢 插圖1) 賽莉姆不管露出什麼表情看上去都像是在微笑,真是個好姑娘。 「說得對。只把砝碼放在天平一端,是維持不了平衡的」 「是的」 羅倫斯也露出笑容回應賽莉姆的微笑。倘若是赫蘿在身邊,他這樣多半要被瞪上一眼,但賽莉姆個性老實,不會把笑容當作武器來使用,羅倫斯還是想讓她稍稍見一下。 「啊,還有一件事要報告羅倫斯先生。」 目送完赫蘿,兩人正要回到店裡時,賽莉姆一邊走一邊開口說道。 「昨晚,我匯總了收支的計算。」 「有什麼出入嗎? 不,難道說是赤字?」 得到了眼鏡之後,賽莉姆便不斷勤勉地提升著讀書寫字的水平,短短一段時間過後,她就承擔起了與柯爾相同的工作。 賽莉姆做事仔細勤奮而不魯莽,這樣的性格尤其適合處理賬簿上的問題。 「不,是跟貨幣有關。」 剛一聽到這句話,羅倫斯就立刻理解了。 「噢……是零錢啊……」 他嘆著氣說道。而賽莉姆則有露出歉疚表情,縮起了肩膀。 「我試著盡量用各種銀幣來付清貨款,可是找零的錢還是怎麼也不夠用……」 「這不是你的責任,賽莉姆。」 羅倫斯先這樣寬慰她,而後又撓了撓自己的頭。 「村公所裡我們也談過這件事。今年不管哪片地區生意都很好,貨幣早就被用光了。」 「也就是說……暫時沒有解決的辦法嗎?」 賽莉姆縮著脖子,抬起頭來對羅倫斯問道。看上去她真的在為下一次找零用的錢而發愁。 「雖然大宗交易可以使用匯票解決……可問題就在零零星星的支付,還有客人來兌零的時候啊。」 後者尤其常見。因為泡湯客人長期逗留於此的一大樂趣,就是溫泉池中有舞孃和樂師演藝的宴會。面對舞孃香汗淋漓的嬌豔肌膚,終日閒暇的好色老人們絲毫不會吝惜錢包中的銅幣,舞孃的微笑儼然已成了他們生活中的重要期盼。 此外,紐希拉村中也有人四處叫賣自家製作的酒和點心,購買這些食物需要零錢,帶著隨從的人也需要給這些隨從零錢。 沒有零錢,所有人都會遇到不便。 「我會想一個解決辦法出來,在這之前拜託你再堅持一下。」 「我知道了。」 個性溫順的賽莉姆沒有露出絲毫不愉快的神色,可兌換零錢時被客人斥責的也是她。羅倫斯心中相當過意不去。 賽莉姆低頭行了一禮,然後就回去工作了。羅倫斯目送著她的背影,嘆了一口氣。 「解決辦法……辦法啊……」 他雙手叉腰,抬頭朝天空望去。 紐希拉已經處於深山之中,而這家溫泉旅店則更是在紐希拉的外延。距離最近的市鎮,無論走陸路或水路都需要數天時間。貨幣是個大問題,繁華市鎮中的兌換商都要為之發愁,自己一個深山小村中的旅店主人更是不會有什麼辦法。 建築物另一邊的溫泉池中,能聽到客人們愉快的喧嘩聲,還有樂聲。 讓這歡笑與喧囂永不斷絕,是羅倫斯身為旅店主人的責任。 這裡是自己和赫蘿夢想中的歸處,所以他不能放棄。 「話雖如此,這世上就連做夢也是辛苦的啊。」 他苦笑著自言自語一句,然後回去繼續工作。 村公所的集會,在冬天和夏天的旺季裡每月都有一次,餘下的兩個淡季則是各召開一回。除此之外發生了什麼事情時也會臨時召開。 往常集會早早地就要變成旅店主人們聚在一起喝酒的時間,唯獨最近卻有好幾次都是認認真真開完的。 「啊,然後,有關通往聖賽莉姆旅舍的道路,那件事現在進展順利。」 因為妻子赫蘿參加了勘察,於是羅倫斯便出面報告了調查的結果。至於在哪一帶開路的問題也如他所預料般,『連赫蘿這樣的少女都能走過去』這個理由說服了大多數的旅店主人們。 另外,阿蘭等人開辦的旅舍,名字最終似乎還是定為了「聖賽莉姆旅舍」。畢竟出演那幕奇跡——沉眠在土地中的聖女化作了白銀——時,賽莉姆就是這樣直接將自己的名字告訴了大主教,事到如今改也改不了了。 不過,原來那位聖女和狼與香辛料的賽莉姆竟是同一人,這一點倒應該從未有人想像過吧。 「開拓道路時的費用分擔,砍伐下來的木材如何出售,以及小屋的建築費用等等都推後討論,諸位同意嗎?」 沒有異議。其他旅店主人們紛紛回答道。即便眼下不是最熱鬧的冬季,在這人來人往的夏天裡討論資金問題,也只會落得一團混亂而已。繁忙期中,恐怕哪家店都沒空清點自己究竟賺到了多少錢。 「然後,再剩下的議題就是……」 主持者頓了一會兒。 「我們如今面對的,深刻的零錢不足問題了。」 「斯威奈爾的兌換商怎麼說?」 有人好像專等這一刻似地開口問道。 斯威奈爾是紐希拉進口各類物資的來源,也是這北方地區的交通要沖。無論貨幣盈餘時還是不足時,旅店主人們首先都要和這裡的兌換商打交道。 「何止換給我們,沒准他們還會反過來問我們要更多零錢呢。」 「春天不是都給了他們那麼多了?」 紐希拉的慣例是冬天的旺季結束後,將村裡旅店收得的大量貨幣交給斯威奈爾的兌換商。因為春天裡停滯了一冬的生意又要重新開始,貨幣的價值也會水漲船高,把錢全都帶到大的市鎮中,就能賺來更多的錢。 「德堡商會那邊呢?」 這句話是問羅倫斯的。德堡商會鑄造了對北境經濟舉足輕重,同時也廣受信賴的貨幣,而羅倫斯在還是個旅行商人時,就與它有不淺的淵源。 「我寄信去詢問過,他們答復說夏天融雪後礦山都泡了水,沒辦法立即開始鑄幣。」 即便有造幣用的壓鑄槌,少了原料也造不出銀幣來。 德堡商會擁有自己的礦山,此時卻無法提高產出量。 「也難怪,有了壓鑄槌之後,剩下的肯定就是拼了命地找礦山了。畢竟這時候造了多少錢,他們就賺了多少。」 「啊,我真懷念亮閃閃的銀幣!」 「來往村裡的商人們也抱怨說,最近到處都是開匯票,根本沒有做生意賺到了錢的感覺。」 匯票是一種將金額寫在紙上的證書。盡管它帶來了極大的便利,可以讓人們無需次次搬運沉重的貨幣,可無論多麼龐大的巨款都不過是一張紙片。體會不到成就感的滋味,羅倫斯心裡也能理解。 「要是給舞孃們的賞錢也能用匯票就好了。」 有誰說了一句俏皮話,引得滿堂發笑。 「可就算告訴她們這紙片能代替貨幣,舞孃們大概也不會笑一下的吧。」 畢竟無論多麼破舊,貨幣始終是貨幣的那般形狀,所以大家都認同其價值。 「那麼,我們能做到的,也就只有盡量讓舞孃樂師,還有來村裡的小販們多花錢,把他們手裡的貨幣想辦法回收過來了。」 他們各個精明,知道把手頭的貨幣帶向何方能換來最大的好處。 遺憾的是紐希拉不在這些人的備選名單裡,貨幣也不會被留在這深山中。 「再不然,我們就出去唱歌跳舞給客人看。」 這話激起了一陣哄笑。 話雖如此,笑聲聽起來也頗有自暴自棄的意味,因為眼前的貨幣短缺問題真的已經讓人束手無策了。 「說到底,還不是只能忍過去。」 主持人一句帶著倦意的話,很快就被旅店主人們的嘆氣聲蓋過。 難熬的沉默佔據了會場。 「咱們雖然沒辦法唱歌跳舞,」 這時突然有一位旅店主人開口。他們家的飯食在整個紐希拉是最美味的。 「可先前不是說過要辦節日來賺淡季的錢嗎,那個怎麼樣?」 還有那回事? 周圍傳出了議論聲。 羅倫斯也歪起腦袋,剛好對上了那位旅店主人的視線。 「對了,就是羅倫斯先生提出來的。」 「啊——」 羅倫斯立刻成了眾人目光的焦點。 「就是那個假的葬禮啊。」 他感覺臉頰發燙,但不是因為難為情。 而是因為開心。 「噢,就是讓活人躺進棺材裡的那個……?」 「我都快忘了還有這回事。當時聽起來是吸引人,可最後怎麼了?」 人不到臨終之時,即便對心愛的人也說不出珍藏於心的話來。所以就在活著的時候舉行一場葬禮,借此機會說出那些平時因為害羞而說不出的話來。 紐希拉的客人集中在冬夏兩季,春天和秋天卻非常閒散,為了不白費這閒暇時期潛在的客人,羅倫斯便提出了上面的這個計劃。 後來試著舉行了一次,不論費用,活動本身受到了諸多好評,可紐希拉的旅店主人們卻因為遇事保守又不喜歡變化,紛紛以准備過程太麻煩等為由推卸掉責任,最後這件事便不了了之。 羅倫斯原本打算自己一手攬下所有工作,卻又發現自己在村中資歷最淺,這樣除了風頭難免要招人討厭。 於是連他也終於忘記了這一回事,卻沒想到今天意外地看到了使之復活的機會。 「葬禮上可以賣獻燈和蠟燭,再拿出一個功德箱來,樂師和舞孃,還有那些小販們勢必要捐錢。而且也只會抱著玩玩的心態捐零錢出來,這是最重要的。當然,要是有人捐了銀幣,這也是一筆意外收入。」 ……原來如此。眾人紛紛點頭。 主持人拍了拍手。 「的確是一石二鳥。如果到了夏天還是這個樣子,冬天貨幣的問題只可能更嚴重。雖說現在不能立刻開始操辦,可我認為討論一下如何在秋天舉行是沒有壞處的。諸位意下如何?」 往常這樣的集會連瑣事也決定不了,可小村子下決心要做某件事也只需要一瞬間。贊成——伴隨著人們的舉手和呼聲,羅倫斯也目睹了自己的提議被全村接受的一幕。 「那麼,這件事就這樣定下來了。話雖如此現在也不好決定這些那些,首先還是得收拾完通向聖賽莉姆旅舍的路啊。」 該做的事情堆積如山。 在吵嚷的會場裡,羅倫斯向那位首先提議的旅店主人投去視線。 對方立刻像是明白了羅倫斯的意思,跟著聳了聳肩。 他是一位為了客人而從不在飲食創意上懈怠的店主,所以之所以會提出這個,恐怕也不是為了羅倫斯,而僅僅是因為這個方法可能有用而已。 但無論如何羅倫斯還是很開心。畢竟這樣以來,自己也離村裡的圈子更近了一步。 「好了,今天就說這些,咱們該喝酒了。今年的第一桶果酒釀得怎麼樣,也得檢查檢查才行。」 旅店主人們紛紛拍手同意,接著開始興沖沖地准備起酒菜。 雖說現在不是冬天,可夏天也有不少工作要做。參加集會就能趁著日頭還高時好好喝上一杯,所以有不少人都把這當作時下最大的樂趣。 「今年夏天的松茸也采了不少。喂,木炭准備得怎麼樣了!」 人們將食物和酒桶盡數搬來。 以往在這樣的宴會上羅倫斯都會表現得小心謹慎,但今天似乎可以喝個盡興。 紅著臉回去赫蘿一定會生氣,不過看在今天的份上她大概會原諒自己吧。羅倫斯心想道。 貨幣的問題令人一籌莫展,另一邊通向聖賽莉姆旅舍的道路調查則進展得頗為順利。 「然後吶,咱要坐下時,總是坐在剛割下來的新鮮綠草上,就是稍微翻過一個懸崖,男人們也要背著咱,有時還會用周圍的樹枝編個簡單的肩輿讓咱坐在上面。」 赫蘿趴在床上,一邊搖著尾巴,一邊讓羅倫斯為她揉腳,津津樂道地講著自己的見聞。 「簡直就像是成了公主一樣。偶爾那樣一次咱覺得也不錯。」 現在我不也是像對待公主一樣,慇勤又周到地照顧著你嗎——這句話最終還是被羅倫斯嚥了回去。 「那個叫阿蘭的,咱最初還以為只是個無禮的黃口小子,沒想到還挺能幹的。在森林裡鼻子也還算靈光。那些獵人也是,以人類來看算是手段高超了,對森林裡的規矩又熟悉。恐怕就是咱不在,他們也不會遇上什麼麻煩。」 赫蘿居然會誇獎別人,這實在是很稀奇。又或許如此評價的理由,還是在於她今天回來時腰上掛著的三隻兔子,以及背在背上的不少茶色松茸。那些松茸各個足有她的臉那麼大,看起來非常美味。 「那,開路也應該沒問題了?」 「唔嗯……唔~,再用力點兒……」 看來赫蘿真的走了不少路,身體累壞了。羅倫斯稍稍用力按了按她的腳心,赫蘿就立刻發出舒服的呻吟,大尾巴上的毛也紛紛倒立起來。 「呼……然後呢? 汝那邊是怎麼啦?」 她爬下抱著枕頭,頭也不回地對羅倫斯問道。 「怎麼啦,你是說什麼?」 「今天不是去開會的日子唄?」 往常赫蘿是不會過問這些的。如果她要問起來,基本上就代表羅倫斯喝了太多酒。自己身上的酒味有那麼重嗎,羅倫斯剛開始懷疑,赫蘿就靈巧地捲起尾巴拍了拍他的手。 「大笨驢。汝一副得意兮兮的模樣可瞞不過咱。」 赫蘿閉著眼睛,一副什麼事情都看穿了的模樣。 實際上她也確實是什麼都看穿了。羅倫斯就像表示承認一樣,更加仔細地揉起她的小腿來。 「嗯,是發生了一件好事。以前村裡曾經試著舉辦一次那個假的葬禮,你還記得吧? 那個就要被提上日程了。」 「呵。」 而且或許還能順帶解決貨幣的問題。 倘若能就此解決村裡的一大難關,羅倫斯應該會得到周圍人的贊賞。 「多虧了你幫忙,我可能終於就要成為這村子的一員了。」 「唔。那可、可真是……好……事……」 羅倫斯帶著欣喜與感謝仔細地揉著赫蘿的腿,不知何時赫蘿的尾巴已經倒向右邊,再不動彈了。 仔細一看,她睡著了。半開的口中也傳出了穩穩的眠聲。 此時夜還不怎麼深,以往正是她一邊小口喝酒,一邊捉弄趴在桌前寫字的羅倫斯,並以此為樂的時候。今天赫蘿吃了不少東西,酒卻沒怎麼喝。或許以人的模樣走在山上,真的讓她感到心情相當舒暢也說不定。 羅倫斯輕輕摸了摸赫蘿的頭,又為她蓋好毛毯。然後他本想坐回桌前再繼續一點工作,可看到赫蘿一臉幸福的睡顏,頓時就沒了那樣的打算。 吹熄蠟燭,一邊留心不驚醒赫蘿一邊鑽入同一張毛毯後,他才發現枕頭全被赫蘿獨佔了。 真是的。羅倫斯心想道。但閉起眼睛後也頃刻沉入了睡眠中。 零錢不足的問題和新道路的勘察,這兩項工作盡管有許多事項要處理,可時間卻像是光被花在了日常瑣事上。一早赫蘿背著背囊出發成了見慣的光景,夜裡聽她說著白天的見聞,然後沉入夢鄉,這也成了恆例。 另一方面,葬禮因為眼下每家店都很忙,所以暫時推後到了秋季,然而零錢的問題卻隨著每一天過去而漸漸嚴重。旅店主人們在雜談時,甚至提出了請石匠來打造石幣*,或是實在不行就下山去各個城鎮之間收集零錢之類的主意。 前者姑且不論,後者多少還有些希望。 [註:實際上石製貨幣真的存在於密克羅尼西亞的雅浦島上。當地人用巨大的石輪貨幣做大宗交易的等價物,但交易結束後不搬運貨幣,只是在上面添加新的記號。這與現今美聯儲地下金庫每天發生的跨國資金轉移頗為類似。] 問題在於這個季節盡管不是冬天,但也相當繁忙。誰要擔負起去村外收集零錢的責任,或者說這件事要被推到誰的頭上,羅倫斯大概能預感到。 要真是那樣,自己的店就得暫停營業,該怎麼辦……這天他心中抱著如此不安,像往常一樣目送赫蘿出門。 赫蘿似乎已經喜歡上了在山中行走,今天她甚至帶上了一個用來裝蘑菇和樹果的麻袋。羅倫斯彷彿看到了赫蘿回來時,這麻袋被她貪心地塞得滿當當的模樣。為她准備一點好酒吧,他一面這樣想,一面將溫泉池裡出來的硫磺粉攤在空地上曬干。 然後,等他抬起臉,心想大概該吃午飯時。 卻突然在樹蔭間看到了赫蘿的身影。起初的瞬間,羅倫斯以為是自己看錯了。 「……哎? 怎、怎麼了?」 因為一個人太寂寞,所以中午時回來一趟——羅倫斯真希望赫蘿來見自己是出於這個可愛的理由。但他和赫蘿在一起了那麼久,當然察覺到了她臉色略微不愉快的神色。 赫蘿默默從樹林中走出,站在羅倫斯面前,然後嘆了一口氣。 「出了點麻煩事吶。」 她帶著厭煩說完,忽然將視線投向羅倫斯身後。羅倫斯回頭一看,正是拿著藤筐准備收拾硫磺粉的賽莉姆。 「阿蘭和獵人們現在還在山裡望風,咱是回來叫人的。」 兄長的名字被提到之後,賽莉姆一下蹙起眉頭來。 「發生了什麼意外嗎?」 紐希拉村在邊境中的邊境裡。隱匿而避世者,往往會逃向這樣的地方來。 「他們說也不是沒那樣的可能。」 「呃,嗯?」 羅倫斯沒從這個回答中聽得要領,而赫蘿深吸了一口氣,又長長地吐出來。 「要是柯爾小鬼還在就好了……」 這個意想不到的名字讓羅倫斯更不明白了。 「柯爾?」 十多年前,羅倫斯夫婦在行商旅途中邂逅了柯爾,此後很長一段時間裡,他都是旅店經營的支柱。 要說有什麼非得柯爾出面不可,羅倫斯只能想到一件事。他壓低了聲音。 「難道說……繆莉搞了什麼了不得的惡作劇,痕跡還留在那裡?」 他們的獨生女兒繆莉實在是頑皮,又非常喜歡惡作劇,以前也玩過不知多少傳出去定會嚇昏其他村民的危險游戲。 而對繆莉來說柯爾就像是哥哥一樣,所以她引發的問題大體也都是柯爾出面解決的。羅倫斯產生了這一串聯想,卻看到了赫蘿的苦笑。他意識到自己似乎是搞錯了什麼。 「汝也覺得柯爾小鬼和繆莉很般配唄?」 赫蘿當然沒有放過這個捉弄他的機會。而後,她好像才終於解除了一直堵在喉嚨口的緊張。 「不是那回事。咱說的是柯爾小鬼的知識。那些干巴巴的東西也只有他懂。」 「柯爾……教會的?」 有點麻煩的事情。赫蘿是這樣說的。 羅倫斯重新將雙手放在妻子纖細的雙肩上,以旅店主人的身份問她。 「發生了什麼?」 赫蘿所講述的,的確是個有些麻煩的情況。 羅倫斯沒有滿臂的肌肉,也沒有足以解決一切問題的巨大財產。 他所有的,是行商時代積累來的知識,以及不算少的人脈。 「這麼突然實在是太抱歉了。」 「不,不,畢竟我平時也受了羅倫斯閣下的照顧。」 身材魁梧的修道院長走在山路上,尚未乾透的胡須和頭發隨風飄搖。所幸羅倫斯找到他時,院長正泡在溫泉池裡,還沒有喝醉,於是羅倫斯便將事情經過向他敘述了一番,然後請他同行。 「所以才需要再請您來確認,實在是對不起……」 路上羅倫斯向院長再三道謝,但院長卻向他擺手。 「我都知道的。畢竟這裡是溫泉水霧籠罩,連神的目光也無法企及的紐希拉。反倒是,我才應該對羅倫斯先生再三致謝才說得過去。」 赫蘿用冷冷的眼神看著兩個男人間露骨的交易。 這個須發皆白的老人,是一所龐大修道院的院長——哈利維修道院。春天即將結束時來到溫泉旅店,對羅倫斯提出某個奇怪請求的人正是他。 ——城鎮裡正被教會改革的風暴席捲,積蓄了大量財產的教會和修道院則成為眾矢之的。因此可否請您代勞,將我等修道院的財富分配給那些最渴求於此的人。 當然,最渴求修道院財產的人,自然會給出最高的價格。 羅倫斯借助旅行商人的知識,當時積累下來的人脈,以及清濁並飲的商人法則,出色地完成了這件工作。 而放出去的人情必定是要收回來的。 出外勘測時,赫蘿等人在山中發現了意想不到的東西。 於是,羅倫斯便委託院長來鑑定。 「您是說,在山中找到了一位掛著可疑紋章,一命嗚呼了的旅人?」 院長快步走在山路上。 羅倫斯則回答道。 「似乎是一具死亡多年的遺體。也許就是死在那個洞穴裡的。」 無需贅述,院長大概也能猜測出情況如何。他低聲說了一句「願主垂憐」,而後對羅倫斯說道。 「逃亡北方的異端者為數不少,異端審問官們也追著他們潛伏在這裡,所以此事在公開前必須慎重。如果讓紐希拉捲入異端審問的麻煩中,再也沒人能泡在溫泉池裡,我,還有我的同僚們就都失去了生活的意義。」 「拜託您了。」 此處距離最近的聚落也有數日的路程,臨近若是有人迷路,消息會立刻被村民們知曉。因而發現在洞窟中的那人毫無疑問,是出於什麼理由才走進了深山中。 人們從此人懷抱的行李中找到了一枚奇怪的紋章,因此立刻明白他絕非普通旅客,卻不能得知其詳細身份。村民們既無法判斷,也不敢就地將他和他的秘密一並埋葬,大概是經過一番猶豫後,才讓赫蘿先回到村子,找信得過的人來處理此事。 羅倫斯和院長在中途休息了片刻,又走了一段路程,然後看到出來迎接的阿蘭和獵人們。到達現場之後,他們看到還有別的樵夫正在灌木叢旁烤火。 讓羅倫斯驚訝的是,此處離村子實際並不遠。事發的洞穴入口是一塊岩石上的裂縫,外面覆蓋著蕨類植物,若是不加提醒,過路人很難會注意到。 「請小心不要踩滑了。」 羅倫斯和院長在獵人的帶領下,進入岩石的裂縫,小心翼翼地通過斜坡走向洞穴裡。 「唔、唔……哈哈,簡直就像是巡遊地獄一般啊。」 院長魁梧的身材險些要失去平衡,但最終總算順利抵達洞中。 從外部看上去像是個黑暗的裂口,但裡面卻出乎意料地有足夠的光照。 「果真是個適合藏匿的地方。」 此處大約有一間儲藏室大小,在這盛夏時節裡也頗為涼爽。羅倫斯聞到了石頭被水打濕後的獨特味道,四處尋覓一番後,果然在角落裡找到了一眼泉水。 這個洞穴並沒有多深,他們很快就找到了赫蘿等人發現的遺體。 院長像聖職者一般,握住胸前的教會紋章開始祈禱。 「願主讓徬徨的靈魂得以安息。」 那具遺體保存得相當完好,僅僅是失去了水分,並沒有遭到蟲子和老鼠的侵害。看上去甚至如同看管燒炭小屋的老人喝完酒後睡著了一樣。死者靠在洞穴最深處的岩壁上,岔開雙腿坐在地上,這副模樣更讓人產生了如此的錯覺。 旅途中看到倒斃在路上的屍體並不稀奇,但羅倫斯鮮少見到保存如此完好的例子。洞窟中有水,頂上還垂著植物的根系,簡直就像是這些根須慢慢吸走了他的靈魂,使之在睡夢中死去一樣。 很難說這個旅人在生命將盡之時,究竟是經歷著延長的痛苦,還是在最後的最後看到了希望。 羅倫斯看著遺體,漠漠然覺得或許是後者。 「簡直就像是剛剛才睡下一樣。」 院長的話絕非誇張。死去的旅人用左手攬著放在肚皮上的物品,右手拿著紙張模樣的東西。從遠處來看,如同是讀信途中睡著了的老人。 「這些也是……不知他是在修繕隨身攜帶的道具,還是看著它們回想起了自己的工作。 院長說完,羅倫斯這才發現遺體的手邊還擺著東西,盡管經歷了漫長歲月後,就連其上的鏽跡也被黑色的苔蘚之類完全覆蓋。這些工具擺在觸手可及的范圍內,看起來又好像是旅人坐在這裡擺攤叫賣一樣。 「木槌,鐵鑿,磨片……這是手鋸嗎。他手上的是信? 不對……」 「這是……」 院長拿在手中的並非脆弱的薄紙,而是條件具備時可以保存千年之久的羊皮紙。這張羊皮紙沒有浸水,至今仍保有當年的模樣。 但看到紙上的內容後,兩人一齊驚得說不出話來。 直到赫蘿用力掐住羅倫斯的手腕,他才回過神。 赫蘿青著臉,表情僵硬。 她出現在店裡時臉上的表情並非不高興,而是緊張。 遺體手中的那張羊皮紙上畫著無數狼的圖案。有普通的,也有雙頭的,露出獠牙的,口中叼著什麼的。種種狼的圖案填滿了這張紙。 「狼信仰?」 教會批判的所謂異教徒,平時往往是指一群將巨大蟾蜍當作神頂禮膜拜的人,但羅倫斯知道這世上還有很多其他種類的信仰。有些部族崇拜巨大的岩石或樹木,有些崇拜泉水,還有供奉鷹、熊或是魚的。狼在其中也是一個常見的門類。 他明白發現這具遺體後,阿蘭與赫蘿為何無法裝作視而不見了。 也明白赫蘿為何會恐懼,以為這具遺體會帶來更大的問題。 以狼為信仰的異教徒潛入了山中。這個消息一旦傳出,紐希拉勢必要迎來一場風波。 「但是僅憑這些我什麼也不能判斷。這些行李的內容……」 院長在祈禱之後,慢慢朝遺體懷抱的行李伸出手去。他移開旅人枯枝般的手臂,解開麻布背囊的繩口。而後一隻百足蟲首先從中爬出。 「失禮,打擾你休息了。」 院長沒有表現出什麼慌張模樣。目送洞穴的原住戶離開後,他拿出了袋子裡的物品。那是一根沉重的金屬棒,既沒有被苔蘚包裹,也沒有失去往日的光輝。大小如同手斧的木柄,拿在院長手中又像是精美燭台的基座。 羅倫斯知道那是什麼。從院長的表情來看,他對這件物品也不陌生。 「唔——」 院長的嘆息中有為難和困惑,但更像是鬆了一口氣。 「看起來,此事不至於變成異端的騷動了。」 羅倫斯從院長手中接過金屬棒,那東西摸上去冰涼,拿在手中沉甸甸的。 赫蘿也睜大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它。 這是羅倫斯一生中,第二次拿起這件工具了。 「這是,貨幣的壓鑄槌嗎?」 「他的紋章也是狼。」 院長朝遺體伸出手,用手指在他脖頸上那件飾物表面擦過。 除去灰塵,下面露出了狼的圖案。 「這人的衣服上也到處都是。」 赫蘿自言自語了一句,羅倫斯才猛地發現。 遺體身穿的服裝,還有那背囊上,原本被羅倫斯認為是污垢的東西,其實都是經歷漫長歲月後模糊了的狼的圖案。 「除此之外……啊,果然找到了。這是他的印章。」 那是個能放在手心上的金屬塊,指尖拈起的部分是狼的模樣。 「還有這個,這應該是給行李上烙印使用的工具吧。居然是雙頭的狼,真是少見的規格。」 院長又拿起一塊手掌大小的金屬片。雕刻在上面的狼圖案由一個身體,兩個頭顱,一眼看去讓人覺得怪異可怖。赫蘿則露出了忌諱似的眼神。 不過,這個紋樣是有所代表的。 「是那個……古代因戰亂而滅亡的國家嗎?」 「或許是。再不然,就是戰亂時某個新興領地上的家族,雄心未竟時埋沒在歷史塵埃中,見大勢已去,便由一名家臣帶著領主最後的希望,一個人前往北方躲避戰亂……之類的情況吧。恐怕這些物品可以追溯到我祖父的時代。畢竟,如今雙頭獸的紋章實在是過於張揚了。」 赫蘿大概仍懷著不安,她對羅倫斯投來詢問的視線,於是羅倫斯解釋道。 「這是模仿古時一個大帝國的紋章。」 院長又從背囊中拿出一本聖典,並開始為這個旅人虔誠的信仰而祈禱。 「狼往往被人們用來代表豐收和力量。以前,應該還有人用狼圖案的貨幣做成首飾的吧?」 這一類貨幣還被寄託了驅逐狼群保佑平安的寓意,因此廣受旅人喜愛。 「狼頭之所以有兩個,分別朝向左右,是表示其威嚴遍及廣大領地的東西兩個盡頭*。但是現在諸侯割據,已經沒有誰再夢想統治整個世界,所以也只有存在歷史淵源的國家才會使用這個圖案。」 [*註:有可能影射東羅馬帝國的雙頭鷹徽章,而狼則暗指羅馬城徽。] 赫蘿只是愣愣地點了點頭,羅倫斯不多理會,繼續出神地盯著眼前的金屬片,然後有了新的發現。 仔細一看,上面的紋樣並非嚴格左右對稱,兩個狼頭的雕刻深度也不同。 「這個……似乎是磨去了原先的圖案,然後重新雕刻上的。也就是說……」 羊皮紙上填得滿滿當當的圖案,恐怕就是在這孤寂無人的洞穴中,無名工匠所做的最後一個夢殘留至今的痕跡。 羅倫斯對赫蘿說完這些後,她露出了哀傷的表情,緊握住羅倫斯的臂膀,望著那個死去的工匠。面對以狼為圖騰的死者,她也感受到了悲痛。 院長結束祈禱,緩緩站起身來。 「這個旅人倒在紐希拉,而後又被我們找到,或許這是神的指引。我想為了慎重起見,調查清楚這枚紋章屬於何方之後,應該將他好好安葬。」 「是。」 在酒肉前不知節制,當自己的修道院可能因為巨額財產而遭受非議時,第一時間求羅倫斯替他轉移矛頭的,正是這個院長。 但他接下來的話,卻讓羅倫斯不覺得有絲毫虛偽。 「不過,這裡實在是寒冷。若是能將他埋在紐希拉的墓地中,冰冷的靈魂也會得到溫暖吧。」 羅倫斯等人爬出洞穴,對等在外面不知發落如何的阿蘭等人說明完大略情況後,這天的勘測隨即宣告結束。 洞穴中死去的旅人,原來屬於一個約莫五十年前滅亡的小國。 這是羅倫斯通過哈利維修道院長的渠道詢問了其他旅店的客人,又通過那位客人找到了一位來自遙遠南方,花了近一個月時間才來到紐希拉的老領主,最後才得知的。 老領主一見到紋章,立刻露出了非常懷念的神情,而後對眾人講述起那個如今無法想像的,兵荒馬亂的年代。 據他說,即便戰亂平息已久,各處村落的舊倉庫或農田中仍能發現此類戰爭年代的遺物。有些遺物的原主抓住一縷希望而成功東山再起,但更多的家族則被淹沒在了時光的洪流中。 羅倫斯洗淨了烙印,將它拿到太陽光下查看。果然如他所預料,原本的圖樣沒有完全磨滅,還有痕跡留在上面。 曾經,有不計其數的人們做過這個宏大的夢,夢想過一統龐大的帝國。 無論如何,旅人的身份之謎已經解開,於是羅倫斯對其他旅店主人們說明了事情原委,並打算將遺體安葬在村子的墓地中,卻不想這之後遇到了新的問題。 「不不不,您在說什麼。本修道院引以為傲的歷史,上可追溯至二百七十年前,旅人們逃往施坦因地區——」 「論及歷史,我們教會自聖徒艾墨迪烏斯肇始,早已有六百二十年——」 「請等一下。旅人手中的聖典是皮爾森博士註解的版本,這難道還不足以證明他身屬裡德爾宗嗎! 既然如此,要撫慰這位旅人的靈魂,還是我們米雷修道院最為——」 「詭辯!」「何出此言!」「什麼——!」 集會使用的倉庫兼會議所此刻正一片混亂,聖職者們爭論著究竟誰有資格在埋葬旅人之際擔任祭司。畢竟紐希拉村聚集了全世界最德高望重的聖職者們。百位船長擠在一艘船上必定要發生爭執。白鬍子,黑鬍子,激動得脂汗淋漓,熠熠生輝的禿頭,四處揮舞的枯瘦手腕,高高挺起的肚子們全都圍在桌旁吵了起來,活像是一個籠子中塞滿了牛羊雞豚。 戴著鐵盔,全副武裝的騎士們早就聽膩了主人們之間的爭吵,直到聖職者們互相揪著領子扭打在一起,他們才終於得到機會拉開了這些人。 領主們坐在鋪著緋紅坐墊的椅子上,用鷹一樣的目光關注著場上情況。他們在自己領地上的教會和修道院中投入了大筆資金,因此自己支持的聖職者樹立了權威,就等於他們本人所樹立了權威。更何況洞穴中還是一位在兵荒馬亂的年代中為忠誠、信仰與夢想而死的旅人,換句話說,是戰爭年代的英雄。 誰來安撫他的靈魂,這在聖職者云集的紐希拉是個不能妥協的問題。 羅倫斯在會場角落觀望了一會兒,不禁發出一聲嘆息來。 隨即他又慌忙噤住口,擔心被人聽到後惹來非議,卻不想旁邊傳來了一陣沒忍住的笑聲。 「實在是無趣啊。」 說這話的,正是那位將旅人身世告訴村民們的老領主。他雖不是羅倫斯店裡的客人,卻好幾次租借過狼與香辛料引以為豪的洞窟溫泉,因此也與羅倫斯認識。 「對戰爭年代的生人,我覺得就應該按照戰爭年代的禮數來。」 「戰爭,年代?」 羅倫斯也認識一群傭兵,但要說起來戰爭終究會影響生意,是他唯恐避之不及的,所以他對這些並不怎麼瞭解。 「唔。戰場上的規矩可不要什麼聖職者,把亡骸埋進土裡,好酒的就倒些酒,不喝酒的就埋些喜歡吃的東西。根本不需要沒完沒了的祈禱,或者爭論由誰來埋葬。」 實用是戰場的第一准則,誰都能明白這一點。 盡管這位老領主禿頭又削瘦,但羅倫斯想像著他一手持劍,一手為入土的戰友灑下餞別酒水的模樣,突然覺得事情就該如此。 「不過,戰爭結束了,舞文弄墨的傢伙到處拋頭露面,或許這也是和平的一種證明……」 老領主又嘆了一口氣,又對身邊人使個眼色,在其攙扶下站起身來。 「你們店裡的洞窟溫泉,現在空著吧?」 「哎? 嗯,畢竟現在各位客人都在這裡。」 「那就好。之後我要去泡一泡。」 「明白了。本店恭候大駕。」 羅倫斯恭謹地低下頭,目送老領主離開。 而後他心想自己留在這裡也只會白費時間,於是走出房間去。 小小的村公所終究擠不下所有人,圍觀者在敞開的門外形成了一道人牆,再外側還有添油加醋講述屋內情形的說書人,以及其他聽得津津有味的客人們。 羅倫斯苦笑起來,突然發現有人在拽自己的衣角。 是帶著兜帽,遮住了半張臉的赫蘿,她正一副百無聊賴的模樣。 「啊,正好,我剛想要回店裡去。」 赫蘿點了點頭,然後快步走向前去。簡直就像是遊玩正盡興時被拉來教會的孩子一樣,可說想要看看情況然後跟過來的,正是赫蘿本人。 以往總是走在羅倫斯身邊的赫蘿,此時卻比羅倫斯快了兩步。基本上,這種時候她都是在鬧脾氣,按照以往的情況來看,赫蘿應該是嫌棄羅倫斯將她晾在了一旁。 可說自己在外面等著的也是赫蘿本人,所以原因一定是別的什麼。 「別在意啦。」 羅倫斯開口時,兩人已經遠離了村公所的喧囂和沿路旅店的樂聲,走在那條坡道上。 「汝說啥?」 赫蘿頭也不回地答道。羅倫斯只好苦笑著接著說。 「那裡的騷亂不是你的錯。」 羅倫斯詢問過發現遺體的詳細經過,原來是赫蘿和阿蘭都憑敏銳的嗅覺聞到遺體的氣息,本想直接忽略,卻又怕是迷路的旅人,前去確認一番後,發現此人攜帶著種種與狼有關的物品,於是再也無法裝作視而不見。 結果,雖然不至於給紐希拉招來異端審問的風波,卻讓客人之間起了這樣一場爭執。 個性一板一眼的阿蘭當然會覺得惶恐不安,赫蘿似乎也因為內疚,連日來一直顯得無精打采,露出一副心神不寧的模樣。 「大鬍子們爭來爭去的事,咱一點都不關心。」 但赫蘿卻執著地這樣回答道。那為什麼你要來看他們相互攻訐的場面?羅倫斯想開口這樣問,又發現問出口可能會引她生氣。赫蘿雖然自稱賢狼,也有狼這種森林之霸主重視榮譽的一面,但她同時也敏感又怕寂寞,讓人一刻都放不下。 如此個性堪稱為乖僻了,可也正是這樣的赫蘿對自己敞開了心門。想到這裡,羅倫斯感到由衷的喜悅。 又或許,這就是商人的別扭個性:越是難以滿足的客人,越能激發他們的成就感。 「何況,咱還在想汝那邊是不是平安無事。」 「我這邊?」 羅倫斯愣住了,而赫蘿則蹙起眉頭來。 「汝想了很久的那個,看這樣子是怎麼都辦不成了唄。」 終於明白了她想說什麼。赫蘿所說的,是羅倫斯提出的那個葬禮計劃。 「確實是啊……。村裡要是真的辦起那麼一場假的葬禮,他們肯定又要為祭司的位置爭個沒完。看那樣子,我覺得是沒希望了。」 先前試行時,因為參加者很少所以不成什麼問題,可若是以全村之力當作節日來舉行,那麼走在棺木前面的祭司就毫無疑問就是紐希拉的顏面。 那群老人紛紛湧向自己面前的模樣,羅倫斯幾乎能用眼睛看到了。 但讓赫蘿無比在意的就是這個嗎?羅倫斯提出的計劃似乎就要為村裡做出貢獻,他自己也非常期待能因此被接納為村裡的一員,而赫蘿則覺得是自己破壞了他的夢想——雖然這事件說到底只是個意外……。 實在很像是赫蘿可能落入的思維陷阱,不過羅倫斯當然不會這麼想。 「但是關於這件事,我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赫蘿立馬露出一副嫌棄神情,似乎是覺得他的安慰太隨便了。 「是真的。畢竟,我可是一點都沒想到那群聖職者對名聲看得那麼重。你想想看,假如沒有這一次經歷,直接傻乎乎地把舉行活動的事情告訴他們,然後會怎麼樣,一定要比現在的狀況糟糕得多。」 赫蘿仍舊走在前面幾步的位置,但開口問了一句「怎麼說?」。 「因為,那可就不單單是計劃終止而已了。如果這件事讓客人們之間鬧出無法收拾的爭吵,責任要由誰來負?肯定是我啊。那樣別說成為村子的一員了,以後如何待下去都是問題。你救了我一次,真的。」 羅倫斯露出真誠的笑容,赫蘿這才放緩腳步,靠近了他。 「何況,舉辦那個葬禮本來是為了收集貨幣,可是現在我知道了,那根本行不通。」 羅倫斯自言自語般說道。與其說是在安慰赫蘿,這更像是他的抱怨。 「本來是想用葬禮上的獻燈和捐獻把有錢客人們身上的零錢吸引過來,但這些錢肯定首先是到葬禮祭司的手上。村裡人當不了祭司,所以得到好處的就是某個聖職者。所以其他的聖職者才會吵起來,他們在會場裡爭成那個樣子,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這裡。」 羅倫斯不加掩飾地長嘆了一口氣。 「真是的,多少年沒有行商,我的頭腦也不靈活了啊。」 赫蘿依舊沒有回頭,但羅倫斯能從氣氛中感覺到她在傾聽自己。 「我又一次只看到了賺錢的機會,卻沒發現眼前的大坑。這次之所以沒吃苦頭,多虧了平時供奉給你的那些酒和肉啊。」 最後一句話說完,赫蘿轉過身來在他的手腕上拍了一下。 「別糊弄咱。咱這次什麼主意也沒給汝出。」 「招來幸運,這不也是女神的工作嗎?」 羅倫斯拉起那隻手,輕輕吻了一下她的手背。 但他臉上的笑容還是慢慢退去了。因為赫蘿的表情依舊陰沉。 「……你聽我說。這次的事情真的,完全不是你的責任,而且也沒有一個人說我給村裡招來了麻煩什麼的。咱們真的是在踩上毒蛇尾巴的前一刻,把腳收了回來。」 身為旅行商人,在路過的村子中被村民當作掃把星,進而遭到刁難的事情實在常有。為了人身安全,羅倫斯一直對那種氣氛格外敏感。 但這次他沒有嗅到危險的空氣,甚至因為客人們一齊加入了這場騷動,旅店主人們還樂得清閒。 這次事件不過成了繁忙時節中的小小插曲。 「這些,咱都明白。」 那你為什麼——羅倫斯幾乎要這樣脫口而出。 他之所以將話嚥了回去,是因為看到走在前面的赫蘿轉過了臉,臉上的淚水眼看就要決堤。 「……赫蘿?」 比起驚愕,羅倫斯首先感到的是不解。他喚了赫蘿一聲。 赫蘿究竟是在意什麼? 是因為自己對此絲毫不解,所以讓她失望了嗎? 各種疑念縈繞在胸中,然後。 赫蘿沒有停下腳步,而是像脫兔一樣反轉身體,緊緊抱住了羅倫斯。 「噢,哇!」 羅倫斯險些失去平衡,最後才總算摟住了她。 赫蘿將臉埋在羅倫斯胸前,環在他身後的雙手則絲毫不肯松開。 疑惑中羅倫斯不知該如何開口,而後首先打破沉默的,是赫蘿嗚咽的聲音。 「汝,汝真的在這裡唄?」 「哎?」 赫蘿更加用力地摟緊他,又重復了一次。 「在這裡的汝,是真的汝唄?」 「……」 赫蘿抬起臉來望著他。羅倫斯看到那張臉就像是要被不安的黑暗吞噬一樣。 「你啊……」 羅倫斯的聲音令赫蘿一驚,然後她又伏下了臉。 熟識的小販走過身邊,明顯是裝作了一副沒看到兩人的模樣。 奇怪的謠傳又要橫行一陣子了,盡管心裡有此預想,可現在眼前的赫蘿比什麼都重要。 「好啦,稍微到遠處一點吧,這裡會被人看到的。」 離旅店有一段距離的沿路雜木林中,剛好能看到一截樹樁。羅倫斯拉著赫蘿的手走過去,然後兩人一同在樹樁上坐下。從這個視角看到村子,他突然想起從前行商時也有過類似的經歷。 吵架後尷尬和好的時候,在森林中被抑鬱的陰雨連續拖住腳步好幾天的時候,以及……。 桀驁不馴的公主,抽泣著依偎在羅倫斯身體上的時候。 羅倫斯用手摟在赫蘿肩上,開始在心中回想。 ——在這裡的汝,是真的汝唄? 然後他輕輕拍了拍赫蘿嬌小的脊背,苦笑著嘆了口氣。 赫蘿之所以這樣的第三種可能。 做了噩夢。 「我終於明白了。你啊,該不會是覺得死在那洞穴中的人,其實是我吧?」 她的身體猛地抖了一下,看來是猜對了。 赫蘿活過了數百年的時間,幾年,幾十年對她而言不過是片刻的小憩而已。人的一生在她眼中更像是夢幻泡影,而就連羅倫斯有時也會猜想,眼前太過幸福的每一天都只是夢,自己其實仍是孤身一人坐在那馬車駕台上,打了一個小小的盹而已。 洞穴中的屍體毫無疑問是個旅人。他手中握著的,則是被狼的圖案填滿了的羊皮紙。 愛鑽牛角尖的赫蘿,難免不會將這當作是什麼暗示。 假若真是如此,也就能解釋她回店裡來找自己時,為何臉上是那樣一副表情了。 「你還是一點都沒變啊。」 羅倫斯笑著說了一句,她立刻抬起頭,用尖銳的眼神瞪了過來。臉頰上滿是淚水,嘴唇則悲傷地擰著。 「那事情就簡單了。你真正害怕的,是那個壓鑄槌吧?」 赫蘿瞪大了眼睛,羅倫斯則露出苦笑。 「喂,你也稍微信任我一點好不好。」 再怎麼被批判為榆木腦袋,和赫蘿相伴了這麼長時間,她的想法羅倫斯大體還是能看出來的。 可是,赫蘿立馬露出一副嫌棄神情,小聲說了一句「大笨驢」。 「沒事的。我們帶著太陽的壓鑄槌在北方輾轉,在最關鍵的時候成功了。絕不是失敗後逃入洞穴,然後死在了那裡。」 赫蘿的眼角又一次流出淚水,然後她伏下了臉。 只是,兩人所經歷的冒險實則驚險萬分,以至於真的可能出現上面的那個結局。 如果德堡商會發行新銀幣的豪賭失敗,那麼自己或許就真的會變成那位旅人。 無路可逃,無處求援,和赫蘿一起在那洞穴中慢慢死去。而後赫蘿一定會一直留在自己的亡骸身邊,直到忘了她為何會在那裡為止。最終她會分辨不清眼前與夢境,將睡夢中所見的那個世界當作現實。 這種可能性,的的確確是存在的。 「但是,區別之處在於,我們成功了。」 因為幸運,也因為赫蘿。 羅倫斯將臉貼近赫蘿的耳根,嗅著她的味道。 好像曬干的草堆一樣,令人懷念的香味,屬於眼前的赫蘿的香味。 「你說要去看他們在會場裡吵架,其實是想去確認,看看那個死去的旅人是不是名叫克拉夫特‧羅倫斯,對嗎?」 赫蘿躊躇了很久,最終點了點頭,臉卻仍舊沒有抬起來。 「……」 真死心眼啊,羅倫斯想說她,又把話嚥了回去。 赫蘿正在發抖。 壽命不同,讓他們的世界也變得不同,其程度超過了羅倫斯的預想。 赫蘿明白這一點,所以好幾次打算抽身而退。 握住那隻手不讓她離開的是自己,因此讓赫蘿幸福的責任也在自己。 羅倫斯在心中堅定決心,而後將視線轉向遠方。現在自己能做什麼呢?他心想道。抱緊她,吻她,在暖爐前陪她喝溫熱的蜂蜜酒,這些什麼時候都可以做。可是還不夠,還有什麼別的東西,能讓他確信是自己親手為赫蘿帶來了幸福。這東西,究竟是什麼。 羅倫斯坐在雜木林中望著村子,心想假若自己可以鑽進赫蘿的夢境中,將她所見的噩夢擦得乾乾淨淨就好了。接著他猛地回過神來。 「啊,這樣就好了啊。」 懷抱中的赫蘿打了個激靈。 羅倫斯有些粗暴地揉著她的頭發。 「聽我說,赫蘿。」 他的口吻聽上去輕松極了,就像是提議說去散個步一樣。赫蘿也終於抬起臉來。 「我雖然證明不了現在的這一切不是夢,」 赫蘿的雙眉立刻又不安地垂下去,羅倫斯則一手摟起她的肩膀,一手伸向膝蓋,一下子將赫蘿抱起,然後站起身來。 赫蘿瞪大眼睛,愣住了。 「如果是夢,就讓它是吧。我們來讓它變成一個好夢。」 不知是吸鼻涕,還是嚥了一口唾沫。赫蘿的喉嚨動了一下,然後她用干啞的聲音開了口。 「……汝呀,要做什麼——」 「很簡單。」 羅倫斯在她的眉角吻了一口,然後說道。 「討厭的東西,埋起來就好了。」 即便是夏天,夜裡氣溫也會陡然下降。人呼出的氣息則因為樹木散發的濕氣,變成了淡淡白霧。 『汝喲……真不知該說汝是大笨驢還是怎麼……』 赫蘿現在是狼的模樣,語氣卻是這副模樣下鮮少能見到的柔弱。 羅倫斯摸了摸她脖頸周圍的毛,然後將鋤頭重新在肩上扛好。 「偶爾這樣亂來一次,也不會有什麼關系吧。」 『……』 看來就算是狼,似乎也能露出半是驚訝半是好笑的表情來。 『哼,大笨驢』 赫蘿用鼻尖輕輕頂了一下羅倫斯的頭,但羅倫斯發現,她的尾巴正開心地左搖右擺著。 「那麼,店裡就拜託你們兩個了。」 阿蘭因為村子的騷動,眼下正滯留在狼與香辛料裡。赫蘿變成狼之後,他和賽莉姆自然也意識到了事情有變。羅倫斯趁兩人躲在牆角後偷看時對他們囑咐了一句,而後兩人才戰戰兢兢地從牆背後走出,點頭表示應允。 (狼與藍色的夢 插圖2) 「那,我們走吧。」 『唔。』 赫蘿和羅倫斯這番夜行的目的地,是那個洞穴。 因為給赫蘿帶來不安的,那個帶著羊皮紙與壓鑄槌的旅人,正是沉睡在洞穴中。 那麼,只要用自己的手快些挖開三尺地將他埋葬就好。這樣,即便眼前的一切是夢,兩人的視線也再觸及不到能打破這幸福夢境的東西了。 以前的赫蘿或許不會喜歡這種理論,她會想辦法尋求證實,而不接受敷衍的解決方式。但是,歲月流逝,兩人的關系也改變了。 赫蘿會相信羅倫斯的話,會陪著羅倫斯做傻事。 赫蘿在前面帶路時,羅倫斯像孩子一樣追著她的尾巴跑了起來。往常夜晚的森林實在教人生畏,但和赫蘿在一起,他什麼也不怕。 羅倫斯邁起大步,卻不想眼前的尾巴突然停住,他剎不住腳,一頭埋在了毛裡。 「哇噗,喂,赫——」 這句話,連同他的腦袋一起被赫蘿的尾巴蓋住了。 『有人。』 赫蘿小聲說。她的聲音聽上去就像是喉嚨深處的低吼一樣。 羅倫斯噤住口,從尾巴的毛中探出頭來,仔細查看周圍。 樹林的另一端,很遠的地方,能看到微弱的燈火。 『好像,打算做傻事的還不只咱們倆吶。』 「怎麼說?」 赫蘿露出了嘴巴一側的牙齒。這是在苦笑。 『恐怕,那群傢伙爭不出個高低,於是打算來憑實力解決,碰巧被咱們撞上了。』 羅倫斯不知該說什麼好,他被赫蘿帶著,一同露出了苦笑。 『怎麼辦? 咱現在跳出去,給他們上演一出森林使者降臨了的戲碼?』 赫蘿低下頭,撒嬌地用臉頰蹭著羅倫斯的身體。 就像是在說『現在咱什麼傻事都願意幫汝干』一樣。 羅倫斯用手撫摸著她臉上的毛,開始考慮起來。 「那樣是有不少看頭……不過,之後這裡就又要多出一個奇跡名勝了。」 『不好唄?』 「然後那邊的傢伙們肯定會說,奇跡是在自己眼前發生的,所以掌管這裡的也該是自己。這樣絕對要惹出新的問題來。」 『唔……』 赫蘿搖著尾巴表達自己的不滿。 「但是,真沒想到居然有好幾個人都想要趁夜把遺體運出去……真是的,這樣還不知何時才能等到下葬。」 羅倫斯說完,赫蘿巨大的眼睛慢慢眨了眨,然後又眯起來。 『要是真有魂魄之類的,咱真想直接去問問本人,然後也沒這麼多麻煩了。』 「確實,那樣問題立刻就解決了。」 羅倫斯笑著表示同意,緊接著,他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直接,問靈魂?」 『……怎麼,汝覺著自己耳朵比咱還靈不成?』 赫蘿的狼耳大得甚至可以供幼童遮雨。她歪起腦袋,壞心眼地想用耳朵把羅倫斯罩住,讓羅倫斯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老鼠一樣。他一邊躲著赫蘿的耳朵,一邊仍在繼續思考。 「不對……那個旅人的願望,不是很明顯嗎?」 『嗯,唔?』 「所以說……呃……」 或許是上了年紀的緣故,腦筋也不再那麼靈活了。羅倫斯覺得自己好像停在了離答案只有一步之遙的地方。 赫蘿先是直盯著他,然後又朝洞穴方向望去,最後再把視線轉回羅倫斯身上。 『汝是想替他造出貨幣來?』 旅人的夢就是這個。因為貨幣鑄造正是領主權的象徵。 「是這樣沒錯,可你覺得我們為什麼會為貨幣的事情頭疼啊?」 赫蘿微微縮起脖子,眯起眼來露出了狼打量獵物的視線。 『……咱可是賢狼赫蘿,別小瞧咱。這還不是因為私自軋出貨幣後,領主就要為誰說了算的問題找上門來?』 「完全正確。何況,我們也沒有礦山。」 『把別的錢熔掉不就成了。』 「呵,你還挺有辦法的啊。」 『……』 赫蘿用鼻子撞了羅倫斯。這次是認真的。 「好啦,我錯了,我錯了。」 等羅倫斯道歉後,她才哼了一聲。 『大笨驢。何況,還有一個問題吶。』 「嗯?」 『汝以前不是一直這樣說唄?』 羅倫斯抬起頭望著赫蘿龐大的身軀,像是乞求神諭一樣張開雙臂聳了聳肩。 『錢財是帶不上天堂的。到底怎麼辦,才能告訴那可憐旅人,說他的夢已經實現了?還不是像那個禿頭說的一樣,按照從前打仗時的規矩來。把軋出來的貨幣埋在墓裡——』 就是這個瞬間。 在黑暗的森林裡,羅倫斯看到了明亮的光。 「就是這個!」 他不由得大叫起來,同時被巨大的什麼東西壓倒了身體。 是赫蘿的腳掌,而她本人正伏身朝燈火處張望。 『大笨、大笨驢。』 「……對不起……」 之後兩人屏息了一陣子,所幸似乎並沒有被發現。 『所以呢?汝想到啥主意了?』 赫蘿趴在地上,對他投來驚訝的視線。 就像是,愚蠢商人無數次朝賺錢的機會高歌猛進,最後卻屢屢遭到挫敗,陪伴他走完這一路後,伴侶露出的疲累眼神。 可她半咧的嘴卻又像是在愉快地期盼著,等著羅倫斯說出新的,不著邊際的計劃。 當羅倫斯說完他的想法,赫蘿果然搖著尾巴露出了開心的模樣。 羅倫斯想到的方法對他一個人而言就像是畫在地上的餅,要讓餅從圖畫變為現實,他就需要相應的協助。 安排好諸多准備事項後,次日一早,他來到了依舊吵個不停的村公所裡。 「所以說,先前我已重復過多次——」 「我們也同樣反復申明,不承認這種——」 「你們一直這樣空談,難道對信仰——」 在這無休止的爭論聲中,羅倫斯等人撥開人牆走向前去。 看熱鬧的觀眾,領主,以及領主的隨從們,紛紛對他投來奇異的視線。 但沒有人阻攔他,因為走在最前面的正是那個老領主。 「歸根到底,我們所求的難道不是救濟羔羊的靈魂——」 老領主忽略了聖職者們的唇槍舌劍,在他們當中將長劍高高舉起,連鞘砸在桌上。面紅耳赤的人們立刻像陷進沼澤的野雁一樣,伸長脖子陷入了沉默。 「沒錯,是要救濟靈魂。」 有個活像是嚥下一塊石頭般的聖職者,終於勇敢地開口說道。 「……所以,我們正在辯論其方法……」 「其方法?」 在往昔戰場上的舊強者面前,以神之侍從自居的聖職者閉住了嘴。 從這位老領主的年齡來看,恐怕他的子輩,甚至孫輩都已經長出白須了。 「方法還不夠明了嗎?」 老領主大聲說完,擠滿了人的村公所立刻變得鴉雀無聲。 「此人為夢而生,為夢而亡。那麼除了實現其夢想之外,難道還有別的途徑?」 說完,他從懷中取出了那把貨幣的壓鑄槌。 「不、不對,這可不行」 一位壯年領主從華麗的椅子上站起身來,臉上滿是驚愕。 「你不要沖動。這辦法是不會有出路的!」 別的領主也慌忙起身阻止。連聖職者就要扭打成一團時也不在意的他們,此刻卻為一把壓鑄槌而驚得臉色煞白。 因為每個人都知道,這把槌子一旦被拿出,問題就要擴大上數倍。 「嗯?你們怕什麼。你們以為我這老頭子能拿它做什麼?」 歷戰的老領主如同狐狸般笑了起來。疑惑的領主和聖職者們,這才意識到還有羅倫斯等人站在老領主身旁。 「做什麼……不,這不重要,你身邊的是旅店裡的人吧? 你們,難道要給這村子招致災厄嗎?」 「完全不是。」 回答的人是村公所的主持人。他經營著村裡歷史最久的溫泉旅店。羅倫斯事先闡明想法後,他當即便表示願意為了村子的安寧而盡全力提供幫助。 「除了讓來訪紐希拉的諸位能在這裡安心享樂外,我們別無所求。因此,我們也希望能在旅人的問題上發揮一些作用。」 「所以問題就在這裡。你們說要製造貨幣,也是為瞭解決眼下的貨幣難題吧? 別天真地以為這是什麼一石二鳥的好主意,更別天真地以為,你們也能像德堡商會那樣簡簡單單就造出貨幣來!」 反駁的聲音聽起來頗為慌張,好像暗示這些事情只是出現在腦海中就成了大罪一樣。於是老領主再次開了口。 他揮著手中的壓鑄槌,活像在驅趕蒼蠅般。 「誰說要製造貨幣了。我們都是虔誠的信徒,因此才要遵照著神的教誨,為那旅人實現未竟之夢。」 「不,可是……旅人的夢想……不就是……」 老領主幹脆利落地打斷了支吾的聖職者。 「當然,就是用這壓鑄槌和印章,讓刻有他們紋章的東西廣為流傳。如果人人手中都有這把壓鑄槌印出的東西,他想必也能感到心滿意足了。」 老領主的回答聽上去像是在嘲諷所有人。這立刻激起了年輕領主們的憤怒,畢竟坐在這裡的領主大多都積累了相當的業績。 「所以我們才說這就是問題所在。壓鑄槌不用來製造貨幣,還能用來做什麼。當作搟麵杖嗎?」 『沒錯,就是這樣!』房間中爆發出激憤的聲音。 「這個嘛,諸位說對了八九分。」 老領主卻只是淡淡一笑,其他人的勢頭頓時削減了不少。 緊接著,飽經風霜的領主使了一個眼色,然後羅倫斯等人揭開了罩在手中藤籃上的布。 「這、這是?」 會場中頃刻間充滿了甜美的黃油味道。 「我老了,對食物不怎麼關心,所以不怎麼瞭解。但據這位曾游歷世界的羅倫斯先生說,這種奇怪的乾麵包是某個小村的特產。於是我們稍加改進了一番。」 羅倫斯捧著籃子走道領主們面前,將裡面的東西一一呈給他們。 「這是……無酵餅?」 「不,不單單是無酵餅。這莫非是曲奇?」 「唔……和南方的曲奇也有不同……」 不愧是闊綽的領主們,他們對食物相當瞭解。准確地說,這是加入超量雞蛋與黃油後,將柔軟的面包胚切薄後烤成的。 很快,他們也注意到了乾麵包上的花紋。 「啊,這是壓鑄槌上的花紋,是面包的貨幣嗎!」 「如此一來,還有哪位領主對此有異議?」 「我們村落中也沒有面包坊公會。」 村公所主持人又加了一句。 「何況我相信有一件事,這村中不少人,包括羅倫斯先生,也包括在座的各位,大家一定都想過。」 羅倫斯接著老領主的玩笑,將計劃的重點說了出來。 「——用貨幣,把肚子填得滿滿當當。」 在座的人們中有不少都積蓄了豐厚的財產。羅倫斯聽到有人發出頗有深意的困惑苦笑,不過,眼下誰都不會將怒意表露到臉上來。 老領主又接著說道。 「我曾走過從前的戰爭舞台,追著那些為舊夢而生的人們。戰場上沒有吃,沒有喝,更不會有神的庇護。隨軍祭司不知多少年前就在山中停下了腳步,永遠沉睡在那裡。祈禱之後再埋葬戰友,這種奢求我從來都不敢想過。不過是能挖出一個坑,放下一片肉乾,倒下些許酒水,權當墓碑的代替而已。」 老領主的一席話,讓那些打算搬出戰功來炫耀的人都閉住嘴,露出了一副認真表情來。『』 「作為從那個時代過來的人,我認為盡力實現故人的遺志,才算是對那個時代真正的餞別。」 領主們一齊離開椅子,單膝跪地表示敬意。 如此一來,聖職者們什麼也說不出來了。因為如果不能和這些領主構築良好關系,今後他們返回故鄉就會變得相當麻煩。 老領主以壓倒性的態度等了很久,等著聖職者們反駁的聲音。 然後,看到所有人都低伏下視線後,他開口說。 「我要按照戰場的規矩,以戰友之禮埋葬故人。聖職者諸君——」 神的羔羊們抬起視線來。 「希望諸位能為埋在墳墓中的這些面包貨幣捧上祈禱,讓它們抵達神的天國去。」 人們面面相覷。 此事無關誰比誰地位更高。 畢竟,誰都不知道這些面包貨幣是因為哪個人的祈禱而升入天國的,也不會有人因此感到面子上低人一等。 「這樣的話……那就……」 聽到支支吾吾的同意聲傳出,老領主點了點頭。 「那就這樣決定了! 全員,開始行動!」 啪,他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所有人都挺直了脊背。 於是,險些降臨紐希拉的一場騷亂,就這樣落下了帷幕。 抬著棺材的隊伍,浩浩蕩蕩地進發向旅人沉睡的洞穴。有幾位旅店主人也跟在後面,但徹夜未眠的羅倫斯只是目送他們離開而已。 昨日和老領主說明計劃,得到了他的首肯與支持後,羅倫斯又在村子裡繞了一圈,找過了村裡的旅店主人們。僅僅如此就花費了相當時間,而後他回到了狼與香辛料叫醒漢娜,與阿蘭和賽莉姆一起揉麵,再用印章,烙鐵和壓鑄槌給爐子裡的面包軋出花紋, 等這一切都做完,天眼看就要亮了。 現在他的肩膀和腰都累得發酸,眼窩後也隱隱作痛。 年輕時自己做起生意來,明明可以三天三夜眼皮都不合一下的,想到這裡,羅倫斯不禁露出苦笑。 等到人們都走進山,他才開口說。 「回店裡去吧?」 一同跟來的赫蘿點了點頭。羅倫斯用沾著面團碎屑的手牽住她,赫蘿便開始用指甲撓起他的手來。 「喂,很疼的。」 赫蘿一言不發,只是不停地用指甲摳掉那些洗也洗不干淨的面團屑。 「還是說,去看著他們下葬?」 這句話說完,赫蘿的手指不動了。 可是走了幾步,她又開始撓起羅倫斯的手來。 「不去。」 赫蘿的口吻就像是鬧別扭的少女一樣。 「說得也對。危險的東西,已經入土為安了。」 赫蘿哼了一聲,似乎是表示之所以沒有繼續摳羅倫斯的手,只是因為她膩了而已。 然後兩人默默走回村去。以往熱鬧喧囂的大路,此時因為無人的緣故變得非常安靜。彷彿連日來的那些騷動,都不過是一場夢而已。 「你害怕自己睡著嗎?」 赫蘿一下子站住腳。 徹夜烤完面包後,赫蘿喝著酒不肯去睡覺的理由,只有一個。她害怕自己再睜開眼時,就會從這場夢裡醒來。 因為害怕,她才跟著羅倫斯來到這裡。 羅倫斯笑了笑,走到赫蘿面前,然後手伸進自己的上衣口袋。 他掏出了一枚印著狼圖案的薄面包。 「給你。」 把面包遞到赫蘿嘴邊,但她一臉嫌棄地擰過頭去。 羅倫斯聳聳肩,掰下一半面包,自己吃掉了。 「剩下的你還是拿著吧。」 他把另一半裝進了赫蘿掛在脖子上的袋子裡。原先的袋子已經給了女兒繆莉,這是個新的袋子。 赫蘿沒有抵抗,只是投來一副『汝有什麼打算』的視線。 「這樣,哪怕一覺醒來之後你發現自己是一個人,在哪裡的麥田裡——」 話說到一半,赫蘿就驚愕地睜大了眼睛。 羅倫斯則笑著用雙手夾住她的臉頰。 「哪怕是這樣,你只要順著這塊面包的味道找下去就好了,我一定,就在那裡等著你。」 赫蘿凝視著羅倫斯,看到羅倫斯的笑容,她的眼眶中滾下淚珠。 接著,她才好像回想起賢狼這個自稱來。 長著亞麻色獸耳和尾巴的賢狼,深深吸入一口氣,用力擠出笑容說。 「那就別用面包了,改成香辛料唄。」 「因為這樣吃起來比較好吃?」 羅倫斯大笑起來,而赫蘿則緊緊抱住他。 羅倫斯也摟住赫蘿嬌小的身體,開口說道。 「好啦,回去吧。回到我和你建起來的店裡去。」 赫蘿啪踏啪踏地搖著尾巴,點點頭,拉起羅倫斯的手。這一次,她的模樣不再像是欲言又止了。 兩人一同走在路上。 在這紐希拉短暫的夏天裡。 抬頭望去,天空藍得彷彿能將人吸入其中。 (《狼與藍色的夢》 完) 後日談短篇 Spring Log 狼與收獲之秋 網譯版 轉自 真白萌論壇 唰,唰,羅倫斯聽到這樣靜悄悄的聲音,然後醒了過來。 難道是下雪了? 可就算紐希拉的短暫夏季一眨眼就會結束,這也實在是太早了。 想到這裡,他才看清眼前的情景,是赫蘿正在打理尾巴。 「原來是這聲音啊……」 一旦開始下雪,旅店的工作就立馬會變得忙碌。羅倫斯鬆了一口氣,抬起的腦袋也再次垂了下去。 眼下才進入秋天的門檻,夏天的泡湯客人們剛剛離去,冬季營業的准備又還早,在這段貴重的時間裡,早上就是睡個回籠覺也沒有問題。 「掉下來的毛你要好好收拾啊……」 說完這句話,羅倫斯把毛毯拉到肩膀的位置,然後又翻身背對赫蘿睡下了。 就在他正要將全身委與湧出的睡意,讓它們溶解一整年的睡意時。 一塊毛皮突然蓋在了臉上。當然,不是什麼防寒用的兔皮。 毛皮的色澤堪稱上乘,卻迥異於鹿、兔子之類以草木嫩芽為食的動物。既不像狐皮那樣凌亂,也不像熊皮那樣粗硬。 那是狼的毛皮。利落而柔順,穿行在田野間時,彷彿一陣風般順暢。 但是,平時讓羅倫斯稱贊不絕,喜愛不已的這條尾巴,如今也不過是通往夢鄉的阻礙而已。 「唔——……怎麼了啊……」 他無情地撥開尾巴,可臉頰又被赫蘿的手掌啪地拍了一下。 「咱們今天不是要拾栗子去唄?」 「上午再去也可以吧……」 如果不僅撥開了尾巴,連手也撥開的話,赫蘿一定會生氣。羅倫斯本能地明白這一點。 他幾乎是無意識地,拉近那隻放在自己臉上的手,握住,十指相纏,最後在吻一口……之前還是輸給了睡魔,繼而發出鼾聲。 被晾在一旁的赫蘿嘆了口氣,搖著尾巴。 「大笨驢。」 輕聲說完後,她也鑽進毛毯,抱緊羅倫斯的脊背。 季節正踏在秋天的門口。 整個紐希拉都籠罩在靜謐中,早晨的空氣清爽而閒適。 對掌管後廚的漢娜,以及才來旅店不滿一年,卻將雜務到賬簿一手包攬的賽莉姆囑咐完各類事項後,羅倫斯離開了旅店。回籠覺睡得太久,此時已經臨近中午。在這平日裡白晝就沒有多長的紐希拉,天色恐怕很快就要暗下來了。 羅倫斯挎在肩上的袋子裡裝著白天吃的面包、烤好的鹹肉。除此之外背上還背了幾個袋子:疊起來的用來裝撿拾的樹果和蘑菇,另外的皮袋裡則是路上喝的水和葡萄酒。 這副模樣看起來簡直如同走街串巷的貨郎一樣,而快步走在前面的赫蘿則一身輕裝,正用拾來的樹枝逗弄蜻蜓。 「你不覺得有什麼不太公平嗎?」 羅倫斯一面重新擔起背上的行李,一面這樣說,而赫蘿則回過頭露出一副不解模樣。 「有啥呀?」 看她擺出這麼一副純真無邪的模樣來裝傻,羅倫斯也只好嘆了口氣,回答說「什麼也沒有」。 赫蘿邁著輕快的步伐,好像那嬌小的身體都要長出羽毛來一樣。看起來只是十餘歲的少女,但她的真身是寄宿在麥粒中,活過了上百年的狼之化身,走起山路來當然自在。 不只如此,她還擁有狼的耳朵和尾巴,小小的身體蘊含著巨狼的力量。有時赫蘿會突然站住四下嗅嗅,然後頭也不回地用手裡的樹枝敲敲樹根,算是發出指示。 羅倫斯像僕人一樣蹲下來仔細看,大抵總能找到碩大的蘑菇。有時也能看到野鼠的巢穴,裡面的老鼠一家不安地從巢中抬頭望著他。這種時候,羅倫斯就會放下一小塊蘑菇,代替赫蘿為她的惡作劇道歉。 「說起來,你今天心情真好啊。」 羅倫斯打開背著的一個袋子,一邊摘蘑菇,一邊對赫蘿說。 溫泉旅店裡要顧及客人的目光,所以赫蘿總是侷促地用三角頭巾和裹腰掩蓋住耳朵和尾巴。現在沒了這些束縛,僅僅如此或許就讓她有了種解放感。夏季的客人很多,需要赫蘿承擔的工作也不少。何況今年最忙碌的時候,紐希拉村民還找到了一個很久之前迷失在森林中,最後死去的旅人屍體,並因此鬧出一場小小騷動。眼下這些事情都已經解決,赫蘿一定是從心底裡享受著這放鬆的秋日天氣。 而且,要說輕松,羅倫斯也是一樣。 往年他們身邊還有獨生女繆莉在。如太陽的化身般天真爛漫的繆莉,一鑽進森林就真的變成了一頭小狼。朝前跑的時候看都不看路,跌跤,摔在地上,然後哈哈大笑起來。打著試膽的旗號把毒蘑菇放進嘴裡也不是一次兩次。 今年羅倫斯再不需要為繆莉的大膽行徑而提心吊膽,他甚至還能一邊走,一邊悠哉地看著栗鼠坐在枝頭啃食樹果的模樣。 只不過,那種讓人頭疼的喧鬧,羅倫斯其實很喜歡。 繆莉追著她像兄長般仰慕的柯爾外出旅行,已經過去了多半年的時間。自己之所以會掛念他們倆,也許不單單是因為一顆父母心,更是因為想念那鐘已經消失了的喧鬧。羅倫斯心想道。 倘若是這樣,每當羅倫斯掛念起繆莉,翻來覆去地讀他們寄來的信時,赫蘿也的確有理由責備他是個大傻瓜了。 畢竟,眼下赫蘿之所以表現出一副莫名的愉快模樣,大概正是為了填補自己心中的這個空隙。 「……不,還是我想太多了吧。」 赫蘿走在前面不遠處,正試圖和一隻看起來獨立才沒多久的年輕狐狸一起抓蛇玩。那條引以為豪的尾巴上沾滿了落葉,惹得她發出一陣無拘無束的笑聲。 「嘿咻。」 真不愧是赫蘿,她對紐希拉周邊的山區瞭如指掌,連野鼠的巢都記得。哪怕是一邊玩一邊走,在她的指引下,拿來的袋子也很快就裝得滿滿當當。這樣一來,或許沒等走到長著栗子樹的地方,羅倫斯就要累倒了。 羅倫斯叫住赫蘿,想要提前休息一下,而赫蘿則像森林中的精靈一樣,伸手指向樹木深處。 有株老樹倒在那裡,剛好形成一片可以曬到太陽的廣場。倒下的樹干旁孤零零地開著一朵花,莖很細,花瓣是漂亮的淡紅色。羅倫斯坐下來放下行李,發現采來的蘑菇已經多到可以拿出去賣的程度。 「喏,喝水。」 他坐在橫倒的樹幹上准備張羅午飯,發現剛才消失了蹤影的赫蘿又回來了,手裡拿著一個盛水的皮囊。 大概,剛才她是去水塘裡打來了這些新鮮的水。 「噢,謝了。我現在開始做飯,你稍等一會兒。」 「唔嗯。多放點肉呀。」 赫蘿說這話時,臉上甚至都沒有往常的狡黠模樣。她站在羅倫斯身邊享受地眯起眼睛,一邊望著被和風拂動的樹木,一邊這樣說道。 羅倫斯輕輕笑了兩聲,像是開玩笑一樣地在面包裡夾滿了肉,然後遞給赫蘿。 赫蘿先是吃驚地瞪大眼睛,隨後便帶著滿面笑容,從他手中接過面包。 秋天,森林就變成了最高級的食料庫,但論危險程度,這個時節可能比積雪的冬天更甚。畢竟人眼中的美味食物,在動物們眼中也同樣美味。 赫蘿就像孩子一樣撿栗子入了迷。她撿來了小山一般,多到兩人帶不回去的栗子,於是羅倫斯打算先當場挑出沒有被蟲子蛀過的那些。 啪沙。有什麼東西踩在樹枝上。羅倫斯回頭一看,居然是一隻個頭遠超過他的熊。一個不小心引得熊揮下爪子,自己立刻就要喪命於此。羅倫斯停住手,直盯著熊的黑眼睛,這時赫蘿走了過來——還搖著尾巴。 「有啥事呀?」 作為人類,羅倫斯無法理解森林中野獸們的所思所想。但赫蘿是狼的化身,她能與動物們心意相通,而羅倫斯又能與赫蘿心意相通。所以看看赫蘿的表情,他大體也能明白動物的想法。 從赫蘿臉上的愉悅笑容來看,眼前似乎是一隻講規矩的熊。 「汝說想要栗子? 這邊的都可以。因為裡面有點蟲子。汝隨便拿吧。」 熊簡短地哼了一聲,像是發出滿足的嘆息,然後將鼻子拱進羅倫斯挑出的那堆栗子,大口地吃起來。 赫蘿愉快地看著它的模樣,而後熊又突然抬起頭,把嘴伸進皮袋裡喝了幾口水。 「今年蜜蜂們怎麼樣? 能平安地過完冬天唄?」 赫蘿非常迷戀甜食,她打算向這個森林的居民詢問蜜蜂的動向。熊大概不願把有關蜂蜜的消息洩露出去,但它猶豫了一會兒,還是露出『既然是你問我……』的表情,用鼻子哼了幾聲。 「唔唔。它說來年春天『白鳥峰』附近值得去找找。」 赫蘿對山林的瞭解之深,是村中的樵夫獵人所無法比擬的。她打算發揮這些知識來收集各種各樣的食物,但羅倫斯知道實際的採集、捕獲、後續處理都是自己的工作。尤其是捅蜂窩這種事,可以的話他真不願意加入。 別把蜂巢的事情全告訴赫蘿啊。他試著對熊這樣使眼色。 而赫蘿本人則在聽到熊的什麼悄悄話後,一下子豎起耳朵來。 「啥! 汝說全都是越橘!?」 羅倫斯仰望天空時,聽到了一人一熊如此耳語的片段。此時天空已經開始染上顏色了。 「汝喲! 它說有越橘可以采!」 赫蘿一臉認真地扯著羅倫斯的袖子,而羅倫斯始終沒停下揀選栗子的手。 「再過不久天就要黑了,咱們有了栗子,有了蘑菇。剩下的就留到下次吧。」 「大笨驢! 不快點去可能就被吃光了!」 赫蘿能讓碩大的熊對她服服帖帖,面對食物卻像個小孩子。 「只不過一天而已,不會被吃掉多少吧。要是有好幾只貪吃的狼,那倒是另一回事了。」 往年,說起這個話題,羅倫斯左右兩邊的袖子都會被人扯住。 左邊是賢狼赫蘿。右邊是他們的獨生女兒繆莉。 「那就明天再來,絕對要來呀!」 真是的,羅倫斯嘆著氣同意了她。可你既然這麼想吃,自己一個人來山裡不就好了——說出這句話就犯了大錯。赫蘿想要的,其實是和羅倫斯在一起。 而自己的別扭性格就是如此,聽她說任性的話反而會開心。羅倫斯放棄了勸誡她。 「話說回來,越橘啊。要不要用糖醃一點給繆莉送去?」 羅倫斯嘟噥了一句,赫蘿的耳朵隨即抖了抖。 「那丫頭反正也會纏著柯爾小鬼給她買吃的。汝大可不必操這份心。」 在繆莉面前,赫蘿總是格外地注重擺出一副母親的模樣,可一涉及食物的話題,兩人爭搶的模樣反倒像對年紀相近的姐妹。 羅倫斯開始後悔自己提到繆莉的名字了——但不是因為這個。 只要開了口,積攢在心裡的話就怎麼也擋不住。 「最近他們都不寄信回家了……他們沒事吧?」 「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汝也聽說過這句話唄?」 「話是那麼說……」 柯爾為實現雄心壯志出門遠游,繆莉追著自己的哥哥一同離開了紐希拉。如今兩人的旅行似乎還在各地引發了不小的騷動。 羅倫斯雖然也知道他們總能逢凶化吉,可他還是忍不住要擔心。 畢竟就算柯爾的個性認真又正直,事實依舊是自己視作掌上明珠的獨生女兒,正在和一個年輕男子共同旅行。各種不好的想像始終在羅倫斯腦海裡揮之不去,現在自己還主動引起了這個話題。 扭頭一看,赫蘿正露出一副無奈的表情。 「真是的,汝還是這老樣子。」 再怎麼明白赫蘿說得沒錯,羅倫斯心中的煩惱還是無法消散。這時赫蘿摸了摸熊的腦袋——熊則跟她是一樣的表情。 「哎呀呀,男人都這麼傻吶。」 看起來這頭熊是母的。想想看,店裡一樣是三個女人,羅倫斯覺得自己有點不好意思。他丟下被蟲蛀過的栗子,拍拍手站起身來。 「差不多該回去了吧。」 他叫了赫蘿一聲,於是赫蘿最後又拍了拍熊的頭,然後主動背起幾件行李。包裹在她嬌小的身上顯得很沉,但她看上去不打算變回狼的模樣。 盡管腳步跌跌撞撞,赫蘿始終緊緊握著羅倫斯的手。 無論她說了多少任性的話,僅憑這一點,羅倫斯就願意把那些全都一筆勾銷。 「所以說,今天的晚飯吃啥呀?」 他笑了。然後兩人一面聊著美味的食物,一面穿過森林,走上回家的路。 最棒的季節之中,最棒的時間。 羅倫斯享受著和赫蘿東一句西一句的對話,但他突然發現赫蘿的表情籠罩上陰霾。 還差一點路就回到店裡了。 「怎麼了?」 「唔……」 赫蘿直盯著路的盡頭,狼與香辛料的位置。 她頻頻抽動鼻子,耳朵和尾巴也神經質地抖動著。 「店裡出什麼事了嗎?」 最可怕的是火災,但那樣的話赫蘿大概早就變回狼了。也不可能是盜賊引起的騷動,因為看店的漢娜和賽莉姆都不是人,盜賊集團闖進來只能是自討苦吃。 再不然……。 「難道說,是繆莉回來了?」 羅倫斯的聲音聽起來激動極了,赫蘿這才將視線轉回他,苦笑著說。 「大笨驢。不過,汝猜得也算中了八分。」 接著,她重新背好行李,帶著某種嫌惡的語氣對困惑的羅倫斯解釋道。 「咱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聞到了各種動物的味道。」 難道是巡遊的馴獸師來投宿了? 心想著這些走回店裡,羅倫斯看到了將近十位客人。眼下並非旺季,事先沒有聯絡就來的新客人更是稀少。在這群客人中,羅倫斯找到了滿臉困惑的賽莉姆。 要說賽莉姆為何會困惑。 「所……所有人都是嗎?」 這群在淡季來訪的客人,全都是非人的精靈。 馬,綿羊,山羊,牛,兔子,鳥,鹿。這就是這群客人們的身份。其中還有兩個女孩,看上去比赫蘿與賽莉姆更年長一些。她們像旅行中的普通女性一樣,穿著修道女的裝束。 客人們各自報上了名字,而後恭敬地向赫蘿和賽莉姆打了招呼,也對羅倫斯說出一串長長的開場白。 但這並不是出於對兩隻狼的畏懼。這一點,羅倫斯能從他們發自內心的喜悅模樣中看得明明白白。身材頎長的鹿氏是最後一個對羅倫斯打招呼的,他甚至用碩大的雙手抓住羅倫斯的肩膀,這樣說道。 「我一直都想著,總有一天要到這家溫泉旅店裡來! 這個,為我們這樣的存在而建立的溫泉旅店!」 羅倫斯的視線瞬間游移了一下。赫蘿也一樣露出不解的神情,但其他客人卻都面帶笑容地點了頭,似乎是對鹿氏的發言深表贊同。 「啊啊,今天我終於來了,願望終於實現了。這裡的每個人都是一樣,聽到消息後二話不說就背起了行囊。雖然因為不習慣這旅途,路上數次遭遇了艱難困苦,但是,我實在是不能想像還有什麼時候,自己能比現在這一刻更高興!」 最後他緊緊摟住了羅倫斯。 羅倫斯一面曖昧地搭著腔,一面在心中回味鹿氏的話。 為我們這樣的存在而建立的溫泉旅店? 「您能這麼說真是我的光榮,可是……您是從哪裡得知這家店的?」 入住狼與香辛料並不需要熟客介紹之類,店裡也確實有偶然發現這間店,而後前來投宿的客人。但大多數客人確實都是靠著口口相傳的途徑尋到這裡的。 回答羅倫斯的,是身材矮矮胖胖,一副酒館老闆模樣的山羊氏。 「不用從誰口中聽說,這家店在南方的精靈中非常有名。大家都說在大地遙遠的北端,有一片可以逃離世間一切爭端的溫泉地。到那裡去,能找到連我們這些人也能不用提防人類視線,自由放鬆的溫泉旅店。那家旅店的名字就叫……」 『狼與香辛料!』 剩下的人就像事先約好般,一齊大聲說道。 在漫長的路途中,他們一定也有許多次曾這樣圍著篝火,聊起旅途終點的這家旅店。一定是這樣。 正因為對這樣的經歷有刻骨銘心的理解,羅倫斯才會感到滿心喜悅。 也正因為喜悅,他才會感到過意不去。 「原來如此……啊,不,感謝諸位千裡迢迢光臨這裡。」 作為前旅行商人,旅店的店主,羅倫斯暫且嚥下所有疑問,露出了最大限度的笑容向他們表示歡迎。而後又對賽莉姆囑咐了一句「客人們經過長途旅行,一定已經累了」,讓她把這群客人先帶去房間。 望著這群稀客走進堂屋裡,羅倫斯才輕輕撓了撓頭。 身旁,赫蘿則聳了聳肩膀,說道。 「流言沒長腳,可跑得比咱還快吶。」 「而且,還往往不准確。」 恐怕這群客人聽到的消息也是如此,他補充道。 自己和赫蘿曾在以前的旅途中結識過一些精靈,想必他們已經對其同胞無數次提起過這家旅店。而這樣的故事因為新奇,便開始在這些非人的精靈們間口口相傳。有時候,來訪客人的隨從中也能看到非人的精靈。他們裝作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為其主人服務,以人的身份在社會上生活。這些人往往都是野獸的化身,因其能力才得以在人世間找到一席落腳地。融入人類社會實在是一件辛苦的事情,於是在他們很多人的眼中,赫蘿就成了希望與幸運的見證。 不難想像,這些人談起狼與香辛料時,一定會添油加醋一番。 可話雖如此,要說這裡是非人之精靈能夠自由放鬆的旅店,這種說法也太過了。 「還好現在剛巧是沒什麼客人的時期……」 「若是彼輩趕在冬天來上門,那可就麻煩了吶。」 在小小的溫泉旅店裡還得避開別人的耳目,這是赫蘿一直不滿的一點。 「也只能請他們理解店裡的實際情況,然後再盡力招待了。」 那群客人來時的模樣充滿了期待,這種期待眼下反而成了羅倫斯的擔心。想到這裡,羅倫斯發現赫蘿的表情依舊凝重。 「你是不是又開始怕生了?」 「大笨驢!」 這句玩笑一說出口,赫蘿立刻漲起尾巴,踩了羅倫斯一腳。 而後又肆無忌憚地抱緊了羅倫斯。 「……這可關乎咱的名譽。」 沒想到赫蘿會突然緊緊摟住自己。羅倫斯下意識地同樣抱住赫蘿,然後才哭笑起來。 的確,在一群食草動物們面前,身為狼這樣的森林霸主卻像幼犬一樣向人類撒嬌,這的確是有礙觀瞻。 愛面子的赫蘿讓羅倫斯不禁想笑,但這位永遠的少女似乎真的是對此頗為在意。 「那,我來主動向你撒嬌怎麼樣? 這樣你的臉面就保住了吧?」 聽羅倫斯這樣說,赫蘿的耳朵一下子豎了起來。 有點傻乎乎的賢狼眼看著就要掉進羅倫斯的陷阱中,但她還是在最後關頭避開了。 「大笨驢。汝這麼說,簡直就像平時也是咱一直在向汝撒嬌一樣。」 難道不是嗎? 這句話要是說出口,赫蘿就要咬人了。 羅倫斯宣佈認輸。他垂下肩膀笑了笑,然後拉起赫蘿的手,在手背上吻了一下。 「有幸得賢狼大人相伴,小人實在誠惶誠恐。」 「唔嗯。」 羅倫斯用臣下式的理解討得了赫蘿的歡心。但很快兩人就一同露出苦笑,然後開始准備招待客人。 據說,紐希拉這片土地的名字在南方幾乎已經變成了神話。 無論是出生在鄉村還是城鎮,人們往往終其一生都不會離開自己生活的土地。即便是穿越於各國間的水手,他們也只是沿著一段又一段海岸旅行,往往對途經國家的詳情知之甚少。 如此看來,要花費一個月以上的時間,前往遙遠北方深山中的溫泉地,這樣的旅行實在教人懷疑還有沒有歸程,因為那裡真真正正是世界的盡頭。 大約是因為這個緣故,這群淡季來訪的客人談及自己生活的土地時,所說的每一件事都誇張離奇,其中還包括明顯有誤的敘述。 「教會都市留賓海根的故事,對我們羊的化身來說實在是堪稱驕傲。據說羅倫斯先生與赫蘿大人攜手,和傳說中的黃金羊一起,徹底顛覆了蠻橫教會對黃金貿易的壟斷。」 羊氏這樣說道。 「我也聽說過兩位在雷諾斯大顯身手的事跡。真是大快人心。聽說兩位對皮毛交易的狀況燃起了義憤,而後便投入大筆資金進行整頓。」 這是鹿氏的發言。眾人圍坐的火爐前正好鋪著一塊鹿皮,羅倫斯頓時感覺有些坐不住了。 「不不,還是這個故事最能打動我們的心。辜負了赫蘿大人往日恩情,企圖奴役她的帕斯羅村,被羅倫斯先生用真愛打敗的故事! 據說當時您還用數萬枚銀幣雇了傭兵,是真的嗎?」 「不對不對。是羅倫斯先生用全部財產,從黑心的商人手中買回了赫蘿大人棲身的麥穗——」 「奇怪,我聽說的可是——」 這些怪談都是由哪些故事被如何歪曲而來的,羅倫斯略略能夠想像了。 他臉上只是苦笑,心裡則在意著赫蘿的反應。 赫蘿此時正喝著葡萄酒。羅倫斯偷偷一瞥,她的視線像是在說「汝別為這點小事動怒」。 「羅倫斯先生,實際情況究竟是怎樣的!?」 也許是酒加劇了長旅結束後的興奮感,這群吵鬧的客人對羅倫斯不斷逼問,讓他難以招架。而羅倫斯身旁的赫蘿也被女性客人們團團圍住。 「您和羅倫斯大人的戀愛故事素來有名——」 「據說您是憑漂亮的尾巴把他攻陷的,這是真的嗎?」 羅倫斯聽到這樣的提問。光是想像赫蘿會如何回答,就夠讓他害怕了。 他看了一眼赫蘿,得到的回復只是赫蘿促狹的一笑。 「羅倫斯先生! 今天我們一定要跟您好好聊一整夜!」 客人們圍著不加肉的蘑菇火鍋,一次又一次舉起手中的酒杯。 羅倫斯則在適度模糊的前提下——為了不讓這群客人感到幻滅——講起了他和赫蘿的旅行故事,那些近來他已經很少再回顧的,往日的大冒險。 同時,能從他們口中聽到那些記憶中的城鎮最新發生的事情,羅倫斯也很開心。 其中最讓他驚訝的,是這群客人中有人竟不知從誰口中得知了艾爾莎的事情,並親身前去拜訪了她和艾凡居住的那個小村子。那裡存放著艾爾莎父親收集的古代神話,也許就是這個吸引了他們。 想到這裡,羅倫斯突然看到有人站起來遞出了什麼東西。 是一副精悍模樣的馬氏。他在這群面容溫柔和善的旅客中顯得頗為引人注目。 「羅倫斯先生,我有東西要交給您。」 是一封信。 「這是什麼?」 「是艾爾莎小姐給您的信。」 「艾爾莎?」 「我想,最好在喝醉酒弄丟之前先給您。」 馬氏看起來像是在開玩笑,但此時已經有人倒在了地上發出鼾聲,由賽莉姆蓋上了毯子。羅倫斯道謝後,從他手中接過信封。 艾爾莎是個生性嚴謹的人。她曾為保護父親留下的教會挺身而出,也曾在羅倫斯不能踏出邁向赫蘿的最後一步時,斥責過他「為何彼此相愛卻不去伸手追求」,因此對羅倫斯而言是恩人。面對突然的稀客,想必她也一樣驚訝,但還是寫下了這封信並托馬氏帶來。這種一板一眼的作風還是沒變,羅倫斯非常開心。 「謝謝您。」 「不不,我的本職工作就是這種事情。懷裡裝著別人的信,是沒法安心喝酒的。」 馬氏嘿嘿一笑。大概因為他是駿馬的化身,所以能憑腳速勝任這份工作。況且傳信使者是比商人更需要信譽的職業,這也正合適他一絲不苟的個性。 羅倫斯看著手中的信封,忽然心想自己也可以寫一封信,拜託馬氏去帶給柯爾與繆莉。 最近家中很少收到他們的來信,羅倫斯不清楚兩人此時究竟在哪裡做什麼,要寄一封信大概需要花費眾多人力,因此他很躊躇。而眼前的馬氏正好可以迅速,同時誠信地將信帶給他們兩人。 但自己要真出口拜託,天曉得赫蘿又會說什麼。 即便不論此事,眼下羅倫斯對眾人講起過去的故事,這也一定讓赫蘿心生不安。因為赫蘿雖然希望羅倫斯能結束旅行商人生活,安居在某個地方,卻也因此產生了內疚,覺得是自己打碎了羅倫斯的夢。 羅倫斯不想破壞此刻的閒適氣氛,更不想讓赫蘿的心再起波瀾。 想到這裡,他把艾爾莎的信,以及自己對馬氏的拜託都收入了懷中。 「艾爾莎的信,我收到了。」 聽到羅倫斯這麼說,馬氏露出微笑,同時周圍又是一陣掌聲,然後觥籌交錯。 熱鬧的宴會一直繼續到深夜。 「唔……」 羅倫斯在一陣猛烈的口渴感覺中醒來,卻發現自己並不在臥房中。視線前方的暖爐裡只有一根粗大的木柴,跳動的火光充滿活力。他發現自己身上蓋著一條毛毯,試著支起身體,每個關節立刻傳來劇痛。 大廳已經被收拾整齊,似乎只有自己一個人睡到現在。 「啊,您醒了。」 賽莉姆正好來到大廳裡,她手拿著掃帚,看來已經開始幹活好一陣了。 羅倫斯尷尬地撓了撓頭,引得賽莉姆露出苦笑來為他化解難堪。 「客人們現在都在浴池裡。」 「赫蘿呢?」 倘若她是一個人回臥房的,此刻就八成正在鬧別扭。 而且,自己身上蓋著的這條毛毯也沒有沾上她的毛,這意味著赫蘿並沒像往常一樣偷鑽進來。 同時,羅倫斯發現有一張紙在毛毯下。拾起來一看,是那熟悉的拙劣字體,寫著「汝這封信肯定比天還重要唄?」,翻譯過來,意思大約就是「懷揣著其他女人寄來的信倒頭大睡,汝這是什麼打算?」。 赫蘿不可能連艾爾莎的味道都忘記掉,所以這應該是她的玩笑。但羅倫斯向賽莉姆詢問時,模樣已經變得有些戰戰兢兢。 「赫蘿大人她……和客人們一起在浴池邊。呃……帶著很多酒……」 店裡的存貨也由賽莉姆管理。 從她的語氣來看,赫蘿拿走的酒大概足夠讓賽莉姆面對賬簿發愁了。 「唔……我知道了。謝謝你。」 「沒事。」 賽莉姆說完,從羅倫斯手中接過毛毯。 「您要喝水嗎?」 她一邊疊一邊問,但羅倫斯搖了搖手。 「不了。我也想去順道洗一把臉。」 在愚蠢的店主醉酒蒙頭大睡時,賽莉姆一直替他勤勞工作。羅倫斯不能再打擾她。賽莉姆最後低頭行了一禮,又繼續回去打掃大廳。 羅倫斯用手拍了拍仍在隱隱作痛的腦殼,接著朝廚房走去。漢娜一如往常在那裡發揮著以一當十的才能。羅倫斯穿過廚房來到後院,打起井水洗了臉。 稍遠處的浴池裡,傳來了一陣陣愉快的笑聲。 他考慮自己該不該去露個臉,又怕再被客人們灌酒。何況如果赫蘿心情還沒好轉,自己一定沒有好果子吃。 羅倫斯洗漱完,擦著臉回到屋內,正好在走廊中撞上了別人。准確來說不是人,而是為艾爾莎送來那封信的馬氏。 人常說在暖爐的火光下,男人大抵會多三分風霜,女人則會增三分豔麗,而後在日光下第二次見到,往往就會令人大失所望。可眼下看到馬氏的面孔,羅倫斯卻覺得他的精悍似乎又多磨礪了幾分。 不,實際確實是經過了「磨礪」,因為他把胡須剃得乾乾淨淨,衣著也收拾得一絲不苟。 「早上好,羅倫斯先生。」 與其說是泡湯的客人,這副模樣更像是某個宮廷中的侍從。 羅倫斯有些在意這身裝扮,打完招呼後,他對馬氏詢問道。 「您平時就穿得這樣正式嗎?」 這樣的服裝,很難想像是泡溫泉舒適身心時的穿著。 「不,因為我該履行職責了。」 羅倫斯還沒回味這句話是什麼意思,馬氏又露出一絲歉疚的神色對他說。 「所以,有一個問題我想問羅倫斯先生。」 「問我? 您說是什麼?」 「希望您能告訴我這家旅店的位置。」 說完,馬氏從懷裡取出一個信封。信封上帶著絲綢繡帶,而且用火漆封住。據說這是貴族向重要人物寄信時的做法,而羅倫斯先前也只是聽說,從未像今天一樣親眼見過。 「……您穿著這身衣服的理由我明白了,但究竟是因為什麼事?」 他下意識地問出口,隨後立刻發覺自己失言了。因為傳信使者必然不會把貴族的信件內容透露給別人。羅倫斯露出難為情的苦笑,但馬氏卻微笑著搖了搖頭。 「不,這不是什麼有關政治的內容。事實上,寄信的貴族大人還囑咐過我,要我沿途宣揚信中的內容。」 「啊?」 沿途宣揚信中的內容? 羅倫斯不解地看著馬氏的臉,馬氏卻氣定神閒地閉住眼睛,如同領主派到街頭的發佈告示的傳令官般,這樣開口道。 「過往的行人啊,你們當知悉,當聆聽!羅贊王國薩巴布領大公命我開口,要講述乘在我們船上的勇士之英名。」 馬氏兩手捧著信封,脊背與他所穿的正裝一樣筆挺,面容嚴肅。 「此人乘在神賜予我們的船上,勇敢地在七片海洋中穿行。神賦予他以使命,要他在大海波浪中保護眾多船隻航行安寧。而他始終不忘勇氣,信心堅定。」 聽到這裡,羅倫斯想起了馬氏所詢問的那家溫泉旅店,也明白了信中的內容究竟是什麼。 他們家的一個兒子在來訪領主的鼓動下,離開村子踏上了旅途。對年輕人來說這個村子太小了,而世上則充滿了冒險和揚名立萬的機會。 但是,回到村裡的只有這封信,送信的則是面容精悍的使者。 如果真的功成名就,這正是本人衣錦還鄉的時刻。 羅倫斯看著馬氏。 「此人英勇戰斗,直到神將他召至身邊,擢為英靈。其事跡則要在我們中口口相傳,乃至百代光陰。」 同樣的故事又在那家旅店門前被吟誦了一遍。 的確是有如晴天霹靂,但店主人在送兒子出門時,恐怕就做好了某種程度的心理准備。 旅店主人很快便收起臉上的消沉,擺出一店之主的態度慇勤招待使者。 那個離開村子的年輕人,似乎是在一個沿海國家事君,而後作為海上的見習騎士登船做了水手。一般而言,死去的家臣若不是有極高地位,領主是不會派人將親筆信送回其故鄉的,可見他一定立下了相當的功勳。 「按照水手的規矩,我要把船上的報酬交給您。」 馬氏從懷裡掏出裝著銀幣的袋子,交給旅店主人。而後主人再度道謝,帶馬氏去了客房。羅倫斯沒有繼續留下來的理由了,他用目光對馬氏行了一禮,然後轉身離開。 今天的紐希拉依舊安靜,天空晴朗。 自己在旅途中也曾目睹過不幸。甚至於還有數次不得不將乞求援助者拋在身後。面無表情地回應世間寒風,這樣的本領他應該早就熟稔了。 但是一陣秋風吹來,讓他猛地全身冷顫。 自己已經有了太多不願失去的東西。 看著帶來訃報的馬氏,羅倫斯再次意識到這一點。 他加快腳步,朝自己的旅店走去。 狼與香辛料是湧出幸福與歡笑的溫泉旅店。總是愁眉苦臉,可擔不起店主的責任。 羅倫斯雙手拍拍臉頰為自己加油打氣,但返回店裡後,他被眼前的情境驚呆了。 是因為赫蘿。她正躺在大廳地板上,額頭蓋著濕毛巾,臉紅撲撲地半睡不醒。 「羅倫斯先生。」 羅倫斯沒記錯的話,眼前的說話人應該是兔氏。羅倫斯覺得他一定是個俏皮風趣的人物,若是在城裡遇見,他大概就是那種走街串巷,拋球雜耍吸引孩子們,向他們售賣甜面包的小販。至於為什麼羅倫斯會產生如此聯想—— 則是因為眼下,他正賣力地用毛毯給呻吟的赫蘿扇風吹涼,這副模樣像極了節慶時的喜劇場面。 「這、這是——?」 「哎呀呀,是我在浴池裡同赫蘿大人比酒量……」 結果八成是她喝得太多,在溫泉水中蒸暈了。 給客人陪酒也是一項重要工作,但自己被灌醉則是本末倒置。 「喂,赫蘿。」 赫蘿像是還略有一絲清醒。羅倫斯喚了一聲,她便微微睜開眼皮。這副爛醉的模樣,不論是從前的旅途中,還是開了店之後,羅倫斯都目睹過好多次了。 「……水。」 她一副楚楚可憐的眼神發出微微喘息,引得羅倫斯長嘆出一口氣。 「請您把這傢伙交給我吧。」 羅倫斯對兔氏如此說道。兔氏則露出了有些抱歉似的神情——大概他覺得灌醉赫蘿也是自己的責任——但還是低頭行了個禮,之後就離開了大廳。 羅倫斯又嘆了口氣,接著跪在赫蘿身旁,拿起水瓶。 裡面早就空了。 「你到底喝了多少?」 赫蘿想要回答些什麼,但張口後全變成了酒嗝。 「老老實實呆著。我去再灌點水來。」 說完,他站起身,沒想到赫蘿這時終於開口了。 「……是咱……贏了」 羅倫斯愣得說不出話,最後,只好露出笑容來。 (狼與收獲之秋 插圖) 「既然身為招待的一方,那你就該輸給人家。」 「……大笨驢。」 說完,她又打了個長長的嗝。 羅倫斯苦笑著走向廚房去打水,不過看赫蘿這樣子,工作又要集中在賽莉姆身上了。 昨天采來的蘑菇要盡快處理,然後曬干或是用鹽醃上,栗子也要在生蟲之前煮熟,一部分泡進蜂蜜,另一部分晾乾磨粉。羅倫斯心想著這些,突然發現後廚裡一群人正挽著袖子進進出出,一副忙碌模樣。 「啊,羅倫斯先生。」 「呃……您這是?」 「您是要打水吧?」 兔氏在回答羅倫斯之前,先從他手中接過了水壺。 「啊呀,赫蘿大人果然會喝酒。我們中也有被稱作海量的,但簡簡單單就輸給她了。現在大概正倒在房間裡吧。」 接著他發出一陣爽快的笑聲,邁著輕快步子跑向後院的水井去。 羅倫斯被晾在原地,愣著不知該如何同廚房裡的其他人開口打招呼。這之中有些人正在洗蘑菇,有些人正在搗碎岩鹽,有些人快手地剝著栗子,還有人正滿頭大汗地攪著滿鍋煮開的蜂蜜。 漢娜坐鎮在其中,頗有威嚴地指揮著他們。 「漢娜,這是怎麼了?」 羅倫斯開口詢問,漢娜先是誇張地聳了聳肩,然後朝他走過來。 「赫蘿大人要他們代替喝醉的自己來做工。」 羅倫斯的嘴都幾乎要被嚇歪了,但埋頭苦幹的當事人們卻抬起頭,愉快地笑著回答道。 「因為是赫蘿大人贏了啊。」 「而且我們和她約好了。」 「赫蘿大人喝酒的模樣,真是厲害極了。」 客人們的褒贊大約是出自真心,但很明顯赫蘿其實是借著比賽喝酒,把自己不想做的工作推到了別人頭上。不僅如此,她還得到了大白天喝酒的機會,計劃堪稱天衣無縫。 自稱賢狼的小聰明,由此可見一斑。 「羅倫斯先生,久等了」 羅倫斯接過水壺,對他們叮嚀了一句「請諸位對這件事別太當真」,然後離開了廚房。 他端著冰涼的水壺,一邊穿過走廊一邊在心裡思量。果然,繞過大廳到二樓一看,客人中的兩位姑娘正在勤快地掃著地。 「哎呀,羅倫斯先生,日安。」 羅倫斯本以為兩個姑娘是因為出門遠行,才打扮成修道女的模樣,但或許她們平日生活中就是這樣舉止高雅。其外貌看上去比赫蘿年長,但又不像賽莉姆那樣過於內向,假若城鎮中舉辦祭典,這兩人一定最適合拿著蠟燭吸引年輕人們前來觀看。 昨天的宴會中,羅倫斯好像聽說過她們是兩姐妹。 「……難道,兩位也跟赫蘿打賭了?」 兩個姑娘看了彼此一眼,然後露出歡快的微笑。 「畢竟我們本來就是閒不下來的個性。」 她們穿著下擺很長的袍子,但此刻兩人都挽著袖子,裙裾也隨意地綁起來挽到膝蓋處。如此一副隨便的打扮看上去充滿健康活力,而她們修長的雙腿又很有年輕女子的魅力,甚至讓羅倫斯也莫名有些心動。 還好赫蘿正在樓下睡覺,他心想。 不多時,兩人已經掃完了地板,滿足地望著走廊,對羅倫斯說。 「我聽說這裡的煙囪和暖爐也需要清潔一下。」 「另外銀器是不是也應該擦拭清洗了呢? 我一看到能擦得閃閃發亮的東西,就忍不住了。」 「來的時候,我們一直都期盼著。心想著,啊,好想徹徹底底地打掃一次之類。」 這兩個姑娘渾身洋溢著開朗愉快的感覺,但與赫蘿、繆莉又不相同。她們似乎是發自內心地喜歡勞動。 眼下走廊的地板真的可以用閃閃發光來形容,木窗和門也全被貼心地微微打開,以便通風換氣。兩個姑娘做起清潔時得心應手的模樣,就像是在貴族宅邸中積累了很多工作經驗一樣,再加上她們剛才提到銀器,羅倫斯想到這兩人似乎是鳥的化身,心中突然有了模糊的解釋。畢竟森林中看到的鳥巢總是精緻且漂亮,而城鎮中若是發生寶石失竊的事件,最先受到懷疑的也往往是附近築巢的鳥兒。 話雖如此,讓客人來做雜活終究不是溫泉旅店的待客之道。何況這本來是赫蘿的工作,更何況她本人此刻正醉倒樓下呼呼大睡。 可是與其坐著無所事事,不如起身勞動,這是兩個姑娘主動告訴羅倫斯的。這樣想來或許確實該順著她們的意思來。畢竟眼下不是紐希拉的旺季,樂師、舞孃和雜耍藝人都不在,店裡也沒有其他供客人打發閒暇的方式了。 羅倫斯猶豫了幾刻,終於開口問道。 「……真的,可以麻煩兩位嗎?」 「當然了。」 兩個姑娘相視一笑,用輕快的聲音這樣回答。 除過與赫蘿比拚酒量後,醉倒在客房裡的兩人外,客人中剩下的八人全都挽起袖子投入到勞動中,於是旅店迎來了意想不到的大掃除。 本應由羅倫斯承擔的出力工作全被他們做完了,不僅如此,羅倫斯還好幾次看到賽莉姆因為無所事事,坐立不安地在旅店中走動。最後她似乎發現記賬是只有自己才能做的,於是開始坐在櫃台後埋頭算起東西來。 羅倫斯在大廳裡,坐在赫蘿身邊,一邊看著暖爐裡的火,一邊遠眺忙碌工作的人們。也許是醉意已經消退,赫蘿現在看上去不再像先前那樣難受,而且還發出有規律的呼吸聲,似乎睡得很香。這一副模樣,實在和賢狼的名號相去甚遠。 羅倫斯替赫蘿蓋好翻身時抖落的毛毯,又為她撥開遮在臉上的頭發。那對狼耳享受地動了兩動,然後她又繼續發出幸福而安穩的呼吸聲。 只要有喝酒的機會就絕不放過,同時還會把麻煩的工作推給別人,這樣的小聰明雖然讓人頭疼,但赫蘿此刻的睡顏就是讓羅倫斯愛憐不已。 羅倫斯知道這樣悠哉的時光不會持續多久,很快客人就會接二連三地到來,他也要迎接又一個忙碌的冬天。所以心中多少還有些感激赫蘿的小聰明。 因為那群遠來的旅人做的工作越多,他就有越多的時間可以陪伴赫蘿。 望著赫蘿悠然的睡臉,羅倫斯不禁露出微笑。而後他又將視線轉向暖爐。早上放進去的那根粗大木柴仍舊慢悠悠地燒著。好像要永遠這樣燃燒下去一樣。 這裡是紐希拉,是一片受溫泉水霧和美妙樂聲庇護的特殊土地。數百年間這裡沒有捲入什麼大的紛爭,一直為人們提供著溫泉與歡笑。有人將這裡稱作夢幻的土地,更多人則努力著,要讓這一稱號實至名歸。 但紐希拉也未必能讓人從一切現實中逃脫出去。 羅倫斯之所以嘆氣,是因為他本以為自己明白這一點,卻還是發現溫泉水霧模糊了他的眼睛。凶報會在某一天突然到來。面容嚴肅,身著正式服裝的使者,會戴著白手套打開信封,讀出其中的字句。羅倫斯不願意聽到那種消息。可要說他能做什麼,至多也只有堵住自己的耳朵而已。想到這裡,他又將視線轉向身旁的赫蘿。 赫蘿所畏懼的命運,也是這樣的。 刺骨的寒風會瞅準時機,突然從溫泉水霧的另一邊吹來。而那時他和赫蘿早已忘了要穿上厚厚的防寒服。 羅倫斯默默看著自己的手中。然後,他突然想起那封信。艾爾莎送來的信。 他掏出在懷裡捂了許久的信封,打開來看。 開頭是一段生硬到拘謹的問候——就像艾爾莎其人一樣,明明有美麗的蜂蜜色眼睛,卻總是板著臉——接下來是平淡無奇的近況報告,第三個孩子出生的經過。 以及,「讓我們再見面吧。」 短短一句話,卻承擔了這封信大半的意義。 也許是因為說教時口若懸河的艾爾莎,平時實際相當不善言辭的緣故。 讓我們再見面吧。 在冬日的冷風吹朽了每一根樹枝之前。 「唔~~……」 赫蘿的呢喃聲突然把羅倫斯拉回現實。 她一個翻身,臉撞到了羅倫斯的腿上,然後醒了過來。 「啥呀,原來是汝……」 「你把我的腿當成大塊烤肉了嗎?」 羅倫斯苦笑著,用手指背撫摸赫蘿的臉頰,毯子下的尾巴隨即開始左搖右擺。 赫蘿稍稍抬起頭來,羅倫斯以為她這是要起身,結果她卻直接把下巴擱在羅倫斯的腿上,悉悉索索地扭動身體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似乎一點也沒有起身幹活的意思。 就結果而言,現在店裡的勞動力比赫蘿要強許多倍,但這是她小聰明的結果。羅倫斯覺得這樣嬌慣她不太好。 他嘆了一口氣,正想拍拍赫蘿的背催她起來——的時候。 「信上都說了些啥呀?」 羅倫斯一下停住手。因為赫蘿的聲音比他想像得清醒得多,一點也感覺不到醉意。那是賢狼的聲音。 不過,赫蘿的言外之意似乎並非是「為何別的女性寄來了信」。畢竟艾爾莎的個性有多一板一眼,她自己也很清楚。 羅倫斯將那隻伸出去的手放在赫蘿肩上。 「硬得可以拿去敲碎石頭的問候,」 然後他悄悄吸了一口氣。 「還有一句『讓我們再見吧』。」 在羅倫斯從前的旅行商人生活中,告別時揮手說出這句話,然後一輩子都見不到第二次,這是尋常至極的。 他自己會為繆莉出門的事情難以釋懷,或許也有這方面的原因。 「汝要去見她?」 赫蘿把頭枕在羅倫斯腿上,所以羅倫斯看不到她的表情。 但是,羅倫斯總覺得她好像是在盯著地板。 他不知道赫蘿究竟在想什麼,不過自己的回答是確定的。 「根本沒可能去啊。」 無論心情如何,事實上他是去不了的。 就算店裡新來了賽莉姆,客人真正如潮水般湧來時,她能否招架還是個未知數。何況不久之後,賽莉姆的兄長們開張的旅舍也會為紐希拉帶來更多客流。眼前的雜事已經將生活佔得滿滿當當,而這種生活將會一直持續下去。 假以時日,羅倫斯終將無法想像自己竟會離開這片土地。然後有人,也許是某位客人,會在某天敲開旅店的門,這樣開口。 有一份信要交給羅倫斯先生……。 這就是人一生所走過的軌跡。世界實在太大,路卻很窄。 能夠珍惜愛護的,僅僅是雙手可觸及范圍內的東西。就連這一點或許也是一種奢侈。 羅倫斯撫摸著赫蘿的肩膀,然後赫蘿深吸一口氣,又吐出來。 「汝一天到晚都在擔心繆莉。其實也是想見她一面的,對唄?」 羅倫斯的手停住了。 「馬到這裡來的緣由,咱也聽說了。汝這個愛擔心的大笨驢回到店裡時,臉上是啥表情,咱想像得來。」 最喜歡對未來抱有消極看法的究竟是哪裡的哪位小姐啊,羅倫斯在心中悄悄說,可赫蘿的耳朵此時正一抖一抖,像是忍著笑,所以她大概是故意的。 但就算如此,羅倫斯沒辦法跟她一樣笑起來。 因為他不知道赫蘿為何要有意提起這件事。 「……要治傷,有時候的確得先把膿血放出來才行。你該不會就因為這個,打算故意來按我的傷口吧?」 「大笨驢。」 赫蘿說完後翻了個身。 那雙微微帶著紅色的琥珀雙眼,溫柔得教羅倫斯害怕。 「咱呀,」 說出這兩個字後,她又含糊起來,將眼神從羅倫斯身上移開。 然後突然咯咯咯地笑出聲,像大病初癒般艱難地支起身體,又馬上靠在羅倫斯身上。 「喂、喂,你到底——」 赫蘿的樣子不是生氣,不是哭泣,更不是驚訝,羅倫斯更不解了。 他屈著身子抱住赫蘿,發現也許是因為溫泉和酒的發汗作用,赫蘿身上的香氣比以往更濃,搔弄著他的鼻子。 赫蘿將臉埋在羅倫斯胸前,好像要在他身上留下自己的氣味一樣蹭來蹭去。 「繆莉出門之後,咱呀,咱真的是被慣壞了。」 「這個……」 這是毋庸置疑的事實,可要是出口承認,他的脊背上沒准就要多出兩道爪痕來。 羅倫斯像是被徹底馴服的狗一樣,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而赫蘿則又發出了忍不住的笑聲。 「噗噗。咱選中了汝,咱的眼光果然不錯。」 「……對啊,雖然這話自己說起來很怪,我也覺得你是挑到了好東西。」 赫蘿抖動著耳朵和尾巴,算是對羅倫斯表示贊同。 可是,她笑了一陣之後突然變了氣氛,從羅倫斯身邊離開。 然後靜靜地開口說道。 「這樣子放到秤上是平不了的。咱得對汝報恩才行。」 赫蘿望著羅倫斯依舊困惑的臉,神秘地一笑。 盡管尖牙引人注目,而且還透著壞心眼的促狹,但心底卻比誰都更像少女,更痴情,這正是羅倫斯最喜歡的,屬於赫蘿的笑容。 「汝喲,出門旅行吧。」 羅倫斯在心中為這句話感到震驚。 「……啊? 你,到底在說……」 「就是這個意思。已經在這裡呆了十多年,也算是人世間不短的時間了。偶爾外出走走又有什麼壞處。何況,要是能讓汝心裡痛快清醒,不再這麼傻乎乎地擔心繆莉,咱覺得對以後是有好處的。」 「可是……」 羅倫斯想說些什麼,又說不出口。赫蘿則一副慣常般的模樣聳聳肩。 「店裡的事情該怎麼辦? 汝是想說這個吧?」 當然啊! 羅倫斯雖然動了嘴,卻沒有發出聲音來。 溫泉旅店的經營與維持有多不容易,赫蘿應該是清楚的。而這家店有多麼珍貴,她比自己還要明白得多。 上了年紀的旅店主人在晚年時關張店鋪,踏上巡禮之旅。如此先例的確有過。 但是,對羅倫斯來說這還太早太早。 赫蘿總是想得太極端,這次更是極端得過了頭。這是她酒後的胡話嗎,羅倫斯終於皺起眉來,可赫蘿卻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般,豎起一根指頭說。 「汝還是老樣子,啥都看不清楚。」 「沒這回事。我還是和以前一樣,知道你是在胡來。」 他開口反駁,赫蘿則像是沒料想到這個反擊般,挺起了身子。 羅倫斯抓住這個機會接著開口。 「店要怎麼辦。關門嗎?咱們不在了,誰知道店還能不能開得下去。關一次門,再開張之後,遠方的那些客人也不會立刻回來。至少還要等一年。這期間靠什麼養家? 進貨的那些渠道也要重新打開才行。你應該再多——」 「汝應該再多,對自己的成績有點自信才是,咱覺得。」 赫蘿的笑容似乎頗有深意,讓羅倫斯不由得噤住了口。 「汝開了一家了不起的店。來的客人都很開心。就是柯爾小鬼跟繆莉不在了,客人們的評價還是很好。這裡已經成了一股擋也擋不住的水流。」 面對她開心又自豪的笑容,羅倫斯什麼也說不出來。 赫蘿極少這樣誇贊別人。 因為她總是壞心眼又愛鬧別扭,面對羅倫斯時更是如此。 「空上一年兩年,客人不會生氣。咱覺得他們反倒會盡力幫忙,好讓咱們一回來就能立馬重新開張。」 怎麼可能會有這種好事……羅倫斯心想,可隨後又想到了那群客人的樣子。 預測再樂觀也得謹慎對待,這是旅行商人的准則。 可是,如果質疑赫蘿的這番話,就等於在質疑客人們對『狼與香辛料』的喜愛,在質疑自己作為旅店主人的自負。而事實上,客人們的確就是如此喜愛著『狼與香辛料』。 羅倫斯雖然理解這番道理,但還有一個現實的理由,讓他無法贊同赫蘿的大膽提議。 「所、所以說……就可以把店裡的經營交給醉醺醺的客人們?我不在之後,光是賬簿上的工作就夠賽莉姆忙的了,漢娜又不能離開後廚,這怎麼想也也是不現實的啊。」 理想鄉紐希拉,是靠著非常平凡俗氣的努力建立起來的。羅倫斯對赫蘿投去責備的眼神,似乎是在問她「你過慣了優越生活,連這點都忘了嗎?」,可赫蘿卻同樣瞪著他。 「大笨驢。所以咱呀,才要試一試這群人堪不堪用。」 「啊?」 她望著疑惑不解的羅倫斯,露出平時那副嘲諷似的神情。 「反正,汝就覺得咱是耍小聰明才打了那個賭,對唄?」 赫蘿說的大概是中午的事情。她同客人們打賭,賭贏了就要讓客人們代替她做活。 「不、不是——」 嗎? 最後的疑問詞羅倫斯沒能說出口。他意識到了赫蘿的計劃,不由得抬高了八分聲音。 「難道說,你要!」 赫蘿狡黠地一笑。這是賢狼的表情。 「咱躺在這裡睡覺,汝一臉傻笑地望著咱,店裡的工作還不是比往常做得更快?」 那麼店主夫婦出門旅行之後也是同樣。 畢竟這群精靈的勤勞,羅倫斯也剛剛才目睹過。 羅倫斯說不出話了。赫蘿則故意似地嘆著氣。 「咱確實挑到了好東西。汝呀,也該好好想想自己得到了啥,是唄?」 赫蘿的身體緊貼過來。但和剛才不一樣,如同纏上了獵物的蛇一般。 最近這段時間大多是羅倫斯替赫蘿收拾局面。 可是,赫蘿果然是赫蘿。 「時間拖得太長的確是不行,但半年左右交給那些人還是沒問題的唄。報酬,就是閒暇時期隨他們怎麼來都可以。」 那群精靈把這裡當作理想中的旅店,不辭旅途辛勞來到紐希拉。 如果不相信他們的熱忱,又怎能為自家旅店的魅力感到自豪呢。 「你啊……」 「嗯?」 赫蘿用手環著羅倫斯,淘氣地搖著尾巴向他撒嬌。 羅倫斯低頭看著她的臉,唯有露出笑容來。 「我覺得,你真不愧是麥粒中的狼神化身。」 「呵。」 汝這是什麼意思,說來聽聽。赫蘿的笑容和視線帶上了挑戰意味。 「我可是辛勤培育了這麼久。不結出飽滿的麥穗來,可就說不過去了吧?」 赫蘿睜大眼睛,咧開嘴露出牙齒來。 「大笨驢。」 這三個字羅倫斯不知聽過多少回了。 的確如此,羅倫斯心想。 無論在她身邊度過多少時間,羅倫斯都尋不盡赫蘿身上的美好之處。 「那,真要出門?」 而後他得到了赫蘿這樣的回答。 「唔。咱也想看看孫輩的模樣。」 「什、什麼!」 看著羅倫斯說不出話的模樣,赫蘿露出賊笑的表情。 這傢伙不管過了多久老是……每當羅倫斯露出如此苦相,赫蘿就會開心地搖起尾巴。 「咱是賢狼赫蘿。汝跑不出咱的手掌心去。」 赫蘿說這句話的時候,正在用臉磨蹭著羅倫斯的胸膛。 不,正因如此才性質惡劣。羅倫斯懷著這樣的想法,抱緊她的嬌小身體。 被這樣一隻狼咬住,恐怕就沒辦法再逃開了。 「說得我好害怕啊。」 他像是放棄抵抗般地小聲說道。 暖爐中的木柴劈啪作響,時節正是秋天。 最棒的季節中,最美妙的那一段時間。 (《狼與收獲之秋》 完) 後日談短篇 Spring Log 狼與溫泉水霧的另一端 網譯版 轉自 真白萌論壇 好像猛地揮下了柴刀一樣,賽莉姆突然從睡眠中醒來。 毛毯裡的悸動,恐怕是那個噩夢留下的痕跡。這幾天來一直都是如此。 賽莉姆望著天花板,慢慢地吸入一口氣,閉上眼睛。沒關系,這裡是可以安心的地方,她對自己這樣說道。賽莉姆躺在一張亞麻布鋪成,不會有蟲子鑽出來的床上,床放在一個屋頂完好的房間中。毛毯溫暖又柔軟,或許還撒過了香油,散發出淡淡的芬芳味道。在從前的旅途中,她根本不能想像這樣的優越環境。 賽莉姆自南方流浪而來,經過一段多舛經歷,最終來到溫泉鄉紐希拉生活。她在紐希拉頗受好評的溫泉旅店『狼與香辛料』中得到了一份工作,這與其說是幸運,更近乎於奇跡。 所以剛剛開始在旅店工作時,她一直做著噩夢。夢見旅途中悄悄躲進村落裡的倉庫,松一口氣就要入睡時被火焰吞噬。 恐怕是因為自己都不能相信發生在身上的這些幸運,下意識地認為「一切早晚會唐突地結束」,並在心中築起了防線。 直到北方大地盡頭之盡頭的紐希拉,那總也望不到頭的寒冷季節結束,新綠的時節終於來訪時,她才不再想這些事情。 要說工作強度如何,決計稱不上輕松,但也不算是嚴酷。賽莉姆在都市的商會,鄉下的農舍,田園地帶的貴族宅邸中都工作過,而溫泉旅店的環境好比是三者合一。 人來人往,采買數額龐大,這一點如同商會;肉,魚,蔬菜等往往需要自行調配,處理,加工,儲藏起來以備下個季節,建築物的修繕也基本要靠自己,這又如同農村;最後,溫泉旅店為了招待客人,必須時常按一定程序准備調度品,則與貴族宅邸相似。要做的事情名目繁多,如同沙漠中的沙粒一樣數不到盡頭。 話雖如此,賽莉姆的身後並沒有人揮著大棒催她快快勞作,也沒有人在她勞累過後,擺出施恩於人的姿態丟來發黴的面包。何止如此,哪怕她在工作中出了差錯,溫柔的主人也不會暴怒,竟還會尋找讓她失敗的原因,幫助她改善問題。 賽莉姆躺在床上翻身側臥,目光轉向床邊的書桌,那張桌上有主人的聰明才智和溫柔體貼。月光鑽進木窗的縫隙,照亮了精細打磨過的圓玻璃片。只要戴上這種叫做眼鏡的弧形玻璃片,細小的文字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自己的眼睛,和別人相比起來並不怎麼好。這一點賽莉姆始終未曾發現。撞上什麼東西,拿錯什麼物品,寫錯認錯,她都以為單純是因為自己愚笨的緣故。 從旅店主人羅倫斯手中接過這副眼鏡的當晚,賽莉姆開心又高興,一直在月光映照下望著紙上的文字。 要是能在這家溫泉旅店一直工作下去就好了。那天夜裡,她隔著鏡片望著金色的月亮,心中如此想道。 可是。 賽莉姆閉上眼,嘆出一口氣來。最近自己一直心神不寧。 許久不見的噩夢又出現了。不,准確來說,是她開始做起了與以往完全不同的噩夢。 「呼……」 賽莉姆不知該拿自己的懦弱如何是好。這副模樣要是被兄長們見到,她一定會受到叱責。 可是——。賽莉姆想為自己尋找藉口。用枕頭把臉包起來,緊緊抱住。好像這樣就能把心中的不安全都碾碎一樣,但當然什麼效果也不會有。 然後,她聽到木窗外傳來腳步聲,木桶在井邊被放下的聲音。 好像是漢娜已經起來了。她掌管著後廚,是店裡最早起的人。 准備早餐,張羅一整天供應的餐點,這是一項大工作。賽莉姆必須要去幫忙才行。 她准備坐起身,但在那之前又最後一次把臉埋進枕頭,深深嘆出一口氣來。 這口氣吐完,她終於抬起臉,像是斷念般地離開了床鋪。 嶄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早上要打水,掃除,生火,店裡有客人時兩天烤一回面包,沒有的時節則是四天一回。 和好的面團要先醒一段時間,等到太陽初生時再去村裡共用的面包爐裡烤。 要烤面包的人會各自帶來木柴,但最初面包爐也是冷的,所以需要額外的燃料。從第二個人開始面包爐已經有了余溫,就可以用更少的木柴烤好。因此這個順序要抽簽決定。 就算抽到頭一個,主人羅倫斯也不會生氣,不過賽莉姆心裡卻暗自希望能抽到第一。因為聚集在面包爐周圍的女性,全是村裡最愛刨根問底的那些人。 冬天將盡之時突然來到村裡的賽莉姆,自然不會被她們放過。 更何況與狼與香辛料有關的話題,就像是總也說不完一樣。 「我回來了。」 抽簽的結果是第四位,算是靠中間的位置。但等待面包烤好的期間內,其他人的嘴還是一刻都沒有閒過。回到後廚時賽莉姆已經筋疲力盡,天也完全亮了。 賽莉姆把剛烤好的一籃面包放在後廚灶台上,然後手拿勺柄在鍋中攪動的壯碩女性——漢娜朝她投來了目光。 「哎呀,辛苦了。」 接著漢娜揭開籃子上的布,滿足地點了點頭。看來這次面包烤得也很成功,賽莉姆鬆了口氣。賽莉姆的鼻子比一般人更好,所以面包爐內情況如何,她不看也心裡有數。假使面包烤焦了,那也一定是因為出爐時操作不當,磨磨蹭蹭的緣故。 「真不愧是狼。烤得恰到好處,又沒有焦的地方。你就是直接去面包房工作也沒問題。」 「——假如面包店裡有一份工作,只需要看著面包什麼時候出爐就好了。因為就算能用鼻子聞出面包是不是烤好,我的力氣也揉不動那麼大的面團啊。」 賽莉姆帶著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似的笑容回答完,漢娜也笑了起來。 雖然外表如同人類的少女,但賽莉姆實際上並不是人。 她是壽命遠長於人類的森林之子,其真面目是一頭白色的狼。 「說的也是。所以賽莉姆你要多吃點肉才好。早飯,我放在那裡了。」 和漢娜相比,她的手臂大概真的太細了。 溫泉旅店裡的許多工作都需要出力氣,所以如果可能,賽莉姆也希望自己變得更強壯。 話雖如此,不知是在飢一頓飽一頓的旅途生活中度過了太長時間,又或許是天生如此,賽莉姆總是吃得不怎麼多。早上她就沒有多少食慾,但灶台上卻放著黑麥和小麥做的面包,蔬菜湯,旁邊甚至還加了幾片鹹肉。 吃飯也是任務,何況這還是漢娜費心准備的。賽莉姆抱著這樣的想法搬來椅子,拿起湯匙,可是手總也動不起來。 必須要快點吃完,去工作才行。賽莉姆心想到,接著又發現身後有一雙手伸來。 「我把煮開的山羊奶摻了葡萄酒,又加上蜂蜜和面包屑做了這個。這個你肯定能喝的吧?」 回頭一看,是漢娜。 「謝、謝謝您……」 雖然這就像小孩子感冒時喝的東西一樣,但一定很有營養。 而且,甜甜的香味也讓她的喉嚨不再那麼抵觸了。 「最近,你一直都是這個樣子啊。」 賽莉姆小口喝著又濃又甜的山羊奶,突然聽到漢娜不知拿她如何是好似的笑聲。 她不由得縮了一下脖子,而漢娜則抖動肩膀笑了起來。 「不是在責怪你。只是賽莉姆你老是這麼認真,想得太多啦。」 漢娜雙手叉腰,誇張地嘆了口氣。 賽莉姆已經不是第一次這樣,受到別人關心了。 「可是……」 她還想再說什麼,但另兩個人此刻走進了廚房。一個是高個子的青年,另一個則是矮矮胖胖的中年男性。他們一人端著盛滿山菜的笸籮,另一人手提著一籃豆子。似乎是剛處理完這些食物。 「漢娜女士,菜擇完了,豆子也剝好了……哎呀,賽莉姆小姐,早上好。」 「早……早上好……」 賽莉姆端著那碗山羊奶,像逃一樣退縮到廚房的一角。 「哎呀,面包的味道真香。」 矮個子悠哉地這樣說道,高個子的青年則開始麻利地把籃子和笸籮收回原位。 「漢娜女士,接下來我們要做什麼? 奶酪已經都翻了個,也抹好了鹽水。那些果酒過了一晚已經涼透了,也許放在暖爐邊熱一熱會比較好。」 「辛苦了。那,能不能請你們醃一些干肉,等老爺出發時讓他帶著?」 漢娜當即回答,同時從架子上取下一把很大的菜刀。 這把刀看得賽莉姆心驚膽戰,可漢娜卻像是故意般地大聲說。 「還是說,你們會哭著逃出去?」 那副挑戰似的笑容,和她的壯碩身材看起來很相稱。 走進廚房的兩個男人先是面面相覷,然後又露出苦笑。 「怎麼會怎麼會。雖然我也的確有過那樣幼稚無知的時候就是了。」 「哈哈哈,你說得就好像自己現在已經參透了人世一樣啊。」 「這是什麼話?」 兩人一面打趣,一面抱著大塊的鹿腿肉,拿著刀,從廚房的後門走出去了。 漢娜目送他們離開,然後轉向賽莉姆說。 「對他們來說那樣才正好。他們呀,其實也不希望讓別人額外關心的。」 「……」 賽莉姆先是抬眼望著漢娜,然後又低垂下目光,盯著眼前的碗。 最近讓她消沉的原因之一,就是這些人。 她不是討厭這群人,只是一時半刻還不知道該如何與之相處。 要說為什麼,因為賽莉姆是狼的化身,而剛才的那兩人則是兔子和羊的化身。 「我啊,雖然其實是只能吃樹果的鳥,可要說起吃的,我的追求可不比太太低。」 漢娜一副得意的模樣。她也不是人類。而旅店的女主人赫蘿也是一樣。赫蘿是賽莉姆的同族,其真身則是體形巨大,充滿威嚴,古時人們口中的賢狼。她和羅倫斯曾對賽莉姆有非常大的恩情,卻又不因此以恩人自居,因此就算赫蘿不是狼而是老鼠的化身,賽莉姆也願意為他們盡心盡力地工作。 不過,與赫蘿同為狼這一點,的確讓賽莉姆感到安心和放鬆。 此後來到賽莉姆生活中的,是八個另外的精靈。他們最初以客人的身份到訪旅店,卻又因為某些原因要在接下來的時間裡為旅店做幫工。這群客人全都是馬和兔子,羊和鳥之類,以草木樹果為食的動物。 賽莉姆是狼,因此和他們有諸多不相容之處。一日三餐中他們都不吃肉,而赫蘿和賽莉姆,以及旅店主人羅倫斯所吃的,則是他們的同類。 他們在人世生活已久,如今不可能再為這種事而感到動搖或嫌惡,這一點賽莉姆也知道。若非如此,本來這群精靈也不會千裡迢迢來到這個據說有賢狼赫蘿在的旅店裡。 那麼漢娜遞給他們一把刀要他們去做肉乾,他們就應該做得來才是。 當然,賽莉姆並不是不願意和他們一起工作。旅店的生意很繁忙,夏天為了招待客人已經讓人手忙腳亂,頭暈目眩,但即將到來的冬天才是紐希拉真正的旺季。這群精靈願意留下來幫忙,賽莉姆連感激都還來不及。 她在漢娜面前縮起脖子,是出於別的原因。 「不過,賽莉姆你看起來,就不像是那種擅長發號施令的類型啊。」 漢娜苦笑起來,賽莉姆則是開始嘆氣。這和她躺在床上時的滿心煩惱是一樣的東西。賽莉姆甚至連手上端著的羊奶都忘了喝,自言自語似地小聲說。 「赫蘿大人和羅倫斯先生,究竟是怎麼想的呢……」 賽莉姆很喜歡羅倫斯夫婦這一點自不用說。她從南方懷揣一絲希望來到這裡,卻因為計劃不周和時運不佳,險些就要迷失方向不知何去何從。那時正是羅倫斯夫婦救了她,可就算不論這一點,他們兩人的品行也足以讓賽莉姆傾慕了。 這對夫婦一方是旅行商人,另一方是賢狼,卻手拉手經歷了眾多冒險,甚至還在旅途結束後,於北方大地的盡頭建立起了夢幻般的溫泉旅店,這簡直就像是童話故事一樣。或許也因為這一點,羅倫斯夫婦總有些超脫現實的地方。有一天,他們突然對賽莉姆提出了一個讓她嚇一跳的要求。 「居然要讓我來代管旅店……別說是半年了,就是一個月我也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啊……」 吃不下飯,做惡夢,頻頻嘆息,所有的理由都在這裡。 某天早上,賽莉姆起床後鼓足干勁,准備盡心盡力地為主人夫婦服務時,赫蘿突然對她這樣說道。 ——汝喲,咱和掌櫃的要出門去,到來年春天或是夏天回來。所以呀,汝能不能代管一下店裡的事情? 別怕,人手可是新增加了八個。 自己和同伴們流落到北方時,正是赫蘿與羅倫斯伸出了援手。 無論他們提出什麼請求,賽莉姆都說不出一個「不」字。 「也是嘛。突然要自己來管理整家店,不管是誰聽了都要嚇一大跳。那兩位啊,總像是活在自己的童話故事裡一樣。」 與其說這是些許安慰,倒更像是漢娜表達的同情。 「不過他們兩位一定也有自己的想法,正是知道你肯定沒問題,才把擔子交給你的吧。羅倫斯老爺是精明的商人,赫蘿大人更是赫赫有名的賢狼。雖然在老爺面前是那副模樣……但她的智慧可了不得。他們說的話不會沒道理的。」 賽莉姆明白漢娜的意思。 事情就是如此。 可是,她還是沒法從內心釋然。 「我很擔心,總覺得他們是看錯了我……對我太高估了……」 「有這回事嗎?可我倒覺得,賽莉姆你能來店裡工作,對老爺他們來說只能用幸運兩個字來講了。」 賽莉姆盯著漢娜看,漢娜則聳聳肩,然後扳起手指來。 「因為,你既不抱怨,也不休息,從早到晚都在勤快工作。而且還能讀會寫的。也認識數字。我就不行啦。超過十就數不清楚了。」 沒有這回事的,賽莉姆心想。不過漢娜總是雷打不動地鎮守著後廚,大概她是那種只願意一件事做到底的工匠型人物吧。 「而且短短時間內,你就繼承了柯爾先生的工作,把那些難懂的字據都處理得妥妥當當的。」 賽莉姆沒有直接瞭解到柯爾是怎麼樣的人,但從那些留下的筆記和數字來看,他一定是個認真,優秀,而且還很溫柔的青年。 「記賬……之類,還有進貨的事情,我也只是按羅倫斯先生教的去做……」 「哪裡哪裡。柯爾先生他啊,可是完全對赫蘿大人,還有繆莉小姐沒辦法呢。結果他老是被纏著下訂單買些有的沒的,又要藏在廚房的櫃子裡面不讓羅倫斯老爺發現,最後頭疼的還是我。賽莉姆你一來,就完全沒這回事了。」 羅倫斯夫婦的獨生女兒繆莉,賽莉姆也沒有直接見過。據聽到的話來想像,她大概像一隻愛極了惡作劇的小狼,或者說,正像是赫蘿的女兒。 至於為什麼賬簿交到自己手上之後就沒了這些事,賽莉姆也漠漠然能猜到幾分。因為赫蘿和自己一樣是狼,在同族面前她要保住自己的面子。 「除過那些,你還會做蠟燭,會縫衣服,也能做奶酪,還會釀酒對不對?」 「因為我們在旅途中就像流浪一樣,所以這些大概都……」 「這是什麼話。偶爾我也會跟其他店裡的廚娘聊天,他(她)們啊,剝一個洋蔥後就開始四處閒晃了。」 是這樣的嗎。 賽莉姆沒有力量,所以為了不成為哥哥們的負擔,她一直在拚命努力。 做到這些是應該的,這都是理所當然的。她一直這樣認為。就算聽到別人的誇贊,也覺得像是水底魚兒吐出的話般陌生。 「總之,那那兩位肯定是覺得交給你沒問題的。」 「嗯……」 賽莉姆還是懸著一顆心。而且,依舊不覺得自己能管好這樣一家旅店。 等著聽她號令的,是一群她先前從未見過,而且不吃肉的精靈。就算說自己比他們更熟悉這家店,賽莉姆也不過是早來了半年而已。何況就連她自己也還沒經歷過冬天的旺季。 果然還是不行,但……賽莉姆露出一副難色。隨後她聽到漢娜發出嘆息。 抬頭一看,卻是一張溫柔,又像是拿她沒辦法似的笑容。 「說到底,這件事還是要看賽莉姆你自己有沒有自信……不過,我可以告訴你一件好事。」 「好事?」 接著,漢娜浮現出捉弄人似的微笑。 「我說過,那兩位一直像是活在他們自己的故事裡對不對? 我猜就算他們回來,看到旅店變得亂七八糟,也不怎麼會放在心上的。」 「哎?」 賽莉姆驚訝地睜圓眼睛,漢娜則聳了聳肩。 「你擔心的,是自己能不能好好指派工作,運作生意,在老爺和太太回來前保住店裡的聲望,對不對? 我想這些你不用擔心太多也沒問題的。」 「但、但是那種事情……」 「我可是看著他們看了十多年,所以才這樣想……不過,這也確實只有讓你自己親眼確認了。」 賽莉姆對漢娜說的這些話抱有懷疑。畢竟漢娜雖然很可靠,卻不會在意小事,她似乎是那種一身輕,在哪裡都能過得下去的性格。而漢娜此刻的這副表情,則又好像她早就知道賽莉姆會這樣像似的。 「你就當是被我騙了,用這種眼光去看他們兩位好了。何況現在還是在旅行准備的正當中。你會明白我說的這些話的。」 「……」 賽莉姆還是很懷疑,但漢娜「啪」地一拍手,表示談話時間已經結束了。 「好啦好啦。快點喝完回去做事吧。為了讓老爺他們放心去旅行,還得把做活要注意的事情教給那些新來的人呢。而且也得加緊為冬天做准備。」 對啊。賽莉姆這才回過神,想起眼前還有工作。 雖然胸中還留著很多疑問和不安,但她決定把這些跟碗裡的山羊奶一起吞下去。 羊奶溫暖又甘甜,很容易入口,也沒有引起胃的抵觸。 「謝、謝謝您。」 因為一口氣喝完的緣故,羊奶差點從喉嚨中反湧上來。 「噢。好好工作啊。」 動都沒動的早餐則被留下來,變成了午餐。 賽莉姆重新回到平時的工作中去,腦海裡的某處卻依舊想著漢娜對自己說的那些話。 看到那兩人的樣子就明白了。——這究竟是什麼意思? 一口氣吞下了太多東西,賽莉姆摸著自己微微鼓起的肚子,心想道。 她不停地打嗝。湧出來的,全是心中尚未消化的不安。 狼與香辛料的店主夫婦要出門旅行了。這在紐希拉不是什麼秘密。 何況羅倫斯是村裡資歷最淺的旅店主人,在出發之前他必須告訴眾人,自己外出期間內不能履行村中的義務。 代理是這邊的賽莉姆……羅倫斯將賽莉姆帶到村裡的倉庫兼會議所,對其他旅店主人介紹 「這小丫頭能幹得了什麼」之類充滿輕蔑和猜疑的視線,賽莉姆早就在旅途生活中習慣了。因為她從前做過的每一份工都是如此,是靠著假稱自己做過,自己熟悉,如此這般才好不容易爭取來的。 不過,自己根本不可能完全替代羅倫斯的作用,這一點她本人比其他旅店主人更明白。 羅倫斯似乎對此完全不在意,而既然已經被介紹給眾人,賽莉姆就不能退縮了。所幸也許是因為羅倫斯平日積累的人望,另有幾位旅店主人對她表示了同情,或是承諾會提供協助。 明明已經不是第一次站在「不得不做」的關口,但此刻賽莉姆的緊張卻更甚於自己命懸一線之時。她在心中默默祈禱,希望赫蘿和羅倫斯的出發日盡可能推遲,回來的日子則盡可能地提前。 然而世間並非萬事都會如人所願。 「亨利先生寄存太陽銀幣三十枚,達德利先生寄存盧米歐尼金幣五枚,崔尼銀幣二十三枚……」 這是在狼與香辛料的櫃台裡。賽莉姆坐在羅倫斯身邊,將他讀出的內容逐一記在紙上。 寬敞的檯面如今擺滿了東西 ,人伏在上面寫字時,就好像被這些東西埋住了一樣。 至於那些東西是什麼——那是賽莉姆從前在旅途中鮮少見過的大額金銀貨幣,以及未乾墨跡閃閃發亮的證書。 「雨果先生送來太陽銀幣五十三枚,蘭博克銀幣十五枚……」 羅倫斯讀出的這些,都是紐希拉旅店主人的名字。那些貨幣金額則是他們託付給羅倫斯,要羅倫斯外出兌換的金額。金幣和高幣值的貨幣在平日的交易中會產生不便,因此他們希望羅倫斯能將之兌換為銅幣之類的廉價貨幣。 如此這般,羅倫斯積累的人望便帶來了這一堆佔滿桌面的錢袋。 「……現在大概有多少了?」 為了防止日後發生爭端,店主們都拿出了記載貨幣金額的證書。羅倫斯一早便對照證書坐在天平前,確定每一枚貨幣都沒有偽造或者殘損。等他揉著眼睛對賽莉姆如此提問時,眼睛已經快看花了。 「那個……太陽銀幣四百二十二枚,盧米歐尼金幣四十一枚,琉特銀幣二十二枚,蘭博克銀幣三十七枚,提達萊因主教領*的銀幣二十二枚」 [*即Prince-Bishopric,又譯采邑主教區。指擁有政教雙權的主教所治理的公國,多見於神聖羅馬帝國中。] 紙上列出了一長串銀幣的名目和數額,其中不少是賽莉姆迄今從未見過也從未聽過的。而且數額也頗為微妙。證書的最底端,甚至還有只聲明一兩枚銀幣的。 羅倫斯閉住了眼睛,但恐怕不只是因為眼睛痠痛的緣故。 「……所有人,好像都打算把麻煩的錢推給我啊……」 果然是這樣嗎。賽莉姆在心中悄悄說道。 路途中讓她印象深刻的,不是走過了多少市鎮,而是數量更勝於前者的貨幣種類。同樣一枚銀幣,在不同地方能買到的貨物種類也多少不等,甚至還有無法通行的情況,可以說是相當使人為難。 紐希拉有很多遠來的客人,自然也吸納了相當數額在北方無法流通,讓人不知該往何處使用的貨幣。 「不過,這些硬幣還算是好的……至少不用背著它們在路上走。」 羅倫斯曾是個旅行商人,因此知道許許多多商人的魔法。 賽莉姆原先滿以為他要馱著這些貨幣上路,結果羅倫斯好像只用帶上一種叫做匯票的東西就可以。匯票似乎是一種要求商會給付現金的憑證,只要目的地有對應商會,帶上證書就等同於馱上了大量的貨幣。 長長的旅行中,賽莉姆受過許多白眼,根本沒有人相信她說的話。商人之間的信用關系在她眼中,只能用魔法二字來描述。 「真正的問題,在於這邊啊……」 羅倫斯的目光穿過玄關,望向店門前。馬氏和鹿式正在那裡忙著打開堆積的大小麻袋,聞聞裡面的味道,攪勻,確認重量,最後再在蠟板上記下些什麼。 「您打算,把那些全都賣掉嗎?」 賽莉姆小心翼翼地詢問道。而羅倫斯則像是一條被作弄了的狗一樣,垂頭喪氣地用手撥著眼前的天平。 「就算不是全部……至少也得解決一大半啊。」 讓羅倫斯嘆息的那些麻袋裡,裝著滿滿的硫磺粉。 准確來說那不是純的硫磺,而是從紐希拉溫泉水中提取出的沉澱物。只要把它泡進熱水中,就能隨時隨地享受到溫泉的感覺,所以是紐希拉有名的特產。 問題在於,它不但受客人歡迎,還如同溫泉水一樣,可以源源不斷地獲取。 知道羅倫斯要出門旅行後,其他旅店主人紛紛抓住這個機會,把積壓的庫存全都塞給了他——「既然你要出門旅行,那能不能沿路幫忙賣掉這些東西啊?」。 羅倫斯是個濫好人的確是一方面原因,但作為紐希拉資歷最淺的人,他當然不敢拒絕前輩們的要求。 新來的人要融入一個新場所有多難,有多重要,只要經歷過流浪生活,任誰都能對此有刻骨銘心的瞭解。 面包爐前那些毫無顧忌的好奇眼神也是一樣,不知何時,而且極其迅速地,就會變成敵意的眼神。 「賣得多了應該還能賺到一點辛苦費,何況這也是其他旅店主人們對我的信任,再怎麼說,也只能努力去賣了啊。」 羅倫斯總是積極而且樂觀。他露出笑容說完後,又繼續起稱量貨幣的工作。 賽莉姆坐在一旁望著主人的臉,不知道該對他如何開口。看到誠實又認真的羅倫斯,有時就連賽莉姆都為他感到焦急不安。雖然想為溫柔的主人幫忙出一份力,但自己什麼也做不到,這讓她很難受。 伴隨著難受的還有緊張。她依舊擔心羅倫斯好不容易才在村中積累起的微薄信用,就這樣因為自己的差錯而被毀滅。畢竟如果村子遇到什麼問題,店主們聚集在一起開會時,賽莉姆必須要代替羅倫斯來出面。 最近,賽莉姆也開始一點點瞭解村中的情況了。狼與香辛料的羅倫斯過了十多年依舊摘不掉「新來的」這頂帽子,很大的一個理由就是狼與香辛料作為歷史最短的旅店,營業額卻超過了村裡的大半對手。似乎村中有不少人都不樂見新面孔的成功。 不能給他們可乘之機。但是想到這裡,賽莉姆卻對溫柔又通情達理的主人——而非其他狹隘的店主——投去了暗含不滿的視線。 ——請別把這種責任推給我呀。 羅倫斯身上還有兌零和硫磺粉這兩項重擔,且不說將其全數解決,如果不能解決大半,很明顯他也不好回到村裡來。換句話說,羅倫斯夫婦的歸鄉又要延遲了。 雖然明白這些,賽莉姆還是希望羅倫斯和赫蘿能早一刻回來,而不是讓自己一個人坐在櫃台後。她想要回應羅倫斯的期待,也正因如此,才會在不得不親身面對的重大問題前感到膽怯。 自己的失敗立刻會變成主人的損失,這對本來就不怎麼堅強的賽莉姆來說,實在是讓她忍不住想哭的情況。 她突然又聽到一陣熟悉的腳步聲。 抬頭一看,赫蘿正從二樓走下來。 「汝輩幹啥呀,這麼大排場。」 看到櫃台上的模樣,赫蘿第一句話就是這個。 她的打扮和平時有些不同,沒有藏起耳朵和尾巴。以往狼的耳朵和尾巴總是被隱藏在頭巾和裹腰布下,顯得很侷促。 「更大排場的還在那邊呢。」 羅倫斯指了指門前,赫蘿吸吸鼻子,然後聳了聳肩。 「咱從二樓就看見了。店前店後全是硫磺的味道,鼻子都聞得不對勁了。」 店後有浴池。不可思議的是,裡面明明沒人,硫磺的味道卻格外濃厚,順著風不停地飄來。 「真是的,汝要當濫好人也得有個度。汝是不知道拒絕兩個字怎麼寫唄?」 如果不需要賣硫磺也不需要兌換貨幣,兩人回家的時間就會提前許多,賽莉姆在心中對赫蘿的話表示出強烈的贊同。 「這叫信賴和責任。說明我在村裡也相應有了一點立場啊。」 以往都非常精明的羅倫斯,不知為何在赫蘿面前卻顯出一副憨傻模樣。 「大笨驢。汝不過是被人家當成了方便的跑腿人罷了。」 赫蘿一下子打斷羅倫斯,然後走進櫃台裡。賽莉姆慌忙要讓出椅子,卻被她按住了。 「這活兒還要干很久唄?」 她望著台上堆成小山的錢幣和天秤,這樣說道。 「要是你不把工作都推給賽莉姆,而是自己也來幫著做,也許還能早點弄完啊。」 忽然聽到了自己的名字,賽莉姆抬起頭來,結果剛好與赫蘿對上視線。 赫蘿用溫柔的眼神向她微笑,卻對羅倫斯露出冷眼。 「大笨驢。因為汝小氣,不肯在城裡買,咱才要預先縫縫補補准備禦寒的東西。還是說,汝願意讓咱就地使用這堆錢?」 真身姑且不論,赫蘿在人類時的形態,是比賽莉姆看起來還要年輕的嬌柔少女。縫東西時用的頂針戴在纖細的手指上,也好似粗獷的護手一樣。 季節即將邁入深秋。在不久之後的冬天裡,防寒用具會變得很重要。 「倒也可以。虧出的部分我就拿路上的餐費和酒費來補足好了。」 但羅倫斯也不會任憑赫蘿擺布。 兩人相處起來總是這個模樣,而賽莉姆很喜歡看他們一來一往,無論看多久也不會膩。原來世界上還有人可以變得這麼幸福——望著羅倫斯夫婦,她會在心裡感到這樣的希望。 「所以說,你下來到底是有什麼事啊?專門為了打攪我嗎?」 「這是啥話。咱想給汝量量尺寸買一件皮毛。今天早上,做皮毛的匠人們好像來村裡了。哪家店現在不都忙著給冬天做准備唄? 不快點去買就沒了,而且肯定很難搶。」 「話是那麼說……」 說著,羅倫斯看了賽莉姆一眼。是那種帶著歉意,總是為周圍人著想的,溫柔的眼神。 「剩下的讓我來做吧。」 「……對不起,麻煩你了。」 賽莉姆帶著微笑答道。羅倫斯像松一口氣似地向她還以笑容,然後又對赫蘿說。 「快點搞完啊。」 「要是汝的體形還跟從前一樣,咱也不用這麼麻煩了。」 「唔、咕……」 羅倫斯似乎也開始在意起自己的腰圍了。望著他的狼狽模樣,赫蘿露出壞心眼的笑容來。 然後,活過了數百年光陰,大概也曾支配過廣大森林的賢狼赫蘿,又如同純真無邪的少女一樣,緊緊依偎著羅倫斯,和他一同走上二樓去。 賽莉姆望著兩人的背影,有些不知該說什麼好,但又不知不覺露出微笑。 之所以沒有在突如其來的天降大任前崩潰,也是因為她不願為那兩人的幸福時光帶來憂慮。 不可以讓他們的幸福出現裂痕。 賽莉姆在心中悄聲對自己說,接著,又繼續起手頭的工作。 多了八個人,晚飯時間也變得熱鬧起來。羅倫斯作為旅店主人有時會與客人共進晚餐,但赫蘿卻極少這麼做。因為她必須要藏住耳朵和尾巴,而且赫蘿看起來一副超然世外的模樣,實則或許是因為比自己還怕生,賽莉姆最近漠漠然覺察了這一點。 而在精靈同類們面前,她便不需要在意這些。赫蘿甚至還以「無論咱喝酒醉成啥樣,露出耳朵和尾巴都不會有事」為由大口灌酒,引得羅倫斯一臉無奈。 可要說餐桌上是不是真的可以完全放鬆下來,對任何事都不加考慮,情況也並非如此。赫蘿看上去豪放不拘,其實卻是最在意那群精靈的。 晚飯後,賽莉姆被赫蘿叫出了門外。當她收拾完餐具,做完其他雜事走出店外,卻發現赫蘿居然是一個人在附近的小樹林中等著她。也許羅倫斯此時還在跟客人們談天說地。 赫蘿的心思果然細膩。看到那副模樣,賽莉姆在心中暗自想道。 因為她嘴裡正叼著肉乾,那是晚飯桌上看不到的東西。 「沒一點肉的東西,可提不起咱的胃口。」 發現賽莉姆的視線後,赫蘿便用掃興的語氣這樣說道。但那群精靈來到店裡後,餐桌上之所以會不見一點肉味,大概也正是赫蘿本人吩咐漢娜的結果。眼下赫蘿的模樣與其說是鬧別扭,更像是體貼關心別人之後表現出的害羞神情。 「那麼,到哥哥們的旅舍裡,讓他們做一次燉肉鍋吧。」 赫蘿叫賽莉姆外出,大抵是要她陪著去西邊兩座山頭外,賽莉姆的兄長們建起的旅舍。賽莉姆覺得今天也應該是如此。 「傻丫頭,咱怎麼能為這種由頭過去。」 但赫蘿立刻這樣回答,讓賽莉姆縮起脖子來。 「咱是因為馬上要出門,有些事想問問你的兄弟們。行啦,路上再慢慢說……不快點走就要拖到明天了。」 「遵、遵命。」 人的腳終究不可能在夜裡走過兩座山,所以她們要變回狼的模樣。賽莉姆慌慌張張開始脫衣服時,赫蘿忽然又開口說。 「要吃燉肉鍋的話,會給他們添麻煩唄?」 賽莉姆愣了一下,停住解開腰帶的手望著赫蘿。 赫蘿臉上帶著淡淡的害羞笑容。 要說賽莉姆喜歡赫蘿的哪裡,這一點正在其中。 「他們一定會很高興。先前抓到的那頭肥鹿,我想現在應該可以吃了。因為肉風幹一些之後,味道會變得更濃。」 「呵,咱真想嘗嘗。」 赫蘿快手快腳地脫掉衣服,變回狼的模樣。她的體廓依舊那麼雄壯,皮毛在月光下閃閃發光。 「您的衣服要怎麼辦呢? 去吃飯的話,我想帶過去會比較好。」 以往衣服不是讓羅倫斯保管,就是放在附近的樹下。 『唔。綁在咱的尾巴上好了。』 賽莉姆點點頭,用腰帶捆好了赫蘿的衣服。 『汝的也是。』 她愣了一下,不知赫蘿在說什麼,而後赫蘿張開滿是尖牙的嘴笑了起來。 『不然還要咱用爪子來綁住唄?』 的確是如此。賽莉姆也笑了。她把脫下的衣服也綁在赫蘿的尾巴上,然後變回狼的模樣,和赫蘿一同越過黑夜籠罩中的山頭。 和赫蘿一起翻過山,不久之後就看到了一處旅舍。那裡原本似乎是某個修道院的舊址,如今則變成了旅人在巡禮之路上的住宿設施。人們紛紛來到這裡,拜謁傳說中沉眠在修道院遺跡下的聖女。 想到這個聖女傳說的根源居然是自己,賽莉姆覺得尾巴有點癢癢的。 她和赫蘿站在離旅舍還稍有一段距離的地方,不久後便看到兄長阿蘭循著氣味,以人的姿態靠近。賽莉姆的兄長雖然原本以傭兵職業餬口,穿上聖職者的長袍卻也有模有樣。每一次見到,賽莉姆都覺得很有意思。 『抱歉吶,咱突然就來了。』 「沒有關系。您今天來是因為何事?還需要更多的肉嗎?」 為了節省進貨費用,狼與香辛料的肉食大多不是從城鎮中購買,而是來自賽莉姆的兄長們打獵所得。 相對地,賽莉姆的兄長們則通過羅倫斯得到各式必需品,而無需次次都前往城鎮購買。 『不,咱是有事想問汝等。』 「啊……」 阿蘭疑惑地看著賽莉姆,而賽莉姆則低下頭抬起目光,表明她自己也不知道。 『汝等眼下正忙著唄?』 「啊,沒、沒有。店裡只有兩個好遊山玩水的客人,再沒有什麼別的事要做。」 『那,就抱歉耽擱汝一點時間了。』 說完,赫蘿從狼變回了人的模樣。沒穿著衣服這點明明和狼的形態時是一樣的,此刻阿蘭卻有意移開了眼神。賽莉姆既覺得困惑不解,又好像能微微明白一些其中的理由。 接著,賽莉姆自己也變回人形,穿好了衣服。 赫蘿一邊用手梳著穿衣時凌亂了的尾巴和耳朵,一邊開口說。 「其實,咱想問汝的,是有關同族的事情。」 「同族……您是說狼嗎?」 「咱這陣子,要稍微出一趟門。於是就想著反正有機會,不如去增廣一下見聞。」 赫蘿開口時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但賽莉姆卻發現她實際上有些緊張。阿蘭也是一樣,正用不安的眼神望著眼前的兩人。 大概是因為兩人初次遭遇時,他曾因開口不慎的緣故惹惱過赫蘿的緣故。 賽莉姆代替自己的哥哥開了口。 「赫蘿大人,那個……」 此時赫蘿大概發覺了這對可憐的兄妹為何都難以接著說下去。她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解釋道。 「抱歉,抱歉。咱是說,咱想找找從前的同伴留下的痕跡。」 遙遠的古時,赫蘿曾在一片名叫約伊茲的土地生活過。之後她離開那裡,在遠方度過了數百年時間,和舊時的夥伴們四散分離。經過幾百年後赫蘿能再見到的,據說也只有往日同伴爪子上剪下來的殘片而已。 如今那個同伴的名字傳給了赫蘿的女兒,但他本人的行蹤依舊杳然。 「咱不知道下一次出門要等到什麼時候。何況如今大多數精靈也都是躲在人世間,對唄? 所以咱覺得,汝等從南方千裡迢迢走過來,興許還能知道各種線索。」 「唔……如果您是說這個,那我會盡全力協助。」 阿蘭答完,赫蘿隨即露出了感謝的笑容。 「啊,然後還有一件事。」 因為曾觸過一次赫蘿的逆鱗,這句話讓阿蘭一下挺直了脊背。 「咱肚子有點空了。真想吃一次燉肉……」 赫蘿說出這句話時,臉上的嬌羞神色實在非常惹人喜愛。阿蘭是個粗獷又不知變通的人,也許正需要這樣的一點俏皮來中和。 他愣了一下,而後露出欣喜的神色,如同幼犬跑向主人丟出的樹枝一樣。 「包在我身上。現在旅舍裡正好有熟成的鹿肉。」 「呵——」 這一刻赫蘿舔嘴唇的動作,怎麼看也不像是演技。 「您要去修道院裡吃嗎?」 「在這裡無拘無束的就挺好。點起火之後應該也不會怎麼冷唄?」 「明白了。」 阿蘭使了一個眼色,於是賽莉姆也跟著一同點頭。 失禮了,她對赫蘿說完,先行朝修道院方向走去。 但在路上,賽莉姆還是不禁開始在心中思量:赫蘿來訪的理由確實有些奇怪。 赫蘿和羅倫斯生活在一起的同時,將彼此的壽命不同,種族差異等等問題輕輕藏進了毛毯下面。這一點就是旁人也能看得明明白白。 所以,如果赫蘿要外出尋找曾經的同伴,那就如同是她做好了和羅倫斯分別的准備。畢竟若是真打算尋到什麼線索才罷休,縱然赫蘿有狼的速度,半年時間也遠遠不夠。 世間有上百個國家,每個國家都有幾個大的市鎮。大的城市則有前者十倍、乃至二十倍的規模,村落恐怕更是數以萬計。如今大多數古代的精靈都藏匿在人群中,一人接一人地尋找實在是項浩大工作。哪怕是自己僅僅是查證從前旅行中聽到的,有關同伴的傳言,恐怕也一樣有挑戰性。 賽莉姆記得,赫蘿說把旅店交給自己時,曾提過她本人大概春天或是初夏回來。如果相信這個說法,那她就至多只會外出半年。 難道說——和兄長等人一同准備燉肉時,賽莉姆突然覺察到這個可能性。 赫蘿或許並不打算半年後就回來? 不知是她原本就如此決定,或是看到羅倫斯被村民壓上了一堆重擔,而後才改變了想法。無論如何,賽莉姆覺得這種情況相當有可能發生。 赫蘿幾乎每天都拿著紙和筆游蕩在店裡,預備記下每一件發生的趣事。賽莉姆也曾不止一次目擊過她向遠方的客人詢問當地名吃,而後請漢娜照著做,或是纏著羅倫斯去買缺少的材料。 只要有錢和適當途徑,旅行完全可能變成一種絕妙的娛樂,這一點賽莉姆是知道的。畢竟就連她自己也曾在那飢寒交迫的流浪旅途中遇到過絕美的景色、莊嚴的建築,並在其面前感動落淚。那些感動讓她至今難忘。羅倫斯原本就是優秀的旅行商人,想必他們在旅途中一定能充分享受其樂趣,而不用整日擔心其他諸多因素。何況兩人還有實際的旅行目的,這樣一來,賽莉姆越發覺得他們沒理由不踏上一場長旅了。 但賽莉姆自己絕不可能主動開口問出這些。更不可能自己開口,說希望他們能早點回來。 賽莉姆的視線另一端,赫蘿正滿面喜色地切肉,用手撕開蘑菇,勤快地准備著燉肉。而後還不忘在裡面悄悄多撒一點鹽。 看到她無憂無慮的模樣,就是賽莉姆,胸中也開始躁動了。 ——赫蘿大人根本就不知道我的想法……。 鍋煮開之後,赫蘿開心地探出身體,將肉和蘑菇分盛在小碗裡,然後端著屬於自己的那份快要裝不下的肉,搖著尾巴大口吃起來。 一副無憂無慮,無拘無束,又純真無邪的少女模樣。 但賽莉姆知道,赫蘿不是那種會隨意打破約定的性格。想到這裡,她反而更覺得焦慮不安了。 假若真要踏上長時間外出的旅途,賽莉姆希望她一開始就能告訴自己。否則——好容易捱過了冬天的旺季,眼睜睜地盼著春天到來,一天天翹首望著主人夫婦回到店裡……她幾乎能想像那時的自己是個什麼模樣了。 大概每過一日,自己的精神都要削減一分。畢竟正因為堅信明天赫蘿和羅倫斯就會回來,帶著笑容從自己手中接過工作,賽莉姆才能忍耐住心中的焦慮。 如果到了夏天他們也不回來呢? 恐怕,自己就撐不下去了。賽莉姆心想。畢竟馬氏和鹿氏等八位客人也不會一直留在店裡。比起想像未來自己有驚無險撐過難關的那一刻,賽莉姆覺得失敗的模樣遠比前者來得清晰。 因為只有堅信他們總會回來,很快就會回來,自己才能堅持得下去。 可是,如果他們兩人……賽莉姆盯著手中的碗心想。緊接著,她突然看到一把勺子伸了過來。 「面對這麼美味的燉肉擺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這可是對肉的褻瀆。」 抬起臉,首先看到的就是赫蘿促狹似的笑容。她正用木勺不斷地把肉和蘑菇盛進賽莉姆的碗裡。 「再說,汝還是多吃點比較好。肉吃多了氣色就會好,身體也會充滿活力,就連低落的精神都能消除得一干二淨。」 說完赫蘿重新坐好,補充了一句「要是再有點酒就更美了」,然後嘿嘿地笑了起來。 「那個……」 賽莉姆雖然也知道自己的性格本來就談不上外向,但這一次她卻對赫蘿投去了抗議的視線,在心中悄悄接著說道『可我現在之所以低落,就是因為您和羅倫斯先生……』。而後, 「畢竟,咱家那個大笨驢就是喜歡一身薄倖氣質的姑娘。讓他起了歪心思可就糟糕了。」 「哎!?」 噗。一聲怪響傳出。賽莉姆朝聲音的方向看去,是鐵鍋另一邊的阿蘭噎了一下。 「咳……賽、賽莉姆,你……」 「這、這是誤解!」 她立刻大叫著澄清道。而後赫蘿露出了發自心底一樣的愉快表情。 「噗噗噗。咱家那個大笨驢要是敢對汝瞎動心思,咱就先把他撕成八塊。」 這樣的玩笑太惡劣了。賽莉姆朝赫蘿投去如此目光,她那雙略帶紅色的琥珀眼睛立刻促狹,而又親暱地眯了起來。 「咱希望汝能一直待在店裡。所以為了不讓那大笨驢瞎想,汝至少也要變成漢娜一樣吶?」 漢娜的身材很壯,就是發生戰爭,她似乎也能勝任從軍的廚娘工作。如果想在溫泉旅店中成為頂樑柱的勞力,的確非得有那樣的體形不可。 另一方面,賽莉姆明白了赫蘿其實是在擔心自己。赫蘿盡管看起來旁若無人,其實卻比誰都更在乎周圍,她大概早就發現自己心中抱有煩惱了。 那麼,『您真的是在春天回來嗎?』這個問題要問出口,現在不正是最佳的時機嗎? 賽莉姆下定決心預備開口。 「玩笑先放到一邊。有關同族的事情哪怕是傳聞也無妨。汝要是能把詳細的記在地圖之類的東西上,那就更好了。」 赫蘿卻忽然轉向了下一個話題。 「啊、呃……是。」 阿蘭結結巴巴地應了一聲。他似乎還想問有關賽莉姆的事。眼睜睜錯過了大好機會,自己的兄長居然還沒有反應過來,賽莉姆生氣地把頭擰向了一旁。 到這時,阿蘭似乎才終於明白了情況。作為兄長他對賽莉姆總是很嚴厲,時常要她「自己的事情自己去做」,卻在這樣的場合露出了對小妹過度保護的一面。 「那麼,近幾天內我就可以送來給您。只是,其中也包括未經查證的信息,或是從別人口中聽來的傳言。」 「不麻煩的話,這些說明汝也都加上。畢竟把咱夥伴的爪子珍惜保管到現在的,是人類的傭兵團吶。咱的夥伴自己究竟躲在啥地方,誰也不清楚。」 「遵命。」 「有勞汝了。」 赫蘿的臉上流露出微微苦笑。大概是因為她也受不了阿蘭的拘謹。 「還有啊,咱家那大笨驢實在是小氣,所以路上用來當干糧的肉乾之類也能拜託汝准備不?要是路過村鎮再買,那大笨驢買回來的肯定是木板一樣沒滋味的東西 。」 「請您放心吧。這個季節經常刮風,可以做出很好的肉乾。如果能多給我一些時間,要做鹽醃肉和香腸也沒有問題。」 「傻瓜。客人看到汝等滿手血紅地做肉,怎麼都要起疑心的。」 阿蘭愣了一下,這才想起自己眼下的打扮。 他難為情地伏下目光,撓了撓頭。 「汝的好意咱心領了。何況到新的地方去嘗嘗當地的東西,這才是旅行的妙處吶。」 赫蘿笑著說道。 她和羅倫斯,真的會在春天時回來嗎? 漢娜雖然寬慰過賽莉姆,可看到這對夫婦的模樣,賽莉姆反而愈加不安了。 她嘗了一口鹿肉。 濃郁的滋味很快在口中擴散開來。 日常的生活平穩無事地繼續著,但宣告日常終結的時刻也在步步臨近。 羅倫斯整理完了其他旅店主人們交給的貨物,阿蘭也差不多快寫好了赫蘿要的筆記。那八個新來的人手,也對店裡的工作流程有了大略瞭解。 不知該不該說是估計錯誤。新來到店裡幫忙的這八個精靈對待工作相當認真,而且相當優秀。如今賽莉姆只需要做好賬簿工作,和出入村子的商人們談好進貨事宜,旅店就能夠正常運轉。漢娜笑著說「你看,所以根本不需要擔心」,可賽莉姆依舊日日提心吊膽。 她還在接著做噩夢。夢到的仍舊是旅途中偷躲進去過夜的小村倉庫。只是這次的情景變成了哥哥和夥伴們說要外出尋找食物,而後卻一去不歸。自己的心思實在太容易看透了,賽莉姆也很為此驚訝。但這個夢真真切切地表現出了她的恐懼。 馬氏和鹿氏他們無論多麼優秀,都不可能一直留在旅店裡。 如果不能堅信羅倫斯夫婦春天就會回來,賽莉姆恐怕很快就要被噩夢逼至崩潰的境地。 可是,站在傭工的立場上,她又不可能在主人夫婦滿心期待地為旅途做准備時,厚顏無恥地說希望他們快些歸來。更何況羅倫斯夫婦還對自己有說不盡的大恩。 那天賽莉姆也如平時一樣,在羅倫斯和赫蘿修整馬車時給他們送飯,同時心想著「要是這輛馬車永遠也修不好……」之類的念頭。 「汝喲,載貨台不能再大一點唄?」 「你還想怎麼大啊。這又不是去行商。況且你根本只是想著這樣方便自己躺在上面睡午覺,我沒說錯吧?」 「大笨驢。睡相差的人到底是誰,汝好好想想?」 兩人一邊拌嘴,一邊看著工匠們修整馬車。這輛馬車據說是羅倫斯從前行商時用過的,近來一直停在卸貨場裡。 春天他們去斯威奈爾時似乎是借了別人的馬車,但更長的旅途終究還是這輛比較好。 常人聽到羅倫斯夫婦的理由,大概只會覺得他們是喜歡用慣了的東西,可在賽莉姆聽來卻是另一番意思——為了能在接下來的長長旅途中找回從前的感覺,還是這輛舊車最好。 賽莉姆把蜂蜜酒、夾了烤鹹肉和奶酪的面包放在嬉鬧的兩人身邊,然後把自己的嘆息悄悄吞了回去。 「唔,開飯了唄?」 赫蘿吸了吸鼻子,接著轉過頭來。 「已經到這個時間了啊。各位也請休息一下吧。」 赫蘿第一個朝面包伸出手,但羅倫斯卻首先對工匠們招呼道。自己到時也能這樣細心嗎?賽莉姆感到不安。工匠們應了一聲,接著朝村裡的廣場方向走去,也許是要在那裡找便宜又量大的食堂。 「話說回來,汝喲。馬兒要怎麼辦?」 工匠們離開之後,赫蘿取下頭巾對羅倫斯問道。她的兩只耳朵啪啪地抖動著,好像深呼吸一樣。 「馬啊……斯威奈爾有匹馬,算是我那老伙計的後代……只是不知道能不能借用半年那麼久。」 「買一匹不行唄?」 「大笨驢。」 羅倫斯學著赫蘿的口氣回了她一句。馬本身就是一筆不小的財產,羅倫斯又不想浪費每一分能省下的錢,自然會為此頭疼。 那麼,讓我來拉車吧——賽莉姆一時心急之下,險些要開口這麼說。 牛會拉犁,狗會拉雪橇,那麼狼來拉車應該也不會有什麼問題。 「我還是再找一匹合適的馬好了。馬的個性越桀驁,價格就越便宜。但是,只要你開口,什麼馬都會老實聽話的吧?」 「咱說的話馬兒可能會聽,汝說出口的可就未必了。」 「所以你只要肯坐在馬車駕台上就好。可別光躺在後面睡覺啊。」 赫蘿鬧起了別扭。她將頭扭向一邊,咬了一大口面包。據漢娜說,在賽莉姆來到店裡之前,赫蘿的模樣比現在更加自甘墮落,早上的懶覺睡完緊接著就是午覺。 自從自己這個同類來到了店裡,她的吊兒郎當才有所收斂,羅倫斯也曾對賽莉姆這樣說過。 可是,反過來說,這或許也成了赫蘿不願回到店裡的一個理由。 「對了,麥酒沒了唄? 咱說話累了,想喝點冰涼又順口的東西。」 「啊,對不起。」 羅倫斯夫婦兩人獨處時往往喜歡喝甜的蜂蜜酒,賽莉姆本以為這次也一樣,實際看來卻想錯了。她慌忙跑向後廚,但被羅倫斯攔了下來。 「沒事的,賽莉姆。喂,你要喝就自己去取。這個樣子怎麼像是要出門旅行的人。」 「唔~……」 赫蘿雖然發著牢騷,卻還是不情願地朝廚房走去。原來羅倫斯不只是嬌慣赫蘿,他也有在赫蘿面前堅持原則的時候。賽莉姆有點驚訝。 「抱歉啊,赫蘿平時光是在靠你。」 「哎?」 賽莉姆沒想到羅倫斯會這麼說,她愣住了。 「不,沒有,沒那回……」 她試著想打圓場,但羅倫斯露出了無奈的笑容。 「那傢伙就是那個樣子,其實很怕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她特別喜歡對熟悉的人撒嬌。」 雖然發現羅倫斯說的的確沒錯,但賽莉姆又覺得,她並不討厭赫蘿讓她做的各種事情。 「我,我,那個……」 「不,沒關系,我知道的。這次的事情也是一樣,赫蘿對你開口時,你嚇了一跳吧?」 「那個……」 的確如此。而且,當時的驚嚇如今依舊遊走在她的胸口和肩頭,漸漸化為鈍痛。 「赫蘿她……那個,說要出門去旅行其實是為了我。但我也沒想到她會把後邊的事情交到你們手上。」 這是當然的。畢竟賽莉姆只是個小丫頭,來店裡的時間不過半年,連人世間的道理還沒有摸清楚。 就是現在了。賽莉姆心想道。現在,這個時機,剛好可以說出口——「赫蘿大人的要求太超前了,請您一定重新考慮一下」。 可惜羅倫斯比她更快地開了口。 「但你還是答應了下來,真的幫了我們的大忙。謝謝你。」 「……」 面對那張明朗的,濫好人一樣的笑臉,賽莉姆再什麼也說不出口了。 「而且交給你我就放心了。當然,這部分的工資自然不能虧待你,一定要對得起你的辛苦。」 羅倫斯的語氣聽起來,就像是這一切已經成了既定事項一樣。實際上他對別的旅店主人介紹賽莉姆時,的確也是這樣說的。如今賽莉姆再想讓他們取消旅行,或是自己也跟著去,都已經不可能了。 那麼,至少——賽莉姆心想。 羅倫斯一邊吃麵包,一邊愉快地望著修整中的馬車,似乎是在遐想接下來的旅途。賽莉姆望著他的臉,攥緊拳頭,將險些湧上喉嚨的緊張嚥回心裡,然後這樣開口說道。 「那、那個。」 「嗯?」 羅倫斯回過頭來,賽莉姆發現自己還是不敢正面看著他。 「那個……嗯……」 「怎麼了?」 再說不出口就顯得可疑了。賽莉姆越來越慌。 她的視線游移了好久,最後只說出這樣一句話。 「那、那些硫磺……您要全部、都帶走嗎?」 原本用來當置物架的舊馬車眼下已經換掉了腐朽的木板、打磨修繕了金屬部件,車輪也換了一套。如今搖身一變,彷彿嶄新的馬車一樣,可以載著大量貨物到天涯海角去。 羅倫斯先是愣了一下,很快又笑了起來。 「哈哈哈,謝謝你擔心我。但是,沒關系的。大家都把存貨交給了我是沒錯,不過啊,其實也沒人奢望能全都賣出去的。」 「……哎?」 「而且……這話你可不要告訴她。」 羅倫斯朝廚房的方向偷瞄了一下。赫蘿還沒有要回來的樣子,也許是在偷吃東西。 確認之後,他才帶著苦笑解釋道。 「我之所以會把換零錢和賣硫磺粉的工作全攬下來,是有原因的。」 「……原因?」 難道不是因為在村裡的立場嗎?羅倫斯花費十多年時間才在村裡積累下了一定聲望,賽莉姆擔心的正是這些聲望會因自己而受損。 但羅倫斯卻像沒看到她的擔心一樣,露出沉穩的笑容。 「是的,就是這麼一回事。赫蘿這傢伙,對賽莉姆你們其實相當依賴,對不對?」 過了片刻,賽莉姆才反應過來他指的是狼的同族之間。 「阿蘭先生今天早上還特地送了東西過來。我猜赫蘿是有意想瞞著我,所以就讓漢娜把那東西取了回來。」 賽莉姆聽著羅倫斯的解釋,卻仍不明白這和硫磺一事有什麼關系。 何況,赫蘿去找自己的哥哥,這也是羅倫斯接受那些硫磺之後才發生的事情。 她等著羅倫斯接下來的話,而羅倫斯則笑著,輕輕嘆了口氣。 「赫蘿很少露出尾巴,唯獨這一次我知道,她其實是想去找從前的夥伴。」 「這個、是——」 「當然,她知道說出這些會讓我頭疼,於是就遮遮掩掩的……所以她應該覺得這是一次一石二鳥的旅行。不,赫蘿肯定還想四處周遊,去吃那些從客人口中聽來的食物,所以該說是一石三鳥了。」 羅倫斯望著馬車,慢慢吃下最後一小塊面包。 「可是話說回來,那傢伙又愛面子又頑固。就算出了門,能找到有價值的線索,可如果是在更遠一些的地方怎麼辦? 她一定會打消去的念頭,假裝是嫌麻煩之類。赫蘿雖然平時很任性,總是纏著要給她買吃的,但到了這種時候,她反而會把我每天擔心的路費問題當作最先的考量。」 賽莉姆發現自己似乎很容易想像那個模樣的赫蘿。因為她實際上是個非常溫柔的人,甚至個性中還有堪稱柔弱的部分。 而這一切,都只有她最愛的羅倫斯才能看到。想到這裡,還未經歷過戀愛的賽莉姆心中湧起了一股奇妙的感覺。好像是羨慕,又好像讓人心痛。 「所以我才攬下了這麼多硫磺。讓工匠們把車修得結結實實的。」 話題突然回到原點,讓賽莉姆覺得像是從一場夢中醒來一樣。 「這樣,到時候我就可以對她說『其他店給的硫磺還剩下這麼多,不把這些賣完還怎麼回去』。」 嗚呼。賽莉姆在心中發出無聲的嘆息。 這輛馬車上,裝載著羅倫斯對赫蘿的滿滿心意。 聽上去真是無比美妙,然而同時,賽莉姆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從羅倫斯的話聽來,這場旅行似乎會永遠繼續,沒有盡頭。 因為如果是為了赫蘿,無論有多遠,羅倫斯都一定會一直陪著她走下去。 「也許因為這個緣故,我們會稍微晚回來一段時間……看在我的份上,請你原諒一下赫蘿的任性吧。」 當羅倫斯終於說出這句話時,賽莉姆像是放棄了什麼似地露出了微笑。 隨後,賽莉姆返回屋子替羅倫斯去叫遲遲不歸的赫蘿。但她的腳步就像踩在棉花上一樣不穩。因為不祥的預想真的應驗了。 她開始想像兩人久久不從旅途中歸來,自己惴惴不安坐在櫃台後的模樣。 賽莉姆一步三搖地穿過大廳,穿過走廊,來到廚房裡。 然後她愣住了。因為赫蘿正拿著外套,站在那裡勤快地忙活著什麼。 「唔,是汝呀。」 赫蘿瞟了她一眼,隨即卻又轉向自己手上的活。賽莉姆本以為就像羅倫斯說的那樣,赫蘿又在偷吃東西,可是實際似乎並非如此。 她將目光轉向一旁的漢娜,漢娜無奈地聳了聳肩。 「那個,羅倫斯先生叫您……」 「唔。」 赫蘿簡短地回答一聲,接著又把外套整個鋪在調理台上。 她似乎要把什麼東西縫在外套的內側。 「咱馬上就做完了,汝稍等一下。」 一旁的架子上還放著腰帶之類的東西。赫蘿究竟是在做什麼?賽莉姆繼續觀察著她,又看到她先是熟練地縫上了一塊和外套同色的布片,接著小心翼翼地把一張折起來的紙條插在這個口袋裡。 「啊。」 賽莉姆不由得叫了一聲,引起了赫蘿的視線。 「唔。這就是汝哥哥送來的東西。」 赫蘿似乎是想把她拜託阿蘭寫下的信息,藏在自己的衣服裡。 「咱都忘了那傢伙有多一板一眼。幸好是漢娜把紙條拿了回來。要是給掌櫃的看到,那可就麻煩了。」 「哎。」 想起剛才和羅倫斯交談的內容,賽莉姆又忍不住揚起了聲音。 但羅倫斯應該是有意對此佯裝不知的。否則他也不會讓漢娜去接待阿蘭。 事到如今還能瞞下去嗎,賽莉姆開始慌了。但赫蘿隨即把視線轉回手邊,接著開口說。 「真的是個麻煩。誰讓掌櫃的是頭大笨驢。」 所幸,赫蘿似乎只是把賽莉姆的反應當作驚訝而已。 「所以呀,咱得在他發現之前,快些把這個縫在衣服裡藏好。」 筆記並不多,赫蘿的手又很熟練,所以工作很快似乎就能完成。 但是赫蘿究竟為什麼要這樣做?賽莉姆還是不明白。 「可、可是,赫蘿大人。」 「唔?」 剛一忍不住開口,她就在赫蘿的目光下後悔了。 賽莉姆猶豫著該不該說,又覺得沉默反而會顯得更奇怪,最終還是決定說下去。 「那個……我想,羅倫斯先生應該會很樂意,幫您一起尋找同族的線索……」 就算剛才羅倫斯沒有說那番話,賽莉姆也會這樣認為。 赫蘿盯著她的眼睛,突然滑稽地皺了皺眉,然後露出自嘲似的笑容。 「是沒錯。而且掌櫃的一定還會相當積極,積極得讓咱都害怕。」 說完,她像是打嗝一樣地吐出舌頭。 「都到現在了,咱對過去的那些事早就不執著了。至多只是覺得,能找著一點線索當然更好,就這樣。」 賽莉姆沒想到赫蘿會這麼說,接著赫蘿又露出了半是為難的笑容。 「咱周圍的人,包括汝,都在關心咱,汝的哥哥還仔細地記了這麼多,可其實咱根本沒打算認真去找。更何況,出去半年時間又能找到些啥?」 這是賽莉姆一直在意的問題。而赫蘿是智慧超群,曾被人們奉為賢狼的人物,她能清楚地看透事物,當然也明白這世界的廣大。 「那、那……」 「那為什麼要這樣做? 汝想問這個唄?」 赫蘿代替她說了出來。賽莉姆縮著脖子點了點頭。 而後她一面縫著衣服,一面慢悠悠地解釋道。 「這個呀。其實是為了那大笨驢。」 她亮出牙齒,像是要咬碎什麼一樣,又像是害羞的笑容。 「村裡那些人交給的事情辦不完,就沒法回來,是唄?」 說話的同時,她已經漂亮地縫好了那個密袋,而後又眯起眼確認袋子貼合在衣料上沒有鼓起。正常穿著的情況下,這個密袋應該是不會暴露的。 「可是,掌櫃的把他當初對咱立下的約定,看得比啥都重。當初那大笨驢比現在還要傻,一聽說有賺錢的機會,不管是多危險的地方都會興沖沖地跳進去,所以咱已經對他說過,要他別再那樣了。可是,就算是如此吶。」 赫蘿離開椅子,兩手伸向天井。耳朵和尾巴上的毛隨即嗖嗖地抖起來。 「咱呀,不想再成為他的負擔了。更不想讓他因為顧及咱,硬著頭皮回到村裡,被別人七嘴八舌地說壞話。所以呀,到時候就要用到這個。」 「嗯……」 賽莉姆呆呆地應了一聲。赫蘿則把外套和腰帶疊好,抱住胳膊說。 「到時候咱就說『沒准走過這個鎮子,就能找到咱的同伴』,然後那大笨驢就因為咱而有了理由,可以繼續走下去了。」 但賽莉姆之所以愣住,不是因為赫蘿所說的內容本身。 而是因為類似的話,她剛剛才聽過。 「所以呀,可能因為那大笨驢的關系,回來的日子要稍微拖延幾天……請汝諒解一下唄? 咱以賢狼之名保證,這個人情有朝一日一定會還的。」 就連這裡也一樣。賽莉姆覺得自己彷彿是看到了一副不可思議的繪畫。 那種流浪藝人用來在十字路口大聲吆喝著「奇怪奇怪真奇怪」招攬觀客的圖畫,上面畫著接連不斷,一直上升的樓梯。 羅倫斯以為赫蘿想要尋找往日的夥伴,所以有意從村裡人手中包攬下許多工作。而赫蘿則看到羅倫斯從村裡人手中包攬下工作,為了能讓他在旅途中辦完這些差事,特地製造了一個理由。 兩人還都因為旅程可能延期結束,而對賽莉姆道歉。 他們都是為了對方而想要延長旅行,並且以為自己必須要這樣做。 「唔,大笨驢過來了。」 赫蘿的耳朵突然豎起來,然後把外套和腰帶塞給賽莉姆 「汝拿一下。」 「啊,是。」 赫蘿說完,用手梳了梳耳朵,又順了順尾巴上的毛,然後「嗯」地點了一下頭,走出廚房。 「原來你在這兒。你啊,打算偷吃東西到什麼時候去?」 「大笨驢。咱沒幹那種事。」 「哦,那我要找漢娜確認一下。」 「沒關系,不過汝要是搞錯了,那就做好心理准備吧。」 賽莉姆隔著牆聽到這樣的對話聲。 她抱著赫蘿的衣服,不知為何,突然有種想哭的感覺。 「真是的,咱真要跟這麼一個大笨驢出去旅行嗎,想想都覺得費神吶。」 「你啊,這是我的台詞好不好。」 他們連互相挖苦時,都是忍著笑的。 這兩個人,一直活在他們自己的故事中。 賽莉姆又看了看漢娜,結果漢娜露出含混的笑容,誇張地聳了聳肩。 她突然很想笑,想笑自己居然會為了能否管理好旅店而惴惴不安,甚至到做噩夢的地步。 要說為什麼。 「那個——」 賽莉姆站在廚房裡,朝走廊中喊道。貼在一起肩並肩走著的兩人一同驚訝地回過頭來。 「那個……」 賽莉姆嚥下一口唾沫,開口說道。 「請兩位快點結束旅行,然後回來吧。」 以自己的立場,到底也說不出口的這句話,居然從口中一順而出。 而聽到這句話的赫蘿和羅倫斯,則像是約好了一樣,當即用手指向對方。 「「這可要——」」 聲音重疊到一起,赫蘿和羅倫斯互不相讓地盯著彼此。 「汝幹啥呀,這根手指頭。」 「我才要想問,你這手指是什麼意思啊?」 他們兩人一直活在他們兩人的故事中。 現在賽莉姆突然覺得,自己能在兩人回來之前,看好這家旅店了。 因為,她終於理解了旅店繁盛至今的秘密。 「嘻嘻。」 賽莉姆笑了起來。赫蘿和羅倫斯先是愣了一下,又立刻開始指責對方「人家分明是在笑你」。 賽莉姆笑了。久違地,久到她也忘記過了多久地,笑了起來。 赫蘿和羅倫斯終究會回來,這間旅店裡的所有人,也都會等著他們回來。 因為這間旅店是他們為了過上幸福生活而建起的,因為人們來到這裡,正是為了看一看他們的幸福模樣。 紐希拉的溫泉旅店,狼與香辛料。 據說會湧出歡笑與幸福的,傳說般的旅店。 (《狼與溫泉水霧的另一端》 完) 後日談短篇 Spring Log 狼與另一個生日 網譯版 轉自 真白萌論壇 這是另一個故事,當時彌漫著溫泉味道的紐希拉深山中,生活著兩只美麗的狼……。 ♢♢ ♢♢ 初春的時候,日間雖已經相當暖和,夜裡卻還有陣陣寒意。 北地的溫泉鄉紐希拉,各處溫泉旅館都送走了冬天的泡湯客人,如今顯現出一副倦怠模樣。 然而,唯有一處遠離村落中心,幾乎已經深入山林的旅店,那天依舊徹夜亮著燈火。 這家「狼與香辛料」的大廳裡塞滿了人。其中有衣著華貴,一副豪商氣派的人物,也有一見之下似乎是修道士的半老男性,甚至還有臉上留著疤,面孔如野獸般的傭兵。紐希拉是聚集了各種旅人的地方,而大廳裡形形色色的面孔即便在這裡也稱得上多彩。這些人的身份、生活方式各不相同,在這裡放鬆休閒時,臉上的愉悅表情卻是同一幅模樣。日日都在溫泉中泡到太陽落山,然後再用葡萄酒之類滋潤泡熱了的身體。 讓他們如此享受的原因,並不只有酒而已。 這群人今天一齊出現在這裡,並非特意召集的結果。他們全是為了給旅店送上祝福,偶然相遇的。 「那麼,恕我僭越——」 大廳中各自休閒享受的人們,突然將視線投向了同一處——那是本店的主人羅倫斯。他原是旅行商人出身,努力打拚建起這家旅店,經營至今已有十年時間。自己也生出了一副旅店主人的派頭。 魯瓦德跟在羅倫斯身後一起走向大廳中央。他的頭發剪得非常短,好像猛獸一般。 這位統帥著傭兵團縱橫於北地,勇猛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傭兵團長,此時正攤開雙手,肅穆地用一塊紅布捧著某個小小的物件。 哪怕是在神面前,似乎也要將己見貫徹到底的魯瓦德,緊接著走近暖爐,跪在羅倫斯面前伸出了雙手。 「……勞您大駕了。」 羅倫斯拿起了紅布中央那個小小的物件,接著用幾分玩笑似的語氣這樣說道。狼一般的傭兵隨即嘿嘿一笑。 羅倫斯拿在手中的,是一枚金色的貨幣。 上面印著某位女性的側像。一位長發,低著頭閉眼露出微笑的女性,頭上帶著飽滿麥穗編成的桂冠。 這是羅倫斯特別訂制的貨幣,除了用作材料的黃金外,再沒有更多價值。 然而這枚金幣本身卻具有特殊的意義。 羅倫斯懷著萬千感慨,將金幣嵌入暖爐上的飾板。飾板中有幾個圓形的空槽,正是為金幣留出來的。 最初,羅倫斯只是打算稍微攢一些錢。 打算等旅店經營走下坡路時,就賣掉店鋪作為資本,重新回到旅行商人的行列中。 但是旅店自開業以來一直人氣鼎盛,年復一年上演著熱鬧景象,有時甚至不得不主動回絕上門的客人。 飾板上的空槽一共十個。每年,羅倫斯都會在上面嵌入一枚金幣。 今年正好是第十枚。 「恭喜您。」 魯瓦德帶著惡作劇般的笑容,用臣下式的口吻說道。 聚集在大廳裡的客人們也各自送上祝福,而羅倫斯則一一回應——的時候。 「來啊!又是新的一年,大傢伙都喝起來!」 金幣上露出嫻靜微笑的女性,突然大聲喊道。 那是赫蘿,是長著獸耳與尾巴,高齡數百歲,寄宿在麥粒中的賢狼,也是與羅倫斯手牽手,一同建起這座溫泉旅館的人。 往常羅倫斯總會提醒赫蘿,要她注意酒品。只有這次他不會再嘮叨。 赫蘿把葡萄酒通通倒進木杯時,羅倫斯一下子將她抱了起來,不顧酒液灑出杯子時她臉上的心疼表情。 接著,在眾人的歡笑聲中,將比酒更火熱的吻痕印在了她的臉上。 聲音究竟是從哪裡傳來的?是從門後,還是木窗外邊? 住在狼與香辛料,為店裡幫工的青年柯爾,在靜悄悄的房間裡聽到了樓下的喧鬧聲,然後露出苦笑。 眼下店裡的客人盡是相識已久的老朋友,無論他們多吵,柯爾都不覺得厭煩。 有人似乎早早就拿出了樂器,愉快的樂聲跟著鑽進這個房間。 明天,店裡八成要被宿醉者們的呻吟聲給填滿。 「哥哥,還沒好嗎?」 柯爾又聽到了自己面前的不滿聲音。 是個女孩子,正坐在一張凳子上,背朝著柯爾。 「不快點下去的話,就沒東西可吃了呀。」 她不講規矩地使勁晃著椅子,一點也不打算掩飾心裡的著急。 這張轉過來望著柯爾的臉,和樓下狂歡的推動者——她的母親赫蘿簡直一模一樣。所不同的,大概只有那好像摻了銀粉般不可思議色澤的銀白色頭發,以及淘氣鬼似的活力了。 「繆莉,從今天開始,你必須在這些事情上更穩重才行。」 「哎哎~……?」 「我不是已經對你說明過好幾次了嗎?」 繆莉露出了一副非常不情願的表情。 「好啦,頭轉到前邊去。」 雖然不情願地照做了,然而她隨即又縮起脖子,以示自己的抗議。 繆莉是店主夫婦的獨生女兒,但因為從她出生起柯爾就一直陪在身邊,所以對柯爾而言,繆莉又像是小了自己很多歲的妹妹一樣。 他一面為鬧別扭的繆莉梳頭發,一面發出苦笑。 「今年春天,這家旅店就要迎來第十年的關口了,你也一樣,到了長大成人的年齡,對不對?」 「……」 繆莉沒有回答,也沒有再回過頭來。 只有繼承自母親的大尾巴,以及機敏的獸耳稍稍動了兩下。 「迄今的蠻行必須要畫上一個句點。因為從今以後,你就算是一個成熟女性了。」 只要年齡超過十歲,即便不是貴族家的小姐,也該考慮應該嫁往何處。曾經揮著木棒追著野狗到處跑的淘氣包,到了這個時候也必須學習廚藝和裁縫,熟悉打理家庭的方法才行。 兩人此刻在這個房間中,正是為了准備接下來在眾人面前亮相,宣佈繆莉已經跨上了人生的一個新台階。也因此,繆莉的玩伴們要是看到了她此刻穿著的衣服,恐怕不是會笑得倒在地上,就是要驚得下巴合不攏。 她穿著平時絕不會碰一下的,使用大量布料做成,看上去輕飄飄的長裙。一件束腰收緊身體,上面交叉的細繩多得讓人數都數不過來。束腰外是一件加了許多裝飾的外衣,除此之外還纏著一條披肩以示貞淑。 無論哪一件衣物,都是羅倫斯為了這一天特意拜託舊識准備的上品。原本只有大商會的千金,或是貴族家庭的少女才有機會穿上它們。 然而,繆莉看到這套女性氣息十足的華服後,當即便吐出舌頭表示厭煩,讓她傳上這些實在花了太多功夫。 安撫,討好,威脅,總算將每一件都套在她身上之後,她又不安分地在椅子上左搖右晃起來。 「繆莉,坐著的時候腿要並起來才行。」 「……」 裙下的雙腿剛剛還是盤坐的模樣,經過柯爾叮嚀,才誇耀似地合攏起來。 得知今日的安排時,繆莉表現出了極大的抵觸,簡直像是即將被帶向廚房的雞一樣,直到母親赫蘿發話,她才總算安分下來。 而今柯爾就要幫她整理頭發,這是准備工作的最後一步了。 精心梳過她的頭發時,繆莉的腿又開始不安分地抖了起來。 真是的,柯爾只好再次開口。 「請你再稍稍忍耐一下。」 也許是因為穿衣服時的抵抗已經消耗了精力,繆莉誇張地嘆出一口氣,然後這樣說。 「那,我要聽有趣的故事。」 繆莉對外表打扮之類絲毫也不關心,對她而言,打理頭發恐怕只能是一件無聊又沒意義的事情。 真希望她這樣的地方能一點點產生改變。柯爾懷著如此願望,暫且決定對這個淘氣的孩子讓步。 「那麼——」 「說教可不算哦。」 借此機會正好可以用神的教誨來——。柯爾的這一打算落空了。 「我知道了。讓我想想……」 在柯爾尋找話題時,繆莉自己轉過頭來,對他問道。 「對了對了,有沒有哥哥你們來到這個村子時候的故事?」 「來到這個村子的時候?」 「爸爸媽媽,還有哥哥以前大冒險的故事我都聽過好多次了,但是那之後的事情,我好像一次都沒聽過。」 說完,繆莉又開始不安分地揪著裙擺扇來扇去。 「哥哥你們來之前,這裡根本就沒有這個房子對不對? 這麼一想,感覺好神奇。」 原來如此。柯爾心想道。 恐怕,樓下的人們此時也正談著從前的故事,而且到了高潮處。 「這棟房子啊……是羅倫斯先生賺來了很多錢,赫蘿小姐又找到了溫泉的泉眼,然後才建起來的。」 「那個時候有我了嗎?」 因為凳子沒有靠背,繆莉於是就靠在柯爾的懷裡。 「繆莉,你這樣我就綁不了頭發了……那個時候你還沒有出生。」 輕輕在繆莉背上推了一把,她像是很癢一樣,扭動著身子咯咯地笑了起來。 「最初花了兩年……不,是三年吧……我已經記不太清楚了,總之為了建立旅館,准備了一段時間。」 「比如挖洞什麼的?」 小孩子們不知為何,總喜歡到處挖洞。 「對。挖洞,立起柱子,掏水渠,引來溫泉……因為那些工作,我的身體也多了一點肌肉。」 「可是我一點都沒看出來哦?」 正因為沒有惡意,這句話的殺傷力才更大。 柯爾曖昧地笑了笑,然後繼續講道。 「而且還要給地上鋪一層石板。然後,指揮許許多多工匠們……啊,我想起來了。當時的生活真的很忙,忙得人眼睛都要轉圈了。」 埋沒在日日生活中的記憶再次復蘇,柯爾閉住眼回想著當時的樣子,不自覺地露出微笑。 緊接著,大概是覺得自己被晾了在一旁,繆莉開始不滿地搖晃起身子來。 「然後呢? 哥哥,然後怎麼了?」 「啊,對不起。然後,等到旅店大體建好的時候,羅倫斯先生和赫蘿小姐請來了很多人慶祝開業。你知道嗎?屋簷下的那塊招牌,就是那個時候掛上去的。」 「哎~。那,那,當時已經有我了嗎?」 繆莉似乎格外在意自己在這個陌生故事中的登場時刻。 「那個時候……嗯。要說有也可以算是有,但當時你還在赫蘿小姐的肚子裡。」 「嗯?」 「繆莉,這個名字確定下來,就是在旅店落成的慶祝宴會上。」 繆莉的耳朵一下子挺了起來。 「真的嗎!?」 柯爾正要把她的頭發編成三股辮,結果因為繆莉一下子回過頭來,那縷頭發也從他手中溜走了。 他無言地把繆莉的身體擰回正面,然後才繼續開口。 「是真的。很久以前,那個名字最初屬於赫蘿小姐的一位友人,後來又變成了魯瓦德先生率領的那支傭兵團的名字。他們在羅倫斯先生和赫蘿小姐以前的冒險裡,可是發揮過相當大的作用。所以我記得很清楚,這個名字當時一下子就確定了。」 「嗯。哎~……誒嘿嘿。」 知道了自己得到名字時的故事,繆莉顯得非常開心。毛茸茸的大尾巴在裙子底下一搖一擺。 「然後,然後呢? 後來我就出生了?」 「你出生是在……那一年的冬天。啊,對了……我想起來了……」 「嗯?」 柯爾突然不再說話,手也停住了。繆莉轉過頭來想問是怎麼回事。 他閉住了眼睛,腦海中浮現出彷彿在燃燒的房屋中不停幹活一樣的情景。 「哥哥,你怎麼了?」 直到繆莉開始抓住他的手左右搖晃,柯爾才回過神來。 回想起當時的記憶,那股焦躁感也在心中復蘇。 這一切的元兇繆莉,正向自己投來純真無邪的視線。 「……你出生之後幾年的事情,我一定永遠都不會忘記。」 「哎? 誒嘿嘿,真的嗎?」 繆莉露出一副開心又害羞似的模樣。 的確,繆莉的出生是一件可喜可賀的事,旅店也因此而熱鬧起來。 不,「熱鬧」這個形容實在是委婉了。更正確的說法,也許應該是「好像放了一把火」。 而繆莉對此當然一無所知,她只是望著柯爾,目光中充滿純粹的喜悅。 「哥哥哥哥,我還是小寶寶的時候,具體是怎麼樣的? 我聽媽媽說,當時是你在照顧我的?」 「啊? 嗯……啊,是的。因為當時羅倫斯先生和赫蘿小姐都很忙,要讓店裡的經營走上正軌。」 「可是,不管我怎麼回憶,都記不起那個時候的事情……」 繆莉用失落的語氣說道。 她平時總纏著柯爾陪自己玩,最後往往會因為妨礙工作被訓斥。如今柯爾主動提出話題,自己卻什麼也想不起來……大概這讓她感到了後悔。 「能想起來的……怎麼回事,好奇怪哦,好像都是落到陷阱裡的樣子。還是說,那是我做過的夢呢?」 繆莉歪著頭的模樣看上去天真又爛漫。也許是因為此時身穿美麗服裝,頭發也被精心打理過的緣故,這副畫面著實惹人憐愛。 她的身體相當嬌小,面孔與赫蘿別無二致。 如此看來,作為新娘嫁到哪裡去都不會有問題。然而柯爾瞭解繆莉的本來面目,眼下他只能露出疲憊的微笑。 「那可不是夢。」 「真的嗎?」 繆莉的聲音同樣純真無邪,讓柯爾覺得耳朵癢癢的。他接著答道。 「因為當時你真的太活潑了……讓人根本沒有辦法,最後只好把你裝進網子,吊在房樑下面。」 「嗯……嗯? 哎!?」 繆莉一下子豎起耳朵,擰起嘴巴。 「那是什麼嘛! 哥哥你當時心眼那麼壞的嗎!?」 「不是壞心眼。啊啊,現在回想起當時的事情,我還是覺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 繆莉還是整日哭泣吃奶的嬰兒時,大抵都是赫蘿在照料她。赫蘿和羅倫斯偶爾會忙不過來,因此自己也曾代為看管過。當時的繆莉實在是非常可愛。 要說唯一的辛苦,就是她繼承了赫蘿的耳朵和尾巴,卻因為年紀還小的緣故不懂怎麼藏起來,所以當時柯爾需要留心不讓外人發現它們。 然而,等到繆莉終於能自己到處亂爬,可以站起身的時候,只用可愛二字來形容她就不夠了。 「所謂翻天覆地,說的就是當時的你。那時候,你會把身邊所有東西抓過來,扔出去,敲打兩下。只要一不注意就不見了蹤影,等大家臉色煞白地找一大圈,才發現你躲在誰都想不到的地方睡得正香。」 「……」 柯爾列舉出了那些繆莉自己記不得的暴行,然而繆莉把視線轉向一邊,裝作一副什麼都不知道的模樣。 「不過,那個時候你被盛在網子裡的模樣……要說可愛也很可愛的。好像落到陷阱裡的小狗一樣。」 說到這裡,柯爾忍不住露出笑容,繆莉終於按捺不住地回過頭來。 「真的嗎?」 「當時你的身體還很小,尾巴都和身子差不多大。蜷縮在網子裡,抱著毛茸茸的尾巴悉悉索索的模樣讓人怎麼都看不夠。羅倫斯先生每次都會因為看出神被赫蘿小姐訓斥。說起來,你咬尾巴的習慣不知道什麼時候也沒了呢。」 那時候繆莉總喜歡咬什麼東西,尾巴經常沾滿了口水。 對現在的繆莉而言,這段回憶大概有些讓人害羞。她縮起肩膀,紅著臉說。 「我、我才不會那麼做呢。我都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對啊,繆莉已經長大了。」 已經過去了十年。這期間柯爾曾無數次訓斥繆莉,被繆莉驚得目瞪口呆,被她逗笑。而繆莉也終於長大,到了在眾人面前亮相的時刻。這之後,她恐怕再不會纏著自己,不停地叫著「哥哥」、「哥哥」了。想到這裡,柯爾感覺有些寂寞。 現在就這樣,今後繆莉出嫁時該怎麼辦。他自嘲地想。 「好了,頭發馬上就要編完了。轉到前面去。」 繆莉的發絲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冰涼感覺,用手指拈起來後,又會紛紛滑落。 好好梳理一番後,頭發像是發出了光輝,編起來讓人覺得很有意思。 柯爾把繆莉的頭發分成左中右三邊,左右各編成三股辮,然後再把它們環繞著中間的頭發綁起來。 這種樣式很花功夫,是出入溫泉旅店的舞孃們教給柯爾的。 完成之後,一定能讓樓下的賓客們瞠目結舌。 可是,即將登台的主角卻好像對這一切都覺得無所謂。 「哈啊……以後,我是不是都要穿著這樣的衣服,還要把頭發弄成這個麻煩的樣子了?」 就像幼子時代在網兜中掙扎一樣,現在繆莉仍舊不安分地動著,想要擺脫這件新衣服,新的束縛。 「再怎麼說也不會每天都穿。畢竟打扮成這個模樣,是沒辦法給店裡幫忙的。不過和以往不同的是,你的確需要表現得更像個女孩子了。」 「……」 繆莉沒有出聲,而是誇張地嘆了一口氣。 「人不能一直停留在兒童的階段。」 繆莉不容易死心這一點,柯爾早就習慣了。他一面感到頭疼,另一面又覺得這也是繆莉的可愛之處。想到這裡,他笑著繼續為繆莉編起頭發來。 「而且,考慮到將來你出嫁的時候,這些事情必須從現在開始習慣才行。」 結果繆莉晃著腳,這樣回答道。 「我不要出嫁。爸爸也說我可以不那樣的。」 羅倫斯面對自己的獨生女時,耳根總是很軟。有時他會說出這樣的話,然後被赫蘿在屁股上擰一把。 柯爾能體會羅倫斯的心情。他露出同情似的笑容,嘆了口氣繼續說道。 「那是不行的。因為,人要遵循世間的規律。」 正如塵歸塵,土歸土。 神定下了世間萬物發展的方向,因此人必須沿著這個方向生活下去。 「但是,我想待在哥哥身邊。」 繆莉用鬧別扭一樣的語氣說完,又一次把背靠在柯爾身上。 繆莉信賴著,親近著自己,柯爾當然很喜歡她。 然而微笑中混著一絲苦澀,這也是事實。 「是因為在我身邊你就可以任性,對不對?」 她抬起頭,越過柯爾的下巴投來視線。 責備似的,又像是不服氣似的視線。 「才不是呢。」 柯爾聳聳肩,而繆莉則開始用頭頂他。 他笑著,把手放在繆莉頭上,摸了摸她的頭頂。 「我所希望的,是你能在願意用一輩子珍惜你的人身邊,過上幸福的生活。」 「所以那就——」 繆莉還想說什麼,而柯爾從她身後輕輕抱緊了她。 「繆莉,只要好好表現,你也會有絕佳的魅力。但是,玉不琢不成器。為了能遇到傾慕你的那個人,你必須再繼續打磨自己才行。」 繆莉好像還是一副不滿模樣。對這個嘴裡叼著乾肉,在山中跑來跑去玩樂的孩子來說,這些話也許說了她也不會明白。 可是,這些話又很重要。 柯爾拍著繆莉的胳膊,想把這番話揉碎了灌輸給她。突然,他發現繆莉開始在自己的懷抱中鑽動。 「那,哥哥,你也是這樣想的嗎?」 「嗯?」 繆莉正回頭看著自己。 或許是因為新發型的緣故,她看上去比平時更成熟了。 「哥哥也想要打扮漂亮的女孩子,來當新娘子嗎?」 真是個孩子氣的問題。柯爾露出溫柔的微笑,回答她說。 「我的目標畢竟是成為聖職者……不過,確實是。比起打扮得如同盜賊,用衣袖抹鼻涕的你,我當然更喜歡衣著端莊,笑不露齒的女性。」 繆莉像是第一次聽到人言的幼子一樣,直直地盯著柯爾。 等柯爾的話說完,她又一臉出神地轉回了視線。 是她終於理解了嗎? 柯爾鬆了一口氣,接著看到繆莉又一次轉過頭來,望著自己。 這一次,不知為何她的表情似乎比剛才更堅決。 「那,我也要這樣。」 說完,繆莉笑了起來。 鮮少能見她這麼聽話的模樣,柯爾也露出笑容來。 「你終於能理解了嗎?」 「嗯。」 看到繆莉抖著耳朵和尾巴的模樣,柯爾於是笑著對她說道。 「那麼,該去讓大家看看你的嶄新模樣了。走吧。」 他拍了一下繆莉的肩膀,接著繆莉便站起身來——雖然還有些不靈巧。 穿著華美,外表光鮮的模樣,堪稱無可挑剔的美麗。 「看起來非常漂亮。」 「真的?」 「當然了。」 柯爾回答之後,繆莉開心地笑了起來。 「繆莉,現在摔跤可就麻煩了,拉著我的手。」 繆莉先是輕輕碰了一下柯爾伸出的手,然後又重新握住。 接著,柯爾感覺到手上傳來的力量。 「那個,哥哥。」 兩人正准備走出房間時,繆莉開口了。 「什麼?」 柯爾轉頭看著身旁的繆莉,但她只是微笑,卻什麼也沒說。 「?」 繆莉拉著柯爾的手,不管他臉上的疑惑,將門打開。 「沒什麼。不過,我肚子餓了!」 「繆莉,我說你必須要改的,就是這些地方。」 繆莉轉過頭來,淘氣地吐出舌頭,然後發出笑聲。 真是的。柯爾盡管嘆氣,卻並不討厭她這副模樣。 來到走廊,樓下的喧鬧聲變得清晰起來。那是祝福的聲音,祝福曾經的旅行商人和曾經的賢狼建起的溫泉旅店,迎來了又一個紀念日。如今,剛剛誕生的幼小淑女即將沐浴在這片祝福聲中。作為哥哥,柯爾拉著繆莉的手,心中百感交集。 也許正因為如此,他才沒有注意到。 走在自己身邊的繆莉,她臉上的笑容。 「哥哥,你還會給我編頭發嗎?」 明明剛才還對頭發那麼抵觸——柯爾這樣沒有取笑她。就像蛹某一天會突然變成蝴蝶,女孩子的轉變應該也同樣突然。 「嗯,當然了。」 繆莉愉快地縮起脖子,依偎在柯爾身上。 兩人走下樓梯,已經相當熱鬧的大廳頓時沸騰起來。繆莉在來客的贊美聲中顯得得意洋洋,柯爾則為她的成長感到純粹的喜悅。 於是柯爾到最後,甚至過了好一段時間都沒能察覺。 小狼心中誕生的,明確的感情。 以及這只銀色小狼的狡猾和周密。 「哥哥。」 此刻的繆莉沐浴在眾人的祝福中,就像婚禮上的新娘一樣。她抬起頭來望著柯爾。 「怎麼了?」 看著柯爾臉上毫無防備的表情,她露出了和母親一模一樣的微笑。 「我有點害羞了。」 神的羔羊果然如羔羊般回答道。 「但是,我為你的成長感到驕傲。」 繆莉露出惡作劇般的笑容。 看著為女兒成長而落淚的羅倫斯,已經爛醉並發出大笑的赫蘿,以及望著繆莉如同望著侄女般,眼神中透露出疼愛的魯瓦德,柯爾覺得自己的感想沒有半點虛偽。 然而,站在自己身邊並露出微笑的,是賢狼的女兒。 溫泉旅店迎來了又一個紀念日。繆莉從孩子成長為大人。 嶄新的,讓柯爾頭疼不已的日子,如今正要開始。 (《狼與另一個生日》 完) 後日談短篇 Spring Log 狼與森林的顏色 網譯版 轉自 真白萌論壇 馬車沿著河邊的道路慢慢下行。 森林變得稀薄,路的起伏也逐漸減緩。離開人們口中世界的盡頭——紐希拉之後,經過數日才終於有了來到凡間的感覺。即便如此,有時馬車仍要穿過逼近河流的山巒,或是幽深的森林。 季節正當秋天,地上是落葉匯成的,深可達腳踝的河流。一腳踩下去,疏鬆乾燥的落葉發出的聲音令人愉悅,還帶著腐殖土的清香。如果說再要挑剔什麼,那就是落葉有時會呈現出一條若有似無的小徑,反而覆蓋住了正確的道路。 若是熟悉的森林裡倒還好,可這裡的假路好幾次都險些騙過了眼睛,甚至還真的一度讓馬車迷失了方向,闖入森林深處。等發現時已經到了地圖上根本找不到的位置。此刻再冷靜回想,直教人背後一陣寒戰。 羅倫斯手握韁繩坐在馬車駕台上。即便他曾是旅行商人,終究也比不過能在山中來去自如的樵夫。 一旦獨自在這裡迷了路,恐怕要不了多久,自己就會倒斃在樹下,成為森林中動物們的餌食,或是蘑菇的苗床。 「大笨驢,不是走那邊。」 但羅倫斯身旁有一位可靠的同行者,先前迷路時也是仰賴於她,才得知了正確的方向。 她有一頭亞麻色的長發,和秋日的森林看上去非常相稱,又在膝蓋上梳著一件同樣顏色的毛皮。盡管看上去像是少女,可她的實際身份卻與此相去甚遠。她頭上頂著野獸的耳朵,手中的毛皮則是她自己的尾巴。 坐在羅倫斯身旁的赫蘿,真身是高齡恐怕已有數百歲的,寄宿於麥粒中的狼之化身,同時也是羅倫斯至愛的人生伴侶。 「想想自己以前是怎麼一個人趕路的,真是後怕。」 羅倫斯一邊說,一邊牽引韁繩,讓馬兒掉頭回到正確的方向。赫蘿則無奈似地嘆了口氣。 「汝就光是運氣好。」 她的尾巴日日都被精心打理,柔軟而蓬鬆,在秋日的陽光下閃著金色的光芒。再加上薔薇香油的增色,就是掛在在貴族宅邸中也絲毫不會遜於其他飾物。 「對啊。畢竟,我可是在旅途中遇到了你。」 羅倫斯忽然裝模作樣地這樣回答,引得赫蘿立刻瞪圓了眼睛。雖然她很快便哼笑兩聲,繼續打理手中的尾巴,耳朵卻喜不自勝地撲簌起來。 赫蘿精明又老辣,彷彿對人世的角角落落都瞭如指掌,卻也會如此坦率地露出喜悅的模樣來。 大概就是因為這樣的緣故,自己才想要一直陪在她身邊。羅倫斯心想道。 「不過,早知道的話,真是應該坐船走的。」 從蜿蜒的道路上望去,不時可以看到河流。這條河從溫泉鄉紐希拉一路流出,船隻往來頻繁。若是不吝惜金錢,原本他們大可把馬車也一並載到船上,悠然地在半夢半醒間望著天空,只花兩日左右就到達海邊。 之所以沒有那麼做,理由之一是為了節約。 之二,則是羅倫斯不捨得走那麼快。 時隔多年,終於又一次和赫蘿一同踏上旅程,他想要慢慢地,緩緩地享受這種感覺。只不過——。 「受不了了……腰太疼了……」 羅倫斯手握著韁繩,從駕台上站起來,伸直腰桿。 這恐怕是因為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趕過車,不過,年齡也是另一個原因。 「誰教汝光想著趕馬兒往前走,汝應該更信賴它才對。」 伸展腰肢,活動脖頸之後,剛一坐回位置上,羅倫斯就聽到赫蘿這樣說。 「我有那麼緊張嗎?」 「唔。簡直就像是當初,第一次讓咱坐在汝身邊的時候一樣。」 十多年前,羅倫斯剛開始和赫蘿旅行時,還沒有一點跟女性交往的經驗。因此對赫蘿的作弄毫無抵抗力。 「這樣說,和現在也沒差多少嘛。因為我得緊緊地攥住錢袋子,以防你隨便亂花錢。」 他笑著回答,結果被赫蘿踩了一腳。 「大笨驢。」 接著,赫蘿又用頭在他肩膀上一頂,可即便如此,羅倫斯還是繼續笑著。 「真是的,汝這個人吶……」 赫蘿嘟嘟囔囔地打算接著整理尾巴,突然又一下子立起了耳朵。 「怎麼了?」 羅倫斯回頭問她時,她已經輕巧地從車上跳了下來。 赫蘿踩著地上的落葉,發出唰啦唰啦的響聲。循著聲音找到她的身影時,她正繞到一棵從地面上拔地而起的大樹背後。少女也有要摘花的時候嗎?羅倫斯剛這麼想,又發現她很快返回來了。 而且,兩手中抱滿了蘑菇,每一朵都大得和人臉相當。 「這片森林的通風很好,可以放開了采蘑菇。」 一路上,赫蘿一直都是這個樣子,因此馬車的載貨台上已經堆滿了食物。羅倫斯看著赫蘿朝貨台探出身體,搖著尾巴將蘑菇塞進袋子裡的模樣,怎麼都忍不住想笑。 天氣晴好,氣溫也相當舒適。 除了自己和赫蘿,恐怕再沒有人能享受到如此棒的旅行了。他真心這樣想。 「真棒啊。」 羅倫斯不由自主地開口說。 赫蘿這時正像冬眠前的松鼠一樣忙著裝食物,她的耳朵和尾巴猛然一抖,似乎是懷疑自己聽錯了什麼,緊接著,才慢慢回過頭來望著羅倫斯,不再像剛才那樣毛發倒豎了。 「嗯」 她重新在馬車駕台上坐好,開心地露出笑容來。 剛剛離開紐希拉踏上旅途時,羅倫斯連火也生不好,還曾在森林中迷過路。種種事件都讓他擔心接下來該如何是好,不過現在看起來,愉快的旅程應該能繼續下去。 羅倫斯滿滿吸入這安穩祥和的空氣,忽然發現赫蘿把尾巴伸進了蓋膝的毯子裡。再沒有什麼東西能比她精心打理的毛皮更暖和了。 但願這樣的時光能永遠持續下去——或許是因為自己許下了這麼一個商人式的隨意願望。 赫蘿慢吞吞地,開口說道。 「對了,汝呀。」 「嗯?」 「為了不把這種樂趣給忘掉,咱想用文字把它記下來,不過——」 她笑眯眯地,倚上羅倫斯的肩膀。 「墨水都用光了,汝啥時候給咱買新的呀?」 赫蘿展現出這種純真笑容的時刻,大抵都是心懷著什麼鬼胎。 更何況,現在自己還要仰賴那條大尾巴的溫暖。 就像旅途不可能只有愉快經歷一樣,花費金錢也總是在所難免的。 赫蘿之所以會纏著羅倫斯,是因為她從旅程開始後便一直心情很好,打發閒暇時,總是握著筆桿子。 赫蘿的壽命有好幾百年,但羅倫斯卻並非如此。為了彌補兩人壽命的差距,他提議讓赫蘿記下每天發生的故事。因為只要寫下足夠多的故事,多到讀完一遍就忘了開頭,那麼這些快樂的回憶就會永不褪色。 這究竟是不是一個好主意,羅倫斯不知道。不過,至少赫蘿顯得很高興,以至於到了可以用沉迷來描述的地步。既然如此,羅倫斯也沒有必要吝惜花在紙張、墨水以及鵝毛筆上的昂貴資金。畢竟金幣總是不可能帶到另一個世界去的。 盡管心裡明白這點,可羅倫斯終究是個商人。 旅途不過才開始幾天,赫蘿就因為隨心所欲地記下每一件事情,很快便用光了書寫材料。每當想起這件事,羅倫斯就忍不住頭疼。 「剝一點樹皮,然後你用釘子在上面寫字怎麼樣?」 赫蘿的真身是一頭巨大的狼,只要她一揮爪,樹皮要多少就會有多少。 「大笨驢,樹皮又能保存多長時間?」 「你說的是沒錯……可要是不出海,不到阿提夫港去,其他地方根本就買不到書寫工具。」 「這周圍不是有不少牛和羊唄?」 她也許是打算用巨大的爪子剝下獸皮,然後做成羊皮紙和牛皮紙。 「順帶還有肉吃,真是一石二鳥。不過墨水……唉,還是沒辦法吶。」 「羊皮紙的做法,我可不知道啊。」 「汝這個人真沒用。」 到處隨便亂花錢的究竟是誰啊——這句話最終還是被羅倫斯嚥了回去。赫蘿寫東西時尾巴一晃一晃的模樣看上去開心極了,他不忍心這麼說。 馬車的載貨台上,有幾件裝在大麻袋裡的貨物。除過赫蘿在秋天的森林中努力收集來的戰利品外,還有一個袋子只要豎起耳朵聽,就能聽到嗡嗡聲。仔細一看,周圍還有從袋子的縫隙裡逃出來的傢伙飛來飛去。 袋子裡面,是羅倫斯被蟄了好幾個包之後,才采到的巨大蜂巢。 「真是的……既然這樣,乾脆繞一點路好了。」 「喔?」 羅倫斯攤開了地圖。赫蘿對他接下來要說的似乎很有興趣。 「正好到了岔路口。我記得這附近有個旅舍……啊,果然找到了。來紐希拉的客人中途會在這裡停留,所以他們也許攢了一些紙和墨水。」 溫泉鄉紐希拉的貴客,除過貴族和王室之外,還有大聖堂的大主教,或是擁有廣大領地的大修道院院長。他們的工作就是和文字打交道,因此旅舍為他們提前將書寫工具准備齊全,這也不奇怪。 「那咱們就去看看唄。要是順帶還能吃到暖和的燉菜,就真是萬萬歲了。」 羅倫斯原以為,赫蘿是因為用光了紙和墨水,出於愧疚才一路盡力收集食物。然而現在看她咂嘴考慮燉菜內容的模樣,這些行為大概單純只是她遵從食慾的結果吧。 不管怎麼說,只要赫蘿能覺得開心,羅倫斯就沒辦法挑刺。 「那,我們走吧。」 「唔嗯。」 赫蘿帶著滿意的表情點了點頭,羅倫斯則用餘光瞄了她兩眼,然後嘆著氣,將馬車由西轉北,繼續前進。 旅舍所處的位置並不遠。 這裡似乎原本是伐木工們聚集的場所,幾根滿是苔蘚,行將腐朽的粗大圓木堆在一起,也許是當時留下的遺跡。斧子模樣的旅舍招牌就立在圓木上面。 旅捨本身也纏滿了苔蘚和爬山虎,模樣絲毫不遜色於那些圓木。 「唔,真是個好住處。」 赫蘿用鼻子嗅了嗅,然後開口說道。四周都是幽深的森林,旅捨本身又是個古老的小屋,一見之下,這裡就好像林中精靈的居所一樣。 然而支撐屋頂的柱子和房梁狀態頗佳,就像是用昨天才砍倒的木頭做成的,柵欄圍起來的小院子裡種著蔬菜,山羊和豬則在能曬到太陽的地方悠哉悠哉地吃著草。 羅倫斯一眼就能看出來,這個小屋受到了主人的精心維護。 只不過,赫蘿所贊美的恐怕不是這番生活情趣,而是煙囪中不斷冒出的,烤面包的香味吧。 「咱們今天就住在這裡唄?」 「假如還有空床的話。」 羅倫斯之所以這樣回答,並非是因為擔心睡在小屋裡會讓住宿費用變高。 馬廄中已經有了三匹駿馬,馬夫模樣的人則在白日當頭的時間裡就喝起了酒。 看來,這裡已經迎來了某位有身份的客人。 「不過,我還是要去問一問,看看今晚能不能睡在有屋頂的地方。」 「要不要咱裝病?」 「那樣也許能睡在暖爐前,但是酒和肉可就別想了。」 「唔唔唔。」 赫蘿居然真的開始為此苦惱了。羅倫斯苦笑一聲,然後把馬車停好,推開了旅舍的門。 「打擾了。」 也許店主人正在准備晚飯。一推開門,首先湧來的就是面包的麥香,還有大蒜和油脂勾人食慾 的味道。 赫蘿追到羅倫斯身後,肚子「咕」地響起來。 「哎呀,是旅行商人嗎,居然能在這裡遇到,真是太巧了。」 圍在圓桌旁談笑的人裡,有一位店主模樣的男性站起來說。他的鬍子已經開始發白,外表看起來確實很像是森林中的居民。 「不,我是——」 羅倫斯剛要開口自我介紹,圓桌旁的另一個人卻首先發出了聲音。 「啊,這不是羅倫斯先生嗎!」 定睛一看,羅倫斯發現那是光顧過旅店好幾次的某位修道院長。 「一定是神的旨意讓我們相遇,院長大人。」 「真是巧極了,噢,您的太太也沒變啊。」 赫蘿的演技在這種時候最為出色。她聽到院長的話,立刻露出一副楚楚動人的模樣以眼神回禮。 「店主先生,這位是紐希拉那家『狼與香辛料』的主人。」 「哈哈,您不會也打算在這裡開一家溫泉旅館吧?」 旅舍主人的話激起了周圍人的笑聲,羅倫斯和他們握過手後,被請到了桌子旁。 有另一位衣著華貴的人物始終坐在那裡。 「啊,羅倫斯先生。這位是統治附近土地的比佛利閣下。比佛利閣下,這位羅倫斯先生經營的溫泉旅店,可是在紐希拉赫赫有名的。」 「喔喔,是那家溫泉嗎。我聽說過,據說是個一直能湧出歡笑聲的地方。」 雖說是附近的領主,但他卻沒帶一名侍從,還大方地向羅倫斯主動伸出手來。羅倫斯再次自報了家門,又介紹了一遍赫蘿,然後在桌子邊坐下。這位比佛利閣下,似乎是個對身份地位不怎麼在意的人。 「話說回來,羅倫斯閣下。冬天馬上就要來了,想必店裡的准備很忙吧?還是說,您現在就是在趕路進貨的途中?」 這是個自然至極的問題,羅倫斯也不打算隱瞞柯爾和繆莉的事情。於是他告訴院長自己正要去見他們倆,也兼作經營旅店期間的休憩。院長聽完後點了點頭。 「原來如此。啊呀,我們也聽聞了柯爾大展身手的事跡。雖然在我們聽來就像是戰爭中的英雄故事一樣,可對羅倫斯先生來說,確實難免會有些擔心啊。」 柯爾立志要糾正墮落的教會,因此離開了村子。羅倫斯夫婦的獨生女兒繆莉也跟著她。聽說,兩人的冒險如今已經變得相當波瀾壯闊。 「院長大人接下來要去紐希拉嗎?」 「唔。正是因為柯爾的影響,今年從春天到夏天,我忙得一刻都停不下來。現在事情終於告一段落,我也想早一刻放鬆一下身體。」 眼下,全天下的教會和修道院首腦,都因為柯爾和繆莉的影響而不得不重新審查自己的財產。他們急切地想在矛頭轉向自己之前,處分掉這些手中的特權與資產之類。 「這可真是……我們家的柯爾給您添麻煩了。」 「不,不不,怎麼會是麻煩。這是個好機會,想要好好對房間掃除一番,沒有什麼相當大的勢頭可是不行的。」 從開春到夏天,這類「大掃除」一直找上門來請羅倫斯幫忙,因此他的微笑不免有些尷尬。 赫蘿忽然輕輕拽了拽羅倫斯的袖子。 大概,是在催羅倫斯快點進入正題。 「對了,有一件事我想問您。」 羅倫斯開口說道。 「您手中,還有多餘的書寫工具嗎?」 不只是院長,為羅倫斯端來飲料的旅舍主人也愣了一下。 「書寫工具?」 「是的。為了增長見聞,我們想記下旅途中的經歷,只是現在紙和墨水都用光了,如果還有庫存,可否分給我們一些?」 院長和旅舍主人對視彼此,然後一同露出苦笑來。 「哎呀,我們先前正好就說到這件事。」 「啊?」 院長咳了兩聲,接著說道。 「因為柯爾的活躍,如今世界上的每一座寶庫,都可謂是被翻了個底朝天。而且您也一定知道吧。為了讓人人都能閱讀聖典,柯爾還在製作聖典的白話譯本。這件事影響甚大,墨水和羽毛筆早就被買光了。」 能讀寫文字的人並不多,平時,墨水和筆的需求量是有限的。 「我也曾在路經的市鎮中四處尋找過,然而實在是不容易找到。偶爾得以一見,價格也高得驚人。所以,才在和這位——」 院長指了指那位領主比佛利。 「去年購進大量存貨的比佛利閣下商談,希望他能分出一些來給我。」 說起領主,人們總會想到威嚴的面孔,威嚴的大鬍子,不過比佛利卻因為眼神安詳,看上去反倒好像有幾分睡意似的。 從他能不拘小節地主動和人握手來看,這位領主的性格大概也很溫和。 「那些是去年,我從一個在村裡落腳的吟遊詩人手中買下的。他和在紐希拉認識的一位舞孃結婚,就要返回故鄉的村子去,還說從今以後他需要的不再是筆,而是鋤頭了。」 吟遊詩人和舞孃,這兩種職業都很難長久地做下去。要說在紐希拉的溫泉池中為客人提供余興的他們之後將如何如何,這裡就是一個例子。 話說回來,那位詩人留下的墨水和筆已經有了一位買主,羅倫斯只好放棄。看來得請赫蘿忍耐到阿提夫了,就在他這麼想的時候。 「不過比佛利閣下,羅倫斯先生居然會到這個旅舍裡尋找紙和墨水,這真是神的旨意啊。」 「呃?」 羅倫斯不知道這話是什麼意思,只看到比佛利和院長,以及旅舍主人一同對自己露出笑容。 最先開口的是旅舍主人。 「比佛利閣下正在尋求合適的人手,而在這裡,遇到博學達禮之士的可能性是最高的。」 「遺憾的是無論二者的哪一方面我都有所不及,羅倫斯先生才是最合適的人選。」 院長說完,椅子上的比佛利擺正了坐姿,直視著羅倫斯。這是有地位的人士所特有的姿態。 「我比佛利,在這片曾屬於異教徒的土地上,從未怠慢過對神的祈禱。沒想到如今能在這裡,遇到在背後支撐德堡商會的傳奇旅行商人羅倫斯閣下,實屬大幸。」 羅倫斯仍舊在困惑中,不知道他們究竟要說什麼。不過看赫蘿在旁邊悠哉喝著東西的模樣,週遭的氣氛應該算不上是凶險。 於是他幹咳兩聲,挺直脊樑回答道。 「有什麼事情,是我可以為領主閣下效勞的嗎?」 比佛利靜靜地開口說。 「能請您拯救我的領地走出困境嗎,羅倫斯先生。用您優秀的商業頭腦。」 大鬍子,好像面帶睡意的領主說完後,看了看身旁的院長。 「我想把紙和墨水贈送給羅倫斯先生,作為答謝之一,可以嗎。」 「啊,當然,當然。這一定也是神所期望的。」 比佛利點了點頭,然後重新轉向羅倫斯說。 「現在,不知您意下如何?」 這可是附近領主提出的請求。而且,看來現在紙張和墨水的價格都因為供應不足而飛漲,即便到了阿提夫,也未必就能在那裡購得。 不知道自己面臨的究竟是什麼樣的委託,但身旁赫蘿無言的壓力終究勝過了商人的警戒心。假若此刻拒絕比佛利,今後好一陣子,睡覺時就要下定決心告別赫蘿的尾巴了。 「我明白了,我一定竭盡全力。」 「喔喔,太好了!」 比佛利站起身來,雙手握住羅倫斯的手。 院長為他們向神祈禱,旅舍主人則添滿了桌上的酒杯。 羅倫斯臉上雖然掛著商人式的完美微笑,但心裡還在在意。 地方領主來到旅舍裡尋求人手,究竟是為了什麼? 他一面覺得不安,另一面又感到好奇。 倘若對方需要的真是商業方面的知識,這正是自己的看家本領。 「那麼,希望您立刻就到我的領地來,今晚我要在領地裡好好招待——」 說到這裡,善良的比佛利看了看旅舍主人。 「這不會妨礙店主先生做生意吧?」 比佛利的模樣很認真,不過旅舍主人和院長都笑了起來,然後搖搖頭。 看上去,比佛利是那類受人愛戴的領主。就連看人眼光相當挑剔的赫蘿也露出了愉快的模樣。 「那麼,趁著天亮,我們走吧。從這裡很快就能到我的宅邸。」 比佛利說完,羅倫斯恭敬地低下頭去。 比佛利的領地就在旅舍附近。據路上他告訴羅倫斯的情況,那家旅舍原本,也是比佛利家族所擁有的伐木場。 林木漸漸變得稀疏,一行人好像來到了悄然鑽進森林縫隙的草原中,很快,視野裡出現了一個寧靜的小村子。 比佛利只帶了一名侍從,路過的村民們向他打招呼時,也沒有什麼畏懼模樣。 村裡看不到牛馬,只有幾頭騾子充當馱獸,看起來雖然樸素,但被治理得井井有條。 「有關我希望委託給羅倫斯先生的,困擾這座村子的大問題——」 一行人穿過收割完的麥田時,比佛利這樣開口了。 「您說需要一些商業知識?」 「正是。」 結束了勞作的村人和比佛利擦肩而過,他和村民們打完招呼,接著說道。 「實在是慚愧,包括我本人在內,這裡的人們對經商都知之甚少……」 「但是,這座村子看上去和平又寧靜,我沒找出來有什麼問題。」 被黑心商人盯上,拖入債務深淵,或是在苛政領主的重稅下苟延殘喘的村子,人們只要踏進去就能一眼看出來。 「所幸,現在問題還不至於威脅到村人生活……也許正是因為這個,我才缺乏緊張。」 比佛利嘆了口氣。 「就連這樣的邊境小村,也免不了受到世間潮流沖擊,人們也會被翻弄其中啊。就連我自己,現在也無法確信自己的想法是否正確了。」 「究竟是發生了什麼?」 直到羅倫斯開口詢問,比佛利才像是挑明家中丑聞一樣,帶著哀傷的目光說道。 「此事,有關支撐這片領地,支撐人民生活的森林。」 「森林?」 赫蘿在旅舍裡喝了些葡萄酒,前一刻她還在微醺中,聽到森林二字,眼睛立刻亮了起來。 「唔。就像那位院長說的一樣,世人匆忙而起,影響則一直波及至此。換句話說」 道路前方,在林木的掩映中,羅倫斯看到了領主的宅邸。 「我們正在爭執猶豫,不知該如何從我們的森林中得到最大的利益。」 面貌淳樸的領主說完這句話後,再次露出了為難的表情。 比佛利招待兩人的晚餐桌上,擺著野兔,鵪鶉,鷸和大雁做成的菜餚。 這些肉食都屬於山珍,不像牛肉和豬肉那樣可以切成大塊保存,要吃到它們,必須每次都進山打獵才行。想要在城鎮中享用這樣一頓晚餐,恐怕要花費數額不菲的金幣。 赫蘿當然歡喜極了,可羅倫斯卻感到肩頭的負擔愈發沉重。 因為在晚餐桌上,他從比佛利口中聽到的情況並不簡單。 「呼……咱好久沒吃過這麼美味的肉了……」 赫蘿躺在床上手捂著肚子,心滿意足地搖著尾巴。 「只要吃過那肉就能明白,這屋子後邊的森林可不一般。誰若是對這樣的森林下手,想從裡面砍木頭,那可就太傻了。大鬍子覺得不能砍森林裡的樹,咱認為,他是有幾分眼力的。」 說完,赫蘿打了個小小的飽嗝。羅倫斯坐在床的一角,望瞭望她,然後又望瞭望蠟燭的火光,最後嘆了口氣。 「道理是這樣沒錯……」 「怎麼,汝想為砍樹的笨蛋們說話?」 也許是因為話題關乎森林的未來,赫蘿的語氣聽上去有些劍拔弩張。 縱然不是自己的領地,赫蘿似乎仍然不能容忍豐饒的森林遭到摧殘。 「村民們想砍樹出去賣的心情,我是能理解的。」 「……嗯?」 赫蘿只睜開一隻眼睛,看著羅倫斯。 「和異教徒的戰爭結束之後,貿易變得活躍,各種物資都漲價了。紐希拉的小額貨幣之所以那麼緊缺,就是這個原因。」 自己將要旅行的消息傳出之後,紐希拉的其他旅店主人們全都找上了門來,拜託他幫忙兌換小額貨幣。當時的情景羅倫斯還記得很清楚。 「這其中,木材因為能用在船隻、馬車、箱子和木桶上,所以價格尤其高。抓住機會把森林裡的木材變成金幣,這種想法肯定不能算錯。」 赫蘿翻了個身,橫躺在床上,用手肘支著下巴,尾巴則不悅地敲在桌上。 「大笨驢。這麼好的森林,要真那麼做可就是糟蹋了。汝忘了剛才的肉有多美味唄?」 「你想說的我也明白。這座村子裡的人能享受安寧的生活,確實是多虧了森林的豐饒。」 「哼哼,汝這不是挺清楚的嘛。」 赫蘿就像是自己受到了誇獎一樣,露出一副得意模樣來。她也許有些醉了。 「比佛利也是個通情達理的好領主。我聽說,他大方地讓村民們去林子裡收獲那些蘑菇,蜂蜜,野生的燕麥和大麥。所以就算農田裡遇到歉收,人們應該也不會餓肚子。」 「唔,這樣不是很好唄……」 赫蘿說出這句話時,眼皮已經闔上了一半。吃了不少又喝了不少之後,再加上久違的旅途生活帶來的疲憊,她應該很累了。 「可是,就算是那樣,沒有銀幣,人就沒辦法過日子。想買那些村裡做不出來的商品,就必須得去賺錢。」 「唔……但是,砍木頭去賣……還是……欠考慮……」 赫蘿的腦袋脫離手肘支撐,落了下去。 然後,她順勢悉悉索索地將身體團成了一團。羅倫斯於是嘆著氣站起身來,准備脫掉赫蘿穿在身上的罩袍。 「唔~,就這樣也沒關系……」 「有關系。衣服會皺壞的。」 「大笨驢……」 說著,赫蘿的動作漸漸變得緩慢。自稱賢狼,甚至還在一時受到人們供奉的她,眼下卻是這副模樣,羅倫斯無話可說了。 他從赫蘿身上剝下罩袍,又解下她掛在脖子上的麥粒袋放在枕邊。 這時候,赫蘿已經發出均勻的呼吸聲,進入了夢鄉。 「真是的。」 羅倫斯又嘆了口氣,疊好罩袍,走向木窗旁邊。 秋夜的空氣稍有些寒意,即便有月光映照,森林中仍是深不可測的黑暗。 「木頭就算砍掉了也還能再長出來,既然這樣還不如趁著高價時賣掉一些……」 估計,村民中抱有此種想法的,不在少數。 然而比佛利的家族一代代管理著這片土地,他害怕這種短視的行為會讓人們最終失去森林的恩惠。 就算這是對山林土地的信仰,羅倫斯也覺得他的想法絕非毫無根據。 因為哪怕是區區蘑菇,如果貪欲太重連根都挖掉的話,要再長出新的也得花費數年時光。砍倒了樹,空氣的流動就會發生改變,水的流向也會變化。植被變化之後,小鳥和蜜蜂的棲處同樣會跟著變動。 然後,經過多一代人的時間,樹苗才能長回原先的程度。 到底能不能採取急功近利的手段,做出決定之前不可以不慎重。 但是,假如猶豫的期間裡木材價格下跌,村裡又突然遭遇歉收或是火災之類,急需金錢來解急的災害,到那個關頭該怎麼辦? 人們必定會後悔,埋怨為什麼當初沒有抓住賣木材的機遇。 作為領主,比佛利既想要消解村民的不滿,為領地儲藏一些應急的資金,又希望為了今後的生計而維持森林豐饒。 那麼,問題就在於究竟該怎麼辦。 羅倫斯遠眺著夜色中的森林,終於還是嘆出一口氣來,閉上了窗戶。 問題的答案不是稍稍思考一下就能的出來的。他需要聽聽村民們的聲音,視情況也許還必須要面對村長或是村中的長者們。 無論如何,這都超出了商人的能力范圍。采納各方意見,最終找到一個讓眾人都滿意的折衷點,這是政治的領域。眼下最能依賴的,恐怕只有人稱賢狼的赫蘿了。 羅倫斯心想著這些,又抱住胳膊嘆氣起來。 赫蘿此時縮成了一團,緊緊揪著毯子,發出微弱的鼾聲。 「這副模樣,也敢自稱是賢狼啊。」 望著毛毯中赫蘿無憂無慮的睡顏,羅倫斯的嘴角不禁微笑起來。 他在赫蘿的臉頰上輕輕吻了一下,然後吹滅蠟燭,自己也鑽進毛毯中。 無論如何,所有事情都從明天才開始。 閉上眼睛後,夢鄉隨即降臨。 赫蘿第二天表現出一副勢頭十足的模樣。但恐怕不是為了答謝昨晚豐盛的肉食,而是出於不忍豐饒森林遭到破壞的義憤。 「喂,赫蘿……等等我!」 為了前往實地確認情況,羅倫斯與鮮少早起的赫蘿一同來到了森林中,然而赫蘿邁步的速度卻不得不讓他開口。 「汝是怎麼啦?昨晚喝的太多了?」 看來在山中行走,技巧似乎比體力更重要。 在這一點上,赫蘿的腳步正如同狼一般輕盈。對區區一介旅店主人的羅倫斯來說,想追上她實在是太難了。 「你才是……咳、咳……別那麼沖動好不好,」 羅倫斯不住地咳嗽。拿出皮袋喝水時,他看到赫蘿的紅色眼睛正盯著自己。 「咱沒有沖動。咱只是覺得,好好的森林就這樣糟蹋了,實在是不應該!」 這就是沖動——但就算羅倫斯出口提醒,大概也不會有用的。 他嘆了口氣,拿出了夾在腋下的木板。這塊木板上抹了一層蠟,可以用削尖的木棒來寫東西。 木板上詳細記錄了他們收集到的,村民們關於森林的看法。 「這一帶應該都是比佛利家族的森林。這裡,嗯……是人們采野麥子的地方。」 大麥和燕麥在森林中也有生長,但品質不及人工栽培的,因此往往被用來飼喂牲畜或是製作麥酒。 「唔。這個小山包上的樹不多,太陽光很好,地勢也不容易積水。咱應該可以趕走野鹿和野豬,保佑這地方豐收千年。」 赫蘿的真身正是寄宿在麥粒中的狼,她不會毫無根據地這麼說。 「有村民覺得,這裡的樹就算砍掉也不會有什麼影響。」 土地開闊之後,野麥子應該還能生長得更加茂盛。羅倫斯也這麼想。 「哼,真是大笨驢。」 但赫蘿卻像是用尾巴對這種看法表示否定一樣,轉過身去,望著這片林間空地說道。 「他們可以試試繼續砍這周圍的樹。天氣壞的日子裡,立馬就有風會灌進來,把野麥子好容易結出來的麥穗全吹倒。然後,就只有那些長得又粗又矮的才能活下來,但是根本長不出穗子。過上幾年,這裡就只能剩下荊棘一樣,不管是煮還是烤都吃不成的野草。」 赫蘿曾在某個小村子的麥田裡停留過上百年,在那之前,她居住在一處叫做約伊茲的,比紐希拉更偏僻的深山中。她目睹森林變遷的時間,一定長得超過了羅倫斯的想像。 空地上的麥子已經被割光了,看起來有些寂寥。赫蘿站在那裡眯著眼打量周圍的模樣,甚至讓羅倫斯感到了一絲悲壯。 「原來如此。以前我行商時路過某些村子,也見過突然失去了森林恩惠的。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唔。咱其實也不是不能理解那些村民,他們覺得這些都是理所當然的,所以心想著不管做什麼都沒事。不過,森林可比人類的天平還要精細。」 赫蘿蹲下身,撿起落在地上的一根麥穗,像孩子一樣地揮著,說。 「然後,接下來去哪兒?」 「從這裡往東……嗯?」 羅倫斯讀著木板上的筆記,突然發出疑問的聲音來。 「怎麼啦?」 「啊,」 他把木板遞給赫蘿。 「上面寫著,注意蜜蜂」 先前采蜂巢時被蜜蜂蜇傷的地方,現在還留著紅印。 羅倫斯塗了豬油做成的軟膏,手夠不到的地方則是赫蘿幫忙涂的,所以她當然明白羅倫斯的苦勞。 但,赫蘿是只貪吃的狼。 「上面還有沒有說,要順帶做些什麼呀?」 「沒有! 我不會去采蜂巢的!」 假若不斬釘截鐵地拒絕,接下來赫蘿就真有可能讓他那麼做了。 赫蘿嘿嘿一笑,把麥穗叼在嘴上,然後指著東邊說。 「好啦,咱們去那邊吧。」 羅倫斯已經有些累了,但還是只好匆忙朝興頭上的赫蘿追去。 從小丘下來的路堆積著落葉,看起來很平坦,但赫蘿的腳步變得慎重了一些。她一面告訴羅倫斯哪裡其實會讓人一腳踩空,一面憑著空氣流動尋找出了一條容易走的迂迴路徑。 森林開始變得愈發濃郁,空氣中也帶上了濕氣。 這裡多是常綠喬木,日光被遮去了大半。 四周偶爾會發出什麼東西爆裂,或是樹枝折斷的聲音,大概來自於那些停留在目所不能及之處的小鳥,或是角落裡躲躲藏藏的松鼠和野鼠。 每向前走一步,都能在腳邊看到不少苦栗*和橡子,把豬趕到這裡,應該能讓它們很快就長肥。 [*註:其樹也稱栲或苦櫧,多見於南方。果實類似橡子和板栗,味苦,含澱粉。煮熟可食] 「咱越走,越覺得這片森林真是不錯。」 羅倫斯也同意赫蘿的這番感嘆。 「難怪村裡人對田裡的活兒不怎麼上心,咱現在懂了。」 「嗯……我倒是覺得村裡的田地不像是沒人照看啊,真的是那樣嗎?」 「他們管得不細。畢竟只要走進林子裡,吃的東西要多少有多少,這也不能怪他們。不過呀,咱現在越來越不懂為啥村裡人還能起爭執了。明明要是沒了這片森林,不少人可要餓肚子的。」 赫蘿一邊盯著敏捷竄過枝頭的松鼠,一邊這樣說道。 「這個嘛,因為森林的恩惠未必對每個人都平等。」 「唔?」 她轉過頭來看羅倫斯,手中正拿著一根棍子敲著樹根。看來是玩膩了先前的麥穗。 只要一彎腰,就能采到很多可以用作解熱劑的草藥。比佛利告訴兩人,森林中的物產他們可以隨意取用,現在正是好好利用這個機會的時候。 「這些草藥,蘑菇,樹果什麼的,對每個人都一樣有用。但是,人世間的情況可要更復雜一點。」 赫蘿沒有插嘴,而是用眼睛催促他接著說下去。 於是羅倫斯走在她身旁,繼續說道。 「森林的恩惠再怎樣豐富,能換成貨幣的東西終究還是有限。」 「比如蜂蜜之類的?」 「嗯。要說食物,代表就是蜂蜜。麥酒和果酒在其他地區也算是商品,但這裡也許是水質不好,我沒見到有賣的。更何況,位置這麼偏僻,出貨還要費不少功夫。酒是很重的,成本裡的大頭都花在了運費上。就這個地方來說,造出的酒要沒有非常非常好的味道,恐怕很難在市場上贏來一席之地。」 也許是回憶起了和羅倫斯一起行商的時候,赫蘿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來。 「除了這個,還有一種辦法是替附近的城鎮放牛放羊,但距離一樣是問題。」 說到這裡時。 赫蘿突然伸長脖子,往森林深處望去。 「怎麼了?」 「……有股木炭味兒。」 是山火嗎?不過赫蘿看起來卻並不慌張。羅倫斯很快也明白了過來。 「有人在這裡燒過木炭啊。」 腳下的土被堆成了一個小山包。 把柴火和濕的落葉堆在一起,點著火,再在中間放一根管子流通空氣,蓋上土後等待一到兩天,就能燒出木炭來。 「這個木炭也是所有人都需要的東西,而且有人尤其需要它。」 「……賣肉的?」 羅倫斯忍不住要笑出聲來,結果被赫蘿瞪了一眼。 「抱歉抱歉。不過炭火烤出來的肉確實很香。」 赫蘿扭過頭,用手中的樹枝在燒炭的痕跡上劃來劃去。 「消費木炭最多的,其實是鐵匠。」 「唔……就是那些在森林裡整天整夜地燒火,敲東西的?」 「只有規模相當大的鐵匠鋪才會那樣,不過,大概就是那種感覺。」 「那,說要砍樹的也是這一群人唄?」 赫蘿的目光轉向羅倫斯拿在手裡的木板。 「沒錯。看樣子,現在燃料漲價,金屬也跟著漲價了。有這麼一大片肥沃的森林在附近,他們一定覺得這是個賺錢的好機會。」 「真短視。」 「也許應該說他們是善於發現機遇。」 赫蘿先哼了一聲,然後嘆了口氣。 「基本上,就像我剛才說的一樣,這片森林裡能惠澤所有人的好處,都很難換成錢。但是,能換成錢的那些好處,又沒辦法遍及所有人。」 主要的受益者會是砍樹的樵夫,還有運木頭的人,燒炭的工匠和鐵匠緊隨其後。當然,他們不會把賺到的錢全塞進自己的口袋裡。這些錢中的一部分會作為稅收交給比佛利,然後成為村裡的共同積蓄。 但是,總有一部分人會產生自負,認為「賺錢的可是我們」,村裡的等級之差就這樣誕生了。 盡管這種優越感不能直接變成錢,但充實村民們餐桌的趕山人和獵人們,以及在田裡流汗的人心裡一定不會好受。比佛利最恐懼的不是森林荒廢,而是村民間的不和。 「要是有什麼容易賣錢的東西,就好了啊。」 「唔」 赫蘿閉住眼睛,像是專心傾聽四周響動一樣地,開口說道。 「那,皮毛如何唄?」 赫蘿是狼的化身,而市場裡間或會有狼皮出售。對這種話題羅倫斯最好謹慎一些,但既然是赫蘿主動提起的,他就只能坦率回答。 「這確實是少數幾種能換錢的商品……但獵人們幾乎都贊成砍樹。」 赫蘿蹙起了眉毛。 「他們希望把樹都砍倒,這樣追趕獵物就更方便了。」 「……」 赫蘿一臉驚愕地垂下肩,用手中的木棍輕輕敲著樹干。 「人類可真傻吶。」 「但是,皮毛工匠們反對砍樹,兩邊基本上是勢均力敵的。」 「……嗯?」 大概是因為不能理解為什麼皮毛工匠會反對,赫蘿露出一臉困惑的神情。 獵人得到更多的獵物,皮毛工匠的工作也會跟著增加才對。 羅倫斯於是繼續為她解說人類社會的原理。 「皮毛要拿出去賣,得先硝一遍才行,所以才需要森林的存在。……啊,對了。這上面寫著小心蜜蜂,原來是說這個啊。」 羅倫斯環視周圍的樹木,忽然明白了過來。 「很遺憾,看來這種『蜜蜂』不是你喜歡的那種。」 「唔……是叮在牛身上的那種唄?」 她應該是說牛虻。狼這樣的森林之王似乎也不能支配蟲子,赫蘿擺出了一副厭惡的神情。 「不,是叮在木頭上的。」 「那個……那不就是採蜜的蜂? 不是到處都有唄?」 不久之前他們得到的那個蜂巢,也屬於一群從樹液裡採蜜的蜜蜂。 但是,昆蟲利用樹木的方式是多種多樣的。 「我說的那種『蜜蜂』會在樹裡築巢。你看,偶爾樹上會有奇怪的果實,對吧?」 赫蘿愣了一下,然後含混地點了點頭。 「唔,嗯。汝說的是那種偶爾能看到的,直接長在樹幹上的東西? 但是,那個不像是果子……倒像是什麼奇怪的瘤子。也不能吃。」 看她吐出舌頭,一臉苦相的樣子,應該是曾經嘗過那種滋味了。 「那是因為裡面已經有了蜂卵,所以說,那東西就跟搖籃一樣。」 也許是想像到了那一番情景,赫蘿嚇得臉都變了顏色。盡管害怕寄生蟲到會哭出來的程度,但她又覺得蜂蛹很好吃,最後,好奇心終於還是在赫蘿心中佔了上風。 「然後呢? 這個跟皮毛又有啥關系呀?」 「關系可大了。把那瘤子切碎,泡在水裡煮,煮出來的汁液就可以用來硝皮子。」 「喔喔,也就是說……原來如此。光有皮子,沒有處理的工具,做皮毛的人就頭疼了。」 「沒錯。而皮毛是少數幾種可以賣錢的商品,所以村裡反對砍樹的人之中,皮毛工匠們的話是最有份量的。」 赫蘿點了點頭,露出的笑容好像在說『汝瞧,這不是有一線光明了唄』,然而她好像很快就回過神來。 「不過汝喲,皮毛和木材比起來,哪一種更賺錢?」 不愧是賢狼,不,應該說,不愧是前旅行商人的妻子。 「賣木材的錢,遠遠多出賣皮毛的。」 赫蘿失望地哼了一聲,扔掉了手中的樹枝。 然後,環視四周,如同森林的王者般環抱住手臂。賺的錢多才是硬道理,這一點赫蘿也明白。 「所以,就像我早上說的,現在最需要的就是你的智慧了。」 羅倫斯抱著一縷希望踏進森林,想要找到某些新的商品——哪怕比不上木材的價值,至少也能讓皮毛匠人們說話更有底氣——然而事情果然並不像他想得那麼簡單。 村民們自從生下來便在這片森林中長大,他們瞭解森林,就如同羅倫斯作為商人瞭解市場一樣。很難想像會有什麼東西是他們未曾發現,而自己作為一個外人卻能注意到的。 「唔……森林的好處,還有砍倒了樹的後果,這些東西咱倒也能告訴他們……」 「看來,得請你脫一層皮來幫忙了。」 赫蘿嘟起嘴來,不高興地抖著耳朵和尾巴。 「要說沒有皮毛,咱現在的模樣才是。」 「那,換一種說法,拜託你披一次皮毛。」 赫蘿的真身,是巨大到讓人不得不仰望的狼。如果讓村民在月夜的狼嚎中目擊到她的身影,人們一定會對這黑暗森林中的王者產生恐懼。 或許他們就因此而不敢對森林出手了。 「……可是,汝就沒想過,假如他們挑來年輕女孩兒放在森林裡,該怎麼辦。而且咱也不可能以後常來這片森林。」 不只是森林之王。觸怒山嶺或是泉水中的精靈時,人們都會做同一件事,這種習俗在教會的影響出現之前就已經存在了。巨狼模樣的赫蘿,面對著無助哭泣的祭品少女,羅倫斯想像了一下那番情景。有些滑稽,但無法讓人發笑。更何況假使人們因為恐懼而不敢進入森林,那麼更大的問題就會隨之而來,畢竟為保全森林而阻止人們享受森林的恩惠,這無疑是本末倒置。 「再說了,嘴上功夫,花言巧語,那是汝擅長的吧?」 羅倫斯可不認為用盡手段纏著人買食物的赫蘿有資格這麼說,或許是因為這個想法表露到了臉上—— 赫蘿突然靠近,故意踩了羅倫斯一腳,然後又退回原來的位置,繼續抱住手臂。 「是汝擅長的吧?」 「嗯,對啊。」 羅倫斯只好嘆著氣這樣回答道。 「唔……到最後,問題還是錢啊……。這麼富饒的一片森林裡,就沒有什麼能變成金幣的東西嗎。」 比佛利領地裡的村民們一定也聽到了市場上的消息,何況只要沿河南下,無論再怎麼耳目閉塞,都會看到市場上的繁榮景象。整個世界都在活躍地進行著貿易活動,木材這種緊俏商品被不斷地沿著河被運出去。那麼自己當然也應該從中受惠,人們很自然會這麼想。 羅倫斯覺得,哪怕森林萎縮一些,為了取得金錢而伐木並不是不可以的。 之所以沒有明確將這種態度表達出來,是因為顧慮赫蘿。 只要一提到有關森林的事情,赫蘿就會變得沖動。更何況他們之所以會接受比佛利的請求,正是為了從比佛利手中取得紙和墨水,赫蘿要靠著它們來記錄旅行的經歷。 賢狼赫蘿,當然不會忘記這一點。 一陣風吹過,她抬頭望著搖擺的樹梢,開口說。 「哪怕是咱,也沒法阻擋巨大的潮流。人們想要金光閃閃的錢幣,有些事情就要不可避免地發生。」 「赫蘿?」 「而且,要寫字,也需要金幣或者銀幣,對唄? 既然村裡的人想要錢,咱就不該妨礙他們。因為他們其實和咱一樣,有想要的東西。」 村裡人絕不是為了享受奢侈生活才要砍樹賣錢的。他們只不過是不想錯過這個貴重的,能得到金幣的機會。僅此而已。 如果村裡有了積蓄,歉收的時節就可以去附近市鎮購買糧食,也可以購買鐵制的工具用於務農或是去森林中幹活。再或者,他們甚至能在附近的小河處設立一座水車。貨幣能直接地幫助村民們的生活,幫助他們變得富裕。 人不能只靠面包活下去*,就像聖典中所說的一樣,村民們也不可能只靠著大地的恩惠來維持生活中的一切開支。 [*註:此句出自瑪竇福音4:4,思高本原作『人生活不只靠餅』。] 赫蘿彷彿自己也被燒盡了一般,無力地站在燒炭的痕跡旁。 「什麼保護森林,這種東西,咱以為老早之前咱就能一笑而過了。」 她苦笑著,靠近羅倫斯。 這次,赫蘿沒有踩羅倫斯,而是握住了他的手。 「就像是汝過了這麼久,再出門趕路,生火都要費好半天的功夫,握韁繩的時候也緊張兮兮的,咱好像也在溫泉裡泡得過頭了,忘了世間到底是個什麼模樣。」 人活在世上,不可能萬事都順心如意,有時候,必須得對某些東西視而不見。 不論是走過了漫長旅行商人生涯的羅倫斯,還是在斗轉星移,滄海桑田中一直不得不旁觀的赫蘿,他們都對這一點有切身的體會。 羅倫斯也握住赫蘿小小的手,屈下身子,在她的耳根處吻了一下。 「至少比佛利先生是個善良的領主。作為支配這片土地的人,他應該是懂得節制的。」 「……嗯。」 赫蘿點了點頭,像撒嬌的貓咪一樣把臉貼在羅倫斯胸前。 赫蘿祈願森林的安寧能夠長存,比佛利身為領主也如此希望。然而羅倫斯無法實現這樣的願望。 比佛利是個溫柔善良的人,如果羅倫斯誠心誠意地為此道歉,再或者拿出那塊巨大的蜂巢表示歉意,也許他還是會願意分出一些紙和墨水來。 想到這裡,羅倫斯忽然靈光一閃。 「對了。假如我們替比佛利先生把那些紙和墨水賣出高價,或許還能當作一點補足。」 畢竟在這樣的鄉下地帶,能讀寫文字的恐怕也只有比佛利一個人。 與其讓這些書寫工具在儲藏間裡腐朽,還不如把它們變成銀幣,比佛利應該會有這種想法。 羅倫斯鼓足干勁接下的委託失敗了。不過,他也許還能借這個機會來彌補,重新贏回領主的好感。 一番說明後,赫蘿露出苦笑來。 「汝呀,真是摔倒了也要撿兩顆石頭。」 「在下畢竟是一名商人。」 聽到羅倫斯用開玩笑的語氣這麼說,赫蘿先是咯咯地笑了笑,而後又嘆了口氣。 「那,咱們現在先去道歉唄。今晚,看來吃不上美味的肉了吶。」 「也只能拜託你暫時在樹皮上記筆記了,就像這個木板一樣。墨水和紙,以後找到機會再買。」 「唔。這樣啊。這附近的木炭是不是也能派上啥用處?」 羅倫斯看了看燒炭的痕跡。 「純用炭寫的東西,很快就會被蹭糊了。我見過有人在裡面加了膠,代替墨水的,但做膠要花很長時間,得把動物的骨頭或者筋煮化才行,這就又需要森林裡的樹……」 「怎麼還是不行呀!」 赫蘿故意大聲說道,引得羅倫斯笑了起來。 「不過,汝呀。」 她又接著開口。 「既然這樣,咱平時用的墨水又是怎麼做出來的?」 「嗯? 那個啊,那是用一種叫做沒食子的,樹果模樣,長在樹上的瘤子,把它煮……嗯?」 「唔?」 羅倫斯和赫蘿看了看彼此。 「汝喲。」 然後,他的臉上露出了尷尬的笑容。 「……就算頭腦裡有知識,也不是隨時都能拉出來用啊。」 「就跟汝的錢包一樣。」 別把我拿去跟錢包做比較——羅倫斯想這麼說,可是看到赫蘿滿眼期待地搖著尾巴,他不由得笑了。 「村裡的人們,真的沒有發現這一點啊。」 能夠讀寫文字的恐怕只有領主比佛利一個人,或者甚至就連比佛利也不會。這在遠離城市的地區是很常見的,倘若如此,他們當然不可能注意到墨水的可能性。 「那個和尚說,因為柯爾小鬼和繆莉的緣故,現在墨水的價格高得要死,是這樣唄?」 「嗯。然後,想要得到很多這種木瘤,就得有一大片樹林。」 「汝喲。」 赫蘿露出了心滿意足的微笑。 世上,有時確實會遇到這樣的事情。 「這樣既保住了森林,又能幫到村裡的人們。昂貴的墨水一旦能夠批量生產,帶來的利潤可比砍完就不會再有的木材要多得多,長久得多。」 「而且咱也不用為墨水發愁了!」 與赫蘿一同離開森林後,羅倫斯找到比佛利,將事情的經過,墨水的製作工藝與價格都告訴了他。和酒不同,墨水是少量且高價的優秀商品,即便運往遠方的市場依舊十分有利可圖,而沒食子的採集就連小孩子都做得來。人人都可以為村子積累財富作貢獻,因此也迴避了村中產生矛盾的可能。 「不愧是大名鼎鼎的羅倫斯先生!」 比佛利對他大加贊賞。當夜,豪華的菜餚又擺上了餐桌。 從比佛利處得到墨水後,赫蘿立刻就動筆記下了晚餐的內容,羅倫斯趁她寫到一半醉得睡過去時偷看了一下,紙上寫著他的名字,還有一句話:大笨驢偶爾也能發揮作用。 「大笨驢三個字是多餘的。」 羅倫斯苦笑著,抱起椅子上已經睡著了的赫蘿,把她搬上了床。 等永遠的公主殿下沉入夢鄉,他借著月光看了看那疊稿紙。 今後,稿紙上一定還會寫下更多文字。 其中有快樂事情,當然也會有不快樂的事情。 「但是,每一件都是美好的回憶。」 他自言自語地說完,朝木窗伸出手去。 像闔住書本一樣地關上了它。 長長的,長長的旅途中,兩人走過了這樣的一幕。 (《狼與森林的顏色》 完) 有關沒食子的筆記:沒食子也叫櫟癭或櫟五倍子,因為其中含有鞣質(即單寧),與亞硫酸鐵混合便可製成鞣酸鐵墨水,或稱藍黑墨水。這種墨水乾燥後呈現的黑色正是鞣酸鐵的顏色。鞣酸鐵墨水有悠久的歷史,從中世紀一直沿用至今,並且如前文所述,單寧又可用於硝制皮革。沒食子也是一味中藥,卻不產於中國,而是出自地中海和黎凡特地區。在明代的中醫著作中又稱墨石子,無食子,沒石子,麻荼澤,無餘子。換句話說,它的諸多名稱都是從音譯訛變而來的。 後日談短篇 Spring Log 狼與秋色的笑容 網譯版 轉自 真白萌論壇 想要與偶然相遇的旅人們熱絡地聊起來,有些話題可謂百試不爽。 臨近的治安狀況,貨幣價格,哪座市鎮有何種美味食物,之類。 其中又有一個話題,是常年旅行的人們最為熱衷的。 ——哪個季節最適合旅行? 「咱既不喜歡熱的時候,也不喜歡冷的時候。」 「那麼,春天和秋天呢?」 「春天倒是不壞,只可惜得忙裡忙外的。還要因為冬天的積雪弄得一身泥。」 她一邊說,一邊梳膝蓋上的毛皮。這個嬌小的少女坐在馬車駕台上,用兜帽把頭遮得嚴嚴實實。一身樸素裝扮,唯一像是飾品的僅有掛在脖子上的小袋子。可再仔細看,她無論衣袖還是裹腰布上居然連一處綻線都沒有。 穿著一身樸素卻做工極其精緻的服裝,兜帽下還能看到美麗的亞麻色長發。從這些來判斷,她不是旅途中的修道女,就是前往某處遙遠領地相親的良家女孩。人們或許會這麼想。 然而這位少女既不是修道女,也不是貴族女孩,她甚至連人都不是。 少女名叫赫蘿,是曾統治過一片名叫約伊茲的土地,又在遙遠南國被人們稱作豐收之神,寄宿在麥粒中的巨狼所化成的另一個身姿。手頭的毛皮也不單單為蓋膝防寒之用,實則是她腰後生出的尾巴。 「要出門旅行去,最好就是現在這樣的秋天。哪怕風已經冷了,太陽出來還是感覺暖融融的,夜裡又可以小口小口地喝著溫的酒。何況,冬天馬上要到的那種,又有些寂寞,又感覺安靜放鬆的氣氛,最適合咱這樣智慧的賢狼。對唄?」 赫蘿坐在馬車駕台上梳著尾巴饒舌地說道。她似乎很愉快,就連尾巴的毛好像也因此比平時蓬鬆了一些。 坐在赫蘿身邊的,是曾經的旅行商人羅倫斯。多年前他偶然與赫蘿邂逅,兩人經歷了種種冒險後終於結合,如今在溫泉鄉紐希拉經營旅館「狼與香辛料」已經過了十多個年頭。 「確實,最和你皮毛顏色相配的,就是秋天的森林了。」 赫蘿極其看重自己的尾巴。變成狼時,皮毛被羅倫斯誇獎兩句也會讓她開心起來。 「只是,你喜歡秋天,還是因為秋天的食物最好吃吧?」 羅倫斯之所以會苦笑,是因為她勤快地梳理毛皮的同時,嘴上還大口大口地吃著炒栗子。 「吃好東西時的高興,可是啥都比不過的。」 赫蘿帶著滿面的喜色咬一口栗子,繼續梳理尾巴上的毛,絲毫不理會羅倫斯的玩笑話。 哎呀哎呀。羅倫斯輕輕哼了一聲,重新握好了馬車韁繩。 「不過,這一回也不是要一個錢掰兩半花的行商路了。路上遇到美味的食物就好好吃,好好享受吧。」 赫蘿睜圓了她如同幼狼般的大眼睛,開心地望著羅倫斯笑了起來。 時隔了十多年,羅倫斯和赫蘿再一次坐在馬車上,為了某些事而離開村子踏上了旅途。 定居紐希拉之前,羅倫斯很難想像這種一直留在一個村子中的生活。畢竟旅行商人注定要奔波於廣大的地域間,而立刻就想要踏上另一段旅程的沖動……羅倫斯也不敢保證自己沒有。 可是,溫泉旅店的經營繁忙充實,比他想像得更有樂趣。再加上女兒的出生,或許應該說他連想念旅途生活的鄉愁都無暇顧及。十多年時間就這樣在轉瞬間過去了。 因此,這一回的提議者也並非羅倫斯。到紐希拉村外邊去,稍稍來一次旅行吧。說出這句話的人是赫蘿。 話雖如此,赫蘿大抵是個不愛出門的人。只要能一整天無所事事,在酒和溫泉中放鬆,她就什麼不滿也不會有。以這樣的性格提議要旅行,自然是有理由的。 「好啦……咱們首先該上哪去。說起來,他們兩個現在會在什麼地方……。最近的那封信,是從溫菲爾王國南邊的鎮子裡寄來的吧?」 羅倫斯雙腿上攤開的地圖之上還有一封信。裡邊有兩個人的署名,一個是羅倫斯與赫蘿的女兒繆莉。她今年大約十二三歲,已經到了尋常家庭中談婚論嫁也不稀奇的年齡。 另一個署名,從字面就可以看出寫字人的一板一眼。那是立志成為聖職者而踏上旅途的青年柯爾。 羅倫斯在與赫蘿經歷行商旅途時就已經和他結識,此後他又一直為旅店幫工,乃至在繆莉出生後,承擔了照顧她的大部分工作。 在旅店裡,繆莉總是黏著柯爾,把他叫做」哥哥」。 即便沒有血脈相連,卻仍舊是美好的兄妹之情。 直到去年冬天,羅倫斯才知道自己是惟一一個天真地抱有如此想法的人。當時柯爾為追尋自己的聖職者之夢離開了村子,繆莉隨後追著他偷跑出去。 對羅倫斯而言,這簡直是晴天霹靂。但他的妻子,繆莉的母親赫蘿卻似乎是早已知道了一切。 既然是赫蘿送走了繆莉,羅倫斯什麼辦法也沒有了。 而且,女兒總有一天是要嫁出去的。 如果是嫁給柯爾,自己就得把這當成是一件好事。 羅倫斯雖然一直這樣說服自己,可心中卻總也無法安定。 「早春的時候,那兩個小鬼還從海上寄來過信,那地方興許比紐希拉還要冷吶。」 不知是否是覺察了羅倫斯的心中想法,赫蘿一邊專心地梳理尾巴的毛,一邊回想道。 「噢。那是我都沒去過的北方群島。之後他們又南下到溫菲爾王國,過了一個春天,一個夏天,現在應該是到了王國南部……寄信的頻率越來越低了。信上雖然沒寫,但他們該不會是過得很不容易……」 羅倫斯很清楚旅途有多危險,多殘酷。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這句話他沒辦法輕輕鬆鬆說出口來。 路上有盜賊,城鎮裡有成群結隊的地痞流氓。即便能免受他們的侵擾,還有病痛和傷疾威脅著旅人。若是時運不佳,旅路上因為雨雪而滯留,甚至還可能在飢寒中送了性命。 一想到可愛的獨生女兒,羅倫斯做父親的心就好像要撕裂開來似的。然而赫蘿卻滿不在乎地對他說。 「汝這是什麼話。他們肯定過得比信上寫得還要高興唄。」 羅倫斯瞧了瞧赫蘿,她好像已經打理完了尾巴,正剝開栗子殼,然後把裡面的果實一下子放入口中。 「因為寄來的信上,總是能聞到種愉快的味道。」 「……愉快……唔,是、是啊。旅行的確是愉快。也有時候會被美味的食物,或者絕妙的景色吸引住心思。」 赫蘿側眼看著羅倫斯自說自話的模樣。 「汝要真是那麼相信,咱就啥也不說了。」 「……」 羅倫斯望著赫蘿,神情活像一條遭人戲弄的狗。 赫蘿卻似乎並不覺得這是揶揄,她反而為羅倫斯的想不開露出了一副無奈神情。 事實上,這一點羅倫斯其實也心知肚明。 從女兒誕生時他就做好了心理准備——總有一天,自己的掌上明珠一定會去往他人身邊。 「……只要他們能幸福……當然,那樣,也好……」 這句話像是他從自己的嗓子裡榨出來的一樣。羅倫斯說完,赫蘿忍著笑向他依偎過來。 「真沒想到,汝這頭大笨驢還要在這種笨事上鑽牛角尖吶。」 引以為豪的尾巴,一左一右地搖擺著。 「只有咱一定會留在汝身邊。無論發生何事。」 她露出溫柔笑容,凝望著羅倫斯的雙眼。 往常的赫蘿,早上不是睡懶覺就是要喝酒,平日裡總是不願意工作,不願意放開毛毯。假若從客人口中聽到了什麼遠方的有名料理,還會對羅倫斯撒嬌糾纏說自己也想去吃。 因此,羅倫斯總是容易忘記,赫蘿其實是高齡數百歲的賢狼。 而赫蘿一直在以自己的方式支持著羅倫斯,就像孕育出麥穗的大地一樣。 這趟旅途也是同樣,是她為羅倫斯考慮,才主動提出的。 離開村子去見一次繆莉和柯爾。為了讓日日夜夜掛念繆莉的羅倫斯安心,或者說,為了讓他接受現實。 赫蘿的體貼讓羅倫斯感受到了言語無法表達的喜悅。甚至比去見繆莉這件事本身更讓他開心。 只要有赫蘿陪在身邊,就再別無所求了。 曾經的羅倫斯,正是因為從心底裡相信這個,才以凡人之身牽起了賢狼的手。 自然而然地,望著赫蘿帶著笑意的真摯目光,羅倫斯露出了微笑。 「嗯,說得對。因為有你在啊。」 他說完,赫蘿便笑了起來。活過漫長歲月的,賢狼豁達的笑容。 羅倫斯輕輕摟住赫蘿的肩膀,將她擁到自己身邊。手臂中一用力,赫蘿的尾巴便開心地搖擺起來。 哪怕只為能增加和赫蘿這樣兩人共度的時光,踏上此次旅途也是值得的。 「然後,汝喲。」 「嗯? 赫蘿在羅倫斯懷中動了動,抬頭望著他說。 「咱呀,覺得首先應該到斯威奈爾去。」 「斯威奈爾?」 那是距離紐希拉最近的大城鎮。 「唔嗯。到了那裡去,就會有已經長了一夏天的羊和豬,而且還有雞,對唄?那個傻乎乎的米立凱大概也在。每次去那傢伙的地方都有甜點心吃,咱覺得很好。」 米立凱是與赫蘿同樣度過了悠長時間的野獸之化身,也是代表整個斯威奈爾的人。 他與赫蘿看似脾氣不和,實際卻好像出乎意料地處得來。 從前羅倫斯夫婦訪問米立凱時,他拿出了紫色的糖醃花瓣作為招待。 「……要到斯威奈爾去,可就離出海的地方越來越遠了。」 羅倫斯低頭看著地圖答道。不意間感到了刺在臉上的視線。 「咱們又不是在趕啥十萬火急的事情。」 「這個嘛,話是這麼說沒錯……」 說完,羅倫斯朝著興高采烈的赫蘿冷冷瞟了一眼。 「你這個大笨驢,裝出那一副溫柔體貼的模樣,莫非就是為了讓我繞道去斯威……」 「唔、啥——」 狼耳朵一下子直立起來。赫蘿睜大眼睛,說出不話了。 「咱……咱可是心想著汝,才……」 赫蘿的耳朵垂了下來,肩膀垂了下來,尾巴垂了下來,全身都在表達著她受到的打擊。 平日裡便相當嬌小的身體此刻露出這副模樣,實在是惹人憐憫。然而羅倫斯終究是陪伴赫蘿度過了十多年。 「蜜漬桃子。」 「!」 再一次地,狼耳朵不受她本人控制,一下子直立起來。 羅倫斯又瞟了一眼赫蘿。這回,赫蘿索性破罐子破摔地直接同他對視起來。 「汝對咱的心意就只有這點程度唄!?」 盡管羅倫斯毫不懷疑赫蘿對自己的關心,然而小算盤就是小算盤。 「咱們可是才剛剛上路而已。一開始就這麼鋪張,以後可堅持不下去。」 「大笨驢! 再說,汝不是還有賣掉後邊這堆東西的差事唄? 人多的地方才好銷呀!」 赫蘿所說的東西,是堆在馬車後的大量麻袋。麻袋裡裝著紐希拉溫泉中采得的硫磺粉。這是其他旅店主人得知羅倫斯夫婦要出門遠行時,拜託他們代為販賣的。 羅倫斯雖然已經在村裡開店超過了十年時間,卻因為資歷最淺的緣故,總是直不起腰桿來。 前輩們提出了要求,他說不得半個「不」字。 這些硫磺需要他們一路走一路賣,然而其數量卻不是隨隨便便就能處理完的。 「紐希拉的旅店要進貨都得依靠斯威奈爾。從溫泉裡采來的硫磺早就到處都是了,事到如今哪裡還有人買啊。」 「唔、咕……」 「咱們還是一路朝西走,沿著河往下,到一個叫阿提夫的港鎮去,這個季節裡在港口起貨的魚正是豐富的時候,油脂也多,非常好吃。」 「魚才填不飽咱的肚子……嗚嗚……咱想吃填著餡的烤雞……烤全豬……牛肩肉……」 赫蘿發出干啞的呻吟,如同那些吃不飽肚子的女傭工一樣。 不對,恐怕她正是因為吃完了甜栗子,才想要接著吃咸口的肉吧。 「你嘴上那麼說,可我都能想像到你在阿提夫,吃完了一盤魚還想要下一盤的模樣了。」 在深山中的紐希拉,除過河裡撈上來的之外,餐桌上其他的魚全都是鹽醃的。鯡魚佔了多半,偶爾還有鱈魚或者鰈魚,但這些東西大抵不會讓人想要天天都吃。 不過,只能在沿海城鎮吃到的鮮魚可不同,無論是煮是烤都很美味。 「而且,那樣的貿易要沖,新鮮的葡萄酒應該也是有的。」 赫蘿的耳朵抖了兩下。 「沒准還能有葡萄乾,甚至運氣好了就是鮮葡萄。」 葡萄只能生長在比較溫暖的地區,鮮果是不可能在這一帶見到的。 赫蘿把頭擰向另一邊,好像根本不打算聽羅倫斯的說辭,可她的喉嚨卻嚥下了一口唾沫。 「你打算怎麼辦?」 赫蘿噤著口,沒有回答羅倫斯的問題。 只有馬蹄的得得聲,還有馬車搖晃的聲音響起。 幾只小鳥唱著歌兒,飛過這條森林中開辟出的道路。 真是個好季節。羅倫斯眯起眼來抬頭望著天空,緊接著肩膀吃了一記頭槌。 「……大笨驢。」 赫蘿嘟著嘴,簡短地說出這三個字。她似乎終於放棄了。 一把年紀了還是這副模樣,羅倫斯禁不住苦笑起來。只是,他同時也在笑他自己。 這種圍繞赫蘿食慾的攻防戰,在旅店裡自不必提有多常見。只不過那往往是由掌管後廚的漢娜負責,羅倫斯自己已經很久沒有過這種正面與赫蘿鬥智的經歷了。感到懷念的同時,他又覺得很開心。 從前的行商之旅中,兩人間總是這樣的。 他忽然覺得剛才的一言一談都十分可愛,嘴角不由得露出微笑。 「我現在開始覺得,咱們真的踏上旅途了。」 這句話的語氣與剛才截然不同。立刻,赫蘿不僅是耳朵,就連尾巴也跟著直立起來。 接著她又露出一副不情不願似的模樣,抬頭望向羅倫斯。 「那就——」 「不過,裝錢的口袋可是一鬆開就收不住了啊。」 他剛說完,赫蘿便以一副憮然的神情回嘴。 「哼。一開始就把汝榨乾的話,汝也太可憐了吶。」 「虧你能這麼說。」 「汝是啥意思。」 「那你又是什麼意思。」 馬車慢悠悠地,載著拌嘴的兩人在路上前進。 最後他們望著彼此的臉,一同大笑起來。 一條河流經深山中的溫泉鄉紐希拉。積雪深厚的季節裡,或是時間緊迫時,人們往往會乘船沿著河往返。 只是,假若想把馬車和馬整個載上去,就得租賃相當大小的船隻,人員也不能只有船伕一個。 對預算之類考慮一番過後,羅倫斯和赫蘿坐著馬車踏上了旅途。然而天色開始泛茜時,兩人一馬卻還在路上。搭在林間空地的帳篷下,赫蘿面對著石塊壘起的小小爐灶,抱起膝蓋露出一副不情願的模樣來。 「……一開始就要露宿野外唄……」 羅倫斯本以為加一把勁,就能趁著天亮趕到沿河關卡前的旅舍。誰知因為久久未曾駕車走過山路,他沒能如料想地那般快。 「軟軟的床……厚厚的毯子……暖暖地泡個澡……還有好多好多的肉和葡萄酒……」 赫蘿一副虔誠的模樣嘟囔著,似乎是相信只要閉起眼睛祈禱,這些東西就一定會膨地出現在面前似的。羅倫斯無視這些,把一塊黑乎乎的,摻了一半裸麥一半小麥的面包遞給了她。 「給,這是我特地請人混了裸麥烤的。想起以前了吧?」 從前的行商旅途中,潔白的小麥面包是他們鮮少能吃到的食物。大多數時候兩人都是把硬梆梆,黑乎乎的裸麥面包在沒了氣的麥酒裡泡漲,然後以此果腹。 赫蘿早已習慣了溫泉旅店中怠惰的生活。看著興致勃勃的羅倫斯,她露出了一副不敢相信似的表情來。 「普普通通的小麥面包不好唄……?」 「全用小麥做的話,很快就要放壞了。冬天裡尚且另當別論,以後天氣還有暖和的時候,下山之後就更不用提了。」 羅倫斯一邊說,一邊在爐子上架好小鐵鍋,薄薄切下些許鹹肉放在上面。 看到肉之後,赫蘿才終於唉聲嘆氣地啃起了面包。 「汝把肉切得再厚點呀。」 「節約,節約。」 他飛快地把鹹肉塊收起來,結果被赫蘿用快哭出來似的表情瞪了一眼。 「路費要是有剩,回來的路上咱們就奢侈一下吧。」 羅倫斯擺出一副商人的笑容,高齡數百歲的自稱賢狼這才像是幼小的女孩子一樣,噘著嘴,拉下眉毛說道。 「大笨驢……還是趕快烤肉唄。這麼黑的面包。,又苦又酸的,沒了肉咱怎麼也吃不下。」 「噢,你再稍等一下就……喲、嗯……嗯嗯?」 羅倫斯蹲在地上敲擊打火石,然而植物穗子做成的火絨卻始終不為所動。 「我應該都曬得乾透了啊……喲……哈……!」 叩,叩,羅倫斯數次用火鐮擦過石塊,卻根本連火花都看不到。似乎是因為自己在溫泉旅店裡從沒做過點火的工作,手上的感覺已經完全生疏了。 奮鬥了一陣子,躬起來的脊背還有手都開始發酸。他呻吟著舒展身體,才看到赫蘿從正從一旁投來冰冷的視線。 「……就、就差一點了。」 「但願如此。」 在赫蘿的嘆息聲中,羅倫斯振作精神,再一次叩響了打火石。 之後他又三度聽到赫蘿露骨的哈欠,然而火星依舊沒有出現。 「……早知道應該在出發前好好練習一下的……」 「咱開始擔心後面該怎麼辦了吶。」 氣憤地瞥了赫蘿一眼,她居然冷淡地移開了視線。 「唔唔……」 蹲下伸來敲了兩下打火石,身體的各處立馬開始感到痠痛。羅倫斯發現比起往昔,自己的關節明顯變得僵硬了。 這就是歲月帶來的影響嗎……他感到一陣愕然,直到赫蘿再次嘆氣道「真是的」,才回過了神來。 「要是發出的脾氣能點著火,咱是不是該捉弄一下汝?」 她的口吻甚至連責備都不是了。羅倫斯帶著沮喪回敬道。 「不,那還不如我找一個路過的牧羊姑娘請她吃飯,這樣還比較快些。」 「呵,汝這是啥意思呀?」 「賢狼大人不是一下子就該明白的嗎?」 他和赫蘿互相瞪著彼此,最後又同時發出長嘆。 「幸虧還不是冬天……可是拿這又黑又硬的面包,生的咸醃肉當晚餐,實在讓人提不起興致來。要不然,今天咱就往店裡跑一趟,去把火種帶來唄?」 赫蘿的真身是一頭令人不得不仰望的巨狼,哪怕一晚上翻越三座山嶺對她也不是難事。 「不……那個還是當做最後的手段吧……你的心意我先領了。」 「嗯? 算啦,那也好。汝大概也有些男孩子的好勝心吶。」 赫蘿又一次拿自己開涮。但羅倫斯的確未曾料到,自己竟變得連火都生不好了。 「照這樣來看,也許繆莉在村子外面反而比我要能幹得多啊……」 羅倫斯真的因羞愧而陷入了挫敗感中,赫蘿這時流露出了她的溫柔本性,無奈似地笑著說道。 「畢竟那丫頭能以人的模樣輕輕鬆鬆踏進深山裡打獵,這是咱都做不到的。」 身處人的形態之時,赫蘿雖能在種種關鍵時刻發揮狼的能力,根本上仍如外表一般是嬌小的少女。 而繆莉的體格同赫蘿相差無幾,游蕩在山中時卻像野獸般機敏。她的技能與知識則更加驚人。不僅能設下陷阱捕捉獵物,還能將剝下的皮鞣好,再把肉風干,憑借兩條纖細的胳膊發揮驚人的力量,不知疲倦地鑽木取火,再趁著等肉烤熟的時間,用獵物的跟腱做出一張弓來。 哪怕把繆莉一個人丟進山裡,想必她也能遊刃有餘地生活好一段時間。 「唔,對了。說起來,那傻丫頭以前不是試過唄?」 「嗯?」 赫蘿像是想起了什麼。她站起身,鑽出帳篷向馬車走去。 羅倫斯不知道她要做什麼,只看到她從堆在車後的麻袋中拽出了一個來。 「叫什麼來著,這黃粉。她聽說這東西能用來點火,想都沒想就在暖爐裡試了一次,結果弄得一團糟,汝還記得唄?」 「噢噢」 羅倫斯立刻回想起來,同時露出苦笑。 回憶當時的情景,他覺得彷彿真有一股苦水湧進了口中似的。 「那好像還是繆莉從魯瓦德先生那裡聽來的,據說是戰場上快速生火的辦法。」 「現在來試試怎麼樣唄?在這地方就算飄起點味道來也……算了,咱還是離遠點。」 說完,赫蘿把袋子放在了羅倫斯面前。袋子裡滿滿地裝著紐希拉溫泉提煉出的硫磺粉。 「據說要點火,還是純硫磺的塊比較合適……算了,先試試看吧。」 生不了火的實際原因還是在於自己不會用打火石。羅倫斯雖然意識到了這一點,但他也不願意露宿野外一晚,卻連火都烤不上。下定了作種種嘗試的決心之後,他將硫磺粉塗在火絨的穗子上,又在收集來當柴火的枯草枯枝上也塗了一些。 接著再次蹲下身來叩響打火石……棉絮般的火絨尖上,終於冒出了赤色的火光。 「喔!」 以前明明是無足輕重的小事,現在羅倫斯卻不由得發出喜悅的聲音。大概這跟硫磺其實沒什麼關系,只不過是因為休息令他恢復了體力而已。 無論如何,這枚小小的火種絕不能浪費。他用手攏著,朝火絨上吹氣,等煙冒出來之後再把火移到枯草上。火苗很快就變大了。 什麼嘛,果然還是很簡單。 羅倫斯帶著舒暢的表情支起身體,想對赫蘿說出這句話來,卻發現她已經沒了身影。往周邊打量一番,才發現赫蘿正躲在相當遠處的樹干後,只露出一張臉來盯著自己。 「也不至於這麼大張旗……」 他剛笑到一半。 噗呲噗呲,好像什麼東西燒焦似的聲音傳來,回頭一看,篝火中正冒出一股帶色的濃煙。 隨後撲來的臭氣讓羅倫斯不得不將臉摀住。 硫磺的味道,還有焚燒鐵板似的金屬臭味。這種刺激不僅折磨鼻腔,含入嘴裡還會泛苦,撲進眼睛立刻就能讓淚水流下來。 「……!」 記憶中的硫磺煙已經十分難聞了,實際直面後才發現,它比記憶中還要糟糕得多。 繆莉魯莽地把這種粉末放進暖爐之後,有一週時間連羅倫斯都能聞到房間中飄散的焦臭味。赫蘿更是在近一個月的時間裡抽搭著鼻子。 滾滾不斷的煙霧逼得羅倫斯也忍受不住,他逃往了赫蘿的方向。 「大笨驢! 汝別過來!」 就像那些兩人互訴愛意,發誓偕老終生的日子從未存在過一樣,赫蘿表現出了發自內心的拒絕。羅倫斯感到有些受傷,但還是停住了腳步。因為他看到了赫蘿手中的面包。 誰都不想在那地獄的火焰旁吃飯,這點羅倫斯也不例外。 他屏住呼吸回到篝火旁邊,拿起面包和裝麥酒的小桶,然後再朝赫蘿身邊跑去。 盡管皺著鼻子表現出一副徹底的嫌惡模樣,但當羅倫斯遞出了裝麥酒的小桶,赫蘿總算是勉強允許了他待在自己身邊。 只是,隨即她又嫌棄地聞了聞羅倫斯身上的味道,然後繃起臉來。 「今晚,汝一個人睡吧。」 是誰提議說要用那硫磺粉的——羅倫斯朝赫蘿瞪了一眼,她卻抱住自己的寶貝尾巴,像是要保護它不受污染一樣。這條松蓬蓬的尾巴被她用薔薇精油悉心打理,赫蘿恐怕絕不會允許尾巴沾染上一絲討厭的氣味。 雖說真正的冬天還在後面,然而山中的夜晚依舊滲著寒意。少了赫蘿暖融融的大尾巴,還有她像孩子般稍高的體溫,情況可是會大不相同。 話雖如此,一味強求又可能真的會惹她生氣。 羅倫斯發出一聲嘆息,再望望依舊濃煙滾滾的篝火,又是第二聲嘆息。 旅途開始的第一天就是如此境遇,他也開始擔心起接下來的事情了。 翌日,羅倫斯在一個噴嚏中睜開眼睛,發現赫蘿已經醒來,並坐在了馬車駕台上。 她正專心地寫著什麼東西,大概是昨晚因為沒法靠近篝火而耽擱下的日記。 想到那裡究竟會被寫上多少對自己的抱怨、壞話和不滿,羅倫斯感到有點畏懼。 不知是昨夜入睡的時候硫磺粉已經燒完了,或者單單是自己的鼻子習慣了那種味道,羅倫斯覺得煙味不再那麼逼人,於是睡在了篝火旁邊。眼下,埋在白灰中的木炭仍舊燒得通紅。 「味道消了嗎?」 他問道,結果赫蘿誇張地嘆出一口氣來。天氣並不是很冷,但空氣卻是濕潤的。白氣從口裡呼出,然後映著陽光在空中飄舞消散。 「勉勉強強吶。真是的。把那東西當驅狼的藥拿去賣,咱覺得肯定很有效果。」 「……我會考慮一下的。」 赫蘿大概是半開玩笑地說了這樣一句。羅倫斯卻表現出相當認真的反應,讓她不由得大跌眼鏡。 「不管怎麼說,先吃早飯吧……。昨晚都沒能吃上熱的東西。」 「汝難道沒吃那鍋裡的肉?」 羅倫斯一邊朝灰燼中添加新的柴火,一邊聳了聳肩。 「我就算說那味道沾得沒有想像得那麼厲害,你也不會相信吧。」 赫蘿呻吟了一番,然後從馬車上跳下來。 「車上的硫磺倒還好,不過咱還是想拜託汝快點把那個處理掉。」 昨晚,赫蘿是在馬車上,躺在硫磺袋子間睡完一覺的。 「以前旅行的時候你也是這樣,車上不管載了什麼都要生氣。不管是魚,還是金屬之類的。」 篝火的火苗漸漸旺盛,羅倫斯架好鐵鍋,先放進鹹肉,再打入從紐希拉帶來的雞蛋。雞蛋只要不碎就能保存相當的時間,又有多種吃法,所以很是方便。人們在運送小麥之類的麵粉時,經常把它埋進袋子裡。當然,這次羅倫斯也在硫磺粉中放了雞蛋。只要不被硫磺裹太久,那股味道應該不至於滲進蛋殼裡。 「汝要是運些好吃的東西,咱根本就不會生氣。比如乾果子呀,糖醃果子之類的。」 赫蘿啪踏啪踏地搖著尾巴,一副出神的陶醉模樣。 「大笨驢。甜的東西可得花不少錢。」 羅倫斯學著赫蘿的口氣罵了她一句,然後在面包上撕出一條縫,用木鏟舀起燒到正好的雞蛋和鹹肉,再和奶酪一並夾到面包裡。 「給。」 「唔。」 本以為赫蘿接過面包後立刻就會咬一大口,沒想到她卻只是拿起面包盯著看。 「怎麼了?」 「唔嗯。」 赫蘿仍舊是那副低頭盯著面包的姿勢,只把視線轉向羅倫斯。 「咱昨天都沒吃上肉,咱覺得少了的份得補上才行。」 不愧是赫蘿。一大早就展現出了對食物的驚人執著。但羅倫斯在心中提防起來,不敢再嬌慣她。 「不行。趕路就得有趕路的計劃。不遵守計劃之後有什麼苦果子等著,以前行商的時候你也記著吧?」 赫蘿平時看似任性,卻懂得分寸,知道究竟何時該放棄並且做出讓步。平日裡羅倫斯之所以都由著她的性子來,也是因為赫蘿能一下看穿他的心思,找到他心軟的時候。 因此,當羅倫斯毅然決然地表示拒絕,赫蘿雖然露出一副不服的表情,最終還是不情願地點了點頭。 「汝呀,從以前就是這麼死腦筋。」 「這叫慎重。」 赫蘿瞄了羅倫斯一眼,然後聳聳肩。 想想以前的事情,汝還真好意思這麼說——她大概是這個意思。從前與赫蘿旅行時,羅倫斯曾好幾次禁不住想在她面前擺闊,或是一看到眼前的利益就忘記了腳下的危險。 更何況偏偏就在昨晚,他還為小小篝火而折騰了一番。現在自然談不上有什麼說服力。 「……昨天那是時隔了多年的旅行首日。以後就會順利了。」 羅倫斯像是找藉口般,不由得這樣說道。 是啦是啦。嘴角還沾著蛋黃的赫蘿抖抖耳朵,當作是對他的回答。 之後,兩人抵達了沿河的關卡。河上的幾處征稅所中,這裡的規模可以位列前茅。從南方內陸延伸來的道路也在此終止,讓此地呈現出相當的繁榮。 內陸地區往這裡運來穀物、金屬製品和家畜的肉製品,河流的上游向這裡運來皮草和木材,下游區域則向這裡輸送海魚,以及自遠方國度進口來的商品。 羅倫斯本打算在關卡前的旅舍內休息一晚,但到達時還是上午,於是他們吃過東西,稍事休息之後又出發了。 臨走前他與旅舍主人聊起自己要沿河而下前往海邊,旅舍主人便推薦他乘船。 真是位熱心的旅舍主人,但沿河的旅舍有不少都會在往來河上的船隻中參一份股,船伕運送了客人,旅舍也能得到一部分錢。 不熟悉旅行生活的修道士也許立刻就會上鉤,但羅倫斯可是前旅行商人。 估算一番損益後,他還是決定走陸路。 討厭露宿的赫蘿雖然很想乘船,然而羅倫斯告訴她船費要從伙食費裡扣除,她只好不情願地接受了羅倫斯的安排。 離開紐希拉後的第四天。 「……然後呢? 現在是啥情況唄?」 赫蘿彎著腰坐在馬車駕台上,兩手支著下巴。 羅倫斯則一手捏著地圖,眼睛四處打量,臉上一副為難的表情。 「……迷路了。」 這幾個字就像是對自己的死刑宣判一樣,是羅倫斯從嗓子中榨出來的。說完,他戰戰兢兢地朝赫蘿臉上瞄了一眼。 身旁的赫蘿沒有露出溫柔笑容,也沒有生氣。 「咱就猜到大概會是這樣。」 「人家勸咱們乘船,原來真是出於好心的啊……」 羅倫斯知道問題出在哪裡。 本以為只要順著沿河的路就能一直走到海邊,卻沒想到到途中遇到嚴重的山崩,地圖上的路被阻斷了。 於是他又走上一條似乎是當地人開辟出的新路,然而那條路又與樵夫和獵人走的小道相交錯,終於讓羅倫斯不知何時迷失了方向。 那路的路面被踩得十分堅實,馬車走上去順暢且不受阻礙,路旁還有燒炭小屋,因此羅倫斯完全把它錯當成了商業路線。畢竟新開辟的路上總不會出現有使用痕跡的燒炭小屋,他如此心想道。等意識到自己的錯誤時,馬車早已橫穿過地圖上完全不存在的懸崖,越過山頂,迷失在森林的深處了。 「這一帶已經出了咱的地盤。所幸,倒是應該不會撞上啥麻煩事。」 赫蘿抬起頭望向天空,又吸了吸鼻子。 說是天空,此處的植被和紐希拉完全不同,各處都生長著極其高大的樹木,天空已經被它們的樹冠給遮去了大半。 很少有光能透到地面上,因此四周並沒有多少灌木,如此一來馬車行進的道路更加通暢了。 森林鬱鬱蒼蒼,視野卻一直能延伸到深處,羅倫斯有時會感到可疑的視線,繼而脊背一涼。 大概只是狐狸或鹿,何況有森林中的萬王之王赫蘿在身邊,他幾乎沒什麼好怕的。 即便如此,羅倫斯仍是人類。對森林中的深淵,他有種本能的恐懼。 「看樣子,這裡原本就是片人類少有踏足的土地吶。這條路,與其說是路,其實還是下大雨時水流過去,整齊地沖出來的。落葉這麼多,看上去就不好分辨了。」 對了。這種迷惑人的陷阱在山裡也有。 所幸馬車上堆著大量味道刺鼻的硫磺袋,赫蘿又有狼的鼻子。 只是掉頭返回,應該不成問題。 「……掉頭回去吧。到這麼深的森林裡,連用太陽辨別方向也不行了。」 羅倫斯拉起韁繩,准備讓馬車調轉方向時才猛地發現。 赫蘿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他開始為自己的愚蠢感到難為情,於是開口說。 「你要沖我發脾氣也可以啦。」 那樣反而還能讓自己更輕鬆些。 而赫蘿則愣了一下,然後望向他。 「唔……發脾氣?」 等羅倫斯像是做好了心理准備似地縮起脖子,赫蘿才往四周打量一番,哼著鼻子說道。 「豪言壯語地說把一切都交給自己來做,汝不一直都是這樣的唄?」 沒有惡意也不帶刺的口吻反而更讓人受傷。更何況羅倫斯找不到能當藉口的理由,他連生氣的權利都沒有了。 「何況,到這裡來也不壞。」 「……?」 赫蘿的口吻如同下雨的森林般安穩。 「這是片好森林。」 自己明明因為吝嗇一點點船費而落得迷路窘境,赫蘿卻只是淡淡微笑了一下。 這遠比被她痛罵一頓更讓羅倫斯感到毛骨悚然,他覺得自己的胸口突然開始躁動,或許是因為,感覺赫蘿好像就要在這片森林中消失了一樣。 羅倫斯慌忙搖頭,重新四下環望森林。 「好……嗎? 我看著只是片普通的森林啊……」 因為缺乏灌木和草叢,他甚至覺得這裡作為森林的價值並不高。樹葉織成了一片如此嚴密的天花板,連風都鑽不透,恐怕蘑菇也采不到多少。唯一具有價值的參天巨樹被伐倒之後,這裡很快就要變成一片荒地。 「在汝眼裡或許是那樣……不過咱說的是香味。」 赫蘿閉住眼睛,大大吸了一口氣。羅倫斯也學著她用鼻子呼吸,而後聞到了腐殖土的香味。的確使人感到舒爽,但這股味道也是尋常的。 「或許人類的鼻子的確是聞不出來唄。那股蜜的味道。整片森林,都有股甜的香味。恐怕……那些大樹裡面滿是蜜。」 「可我怎麼沒看到這裡有什麼花……你是說樹液嗎? 要是能采來樹液,也能賺到一筆小錢的。」 樹液可以混在骨膠裡,堵住漏進房間的風,還能給蒸餾酒增添香味,有不少用途。 但赫蘿聽到羅倫斯這一番商人的感想後,只是露出苦笑來。 「汝就會想著這些。」 「這可是很重要的,誰讓咱們家有個貪吃鬼。」 「更何況,老爺還是個路痴吶。」 現在的情況下,羅倫斯不可能說得過赫蘿。 他放棄了反擊的打算,老老實實地駕車繼續前行。 「指路得拜託你了。或者,你能找到一條不用回頭,直接通向海邊的路嗎?」 赫蘿仍舊戀戀不捨地盯著森林深處,過了一會兒才輕輕嘆氣說。 「咱要是變回狼,找出方向來自然不是啥難事。可要是帶著輛馬車,哪怕是知道該朝哪兒去,也沒辦法直著往前走吶。還是暫時回到人開出的路上要快得多。」 森林中有懸崖也有沼澤。縱然有赫蘿在身邊卻仍然迷了路,是因為林中的道路並非筆直。就在羅倫斯要再次為自己的愚蠢向赫蘿道歉的時候。 「唔?」 赫蘿伸直脊背,朝另一個方向望去。 「怎麼了?」 她的耳朵左右動了動。這雙耳朵極其靈敏,甚至能聽見跳蚤的咳嗽聲。 不論誰如何壓低腳步接近,赫蘿都應該能立刻發現。 「怎麼了? 是熊,或者野狗? 還是說……山賊嗎?」 羅倫斯立刻跳上馬車駕台,抽出了收在坐墊下的短劍。 出門旅行,難免要遇到動刀槍的時候。 羅倫斯擺好架勢准備迎接來者,卻聽到赫蘿開口說。 「是蜜蜂。這時節裡真是稀奇。」 「蜜蜂?」 不久之後,他自己也聽到了微微的振翅聲。 羅倫斯東張西望想找到聲音的來源,卻突然被赫蘿抓住了手腕。 她在指甲上使了很大勁,掐得人生疼。 「喂、為!? 很疼的,你幹什——」 羅倫斯的聲音到這裡就斷絕了。因為他看到赫蘿瞪圓了眼睛,尾巴和耳朵上的毛彷彿鬃刷一樣,紛紛倒立起來。 「嗚、啊、嗚……」 赫蘿從喉嚨中發出不成聲音的呻吟,似乎是以為有一大群蜜蜂要飛過來。然而從樹蔭背後飄出來的,僅僅是一隻極其平常的蜜蜂而已。 她的模樣似乎有點奇怪。這個想法從羅倫斯腦海中冒出,赫蘿便發出了尖叫。 「呀啊——!」 羅倫斯從未聽到赫蘿發出過這樣的悲鳴,他連愣神的機會都沒有,就感覺到赫蘿將臉埋入了自己胸前。她的動作彷彿逃入巢穴的野兔般迅速,耳朵伏倒著,尾巴則像面對電閃雷鳴般變得膨大起來。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在困惑中,羅倫斯看到那隻蜜蜂慢悠悠地飛近。 它的模樣看上去並非狂怒,反倒更像困惑——為什麼這種地方會有人類來? 可隨著振翅聲接近,赫蘿的顫抖也越來越強烈。她有這麼怕蜜蜂嗎,羅倫斯開始感到在意了。赫蘿很喜歡蜂蜜,油炒的蜂蛹也被她評價為「像是百合根一樣鬆鬆脆脆,非常好吃。」還是說,這是一隻特別的蜜蜂?的確,這只蜜蜂看起來有些奇妙。黑黃相間的條紋和尋常蜜蜂相同,卻不知為何在肚子上還吊著一根白線似的東西。 羅倫斯目不轉睛地盯著蜜蜂,看它從自己的頭上搖搖晃晃地飛過去。 懷中的赫蘿戰戰發抖,彷彿被呼嘯而來的巨龍嚇呆的松鼠一樣。 直到蜜蜂慢悠悠地飛過自己眼前,羅倫斯才明白過來。 「啊,這傢伙不就是,」 他下意識地伸出手去。 輕輕鬆鬆就抓到了蜜蜂。 准確地說,是抓住了蜜蜂肚子下垂著的那段白線。 飛來橫禍讓蜜蜂開始掙扎,羅倫斯則迅速從腰間抽出手帕來,將蜜蜂包住。 手帕中傳來了怒氣沖沖的嗡嗡聲,他回過神來,又看到赫蘿正青著臉瞧著自己。 「汝、汝在做啥呀?」 恐怕就算錢包裡的錢在大街上撒了一地,赫蘿也未必會露出這副表情來。她瞄了一眼羅倫斯手中捏成布袋狀的手帕,就如同看到了什麼令人不愉快的東西似的,而後又立刻低下頭去。 「快扔掉!」 羅倫斯聳聳肩,回答道。 「你才是到底怎麼了。這只是只蜜蜂啊。」 話音剛落,她的身體就抖了一下。 赫蘿身上有方方面面如同少女一樣,但羅倫斯不記得她柔弱到會害怕一隻蜜蜂。 「還是說,這蜜蜂難道也是你們的同類,那樣的嗎?」 活過數百年時間,能解人語的森林之精靈。 倘若如此,自己的行為就太抱歉了,不過赫蘿搖了搖頭,將臉在羅倫斯胸前貼得更緊。尾巴依舊顫栗著。 羅倫斯帶著一臉疑惑,看著手帕中不斷扇動翅膀表達憤怒的蜜蜂。 「咱、咱就是、害怕……」 「嗯?」 「無論怎麼著,就是,接受不了……」 赫蘿用軟弱的,含淚的聲音開了口。 「那、那不是、被蟲子吃的蟲子……唄? 咱害怕,不管怎麼樣,就是害怕……」 「啊,——啊。」 這句話終於讓羅倫斯明白過來。 人總有長短之處。勇猛的士兵可能會害怕打雷,慈愛萬物的虔誠修道士,也可能唯獨不敢看蜘蛛一眼。羅倫斯沒聽說過赫蘿害怕蜜蜂一類的昆蟲。然而,她也會有生理上無論如何都接受不了的時候。例如,被寄生蟲入侵的蟲子。走在山間的時候,人偶爾會目擊到這種令人恐怖的蟲子,它們的模樣怎麼看都只能被稱作是世間最陰暗的一部分。 「嗯……但是,這個啊,」 羅倫斯剛一將手帕湊近,赫蘿就猛地閃身,幾乎要從馬車駕台上跌落。 「咿!」 「喂、你這樣很危險的。」 「不、不要! 別拿近!」 她這一副拚命模樣讓羅倫斯覺得有些可愛。而後,羅倫斯繼續開口說道。 「吊在蜜蜂下面的不是寄生蟲。只是一根線而已。」 咱怎麼可能被汝騙了。赫蘿把臉往側邊一擰,似乎是在這樣表示。 然而,等羅倫斯帶著苦笑嘆出一口氣,她終於稍稍抬起了頭。 「是、是真的、唄?」 看著彷彿幼子般的赫蘿,羅倫斯覺得自己內心中的一個全新角落突然為之一動。他這樣回答道。 「嗯。是真的。」 這句話裡有沒有摻假,赫蘿的耳朵應該可以分辨得來。但羅倫斯能明白她為何仍抱著懷疑。 「可、可是……為啥,是在這樣的,森林裡……」 「你是說,為什麼森林裡有一隻帶著線的蜜蜂對不對。畢竟熊又不太可能會用纏線棒。」 羅倫斯能猜到一個答案。 「這裡,是人不太常踏足的森林,你是這麼說的吧。」 「……? 唔、嗯。」 赫蘿抬起頭來應了一聲,然而一聽到手帕中蜜蜂的振翅聲,她的身體就又顫了一下。 「大概,是有人為了偷蜂蜜,留下了這個。」 「……」 赫蘿睜大眼睛看了看羅倫斯,然後又看了看手帕。 「是、是個記號?」 不愧是賢狼。 「可是,咱怎麼在紐希拉沒見過這樣的……」 「因為紐希拉全是高山深谷啊。人終究是追不上蜜蜂的。而在這樣一片視野良好的森林裡,只要給蜜蜂綁上一條線做記號,就能一直追著它到巢裡去。只不過……這麼一片人跡罕至的森林裡,恐怕來的是不想被人看見的偷獵者吧。畢竟普通的森林裡,從蜜蜂的巢裡采了蜜,是要給貴族們交錢的。」 「唔、唔……也、也就是說。」 赫蘿瞄著羅倫斯的表情。 「這裡……有蜂巢唄?」 「雖然在這個季節裡,就不知道蜂巢裡是不是滿滿地全是蜜了。」 采蜂蜜的時節是春天到初夏。 不過,被蜂蜜灌滿的蜂巢,就是在隆冬中也值得一試。 赫蘿揉了揉帶淚的眼睛,又吸了吸鼻涕。 「蜂巢……」 「打起精神來了?」 羅倫斯捉弄地說了她一句,赫蘿隨即撅起嘴瞪過來。 「要追一下試試看嗎?」 赫蘿有三角形的碩大獸耳和毛茸茸的尾巴。在她面前投出一個塞了羊毛之類的皮球,想必她也難耐立刻就直追出去的沖動。 盡管把赫蘿當狗看待一定會惹她生氣,可眼下她的尾巴已經開始激動地左右搖擺了。 「可是,蜜蜂的地盤很大,時間……來得及唄?」 往日裡總是無比任性的赫蘿,實際卻有這樣一副本性。真心想要的東西出現在面前時,反而會讓她躊躇。面對羅倫斯時也是如此——比如她曾說過的,要在愛到不可自拔之前結束旅行。 而羅倫斯卻是商人。面對想要的東西,會在貪欲的驅動下伸出手去。 他最想要的,就是赫蘿的笑容。 「旅行的醍醐味,就是不按計劃來的那些事啊。」 停了一下,羅倫斯才說道。 「比如為生個火費心勞神,或者從頭到腳地迷一次路之類。」 赫蘿縮著脖子,笑了起來。 羅倫斯則用小丑一樣的動作,用手指背為她擦去臉頰上的淚水。 「而且,旅行還能讓人看到旅伴不為人所知的一面。」 羅倫斯以為自己瞭解了赫蘿的一切,甚至她尾巴上每一根毛的朝向,卻沒想到她害怕寄生蟲到了會哭的程度。 赫蘿意識到自己的弱點暴露給了羅倫斯,她抬起眼來忿忿地盯著他。 「……大笨驢」 自己對赫蘿的愛還能再輕輕鬆鬆持續上百年。羅倫斯產生了如此的確信。 「那,咱們要去追那隻蜜蜂了。馬車放在這裡沒事吧?」 「這地方沒有人類常來。沒有蟊賊來盜走車上的東西。至於位置……咱順著氣味應該能找得回來。」 「噢,你說硫磺啊。要不然我背上一袋,撒在路上好了。」 「嗯,汝這主意……還不錯嘛。噗噗。」 赫蘿不禁笑了起來,羅倫斯看了看她,她笑得更開心了。 「童話故事裡也有唄。走在森林中的小童,為了不迷路,把面包撕碎撒在地上……」* [*註:指格林童話故事《糖果屋》,又稱《漢賽爾與格萊特》。] 「確實有這麼一個故事,不過說起來,你自己不也像是童話故事一樣嗎?」 赫蘿眨了眨眼睛,再次笑了起來。 羅倫斯把手帕交給赫蘿,自己則開始張羅用來捅蜂窩的工具。他拿來一個空麻袋,一個用來搭帳篷、衡量沼澤深度、或是驅趕野狗時用的木棒,然後是點火用的木柴,打火石,足夠遮住頭部與身體的粗布。 最後,還有當作路標用的硫磺粉。 「好了,走吧。」 赫蘿用力點了點頭,打開了手帕。 出乎意料的是,蜜蜂並沒有狂怒地飛來蟄人,而是疑惑地搖搖晃晃繞了幾圈,然後便朝著森林深處飛去了。 它的速度並不快,然而雙眼只盯著那條絲線,羅倫斯的腳底下好幾次險些都要摔倒。 赫蘿的體力雖如外表般像個少女,走在山路上的靈巧程度卻能窺見狼的影子。她時常回頭看著羅倫斯,一邊倒退著向後走,一邊向他笑著說。 「喂、喂、加一把勁追上咱呀。」 然後又轉身向前,以輕快的步子朝前走去。 軟綿綿的大尾巴在羅倫斯的視線中左右搖擺,他從中途開始,便只盯著這條尾巴當路標了。 踩過落葉,跨過巨樹的根,拼盡全力追趕赫蘿的輕盈腳步。 有時赫蘿回過頭,嘴角邊浮現出又像開心,又像是高興,還像是戲弄人似的微笑。 在旅店裡羅倫斯就因為體力衰減而時常被她揶揄,此時他不服輸地想要爭回一口氣,然而赫蘿笑的似乎正是他的這副模樣。 兩人拉開一段距離後,不知是不是蜜蜂停了下來,羅倫斯總算得以追上停住腳步的赫蘿。 「呼、哈……這下子,我都不知道究竟是在追蜜蜂,還是在追你了。」 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提起衣領來扇涼。森林中的空氣流動並不頻繁,一動起來,人就會感到悶熱難耐。 「汝不是一直都那麼迷戀咱的尾巴唄? 這回覺得開心了?」 赫蘿的嘴裡沒有吐出半句慰勞,可讓羅倫斯不由自主想要追上去的,正是她臉上這副促狹的微笑。 「開心了。」 羅倫斯裝作一副嫌棄模樣答道。赫蘿果然露出一副憋笑的模樣。緊接著,她又一下子抬起頭來。 「要繼續追了。」 「是是~」 蜜蜂越過樹木,繼續搖搖晃晃地朝前飛去。羅倫斯一路追的同時,也不忘撒下硫磺粉。 馬車究竟在哪個方向,他已經完全無法憑自己的感覺分辨了。這裡是遠離人煙的荒野,如果被赫蘿拋下,自己一定會變成落葉間的枯骨。可轉念一想,離開了赫蘿自己終究又怎能活得下去呢。羅倫斯不禁獨自露出苦笑。 「汝喲。」 赫蘿突然停下腳步叫了他一聲,讓他嚇了一大跳。 「唔、汝怎麼啦?」 羅倫斯只好裝作眼裡進了汗水,才搪塞過了赫蘿的疑惑眼神。 「沒什麼……你那邊呢?」 「唔。蜂巢已經近了。咱聽到很響的嗡嗡聲。是個大傢伙。」 赫蘿露齒一笑的模樣有千嬌百媚,讓羅倫斯幾乎不敢相信她剛還在自己懷裡發抖哭泣過。 溫泉旅店裡平淡的,日日如一的生活的確很棒。 可是,旅行則總是驚奇不斷,能揭示出旅行者不為人知的側面來。 與情感豐富的赫蘿同行,樂趣則更勝一籌。 「所以,現在汝說怎麼辦唄?」 她表情一轉,換上一副嚴肅的面孔問道。 當然這副表情並不如看上去那麼嚴肅認真,羅倫斯是明白的。 「要說怎麼辦,最簡單的也就是你變成狼去采了啊。那麼厚的皮毛,被蜜蜂蟄多少下也不成問題。」 不過自己可一點不打算那樣上前去。他用這樣的眼神望著赫蘿。赫蘿便露出一副媚人的笑,那種知道用自己的漂亮臉蛋當做武器的少女,所特有的笑容。 「汝呀,不是不喜歡依賴咱的力量唄?」 「……」 話是沒錯。可此事畢竟更有關臉面,在樹林裡捅蜂窩實在是……他想這麼說,卻發現說也不會有用。 畢竟旅行的第一天中,他不但害得兩人被迫露宿野外,自己還連火都生不起來,而今又在人跡罕至的森林裡迷了路。 不在這裡挽回的話,天知道赫蘿以後要以此要挾,提出什麼任性要求來。 「畢竟,為公主而奔赴死地,就是騎士的任務啊。」 羅倫斯放下背上的行李,蹲下身來開始准備。赫蘿一面咯咯地笑他「真是個靠不住的騎士」,一面卻又從背後伸出手來,環抱住他的脖子。 只要她能高興,那就比什麼都值得。 羅倫斯把布在臉上、脖子上、手腕和腳腕上纏好,只露出一雙眼睛來,然後開始點火。 這一次,他立刻就成功點著了。 「汝要用煙熏走蜜蜂呀。」 接著他又在木棒前端用樹枝挽成鳥巢的形狀,刨開腳下的落葉,把比較潮濕的葉子與火種一同放進去。 白煙立刻飄了起來。 「只不過,這種程度充其量只能起心理安慰的作用了。」 「是唄?」 「燒到煙嗆得人喘不過氣來才會有效果……不過,反正蜂巢下面也全是落葉……你怎麼了?」 羅倫斯說明的時候,赫蘿反而朝另一個方向望去。莫非她是因為自己的丈夫即將被蜜蜂蟄刺,感到於心不忍?緊接著,羅倫斯又看到赫蘿伸出手去。 「要不,試試用那個唄?」 赫蘿正指著某個東西——只要將一小撮投入火中,就能顯現出地獄來的惡魔之粉。 「不,那個也……」 羅倫斯在猶豫中,心裡也冒出了這樣的念頭。 「試試看吧。要說起來,紐希拉村裡倒是真看不到什麼蟲子的。」 村裡彌漫著硫磺的味道,也有許多立著的朽木。羅倫斯覺得有關地獄的傳說故事裡,往往會出現燃燒的硫磺,這的確有幾分道理。 「還有,」 「嗯?」 看到赫蘿愣住,他得意地開口說道。 「如果這一次能試成功,那也能給這東西找到一條新的銷路,你說呢?」 赫蘿先前曾說這些硫磺粉用來驅狼一定很有效,聽到羅倫斯的主意,她裝作一副嫌棄模樣笑了起來。 「汝呀,就是掉到教會說的那個地獄裡去,恐怕也能掙來一大筆錢吶。」 這是對商人最高的贊美。 單說結果。羅倫斯采到了蜂巢。碩大的巢中,恐怕盛著相當份量的蜂蜜。 至於代價,則是每當他咳嗽,就會覺得肺裡有什麼苦物堵著,以及臉上三處、脖子上兩處,手腳各約莫五處上下的掛彩。然後還有他自己也能聞得到的,從身體上不斷飄散的硫磺焦味。 那麼,報酬呢? 正是如文字形容一般,兩眼閃閃發光的,赫蘿的笑容。 「唔——! 真甜!」 這處蜂巢很大,用煙熏過一遍也未必能殺淨裡面的蜜蜂。必須要暫時裝進袋子以待後續處理,可赫蘿還是以「嘗嘗味道」為由捏開了蜂巢的一部分,將勺子伸了進去。 勺子舀起了滿滿的蜜糖,隨時都像是要滴下來。蜂蜜的顏色比尋常看到的更濃厚,甚至像是糖人糖畫一樣。 也難怪赫蘿會開心地搖著尾巴將勺子送入口中,隨即就發出歡喜的聲音來。 「讓我也舔一口啊。」 羅倫斯剛說完,駕台上的赫蘿就露出了看到催債人上門似的表情。 但似乎是考慮到了羅倫斯挺身為自己采來蜂蜜的辛苦,赫蘿最終還是痛苦地閉上眼睛,把勺子伸了出去。 羅倫斯苦笑著,用小指稍稍颳起一點嘗了嘗。正如外表一樣,是濃郁的甜味。 而且能嘗到的不只是甜味,還有一種淡淡的芬芳,好像朽木一樣,代表著森林深處的氣味。這種香氣讓蜂蜜的口感更有了深度。 「這東西可真厲害,是什麼釀出來的蜜啊?」 「汝也看見了唄。」 赫蘿一邊說,一邊戀戀不捨地舔著勺中的蜂蜜。 「這片森林裡的,那些大樹。也就是說,是樹蜜。」 「樹蜜……樹液嗎。嗯……」 說起來,在追蜜蜂的時候,羅倫斯也曾幾次看到它停在樹上。 原來蜜蜂不止會從花朵中採蜜,這一點羅倫斯也是第一次發現。 「不知道那些偷獵者,是不是懂得這裡蜂蜜的秘密。」 ——那些最初給蜜蜂身上綁上絲線的人。 「誰知道呢。蜜蜂飛的距離一直那麼遠,也許這只是在遠處山裡迷了路,被人逮住的。」 畢竟,給蜜蜂綁上絲線的人最終卻沒有找到蜂巢,事情很可能真如赫蘿所說的那樣。 「總之,咱們真算是撿了個意想不到的東西。」 羅倫斯一邊收拾捅蜂窩時用過的工具,一邊望著車上的大麻袋說道。 「我一開始都不敢想接下來會怎麼樣。」 自己因愚笨犯下的種種錯誤,如此一來怎麼也該算是清算完畢了。 赫蘿還在貪心地舔著勺子,注意到羅倫斯的視線,她才哼了一聲。 「汝是想拿甜的東西來討咱歡心,是這打算唄?」 雖然那雙略帶赤紅的琥珀色雙眼一直盯著自己,羅倫斯仍舊不在意地登上馬車,坐在了赫蘿身旁。結果她故意捏住鼻子,朝旁邊挪了挪。 「當然了呀。畢竟把這個拿到城裡去,肯定能搖出滿滿一桶蜂蜜來。」 「喔喔喔喔」 看到赫蘿滿眼閃閃發亮的期待光彩,羅倫斯連苦笑都沒辦法了。 他拿好韁繩,催馬兒前行。 「真是那句話說的,禍之與福,何異糾墨啊。」 過去曾有偉人說,幸運和不幸就像繩子般相互糾纏在一起,一個很快會牽連出另一個。的確是如此。* [*註:原文為『禍福は糾える縄の如し』,出自《漢書‧賈誼傳》,原文為『夫禍之與福,何異糾纆』,而中國人常說的『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也見於他的《鵩鳥賦》。] 「咱覺得,要是能握著只用福氣編出的韁繩就好了。」 赫蘿說了一句掃興的話,但羅倫斯回答說。 「吃完甜的東西,人就總想再吃點鹹的對不對? 就是這麼一回事。」 「可能確實像汝說的這樣唄。」 說完,赫蘿輕輕把手放在羅倫斯握著韁繩的手上,身體依偎著他。 「之所以會迷路,還不是因為哪個摳門鬼心疼那點坐船的錢。所以咱覺得到了下個鎮子,咱應該能好好兒地吃一回甜的東西。」 「啊? 不,那可是——」 「可是什麼?」 赫蘿笑眯眯地望著羅倫斯,讓他說不出話來。 直到她歪歪腦袋,羅倫斯才長長吐出一口氣。 「賣蜂蜜的錢。能花的僅限這麼多了啊。」 說完他瞄了一眼,看到赫蘿露出滿足的笑容。 「噗噗。這次旅行真開心,是唄?」 她緊緊摟住了羅倫斯的胳膊。 只有在這時候,她才不說羅倫斯身上的味道如何如何,賢狼的心機可見一斑。 不過,即便如此,赫蘿看似故意的舉動中,也有並非故意的成分。 愛妻的笑容是真是假,這羅倫斯還是能分出來的。 「嗯。是啊,是很開心。」 他開口答道。 「畢竟是和你在一起啊。當然是很開心。」 赫蘿睜大了眼睛,耳朵和尾巴抖個不停。 在這遠離人裡的深深森林中。 如果飄來一陣甜甜的香味,那一定是因為車上的蜂巢。羅倫斯在心裡這樣說起了藉口。 (《狼與秋色的笑容》 完) 後日談短篇 Spring Log 狼與旅行之卵 網譯版 轉自 真白萌論壇 那天吹著微微的冷風。 離開溫泉鄉紐希拉之後約莫過了兩周。睽違了十年之久,羅倫斯再次踏上旅途。盡管最初諸事不順,現在他似乎終於又找回了當年的感覺。 漫長的山路也終於結束,現在他正在空無一物而又佔據全部視野的平原道路上,充分體會著趕路的無聊。 「呼啊~~……啊」 不過,這聲毫不遮掩的哈欠並非來自於他。而是屬於身後馬車貨台的毯子上,慵懶地躺在那裡,從一早便開始優雅地享受陽光的,他的妻子赫蘿。 「汝喲,還沒……唔呼啊~~……到城裡唄……?」 風中已經帶上了秋日的寒意,然而平原地帶的日光卻依舊屬於夏天。 在充足的日光下曬出一身薄汗時,涼風撫過臉頰時帶來的舒適感,簡直是無與倫比。 赫蘿在紐希拉便是尋著空隙就要睡懶覺,這時更不會放過享受的機會。 今天她的模樣尤其不成體統,居然像馴熟的狗兒一樣,在毛毯上打起滾來。 原因就在於被她抱在懷中的木桶。 數日前,兩人偶然進入一片森林,並在那裡采到一個蜂巢。從蜂巢裡搖出蜂蜜,再加入葡萄酒,然後裝進木桶放在毯子下蓋上幾天,就成了簡易的自制蜂蜜酒。 今天赫蘿一早就睜開了眼睛,興沖沖急匆匆地打開了木桶栓。然後喝酒喝到微醺,迷迷糊糊地睡下。醒來後又繼續重復,一直到了現在。 大概,再沒有哪種享受比這更奢侈了吧。 「就快到了。等走上大路之後大概會經常遇到別的人,你可要小心點啊。」 「大笨驢……咱才不會那麼……傻……」 話音消失在呢喃中。羅倫斯回頭一看,發現赫蘿仰面朝天,半張著嘴躺下睡著了。 若是沉默下來,赫蘿的模樣就好像年紀十四五歲的少女,即便這副吊兒郎當的樣子也很可愛。陽光照在她亞麻色的長發上,發出閃閃的光輝,微風有時會撩起她額前柔軟的發絲,甚至有一種詩的美感。 然而,如果真是僅僅如此,那她大可不不必在意別人的視線。人們都會認為這不過是個淘氣的女孩,在盡情享受旅途樂趣而已。 問題在於,赫蘿不巧並不是少女。 在太陽下熠熠生輝,隨著微風輕搖的,並不只有美麗的亞麻色頭發,還有她頭頂一對三角形的野獸耳朵,以及從腰際伸出的,質地順滑的尾巴。 赫蘿是寄宿在麥粒中,真身巨大得需要讓人仰望,充滿威嚴,活過了上百年光陰的狼之化身。 至少……她是如此自稱的。 「真是的……」 望著赫蘿那副毫無防備的睡相,羅倫斯嘆著氣,可半邊臉卻不自覺地露出微笑表情來。 赫蘿自稱賢狼,並且確實有過人的智慧和見識,但這副傻乎乎的模樣才最讓他難以招架。 「真頭疼啊。」 這句帶著苦笑的自言自語,未必就是在說赫蘿的。 羅倫斯聳聳肩,從身旁的麻袋裡取出一塊肉乾叼在嘴裡,然後又注意到袋子下壓著的一疊紙。紙上的文字寫得密密麻麻,那是此時正在後面熟睡的赫蘿勤快記下的筆記。上面記載著她每一日的經歷。 赫蘿的生命會一直繼續直到永恆,因此無論羅倫斯如何努力,他最終都會把摯愛的妻子獨自留在這世界上。為了讓她在那時不至於寂寞,羅倫斯提議讓赫蘿把兩人的回憶都記下來,多到讀完最後,就會忘記開頭為止。 自那以來,赫蘿一直熱心地做著這件事,當然這是羅倫斯也為之高興的,但還是有個問題。 赫蘿似乎很喜歡寫作這件事,有時還會把自己的空想也記下來取樂。這種興趣,簡直就如同修道院裡生活的,愛做夢的貴族少女一樣。如此一來,筆記用具很快就消耗光了。 不久之前,她終於用完了最後一點墨水和紙,所幸偶然遇到的一位相識的領主又給了他們一些。但今後自己還要被她纏著買多少,羅倫斯心裡完全沒底。 為了赫蘿,自己什麼都願意做——可另一方面,羅倫斯的本性終究是商人。看到一大沓白紙,他總是會不自覺地考慮起它們換算成銀幣的價值。 不過,赫蘿日日筆耕不輟的理由,羅倫斯也能理解。記憶是種縹緲無定的東西,譬如剛才那一刻午睡的舒適感,無論在紙上如何窮盡話語來記錄,也難以完整地保留下來。 既然如此,羅倫斯希望她至少還能自由自在地收集這些記憶的碎片。 畢竟赫蘿終究會被一個人留在時光的洪流裡。 想到這,他禁不住自言自語地說。 「如果還有別的方法就好了。」 不管是從留下更多記憶的角度,還是從減少金錢花費的角度。 平坦的道路彼端,有一塊路標模模糊糊地出現在視野中。 這塊路標指示出交叉的兩條道路,也意味著他們離目的地已經近了。 赫蘿的耳朵和尾巴若是給別人看到,立馬會引起一場軒然大波。 現在也該叫醒睡美人公主了。羅倫斯朝載貨台回頭。 「喂,赫——」 「到城裡了唄!?」 結果赫蘿一下子精神百倍地跳起來,驚得他身體朝後一仰,馬兒被韁繩猛拽了一下,發出不滿的嘶鳴。 但赫蘿卻對此毫不在意,她將罩袍的風帽蓋在頭上,靈巧地從後邊鑽到了馬車駕台上。 「咱好久沒來過這麼大的地方了。可得把美味的東西吃個夠才行!」 明明數日前,他們還坐在領主宅邸的長桌前,吃過滿滿一桌山珍,甚至就在剛剛,赫蘿仍抱著才釀好的蜂蜜酒不停口……但這些話不管說多少都不會有用。 何況,看到赫蘿一臉期待的表情,羅倫斯連氣都生不起來了。 他嘆著氣露出苦笑,在馬車駕台上重新坐好,手握住了韁繩。 盡管自己不能左右無情的時光洪流,但至少能為摯愛的人把控好這駕馬車。他心想。 馬車自從離開紐希拉後,便一路向西沿河而下。 這次的目的地是一個叫做阿提夫的港鎮,那是附近幾個教省的中心,也是大主教的駐地,在周圍地區稱得上是最大的港口。 城市的歷史相當悠久,在與異教徒的戰爭中它曾是前線的基地,而後則擔當大門的角色,阻止從遙遠北方群島而來的海盜們侵入內陸。 當時的遺跡一直保留到了今天。一條河穿過阿提夫城的正中,河流兩岸築有高聳的尖塔。兩座塔的中間懸掛著巨大的鎖鏈。據說情況危急時,居民們就會把鐵鏈擋在河上,讓海盜船不得進入上游。 通過城牆處的檢查站時,羅倫斯作了以上一番說明,但赫蘿只是含混地答應,眼神早就被小攤上的食物奪去了。 「要是把那鎖鏈系在脖子上,不知道她會不會變得稍微願意聽我說話。」 赫蘿的真身是和尖塔一樣,巨大到需要讓人仰望的狼,所以也許那樣的鐵鏈對她來說正合適。羅倫斯一邊心想著這些一邊自言自語地嘟噥,隨即被赫蘿踩了一腳。唯獨在這種方面,她的耳朵從不會懈怠。 「對了,這座城裡有啥吃的比較有名?」 「真是的……」 羅倫斯一邊揉腳,一邊回答。 「我說過了啊,就是魚。這裡新鮮的魚要多少有多少。尤其是現在天氣開始變冷,魚也都有了脂肪,很好吃。鹽烤,油炸,用鍋來燉,選哪一種都不會錯。」 「魚啊?」 赫蘿一幅不服氣的模樣,似乎是覺得狼和魚不怎麼搭調。 「等你實際見到再嫌棄也不遲。啊,對了。說起來這座城裡好像還有種關於鯡魚的交易,很有意思。要一起去看看嗎?」 「不去。鹽醃鯡魚這東西,咱再也不想看第二眼了。」 深山地方若是沒有河魚,端上餐桌的毫無疑問就是鹽巴醃過的鯡魚。因為這種魚數量極多,以至於人們說,把劍戳進海裡都能刺起整整一串來,所以無論在多麼遙遠的山區,都可以用低廉的價格買到。 鯡魚從根本上支撐著世人的生活,是一種重要的海產,可是也正因如此,每個人都吃厭了它。 「別那麼說。鯡魚要是不用鹽醃,改換其他做法,味道其實還是可以的。」 「……汝就是打算這樣哄咱,用便宜魚把咱的肚子給塞飽唄?」 赫蘿的眼神裡充滿不信任。 每次一說到吃,她就會變得相當貪婪。羅倫斯不知道該怎麼說她,只好聳了聳肩。 話雖如此,鯡魚的價格確實比任何肉都更便宜。 咳哼。羅倫斯乾咳一聲清了清嗓子。 「比如,准備一大鍋熱油。」 「嗯……唔?」 「最初只需要弱火,把魚剔掉內髒,連頭放進去。讓它在鍋裡嘶嘶地炸。」 汝在說啥呀? 赫蘿露出一臉驚訝的表情,但羅倫斯沒有理會,仍繼續說道。 「等估計魚熟了,再給鍋底下加柴,把油燒得更熱,魚在鍋裡的聲音也變成滋啦滋啦的。」 赫蘿嚥了口口水,她已經完全被羅倫斯的敘述吸引了。 「然後,等魚在鍋裡被炸得又乾又焦,就連骨頭都可以吃。這時候再把魚從油裡撈出來,表面還會噼噼啪啪地爆開,再撒上一大把岩鹽……」 羅倫斯用手做出撒鹽的動作,赫蘿就像是盯著食物的貓兒一樣,視線緊追著他的手不放。 「接著,從頭上咬一大口。」 啪沙。赫蘿的罩袍衣角猛地一動,她的尾巴幾乎要彈出來了。 「嘴唇上是香甜的油,還有岩鹽的鹹味,再灌下一口冰涼的麥酒,那種享受的感……疼,好疼!」 「汝喲,咱們,現在就去吧。就是鯡魚對唄?現在正到了好吃的時候,對唄!?」 哪怕隔著一層衣服,羅倫斯的胳膊還是被赫蘿掐得生疼,讓他費了好一番盡才把她剝開。 用便宜鯡魚滿足赫蘿的計劃實施得似乎很成功,或者說,成功得過頭了。 「在那之前咱們要先到德堡商會去,確認目的地,預約要坐的船。現在正到了換季的時候,船艙裡肯定會被貨物和商人擠得滿滿當當。不夠麻利的話,可能就得一直等到冬天去。」 與從前的旅行商人時代不同,現在羅倫斯夫婦有了一個最終要回去的地方。紐希拉的溫泉旅店如今是交給別人代管,所以他們不能一路磨磨蹭蹭,把旅途拖得更長。 因此,羅倫斯說那番話時絕非存心作弄赫蘿,可他還是說到一半就閉住了嘴。 赫蘿正咬著下嘴唇,用楚楚可憐的眼神看著他。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先到商會那邊去。你用這個去買自己喜歡的東西吧。」 說完,他把手指伸進錢包裡,猶豫了幾刻才捏出一枚質量並不怎麼好的銀幣。兩人剛剛認識的時候,羅倫斯曾把一枚崔尼銀幣——那是一種接近純銀的貨幣——交給她,結果赫蘿用那枚銀幣買了整整一車蘋果。 節約這個詞,在美味的食物面前似乎無比脆弱。 不過,赫蘿帶著欣喜的眼神接過那枚銀幣,立刻對羅倫斯露出了滿面的笑容。哪怕知道這笑容正是赫蘿的武器,羅倫斯還是被這一擊征服了。 至少還要挽回一點面子,他只好這麼說。 「這裡面可還包括我的那份啊。」 「大笨驢,咱知道的。」 不過說出這句話時,赫蘿的視線已經轉向了小攤,尾巴起勁地搖個不停,隔著裙子都能看得清楚。而那裙子是專為藏住她的尾巴,才有意做得更厚實的。 「真是的……」 就在羅倫斯打算拉住赫蘿,趁她還沒沖向獵物之前,先交待清楚會和地點時。 「嗯?」 赫蘿突然不再舔舌頭,轉而伸長了脖子。 「怎麼了?」 「唔……」 大耳朵在兜帽下侷促地動了動,赫蘿沒有轉頭,只用手拽了一下羅倫斯的袖子。 「汝喲,看後邊。就在路的對面。」 赫蘿是狼的化身,狼正是森林之王。無論是怎樣的嘈雜干擾,哪怕被炸魚迷得神魂顛倒,她也不會放鬆警惕。 「……要有麻煩了嗎?」 馬車上載著貨物,路上則一片混雜。 若是被扒手或攔路強盜盯上,縱然不會失去全部財產,也難以全身而退。 帶著女伴,尤其容易成為賊人的目標。 「他們手上倒是沒有武器……仔細一看,和咱們家溫泉裡常來的那些人是一類吶。」 「聖職者? 啊,你,該不會——」 這一句話,引得赫蘿露出了尷尬的表情。 「咱可能真的喝太多蜂蜜酒了……」 赫蘿是狼的化身,是生著獸耳和尾巴的非人存在。教會將赫蘿和她的同類叫做被惡魔附身者。人世間不允許有他們的容身之處。 一早便酒不離手,再加上時隔多年再次踏上旅途的喜悅,也許赫蘿真的鬆懈了,在哪裡被人看到了耳朵和尾巴。 她咬著拇指的指甲,握緊羅倫斯交給的那枚銀幣,然後說。 「沒辦法。那些人的目標大概是咱,所以只能逃了。汝先去安排船,按照原來說的南下。只要咱變成狼沿著海岸跑,總能在哪個鎮子上再找著汝的。」 「是這樣沒錯……」 「那就,拜託汝了。」 赫蘿之所以被稱作賢狼,是因為她總能在危機關頭作出正確的選擇。不知有多少個難關,羅倫斯都是仰賴她的機敏才得以成功渡過。 可即便如此,他還是感覺到猶豫。因為哪怕心裡明白赫蘿的判斷完全正確,羅倫斯仍舊為分離而感到寂寞。 當然這些想法要是說出口,只會引得赫蘿無奈而已,而且他也知道分別後的重逢還另有一番滋味。 「那枚銀幣,你可別全喝了酒啊。」 「大笨驢。」 赫蘿笑了笑,便從馬車上跳下來。這個時候,前一刻還在道路對面密談的幾人已經撥開人群,開始朝這邊走來。其中有穿著僧袍的,也有衣著光鮮的商人,甚至還有人一副修道士的模樣。 羅倫斯深呼吸了一口氣,告訴自己,他原本是在旅途中偶然同赫蘿相識的。哪怕空口無憑也要演得像模像樣,這正是考驗旅行商人看家本領的時刻。 更何況以往的經歷中,羅倫斯也和當權者打過不少交道。要是情況有變,這也是一條求助的途徑。所以並不怎麼需要擔心。 心想著這些,目送赫蘿離開,他的耳中卻傳來一個和場景極不協調的詞。 「請留步! 您莫非,就是繆莉小姐嗎!」 「啊?」 不只是羅倫斯,就連即將混入人群的赫蘿也像是吃了一驚,不禁停住了腳步。 因為,那個名字的主人,正是他們的獨生女兒。 「汝,汝啊?」 在困惑中,赫蘿把目光轉向羅倫斯,希望得到他的判斷。 羅倫斯先對她伸出手掌示意,然後又望向那群走來的人。 他們撥開人群後,面對行人們的怒喝露出一了副畏縮模樣。這副神態若要說是演技,也太過於精湛了。總之,這群人看起來並無歹念。 至少,不像是在發起沖鋒,預備把異教的神祇屠殺殆盡。 「也許應該聽聽他們說的。」 羅倫斯嘆著氣,又繼續道。 「畢竟,咱們也需要打聽一下那鬼丫頭到底都幹了些什麼。」 畢竟那孩子繼承的可是赫蘿的血脈……這一點,羅倫斯始終沒有忘記過。 跑向羅倫斯的聖職者們,剛一看到赫蘿的正面,似乎就立刻意識到自己認錯了人。 「頭、頭發的顏色……?」 赫蘿的發色是與秋日森林非常相稱的亞麻色,但繆莉的發色則明顯地跟隨了羅倫斯,是漂亮的銀色。不可能會讓人看錯。 「嗯? 幾位是有啥事兒呀?」 因為暫時還無法把握情況,兩人決定先不表露自己和繆莉的關系。 赫蘿裝出一副糊塗的模樣詢問道。對方隨即慌忙站直身體說。 「真、真是失禮了。那個,請問您,可否就是……聖女繆莉……?」 這些人彷彿是把最後的希望寄託在這個問題上。於是赫蘿露出笑容歪起腦袋,表示自己什麼也不清楚。 來者在失望中垂下肩膀,然而仍舊直直地盯著赫蘿的面孔,似乎還不願意放棄。 「啊呀,真的是太像了……」 「的確,的確如此。」 「那,您可否是聖女繆莉的姊妹?」 赫蘿又慢慢地搖了搖頭,繆莉是自己的女兒,並不是妹妹。 但羅倫斯發現,她的尾巴正因為這句話開心地左搖右擺。 赫蘿的年齡已有數百歲,化作人形則全無年齡增長的痕跡。盡管如此,被別人當成和女兒同樣年紀似乎還是讓她非常開心。無論渡過了幾百年光陰,少女依舊是少女。 「真難相信,世間還能有兩個素不相識的人長得如此相像……」 他們愈加驚訝地發出感嘆,此時羅倫斯插話問道。 「那位聖女繆莉,究竟是怎樣的人物?」 羅倫斯夫婦此行的目的,正是為了尋訪他們的獨生女兒繆莉。 先前在旅店中長年工作的青年柯爾,在信仰心的驅使下踏上了旅路,當時繆莉也硬是隨他一同離開了紐希拉。 兩人在旅行中似乎還引發了好幾次事件,在世間波及甚廣。這一陣子更是連書信都不再寄回家裡。赫蘿和身邊人總說不需要擔心他們,但羅倫斯始終日日夜夜牽掛著兩人,總也放心不下,因此才決定出門和他們相見,確認兩人平安無事。 「聖女繆莉嗎?唔……抱歉,兩位是最近才來到本地的?」 「是的。我們平日在深山村落中經營一家寒舍,為旅人提供休憩之所……。已經很久沒有來到過城裡了。」 這不是謊言,何況從羅倫斯夫婦的衣著上也能看得出來。因為在深山中生活已久的緣故,無論是赫蘿還是羅倫斯身上都穿著好幾層衣服,和周圍人相比確實有些突兀。 「原來如此。難怪您不知道啊。」 咳哼。身穿僧袍的人幹咳了一聲。 「眼下,世間正處在渴求信仰之正義的滾滾巨浪中,這您可否知曉?」 「啊……嗯,大略聽說過一些……」 歸根溯源,這原本是一個叫做溫菲爾王國的國家,和教會的首腦——教皇之間的爭端。 長年以來教會一直以討伐異教徒為名徵收稅金,然而與異教徒的戰爭已經結束了數年,稅收卻仍在繼續。 這難道不奇怪嗎?——以溫菲爾國王的質疑為契機,民眾對教會積累過剩財富,在貪欲中沉溺墮落的不滿猛地迎來了爆發。 改革之火在各處燃起,讓聖職者們應對無暇。 甚至就連紐希拉也因為客人中有不少是地位崇高的聖職者,由此受到了一點波及。 「這座城市的教會也是一樣,以前曾迷失了信仰之路的前進方向。在那個時刻,為我等指示出嶄新前路的,正是人們稱作黎明之樞機主教的柯爾先生,以及支持協助他的聖女繆莉。」 聖女繆莉。 羅倫斯不由得同赫蘿對視一眼。 兩人所熟知的繆莉,可是會半裸著身體在山野中游蕩,空著手面不改色地抓來蛇或者青蛙,把它們綁在一起丟進池子,然後釣起一條大鯰魚來的淘氣鬼。 恐怕,和聖女這個形容實在相去甚遠。 「而且,據說柯爾先生和聖女繆莉最初就是在這座城裡,得到了神授予的恩寵。一切的起點,都是在這座城市。」 壯年的修道士露出了驕傲的微笑。 羅倫斯回想起來,柯爾和繆莉寄來的信中的確記述過相關的經歷。 「只是,據說現在黎明之樞機主教閣下已經與聖女繆莉往南方去了。所以,我們希望能盡可能把有關那場奇跡的記憶留在這座城裡。」 留下記憶。赫蘿對這個說法稍稍有了一點反應。記錄人間大事,書寫年代記的工作,原本也的確是由他們這些聖職者來承擔的。 「就在這時說,我們聽到消息說一位同聖女繆莉一模一樣的女性進了城,這才慌忙趕來,心想或許這是神的旨意……」 「呃……這樣啊……」 聖職者們不理會面面相覷的羅倫斯夫婦,其中一人對身旁穿著華服的商人示意,那位商人便舉起一直小心抱在懷裡的方形版狀物,揭開了蒙在上面的帆布。 「我等教會所訂購的貨品終於在今日到達,又恰逢您這樣一位女性來到城中,這一定是神的安排。」 羅倫斯和赫蘿都驚呆了。 「如何。只要有了這個,無論是誰,都能一眼瞭解這座城中曾降臨過的奇跡!」 那是一幅畫。 背景是陰沉的天空和岩石裸露的山峰,因此整體都是灰暗的色調。 但是,畫面深處又有一道曙光從云層中露出,一位青年伸出手,旁邊則是虔誠的少女倚靠著他靜靜祈禱,天使手持喇叭環繞著兩人……構圖很尋常,然而畫中的人物卻毫無疑問,正是柯爾和繆莉。 「請問您感受如何?我們正計劃著,是否應該再以此圖為藍本,在一切開始的地方,阿提夫大聖堂的天花板上畫一副更大的裝飾畫。」 這幅畫的品質使人眼前一亮,而比起觀感,羅倫斯更在意的是其價值。 繪畫用具的價格極其高昂,甚至無異於將寶石碾碎來使用。 他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搖頭,聖職者們卻似乎把這當做羅倫斯受到了某種感召,隨即紛紛露出自豪的表情。 「大約在十天後,我們將在教會向人民展示這幅畫,舉行祈禱。請兩位也務必來參加。如此一來,一定能使靈魂得到巨大的滿足,也能為旅途增添祝福。」 在這誠懇的笑容面前,羅倫斯很難表示拒絕。 他無可奈何,只得木訥地大略表示同意。僧侶們隨即歡喜地與兩人一一握手,然後邁著輕快的步子離開了。 羅倫斯一個人在原地,心中依舊無法釋然。猛然間,他注意到赫蘿正露出一副極認真的表情。 赫蘿是曾被稱作約依茲賢狼的森林之精靈,是舊時代的倖存者。也許她無法容許繼承了自己血統的女兒被人類的教會畫成圖畫,裝飾在牆上這件事。 「汝喲。」 她用十分低沉的聲音說。 「赫蘿,你聽我說」 這也是人世間的潮流趨勢所致,就把它當做碰巧長相相近的某人被畫成了畫——他正要開口勸慰,卻被赫蘿打斷了。 「汝喲,就是那個。」 「啊?」 「汝喲,咱也,咱也想要那個!」 赫蘿盯著僧侶們離去的方向,手拉住羅倫斯的胳膊。 裙子下,帽子下,身為狼的部分表現出猛烈的激動。 她隨即又轉頭看著羅倫斯,用那雙閃閃發亮的紅眼睛,這樣說道。 「也把咱畫成那樣的畫唄!」 賢狼赫蘿不會增長年齡,永遠保持著少女的外貌。她不會隨凡人一同在時光流轉中老去,因此終有一天必定會變成孤身一人。羅倫斯沒有永恆的生命,他的話語,他的儀態,與他共同經歷的回憶,這一切赫蘿都只能借助文字來保留。 然而文字又會遺落太多東西,無論記錄得多麼細致,終究同現實無法媲美,甚至無法讓一個從未見過蘋果的人想像出蘋果的模樣與滋味。 但是,假若借助繪畫呢? 「汝喲,咱……」 赫蘿望著羅倫斯,滿眼含著期待,咬緊了嘴唇。 縱然已經不再年輕,但這幅模樣依舊讓羅倫斯心動不已。只可惜他太過瞭解世間,沒辦法輕易就答出一句「嗯,好吧」來。 在思考更瑣碎的問題之前,他首先作為曾經的旅行商人回答道。 「不行,別任性。」 「啥!」 赫蘿幾乎氣得要咬他,但唯有這個回答是斬釘截鐵的。 「你……知道一幅畫能值多少錢嗎?」 那是貴族的商品,正因如此,那名商人才身著華美的服裝,露出雍容華貴的氣度。 它絕不是一介溫泉旅店的店主能擁有的財產。 「嗚嗚,可是,那麼地……」 赫蘿以快要哭出來的表情望著僧侶們離去的方向。越過密集的建築物,能看到後方阿提夫大聖堂的鐘樓。 這群來自教會的人,大約是憑著教會的財力訂購了那副畫。畫作的品質十分卓越,宛如把實景原封不動地放進了畫布中一樣。無論赫蘿如何勤奮地用羽毛筆書寫,都無法匹敵那幅畫面帶來的效果,繪畫所具有的威力,就是如此巨大。 所以,貴族才會訂制屬於自己的肖像,教會裡才會有描繪聖典內容的畫作。 「不行,不行的。只有這個絕對不行。」 「……」 赫蘿的視線仍在教會與羅倫斯之間往復了幾次,而後失望地垂下了肩膀。盡管時常用花招騙羅倫斯松開錢包口,赫蘿卻並非對錢包裡的情況毫不在意,一無所知,因此不會真的提出過分要求。她大概已經從羅倫斯的態度中意識到了繪畫的實際價格。 最終,兜帽和裙子下的耳朵與尾巴也一齊萎靡下來。 恐怕只是單單見到一幅畫。赫蘿還不會萌生出如此強烈的願望。因為她在從前的旅行中也曾數次見到過繪畫作品,卻從未纏羅倫斯買過。 然而這幅畫中的人物卻不常見——與自己容貌相同的女兒,還有自己看著長大的柯爾。目睹此景,她難免也要把自己代入其中去。 「喂,別那麼垂頭喪氣了。」 羅倫斯把手放在赫蘿肩上,卻沒得到赫蘿的反應。 他嘆了口氣,從錢包中摸出另一枚銀幣,塞在赫蘿的手裡。 「有這些錢,也夠買幾大張羊皮紙,然後把城裡美味的東西,宴會的模樣都記下來了吧?」 以往到了這個時候,赫蘿都會露出欣喜表情來,然而現在那張臉上的表情依舊黯淡。 話雖如此,銀幣倒是已經被那隻小手緊緊攥住。似乎赫蘿也沒有想像得那般沮喪消沉。 羅倫斯稍稍考慮了一下,又說。 「或者,還有另一條路。你也可以把這銀幣當做買畫具的錢攢起來,而不是現在就亂花掉。碰巧以前旅行的時候認識一個繪畫商,他應該有渠道。」 「……汝是說那頭豬啊?」 「攸葛先生*是羊才對。」 [*註:哈夫那‧攸葛。登場於本篇第12卷。凱爾貝的攸葛商會的主人,經營以繪畫為主的美術品。中年男性,體型如豬一樣肥胖。在黃金羊哈斯金斯的介紹下與羅倫斯夫婦認識,此後為羅倫斯夫婦提供了北方地區的地圖。真身是與哈斯金斯幾乎同樣高齡的羊。] 如今羅倫斯的收入比從前要豐厚得多,因此討赫蘿開心時,打開錢包也能拿出相當的金額。如果不把這些錢亂花掉,而是儲蓄起來,一定能積少成多變成一筆財富。 盡管哭哭啼啼,赫蘿終究是賢狼赫蘿。耷拉的狼耳之下,她大概也在認真思考這種可能性。 這樣說來,她一直與之作戰的,其實是自己心中的慾望。 「……那、那還是,交給汝來……保管吧。」 說著,赫蘿遞出了手中的銀幣。 不過,讓羅倫斯驚訝的不是她的手在顫抖。 而是明明與炸鯡魚、冰麥酒告別是如此地艱難,赫蘿還是選擇了節約。 那個,赫蘿!居然會! 羅倫斯一面為赫蘿的精神而折服,一面卻還是沒有忘記以商人的頭腦來冷靜判斷。 「這樣好了,今天暫且只存一枚怎麼樣?」 他拿起赫蘿手中的兩枚銀幣,又把其中一枚還給她。 「千裡之行成於跬步。每天堅持才是最重要的。」 炸鯡魚和冰麥酒又回來了,赫蘿瞪大了眼睛望著羅倫斯。 然後,她用兩手緊緊把銀幣按在胸前,彷彿再也不願把它交出去一樣。 羅倫斯不由得被這幅模樣引得發笑,結果被赫蘿瞪了一眼 「咱才不想被汝笑!汝這個人還不是光想著一攫千金,好幾次落得苦果子吃!」 「……這一點,我已經在反省了。」 「哼!」 赫蘿把臉猛地轉向一邊,側顏看起來卻並沒有那麼不悅。通向繪畫的道路已經打開,又能吃到美味的東西。禁慾是什麼都不會帶來的,赫蘿以前確實這麼說過。 因為,為了得到什麼,就必須放棄另一些什麼——這種道理實際上錯誤的。 (譯:「想要得到某些東西,同時就必須要放棄另一些別的東西」——《放學後的異世界咖啡館 3》) 「那,你快去買東西吧。我到德堡商會去確定船的安排。咱們就在德堡商會匯合,怎麼樣? 你跟人問一下路,就應該知道怎麼去了。」 「咱可是賢狼赫蘿,不是什麼小孩子。」 「是是,你說得對——」 羅倫斯說完,又加上了一句。 「既然不是小孩子,那就要記得把我那份鯡魚也買回來。」 赫蘿立馬用嫌棄的眼神斜瞥了羅倫斯一眼,回嘴說。 「那一份可得另算在汝頭上。」 「……本來不都是我的錢……好啦,好啦,我知道了。」 看到赫蘿露出犬齒發出低吼,羅倫斯立刻讓步了。 「麥酒一定要冰的,記好了啊。」 「咱記得! 汝這個大笨驢!」 丟下這句話後,赫蘿就離開馬車,消失在人群中了。 「真是的,這還怎麼對得起賢狼的名頭嘛。」 赫蘿很有城府和心機,但有時又比繆莉更像小孩子。 「不過,大概就因為這樣,我才不會覺得膩。」 他自嘲地撓了撓頭,又嘟囔道。 「但是,要說繪畫……」 之所以在赫蘿幾乎要哭出來的關頭依舊拒絕她,並不是出於吝嗇。而是因為繪畫的價值確實高昂得令人瞠目。無論在腦海中的賬簿上如何規劃,這樣一筆費用都很難擠出來。且不說請一位畫工的開銷,首先調配畫具就要產生不菲的花費。 因此,那些聖職者們說自己訂購了一幅畫時,羅倫斯就在想。他們也許的確是出於信仰,才希望把畫作裝飾在教堂裡,但擁有如此龐大,以至於能輕易購買一副畫作的財富,卻想不到用這筆錢來做其他事情,或許說明他們盡管口頭上說著改革和信仰之正義,實則卻仍未拜託特權階級的習氣。 不過到了這個時候,再批判那群僧侶們不通世俗也沒有什麼意義了。 眼下該考慮的,是怎樣籌集資金。 「沒有的東西,那就只能想辦法搞到手才行啊。」 最好還要能以足夠簡單了當的方式,就得到相當規模的一筆錢。 雖然冷淡無情又斬釘截鐵地拒絕了赫蘿,但羅倫斯還有身為商人的自負。 這座城市裡有一種交易形態,他從很久之前就頗感興趣。 羅倫斯調轉馬車,慢慢地駛向德堡商會。 德堡商會是勢力遍及大陸北部的大商會。它在各地都建立了支部,這其中也包括阿提夫城裡豪華氣派的商館。 十多年前,羅倫斯曾在一場捲入此商會的騷動中出過一點力*,自此之後便長期和商會保持著親近的關系。另外柯爾和繆莉的來信中也提到他們在阿提夫受到了德堡商會照顧,因此羅倫斯還要前往答謝一番。 [*註:德堡商會登場於本篇第15,16卷太陽之金幣篇。故事中該商會曾意圖製造流通於整個北部地區的貨幣,後卻因分歧而產生內亂。羅倫斯夫婦在關鍵時刻幫助商會高層奪回了主導權,使太陽金幣得以發行。] 商館的負責人自然慇勤地歡迎了他,但模樣卻讓羅倫斯覺得有些誇張。或者甚至可以說,那僵硬的笑容背後蘊藏著某種恐懼。尤其是當羅倫斯提到柯爾和繆莉的名字之後。 兩人的信中記述雖然也有起有落,但總體只說了旅途如何如何順利。或許,信的背後還有某些是他們沒有寫到的……盡管這麼想,但看到商會負責人對自己的一舉手一投足都緊盯不放,時刻表現出最高級敬意的模樣,要逼問他總讓羅倫斯感到過意不去。 因此,羅倫斯只向他大略確認了一下,而後又向他請求,希望能留宿在商館中等待船隻出航。 轉瞬之間他就被請到了這間商館豪華程度首屈一指的房間中,羅倫斯放下行李,對商館負責人提了最後一個問題。 這個問題的回答,將他帶到了港鎮阿提夫中最繁忙的港口裡,人氣最旺盛的地方。 港口區域有種種店鋪、商會以及匠人的工坊鱗次櫛比。其中的一角,是一棟掛著鯡魚形狀鐵板招牌的建築物。乍看去彷彿是專賣魚料理的酒館,但實際並不是那樣。 推開門的瞬間,羅倫斯就感受到鋪面的聲音和熱浪。 「喂喂!快看快看!賈博恩商會賭了一大把!」 「還有沒有!還有沒有! 還有沒有人要賭的啊?」 「怎麼回事,賈博恩商會是不是抓到了什麼內幕消息?」 「不不不,現在連收獲祭都沒到,怎麼可能有人知道來年春天大海是個什麼樣子。更何況是南海那群鬼都捉摸不透的魚了!」 「剛從北海帶來的快報消息! 有沒有人要啊!有沒有人要啊!」 這股逼人的熱意大概來自房間中擁擠人群的興奮,他們拿在手中的烈酒,以及堆滿盤子的炸魚。不知為何,天花板上還吊著一條熏干的鯡魚,更讓室內的空氣變得濃厚。 這幅場面無論怎麼看都像是賭徒的聚會,然而在場的人們卻都衣著富麗。 除卻一點——他們的氣質完全不像教會的繪畫商那般優雅,反而各個顯得利慾熏心,好像只要有空,就會把手頭的每塊銀幣都削掉一圈似的。 「你是誰啊,我怎麼沒見過。」 羅倫斯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很快就有人朝他搭話。那人兩只耳朵上都夾著羽毛筆,手捧一本厚厚的賬簿。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數字和某種速記符號。 「要是把這裡錯當成酒館,那還是快點回去吧。」 聚集在港口的人大多性格粗野,口吻也不怎麼友善。 羅倫斯有些畏縮,不過很快就恢復了常態。 「我經由德堡商會通融,得到了貴所的參加權。」 「唔?」 男子一把奪過羅倫斯拿出的羊皮紙卷,大略看了一通,又粗暴地塞還給他。然後那張泛著油光和酒紅的絡腮鬍面孔上浮現出嚇人的笑容。 「好!今天開始你也是我們這條船上的人了!不過,等著你的到底是天堂還是地獄,這可誰也保證不了!」 他大笑著,在羅倫斯肩上狠狠拍了兩下,然後拿起夾在耳朵上的羽毛筆。 「不過你來得可真是夠巧!今年的交易才剛開始幾天,風向如何還看不出來。這可是最有意思的時候! 來,你要押哪邊?價格表就在哪兒!」 牆上有一張巨大的公告牌,一直從地板到房頂。上面是無情的數字,以及頗有幾分可愛感覺的魚兒圖案。學徒們圍著公告牌和一旁的梯子,忙碌地更新著牌子上的價碼。這是市場競價的一種形態,羅倫斯也曾見過幾次。 不過,哪怕是曾作為旅行商人周遊世界,自認為已經見識過大凡貨物的羅倫斯,對這個交易所的商品也僅有耳聞而已。 「來啊來啊!快點來買!到了春天,是哭是笑都憑大海母親來決定!」 煽動性的聲音讓現場空氣愈發狂熱。 羅倫斯造訪的這棟建築物,不是鯡魚的交易所,而是鯡魚卵的交易所。 鯡魚很容易捕撈,而且捕撈量非常高。否則的話,便不可能在最偏僻的山區中依舊保持低廉的價格。 所以人人都必定曾吃過鯡魚。然而,鯡魚身上的某個部位卻極少被人品嘗。 那就是鯡魚卵。 「去年是無漁,前年是豐漁,大前年也是豐漁,再往前是持續了五年的大豐漁。照這麼走,今年最差也得是豐漁,搞不好甚至還能遇上史無前例的大豐漁呢。」 「傻瓜,撈出多少鯡魚又能怎麼樣。最後看的是鯡魚肚子裡塞著多少卵。今年鯡魚這麼肥,個頭很大。我覺得等冬天肯定都能懷上一大把魚卵,漲得都要破開!」 「喂喂,你們兩個是剛開始做買賣的新手啊?有人賣,還有人買,這才能做得成生意。光講鯡魚怎麼怎麼樣,沒有買家的話誰知道能賣多少錢。說到底最重要的還是沙丁魚。」 「聽你這口氣,你手頭已經有南方的消息了吧?」 「嘿嘿嘿,這怎麼能說呢。」 「該死,這傢伙肯定知道些什麼!」 這樣的對話發生在每一張桌子上。人們談論的都是有關鯡魚,南方地區的信息,尤其是夏天的天氣,還有「沙丁魚」的產量。 鯡魚卵不是用來給人吃的,而是作為捕撈沙丁魚的餌料。後者的產量起伏比前者更為顯著,因此用作撒餌的鯡魚卵的價值也會大幅波動,導致價格或狂漲或暴跌。 商人就像貓一樣,最容易被這類行情差異極大的商品吸引興趣,繼而一擁而上。 「啊~,我要是魚的話,就能游到南邊去,直接問海裡的沙丁魚今年情況怎麼樣了!」 有個商人大叫道,隨後激起了一片笑聲。 這些商人們從各處不遠萬裡趕來阿提夫聚集一堂,都只為了一件事,那就是參加這場賭博——賭來年春天收獲的鯡魚卵將會價值幾何。他們之中不乏富裕的豪商,隨手就能擲下價值極其高昂,足以讓羅倫斯一陣眩暈的籌碼, 單論價格變動巨大,小麥等也是同樣,然而小麥同時又是生活必需品,每個市鎮都禁止對其投機。一旦操作不慎,被認定為企圖哄抬市價,甚至還可能被送上斷頭台。 但是吃鯡魚卵的並不是人,而是沙丁魚。無論如何囤積居奇,沙丁魚都不會發怒。 此外這種活動並不是靠骰子和紙牌進行的賭博,就連教會也無從置喙。 商人們說,這簡直是世上少有的,神專門為他們量身定做的交易。 因此,阿提夫城吸引了眾多商人。有人還認為,這座城市之所以能有遠超於周圍其他港口城市的發展,歸根結蒂正是由於鯡魚卵的交易。富裕的商人們集中在一處,財富就會從他們手中流向街道,有了金錢,城中一切交易就會更加發展,招來更多的人。 羅倫斯來到這處氣氛近似於祭典前夕的交易所,一半是為了參觀,另一半則也是為了賭博。 「那麼,我也要買入。金額寒酸,讓您見笑了。」 「嘿嘿,什麼話。那些盧米奧尼金幣堆滿桌子的傢伙,當初也是從一枚銀幣開始的。還有人曾經輸得連屁股上的毛都被拔光,像是要解恨一樣給人家做工,從鯡魚肚子裡取卵,靠著攢下的本錢又回到了這裡。願神眷顧你!」 男子帶著愉悅的表情從羅倫斯手中接過銀幣,在賬簿上寫下了數字。 「不過,你真的要買入啊?」 這句話是在他寫下買入信息之後才說出的。 「聽說今年南海那邊接連是晴天,晴天多了,下一季的沙丁魚往往就撈得少了。」 他這樣煽動羅倫斯的不安,有可能是為了騙羅倫斯取消訂單,好賺取手續費,也可能是為了收集更多信息。 無論如何,羅倫斯已經積累了足夠經驗,並不會上當。 「這是神指示給我的。」 男子咧了一下嘴。 「行啦。要下訂單什麼時候來都行。最後一個交易日就是春天的感謝祭。說是那麼說,不過也沒幾個人會把單子留到那個時候去。」 據羅倫斯在德堡商會打聽到的消息,這裡的大多數商人其實都跟鯡魚卵本身沒有多少關系,他們賭的只是差價,大多數人都會在中途轉手。等到這場盛大賭博的最終日,實際從事魚卵加工、運輸,將之銷售給產地漁民和商會的商人們才會前來,按照南方的訂單進行購買。 實在是不可思議的交易。因為這處交易所的存在,捕撈鯡魚的漁夫們可以用還未撈到手的魚來換得報酬。於是,即便之後南方傳來沙丁魚收獲不佳的消息,當做魚餌的鯡魚卵價格暴跌,已經拿到酬金的漁夫們依舊不會受影響。相對地,鯡魚卵價格上漲的時候也沒有後悔藥能吃,不過大多數漁民還是願意選擇安定。 商人們的思維和漁民正好相反。在魚卵實際需求量揭曉的時刻到來之前,嗜好豪賭的他們選擇把魚卵的價格交給命運來決定。 「新上船的同伴啊,也祝你好運。」 男子說完,在羅倫斯肩上拍了拍,便應著其他商人的呼聲快步走開了。 這期間,公告牌上的價格一刻不停地變化著。哪怕此時鯡魚的腹中還沒有魚卵,哪怕吃魚卵的沙丁魚群此時還不存在。這裡已經開始交易起了空想中的鯡魚卵。 這就是商人們不可思議的世界。在紐希拉深山中作為溫泉旅店的店主,羅倫斯忘掉的那個世界。 他將房間裡的空氣滿滿吸入胸中,情不自禁地露出愉快的微笑。 話雖如此,羅倫斯來這裡並非為了追尋往日回憶,也不是要享受揮金如土的快感,有勇無謀地亂賭一氣。他有著十足的勝算。 紐希拉的溫泉旅館會接待大批從南方來的客人。縱然是在北國的偏遠深山中,旅店主人們卻不見得就對南方濱海一無所知。夏季河流上游的降雨量關系著沙丁魚捕撈的結果好壞,羅倫斯也從客人口中聽說過這一點。 不過除此之外,他還有另一重靠山。羅倫斯每日敬拜,稱贊其尾巴,以酒和美味食物供奉的不是別人,正是司掌小麥豐收與否,乃至曾一度被人當做神明的赫蘿。他曾趁赫蘿午睡打盹的時候,請教過沙丁魚和雨的關系。 據赫蘿說,下雨會讓山地土壤的養分溶入水中,育肥河裡的魚兒。這一點在河流的終點——大海裡依然成立。所以略過幾番曲折,河流上游的降雨可以直接看做海魚豐收的標志。 羅倫斯又聽說,這年夏天河上游下飽了雨,小麥收成受到影響後價格上揚,導致其他食品也紛紛漲價。這樣一來,沙丁魚捕撈季開始後的魚價也不會例外,捕撈所需的魚餌自然要賣得更貴。 把這些信息綜合起來,勝利似乎唾手可得。 何況這種投機與尋常的賭博不同。哪怕預料完全落空,至少最後還能得到鯡魚卵,而不至於像從前的兵器交易那樣帶來超過承受能力的損失*。只要鯡魚卵還能賣出價錢,投入的資金就不至於全部都虧掉。 [*註:相關情節見第2卷。羅倫斯曾購買大量兵器,卻在留賓海根遭遇價格暴跌,後被迫與牧羊少女諾兒菈向城中走私黃金。] 簡直是完美的計劃。 「看來我還能繼續當商人嘛。而且這樣還能給那傢伙賺來買畫的錢,真是一石二鳥。」 一番自我陶醉後,羅倫斯慎重地決定了賭注。他沒有像曾經那樣押上全部財產,而是謹慎地只掏出了幾枚崔尼銀幣。 在這場賭博中賺到之後,繼續去旅途的下一站尋找機會,反復積累,或許就真能攢足訂一幅小畫像的錢。 赫蘿一定會很開心吧。 「不過,就算是為了那傢伙。這件事還是得瞞好才行,否則誰知道又要怎麼被她數落。」 赫蘿看上去大大咧咧不拘小節,內裡卻很實際。 走出交易所,羅倫斯首先聞了聞自己身上的味道。酒和炸魚的氣味不可能瞞得過她,如此必定要引起她懷疑。 他在烤羊肉的小攤前仔仔細細地把自己熏了一番,然後又為赫蘿買了一串烤大蒜和一份雜煮魚,這才返回了德堡商會。 羅倫斯夫婦留宿德堡商會的第一晚,招待宴會一直持續到了深夜。 但未來十多日裡船上都沒有空位,既然著急沒有作用,還不如趁此機會休整身體,緩解連日露宿野外產生的疲勞。 翌日,羅倫斯像往常一樣隨著日出醒了過來,但他當然沒有就此起床,而是繼續睡起了回籠覺。如此舒適,也難怪赫蘿每天起床都磨蹭一番了。心想著這些,他再次放縱身體沉入夢鄉,等太陽高高昇起後才睜開眼睛。 再不起床就麻煩了——想到這裡,羅倫斯仍如往常一樣尋找起毯子中的那塊皮毛。昨天赫蘿借用商館的浴室把身體仔仔細細洗了一番,現在她的尾巴一定比平時還要蓬鬆柔軟。 赫蘿的體溫比常人稍高一些,怠惰的回籠覺裡,把她連人帶尾巴抱住實在是再棒不過了……然而等手在毛毯裡徒勞地摸索了一陣,羅倫斯才終於清醒過來。 「……赫蘿?」 赫蘿不在這裡。盡管平時只要放著不管,她一定還會繼續賴在床上不起來。羅倫斯又看了看放在床邊的椅子。靠背上面搭著自己的外套,卻不見了赫蘿的。 昨晚她喝了不少酒,羅倫斯本以為赫蘿肯定會一直睡到中午。但她現在去哪兒了呢。 「……應該會很快回來吧……」 他嘟囔著,打了個哈欠。既然赫蘿不在,自己就是醒來也沒什麼事可做。羅倫斯又躺在床上翻了個身,閉起了眼睛。 可是一旦意識到赫蘿不在,毛毯裡好像就突然變得冰涼,房間也猛地安靜了下來。到最後羅倫斯甚至打了個噴嚏,於是,他像鬧別扭似地蜷縮起身子。 這樣,簡直就好像自己寂寞得一個人連覺也睡不著似的。 有些不甘心。羅倫斯決心要再睡個回籠覺,然而就算緊緊閉住眼睛,還是沒有睡意湧來。耳邊一片寂靜,令人心情難安。 「……」 還是別逞強了,去找她吧。 想到這裡,他打算從床上爬起來。也正巧在這個時候,房間的門打開了。 「啥呀,汝怎麼還在睡。」 羅倫斯剛好對著房門,他和赫蘿視線撞在一起,然後聽到赫蘿這樣說。 在紐希拉,只有當溫泉旅店的淡季到來,羅倫斯才會偶爾睡一次懶覺。往常他總會負責把賴床的赫蘿叫醒,兩人先前露宿野外時,也是他在赫蘿還熟睡的時候先醒來,忙著生火,准備早飯。 沒想到此時赫蘿竟然還能這麼對自己說,再加上一個人被留在床上的緣故,羅倫斯有些不開心,不過赫蘿卻顯得毫不在意。她伸手拿起放在窗邊的木樽,把昨晚剩下的葡萄酒倒進杯中,然後一口氣喝乾,打了個嗝。 大早上,赫蘿居然這麼精神。羅倫斯還在驚訝中,又看她用衣袖抹了抹嘴,然後猛地回過頭來說。 「汝啊,別睡了,快點和咱出門去做准備呀!」 他縮在毛毯裡,訝異地皺起眉頭。 「出門去……? 去哪兒?」 「肯定是城裡,那還用說! 汝瞧,咱都把合適的地方打聽好了。」 這時,羅倫斯才注意到赫蘿手裡那張皺巴巴的紙。 「汝昨晚不是也贊成的唄?」 「昨晚……? 我怎麼……?」 羅倫斯慢悠悠地從床上坐起來,試圖用昏沉的頭腦回想。 昨晚享受完魚料理之後,他把赫蘿剛洗完的尾巴放在腿上,兩人一同喝了還沒完全釀成的蜂蜜酒。和露宿野外的時候不同,這時就是直接躺倒睡著也不會有任何問題……在如此的輕松心情下,酒越喝越停不下來,最後連蜂蜜酒都不夠盡興,索性拔開了燒酒的桶栓。 再往後,羅倫斯就不記得了。 還好沒有宿醉,不過赫蘿抱著雙臂站在床前,俯視自己的那種眼神,完全就像是在責備喝酒喝到起不來床的丈夫一樣。 羅倫斯縮了縮脖子,赫蘿嘆了口氣,把外套從椅子背上扯下,丟給他。 他摸索著,想把蓋在臉上的外套拿下來,又聽赫蘿這樣說道。 「等到船上有空位,還得一陣子是唄?」 「嗯? 啊,因為現在積的貨太多了……。這個季節裡人們都在忙著互換南方的冬小麥和北方的毛皮。呃……所以呢?你要是想在城裡逛,我覺得有一天時間應該就足夠,要是說墨水和紙,我已經拜託德堡商會去安排了……」 說到這裡,羅倫斯才想起赫蘿手中的那張紙。自甘墮落的赫蘿居然也會早起,似乎是去收集什麼信息了。 自己的這位旅伴有時確實會做出某些天馬行空的事情。羅倫斯嚥下哈欠,抬頭望著赫蘿的臉。 「所以,要去做什麼?」 赫蘿哼了一聲,把手中的紙按在羅倫斯臉上。 「咱要可要豁出來,大幹一場來掙錢了!」 好像昨晚的醉意還沒有在她的腦袋裡消散啊。羅倫斯心想道。 來到阿提夫熱鬧的街道上,羅倫斯打了個大哈欠,赫蘿則專心地盯著手中的紙。那張紙上寫滿了她歪歪扭扭的字跡,大體上都是城鎮中招工的種類。 赫蘿雖然是自尊心極高的狼,但論及勤勉卻不禁令人懷疑——更何況是在這樣的旅途中,她竟然對城鎮的各類去處和食物絲毫不感興趣,反而表示要努力工作,實在是奇怪。 羅倫斯向她詢問原因,果然是因為昨天的那件事。 「咱昨天像個小孩子一樣纏著汝買畫,真的是難為汝了。更何況,汝的錢包說到底還是用來讓咱買酒買吃的呀。」 「你能意識到這條真理我實在是太開心了。不過要是能早個十幾年,在行商的那個時候就領悟到,我會更開心的。」 「大笨驢。然後,咱也去打聽了一下畫的價錢,確實嘛……咱能理解汝為啥那麼堅決了。」 赫蘿果然機敏又精明,她對市價行情的把握恐怕比那些城鎮女孩還要清楚得多。 「如果是炭棒在布上畫出來的那種,忍幾天黑面包就水的生活,其實倒也不是買不起。」 「……」 羅倫斯被瞪了一眼。 「繆莉那傻丫頭都被畫得那麼氣派,憑啥咱就非得被炭棒塗成一副黑臉不可?」 高齡數百歲的賢狼大人。 但是,羅倫斯知道赫蘿的另一面。 在那巨大的狼獠牙之下隱藏的真身,其實比繆莉更像是少女。 「說的也是。論可愛你一點都不輸給繆莉,但要說誰有氣勢,肯定還是你更適合被畫成畫的吧。」 羅倫斯如此回答,全然不提孩子氣、幼稚等等字眼。但赫蘿的耳朵能分清人言真偽,而這句話並非是在說謊,所以她依舊很滿足。 「汝也終於懂起門道來了嘛。」 「不敢當,不敢當」 羅倫斯故意造作地回答道。赫蘿終於忍不住,被他逗得大笑,而後羅倫斯自己也跟著笑了起來。 「然後,你到底打算怎麼賺錢啊?不過這座城這麼繁華,要找個臨時的差事也確實不難……你畫的這些記號是什麼?」 「唔。這些是可能和咱相稱的工作。」 和賢狼赫蘿相稱的工作。 羅倫斯在心中回味著這句話,從赫蘿手上接過那張筆記來看。結果卻只能發出有些干澀的笑聲,與赫蘿一臉的春風得意恰成對比。 「面包店」 「面包店裡招攬顧客的,酒館裡招攬顧客的,賣灌腸的小攤……全都跟食物有關啊。」 「汝也覺得很好唄?」 是何種意義上的好,羅倫斯決定不去細問。 大概,是她以為做這些工作就能順帶偷吃了。 即便心有所想,但他依舊答道。 「要是你說去自己去招攬顧客,店主一定會很開心地雇下你吧。」 「可不是。」 赫蘿能言會道,又有迷人的笑容,假若帶上三角頭巾,系著圍裙站在店前,頃刻間就能吸引來一條長隊。 這是毫無疑問的,不過羅倫斯知道另一件赫蘿所不知道的事,或者回想過去的旅途,更準確的說法應該是,她忘記了的事。 但就算說出來,赫蘿大約也不會承認。 世上有很多事,不去體驗一番是不會有真實感受的。 「那,你就好好加油吧。」 說完,他把紙還給了赫蘿。 「喝得起不來床的懶漢丈夫,可要在房間裡悠哉一陣子啦。」 而她則露出了豪快的笑容。 赫蘿很快就在面包店得到了一份攬客的工作。這個時節不但旅人往來頻繁,船隻也接連不斷入港。客人們早就吃厭了耐長期保存的面餅,他們紛紛湧向面包店,只為買一份剛出爐熱騰騰的面包。店主連客套話也不對赫蘿多說兩句,就請她立刻到店裡來。 羅倫斯看著赫蘿躊躇滿志地系好了圍裙,沖她揮了揮手,然後離開了面包店。 他在港口四處游覽,考察匯聚在阿提夫的各種商品價格質量如何,又前往平時有業務往來的供貨商,對他們致以問候。接著拜訪了幾家在阿提夫經營小麥粉等的商會。先前自己曾在購買小麥時嘗到過慘痛教訓*,而就算沒有教訓,或許還能在這裡遇到更便宜的商家。畢竟小麥的產地也有價格波動。 [*註:參見《狼與白色的獵犬》] 熱鬧繁榮的城市和商店,光是看著就讓人心情激動。 溫泉旅店的經營絕不算無聊,可是,面對品類數目驚人的商品,思索如何將它們購入,轉運,在何處才能賣得高價,這又有另一番樂趣。 羅倫斯在小攤旁站著解決了午飯,感覺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剛剛成為旅行商人的時代,饒有興致地參觀著阿提夫的買買賣賣。他也順帶去鯡魚卵的交易所轉了一圈,看著上漲的魚卵價格,不自覺地露出了微笑。 時間就這樣飛快地過去。等到教會的鐘聲鳴響,羅倫斯才猛地回過神來。這鐘聲是一日結束的標志,也宣告著除一小部分店鋪以外,大部分的商店的打烊時刻。赫蘿的工作應該結束了。 想到赫蘿大概要對他興奮地講起一天工作中發生的事情,羅倫斯買了一點據說是新釀好的蘋果酒,然後返回了德堡商會。商會的侍女告訴他,赫蘿已經回來了。 羅倫斯打開房門,首先苦笑起來。 「真是辛苦你了。」 赫蘿脫掉了厚厚的外套,把它扔在一旁,只穿著很薄的輕裝,伏倒在床上。 她一動不動,引以為豪的尾巴也毛發凌亂。 房間裡充滿了剛烤好面包的氣息,恐怕源頭就是赫蘿。 現在要是抱住她,一定能聞到一股非常好聞的味道。 「晚飯你打算怎麼辦啊?」 羅倫斯問了一句,但赫蘿一動不動,不過似乎不是睡著了,於是他把裝蘋果酒的小桶放在了桌上,結果發現桌上已經有了一個小袋。打開袋子一看,裡面是幾個面包——大概是店主送的。每個面包都像是很美味,但沒有一個像是被赫蘿動過。而貪吃的赫蘿,大約是不會如賢內助一樣,專門把這些面包留到心愛的丈夫回來才一起享用。 「我猜那種『好聞的味道』,你也只有一開始才聞得到吧?」 反正既然要做工,還不如被美味的食物和香噴噴的味道包圍著……赫蘿大約是這樣考慮的,可惜萬事都會過猶不及。 「汝……是早就知道唄……?」 床上傳來了干啞的聲音,聽起來就讓人覺得喉嚨痛。 「可是就算告訴你我早就知道,你難道會相信嗎。」 「……」 凌亂的尾巴剛抬起來,就無力地垂了下去。 「以前,咱們曾經去建水車的工地賣過肉和面包。那個時候你也只是最開始才有力氣偷吃商品,你都忘了嗎?」 「~~……」 赫蘿把臉埋進枕頭裡說了些什麼,然後又把光著的腳一下子伸過來。大概是在示意羅倫斯「別說了,快給咱揉揉」。 「賺錢有多不容易,現在你明白了吧。」 結果羅倫斯剛坐在床邊,就被赫蘿踢了一下。床邊的洗面盆裡有溫水,旁邊還放著一條手巾,於是羅倫斯把手巾浸濕,再擰干,然後給赫蘿擦起腳來。她的腳小小的,線條很漂亮。 恐怕是慇勤的侍女本來准備了熱水,但筋疲力盡的赫蘿已經顧不得這些,連外套都草草從身上扯掉,然後就此倒在了床上。 「不過,這些正好能成為你那些筆記的好素材,是不是?」 羅倫斯開玩笑地說,結果被赫蘿用還沒擦的左腳蹬了一下。 「明天你還打算去嗎?」 這句話說出口的瞬間,他感覺到赫蘿的右腳在自己手中痙攣了一下。 再往赫蘿的頭那邊看看,她抬起了臉,滿臉苦澀地說。 「……做了一天工就逃掉,有愧賢狼之名……」 臨時提供給旅人的工作,往往都是以一日或半日為單位的,對方大概不會介意,但在意面子的赫蘿可未必。 「那,明天你忙完之後,跟他們說有又別的店要你就行了。」 赫蘿伏著視線,長嘆了一口氣,然後慢悠悠地支起身體,抓住了羅倫斯。 「你這樣我就擦不了腳了。」 左腳還沒擦完,但赫蘿就像幼子一樣,緊緊抱著他一動也不動。 明明一副獨自也能在人世間飄飄然活下去的樣子,才在面包店做工一天,就變成了這副模樣。 羅倫斯不禁露出苦笑,不過,想到這副柔弱模樣赫蘿只會在自己面前表露,他又覺得很開心。 「先好好睡一覺吧。聽說這個時節港口裡整夜都點著燈,要逛街,吃完了飯也不遲。」 他摸了摸赫蘿的頭,三角形的大耳朵隨即抖動,帶起了一團麵粉的塵埃,就像蝴蝶的鱗粉一樣。由此可見面包店的工作有多辛苦。 「那,我也要找商館的負責人說一下我自己的工——?」 羅倫斯想站起來,卻突然被拉倒在床上。赫蘿依舊緊緊扒著他的胸口,連頭都不願意抬。她一定是在面包店把整整一年份的待客笑容都用光了。 赫蘿是怕生的性格,她正在補充某些接待客人時耗盡了的東西。 羅倫斯盡管覺得無奈,卻也露出溫柔的微笑摟住了她。那條大尾巴則啪,啪地拍著床。 被別人所需要,正是商人的喜悅。 不久之後,他就聽到赫蘿發出了安睡的聲音。 赫蘿為面子在面包店做了三天工,最後換來了崔尼銀幣一枚——未滿,但也相當於半枚左右的工資。更幸運的是,店主付給她的全是零錢。從行情來看,這樣的報酬算是相當豐厚,所以要不是因為她工作勤奮,就是面包店確實賺到了相當的利潤。 相對地,赫蘿『豁出來大幹一場』消耗掉的部分,就要由羅倫斯來補足了。 早上起來要為她梳頭,更衣,把面包撕碎喂進她的嘴裡,她心情不好時則要安慰,誇贊尾巴。羅倫斯都有點想討要自己的工錢了,但轉念一想,這樣的日子也並不壞。 這樣,在面包店的打工結束,又過了兩天自甘墮落的生活後,赫蘿終於恢復了元氣。 「真是的,咱真是遭罪了!」 兩人在留宿的房間裡吃午飯時,她一邊咬碎灌腸,一邊說。 這種口吻簡直就像是羅倫斯強迫她去工作一樣,只是倘若那麼說出口,免不得又要被嘮叨一番,所以羅倫斯還是選擇保持沉默。 「但是,還連一枚閃亮亮的銀幣都賺不來,這得到啥時候去吶……」 「慢慢來就好了,工作的機會還多得是。」 赫蘿在城裡打聽了一番後,把得到的工作機會都記在了一張紙上。其中,有一些面向暫時停留在此等待船隻或馬車的旅行者,也有某些是急需人手的。 在港口裝卸貨物等的差事自不必提,除此之外還有驅趕船上運來的豬群或羊群,掃除船隻,修補船帆等等,頗具港口城市的特色。 再往下,是一長串飲食店的招工信息,要是能讀會寫的話,好像還可以去公證人公會之類的地方工作。 「咱再也不要去賣吃的了。」 說完,赫蘿在灌腸上加了一大勺芥子,然後一口咬下去。 緊接著她就被辣得猛一縮脖子,尾巴上的毛也紛紛倒立起來。 「既然這樣,那就要考慮腦力勞動,或者是體力勞動了。」 「唔~……還有沒有別的呀。輕松又簡單的工作。要是有份品酒的差事就再好不過了。」 明明才剛在面包店裡嘗過了苦頭,赫蘿卻還不放棄和吃有關的慾望。 「假如哪裡招人用鼻子把兩種小麥粉區分出來,你倒是能以一當百。」 以前在溫泉旅店裡就有過這樣的經歷,多虧了赫蘿和繆莉的狼鼻子,他們發現了小麥粉裡被混進了別的東西。 「大笨驢。要是干一天那種活兒,往後十天咱啥都聞不到了。」 如此一來更好,因為這樣她就不會對廉價食物挑三揀四了……羅倫斯一邊在心裡悄悄說,一邊瀏覽赫蘿抄下來的工作信息。 「這是什麼?」 「唔?」 旅行商人要走過形形色色的土地,還要在這些地方臨機應變才能做成買賣。所以羅倫斯自負自己對世上的知識有相當的瞭解,但終究還有些東西,是他所不知道的。 「攪拌女工?」 「啊,咱都忘了還有這個。」 赫蘿剛咬了一大口加了胡桃的面包,正拍著手上的面包屑。 「商館裡有個小姑娘,一天到晚都在縫東西,咱是從她那兒聽來的。說是港口能做這樣的工作。」 「說是攪拌女工,攪拌什麼?」 「最多的,咱聽說是麥子。唔,和咱挺配的嘛。」 攪拌麥子。就算這麼說,羅倫斯也完全理解不來。 「是給面包師幫忙之類的嗎?」 赫蘿灌下一口葡萄酒,滿足地嘆著氣說。 「咱不是都說了嗎,那種那種活咱再也不想幹了。這個攪拌女工,攪的是磨粉之前的麥子。汝做小麥生意的時候,光是把小麥粉放到馬車上吹風,肯定不會知道。」 她擦了擦嘴,意氣風發地拿起自己的外套,又把羅倫斯的衣服扔給他。 「小麥一遇到濕氣,立刻就不行了,汝懂唄?在村裡的時候也是一樣,要是有條件,糧倉裡一天要翻動兩次,給它換一遍氣才行。尤其是已經帶上濕氣的麥粒,還要翻到外邊去晾乾。」 「原來還有這麼一回事。以前我只顧著看麥子質量好壞,確實還沒想過它是怎麼保持品質的。」 「哼。」 不知道為什麼,赫蘿抱起手臂,露出了一副責備似的眼神。 「汝這個人呀,幹什麼都是這個模樣。」 赫蘿身後,那條毛絨絨的大尾巴正故意一左一右地搖擺著。睡覺的時候,總是這條尾巴給羅倫斯帶來溫暖。 「……我對你的尾巴上供了多少東西,你平時有沒有記在你的筆記上啊?」 更何況是尾巴的主人。昨天,前天自己是如何盡心盡力伺候她的,赫蘿難道忘了嗎? 「大笨驢,那怎麼算夠。」 在如此回答面前,羅倫斯只能嘆著氣聳了聳肩膀。 「總之。侍弄麥子咱可是行家。而且好像不管是在城裡還是在村裡,這都是女人幹的工作。」 「所以才叫攪拌女工對嗎?」 工作有職責領域的不同,哪怕是自認為瞭若指掌的城市中,也有許許多多的地方是身為男性的羅倫斯無法發現的。 「咱聽說她們幹活兒的時候還要唱歌。好像還挺好玩的。」 在溫泉旅館時,雖然不經常和客人們一同玩樂,但赫蘿偶爾也會唱著歌跳起舞來。 把手插進盛滿麥粒的大袋子裡,愉快地哼著歌——羅倫斯在腦海裡想像赫蘿那副模樣,似乎也很可愛。 「你可別鬆懈了,尾巴也跟著搖起來啊。」 「咱才不是狗!」 雖然被赫蘿瞪了一眼,兩人依舊手牽著手,朝著港口走去。 在港口問過路後,兩人來到了倉庫區域,據說招工的地點就在這裡。在裝卸工和商人們之間,羅倫斯的確看到了不少女性的身影。當然,之前造訪港口時他也看到了這些女性,不過那時卻未曾留意過她們的職業。 似乎是因為工作的關系,攪拌女工們即便在隆冬時也穿著短袖的服裝。看到倉庫區域的女性幾乎個個是短袖,羅倫斯不禁為自己的愚鈍感到羞愧。 「噢,小姑娘,你也要來做工嗎?」 根據打聽到的消息,總管攪拌女工們的,就是倉庫附近公證所裡這位握著羽毛筆的矮小老人。 他乍看下像是個好好爺爺,但皮膚被曬得黝黑,還分佈著無數割傷的痕跡,手指關節則異常地粗大。恐怕這位老人年輕時也是港口的搬運工,曾運送過不計其數的貨物。 「這個季節,人有多少都不夠用啊。順帶問一句,小姑娘,你對麥子懂多少?」 「只要是沒燒熟的麥粒,咱讓它發芽,它就得馬上發芽。」 對寄宿在麥粒中的豐收之神赫蘿來說,做到這個並不是不可能,但老人當然只把她的話當作了玩笑。 「真了不起。那你就快點去開工吧。啊,衣服袖子要挽起來。這樣就算是這個差事的制服了。你要是被那些不正經的挑夫給纏上,其他穿短袖的姑娘們應該都會來幫忙的。」 「唔。」 羅倫斯看著赫蘿興沖沖地挽起袖子,忽然又感受到了老人的視線。 「然後,丈夫這邊是要來當挑貨工?看你能讀會寫的,還是說,打算選動筆墨的活兒?不管哪邊都有一堆差事等著人來接……」 話題突然轉向了自己,羅倫斯有點不知所措。 「不,我是……」 羅倫斯自己也還有很多事要做。他要找一個地方來賣掉那些在紐希拉包攬下來的硫磺粉,還得想辦法解決村裡小額貨幣短缺的問題。 「唔? 失禮了,兩位不是夫婦嗎?」 「啊,不,」 羅倫斯剛要回答,卻被赫蘿插了話。 「這大笨驢呀,光讓咱一個人工作,自己卻在房子裡喝酒。」 「喂——」 羅倫斯那時是在給諸商會寫信,絕不是悠閒放鬆。可是他在工作時也的確喝了兩口蜂蜜酒,要是堅持反駁,接下來就會有麻煩了。 「喔呵呵,真是蘿卜白菜各有所愛。我也不是說你就不該跟這種男人,但是這樣子可是要受累的。」 「唔。咱已經體會到骨子裡了。」 缺了牙的老人和赫蘿一同大笑,羅倫斯則只有嘆氣的份。 「不過,攪拌女工們大抵也都是這個樣。看來,現在再說也不頂用啦。」 「沒辦法。越麻煩的男人,咱才越覺得有趣。」 老人驚訝地笑了笑,接著又開始招呼排在後面的下一個姑娘。 「那,咱這個賢內助可就要去賺錢嘍。」 「是啦是啦,一路走好。」 羅倫斯無奈地嘆著氣回答,又引得赫蘿露出一臉愉快的微笑。 攪拌女工這件差事,似乎很符合赫蘿的個性。來自各個產地的船隻將麥子運到港口來,單是這副景象就已經十分有趣,更不消說做起活兒的時候還能聽到許多故事。當晚赫蘿高興極了,毛茸茸的尾巴沾滿了麥子殼,直到墜入夢鄉的前一刻,她還在開心地記著日記,對羅倫斯講工作的經歷。 到了第二天夜裡,一起工作的女工也出現在了赫蘿的話題中。據赫蘿說,其中居然還有一人是在紐希拉演藝的旅行舞孃,兩人見面時彼此都嚇了一跳。這個時節,紐希拉還沒有多少來客,那位舞孃因此便在這裡賺起了外快。 當然,攪拌女工中最多的還是當地的女性。其中大部分都是貧苦人家或寡婦。理所當然地,僅僅攪拌麥粒的工作,報酬自然也高不到哪裡去。 男人們不做這份工的原因,似乎就是要給沒有其他謀生手段的女性留出一個工作,使她們不至於淪落。 話雖如此,那位負責接待的老人所說的話也在赫蘿口中得到了印證。許多人正是一路淪落,最終才變成了攪拌女工。據赫蘿說,她們往往都是喜歡上了一個不正經的男人,繼而在酒和賭博中被榨乾了一切。 簡直就像是咱跟汝似的。赫蘿一邊說,一邊裝出哭的模樣,尾巴卻開心地搖個不停。像這樣壞心眼地對羅倫斯撒嬌,正是最讓她感到開心的。 羅倫斯連續三天,都目送赫蘿精神抖擻地前往港口去工作。 此刻,他自己站在鯡魚卵的交易所前,心想赫蘿的玩笑似乎也不全算毫無根據。 「到底是怎麼回事! 為什麼說要關掉這個交易所!」 此起彼伏的怒喝聲幾乎都讓建築發起了抖。屋裡也不見了酒和食物,標明鯡魚卵價格的告示板一動不動地立著。 原本此時羅倫斯還應該坐在房間裡給其他有生意往來的商會寫信,他之所以會趕到這裡,是因為德堡商會的人帶來的一條消息。 ——鯡魚卵的交易所裡,出了某些麻煩。 匆忙趕來之後,等待他的則是交易所將要被取締的消息,以及商人們的怒喝吵嚷。 「佔卜是神禁止的行為。而賭博之事正是佔卜,不容任何人為其辯解。」 此刻他們正站在房間中央,在這充斥著金錢與慾望的交易所裡顯得突兀至極。 一群身穿著僧袍的聖職者。 「這裡進行的是鯡魚卵的交易,不是賭博!」 有人喊道。盡管被眾多商人的憤怒視線團團包圍——不,或許正因如此,五名聖職者沒有流出半點懼色,凜然地說。 「此言謬矣。這裡交易的鯡魚卵,此刻還不在這世上。如此行為難道不是在佔卜未來凶吉嗎?」 這番道理說得滴水不漏。說話的青年,則彷彿臉上就刻著認真二字一般。 他穿著主教的服裝,這種和其年齡有些不相稱的崇高地位,代表他要麼有卓絕的才幹,要麼就是教會為了應對改革潮流,開始選擇讓年輕人去拋頭露面。 幾名壯年的聖職者站在他左右,像是為他援護一樣。 「再者,據我聽說,諸位當中應該沒有一位是實際從事鯡魚交易的吧?」 羅倫斯能察覺到,不少商人似乎都懊悔地嚥回了將要出口的話。 在場的所有人,應該都沒有見過鯡魚卵。他們對這個交易的興趣並非來自貨物本身,而是因為這種交易的行情起伏巨大,極其適合投機。只因為這個理由,他們才不遠千裡聚集到了此處。 這些商人的頭腦中,一定也隱隱約約覺得此種交易並不正常。假若如此,他們也應該明白在旁人眼裡,自己的行為該有多麼奇異。 「但是,這制度是自古已有的,是北海群島漁民的生活支柱!」 又有一名商人發揮急智如此喊道,並立刻激起周圍的應和聲。 「而且對我們商人來說,買賣還不存在的商品也不奇怪!小麥,葡萄,水果,這些東西哪個不是先交錢再出貨的!說我們沒摸過鯡魚卵,那你們又怎麼解釋礦山上的事情!付錢買下一片礦區的商人,又有哪個扛著鎬頭下過礦井!為什麼只有我們這被算作是賭博!」 一陣雷鳴般的掌聲響起。 盡管被怒不可遏的商人們團團包圍,但聖職者們臉上的表情始終未見改變。他們的神情愈發顯得堅定,甚至大有一種殉道者的感覺。 「這是公正與否的問題。」 青年的聲音很平靜,卻包含著一種莫名的壓力,迫使商人們噤住了口。 這副模樣,彷彿像是在紐希拉的溫泉旅館裡,曾無數次同神學家們辯論的柯爾那樣。 「諸位之中,有人已經在這交易所中積累了巨萬之財。然而捕魚,加工,搬運的勞工裡,卻從未有人能不流一滴汗水就獲得如此財富。那麼,發生在這房間裡的事情,難道不是只能以扭曲來形容嗎?」 許多商人都瞪圓了眼睛,人人恐怕都心生沖動想要怒罵這名聖職者,可他們最終卻只能紅著臉,眉角青筋暴起,嘴卻緊緊閉住。 因為他們的理性也明白。 鯡魚卵的交易,本質不過是倚仗資本的賭博而已。 就在這無聲的對峙中,另一道沉穩的聲音響起。 「但是,這對城市有好處啊。」 是一位蓄著鬍子,身材細長,白發與黑發交雜的商人。 他的衣著不算樸素也談不上華貴,但鎮定的態度中卻隱含著威嚴。 「正因為有了鯡魚卵的交易,許多商人才會來到這裡,滯留在城市中,留下自己的財富。而且,正因為這裡有鯡魚卵的交易,北方的漁民們才會優先把鯡魚賣到這裡。如果鯡魚卵的交易所轉移到了其他市鎮,與鯡魚相關的諸多產業想必也會一並隨之遷徙。更何況阿提夫這座城市歸根溯源,據說就是發足於鯡魚卵的交易集會中。這是支撐著這座城市的傳統啊。」 正是如此!有人喊道。很快贊同聲就從一個變成了多個,繼而又是沸騰的掌聲。 縱然這群人是為了糾正不當行為而來,可他們所屬的阿提夫教會也是依靠城鎮居民的捐獻才能維護房舍,購買用品,雇傭人手。更何況無論在哪個城市,教會都公然或秘密地涉足了商業行為。按理來說,聖職者不可能會幹出打壓城鎮活力的事情來。畢竟教會正是憑著周密的運營,才在這世上建立了眾多據點,遠勝於任何一個大商會。 無論是方才那位鎮定自若的商人,還是為他幫腔的其他商人,都抱著這樣的觀點。如此想來,這群聖職者或許只是借著信仰的大道理當幌子,實則盤算著要對這個交易所徵收稅款之類。 羅倫斯聽著其他商人們的竊竊私語,心中也覺得的確如此。 畢竟他還是個旅行商人的時候,就已經領教過了這群僧侶的商業頭腦。 這次的事件恐怕也會如此收場吧。他心想道。可緊接著卻聽到了一句全然出乎預料的話。 「我等聖堂參事會,為順應神意,決議關閉此交易所,以免本城淪為罪惡巢穴。」 一片寂靜。繼而又是一片怒號。 「我等斷定,此處所行之事皆為賭博佔卜,是為高利貸,瀆神之罪也。」 商人們全都張大了嘴。 怎麼可能,這群僧人是認真的?他們是真打算殺掉下金蛋的雞,還把屍骨徹底從城裡丟出去不成?那個滿手沾著慾望和貪婪的教會,究竟是什麼打算? 所有人都在迷茫和困惑中說不出話來。先前的那位商人又張開了口,可就連他的聲音似乎也被驚愕動搖了。 「如果要,關閉這個鯡魚卵交易所,城中的大多數人,應該都會反對才是。有多少財富和工作機會要因此消失,您真的明白嗎?」 那個面孔認真到令人生畏的青年聖職者,朗聲回答道。 「城鎮中的居民,大半都與諸位不同,不會面無表情地將金幣和銀幣投入賭博中。他們都是誠實工作,用額頭上的汗水掙得銅幣的人。是他們可敬的勞動支撐著這座城市。而在城鎮中的大多數居民看來,諸位則是奸商。」 對方似乎是認真的。商人們開始意識到這一點。 面對一語不發的商人們,青年聖職者繼續說道。 「更何況,這世上還有什麼比正確的信仰更重要呢?」 居然會在這種被慾望堆砌出的地方面對如此一番說教。 商人們難掩臉上的嫌惡表情。 但是,卻沒有一個人出面反駁聖職者們。 畢竟他們是商人,是對潮流和局勢最為敏感的人。 「曾經,這座城市也忘記了神的教導。但我們現在找回了正確的信仰,悔改了。即便是諸君也是一樣,神會寬恕這些罪惡的。」 教會和信仰的改革,正是現在最大的潮流。 城鎮居民們也贊同這場改革。因此,宴會結束了。 只是就算這裡遭到取締,鯡魚卵終究還是要有一個交易的場所。轉移和搬遷再如何困難,也不能讓交易永久停止。 看到商人們已經迅速切換了頭腦,開始考慮下一步計劃,青年主教接著說道。 「因此,我等聖堂參事會將依據神的教誨,將這罪惡巢穴中的骯髒賭資全額沒收。」 「什麼!」 所有人都抬起了頭,有不少甚至還從椅子上站起身來。 無論僧侶們說了什麼,無論這個鯡魚卵交易所將會怎樣,在利益的天平衡量之下,商人們都選擇了默默接受。然而,唯有一刻例外。 屬於自己的金幣和銀幣,將被別人強行奪走的時候。 只有這一點他們絕不容許,也絕不讓步。 更何況,不少商人們在賭局中投入巨大,他們交給命運女神的籌碼,比生命更重。 危險的空氣溢滿了整個房間。 「但是,神時常原諒著我們。倘若諸君在教會悔改,隨著罪惡得到赦免,我們也將奉還重返清潔的金幣。」 先宣告嚴懲,再頒布赦免,這是教會的常用手段。索要高額代價後再露出些許溫情,借此施恩餘人的手段,他們已經使用了很久。說是要返還沒收的資金,但祈禱費之類肯定是少不了的。不過即便如此,這也斷然要比失去全部資金要好得多了。 羅倫斯幾乎聽到了商人們在頭腦中打算盤的聲音。 「諸位的不當所得,在城鎮居民的眼中是忤逆神意的,當著信仰篤厚之人的白眼,諸位還打算繼續在城裡經商嗎?」 教會大約是從城鎮居民們的口中聽到了如此評價,繼而決定利用這一良機。 如此一來,既可以懲戒商人們,又能對人民顯示自身作用。 看來,勝負似乎已經確定了。 「……返還資金是什麼時候?」 有人問道。 青年聖職者露出彷彿朝禮拜時一樣的親切笑容。 他果然有點像柯爾。 「後天。在這座城裡我們要舉行禮拜,紀念為世界重新點燃信仰之火的黎明之樞機主教閣下,以及支持他的聖女繆莉,並慶祝他們的畫像抵達本城。返還資金就在那時。」 有一部分商人因此長長地鬆了一口氣,但羅倫斯則屬於面色依舊沉重的那一部分。 而他非常明白周圍人的表情為何同自己一樣。 「只要在教會坦白罪惡,誠心祈禱,諸位的經商也一定能得到神的加護。」 青年主教露出慈愛的微笑,其口吻簡直就像是真心祈願商人們的靈魂得到救贖,而非出自嫌惡或嘲諷一樣。 但羅倫斯想像過那樣的情景後,卻止不住地流下了冷汗——並非是因為他信仰著某種崇拜蟾蜍的異端宗教。只要能拿回資本,他也並不介意在教會裡低頭認罪。畢竟身為前旅行商人,無論是神還是什麼,一切都能成為他利用的對象。 問題在於,事情發生在這座城市裡。這座城市裡有太多他的熟人。 面色依舊凝重的那些人,大半應該都是本地的商人。想到自己陷於窘境的模樣要公開在所有生意夥伴的面前,沒有人能因此感到開心。 最要命的是,赫蘿受邀參加了那幅畫的發布儀式。一想到自己搖搖晃晃地走上前去懺悔,只為挽回交易——而且還是瞞著赫蘿的交易——所產生的損失,一陣眩暈立刻襲來。自己究竟會被她如何取笑,如何奚落,羅倫斯不敢想像。 更何況,充當鬧劇背景的畫像上畫著的,還是繆莉和柯爾!一個是自己的女兒,另一個則和自己的兒子一樣! 那名主教後來說了些什麼,羅倫斯都沒有聽進耳朵裡。他只記得自己顫顫巍巍,一步三搖地離開了交易所。 必須要想個辦法才行,盡管腦袋裡有這樣的念頭,可答案卻幾乎是已經塵埃落定了。羅倫斯的賭注雖然不到影響家計的程度,但赫蘿這些天來一直在辛勤工作,她要花費十幾日才能賺來的金錢,自己絕不能為了面子就白白丟掉。 更何況,就算決心要放棄賭注,不去露面懺悔,羅倫斯也不覺得自己能瞞過赫蘿。因為赫蘿的直覺,偏偏就對這類事情異常地敏感。 那麼,與其等著被揪出來,還不如自己首先坦白比較劃算。 也只能這麼想了。 可是……羅倫斯像呻吟一樣地自言自語道。 鯡魚卵的交易和擲骰子賭博不同,受到的損失終究是有限的。本來要是運氣好就能賺到一大筆錢,運氣壞,也只會產生一點損失而已。 沒想到自己居然會落得如此下場……這簡直就像是遭到了神的詛咒一般,然而直到這一刻,羅倫斯才想起來。經商就是和這樣的事件如影隨形的。 他呆站在港口,仰天長嘆。 心中湧起一股沖動,想要喝酒喝到忘我才好。 這天赫蘿回來時,依舊帶著滿頭發和滿尾巴的麥子殼。羅倫斯一面聽她興奮地講述一天的經歷,一面幫她清潔尾巴。 赫蘿哼著新學會的勞動號子,看起來很高興。她沒有從自己的笨拙動作中察覺出什麼異常嗎?不,不可能的。赫蘿早就發現了,只是表面上仍如同往常一樣舉止,沒有明說出來而已。 羅倫斯終於耐受不住沉重的心理壓力,在赫蘿吩咐「給咱揉揉肩膀」的時候,盯著她的脊背坦白了。 不過,這次和以往的情況不同。賭資幾乎可以全額收回,也不會對以後的經商產生什麼嚴重影響。充其量,只會在今後進貨時被人開幾句玩笑罷了。 更何況,這次是為了赫蘿才去賭的。 無需羅倫斯詳細說明,赫蘿很快就理解了情況。 所以她沒有吊起眉角,也沒有露出尖牙,甚至連一句「大笨驢」都沒罵。 只是盤腿坐在床上,靜靜地盯著跪地反省的羅倫斯。 羅倫斯耷拉著腦袋。 完全就像是被主人訓斥的狗一樣。 「真是的……咱現在覺得,自己好像是在訓繆莉一樣。」 等到赫蘿嘆著氣說出這句話,羅倫斯才終於敢抬起視線來。 「咱一直是怎麼說的?那個傻丫頭,就跟汝一模一樣。」 酷愛惡作劇的繆莉究竟像誰,羅倫斯和赫蘿爭論過許多次。這一回他再次認識到是自己錯了。 「太丟人了。」 赫蘿用一隻眼瞟了羅倫斯一下,然後又長長地嘆出一口氣來。 接著,她跳下床,站在羅倫斯面前說。 「汝這副慌慌張張的模樣,就跟笨狗似的。到處聞聞,覺得哪兒有香味,心想著『就是它!』,一點兒都顧不上別的了。」 羅倫斯無言以對,把臉轉到了另一邊。 結果赫蘿又把臉靠近過來,他無處可逃,只好直面赫蘿的視線。 真是雙漂亮的眼睛。被那雙紅眼睛盯著,他逃避現實似地心想道。 這副模樣,可絕對不能被自己的女兒繆莉給看到。 赫蘿挺直身子,撓了撓頭發。但這副無可奈何的模樣不是針對羅倫斯,倒更像是自嘲。 「真是的,咱呀,怎麼就看上了這麼個笨男人。」 赫蘿歪著腦袋,最後再一次誇張地長嘆道。 羅倫斯又一次耷拉下腦袋,而後聽到赫蘿說了聲「不過」。 「就是笨狗,也有派上用場的時候。」 「啊?」 他抬起頭,看到赫蘿朝自己伸出手來。 站直了。她大概是這個意思。 羅倫斯握住她的手,疑惑不解地站起身來。 「跟咱一起工作的那群小姑娘們,都發愁說自己的工作可能要丟了。」 「一起工作?」 赫蘿的耳朵不高興地抖了抖。 「就是別的攪拌女工呀。」 「啊……呃,然後呢?」 這和鯡魚卵的交易所有什麼關系? 赫蘿雙手抱在胸前,以一副認真的表情說。 「在那兒工作的人,有咱和旅行舞孃一樣的,偶爾路經城裡的人,但大部分還是本地的窮苦姑娘。大家都是勤勞肯幹的好人。」 「嗯,啊……」 赫蘿平時很少誇人。這讓羅倫斯有些驚訝。 「而且……誰知道怎麼回事,喜歡上的男人也都是一個類型。」 說這句話時,赫蘿嫌惡地移開了視線。 羅倫斯忽然想起來,公證處的老人也說過同樣的話。不少女性,就是被不正經的男人迷住,最後才淪落得變成了攪拌女工。 「總之,咱不能放著她們不管。咱還正想找你說你那攤子事呢。」 「……你是說……那個鯡魚卵的交易所?」 「唔。那些小姑娘有不少工作都是從那兒來的。要是那地方沒了,她們就會有麻煩。消息傳過來的時候,她們都炸開鍋了。」 真的有那麼嚴重嗎? 羅倫斯露出這樣的眼神,赫蘿又嘆了口氣,然後伸手撓了撓耳朵根。 「歸根結底,這些事還不是柯爾小鬼跟繆莉那傻丫頭惹出來的餘波?要是其他人真的因為這個丟了工作,咱就沒資格再自稱賢狼了。」 柯爾為了糾正世間錯誤的信仰展開了旅行,繆莉也跟著他離開了村子,在教會的那幅畫裡,就完全像是柯爾的忠實助手一樣。但以繆莉的性格,她當然不可能乖乖身處這樣一個角色。恐怕那一連串騷動中,有不少責任都該歸到她的頭上。 那麼,作為父母,應該盡可能地彌補孩子造成的壞影響。 一板一眼的赫蘿就是這樣想的。 「但是,咱對人的社會不怎麼瞭解。這方面是汝的專長。」 盡管毫不留情地批評了羅倫斯的愚蠢,但在最關鍵的部分,赫蘿依舊信任著羅倫斯。這讓羅倫斯心中重燃了希望。不僅是為此開心,也因為他似乎抓到了一個挽回污名的機會。 「可不可以詳細地跟我講一下?」 赫蘿隨後告訴他的,是一個平時難以被人注意到,只屬於底層勞動者的世界。 恐怕那個交易所裡的所有人,都不曾想過自己會和攪拌女工們有什麼干係。毫無疑問,教會的僧侶們也是同樣。他們終歸是特權階級,從來都沒有認真看過自己腳下的那群人。 「怎麼樣,汝能不能幫上什麼忙?」 雖然只一起工作過很短的時間,但赫蘿已經與其他女工同甘共苦,為她們的困境而憂心。望著赫蘿的愁容,羅倫斯也感到心中難過。 他把雙手放在赫蘿嬌小的肩膀上。 盡管如今作為旅店主人,在旅行中洋相百出,但羅倫斯從前可是與賢狼為伴的,赫赫有名的旅行商人,所以—— 「我能。」 赫蘿的表情立刻有了光彩。從前,在無人記得的麥田中默默回憶故鄉時,赫蘿的眼神總是灰暗的。 就是因為想要這雙美麗的紅眼睛煥發光芒,羅倫斯才選擇握住赫蘿的手,同她開始了冒險。 回想著十多年前,自己還年輕時的場景,羅倫斯對赫蘿說。 「我是商人。受到了損失,就一定要彌補回來。」 這次踏入的不著邊際的賭局也不例外。 赫蘿看著羅倫斯摩拳擦掌的模樣,微笑著對他說。 「汝可是把咱給迷住了的男人。摔倒了要是不撈回點什麼,咱可不喜歡。」 正是如此。 而且,根據赫蘿的敘述,情況是有可能出現轉機的。 「所以汝呀。」 「嗯。」 羅倫斯接著她的話說道。 「在繆莉的畫像前懺悔,這樣的傻事,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它發生。」 赫蘿噗哧地笑出了聲,隨即又吊起一邊眉角,拍打著羅倫斯的脊背。 首先需要做好事前准備的,正是鯡魚卵交易所方面。 羅倫斯希望讓教會撤回本次的決定,但或許其他大多數商人並不願意因此與教會發生爭執。只要能拿回賭資那就萬事大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此種想法是很合理的。 更何況,自己已經很久沒有以商人為對手交涉過了。在這樣的莫名緊張中,羅倫斯來到了交易所。 「這個交易所的負責人?」 偌大的交易所裡,此時只剩下了幾個商人,與先前人頭攢動的熱鬧恰成對比。當初為羅倫斯在賬簿上做記錄的商人也在其中。 「我有一個辦法,可以應對此次教會的暴行。」 他聽完羅倫斯的敘述後,瞪圓了眼睛,嘿嘿一笑。 「想不到還能遇見個有骨氣的人,其他傢伙可早都縮起脖子,溜得不見影了……既然你這麼說,去找他當出頭人吧。我們這裡不是公會之類的地方,沒有固定的人來掌管……不過他說出口的事情,大多數人都會聽的。」 這個男人所說的「出頭人」,是當初冷靜面對聖職者們的那個半老商人。 「他本來是魯維克同盟的高級幹部,現在雖然隱退了,當初可是率領著好幾艘遠洋貿易船,人稱『總督』呢。」 魯維克同盟是當今世界上最大的商會,旗下有數十個貿易都市加盟。 這裡居然有如此叱咤風云的人物?羅倫斯心想道。但是,那位商人如今卻一個人坐在桌邊,悶悶不樂地小口喝著酒,如同被沒收了玩具之後,鬧起別扭的孩童一般。 這副神態讓羅倫斯心中湧起一股親近感。 他一定是個天生的商人。就算隱退了,卻依舊難舍經商交易的誘惑。 「失禮了,可否打擾一二。」 羅倫斯走近桌子問道。半老商人隨即靜靜地將目光轉向他。 「你說,你有辦法解決眼下的問題?」 看來他已經把剛才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而且也沒有擺出大人物的架子,先對羅倫斯的身份盤問一番。 只要能有幫助,無論是什麼人都可以。對方這種純粹的商人式回答讓羅倫斯很開心。 「要說贈禮的話,我們已經試過了。」 賄賂。身為大商會的幹部,他大概首先就會選擇這個方案。 「但是,現在正是教會的改革浪潮中,對方根本不屑一顧。那個青年,似乎是有心要當個黎明的大主教。」 嗜財如命的教會因為閃閃發光的金幣吃了多少苦頭,誰也不知道。可一旦金錢這種媚藥失去了效果,諸多不便就會湧現出來。 「提議說改為向他們納稅也不行。那些人好像是鐵了心,要單純把這件事當作信仰問題了結掉。非要毀了這麼好的游樂場才罷休。」 總督長嘆一口氣,動了動脖子。他的脖頸隨即發出咔吱的響聲。 「看來也只能按對方說的,低頭認錯,然後拿著錢到別的地方去了。」 「但是,一度示弱,下次再發生什麼事件,大概會愈發處於劣勢吧。逃到別處去,恐怕還要落下什麼口實。」 教會的勢力在每個市鎮中都必定存在。何況無論是人與人,還是組織與組織,一此認輸,就不得不次次服輸。正因如此,人們才會把第一次交涉看得極其重要。 「這種時候能派得上用場的常規手段我都用過了。你還有什麼別的主意嗎?」 淡藍色的眼睛盯著羅倫斯問道。 羅倫斯則直視著那股視線,回答說。 「當然。畢竟,教會的那些人,歸根到底也是住在上層世界的。」 「嗯?」 「我們還有可以聯手起來的盟友。」 既然這位商人被人稱作總督,那麼從他所身居的高位出發,更是會有視野難及的領域。 羅倫斯對他說明了一番自己同赫蘿想出的方法,半老商人的表情愈發明朗,最後更是用力一拍額頭說。 「正所謂燈下黑! 我做了四十年貿易,也管理過碼頭的挑夫,但是,真沒想到……商會倉庫和船艙之間,原來還有這樣的夾縫!」 比他身份更低的羅倫斯,原先也不知道港口裡還有那樣一份微薄渺小的工作。 畢竟羅倫斯從前過著毫無異性緣的生活,他當然不會瞭解這個專屬於女人的領域。 「我計劃拉攏攪拌女工們,然後再同教會交涉,提出其他幾項提案,並自認為勝算在握。在場的諸位贊同嗎?」 站在羅倫斯的立場上,只要能拿回賭資,交易所無論存續與否都沒有關系,然而要幫助那群與赫蘿一起工作的攪拌女工,就必須要維持這個交易所才行。 「等等。我試著粗略算了一下……唔,這比向教會納稅還便宜啊。不用對那群人低聲下氣,這一點尤其好。這樣就不是請求對方寬宏大量,而是堂堂正正的交易了。只要有交易就有利益分配,有利益分配,就能找到雙方都滿意的點。其他囉嗦的傢伙就由我來負責讓他們閉嘴,無論如何,都不能讓這個游樂場被人毀掉!」 總督站起身,像海上男兒一樣瀟灑地對羅倫斯伸出手。 「我到死都不會停止賺錢,你也和我一樣嗎?」 羅倫斯握住他的手,回答說。 「內人總是說教我,要我適可而止。」 總督如同海賊般狡黠地一笑,然後又立刻恢復了面無表情的模樣。 「但是,還得再加一把勁才行。無論用什麼藉口,這裡看著都不像是祈禱的地方啊。」 也許是因為每日都要吞吐莫大的賭注,這種異樣的興奮感讓交易所裡充斥著各種奇怪滑稽的裝飾。 例如天花板上懸吊著的干鯡魚,牆上被漁網纏裹著的教會紋章,還有釘著的各式守護聖人像——從水手的守護聖人到產婦的守護聖人,遍及了常人所知的每一種類。 再對面的牆上則是一副黑白畫,畫著懷卵的巨大鯡魚,與同樣巨大的鱈魚相互頂撞的模樣。四周看似是水花飛散,再仔細一看就會發現是銀幣,而非水花。這個場所,如果用委婉的方式來形容,就像是某個部落祈求戰勝的祭祀場一樣。 然而,羅倫斯在環視四周後,開口提議。 歸根結底,是為了這個交易所。 「或許是有必要對裝飾修改一番啊,例如……」 商人就算跌倒,也不會白白爬起來。 他與總督就細節詳細籌劃了一番之後,召集了蠢蠢欲動的商人們。 羅倫斯此後又馬不停蹄地前往港口倉庫,同攪拌女工們商議。當然,她們以不輸給男性挑夫的勁頭對這個計劃表示了贊成。 不過,盲目行動仍是有危險的。羅倫斯還准備了另一個策略。 為此,他需要赫蘿的協助,以及在溫泉旅館經營起來的渠道。 翌日,商人們排成一列,魚貫走向教會。 其他城鎮居民正在聖堂前,熱火朝天地為次日的特別禮拜做准備。 「主教閣下在嗎?」 排在商人們前列的,是他們中最有威嚴的那位總督。 他用蛋白抹了胡須和頭發,身上的華麗服裝也重新漿過,棱角利得似乎能劃破人的皮膚。穿上這樣的盛裝,就是直接走進宮廷裡也不會有異樣感。 再加上他本身的儀態舉止。 被總督叫到的工匠吃了一驚,險些丟掉手中抱著的聖堂大門的鍍金裝飾。他也許把總督錯認成了貴族,只答了一句「在裡面」,隨即慌慌張張地脫帽行禮致意。 當這名工匠注意到後面排成長隊的商人,他愈加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聖堂中也搭滿了腳手架,各處都是施工的匠人們。商人的長隊沒有停住腳步,徑直走向連接大廳的走廊。 位高權重的聖職者們此刻正在這高聳的拱頂走廊下,踩在道路正中的紅絨毯上,討論著該在何處懸掛那副畫像。 「哦,諸位是……」 首先回頭的,正是那個被揶揄為「黎明之大主教」的青年主教。 他掃視商人們之後,目光立刻變得冷峻。 「先前的那件事已經決定了。此外,除神的恩賜之外,我等也無需其餘——」 青年主教大概以為商人們又要提出賄賂,就在他要開始長篇大論時,總督伸手制止了他。 「不,我們是受到主教閣下的信仰之感召,決心遵從聖典,改過自新,順應神意。」 「……所以?」 咳哼。青年主教咳了一聲。 「神教導人們分享。因此我們決定,在那交易所中,無償地為涉及鯡魚交易的貧苦之人提供飯食。」 青年主教挑起眉毛,對身旁的高齡僧人們使了個眼色。 「這的確是一番善心,但……」 「是的。當然,我們當然不會厚顏無恥地僅憑此就請求您保留下交易所。我們遵從主教閣下,以及聖堂參事會神聖的裁決。」 但是商人們魚貫走進聖堂,絕不會不抱著任何目的才是。 聖職者們交頭接耳了一番,最後由青年主教代表他們開了口。 「那麼,諸位究竟有何所求?」 「我們前來這裡,是為了指引迷途的羔羊們。」 「唔?」 「我們想和主教閣下與諸位聖職者訴說的,是這些女子們的事情。」 商人們分站到兩列,走廊中出現了一條空道,一直延伸到入口處。 在滿臉驚訝的主教等人視線前方。 正是那群穿著短袖,胳膊上還沾著麥殼的攪拌女工們。 「順帶一提,主教閣下可知道,聖餅的原料——那遠地而來的小麥是經由何種途徑來到這城鎮中,被送入面包爐的?」 「呃……小麥?」 錦衣玉食,知書達理的青年主教當然和日曬與汗水無緣,手指如少女般細嫩的其他聖職者們也紛紛面露困惑神色。他們自幼便學習教會法學,幾乎與外部的世界無緣。 「小麥要用鐮刀收割,被裝進袋子,運在馬車上、船上,經過千裡迢迢才能到達這裡。但在這一連的工程之間,還有更不起眼的存在。就是這群女子。裝進袋子,堆積在倉庫中的麥子,倘若沒有她們每日早晚勤快地攪動,立刻就會生出黴來,讓疾病藏入我們餐桌上的面包中。」 總督的話告一段落,攪拌女工們優雅地行了一禮。她們穿在身上的破舊衣裝與行禮時一板一眼的動作頗有種反差感。 接著,總督邁出一步,在主教面前雙膝跪地。 這種動作就好像告白信仰的貴族般,讓場面變得好似一場祭祀典禮。 「我等的確是慾望深重的商人。我們不否認這一點。然而,這些女子則不同。她們在不起眼的角落中,支撐著城中居民每日的生活。神的光輝理應照耀在她們身上。」 「唔……嗯……嗯?」 青年主教帶著疑惑的神色點頭,將目光轉向女工們。 她們一齊低頭握住了胸前的教徽。動作看起來非常虔誠,實在是很能引起人的隱惻之心。 「但、但是,這又是為何? 我已經明白了這群女子的工作,可她們與諸位是何關系? 諸位所交易的是……是鯡魚的卵吧? 但她們翻攪的不是麥粒嗎?」 曾身為豪商的總督,眼中光芒一閃。 「小麥是季節性的商品,因此有交易旺季和閒季。您知道她們將冬小麥出手之後,又是靠攪動什麼維生的嗎?」 「啊? 呃、啊……」 總督開口說。 「是鯡魚的卵。」 這就是赫蘿從她的夥伴們口中打聽出,並請求羅倫斯協助的事情。鯡魚卵的交易所中有兩類商人,一類商人把鯡魚當作買定離手的賭注,除過他們,還有另一類商人會一直關注著賭局,直到最終塵埃落定的一刻。正是因為有了實際交易鯡魚卵的後者,漁夫們才願意把鯡魚帶到這座城鎮裡。而就像是小麥一樣,鯡魚卵也不能一直被放在木桶裡。 許多商人都不知道這一環,更遑論大概從未吃過鯡魚卵的聖職者。所以他們才會輕易說出要徹底關閉那個交易所。 「鯡魚卵的交易有兩種。這是因為,作為交易對象的鯡魚卵也有兩種。」 「呵、噢?」 「首先是干燥的鯡魚卵。曬干鯡魚卵需要時間,正因為有女工們每日勤勞攪動照料,它才不至於腐敗。」 「唔……」 「其次是鹽漬的。鯡魚卵本來是用作魚餌,在南海招徠沙丁魚群。比起幹魚卵,鹽醃漬過的更有效果,在交易所中也更能賣得高價,但也更需要管理的人工。請您試想那盛裝鹽水的大桶。這群柔弱的女子們要拿著遠大於自己胳膊的槳,一日中反復多次攪動桶裡的魚卵。喔喔,就像主教閣下的慈悲一樣。她們正是如此辛勤,日日努力,才讓沙丁魚出現在了這座城鎮,乃至整個南方百姓們貧寒的餐桌上。」 面對總督的雄辯,青年主教完全沒有插話的機會。 羅倫斯這時按照事先的安排,用手勢悄悄示意眾人。 一位攪拌女工看到他的信號後,原地跪下說。 「老爺若是可憐咱們,還請您幫幫咱們,讓這城裡今後還有鯡魚運來……」 充滿感情的祈求之後,其他女工們也一同跪在地上唱和。 求老爺對咱們發一發慈悲……。 面對這群無辜的女工,原本打著清貧與公平的旗號將矛頭對准交易所的聖職者們紛紛啞口無言。若是取締交易所,涉及鯡魚的大量交易就會從城裡流失。這等同於是一並剝奪了她們賴以為生的途徑。 但是,執著的青年主教似乎仍想強調「惡劣的性質不會改變」,羅倫斯這時悄聲對他說。 「主教閣下。湖水之所以能清澈,是因為其底部有足夠的深度能包容污泥,眼下也正是如此啊。」 「什麼——」 「所謂,水至清則無魚。」 總督也在另一旁悄聲開口。 「我願向您發誓,我們要在那交易所裡,為貧苦之人……比如像這些女工們一樣每日靠短工為生者提供食物,還要把那裡裝潢一新,使之成為令人銘記信仰的場所。當然了。」 總督挺起胸接著說道。 「是主教閣下的當頭棒喝讓我們認清了信仰。我們還要在交易所裡紀念主教閣下的司牧功勞,子子孫孫代代相傳。」 成堆的金幣帶不進天國之門,但德行卻另當別論。既然對方不願接受金幣作為賄賂,或許就要用另一種更有效的媚藥才行。這就是羅倫斯考慮出的計策。 但主教緊緊閉住口,表情僵硬。似乎是認為這之中有什麼不合道理,是商人們正在用三寸之舌蒙騙他。 總督此時從衣襟處掏出一張紙拿給主教看,他要用這張紙來完成說服的最後一步。 「順帶一提,我們希望能把交易所改建成這個模樣。站在這裡的人物就是主教閣下了。」 主教睜大眼睛,不由地向後回頭看了看。 他的視線前方是一群工人,用繩子從天花板上垂降下來,正要把一副畫像擺在聖堂裡。 總督掏出的紙張是一幅畫的底稿。 一副典型的宗教畫,就如馬上要在聖堂裡揭幕的那幅繆莉和柯爾的畫像一樣。 畫面以堆積成山的鯡魚為背景,商人和攪拌女工們虔誠地跪在地上祈禱。把他們和她們引入天國之門的,不是別人,正是青年主教。 總督說這個青年主教「有心要當個黎明大主教」,的確不錯。 從柯爾幼年時便開始照顧他的羅倫斯很能理解這一點。 這個青年,明顯是在模仿柯爾。 「您意下如何呢,主教閣下。」 青年主教猛地回過神來。 「唔、啊……呃……」 年輕的主教已經恍恍惚惚,他轉向年長的聖職者們,想要參考他們的判斷,然而他們也在其他商人的言辭下表現出動搖的模樣。在游說聖職者這方面,沒有人比嗜財如命的商人們更擅長了。 「主教閣下。」 青年主教的視線在總督、羅倫斯和攪拌女工之間游移不定。 終於,他苦澀地閉上眼睛。 「……我明、明白了……我撤回決定。讓交易所,繼續存在下去吧……」 攪拌女工們立刻站起身來,帶著無人能及的喜悅發出歡呼。 主教依舊在困惑之中,但承諾已經說出口,現在不能再反悔了。 而且,他的視線很明顯正釘在總督手中的那張畫像底稿上。 「此、此外……」 「是。」 盡管忌憚總督的和善笑容,主教還是小聲問道。 「我真的,會出現在畫像上嗎?」 人活著,是很難做到無欲無求的。 正因為如此,羅倫斯等商人才會出現在世界上。 「這是當然的了。」 總督說完,開始把話題引向繪畫的希捷。這副模樣看起來簡直如同纏上了田鼠的毒蛇一樣,但羅倫斯決定當作沒注意到。 事情似乎就這樣告一段落了。羅倫斯安心地長嘆出一口氣,朝拱頂走廊的入口處走去。 不論是年長還是年少,攪拌女工們正站在那裡手拉著手,沉浸在喜悅中。 那個舞孃發現羅倫斯後,以極盡優雅,令人著迷的舞步晃到他面前將他緊緊抱住,就像兩人還身處剛才的戲劇中一樣。 「啊啊,我們的救主老爺!」 羅倫斯被認識的舞孃抱著,只得露出苦笑。 當然,這位舞孃在紐希拉工作過,自然知道狼與香辛料的事情。 她很快放開羅倫斯,把他還給真正的主人。 「怎麼,看汝的表情,好像還挺開心的嘛。」 赫蘿正對著羅倫斯,照例說出這番台詞來。 周圍充滿了攪拌女工們的歡笑聲。 「因為我的賭本回來了啊,當然會挺開心的。」 羅倫斯說完,赫蘿便提起裙擺,在他的腳上踩了一回。 這是十字路口的戲攤上經常能看到的一幕,性格軟弱的丈夫和強勢妻子之間的故事。 羅倫斯苦笑著對捧腹的女工們打了聲招呼,便帶著赫蘿和舞孃走到拱廊旁的側廊。 「不過,真是多虧了你。不愧是能寫出戲劇台本來的一流手腕啊。」 盡管剛才還完美地融入那群攪拌女工,在其中顯得毫不起眼,此刻舞孃身上的粗布服裝卻怎麼看都像是戲服一樣。一流的舞孃同時也是戲劇舞台上的好手。只有這樣,才能在競爭激烈的紐希拉吸引到貴客。 「您過獎了。在紐希拉的時候,我們已經像這樣給腦袋頑固的大人物們演了很多次。不管是台詞還是動作,我都算是輕車熟路了。」 舞孃露出與赫蘿不同,更富有誘惑色彩的笑容。 總督的台詞、商人們的行動、攪拌女工們根本不可能知道的,在聖堂中行禮的動作要領,全都是出自這位舞孃的一手指導。 就像小麥從田間到餐桌上需要借助許多人的手,這一次的逆轉劇目,同樣借助了許多雙手的力量。 「不過,您確實會把那位大鬍子的商人老爺介紹給我的吧?他看起來真的很有錢呢。」 「嗯,這是當然。」 舞孃也明確地開出了自己所要的報酬。這才是一次合格的商人交易。 「等到冬天開演之前,我一定要請他幫我買一件貂皮衣了。」 這時候,她的面孔則儼然是一副獵人的模樣。 羅倫斯尷尬地笑了笑,忽然發現赫蘿在拽自己的衣袖。 「汝喲。」 因為從事攪拌女工的工作,赫蘿頭上戴著頭巾,袖子挽了起來,看起來就像是在各種商店裡做活的城鎮女孩般。羅倫斯覺得這副打扮頗為新鮮,他有點看入迷了。 「咱餓了。」 舞孃當然早就覺察到了氣氛,她微笑一下,便又回到拱廊中,加入到了攪拌女工的行列裡。 羅倫斯只好輕輕嘆一口氣,牽著赫蘿的手,離開了仍在忙碌准備明日祭典的大聖堂。 「哎呀哎呀,這下子,多少也算是給繆莉跟柯爾小鬼擦乾淨了屁股吶。」 演累了清貧又虔誠的攪拌女工,赫蘿一邊伸著痠痛的肩膀,一邊開口說。 「我也終於沒把那筆賭本打了水漂,這樣就算是事情告一段落了。」 羅倫斯一邊說,一邊眯起眼來感受臨近中午時城裡快活的氣氛。 「汝還是老樣子……咱是想這樣說,不過這一回,還是多虧了汝的這脾氣。」 「也算是吧。」 羅倫斯笑了。 然後一陣奇妙的沉默降臨在兩人之間。 羅倫斯很明白,赫蘿的樣子從剛才開始就有點異常。通常總是大不咧咧的赫蘿,在某些微妙處卻會相當婉轉。 不過這就是她的可愛之處。羅倫斯決定裝作什麼都沒察覺到。 「那,咱們要不要去哪裡喝兩杯再回去休息?」 他故意如此提議,等著看赫蘿忽地回過神來,心不在焉地點頭。 羅倫斯盯著赫蘿看,嘴角終於禁不住上翹起來。結果赫蘿立刻吊起眉角。 「汝這個人,怎麼心眼這樣壞!」 「哈哈,我可不想被你這麼說。」 他笑起來,結果被赫蘿在肩膀上拍了好幾下。 然後,赫蘿才緊緊攥住他的手腕,問道。 「所以唄? 到底是有啥瞞著咱?」 要是再吊她的胃口,赫蘿可能就真的要生氣了。 羅倫斯決定老老實實地坦白。 「他們說,交易所裡的那幅畫,要拿你的樣子來當參考。」 赫蘿睜大眼睛,耳朵幾乎都把頭巾頂了起來。 「按他們的話說,多虧了我在關鍵時刻提議說要讓交易所改頭換面,這是要好好地褒獎一下我的才氣。」 既然沒辦法用自己的錢來訂購肖像畫,那麼用別人的錢就可以了。 那個交易所裡盡是揮金如土的豪商,羅倫斯的財產在他們面前簡直如同九牛一毛。 「順帶一提,他們還說要把我畫成帶著商人們祈禱的人。」 赫蘿愣了一下,差點踏空腳下的石階。 羅倫斯慌忙扶住她,然後把手放在她的背上,抱著她說。 「據說畫在石灰牆上能保存好幾百年。今後,無論過了多少年,只要你到這座城裡來,就可以和我——」 羅倫斯嚥下了後面的話。 當赫蘿會一個人來阿提夫看這幅畫時,他恐怕已經不在人世了。 所以這些事情沒有必要說出口。 他改口道。 「所以啊,你要是還有什麼要求,最好趁現在快給人家提出來。」 「……嗚……唔?」 不知是為兩人的模樣能永遠留在畫中而感到欣喜,還是因為想到與羅倫斯的別離而感到哀愁,赫蘿看起來好像馬上就要哭出來似的。羅倫斯於是又笑著對她說。 「比如說,比繆莉的畫像看起來胸部要更大,之類的?」 前一刻還是一副出神表情的赫蘿,此刻就像是小丑般瞬時變了表情,揪住了羅倫斯的鬍子。 「這個大笨驢!」 在人來人往的教會門前,赫蘿毫不顧慮地發出怒喝。四周的視線立刻聚集過來。但這之中也有攪拌女工打扮的女子們,以及穿著俗氣的男性商人們,所以並不算是多麼稀奇。人們很快明白這只是普通的情侶吵架,又回到了自己的事務之中。 等到眾人的視線消失,羅倫斯才把視線轉回鬧起別扭的赫蘿。 「順帶一提,我打算請他們把我畫得年輕一點兒。」 他撫著剛剛被赫蘿揪起來的胡須,這樣說道。 赫蘿一副無奈的表情歪起眉毛,好像要開口罵羅倫斯傻,最後卻什麼都沒說。 她只是疲累地嘆了口氣,拉住羅倫斯的手。 「汝呀,大概到死了都是這幅德行。」 這是不是在誇獎自己,有點微妙。羅倫斯只好回答說。 「你來對我說這話嗎?」 「哼。咱就是那長河裡流了很久的圓石頭,已經再沒有什麼可改進的地方了。」 「話是這麼說,你還是每次都因為執著在吃這件事上,結果光是遭苦頭。」 「啥? 汝這個三番五次去賭博冒險,還瞞著咱的人,才沒資格對咱這麼說。」 「結果不是萬事大吉嗎,這有什麼錯啊?」 「大笨驢。那都是多虧了咱去做攪拌女工的活。汝呀,要是沒了咱陪著——」 赫蘿繼續組織語言的瞬間,羅倫斯忽然彎腰,把她像公主一樣地橫抱起來。 「對啦。要是沒有你,我現在早就變成了野地裡的白骨,何況我也再不願意一個人坐在車上趕路了。」 赫蘿睜大眼睛凝視著羅倫斯。 然後,表情慢慢地變得柔和。 「大笨驢。」 正巧是在教會門前。 她摟住羅倫斯的脖頸時,鐘樓上正巧傳來宣告正午時分的鐘聲,宛如是在祝福這兩人——。 「唔,到中午啦。午飯咱想吃肉。」 赫蘿立馬變回了往常的赫蘿。 「……我青澀的新婚老婆去哪兒了啊?」 赫蘿聳聳肩,只表示讓羅倫斯快些把她放開來。 一時興起猛地把赫蘿像公主般抱起來,現在卻遭到了她的冷淡對待,羅倫斯盡管很受打擊,也只好乖乖照做。 然後,赫蘿動了動僵硬的脖子,對羅倫斯露出牙齒笑起來說。 「倘若能像婚禮的宴會那樣熱鬧,對咱來說倒是正合心意唄?」 想想當初同赫蘿的結婚典禮之後計算開支的回憶,噩夢又在羅倫斯心中復蘇。 自己到底是人,而赫蘿到底是狼,羅倫斯心想。 哪一方是支配者,實在是再清楚不過。 「最多兩枚銀幣啊。」 他剛說完,赫蘿立刻搖身一變,像街上的輕佻女孩一樣摟了過來。 「別那麼小氣。汝下的賭注不是贏了不少唄? 再說起來之前,汝是因為啥跟咱提起了沙丁魚的事情來著?」 賢狼赫蘿在這樣的時候最有智慧。 「……三枚。」 「五枚。」 她甚至連協商的步驟都略去了。 不管怎麼說,赫蘿的尾巴正開心地搖來搖去。 羅倫斯抬頭看看太陽,然後盛大地嘆氣說道。 「好吧,就五枚。」 「唔嗯!」 赫蘿立刻精神百倍地挺直腰桿回答道。 「這才是咱最喜歡的汝呀。」 她在羅倫斯的臉頰上親了一下。這個吻價值五枚銀幣。 代價高昂啊。羅倫斯只得在心中苦笑。 「我也要喝酒的啊,我說的是算上我的份一共五枚銀幣。」 「啥? 汝自己掏錢買酒喝去。」 「你啊……」 兩人拌著嘴走向人潮中。無論在人潮中多麼擁擠,無論嘴上如何劍拔弩張,他們的手始終緊緊相牽。 久違的旅路這才剛剛開始。 在日日晴朗,風中雖然帶上了寒意,四處卻依舊留有夏日感覺的港鎮裡,發生過了這樣的故事。 (《狼與旅行之卵》 完) 後日談短篇 Spring Log 狼與橡子面包 網譯版 轉自 真白萌論壇 羅倫斯打開旅舍房間的門,發現一位少女正站在裡面。 如絲綢般順滑的亞麻色秀發,看起來同「出力氣」這個詞相去甚遠的嬌小身體,這些都讓人覺得她是位貴族千金。少女雖然年紀輕輕,外表看來不過十五六歲模樣,雙腳叉開與肩同寬,手臂抱在胸前,身體幾乎要後仰過去的模樣卻莫名地有股威嚴感。 再加上她顰著的臉和擠皺的眉毛,旁人可能會覺得這是位年幼的新嫁娘,終於受不了丈夫天天外出遊玩不歸,今天等在這裡正准備要好好將其說教一番。 不過,羅倫斯走進房間順手帶上門後,少女對他看都沒有看一眼。 她的目光始終聚焦在牆上的某處一動不動,有張紙貼在那裡。 如果羅倫斯沒有記錯,那麼這副風景從他因事離開房間時就沒有變過。 曾經身為旅行商人叱咤風云,如今搖身一變在溫泉鄉紐希拉成為旅店主人的羅倫斯,望著和他共度了十年多光陰的妻子赫蘿,這樣說道。 「到底是什麼讓你這麼不中意啊?」 羅倫斯將錢包和護身短劍之類放在小桌上,然後看赫蘿愈發扭動身體吸了一大口氣,再恨恨地吐出來。 「這可是要一直流傳後世的畫兒。咱才不想幾百年後看著這不成體統的模樣空後悔。」 太小題大做了吧——羅倫斯並沒有這樣想。 因為赫蘿並非如外表般是個少女,她的真面目是巨大到令人仰視的狼,據說還曾是寄宿在麥粒之中的豐收之神。既然這幅畫會流傳好幾百年,那麼幾百年後赫蘿也很有可能會再看到它。 對赫蘿而言,留下一幅自己不中意的畫恐怕是個非常嚴重的問題。這一點羅倫斯已經知道了,但是他還有一點不明了。 「可你一開始不是那麼喜歡這幅畫嗎?」 他得到的回答只有沉默。 羅倫斯無奈地嘆了口氣,自己也望向牆上的畫。這是某幅大型畫作的一部分草稿——的素描,上面用木炭畫著他們夫婦的模樣。 羅倫斯和赫蘿不久之前在港鎮阿提夫停留,並卷進了一場騷動中,而那幅大型畫作則是解決騷動的關鍵道具。作為協助解決騷動而得到的收益,他們得到便宜,可以讓畫工把自己的形象畫進作品之中。 留下一幅自己的肖像,這是若非貴族就極難得到的機會——更何況還是免費的。羅倫斯覺得這機會簡直無可挑剔,但赫蘿似乎是有各式各樣的意見和看法。 對羅倫斯而言,如果討不到赫蘿的喜歡,那即便是免費也沒有意義了。再說羅倫斯之所以要努力讓兩人的形象出現在畫作中,歸根結蒂也是為了赫蘿。 擁有數百年壽命的赫蘿為了能留下生活中的回憶,每日都勤奮地記錄日記,文字終究有表現能力的極限,繪畫卻能把身形容貌都一並保存下來。 所以當初赫蘿很開心,不僅是因為能留下自己和羅倫斯的畫像,更是因為這種把自己的模樣留在畫中的新鮮體驗。 畫工畫了好幾張素描,赫蘿要來了其中一張入神地欣賞,鼻尖幾乎都要被上面的炭粉蹭黑,而後喜滋滋地搖起了她引以為豪的尾巴。 然而從大前天開始,這副表情變成了一副難色。似乎有什麼東西不合她的意。 「我覺得人家畫得很好啊,沒看出有什麼不成體統的。」 ——甚至都可以說是美化了。羅倫斯心想。但這句話一說出口,自己就會被狼爪和獠牙撕成碎片,所以他當然把話嚥了回去。 赫蘿不理會羅倫斯心中的想法,徑自從鼻子裡長長哼出一氣。 「咱也覺得咱惹人愛憐的美貌是畫出來了。但是,這畫兒既然會保留數百年,那就會被萬眾瞻仰,免不得裡面還有與咱相識的人。那時候,要是畫裡的咱只有一副惹人憐的模樣該怎麼辦? 賢狼的威嚴不就要折損了唄!」 她兩手叉腰,鼻子裡哼氣的模樣,看起來比畫中還要年幼一點。 雖然活了好幾百年,赫蘿在有些地方卻莫名地孩子氣。 羅倫斯想起他剛剛遇到赫蘿的時候。那時他以為赫蘿變成人形時,是因為那一副少女的外貌才會表現得像個孩子,但在紐希拉經營溫泉旅店久了,接待過眾多高齡又手握大權之人後,他產生了這樣的確信:上了年紀的人,往往都會變得像小孩子。 人既如此,況長生之狼乎? 「說是那麼說,但宗教畫可是從皮到骨什麼都變不得的啊。你也看到人家畫畫時的模樣了,哪裡是我這區區旅店老闆就能插嘴的規模。我自己都嚇了一跳呢。」 畫作的訂購者是一群富裕的商人。他們來自各方土地,又都在這港鎮阿提夫從事鯡魚卵交易。因為這種交易的投機性非常高,它幾乎被當作了可以堂而皇之進行的賭博,所以博得巨大人氣,吸引了來自遠方的大商人特地前來。 不巧的是,時下正值教會改革之浪潮席捲世間,阿提夫年輕的主教決心肅正綱紀,因此盯上了這件事。今年的賭局開始並走向高潮時,交易所險些被教會取締,多虧了羅倫斯的靈機一動和赫蘿的協助,最終眾人才成功說服了頭腦頑固的主教。 說服的一環便是那副畫作。此事不愧關乎豪商們意圖一獲千金的游樂場之存續,繪畫的規格也格外驚人,絕非小小畫框就能裝下,而是要在交易所的牆上涂滿石灰,再畫到石灰上的巨幅作品。商人們請來的畫工和其弟子加起來更是多達數十人。 此刻,整棟建築物都被搭上了手腳架,臨近的石匠和木工都聚集起來,在建築公會的監督下幹得熱火朝天,進行著繪畫的准備工作。 以此等規模,畫作完成之時,交易所必定會成為聲震八方的名勝之所。 如此的大資本、大事業裡,一介鄉下溫泉旅店的店主如何能腆著臉說出『我家老婆覺得這幅畫裡不該把她畫得只是可愛,還應該……』這種話,羅倫斯一點也不能想像。 「汝的人生信條,不就是為了賺大錢,不行也要硬來唄!咱可是汝最重要的伴侶!汝是覺得還有什麼比讓咱歡喜更有價值!?」 赫蘿用手指著羅倫斯批判他,但羅倫斯只是輕輕聳了聳肩。 「畢竟,我還不是經常被教育『得改改這光想著賺大錢的脾氣』。」 當然,教育他的正是赫蘿。出人意料地,赫蘿的個性其實相當保守。 「而且,我覺得那幅畫已經十分地表現了你的威嚴啊。」 「……」 赫蘿有一對能分辨人言真偽的耳朵。 她之所以噤住口,恐怕是因為聽明白了羅倫斯的話並非謊言,但那副咬牙切齒到讓面孔歪斜的表情,則大概是因為她不能理解為什麼羅倫斯居然不是在說謊。 羅倫斯輕輕笑了笑,揭曉謎底說。 「至少每當我看到那幅畫,臉上都要僵上一下的。」 畢竟追根溯源,之所以羅倫斯會被捲入畫作背後的爭端,還是因為他想在鯡魚卵的賭局中賺上一筆。當時赫蘿恰好鮮少地萌發出了勤勞的念頭,日日都在努力做著短工。此事自然就有十足的理由成為他的把柄。 ——懶漢丈夫把妻子努力工作賺來的錢,全都在賭博上打了水漂。 「汝就光知道算計咱!」 「都一起過了十年多了。我還能不懂你嗎?」 「大笨驢!」 是啦是啦。羅倫斯聳聳肩膀,朝打開的木窗向外望。 「先不說這些,咱們去吃飯吧?現在一直有工匠被召到城裡,等到太陽下山,到處都會人擠人。」 在開張溫泉旅店之前,兩人曾度過一段行商的旅途生活,所以赫蘿也明白這其中的道理。要是因為無謂的拌嘴錯失時間,當日的飯食就難免要借用旅舍廚房,靠著寡淡的麥粥和生大蒜來解決。 「哼。算汝撿了一命!」 「只不過,沒准這一命又要在等會兒掏錢時再丟掉啊。」 赫蘿一言不發,吊起眉角在羅倫斯腰上捶了一拳,接著套上外衣,把不悅地左右亂搖的尾巴蓋在了下面。 羅倫斯夫婦所停留的港鎮阿提夫原本就是個繁榮的市鎮,眼下看起來則愈加熱鬧。剛剛入城不久,對海港風景看入迷了的旅人、進城來售賣豬雞,並要買魚回去的附近農夫、還有從到港船隻裡一湧而出的水手和挑夫們,這些人填滿了沿岸廣場,把此處擠得水洩不通。 人多起來,小攤上的食物就會接二連三不斷消失,於是羅倫斯和赫蘿決定兵分二路行動。外表亮麗的赫蘿能夠發揮演技,在售賣食物的店家處獲得優待,於是她負責羊肉和魚的小攤,羅倫斯則要為買酒而四處奔走。 不論什麼食物,沒了酒搭配都會失去滋味。盡管按量售賣的小攤前已經擠得像是斗毆現場般,他還是死死扒在櫃台前,好不容易總算把酒買了回來。 羅倫斯搖搖晃晃地走在路上,忽然聽到熟悉的聲音。 「汝喲,這邊! 在這邊!」 旅舍和旅舍之間的小巷裡擺了一張鬆鬆垮垮的木桌,供人站在旁邊喝酒,眼尖的赫蘿已經在那裡確保了一席之地。 「哦呵,這不是香噴噴的葡萄酒唄。咱正好喝膩了山裡果實做的果酒。」 赫蘿喜歡用醋栗之類釀成的酸果酒,但眼下桌上擺著的滋滋冒油的羊肉和炸魚,那自然要用冰麥酒或是葡萄酒來搭配了。 「不過,就沒有麥酒唄?」 赫蘿果然這樣問道。 「就是因為葡萄酒貴,所以才能買得到。便宜的麥酒和果酒真的已經到了打架搶起來的地步。」 汝也太誇張了——赫蘿沒有這麼說。那對兜帽下的狼耳只要稍微一動,就應該能把握整個海港的喧囂,她一定也明白這是羅倫斯的極限了。 「你倒是順順當當地就買齊了東西嘛,真了不起。」 說著,羅倫斯伸手拿起一串羊肉,赫蘿則迫不及待地拔開了葡萄酒的桶栓。她捧起木桶,舉得幾乎要遮住臉蛋,直接把酒咕咚咕咚地灌進了喉嚨裡。這副豪快的模樣引得羅倫斯直想笑。本來那是要計劃喝好幾天的……之類的牢騷,現在就是對她說了恐怕也不會有用。 近旁的男性食客們被赫蘿的模樣驚呆了,等赫蘿放下桶帶著滿面笑容「噗哈」地長吐出一口氣,四周立馬爆發了出喝彩和騷動的聲音。 不說話時的赫蘿儼然是一副旅行修女的模樣,然而她吃喝時的架勢卻與此反差巨大,總是能在旅行中吸引眾多目光。假如把這當做沿街賣藝的手段向觀眾收錢,或許就能輕輕鬆鬆彌補旅途中的伙食開銷——這主意,羅倫斯已經不知盤算過多少次了。 「噗嗝。唔,這葡萄酒真好。」 赫蘿說著,舔淨了掛在嘴邊的最後一滴葡萄酒,然後又朝炸魚伸出手去。來到這港鎮之前,她明明還發牢騷說再不想吃魚、吃魚填不飽肚子云云,可現在卻完全被沒用鹽醃過的鮮魚滋味折服了。羅倫斯朝她瞟了一眼,然後自己也湊近木桶喝了一口,葡萄酒清爽的香味直貫鼻腔,果然不錯。 「在咱面前,這些都是小菜一碟。」 「嗯?」 此時羅倫斯正咬下一口炸魚,他聽聞之後抬起頭來。 「啊,你是說買這些食物嗎?」 「唔嗯。咱在人牆外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有個人高馬大,熊一樣的傢伙把咱扶到肩上,然後踢開其他客人擠了進去。咱就是坐在他的肩膀上買完了東西。最後給他喂了一串肉當做謝禮,他看著開心極了。」 赫蘿眯起眼,用一副得意的模樣說。 那個壯漢大概以為她是個負責雜事的修女,眼下正在左右為難。赫蘿的這種演技一直都很老道。而且羅倫斯知道,他只消露出一點「本應保持淑貞的妻子居然坐在別的男人肩膀上,簡直沒有道理」之類的感情,立馬就會讓赫蘿愉快地搖著尾巴,緊緊咬住不放。 羅倫斯裝作沒有注意到四處設下的陷阱,決定試著稍稍反擊一下。 「明明對那幅畫發過了牢騷,你自己不還是把那個什麼『惹人憐的美貌』玩得駕輕就熟嗎?」 此時赫蘿又從魚肉轉回到了羊肉。她一面露出尖牙大口撕咬,一面回答說。 「大笨驢。咱的意思是被人覺得只有美貌,那才會起麻煩。」 「……原來如此,受教了。」 羅倫斯嘆著氣想拿起盛葡萄酒的木桶,結果卻被赫蘿奪去了。 「唔咕、唔咕……噗哈! 然後呢? 汝把咱晾在房間裡的這幾天,到底是在幹啥?」 也許是因為大海就在眼前,所有料理調味時都放了不少鹽巴,很能刺激人喝酒。赫蘿要是喝得爛醉就麻煩了,於是羅倫斯一邊為她准備小麥面包,一邊答道。 「我是去兌零錢了。」 「呵?」 他把面包掰開,往裡面夾上羊肉和奶酪。再淋一點芥末做成的醬汁,最後放在赫蘿面前。只要放著不管就會一個勁吃肉的赫蘿顯然對此不太滿意,一隻耳朵在兜帽下不服氣地動了動,她又把面包打開塞進幾片肉,這才在脹鼓鼓的面包上咬了一口。 「咱們離開紐希拉時,不是被人家託付了一大堆貨幣嗎。難得有機會結識這座城市的主教,我就在想能不能通過他的渠道來把這些貨幣兌換成零錢。」 景氣旺盛是件好事,但買賣商品所需的貨幣卻發生了短缺,這個問題眼下正困擾著各地。羅倫斯在啟程旅行時,也背上了為村裡人兌換零錢的任務。 「唔。但是、為啥……為啥汝每天都得出去?一回不能辦完唄?」 「和我一樣來辦事的人在教會前面排了一長隊。我是三天前就去排的,到今天還是沒輪上。」 因為隊列實在是太長了,每到日落時,城鎮衛兵都會給排隊的人分發帶號碼的木牌,翌日可以憑著這木牌的順序再來排隊。所以盡管羅倫斯夜裡能回到旅舍睡個安穩覺,白天他仍得整日站在教堂前。 當然地,有人借此做起了代替排隊的生意想賺兩個小錢,不過羅倫斯一直在心裡詠唱節約的咒文來抵抗這種誘惑。 「啊,所以汝夜裡是腿抽筋了,才會發出那種怪聲從床上爬起來唄? 真是太不像樣了。」 「……我承認,但我真的開始想念紐希拉的溫泉了。而且到最後,零錢還是沒能換來。」 「唔?不過汝瞧,教會不是因為有那個什麼募捐,所以收斂來了一堆零錢唄?」 「這一點大家也都知道。如果人人都抱著那種目的湧向教會,教會才不可能把多餘的錢換給外人。」 只要給兌換商付出手續費,當然也可以在他們那裡兌換到零錢,只不過這勢必要花費高昂的代價。更何況就算是兌換商們,恐怕也是以不怎麼好的匯率從教會手中換得零錢的。 「假如就這樣夾著尾巴回去,咱看咱管汝叫『老爺』的日子可就越發地遠了。」 「本來你不也沒打算這樣叫我嗎,再說就算現在改口,我反而會覺得心裡發毛。」 喝了酒後心情大好的赫蘿露出牙齒來,嘿嘿地笑著。 「不過,雖然零錢沒換到手,我卻想辦法得到了一個門路,搞不好可以解決問題。」 「喔?」 羅倫斯從衣襟裡取出一張紙在桌上鋪開。是這一帶的地圖。 「零錢集中的地方是有限的,大家都知道這些地點,所以才會產生競爭。那在這種情況下,該怎麼做?」 「簡單。到別人不知道的地方去就行了唄。」 「沒錯。」 羅倫斯拿著一根還留有羊肉的木串對赫蘿講話,結果羊肉被她探出身子來吃掉了。 「唔咕、嗯……不過,怎麼會有那麼巧的去處?」 「是很少,但確實有。想要到那裡去就必須通過一定的門路,我恰恰就有這種門路。」 赫蘿無視洋洋得意的羅倫斯,一邊大口咬面包,一邊注視那張地圖。 羅倫斯已經習慣了她這種壞心眼的冷淡,他沒有氣餒,接著說道。 「你還記得之前那樁麻煩事裡,給咱們幫忙的那個大商人吧?」 「唔。那是個好男人。打扮得又有派頭,跟哪裡的某個旅行商人可不一樣。」 「……咳哼。他好像本來屬於某個龐大的商人公會,而且管理著貿易船隻,所以才被叫做提督。多虧這個提督從中斡旋,我才能從主教閣下手裡接到這個差事。」 「差事?」 羅倫斯指著兩人現在所處的阿提夫,然後手指滑向右下方。 那裡是一片廣大的平原,被稱作周邊地域的谷倉。 「往東南走到這裡,在內陸部與海岸地區銜接的地方有一座很大的市鎮。穀物交易非常發達。」 「喔,這不錯。不過還是咱的麥子最好。」 赫蘿得意地哼了一聲,用指頭彈了彈掛在脖子上的小布袋。 她好像已經醉了。羅倫斯一面為接下來的事情擔心,一面繼續說道。 「然後,這個時節裡,商人們會大舉湧來交易,所以城裡會開大集市。」 「喔喔喔,那更好了唄!」 羅倫斯對喜色滿面的赫蘿笑了笑,但手指卻從地圖上的大城鎮劃向稍微左下的部分。 「不過,咱們要去的目的地,是這座有集市的大城鎮的西南方,在這裡。這是個小小的主教領。」 那種彷彿能把灰燼一掃而淨的明朗感,瞬時從赫蘿的臉上消失了。 羅倫斯看著赫蘿的模樣,強忍著不讓嘴角露出笑意,繼續對她說明要點。 「這個主教領似乎和阿提夫的聖堂關系不淺,還是同一支裡分出來的兄弟。而他們現在遇到了麻煩。據說是被捲進了和商業特權有關的問題裡,急需有位商人來幫忙,然而大多數商人在這個時期裡光是忙自己的交易就忙不過來了。於是他們就委託這邊尋找一位可以信賴,又手腕高明的商人,然後挑來挑去就挑中了我。」 羅倫斯說到這裡再看赫蘿,她已經醉意朦朧,眼瞼半落,目光不知所指,只是紅著臉默默啃著炸魚串。羅倫斯一面嘆氣,一面悄悄把木桶從桌上收走,放到自己的腳邊。 「要是想去一頭扎進熱鬧的集市裡玩個痛快,」 這一句話,立刻讓兜帽下的狼耳朵為之一振,她的眼睛裡也恢復了幾分精神。 「就得乾脆利落地解決掉那個主教領的問題。否則等集市結束,其他的商人可能就會來跟咱們分一杯羹了。」 赫蘿盯著地圖,眼瞼闔上了一回,又睜開,然後深深點了點頭。 「那,可是得快點兒了唄……」 「你能理解那就太好了。現在肖像畫的問題已經解決了,接下來就動身也沒關繫了吧?」 赫蘿的紅眼睛因為醉意而變得朦朦朧朧。 她露出一副焦躁不安的神色,就像是眼睛的焦點對不上時那樣。恐怕是熱鬧而未曾見過的大集市,和這座城市的畫像跟炸魚正在腦海的天秤兩端較量。 「怎麼辦?」 赫蘿嘆著氣點了點頭,然後響亮地打起嗝來。 羅倫斯把醉倒的赫蘿背回旅舍的第二天,兩人就已經在城外的路上了。盡管旅行的技術已有幾分生疏,但羅倫斯從未在准備工作上懈怠過,時常保持著隨時可以動身啟程的狀態。 「唔——……沒想到新鮮的海魚還挺有滋味……或許咱應該在城裡多帶一陣才是。」 以趕路的天氣而言,今天的天空不甚晴朗,冷風從西邊吹過來。 馬車的載貨台上堆著貨物,赫蘿披著一件毛線披肩,一如往常記著日記,同時嘮嘮叨叨地說道。 「他們口中的那個谷倉地帶和這邊的海濱隔著一座山,要開集市的城鎮就在山麓上。那地方是平原和山地、北方和南方,東面和西面的交匯處,各種東西都會在那裡聚集,聽說街上賣的各式水果都能堆成小山了。」 羅倫斯手握馬車韁繩,對赫蘿這樣說道。結果赫蘿的耳朵一下子直立起來,頂起了頭戴的兜帽。 「當然,用那些果實釀的酒更是豐富,再加上那地方是穀物交易的中心,面包師也不少,填滿水果做成的點心面包種類多得數都數不過來。」 啪沙、啪沙。這種掃帚掃地一樣的聲音恐怕來自赫蘿的尾巴。在激動和期待之下,它現在想必已經漲鼓起來了。 羅倫斯不出聲地笑起來,結果突然在後腦勺挨了一拳。 「喂、你突然幹什麼啊,很疼的。」 「大笨驢! 汝肯定是想用這些吃的來誘惑咱、勾引咱!」 「怎麼可能。接下來有相當的時間裡都是無聊的露宿生活,要是想著忍耐之後就能好好犒勞一下,你也會覺得比較受得住吧?」 「忍耐之後,沒准又有人要強迫咱節約節儉吶!」 那你真的願意節約節儉嗎?羅倫斯有點想這樣說,不過在阿提夫做短工的時候,赫蘿確確實實是出了力氣的。 哪怕羅倫斯再心想『不能忘了商人的作風』,他也不會再說出像從前那樣的話。 「你打短工賺來的錢我都算好了。另外我從鯡魚卵裡賭贏的錢也是。只要在這個范圍內,我就不打算那麼摳門。這筆錢應該也能好好奢侈一下了。」 「哼。」 赫蘿哼了一聲,然後靈巧地一下從載貨台跳到前邊的座位上。 從阿提夫出發並沒有過多久,現在路上還能看到很多旅人。 一想到赫蘿的耳朵和尾巴可能被別人檢舉出來,羅倫斯就覺得提心吊膽,但在這個好像冬日提前降臨的陰天裡,任誰都是把毛毯和皮草之類在身上裹得緊緊的。赫蘿外套下若隱若現的尾巴,在旁人看來大概也只是一件奇怪的防寒具而已。 此刻坐在羅倫斯身旁的赫蘿本人,正像是家犬整理自己的窩一樣,悉悉索索地重新把毛毯和披肩鋪好蓋好,整理到自己滿意的模樣。這副專心致志的模樣讓旁觀的羅倫斯覺得很有趣。等赫蘿最後完工,她把自豪的尾巴放在大腿上,然後說。 「咱是不是也該收一收這條尾巴的租金了呀?」 赫蘿的尾巴毛茸茸的,質感非常好。每天都會被她塗抹香油,用梳子精心打理一遍。再加上這塊毛皮就是她身體的一部分,在寒冷的冬天裡有著甚於一切的溫暖。旅途的舒適與否,很大程度上就取決於她肯不肯把尾巴放進蓋在兩人腿上的毛毯裡。 「你這也太貪得無厭了……」 面對奸笑的赫蘿,羅倫斯只能嘆著氣回答。然後他揚起韁繩拍擊馬背。 「不過,就算沒有這回事,接下來恐怕也少不得要拜借你的力量。只要你肯踏踏實實地幫忙,答謝當然是不會馬虎的。」 赫蘿大約是同羅倫斯嬉鬧夠了,她摸摸大腿上的尾巴,然後把尾巴塞進了兩人共用的毛毯裡。 「然後,汝說的事情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唄?咱昨天是有點喝過頭了。」 有點嗎……羅倫斯嘟囔了一句。昨天他著實是對喝得爛醉的赫蘿照料了一番。不過現在他嚥下了這些話,直接回答道。 「一開始的契機跟阿提夫城一樣。還是柯爾跟繆莉闖禍引起來的影響。」 赫蘿回頭看了一眼身後即將消失的阿提夫,接著又把視線轉回羅倫斯。 「長期以來,不論是哪裡的教會和修道院都在一心蓄財。不單單出於是金錢欲,其中也有某些崇高的願望,比如積累了財富才有佈施的能力等等,但個中惡弊還是太大了。不僅如此,教會倚重的人又都是以經營能力嶄露頭角,結果一群連商人見了都自愧不如的傢伙當了權,問題也變得越來越大。」 赫蘿一邊點頭,一邊大大地打了個哈欠,然後眼眶在羅倫斯的肩膀上蹭來蹭去。盡管外表看上去像是沒什麼興趣,但羅倫斯能從兜帽下的耳朵看出她在專心聽,於是他繼續講道。 「然後,問題不斷積壓,最後就釀成了眼下教會改革中的這一連串麻煩事,尤其是比較激進的地區,為了緩解民眾的不滿,教會似乎把身居高位的聖職者們挨個調了職。結果又產生了新的問題。」 「唔。咱好像聽明白了。教會只想著把人換掉,卻沒考慮接下來該怎麼辦,是唄?」 赫蘿的視線開始四下游移,可能是在搜羅乾肉之類的東西。 她很快發現乾肉還放在後邊,於是又撅起嘴來。 「沒錯。而且為了對當地民眾展示改革成果,新提拔起來的都是一群個性尤其認真的人,結果適得其反。」 「柯爾小鬼是很聰明,可咱不覺得他適合做生意。先前城裡的那傢伙也是一樣,就因為崇拜柯爾小鬼,結果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差點就要把城裡的商業買賣弄得一團糟。」 羅倫斯回想起那位燃起熱意,立志要用神的教誨重整阿提夫的年輕主教。他連語氣好像都在有意模仿柯爾。 起初羅倫斯有意調查柯爾和繆莉究竟受到了世人多少關注,他試著收集了兩人在阿提夫的所謂活躍經歷,結果卻全是聽起來相當誇張的傳說,讓人搞不清楚哪裡是事實,哪裡是經過加工的部分。恐怕那之中誇張佔了絕大多數。畢竟異教徒同教會的戰爭結束後,和平降臨在這片土地上,人們渴望新的話題,而柯爾和繆莉的故事正巧合適被渲染成這種模樣。 喜歡拋頭露面的繆莉姑且不論,羅倫斯覺得柯爾的操心勞神著實可嘉。 他聳了聳肩,而赫蘿則張大嘴又打了一個哈欠。 基本上,赫蘿要麼總是在吃,要麼就總是在睡。 「呼啊……唔。不過,咱還是不明白,汝為什麼說免不得要借咱的力量。」 「我其實也在祈禱事情不要演變成那一步。」 嗖地,毛毯下的尾巴被抽走了。 「喂,不是你想的那樣,我不是說不願意答謝你。」 赫蘿首先投來懷疑的視線,其次才不情不願地把尾巴塞回去。 「真是的……別把你的尾巴當人質來用啊。」 「汝就那麼想被咱墊在屁股下面*嗎?」 [*註:「被墊在妻子屁股下面」是日語裡「妻管嚴」的說法。] 赫蘿咯咯地笑了起來。羅倫斯則疲累地長嘆一氣。昨天赫蘿大吃大喝之後又是大睡,今天似乎充滿了用來戲弄他的精力。 「然後,那個頭疼到不行的新任主教的煩惱,就是他想把握自己的新赴任地有什麼財產,對特許狀檢查一番,卻發現了領地裡還有一塊了不得的土地。」 「了不得的土地?」 羅倫斯望著坐在身旁,度過了數百年歲月的狼之化身,這樣說道。 「據說是一座盤踞著墮天使的,被詛咒的山。」 ◇◇ 信上提到的地名,叫做瓦蘭主教領。 那裡原本是一片幾乎無人居住的寂靜之地,多虧有條近似於野獸踩出來的小徑越過山嶺連接到附近的大城集市,此地才勉強不至於被荒廢。 據說某天一位大富豪途經此處,最後客死在一名農夫經營的旅舍裡。大富豪生前向來吝嗇,之所以取道此處前往城鎮,也是因為不願支付走大路的關稅。臨終之時他悔恨自己的行為,決定把全部財產都託付給照看他的農夫,希望能在此處建起一座教會。 倘若富豪留下的只是錢包中剩下的幾枚金幣,農夫或許會喜滋滋地把錢昧下,然而他收到的,卻是足以建立一座城市的莫大財富。 農夫認為這是神賜予的使命,於是熱心地遵照遺言行動,他請來聖職者,建起教會,整備道路,獲取了一切他能獲取的土地和特許狀以圖保存這份遺產。 也許是因為整日與土地打交道練出的慧眼,又或許是因為神偶然降下恩寵,農夫取得的某一塊土地中採掘出了岩鹽和鐵礦。突然從路邊冒出的小教會由此獲取了龐大的利潤,立刻搖身一變,成為了有主教坐鎮的獨立教區。 瓦蘭就是那位傳說中的農夫的名字,而這段故事發生至今已有約莫二百年。 「咱可真是選錯了夫君吶。」 離開港鎮阿提夫的第四天。赫蘿一邊把昨日借宿旅舍時收集到的,有關瓦蘭主教領的故事寫進日記裡,一邊這樣說。 「是嗎。順帶一提,那位瓦蘭自此之後便開始齋戒,不僅每日都從黎明工作到深夜,而且還要求妻子孩子過同樣的生活。」 說著,羅倫斯瞥了赫蘿一眼。她昨晚還在旅舍裡喝了不少酒。 赫蘿把羽毛筆夾在中指和無名指間,食指跟拇指捏著一截豬肉香腸。她看看豬肉香腸,再看看羅倫斯,然後笑眯眯地改了口。 「咱最喜歡汝了。」 「只要我還能繼續給你進貢酒和肉,對吧。」 羅倫斯無奈地說。結果赫蘿笑嘻嘻地在他的肩膀上撞了兩下。 「不過,就算這傳說裡有幾分是誇張的。瓦蘭主教領的擴張過程確實是這樣沒錯。他們代代積攢金錢,然而順風順水的日子也只不過持續了百年上下。」 「汝是說他們的財富源泉枯竭了?」 「最初是岩鹽礦遭到地下水淹沒不得不被放棄。當年的鹽礦井,聽說已經變成了一片咸死人的地下湖。」 「倒挺適合來做鹽醃的零嘴。」 的確。羅倫斯也笑了笑,接著繼續講起從旅舍主人口中聽來的故事。 「如此這般,為了養活不斷膨脹的人口,當時的主教領不得不把全副精力都集中到鐵礦事業上。」 赫蘿停下筆,臉上籠罩起一片陰霾。身為居住在森林裡的狼,毀壞林木的礦山是她從前開始便忌憚的。 「但是,最後鐵礦山也沒了,對唄?」 惡有惡報。赫蘿的神情似乎是這副意思,羅倫斯曖昧地點了點頭。 「最初枯竭的似乎不是鐵礦,而是森林。」 「……」 她又把視線轉移回日記。表情好像是心儀的騎士在比武中落敗的公主一樣。 「一直以來,主教領似乎都是一條龍式地作業,採掘出鐵礦石,再當場精煉加工成鐵製品。因為那裡不像普通的市鎮有同業公會的諸多條條框框,所以很多工匠都集中到那裡,在自由的工坊裡工作。當時的情景一定很熱鬧。」 赫蘿不悅地哼了一聲。羽毛筆下的字跡開始變得潦草。 「不過,冶金需要的燃料數額大得驚人。更何況採掘礦山還需要木材來支撐巷道,做成排水用的水車。那地方聚集了眾多工作人口,他們也需要砍柴做飯,伐木建屋。」 「到最後,附近那些被砍光了樹的土地,也被那礦山毒害,自此一蹶不振了吶。」 真是自作自受。赫蘿噘著嘴說。 「據說野蠻生長的礦山城鎮,衰落的速度和擴張一樣快。而這些事情發生是在大約七八十年前。」 「唔。」 對赫蘿而言,那恐怕還是片刻之前的事情,但對羅倫斯而言,這些故事都是他出生之前的歷史了。 「木材枯竭,人們的生活沒了支撐後,再加上礦山自身的疲弊,鐵的產出一落千丈。而且沒有木柴就不能精煉,人們不得不花費辛勞把沉重的鐵礦賣到遠處的城鎮去。賺來的錢當然大不如從前,這加劇了人口流失,整個地方很快就變得蕭條了。」 「然後,現在那山也變得光禿禿了唄?」 赫蘿的口氣充滿忌憚。 「不,並沒有那樣。」 「唔?」 接著她又一臉意外地抬起頭來。 「我看你果然是記不得了。真虧你還口口聲聲說『咱沒醉』。」 赫蘿是自尊心極強的狼,但此刻她卻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撲克臉,看起來一點都不記得昨夜爛醉的模樣。 話雖如此,羅倫斯也知道她為何對此全無反省之意——因為自己就是喜歡照顧那副模樣的她。這瞞不過赫蘿的眼睛。 的確是自作自受。羅倫斯嘆著氣,接著說。 「當時留下來的,就是捉襟見肘的鐵礦,失去收入卻又無法離開那裡的人,以及一座光禿禿的山。然後一夥煉金術師出現了。」 赫蘿起先像是鬧別扭的小女孩一樣把頭擰向一旁,此刻卻目不轉睛地認真盯著羅倫斯。 「咱們曾經追蹤過的那本關於礦山技術的禁書,執筆者也是個煉金術師*。」 [*註:相關情節見本篇第14卷。] 姑且不論這個世界是否是神的造物。在赫蘿這樣古代的精靈統治山川的時代,開發技術,使人類得以踏入並支配之的,總是煉金術師。 從這種意義上來說,煉金術師應該是比起牧羊人,更令赫蘿厭惡的對象。 「不過嘛,事情從這裡開始,就變得玄乎起來了。」 說完,羅倫斯從赫蘿身旁的木碟子裡順走一片香腸,放進口裡。 「煉金術師們沒有帶來開掘鐵礦山的技術,而是使用了魔法來精煉礦物。」 「魔法?」 赫蘿自己就是童話故事一樣的存在。從前羅倫斯問她有沒有見過漆黑森林裡居住的魔女,她只是冷淡地說沒有魔女,倒是見過故意吃下奇怪的蘑菇然後做夢的人類。 不過,假如羅倫斯從旅舍主人口中打聽來的故事可信,那麼這群煉金術師就可以說是如假包換的魔術師了。 「他們似乎不使用木材就能煉出鐵來。」 赫蘿不愧是活了幾百年的狼,而且又和羅倫斯一同走過了許多市鎮。只要是見過的、聽過的,除了對她不利的事情之外,聰慧過人的腦袋從不會忘記。在把這故事當作魔法的事跡而全盤接受之前,她說出了另一種可能性。 「汝說的人該不會是用了那種臭烘烘的泥炭?」 「泥炭是能生火,但火力弱得要命。再說這周圍也挖不出泥炭,更不用提瀝青了。」 瀝青是一種昂貴的黑色液體,又被叫做『能點燃的水』。羅倫斯也沒見過有人能把它當燃料使用,他至多見過人們把瀝青塗在船殼之類的地方用來防腐。 「煉金術師們創造了不用火就能精煉鐵礦的魔法,他們似乎就是用這種方式冶煉了礦山僅有的一點鐵礦,讓餘下的民眾脫離了困境。畢竟如果不用木柴就能煉出鐵來,帶來的利潤會大得讓人做夢都笑醒。而且這也能幫助山林恢復綠色。」 「唔。」 最後的那句話讓赫蘿表示出了強烈的關心。她問道「那最後森林恢復了唄?」 「謝天謝地,恢復了。」 「喔。」 所謂笑靨如花,大概指的就是她現在的這副表情了。羅倫斯很喜歡她笑起來的模樣,但故事還沒有就此結束,赫蘿自己也理解這一點。 「不過,假如事情就這樣迎來了可喜可賀的結尾,汝也不會說什麼『免不得要拜借咱的力量』了唄?」 「對啊。而且那山也不會跟詛咒扯上關系。」 赫蘿線條優美的眉毛扭了起來。她的視線在空中游移,恐怕是想像不來這些事情如何能被連成一條線。 「是不是他們不用火精煉鐵礦的事情,被柯爾小鬼那樣的人當成魔術給盯上了?」 無論什麼事,只要能動搖人的常識,就會存在風險,可能被當作惡魔的把戲,或是對神的冒瀆。 「我也是那樣想的。把這件事委託給我的阿提夫主教似乎也是同樣的想法。他猜測來到山裡的不是什麼煉金術師,而是迷惑凡人的墮天使。」 「那汝的意思是,有那種背上長著翅膀,腦袋跟山羊一樣,還有一雙馬腿的傢伙在山裡晃悠?」 寄宿在麥粒中的巨狼化身,居然講起了教會所說的惡魔形象來。而羅倫斯所知道的非人者,則是人類稍微更容易親近一些的野獸化身。 「我不這麼覺得。只是,那山裡似乎現在還有什麼東西出沒」 「出沒?」 羅倫斯想起了昨夜,他後來不理會已經醉得昏昏沉沉的赫蘿,在微弱燭光下,聽旅舍主人講述這些事時的模樣。 胡須之間的那張口中,吐出了這樣一段話。 「山裡有什麼東西頑固地拒絕人類入內。不使用火就能精煉鐵礦的技術,似乎還沉眠在那山中。只要獲得那技術,就必定能得到巨萬的財富,過去以來幾度有人曾潛入山林,結果……」 「沒有一個人回來是唄?」 「而且,據說本應已經枯竭的鐵礦山裡還出現了亡靈,夜夜都在山中不停挖掘。到了晚上,山裡會傳出敲擊石頭的聲音:啪,啪……」 又一個老套的故事——說來也的確是如此。不過,羅倫斯知道一些常人所不可能知道的事情。 例如,溫泉鄉紐希拉的水霧中,不時會有巨大的狼徘徊。之類。 超越人智的存在,的的確確存在於這世界上。 「先不管是不是亡靈。假如山裡真的有什麼東西的話,你應該能發現吧?」 赫蘿有狼一樣的聽覺和嗅覺。只要她願意,廣闊的山嶺也瞞不過她的感官。 「說起來倒是那樣,可……」 赫蘿含糊起來,接著把腳也放上了馬車的座位,蹲坐在上面。 「要是真的發現山裡有什麼東西,汝打算怎麼著?」 羅倫斯發現她眼裡帶上了不安的神色。該不會是在害怕亡靈?這個念頭在腦海中剛一冒出,他就意識了到自己的愚蠢和遲鈍。如果說山裡還有什麼,那就很可能是與赫蘿住在同一個世界存在。對方必定是抱有某種內情才對。 例如為了感謝復蘇了森林的煉金術師們,至今仍勇敢地守護著他們留下的一切,之類。 或許從平時的舉止很難相信,但赫蘿其實有一副好心腸,而且很容易受傷。 再把這段已經結痂的歷史剝開,恐怕不是她所願意的。 「我知道你的擔心。不過瓦蘭主教領的主教閣下似乎只是想要一些依據,讓他能判斷今後如何處理這片土地的問題。他肯為此尋找商人,這就是一件好事。因為這代表他在用獲益和損失來判斷。」 赫蘿先是盯著羅倫斯看,然後又慢慢閉住眼睛。 「也就是說,汝的花言巧語對他能起作用,是唄?」 「這個嘛,就要看主教閣下有多信任我了。」 她深深吸一口氣,再嫌棄地呼出來。 「汝肯定能在山對面的開的集市結束之前,把他給說妥了唄?」 「這還取決於山裡到底有什麼。」 一瞬間,赫蘿的嗓子裡似乎發出了狼的低吼聲,但她自己也明白眼下羅倫斯只能這麼說。 最後赫蘿只是哼了哼,把下顎頂在膝蓋上,像是鬧起別扭的女孩子一樣蜷起身子來。 「反正咱知道,肯定不是什麼讓人心情愉快的故事。」 和羅倫斯相遇以前,赫蘿曾在麥田裡獨自度過了漫長的歲月。不知是這個緣故還是原本就性格如此,她對未來的看法往往不怎麼積極。 相反,羅倫斯則是個永不會長教訓的商人,總想著下次一定會賺到大錢,,並因此大膽前進。 「就算真是你說的那樣。咱們去了之後,待在山裡的『那個什麼』也可能會因此得到救助,對不對? 你再想想看,假如到山裡去的人是別的人,事情又會變得怎麼樣。」 毋庸置疑,主教既然在尋找商人,就代表他也可能會賣卻這塊土地。賣給誰,怎樣賣,這些都能影響土地的未來。 「而且,如果對方真是非人者,又和咱們合得來,還可以請他到店裡去工作。」 「……」 赫蘿用膩煩的眼神瞟了羅倫斯一眼,大概是因為聽出來了他說這些是認真的。 「汝就老是這麼樂觀。」 「不然我就沒法拉著你的手走到今天了。」 赫蘿用那雙穩靜的紅眼睛注視著羅倫斯,而後認輸似地笑了起來。 「大笨驢。」 於是羅倫斯聳聳肩膀,再度握起韁繩驅車前進。 一路以來,他們算是從深山前往海邊,再從海邊鑽進了山裡。可是地區變了,山的容貌也會改變。 險峻的山崖、幽深的森林,再加上其間各處水溝似的小河讓地形變得更加復雜——見慣了紐希拉的山區景色,此處與其說是山,倒更像是無盡延伸的平緩坡道。 「這片地方到處都是長高了的草,偶爾能冒出來的樹林子,其實是一番胡作非為後留下的爪痕。不加計劃地砍倒樹林,就會變成這個樣子。」 芒草的穗子隨風搖動,一見之下像是麥田,但著實令人心生哀傷。在過去的行商途中,羅倫斯也曾在戰火燒盡的地帶見過同樣的光景。 眼前的路倒是寬闊,而且被踏得十分堅實,要說起來也可算是一條大道,只是看不到一個過往旅人的身影。恐怕這條路是當年鹽鐵生產最繁榮時修整出來的,而今已然變成了舊日輝煌的殘片。 「這是片讓人憋悶,而且結不出果子來的土地。不過咱倒是覺得,野兔、蛇還有狐狸沒準能在這地方活得自在。」 「我覺得,還不如乾脆在這一帶都放火燒荒,全變成農田。」 「可惜找不到河吶。過去水是從山上流下來的,山都已經被糟蹋光了,現在就是挖井也冒不出啥來。」 駕車走在路上已經是第六天了。兩人之間之間的對話少了許多。但此時的沉默並非是因為疲憊。 羅倫斯輕輕地把手放在赫蘿的頭上。眼下她正坐在馬車的座位上,直勾勾地盯著面前的景色。 往常她會嫌羅倫斯煩,接著撥開他的手,但此時的赫蘿卻靜靜地依靠在他的肩頭上,像是在撒嬌。 經歷過繁盛的土地,會流露出特有的寂寥感。 對身處時光洪流之外的赫蘿而言,這副光景想必更讓她憂郁。 再走一段路,芒草的遠處有了像模樣的山巒。盡管這山巒還籠罩在遠方的霧靄裡,但確實如故事所說,不再是光禿禿一片了。 終於,建築物星星點點地出現在道路兩旁,芒草的草原也變成了田地,還有小小的水井,羊群。眼前的景色有了人的生活氣息,氣氛終於變得明朗起來。 馬車最終駛入的是一個小村子,到處都是簡朴的住房,看上去並不富裕。唯獨村子中心聳立著一棟帶垛牆的高大建築,令人禁不住要抬頭仰望。 這就是瓦蘭大聖堂。瓦蘭主教領的一切都是從這裡開始的。 不愧是曾支配過鐵礦山。此處的鐵制門扉厚重而高大,的確與這段歷史相稱。只可惜現如今卻鏽跡斑斑地敞開著,恐怕久已未加維護,再也無法開閉自如了。走進垛牆內部,大聖堂的院落也是一派閒散氣息,一頭豬和幾只山羊悠哉地吃著草。往日供客人濯足飲馬的石製水槽看來很久之前便已枯竭,如今冒出了青草來。 羅倫斯把馬拴在馬廄的遺跡裡,帶好阿提夫主教的介紹信,同赫蘿一起走進聖堂。 「這樓真大吶。」 赫蘿站在聖堂入口,抬起頭來感服地說道。的確如此,附屬的鐘樓也高高聳立,必須拚命仰頭才能看到其全貌,此地往日的輝煌與權勢由此可見一斑。 「不過,這裡一點也沒有人的氣息啊。」 「唔。生活痕跡倒是還有。那邊的小門把手也被磨得起光了。」 聖堂巨大的入口緊閉著,原因大約和院落的大鐵門相似。不過設在一旁的小門沒有上鎖,兩人推開這扇門走進了建築內。 「喔呵。」 「這、這可真厲害……」 一窺便可以得見,如此厚重的營造背後究竟是多麼巨額的投入。廊柱和天井盡是繁雜的曲線雕刻,其間還填充著細微精巧的裝飾。 牆邊擺著帶玻璃門的櫃子,還有聖母像和其他工藝品作裝飾。高高隆起的天井中有一條長鎖鏈,下方懸吊的大概是禮拜時用來焚香的爐子。赫蘿湊近聞了聞,接著打了個噴嚏。 「這裡被人清掃過了。」 「牆上和柱子上的燭台裡點的是蜜蠟。真是豪華吶。」 此間盡管經過了精心維護,卻依舊沒有人的氣息。羅倫斯拉著赫蘿的手朝聖堂深處走去,腳步聲在建築裡聽起來莫名響亮。 他們走到有彩繪玻璃窗的走廊下,終於停住腳步。這裡用彩繪玻璃描摹著聖母和神降臨的模樣。 在這個交叉路上,不同顏色的石頭在地上嵌出了一個教會紋章來。 「汝喲。」 赫蘿又指向連接天井的高處牆壁。 「……這是……」 是一幅巨型彩繪,羅倫斯不由得用手摀住了嘴巴。與近來流行於貴族間,畫面看上去就如親眼所見似的繪畫不同,這幅巨型畫作上的人物都經過了省略和誇張,僵直的姿態猶如提線人偶。他們高舉起比頭還大的雙手,或是面無表情地仰天,或是望向別處。粗略的表現手法帶來了一股難以言說的魄力,令人一見便得知畫中講述的內容為何。 正是與這瓦蘭大聖堂有關的傳說。 圖中擔著鋤頭的人大約就是傳說的主人公農夫瓦蘭,天上的云間有一隻手伸出,或是代表來自神的天命。下一幅畫面描繪著瓦蘭奮鬥不懈,建立起教會城鎮的經歷,神的恩寵從土地中湧出,以及人們感謝神令此地興起的模樣。 然而,畫中的城鎮立刻迎來了衰敗,人們向天空高舉雙手——或許是在對神祈求,接著天使從天而降,吹響號角。 「天使的頭上畫著角吶。」 「而且只有角的顏色更鮮豔一些。恐怕是事後加筆的。也許是後世人們把它當成了墮天使。」 緊接著的是唐突出現的一行人,個個戴著遮住面孔的兜帽,外表好似異教徒的魔術師一般,這些人大概就是煉金術師們了。畫面從這裡開始有了種異樣感,正如羅倫斯和赫蘿在旅舍中收集到的那些故事帶給人的感覺。 煉金術師們聚集在山頂向神祈禱,接著是神胡須滿面的面孔從山頂顯現,在天使的飛舞中,神的光輝從云霧籠罩的山頂發出,照遍了人間的村落。 「我見過別的地方的畫,上面是常年降雨所困的土地向神祈求放晴,看起來很像是這裡的場面啊。」 「……畫上的這些凡人,是在笑唄?」 之所以露出一副蹙眉擠眼的模樣,是因為赫蘿視力不佳,她大概看不清畫上那些渺小的民眾。 「不,他們沒有表情。抬起雙手的模樣可以看成是在歡喜,也可以看成是在求饒祈禱。」 「哼,咱覺得哪邊都沒啥差別。」 她嫌惡地說。 赫蘿曾在幾百年間待在某個小村的麥田中,履行著久遠的諾言。為了最大限度地使小麥豐收,有時她不得不故意減少小麥結穗的數量。可村民們希望的是年年豐收,於是便把每年結穗的多與少歸結於她的隨心所欲。 羅倫斯把手環抱在赫蘿的背上,然後聽到她深呼吸,用鼻子哼了一聲。 「神發出的光芒照著一群手持鍛鐵工具的男人們,他們用大鐵錘敲著燒紅的金屬塊。應該是鐵。然後還有馱著貨物的馬匹,商人模樣的男人,高舉著手……是在表達喜悅吧。」 「咱看見旁邊還有變回綠色的山。」 「對,不過。」 羅倫斯停頓了一下,因為重披綠色的山麓上是伏倒在地的人們,這群人明顯是在嘆息著什麼。 山頂依舊是胡須滿面的神的面孔,而且依舊面無表情。旁邊是生著怪異翅膀的墮天使們,並且帶著此類繪畫所獨有的,那種不知望向何方的表情。 至少,羅倫斯能夠確定,它們不是在看匍匐在山麓上的人們。 沿著走廊前進就到了圖畫故事最後的部分,結尾處有一句話:願神憐憫。 「那個大鬍子的面孔到底是什麼東西啊?」 胡須滿面的那張面孔的確出現得太突然了,而且一旦出現,就總是處於畫面的醒目位置,讓詭異的氣氛愈發濃厚。 「就是說,以前有過那麼個奇怪的傢伙唄?」 「可是為什麼只有臉?」 畫面上其餘的人物,不論多麼渺小,都具有完整的身體。 唯獨這個形象只有臉孔出現,究竟是有何意味? 「唔……那傢伙若不是凡人……」 赫蘿思索一陣,忽然抬起頭說。 「啊,汝瞧,咱們在前一個城裡不是吃過唄?是那東西唄?」 「嗯?」 在阿提夫,他們吃過的無非是羊、豬、雞,還有一些特產的海鮮。 但這其中的任何一個都和畫裡的形象相去甚遠。羅倫斯正在疑惑,又聽到赫蘿說。 「不是螃蟹唄?」 「螃蟹!?」 羅倫斯詫異地瞪大眼睛,把目光從赫蘿得意的面孔上移開,再次觀望那幅畫。果然如此。他發現假如螃蟹的甲殼上出現了人的面孔,或許真就是眼前的樣子。那左右橫張的蟹足在誇張之下變成變成了人像的胡須和頭發,如此一來,也不難理解為何這個形象沒有身體了。 不只如此,羅倫斯甚至還能想像螃蟹用爪子抓住進山之人,面無表情地把他們送入口中的場面。 詭異的感覺讓他顫抖著搖了搖頭。 「不、不對……」 要冷靜。他告誡自己。 再說,山頂上出現一個螃蟹的化身,這同煉鐵又有什麼關系? 何況它還從山頂上發出光芒普照大地,愈發讓人不解其中緣由了。 「真是個有趣的想法。」 一道聲音突然從頭頂上傳來。 實在是太突兀了,羅倫斯被嚇得跳起來,他緊接著慌忙朝天井望去,卻看不到人影。 就連赫蘿似乎也沒能用狼耳聽出聲音的來源,她同樣困惑地抬頭望望天井,接著又四下環顧。 不過,就算聽覺能被迷惑,狼的嗅覺似乎卻不會受騙。 「汝喲,就在最裡面的柱子背後。」 赫蘿拽拽羅倫斯的衣袖,示意他回頭看走廊最深處的柱子。 不過握住護身用的短劍後,羅倫斯立刻意識到——這裡是教會的大聖堂。 一般想來,聲音的主人也應是與教會有關的人士。是剛才那段大螃蟹的詭異故事讓他過敏了。他深呼吸幾次平復心情,接著開口道。 「我們是旅人! 受阿提夫主教閣下之托來此的旅人!」 聲音在石造聖堂高高隆起的天井中回響,如同輪唱一般。 「我們帶來了阿提夫主教閣下的信,想請貴聖堂的主教閣下過目!」 羅倫斯的聲音再度反復響起,又消失在走廊的身處。先前的聲音之所以聽起來像是從正上方傳來,大概就是這種奇妙的反射構造所致。 藏身在柱後的人沒有回答。 或許,他是需要求助於赫蘿力量的什麼人物? 往昔榮華而今已成遺跡的大聖堂,還有聖堂中詭異的彩繪作品。 倘若真有什麼超越人智的存在徘徊於此處,羅倫斯覺得這也並不奇怪。 「似乎,真的是一場偶然啊。」 一道沉靜的女性聲音。讓羅倫斯驚訝的,不是因為這聲音聽起來彷彿是來自身旁,也不是因為聲音中包含的幾分驚訝和幾分喜悅。 而是因為,這聲音是他鮮明記得的。 「汝喲。」 赫蘿轉頭面向羅倫斯,露出一副苦澀的神情來。 「咱只有種不好的預感。」 話音剛落,一個人影從柱子的陰影中一晃而出。 也許是因為本人一絲不苟的儀容儀表,人影的動作彷彿優雅的舞蹈一般。 並且,與預想不同,這是一位羅倫斯所熟知的人物。身形雖然比記憶中的模樣大了許多,但考慮到再會之前相隔的歲月,這也並非異常。 「誠然,神的心思是我等所無法理解的。」 走向他面前的是位女性。一對蜂蜜色的眼仁,頭發朝後束起,一絲不苟地編成辮子盤著。她的身體看起來過於纖瘦,卻因為始終用力挺直腰桿,舉手投足都流露出凜然的氣質。從僧服衣襟上拔染*的顏色來看,這位女性身處司鐸的地位,如果要問眾人腦海中都能浮現出的聖職者形象,那必然就是這樣的一位人物。 [*註:染め抜く。一種染布技法。花紋部分留白,只對餘下部分染色。與云南和四川的扎染相似。] 「好久不見了,羅倫斯先生。」 對方微笑著說完,視線又掃過羅倫斯身旁。 「然後,不論是好是壞,你也一直沒有變。身上還是有酒臭味。」 「不要汝操心。」 赫蘿回敬道。接著又雙手抱在胸前,把臉擰向一旁去。 這兩個人的關系,從以前開始就不怎麼……羅倫斯露出苦笑。不對,他又心想。 只是赫蘿單方面地不擅長與她相處。 畢竟就連柯爾都評價對方是嚴守信仰之人,甚至還一時拜她為師修習神學。這樣的人,與有酒便要喝乾,見肉必須要油光脂潤才肯入口的赫蘿,自然不可能有多合得來。 「我也沒有想到居然會在這樣的地方見到你。」 羅倫斯說完,叫出了她的名字。 「好久不見了,艾爾莎。」 「全賴神恩。」 曾在羅倫斯夫婦的行商旅途中與他們邂逅,而後又在至關重要的路口處給予他們引導*的人——艾爾莎,微笑著點頭說道。 [*註:相關情節見14卷。艾爾莎曾促使羅倫斯下定決心追求他所愛之人。] 羅倫斯同艾爾莎走近,握手之後又輕輕擁抱。 十多年前他與艾爾莎結識,是在同赫蘿相遇後不久。那時兩人正在調查關於赫蘿遺忘的故鄉——約伊茲有關的信息。後來羅倫斯同赫蘿結婚時,又是艾爾莎為他們主持了婚禮,所以三人間有不淺的交情。 「我收到了你那封寫著『讓我們再見吧』的信,但沒想到居然這麼快就真的見到了。」 「看來那位馬先生真的是使命必達呢。」 來到溫泉鄉紐希拉的非人者一行中,有一位專靠向遠地送信為生的客人,或許該說是適材適所,他的真身正是一匹駿馬*。 [註:相關情節出自Springlog 3短篇《狼與收獲之秋》。] 「不過,你不是才剛剛生完孩子嗎?」 「已經是前年的事情了。這是我的第三個孩子,現在是家裡的老大和老二在照顧。而且,我家最大的那個孩子,也該過一過不靠我督促教導,自己來約束自己的生活了。」 艾爾莎的丈夫是個叫做艾凡的青年,人很好,但與艾爾莎正相反,是那種大大咧咧又不在乎小節的性格。他很明顯是妻管嚴的類型,不過羅倫斯想這些事情時並沒有考慮過自己又是什麼情況。 兩人沉浸在重逢喜悅中時,赫蘿不耐煩地插嘴說。 「先別拖拉了。咱們走過長旅,現在正是疲累的時候。咱記得,招待遠方旅人可不是汝等教會的信條唄?」 艾爾莎起先愣了一下,接著又對赫蘿的挑刺回以微笑。從這副笑容可掬的神色來看,她已經相當善於應付小孩子的任性了。 「說的也對。現在雖然教會裡的人都離開了,不過這樣正好空出了許多房間來。」 「咱想用熱水沖掉身上的污垢。這地方能洗個熱水澡唄?」 赫蘿早已將紐希拉的溫泉視作了理所應當之物。在阿提夫時,她也不時會燒水放到桶裡泡澡,還鬧著想換更大的浴桶,把頭也潛進去。 「可以的。」 「啥,是真的!?」 面對眼神激動的赫蘿,艾爾莎從容地回答說。 「只要你親手汲水,劈柴,生火就可以。」 「……」 她又用那雙蜂蜜色的眼睛看著赫蘿,挺直脊背接著說道。 「不可怠惰。勤勞工作才能度過美好的一日。」 羅倫斯還在旅行商人時代時,艾爾莎就是個彷彿畫中描繪的那種,認真到極點的女執事。當時還是個孩子的柯爾也與羅倫斯夫婦同行,教授給柯爾各種禮節的人就是艾爾莎。 赫蘿在儀態舉止方面的頑劣程度絲毫不遜色於自己的女兒繆莉,那時自然一直被艾爾莎叱責。 「羅倫斯先生,你把馬栓在院子裡了嗎。」 「是的。」 「放好行李之後,我就給你們准備洗腳的水和餐食吧。請放心好了。沒有炒豆子和庭院裡拔來的草。」 最後的台詞,是帶著促狹語氣說給赫蘿的。 看著赫蘿一下子把頭擰到旁邊的模樣,羅倫斯有點懷疑這兩人中,究竟誰才是活過了漫長歲月的賢狼了。 大規模的教會設施少不了接待前來拜謁的貴族或旅行聖職者。因此必定附設有住宿設施。羅倫斯夫婦現在就借用了其中一間屋子。把行李放下後,兩人走到外面。 聖堂院落裡的菜園旁,挽著袖子的艾爾莎正從井裡汲水。 「洗過腳之後,就會感覺輕松許多。」 聖典裡有好幾處記載聖徒為貧者洗腳的故事,不過以赫蘿的性格,她肯定不會對此有多感慨。 當她明顯地露出一副氣鼓鼓的模樣,艾爾莎的視線轉向了羅倫斯。 「夫妻關系很好是大好事,但你是不是有些過於嬌慣自己的伴侶了?」 面對艾爾莎的叱責,他只好連連認錯。 「快點,赫蘿,涼水洗腳也很舒服的。」 羅倫斯在滿滿一桶水裡洗淨了手和腳,赫蘿則擺出不情願的表情,在附近一塊大石頭上坐下,然後一下子把腳朝羅倫斯伸出去。 盡管艾爾莎無奈的嘆息聲聽起來是如此刺耳,羅倫斯還是給公主脫下靴子,挽起長袍衣擺下的褲腳,為她洗完了腳。赫蘿嘴上雖然發著牢騷,實際體驗一番後似乎也覺得很舒服,哪怕臉上依舊寫著不高興三個字,尾巴卻已經開始左搖右擺起來。 「話說回來,你是一個人管理這個地方的嗎,艾爾莎?」 要做飯就得先生火,說完艾爾莎便走向柴房,羅倫斯則主動請命替她擔下劈柴的工作。讓羅倫斯給自己洗了腳後赫蘿好像很滿足,她也沒有再表示什麼不滿。 「你們知道山對面有個很大的集市吧? 村子的主人和聖堂的其他人員都到那裡去了,等集市結束才能回來。他們要想辦法把村裡收獲的東西賣出高價,還要盡可能以最低的價格買進用來越冬的物資。而我既不懂風土也沒有人脈,於是就留守在這裡。」 羅倫斯一面聽她講話一面劈柴。啪,啪,斧頭把木柴劈開,發出悅耳的清脆聲音。赫蘿好像很中意這種響聲,她把劈好的柴堆在一起,又勤快地把新的木頭再擺到斧子下。 這副模樣在羅倫斯眼裡,怎麼看都像狗兒和主人玩丟撿游戲的開心模樣,但他當然保持了沉默。 「不過,一個人住在這裡其實也很自在,這座大聖堂又很值得仔細打掃。」 這一番話充滿了艾爾莎式的認真。羅倫斯聽了不禁苦笑。 劈完柴,艾爾莎領著兩人從屋外走進伙房。 「說來也真是驚人的巧合,你們兩位是從紐希拉出來的,到底又是怎麼來到了這裡?」 她一面從伙房的櫃子裡取出火絨和打火石,一面問道。 「這個故事可就長了……我也想問,艾爾莎你為什麼在這裡?你住的村子到這裡隔著相當的距離吧?」 「我自己都沒想到會來到這個地方。原本是附近的教會說沒有能認字的人,要我去幫忙。當時不過是臨時確認教會擁有的資產和特許狀都有些什麼。那是今年夏天剛開始時的事情了。」 艾爾莎一邊說,一邊叩響打火石,很快就引燃了火。 見此,旁觀的赫蘿故意對羅倫斯說「人家多厲害吶」,羅倫斯則不悅地反駁說自己找不到打火的要領,也不過是最初幾天的事情而已。 「而後,教會突然開始注重起自己的面孔和形象來,我當時聽說這還和柯爾有關,驚訝之餘,也有些能想像其中緣由。」 艾爾莎從羅倫斯搬來的柴火裡挑出了容易點燃的幾根,放進灶膛。 看起來她只是隨意地把柴火丟進去,但羅倫斯發現,其實柴火有意地被壘成了容易引燃的結構,他不禁在心中佩服起來。 「我們來到這裡也是因為這個。柯爾出發旅行時,我們的女兒繆莉也粘著他一起走了,最近不怎麼能收到他們寄來的信,於是我們就想來看看情況。」 艾爾莎蜂蜜色的眼睛望著羅倫斯和赫蘿,接著頗有意味似地苦笑起來。 過分呵護孩子的父母——她或許是在這樣想。 羅倫斯乾咳了兩下。 「咳哼。然後,那邊的事情結束之後,你又發現其他地方也冒出了同樣的請求,最後就輾轉到了這裡,對嗎?」 「大體是這樣沒錯,不過兩位剛才看到的那幅彩繪才是最大的理由。我們會在這裡相遇,其實也並非機緣巧合啊。」 聖堂裡的彩繪圖畫描繪了瓦蘭主教領從興起到沒落的歷史;煉金術師們,以及他們帶來的那種猶如魔法的技術;還有那座如今不知盤踞著何種存在的詛咒之山。 「這個主教領通過種種關系找到我的時候,我曾經猶豫過。因為實在是太遠了。但聽到瓦蘭主教領的起源故事,我又被引起了興趣。心想著,或許能為父親收集的異教神話裡添上一個新的故事。」 羅倫斯夫婦第一次去訪艾爾莎居住的村子,也是為了借閱她父親收集的那些書籍。 「結果呢?」 她把鐵鍋架在灶上,又把水灌進水瓶,然後靈巧地聳了聳肩。 「結果就是你們來到了這裡。你們不是說,帶著一封阿提夫的主教託付的信嗎?」 「……也就是說,艾爾莎,你就是那個遇到麻煩的代理主教閣下?」 艾爾莎放好水瓶,指了指自己的衣襟。 「是司鐸。女流之輩能從執事變成司鐸已經是很了不起的出人頭地了。哪怕是臨時的也一樣。有丈夫,有孩子的人居然還能當上司鐸,現在教會也真是顧不得那麼多了。實在是找不到合適的人手,我這樣的人都被拖了出來。」 艾爾莎雖然嘴上這樣說,但她能讀會寫,以前還曾四處旅行,尋找適合託付村裡教會的聖職者。個性認真又見多識廣的她,大概原本就在村裡頗有口碑,受教會倚靠也並不算什麼偶然。 「可是,就算要向阿提夫的教會求助,假如講明這裡的情況,也只會招致對方起疑——居然讓其他村裡來的女司鐸管理整個教會,難免讓人猜測是要奪權之類。因此我就在心裡自稱是臨時的代表者。這可不算是在說謊。」 在羅倫斯的印象中,艾爾莎是個一板一眼,做事循規蹈矩,甚至到了有些不通人情的地步,但看她最後露出惡作劇似的微笑,羅倫斯意識到艾爾莎真的變得更強了。 「你這副表情是什麼意思,我多少也學會了一些為人處世的技巧啊。」 艾爾莎一面說,一面毫無顧忌地把鹽和大蒜丟進鍋裡。她的動作相當麻利,也許在自己居住的村子裡她也是這樣,把家中管理得井井有條。 「你們兩位喜歡燉菜嗎?」 「裡面有肉唄?」 聽到赫蘿這麼問,艾爾莎聳了聳肩。 「是我們請來了兩位,當然不可能強求兩位在這裡戒除肉食。」 「真是體貼吶。順帶一問,這裡面是啥肉呀?」 「你不是狼嗎?來時一定已經在路旁草叢中看到了吧?」 艾爾莎回答時的熟練模樣讓羅倫斯不禁產生了幻覺,好像她面對的不是赫蘿,而是鬧著說「今天吃什麼?」的小孩子一樣。 「是兔子唄!」 「這可是此地為數不多的名產之一。」 赫蘿的眼神變得充滿期待,尾巴也興奮地搖個不停。 在食物面前她立馬表現出了截然不同的態度,引得艾爾莎一陣苦笑。 「可是,真想不到你居然會請商人作為援軍過來。」 羅倫斯對艾爾莎開口的時候,她正請赫蘿出去找村民把兔肉拿回來。只要是為了肉,赫蘿當然不會覺得麻煩,她一蹦一跳地離開了伙房。 在赫蘿的眼中,羅倫斯就如她的獵物一般。倘若羅倫斯和別的女性獨處,她定然要醋意大發,而且大發的模樣還相當好笑。但看來對艾爾莎和羅倫斯間的關系,赫蘿倒是沒有怎麼懷疑過。 「那是一片被稱作詛咒之山的土地,鄰近的村民連撿柴火時都會避開那裡。就算請別的聖職者來,也只會讓問題更復雜。不過,我想商人們既然在金錢面前不知畏懼為何物,他們一定能勇敢地深入森林,到山頂上去查清那裡究竟有什麼。」 這番話很能體現艾爾莎對商人的看法,不過並沒有說錯。 「也就是說,關於山上的東西,你自己也不知道詳情嗎?」 「是的。原本我到這裡來的任務,是整理大聖堂的財產,確認擁有的特許狀。要做的事情像山一樣多,恐怕實在是無暇自己到山上去了。我想趁合適的機會從周圍人口中收集信息,可這座大聖堂裡的其他人盡是在別的地方修習了教會法學,並非出身於本地。而本地的居民們又有些忌憚我。」 一個不知從哪個偏遠地區來此,四處收集當地異教故事的女司鐸,恐怕的確會招來不少疑惑。人們會懷疑她是剛入行的異端審問官,甚至是企圖潛入此地的細作或探子。 「其實就算是這座大聖堂的書庫裡,也沒有留下多少像樣的記錄。論及詳盡程度,恐怕還比不上從路邊的旅舍問來的傳言。雖然我覺得當時的人們必定是希望把這段故事流傳到後世,不然,大聖堂中又為何會留下你們兩位所見的那幅畫呢?」 「歷代的主教閣下們就沒有調查過此事嗎?」 艾爾莎聳了聳肩。 「枯竭已久的鐵礦山,而且還是與異教傳說相干的場所。最明智的選擇就是當作這些地方不存在。不然被異端審問官盯上,肯定不會有什麼好事發生。」 正所謂家醜不宜外揚。 「何況,除過我的好奇心之外,一大片土地得不到恰當利用,這也是現實中的一大問題。這片主教領的衰敗是一目瞭然的,不是嗎?只有把那些挖不出鐵礦的山早日賣掉,用換來的錢開挖水井,整頓道路,居民的生活才會有真正改善。然而居住在這一地區的人們恐怕無人不知關於這片土地的傳聞,他們必然會對交易有所顧慮。因此,我要尋找一位來自遠方的商人。」 到這裡,事情的脈絡就同寄給阿提夫主教的求援信連上了。 羅倫斯不得不連連佩服艾爾莎的周密判斷。 「因為來自遠方的商人容易找到其他買家,這些買家從未聽過什麼山上的詛咒故事,或是有關這片土地的來龍去脈,對嗎?」 艾爾莎只是露出微笑,並沒有回答。 身為外來者的艾爾莎如何能被委以重任,獨自照管這樣廣大的聖堂,羅倫斯現在明白其中理由了。 因為人人都對她感到放心,認為她能擔得起留守的責任。 「我知道了。總之,關於去確認山裡到底有什麼的這件事,包在我身上好了。」 羅倫斯朝伙房外望瞭望,赫蘿正抱著一串麻繩綁著的兔子跑過來。那一副傻乎乎的滿面笑容,不禁讓人懷疑她究竟是如何自稱為賢狼的。 「因為只要有酒和肉,我們家的這位就一定會勤懇工作。」 艾爾莎聳聳肩膀,又把一些鹽加進鍋裡。 嗜酒的人最喜歡濃厚味道的食物。 她似乎已經完全掌握了駕馭赫蘿的方法。 用兔肉燉鍋和一點點葡萄酒填飽了肚子後,羅倫斯與赫蘿在艾爾莎的帶領下走向大聖堂的寶物庫。這座石頭建造成的地下室看起來彷彿牢獄一般,四處還擺著許多用於闢邪的惡魔雕像,更讓人感覺毛骨悚然。 走到最深處,艾爾莎拿出比手掌還大的鐵鑰匙,打開一扇厚重的鐵制門扉。 「咱想起了以前見過的那個蛇洞。」 艾爾莎居住的村子裡有一個關於巨蛇的傳說,村中教會的地下也與巨蛇曾經的巢穴相連。 這個地下室裡書架與書架相連,其中滿滿地塞著羊皮紙卷和各類文書,模樣與那時的情景如出一轍。 「這就是全部的特許狀了嗎?」 「這只是其中的四分之一左右。因為主教領有許許多多領地,其中居民的繳稅記錄、所有權的證明等雜項佔了大半。啊,這些書籍都是技術書。包括岩鹽和鐵礦的採掘法、精煉法等等。既然上面落了一層灰,看來已經是很久沒有人翻開,成為無用之長物了。我打算把這些東西也賣掉。」 空間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黴味。赫蘿打了好幾次噴嚏,最後用長袍掩住了鼻子。 「而我想讓兩位看的東西,在這邊。」 手拿著燭台的艾爾莎繼續領著兩人向前走。 吃飯時,艾爾莎把自己調查的全部關於詛咒之山的故事講給了羅倫斯和赫蘿,不過即便曾讀過父親留下的每一本涉及異教神話的書,她也仍然不能解開教堂彩繪背後的謎團。 而且,山林中盤踞著可怕怪物的傳聞在世上並不少見。它們多半是杜撰的故事,或者換一種稍好聽的說法,這些故事的背後往往都有某些目的。羅倫斯知道這種手法。 例如用『怪物出沒,村民不能進入某片區域』當幌子,要求免除本來應當支付的稅金,或是防備外人來奪取山林中的資源。這樣的理由驅動人們編造出了此類怪譚。 大聖堂裡沒有留下任何有關被詛咒之土地的記錄。因此,最初艾爾莎也曾以為人們是出於某些政治意圖才散播了這樣的故事,並且這種猜想確實很有可能性。 直到某一天,她為整理特許狀走進了這座寶物庫,並且發現了某件像是故意被藏起來的東西。 「你說的就是這個嗎?」 艾爾莎揭開蒙布,展現在羅倫斯夫婦面前的,是一口堪稱巨大,金光閃閃的鐘。 「現在掛在鐘樓裡的那口鐘是五十年前鑄造的,我在當時的出納賬簿裡發現了相關的購買記錄。」 「那麼,這就是再之前的舊鐘了?」 艾爾莎點點頭,用燭台點亮其他蠟燭,然後端著燭台照亮了鐘的底部。 「請看這裡。」 羅倫斯和赫蘿一同蹲下身來細看,接著倒吸一口涼氣。 「這……這是咬痕嗎?」 鐘的體積非常龐大,身材嬌小的赫蘿似乎可以整個人藏在裡面。就在這口巨鐘的下部,他們看到了並排開著的四個孔。 「看起來像是那樣。你覺得呢?」 盡管塞不進拳頭,但這些孔洞的大小足夠輕松插進兩根手指。只要是見過赫蘿的獠牙,任誰都一定會產生如此聯想。 「咱們狼,最不喜歡的就是金屬玩意兒。」 說完,赫蘿把鼻子湊近鐘體上的孔洞。 「……味道倒是沒……哈啾!」 打完噴嚏後,她用手抹了抹鼻子,接著又扯來羅倫斯的袖子抹了一通。 看來這味道相當令她厭惡。 「我也曾覺得,傳說只能歸於傳說。不過看到這口鐘在眼前,我自己都有些懷疑了。」 羅倫斯低頭看著巨大的鐘展開了聯想。假如真有什麼在這鐘上留下了咬痕,或許那就代表旅舍老闆的故事——人們潛入山中,然後再也沒有歸來——未必是編造出來的? 但他隨即聽到了一聲含著無奈的嘆氣。抬頭一看,是還在哼哼唧唧的赫蘿。 「大笨驢。」 她用帶著鼻音的聲音說完,抬腳在鐘上踢了一下。 「這鐘不是一直吊在那樣的高塔上唄? 怎麼能被咬上一口?」 「啊——」 看到羅倫斯跟艾爾莎一同張著口卻無言以對的模樣,赫蘿愈發無奈地搖了搖腦袋。 「鳥又沒牙,就算是用爪子抓穿了,也不該留下四個洞。」 「確、確實是。鳥的爪子留下的洞應該是三個,而且在另一側也會有。」 「再說了,咱看這洞也不是用狠勁兒開出來的。」 「為什麼?」 羅倫斯剛一發問,立刻就被赫蘿猛地在側邊肚子上揪了一把。 「疼! 你、你幹什麼啊!」 「就算不是汝這將軍肚,捏一把也是要變形的。」 望著松開手的赫蘿,艾爾莎頗為贊同地點著頭說。 「確實,鐘的外形一直是完好無損的呢。」 「要真用勁兒咬出了這樣的大洞,這鐘不是變形,至少也得出現幾道裂痕才是。可是咱一點也沒看出那種痕跡。再說,這些洞也不對勁。」 赫蘿湊近被蠟燭照亮的孔洞,眯起一隻眼睛來細看。 「到底是怎麼變出這種洞來的唄?」 羅倫斯也試著再觀察孔洞,卻並不能明白赫蘿究竟是什麼意思。他只能看到金屬鐘體上歪斜地開著四個並排的孔,怎麼看都像是犬類咬出來的痕跡。 可是,這口鐘應該一直被懸掛在高高的鐘樓上,何況要真假定鐘上的洞是被咬出來的,也的確不能解釋為何它的外形又未曾受損。 「倘若用最簡單的想法,那就是這口鐘跟傳說根本是無甚關系……」 赫蘿的推論是很合理,但她自己似乎都不怎麼相信。 羅倫斯開口說。 「我們先不管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總之,就假定是有誰在鐘上留下了咬痕。」 兩位女性都把目光投向羅倫斯。 「你覺得,自己跟這個對手的實力相比如何?」 明明沒有風,蠟燭的火光卻飄搖了一下。 或許,那是因為赫蘿露出了膽大無畏的笑容。 「咱是賢狼赫蘿。只要不是面對狩月熊,咱才不會簡簡單單敗下陣去。」 寄宿在麥粒中,受人仰望的巨狼化身這樣回答道。 那麼,接下來的行動也就此確定了。 太陽落山,做農活的人們回到家中。晚飯後他們便不願再消耗蠟燭,早早地上床就寢以備明日的勞作。 等到了這個時刻,赫蘿露出了狼的面貌。 『汝大可以在原地等著的。』 『大笨狼。你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容易跟人吵起來,怎麼能放你一個人去。』 羅倫斯學著赫蘿的口吻揶揄了一句,結果被不服氣的赫蘿用尾巴掃過身體。 這一掃讓他差點倒在地上,但赫蘿對羅倫斯的抗議充耳不聞。這時候,艾爾莎又對她說。 「請盡可能避免爭執。如果真有什麼人躲在山上,不與其主動接觸也是一種選擇。」 『這可得看對面。咱也希望能遇上通情達理的傢伙。』 艾爾莎點點頭,扶著羅倫斯跨在赫蘿背上之後,又手握教會紋章說。 「願神祝福兩位。」 『汝還是和以前一樣,好大的膽子吶。』 在古代的精靈面前,教會的神也是後來者。只是艾爾莎似乎已經習慣成自然,聽到赫蘿這麼說,她眨了眨眼睛,然後露出苦笑來。 『汝抓好了。就是掉下來,咱也不會停下來撿汝。』 「只要你不耍壞心眼,我才不會掉下來。」 話音剛落,赫蘿就像是故意似地一抖身體,然後飛奔起來。 羅倫斯回頭時,看到艾爾莎正朝自己揮手送別。但此刻他顧不得別的,立刻緊緊抓住赫蘿身上的毛發,匍匐在她的身體上。飛馳的速度越來越快,耳邊呼嘯而過的風聲都蓋住了她的腳步聲。夜空中偶爾能窺見月色,羅倫斯借著這微弱的光亮環顧四下,發現暗夜中的芒草原野此刻變成了一片黑色的湖泊。 趴在赫蘿背上,和她一同疾馳穿過這彷彿皮影般的世界時,他彷彿在一瞬之間窺見了赫蘿生活的那片天地。 羅倫斯以為自己瞭解赫蘿的一切,正如赫蘿瞭解自己一樣,然而歸根到底,他摯愛的赫蘿不是人,而是狼。 哪怕平時根本對此毫無感覺,這種時候也會強烈地體會到彼此間的差距。 不過——又一個念頭浮出來。假如告訴赫蘿,自己並不討厭這樣緊緊抓著她的皮毛,赫蘿一定會害起羞來,還會擺出一副嫌棄又苦澀的表情讓尾巴波浪似地抖動。想到這裡,羅倫斯不禁笑起來,也能耐得住幾分恐懼了。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的風暴聲緩和了一些,他漸漸聽到了赫蘿踩在地上時輕盈的腳步聲。 再抬起頭來的時候,四下已經變成了雜木林的模樣。在林木遠方還能看到月亮正藏在云中。似乎是到達山麓了。 據說從修道院到這裡,騎馬也要走上數個鐘頭,赫蘿跑起來果真是神速。 「就這樣大咧咧地走到人家的地盤裡,不會有問題嗎?」 假如山裡有什麼東西存在,羅倫斯覺得還是先觀望一下情況比較穩妥。 『咱只聞到有普通的鹿之類。』 雖然趴在赫蘿背上看不清下面的情況,但他知道赫蘿正靈巧地穿過山岩之間。越過比較小的斷崖或岩石的時候,幾乎感覺不到什麼顛簸。 就算嘴上說得讓人害怕,其實她還是很在乎騎在背上的自己。這樣看來,赫蘿也真是不坦率。 「教堂彩繪上出現的那座山,你能找出來嗎?」 『首先得到最高的山峰上去。從高處看,咱或許就能找到點什麼。』 「說得對。」 話音剛落,赫蘿就稍稍提升了速度。又或許這不是她有意為之,而是山道傾斜的程度愈發劇烈了。這險峻的山崖,人徒手攀登起來恐怕難於上青天,赫蘿卻保持著馬在平地行走的速度。不管是從她的步伐、呼吸,還是起勁搖動著的尾巴都能明顯地看出,這段登山路讓她很愉悅。 赫蘿的居所並不在城鎮中。 幽深的山林才是她的棲身之處。羅倫斯心裡明白這一點。 『咱們到了。』 最後赫蘿停下腳步的地方是一片樹木稀疏的區域。一眼看去好像出現在森林中的廣場。羅倫斯努力讓僵硬的手鬆開時,才發現自己抓住皮毛可能比想像得更加用力。接著,他小心翼翼地從匍匐在地的赫蘿身上滑下來。 地面堆積了好幾層落葉,踩上去軟綿綿的,向下挖的話,似乎能挖出很肥沃的土壤來。 「這裡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是曾經光禿禿的鐵礦山啊。有這樣好的環境,難怪不管打幾口井都能湧出水來。」 輕輕踩一下落葉,結果滴溜溜地滾出來幾顆橡子。當眼睛習慣了周圍的昏暗,羅倫斯發現四周的樹木竟都還沒有多少年齡。 『未必。這山裡到處都丟著含鐵的石頭,咱的鼻子聞見的全是討厭的味道。等日頭升高了,連汝肯定都能看出來周圍不對勁兒的地方。』 說著,赫蘿用鼻子輕輕拱了拱羅倫斯,大概是想要感受一些熟悉的氣味。於是羅倫斯用手撓撓她的鼻樑,果然,赫蘿的尾巴開始左搖右擺。 「詛咒……到底是什麼雖然還不清楚,不過你說這裡到處都是礦渣,那會不會詛咒其實指的是礦毒? 話說回來,這周圍到處都是樹,沒有感覺到多少平靜祥和,倒是……」 倒是有一種亡靈突然出現也不稀奇的氛圍。 『唔。』 前一刻還在用鼻子蹭著羅倫斯撒嬌的赫蘿,這時候抬起了頭來,用銳利的目光巡視周圍。『咱現在還不知道這裡的傢伙是什麼面目……但絕對是有的,咱能肯定。』 羅倫斯驚訝地望向赫蘿,發現她正示意自己去看四周的森林。 『這地方,樹木的種類不對勁。』 「種類?」 『倘若是單純放著不管,山上不會長出這樣的林子來。因為四下的樹全都是在冬天落葉結實的品種。而且,從山腳下開始就全都長得規規矩矩的。』 能結種子的落葉樹可以當作很好的薪柴,也能變成蘑菇的苗床,而且,假若它們生長得呈現出整齊劃一的模樣——那就只有一種可能。 「是人為種下的? 這裡不是自然地恢復成次生林的嗎?」 『恐怕沒錯。而且,放眼一望全都是如此。咱以前從沒見過這樣的光景。』 赫蘿望著森林度過了幾百年,她似乎意識到了這座山的奇妙之處。 『論道理,要讓這樣大的范圍重回綠色,放著不管得花上數百年的時間。汝不是說這地方幾十年前才變成禿山唄?那就肯定是有人在照管這裡。』 「會不會是村民們?」 她用巨大的吻朝羅倫斯噴了一口氣。 『那就需要蟻群一樣多的人工。更何況,人類還稍微聰明些,大概不會做出這種全按照自己的喜好來種樹的傻事。滿山都種遍同一種樹可不好。』 自己的喜好。這種說法很讓羅倫斯在意。 「這麼說,你猜出是誰種下這些樹了嗎?」 『而且那副怪畫的謎團也有一部分解開了。』 赫蘿不滿地哼了一下,接著用責怪的眼神看著羅倫斯說。 『咱覺得,先前那港鎮裡的畫果然還是得返工才行。畫畫的時候不認真,就沒法兒把正確的故事給流傳到後世去。』 她居然還沒放下那肖像畫的事情嗎,羅倫斯一面有些無語,一面追問道。 「你說解開的謎團,是指山頂上的那張臉,還是說其他的?」 『是那臉旁邊的天使們。看來那不是汝輩說的天使之類。』 「可是它們有翅膀啊。」 『就是因為畫得不像樣才會被認成翅膀,其實錯得遠。』 捧起神的面容的那些形象,它們的背上生著類似翅膀的東西。可如果那不是翅膀呢? 羅倫斯望向赫蘿,而森林之王接著說道。 『那是松鼠。汝輩在畫裡錯認成翅膀的,是松鼠背後的尾巴。』 那一瞬,羅倫斯也終於認清了這片森林的模樣。為何短期之內這裡冒出了如此數量的樹木,為何這些樹木又都是會結種子的品種?這樣的問題在他心中浮現出來。 『松鼠們最擅長在地上挖洞把樹種子埋進去。而且還會在嘴裡塞上一堆種子到處跑。看來這傢伙的活兒幹得不錯。肯定不會有問題了,種下這片森林的,就是松鼠。』 充滿謎團的傳說,忽然有一部分被些許光芒照亮了。 可是,還有別的疑點存在。 「假如是松鼠,那也沒法解釋鐘上的咬痕啊。不對,該不會,那是松鼠的爪痕?有這樣的可能性嗎?」 『汝是說有個力大無窮的松鼠把那鐘捏出了幾個洞? 松鼠的小手要是能鑽出那種洞來,那身子恐怕要有山一樣大了。』 羅倫斯一點也想像不來這副模樣。何況這依然不能解釋為什麼那口鐘通體沒有變形,甚至連裂痕都沒有。 「最快的辦法似乎就是找出那隻松鼠來問一問了……你能知道它在山裡的什麼地方嗎?」 『到處都是鐵的臭味,咱的鼻子現在不靈光。不過,既然這山上到處都是它的糧食,它自己也肯定躲在其中的某處。咱要是能長吠一聲就可以把它喊出來,聲音能一直傳到山的另一邊去。』 山麓開外隔了一段距離就是村落。也許是水質不好的緣故,村裡沒有多少農田,但人們利用豐富的草地畜養著綿羊和山羊等家畜。要是傳來一聲狼的遠吠,他們的生計毫無疑問就會有麻煩了。 「還是把那當作最後的手段吧。」 『那就得老老實實地到處找了。不過,咱哪怕就只是睡在這兒,對方也肯定會發現。』 某一天,滿是美食的樂園裡突然出現了一隻巨大的狼。 站在松鼠的角度上,它的確至少會來問問訪客究竟是有何貴干。 「也就是說,今晚要露宿?不過我沒有准備東……嗚哇!?」 羅倫斯還沒說完話,就被赫蘿用尾巴捲住翻了個身,然後背向下落在柔軟的皮毛上。 『能睡在咱的皮毛裡,汝還有什麼不滿唄?』 那對碩大的紅眼睛和獠牙就在自己面前。 羅倫斯一眼就能看出赫蘿現在心情很好,可是這副情景在旁人看來,恐怕就是可憐的旅人即將被吞食的場景了。 「說起來,咱們第一次遇到艾爾莎的時候,也是這樣在外面熬了一夜啊。」 當時艾爾莎居住的村子同附近市鎮起了紛爭,捲入事件的羅倫斯和赫蘿逃到森林裡,在那裡過了夜。 他帶著懷念之情輕撫赫蘿的尾巴,結果卻被尾巴的毛在臉上一拍。 『居然在咱的皮毛裡談起了其他女人,汝真是膽子不小吶。』 羅倫斯背靠著赫蘿柔軟的腹部,聽到身旁傳來雷云轟鳴似的低吼聲。 「今晚看來會很冷,我想讓你熱乎一點比較好。」 『大笨驢。』 她蜷起身體,用鼻尖拱了拱羅倫斯。 惡作劇一陣之後,赫蘿心滿意足地哼了一聲,接著放鬆身體,伸展開四肢,耳朵愉快地抖動起來。 『的確是隔了好久了吶。』 赫蘿看起來心情好極了。 在紐希拉時,她會不時尋找事由變回狼的模樣在山間游蕩,不過那時羅倫斯很少同行。而且紐希拉有眾多客人,人們不時就會進入山中,赫蘿並不能頻繁地這樣做。 羅倫斯被她抱在懷中,不禁開口說。 「我以前以為你不喜歡這樣子的。」 人是人,狼是狼。 一直以來,這個歷然的事實都被兩人有意迴避著。 赫蘿先是抬起頭,隨後又像是變了心意,再度把腦袋擱在落葉形成的柔軟地毯上。 『這取決於咱的心情。』 她的紅眼睛微微眯起來,這大概是自嘲的笑容了。的確,赫蘿在紐希拉心情不好的時候,也會變回狼的模樣泡在溫泉裡。 「只有公主才有這樣任性的特權啊。」 他一邊說,一邊輕撫赫蘿的皮毛,很快她的尾巴尖端就愉快地搖擺起來。 『汝呀,真是個大笨驢。』 赫蘿無奈似地說完,閉起了眼睛。 羅倫斯笑了笑,自己也放鬆身體,沉浸在赫蘿的皮毛之中。 溫暖,又帶著森林氣息的皮毛裹著身體,轉瞬之間就讓他沉入了夢鄉。 ——只要在山裡睡一夜,潛藏在山中的人物就會察覺狀況主動前來。赫蘿的想法果然是對的。謎底揭曉是在一夜過去的第二天。羅倫斯被她領著到了一片沒有被礦毒污染的沼澤邊,升起了篝火,正要烤熟抓來的野兔。 前一刻還搖著大尾巴關注著野兔的赫蘿忽然猛地一抬頭,不等羅倫斯說什麼就跑了出去。動作與她帶羅倫斯來到山頂時完全不同,宛如一陣狂風般捲起落葉,轉瞬之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俊敏的程度不愧為森林中的捕獵者。 羅倫斯呆站在原地驚得說不出話來。但想到赫蘿不可能在山裡迷路,更不可能忘掉還沒吃到嘴的烤肉,他決定繼續回到燒烤工作中,並且先行享受一下滴著油的兔腿。 就在這時—— 沼澤旁邊的山崖下倏地冒出了赫蘿的耳朵尖。隨即,她巨大的軀體也一躍而出。 「喔喔,你回來……啦?」 赫蘿的嘴裡叼著一隻他從未見過的松鼠。 『這傢伙是來偷看咱們的。』 即便她把叼著的松鼠放下來,松鼠依舊蜷縮成一個球。 和身體一般大小的獨特尾巴顫抖著卷在頭上,好像人雙手抱頭一樣。 這只松鼠站起來恐怕比羅倫斯還要高一些,不過,如今怎麼看都像是一團圓圓的皮毛。 「它能聽懂話嗎?」 『喂。』 被赫蘿用鼻尖拱了一下,松鼠才驚恐地抬起頭來。羅倫斯一看到那雙眼睛立刻就發覺了其中的理性光芒。 「我們不是來這片森林中胡作非為的。」 松鼠那小得不成比例的嘴巴只是動了動,卻沒能說出話來。 「當然,這隻狼也無意於加害你的性命。」 松鼠閉住口,偷偷瞄了赫蘿一眼。 『這可取決於汝自己。』 一看到赫蘿露出的尖牙,松鼠頓時又被嚇得縮作一團。 「喂。」 羅倫斯責備了赫蘿一聲,結果她鼻子一哼,坐在了松鼠對面,羅倫斯的身後。 松鼠這才稍稍抬起頭,看著羅倫斯開了口。 『您……是人類嗎?』 為什麼會和狼在一起,它似乎是想這樣問。 「我原來是旅行商人,現在開了一家溫泉旅館,我名叫克拉夫特‧羅倫斯。」 羅倫斯說完,朝松鼠伸出手去。松鼠圓溜溜的眼睛在他的手和臉上打量一番,才戰戰兢兢地也伸出了手。那隻手比身體小得多,不過仍然比羅倫斯的大了一些。 握手時,羅倫斯有意確認了一下,發現和鐘上的洞相比,它的爪子還是太小了。 「請多關照了。然後,那邊的則是……」 羅倫斯有些難為情地乾咳了一下。 「是我內人赫蘿。」 那時他才第一次知道,原來松鼠也能露出目瞪口呆的模樣。 驚訝到幾乎要昏厥的松鼠終於回過神來。 『人、和狼……人居然和狼——!』 它看著羅倫斯和赫蘿,激動地說。 如果羅倫斯沒有看錯的話,這只松鼠又大又圓的身體一蹦一跳,應該是在表露著它的欣喜之情。 『那麼,人和松鼠在一起也不是白日夢了呢!』 這次輪到羅倫斯驚訝了。他不由得回頭一看身後的赫蘿,結果發現赫蘿也像是被引起了些微興趣。 『誒嘿嘿,啊,不過,我這樣的松鼠想要和師傅在一起,實在是太自不量力了……可是可是……』 松鼠搓著雙手,尾巴縮成圓圓的一團。 ——佔據著被詛咒的山嶺,將侵入者一一變作亡魂的人物。 怎麼看都不像是它。 「請問——」 羅倫斯朝松鼠搭話,松鼠才如發條般挺直身體,眨了眨眼睛。 『這、這可真是失禮了。』 它剛一縮起身體低頭行禮,卻又比低頭更快地,猛地抬起臉來。 『啊,對、對了! 現在不是做這種事的時候!』 松鼠的尾巴鼓了起來,比身體還要大,它蹦蹦跳跳地說。 『請快點把火滅掉! 不然山裡的天使大人就要發怒了!』 山裡的天使。這個字眼很讓羅倫斯在意,但松鼠的表情看起來的確是慌張極了。 既然之後還要向它詢問別的事情,羅倫斯決定先聽從它的指示。 「我知道了。赫蘿。」 被羅倫斯叫了一聲後,赫蘿不情願地嘆了口氣,張大嘴吞掉整隻被烤熟的兔子,又把前爪伸到沼澤地裡,刨起水花澆滅了篝火。 『這樣就行了唄?』 『是的,是的,我想這樣就沒事了。』 松鼠安心地鬆了口氣,接著用抱歉的神色對羅倫斯說。 『然後……可不可以請兩位也離開這座山呢。不然山裡的天使大人可能還是會發怒。』 這次,羅倫斯沒有放過這個再度出現的關鍵字。 「那位山裡的天使大人,是不是長著滿面的大鬍子?」 松鼠愣了一下,然後歪著腦袋說。 『不……我沒有見過天使大人的面。兩位看到過天使大人嗎?』 「……」 對話的焦點似乎無法重合。在這座山裡種下樹木的幾乎毫無疑問就是眼前的松鼠,大聖堂裡的奇妙繪畫中,站在那張怪異的臉旁邊的人物恐怕也是它。 莫非那張臉並不是山裡的天使? 「在山裡種下這些樹的人,就是你吧?」 『哇,是的! 是的! 雖然這裡曾經是光禿禿的山,什麼都沒有,但是現在已經恢復成這樣了! 我想師傅也一定會誇獎我的!』 松鼠露出一副開心的模樣上下抖動身體。或許它自己其實是想要跳起來的?羅倫斯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這座山裡到處都滾落著橡果,放眼望去盡是它喜好的樹木,住在這樣的地方,它恐怕早就吃得超重了。 但這不重要,羅倫斯想問的是另一件事。 「你從剛才開始提到了好幾次『師傅』,這位又是?」 『師傅是把我收下當弟子的人。』 原來松鼠的臉也可以露出開心的笑容來。 對方的笑容看起來實在是幸福極了,甚至都讓羅倫斯也傳染上了一兩分。盡管自覺有點問不下去,但要解開謎團,恐怕羅倫斯必須得從這只松鼠的口中挖出一點什麼來。 「你的師傅……是人類吧?他是山裡的什麼工匠嗎?」 『是的。師傅被別人叫做煉金術師,擁有很強大的力量。』 羅倫斯望著開心的松鼠,倒嚥下一口唾沫。 流傳在大聖堂中的傳說故事,看來並非完全是杜撰出來的。 『您也是煉金術師嗎?』 松鼠的問題聽起來純真無邪,卻讓羅倫斯緊張起來。 眼前的非人者開朗,可愛,還有點傻乎乎的。 面對它認知中的夥伴是這幅態度,而面對外人,它又會突然豹變地露出尖牙來。在那些迷路到森林中遇到怪物的故事裡,如此情節比比皆是。 假如貿然回答說自己不是煉金術師,也許它就會突然用爪子……就在羅倫斯猶豫的當下。 『咱們現在很趕時間。汝要是不把知道的全都說出來,就會跟剛才那隻兔子落得同樣的下場!』 赫蘿上前一步,露出滿是尖牙的嘴逼問道。 松鼠瞪大了黑色的圓眼睛,幾乎被嚇得向後翻倒過去。赫蘿散發出的威脅感對它來說太強烈了。 「喂,赫蘿。」 羅倫斯慌忙上前阻勸,卻被赫蘿用那赤紅的眼睛盯著告誡道。 『大笨驢。汝想想關於這座山的故事。進山的人若是都成了不歸之徒,把他們埋葬的又是何人?這裡不就有個最擅長打洞埋藏食物的傢伙唄!』 非人者不是人。正如人和狼之間般界限分明。 赫蘿比羅倫斯更認真地考慮了他所擔心的東西。究其原因,畢竟她並非人類。 換句話說,赫蘿是在保護他。意識到這個事實的羅倫斯感到有些悲哀。 『我、我並沒有,做過那種事情……』 松鼠把頭埋在落葉裡,戰戰兢兢地說。 『我、我只是,那個……裝成熊的樣子,嚇唬了一下進山的人而已……』 有句俗話叫『顧頭不顧尾』,形容的正是眼前這只尾巴抖得一刻不停的松鼠。 赫蘿既然能識破人的謊言,自然松鼠也瞞不過她的耳朵。 「怎麼樣?」 羅倫斯把視線轉向赫蘿,結果她從鼻子裡發出嘆息聲來。 『它若是回答說裝作狼的樣子,咱還真打算把它一口吞掉。』 『我絕、絕對沒有那樣……』 松鼠眼看就要哭起來了,那雙眼睛激發了羅倫斯的保護欲。 「赫蘿,你別再嚇它了。」 『哼。』 赫蘿的模樣大概的確有幾分裝出來的凶神惡煞,但對以收集樹果為生的松鼠而言,就算沒有這種故意,她的獠牙也足夠恐怖了。 「內人剛才失禮了。」 『……』 羅倫斯再度伸出手,松鼠困惑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赫蘿。 「我們是受教會之托來到這裡的。教會聽聞與這座山相關的詛咒傳聞,希望我們能探明真相。」 松鼠抓住羅倫斯的手,顫顫悠悠地爬了起來。它的表情看起來很不安,但不是因為羅倫斯剛報出的教會之名,而像是純粹為赫蘿感到恐懼。 『這是說,要、要讓我……從山裡面離開嗎……?』 松鼠小小的手在胸前合十,用乞求似的目光看著羅倫斯。 到這裡,羅倫斯忽然明白為何赫蘿會不高興了。 原本赫蘿就不怎麼願意到這山上來。至於原因——因為她早就明白,和山裡有關的傳言假若是因非人者而起,那麼發展到此種結局的可能性就相當高。 再回頭一看赫蘿,她滿臉苦澀地把頭扭到一旁,看樣子是表示『汝瞧吧』。 可是,羅倫斯在來時的路上就已經對赫蘿講過。『假如到山裡去的是別的人,事情恐怕會變得更糟糕』。 他咳嗽一聲,面向惶恐的松鼠開口說。 「請安心吧。我內人赫蘿也是曾在某個村子的麥田裡生活了數百年,後來被人們趕出來的。我是融通世間的商人,她又是一度享有賢狼之名的,極其重視品行的狼。我們只希望能查清和傳說有關的事實,然後站在你身邊,盡最大可能幫助你。」 在松鼠的眼裡,這對組合應該很是奇怪。突然出現的人類,以及被人類稱作是妻子的巨狼。 或許對方不會相信這番話。羅倫斯在心中懷疑道。但松鼠卻突然吸吸鼻子,接著笑了起來。 『我聞味道就知道兩位有多親密了。兩位一定不是壞人。』 居然還有這回事,羅倫斯不禁嗅了嗅自己衣服上的氣味,不過什麼都沒有發現。至多是因為昨晚在赫蘿的皮毛中睡覺,他沾上了一些赫蘿的味道而已。 結果他又被赫蘿戳了一下腦袋。 『汝的鼻子還挺靈光嘛。』 松鼠眨了眨眼,再次畏懼地縮著肩膀低下了頭。 『但是,咱跟這人不是關系好,只是他一直抱著咱不松開。』 大概是松鼠的話讓赫蘿心情相當不錯,她不住地拱著羅倫斯的頭和脊背。羅倫斯從那條大尾巴中看出來這一點,便任由赫蘿對自己撒嬌。 『然後,汝叫什麼名字?』 等赫蘿滿足後,她又對松鼠開口詢問道。 松鼠連忙眨眨眼,點頭回答說。 『我、我叫做塔妮婭。』 『這名字倒是有趣。』 羅倫斯也認為這是個很可愛的名字,看到松鼠那副開心的笑容,他覺得除了這個名字外,好像真的再沒有第二個名字能如此般配。的確是個很好的名字。 『這是師傅給我起的名字。他說,這個名字非常非常符合我變成人的模樣。』 它能變成人嗎?正在羅倫斯暗自驚訝時。 好像一陣風吹過,羅倫斯發現自己眼前出現了一個少女。面容安穩大方,栗色的卷發一直到腰際。 「您覺得如何呢?」 她露出純真無邪的笑容。但羅倫斯的表情之所以僵硬抽搐,並不是因為塔妮婭毫無防備地展現出了人的模樣,而是因為他意識到,煉金術師賦予她這樣一個柔軟而有彈性的名字,絕非僅僅是因為她的笑容。 也是因為,他已經聽到了身後赫蘿發出的可怕低吼。 『咱可是赫蘿,賢狼赫蘿!』 露出獠牙的赫蘿嚇得塔妮婭又一次朝身後翻倒,變回了松鼠模樣。 羅倫斯知道赫蘿為何發怒。 塔妮婭在這森林中看來是吃下了不少樹木結出的豐饒果實。 這些豐饒的果實在她身上產生了作用,讓她具備了赫蘿所沒有的東西。 塔妮婭已經對赫蘿產生了徹底的畏懼。直到羅倫斯對她說明『異性在人類面前露出不穿衣服的模樣,就等同於在誘惑對方』,她才鎮定下來。 赫蘿的怒火實際上是出於別的某些原因,但她自己似乎也有所自覺,知道這種怒意實在是痴傻。當塔妮婭對她道歉,說明自己不是故意要誘惑羅倫斯之後,她勉勉強強地表示了接受。 這樣就算是一件事塵埃落定。話題也轉向了問題的核心,與這座山有關的秘密。 『師傅他們是某一天,突然出現在山裡的。當時人類離開這座山還沒有過多少時間,我也才剛剛開始種下樹果。』 塔妮婭走在兩人前方,要帶他們到據說是故事當初發生的地方去。 『那個時候有人來挖山裡剩下的鐵,我很困擾。因為好不容易發芽的樹苗都被他們連根挖掉了……』 她軟軟的大尾巴無力地垂下來。 『但是,師傅告訴我說,種樹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以後我也應該一直堅持下去。因為這山裡有天上掉下來的天使,雖然天使現在在睡覺,可是如果山上的樹木消失了,他就會非常非常生氣。』 這應該是和墮天使有關的傳說,但是沒有樹木就會發怒的天使——羅倫斯有些難以想像此種情景。 『然後師傅還說,因為不能讓天使變得更生氣,所以要想辦法讓人們都知道這些事情,而且,還要阻止他們再進到山裡來。』 塔妮婭有些艱難地翻過面前的一塊岩石。 看來,她之所以被赫蘿輕松抓住,也並不完全是因為赫蘿優秀的獵手直覺。 『後來,師傅他們不知道從哪裡運來了炭,從山裡剩下的石頭中變出鐵來,做了一扇很大的門。我一直看守它到現在。』 「門?」 『是的。再走一小段路,就可以到那扇門的地方。』 作為松鼠,塔妮婭當然用四隻腳走在山道上。但每當她走動,軟綿綿的身體就會一顫一顫。這種背影總使得羅倫斯想起剛才她的裸體模樣,繼而越發不得平靜。 考慮到身後的赫蘿似乎正在低吼,他必須得努力移開視線。 『師傅從那扇門裡叫出了天使,讓人們知道了天使生氣的模樣。我雖然沒有直接看到天使大人,但是……嘻嘻,大家慌裡慌張的樣子真的很厲害。師傅是偉大的煉金術師。』 塔妮婭回頭看著兩人,開心地笑著說。 塔妮婭似乎是從遙遠古代起就住在這附近的松鼠,人們為鐵礦蜂擁進入山裡後,她只能眼睜睜看著居所變成荒山。 後來鐵礦枯竭,人們不再前來,她便勤快地在山裡種下樹果,沒想到此後又有人打上了礦渣的主意,塔妮婭的努力再次被踐踏。 就是在那個時候,一夥煉金術師出現並幫助了她。 故事的經緯似乎就是這樣。 「那位天使大人,莫非也對教會的鐘做了什麼?」 羅倫斯話音剛落,塔妮婭便站住腳步回過頭。 『是的! 我嚇了一大跳! 天使大人從門裡出來之後,降下了天罰之光!』 天罰之光? 「他沒有咬什麼東西嗎?」 『咬?』 塔妮婭歪起腦袋,吸了吸鼻子。 『不知道……也許只是我沒有注意到而已。但是,師傅把門打開之後,天使大人就帶著眩目的光芒出現了,我記得當時鐘樓下的人們立刻騷動起來。再然後,教會裡的大人物跪在了煉金術師們面前。以後進到這個山裡的人真的變得少了很多很多,就和師傅說的一樣。』 這已經完全同聖徒傳記混為一談了,聽起來怎麼都像是傳說故事一類。聖徒伴隨著光芒從洞穴中走出,治好擴散在人間的疫病等等。 可是,煉金術師從鑄造的大門中召喚出天使,對教會鐘樓降下天罰之光,令人們惶恐不安——真有如此情節的故事嗎?倘若是說煉金術師能操弄雷電倒還更可信一些。那樣至少能把空中落下的墮天使當作是一種比喻。 「另外還有一個問題,你的師傅……也就是,那些煉金術師們,為什麼會到這座山裡來?」 『師傅他們好像是在調查天空。』 「天空?」 『所以,他們白天製作天使大人的門,夜裡一直在觀看星空的模樣。我覺得,他們肯定是在尋找天使大人從天上落下來的位置。』 塔妮婭露出純真無邪的笑容。 這一番敘述的確能和先前獲得的信息吻合。但是,羅倫斯依舊有種不可解的感受。 畢竟煉金術師比商人更不敬畏神。如果要說世上有誰不信神的程度無人能比,第一個浮現在人們心中的回答,必定就是煉金術師這個字眼。 怎麼可能。這些煉金術師們怎麼可能竟然在天空中尋找起了天使的居所? 「你的師傅們,現在在哪裡?」 被羅倫斯這樣一問,塔妮婭的表情突然黯淡下來,毛茸茸的大尾巴也顯得無精打采。 『不知道……。師傅們好像在調查世界各處的天空,不久之後他們就又踏上了旅程。但是我本來希望他們能一直留在這裡……。因為,不管在什麼地方,天空看起來不都是一樣的嗎?』 塔妮婭抬頭望向天空。今天,天上依舊是有些陰沉沉的模樣。 她嘆了口氣,又繼續向前走去。 『門就在這前面了。』 羅倫斯踩著厚厚的落葉,往她的身後追趕。 走在更後方的赫蘿始終一言不發。 『到了,請稍等一下。』 塔妮婭小跑著上前,靈巧地撥起地上的落葉。 這時,赫蘿忽然一躍到羅倫斯身前,猛地吹出一口氣來。 『呀啊!?』 一陣狂風吹得塔妮婭柔軟的身體都泛起波動,也把落葉一下子吹到了兩旁。太亂來了——羅倫斯還沒來得及在心中抱怨,首先被落葉下邊的東西驚呆了。 「這就是,門?」 那是一塊很大的圓盤。通體是泛著鈍色的鐵質,直徑約莫和羅倫斯身高相同,表面朝內凹陷,上面還有精細的雕刻。難道這就是大聖堂畫作中,那張怪異的臉的真面目? 可是……羅倫斯遲遲不能下定論。因為,門上的雕刻是一位少女的模樣。 『這就是汝說的天使唄?』 得益於其直徑,門上的少女顯得栩栩如生,宛如真的是嵌在上面一樣。看那長長的的頭發,溫柔恬靜,彷彿靜靜沉睡的閉眼面容,與其說是天使,倒是更適合用聖女二字來形容。 『不,這位是師傅的大弟子。』 塔妮婭一下子抬起巨大圓盤的一端,把它立了起來。讓羅倫斯驚訝的不是塔妮婭那與外表不相符的力量,而是他本以為這扇『門』應該會蓋著某個延伸到地下的東西。 但實際上,它似乎單純只是一塊圓盤而已。 赫蘿湊近圓盤想嗅上面的味道,轉到圓盤背面後,她露出一副驚訝神色。 『汝喲。』 朝羅倫斯叫喚一聲後,赫蘿又對塔妮婭使了個眼色,要她把圓盤翻過來。 「啊。」 是一個滿面胡須的男性面孔,表情嚴肅,佔據了整個一面圓盤。 『這邊是召喚天使大人的時候刻上去的。』 塔妮婭用明快的語氣介紹道。赫蘿和羅倫斯則無言地對視一眼。 這樣,教堂彩繪上的登場人物就已經齊全了。 『但是,之後因為不再需要天使大人從門裡出來,所以就在反面雕上了大弟子的樣子。』 「……不讓天使從門裡出來,和這個少女又有什麼關系?」 『因為大弟子雖然有人的外表,但和我一樣並不是人類。她是一隻貓,是從非常遙遠的南方,只有沙子的世界來到這裡的。』 『呵。』 又是一個非人者。赫蘿表現出了一些興趣。 不過,既然煉金術師的同伴中有非人者,那麼他的確不會為塔妮婭在山裡而驚訝,當然也有可能出手幫助她了。 『天使大人有羽毛。所以,據說可以被貓震懾住。』 在塔妮婭笑眯眯地講述故事時,羅倫斯已經為這副少女的雕刻折服。這副精巧的雕刻不僅有作為藝術品的美感,還讓人感到其原型——那位少女所散發的幸福氣氛。 與非人者作伴的,人類煉金術師。 話雖如此,為了震懾帶有羽翼的天使而雕上一隻貓,這種說法實在是有點牽強。 他感到自己心中的一股興奮——或許能一窺天使之存在的興奮——正在迅速冷卻。圓盤是一扇門,門後有天使。這恐怕是編造出來的故事。 畢竟,煉金術師為何會雕刻上他所謂的首席弟子,化身為少女模樣的貓。羅倫斯心中有一個更簡單的猜測。 『然後,這下面可是有天使唄?那傢伙不是蟲子?』 赫蘿挖著圓盤覆蓋的那片土地,嫌惡地說。先前在兩人露營生火時,她曾經翻開石頭想找能坐的地方,卻被蟲子嚇得幾乎跌倒,並且發出可愛的尖叫聲。這樣的事情還發生過不止一次。不過,歸根結底,赫蘿對蟲子的嫌惡和城裡的少女稍有點不同,她只是不想讓尾巴帶上跳蚤和蝨子而已。 『不……並不是在地底下。這就是全部了。只有這個門。』 『唔?』 「古代異教徒的故事裡經常有這種事。高舉起磨亮的青銅鏡,就會打開一扇窗戶,通向神的世界之類。」 羅倫斯說完,又把目光轉向塔妮婭。 「塔妮婭,你一直都在看守這扇門嗎?」 『是的,每天我都會打磨它,而且……』 塔妮婭慢慢把圓盤放下,然後手伸進附近的岩縫中,拖出來了一條陳舊不堪的麻袋。袋子裡裝著鑿和鏨。 『還要讓看守天使,不讓他跑出來的大弟子變得更漂亮。最近,我在她周圍刻了一些花朵的圖案。』 羅倫斯這才注意到,雕刻在圓盤上的少女看起來之所以帶著華美氣質,正是因為周圍有周圍花朵紋路的映襯。這些花朵紋飾非常細致,交給沒耐性的赫蘿來做,恐怕她堅持一天之後就要放棄不幹了。 這個時候,另一個點在羅倫斯腦海中同已有信息連了起來。 有關這座山的傳說之一。 亡靈們至今仍在礦山中不斷挖掘,每夜都能聽到它們發出的聲音:啪——,啪——。 「該不會,這些工作你都是在晚上進行的吧?」 『是的。因為如果被人類發現就會有麻煩了。』 塔妮婭露出一副自信十足的模樣,羅倫斯則朝赫蘿瞥了一眼。 赫蘿哼了一聲,似乎是不知該說什麼好。 「先把這些放在一邊。塔妮婭,你不知道這扇門的開啟方法,對嗎?」 『嗯。不過,師傅說過,等我變得更擅長雕刻,他們就會再回來到這裡。在那之前,我要保護好這扇門,還要讓山上增加更多綠色。』 塔妮婭手中的鑿和鏨已經用得相當舊了。那條麻袋大概也是煉金術師當時交給她的,如今已經腐朽得幾乎不能發揮盛裝物品的作用。 從旅舍收集的傳說故事,以及艾爾莎在大聖堂中找到的與鐘有關的記錄來看,塔妮婭和煉金術師的相遇,恐怕是五六十年前的事情。 人的一生並沒有多長。若是那煉金術師還沒得到傳說中的賢者之石,踏入不老不死的境界,他必定再也不能回到這座山上來了。 羅倫斯在說出這番話前打消了開口的念頭。 赫蘿現在就在身邊,更何況他也不想抹掉塔妮婭的笑容。 「這些花朵的裝飾這麼漂亮,將來你的師傅肯定會誇獎你的。」 這句話讓塔妮婭豎起尾巴,當場開心地跳了起來。 之後羅倫斯夫婦又向塔妮婭詢問了一番,結果從她口中得知了兩件事:煉金術師當時並沒有向她過問多少。以及,圓盤的確只是一個大鐵塊,似乎終歸是沒有什麼奇妙的機關。 羅倫斯看著塔妮婭在圓盤上雕刻的時候,赫蘿又在周圍嗅了一圈,但什麼都沒有發現。隱藏在山中的墮天使恐怕終究是子虛烏有的傳說。 於是,等到日暮時分,羅倫斯夫婦下山了。 塔妮婭一直把他們送到山麓,還用樹皮做了一個籃子,裝滿了橡子送給他們。這種童話故事一樣的情節讓羅倫斯不禁發笑,但塔妮婭大概是覺得山嶺的未來就取決於羅倫斯夫婦,所以至少也要表達一番心意。 昏暗夜色中,塔妮婭獨自一人返回山上。她的背影讓羅倫斯有些心酸。 在羅倫斯的祖父出生之前,塔妮婭應該就已經獨自生活在這座山上了。 而今她一直在等待著那個她所傾慕的,被她稱作師傅的煉金術師,同時還與這座山一同被時代的滾滾浪潮作弄。 『汝喲。』 赫蘿靜悄悄地奔跑在山下的森林中時,忽然對羅倫斯開了口。 「怎麼了?」 結果她卻沒再說什麼,羅倫斯也沒有追問下去。與她共度了漫長的歲月,哪怕再被她說是遲鈍,他也知道赫蘿心裡在想什麼。 至少,要讓塔妮婭今後也能靜靜地在那座山上等待煉金術師歸來。 就算赫蘿不說,羅倫斯也是這樣的打算。 「松鼠的化身?」 回到大聖堂後,艾爾莎拿出了中午烤的面包來款待兩人。 看到羅倫斯背回來滿滿一籃橡子,她開玩笑地說了句『磨成粉摻進面包裡,伙食費就可以有盈餘了』,結果讓赫蘿頗為恐懼。摻入橡子粉的面包之難吃,連狼都要面露畏懼之色。 「原來如此。那座山上還有這樣的故事啊。」 聽完羅倫斯的敘述之後,艾爾莎靜靜說道。 「只是,雖然大體明白了教堂彩繪中出現的人物……那口鐘的謎團卻仍然沒有解開。」 赫蘿大口大口地嚼著面包,急忙嚥下去之後,又問道。 「汝打算把那座山怎麼著?」 她的眼神和平時與艾爾莎交談時的眼神不一樣。 看起來像是發怒,內裡卻好像還隱藏著什麼。 至於那是什麼——那是她早就看飽了的,生活在月亮與森林之時代的那些存在,在人類社會的燈火照耀下失去棲身之處後走上的末路。 「如果我裝作沒有注意到那片土地上的存在……如果我這樣做,你會滿足嗎?」 空曠無人的大聖堂中,用來招待客人的餐廳。奇長無比的桌子一角,羅倫斯等人正坐在那裡。晚餐桌上擺著一個盛著水的玻璃缸,蠟燭的燈光映照在水波上,讓整個玻璃缸都閃閃發光,放射出驚人的明亮。 三人間的沉默似乎有一種難以想像的重量,與這種明亮恰成對照。 羅倫斯盯著明晃晃的玻璃水缸,開口說道。 「只是,艾爾莎。就算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回到村裡,那座山也不可能憑空消失。恐怕遲早還有其他人要把它擺上刀俎之間。」 艾爾莎閉上眼,嘆息似地回答道。 「這真令人遺憾。」 赫蘿沒有再繼續同兩人爭執,她把不滿發洩到了面包上。 那座山因為有塔妮婭辛勤照料的緣故,已經在不知不覺間恢復了綠意和豐饒。若不論詛咒的傳聞,它毫無疑問具備地產所應有的價值。 「如果把那座山賣掉,這個主教領的人們就能過上更好的生活。可以開挖新的水井,修整通向山那邊大城鎮的道路,甚至還可以建一座由村子經營的旅舍。而假使不談這些,世道如此。這座聖堂中的聖職者或許會想擺脫掉這座山,因為他們不能忍受自己的領地內有這樣一塊詛咒之地。」 教會所面臨的肅正綱紀的任務,恐怕不止是要把積蓄的財產吐出來那麼簡單。身為聖職者的品行,聲譽,信仰是否足夠正確,所有的這一切都需要被重塑。 赫蘿之所以露出一副嫌惡的模樣,就是因為導致世間潮流湧向如此結果的其中一個原因,在於柯爾和自己的女兒繆莉。 「那麼,你終歸還是要把這座山賣掉嗎,艾爾莎?」 艾爾莎露出了一副嚴厲的神情,連羅倫斯見了都感到幾分畏懼。 「請不要這樣地小瞧我。我也是有一副肉心腸的。」 一板一眼的頑固少女已經不在了。 但是,如今的艾爾莎作為聖職者看起來反倒好得多。 艾爾莎似乎是猛地為這句話感到了難為情。她背過臉,隨著一聲嘆息垂下肩膀,說道。 「……可是,如果有這樣富饒的一座山,我內心裡還是希望人們也能分得一些它的恩惠。我查了很多記錄,實際上長年以來,這附近已經是靠著慢慢消耗聖堂的財產才得以延續下來的。」 只要看一看那座山的模樣,哪怕是羅倫斯都能立即想出好幾條生財之道。那片土地上到處都是橡子,用來放養豬群簡直再合適不過,落葉喬木又是優秀的薪柴,砍下來就不愁賣掉。更不用提現在市場景氣旺盛,造船業發展迅猛,木材和炭的價格也一路高歌猛進。需求總是旺盛的,如果運輸不便,就地把它們燒成木炭再輸出也是個好主意。 「但是,這都是那傻松鼠努力出來的結果,人類絲毫也不得染指。」 赫蘿尖銳地插嘴道。 「何況,那山上現在雖然蓋著厚厚的落葉,可是含著鐵的石頭依然到處都是。作為鐵礦山其實並沒有枯竭。說到底也只是沒了樹,沒了水,用人類的話來說就是天平朝一邊倒,不劃算罷了。假如人類再踏進那山裡,發現還有鐵礦存在也只是時間問題唄。那樣一來,他們豈不是又要開始到處採掘了!」 山上現在就有大量木材可以充當煉鐵的燃料。而且,塔妮婭一定也只能束手無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家再次變成荒山。當人們進入山中,那扇門還能掩藏多久都不得而知。 最終,塔妮婭會失去自己辛勤努力才換來的綠色,失去被託付給她的門,失去和煉金術師相聯系的一切。數十年,數百年後,她或許會又一次種下滿山的樹果,等待著煉金術師的回來。 想像到這副光景,羅倫斯覺得自己的胸口像是被揪住了一樣難受,但先落下淚的卻是一旁的赫蘿。 「……大笨驢。」 赫蘿踢開椅子站起來,從餐廳離開了。她連面包都沒吃完,酒更是幾乎沒沾口。 羅倫斯也站起身,卻不知為何邁不出腳步。 因為他發現自己就算追上了赫蘿,也不知道該對此刻的她說些什麼才好。 「真是痛感自身的無力。」 艾爾莎靜靜地對羅倫斯開口說道。而後他才又在椅子上坐下。 「……是啊,的確如此。」 玻璃容器裡的燈光依舊不住地搖曳著,似乎是赫蘿引起的波浪還未在其中消散。 這個世界是如此無情。人們悉心呵護的東西其實也不過是夢幻泡影,會因一件極小的事而動蕩。 「只是……除過對這世界的無情之外,我對那煉金術師也有一些憤怒。」 「羅倫斯先生對煉金術師?……為什麼?」 「據塔妮婭說,煉金術師和一隻貓的精靈同行。他至少應該明白非人者的生命和凡人有多少差距才對。那麼……」 難道他能對塔妮婭做的事情就僅限於此,沒有更多了嗎? 艾爾莎無力地把拿著面包的手擱在桌上。 「那麼……是啊。或許那幅詭異的畫不是出自聖堂中的某人之手,而是依照那個煉金術師的指示畫上去的。」 羅倫斯望向艾爾莎,發現她的視線不在自己身上,而是盯著餐廳牆壁上一幅再現了聖典情節的壁畫。 「即便上演一出詛咒之山的戲碼,如果不留下什麼記錄,故事也可能因為世代交替而被輕易忘卻。但是,繪畫能留存數百年。所以為了保護那隻勇敢的松鼠,他留下了那幅畫當作禮物,代替再不能回來的自己來阻止其他人踏入這座山中。也許故事就是這樣的吧。」 非人者的生命遠長於凡人。 被塔妮婭傾慕,被她稱作師傅的那位煉金術師恐怕早已不在人世,但聖堂牆壁上的繪畫卻依舊如往昔的模樣。 「那位煉金術師難道不打算再回來了嗎?」 聽羅倫斯這麼問,艾爾莎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但他不是特地把自己的大弟子,那個貓的少女的模樣雕刻在了門上嗎?我聽到故事之後覺得……他是打算回來的。我想至少,他是要在那位貓少女變成孤身一人之時,給她創造一個去處。」 見到那幅少女的雕刻之後,羅倫斯也有同樣的猜測。就像自己要在阿提夫留下赫蘿的畫像一樣,煉金術師或許是為了那個貓少女才留下了那個圓盤。為了讓她被時光的洪流拋棄之後,至少仍可以和傻乎乎又開朗的塔妮婭再會。 他猜想,正因如此,煉金術師才製造了和天使有關的傳聞。 恐怕那傳聞的真相就是為了將旁人的腳步擋在山外,煉金術師上演了某種奇術戲法。僅此而已。 這種解釋斷然更符合邏輯。 「不過,能解決一切問題的萬用方法是不存在的。就算是原本被刻在石板上的聖典,若不是曾幾度復刻,又被謄抄在不計其數的羊皮紙上,恐怕也難以流傳到現在吧。」 「你是說,想幫助被留在山裡的塔妮婭,就必須得再打上一個新的補丁?」 「與其說是補丁,更應該說是一整個新的皮囊。聖典裡也有云:新酒要裝入新囊*。」 [*註:出自路加福音5:38。此處採用了思高本的譯文。] 誠然。倉促彌補也不過只能讓問題的爆發延後數年而已。最根本的原因就在於,這個是個貧窮的主教領,而他們只要賣掉那座山就能得到金錢。 塔妮婭在詛咒的幌子保護之下勉強過到了今天,可如今在教會改革的浪潮之下,連這一線都顯得岌岌可危。如果要保護塔妮婭和這座山,就必須蓋上一個新的幌子。一個能驅散入侵者的東西。 羅倫斯全身沉入椅子中,又一次盯著明晃晃的玻璃水缸反射的燈火,默默思考起來。 例如,就像是幫助曾經落難,如今則正在紐希拉代管溫泉旅店的賽莉姆他們一樣,再上演一出奇跡戲碼,把這裡變成聖地?可是這座山長年以來都被冠以詛咒之名,想要突然把它變成聖域恐怕頗需要一番活動。更何況與煉金術師有關的故事還在此地流傳,形勢更加不利了。 歸根結底,艾爾莎之所以要向遠方的阿提夫主教求助,正是因為她認為詛咒之山的說法在附近廣為流傳,因此才難以找到買家。只有遠方的商人才可能不顧這不祥的故事,在利益驅動之下和她達成交易。 瞬間,羅倫斯抬起了頭來。 「商人?」 他自言自語道,引得艾爾莎驚訝地眨了眨眼。 「商人……商人啊。」 「怎麼了,羅倫斯先生?」 被艾爾莎一問,他才回過神來,試圖組織回答。 帶著一股巨大水車開始緩緩移動似的感受。 「按照預定,把那座山賣給商人怎麼樣?」 「哎? 那當然……可是,太突然了,為什麼?」 「請你稍等一下,唔……」 羅倫斯閉住眼睛,用手扶著額頭,開始驅動大腦中久未使用過的某一部分。 與經營溫泉旅店完全不同,商人之間的那如同蜘蛛巢般的利害關系之網。 從前與赫蘿一同旅行的時候,僅僅是為了抓住這張網垂到面前的一根絲線,他就必須拚死掙扎努力。 可是如今的羅倫斯已經積累了經驗和年齡。他與許多人建立了聯系,以至於再度踏上旅途時,都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遇到意想不到的人。 那麼,使用這條絲線編成一張布,或許就能完全籠蓋住那座山的秘密。他有這種感覺。 「沒錯,就是商人。我認識一個的兔之精靈的化身經營著一所商會,他們的核心業務就是礦山。只要能證明買下這裡的利益,他應該會對此產生興趣。」 艾爾莎睜大蜂蜜色的眼睛,至今仍未完全褪去雀斑的臉頰一下子泛起紅來。 「這樣也可以請他們來保護迷途的羔羊……不,迷途的松鼠了啊。」 「不過,仍舊以採掘鐵礦為主軸是沒有意義的。恐怕得下功夫考慮如何控制燒炭的速度,保證山裡的綠色不至於消失。而那個商會——德堡商會擁有大量的礦山,精煉礦石用的煤炭對他們來說有多少都不夠。」 忠實而勇敢的松鼠不至於落得悲哀的結局,這種可能性讓艾爾莎的表情一度明亮起來,但這種明亮很快又變成了黯淡。 「艾爾莎?」 羅倫斯向她詢問,她便痛苦地咬住嘴唇說。 「可是……如果只是為了燒製木炭而買下那座山,對方願意出價幾何呢?」 艾爾莎總是把頭發整理得一絲不苟,總是挺直脊背,總是無所畏懼地說出真理和事實。 穿在她身上的,是臨時代表這座聖堂的司鐸袍。 「倘若價格低廉,德堡商會自然會買下這座山。而既然經營者身為兔之精靈,我想他也會願意以所有權為藉口阻止旁人踏足,借此來保護松鼠塔妮婭。但是,我有我自己的任務。我要為這個主教領,盡可能地在財產交易中取得利益。要把一座還能采得鐵礦的山便宜賣掉……這我做不到。」 幸好這時赫蘿不在。羅倫斯心想。 絕不是因為他覺得艾爾莎頑固地抹消了好容易才尋覓到的可能性,繼而要引起赫蘿的暴怒。 而是因為他為自己感到慶幸。艾爾莎擁有公正的靈魂,絕不會忘記何為正義。現在他對艾爾莎表現出敬意也不會招致赫蘿的誤解。 「我是旅行商人出身的旅店主人,最擅長的就是跟賬簿打交道。」 艾爾莎緊蹙的眉頭稍有了一點舒緩。 「艾爾莎,你現在能大概給出一個符合期望的出售價格嗎?」 這個務實的問題讓艾爾莎的表情重新溢滿了生氣。就連那個一板一眼的柯爾也對艾爾莎有『嚴謹正直』的評論,她一定早就仔細核算過了聖堂中每一本散發著黴味的賬簿。 「是的。神教導我們把物品裝入適合其大小的容器中。我希望公正地處理此事,而非一昧要把所有東西都賣出高價。」 「那麼,讓咱們來算算賬吧。我會調動自己的全部才智來想辦法賣掉這座山。畢竟歸根結底,」 羅倫斯露出微笑。 「我就是為了這件事,才被請到這裡來的嘛。」 艾爾莎也笑著站起身。 「請稍等一下,我去把必要的材料取來。」 等她意氣風發地從另一扇門走出去,再聽不到腳步聲之後,羅倫斯也離開了椅子。從餐廳裡跑出去的赫蘿應該正在等著他。 不過,羅倫斯並非是要去安慰赫蘿。盡管赫蘿現在一定深受無力感的打擊,但接下來的計算還需要她的智慧。羅倫斯心想著這些,推開了椅子後邊的那扇門。 在黑暗中,他依舊能聞到赫蘿塗在尾巴上的薔薇精油留下的香味。 赫蘿就站在門外邊,踮著腳,兩手背在身後,靠在牆上,微微聳著肩。 「簡直就像個被人爽了約的女孩子啊。」 羅倫斯不由得開口說道。籠罩在夜色中的走廊裡,赫蘿閃閃發光的紅眼睛朝他瞥來。 「大笨驢,咱傷心地跑了出來,汝是為何沒有立刻追上咱?」 羅倫斯苦笑著,張開雙臂把她抱在懷裡。 赫蘿雖然不停地用尾巴拍著他的腳,卻沒有掙開的意思。 「赫蘿,我需要借助你作為森林之王的智慧。如果既要在那座山上伐木,又要保證它不變成荒山,那座山能出多少木頭?」 哪怕是出入山林五十餘年的樵夫,在這方面也難以匹敵她的知識。 赫蘿在羅倫斯的懷中抬起頭來,「哼」地應了一聲。 只要把主教領中埋藏的財產變成金幣,這些金幣就可以改善人們的生活。那麼,將這座綠意蔥郁,如今依舊能采得鐵礦的山賣出一個合適的金額,才應當算履行了神所明示的正義。然而當羅倫斯開始計算山中潛在利益的總和,其數字立刻與上述觀點所導出的數額拉開了巨大的差距。 「若是改換林木的品種並精心培育,興許還能讓育成加速一二。」 赫蘿憑借她數百年來對森林的瞭解提出了建議,然而這也不過只讓木底蠟板上的數字增加了若干而已。 一路旅程中,他們已經見識了炭和燃料的價格之高昂,也在阿提夫目睹了木材的旺盛交易中那令人瞠目的價碼。甚至還曾幫助過某位鄉下領主解決過因此而生的麻煩*——面對上漲的木材價格,他領地中的村民因此出現意見分歧,分裂的危機氛圍在村中一觸即發。 [*註:相關情節見Springlog 4短篇『狼與森林的顏色』。] 可是,只要實際計算一下就會發現,這與出售鐵礦山所帶來的利益有雲泥之別。 面對艾爾莎帶來的賬簿上那些過去的交易金額,羅倫斯除了感嘆還是感嘆。 「沒想到礦山的利潤是這樣大……」 寶物庫中的賬簿所記載的數額高得足以讓人頭暈目眩。畢竟煉鐵對燃料消耗巨大,據說需要將人整個裝入的一麻袋木炭,才能煉出拳頭大小的鐵塊來。作為商品,鐵和木炭所處的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所以從來都是當權者圍繞礦山產生爭執,卻不見他們圍繞燒炭小屋動干戈啊。」 艾爾莎從賬簿上抬起頭來,以自嘲的口吻說道。她手邊小小的玻璃眼鏡擱在羊皮紙上,反射出鈍光來。 「散養豬群帶來的收益不過算是外快,栽培蘑菇也僅僅能讓人在旅舍住宿時,餐桌上稍微有些光彩而已。」 羅倫斯說完,赫蘿忽然插話道。 「栽果樹不好唄?既然山對面交易的小麥那麼多,咱覺得那種帶水果的面包肯定很受歡迎。」 「果樹的栽培很費人工。而且塔妮婭可是松鼠。你自己覺得你能好好管住一群羊嗎?」 赫蘿想要反駁,卻還是不甘心地閉住了口。這不是偶爾偷吃一下的問題,而是要一直在豐盛大餐前忍耐和節制。她大概想像到其中的痛苦了吧。 「能不能適量地採掘鐵礦然後售賣呢?」 艾爾莎問道。羅倫斯隨即露出難色。 「去最近的市場也要走過狹窄的小路,翻越好幾座山才行。背著礦石去賣終歸是不劃算的,更不用提礦石原石在定價上肯定沒有優勢。而且如果不精煉,就只能大量地用船來運輸,否則恐怕很難彌補成本。」 「這裡也沒有能供船隻行駛的河流啊。」 艾爾莎嘆了口氣,輕聲接著說道。 「那麼,精煉這一步果然是繞不過去的嗎?」 「是啊。」 而且,要製造能夠精煉鐵礦的火力,就需要相應數額的木材。還需要建造高爐,需要管理高爐的工匠,自然也需要為他們提供住宅等必需品。人員,木材……這一筆龐大的投入勢必要求冶煉相當數額的鐵礦才能收回成本,如果不能獲取足夠多的鐵礦石,最終還是會對那座山造成傷害。 羅倫斯越計算,越發覺得自己是在畫餅充飢。 「到底怎麼樣……才能把那座山賣出高價呢?」 和金錢計算似乎最為無緣的艾爾莎,此刻如此念叨著抱住了頭。 即便是聖典中的神聖字句都不能給人帶來救贖,盯著這些賬簿上的數字看得再久,又能帶來多少幫助呢? 赫蘿不理會抱頭苦思的兩人,敲著桌子說道。 「反正對方就是那隻兔子唄!?不然咱就用尖牙逼著他出大價錢買下來!」 糟糕的是,赫蘿說這番話並非是出自急火攻心。 「然後,咱自己用爪子挖出那帶鐵的石頭,背著石頭運到遠處去。不就不用費那些周章了唄!」 憑借赫蘿的爪子和她一晚就能抵達地平線彼方山背處的腳力,這或許是可能的。然而她所說的只能發生在精靈們憑借其蠻力支配一切的時代中,礦山的採掘比這種構想要更復雜。 「礦山裡的礦石並不是均勻地埋在山中的。必須要按著礦脈來掘進。除此之外還要考慮如何排出地下水,如何用支柱支撐礦道使其不會崩塌,然後朝著橫豎方向一直挖掘下去。所以才需要大量的人力和物資。這和溫泉並不同,只靠你一個人的力量,沒辦法解決問題。」 赫蘿不甘心地發出低聲呻吟,羅倫斯則無言地牽住她的手來安慰她。 只憑著力量就能改變問題的時代,早就已經成為了過去。 「雖然我覺得你的想法的確是個好主意……」 聽到羅倫斯的嘆息,赫蘿生氣了。 「真是的,汝這個人每次都是到最後反而不靠譜!」 赫蘿雖然斥責他,卻沒有甩開被羅倫斯握住的手。 她反而愈加用力地回握。一見便知,赫蘿實際上希望羅倫斯能否定自己剛才的發言。 「那座山要是隨附有某種特許就好了。」 艾爾莎嘆了口氣,翻著賬簿說道。 「比如免稅的特許之類?」 「這種特許是存在的。在我之前見過的其他教會地產中,還有一片土地隨附著貴族頭銜。最後賣給了一位新興商人,他在時下的貿易中取得了巨富,賣出的價格非常好。」 某些土地會被授予給支配特定地區的人物,這些土地與貴族頭銜相綁定,例如某某伯爵之類。 這樣的地產,哪怕是一片不毛之地,也能吸引來買主。 「汝不能隨便編出個什麼名頭唄?」 赫蘿握著羅倫斯的手,對艾爾莎問道。 艾爾莎朝兩人握住的手瞄了一眼,然後疲累地嘆了口氣。 「從道理上來講,並不是做不到。如果德堡商會願意買下那座山,我們可以賦予它權利,讓它在那裡建立一所小的教會。然而德堡商會的高層真的會為一個徒有其名的主教或是修道院長頭銜,就花費那樣的金額嗎?」 希爾德身為兔子的化身,恐怕對這些絲毫沒有興趣。 「唔……」 赫蘿呻吟著,用尾巴在椅子腿上敲來敲去,接著又抓住羅倫斯的肩膀。 「汝喲,就沒有什麼別的……」 塔妮婭居住的山嶺,一定是讓她回想起了自己曾被迫離開的那片麥田。 而且,羅倫斯的反應讓赫蘿也清楚地意識到了煉金術師的結局。她知道煉金術師不會再回到這裡了。 赫蘿還要度過接下來幾百年的生命,她不可避免地會迎來告別羅倫斯的那一天。 幫助塔妮婭,就是在幫助她自己。 「雖然可能性微薄,但確實還有一個辦法。」 「真的唄!」 她露出一副驚訝的神情,艾爾莎的臉上則寫滿疑惑。 「羅倫斯先生?」 為何現在還……。艾爾莎似乎想要這樣開口,羅倫斯則伴著無處釋放的嘆息回答道。 「就是在那個傳說中出現的天使。如果是連同天使一起賣出去,對方就有可能願意以高價購買。」 赫蘿起先是一副呆愣模樣,隨後立刻吊起眉角說道。 「汝是打算把那傻松鼠珍視多年的東西給賣了唄?」 「不是。那塊鐵的圓盤真的只是一塊圓盤而已。但是,聖堂中的彩繪裡描述的所有東西都應驗了,僅剩下未解的謎團,就是從圓盤中出現的天使,以及聖堂地下那口舊鐘上的痕跡。」 羅倫斯拉著那隻小手,輕輕搖了搖。 「按照普通人的想法來看,所有一切都應該是煉金術師吹噓編造的東西,目的是不讓旁人踏入山中。可是,假若那些故事是實際發生過的事實呢?」 此時的艾爾莎甚至忘了眨眼。 「……例如說,傳說裡的煉金術師們不用木炭卻煉出了鐵。這會是真的嗎?」 鐵之所以高價,是因為精煉所需的燃料花費巨大。如果有不用火就能冶煉鐵礦的天使,任何一個礦山的主人必定都會對此產生極大的佔有欲。 「……那汝說的天使究竟在何處?怎樣才能抓到手?」 問題就在這裡。 「所謂天使……會不會是像你一樣的鳥類?我記得異教的神話中也曾提及過噴吐火焰的鳥……」 艾爾莎的推測是理所當然的。但赫蘿看著羅倫斯,開口道。 「汝的表情,似乎是不這麼認為唄?」 「我……覺得或許天使這個名字,其實不過是煉金術師的一種善巧方便之語。」 圓盤一面刻著巨大且威嚴的胡須面孔,這恐怕是為了增加誇張的演出效果。而後他們又在圓盤另一側雕刻上少女的模樣,毫無疑問也絕非是為了震懾什麼天使。 煉金術師不信神。何況塔妮婭又說過。 當她能夠熟練使用鑿和鏨進行雕刻時,煉金術師就會回來告訴自己那扇門的秘密。 如果不認為天使一說是捏造杜撰,那麼可考慮的解釋就只剩下了幾種。 「我猜想,也許煉金術師是用天使的故事來掩蓋他們使用的某種特殊技術。」 「技術?」 艾爾莎蹙起眉頭,視線落回桌子上。她手中拿著一副精緻的眼鏡,這東西正可謂是玻璃工匠們的技術結晶。借助它,目力不佳之人也可以清楚地看到擴大的文字,除此之外還有許多別的用途。當初羅倫斯買下一副眼鏡送給留守溫泉旅店的賽莉姆時,她甚至驚訝地覺得自己是目睹了什麼魔法。 也許煉金術師也曾使用了某種不為人知的珍奇技術,而那扇被稱作『門』的圓盤就是它的秘密鑰匙。 「按照傳說的記載,煉金術師們打開了門,天使從中出現,並且在鐘樓的鐘上留下了那些洞。然後,羅倫斯先生,你是說他們用某種技術實現了這些事跡嗎?」 此刻的羅倫斯還不知道這番推理該如何解釋,但他認為如果突破口尚存,那就只能是在這裡。 至少,與聖職者、旅行商人和狼的化身一起伸著脖子想辦法抓天使相比,這種方案還更具現實感。這個時候,赫蘿突然開了口。 「既然說是煉鐵……那就得有很熱的東西對唄……?」 羅倫斯與艾爾莎一同望向赫蘿,而她接著一下子立起耳朵和尾巴,大叫道。 「汝喲,那鑰匙! 快把地下寶庫的鑰匙給咱!」 「啊,哎?」 這時赫蘿已經不理會疑惑的艾爾莎,徑自跑了出去。 兩人留在餐廳裡呆愣地目送赫蘿離開,直到門外傳來一聲怒喝「汝等還在發呆什麼!」,他們才回過神來,朝著她的背影追了過去。 待艾爾莎用鑰匙打開寶物庫的門,早就等在門前的赫蘿便一溜煙地跑進去,然後扯掉蓋在舊鐘上的布,跪在地上嗅了起來。 「果然跟咱想得一樣。」 赫蘿站起身,沒有如羅倫斯料想得那樣抓起他的衣袖抹淨鼻子,而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說。 「這個洞,不是憑力氣開出來的。這是,就像這樣……像是給奶酪戳洞那樣地掏出來的。」 「給奶酪戳洞……但是,不需要花費力氣嗎?」 赫蘿的話聽起來謎團重重,不過羅倫斯終於察覺到了。 「難道說,鐘被熔化掉了一部分?」 「唔。這個洞實在是太光滑了。不管是爪子還是尖牙,或是鳥嘴,都做不出這種模樣來。咱就是因此才不知道這洞是怎麼來的。」 赫蘿再次蹲在舊鐘旁邊,用自己的手指伸進去撫摸洞的邊沿處。 可是,就算假設鐘上的洞是被熔出來的,怎樣的方法才能達到如此效果?羅倫斯感到自己的常識正被劇烈地動搖著。假如說這些洞是熔化的痕跡,他覺得唯一可能的情況就是有人用一根熱鐵棒戳了上去,就像是給奶酪加上烙印一樣。 然而,就算果真用燒得通紅的鐵棒抵在鐘的身體上,恐怕也難以製造出眼前的痕跡吧。 更何況那樣一番操作也根本不可能變成傳說流傳至今。 「咱能看出來的,就只有這麼點兒了。」 赫蘿站起身來,遺憾地說。 「技術這東西,是人類世界的玩意。是汝等人類用來終結咱們的時代,把咱們趕進森林深處的強力武器。」 人類憑借其才華和不懈的努力開發出了種種工具,砍倒了僅憑一人之力無可奈何的樹木,填沒了河川,削平了山巒。赫蘿說這話的語氣彷彿是遷怒,大概是因為她也陷入了矛盾之中——要救塔妮婭脫離困境,其手段卻只有可憎的人類技術。 「不過,其中也有這種確實能派上用場的東西吶。」 她無奈地笑了笑,手指著艾爾莎從食堂拿來的小小玻璃片——那副眼鏡。 「不過,從門裡出現天使,然後天使降下裁決之光,熔化了舊鐘,也熔化了鐵礦石?這種技術真的……」 羅倫斯撓著頭繼續思考,回憶著和塔妮婭的對話中是否還隱藏有別的線索。假如認定煉金術師的話並非謊言,而是確實要向塔妮婭揭曉天使的秘密,那麼託付那個鐵質圓盤給她就絕不是無謂的行為。毫無疑問,那一定是召喚出天使的必須道具。 門。鐵門。 羅倫斯沉吟著。 「歸根到底,為什麼是門?」 不清楚。但塔妮婭說是『師傅打開了門,然後天使從門中出現』。 打開門?可那只是一塊鐵製成的圓盤。 羅倫斯從腰間的錢包中取出一枚銀幣來細看。 銀幣的一側刻著威嚴的胡須面孔,恰如那圓盤一樣。 「汝覺得那是什麼比喻唄?」 「應該是那樣……」 打開門就會有天使出現。使用完這扇門,還要在胡須面孔的背面雕刻上貓精靈少女,防止天使再次從中鑽出。 這真的只是沒有實際意味,單純只是為了感傷抒情的理由嗎? 羅倫斯用手指捻著銀幣,把它想像作打開的門來把玩。 「唔,這個,汝喲。」 赫蘿立刻眯起眼發出抗議,因為艾爾莎手持的燭台照著銀幣,讓它把光線反射到了她的眼睛上。羅倫斯慌忙道歉,嘴卻接著因為驚訝而忘記了合上。 艾爾莎此時正關注著又是眨眼又是用手揉的赫蘿。 羅倫斯的視線卻始終釘在艾爾莎的手上。盯著那對用特殊工藝製成,比銀幣更能閃爍出光芒的玻璃片,以及銀幣反射出的燭光。 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腦海中聯繫起來了。 「汝……喲?」 「羅倫斯先生?」 兩位女性一同朝他關切地問道。 赫蘿就像是被這聲音引導著一樣,朝天井處望去。 答案就在那裡。 「謎題解開了。」 赫蘿和艾爾莎如同一對歲數相差不小的姐妹般,依偎著一同抬頭看向天井。 那裡只有光斑。艾爾莎手中的燭台發出的光芒,經過鐘體反射後投出的光斑。 但是光斑呈現出圓環的模樣。而艾爾莎手裡還有另一個關鍵。這種道具能用來擴大文字,除此之外還有別的用途。 塔妮婭說,為了不讓天使從門中再跑出來,煉金術師在門上雕刻了貓少女的形象。 塔妮婭所敘述的關於傳說的一切,都有其意義。 「艾爾莎,我找到天使了。」 「哎?」 「你手中的東西,就是所謂的天使之淚。」 艾爾莎呆愣地看了看手中的眼鏡,又看了看赫蘿。 赫蘿首先開了口。 「汝喲,這下能幫得了那隻松鼠了唄?」 羅倫斯回答道。 「如果我搞錯了,你大可以把我一口吞下去。」 赫蘿睜大眼睛,興奮地一縮身體,抖了一抖耳朵和尾巴,露出牙齒笑了起來。 如果羅倫斯的發現是正確的,那麼要驗證這一假設就得等到日出之後。可是赫蘿的個性是一旦事情決定,就會對其抱有極強的執著,其程度更甚於羅倫斯本人,她才不會允許羅倫斯在這之前小憩片刻。 赫蘿不由分說地扯下衣服變回了狼的模樣,接著趴下身來,盯著羅倫斯。 只要羅倫斯不爬上去,想必她要麼整夜都會是這副眼神,要麼就會一伸頭,把羅倫斯給整個吞下。 「請兩位小心。」 艾爾莎撿起赫蘿扔掉的衣服——動作之嫻熟讓人覺得她好像平時總在這樣做——帶著半是驚訝,半是無奈的表情說。 『汝只要在這裡等著,寫好出售那座山時交給對方的信就好。』 赫蘿對艾爾莎說完,不等羅倫斯在自己背上坐穩便飛跑起來。 耳畔呼嘯而過的風聲比昨晚更猛烈。赫蘿迅猛的腳步聲也頗能傳達她的急迫心情。羅倫斯抓著她的皮毛,感受到了其中傳來的熾熱體溫。 赫蘿之所以會全力奔跑,是為了那些迄今為止一直躲在無人處,被時光的洪流淹沒的生命。 每一天,赫蘿都會竭盡全力地記錄日記,想要挽留那些不斷從記憶中脫落的日常片段。 這的確可以被嘲笑為無謂的掙扎。 但是正因為曾一同立誓珍惜這些東西,羅倫斯和赫蘿才走到了今天。 所以即便赫蘿穿越山腳下的森林時,如同忘記了背上的羅倫斯般躲開樹木,跳過岩石,用牙齒嵌進山的斜面飛躍而上,羅倫斯也沒有抱怨。 塔妮婭就在藏著那塊鐵質圓盤的地方。這是一個久違的無云月夜,塔妮婭大概是在月光下結束了工作,手握著鑿和鏨,趴在圓盤上睡著了。 當月亮也沉入地平線時,她察覺到身體散發熱氣的赫蘿,一下子驚醒過來。 羅倫斯從赫蘿背上滑降到地面,對困惑不已的塔妮婭詢問道。 「這扇門,會有天使出現的,是這一面對嗎?」 他的手指著的,是被塔妮婭雕刻的花朵環繞的貓少女。 『是、是的,沒錯……』 沒錯。 那麼這面少女浮雕的作用的確如煉金術師所說的那樣,是要令天使無法從門中出現。只是與傳說不同,這面浮雕本身才是封印天使所用的蓋子。 「然後,在這一面被雕刻上少女像之前,它曾經被打磨得非常,非常光滑。我說得對嗎?」 塔妮婭睜大眼睛,吸了吸鼻子。她似乎察覺了什麼。 『的、的確是這樣的。那個,難道說,』 睡覺時一直被她握在手中的鑿和鏨,不經意間從那對小得不成比例的手中滑落。 然後掉在她數十年間培育起來的林木所鋪設的落葉地毯上。 「是的。天使之謎解開了。」 塔妮婭的又黑又小的鼻子抽動了一下,整個人呆呆地站住不動。 她身後是泛白的天空,以及漸漸浮現出的山巒輪廓。 「塔妮婭,請你把門豎起來。」 『好、好的。』 她急急忙忙抓住圓盤一端,然後把它一下子抬起。 閉著眼睛露出微笑的少女沐浴在拂曉時分的青藍色光芒中。 「這種技術本身,並不是多麼高深的秘密。」 此時,支撐著圓盤的塔妮婭看起來恰如那大聖堂牆上描畫的一般。她用滿懷意外的視線看著羅倫斯,胡須微微抖動。 『可、可是,就是因為師傅叫出了天使大人,所以很多很多人都非常驚訝。』 「沒錯。但是這其中的理由和外人把你錯認成熊是一樣的,盡管他們都見過森林中的松鼠。」 『咦……?』 羅倫斯微笑著說。 「即便是每個人都曾見過的東西,讓它擴大到完全不同的規模,這也足以成為一次奇跡了。」 羅倫斯盯著自己的腳下。他的腳下已經出現了濃黑的影子,就像是在祝福今天這個日子般,光芒萬丈的朝陽正要升起。 塔妮婭被光眩得眯起眼來,圓盤中的少女依舊閉目微笑。 彷彿知道接下來將要發生什麼。 「雖然我認為,因為有貓的化身坐鎮,天使大人大概不肯完全現出姿態來,」 羅倫斯剛一說完,延綿的山巒棱線背後,被稱作谷倉的這一大平原所延展出的地平線背後,太陽露出了它的面孔。 彷彿是發出了『唰』的一聲,巨大圓盤的凹面湧入了奔流的光芒。 『啊,啊!』 塔妮婭睜大了圓圓的眼睛,目睹了這一切在此刻發生。 流入圓盤的光束在遵從著世界的規律,在精心設計的凹陷中反射,盡管被少女像打亂了許多,光的奔流仍舊指向同一點,形成了一道光柱。 「這和眼鏡是一樣的,赫蘿。」 羅倫斯開口說。一直趴在地上的赫蘿此時也站起身來。 「我把眼鏡交給賽莉姆的時候,也對她叮囑過。」 他回頭繼續說道。 「不能把眼鏡放在太陽光下。因為它會聚集光線,有時還會燒焦紙張。」 赫蘿半開著張滿尖牙的嘴,注視著這塊被塔妮婭日日打磨的鐵盤匯聚光芒的模樣。 的確就如打開了通向了另一個世界的門那般,光線從中射出,照在仍未沐浴在陽光下的樹幹上,眩目的強光刺得人眼睛發痛。 「如果不仔細打磨眼鏡,它就沒法擴大文字,也不能用來代替打火石。大概,這塊鐵圓盤上的凹陷被技術精湛的工匠仔細調整過,所以才有這樣的功效。也正因如此,使用完畢後才要刻上少女像。」 為了不讓它再反射光線引起火災。大小不過掌心的眼鏡尚且能燒焦紙張,如此巨大的圓盤匯集陽光之後有何結果,羅倫斯光是想像一番就只能露出僵硬的苦笑。 所以,它才能熔化青銅製成的鐘,也能精煉鐵礦。 『啊,啊啊……』 塔妮婭嗚咽著,鬆手丟開了圓盤。 龐大的鐵盤猛地一晃,險些砸在羅倫斯腳上,多虧赫蘿叼住他的衣領往後一拖,才使他倖免於難。被圓盤震起的落葉紛紛在陽光中落下,塔妮婭的臉上滾落大滴淚珠,當場蹲坐在地上。門的謎題解開了,按理來說她不該因此落淚。 不過,羅倫斯明白這淚水的意味。 塔妮婭雖然有些傻,可她當然至少知道凡人壽命幾何。她一定只是裝作沒有察覺而已。 ——沒有察覺,那位煉金術師已經再不會回來了。 謎題依舊是謎題,那時的回憶也依舊是回憶,此後不會再改變。一度雕刻成的往昔無法再次重染上新的色彩。 羅倫斯剛剛解開了這些束縛。 一瞬間,他猶豫自己是否做了錯事,是否不應解開這個謎題。因為那樣或許塔妮婭就能繼續瞞著她自己,活在這段永恆的回憶中。哪怕被迫從山中離開,她或許也能背著這塊圓盤移居到新的土地上,在那裡悄悄地平靜生活下去。 永久地做著這個自己編造的夢,在夢中,謎團仍舊是謎團,過去仍舊是過去,煉金術師總有一天會再回來。 羅倫斯突然被身後的赫蘿拱了一下。 還未等他發出抗議,赫蘿首先走近塔妮婭,用她的舌頭粗暴地舔起塔妮婭的臉頰。看起來這就像是狼確認獵物的滋味一樣,但塔妮婭隨即抬起頭,緊緊摟住了她的前足。赫蘿又接著舔舐她的背部,並且臥在地上,讓她貼著自己脖頸處軟綿綿的毛皮。 『咱們會活很長時間。』 她說著,看了看抽泣的塔妮婭,又看了看羅倫斯。 『但是,卻沒法做無限長的夢。』 汝做得沒錯。 赫蘿在肯定自己。 羅倫斯決定相信她的判斷。 他拍掉粘在衣服上的落葉,看了看地上,刻在圓盤上的少女映入眼簾。 她面帶幸福的微笑,有如天使一般。 聽完羅倫斯敘述技術的概要後,艾爾莎看了看眼鏡,然後有些恐慌地連忙把燭台推遠了一些。 在山中解開了天使的謎團,待塔妮婭平靜下來後,羅倫斯夫婦聽她盡情講述了與煉金術師間的回憶。等到日暮時分,一行人返回了聖堂。 這一次不只是羅倫斯,塔妮婭也坐在了赫蘿的背上。 面對巨大的松鼠,艾爾莎起先滿臉都是驚訝。但她終歸見識過許多場面,隨即便開口說「那我去烤一些橡子面包吧。」,讓塔妮婭非常開心。赫蘿沒法表示反對,只好露出一副膩煩的模樣,看起來有趣極了。 而赫蘿把艾爾莎寫下的交易備忘錄、羅倫斯致希爾德的信綁在脖子上,則是橡子面包還未送進烤爐之前的深夜。 你可以等面包烤好再走啊,艾爾莎對她說道。結果赫蘿還是像逃一樣地出發了。 以赫蘿的腳力,就算要到兩人已經離開許久的紐希拉打個來回,也不過只需一晝夜而已。 至於那塊鐵盤,對經營礦山的希爾德來說,它無疑是價值千金的存在。希爾德毫無疑問地會為它和這座山開出高價。 萬一希爾德已經知曉了類似於那扇圓盤的技術——這種猜測羅倫斯也並不是沒有過,但塔妮婭自己說出的話打消了他的擔心。 ——無論那座山將來怎樣,自己都會一直與它同在。因為刻在圓盤上的大弟子,或許有一天還會帶著對師傅的追憶回到這裡來。 赫蘿向塔妮婭保證,『哪怕要用尖牙來談判,也一定會讓那隻兔子交出金幣來』。考慮到她實際上果真難免這樣做,羅倫斯在信中寫道,如果遭到無理強求的話,『就請您告訴我』。 帶著這封承載了各自心意的信,赫蘿轉瞬之間便消失在夜色中。 羅倫斯目送赫蘿離去,然後望著天空嘆氣起來。 他們的故事曾作為傳說被描繪成了圖畫,而今還要繼續下去。 「羅倫斯先生,面包烤好啦!」 塔妮婭變回了人形協助艾爾莎去烤面包了。她的呼聲讓羅倫斯拉回視線。 回頭一看,與赫蘿相反,擁有豐饒身體的女孩正在對自己揮手。 羅倫斯也沖她招招手,然後嘟囔道。 「為了表示對妻子的愛,就讓我把那些面包全吃光吧。」 又苦又硬的橡子面包。 它就好像殘留世間的那些不為人知的故事一樣。 不,至少還是給赫蘿留下一個吧。想到這裡,羅倫斯露出了笑容。 (《狼與橡子面包》完) [*註:作者的另一系列《夢沉抹大拉》中的男主角庫斯勒是一名煉金術師,女主角烏爾則是長著貓耳的修女。考慮到本故事中的插圖以及其他種種跡象,五十多年前與松鼠塔妮婭相遇的極有可能就是這兩人。《抹大拉》與《香辛料》的故事或許發生在同一片大陸上,只是時間軸存在先後順序。」 後日談短篇 Spring Log 狼與尾巴的圓舞曲 網譯版 轉自 真白萌論壇 當天深夜,羅倫斯從一陣寒意中突然醒過來。他睡眼惺忪地把毯子拉到肩頭,又不滿足地用手在毯子中搜羅。這裡應該還有一塊軟綿綿的毛皮才對,它的材質可跟毯子有天壤之別。 那是一塊有血液流動的,活生生的毛皮,要是能把它的主人整個抱進懷裡就更是溫暖無比了。盡管毛皮的主人睡相不好算是白璧微瑕,但只要不挨頭槌,哪怕是在冬天,羅倫斯也能一直安眠到早上。 可是,無論在黑暗中如何搜找,羅倫斯始終沒有在毛毯裡摸到尋覓的東西。是出去喝水了嗎?他再次睜開眼,這才終於回過神來。 赫蘿在三天前的夜裡就出門去了。 羅倫斯只好把無處可去的手放在胸口上。月光從木窗的縫隙間鑽進來,在天井上映出野獸爪印般的光條。這一夜看來還很漫長。 他用手在臉上蹭了蹭,接著輕輕嘆了口氣。 最初的那一晚,明明自己一個人反倒還覺得輕松。 自離開紐希拉的溫泉旅店開始旅行以來,不知是因為旅路帶來的開放感,還是因為不必再在女兒面前裝出大人的模樣,赫蘿的酒量著實增長了不少。她又喜歡任著醉意睡過去,就寢前羅倫斯總是要為她操勞一番。當然,羅倫斯不討厭這樣做,赫蘿自己大約也有多一半時間是在裝醉,以此為名讓羅倫斯照顧她,不過說實話,這確實是很累人的。 因此,羅倫斯得以久違地,在安心滿足的嘆息聲中度過一個寧靜的夜晚。 第二天夜裡,他感到有點無所事事了。 此刻羅倫斯正身處瓦蘭主教領大聖堂的一間宿舍中,管理此處的艾爾莎是位女性聖職者,也是他的舊識。艾爾莎的個性讓她不願把長夜花費在飲酒和閒談上。日暮之前她就已經吃完了簡朴的晚飯,長久地對神祈禱之後,便不願再浪費蠟燭而早早入睡了。睡前,她至多會對羅倫斯講一句「願你明日一切平安」。 這與赫蘿正相反。赫蘿所吝惜的是飲酒的機會與宴會的時光。今天趕了很長的路,為了慰勞旅途疲累要喝很多酒。今天什麼事都沒有發生,所以還是要喝很多酒。然後,吹滅蠟燭後今天一天就結束了,所以還不能這樣做。 在隨著醉意沉入夢鄉前,羅倫斯也沒少聽她呢喃過明日早餐的內容。 羅倫斯早已習慣了陪伴赫蘿度過的夜晚,過早地被趕上床後,他總覺得心神不定,像是還有什麼事沒做完似的。無可奈何地拿出酒來喝,然而一個人實在喝不出什麼滋味,最後他只得放棄,老老實實地躺下去。 第三天夜裡,塔妮婭下山來了。她是松鼠的化身,瓦蘭主教領地區流傳著一個關於詛咒之山和天使的傳說,其中某個重要的角色就由她扮演。羅倫斯數日之前才剛解開有關詛咒之山和煉金術師的謎題,之後,塔妮婭便用格外崇敬的眼神望著他,讓羅倫斯都覺得自己有點領受不起。 最近數日來,塔妮婭一直熱衷於一項計劃——把她的居所,曾被稱作詛咒之山的舊鐵礦山變成產出木材和木炭的據點。赫蘿三日前離開羅倫 也是為了此事,舊礦山出售給了羅倫斯夫婦所熟識的德堡商會,而她要把相關信件轉交給對方。倘若德堡商會仍舊把這座山當做鐵礦來開發,它又會很快光禿荒廢,因此羅倫斯等人希望商會購買此地時,能把它改視為木材和木炭的供給處。 塔妮婭曾花費很長時間才讓這座曾經的荒山重披綠色,現在她燃起了熊熊熱意,決心設法既要維持豐饒的山林,又要最大限度地讓它產出利潤。 因此,她便來向羅倫斯請教諸如種下何種樹木最好,樹木培育多久後可以賣出高價等問題——並且是帶著極大的熱心。在圓滾滾,好似蹴鞠的松鼠模樣之下,塔妮婭實際上是個溫柔老實,還有點傻乎乎的姑娘,但她也因此具備不知放棄不知氣餒的長處。再加上她將羅倫斯視為英雄,站在教授者的立場上,羅倫斯不知不覺就投入了進去。 這和赫蘿截然不同。無論羅倫斯教過多少次,赫蘿永遠記不住貨幣的種類,明明有聰明的腦筋,卻總是耐不下性子來學習。她臉上表情最開心的時候也是對羅倫斯惡作劇成功的時候。至於繆莉,繆莉簡直就是小一號的赫蘿,而且還有赫蘿所不具備的淘氣……面對如此大的反差,羅倫斯一面感到無奈,一面愈發熱心地為塔妮婭提供起建議來。 事關主教領的財產,因此艾爾莎也加入了討論。第三天晚上羅倫斯終於熬到了很晚,可一切結束回到房間之後,沉默與黑暗卻讓他格外感覺沉重。自旅行商人結束以來,他已經久久沒有過類似的體驗了——在偶然路經的村子裡參加盛大的祭典,過後卻只有自己要為明日的勞碌先行返回空無一人的旅舍。此時的羅倫斯心境正如當年。 然後是第四天晚上。 塔妮婭在聖堂裡留宿了一夜,第二天和羅倫斯討論造林的計劃一直到日暮,而後就返回到了自己眷戀的山林中。艾爾莎一如往常早早就寢。剩下羅倫斯一個人,雖然覺得瞭然無趣,卻也不得不拿出酒來喝。 他往酒杯裡多倒了一些,喝了一口,又就著灌腸再喝下去一口。既然沒有可以聊天的對象,這種倒酒動作重復的頻率也快了不少。醉意很快爬上頭來,羅倫斯鑽進毛毯時,感覺自己就像從疾馳的馬背上跳下來了一樣。 可是,就算借助酒力,睡意卻依舊遲遲不肯來訪。輾轉反側才好容易入眠,片刻之後又在寒意中驚醒,醉意也消退了,以至於現在。 羅倫斯不得不承認。 他覺得好寂寞。 遇到赫蘿之前自己的生活是什麼模樣,早就回憶不起來了。明明不是冬天,毛毯裡卻冰冷異常。 德堡商會的確很遠,但以赫蘿的腳力也不過是片刻之間。更何況她根本不可能會迷路,遭遇事故或是盜匪襲擊。 這樣想來,赫蘿或許是在德堡商會就交易內容和對方起了糾紛,或者更有可能——她是被近年來事業如日中天的商會請到了本部去熱情招待,並且賴在那裡遲遲不願返回。赫蘿享受美酒佳餚的模樣,羅倫斯很容易就能想像出來。 既然她覺得開心那就再好不過了。盡管心裡這樣想,但留下來的自己的確是獨自捱過了好幾個寒冷的夜晚。這種現狀讓羅倫斯的內心很難不湧起一點牢騷來。 他在床上長長地嘆了口氣,放棄睡覺的打算,爬起身來。借著從木窗中溜進的月光視線一掃,桌上的一厚疊紙進入了視野。 羅倫斯下床伸手拿起那些紙,翻開最初幾頁一看,原來是赫蘿的筆記。上面用那種獨特的,恭維地說也談不上好看的字體記錄著她每天的經歷。 筆記稱,早餐的面包很硬。中午的麥粥裡肉很少。夜裡的葡萄酒很酸。 「全是在說食物啊。」 羅倫斯苦笑著接著讀了下去。筆記上列舉了許許多多微不足道的小事,全是在日常生活中容易被輕易忘掉的東西,但赫蘿在日記中想要記錄的正是這些。 讓人驚訝的是,讀著這些記錄,的確很容易回想起當時的情景。 他忘記坐下,站著翻讀日記,最後嘆息著用手輕撫那些文字。換而言之,這是一份藥劑,是長生不死的赫蘿為了終有一天和羅倫斯別離所准備的。 羅倫斯本以為自己對此理解得已經十分透徹。然而真正獨自被留在房間裡,他才好像實際體會到了赫蘿將不得不面對,與之戰斗的是什麼東西。 自己明明只不過和赫蘿分離了數日,而且還可以確信在不遠的未來,她一定會再回來。 可是,假如這是不會有第二次重聚的永別呢? 羅倫斯慢慢地深呼吸一口氣,然後搖了搖頭。那一定是想像所不能及的苦痛。然而等待著赫蘿的,就是那樣的東西。 自己能做的很有限,至少可以讓這份日記變得厚一些,對她每日的任性盡可能地……想著想著,這種心情卻慢慢衰退了。 因為像是追著赫蘿的尾巴一樣讀著日記的文字,他卻發現上面盡是羅倫斯不肯為自己買那個,不肯為自己做這個,反應太遲鈍,打呼嚕太響之類的抱怨。明明他平時都那樣地辛勤照顧赫蘿了。 「也許真的像是艾爾莎說的那樣,我嬌慣她有點過了頭啊……」 羅倫斯翻著日記,終於翻到了最新的部分,也就是她出發那晚寫下的內容。上面寫著『過去之後一定可以喝美酒喝個夠』。 他再度對遲遲不歸的赫蘿產生了懷疑。 德堡商會是支配北方地區的大商會,也是各類物資運輸流通的中心。赫蘿一定期待著能在那裡見到琳瑯滿目的美味,而長途送信也確實值得慰勞。 可是,羅倫斯自己只能一個人喝著沒味道的酒。他覺得這有點不公平。 想像著赫蘿正背著自己享受的樣子,羅倫斯生起了悶氣。 「?」 木窗外的月光忽然變暗了。要說是云朵遮住了月亮,可別的木窗卻是依舊的模樣。 羅倫斯打開窗去查看原因。他之所以沒有發出恐懼的尖叫,並不是因為多有膽子。 而是因為窗外的光景實在是超脫現實。 『怎麼,汝大半夜的還醒著,莫不是寂寞地睡不著了唄?』 巨大的狼披著月光,促狹地笑著。 這個房間位於宿舍的二層,但赫蘿的鼻尖正好就在窗外。 這是夢嗎?羅倫斯呆呆站著說不出話來,赫蘿卻首先左右搖著尾巴,將鼻尖伸進了窗框裡。 她嗅了兩下,又把眼睛湊近窗框,瞪著羅倫斯說。 『汝和那松鼠好像處得相當不錯唄?』 一隻足有羅倫斯雙臂環抱那麼大的眼珠,此刻正盯著他。 赫蘿的紅眼睛不會放過獵物的一舉一動,她的狼耳也不會漏掉任何一個謊言。 就算是夢,能和赫蘿相會也足夠讓人開心了。羅倫斯深深吸了一口氣,防止自己的臉頰不受控制地傻笑起來,接著回答道。 「因為我要跟她商量計劃山裡的事情啊。」 『那也不至於就沾了一身她的味道。汝說說,自己跟她挨得多近?』 塔妮婭溫柔又老實,很容易和人親近,跟有些厭世的赫蘿大不相同。 羅倫斯不否認自己和她距離很近,但他可絕沒有理由被赫蘿懷疑是做了出格的事。 再說,他也有話要對赫蘿講。 「既然這麼擔心自己的獵物,那你早一點回來怎麼樣?」 也許是沒料到會遭遇反擊,赫蘿眨了眨眼睛,然後鼻頭皺了起來。 『大笨驢,汝都不知道咱是怎樣全力跑回來的。』 木窗框外的赫蘿發出了低吼聲。 「說是這麼說,不過你身上的酒味可不輕啊。」 赫蘿變成狼的時候,盡管臉上全被毛皮覆蓋著,可表情卻出乎意料地好懂。 她心虛地移開了視線,這就意味著定然是在德堡商會喝了不少酒。 縱然是沒露出喝醉的模樣,但至少喝得連皮毛都沾上了酒氣。 『大笨驢。這是因為那兔子懂得如何對賢狼表示敬意。』 說著,赫蘿把脖頸擠到窗框裡。粗糙的毛皮湧入房間中,羅倫斯看到有東西綁在那裡。 『汝快把這東西解下來,不然咱老是覺得像帶著一群蝨子似的,總也不舒服。』 羅倫斯取下信件,又把翹起或扭結的毛用手撫平。 赫蘿就像撒嬌的狗兒般不斷地要把脖子蹭過來,但因為牆壁已經發出了令人擔憂的響聲,羅倫斯把她推開了。 「真是的。」 赫蘿離開身體,嘿嘿一笑,然後一搖巨大的尾巴,她的身影消失了。 所有這一切就好像是一幕夢境般,但羅倫斯隨後發覺,剛取下來的信還拿在自己手上。他把頭探出窗外往下看,變成人形的赫蘿正站在窗戶下面。 當然地,赫蘿什麼衣服都沒穿。珍珠般的裸露肌膚被月光照亮,更勝於絲綢的頭發隨風搖動,她靜靜地抬頭望著天上的明月,宛如月亮的仙子般。 羅倫斯看得入迷時,美麗的狼少女忽然像是中年的男人般打了個噴嚏。這動作中沒什麼故意或是情緒,但頗有赫蘿的風格。 羅倫斯苦笑著,伸手拿下掛在椅子背上的外套,團成一團丟給樓下的赫蘿。 「趕快上來吧。不然要感冒的。」 赫蘿靈巧地接住衣服,抖開後披在肩上。 然後又用前額在上面蹭了蹭,深深吸了口氣。 「唔。是汝的味道。」 她的紅眼睛中流露出愉快的笑意。 羅倫斯想開口說話,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對赫蘿的感情,到底不是一句話就能說完的。 所以他只是揉了揉鼻子。 「歡迎回來。」 赫蘿先是愣了一下,接著開心地露出笑容。 「唔嗯。」 難道這時候不該說一句「咱回來了」嗎。羅倫斯苦笑著,看到赫蘿威風十足地昂著下巴朝前走去。 他目送著外套下若隱若現的尾巴,等赫蘿的身影消失在宿舍的影子裡,羅倫斯抬起頭來,打算把窗戶關上。 雖然不是滿月,但今夜月亮也散發出煌煌光輝。 羅倫斯對月亮恭敬地行了一禮,然後用雙手閉住木窗。 緊接著,他用力摟緊了邁著優雅步伐走進房間的赫蘿。 翌日,羅倫斯醒來之後先對赫蘿的睡顏欣賞了一番,接著才溫柔地叫醒她,恭敬地奉上夾了奶酪和灌腸的面包。公主坐在床上晃著腳吃早餐時,羅倫斯又為她打理好了尾巴。 赫蘿向來是要把麻煩的事情都推給羅倫斯,唯獨打理尾巴例外。只有在她心情很好的時候,羅倫斯才能獲此殊榮。待赫蘿吃完,他又按往常的儀式規程,為公主擦掉了嘴角的面包屑。 陽光照在赫蘿身上,她滿足地笑起來,在羅倫斯的臉頰上親了一下。 「看到你們二位,我都開始懷疑自己的家庭關系是不是出現裂紋了。」 見羅倫斯和赫蘿手拉著手從樓中走出,正在大聖堂外給藥草田澆水的艾爾莎半是驚訝,半是感嘆地說。 「畢竟咱更有威嚴。」 面對驕傲地挺著胸的赫蘿,便是嚴肅如艾爾莎,也情不自禁地笑了出來。 「情況如何?」 「我覺得這個數額應該不算差。」 羅倫斯想要遞出那封赫蘿從德堡商會帶回來的信,卻看到還沒結束田間工作的艾爾莎兩手都沾著黑土。他把信收回去,艾爾莎環視了一遍藥草田,然後說。 「現在水已經澆完了。一邊吃早餐一邊看這封信吧。還是說,你們已經吃過了?」 「啊,早餐的話——」 「唔。好提議。」 羅倫斯還沒把話說完就被赫蘿打斷了。自然,情況被艾爾莎察覺得八九不離十。 「考慮到你沒有撒謊說『還沒吃』,這還是值得表揚的。」 她在木桶中洗過手,又熟練地從腰帶間取出手巾把手擦乾,接著潑掉木桶裡的水,把桶和農具一同抱起來。 「畢竟,款待旅人也是神所推崇的。」 赫蘿的尾巴興奮地抖了一下,羅倫斯則為艾爾莎分擔了少許拿著的東西。 和煮開的山羊奶一起被艾爾莎端出來的,是最初源自羅倫斯,而今已成為艾爾莎家鄉名產之一的一種硬面包,又稱曲奇。 「唔,好口感。」 赫蘿吃曲奇的時候一直發出咔滋咔滋的咀嚼聲。原本柔軟酥鬆的曲奇才受人歡迎,但據說現今硬質的曲奇也開始博得人氣。於是艾爾莎特地拿出硬曲奇來招待赫蘿,莫不是從她身上聯想到了狗啃骨頭的模樣。羅倫斯一面在腦中不負責任地揣測,一面把曲奇在山羊奶裡泡軟了吃掉。耗費了黃油,鹽和雞蛋,甚至還包括砂糖這種奢侈的東西,以素來提倡簡朴節約的艾爾莎而言,這真可謂是發奮了。羅倫斯心裡一陣驚訝。 「這位希爾德先生,應該也是我在你們的結婚典禮上遇到過的。」 艾爾莎一邊打開希爾德寄來的信,一邊說。 在那場熱鬧的結婚典禮上,羅倫斯夫婦幾乎邀請來了冒險旅程中結識的每一個面孔。 「是的,就是兔子化身的那位。」 艾爾莎點點頭,又把目光轉向沉溺在硬質曲奇中的赫蘿。 「你真的沒有威脅希爾德先生吧?」 赫蘿一下子豎起耳朵,嫌惡地看著艾爾莎辯白道。 「不要說笑。咱怎麼可能做出那種事來。可咱的威嚴倒是沒准讓兔子自己膽怯起來了。」 赫蘿一副得意洋洋的姿態,但以那個希爾德經歷過的風雨,他想必不會那樣軟弱,而這一點赫蘿自己應該也明白。 「不過,兔子把那山的事情問了個遍,對天使之門也格外執著。咱說了那麼多話,潤嗓子都要潤累了。」 赫蘿在德堡商會喝的酒恐怕也不比說的話少,希爾德和他的同事們似乎是清楚地認識到了山和天使之門一同的價值,並且據此開出了價碼。 另外,所謂的天使之門實際上是煉金術師用獨特技術製造的工具,本質上是一面能匯集太陽光來點火的金屬鏡。人們都知道能放大文字的玻璃球有時會引起火災,但羅倫斯起初著實沒有意識到,巨大的金屬板經過一番精密加工,原來也能產生足以冶煉出鐵錠的高溫來。 狼擁有巨大的身軀就會被奉為神明,哪怕是廣為人知的東西,若是擴大一番規模,也可以超出常人的認識。這就是一個例子。 「那麼,看來所有變數最終塵埃落定後,結果就是如此了。」 艾爾莎靜靜地點頭,就如理想中那種兼具教養和信仰的聖職者形象一般。 「我也覺得這個金額不算壞。木材的價格只會上升,下降是很難的,所以那座山的價值會保持相當一段時間不變吧。」 「最後剩下的問題,就是如何在這邊保證塔妮婭的安全了。」 就算把山賣給德堡商會,實際在山上工作的人裡有不少都是當地人。他們只在童話故事裡聽說過非人者這種存在,當然不能向這些人挑明松鼠之化身塔妮婭的真面目。要讓塔妮婭和他們一起融洽地工作,就必須考慮計策,讓她融入到人類社會之中。 所幸,教會坐擁廣闊的領地,管理著一個人從產房到墓地的全程,要憑空製造出一個村民的身份並不是難事。 「問題得以圓滿解決,真是太好了。」 艾爾莎放下信,如釋重負地對羅倫斯露出微笑。她的微笑中既有嚴肅也有溫柔體貼。年輕時代的艾爾莎總是只露出嚴肅的一面,看來年歲增長對她產生了許多有益的作用。 「但是,接下來才是麻煩事吶。」 剛剛才露出尖牙威嚇羅倫斯,不讓他拿走碗裡的最後一塊曲奇,接著赫蘿又插嘴說道。 「麻煩? 為什麼呢?」 赫蘿吃掉最後一塊曲奇,帶著滿足的表情一邊舔手指一邊回答說。 「接下來咱不是又得帶著回信往北去一趟唄?而且,信上說的可是相當的一筆錢。咱和這大笨驢一起旅行過來,也知道那麼多錢有幾分體量幾分沉。把錢從那麼遠的地方帶回來,這差事要由誰來做吶?」 赫蘿露出一副嫌麻煩的模樣,懶散地靠在椅子背上。 艾爾莎先是眨了眨眼睛,又看了看羅倫斯。 赫蘿察覺了兩人之間的眼神交流,於是盯著他們說。 「汝等這表情是怎麼回事?」 艾爾莎猶豫了一會兒,似乎是決定把回答的任務交給羅倫斯。她把一枚羊皮紙滑過長桌,羅倫斯沒有辦法,只好拿起紙來回答道。 「你沒有必要背著那麼一堆貨幣到處跑。」 話音剛落,赫蘿就吊起了眉角。 「那要怎麼做?找一隊馬車把那些錢拉回來不成?」 「也沒有那種必要。你連回信都不需要去送。因為希爾德先生信任咱們。」 「唔?」 「畢竟他可是買下了遠方地區一座見都沒見過的山,卻毫不猶豫地就付了款啊。真不愧是大商人的楷模。」 說完,羅倫斯拿起了艾爾莎剛才給他的一頁羊皮紙。 「這是啥?」 赫蘿皺起眉頭,露出一副不高興的表情,羅倫斯於是對她解釋道。 「這是匯票。以前咱們在路上的時候你應該也見過幾次的。」 「?」 「只需要一張這樣的紙片,就能代替莫大數額的貨幣。」 赫蘿微微睜大眼,隨即繼續用那種不開心的目光打量著這張匯票。 「……又是汝輩的那種魔法唄?」 「在艾爾莎面前可不能多說這種話題。」 艾爾莎當然無視了羅倫斯的玩笑話。她一直在優雅地小口喝著山羊奶。 「搬運現金,就像你說的那樣,是很不容易的,甚至帶有風險性。所以希爾德先生在這張紙片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保證其價值,我們只需要把這張紙拿到盡可能大的商會去,就能得到上面寫著的金額。很厲害對不對。」 這是商人之間的信任關系構成的連鎖。相隔遙遠的商會之間因為經營而產生了聯系,在這聯系網中有名為信譽的通貨流動。於是,平凡的紙片因此具備了與閃光的金幣同等的效能。 為何在家中堆積起如山金幣的吝嗇家,往往會被描繪為不信任別人的醜惡之徒,這就是原因。 因為利用信譽,根本就無需這樣儲藏金幣。 「當然,比魔法更厲害的是希爾德先生的氣量。因為他可是毫不猶豫就拿出了如此規模的信譽啊。」 德堡商會是個龐大的商會。憑借著自身發行的貨幣,他們甚至在事實上支配了北方地區。 羅倫斯認為能結識希爾德是自己的幸運,甚至可以引以為榮。 但身為狼,赫蘿似乎不滿羅倫斯對這位白兔之化身的贊揚,她仍是一副不開心的表情。 「所以說,很遺憾,你失去了第二次在德堡商會喝到昏天黑地的機會。」 這一句話立刻讓赫蘿耳朵和尾巴上的毛倒豎起來。 「大笨驢!」 話雖如此,既然果真露出了遺憾之色,那就說明赫蘿的確是有此期待。 想不到赫蘿對口腹之慾的執著到了這樣的地步,羅倫斯苦笑著,繼續說道。 「別生氣,別生氣嘛。畢竟事情得到了圓滿解決,咱們也差不多該告別這裡,到下一個鎮子去了吧?」 對羅倫斯投去充滿懷疑的目光時,在長桌下邊,赫蘿依舊用力地踏著他的腳。 「你不想去山對面的大集市看一看嗎?雖然我也對柯爾跟繆莉放心不下……不過都到了這裡,不去集市逛一逛的確遺憾。」 狼耳朵機敏地抖了兩抖,赫蘿立刻不再踩著羅倫斯的腳,臉上浮現出喜色來。 這種態度的轉變之快讓羅倫斯不禁驚訝,此時艾爾莎也開口說。 「那麼,我有一件事想拜託。」 她小心地折好希爾德的來信,然後以一貫的冷靜神態說道。 「可以帶我一同去嗎?」 羅倫斯感到很意外。因為艾爾莎有留守聖堂的責任在肩,更何況她也不是喜歡逛集市買東西的個性。 緊接著,他看到艾爾莎嘆了一口氣,以一種牙疼似的模樣托著右邊臉頰。 「其實,這座聖堂和村裡的人們,似乎在集市裡捲入了一樁問題。昨天寄來了一封求救信,我正在猶豫該怎麼辦……這一定是神的意志。只要能和你們二位同行,我就會多許多信心。」 艾爾莎特地換上一副聖職者似的語氣,望著羅倫斯跟赫蘿。 她作為聖職者之所以優秀,正是因為能夠巧妙地引導對方,使別人的心中萌生出義務感。 艾爾莎非常清楚自己的位置。 羅倫斯很喜歡她這種責任分明的態度,於是笑著回答道。 「如果能幫得上忙,我們非常樂意。」 艾爾莎一定是確信會得到如此回答,所以才會在此刻,在這裡引入話題。 赫蘿盡管對羅倫斯露出了一副嫌棄麻煩的表情,卻沒有插話表示異議。 桌上那碗又甜又脆的曲奇,正是這個請求的伏筆。哪怕是我行我素的赫蘿也理解這一點,既然連最後一塊曲奇都吃下了肚,那她就無法推辭。 「真是幫了大忙。願神祝福兩位。」 沒有神的祝福似乎也依舊能頑強生活下去的艾爾莎,對羅倫斯和赫蘿如此說道。 艾爾莎向兩人講述的,是個在大集市中經常能聽到的故事。 瓦蘭主教領的村民們會在集市上售賣秋季的收獲,以換來的金錢購買過冬物資。這種行為據說已有很長時間的歷史,然而往年為村民們代理交易的商會,如今卻似乎走到了經營上的末路。 假如商會就此破產,村民們辛苦耕作的結果就不能變成金錢,更得不到過冬用的物資。原本就沒什麼積蓄的貧苦之家可能因此面臨深刻的問題。於是,其他人便向艾爾莎求援,要她『立刻帶著聖堂的財產目錄到集市裡來』。 艾爾莎不愧為艾爾莎。即便面對此等事態,也沒有立刻就慌亂地把問題整個向羅倫斯拋出來。 「是救助窮途末路的野獸,還是對它坐視不管,只考慮如何讓自己人保命。那個小丫頭能想到這個問題,她也挺有幾分頭腦吶。」 在房間中收拾行李時,赫蘿帶著一副感服的模樣說道。 艾爾莎希望向羅倫斯咨詢的,並不是『該怎麼做』的問題。 她手頭現在握有賣掉一座山得到的匯票。只要發揮這些錢的作用,或許就能緩解商會的資金問題,救助他們走出困境。但這種可能性全然是未知數,即便注入價值等同於一座山的金錢,到最後仍然很可能無濟於事。 另一方面,假如放棄商會,將匯票上的錢全部用於領地裡的人民,這筆錢必然能購買到足夠使用好幾年的物資。 但是,同時救助商會和領地的人民卻是不現實的。恐怕只有神才有如此大能。 艾爾莎肩負著作出判斷的責任,於是她便拜託羅倫斯代她來評估這個商會的狀況。 長遠來看,救助商會——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就是施恩於對方,這會為領地的人民帶來好處。但把錢用在人民的身上卻是一個更直接,更實際的選擇。艾爾莎希望能現實地思考這個問題,並想要得到現實的情報。羅倫斯本以為赫蘿會生氣,不願自己的伴侶被人如此使喚,沒想到她似乎也很中意艾爾莎這樣的思考方式。 大概是因為在古代,赫蘿也曾被奉為神明,她也曾面臨過類似的兩難選擇。 「不過,聽完了關於那個商會的情況,我覺得他們的問題與其說是在交易中失利,或許還有別的原因。」 羅倫斯一面捆紮行李,一面把赫蘿寫著日記的羊皮紙沓遞給她。盡管赫蘿好像很容易說出「比面包重的東西咱都不願意拿」這種話,但唯獨日記是特別的,會讓她老老實實地自己拿著保管。 「除了經商失敗,還有別的啥原因能讓商會垮台唄?」 「商會面臨不得不關門結業的窘境,通常可能有好幾種理由。」 「喔呵。」 赫蘿似乎全然沒有幫忙收拾行李的打算。她盤腿坐在床上,翻開日記拿起了羽毛筆。大約是打算如果聽到有趣的話題,就要把它們記下來。 對此羅倫斯已經見怪不怪,他繼續講道。 「其一,是單純地不斷遭受損失。其二,是人員的內部分歧導致經營無法繼續。再者就是經營所必須的執照遭到取締,這樣根本就沒辦法繼續留在行業裡。」 赫蘿用羽毛筆搔著下巴,這些話裡似乎沒有足夠引起她的興趣,能出現在日記裡的內容。 「最後一種可能,就是盡管商會本身在盈利,到頭來卻依舊破產。」 赫蘿的耳朵和尾巴一下子豎起來,似乎是被刺激起了好奇心。 「這是為何? 有錢賺的店怎麼會垮?」 「你也這麼想吧? 但是,在實際的經營中,款項從支付到接收往往存在時間差。需要金幣來購買某些物資,銷售產生的所得卻要等到下周才能到手。這樣的情況要是發生,商會的金庫就可能在某個特定時間點全變成空的。假如再遇上一筆非支付不可的費用,那就完了。」 羅倫斯緊緊綁住麻袋口,如同是要斷絕它的呼吸一樣。 「失去履約能力對商人是致命的打擊。這種情況一旦發生,就能徹底斷送商人生涯。」 赫蘿依舊盤腿坐著,弓起背,露出一副難解的神色。大概一時半刻之間還無法理解羅倫斯所說的話。 「但是,商會手裡不是有錢的唄? 咱還是不太能理解。」 「錢是在賬簿上。所以,這種不能立即收回的所得也被叫做應收賬款或者債權,只有把這些『貸出去的』全部收回來,才能償還那些『借進來的』東西。你還能跟得上吧?」 「這個……唔嗯。」 「不管是哪個商會,基本上都是『貸出去的』比『借進來的』更多,也就是處於盈利的狀態。只是,就像我剛才說的。支付金幣與獲得金幣之間存在時間差,所以必須保持警惕不讓金庫變空。一般而言,商會中都有一個控制所有交易的人,他會謹慎地調整交易行為,保證現金不致於耗盡,但突發情況和失誤隨時有可能發生。比如說,為了討公主歡心,本以為是做了好事,結果卻惹得任性的公主不開心之類的情況。」 「簡直是跟繆莉那傻丫頭一樣吶」。赫蘿擺出了一副深有感受的模樣點頭應答道。羅倫斯只是笑了笑,卻不加指摘。 「而一旦產生危機,問題就在於從旁人的視角來看,很難判斷出這個商會的『借』和『貸』是否確實相符。寫在賬簿上的歸根到底只是數字,想要對一切實情都明察秋毫,這是很不現實的。」 「唔……的確。然後唄?」 見到赫蘿對自己所說的表現出了濃厚的興趣,羅倫斯感到很開心。 「商會要存續,就必須得到周圍的信任。然而想要向周圍證明『我們家在賺錢』,唯一的途徑就是在每日的支付中積累信譽。所以一旦金庫中沒有現金,應付款項的期限到來時就會有麻煩。不能付出錢,就不會得到任何人的信任。如果被人懷疑自家商會的經營遇到問題,可能就再也無法購買生產資料,經營也陷於停滯,越發失去支付應付款項的能力,最終走向完全倒閉的結局。這就像心髒停了一樣。」 羅倫斯從椅子背上取下赫蘿的外套,扔給她。 「也就是說,只是一昧接受供奉卻從不有所表示的公主殿下,終於可能有一天要耗得別人對她心灰意冷。」 「嗯,什麼——」 「當然就算你確實有某一天進行回報的打算,這打算也只是在你心裡的賬簿上。得不到實際好處的我,最後就要迎來心靈上的破產。聽起來是不是很富有教訓意義?」 羅倫斯笑著說。而赫蘿則聳起肩膀,先撅起嘴,繼而露出尖牙來。 「大笨驢! 積攢下那麼多人情的反而是咱才對!」 「好好,就算是那樣吧。」 羅倫斯隨意應付了大怒的赫蘿,接著背起行李來。 「現實中的商業行為,就像是現在咱們倆的關系一樣。而且牽扯到的還不止是兩端。你想想看,假如有十個我,十個你,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這邊是借了什麼,那邊是貸出去了什麼,這樣吵起來該是怎麼樣的情形?遲早要變得一團糟對不對?」 赫蘿似乎真的想到了那番情景,她的尾巴像神經質的貓兒般不規則地抖了兩抖,再沒有提出反駁來。畢竟僅僅是她和羅倫斯兩人,就可以為晚飯時的肉乾多一片或少一片而吵起來了。 「不過,不管理由是什麼,要是能幫得了那個商會就好了。可誰知道實際情況是怎麼樣……。艾爾莎自己好像沒有抱太大希望,這反倒是好事。她很有信仰心,同時也很實際,這就是她的長處。」 「哼。」 ——這些事情咱覺得怎樣都無妨。赫蘿穿好外套從床上跳下來,動作似乎傳達出這樣一種意味。羅倫斯為她繫上胸前的紐扣,她雖然擺出一副無表情的神色,也沒有出口道謝,尾巴卻明顯表現得很開心。就是因為對這種反應沒有抵抗力,羅倫斯才會每次都情不自禁地主動照顧她。 赫蘿雖然不肯返還借去的東西,卻會慷慨地付出大量利息來。 「不過,咱還是覺得剛才那番話有說不通的地方。」 她滿足地撥著胸前被系成蝴蝶結的紐扣,接著說道。 「假若那商會消失了,它原有的那些『貸出去的東西』又會如何?總不能像煙一樣消失了唄?又比如當地人本該從那商會手中得來的錢,到底是去了何方?」 「真不愧是賢狼。」 羅倫斯摸了摸她的腦袋,結果被當成小孩子似乎讓赫蘿很不滿,她亮出尖牙,發出威嚇似的低吼。 「就算商會垮了,那些『借』和『貸』也不會立刻消失。因為商會的倉庫裡大概還留著值錢的東西。所以說,本來為了確保主教領的村民利益不受損,其實有更好的辦法。」 赫蘿的耳朵一下子豎了起來,她覺察到了羅倫斯的語氣變化。 「最利己的方法,就是不對它出手救援,反而對岌岌可危的商會落井下石,盡可能地回收村民們應得的利益。根本不管它會怎麼樣,只要強行保全自己就行。假如能把所有東西都收回來,那就能保證今年的收獲毫發無損,還可以不動用賣掉山所得的資金。是不是很好啊?」 羅倫斯故意露出了商人式的酷薄笑容。 「假如商會所剩的財產不多,就不能供所有人都取回資本。於是就會變成先到先得。到最後,剩下的可能只是一塊被所有人叼住不放的骨頭。」 「……咱覺得這聽起來相當不妙。」 赫蘿放開羅倫斯,把日記夾在胳膊底下,重新用目光打量他。 她的眼神中浮現出了幾分類似於恐懼的神色。正如人恐懼森林中的動物,後者對前者產生恐懼時也是同樣的眼神。 「的確如此。更棘手的是,病弱的羊要是被施以恰當的救治,此後可能還會重獲健康。」 赫蘿瞪大了眼睛,目光中充滿疑惑。 「如果羊能恢復健康,就能繼續帶來羊毛和羊奶這些長久持續的利益,對不對?那麼,在羊身上花費了金錢的人,遲早會從羊身上得到充足的回報。也就是用長遠目光來看,一口吞掉嘴邊的肉未必是最得當的策略。」 這番道理你有印象吧?羅倫斯試著逗弄赫蘿,結果她露出一副嫌棄的神色。 「咱還是得一點一點的讓你的錢包吐出銀幣才行。不然要是沒有了下一次的本錢,那才真是竹籃打水。」 赫蘿的任性,總是深思熟慮之後才產生的任性。 「很好。所以呢,艾爾莎現在就站在這樣一隻受了傷的羊面前,思考該如何處置它。不過,艾爾莎厲害的地方實際不在這裡,而是她明白,無論選擇哪條路,只要不能平安無事地救商會脫離危險,那就勢必要在某處留下血痕來。」 赫蘿直盯著羅倫斯,如同森林之王確認獵物的動向那樣。 接著,她嘆了口氣。 「那小丫頭,不僅是對咱們,對自己也是一樣嚴苛吶。」 「沒錯。對這件事下最終決定的人,毫無疑問是要背負罵名的。艾爾莎很清楚地知道這責任是被推給她的,也知道這正是身為外人的作用。所以她不是把整個問題都交給咱們去辦,而是要一起到集市上去。」 赫蘿那小巧而精緻的鼻子擠出了皺紋。 「汝就是喜歡這種事唄。」 「既然有人下定決心要來承擔惡名,那我當然想幫她了啊。」 濫好人。赫蘿的眼神似乎有如此的責備意味,但她卻拉住羅倫斯的手,格外用力地握著。 盡管討厭麻煩事,赫蘿自己實則也是個濫好人。要是羅倫斯一頭扎進麻煩中,她就不得不跟著幫忙。羅倫斯若是為了幫助別人而行動,她還會作為同一個狼群的一員感到驕傲。但果然還是麻煩極了。再說了,艾爾莎還是女人。 羅倫斯盯著蹙眉的赫蘿,看透了她的想法。 「好啦,開心點行不行。」 他舉起被赫蘿攥著的手,用指背撫摸她的臉頰。 赫蘿有些憂郁地眯起眼來。 「因為我要讓你看看,我會怎樣帥氣地大顯一番身手。」 緊跟著的這句話讓赫蘿先是愣了一下,繼而又好氣又好笑地說。 「哼。碰壁的時候咱要鼓勵汝,失敗的時候咱要安慰汝。汝可得好好考慮咱的苦勞呀。」 尾巴上的毛輕拍著羅倫斯的腳背。 這是賢狼大人的許可。 羅倫斯再一次用手指背撫摸赫蘿的臉,接著走出了房間。 艾爾莎把聖堂託付給可信的村民後,和羅倫斯夫婦一同出發去了大集市。她不能騎馬,而山路又足夠寬闊,可供車輛通行,於是羅倫斯一行便決定趕著馬車前去。 載貨台上盡管亂七八糟地擺著從紐希拉運來的硫磺,但艾爾莎擠著坐在上面應該不成問題。 盡管這樣想,羅倫斯卻發現馬車上的氣氛有些不對勁。 准確地說,是一同跟艾爾莎坐在後邊的赫蘿有些不對勁。 赫蘿同艾爾莎的個性恰恰相反,她好像在意著什麼。因此,只讓艾爾莎一人坐在載貨台上,赫蘿似乎就要心神不寧地一直在意身後。可是讓艾爾莎挪到前邊,坐在羅倫斯身邊顯然是沒道理的,更不用說把韁繩交給她,羅倫斯自己同赫蘿一起坐在載貨台上了。 結果,赫蘿雖然決定和艾爾莎一起坐在馬車的載貨台上,但兩人間當然沒有什麼相談甚歡,反而是在對角線上拉開了最大的距離。艾爾莎盡管不在意赫蘿,赫蘿自己的尾巴卻始終漲鼓鼓的。 大概,她不是討厭艾爾莎,只是領地意識太強了——把馬車當成了自己的領地。更何況對赫蘿而言,艾爾莎並不是什麼無足輕重的過客,這反而令她心情更加復雜。 羅倫斯簡直都快忘記了,赫蘿是狼。 現在赫蘿一定覺得自己的領地意識遭到了冒犯,因此羅倫斯不敢對此開玩笑。那一定會惹她真的生氣起來。長期的經驗讓他很清楚地明白這一點。 (插圖) 在這奇妙的緊張感中,馬車不多時就進入了山路。季節正由秋日轉向冬天,落葉發出沙沙的聲音,充當著馬車行進的伴奏曲。 途中,借停下車來吃午飯的時間,艾爾莎說明了集市裡的情況。 要趕集,就需要從瓦蘭主教領向東走,來到大山背後的平原地帶,到一個叫做撒羅尼亞的城鎮。這裡的集市每年在春季和秋季舉行兩次。人們說,春集的勢頭宛如魚兒猛躍出水面一般,秋集的熱鬧又好比豬豚在林中翻掘橡子的場面。 這番比喻據說是艾爾莎從村民那裡聽來的,她好像很喜歡這種說法。 羅倫斯只是曖昧地笑了笑。在行商路上討過生活的他知道那種騷亂有多令人愉快,也知道它有多令人疲憊。何況赫蘿要是到了那種規模的市集裡,勢必還要纏著人買這買那。 想到這裡,他忽然發現赫蘿不見了身影。不知是不是在馬車上比累了只有一個人的相撲,吃飯的時候她就莫名地老實,又或許是鬧起了別扭。 去找找她吧。羅倫斯心想著,剛要起身,卻發現赫蘿回來了。一問才知道,她在離山路有一段距離的地方找了一棵樹,在樹上給塔妮婭刻了留言。 艾爾莎告訴赫蘿,這件事她已經囑托過留守大聖堂的那位村民,但赫蘿卻回答道。 塔妮婭居住的山盡管離此處很遠,但她肯定能察覺到一行人坐著馬車通過。原本塔妮婭就在山上一直獨自等待著數十年前的舊識歸來,此時要是知道羅倫斯一行人翻過山去了別處,可想而知她會有多慌亂。 以赫蘿而言,這算是很罕有的體貼——這個念頭冒出來不過片刻,羅倫斯就意識到自己想錯了。不知是不是在意艾爾莎的緣故,赫蘿坐在枯葉上,和羅倫斯的距離比往常遠了兩個拳頭。她抱著雙腿,把頭頂在膝蓋上。盡管沒有再和羅倫斯肩並肩,尾巴卻擁著他的脊背。 不是因為別的。正是因為,赫蘿自己最恐懼的就是熟識親愛之人的離去。 盡管赫蘿不會衰老,外表也同自己的女兒繆莉別無二致,但母女的儀態卻有難以言喻的差別。其原因想必就是這種內在的流露。 羅倫斯之所以對赫蘿孩子氣的行為難以招架,也是因為他明白這實則是一種演技,是赫蘿有意要掩蓋自己的內在。她早就清楚音樂總有一刻會停止,於是伸出了手要邀請羅倫斯與自己一同起舞。 這些隱藏在純真無邪之下的東西,讓羅倫斯沒法不管不顧。 傻乎乎地煩惱怎麼樣讓艾爾莎坐在馬車上才好的人是赫蘿,以賢狼之身,把漫長歲月中誕生出的悲哀和希望收進同一個盒子裡的人也是赫蘿。 她身上所具有的東西,足夠羅倫斯為之賭上全部生涯。 吃完了午飯,馬車再度開始前進。視線越過綿延的山,遠遠地能看到一座繁榮市鎮。這就是撒羅尼亞,內陸地帶的一大物流樞紐。 「唔,風裡有了小麥的香味兒。」 赫蘿眯著眼露出了牙齒。她似乎終於習慣讓艾爾莎這個棘手對象坐在自己的領地上了。 「吃不完的面包,還有酒。美極了吶。」 艾爾莎有關戒除暴飲暴食的說教,對赫蘿不過是耳旁風罷了。 看到她恢復如常,羅倫斯笑了笑,又重新握住了韁繩。 撒羅尼亞沒有高得令人仰望的城牆,但四周也有壕溝土壘環繞,城市中心區域還能望見教會的鐘樓。這座市鎮是慢慢建立起來的,分佈在各處的廣場大概在從前都是交易場,附近農莊裡的居民會把農產品運到此處進行貿易,而今這裡依舊是貨品堆積如山,還價叫賣聲不絕於耳。 每個廣場似乎都有固定的交易內容,可以看到衣著光鮮的商人買進賣出,恐怕已有一年或半年未見的人們親切交談的模樣。 「這邊賣的小麥質量還說得過去。那邊應該是喂馬的燕麥。唔——這是炒過的大麥唄,只要釀出來就是好酒!」 進入城裡之後,艾爾莎就下了車,也許是因為這個緣故,赫蘿完全恢復成了平時的模樣。她吸了吸鼻子,像孩子一樣拽著羅倫斯的衣袖吵個不停。 這樣的市鎮裡,只要到達城市中心的教會,剩下的所有地方都可以步行前往。羅倫斯於是想知道該如何駕車前去那裡,但艾爾莎卻搖了搖頭。 「我也不知道。因為我是第一次到這座城裡來。我們去問問過路人吧。」 說著,她朝路上的行人迎了上去,但每個人都露出一副趕時間的模樣,不理會艾爾莎的詢問。 第五個路人是個打扮成商人模樣的男子,他一看到艾爾莎,先是愣了一下,緊接著居然小跑著迅速離去了。 「……願神祝福他。」 艾爾莎盡管嘴上這樣說,但她自己或許也有些動搖了。 「還不是因為汝的面相太嚇人了。誰都以為要挨汝一通說教。」 赫蘿露出一副嬉皮笑臉的模樣,於是羅倫斯在她頭上輕輕敲了一下以示警告。 「或許是因為正是集市開張的時期,大家都很忙吧。」 艾爾莎曖昧地點了點頭,輕輕地用手摸著自己的臉頰。「面相嚇人」這個評價似乎讓她格外地在意。 羅倫斯又在赫蘿頭上敲了一下,然後坐在馬車駕台上叫住了一個路過的工坊學徒。盡管他也裝腔作勢地說自己現在正忙,但羅倫斯在他手裡塞了幾枚銅幣後,他便支支吾吾地開了口。 而這名學徒在說話時,目光同樣不時打量著艾爾莎。 「也許是因為女性聖職者很稀奇。」 羅倫斯盡管這樣說,但他明白這些過路人的反應無論哪個都稱不上是感到稀奇。何況這是旅人云集的大集市,打扮奇異之人並不算少。 盡管好奇究竟是何原因,眼下還是要優先和逗留於此地的聖堂人員匯合。 從學徒口中打聽來的旅舍在一樓開著酒館。裡面擠滿了人,甚至在門前都有不少人一手拿著酒瓶坐在地上,儀態甚為不雅。不過,他們大概不是閒散之徒,而是等待著下一輪交易的商人們。其中也有些人一見到聖職者裝束的艾爾莎,就立刻緊緊閉住嘴,把手摟的酒瓶藏到了身後。 這種反應很好理解。白日之下飲酒,被聖職者看到了總是免不得幾句說教。看到這一群縮著脖子的人,艾爾莎只是輕輕嘆了口氣,說聲「請不要飲酒過甚」,接著便從他們之中穿行過去。 可是,這些看到了艾爾莎的人反應卻很奇妙。酒館裡霎時被一股僵硬的沉默填滿,教人連咳嗽一聲之前都要猶豫片刻。 赫蘿和羅倫斯坐在門外的馬車上目睹了這一切,然後面面相覷。 「你說艾爾莎的面相嚇人,這只是開玩笑的吧?」 「……天曉得。」 玩笑的始作俑者自己似乎也很疑惑。 兩人把馬車停到旅舍背後,然後走了進去,看到商人們聚在一起小聲議論著什麼。在建築最深處,有幾個人正圍在艾爾莎身邊。 「艾爾莎。」 羅倫斯一叫,這些人全都回過頭看向他和赫蘿。 其中有三名聖職者模樣的男子穿著便裝,另兩人雖然穿著還算正式,但顯得灰頭土臉,應該是代表村子來到城裡的村民。這些人的年紀都比羅倫斯大了一輪或兩輪。 「這兩位是?」 「是羅倫斯先生和赫蘿小姐,他們都是我的故交。」 「您好。」 他們帶著警戒與羅倫斯握了握手。其中一人自稱是村裡的主司鐸。溫泉旅店裡接待的盡是熟識的客人,羅倫斯幾乎都快忘記了,從前行商時不管走到哪裡,人們大體都會表現出這種戒備來。 「請先上樓來。」 二樓又有兩個年輕村民坐在走廊的地上玩牌,他們大概是負責看行李的,一見到來人,立刻慌慌張張地收拾起紙牌,把一行人帶進後面的大房間裡。 「這種氣氛真讓人遺憾。」 艾爾莎的一句話,讓年長的男人們紛紛面露羞愧神色。 「有幾名村民正在對勞德商會進行問責,但情況並不樂觀……」 「城鎮表面上看起來雖然熱鬧,然而和平景象只是浮於表面。艾爾莎大人,您穿著這身衣服進入城中,有沒有聽到別人對您說什麼?」 聖職者們對艾爾莎加上了敬稱,這讓羅倫斯有些驚訝。既然各處教會都邀約艾爾莎前來,她來到瓦蘭主教領也是因為同樣的緣由,那麼想必艾爾莎是與某位教會的高層人士結下了知己的友誼。盡管教會內部有自成一派的層級關系,艾爾莎作為聖職者的階位也只是臨時的司鐸,但她或許已經擁有了相當的名譽。 「我想並沒有……啊,原來如此。」 艾爾莎看了羅倫斯一眼,羅倫斯便接著她說道。 「大家看到艾爾莎女士的僧袍之後,都感到很驚訝。」 於是,聖職者模樣的男子回答說。 「想必是如此了。前幾日才有人因此被關進了牢裡。」 「啊?」 不僅是艾爾莎,羅倫斯也感到驚愕。只有赫蘿此時還百無聊賴地望向窗外。 「因此人們才戒備穿著僧袍的人……難道那人是異端審問官?」 這句話勾起了赫蘿的興趣。對非人者而言,異端審問官與天敵無異。 「不,是商人。我們熟知他的品行,他原本是位誠實的商人……」 「人們謠傳他是不久前出了問題。眼下因為此事,整個城鎮都在警戒著,彷彿別人都是披著一層皮的離群之狼。」 這是何意味?赫蘿表情含著如此的疑問。羅倫斯輕輕摸了摸她的背讓她安靜,然後說。 「也就是說,那位商人被抓走的理由並不稀奇啊。」 他又看了看艾爾莎,於是這位在信仰的問題中見慣了世態炎涼的女聖職者開口說。 「是因為債務問題嗎?」 借物不還,正是背離他人信任的行為。 尤其是債務,更可能成為信仰上的犯罪。 「盡管城鎮如此熱鬧繁榮,但人們都固執地不肯清償債務。很久之前就已有流言,說街上之所以有許多人擺酒,實則是要監視欠款者,不讓他們潛逃出去。」 或許,情況的確已經嚴重到了流言弄假成真的地步,逼得許多人不得不如此為之。 「我們從村裡帶來的貨物早就賣出去了,可是勞德商會一直不肯支付款項。現在主教大人和村長帶了三個幫忙的人正堵在商會門上討說法,但始終沒有好消息傳來。」 「而且其他村子的人似乎也是同樣的情況,正在商會裡吵誰應該先拿到他們付的貨款。」 「村裡多少有些積蓄,但此種情況若是延續下去,這個冬天免不得要忍飢挨餓。艾爾莎大人,您那邊進展如何,聖堂中現有多少財產?」 艾爾莎肩負著管理主教領財產的職責。 她面不改色地從懷中掏出那張匯票。 「詛咒之山已經成功地賣給德堡商會了。」 「喔喔!」 「這可真是——」 見在場的人們喜形於色,艾爾莎咳了一聲,讓他們肅靜。 「而解開山中謎團,並向德堡商會牽線搭橋的,就是這邊的羅倫斯先生和赫蘿小姐。」 話音剛落,這些人片刻之前的戒備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轉而熱切地同羅倫斯擁抱握手,勁頭之大捏得他手都要發疼。 「天賜的良機啊!只要有這筆錢,想必就能買到足夠的過冬物資。啊呀,我一時間還在猶豫究竟該如何是好,這樣主教大人和村長大人也能安心了。我們快去把大家都叫回來,准備購買物資吧。」 太好了太好了。這樣就算是一件事塵埃落定了。幾名男子發出安心的感嘆,但艾爾莎卻輕輕把匯票收進懷裡,然後對他們說。 「看起來,勞德商會遇到的困難比我聽聞得更加嚴重啊。」 「啊?」 艾爾莎望著這些疑惑的村民,視線堪稱冰冷。 赫蘿的目光一一掃過他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接下來事態會如何發展。 「我聽說,勞德商會常年來為瓦蘭主教領服務……難道,諸位是打算棄它於不顧,只用賣掉山所得的資金來自保嗎?」 主教領的人們明顯地面露出疑惑神色。 「但,但是,艾爾莎大人。草率介入此事恐怕不會有好結果。您打算用匯票上的錢來救助勞德商會嗎?他們可是欠錢不還的商會啊?」 「如果勞德商會還有救,那麼救助他們並不止能為他們帶來利益。」 「這……這是為何……?」 艾爾莎輕輕咳了一聲。 「勞德商會沒有支付貨款,因此村民們付出了努力卻沒有得到相應的報償。救助勞德商會,就能挽救收獲所應得的回報。如果對它起而不顧,不僅要損害主教領的利益,更是侮辱了村民們,神的羔羊們所付出的汗水之結晶。不是嗎?用別的獲利來彌補損失,真的是可喜的結果嗎?諸位的想法,無異於踐踏了那些勞動者們!」 艾爾莎鋼鐵般的倫理觀讓所有人都說不出話來——也包括羅倫斯。 她希望幫助勞德商會,不是因為主教領受到了它的恩惠,也不是為了施恩與它,而是要保護主教領居民們的勞動成果。 可是,假如救助勞德商會需要大量資金,其數額甚至超過了村民們銷售農作物的所得——羅倫斯當即想到了這種可能性,果真如此,這一切豈不是沒有意義了嗎?主司鐸等人似乎也產生了同樣的想法,覺得艾爾莎的想法不切實際。就在氣氛變得僵硬時, 「我檢查過了所有賬簿。」 「……?」 她瞪著這些人,手指像箭矢般指向他們。 「你們諸位根本就沒有管理過這些金錢!浪費,用途不明,計算錯誤,總之滿篇都是杜撰!你們究竟把金錢的收入支出當作了什麼!主教領尚且富裕的時代或許還能容許這種行為,可即便如此,身為神的僕人就能容許這種態度嗎!諸位尚且如此,到了這樣的關頭,卻又考慮起了眼前的利害得失?這種計算究竟是為了什麼!?」 面對艾爾莎的叱責,所有人縮起了脖子。 瓦蘭主教領之所以貧困,看起來原因似乎不止於鹽礦和鐵礦的枯竭。而是因為當年的遺產沒有被善加管理,而這種態度又被一代代繼承,最後搪塞到今日。 感到當頭棒喝的不只有這些人,還包括羅倫斯。 人是靠著收取勞動的結果,即報酬生存的。那麼要生存,就必須讓所得多於損失。艾爾莎卻對此提出了一個問題——為了什麼? 回過神來,羅倫斯發現自己正注視著赫蘿。 羅倫斯很喜歡積累財富這件事本身。然而不容置疑的是,這件事之中還有一個基準。為了這個基準,他可以舍棄所得,主動選擇損失,而這種行為恰恰更能擴充他的人生價值。 艾爾莎果然是一流的聖職者。 羅倫斯心中自然而然地產生了如此感嘆。 「因此,我無法輕易將這張匯票交予你們!你們應該請教這位羅倫斯先生的看法,即刻前去調查清楚勞德商會此時的狀況,並採取能採取的所有措施!一切都應為村民的辛勤獲得回報,為順應神的意志!」 比艾爾莎大了二十多歲的聖職者們,直挺著身子接受了她的叱責。艾爾莎恐怕是通過教會高層人士的介紹來到了瓦蘭主教領,但這些人服從於她的理由卻不止於此。 「我說完了!願神注視著我們!」 艾爾莎的訓誡就此結束,被叱責的人們唯唯諾諾地來到了羅倫斯身邊。 勞德商會的開端據說可以追溯到撒羅尼亞剛剛開始擴張的時代。當時一個在南方發跡的家族創立了它,如今商會主人的位置已經傳至第四代,商會本身算得上中堅規模,還積累下了幾分口碑。 具備一定規模的商會,其經營內容往往多而雜,包羅萬象。這一點勞德商會也不例外,但它還有一項葡萄酒交易的主業。酒類是需求絕不可能消失的商品,因此一般只有少數商會才能得到涉足此業務的特許狀。從這點來看,這個商會在城裡的地位應該不低。 「他們莫非是參與了什麼可疑的商業投機?」 兩個在門外玩紙牌的年輕人端出了葡萄酒。這酒大概也是勞德商會的貨品。羅倫斯小口嘬著有點酸的葡萄酒,首先向眾人詢問道。 「我們也曾懷疑是什麼經商失敗,畢竟這裡是小麥和農產品聚集的大集市……從不會缺少賭博之類的事情。但是,那商會裡的人都與我們熟識,出了事是瞞不住的。」 例如買賣來年才收獲的小麥,這就構成了所謂的期貨交易。這種交易能讓人一夜暴富,也能讓人跌落萬丈深淵。不久之前,羅倫斯就剛剛在鯡魚卵的交易中長了一次教訓。 「那麼,商會在盈利嗎?」 聖職者和村民們面面相覷,沒有回答。 「就算說錯了我也不會責備你們。」 得到了艾爾莎的保證,一位村民才放下心來說道。 「我們不相信他們的說辭……不過勞德商會的主人確實是這樣主張的。」 果然如此,羅倫斯點了點頭。商會盈利的可能性很高,但這些商人世界之外的人似乎對他的反應很意外。 「可,可是,既然盈利了,為什麼還拒絕向我們付錢?為什麼經營會出現困難?我覺得這不合道理啊。」 羅倫斯看了看赫蘿,此時她正站在木窗前望著城鎮景色,享受著葡萄酒與秋日和風的撫摸。羅倫斯把自己對赫蘿說明過的那番道理又講了一遍——盈利中的商會也可能會破產,賬簿上的數字和金庫中的現款會有差額,這些差額可能帶來的問題,云云。 眾人聽過之後,表情都活像是看到了錯視畫一樣。但羅倫斯在意的是他們提到的另一件麻煩事。 「在前往勞德商會之前我還有一件事想請教諸位。這座城市裡有沒有發生過教會將商人投進監獄的事件? 如果有的話,可否連同理由,和當時的氣氛一並告訴我。比如說,這裡的教會一看就像是會採取如此行動,抑或是大家都對此感到驚訝之類。」 起先,赫蘿一直眯著眼享受著微風輕撫劉海的感覺,等她把杯子倒過來晃了晃,發現裡面確實沒有了一滴酒,這才終於把注意力轉向了房間裡。 赫蘿的耳朵能分辨人言的真偽。 艾爾莎是信得過的,但瓦蘭主教領的人是否同樣可以信任,這還不得而知。 既然他們能恭敬有加地把麻煩的決斷推給艾爾莎來做,那也同樣可能把路過的商人當作肥美的犧牲。假如村民和聖職者的描述中隱瞞或模糊了什麼,這絕不是好兆頭。 要是光憑一副好心腸,不假思索地把頭伸進這樁問題裡面,明日被問罪的或許就輪到赫蘿與羅倫斯了。 而在森林的暗處爭斗,沒有誰能欺瞞過赫蘿的眼睛和耳朵。 「我,我們知道的這些若是對您有幫助……」 自稱瓦蘭主教領聖堂主司鐸的男子像是被兩人的視線壓服,他戰戰兢兢地開始了說明。 高利貸是應在地獄最深處被業火燒盡的重罪,但利率適當的貸款則未必。同樣地,教會並非是全面禁止了金錢的借貸。 把財物分給受困之人自然是善舉,但將毛毯借予旅人過夜仍值得贊揚,返還借來的物品時,對物主的答謝也不算違背信仰。 「所以,適度的貸款不算是信仰問題。本次事件中,不僅是城裡的商人們,我們也感到很不解……」 「更何況,本鎮的聖堂參事會從前可是以善待商人而聞名的……」 這番話聽起來像是帶著刺,大約是因為艾爾莎在場,而人們又覺得她對信仰的態度堪稱潔癖,恐怕不願意看到自己的同僚聖職者被金錢交易迷得神魂顛倒……。 不過,艾爾莎本人並沒有什麼反應,她只是靜靜等著接下來的敘述。 「所謂善待商人,是有什麼緣由嗎?比如說……商人的捐款奉獻更多之類?」 羅倫斯也採用了委婉的說法,不過主司鐸和其他人都嘆著氣搖了搖頭。 「說是並非如此……倒也有些偏頗,但總體上還是正常的。」 「而且城裡之所以優待商人,從歷史的經緯上考慮也稱得上順其自然。」 說到這裡,赫蘿和艾爾莎都被引起了興趣。 聖職者們互相用眼神交流一番,似乎是最後決定由最年長的主司鐸進行說明。 「撒羅尼亞聖堂起源之初,此地還是目無邊際的原野。周圍的農村要以物易物,把農作物賣給商人換錢,於是這裡就有了一個不定期的集市。再後來還建起了小小的禮拜堂。此後有位云游四方傳教的司鐸定居下來,據說那就是撒羅尼亞這座城鎮的開端。」 如果羅倫斯的經驗沒錯,那麼住在無人管轄的熱鬧地帶的所謂流浪聖職者,說得好聽點是性格奇特,難以融入社會;說得難聽點,就是一度都未曾受過有俸的聖職,唯獨生了一條如簧巧舌的人。 「此後在司鐸大人的努力奔走下,不定期的集市又增加了一座旅舍供前來的商人留宿,隨著人流不斷聚集,這裡最終有了城鎮的模樣,後來集市規模不斷擴大,還成立了正式的教區。因此,撒羅尼亞教會的歷史,就是與商人一同發展的歷史。」 「那麼,突然以借款的罪名將商人抓捕投獄,是因為近來時局的緣故嗎?」 聽到羅倫斯這麼問,赫蘿的身體悚了一下。 眼下,信仰這一問題正在世間掀起巨大波浪。盡管大致而言可以歸結為教會為所欲為之後的咎由自取,但攪動這波浪的不是別人,正是羅倫斯夫婦的不肖女兒繆莉和柯爾。他們當然不可能對此置若罔聞。自己養育的孩子剛一走出家門就引起了如此的巨大影響,對羅倫斯夫婦而言,這既讓他們驕傲,也令他們惶恐。長時間丟在倉庫裡的大木箱稍微挪一挪都要掀起滿室灰塵,更遑論教會了。 以柯爾和繆莉這段冒險的影響之大,引起的事件未必全都是好事,這一點羅倫斯早就明白。他之所以要不遠旅路到瓦蘭主教領來,原因歸根結底還是這件麻煩事。 話雖如此,主司鐸當然不可能知道聞名於世的教會改革之旗手竟然就是羅倫斯的干兒子,他只是苦悶地點了點頭。 「誠然如您所說……雖然我們不敢認為是黎明的樞機卿閣下帶來了麻煩……」 聖堂中的聖職者們發出了沉重的嘆息。赫蘿就像貓一樣從他們的愁苦表情上移開了視線,她看似旁若無人,想不到其實也關注著周圍人的神情。 「我們主教領也接到了上一級教區的通告,要清肅財產,以適神意。所以才請了艾爾莎大人來幫忙。此外……我們,包括主教閣下,都一齊來到這裡,實際上是因為關於此事,之前便有一個令人擔心的傳聞。」 「令人擔心的傳聞?」 這一次是艾爾莎開口回答了羅倫斯。 「商業城鎮的教會和聖堂都接到了特別的指令,要取締易於孳生惡德的交易行為。羅倫斯先生,你自己應該已經有了實際體會吧?」 艾爾莎也聽羅倫斯提起過阿提夫的鯡魚卵風波。 「唔」羅倫斯沉吟著繼續說道。 「也就是說,小麥和其他農產品的期貨交易,可能被教會當作賭博,並且受到了禁止……?」 「是的。我們也要采買用於越冬的各種物資,但不可能買下店頭的現貨。一般都是預約未來才生產出的小麥,油脂和肉類。有時候,這樣的行為就會被看作是賭博。」 許多經商的手段都是從需求中誕生的。羅倫斯沒有順著對方的話往下說,而是點了點頭。 「萬一期貨交易也被停止,由此必然要產生混亂。為了防止此種情況發生,諸位來到了這裡,卻遇到了別的問題?」 「對。停止商業交易就會發生混亂,這一點誰都能看到。這座城的主教閣下也明白。可是,如果什麼都不做,又會被指責說是助長惡德孳生。」 「於是撒羅尼亞的主教閣下就想出了一個主意……盡管所有人都為此愕然。他或許是為了交易能繼續進行,懷著善意把一名商人送進了監獄。」 有人突然插嘴說。 「懷著善意?把商人送進了監獄?」 「正是。眼下,這座城裡的人們都因為欠款問題而無法自由行動,然而商業交易卻依舊活躍,這難道不奇怪嗎?據說主教閣下就是無法忍受這樣的局面,借著神的威光向湖中投進了一枚石子。」 每個人都為欠款問題發愁,是因為無人償還欠款。既然如此,就要宣揚拖欠還款義務帶來的惡性後果,借此來推動人們主動地還債。 道理上不是不能明白,但羅倫斯卻難掩臉上的苦澀。 「可結果豈不是恰恰相反了嗎?」 主司鐸和村民們面面相覷,彷彿是被指出了自身的失策一樣,顯得很消沉。 「的確如您所說。人們紛紛恐懼擔心自己也被送入牢獄,愈發不肯從金庫中取出金幣,同時另一方面又對債務人百般催促。幾個有份量的商會主人們激烈地爭吵過一番,總算維持了交易不至於停止的局面。可是,局勢依然是劍拔弩張,誰都不願意讓自己的哪怕半個銀幣落到別人的手裡去。」 如果在這樣亂作一團的絲線兩端,不假思索地猛一拉,後果會如何? 僅存的餘地也會消失,線團會纏繞得更緊密,更復雜難解。 「究竟是為什麼,為什麼變成了這樣啊?」 主司鐸用滿是困惑和無奈的聲音說道。 「明明城裡的景氣那麼好……」 從打開的木窗中,依舊可以清楚地看到充滿活力的城鎮。 十字路口的攤販前,旅店和酒館裡都擠滿了人。 「或許是有惡魔潛伏在我們之間,潛伏在這座城市裡。」 主司鐸身後的一名男子用沒有底氣的聲音說道。艾爾莎立刻吊起了半邊眉毛,主司鐸聽到這句話也愣住了。 如此充滿活力的撒羅尼亞之中,之所以會因不可解的理由產生齟齬,是因為市場的人潮中混進了惡魔,是惡魔悄然製造了這些問題。 會有人作此想法也不奇怪,但艾爾莎的目光卻格外嚴厲。 「這話,究竟有幾分是認真的?」 面對艾爾莎的質問,主司鐸慌忙開口打圓場說。 「從撒羅尼亞的主教閣下到我們,大家都懷著正確無誤的信仰。那只是一句毫無根據的謠言……絕沒有什麼惡魔之類的存在,絕對沒有……」 他們之所以恐慌,大概是因為恐懼艾爾莎招來異端審問官——畢竟她似乎在教會中頗有背景。倘若真是如此,鄰接著撒羅尼亞,與撒羅尼亞一樣從事商業交易的瓦蘭主教領難免也要受牽連。更何況艾爾莎本人就在事發現場,調查的結果必然不會樂觀。 不過羅倫斯覺得,艾爾莎之所以會有反應,與其說是出於純粹的信仰,倒更像是因為在意赫蘿。畢竟赫蘿這樣的非人之存在要是混進城市中,或許真的會發揮起什麼不可思議的力量。 赫蘿察覺到她的視線後,立刻歪起嘴唇把頭扭到一邊,潛台詞是說這種想法純屬無稽之談。 目睹了兩人的一番來往後,羅倫斯慢慢地吸入一口氣,接著又長長地吐了出來。 他覺得自己已經從這些人口中得到了能得到的所有信息,也大約把握了情況。 那麼,身為前旅行商人,接下來該做的就很明確了。 「既然如此,我就去找一找這個惡魔吧。」 商路是走出來的。 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到羅倫斯身上。 穿著僧服走在街上未免過於顯眼,於是艾爾莎換上了便裝,帶著羅倫斯一行人前往勞德商會。十字路口處有許多農作物正在交易,售賣食物的小攤一家擠著一家,街頭藝人面前則圍著烏泱泱的觀客。 乍看之下,鎮上一年兩次的大集市實在是和平又興盛,但若是深究其背後的問題,懷疑是惡魔作祟也不無道理。 「喏,汝現在有什麼線索了唄?」 艾爾莎和主司鐸等人走在前邊,羅倫斯和赫蘿則跟在他們身後。 赫蘿被熱鬧的街景所吸引,同時還不忘低聲對羅倫斯問道。 「你是說有沒有惡魔出沒的問題?」 或許是想起了艾爾莎的那種視線,赫蘿的表情看起來有點不高興。 「不過那傻瓜似乎是覺得,就算真有其人,也未必是咱的同類。」 「瘟疫之類的也經常被算到這一回事裡啊,人們就是最喜歡這種東西。有些城鎮還會給瘟疫起一個人名,做成人偶,每年把它丟到懸崖下邊去。這種祭典你肯定也聽說過那麼一兩個吧?」 曾是旅行商人的羅倫斯並不是不信神的奇跡或是惡魔的存在。只不過他曾有好幾次以局外人的身份被強扣上惡魔之名,所以才會對這種故事冷眼看待。 「所以咱們要注意的,就是盡量避免背上這種莫須有的冤罪……」 赫蘿也理解這些道理,畢竟她本人就曾被人類當作神明供奉,而後卻又被他們貶損,疏遠,以至於遭到放逐。 「另一方面,艾爾莎手中現在可是有一根專門對抗惡魔用的銀樁子,也就是那張匯票。萬一有心懷不軌的人出現,或許還真能打倒對方。」 赫蘿有些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那兔子給咱的東西就那麼厲害唄?」 「要說厲害……厲害的是上面的金額。畢竟賣掉的不是荒郊野嶺,而是有生產價值的一座山啊。那張匯票上的數額真的相當於一座金幣堆成的小山。單論金錢問題的話,僅憑那一張紙就可以和王侯貴族一較高下了。」 羅倫斯與如此龐大的金額雖然無緣,但也像是親眼看到傳說之寶劍的孩子一樣難耐雀躍。德堡商會的希爾德一筆就揮出這樣的巨款,在羅倫斯看來,這彷彿是傳奇故事中英雄的活躍事跡般令人心情激動。 「那,汝可能找得著這不軌之徒?」 赫蘿冷淡地問道。 在旅舍裡,羅倫斯的立場總是照顧赫蘿,勸誡她不要怠惰,不能貪杯,然而走到殘酷的社會中,更慎重的總是赫蘿。 她的眼神像是在責備羅倫斯,提醒他「咱們可不是來玩的」。於是羅倫斯挺直脊背回答道。 「經商的有趣之處,就在於所有東西必定都靠著交易連在一起。順著勞德商會的交易記錄向前追溯,一定能查清楚到底有沒有這個惡魔存在。道理就是這麼簡單。」 「唔……?可是,汝這些商人有時候不是最喜歡保密唄? 何況既然如此,城裡的人豈不是早就查清了問題?」 赫蘿的質疑是有道理的,不過關於城裡的這些人,羅倫斯可以斷言。 恐怕他們什麼調查都沒做過。或者更準確地說,是什麼調查都不能做。不過,羅倫斯相信只要自己願意,就能從他們口中獲得情報。 他對赫蘿解釋了一番,盡管赫蘿還是半信半疑,但這正是體現前旅行商人手腕的時刻。 等到了勞德商會,羅倫斯的預想變成了確信。 「不管誰來了都沒錢給他!」 艾爾莎一行人當面向商會之主提出請求後,立刻就迎來了這樣的怒喝聲。 「都已經說過了,我就是吝嗇,就是貪心!就是沒錢可付!」 紅著臉發出怒喝的是個光頭白發的老者,他就是勞德商會的老主人,勞德本人。 辦公室裡還有其他幾名商會幹部,但他們都埋頭於長桌上的賬簿堆中,試圖從中再榨出哪怕一滴黃金來。看來在這裡怒喝聲也是家常便飯,勞德的聲音再大他們都聽不見。 「但是,貴商會不是也在對外付款嗎?」 艾爾莎說完,勞德的臉立刻變得更紅,好像額頭浮現的血管都要爆裂開一樣。 「這是當然的!既然對經商一竅不通就別插嘴!我還不是為了你們這些人,才想盡辦法堅持著不讓商會倒閉!」 信奉利己主義的商人怎麼可能關心其他人?艾爾莎的表情看起來像是在如此質問,不過這多半是因為她的面孔原本就很嚇人的緣故。 帶著純粹的疑問,她回頭望瞭望羅倫斯,希望得到他的證實。 「您可能不會相信,但沒有哪個商人會因為欠了別人的錢就寢食難安,果真有那種人,也一定是騙子。」 「沒錯!」 勞德的聲音依舊很大,不過似乎是覺得艾爾莎等人介紹來的這個商人羅倫斯還算明白道理。他抖著肩膀喘了幾口氣,稍微平靜了一些。 「那麼,您是說,給應付款項劃定優先順序,這也是正義的?」 眼看勞德的額頭又要暴起浮雕般的血管,這次羅倫斯出手制止了他。 「看起來或許是不公平,可是現實中的確有可以延後的支付,以及不可以延後的支付。諸位只要在冬季到來之前得到物資就能過得去日子。不,更進一步地說,哪怕等到春天再讓他連本帶利地還清錢,其實不也沒有致命的影響嗎?」 羅倫斯對艾爾莎身後,那些瓦蘭主教領的人開口說道。 「這……的確如此。」 「畢竟還可以用聖堂的儲蓄來接濟貧苦之家……」 「那麼,不可以延後的支付又是什麼呢?」 艾爾莎沒有退縮,似乎是決心要把道理問個明明白白。這一次勞德也再沒有面露赤色,不愧是大商會裡浮沉多年的商人,他或許已經理解了艾爾莎這樣的個性。 「不可以延後的支付,就是那些不能暫停的交易。哪怕這些東西,也得按照規模大小排個順序。」 說完,勞德抓起辦公桌上的手帕,在禿頭上用力地抹了抹。 赫蘿眨著眼睛看著他,好像覺得這副模樣很有趣。 「現如今,城裡湧進來了山一樣多的農產品,在各個商人手中交易的數目讓人眼花繚亂。上一次和上上一次集市的時候定下的買賣合同這時候也要結清。這不只是撒羅尼亞一個鎮子裡的事,還要牽扯到其他城市裡那些大得要命的商會。而這種交易是絕不能拖延的,絕對不能。」 勞德這一番說明後,艾爾莎沒有開口,而是再次將目光轉向羅倫斯。 「因為如果問題只發生在鎮上的話,大家都是熟人,可以坐下來談。但是,假如交易對像是遠方的城鎮,那裡的人未必理解這裡的內情。他們多半會提起戒心,懷疑是不是自己受了騙。哪怕沒到這一步,有集市的城鎮在世上多的是,這些人或許還會到其他地方去做交易。要留住他們的信任,那就唯有一點,按時付款。」 艾爾莎靜靜地點了點頭。 「那麼,為了完成這些支付,就要讓城裡的商人們受苦嗎?」 這句話讓勞德皺起眉頭來,羅倫斯也不知道該如何理解。 「只吐氣,不吸氣,那當然要難受了唄。」 赫蘿這句話說完,羅倫斯才終於明白過來。 現金只出不進,從道理上來說,城裡的人們確實會變得愈發貧窮。 「恐怕不是這樣。因為來到這座城裡的商人們,應該都不會空著手回去……」 這次是羅倫斯對勞德投去了疑問的視線。這座城裡的交易情況,他應該大體有所把握。 「沒錯。例如我們只要能按時付清購買葡萄酒的貨款,其他人就會相信我們來年也會照著這個模樣繼續經營。於是別處的商人就會到我們這裡買下明年的麥子,回到故鄉去。第二年他又帶著葡萄酒來,拿到買下的麥子,再訂購下一年的麥子。經商的流程就是這樣,不斷延續,和呼吸一樣。」 「然後,這樣的流程如今不知道是出了什麼問題,眼看就要停下來了,是嗎?」 羅倫斯覺得這是問出原因的好機會,果然,勞德長嘆了一聲。 「依老夫來看,原因再明白不過。」 他憤憤然地說道。 「就是旅舍同業會的那幫人。是他們把路給堵住了。」 「旅舍同業會?」 居然不是其他競爭對手的商會,羅倫斯感到有些意外。此時艾爾莎開口問道。 「也就是說,傳聞中所說的惡魔之類,就在這個同業會裡嗎?」 這個堪稱天真的問題顯然是勞德沒想到的。 「真是的,你們這些修道院出來的人整天就想著這些。惡魔……唔,要說是惡魔也沒錯。那些人從我們手裡買了大量的葡萄酒,還有別的,但是一枚銅幣都不肯付。他們的客人都要擠滿房子了,還說沒錢付給我們,這到底是何居心?」 旅舍的生意之興旺是一目瞭然的。 「對方不付錢的理由是什麼?」 「他們只會說什麼『付不起就是付不起』。真是的,這個旅舍同業會從我爺爺那輩起就是出了名的吝嗇。一群沒良心的東西,簡直要壞了撒羅尼亞商人的名聲。我們這樣的商會就是被這種人給連累了……」 勞德的語氣充滿憤慨,似乎還飽浸著長年的積怨。 羅倫斯猜測城裡的人沒有對這場混亂進行仔細的調查,其理由就在於此。准確地說,他們就算想要調查,也不可能做得到。 城裡有好幾個同業公會,每個公會都有自己壟斷的領域,並且從好幾代人之前就彼此競爭。例如面包房和肉鋪的爭端簡直就像是神裁定的命運,或是戲劇裡固定的一折。名譽和實利糾纏在一起讓爭執不斷激化,最終發展成流血事件的案例都不算稀奇。 於是,從生下來就彼此熟識,從祖先的時代起就彼此爭執的市民們,當然不可能互相敞開胸襟將情況講個明白了。 那麼,勞德指名批判旅舍同業會,也就代表城裡的商業流通出現問題,實則是各公會之間的沖突導致的嗎? 羅倫斯開始思考這個問題時,勞德突然像是想到了什麼,繼而開口道。 「對了,對了,我有事要拜託你們。」 回過神來,羅倫斯發現對方正從辦公桌上探出身體。 「你們能不能代替我,去收拾那可憎的旅舍同業會?」 「啊?」 艾爾莎困惑的聲音根本就沒有傳入勞德的耳中,他帶著笑容立刻抓住艾爾莎的手。 「對了,這就對了!你不是說自己是從城外來的,而且還是瓦蘭派來幫忙的司鐸嗎?我們跟旅舍同業會的那幫人根本就沒法說話,只要是跟我們有關的,哪怕是條狗的尾巴他們也忌諱得要死。但他們不聽我們的話,要是你們出面去說,沒准就能說得通!」 赫蘿聽罷扭了一下身子,或許是因為聯想到了勞德說的「狗的尾巴」。 「就是用權威把那些人關到牢裡去都沒關系!你們不是也想快點拿到自己的貨款嗎,這算是一舉兩得了,沒錯,就是這樣!」 「呃,可是,等一下」 「漢斯! 把咱們的催收證明書交給客人! 這一次可要讓那些人賠個精光了!」 縱然是艾爾莎也招架不住勞德這種強行之舉,轉眼之間,那個叫漢斯的商會幹部就把羊皮紙卷塞到了她的手裡。 艾爾莎之所以沒有再把羊皮紙卷還回去,或許是因為看到了漢斯已死之人似的眼神。若是真把紙卷再送回他手中,對方的心可能就要承受不住這份重荷,繼而崩潰了。 「好,這樣瓦蘭主教領的事情就算是塵埃落定了! 啊啊,榮耀歸於神!」 撒羅尼亞的葡萄酒商勞德,果然頗有手段。 懷揣著證書被禮送出門,走到勞德商會外之後,艾爾莎才回過神來。 「沒想到汝也有說不過別人的時候。」 總是說不過艾爾莎的赫蘿此時幾乎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而總是說不過赫蘿,還被赫蘿管得服服帖帖的羅倫斯甚至都有些想笑了。 「簡直就像是老鼠嫁女的故事。」 「唔?」 「有一隻老鼠,女兒要出嫁了,於是想選個有能耐的女婿。」 聽到羅倫斯說起這個,艾爾莎才抬起頭來,不再繼續不知所措地望著羊皮紙卷。 「別的老鼠建議他,選貓做女婿怎麼樣,貓又說自己總是被屋子裡的僕人打屁股,這個僕人才更強。」 「嗯。」 「結果老鼠找到砍完柴正休息的僕人,問你要不要做我們家的女婿啊,僕人回答說,我們家老爺可比我厲害多了。所以老鼠就去找打完鹿剛回來的宅邸主人。你猜宅邸主人怎麼說?宅邸主人怒喝道,就是因為你們糟蹋東西才害得我這麼頭疼,少開玩笑了!」 「喔喔」 這時艾爾莎似乎也平復下來了,她對興致盎然的赫蘿補充道。 「於是老鼠帶著女兒回到了老鼠洞裡,最後還是決定找個老鼠做女婿,故事就這樣結束了。我們家的孩子也很喜歡這個故事。」 赫蘿咯咯地笑著,手在胸前和腰間摸了摸,這才想起自己的羽毛筆和紙都在旅舍。 「之後再給咱講一遍唄。」 羅倫斯聳了聳肩。既然赫蘿喜歡,那就值得滿足了。 「所以人世間就是因果連成的一個圈……說是這麼說,一想到自己剛才還被人那樣擺布,我覺得聽了這個故事心情也好不到哪裡去。」 艾爾莎拿著勞德硬塞給的羊皮紙卷,恨恨不平地說。 「可是如果把這筆欠款收回來,問題不就解決了嗎?」 羅倫斯借來羊皮紙看了看,上面的金額不是一筆小數。 「但還是夠不上應該付給我們的錢……不過,勞德商會真的打算用這個來抵債嗎?」 「這個東西嘛……要說能代替貨幣,的確是真的。問題是,這張證書沒辦法像貨幣一樣輕松地用來買麥子和肉。」 「那還是沒有意義。」 艾爾莎說完,再次低下頭沉思起來。瓦蘭的主教和村長,還有主司鐸等都圍在她身邊,全都不知該如何是好。 接著,她忽然又抬起頭,用比平時更嚴肅的目光掃視人群,說道。 「接下來我要到教會去。羅倫斯先生,可以請你負責催收這筆欠款嗎?畢竟如果真能順利地收回欠款,那就再好不過了。」 「這沒有問題……但是去教會做什麼?」 嚴謹正直,堪稱信仰之化身的艾爾莎將羊皮紙卷交給羅倫斯,接著像輕浮的少女般聳了聳肩膀。 「勞德商會處於困境的確是事實……但我無論如何也想不通。」 聖典中,身處困境的求助者不論何時,總是真摯地跪在地上虔誠祈願。 絕不會看準空隙,把證書塞進別人手裡再將之趕出門去。 「我要向那名被關在牢裡的商人,還有此處教會裡的人們打聽一下,有關這座城市的情況。」 看來勞德商會讓一個很麻煩的人物起了疑心。驅動艾爾莎前進的並非是損益,而是原理和原則。 「在您做出什麼決定之前,我非常樂意以商人的身份供您咨詢。」 接著羅倫斯就明白了她蹙起眉頭的緣由。 「我並不是狂熱的異端審問官。」 她也明白,要是以教會的名義對勞德商會清查到底,一定會在城鎮中引起麻煩的騷亂。 「遵命,那麼,我就先去試一試正攻法吧。」 「有勞了。說到底,這座城裡發生的事情,實在像是一副古怪的錯視畫。」 艾爾莎有些氣餒地說。 羅倫斯則舉起手中的羊皮紙卷,滿是塵埃的氣味讓他歪起了嘴角。 瓦蘭主教領派了一個又高又壯的中年村民跟著羅倫斯。 他大概是負責監視的,以防羅倫斯帶著勞德塞給的證書潛逃。村長和其他有頭面的人物會被旅舍同業會給認出來,所以才選了這樣一個平時最多只是幫著搬貨,很少到撒羅尼亞來的村民。 「請您吩咐有甚要俺來做。」 「這個嘛……那,請你裝成保鏢的樣子吧。」 這個村民在村裡一定是日日拿著鋤頭,扛著稻草捆的人。太陽曬黑了他的精悍面孔,再加上肩頭鼓起的肌肉,假若默不作聲地站著,果真會讓人以為他剛剛才退出了漫長的傭兵生涯。 「只要站著不做聲就行?俺能幹農活,吵架可一點兒不行。」 「這樣就夠了。盡量讓表情凶一點。」 羅倫斯說完,中年村民摸了摸絡腮鬍子,哼了一聲。 走向旅舍同業會的路上,赫蘿時不時地打量跟在兩人身後的中年村民,然後悄悄附在羅倫斯耳邊說「他身上有一股很好的麥子香味」。 似乎僅僅如此就能讓赫蘿開心起來。今後赫蘿再鬧別扭時,就讓她聞聞麥穗的味道好了。羅倫斯心想著這些,發現自己已經走到了旅舍同業會門前。 「如今這些人也算是汝的同行了唄。」 這棟房子掛著一個鐵制的招牌,上面是交叉的酒杯和餐刀。看來這就是撒羅尼亞旅舍同業會的紋章了。 「我到現在還自認為是個商人,而且要說起來,紐希拉的溫泉旅館也算是商會呢。」 「嗯~? 汝這口氣,簡直就是那些一口咬定自己還年輕的老頭子。」 羅倫斯聳了聳肩,但接著這句玩笑的下一句話讓他有些意外。 「不過,咱好像還是不在汝身邊比較好。」 是什麼意思?羅倫斯朝赫蘿望去,結果看到她一臉無奈的表情。 「大笨驢。汝把以前的事情都忘啦?」 「以前的事情?」 這次赫蘿的無奈變成了嫌棄。 「汝把家當都賠進去,四處找人借錢的那一回。」 那時候兩人才相遇不久。羅倫斯掉進兵備交易的陷阱中,陷入了資金周轉不靈的困境。 於是羅倫斯希望多少能向周圍借一點錢。他四處求助,全然不顧周圍的視線,帶著赫蘿一起為貸款奔走,結果被別人劈頭罵道『厚顏無恥地帶著女人來借錢』。 「當時咱因為擔心汝才向汝伸出手去,想不到卻被一把撥開。那感覺有多痛苦,咱可忘不掉。」 不僅如此,羅倫斯還遷怒赫蘿,朝她吼道『要是沒有你該多好』。* [*註:詳見本篇第二卷第四章中段。] 赫蘿恨恨地,抬頭用她那帶著一絲赤紅的琥珀色雙眼望著羅倫斯。 這是一段羅倫斯不願回憶起的苦澀過去。 「一想起當時的情景,我背上就要流冷汗,不過現在的我可不像當年了。你就等著看好戲吧。」 赫蘿對羅倫斯投以懷疑的視線,但最終聳了聳肩膀再沒說什麼。 羅倫斯深吸一口氣重新調整心情,然後推開了旅舍同業會的大門。 一樓是個類似酒館的地方,供公會成員飲食或作會議的場所。 現下正有零零星星的幾個人圍著長桌喝酒,只是表情看起來不怎麼明朗。 「我是旅行商人克拉夫特‧羅倫斯。請問公會長在嗎?」 報上姓名後,在場的所有人都露出了打量可疑者的表情,另一個坐在房間深處的將軍肚站起身來說。 「我就是公會長,有何貴干啊。」 「哎呀呀。」 羅倫斯表現出露骨的慇勤對他低頭行禮,然後咳了兩聲。 「冒昧在您百忙中前來打擾,勞德商會委託給了我一張證書——」 話音剛落,他就感到了身後赫蘿質疑的視線,場面上的空氣也霎時生硬起來。 但羅倫斯絲毫沒有懼色,一直微笑著注視旅舍的公會長。 一片鴉雀無聲。終於,公會長苦笑起來。 「你這位商人真是不機靈,恐怕是被那老狐狸給騙了吧?」 「大概是吧。」 看到羅倫斯依舊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樣,公會長收起笑容,冷冰冰地說道。 「我就不講難聽話了。你還是拿好那張什麼證書早早地回去吧。誰知道勞德商會都給你講了些什麼鬼東西。」 汝幹啥要故意把氣氛攪得難堪呀——赫蘿用視線提醒羅倫斯,但被他無視了。 「不,您說得的確不錯。」 「嗯?」 「這張證書是被硬塞到我手裡的。他們的手法確實高明。所以……我想找個藉口把這東西再還給他們。」 看到羅倫斯的諂媚笑臉,公會長先是愣著眨了眨眼睛,接著朝其他職員使了個眼色。 「什麼……原來是這樣啊?」 「對。我把農產品賣給勞德商會,但是怎麼都不見他們付錢。等得急了去找他們,沒想到人家前腳塞給我這張紙,後腳就把我趕出去了。」 盡管視線中還殘留著不信任感,但公會長朝坐在羅倫斯身邊的一名職員努了努下巴。這名職員於是站起身來,搶奪似地從羅倫斯手中拿過羊皮紙來。 「……確實是勞德商會的證書。那個貪心的老爺子,看著就讓人惡心。」 隨即,他又以同樣惡劣的態度把證書塞還給羅倫斯。 站在羅倫斯身後扮演保鏢的村民忍不住動了一下身子,一旁的赫蘿則暗暗咬牙切齒,但羅倫斯不打算為這種小事一一動怒。 「所以,您意下如何? 可否讓我聽一聽旅舍同業會無法支付款項的緣由?」 很少有人能在違背契約後依舊安然自若,而陌生人突然闖來質問『你們為什麼這樣無能,連賒欠的錢都還不清』,通常是會被趕出門的。 但或許就是因為羅倫斯的行動實在是太過於直截了當,堂而皇之。 肩負使命,要保護公會名譽和利益的公會長沉重地嘆出一口氣,手撐在桌上說道。 「聽完了理由,你就有藉口把那張證書還回去了?」 「這取決於您的理由。」 立刻就有幾名公會職員眉毛倒豎,站起身來,但公會長伸手制止了他們。 「快停下。人家之所以大搖大擺地帶著女人來,是因為知道咱們也佔一分理。我說得沒錯吧?」 羅倫斯沒有說話,只是以微笑作答。公會長則撓了撓自己的腦袋。赫蘿困惑地打量著這個場面,似乎是很不習慣雙方的態度。從前就是因為赫蘿陪著羅倫斯,結果被其他商會的人斥責為態度散漫,然而這一次恰恰是這種散漫的表現讓他們佔了優勢。 「我們已經對勞德商會,當然也有其他商會作過說明了……確實是支付不起啊。」 「您不介意讓我看一看證據吧?」 喂,你少得寸進尺!有幾個人喊道。但公會長只是嘴唇痙攣了一下,隨即走近賬簿台,拿起厚厚的一沓紙。 「我們公會的慣例是從內部接受訂單,再以公會名義向各商會采購。這你明白嗎?」 「我曾去過許多城鎮,我明白的。」 如果不加干預,那麼資金雄厚的店家或許就會買下所有物資。而沒有葡萄酒,肉和面包的旅店就算床單再怎麼干淨,也招攬不到客人。為了消除旅店之間的競爭,物資購買需要由公會來管理。 此外,手握大量訂單的公會也能對供貨商施加壓力,換取優惠。 「應該付給勞德商會的款項……嗯,就如你所見,和證書上是一致的。」 「確實是。」 「然後……這是所有拖欠款項者的詳表。」 「會、會長!」 有幾個人忍不住大喊道。那張紙上密密麻麻地記載著數字,還有一長串旅店的名字。這些都是通過公會購買了物資,卻沒有支付貨款的旅店。 「既然因為一時囊中羞澀拖欠了貨款,那就要承擔其後果。還是說,你們想看到這位商人拿著證書跑到教會裡去?」 勞德是與他們一樣在撒羅尼亞經商的商會,但羅倫斯卻明顯是個外鄉人。再怎麼說,從祖輩起他們就已經與勞德商會打起了交道,就算有爭執,作為同一個城市的居民,雙方也絕不會跨過最後的一線。 然而外鄉人則不會考慮這些,既然有能夠依賴的權威,他們就有充足的理由這樣做。 於是出於同樣的道理,有些羞恥之事不能暴露給長年對立的勞德商會,卻可以拿出來給這個外鄉人看。 「……的確是一筆大數字。我能問一問貴行拖延支付的理由嗎?畢竟,不管是哪家旅店生意都很興盛啊。」 公會長合起賬簿,極其不情願地開了口。 「你說自己是個旅行商人對吧?你們這些住旅店的人可能不知道,經營旅店絕沒有那麼輕松。」 羅倫斯沒有提及紐希拉的溫泉旅館,只是老老實實地點了點頭。 「像我們這種城市,來的客人幾乎都是熟面孔的商人。他們要來這裡趕集,結清上一回集市的款項,還要采買新的商品,所以會住很長時間。經常也會請人喝酒來收集情報。有這樣的客人就不愁房間空著,但也正是因為這樣的客人,所以才會有麻煩。」 「因為他們賒賬,對嗎?」 公會長聳了聳肩。 「沒錯。他們吃的喝的,全都要記賬。話說回來,一直賒賬是沒法做生意的,所以往常都是在集市期過半的那天一並結賬。」 說到這裡,羅倫斯知道了對方是什麼意思。 「然後這些商人今年沒有付錢?」 「對。今年沒付錢的人尤其多。至於這些人付不了錢的原因……」 「是因為別人沒有給他們付錢……?」 公會長點了點頭,隨即有幾名公會成員,也就是旅店的店主聚集到羅倫斯身邊來。 扮演保鏢的村民此時真的像保鏢般提起了警戒,赫蘿也開始發出低吼。但這些人圍住羅倫斯後,沒有行使暴力,而是紛紛抱怨起來。 「我們當然也想把欠賬還清啊,不然誰願意低聲下氣地面對勞德老爺子,還有他們商會的那幫人!但是,今年付不起錢的人尤其多,有些人哭著求我們,實在是沒有辦法。」 「沒錯沒錯。今年真不對勁,做木材生意的那夥人說什麼,自己運來的木材早就賣掉了,但是買木材的人不給錢,所以就讓我們也等著。木頭價格現在水漲船高,他們賺滿了口袋之後,反而擺出一副受害者的面孔!」 羅倫斯知道木材的行情。正是多虧這一點——雖然這樣說不太合適——那座被詛咒的山才能賣出高價。 「不過最顯眼的也就是這一群人,其他大多數商人都是哭著求我們要再寬限幾天。明年,後年,沒准以後他們的徒弟也會來我們店裡住。人家哭著求我們,我們也只好答應。但是他們是要吃飯喝酒的啊,我們不進貨,生意就做不下去。其實我們還欠著面包房和肉鋪的錢,可是那些商會的蠢蛋根本就什麼都不懂,反而把我們說得像是萬惡之源一樣。」 在場的所有人都贊同這個店主的話。 羅倫斯朝赫蘿瞄了一眼,見她無奈地抖了抖肩膀。看來這個人說的是實話,並非是為了推卸責任而信口開河。 「各位面對的困難,我很能理解。」 說著,羅倫斯把勞德商會的證書收進衣服裡。 「何況,公會長先生對我也的確是坦誠相待了。」 對方把賬簿拿給自己看的行為值得尊敬。或許,在羅倫斯來之前,他們已經受過了各式各樣的催逼,早已懶得再找什麼藉口了。 「啊呀,多虧你是個明事理的人。」 羅倫斯與公會長牢牢地將手握在一起。將怨氣一吐為快的公會成員們也紛紛同他握手。還有人苦笑著說,如果您付現金,請一定到我們家來住宿。這些人不是騙子也不是壞人,他們對無力償債的人展現了慈悲,也因自己拖欠債務而苦惱,他們都只是普通的市民而已。 回到掛著酒杯和餐刀招牌的門廊下,羅倫斯輕輕嘆了口氣。 「那,然後要怎麼辦唄?」 他沒有回答赫蘿,而是對村民問道。 「你知道一家叫做『乾草和鐮刀』的旅店嗎?」 村民愣了一下,然後回答說「那可是撒羅尼亞最大的旅店」。 「請帶我到那裡去。按賬簿記載,那是欠款最多的一家店。」 赫蘿和村民都露出驚異的表情來。 「汝打算去核實一下這裡的人有沒有撒謊唄?」 她的聲音帶著困惑,還有幾分生氣。赫蘿大概是以為羅倫斯不信任她的耳朵。不過實際上,旅舍同業會的人並沒有說謊,他們之所以欠下供貨商的貨款,歸根結底是因為他們的住客沒有結清欠賬。 「我不是去戳穿謊言,而是要去看看真相是什麼模樣。」 「嗯,唔?」 赫蘿仍舊一臉困惑。羅倫斯拍拍她的肩膀,請村民為自己帶路。 商業世界的一切都被線聯系在一起。 一切的元兇應該就在這條線的前邊,既然走到了這一步,那就應該去看個究竟。 「讓我們來看看是不是真的有惡魔作祟吧。」 歸根到底究竟是哪個吝嗇之徒不願償還債務?羅倫斯一行人穿過熱鬧的街道,來到那個叫做『乾草與鐮刀』的旅店。他們叫住幾個游蕩在店裡的商人,第一個和第二個撲了空,但第三個人正是他們要找的對象。 「……真的? 你們真的不是教會派來的代理人?」 這是個警戒心很強的木材商人。羅倫斯原本藉口說德堡商會買下了附近的一座山,因此和他搭話想打聽一下木材的價格。真不愧是木材商,他立刻猜到這座山在瓦蘭主教領。緊接著就聯想到了被教會以欠款的罪名丟進牢裡的那名可憐的商人。 直到羅倫斯露出商人的笑容,並且當著他的面向神發誓,木材商人才解除了戒備。 他和旅舍同業會,以及勞德商會一樣,也長篇大論地發起了關於客戶的牢騷。 根據這個商人的描述,他把木材賣給了經營木料的商會,對方卻全然不肯付款。到最後,他甚至建議羅倫斯『要是不想招惹德堡商會,最好還是別把木頭賣給這座城裡的商會』。 不僅是這位木材商,似乎呆在這家旅店裡的商人們,從羊毛商人到油料商,再到專門經營煙熏鯡魚的商人全都面臨類似的困境。 羅倫斯道謝後,請他喝了一杯葡萄酒。 赫蘿和中年村民再沒有問「接下來去哪?」。 村民已經心領神會,說了聲「這邊走」,帶著兩人朝木料商公會走去。 在飄散著木頭味道的裝卸貨場裡,羅倫斯又聽人發了一通牢騷。 「都是那幫開工坊的! 都是因為他們太懶了! 把能買的木頭都買下來,自己卻什麼東西都不做,只等著木器價格往上漲! 那些人日子難熬的時候,你以為我們賒了多少木頭給他們! 一群冷血沒心腸的東西! 對了,你到底支持哪邊? 啊!?」 多虧有中年村民幫助,羅倫斯才得以逃離木材商的團團包圍,勉勉強強從商會中脫身。 「看來接下來要去工坊了。」 哪怕赫蘿覺得不耐煩,羅倫斯依舊沒有停下腳步。 不過,工匠們的地盤和先前走訪過的地方都不一樣,所以來到木匠公會的會館門前時,羅倫斯事先囑咐了赫蘿,讓她等在門外。 「混賬東西! 我們的匠人怎麼可能幹那種事!你是來討打的嗎!」 他先是被人拽住衣領,接著又被性格暴烈的工頭等人按在了牆上。中年村民想幫羅倫斯解圍,只可惜也寡不敵眾。 「我們的人交出去的可是一等一的產品!你要是敢幫那些不付錢的傢伙說話,那你就等著瞧吧!」 羅倫斯受到了好一番威脅,才終於得到了自由。和赫蘿一碰面,他就意識到剛才的經歷已經完全暴露了。盡管赫蘿咬牙切齒地望著那棟會館,不過羅倫斯覺得自己受到的待遇已經堪稱溫柔,他輕輕拍了拍赫蘿的肩膀安撫赫蘿,然後笑著說。 「工頭們焦急的心情也不是假貨。因為我順帶還去旁邊的匠人街看了兩眼。工坊裡能聽到敲木頭的聲音和號子聲,說明他們並不是躺著不幹活。」 「就算汝說的是真的……」 赫蘿看著衣衫凌亂的羅倫斯,不甘心地發出哼聲。 「說到底,壞人究竟是誰啊?」 寡默的村民有些洩氣地說。 交易的鎖鏈無限延伸。 下一站假如到鑄劍師的公會去,羅倫斯或許就要丟掉一隻耳朵了。 「至少,能確定有一群人沒有給木工們付錢。」 村民嘆著氣撓了撓頭,好像已經不抱什麼希望。赫蘿面露不滿,看起來很為羅倫斯四處受到的氣而打抱不平。 但是,羅倫斯確信自己越來越接近真相了。 每個人都在努力工作,卻得不到相應的報酬。所謂交易是靠著一根長長鎖鏈形成的。如果人們都得不到報酬,那就必然有一個最初賴賬的小氣鬼存在。 話雖如此,商人的世界看似無限寬廣,其實也並非真的無邊無際。 經驗和知識正在對羅倫斯的靈魂發出低語。 眼前是個分歧點,其中一條路就通往正確答案。 雖然這個答案的外形依然模糊不清,但羅倫斯確信它就在那裡,毫無疑問。 畢竟,自己可是環繞世界的旅行商人。 「……汝喲?」 羅倫斯默默站在原地,赫蘿則不安地向他搭話。 那雙帶著一絲赤紅的琥珀色眼睛裡,有過好勝,懦弱,也有過不安,溫柔等等色彩,是一雙變幻自如的狼之眼。 這一次羅倫斯從她的眼睛裡看到了葡萄酒似的顏色,他得到了天啟。 「啊,原來如此,是這裡啊。」 商業交易就像不斷延續的絲線。 哪怕是在繁星般的城鎮與無窮多的交易之中,也有顯而易見的聯系。 「我看這次調查,再有兩站就要結束了。」 村民和赫蘿的表情,看起來都像是以為羅倫斯得了錯季的中暑一樣。 但是,羅倫斯已經有了強烈的確信。 至於線索,就是那個在城鎮中與赫蘿形影相伴的東西。 「接下來嘛……」 羅倫斯對村民耳語了兩句,請他帶路。 站在目的地門前時,問題已經從『誰是壞人』變成了『壞人是不是他』。赫蘿和中年村民在看到那棟建築物的同時,就猜到了答案。 甚至在赫蘿的外套下,她的大尾巴明顯地因為憤怒而鼓了起來。 木匠公會的下一站,是眾多木器中最重要,也是需求最高的商品——木桶的主要客戶。 這個客戶便是釀造廠公會。他們需要木桶來盛裝的東西自然是酒。 那麼,如果釀造廠付不起木桶的價錢,又該歸罪於誰呢? 當然是經營酒的商會。 「那禿頭竟敢蒙騙咱們,膽子不小吶。」 赫蘿站在勞德商會門前,眼睛閃著赤紅的光芒。跟著羅倫斯的村民則像是看完了一場精巧的魔術般,感慨地撓著腦袋。 所有的商人都因為得不到貨款而苦惱,循著這些交易的軌跡回溯追蹤,想不到居然回到了出發點。 過錯究竟在誰,已經是一目瞭然了。 就像那個寓言故事一樣,老鼠最後領著女兒回到了老鼠洞裡。 「我也想這麼說,不過——」 見羅倫斯的態度居然如此曖昧,赫蘿一時間露出滿是疑惑的表情來。 「汝在說什麼呀。汝不是已經追著狐狸的腳印,抓著了它的尾巴唄?」 中年村民也點了點頭。或許兩人已經開始想像起了這樣一副情景:羅倫斯沖進商會說『你們的惡行我都看穿了』,然後將勞德徹底法辦……。 但是,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勞德商會看起來像是萬惡之源,也不過是因為咱們從這裡出發而已。假如我是個木材商人,一開始是在木匠的公會裡被人家吼來吼去,現在又會怎麼想?」 「唔~」 赫蘿想像了一番調查過的各個場所,以及自己最後回到原點的模樣。 商業交易就像是一個圓環,誰都不知道究竟哪裡才是起點。 「這、這是為啥……那,那該怎麼辦唄?」 「簡直就像咬住自個兒尾巴的蛇一樣啊。」 中年村民的表現確實很形象。 「所、所以,現在該怎麼辦? 難道就要任那禿頭擺布不成?」 從心理上,赫蘿已經完全站在了艾爾莎那一邊。 何況,這並不是沖進勞德的辦公室,一頓怒喝後再把證書塞給他就能解決的事情。 「哎呀,一個退出舞台的旅行商人,歸根到底也是做不到什麼的。」 情況已經把握清楚了。 但是缺少下一步該打出去的牌。 至少,這張牌不在前旅行商人的手裡。 羅倫斯垂落肩膀,表現出一副格外無力的模樣,但其實腦袋裡已經有了對策。 因為他這個退出舞台的旅行商人也經歷過一段好像很短,又好像很長的旅程,在許多次冒險中積累了寶貴的財產。只要發揮這筆財產的力量,就能讓畫中不可思議的樓梯倒轉過來,解開糾纏在一起的謎團。 好了,差不多也該揭曉秘密了。羅倫斯轉過頭來看赫蘿。 隨即僵住了。 因為赫蘿居然站著不動,流下了眼淚。 「啊?哎?」 她睜著眼,幾乎是無表情地任由淚水流下去,也不用手擦拭。唯一能窺見感情的,只有被微微咬住的嘴唇。透露出後悔神情的,嬌小可愛的嘴唇。 「喂、喂,赫蘿——」 羅倫斯急忙摟住她,但赫蘿還是在哭。 中年村民也慌了,他四下環顧,發現勞德商會旁邊有一條小巷子,便指給羅倫斯看。 羅倫斯用眼神道過謝,抱著赫蘿,把她帶進了無人又僻靜的小巷子裡。 「喂,怎麼回事,到底是怎麼了?」 他想讓赫蘿坐在鄰近的一個木箱子上,但赫蘿搖了搖頭,拒絕了。 困惑之中,羅倫斯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只能採取目前唯一能採取的行動。 他慢慢地用雙臂抱住赫蘿,小心以防給她更多刺激。 想不到赫蘿的身體蜷縮起來居然是這樣嬌小,抱住她的時候,羅倫斯心裡暗自吃了一驚。 「……是咱不好——」 她在羅倫斯懷中說道。 「不……你不需要道歉啊——」 「不對,」 赫蘿先是搖了搖頭,接著又用手按著羅倫斯的胸前,把他推開了。 這並不表示她拒絕了羅倫斯。 而是出於自責。羅倫斯心中明白這一點。 「就是不對……」 她說話的時候仍舊啜泣著。羅倫斯有了一種束手無策的感覺,他完全不知道赫蘿究竟為何哭泣。不過即便如此,牽著這隻手走過了那麼多年,只要一看到赫蘿的面孔,不論道理如何,在感情上,羅倫斯知道該怎麼做。 和女兒繆莉不同,赫蘿獨自度過了過於漫長的歲月,往往容易陷入憂郁和陰暗之中。她是在責備她自己。 這種時候該怎麼辦,羅倫斯心裡非常清楚。 先用可以稱作過剩的力度抱緊赫蘿,再抓著她的肩膀,盯著她。 「能和我說一說嗎?」 被淚水打濕的紅眼睛,此時看起來彷彿幼子一樣。這是只有羅倫斯才會看到的,赫蘿的懦弱。 她慢慢點了點頭,按羅倫斯的引導坐在木箱子上,開口說道。 「咱……咱見過了兔子……對唄?」 羅倫斯愣了一下,才意識到她大概在說兔子希爾德的事。 「你說希爾德先生? 也就是……你去德堡商會時的事情?」 赫蘿點了點頭,淚水又落在膝上。 「那些人……很了不得。商會也很……也很大。」 德堡商會幾乎壟斷了北方地區的商業交易,甚至還發行了自己的貨幣。因為地理因素,北方地區沒有什麼大國家,可以說德堡商會就是那裡事實上的支配者。至於其總部,如今就算是變成一座城市,羅倫斯也不會驚訝。 「什麼東西都有……金幣真的堆成了小山……。那兔子一聽咱說的事,立刻叫來一群看起來就很有頭腦的傢伙,短短一時間就做了決定。」 那裡的優秀人才應該數不勝數,在繁忙的業務中,他們也不能為一樁案件花費過多時間。話雖如此,這樣一來赫蘿在那裡待了四天的理由就讓人在意了。 她真的是賴在那裡,整整四天都沉溺在酒池肉林中嗎? 「咱當時看得呆了……那松鼠悉心照料的可是一座大山。那樣一座山的待遇,居然短短一刻就決定了下來。真的只是短短一刻。傻松鼠花了那麼多年,從心底裡愛惜的那麼,那麼大的山吶,兔子連眨幾下眼的時間都不用,就決定要買下來……」 在德堡商會,赫蘿受到了怎樣的沖擊,羅倫斯很容易就能想像得到。希爾德那樣的大商人每天經手的,是比人命還重的金幣,熟諳商道的羅倫斯尚且覺得那是另一個世界,在赫蘿看來就更不用說了。 可是,奇妙的是,赫蘿就算為此震驚,又為何突然哭了出來。更何況是在這種關頭。羅倫斯覺得很不可思議,這時他發現赫蘿握住了自己的手,就像是在黑暗中尋找著什麼支持一樣。 她用了很大的勁。 「汝……汝或許,也會在那裡。」 「……咦?」 羅倫斯完全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而赫蘿則抬起頭望著他,帶著滿面的後悔。 「兔子以前邀請過汝,要汝到那商會去。」 啊——羅倫斯的嘴動成這個形狀。他看到了赫蘿眼睛深處的東西。 德堡商會陷入分裂危機的時候,羅倫斯選擇站在希爾德那一邊,為他的復出助推了一把。後來希爾德決心重振德堡商會,並且邀約羅倫斯也加入,但被他拒絕了。 羅倫斯拒絕了一條出世之路,盡管這條路是每個商人最終極的妄想。 「啊——……」 羅倫斯發出像是忽然被雨淋了似的聲音,抬頭仰望天空。 他曾有機會握住那支羽毛筆,沉吟之間就能決定是否該為松鼠塔尼婭買下一整座山。 他又想起了艾爾莎斥責司鐸們的情景。 把利害放在天秤兩端,然後趨利避害——究竟是為了什麼。 面對這個問題,羅倫斯已經做出了自己的回答。他沒有選擇黃金鋪成的大路,而是走上了森林中落葉堆積的小道。 為了森林的芬芳,以及住在森林中那匹怕寂寞的狼。 「咱……咱明白是咱堵上了汝的那條路。汝本來應該在那麼厲害……那麼熱鬧的大商會裡,統帥著數不清的人,可是咱……」 眼看著冷靜下來的赫蘿又要流下淚水,羅倫斯在她的臉頰上吻了一下。 「這眼淚是鹹的啊。」 說完,他笑了。 「假如我到了德堡商會,變成了大人物,這會兒你的眼淚或許就要變成酒的味道了。」 金錢是無限的,但時間不是。去德堡商會那種地方,就像是要和一千隻啄木鳥作伴一樣,恐怕難有安眠之日。 再不可能無所事事地望著暖爐中的火苗,把赫蘿抱在腿上和她一起發呆。也不可能欣賞森林色彩隨季節變化的模樣,或是春天踏入山林採取山菜,夏天收獲蘑菇,秋天去尋覓樹果。 取而代之的將是德堡商會的晚餐桌。長桌上會擺滿珍饈,從中而來的愉悅卻難以長存。 可是,同赫蘿度過的時光絕不會讓人厭倦膩煩。 對自己的選擇,羅倫斯沒有絲毫後悔。所以為何赫蘿會在德堡商會滯留長達四天,為何先前感情會像決堤般崩潰,他確實很難理解。 到了現在,他也明白了自己看著匯票上的金額,如孩子般歡呼雀躍的時候,為何赫蘿的心情會突然籠上陰霾。 所有這些都和剛才的情景連在了一起——面對勞德商會和這座城鎮中的奇妙圖景,羅倫斯故意說『一個退出舞台的旅行商人,歸根到底也是做不到什麼的』。 成為馳名的豪商,轉瞬之間便能解決任何問題的可能性,被自己從羅倫斯身上奪走了。不是別人,正是自己。赫蘿產生了如此的想法。 「賢狼這個名號,你還是趁早還給人家吧。」 羅倫斯一面抱著赫蘿的頭,一面苦笑著說道。結果他的手立刻被赫蘿撓了兩下。 「因為你都沒看出來,我究竟有多幸福啊。」 赫蘿的身體變得僵硬,她猛地吸了一口氣,好像又要哭出來了。 羅倫斯用力地揉著她的頭發,又用自己的額頭和她的相碰。 「而且,剛才我沒說完的下半句,你不想知道是什麼嗎?」 「……?」 赫蘿望著他。 就像是被獨自留在麥田裡的幼子一樣,望著羅倫斯。 「退出了舞台的一介旅行商人雖然做不到什麼,但我有冒險中積累下來的財產。」 他狡黠地一笑,而這並不是逞強。 羅倫斯心中已經有了計劃,並且躍躍欲試地正准備實施。 「這是我和你一路走來的冒險,我們兩個人一起走到了終點。接下來我要做的事情,正是因為牽著你的手,所以才做得到。」 羅倫斯站起身來,對著赫蘿說道。 「更何況,經商這種事,並不是做得越大才會越有意思。」 他朝赫蘿伸出手去。起先赫蘿猶豫了一瞬,但還是握住了。 「我要讓你見識一下商人的魔法。你就等著對我刮目相看吧。」 最後羅倫斯惡作劇地戳了一下赫蘿的臉蛋,她這才咧開嘴笑了。 「……大笨驢。」 羅倫斯也笑起來,拉著赫蘿的手走出小巷子。中年村民仍然忠實地等在稍遠一些的地方,兩人走向他,說明了剛才的經緯和接下來的計劃,然後請他把主教,村長,還有其他對主教領財產有決定權的人都叫到教會去。 村民雖然感到困惑,但在羅倫斯揭曉了交易鏈的謎底後,他還是老實地照辦了。 接著,羅倫斯牽著赫蘿的手,朝城鎮中心走去。 那裡有一座氣派的教會,兩人的故友艾爾莎此時就在這教會裡。 她是羅倫斯所知道的,最有能力的女司鐸。 「……我能問一問兩位如此親密的秘訣是什麼嗎?」 走進教會喚出艾爾莎後,她罕見地開起了這樣的玩笑。 大概是因為,赫蘿和羅倫斯手牽手的模樣果真能讓人有如此聯想。 「因為是你主持了我們的結婚典禮啊。」 意想不到的回答讓艾爾莎笑了笑。然後她詢問起兩人來到教會的緣由。 隨著羅倫斯的說明,她漸漸地變了表情,而後拿起了和聖典放在一起的,教會法的法典。此前,艾爾莎似乎就是在和撒羅尼亞的主教討論類似的問題:教會的權威能在這座城鎮面臨的困難中發揮多大作用。 現在,其中又加入了羅倫斯關於商業的知識和經驗。 聽完羅倫斯的計劃,艾爾莎提出了一個理所當然的問題。 「……我明白其中的道理了,但這真的能順利實施嗎?」 艾爾莎的問題應該也是主教想問的。畢竟他出於重整城鎮經濟的目的逮捕了商人,結果反而愈發加深了混亂局面。 但是,羅倫斯有絕對的自信。 「請相信我吧。我能肯定,這座城鎮缺少的就是我說的東西。」 瓦蘭主教領的人遲來了一會兒,他們和其他人一樣帶著滿面的疑惑。 不過即便如此,人們也知道袖手旁觀絕不會讓情況變得更好。 艾爾莎最終做出了決定。 「我相信你。」 羅倫斯想同艾爾莎握手時,才意識到自己的手仍被赫蘿緊緊攥著。 他想把手抽出來,但赫蘿把頭扭向一邊,不肯松開。 「你在擔心我把你的丈夫搶走嗎?」 艾爾莎半是無奈半是好氣地笑了笑,結果赫蘿愈發撅起嘴來。 「那麼,我們走吧。」 為瞭解開糾纏在一起的絲線。 羅倫斯等人一同走出教會。 秋日的天空顯得清澄又美麗。 交易的鏈條一旦斷裂,所有人都會因為無法繼續支付而苦惱。 每個人都像是惡人,但實際上每個人都不是惡人。 「所以,其實根本就沒有什麼心術不正的貪婪之徒。請相信我。我保證能消去勞德商會的債務,同時還不讓瓦蘭主教領的財產減損哪怕一枚銅幣。」 不論艾爾莎怎麼說,從德堡商會帶來的錢終究是瓦蘭主教領的財產。要利用這些錢,就需要主教領相關人士的同意,理所當然地,他們的態度非常不積極。 畢竟羅倫斯的提議可是代替勞德商會負擔其債務。 「就算您這麼說……」 羅倫斯的所言著實不可思議。他居然豪言說要用那筆巨款來替勞德商會負擔債務,再把這些錢分文不少地收回來。 但是,主教領的人們最終還是讓步了。不止是因為艾爾莎的說教似乎會無止境地繼續下去,也是因為勞德本人作出了承諾。 「這份恩情,我必定會報答。」 主教領和勞德商會今後還要打很長時間的交道。 「那麼。」 羅倫斯帶著艾爾莎和撒羅尼亞主教,以及用來壯大聲勢的約十人走向了釀造廠公會。他們把酒賣給了勞德商會,卻因為得不到貨款而陷入困境。在公會裡,羅倫斯拿出了德堡商會發行的匯票。 「我們現在用這張匯票支付勞德商會的欠款。」 (插圖) 德堡商會的金字招牌,以及匯票上的巨大金額讓釀造廠公會的會長瞪圓了眼睛。 更何況還有教會人士悉數到場,他原本以為自己就要被抓進牢裡去了,沒想到對方居然主動提出要替勞德商會還債。面對這種場景,也難怪公會長像是墜入了五裡霧中。 「這、這可真是,太感謝了,但是……」 但是究竟是為什麼? 羅倫斯笑著說道。 「把這張匯票抵押在您這裡的條件只有一個。您也要向您的債權人清償同等金額的欠款。」 公會長愣了一下。用收回的欠款來減輕自己的負債壓力並不是什麼壞事,更何況這還是對方提出的必要條件。再說擺出一副嚴肅的聖職者面孔的艾爾莎,還有不久之前才剛把別的商人投入監獄的主教就站在他的面前。 他根本沒辦法拒絕這個條件。 「我,我明白了……」 羅倫斯點了點頭,請對數字和信仰一絲不苟的艾爾莎完成手續,然後留下一個人看管匯票,接著出發前往下一站。釀造廠公會裡也有幾個人跟了來,想看看這奇妙的儀式究竟是怎麼回事。 接下來到訪的木匠會館裡,羅倫斯一行人的威嚴陣勢發揮了作用。面孔凶悍的木匠們被震懾得服服帖帖,雖然不理解羅倫斯的目的,但還是答應他開出的條件。他們接受了木桶的貨款,又原封不動將這筆錢用來支付自身的債務。 幾名木匠加入行列後,一行人又朝『乾草與鐮刀』行進。羅倫斯找到了先前和自己談話的木材商,卻被誤以為終於是要來抓他進牢房。經過一番安撫,木材商叫來了自己的同伴。調整之後,他們的貨款得到了償付,而他們的負債也被整合起來,將要付給下一個商家。當然,最後這些商人也跟在了羅倫斯身後。 在旅舍同業會,那個公會長看到羅倫斯時的表情,就像是白日間看到了巨龍一樣。他也同意在接受木材商等人的支付後,就立即清償拖欠勞德商會的款項。 當然,走出公會的會館時,隊伍中又多出了幾個旅舍同業會的成員。 如今這一隊人數可比剛開始時多得多了。回到勞德商會時,勞德本人和部下們早已迫不及待地等在門口。 看到羅倫斯率領了一大群城裡的商人,他差點就跳了起來。 「結果如何了啊!?」 艾爾莎亮出記載著旅舍同業會支付款項的羊皮紙,勞德立刻就緊緊抱住了她。 然後,只要勞德也隨同他們一起前往釀造廠公會。鏈條的最後一節就補完了。 「……喔,神啊……」 釀造廠公會的會長彷彿目睹了奇跡發生一般,喃喃低語道。 得到了旅舍同業會支付的款項後,勞德將這筆錢交給了釀造廠公會,並且拿回了羅倫斯一行人抵押的那張匯票。這樣,勞德商會就還清了它的欠款。 羅倫斯的手中沒有多出一枚銅幣,也沒有減少一枚銅幣。 但是好幾個商會和同業會背負的債務卻全都消失得一干二淨。 一陣沉默降臨在人群之間。 最後還是羅倫斯首先開了口。 「誠如各位所見,金幣沒有增加,也沒有減少。所有一切都從這張匯票開始,靠著墨水和筆——」 他環視圍在身邊的面孔。 「在神的見證下,諸位的欠款全都消失得一干二淨了!」 震耳的歡呼隨即響起,人們的跺腳聲讓公會會館也激動地發起抖來。每個人都沉浸在驚訝和喜悅中,將撒羅尼亞主教和艾爾莎擔起,齊聲稱贊神的偉大。在這嘈雜中,只有赫蘿木然地站著。 但她的表情並非寂寞,而正像是被狐狸欺騙後呆然的狼。 「怎麼樣,這就是所謂商人的魔法。」 赫蘿猛地回過神來,這才像是在霧中發現了獵物似地眯起眼。 「……咱完全搞不懂是怎麼回事……」 羅倫斯聳了聳肩,稍微思考片刻,然後說道。 「你想想看十字路口。」 「……唔?」 「四條路上各來了一輛長馬車。趕車的人很急,顧不上看周圍。」 赫蘿的眼睛轉了轉,然後又努了努下巴,表示讓羅倫斯繼續講。 「畫成畫就會一目瞭然,進入十字路口的馬車會被前面的車子擋住,前進不了。而且回頭一看,身後還有別的趕車人在罵他,說是車又擋了別人的路。」 「唔嗯。」 「接著假如再有別的馬車或者旅人過來,那就會徹底亂套。」 「汝是說……這城裡的情況就是那樣?」 羅倫斯點了點頭。 「本來還是能解決的。只要大家都各自作出一點讓步,就可以用這個餘地製造更大的空間,然後再慢慢調解。但是,偏偏人們在金錢問題上不信任他人,而這種擁堵的十字路口又很難一覽而觀之。大家都害怕自己就算信任誰,給他還了賬,但這些錢又被用來給其他人還賬,最後消失在虛空中。」 那還不如乾脆欠著錢不還,只考慮讓別人把欠自己的錢都吐出來。 「要解決這種混亂,就得有人站在能望見整個十字路口的旅店窗戶前,指揮這個人到這裡去,那個人到那裡去。在商人的世界中,可以擔起這個使命的……」 羅倫斯捏住了赫蘿小巧的鼻尖。 「就只有用腳來賺錢,最瞭解世界之廣闊和復雜的旅行商人了。」 赫蘿被羅倫斯捏著鼻子,卻仍然直直地盯著他。 「所以啊,你現在還打算說,是你連累了我,害得我只能在偏僻山村裡當個溫泉旅館的店主之類的話嗎?」 羅倫斯把赫蘿的鼻子捏起又鬆開,松開再捏起,接著說。 「我是因為自己喜歡,才呆在溫泉旅館裡,天天討你開心的。要是拿出真本事來,什麼時候都能用得出這種魔法。」 赫蘿眯起眼,嘴唇顫抖著,眼看好像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 但最後湧出的卻不是淚水,而是無可奈何的笑容。 「大笨驢。」 羅倫斯聳了聳肩,伸手撥去赫蘿眼角滲出的淚水。 她開心地任由羅倫斯輕撫自己的臉。不過這幅情景要是被艾爾莎看到,不知又會引來什麼說教。羅倫斯心想。 也不知該不該說是碰巧,艾爾莎正好跑了過來。 「啊,羅倫斯先生,請快點過來!」 「嗯?」 艾爾莎紅著臉,頭發也凌亂著,看來是被人群擠了好一陣子。拿在她手裡的是一沓證書。 「欠款的鏈條在城裡還像山一樣多呢!但是許多人都來求情,問能不能用同樣的方法解決問題! 沒時間了,快來!」 羅倫斯就要被艾爾莎拽走,但這次赫蘿沒有拉住他。 「怎麼,你不留住我嗎?」 他故意問道。結果赫蘿笑著聳了聳肩。 「咱不需要。」 接著,她邁著狼那樣輕快的腳步,走到羅倫斯身邊。 「因為咱會一直在汝身邊。」 從相遇時就是如此。 所以未來也會一直繼續。 羅倫斯笑起來,赫蘿也跟著笑了。 撒羅尼亞的這一場大騷動,從天國看來或許也不過是些微小事而已。 但是,羅倫斯的懷中卻有寶物。 「赫蘿」 喚出她的名字後,赫蘿眨了眨眼睛。 有些怕寂寞的狼,眯起眼睛幸福地笑了起來。 (《狼與尾巴的圓舞曲》完) 後日談短篇 Spring Log 狼的結婚典禮 網譯版 轉自 真白萌論壇 我幼時立志修習神學,離開出生的山村後,孤身一人前往大學都市,做了流浪的學生。有勇無謀過甚的自己果不其然在暗礁上擱了淺,卻沒想到神指引自己遇到了堪稱人生之導師的那兩位,如此以至於今天。 那之後,我便努力工作,也自認未曾怠慢學業。 當然自己仍有諸多不足,但的確能感到日日的長進。 於是,雖然不是出於自滿,我從溫泉鄉紐希拉再次開始了旅程。這是約莫兩個月之前的事。 此時天下正因教會所生出的問題陷於大亂,我自己的旅程也立刻迎來了諸多難關。所幸在神的庇佑下化險為夷,竟還得到瞭望外的贊譽。近日來,雖然對這些評價之高感到困惑乃至畏縮,可我也終於能在貧弱的脊背上擔起其責任了。 接下來要做的仍是在信仰之路上不斷前行,克制,磨礪自己。 我名叫托托‧柯爾。 是希冀沿著神的路徑前行的一隻羔羊,不過……。 「唔……」 胸口的重量讓我醒了過來。 莫非是有惡魔出現,要試驗我的信仰究竟幾分真?那麼正好可以憑積累的一身正氣與之較個高下,我微微睜開眼睛,正看到曙光從木窗中鑽入房間,映照出了闖入者的輪廓,其眉目鼻尖近在眼前。 身子上一下子沒了氣力。 從某種意義上,或許這也可以說是迷惑羔羊的惡魔。畢竟趴在我胸上發出安然眠聲的,是個年幼的少女。 她因為體型嬌小,個子也不高,心情愉快時走起路來,看起來就像是輕飄飄的棉絮一般。然而真的趴到胸膛上,卻會不由分說地讓人體會到其成長發育。此情此景在她牙牙學語時自然是難以言喻地可愛,可同樣的事情長大了再來做,就會在各種意義上令人感到沉重。 我說教過許多次,但都被她一貫地當作了耳旁風,今天還是依舊趁著夜間鑽進了我的毛毯裡。望著繆莉熟睡的面孔,我從鼻子裡嘆起氣來。 繆莉是對我有大恩的前旅行商人羅倫斯與賢狼赫蘿的獨生女兒,我從她出生起就照顧她,所以她就像是自己的妹妹一樣。淘氣的繆莉總是喊著要離開自己生長的故鄉山村,到外面的世界去看一看,最後更是不顧勸阻,偷跑出來黏著我踏上了旅途。 繆莉的長發是不可思議的銀色,這顏色繼承自她的父親。她的劉海與修長的睫毛不時顫動,口中模模糊糊地呢喃了兩句後,又像睡著的貓一樣,蜷縮起身體,把臉藏到了毛毯中。 這副純真無邪的模樣的確會讓人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可我隨後才猛地回過神來。 繆莉的臉被毛毯掩著,頭正好頂到我的鼻尖。她引以為豪,日日精心愛護的發絲發散出一種不同於香油的,奇妙的甜香味。 不過,我的鼻子莫名瘙癢,並不是因為被這柔順的發絲挑動所致。 而是因為她頭頂上一對碩大的三角形狼耳。 繆莉繼承了狼的血脈,長著真真正正的狼耳和尾巴。有時候她的耳朵尖會瘙癢我的鼻孔讓我醒來,但看著那耳朵隨著她的呼吸聲舒適地一起一伏,我嚥了一下。 可愛的少女,可愛的狼耳朵,毫無防備的睡姿……我並非是對這副模樣嚥下口水,而是因不祥的預感,拚命忍著不讓自己大叫出來。 「該不會——」 猛地掀開毛毯,趴在身上的繆莉立刻冷得縮起身體來。狼尾巴不高興地搖來搖去,顯得比以往更蓬鬆,在朝陽的照耀下好像還閃著光。 准確地說,是從尾巴上飄散的無數細毛閃著光。 「……哦,神啊。」 我支起的腦袋落回了枕頭上,雙眼無力地望著天花板。繆莉掉下來的毛是灰中混入銀屑般的色澤,它們在陽光中四散飄飛,看起來就像是雪花一樣。這一幕也可以用美麗來形容,然而世事並非都是美麗的。 「繆莉,繆莉——」 繆莉本人正悉悉索索地尋找著被掀掉的毛毯,我抓住她的肩膀搖了搖,她卻貪睡地伏住耳朵,用尾巴拍打起我的手來。每拍一下,就有銀色的毛發飄飛到空中。 「繆莉!」 「嗚嗯……哥哥,現在不是還早嘛~……」 說著,她終於抓住了毛毯,想要再蓋回到自己身上。於是我對她說。 「現在要立即開始打掃你掉下來的毛了!」 繆莉是繼承了狼之血的孩子。今年她也迎來了換毛的時節,然而這裡不是紐希拉的溫泉旅館,我們此時正在旅途之中,今日是在他鄉借來了貴族宅邸中的一個房間用以落腳。 絕對,絕對不能讓他們知道繆莉是一隻狼。 「……唔嗯?」 繆莉睡眼朦朧地露出困惑的表情,隨即不知是不是毛發飄到了鼻子裡,她猛地打了個噴嚏。 地上和桌上落下的毛只要擦過一遍就可以去除,但粘在毛毯上的就必須得先撣一遍,再用手一一挑掉。客人若是把毛毯抱到井邊打水踏洗明顯就太可疑了,即便真要那麼做,也得找到一個像樣的理由。我建議繆莉為此演一出戲,結果她立刻吊起眉毛,漲紅了臉,瞪著我說。 「我都已經是大人了,才不會那樣子呢!」 改不掉撒嬌的毛病,就算自稱是大人也沒什麼說服力,但因為繆莉實在是很生氣,因此「露了粗相」之類的藉口是用不成了。 結果,我們兩人只好一同坐在木窗下動起手來。 「唉……之前我完全沒有考慮到這個季節的問題……。現在羅倫斯先生在旅店裡一定也很辛苦吧……」 繆莉的母親賢狼赫蘿與女兒不同,沒辦法自如地藏起耳朵和尾巴來。 這個時期,為了避免狼掉下的毛發在店裡飄散,她只能足不出戶地躲在房間中。 可是即便如此,在店裡還是行動自如的,何況夜裡也能避著別人的耳目泡一泡溫泉。所以關於繆莉的換毛期,我們更是至今都從不怎麼在意過。 然而,等到踏上旅途,問題就不一樣了。 「啊……手指頭都酸了……」 繆莉打起了退堂鼓。然而繼承獸血者被世間看作是惡魔附體,若是被教會人士發現,當即就要被送上火刑架。想著這些,此時的苦勞實在無足輕重。 「哥哥,你聽我說,」 她厭煩地扔開腿上的毛毯,我正想對她說「別發牢騷,繼續動手」的時候。 「如果啊,要是能在外面撿到一隻和我一樣毛色的狗狗,問題不就解決了嗎?」 「嗯?那怎麼——」 話說到一半,我停住了。 「尾巴上的毛不管再怎麼洗,到了這個季節都瞞不住嘛。而且,我也不知道自己睡著的時候能不能一直把耳朵和尾巴收起來。」 要是如此,這種工作就要每日重復了。想到這裡,我意識到繆莉的主意多少有幾分討論價值。 「只要我裝成一副天真可愛的小女孩的模樣,把一隻小狗帶到屋子裡來,應該也不會惹人家生氣的。」 她一臉淡然地說道。我很容易想像出她抱著小狗撒起嬌來懇求的模樣,站在兄長的立場上來看,這不是什麼可喜的成果,但繆莉就是莫名地對這種事很擅長。她的母親賢狼赫蘿素來以其威嚴和嬌柔雙管齊下,牢牢地握住丈夫羅倫斯的韁繩,能自如地使喚操弄他,也許繆莉是從母親身上繼承了這一點吧。 而且,用手一根根挑掉毯子上的毛,未免太花費時間了。 「不過……怎麼能那麼湊巧地找到合適的小狗呢?」 我問道。結果繆莉一下子丟掉毛毯,站起身說。 「到街上去找一找就好了啊! 再說今天天氣又很好!」 該不會這才是她的目的吧……我在心裡揣測道。不過今天很罕有地,確實沒有什麼預定的工作。 有一段時間裡,我們忙得如同暴風驟雨般,隔了數日,暴風又一次捲土重來。 繆莉之所以會像幼子一樣鑽進毛毯對我撒嬌,大約也是這段時間我太少陪她,讓她寂寞了。 「那,就聽你的吧。」 她立刻兩眼放光,伸手拿起外套來。 「好棒! 小攤,烤肉,炸串,砂糖點心!」 我聽著這令人擔憂的咒文,一面對繆莉嘆息,一面自己也站起身披上外套。眼下正是春天,不久之後想必外套也會變成多餘。也許繆莉的雀躍正是這溫暖天氣所致。漫長難熬的冬天就要過去,美好的季節即將來臨。 我眯著眼看窗外,藍天一望無際。 「哥哥,快來!」 結果被繆莉拽著袖子,踉蹌了兩步。 望向天空,會因為季節變化而微笑的嫻淑少女。 我不是不希望繆莉成長為那個模樣,然而如今這副充滿活力的姿態或許也是她應有的面貌。何況,繆莉最不可小瞧的一點就是,只要願意,她完全能扮演出一副大家閨秀的模樣來。 「嗯?怎麼了?」 繆莉摟著我的右臂,好奇地看著我。 「沒事,什麼事都沒有。」 我用左手摸了摸她的頭,結果她一縮脖子和肩膀,顯得很開心。 「不過,烤肉只能買一串啊。」 「哎——!」 「再『哎——』也不行。」 「那也沒關系,那我就去找一家烤串這~~~~麼大的店!」 繆莉先是把雙手伸開到了幾乎脫臼的程度,接著又如同鯊魚合住大嘴一樣,攏起雙手,再次摟住我的胳膊。 「說出去的話可不能反悔唷?」 「怎麼可能會有那樣的店。啊,剛才說的可不是鐵釺,只能買穿在木串上的。」 「哥哥壞心眼!」 就算這樣叫喚,她仍舊嬉笑著用臉磨蹭我的手臂。 令人愉快,叫人厭煩,或者該說是如往常般的一天又開始了。 我們如今所停留的,是溫菲爾王國南部一個叫做勞茲伯恩的都市——其中某位貴族的宅邸。為我們安排旅行的皇室成員海蘭德從那位貴族手中借來了這棟房子,我們又在其中一個房間裡借宿,以完成海蘭德交付的工作。今天海蘭德因為公務不在,於是就有了一個久違的休息日。 等海蘭德回來,繁忙的工作又要開始了。 連日來人員出入頻繁的宅邸此時靜悄悄的,或許就是因為這個休息日的緣故。 我們對留在宅邸裡的傭人們傳達了要外出的意思,然後離開了房子。保險起見,我交代他們說房間裡還有沒寫完的重要文件,請不要讓任何人進入。屋裡的確有文件,這不是謊言,神也一定會允許我這樣做的吧。 走出宅邸,上午的勞茲伯恩街景一如往常。明明不久之前這裡還發生過一場大事件,如同風暴當中又起了大火般,此時卻已然恢復了往日的感覺。 帶華蓋的馬車優雅地從路上經過,我們穿過這條滿是貴族宅邸的街道,來到人聲鼎沸的繁華街中。先是和塞滿雞鴨的籠子擦肩而過,接著又看到滿載豬豚的馬車,甚至還有套著軛的一群肉牛。這些究竟能供應多麼龐大數量的餐桌,想像一下都覺得頭暈目眩。不過一冬之間人們都只能忍受鹽醃的肉和鯡魚,以及沒了味道的陳舊面包,要填滿他們早已難耐的胃口,僅憑剛才的那些一定也不夠。 希望神的庇佑能伴隨這溢滿生機活力的景象。我在心中祈禱完,發現剛才還蹲在身邊的繆莉站了起來。 「嗯,拜託了哦,哥哥會買獎勵給你的。」 (插圖) 繆莉的交談對像是一隻焦茶色皮毛,看起來有些破落的老狗。 它有氣無力地吠了一聲,接著慢吞吞地消失在了小巷子裡。繆莉的腳下還有兩三隻野狗恭順地匍匐著,毛色各不相同。繼承了森林之王血脈的她,剛一踏進街道便收服了這些野狗們。 它們的模樣顯得有些邋遢,恐怕是因為和繆莉一樣,狗也迎來了換毛的時節。如果能找到一隻和繆莉有相同毛色的小狗,我覺得的確能瞞過宅邸裡的人們。 「能找到嗎?」 「嗯,它說雖然誰的皮毛都不像我這樣漂亮,但是有一個地方聚集了很多類似毛色的狗狗,可以替我們去看一下。」 我不是很懂狗的生活,它們也有擇群而居的習慣嗎? 「哥哥你看,這裡不是有很多船嗎,從各種地方乘船來移居的人們,也是按照原來的故鄉分成團住在一起的。」 繆莉說的是大城市中一定會有的,被稱作小某某,某某街的移民聚集地,說到這裡我就明白了。 「所以人們從故鄉帶來的狗,也會聚集在同一個地方,是這樣嗎?」 「對。比如說這些狗狗,它們都是從大陸的東邊來的。」 雖然毛色不同,可說起來其體型輪廓的確有相似之處。 繆莉摸了摸它們的頭,三隻狗都開心地搖起尾巴來。 「那麼,最開始的那隻狗去的地方,就是銀色皮毛的狗聚集的地區嗎?」 「應該是。不過,誰的皮毛都比不過我啦。」 繆莉對自己的頭發打理得無微不至,但尾巴可未必。 就算如此她好像還是頗有自信,手撐著腰,驕傲地挺著胸。 「那,哥哥,趁著剛才的大叔狗去叫合適的狗狗,我們快點去買給它的獎勵吧!」 「好好,順帶也要給統率野狗的狼買一份,對吧?」 「欸嘿嘿——」 我苦笑著,和露出淘氣笑容的繆莉一同踏入了往來的人潮之中。 勞茲伯恩原本就是個頗具規模且繁華的海港城市,此時越往港口走,我就越覺得這洶湧的人潮如同是巨桶從海裡汲水,再潑到街上之後化成的。 大約是因為這片海域在冬天一直有又濕又冷的西北風阻礙航海,船隻們只好等到春天真正來臨,才能一擁而入。 「繆莉,小心不要和我走散了!」 「這是人家說的話才對啊,哥哥!」 繆莉的個子不高,身體也很輕,她輕巧地避開了迎面走來,背著巨大包裹的挑夫,躲開了一邊大聲交談一邊走路的肥胖商人們,同時還不忘愉快地望著牧人把羊羔背在肩上走路的模樣,順帶跑到路兩邊排成長列的小攤上,物色要買下來的零食。 望著她在人群中穿來鑽去,我擔心得不得了,直害怕她被行人踩踏受傷。然而到頭來被挑夫怒喝「不要擋道」,被商人們以盛氣凌人的態度推到一旁,想躲閃牧人扛著的羊羔,卻被它的尾巴在臉上一甩的人反而是自己。 等我搖搖晃晃總算追上繆莉的時候,她早已站在小攤前等著買零食了。 「哥哥,你的頭發全都亂了哦。」 「……」 繆莉以一臉事不關己的表情,從腰帶中拿出了木製的小勺,叼在嘴裡咬來咬去,等著她買的食物做好。這副啃勺子的模樣就像是牙齒正在生長的小狗一樣。 「這樣很不像樣子的。」 憑著僅有的精力,我也只能這樣說說她了。結果繆莉朝我一吐舌頭,被小攤主人叫過去拿到了她買的東西。 「這……這是什麼?」 我幼年時是流浪學生,此後又有很長時間跟著繆莉的父親,旅行商人羅倫斯一同周遊諸國,再後來還為修習神學,通過艾爾莎的介紹踏訪過許多地區。 自認為也算瀏覽過世間千奇百怪,但繆莉按耐不住雀躍表情捧在手裡的食物,卻是我從未見過的,混沌且難以名狀之物。 「欸嘿嘿,這是到宅邸來的砌石頭的叔叔們告訴我的!他們說現在勞茲伯恩最流行的就是這個,叫做海賊碗!」 繆莉拿在手中的是一個又硬又便宜的面包,它被挖空做成了容器,裡面裝著一團炒過的東西。 「這是豬和羊的內髒,然後這個是關節上的軟骨,把它們一起炒熟,再加上用油炸透了的魚骨頭,撒上很多很多鹽,然後還有很多大蒜,很多芥末和別的調料,最後都用油一起炒。是不是很厲害——」 繆莉在說明的時候,強烈的大蒜味道已經乘著風飄散過來,讓我的眼睛開始泛淚。砌石頭是個體力活,這種菜餚的確是符合工匠喜好的逸品。繆莉拿起勺子先舀了一小口,吃進嘴裡後立刻緊緊閉住眼睛,接著便著迷地在碗裡猛刨起來。如果她的耳朵和尾巴露在外面,此時一定早就激動地抖個不停了。 雖然吃相很不符合禮儀,不過她把頭都要埋進面包碗裡的專心模樣看起來也確實可愛,讓我的責備最終變成了嘆息。「至少坐下來再吃吧」,說完,我拉著繆莉走到人流比較少的小巷子裡,找了一個木箱子讓她坐下。 繆莉一直用自己隨身攜帶的木勺在這個叫做海賊碗的小吃中猛舀,有時還會掰下兩塊當作容器的面包,咔嚓咔嚓地咬碎。 「啊嗚,唔咕……嗯。呼。哥哥你也來一點吧?」 等到吃完一半,她才像是想起來似地說道。我一邊笑,一邊請她掰下一小塊面包,再在上面舀了一勺。雖然我也在飲食方面戒肉,不過吃這個時的躊躇是出自另一種理由。 炒內髒的刺激香味充滿了危險的魅力。一口氣吃下後就像是在口腔中爆炸了一樣,強烈的刺激如同麻痺般,從眉角一直延伸到頭頂。 「一下就能提起精神對不對?」 繆莉對我露出虎牙笑了起來。但我卻並不輕松,我忍著那股辛辣味,好容易才把它嚥了下去,口中依舊一片狼藉的感覺。不過這絕不是難吃,反而能稱得上余韻悠長,讓人嚥下一口口水去。我意識到,這種食物似乎不應該單獨享用。 「應該再配上一點麥酒啊……」 「我也要!」 這句無心的自言自語引來了繆莉的搭腔。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瞪了她一眼,結果她又「咧——」地吐出舌頭。 接著繼續專心地在那海賊碗裡刨了起來。實在是看不下去的我對她說「請你稍微慢一點吃吧」,而繆莉則含著滿口的肉,說道。 「是勺子太小了嘛。」 然後她又故意張大嘴,再吃進一勺。 勺子是旅人都會攜帶的餐具,有些愛慕虛榮的商人還會在帽子上插一把銀的。 「這把現在也破破爛爛的了,我想換一把新的。」 「那是因為你總改不掉啃勺子的壞習慣啊。下一次,給你准備一把鐵勺子吧?」 「(#`皿′)」 狼果然不喜歡金屬。我同她開玩笑的時候,附近的野狗似乎也發現了繆莉,不知從哪裡跑出來了三兩只。與其說他們是被身為狼的繆莉吸引,其實看起來更像是沖著她手中發出香味的食物。 「不給你們。」 說著,繆莉把海賊碗抱得更緊了。我在她的頭上敲了一下。 要毫不吝惜地分享,這是聖典中的教誨。何況不久之前的大騷動中,我們才剛剛借助過這座城市中野狗們的力量,確實應該向它們道謝。 可是繆莉還是一副不服氣的表情。 「不要。讓它們自己去找東西吃就好了嘛。獵人又不需要接受別人施捨……」 繆莉嘟囔著用木勺在碗裡舀了一點,不捨地看了兩眼後才放在腳邊。野狗們當即便興奮地搖起尾巴,開始為這一點肉而爭搶起來。 「說起來,我從前旅行時,也有好幾次被野狗奪去過食物。」 繆莉啃著勺子,先是愣了一下,接著惡作劇似地笑著說。 「因為哥哥老是看起來呆呆的嘛。」 「確實不能否認啊。」 她笑得更開心了。可就在繆莉要繼續享受手中的食物時,她突然瞪圓了眼睛。我不知是發生了什麼,順著那視線看去,原來有一群旅人走在街上,其中還有人背著奇妙的行李。 「哥哥,那是什麼! 你看,好大的餐具!」 繆莉用握著勺子的那隻手拽我的衣袖。我擔心弄髒了這借來的衣裝,但她卻全無在意。 「那是……」 旅人的衣裝也有形形色色許多種,不過這一群人的衣著是在此地不曾見過的款式。 我覺得這些旅人或許來自南方的都市,因為他們舉手投足間都透露出瀟灑,步伐中也有飽滿的自信。這其中的一人身背著一捆碩大的餐具。 「那……應該不是城裡食堂中會用到的吧。」 有足比得上人手臂長度的勺子,可能是用來穿刺牛肉塊的二叉木槍,還有其他好幾種我們從未見過的新奇物件。 「咦,但是,為什麼旅人會拿著這些東西呢?他們要在這裡開店嗎?」 繆莉咬著木勺子問我。 「或許這些人是來拜訪某座宅邸的。你看,還有人在搬運家具。」 「哇,真的。」 繆莉愉快地望著旅人的隊伍,她又往嘴裡舀了一勺,然後唐突地說。 「我想要那個勺子!有了那個就可以一口吃下去很多東西,到危險時刻還可以當作武器呢,是不是很威風?」 的確,那樣的大小拿在繆莉手裡,正如同青年拿著長劍一樣。想來的確是很般配,不過用那種東西來吃飯,伙食費要有多少增長就只有天曉得了。 「不可以。你肯定是打算買零食的時候,嘴上說著只買一勺,然後拿出一把那樣的勺子吧?」 「嗯。要是再有一把晾衣桿似的木串,我就可以連同烤肉也吃個夠了。」 看來她至少還保持著「烤肉只能買一串」的觀念。 「哎,但是那樣不是很好嘛?真想用那麼大的一把勺子,把各種好吃的東西都吃個夠。」 這孩子的身上有不負於成人的冷靜,但也有讓我難以理解的稚氣。用那樣巨大的餐具進食,除了不便之外還會怎樣呢。我在心裡想著這些的時候。 三對眼睛忽然抬起來,一同看著眼中充滿物慾的繆莉。那是盤踞在勞茲伯恩港口的野狗,也是追隨於繆莉的忠實僕從們。聰明又忠誠的野狗們順著繆莉的視線望去,接著一同低伏起身子來。 為了主人,獵手們正要展開渾身解數了! 「繆莉,繆莉。」 「嗯?」 我拍了拍繆莉的肩膀,又指了指野狗們,她似乎明白了目前的情況。 繆莉稍微考慮了一會兒,接著興致勃勃地說。 「好~!你們幾個,既然吃了我的海賊碗,那就要好好出力啊。」 野狗們紛紛朝著繆莉搖起尾巴來。 「喂,繆莉!」 繆莉故意地「呀!」了一聲,縮起身體來咯咯地笑著。 「真是的,你怎麼淨是……」 「哎~可是率領著野狗群的女盜賊頭領,這不是很帥氣嗎?而且還是只偷盜惡黨的義賊,要是在溫泉旅館裡演成節目,肯定會很受歡迎的。」 似乎的確很適合繆莉,因為我很輕易就能想像得到那副情形。 同年紀的女孩子此時不是在為出嫁做准備,學習料理與裁縫,就是努力培養賢淑的氣質,或許還會讀一讀詩書。然而繆莉的淘氣卻依舊沒有改變。 「好啦好啦。你們都聽好,不可以在街上偷別人的東西。要偷的話,也只能偷壞人的。」 繆莉用木勺子敲著乾硬的面包,學著義賊頭領的口氣說道。 野狗們紛紛從順且無趣地趴在了地上。 「唉……」 繆莉究竟什麼時候才肯長大啊。 我疲累地嘆著氣,忽地看到剛才的老狗慢慢悠悠地走回來了。 「啊,這麼快就回來啦。情況如何?」 「汪嗚。」 老狗也像嘆氣般叫了一聲,接著繆莉眼睛骨碌一轉,咧起嘴來。 「具體是怎麼樣的?」 「汪嗚……嗚嗷~……。」 老狗發出呻吟般的聲音,搖起尾巴來。繆莉又在海賊碗裡舀了一兩口,掰下一塊面包,接著把剩下的東西都放在了它的面前。 「哥哥,咱們要走了。」 「咦?去哪裡?」 繆莉跨過開心地接受獎勵的老狗,以及爭搶其漏網之魚的其他幾只野狗,朝著小巷深處走去。 她回過頭來,對我說。 「好像有人在抓狗。」 抓狗? 我愣了一下,接著又因為後面的話而猛地一驚。 「而且還是專門抓銀色或者白色皮毛的。或許,這個城市裡還有其他人也抱著跟我一樣的打算。」 「怎麼可能——」 我下意識地要這樣說,然而很快自己也明白過來。這種可能性並不是沒有。 海港裡人流繁雜,來自諸國的船隻都會在此靠岸。躲藏在人世角落中的非人者盡管數量稀少,但確實存在。既然繆莉已經在這裡,那就同樣可能還有別人。 「但是,你為什麼這麼著急呢?如果目的一樣的話,和對方交涉不是也可以嗎?」 結果繆莉一下睜大眼睛,亮出犬齒。 「因為這裡是我的地盤嘛!媽媽也說過的!連地盤都守不住還算什麼狼!」 「……」 「而且,事情未必就和哥哥想得一樣安穩,發生危險也是有可能的啊?好啦快點,不然我就一個人先走了!」 繆莉不等我回答便大踏步走了起來。狼耳朵和尾巴已經從她的頭頂與外套下鑽出。勞茲伯恩是一座很大的城市,其中也游蕩著包括狗在內的許多動物。森林之王的孩子繆莉當即就征服了它們,因此將這座城市稱作「自己的地盤」,恐怕並不算是誇張。 「哥哥!」 她的身影眼看就要消失在小巷子裡了。我聽到這呼聲,才不得已邁起了步子,正好又撞上了舔食海賊碗的老狗的視線。 這可怪不得我啊。它的眼神像是在找藉口。我垂下肩膀,嘆著氣說。 「那孩子生來就是這樣閒不住。」 「汪嗚。」 或許是在大城市統率野狗這件事愈發刺激了她身體中的狼之血。這與往常的淘氣其實是兩個不同的問題,不問青紅皂白地阻勸她也不好,我心想道。 「唉,真是的。」 我嘟囔一聲,開始追趕繆莉。 在她跑過的路上,狼掉下的細毛飄散在空中,閃閃發光。 勞茲伯恩的歷史很長,小巷也很多。我自己孤身一人恐怕早就要迷路,但狼就算在遮天蔽日的樹海裡也未必會丟失方向,繆莉同樣如此。 往左,往右,她以充滿確信的模樣前進,不多時,我們就鑽出小路,來到了一個氣氛頗讓人感覺熟悉的街區。 「哈,哈……咦,繆莉,這裡是宅邸附近嗎?」 我肩膀一起一伏地喘著氣問道。繆莉聳了聳肩,抖了抖耳朵。 「這裡是另一個地方啦,不過和那邊的氣氛很像。」 看來貴族的宅邸也並不是只建在一個街區的。 「而且……這個地方的空氣跟那邊一點都不一樣。大概住在這一帶的人們都是從哪個很遠很遠的國家來的,然後他們中間有錢的人都選擇在這裡蓋房子。」 我當然分辨不來空氣的味道,不過既然繆莉說了,那就應該是如此吧。 「這裡沒有野狗啊,是因為已經被抓走了嗎?」 「那個大叔狗說,好幾天前他的朋友也被抓走了好幾只。」 「這到底……」 大城市裡的捕狗活動,其可能性只有幾種。要麼是國王等重要人物來訪時,為了淨化市容。要麼就是為了獲取狗的皮毛。戰爭白熱化的時候,人們也會捕殺城裡的狗,以削減食物消耗,增加口糧。 「我也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到這裡來了之後,總覺得有什麼不對勁。」 「不對勁?」 繆莉從小巷子裡探出頭,觀察著面前的大街,然後閉起眼睛,用鼻子嗅來嗅去。 「完全沒有那種殺氣騰騰的味道,比如有毒的誘餌,或者棍棒上的血的氣味。」 的確如此,這條街看上去十分安穩祥和。 「那究竟是發生了什麼?」 「唔——嗯……嗯?」 繆莉吸了吸鼻子,緊接著翹起耳朵來。 「……哥哥,這邊。」 我在繆莉即將鑽出小巷的時候,一把將她拉住。 「你的耳朵和尾巴。」 繆莉先是「啊」地愣了一下,接著一抖身體,把耳朵和尾巴藏起來。 「你也要小心,不要被打狗的人給抓走啊。」 「到那個時候哥哥肯定會來救我的吧?」 面對這副毫無悔改之意的笑臉,我頓時沒了生氣的力氣。 「那當然了。」摸了摸繆莉的腦袋,她開心地縮起脖子,接著走到大路上。 「然後,情況究竟怎麼樣?我看你好像明白了些什麼。」 「嗯……要說起來是明白了一些東西,但是不明白的東西也跟著增加了。」 走在前面的繆莉回頭沖我說道。 「大家都聚集在同一個地方,不過,好像不是被強行關起來的。因為如果是那樣,就會有一種,嗯,像是汗臭味,又像是生氣似的味道,但是這裡也沒有。」 「狗都在同一個地方……?而且,是這種上流人士的住宅區?」 這個幽靜的街區中盡是外觀高雅的建築物。倘若真有誰做出集捕野狗等醉狂之事,想必立刻就會引起惡評,繼而難以在此繼續居住了。更何況要是為了獲取狗的皮毛,明顯還有更合適的地方可以去。 「我本來想,要是它們受到了虐待,我就變成狼把它們都救出去。還好現在應該不用擔心這個了。」 繆莉無意間的這句話讓我心中一動。 她雖然任性又淘氣,但根本上還是個溫柔善良的孩子。 「咦,怎、怎麼了呀?」 想到這裡我情不自禁地從她身後摸了摸她的小腦袋,結果繆莉反而被嚇了一跳。 之後在繆莉的引導下,我們來到了一棟帶鐵門的龐大建築前。這棟宅院有四層,全部是紅磚砌成,牆上還有用來插火把或是旗幟的金屬零件,一見便可知曉居住在其中的人物頗有身份。 面向大街的這一面不是普通的木門,而是由騎樓下朝兩側打開的鐵扉取而代之。穿過去後是中庭。 來到這裡,我也發現了犬群聚集的地方,就在這棟建築的另一邊,在中庭裡。 「裡面的人好像很開心。」 狗叫聲,還有不知為何傳出的器樂聲,連我豎起耳朵來都能聽得見。哪怕是貴族中最有怪癖的人,恐怕也不至於召集野狗,給它們開音樂會吧。 繆莉趴在鐵門的縫隙間,凝神朝中庭內窺探的時候。 突然,我們的頭上傳來一道聲音。 「啊啊!可算是等到了!」 我們把手扒在豪宅門上張望,若是被人發現,運氣好會被認作乞丐,運氣差則會被當成是計劃偷盜的賊人。無論哪種情況都難以解釋……盡管慌張,但有一點讓我在意。 對方剛才說,「可算是等到了!」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抬頭一望,發現有個年輕男子正從打開的木窗中探出身體俯視著我們。以他的年紀要說是少年也不為過。比我年幼得多,比繆莉稍稍大了幾歲。有些黯淡的金發被風吹動,著實充滿了上流階級的高雅氣質。 對方的衣裝十分華美,似乎是用於正式場合的禮服,就像是海蘭德出席公務時穿著的服裝一樣。 「太好了,多虧你們及時趕到!我馬上就派人來,請再稍等片刻!啊啊,真是太好了,贊美神!」 他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模樣果然是純真無邪的少年。白皙的肌膚上微微泛起紅暈,宛如天人一般。 然而對方明顯是誤會了什麼,我正要開口說明情況,木窗已經被他關了起來。 「……看來是被人家誤會了啊……」 沒有被當成賊人實屬萬幸,但對方究竟是把我們錯認成了什麼人呢? 繆莉依舊是往常的打扮,穿著她從紐希拉帶來的衣服。我的服裝則像是大商會的公子。這身衣服是海蘭德借給我的,我平時的衣著和聖職者一樣,在街上未免過於顯眼。何況盡管情非所願,自己也在不知不覺間變成了這座城市的名人。 因此,如果現在立刻抽身離開,或許還能讓此事不了了之。然而對方若是身居高位,今後恐怕還免不得要在哪裡碰到,這樣的擔心讓我的腳步有了遲疑。或許只要誠懇地講明情況,就能避免之後可能引出的麻煩,我心想道。 但是,我們是追著白色皮毛的狗來到了這裡,究竟該如何跟對方說明自己的動機呢? 猶豫之中,我注意到了繆莉的視線。 「怎麼了嗎?」 繆莉用那雙繼承自母親的紅眼睛直直地望著我,眨眼的動作似乎都要發出聲音來了。她嘿嘿一笑,說。 「我在想,果然還是哥哥比較帥氣。」 「呃,啊……?」 隨即她開心地摟住了我的手臂。有時候我真的不懂繆莉在想什麼,不過這世上也確實沒有比少女心更難解的東西了。 不一會兒,我察覺到有人朝鐵門走了過來。 究竟該如何跟人家解釋……不容我繼續考慮,鐵門已經打開。 出現在面前的正是剛才那位貴族。主人氣喘籲籲地跑來給客人開門是了不得的事,我看到在他身後,遲了半步的傭人們也慌慌張張地追了上來。 「啊,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太感謝了!」 「那,那個——」 「實在是完美! 你們兩位正如我所希望的那樣! 真感謝他們派來了如此優秀的人才!」 正如希望的那樣? 究竟是什麼意思?我還在疑惑,這位貴族又拉起繆莉的手,恭敬有禮地屈膝問候道。 「多麼美麗的長發!你的到來實在堪稱是神的奇跡。今日要承蒙照顧了。」 對方以貴族式的禮節捧著繆莉的手,作了形式上的吻手禮。繆莉最喜歡這樣的場面,再加上引以為傲的頭發又得到了誇贊,她露出了一副純潔的喜悅表情。 「快,快請進。快點開始准備吧。大家都已經等得要放棄了。啊,真是太好了!」 眼前的貴族激動得流下了淚水。盡管對他很抱歉,但我還是不明白他究竟是有了如何的誤會。在踏入庭院前,我必須得先說清楚才行。 「對不起……您是不是把我們錯認成了別的人?」 「哎?」 那張精緻的面孔,吃驚的時候也仍舊高雅。我想著這些,說明了自己的來意。 「其實我們來到這裡是想找一隻狗……然後,聽說這座宅院的中庭裡聚集了許多,於是……」 為找狗到這裡來。這樣的說明我自己都覺得難以理解,更何況傳入別人耳中的時候了。想到對方其實等人等了許久,我對他困惑的神情甚至萌生出了負罪感。 在這種局勢下,究竟該如何提出要去看看犬群的模樣呢……這個時候,眼前的貴族回過神來開了口。 現在輪到他的話讓我們不解了。 「咦,啊,你們兩位也要舉行結婚典禮嗎?」 「啊?」 「我以為自己已經事先查清了,卻沒想到還是和別人選定的日期撞在了一起……咦,不對,既然你說要從現在開始找狗,就是說舉行的時間還在以後?」 我陷入云裡霧裡,眼前的貴族則上前一步激動地說。 「無論如何請等一等。如果一切順利,今天……不,至遲幾天內儀式就能結束。但是,如果兩位現在把這裡的狗帶走,我們就有麻煩了!」 他幾乎要哭出來了。汪嗚。這時突然有叫聲傳來,我朝院裡一看,叫聲來自通體雪白或泛著銀色的犬群中。 每一隻狗的皮毛都經過了精心打理,顯得熠熠生輝。綁在它們脖子上的紅絲帶則頗有慶典的氣氛。到這裡,我忽然想到他剛才提起的那個字眼。結婚。 貴族男子用惹人同情的悲傷表情說。 「啊! 對、對了……既然是來找狗,那就是說,你們兩位並不是負責扮演司鐸閣下,和花童少女的人,對,對嗎……?」 扮演司鐸,以及扮演花童少女的人。 我看了看繆莉,她好像也理解了目前的情況。 銀白色皮毛的犬群,銀白色頭發的少女。此處聚集了許多出身自遠方的移民,其結婚典禮中也有不少來自他鄉的習俗。或許認為白發和白色皮毛能帶來幸運就是這些傳統之一。 勞茲伯恩是溫菲爾王國的都市,溫菲爾王國如今正與教會針鋒相對,因此所有聖職者都放棄了聖務。結婚典禮上沒有主持誓約儀式的聖職者,正如烤羊肉中沒有了鹽。我能理解為何他們要尋人來扮演一個類似的角色。 我們在婚禮舉辦者尋人正火急火燎的時刻出現,於是便被誤會成了對方的所求之人。 遺憾的是,我並非聖職者,繆莉也不是陪伴新郎新娘的花童。 何況出席結婚典禮是聖職者的重要職能,原本不可以讓無資格者擅自插手。這種行為明確地違反了教會法,一旦被發現,就會引起嚴重後果。 我正想說明這些,繆莉卻搶先上前一步說。 「雖然我們是偶然到這裡來的,但是既然有能幫忙的地方,那還是幫一下人家吧?」 繆莉的眼睛正在閃閃發光,但其理由肯定不是單純的「幫一下人家」。 異國貴族的結婚典禮,這種事件沒有理由不引燃她的好奇心。 「真、真的嗎?」 「喂、繆莉!」 我想勸誡繆莉,讓她別再擅自推進話題,結果反而被她在胸前推了一把。 「嗯,這個哥哥雖然穿什麼衣服都顯得奇怪,但是唯獨打扮成教會裡的人非常合適。」 接著她又啪啪地拍打起我的胸前來。 「嗯,啊,的確如此。我也這樣覺得。」 「而且,這可是結婚典禮的花童對不對?要穿著漂亮的衣服,頭上戴著花冠,和新娘子一起走紅地毯對不對?」 「對,對,沒錯!」 青年貴族探出身體,繆莉則是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樣,兩人眼看就要握起手來了。 然後他們一同把目光轉向我。 「哥哥,我覺得助人為樂也是神提倡的哦!」 雖然她搬出了「神」這個理由,但信仰因素在繆莉心中肯定是排在靠後的位置。她其實只是想穿著妖精一樣的雪白婚紗,頭上帶著花冠去參加慶典罷了。 我嘴上說著教會法如何,常識如何,不過,眼前的貴族陷入了困境,這是事實。 而且還是無比重要的結婚典禮,是人一生中的重要節點。 神的期望究竟是什麼呢? 是遵守教會法,還是幫助別人獲得其幸福? 我盡管懊惱,可答案幾乎已經確定了。 「只是……我並非真的聖職者……」 「沒有關系! 這沒有關系! 你只需要站在那裡,充當那樣一個角色就好了!」 結婚是聖事*之一。這原本是聖職者的職責,而謊稱聖職者則要遭到問罪**。 如果嚴格依照規定,我此時是應該要拒絕的。 但是僅僅是在結婚典禮上扮演成司鐸的模樣,想必神也會閉住一隻眼睛。 假如不接受金錢報酬,我覺得,倘若對質公堂,我就可以堅稱自己只是單純的證婚人。 再說了,如果此時擺出講道理的模樣拒絕人家的邀請,往後天知道繆莉會怎麼責難我。 「我、我知道了。讓我們來幫您吧。」 「喔喔!太感謝了!」 貴族青年露出了可謂是絕處逢生的表情,繆莉也在他身旁一副笑嘻嘻的模樣。我心中雖然仍感到蹊蹺,可是轉念一想,參加這樣的慶典應該也不會涉及什麼壞事。 「啊,對了,說起來,兩位還不知道我的名字。」 如釋重負,幾乎要喜極而泣的青年抹了抹眼角,挺直脊背說。 「我名叫梅爾克利歐‧切達諾。」 「我是——」 我說到一半,後面的話卡在了嗓子眼。托托‧柯爾這個名字,如今已經不再屬於那個鄉下溫泉旅館裡的雜役了。在旅程中我們跨越了許多困難,不知不覺,黎明的樞機卿這個稱號變得廣為人知。如今這個名字甚至在人心中有了特別的意味。 梅爾克利歐困惑地望著我們,這時繆莉插嘴說道。 「其實我們也在旅行。哥哥不是我真正的哥哥,他原來一直在我家工作,現在負責看管我。」 漫遊諸國的貴族並不罕見,他們的家中也時常有血緣不相連的親人。 梅爾克利歐立刻就理解了。 「我們在這裡找狗狗,是想要帶回到住宿的宅邸裡去。那個宅邸很大,但是哥哥每天又很忙……」 為了排解寂寞而想要一隻小狗。繆莉裝出這副楚楚可憐的少女模樣,繼續說。 「而且,我原本就是不顧父親的反對跑出了家門,要是父親知道我和哥哥辦了一場結婚典禮,他那麼頭腦頑固,一定會急得昏倒過去。所以,為了不讓人把這件事當成小道消息添油加醋地傳出去,我們的名字可不可以保密呢?」 繆莉的話不是謊言,但包含著一種難以言表的內涵。因為她雖然口口聲聲叫我哥哥,其實卻絲毫不忌憚以異性的身份向我表達愛意。 要是父親知道我和哥哥辦了一場結婚典禮,他一定會急得昏倒過去。這句話可不僅僅是小狼撒嬌的啃咬。 「原來如此,是這樣啊。啊,我理解的。我從前說要出門研習詩學,也遭到了父親一通嚴厲訓斥。最後軟磨硬泡才說服了他,在老爺子的監督下保證會端正品行,絕不踰越規矩,終於得到了短暫的旅行機會。」 「啊哈哈。跟我一模一樣呢。」 梅爾克利歐和繆莉很快就表現得意氣相投。 「如果流言傳出去,還不知道兩位的名字要被散播到哪裡去呢。我還是不要詢問這些為好。」 「嗯,謝謝你。」 梅爾克利歐和繆莉握過手後,又來同我握手。 既然已經到了這一步,那也只好盡全力來幫他了。 「我願貢獻自己微薄的力量,希望梅爾克利歐公子的典禮圓滿成功。」 「不,我才應該道謝。快請進來吧。」 梅爾克利歐剛一邀請繆莉進入院落,犬群立刻朝她奔來。在梅爾克利歐的驚異視線下,繆莉逐一撫摸了它們的頭。中庭裡典禮的准備已經進入佳境,侍女和傭人們忙碌地穿行過往,樂團正在調音。華美的氣氛與今日燦爛的陽光相得益彰,讓各處都洋溢著歡樂愉快的感覺。但我從某扇門後忽然察覺到了另一道視線,臉頰頓時硬了一下。 猛地一望,似乎看到了一個赤紅的人影,就彷彿燃燒的火焰般。可那裡什麼人都沒有。 「哥哥——?」 繆莉在犬群的簇擁下走在前邊,她正對我回頭問道。 「啊,對不起。」 雖然在意門深處究竟是誰,我還是快步追了上去。 到底是什麼人呢。 如果沒有記錯,那應該是一道非常鋒利的視線。 「啊啊,這一定會是場美妙的典禮!」 梅爾克利歐感慨的聲音回蕩在灑滿陽光的庭院裡。 繆莉綁好頭發,換上了潔白的衣裝,還戴著一頂紅黃相間的鮮豔花冠,腳底下有只白色的小狗親密地依偎著她,睡著了。 春日的陽光中,她微笑著撫摸小狗的模樣簡直真的如天使一般。 「啊,哥哥。」 見我過來,繆莉抬起頭,露出一副靦腆模樣。 「欸嘿嘿,怎麼樣,我穿上好看嗎?」 在紐希拉時,繆莉總是叼著肉乾漫山遍野地亂跑,還會率領村裡的孩子們玩那些能讓人嚇得昏倒的惡作劇。 伴隨著她的成長,這些野蠻漸漸消隱了身影,但直到此刻,我看到眼前她的模樣,才終於意識到她已經成長得亭亭玉立。繆莉的頭發被束了起來,外露出形狀優美的耳廓。那搖曳在耳邊的寶石閃閃發亮,如同是魔法之光般,把稚氣的女孩變成了少女。 作為一直照顧她長大的哥哥,我覺得她此時簡直美得要催人落淚了。 「嗯,非常漂亮。真想讓羅倫斯先生也看看啊。」 「哎?爸爸就不用啦。反正,不管我穿什麼衣服,他都只會說好看好看。」 羅倫斯對女兒的深愛看來並不怎麼讓繆莉感動。 「哥哥呢?哥哥覺得我怎麼樣?」 我一面同情羅倫斯,一面只好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 「在我看來,當然也非常可愛。」 繆莉原先是一副很有自信的模樣,結果聽我這樣說,她還是露出放下心來的表情,縮著脖子笑了起來,好像有些害羞。 「先不說這些,你記下儀式的程序了嗎?」 梅爾克利歐宅邸的女傭們全體出動為繆莉著衣打扮的時候,應該也對她說明了各種要注意的事。與切達諾家締結婚約的,聽說是一個叫做布裡斯托的家族。這兩家都起源於遙遠的南方,切達諾家族似乎還是這一帶所有移民的統率。我在另一個房間聽他們簡略介紹了兩家的背景,以及誓約祈禱的流程,不過這些教會的儀式都是萬國所共通,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困難之處。 結婚的誓詞就是那段著名的「無論在患病時或健康時」,不過只要是從聖典中引用的,我就有自信能流利地說出來。 「嗯,我要做的沒那麼難啦。首先要到房間裡去接新娘子,然後和她一起走到宅邸的禮拜堂去。再然後,乖乖地聽哥哥唸完祈禱辭。」 「接下來呢?」 「接下來我要作為天使,准備用來驅逐惡魔的蛋糕。驅魔的材料居然是蛋糕,真的好好玩。」 繆莉看來是不瞭解這一方面的習俗,她咯咯地笑了起來。 有種民俗傳統非常有名,認為板著面孔的惡魔最害怕甜的東西。教會盡管向來對信仰之事吹毛求疵,卻也很罕見地默認了這一點。的確,開心地吃著甜美蛋糕的惡魔似乎很難當得起惡魔的名號,哪怕是頭腦頑固的聖職者們大概也覺得誠然如此。 因此,甜美砂糖與鮮榨牛乳製成的蛋糕就成了結婚時不可少的裝點。 「而且原來在港口看到的那些人,就是要到這個宅邸裡參加婚禮的呀。」 繆莉說的是她吃海賊碗時,看到的那群扛著餐具的男子們。原來他們是新娘子的娘家派來運送結婚典禮資材道具的人。因為天氣惡劣,船隊在中途四散分離,他們好說歹說從故國請來的神父們坐在別的船上,似乎還要好幾天才能到。 「到時候要用一把大木刀切開蛋糕,然後用木勺舀一大勺奶油,但那個可不是給你吃的。你記住了嗎?」 「我知道的啦!我是天使,所以要切開祝福用的蛋糕,把一塊交給新娘子,然後新娘子再把蛋糕喂給那個貴族吃,對吧?」 願新郎新娘從此飲食無憂。這個環節也是古時的傳承,在那個年代,飢饉是人們時常憂慮的問題。 那些旅人背著的巨大木勺,似乎就是用來烹煮結婚典禮所需的大量菜餚,或是在儀式上當作道具使用的。 「你記的順序沒錯,但喂蛋糕的部分是在走出禮拜堂,在中庭開始宴會的時候。那之前還有一件事,是什麼?」 這個貪吃的小狼,一聽到食物的話題,立刻就不會想別的東西了。 「咦?有嗎?哥哥祈禱一通之後,再就是……啊!」 繆莉的表情一下子從嫻淑的天使變回了淘氣的少女。 因為在那之前還有一個環節,繆莉喜歡這個它僅次於喜歡宴會。 「梅爾克利歐公子可是出身於歷史悠久的名門望族啊。我以前在南方游歷時,也曾聽說那裡的結婚典禮上有一種十分奇特的規矩,想不到這種習慣到現在還留著。」 「『貴族以勇武為榮』,不能保護新娘子還算什麼貴族的男人,是這樣說的對不對?」 結婚典禮的看點之一,就在於此。 雖然結婚是兩個人誓約相愛終生的儀式,但新郎不僅要表明自己的情意真誠,還要對所有列席者展示自己的確有資格迎娶新娘,是與之相配的男子。因為在新娘的娘家人看來,想要迎娶公主,就必須得經過考驗。於是結婚的誓約之後,他們往往會一齊撲上去襲擊。新郎則必須保護自己的妻子,同時還要擊退他們,這樣才能走出禮拜堂去。 到這一刻,結婚才算是取得了許可。 「但是,那個貴族能做得到嗎……。他看起來好像連劍都沒握過。」 「這只是個儀式,就像是表演一樣,我想連劍都用不到的。」 「真的嗎?」 「不過以前那個戰火連天的年代,或許真的會上演那樣一出戰斗呢。」 話雖如此,梅爾克利歐對我說起這些的時候,果然還是很緊張。 切達諾家族是很久之前渡海來到溫菲爾,並以溫菲爾王國為中心鋪開商業網的望族,而與之結親的布裡斯托家族則有更悠久的歷史,是重視名譽更甚於金錢的傳統之家。 看一看在宅邸中四處忙碌的傭人就會發現,新郎和新娘的出身確實有不小差距。切達諾家族在王國商業界積累了巨大的財富,布裡斯托家族則秉承著傳統,顯得古舊而簡朴。 如果有人宣稱,梅爾克利歐的家族是靠著金錢買來了一位公主,並且招致了許多反感,那我絕不會驚訝。而且在這種讓人情緒激動的儀式上假若真有人借機發洩不滿……這的確教人擔心。 即便如此,宅邸中充滿了祝福結婚典禮的空氣,梅爾克利歐大約也是因為這一生僅有一次的體驗,所以才會緊張吧。我重新積極地猜想。 這時候,繆莉擺弄著輕飄飄的裙裾,對我說。 「不過,真好呀。結婚典禮上再現保護新娘子的戰斗。」 痴迷於冒險與戀愛故事的她斜瞄著我,接著說道。 「要是我喜歡的人也能這樣站出來保護我,那該有多好~」 這句自言自語實在是太露骨了,不過原本決定為人家的結婚典禮幫忙時,我就已經猜想到她肯定會這麼說。繆莉宣稱她對我的喜歡是站在異性的立場上,而且還會從正面猛烈地表達愛意。事到如今我已經不再懷疑她的情感有多深,可是自己畢竟是立志要成為聖職者,何況就算繆莉與我沒有血緣關系,但對我而言,她的的確確就是我的妹妹。 因此我這一次也決定當作沒有聽見,可是,這樣好像也不對。 雖然不能回應繆莉的感情,但我不能因此就將之視為草芥。 為了讓她收起外露出的爪子,我站在她身旁,這樣說道。 「我當然想要保護你,而且也總是牽掛著你啊。」 要是狼耳朵現在露在外面,肯定會像是撥開水花一樣機敏地撲動起來。 繆莉真正希望聽到的回答雖然是另一句話,可我也是誠懇地說出了自己的心聲。 結果她又故意慢慢吸入一口氣,接著再誇張地呼出來。似乎是假如覺得露出高興的樣子,就算是輸給了我一樣。 「哼。再說了,平常都是我來保護哥哥。」 「的確沒錯。我們的旅程之所以能幸而繼續,都是多虧了你啊。我很感謝你。」 如果沒有這個賢狼的孩子發揮自己的知識,膽識與機智,我這只羔羊恐怕早已在世界的浪潮中化為藻屑了。 這一番話算是滿足了繆莉,盡管她還是擺出一副不足夠的神情。 「那,抱緊我。」 說完,她惡作劇似地笑著,向我伸出雙臂。 「不行,你現在不是剛打扮完嗎。等回到住處的話就可以。」 「哎!那說好了哦!不許反悔!」 往常的淘氣表情又露了出來。 但我總覺得,這樣的表情或許才屬於平時的繆莉,能讓我感到安心。 綁起頭發,耳邊綴著美麗寶石的繆莉的確很美,就像仙子一樣讓人移不開目光,但我同時也有點悲傷。 就如同女兒出嫁時父親的心情——這樣說很對不起羅倫斯先生,但說是妹妹出嫁時哥哥的心情則正好合適。 「對了,不知道儀式什麼時候開始,我們去問一下人吧。」 船隊延遲抵達,負責扮演司鐸和少女的人也遲遲不見蹤影,婚禮險些就要延期了。在這樣的氛圍中,有些客人已經開始收拾東西准備要回去。這些兩家的親戚都是從遠方趕來,何況眼下還是忙得不可開交的春季。貴族之家往往是一個地區的節慶祭典中不可缺少的重要角色,要爭來返航船隻上的位置可能會很難,這一點看看港口的混雜情況就能知曉。婚禮儀式顯然是不能隨意拖延的。 梅爾克利歐之所以會為婚禮准備而慌亂,其緣由除過迎接新娘外,也是因為能否讓儀式順利舉行,關乎整個家族的臉面問題。 身居高位的人們也有他們自己的煩惱,生活中也要受到諸多事項的制約。 「我也想快點去參加宴會。聽說南國的料理是把小麥粉捏成團然後下鍋去煮,好期待!」 「你不是剛剛才吃過海賊碗嗎……」 我無奈地說完,繆莉便嘿嘿嘿地笑了起來。 「啊~不知道新娘子是個什麼樣的人。既然當新郎的貴族很像是哥哥,那新娘子會不會是一頭銀發,還有狼耳朵和尾巴的可愛女孩子呢?」 我對繆莉投以嫌棄的目光,結果她卻以純真無邪的笑容作回應。 不管怎麼說,我們不能在儀式上遲到。我正准備再一次確認流程的時候—— 「大小姐,您究竟要去——」 「那邊是客人的——」 門外傳來這樣的聲音,緊接著,房門被猛地推開。 「負責當司鐸和花童的,就是你們兩個?」 「大小姐!」 一名年輕女子用手撥開了驚慌失措的侍女們。她有一頭漂亮的紅發,就像熊熊燃燒的火焰那樣。個子高,手腳修長,從禮服裙中裸露出的肩膀滿是有力的肌肉。紐希拉的溫泉旅館中廣受歡迎的劇目是女騎士討伐惡龍的冒險故事,這個女子正像是從故事的世界裡跳出來了一樣。 她驅趕開侍女們,大搖大擺地走進房間,然後閉上門。 「我聽說,你們兩個原本是偶然路過這裡的外人,沒錯吧?」 焦茶色的銳利視線打量著我和繆莉。 所謂「能射穿人的視線」大概形容的就是這樣的目光了。我們的身高本來並無差距,可或許是舉止的緣故,她散發出一種壓迫感,讓我覺得倘若發生暴力爭執,自己必定贏不過她。我為這種氣氛感到畏懼,坐在椅子上的繆莉卻依舊如平時的模樣。 「對哦?」 女子立刻皺起眉,鼓足力氣吸了一口氣,彷彿讓身體都膨大了一圈。從繆莉的反應來看,我知道這女子沒有加害我們的意圖,但她很明顯正因某事而憤怒。 是覺得結婚典禮不應該被外人打擾?或是認為假扮司鐸實在天理難容?可是這樣想來,她也並不像是女子修道院裡身披甲冑,守護貧弱修女們的女騎士。 出乎我的預料,繆莉這樣開口對她說。 「你穿著這件衣服……那就是說,你是新娘子囉?可是你現在不用去做准備嗎?」 我還來不及驚訝,女子立刻激動起來,湊近繆莉,看著她的眼睛說。 「你們值得我信任嗎?」 繆莉和她的體重差距或許有兩倍甚至三倍,即便如此,面對這樣的逼問,繆莉也沒有絲毫露怯。她的直覺很準確,似乎是判明了這位新娘並沒有敵意。 只是,如此一來紅發新娘的態度就更難以理解了。畢竟她在結婚典禮開始的前一刻突然闖進這個房間,還質問我們是否值得她信任。 「我們——」 我剛一插話,新娘的銳利視線立刻射過來。 雖然膽怯,但我還是努力讓自己鎮定。 「我們的確是臨時招來的演員,但我想這也是神的指引,所以希望能盡力協助這場婚禮……」 當然,我是假扮的司鐸,所以如果她下了逐客令,我就只能回去。雖然那樣會有些失落,可自己畢竟不是真的聖職者,這是沒辦法的。 「而且,這個家族裡不是有個銀色的狼的傳說嗎?既然是這樣,那我覺得自己一定會很合適。」 切達諾家族和布裡斯托家族的紋章上都有狼的圖案。隨著時代變遷,許多家族都選用鷹或獅子作自己的紋章,但唯獨那些發源自古代帝國的古老血脈,至今仍把狼作為自己的徽記。正因為兩家都是如此,所以結婚典禮才有這種獨特的習俗:找來銀色或白色的犬群作為狼的象徵,還要有銀發的少女來陪伴新娘。 在對方看來,繆莉的這句話當然是在自誇那一頭銀發無人能出其右,然而她自己也是如假包換的狼。實際上,的確沒有比繆莉更合適的花童了。 可是紅發的新娘依舊像狼一樣警戒著,交替地瞪著我和繆莉。 我仍舊不明白她的目的為何,不過我記得她一開始就問我們「是否值得信任」。如此一來,莫非這位新娘是懷抱著什麼難以言說的請求,這才找到了我們? 結婚典禮是人生的一大轉機,本來應該洋溢著祝福與笑容。既然結婚典禮的主角之一露出了這樣猶豫的神情,我立刻想到了幾種可能。 首先,這場婚禮或許並非出自她的本意。 眼前的女子不是那種楚楚可憐的類型,相反,她甚至好像會用自己的手爭取一切想要的東西,倘若面對父母決定的不合心意的婚事,她也不太可能唯唯諾諾地答應。盡管為了家族利益被嫁出去的貴族女子並不少見。 很有可能,這位紅發新娘是想要打破情非所願的婚事,所以才尋找可信任的人物。問題是我作為一個外人卻參與其中,這是否符合道理。 然而,不對眼前蒙受苦難的人棄之不顧,這也是自己的信條。 我對這位困獸一般的女子開口說。 「我的名字是托托‧柯爾。」 「呀,哥哥!?」 繆莉驚訝地睜圓了眼睛,但我仍然繼續道。 「世間將我稱作『黎明的樞機卿』。」 勞茲伯恩的騷動是不久之前的事情。紅發女子似乎也聽說過傳聞,她呆愣地看著我。 「我擔心自己扮演司鐸的事情傳出去會引起麻煩,所以對梅爾克利歐公子隱瞞了身份。但是,如果你陷入了困境,正要尋求幫助,我的名字應該會有所作用,我的知己也願意作你的助力。」 利用以往積累下的人脈,我想自己至少可以救助這位女子,讓她逃離強加的婚姻。剩下的就是她自己願意多大程度地信任我了……可我沒想到女子卻嫌惡地說。 「……要騙人,也該挑一套沒什麼紕漏的謊話吧。」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好聳了聳肩。新娘接著低聲說。 「而且你長得確實和傳聞中一樣。看來那個人就是你了。」 「雖然黎明的樞機卿這個名號著實讓我感覺擔當不起。」 我說完,結果被她「哼」了一聲。 「那麼……你們就是值得信任的……我可以這樣認為吧?」 女子的表情此時已經不是憤怒,而是充滿了苦悶。 「哥哥這個人可是又傻又正直,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呢。」 她的目光又轉向插嘴的繆莉。 「因為,像我這樣可愛的女孩子好幾次求他娶我,他都說什麼要當聖職者啦,只把我當成妹妹看啦,然後用這些藉口給推脫掉了!我們明明都不是親兄妹啊?昨天睡覺的時候我也鑽到他的毛毯裡面去,但是他根本就不理我!」 「……確實是很傻啊。這麼可愛,為什麼不去娶她呢?」 「對吧?」 我受不了女子和繆莉的碎言碎語,於是說道。 「不過,現在更重要的是你的問題吧?」 對方這才回過神來挺直了腰。她的動作並沒有女子待嫁時練習出的那種楚楚氣質,反而如習武者般干淨利落。 「你們兩個……不,你們兩位來到這裡一定是神的意志。拜託了,請幫幫我。我在這裡沒有別人可以依靠了。」 結婚典禮的兩位主角之一向我請求幫助。 我看了繆莉一眼,發現熱愛冒險故事的她此時正兩眼放光。 「但是,我想再核實一次。你們真的不是我父親雇來的人吧?」 自由而奔放的女兒,以及試圖加以約束的父親。 這樣的構圖並不少見,少見的是繆莉這種得到了自由的例子。 不過,象徵著幸福的結婚不該強加到別人的頭上。 「不是。所以,我們應該可以對你有所幫助。」 女子像是遭受了一擊般扭曲了表情,接著以幾乎要哭出來的模樣說。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拜託了,請一定要幫我改變這場亂來的結婚典禮。」 果然是情非所願的婚姻。繆莉最喜歡的一類故事就是相愛的人私奔逃婚,她已經完全被引起了興致。 接著,女子又開口道。 「我的父親企圖暗殺梅爾克利歐。求你們了,一定要救他,救救我的愛人!」 「……啊?」 世間充滿了許多「意想不到」。 紅發的新娘,布裡斯托‧阿爾黛講述的,是與我們的想像完全相反的事態。 「我父親想殺掉梅爾克利歐。」 阿爾黛再一次說道。 「頭腦頑固的父親一直反對這樁婚事。我們家最初因戰功興盛,切達諾家族的祖先則是以文官的身份揚名立萬。我父親常說『連戰場都上不了的軟弱者稱不上男人』,在他看來這樁婚事不是門當戶對的。」 我感到很驚訝,不過這種家格不對等的問題確實是存在的。否則為何貴族和平民的結婚總是會成為歌劇的主題呢?而這樣的情況在貴族之間同樣會發生。 阿爾黛搖了搖頭,咬緊下唇,表情依舊痛苦地扭曲著。 「我至今還清楚記得在故鄉的祭典上,第一次和梅爾克利歐見面時的情景。從那個時候開始,父親就從沒對他露出過好臉色。」 「這麼嚴重啊。」 繆莉輕輕地把手放在阿爾黛腿上安撫她,同時催著她往下說。 「沒錯。梅爾克利歐看到我帶著的劍,立刻就聊起了刻在劍柄上的詩文。他說的不是劍有多鋒利,也不是這把劍曾斬獲多少獵物,所以我很驚訝。我第一次遇到看著劍大發詩情的男人,在那之前我甚至都沒意識到劍柄上還刻著一首詩。我聽他聊了很多,關於那首詩,還有相關的其他故事。再後來……」 阿爾黛的視線忽然轉向看不見的遠方,嘴角的弧度也變得柔和。 「他當場為我吟頌了一首。當然,在我家的宴會上也有藝人們獻詩。可是那些東西不是歌頌戰功,就是明顯的諂媚。把我這樣的人比喻成花仙子,你說,他的眼睛是不是木頭做的啊?」 阿爾黛彎曲手臂,露出上面的肌肉。我不知道該作何回應,繆莉卻坦率地笑了起來,接著又溫柔地問她。 「然後呢?他寫了什麼詩讓你那麼開心?」 阿爾黛似乎是早就等著繆莉這樣問了。她害羞,卻又驕傲地回答道。 「裡面的內容說『偶爾也應放下劍,在泉眼旁小憩片刻』。我不懂詩的好壞。但是,當時很受沖擊。畢竟我學讀書寫字的時候,是被人逼著去背那些又老又幹巴巴的古詩,宴會上聽到的詩也全是酸得掉牙的諂媚。那個時候我真的很驚訝,原來世上還有這樣悠閒,這樣溫柔的詩歌啊。」 我教繆莉讀書寫字的時候,用的正是那些又老又幹巴巴的古詩。此時她的視線刺得我好痛。 「那個時候,我就已經迷上梅爾克利歐了。我向孩子一樣纏著他寫詩。梅爾克利歐也從不厭煩,總是寫很多讓人捧腹大笑的詩讀給我聽。」 梅爾克利歐應該很有詩人的才能,但我覺得他的詩作之所以成功,一定也是因為他原本就性格如此。 阿爾黛談及這些時臉上總是帶著開心的表情,而繆莉臉上的開心則更勝於她。 忽然,阿爾黛的表情籠上了陰沉。 「可是,在我父親的眼裡,梅爾克利歐大概只是嘴上有能耐而已吧。每次他插入我們的對話,總會故意說什麼『別光說了,來用劍比試一下吧』之類惹人嫌的東西。最後他甚至直接質問我『你什麼時候還對詩這種東西產生興趣了?』以他的石頭腦袋,根本就不能明白梅爾克利歐的才能與溫柔體貼!」 這種價值觀的確與戰場之人的價值觀相去甚遠。在阿爾黛的父親看來,梅爾克利歐大概是個異類。 可是,還有一件事讓我在意。 「但是,你父親,到最後還是答應了這樁婚事,不是嗎?」 不然也不會有此時的局面了。 「當然,但他不可能祝福我們。切達諾家有許多縱橫於商界者,如今他們已經成了在各國紮根的一大勢力。我父親想必是懼怕切達諾家,不敢拒絕他們的求婚。我們家縱然有許多人握著劍,但握筆者卻向來稀少。在今天的世界上,沒有財富支撐,徒有一把長劍是成不了什麼事的。」 也就是說,情非所願卻不得不接受婚約的人不是阿爾黛,而是她的父親了。 「強行讓兩個人結婚結果釀成悲劇的故事雖然很多,不過也有正好相反的故事呢。」 聽到這句話,阿爾黛再次倒豎起眉毛。 「我們家的男人們,不管哪個都是頭腦陳舊,就像石頭一樣頑固!我知道父親一定會反對,於是就把這件事告訴了梅爾克利歐。然後他……雖然憑著他的家世,良緣閨秀要多少都能找得到,但他卻拉住我的手發誓,說無論用什麼辦法都要和我結婚……」 阿爾黛用手托住泛起紅暈的臉頰,似乎是回想起了當時的場景。 在繆莉的觀念中,世界上最美好的存在莫過於戀愛故事,她對阿爾黛溫柔地露出微笑。 很快,阿爾黛像是突然從夢中驚醒,表情再度歪曲起來。 「而且,恐怕不只是我們家。梅爾克利歐的家裡應該也有反對的聲音。」 「為什麼啊?」 「因為我家並不高貴,又疏於理財之道。更何況……」 她聳起壯實的肩膀給我們看。 「畢竟我是這副模樣……和新娘這個詞實在相差甚遠。」 我不假思索就要點頭,多虧繆莉搶先踩了我一腳,這才沒有失態。 「我覺得沒有這回事啊,阿爾黛姐姐穿上婚紗的樣子很好看的。」 「……能被你這樣惹人愛憐的少女誇贊,就算是客套也很讓人開心了。謝謝你。」 「才不是客套話呢!」 阿爾黛接著說道。 「總之,梅爾克利歐的進展真的非常順利。可是我父親十分頑固,我的親戚們也盡是毛發橫生的野蠻之人。面對不合心意的事情,他們會毫不猶豫地訴諸暴力。」 我不禁聯想到了海賊或山賊的頭領,不過在歷史悠久的貴族家庭中,這種情況大概也存在。 畢竟對武人之家而言,如武人般的舉止才是他們的存在意義。 「但是,暗殺?要是那麼做,那不是比拒絕婚約的後果更嚴重嗎?」 繆莉說得沒錯。 我也投去疑問的視線,阿爾黛則發出嘆息。 「他們平時連早上禮拜的祈禱詞都記不全,小心思卻比誰都精明。你們也知道了典禮的流程吧?這之中有一個絕好的機會。」 「典禮流程? 那個,我和阿爾黛姐姐一起去禮拜堂,然後,呃……啊,難道是要下毒?」 繆莉應該是想起了那個用於驅魔的蛋糕。到時候身為新娘的阿爾黛要把一塊蛋糕喂給自己的丈夫梅爾克利歐吃。 「不,那些人做不來這樣精密的事情。何況食物是所有賓客一同享用的。」 「這樣啊,那就……」 我在繆莉思考的時候,忽然察覺到。 的確有一個場面更適合暗殺啊。 「難道說,是那個新娘的親戚一同襲擊新郎的環節?」 繆莉的嘴巴變成「啊」的形狀,整個人愣住了。 阿爾黛則緩緩地點了點頭。 「他們打算把這種凶殺抵賴成一場事故。其實因為醉酒而昏了頭,最後參加者在婚禮中受重傷的情形也不少見。正因如此,他們才需要炒熱典禮的氣氛。這一次的典禮會場雖然是在幽靜的宅邸中庭裡,但在我的故鄉,典禮往往是在街上公開舉行的,街上的過路人也會參與進來,場面非常混亂。甚至還有這樣的故事:兩個對立地方領主決定結親交好,想不到為孩子們舉辦婚禮時,喝醉酒的人們卻再次發生爭執,最後死傷眾多。實在是野蠻至極,你也同意吧?」 若是限定了參加者,暗殺的嫌犯也很容易就能從中找出。那麼製造出「雖然明白是誰殺了人,但就是沒有辦法」的事態的確是個合理的選擇。 「本來我是想要把他們一個個地給解決掉……」 「不,可是,」 我插嘴問她。 「你憑什麼認為他們真在謀劃暗殺呢?」 除非阿爾黛親眼目睹了別人密談的情景。既然產生了此種懷疑,那必然應該有相當可靠的根據才對。 阿爾黛撩起赤紅的頭發,以不動搖的眼神對我說。 「眼下各個領地正應為春季的祭典忙碌,可我這些親戚們之中最為孔武有力之人卻悉數露了面。這些人個個都能單槍匹馬去獵熊,再用它的頭蓋骨飲酒。我這麼說,你能明白了吧?」 繆莉聽完之後有些激動,不過這樣一說,我很清楚阿爾黛的親戚都是何種人物了。 「不僅如此,他們每個人還都帶著劍——全都是經歷過不少故事的名劍。結婚典禮上為何要攜帶武器?」 「可是,貴族的人本來不就會在參加宴會的時候,帶著劍之類的東西嗎?」 紐希拉也是王公貴族的光顧地,因此繆莉對這種情況稍有一些瞭解。 「你說得雖然沒錯……但那些大體都是儀式用的寶劍,是沒有開刃的。」 「難道這還不夠可疑?不僅如此,我父親的態度也與平時截然不同。自從我和梅爾克利歐親近,他就從未對我有過好臉色。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他企圖強行阻止我的婚事……也就是,殺掉梅爾克利歐。」 阿爾黛嘆出的氣息彷彿包含了她的郁憤。 「我父親大概是想把我嫁給他中意的男人。那種除了能舉起大塊岩石之外,再別無所長的男人。他想讓我生出個結實的男兒,因為他相信那樣就能重振家族。」 戰亂時代的古老價值觀。 阿爾黛生長於這樣的家庭中,卻懷抱著新時代的精神。 「若是只有我一人遭受不幸,為了布裡斯托家族的名聲,不論什麼我都能忍耐下去。但我絕不允許有人傷害梅爾克利歐。」 她的紅發像火苗般搖動著。 繆莉眯著眼睛看阿爾黛,似乎是覺得她很耀眼,接著又輕輕拉起她的手。 「你真的很喜歡他呢。」 說完繆莉露出微笑,阿爾黛的臉頓時紅得勝過了頭發。 和新娘這個詞相去甚遠——阿爾黛如此自嘲,但我覺得她應該重新評價自己。 戀愛中的少女應該得到幸福。 「可是,我們要怎麼做才行呢?」 我被繆莉的這句話點醒了。對啊,實際上應該怎麼做呢? 「你說有一群打架很厲害,頭發又亂蓬蓬的叔叔們,而且還各個拿著最好的武器對不對。就算阿爾黛姐姐你再怎麼強,也打不過那麼多人啊?更何況還要保護別人……」 「啊……的確如此。我總不能也拿著劍站在眾人面前。要說能拿到手中的,恐怕也只有舀蛋糕的那把木勺了。」 在港口的時候,繆莉正好對我提起過用那樣的木勺當武器會如何如何。 然而現實不是滑稽故事。木勺終究敵不過鋼劍。 「而且,恐怕就算把除我之外的每個人都當作父親的手下都不為過。不管哪個人都對我擺出一副不理睬的臉色。梅爾克利歐總是說沒關系,沒問題,不肯聽我勸告……但他的家族裡應該也有和父親利害一致的人才對。攜帶武器的人被放進典禮會場的那一刻起,周圍的每個人就都有了嫌疑。」 在不能貿然信任任何人的時候,我們這兩個路人剛好走進了庭院。阿爾黛一定把這看作是神賜的光明,心想要抓住唯一的求助機會,於是才走進這個房間。 看阿爾黛和梅爾克利歐的模樣,我相信他們真心地期望相伴終生。 那麼,我就必須想盡一切辦法讓這結婚典禮成功舉行。 我們三個人,要挑戰那些猛悍之士了。 「還是說,」 阿爾黛突然開了口。 「果然我唯一的選擇就是放棄?」 只要阿爾黛決定放棄,無論是布裡斯托家族還是切達諾家族都會失去襲擊梅爾克利歐,以破壞這場結婚典禮的動機。 「但是,你不就是因為不願如此,才來見我們的嗎?」 阿爾黛痛苦地呻吟著,點了點頭。 「……如果你要和梅爾克利歐一起逃走,那我可以幫你。」 離開紐希拉踏上旅程後,我也結識了形形色色的人。 其中亦有非人的存在,借助他們的力量想必可以輕易將這對情侶送出溫菲爾王國。 「我又何嘗不想。可是,梅爾克利歐是切達諾家族的繼承人。他身背許多責任,假如沒了他,家族中必定要掀起權力鬥爭。要無視這一切和他一起逃走……我做不到……」 阿爾黛不是個僅會揮劍的姑娘,她還有聰明的頭腦,能清楚地看到前路。 「我原本想,聖職者或許說服不了迷信深重的父親。實際如何呢?」 恐怕她對此抱著悲觀的態度,否則此時的視線也不會這樣怯弱了。 我有點後悔,自己若果真是白須飄然,面孔嚴肅的高齡聖職者就好了……可是,假如人人都能聽得進聖職者的勸說,世上哪裡還會再有爭執? 「如果一開始就決定要實施暗殺,就算去勸告,想必他們也不會承認的。」 「……唉,的確……」 阿爾黛嘆著氣,沉下了視線。 「禮拜堂有沒有密道之類?先前他們對我說明儀式流程時我在那裡看到了一個窗戶。從那裡逃出去如何呢?只要能夠避免人員混雜時,他們以事故為幌子加害梅爾克利歐公子就可以了,對嗎?」 「這裡可是切達諾家族的豪宅啊。那扇窗戶是鍍金鐵柵嵌死的玻璃窗,就算是我也打不破。」 戰爭之際禮拜堂可以用作避難所,平時也經常用來收納寶物,因此一般都建造得相當堅實。這座貴族宅邸中的禮拜堂看來也繼承了傳統。 「那麼……」 我們三人絞盡腦汁,可是想不出什麼妙計。 終於,繆莉露出靈光一現的表情瞧了瞧我,接著露出梳妝打扮後依舊帶在身上的,那個樸素的收口小袋子。 變成狼來幫助他們,這樣合適嗎? 我開始面露難色。似乎只有這樣做了。變回狼之後,憑借繆莉的膂力想必是能打破那扇嵌死的窗戶。 可是我想起阿爾黛的描述。 禮拜堂裡盡是一群能單打獨鬥去獵熊的凶悍之人。他們不大可能會畏懼狼,所以繆莉難免要遭遇危險。在神聖的禮拜堂中拔劍實在應遭受天譴……想到這裡我忽然意識到。儀式是在神聖的禮拜堂中舉行,既然如此——。 「對了。」 「怎麼了呢,哥哥。」 繆莉和阿爾黛都看著我。 我的視線投向阿爾黛。 「阿爾黛小姐,如果對方空著手,你能保護梅爾克利歐公子嗎?」 她先是眨眨眼睛,凝視自己捏緊的拳頭。 捏緊,松開,最後再用力攥緊。 「倘若是空手,就算面對我的叔父們,我也不覺得自己會輸。打不敗他們,我還可以用這身體當作守護梅爾克利歐的盾牌。」 我能想像阿爾黛面對暴徒,勇敢奮戰的模樣。 「但是,真能如此嗎?他們可不情願交出自己的武器。」 「當然了。那些武士們聽到要沒收武器,必然會警戒的。但是儀式是在禮拜堂中舉行。暗殺是單方面的戰斗,他們如果真是打算如此,那就不會像是如臨大敵一樣。一時間松開劍柄還是有可能的。」 「這……或許吧。」 「可是哥哥,你怎麼把他們的劍拿走呢?」 我正要回答繆莉,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突然響起,接著不等應答,門就被推開了。 「啊,阿爾黛小姐!終於找到您了!您為什麼還在這種地方!儀式馬上就要開始了!你們兩位也做好陪同的准備了嗎?快點,快點!」 跑進房間的似乎是布裡斯托家的侍女長。她的頭發凌亂開,額頭也浮現出汗珠。看來是新娘不見了蹤影後經過了一通尋找。其他年輕的侍女們也同樣喘著氣,抱著潔白的衣飾准備為新娘禮服做最後的修整。 時間所剩無幾。 「知道了,我就去。」 阿爾黛回答完後將目光轉向我。 「只要能解除武器,我就可以施展手腳。拜託你了。」 她對我像耳語般悄聲說完,便離開了房間。 那副背影簡直如同邁向斷頭台的亡國之公主一樣,充滿驕傲而悲壯的決意。繆莉望著阿爾黛被侍女們帶走,臉上浮現出擔心的表情。 「你也請盡快啊!」 侍女長對繆莉說道。 我也得到禮拜堂去才行了。 「哥哥。」 繆莉沒有多說話,而是這樣向我詢問——帶著像是不安,又像是憤怒的表情。 「禮拜堂是我的地盤。我有很多機會可以讓人們放下武器,全體起立。我一定會的。我會動員自己所有的知識,一定要解除他們的武裝。」 「但是,」 就算放下武器,劍和這些人的距離依舊是觸手可及的。 不安與焦躁在繆莉的臉上混為一團。我用手心摸著她的臉說。 「這副表情可不好,精心化好的妝都要被浪費了。」 繆莉的臉先是一僵,繼而染上紅暈。看來是害羞與慍怒各半。 「想想看,這裡不是還有許多夥伴嗎?」 「夥伴……?」 「有時還能悄無聲息在禮拜堂中自由穿行,而且,對你忠心耿耿的夥伴。」 聽我這麼說,繆莉先是愣了一下,隨即又發出「啊」的一聲。 她的腳邊此時正有一團小小的皮毛,不知何時已經安穩地睡著了。 「沒錯。請參加儀式的人放下武器時是個很好的機會。越是重視古老傳統與規矩的家族,就越應該會照做。」 「然後那時,再讓狗狗們把他們的劍都叼走就可以了,對不對?」 繆莉在港口吃海賊碗的時候,只是對旅行者的木勺盯了一會兒,忠實的野狗們就要朝獵物撲過去。不論這個,我自己也曾在旅行途中好幾次被狡詐的野狗奪去食物。它們就是憑借這種能力,才經受住了流浪生活的考驗。 而且自從繆莉進入這座宅院起,她就一直受到犬群親近。 那麼,利用它們來解除武裝就正好合適。 「哪怕不能奪走對方的劍,至少也能引起混亂了。腳底有好幾隻狗跑來跑去的時候,人應該是移動不了的。我想趁此機會就可以讓阿爾黛小姐他們逃走。」 繆莉欽佩地點了點頭,接著又嘿嘿一笑。 「哥哥的腦筋終於也開始變靈光了呢。」 「多虧了有你協助。」 我在繆莉的臉頰上輕輕捏了一下,結果她露出癢癢似的微笑。 「那,我去阿爾黛姐姐身邊了。」 「好的,拜託你了。」 「放心吧!」 繆莉站起身摸摸小狗的頭把它叫醒,然後就走出了房間。 這場結婚典禮一定能順利結束。 自己看上去似乎還像是一流的聖職者,讓列席人士暫時放下手中的劍總不成問題。我這樣告誡自己,試著驅散心中的不安。 「好了,走吧。」 說完,我也振作精神站起身來。如果阿爾黛和梅爾克利歐這樣的兩人都不能結合,今後,我還要如何言說神的正義呢? 我甩開大步走向門扉,伸出手去。 結果卻什麼都沒摸到。有人從走廊裡拉開了這扇門。 「繆莉?」 她是忘記什麼東西了嗎?抬頭之後的瞬間,我的身體僵住了。我看到一個魁梧的身軀正俯視著自己。他的胡須是奪目的赤紅色,我當即意識到這就是阿爾黛的父親。 活在戰爭時代的價值觀中,企圖暗殺梅爾克利歐的元兇。其雙腕比我的腿更粗,脖頸像是牛一樣。我在他面前猶如即將被蛇捕食的青蛙。無論對神有多麼堅信,我至少知道現實是,神的話語往往無法阻止暴力。 「……有、有何貴干?」 總算擠出的聲音是顫抖的。而紅鬍子的巨漢依舊站在走廊中,默默凝視著我。 不需多問為何他會出現在這裡。尋找目標是戰場之人的鐵則。他想必一直監視著我們,以防阿爾黛阻礙暗殺計劃。 那麼,繆莉也同樣會有危險。 我後退半步,回想這座宅邸的構造。這裡是二樓,木窗下邊是為樂團搭建的簡易涼亭。拚命向後跑,從木窗跳出去後落在涼亭上,應該就能來到庭院中。 宅邸的建築物都圍繞著庭院,無論我在哪裡呼喊繆莉都會聽到。她一定立刻就會知曉發生了什麼異變。 我在腦中擬定好計劃,接著調整呼吸。 一……二……數到這裡的瞬間。 「我知道你,黎明的樞機卿。你和我的女兒密談了什麼?」 巨漢的手抓住了我的肩膀。 三,我終究還是沒有能夠抽身逃離。 ◇◇ 阿爾黛的父親突然出現,並且看穿了我的身份。繆莉是俊敏的狼,尚且不論她面對此情此景會如何。但我這無力的羔羊顯然是插翅難逃了。 更何況阿爾黛的心思已經完全暴露,我連開口坦白都不需要。從這些在戰場上命懸一線的人看來,我們的計劃完完全全不過就是兒童的把戲。 但阿爾黛的父親沒有將我從這場結婚典禮中排除,反而利用了這個機會。現在我必須要聽從於他。 我被他押著前往禮拜堂,立刻感受到一股熱浪似的空氣。 兩家的親族各自在甬道兩旁就坐。右側是切達諾佳作,左側是布裡斯托家族。不需說明,只看其外表就一目瞭然。 左側的人數與右側相同,塊頭卻是對方的一倍。 阿爾黛的父親正如古老家族的領主一樣,舉動充滿威嚴自信。他幾乎是把我領到了祭壇上。 我在這段短短的步行中又打量布裡斯托家族的服裝,的確如阿爾黛所言,是一派臨戰的氣氛,他們甚至還穿著鎖子甲。哪怕說是武士之家裡這也算是一種正裝,看起來仍然有十足的異樣感。 阿爾黛的父親隨後與坐在另一側席位最前端,切達諾家族的面孔們打了招呼。這之中有一人身體肥胖,但長相與梅爾克利歐如出一轍。 今天的主角之一梅爾克利歐,此時應該正在禮拜堂附設的祈禱室裡全心全意地向神祈求,希望這個結婚典禮能順利舉行。想必與繆莉牽著手的阿爾黛也是一樣。 我之所以面對聖典吐出鐵塊般的嘆息,是因為參加這個儀式的人懷著各異的心思。結婚典禮本來應是慶祝兩家結為一心的時刻,可悲的是他們的想法卻並非如此。 我這幅憂心忡忡的表情,看上去一定不像是什麼知名的聖職者吧。 阿爾黛的父親別扭地坐在對他來說太小的禮拜堂長椅子上,兩眼直直地盯著我。 做你該做的事情。他像是在提醒我。 我只能點點頭。 「……神在這世上創造了男人和女人。」 伴隨著這句話,結婚典禮正式開始了。 我不覺得自己的講道有多成功,但參加者聽得倒是很熱心。或許是因為他們知道隨後會發生什麼,所以才會熱心傾聽神的話語。 豪華的鍍金玻璃窗另一面,宴會的准備還在繼續著。 這種和平甚至有些空泛之感。 「那麼,今天將在神的見證下迎娶妻子的新郎啊,請進來。」 我合上記載滿神之教誨的聖典,參會者們一齊轉身將視線投向禮拜堂入口的衛兵——這也是貴族婚禮的特徵之一。兩名身穿輕甲冑的衛兵打開了禮拜堂大門。他們的槍尖上綴著銀色的皮毛。 梅爾克利歐帶著一副緊張的表情從交叉的長槍下出現。這種表情完全不是因為他要拚命忍住幸福的笑容,而是因為布裡斯托家的嚴肅面孔們正一同盯著他看。 他向神行了一禮,又向參會的賓客們行了一禮,模樣僵硬極了。 接著,再抬起頭來看著我,拚命地拉緊嘴角走上前來。 梅爾克利歐走到祭壇前方,手按在胸前向牆上的教會紋章行了禮,然後站在祭壇的左前側。過一會兒,阿爾黛將會站在右前側。 「那麼各位,請起立。」 禮拜堂的門此時已經再次被關住。門後面的繆莉和阿爾黛想必正趴在門上,傾聽室內的聲音。 我閉上眼睛,慢慢深呼吸一口氣,再吐出來。 朝阿爾黛的父親投去眼神,結果被他故意地避開了。 「佩劍的賓客,請解劍。否則劍把椅子撞倒後,可就分不清誰才是儀式的主角了。」 一陣波浪般的笑聲。實際上體格魁梧的布裡斯托家族成員們坐在椅子上的確很難受。他們紛紛贊同地解下佩劍,把它靠在前一排椅子的背上。 阿爾黛的父親知曉全部計劃,雖然不情願,但他也照著別人的樣子放下了劍。 「唱詩班,請開始。」 我對站在禮拜堂兩側的少年們發出信號,他們便開始用童聲歌唱起來。 「接下來,今天將成為妻子的新娘啊,請進來。」 門剛一打開,緊接著就是一片驚呼聲。 這聲音好像是在稱贊完全如天使一般的繆莉,也像是在稱贊用潔白裙裝包裹住魁梧身軀,展現出奪人眼目之美的阿爾黛,又像是為她們身邊凜然蹲坐的銀白色犬群形成的云海而贊嘆。 哪怕是平日裡表現得天不怕地不怕的繆莉,到了此時果然也面露緊張神色。我朝她看了一眼,她才微微點頭,接著拉起阿爾黛的手向前走。兩人腳邊的犬群也隨之移動,彷彿是她們在云中漫步。 真難為他們找來這麼多狗,演出效果的確吸引視線。 布裡斯托家的嚴肅面孔們此時看到公主的模樣,紛紛變得表情僵硬。他們眯著眼睛,從那橫生的絡腮鬍須上都能看出面部肌肉有多用力。阿爾黛的父親尤其如此,他的紅色須發幾乎都要倒立起來了。 按照儀式流程,阿爾黛在父親面前停住腳步,拉起他的手錶達對養育之情的感激。 父女二人間充滿的緊張氣氛,似乎不只是來自這刻板的儀式。 我發現繆莉此時對犬群們用目光下達了命令。它們原本坐在地上不動,如白色的絨毯一般,此時則靜靜地在坐席間分散開來。 等阿爾黛和父親行完禮,繆莉再次拉起她的手走向梅爾克利歐面前。阿爾黛沒有看我,繆莉則對我輕輕點點頭,優雅地從新郎新娘身邊離開。 「新郎,梅爾克利歐‧切達諾。」 被我叫到名字後,梅爾克利歐將目光轉向我。 「新娘,阿爾黛‧布裡斯托。」 阿爾黛也是一樣。被重復過成千上萬次,承載著祝福的結婚儀式就要開始了。 我開始宣讀聖典中那段有名的誓詞,就連對聖典內容絲毫不感興趣的繆莉都知道它:「無論疾病或是健康……」。 梅爾克利歐深吸一口氣把自己的緊張嚥下去,然後回答道「我宣誓」,接著比他高了一個頭的阿爾黛也低垂目光,回答說「我宣誓」。 「現在,請兩位交換戒指。」 按照貴族儀式的禮節,兩名僕人莊重地托著紅布從側旁走出。 每一塊紅布上都放著一枚金色的戒指。 梅爾克利歐先拿起戒指為阿爾黛戴上,接著阿爾黛也同樣為梅爾克利歐戴上戒指。 梅爾克利歐又對阿爾黛露出微笑——雖然有些笨拙僵硬,阿爾黛也以微笑回應。 我確實從這微笑中看到了連結著兩人的紐帶,並且不禁想道。 這就是全部,甚至只需要這個環節就足夠了。 世間萬物都在神的注視之下。 然而,凡人卻不能看到這一切。 哪怕是彼此的真心。 「我宣佈,這二人就此立下了夫婦的誓約。」 我高聲說道。觀眾席隨即爆發出熱烈的掌聲。 梅爾克利歐拉起阿爾黛的手,仍是硬著嘴角向眾人優雅地行了一禮。阿爾黛也和她的丈夫一道鞠躬,沐浴在這掌聲之中。 我繼續站在他們面前宣讀記下來的儀式台詞。 「那麼,依據古來傳承於兩家土地上的習俗……」 仍在延續的掌聲突然有了微妙的變化。 聽起來或許可以說是隨時都要停止。彎著腰的阿爾黛也敏感地意識到了氣氛的改變。禮服裙露出了她的脊背,我看到上面的肌肉正緊張著。 「神已經承認了這二人的關系,現在他們之間的連結將要……」 讀到這裡時,兩隻狗突然邁著小碎步出現在祭壇前邊。它們都有白色的皮毛和圓圓的黑眼睛,並且一齊驕傲地捲著尾巴擺來擺去。 所有人這才發現。 它們嘴裡各叼了一把劍。 「啊,那不是——」 有人慌忙說道。同一瞬間,長椅間的白色絨毯一齊動了起來。它們以目不能及的速度叼著劍,憑借街頭生活磨練出的靈巧身體沖向門口去。 亂了陣腳的參會者們想要抓住狗,魁梧的身軀卻難以在狹窄的椅子縫隙間自如地移動。轉瞬之間禮拜堂就陷入了大混亂,不清楚內情的人們卻以為這是余興節目,反而愈加狂熱。 唱詩班的少年們似乎以為亂來的鬧劇部分終於要開始了,於是先前的莊嚴曲目變成了臨戰時鼓舞士兵的雄雄歌聲,等待許久的樂隊也敲起鼓,如雪崩般湧進禮拜堂來。有些人的小腿被狗叼著的劍鞘猛地一撞,整個人瞬間倒在了地上,但這愈發煽起人們的笑聲和興奮。 這個場面中依舊保持冷靜的,只有阿爾黛的父親和少數幾人而已。 「哥哥!」 不知何時繆莉已經站到了我身邊,而且雙眼閃閃發亮。她正躍躍欲試地想撿起周圍人的劍,但彎著腰的阿爾黛也有了動作。她的手慢慢伸向被狗叼著的劍,既如同傾注了自己積累的憤怒,又像是在宣示心中的決意。 長期以來的鍛煉正是為了這一刻。此時阿爾黛身上的每一部分彷彿都在吶喊著。但是——有一隻手擋住了她。 「阿爾黛。」 梅爾克利歐若無其事地說著,從兩隻狗嘴裡接過它們叼著的劍。 「這裡不需要你出手。」 阿爾黛抬起頭時,梅爾克利歐也直起了身體。 「來吧!來啊!我是梅爾克利歐‧切達諾!是將要迎娶阿爾黛公主的人!」 他高舉著右手的劍報上名號,正如那古老且可怕的戰場傳統一樣。 阿爾黛一陣愕然。但在愕然之中,她還是將手伸向梅爾克利歐左手拿著的另一把劍。 梅爾克利歐彷彿早就知道她要這樣做似地,將那把劍扔了出去。 「梅爾克利歐!」 阿爾黛的悲痛聲音讓他吃了一驚,但吃驚的表情很快變成了笑容。 「沒事的,阿爾黛。相信我吧。」 「不,梅爾克利歐,你什麼都不知道啊!」 此時已經有幾個男人悄然繞到阿爾黛的身後。 「嗚,你、你們幹什……放開,放開我!」 這聲呼喊已經被湧來的男人們擋住了。阿爾黛被他們架著,很快便消失在人牆的另一端,與持劍的梅爾克利歐相隔。 繆莉抱著一把劍,正努力把它從劍鞘裡抽出來,大概是急著要去幫助阿爾黛。我抓住她的肩膀,將她輕輕拉回身邊來。 「哥、哥哥,得快點去把武器給阿爾黛姐姐!」 說著,她又將手伸向裝著麥粒的小布袋。 現在必須得變成狼,去拯救那新娘不讓她陷於悲劇。 繆莉看著我,表情幾乎要哭出來了。 「放開她!因為你們的公主,從今日起已是我的妻子了!」 隨著梅爾克利歐拔劍後的大喊,即將被擠散的人牆讓出了一小片空間。我還能從人頭的間隙處看到阿爾黛,她正如同被囚禁的公主般由三人牢牢架著。這三名身強力壯的男人看起來也沒有自信能一直控制住她,不讓她繼續掙扎。 太誇張了。我不禁嘆氣。 「很好,那就讓我手中的劍來評定評定,看看你是否有資格成為我女兒的丈夫吧!」 回應的人是阿爾黛的父親。他撿起梅爾克利歐扔來的劍,把劍鞘拔開後丟到一旁。兩人的體格相差甚大,並且哪怕是外行人也能從臨戰的架勢中看出其劍術的差距來。 阿爾黛像是瀕死般瘋狂地掙扎著大喊。 「梅爾克利歐!」 這時,阿爾黛的父親已經揮出了劍。 光比聲音更快地沖擊了人的注意力。 如同閃電落下一般的金屬聲音讓我的身體一悚,這種對抗之激烈甚至教人脊背都冒起寒氣。繆莉似乎忘記了眨眼和呼吸,只是拚命地想要撥開我的手,沖向梅爾克利歐為他助戰。我一直繼續按著她,終於,繆莉對我露出了以前從未有過的憤怒神情。 「哥哥,你為什麼——!」 就算是哥哥,如果繼續妨礙的話,我也會—— 「繆莉。」 繆莉是個心地善良的孩子,她會為別人展現出發自內心的憤怒。我叫了她一聲,隨即迎來的是令人畏懼的狼的視線。 但是,我冷靜地承受了她的目光。這並非是輕視她,也並非是要對阿爾黛和梅爾克利歐袖手旁觀。所有這一切都是因為繆莉他們離開之後,阿爾黛的父親與我直接談判時說出的那番話。 「沒事的,繆莉。他們之所以這麼做,全是因為在為對方考慮。」 「……哎?」 不知道這困惑的聲音是來自於繆莉,還是來自阿爾黛。 因為人牆的另一端正發生著不可能的事態。 堪稱是白面小生之典範的梅爾克利歐,居然漂亮地擋下了阿爾黛父親的劍。 「唔!」 下一擊的目標是身體。但梅爾克利歐又一次擋住了橫劈來的劍鋒。火花四散,他的纖細身體幾乎要漂浮到空中,但那一擊的確被擋住了。 等到梅爾克利歐踉蹌著重新穩住身勢,切達諾家的陣營隨即爆發出喝彩與跺腳聲。 「好啊,接著上!別害怕布裡斯托的狼群!」 緊接著,大鬍子的男人們也高喊著與這聲援對抗起來。 「切達諾家的白皮毛是羊毛!把它們都剃下來!全都剃光!」 在這片嘈雜聲,梅爾克利歐一次又一次地擋下了阿爾黛父親的攻擊。阿爾黛本人驚愕地睜圓了眼睛,繆莉也同樣呆然地看著我。 每當梅爾克利歐擋下一劍,人群中就會傳出足能夠掀翻屋頂的歡呼聲。唱詩班的少年們隨即又會提起更高的音量,樂隊愈發狂熱地吹起樂器,敲起鼓來。 「所謂的布裡斯托之狼,劍術也不過如此嘛!」 梅爾克利歐盡管喘著粗氣,卻還是果敢地大喊道。並且在阿爾黛的父親回答之前,他就已經單手揮劍,勇猛地……要這樣形容似乎有點困難,但也總算擔起劍來,伸出另一隻手。 新郎在結婚典禮上只會朝一個人伸出手去。 「快來,阿爾黛!」 架著阿爾黛的三個人放開了她,阿爾黛的身體隨即跌落到地上。 阿爾黛現在只能蹲坐在地上,抬頭望著自己的丈夫。 梅爾克利歐漂亮的頭發被汗水沾在額頭上,他硬是伸手拉起了阿爾黛。 「保護了你的人是我!梅爾克利歐‧切達諾保護了自己的妻子,阿爾黛!」 這時阿爾黛的父親再一次發動攻擊,又被梅爾克利歐一隻手持劍彈開。 到了此時,所有人都已經明白了事態如何。阿爾黛的父親明明看到梅爾克利歐已經精疲力竭,很難再握劍一搏,但他卻虛弱無力地丟掉了被梅爾克利歐彈開的那把劍。 「阿爾黛,路已經打開了!快走吧!」 (插圖) 阿爾黛呆然地抬頭望著梅爾克利歐,接著被他拉起手,踉踉蹌蹌地被他扶著,抱著站直了身體,這才終於理解了自己的角色。 為何父親等人會手持武器,為何梅爾克利歐會自信滿滿地說「沒事」。 阿爾黛再面向自己的父親,他好像投降一樣舉起雙手。 有一瞬間,阿爾黛的表情幾乎是要哭出來,她低垂下目光,接著便始終凝視著梅爾克利歐。比自己身形小了一圈,面孔精緻,飽浸著名門貴族氣質的好青年。梅爾克利歐曾說過自己向父親請求出門旅行學詩,結果遭到了一通訓斥。想必他握劍的經驗實在是屈指可數。 但是梅爾克利歐認為,要成為阿爾黛的丈夫,自己必須足夠強健。如同阿爾黛指著自己鍛煉過的壯碩身軀,自虐地說自己離新娘這個詞差得很遠,梅爾克利歐也想著類似的事情。 那麼,阿爾黛的父親呢? 「這樣就,算是……沒事,了?」 梅爾克利歐牽著阿爾黛的手,正如騎士故事中救出公主之後的場面一樣走到禮拜堂外。大鬍子的人們目送著兩人的背影,面帶不安地說道。其中還有人在架住阿爾黛時臉上猛地挨了一記,現在仍流著鼻血。 「原本以為是公主會在典禮上大鬧一場,攪得一片混亂……」 「老夫甚至都動了念頭,打算把梅爾克利歐公子綁作人質跟他逃出去。」 「以防萬一在衣服底下穿上了鎖子甲,還好這擔心是多餘的啊。」 阿爾黛的父親出現在休息室裡,對我們說道。 迄今為止,阿爾黛對結婚全無興趣,既不會裁縫也不願學習料理,只是一心專注於劍術。 身為父親他雖然很樂於教女兒學劍,但也時常為不安苛責,懷疑花季的姑娘總是這樣是否合適。似乎就是出於這樣的動機,他決定把梅爾克利歐介紹給阿爾黛,讓兩人偶然地在故鄉的一場祭典中相識。 想不到阿爾黛立刻與梅爾克利歐親近起來,讓幕後策劃的父親大跌眼鏡。梅爾克利歐與阿爾黛聊得太久了,以至於阿爾黛的父親不得不為女兒著想,插入二人的對話問他試著揮揮劍如何。並且,他的驚訝很快就變成了疑慮。 阿爾黛是個聰明又溫柔的姑娘。她恐怕早就猜到父親也在為自己的婚事擔憂,哪怕這種擔憂從未露出在父親的臉上。面對突然地與梅爾克利歐相識的機會,她就是再愚鈍也會意識到其中用意。或許阿爾黛正是為了父親的臉面,不,為了徒有悠久歷史卻無致富之能的家族,才刻意地同豪門切達諾家族的繼承人親近。 否則,迄今為止連一行詩都不曾讀過的阿爾黛,為何會與梅爾克利歐聊詩聊得那樣熱衷?她什麼時候還對詩這種東西產生興趣了? 自從介紹兩人相識以來,阿爾黛的父親便有了如此考慮。 可不等他確認女兒的真心,梅爾克利歐也被阿爾黛深深吸引,兩人的關系不斷加速升溫,他也只能充當旁觀者了。 難道是真的?不,可是……。 阿爾黛的父親之所以會度過許多不眠之夜,不僅是因為不捨得把掌上明珠嫁出去,更是因為考慮到她生來好動,喜好劍術生於三餐的性格。 換句話說,阿爾黛的父親懷疑自己的女兒或許會在最後關頭反悔推倒一切。她過去已經惹過好幾次不得了的騷亂,這種疑慮怎麼也不能打消。 何止如此,他甚至開始覺得這場婚姻是女兒對自己的嘲諷。 ——阿爾黛也許失望地以為在父親的眼裡,自己也不過和其他待嫁女子一樣,並且打算在結婚典禮上大鬧一場,藉以給父親難堪。 繆莉和阿爾黛離開房間之後,阿爾黛的父親突然出現在我面前,其龐大身軀和剛強面孔前一刻還能讓無數歷戰勇士膽怯,但他隨即就卸下了偽裝,以幾乎要哭出來的模樣將自己的擔心全都傾訴於我。 父親的誤會實在是太嚴重了,他甚至根本都沒意識到女兒的真心,這令我簡直無話可說……可我隨即才明白過來,正因為阿爾黛的父親無比重視女兒,所以才會走到這一步僵局。 因為女兒喜愛劍術,他從未說過一句「劍術不適合待嫁的青春少女」。比起世間常識,阿爾黛的父親選擇了讓女兒隨她自己的意願。 所以他才會錯判阿爾黛的想法,但麻煩的是,同樣的問題也發生在阿爾黛自己身上。 在阿爾黛看來,迄今為止她和父親交談的話題只有劍術和戰場,現在如何突然提起婚姻與戀愛?更何況,她怎能對父親坦然地說,自己聽了梅爾克利歐即興作的詩篇後大受感動?父親不會對這樣軟弱的女兒感到失望嗎? 所有一切就這樣開始了。 於是,阿爾黛的父親來到我的面前,對我說。 我不知道你和我的女兒密談了什麼,但請無論如何不要毀了這場結婚典禮。 他幾乎是在哀求我。 他們做了准備,意圖讓阿爾黛再次迷上梅爾克利歐。熱愛劍術的阿爾黛經過這一場表演,勢必會對梅爾克利歐感到愈發中意。梅爾克利歐也對我力說過為了贏得阿爾黛的愛慕,他已經付出了許多許多努力。 我聽完才意識到,梅爾克利歐或許也落入了同樣的陷阱。 事已至此,除過盛大的嘆息之外,我還能有什麼表示呢? 世間萬物都在神的注視之下。然而,凡人卻不能看到這一切。人只能用固定的方式看待並判斷別人,並且其程度遠甚於自以為。 阿爾黛的父親雖然凶悍,卻比我想像得更溫柔,梅爾克利歐則是不能相信阿爾黛居然對自己丈夫的劍術毫無興趣,當然阿爾黛也如此,她固執地認為梅爾克利歐渴望看到的妻子必然有著柔肩柳腰,並且舉動淑雅。 父親完全沒想到個性好動的女兒居然真的墜入了愛河,女兒自己也沒想到,彪悍的父親其實並不認為只有同樣彪悍之人才夠格作布裡斯托家族的女婿。 我們真應該回想一下,為何結婚典禮總有奶油和砂糖的裝點。 這當然是因為不管怎麼看,惡魔都不擅長面對甜美的滋味。 「……那,我們算是怎麼回事呢?」 繆莉把劍還給了原來的主人,垂頭喪氣地張開腿坐在地上。有好幾隻狗圍著她搖尾巴,想讓森林之子摸一摸自己的頭。 「我們,或許算是一小撮香辛料吧。不過歸根到底,我們也是被人家憑外貌邀請來的。」 繆莉嘆著氣逐一撫摸著它們的頭,又說道。 「……但是,阿爾黛姐姐真的好漂亮啊。」 在繆莉的視線前方,切達諾家和布裡斯托家的面孔們正互相拍著肩膀走出禮拜堂。他們為了讓這場結婚典禮順利舉行做了許多努力。看到新郎新娘手牽手通過了禮拜堂的考驗之後,這些人像是終於放下了心中的大石頭。 我朝坐在地上的繆莉伸出手,她盯著我的手看了一會兒,然後說。 「哥哥是不是也很向往那種騎士跟公主一樣的感覺呢?」 我不知道這個問題背後究竟是何想法,只好坦率地回答道。 「我可不適合當騎士。」 「……」 繆莉無言地拉住我的手,站起身來。 「那,哥哥現在正拉著我的手,這算是什麼角色?」 「你自己不是說出來了嗎,我是哥哥啊。」 結果她鼓起臉頰,咧——地吐出舌頭來,隨後又用力將我的手攥緊。 接著,瞪著我說道。 「可能只有哥哥你一個人才這麼想。看到這一場騷動,你就沒有一點想法嗎?」 人往往只能從外表判斷他人,難以改變一度形成的印象,甚至連自己真實的模樣都屢屢看不清楚。 這種概括大抵上是正確的,但當然也有例外。 「就算我是錯的,可也比你自以為是大人要正確一些。」 「什麼,這是什麼意思嘛!」 「就是這個意思。真是的,你還給自己找了一把劍,難道是真想去用它劈砍一番嗎?」 只憑把冒險故事和現實混為一談這點,繆莉就離成熟還差得遠。 「只要你還是個孩子,那你就是我的妹妹。」 「哥哥大笨蛋!」 隨著繆莉的喊叫,周圍的狗全都驚訝地立起了耳朵。 「好啦好啦。現在還是先把眼前的事情做完吧。你得在中庭裡切好一塊蛋糕交給新娘才行。」 繆莉摟著我的胳膊用臉蹭來蹭去,活像是要咬我一口似的。她撒了一會兒嬌,才終於抬起頭來說。 「啊~啊!我也好想早點去當新娘子啊!」 接著,我被她拽著跑了起來。 「哥哥,快點!不然好東西就被人家吃光了!」 「啊?喂、等、等一下!」 「啊哈哈哈哈!」 我們就這樣一起來到了中庭。眾人從無謂的擔心中解脫出來,繼續著讓人興奮的慶典。 後來酒精開始發揮作用,情況又變得一團混亂。 阿爾黛和梅爾克利歐對我們表示了感謝,兩家的親戚們也對我們道了謝。 話雖如此,但我其實什麼都沒做。歸根到底全是他們心想著對方採取了行動才對。 就這樣,勞茲伯恩一角的結婚典禮順利結束,我們也達成目的,得到了一隻毛發與繆莉別無二致的小狗,帶著它回到了海蘭德借下的宅邸中。 走進屋子後正巧碰上了結束了公務的海蘭德,她對我一臉疲勞困憊的模樣很是驚訝,但我只說了一句「詳情日後再匯報」就回到了房間。一打開門,跳舞跳累了的繆莉更是直接抱著小狗就倒向了床。 簡直讓人說不出話來。我摸了摸小狗的頭,然後床上的繆莉對我投來被疲勞和興奮染得迷濛的眼神。 「哥哥,你還記得約好的事情吧?」 「約好的事情?」 她依舊躺著,對我伸出兩根手臂。 「你說過回到房間裡以後,就可以緊~緊地抱住我的。」 我突然覺得她在婚禮上編好的發行,還有熱得發紅的臉頰頓時有了一種成熟感。惡狼此時正要誘惑活在信仰之路上的羊羔。 繆莉大概就是要讓我產生如此想法,然而我都已經跟她打了十多年交道了。 「對了對了。其實,我悄悄地收下了一件禮物,准備送給你。」 「……?」 「你看,你不是很想要人家的大號餐具嗎?」 「咦,哎!?」 婚禮儀式上會用到大得過頭的餐具,這是要祝福兩人,希望他們從今以後不為飲食憂慮。 繆莉撐起身體,就如同看到肉的狗一樣從床的一邊爬了過來。 「哥、哥哥,難道說這是你對我——」 她露出一副少女的表情,臉上滿是溢出來的期待。於是我亮出了得到的禮物。 「你也在婚宴上吃到了對不對?阿爾黛小姐故鄉的那種用小麥做的面類特產。這個道具據說就是煮麵時用到的。」 我拿出的是一個細長的板狀物,上面還有許多突起。 據說煮麵時需要把這個伸到鍋裡攪拌,最後再用它把面撈出來。 「哎……哎~……」 看到的東西和期待的東西一點都不一樣,繆莉就好像是洩了氣的球似地癱軟下來。 她的耳朵和尾巴沒精神地耷拉著,樣子實在是很好笑。我坐在旁邊,對她說。 「我看到這個的當時就來了靈感。這個工具不是很適合整理你的皮毛嗎?」 繆莉抬起頭來,看著我。 正如同在預想不到的地方發現了黃金一樣。 「這件工具很大,就算你變回狼的模樣也可以用得上。你不只有漂亮的頭發,皮毛也是一樣的。所以我覺得變成狼的時候也應該好好愛護打理。」 繆莉緊緊地抿著嘴,小狗通過她的腳試圖爬到床上去。 等它終於爬上床,卻又被腰帶,上衣,還有褲子等等衣服蓋住。它從這堆衣物中探出頭,望著眼前銀色的狼。 「……繆莉,等一下,這樣我還怎麼給你打理……繆莉……!」 我被巨大的狼撲倒再床上,被她用鼻尖拱著,用臉在脖頸上蹭來蹭去。繆莉的尾巴飛快地搖個不停,全然不見森林之王的氣魄。 我猛地把臉轉向一邊,發現小狗正帶著不解的表情望著我們。 「你也來勸勸她好嗎?」 這只就算長大也總是不改撒嬌習性的狼。 「汪嗚。」 小狗嘆氣似地叫了一聲,然後坐在床上用短短的腿搔起脖子來。 銀色的毛發在空中飄舞。 這一幕發生在漫長的冬天即將結束,充滿生氣活力的春天即將到來時。 ◇◇ 離開溫泉旅店出門遠游的兩個年輕人寄信回來了。這個時節紐希拉雖已消退了冰雪,早晚卻還有逼人寒意。咱坐在靠大門的暖爐邊烤火時,從出入的商人手中接過了這封信。 差不多要到換毛的季節了。咱把耳朵和尾巴藏在衣服裡接過信,首先從中聞到了明顯的氣味。 「唔。」 解開繞在信上的繩子,剝掉封蠟,裡面是柯爾小鬼一板一眼的筆跡,還有繆莉那種總朝右上偏的字體。咱讀著讀著,嘴角朝上歪了起來。 「喂——赫蘿,有葡萄酒,你要溫一下再喝嗎?」 掌櫃的一手拿著一個錫杯子,突然冒出來。 「嗯,給咱溫一溫唄。」 「好……哎,這是什麼,信?繆莉寄來的!?」 柯爾小鬼和繆莉有一陣子沒寄信回來了。掌櫃的瞪圓了眼睛盯著它,活像是要在上面咬一口。 於是,咱就親切地告訴他信上的內容。 「上面寫著,柯爾小鬼和咱的傻丫頭繆莉,辦了一場結婚典禮。」 細節咱省略掉了,但這話不是騙人的。 掌櫃的是個大笨驢,一提到女兒尤其如此。他肯定要被嚇一大跳……沒想到咱隨即聽到的是金屬的尖銳聲音,還有什麼東西潑出來的聲響。 「啊! 這,汝喲! 咱的葡萄酒!」 錫杯子從掌櫃的手裡掉到地上,可他還是呆然地站著,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 「繆莉她……繆莉她……」 「大笨驢!只不過是柯爾小鬼在別人的結婚典禮上假扮成了僧人,繆莉是給新娘子當花童去了!」 「啊?這、這樣啊,真的?」 這個人,有時候能露出讓咱這賢狼都自愧不如的機智和勇氣,可遇到普通的事情,腦袋還不如一頭牛靈光。 「太可惜了……真是的,汝這大笨驢老是這樣……」 「喂,你把那信拿來讓我看看。真的不是繆莉去當新娘子了?」 「冷靜點! 給! 汝慢慢看吧!」 咱把信塞給他,然後撿起這大笨驢掉下去的杯子。 幸好杯子的口很窄,裡面多少還剩下一點兒。 流在地上的一灘過一會兒讓這大笨驢來收拾就行了。 「啊,是真的。上面確實是這麼寫的……真是的……我心髒都要嚇停了……」 就他現在這副樣子,等繆莉真要出嫁可怎麼辦。咱雖然覺得掌櫃的沒出息,但身為賢狼和貼心的妻子,還是決定不去說他。 「哎……上面還說,南方的一種廚具正好適合用來理毛,等拿到東西之後就寄回家裡來。」 雖說不知道那東西是什麼樣,但外面的世界似乎已經捷足先登走進了春天,到了這個換毛的時節,柯爾小鬼和繆莉是如何度過的,咱很容易就能想像得到。從綁著信的那根細線也能看得出來。何況信現在拿在掌櫃的手裡,咱離得不近都能聞出上面的氣味。 教人感覺事到如今再說他們的婚事如何如何就會顯得很傻的,親密的氣味。 咱的傻掌櫃是人,難以聞出上面的氣息。山雨欲來而咱選擇不告訴他,這種溫柔體貼他應該好好感謝感謝才是。 「嗯,怎麼了?」 「汝說啥呀?」 咱微笑著鑽到他身邊。 「汝剛才不是說有打理皮毛的工具唄,今年也快到了換毛的時節,可得弄一個回來才行吶。」 「是是是,我都已經為你訂了一大批梳子了。」 掌櫃的說這話時,看起來像是一副好氣又好笑的模樣,其實聲音卻帶著愉快,真是讓人牙癢癢。 「汝可得溫柔點兒呀。」 他聳肩笑了笑,然後開始收拾流了一地的葡萄酒。沒辦法,咱也跟著幫忙。這麼有意思的人來陪繆莉那小丫頭實在是浪費。對繆莉這種傻孩子,漸漸成熟卻還有稚嫩之處的柯爾小鬼才正合適。 「怎麼了?」 掌櫃的注意到咱的視線,露出一臉困惑的表情。 咱咯咯地笑著回答道。 「沒啥。」 漫長的冬天眼看就要結束。 咱對自己找藉口說,胸中之所以感覺輕飄飄的,一定也是因為季節的緣故。 可是,話說回來,兩個年輕人一起旅行的樣子,咱並不是沒覺得有點羨慕。 旅行。 旅行吶。 「哼。」 咱苦笑道。 「明明都不可能再有這種事情了。」 撫摸著綴滿冬毛的尾巴,有一瞬間,感覺軟綿綿鼓漲漲的,像是在期待著什麼。 只不過世間奇巧誰人能道盡。 之後又過了一陣子***,咱才知道原來賢狼的預想也有猜不中的時候。 (《狼的結婚典禮》 完) [*註:柯爾在接受婚禮邀請時提到的「聖事」日文原作「秘跡」。最初來自希臘語musterion(該詞與英語mystery同源),此後拉丁語則譯作sacramentum(即英語Sacrament)。這些行為是由教會執行的,能直接體現耶穌基督之神秘,令人感受神之恩典的特殊禮儀,因此同時有了這兩種稱呼。不同教派對其稱呼也不同,如新教稱作聖禮,東正教稱作奧跡。此處採用了天主教對它的中文稱呼。] [**註:天主教會認定的聖事包括洗禮,聖膏,聖餐,按立,告解,膏油禮和婚禮。這些聖事由耶穌基督設立,因為耶穌基督將權柄賦予教會,因此在現實中除過緊急情況,它們必須由教會中具有資格的人員實施,如果越權則會違反教會法,其中某些處罰非常嚴重。新教在此方面更自由,這麼來看柯爾果然是馬丁路德之化身……?] [***註:從換毛的時間來看,這個故事或許發生在Spring logⅢ《狼與春天落下的東西》之前,或許可以從此推斷Spring log系列與羊皮紙故事發生的時間軸。] 後日談短篇 Spring Log 狼與果實豐碩的夏天 網譯版 轉自 真白萌論壇 翻譯:三千與奇幻世界 紐希拉以冬日的逗留而聞名,但夏天也另有人氣。 位於群山深處的這裡終年氣候涼爽,浸過熱湯之後,再從冰室裡取出冬天儲藏的雪塊,冰上一瓶涼颼颼的麥酒或是葡萄酒,這是罪孽深重的酒鬼們難以抗拒的誘惑。話雖如此,眼下的客流終究是比不上冬天,樂師和舞孃們也趁著夏季前往各自的地盤演藝,忙碌得不見蹤影。因此夏日的紐希拉就成了一片極好的樂土,有適當的客流,也有適當的熱鬧。 溫泉旅店「狼與香辛料」也不例外。客人們成群結隊地出去露宿釣魚之後,店裡就只剩下了一早開始的靜謐氛圍。 「唔啊~……」 打哈欠的人是赫蘿。她把釣魚的客人們送出門後,便在暖爐前鋪好中意的毯子,肩上搭一條薄毛毯,像狗一樣將身子蜷成一團沉入了夢鄉中。往常總為了避人耳目而藏起來的狼尾巴也從窮屈中解脫出來,隨著她安穩的呼吸聲滿足地一搖一擺。暖爐裡紅亮的炭火上精心地蓋了一層灰,此時放射出柔和的溫暖,與紐希拉的夏日涼意一道營造出絕妙的舒適感。當然,赫蘿的身旁也少不了醒來時要喝的第一口酒。 面對每日心無旁騖地享受著墮落生活的赫蘿,旅店的主人羅倫斯輕笑了幾聲。他從打開的木窗向外望,隨即改變了主意,心想著把細碎的工作放到明天,此時也學習赫蘿享受一番這安穩寧靜的時間。 於是羅倫斯在赫蘿身旁坐下,用手梳起了她美麗的亞麻色發絲和狼耳朵。赫蘿有些煩膩地睜開眼,隨即又把頭枕在了羅倫斯的膝上。 她的尾巴再一次滿足地搖擺起來。 真希望這樣的時間能永遠繼續下去。 羅倫斯剛冒出這樣的想法。 隨著旅店大門被猛地推開,充滿活力的少女聲音也隨即響起。 「不得了!不得了了!我聽到了不得了的事情!」 接著又是一陣足音震得地板發抖,少女用更大的聲音喊叫道。 「哥哥——!你在哪兒——!哥——哥——!」 發出喊叫的是繆莉。明明不久之前*才為她祝賀過成長,還在親朋好友前披露了一番,可她那淘氣的秉性卻依舊沒有改變。 [*註:此處或許是指Springlog Ⅳ 《狼與另一個生日》的情節。] 「……這傻丫頭,到底是怎麼回事呀……」 雖然看起來和自己的女兒別無二致,但高齡數百歲的赫蘿的語調卻很不高興。 「她說是聽到了什麼不得了的事情。該不會又是打算玩什麼惡作劇吧?」 「話雖如此,怎麼卻要找柯爾小鬼?」 少年時代,柯爾在羅倫斯和赫蘿的旅途中同他們相遇,此後一起旅行。如今他已經成了支撐旅店日常營業的一大支柱,對羅倫斯夫婦來說,他就如同真正的家人一樣,在繆莉的眼裡,他就如同哥哥一樣。 「要說是惡作劇的話,叫上柯爾就太奇怪了……」 但那副慌張的模樣讓羅倫斯有不好的預感。他皺起眉頭,看到赫蘿橫躺著朝酒伸出手去。 然後,她又猛地立起了狼耳朵,嫌惡似地嘆出一口氣來。 很快羅倫斯就明白了其中理由。 「媽媽! 爸爸! 你們在哪兒——!」 剛剛才被訓斥一通的繆莉居然又找了回來,這種情況可不常有,而且想必不是什麼好事。赫蘿的嘆息更沉重了。 不到晌午,羅倫斯已經准備好了裝滿灌腸的袋子和鍋,又把一條大麻袋疊好一並綁在背上。他身旁的柯爾則提著裝面包的袋子,而且——很奇妙地——胳膊下還夾著一本聖典。 「路上小心,記得要帶伴手禮回來呀。」 掌管後廚的漢娜早上才送別了去垂釣的客人,現在為羅倫斯一行人送行。 繆莉精神十足地沖她打了招呼,揮揮手,然後便跑出門去。赫蘿追在她身後,臉上雖是一副嫌麻煩的表情,其中卻也有幾分興致。再後面,就是背著行李輜重的兩個男人。 「抱歉啊,柯爾……大好的休息日,結果卻還得麻煩你……」 「不不,羅倫斯先生才是。」 他們之所以會有這番對話,其原因當然在於繆莉。 「山裡出現了惡魔?」 是因為繆莉雙眼閃閃發亮,銀色的狼耳和尾巴興奮地一抖一抖地說出這番話的緣故。據她的描述,踏入人跡罕至的深山去探險的孩子們,最後全都臉色煞白地回到了村裡。 「山裡不是媽媽的地盤嗎? 有惡魔的話就要把它趕出去才行!」 對冒險故事無比熱愛的繆莉一邊說,一邊將撿來的樹枝揮來揮去。羅倫斯和柯爾對視一眼,准備像往常一樣訓誡繆莉「青春少女不可如此妄為」,出乎意料的是,赫蘿卻在這時發話了。 「這陣子下了場雨,山裡的蘑菇應該到了正好的時候唄。」 溫泉旅館裡說話最有份量的不是羅倫斯這個一家之主,而是把羅倫斯玩弄於股掌之中的赫蘿。 結果,尋找惡魔兼采蘑菇之行就這樣定下來了。 「哥哥! 爸爸! 快點!」 繆莉像腳底生云一樣飛快地穿過山間不成道路模樣的小徑。赫蘿的腳步也如羽毛般輕盈,看來是相當習慣這種環境。不愧是狼的母女,然而羅倫斯和柯爾卻不然。他們以凡人之身,還要背負行李。 喘著粗氣追上前面的兩人就已經教人筋疲力盡了,更何況在這山中他們一轉眼就迷失了方向。 「要是惹她們二位不開心……今晚咱們恐怕就要在山裡過夜啦……」 「哈哈哈……」 柯爾發出乾笑,而羅倫斯又對他問道。 「可話說回來,這惡魔究竟是怎麼回事?」 繆莉之所以會飛奔回旅店尋求柯爾的幫助,似乎還是有一兩分理由的。柯爾曾研習過教會法學,如今依舊懷抱著成為聖職者的夢想不斷鑽研學問。 繆莉似乎是覺得以柯爾的經歷與身份,他正是祛除惡魔的最佳人選。 「會是怎樣呢……。如果是孩子們夜裡玩試膽游戲,或許看到野鹿或是野兔也很容易產生錯覺。」 「嗯……啊,這裡有個記號。這是村裡的孩子們留下的嗎。」 成人們進山使用的路徑是還算能保證安全的山路,但只有野獸踩出的小徑才能滿足淘氣孩子們的冒險心。 「這一帶,我自己就是打獵的時候也不曾來過啊。」 「但願咱們就快接近目的地了……」 羅倫斯重新背好行李,繼續試圖追上兩只任性的狼左搖右跳的尾巴。 走了一段路,一棕一銀兩條顏色恰成對照的尾巴終於停住了。 「呼……就是這一帶了嗎?」 「嗯。大概。」 雖然也沒有背負什麼行李,可繆莉居然一滴汗也沒出。赫蘿則更是早早便纏著要酒喝。羅倫斯一邊取出裝酒的皮袋,一邊問道。 「你說的惡魔到底是什麼呢?不是熊之類的嗎?」 「欸~惡魔就是惡魔啊!再說,真是熊的話人家才不會看錯呢。」 村裡的孩子們的確不太可能把動物錯認成別的什麼。再不然,莫非是打扮成惡魔模樣的隱遁者?這片遠離人煙的山區,時常會為無法繼續存留於人世者提供庇護。 「赫蘿,你能看出有人的氣息之類的嗎?」 羅倫斯又朝赫蘿問道。於是她一邊灌著皮囊裡的葡萄酒,一邊唰地豎起耳朵來。 「果真在這一帶,咱那傻丫頭也該發現了唄。」 說完,赫蘿用羅倫斯的衣服抹了抹留在嘴角的葡萄酒,然後一伸懶腰。 「唔,但是這地兒倒是不錯。看來不用離店多遠,也還是能找到好地方吶。」 紐希拉人進山無非是為了打獵或採集食物,這些目的地是有限的。 「那麼,村裡的孩子們究竟是看到了什麼?」 赫蘿沒有回答羅倫斯,而是把皮囊塞給他,自己跟到了繆莉的身後。此時繆莉已然投身到冒險的氛圍之中,羅倫斯和柯爾也跟著她,按照赫蘿的指示下忙不迭地採摘找到的蘑菇和木莓。 之所以會帶鍋來,同樣是因為這個緣故。因為溫泉旅店的女王發話了——『中午要吃蘑菇鍋』。 既然如此,難道不該是誰要吃,誰便負責背鍋嗎……這番道理要是講出口,羅倫斯恐怕就要被一個人丟在山裡了。他心想到這裡,忽然發現繆莉停下了腳步。她似乎是撞上了一株頗大的樹,那樹通體覆蓋著青苔,盤繞的樹根形成了一個大洞,足夠有體格的熊舒舒服服地睡在裡面。這棵巨樹想必經歷了許多歲月。 「這樹可真大。」 繆莉呆呆地抬頭望著大樹,赫蘿則開口說。 「就在這裡做飯唄。」 穿過樹冠的縫隙望向天空,太陽跑過頭頂的確已經有了一陣子了。再在森林裡磨蹭,等回去或許就是入夜時分。 羅倫斯和柯爾放下行李,繆莉才終於像回了神似地轉過頭來。 「欸~但是不是還沒有找到惡魔嘛?!」 「那些都是村裡的孩子們對你說的吧? 沒准他們是在捉弄你。」 羅倫斯剛一說完,繆莉便不服氣地鼓起臉頰來。 「好吧好吧,我知道了。吃過飯,爸爸再陪你一起去找吧。」 「哎~……」 迫不及待想要繼續冒險的繆莉賭氣地噘著嘴。明明眼看到了該考慮婚事的年級,她卻還是一副孩子氣的模樣。羅倫斯一面覺得無奈,心裡某個角落卻又有種鬆了口氣的想法。 女兒的成長的確令人欣慰,但這段時間他又時常感到寂寞,不想繆莉從自己的懷抱中離開。懷著這些心情,羅倫斯拉起繆莉的手,對她說了聲「好啦,先來吃飯吧」。 繆莉不情不願地應了一聲,忽然又朝別的方向望去。 「……」 不,准確地說,是她的狼耳朵和鼻尖先起了微微反應。 瞄準了獵物的小狼。這個形容恰如此時的繆莉。她看起來有種讓人屏息的凜然美感,身姿中充滿了一種赫蘿所不具備的年輕。 繆莉猛地竄了出去,繞到巨樹的後方。 「繆莉!?」 羅倫斯慌忙追過去,發現繆莉正站在樹背後,根系盤繞的地方。 尾巴上繼承自父親發色的銀色皮毛,以羅倫斯從未見過的架勢倒立著。 「……!」 「咦?」 繆莉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柯爾跑過來查看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然後。 「呀啊啊啊啊!」 她發出尖厲的叫喊聲,好像尾巴上的每一根毛都要隨之脫落,接著便轉身跑了起來。 繆莉似乎是發現了什麼非常了不得的東西。 但不管什麼都不比不上自己寶貝的女兒那般重要——雖然女兒隨著年齡增長,好像越來越跟自己疏遠了。羅倫斯張開雙臂准備抱住她,卻只看到繆莉同自己擦身而過。 「哥哥——!」 「哇,怎、怎麼了?」 「哥哥,哥哥! 惡魔! 惡魔出現了!」 在羅倫斯身後,繆莉抱緊了柯爾,用哭腔大叫道。 柯爾摟緊懷中的怯怯發抖的繆莉,極力地安撫她。 美好的兄妹之情,所說的大概正是眼前的這幅場面,但羅倫斯張開的雙臂顯得有些不知所措。 繆莉心中最值得依賴的人已經不是父親了啊。他的不知所措中還雜糅著這樣的寂寥感。 在失落中,羅倫斯聽到有人踏著枯葉朝自己走來。 赫蘿從他無精打采低垂的視線中冒出來,而且還帶著一臉壞心眼的笑容,抬頭望著自己。 「大笨驢。」 她輕聲笑道,接著拉起羅倫斯張開到一半的手臂,將他引向自己身邊。 看透了一切的賢狼順勢拉著羅倫斯的手走起來,走到剛才繆莉呆立不動的地方……接著,羅倫斯也猛地站住了腳步。 因為,惡魔正企圖從那裡爬出。 「喔,哇——」 羅倫斯自己也險些一下子坐倒在地上。他面前有什麼東西從地上凸起——是死人的手,已經發青了,而且還有如怪物般尖利,細長的手指,看起來教人毛骨悚然。 「這、這是,喂、喂——」 難道山裡真的出了惡魔?這是羅倫斯始料未及的。他頓時倒吞一口涼氣。可赫蘿這時卻松開了他的胳膊,自己蹲下身朝那惡魔的指尖伸出手去。 接著輕輕一推,那手指居然發出一聲脆響,折斷了。 「大笨驢。這是蘑菇。」 「……啊!?」 羅倫斯還沒明白眼前發生了什麼,赫蘿已經笑得抖起肩膀來。 「噗噗噗……汝這是被蘑菇嚇破了膽唄?」 她促狹地笑著,拍了拍手上的土,站起身來。 「話雖如此。咱記得自己以前在森林裡見著了這個,也以為是地下埋著人,還挖開土瞧過。」 「……是、是這樣啊?」 「畢竟和死人指頭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咱好像聽說過,它似乎也就叫這名字。」 雖然被赫蘿折斷了一根「指頭」,但那地裡的東西如今仍舊可怖。怎麼看都像是魔鬼發青的手。 「不過,這一朵能長得這麼像人手,倒也可以算一種稀罕了。」 也不知赫蘿說這話是不是在安慰自己,但羅倫斯突然想起另一點來。 「你是不是一開始就發現了?」 「汝說呢?」 赫蘿聳聳肩,回頭又拉起羅倫斯的手,朝來的地方走去。 「快點快點,生火做飯唄。現在山裡還沒什麼人,蘑菇又大又好,要多少就有多少。吃完飯還得給漢娜也采一點。這蘑菇用醋醃用鹽醃都合適,曬幹了沒准也不錯吶。」 赫蘿急不可耐的模樣讓羅倫斯啞口無言,但他同時又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 或許這是一種令人喜悅的驚訝感。他本以為自己已經見識夠了世上的萬物,未曾想過還能目睹這樣的奇異。 「話說回來,」 羅倫斯又心想。他往架鍋的方向一撇,柯爾正盤腿讓繆莉坐在自己懷裡,同時靈巧地准備著飯食。羅倫斯覺得有什麼東西堵在喉嚨裡。繆莉剛才緊緊抱在柯爾的身上,她也太黏著柯爾了吧。 一種焦躁感讓羅倫斯覺得安寧不下來,這時,赫蘿扯了扯他的袖子。 「汝怎麼啦?」 要是當著赫蘿的面說繆莉不肯對自己怎麼怎麼樣,免不得又會被叫做「大笨驢」,捉弄一番。 無論作為父親還是作為丈夫,他都得努力維持一下自己的威嚴才行。 「不,沒什麼。」 「唔?」 賢狼露出彷彿看透了一切的微笑,卻沒有再繼續撒嬌地啃咬羅倫斯。 燒旺火,煮了一大鍋蘑菇,回去之前又采足了幾袋。 紐希拉迎來了夏日。 在這個美好的季節裡,熾烈的陽光也會在涼爽山風的環繞中變得舒適宜人。 後日談短篇 Spring Log 狼與寶石之海 網譯版 轉自 真白萌論壇 翻譯:三千與奇幻世界 倘若化身飛鳥從空中俯瞰這座城鎮,想必能見到一副金黃色與茶色交織的絨毯上菇蕈叢生的模樣。撒羅尼卻和談亞這座地處內陸,因商品交易而興盛的市鎮,大略就是這副模樣。 這裡曾是臨近農村的居民聚集起來交換農產品的空地,某一日卻出現了一名浮浪的聖職者。自從他在此處搭建起茅庵,人們便不再前往遠方的教會而轉往這裡。接著,瞄準這些人群的商人們出現了,市集出現了,旅舍也出現了,最終便發展成為一座市鎮。 如今此處以每年兩次舉行的大集市而聞名,今年秋季的大市也格外熱鬧。 然而乍看之下盛況一如往常的大集市實則抱著巨大的問題,已經到了步履維艱的地步,甚至還有人因此被投入牢獄中。 城鎮居民們束手無策之時,某位旅人卻在轉瞬間就解決了所有問題。其手段之高超堪稱魔法,以至於成了地方志中的一頁。 在撒羅尼亞的居民們人心惶惶時,曾有一對奇妙的夫婦旅人來到……那段地方志的開頭如此記錄道。 丈夫自稱是一介前旅行商人,但他在來到撒羅尼亞之前,便已解開一片據稱受到詛咒的山嶺中縈繞的謎團,還將其高價賣給了德堡商會。這位頗有手腕的旅行商人消除了撒羅尼亞城中人們背負的債務,全過程竟未曾花費過一枚銅幣。 然而就是這樣一位擁有稀世之慧眼的英才,卻也似乎總在他年少的妻子面前抬不起頭來。撒羅尼亞的居民們也曾數次目擊他面對妻子,服服帖帖的模樣。 不,實際上或許有關商業的知識其實正來自於這位年輕的夫人? 不多時,人們便紛紛開始猜測。畢竟她盡管看起來十分年輕,卻有一種莫名的魄力。 亞麻色長發,略帶赤紅的琥珀色雙眼。古風的遣詞用句。奸猾卻惹人愛憐的少女。 她飲酒時的模樣十分豪快,城中向她發起挑戰的男人們最終都敗落在宿醉的呻吟中,也難怪能將那位前旅行商人隨心所欲地玩弄於股掌之中了。 這二人在初秋時節來到城鎮中,大顯身手解決了撒羅尼亞面臨的危機後,又逗留於此享受了一段旅行樂趣。願神保佑他們—— 赫蘿讀完了地方志的草稿,鼻子得意地哼了起來。 羅倫斯在她身旁追著赫蘿的視線看完同一段文字後,卻只能苦笑著說。 「為什麼在你身上花費的筆墨比我的還要多啊?」 「咱可是賢狼赫蘿。寫這文書的人倒是頗有眼力吶。」 看起來雖是年輕的少女,但赫蘿實際上頂著一對三角形的獸耳,腰間還垂著毛茸茸的尾巴,其真面目是高齡或許有數百歲的狼之化身。 以一介溫泉旅館主人的身份,的確很難與這位曾被人類當作神明供奉的存在相競爭,然而她得意洋洋的表情卻也真的如少女一般。 赫蘿的興趣是孜孜不倦地把每日發生的大小事件記錄到她的日記中,不過別人寫下的記錄和自己的相比,好像還是有很不同的風味。 「這能畫成畫兒唄?」 看來港鎮阿提夫的那幅壁畫是已經讓赫蘿食髓知味了。 「你的美貌哪裡是畫成畫就能表達的啊。」 這話雖然讓赫蘿高興了一陣子,但她很快就發現羅倫斯是在搪塞自己,隨即撅起嘴來。 兩個人靜靜地盯著彼此對峙了片刻,終於忍不住不約而同地笑起來。 「該去把草稿還給人家了,順便吃個飯吧。」 「唔。咱偶爾也想吃新鮮的魚。」 這也應該歸罪於讓她在阿提夫知道了鮮魚的美味。 羅倫斯想掂量錢包的重量,卻發現赫蘿正朝著它伸出手來。 抓住她的手之後,赫蘿隨即露出了毫無愧色的笑臉。 從她露出這種表情的那一刻起,自己就已經輸了。 果然正如地方志上的記載啊。羅倫斯在心中笑了笑,同赫蘿一起走出了旅舍的房間。 來到教會返還赫蘿借去的地方志手稿時,似乎正逢禮拜結束的當口。人們三三兩兩地從教會中走出,其中好幾位商人都認出了羅倫斯,並且對他輕輕抬起帽子行禮致意。自己似乎徹底成了鎮上的名人——這種想法讓他心裡有些癢癢的,不過身旁的赫蘿倒很是得意。 她挺著胸,大概是在表示「多虧有咱,你這大笨驢才能經得過那些難關。」 「哎呀,羅倫斯先生。」 「你好,艾爾莎。」 走進教會,他們遇到一位挽著頭發,很吃力似地懷抱聖典的女司鐸。 艾爾莎是羅倫斯夫婦的故交,從前羅倫斯剛遇到赫蘿不久,還在尋找赫蘿故鄉的旅途中時與她結識,此後她又成為了主持兩人結婚典禮的人。 對羅倫斯而言,如果第一讓他抬不起頭來的人是赫蘿,那麼緊接著就是做事雷厲風行又幹脆利落的艾爾莎了。 「我來還地方志的手稿了,雖然讀起來著實有些汗顏。」 「您的功勞的確配得上其中的描述,我到現在還不能完全相信呢。」 連一枚銅幣都不用就消除了人們欠下的債務。只聽這個描述的確像是魔法一樣,然而將問題分解開來看,實則並沒有多麼神奇。 羅倫斯遞出年代記的手稿,艾爾莎則小心翼翼地將它收起來,彷彿其中仍殘存著什麼秘密一般。 「對艾爾莎和你的同僚們來說,最辛苦的大概還在那件事之後吧?」 羅倫斯向眾人展示了消解債務的方法,當然,隨後緊接著的問題就是能否用同樣的手段消除更多人的負債。然而此事畢竟關乎債務這個有些沉重的話題,何況其實質終究還是解開人與人之間扭結在一起的關系鏈,所以推動事件解決的重任落在了撒羅尼亞教會的身上。更準確地說,是落在既通曉數字與文字,又有堅定信仰的艾爾莎身上。 「打起精神之後,花了大約三天時間就處理完了。並沒有多麼艱巨。」 她凜然的蜂蜜色眼睛中甚至沒有一絲逞強的色彩。 羅倫斯欽佩地向她低頭致意,艾爾莎則接著說道。 「對了,今早來的馬車帶來了一件有趣的東西。我想交給你們兩位。」 這句話讓羅倫斯身後打著哈欠的赫蘿也產生了興趣,但艾爾莎拿出的卻是一本小冊子,剛才她把這本小冊子和厚重的聖典一同抱在懷裡。 「這是黎明的樞機卿製作的聖典白話譯本的抄本,我認為實在是精彩絕倫。」 不過,唯獨『黎明的樞機卿』這六個子從她口中說出時,帶上了少有的俏皮語氣。 艾爾莎之所以會把這本和聖典有關的小冊子稱作有趣的東西,並非因為她是所謂將一切都奉獻給信仰的女聖職者。 黎明的樞機卿是柯爾為世人所知的別名,而柯爾是羅倫斯視若己出的青年。 柯爾幼年時,艾爾莎曾教過他從宴會禮儀到教法原理的各種知識,說來算是他的老師之一。這個別號從艾爾莎嘴裡說出來,大約包含著對柯爾成長的感慨,還有一絲忍俊不禁。 羅倫斯對此也頗有感慨。曾經在旅途中收留庇護的少年如今成了揚名於世的人物,他既覺得驕傲,同為男性,心中又有些不甘。 品味著心中的百感交集接過這本小冊子之後,赫蘿也從旁邊探出臉來,在小冊子上嗅了嗅。 「啥,原來不是那兩個小鬼寄來的信唄?」 「是的。有關他們兩位的行蹤,我也去問過來往城裡的商人們……有人說在那個鎮上見過他們,又有人說是在這個地方和心術不正的教會斗爭,還有人說,不不不,他們是去聖徒之山進行信仰問答了。他們似乎是變成了眾人添油加醋的傳說故事裡的主人公。看來出名這件事真的是有好也有壞呢。」 青年柯爾為了信仰和自己的夢想,毅然離開了溫泉鄉紐希拉。 他所投身的宏大冒險似乎立刻就在世上掀起了巨大的波瀾,而羅倫斯心中有強烈的動機,希望知道如今柯爾身在何方,做著什麼事。 「俗話說得好,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再說了,這樣的東西能傳得到處都是,那就代表柯爾小鬼肯定又是一邊啃著洋蔥不睡覺,一邊窩在房間裡不出來。」 赫蘿拿起小冊子,在羅倫斯面前揮了揮。 「咱那傻丫頭在他旁邊一臉無趣的模樣,汝肯定也能想得來吧?」 她露出促狹的笑容,羅倫斯則不情願地撅起了嘴。 艾爾莎看著眼前兩人的反應,忍不住地笑起來。 「她呀,現在可是被人們稱作『聖女繆莉』呢。據說是臉上總帶著笑容,而且還為身邊帶來太陽一般的慈悲云云。」 羅倫斯不知道自己是否該為這句話感到高興。 之所以在意柯爾的動向,一方面是因為他就如同自己的兒子一樣,更大的原因,則是自己的獨生女繆莉跟著柯爾一起踏上了旅途。 兩人剛離開家門還會不時寄信回來,但來信的間隔越來越長,終於到現在完全停滯的地步。莫非是他們身上發生了什麼事?羅倫斯的擔心實則有兩重意味。 其一是擔心他們是不是在旅途中遭遇了什麼困難。 其二,是擔心他們沒有血緣的兄妹關系,是否發生了什麼巨大的轉變。 「這大笨驢,怎麼還是不死心。」 「我們家雖然有三個男人,但要說誰去了遠方的市鎮結婚定居,確實也會感到寂寞。」 「咱可不覺得。那樣既有了一個出門旅行的目的地,又有了享受當地美味的機會,不是很好唄?」 「或許真的是這樣呢。」 嚴謹正直的艾爾莎和度過了漫長歲月,有些大大咧咧的赫蘿。這兩人雖然不時有意見上的沖突,在這個方面卻似乎取得了共識。 「汝喲,別再胡思亂想了。畢竟咱還有重任在身,要為集市末了的祭典做准備吶。」 羅倫斯被她用那小冊子拍了一下背。 「什麼准備啊……你就只是想喝酒而已。」 「大笨驢。誰教這城裡沒有比咱更能喝酒的人。咱得擔起這份責任,好好選出用在祭典上的酒來。」 酒確實是祭典准備的一環。所以就連總會在這種時候說起節制有多重要的艾爾莎,似乎也放棄了說教的打算。 「每年人們都會為使用哪個酒窖的藏酒而爭執不休。如果可以由赫蘿來決定,的確是省去了很多麻煩。」 「汝瞧,咱說得不錯吧。」 赫蘿得意地抬起下巴,羅倫斯只能和艾爾莎一道發出嘆息。 「這回喝的可是麥子做的蒸餾酒,不是平時的葡萄酒。你得小心別喝過頭了。」 「大笨驢。汝倒是說說,咱幾時喝過頭了?」 赫蘿能在教會公然出此狂言,看來羅倫斯和艾爾莎再說什麼都是不管用的。 「咱還得想想該選什麼來佐酒。用嗆人的煙熏過的乾肉……不,仔細一想,蜂蜜點心也不能輕易就舍掉呀。」 赫蘿現在的模樣著實可謂喜形於色,這一點從她衣服下不安分的尾巴就可以看得很清楚。 「汝喲,快走吧。」 「好,好。那麼,我們告辭了,艾爾莎。」 「再見吧。」 艾爾莎露出啞然又帶有幾分羨慕的苦笑,送別了被赫蘿拽著手的羅倫斯。 幾刻鐘頭之後。 等赫蘿心滿意足地沉浸在醉意裡,羅倫斯才得以背著她回到旅舍。 撒羅尼亞城在春秋各有一次大市集。不僅是臨近市鎮,從遠方也有商人之類被吸引來參加。 秋季的市集結束時還有一場盛大的祭典,藉以感謝收獲,祈禱來年豐產。 曾是旅行商人的羅倫斯雖然在許多土地上參與過祭典,當時卻只處心積慮地想著如何借祭典中浮躁熱鬧的空氣將自己的貨物賣出高價,從未有過好好享受一番的念頭。他總是只看著自己的腳下,每天唯一的念頭就是盡可能多走一步路,搶在其他商人之前抵達下一個市鎮。 這種忙碌旅程的速度放緩,是在赫蘿來到他身邊之後。 他發現有些景色,有些空氣的滋味是以前從未體會過的。 祭典的准備也是其中之一。對鎮上的人們而言,最愉快的時光並不是祭典,反而是准備祭典的這一段時間。羅倫斯明白這個道理,也是在他牽住赫蘿的手之後。 「這是個好地方,各種的麥子都會聚集到這裡吶。」 此時已是傍晚。赫蘿的宿醉終於消解,她和羅倫斯一起坐在旅舍屋簷下的桌邊,手端著酒開口說道。似乎對昨夜的痛苦毫無介懷——倒也並非如此。這次她是小口舔舐般嘬飲很淡的果酒,看來她還是有了一點反省。 「城裡人大概也因為還完了欠款落得一身輕松,我的生意好做了不少。」 「呵。汝把馬車上載的那熏人的東西也賣掉了唄?」 好容易在城裡出了名,不利用一下這巨大的聲譽就太可惜了。離開紐希拉時載在車上,堆得像小山一樣的硫磺粉居然賣掉了約莫一半。還有人建議羅倫斯趁著祭典的熱鬧氣氛,在地上挖坑倒上熱水做一個臨時的溫泉,如此一來或許還能再賣掉一些。羅倫斯對此正躊躇滿志。 「咱沒什麼可挑的了。」 說完,赫蘿閉起眼睛,舒適地任由傍晚的涼風撩起她的劉海。 現在距離夕陽西下還有一段時間,祭典的日子就要到來,哪怕入了夜城鎮也不會就此沉睡。羅倫斯心想,赫蘿白天睡飽了覺,但願她晚上別再喝酒過度。這個時候,店主又端來了食物和溫熱的湯。 「唔。稍稍多喝一點酒之後,這東西的誘惑最是難以抵擋吶。」 這湯是用兩人路上采來的蘑菇配上菜煮出來的。赫蘿小口喝著湯,看起來非常享受。 「話雖如此,咱其實還有一樁未了的心願。」 「嗯?」 赫蘿放下盛湯的碗,又拿起一根插在簽上還晃個不停的烤沙丁魚,然後從頭一口咬下。 「雖說咱能擺脫一陣子鯡魚,已經算是很不錯了。但這城裡原本據說到處都能吃到美味的河魚。」 人們說鯡魚的數量之多,已經達到用劍戳進海裡就能刺到一長串的地步,因此無論前往多麼深遠的內陸地帶都能在餐桌上見到它。因其廉價,到了冬天人們主要就依靠它來果腹。哪怕是不如赫蘿那般對飲食挑剔的普通人見了它,也不免要膩味地皺起眉頭來。 河魚則不同。首先其數量就遠不足以在河中聚起一團黑影,再者能捕撈河魚的地方往往遠離大海,難以得到保存河魚所需的鹽巴,所以難以廣泛流通。大多數時候,唯有前往某一地區,才能品嘗到當地的河鮮。 「我去看過城邊的那條河,倒是沒怎麼有那樣的感覺。而且俗話說得好,『離海再遠也躲不過的是月亮和鯡魚』。只不過,咱們面前的這個是沙丁魚。」 羅倫斯也咬了一口沙丁魚。一進嘴,就有股宜人的苦味擴散開來。 可能再烤久一點還會更合自己的喜好,他心想道。這個時候,赫蘿聳了聳肩膀。 「汝瞧,從旅舍房間裡往外望,不是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一座山唄?」 「嗯?噢。」 這股苦味令人上癮。可他要去拿第三根的時候,伸出去的手被赫蘿打回來了。 「那山不是咱們來時路過的山,那地方吶,據說有一片傳說中的池子。」 「傳說中的……」 羅倫斯一面隨口應答赫蘿,一面朝店主揮了揮盛沙丁魚的盤子。 「池子裡的鱒魚雖然堪稱一絕,可好像偏偏只有今年,一條都沒能擺上攤。」 「是嗎」 鱒魚。用樹葉包好,再配上蘑菇和大量黃油一起烤應該會很不錯。羅倫斯情不自禁地像溫泉旅店的主人一樣,考慮起提供給客人的菜單了。 「人們都說,到底是在池子裡養大的魚,一條害了病,就要在整個池子裡擴散開。」 「養魚池啊。這可比河裡的網箱難操作多了。好像紐希拉那邊也試過幾次,但怎麼都進展不順利。」 「所以咱也就只能吃得著鯡魚跟沙丁魚。」 赫蘿嘴上發著牢騷,實際卻接二連三地把佔領到的沙丁魚吃下肚去。 當然,肥厚的鱒魚肉肯定更和麥酒相配。 而羅倫斯作為經商之人,心中也有別的想法。 「山裡的人肯定是專等著魚養好,拿到這次大集市上賣的。太可惜了。」 山裡的養魚池,對附近居民而言必然是重要的收入源頭之一。要把新的魚苗投入染病的池子裡肯定需要猶豫一番,何況就算真下了決心,肯定也還要克服一連串的困難。 羅倫斯心想著這些,忽然發現赫蘿的視線聚向了某一點,就像是被那一點吸引過去一樣。他也朝那裡望去,原來是艾爾莎,而且她正朝著這邊輕輕揮手。 「她來做啥。」 赫蘿的話微微帶刺。那是因為只要艾爾莎出現在宴席上,跟著來的就一定有她的說教。 她大概已經知道了那件事——赫蘿在挑選好用於祭典的酒之後喝得爛醉。 「向你教誨節制,也是我作為神的僕人的職責,不過」 艾爾莎帶著無奈開口說道,同時視線又轉向羅倫斯。 「這一次我要找的是羅倫斯先生。有事要拜託您。」 「找我?」 這時店主正好端來了新的烤沙丁魚。赫蘿將手伸向它們——以及羅倫斯的脖子。 「這傢伙是屬於咱的東西。汝要遣他做雜事,就得提供相應的報酬。」 這是寫在地方志裡的事實,羅倫斯不打算辯駁。他就像是從頭被人吞下的沙丁魚一般,縮起身子聳了聳肩。 「不止是對羅倫斯先生,對你也有報酬呢。」 「唔?」 「你想吃到美味的鱒魚嗎?」 這個字眼剛剛才出現在兩人的談話裡。 羅倫斯和赫蘿看看彼此,然後聽起了艾爾莎的敘述。 赫蘿從旅舍窗中望見的山,似乎是屬於一片叫做拉德恩主教領的土地。 與廣闊的瓦蘭主教領——羅倫斯夫婦與艾爾莎一起在彼處解開了詛咒之山的謎團——不同,據說那裡僅有一個小村。這個深山中的小村以養殖河魚為業,在這一地區頗為罕見。村裡出產的肥美鱒魚廣受贊譽,再加上流經撒羅尼亞的河中往往只能捕撈到帶著土腥味的鯉魚,這種鱒魚就成了熱銷的商品。然而數年發現的魚病在今年尤為嚴重,以至於養殖的鱒魚盡數病死。除卻等待池水循環更新以外,人們束手無策,鱒魚被端上撒羅尼亞的餐桌還遙遙無期。 聽罷以上的說明,羅倫斯在心中預測艾爾莎的下一句想必是『可否借助您在經商方面的知識幫助他們脫離困境』。 然而曾是村中支柱的養殖業無以為繼之後,再要尋找其他能養活村民的手段就很困難。畢竟若是能輕松達成這一目標,自己立刻就可以搖身一變成為大商會的主人……與艾爾莎一起走向教會時,羅倫斯在心中接著想道。然而,他從艾爾莎口中聽到的,卻與這個猜想有些相似而又截然不同。 「要我找到借錢的方法?」 村民們失去了主要的產業,想必正是一籌莫展的時刻。借貸是個可以理解的選項。 「也就是說,需要去說服某處的商會嗎。這恐怕有些……」 借款意味著雙方要發展出長期的關系,這似乎不容一介旅人置喙。何況撒羅尼亞城在不久之前還陷於債務的復雜連鎖中,動彈不得。 好容易才解決了一個欠款的問題,如今卻又要——羅倫斯想到這裡,又看到艾爾莎搖了搖頭。 「不,不是的。村裡的人們說他們已經被商會拒絕,餘下的希望只有教會。」 「……」 之所以沒能立即說出下一句話,是因為羅倫斯覺得艾爾莎剛才說的話十分不可思議。 艾爾莎握有司鐸之名,縱然只是名義上的司鐸,但也確實具有司鐸的權力。何況在撒羅尼亞的債務糾紛中,她還是推動問題解決的重要人物之一,她說出的話,份量應該早就超過了普通的司鐸才對。 既然對困境中的人出手相助是神的意願,那麼只要艾爾莎希望借款給村民,要說服當地的教會又有何難呢? 「那麼,你是希望我去調查村民們是否有能力償還債務,對嗎?」 艾爾莎總是將腰桿挺得直直的,挽起來的頭發即便在勞作一天後也不會凌亂。 可是,此刻的她看起來卻像是有些蜷縮著身體。 「不,這一點也沒有問題。養殖的狀況不佳自數年前就已開始,勤勉的村民們如今似乎是靠著獵鹿以及製作鹿皮繩等途徑過著安定的生活。這裡是流通要道,用來束緊袋口的皮繩等用品總是供不應求。所以,村民們原本應該並不需要借款。也就是說……」 艾爾莎看著羅倫斯。 平日裡總是顯得鎮定自如的艾爾莎,如今面露難色。 「我們希望,您能找到一個方法,讓教會放款給村民們。」 她顯得很不安,就像是絞盡腦汁才說出一句異國語言的少女一樣。 自己說出的這番話是否足夠讓羅倫斯理解,艾爾莎對此似乎沒有確信。 「呃,我說的意思是,由教會——」 「不,沒關系,我聽懂了。」 羅倫斯答道。於是,艾爾莎好像還想要補充些什麼,但還是默默地閉住口。 話雖如此,羅倫斯理解了艾爾莎的所言,卻沒有明白她究竟是何意思。 「村裡人確實想要錢唄?」 在這片沉默中,赫蘿開了口。 「汝等教會也想要給村裡人借錢,對唄?那咱覺得,天平的兩端是平著的。」 然而這理所應當的道理在此時行不通,其中就定然另有隱情。所以赫蘿才會露出一副嫌麻煩的表情來。 艾爾莎就像是在心中推敲斟酌遣詞用句一樣,將手按在胸口深呼吸了幾次,然後才說道。 「我個人對村民們尋求資金的理由是有共感的。我認為教會很應當出錢來幫助他們。但是,」 當她再望向羅倫斯,臉上卻是一副非常歉疚的表情。 「但是,教會成為債權方借錢給他人的行為實在不能受到贊揚。何況如今世間風潮激烈,人們都說要『一掃教會之積弊』。」 艾爾莎之所以露出這幅表情,大概是為了表明她沒有責備羅倫斯夫婦的意思。 可是赫蘿還是露骨地背過了臉去。畢竟正是因為柯爾和繆莉試圖撼動教會,塵埃才會四散落至人世間的各處。 『一掃教會之積弊』本身或許是正確的,然而歸根結底,世間總有黑白兩面。以清貧自許的教會靠著人們的捐贈積累下了巨富,這種矛盾正是一個最恰當的例子。 於是,時下的任何問題只要沾上教會的錢財就會變得極為敏感,乍看之下理所應當的事情似乎也往往能招致他人懷疑的視線。 至於世間情勢發展至此的原因,自不必提——當然在於柯爾和繆莉。 「道理是這樣。可是只要是為了正當的目的,我想就算教會出面借錢也不至於有什麼問題吧? 放貸的利息只要不過高,應該就不會違反教會法律。」 高利貸應受譴責,而旅人受了一夜的留宿之恩應予主人以報答,這是聖典中也提到的內容。既然如此,那麼向別人出借金錢並得到些許酬謝應該也是神所允許的。羅倫斯記得神學者們做出過這樣的解釋。 「說到底也只是默認而已。這裡的主教閣下還在猶豫躊躇,他擔心此舉可能會招致非議。」 聽完艾爾莎的敘述,羅倫斯有點能理解此處主教的擔心了。 「主教閣下認為,村裡並沒有陷於燃眉的困境,如此卻還要借款給村民,很可能引人懷疑。」 「汝說的那是不能借錢給他們的理由,那汝等想要借錢給他們的理由又是啥? 按汝說的,那些養魚的人,其實也並非為金錢頭疼唄?」 赫蘿問完後,艾爾莎先看了看她, 然後又將視線轉向正前方——教會到了。 「兩位的耳朵還沒有聽過多少關於此事的陳述,因此,可否請你們親耳聽聞,然後自行判斷呢?」 難道說,訴求的村民們各個都像是在演戲,而且技藝高超到足以使觀眾信以為真? 艾爾莎與羅倫斯夫婦有很長的交情,她知道赫蘿的真面目。 「汝想要依靠贊的狼耳朵,那就得先拿出冰好的麥酒來吶。」 赫蘿的耳朵能分辨人言的真偽。 艾爾莎嘆著氣聳了聳肩膀,然後邁步走向教會。 抵達撒羅尼亞的教會時,天空已經變成紫色,城鎮各處都點起了篝火。這個時候教會的晚禮拜已經結束,羅倫斯本以為它會關門謝客,沒想到教會的大門依舊打開著,門邊還有幾名女性聚集。 「啊,人來了!」 有個體格健壯的婦女一見到羅倫斯一行,便用手指著他們叫道。隨即,更多的人吵吵嚷嚷地從樓中湧出。這些人的打扮俗氣且陳舊,看來不像是城裡的居民。 羅倫斯感到困惑,赫蘿則驚訝地看著艾爾莎。 於是艾爾莎乾咳兩下,高聲喊道。 「我帶來了救助撒羅尼亞脫離困境的商人閣下! 請讓一讓路!」 「喔喔,商人閣下!」 「原來就是您啊!」 「感激不盡啊,感激不盡啊」 村民們像是見到聖徒一樣地聚攏過來,艾爾莎不得不用手撥開他們,然後繼續向前走。 這幅情景讓羅倫斯頗為愉快,因為他聯想起了曾經還是個旅行商人的時候,在市場上高聲喧嘩叫賣,與人沖撞爭執的日子。但對赫蘿可不然。與外表不同,內裡其實相當纖細的赫蘿這時候似乎是怕生了,她顯得有點驚慌失措,甚至有點畏縮。 羅倫斯摟著赫蘿,跟在艾爾莎身後走進教會去。 走進中殿,首先看到的就是坐在兩旁長椅上的男人們。每個人的神情姿態都各不相同,這並不是比喻——有人稱量麥子,有人磨刀,有人縫補已經不能蔽體的衣服,甚至還有人帶著山羊。 「您怎麼能這樣! 我說過了,不能把山羊帶進來! 請把它們牽到院子後邊去!」 被艾爾莎叱責之後,這個長得也如山羊般的男人慌忙牽著三頭羊走了出去。 這個時候,當地的主教從通向深處房間的走廊裡現身,他望著嘆氣的艾爾莎招手,並且開口說。 「在這邊,艾爾莎女士。」 於是羅倫斯等人便繼續向前走去。剛才聚集在教會門前的人,以及坐在中殿長椅上的人們也陸陸續續跟了上來。 向前走到一間大廳之類的房間門前,艾爾莎回過頭去,對眾人說。 「請各位在這裡稍等片刻。」 家鴨一樣的人群立時間被這句突然的命令止住了腳步,但又如家鴨一樣,開始不滿地嘈雜起來。多虧這個時候主教開了門,羅倫斯一行才得以進入房間。而後,艾爾莎立刻關上門,不讓他們進來。 人群中的燥熱總算被隔開了,羅倫斯鬆了一口氣。 「這到底,是啥樣的情況吶。」 懷中的赫蘿像是做了噩夢一樣地呢喃道。隨即,坐在大廳長桌邊椅子上的一個人站起身來,開口說。 「敝村的村民若是惹出了什麼麻煩——」 那是個白鬍子,面孔嚴肅的矮小老人。從這番話來看,羅倫斯猜測他大概是拉德恩主教領的村長之類的人物。 「沒有關系,村長閣下。諸位村民的行為舉止都很得體。」 撒羅尼亞的主教身材修長,看起來十分機敏精幹。不愧是坐鎮於商業繁盛的城鎮,他看來很習慣於應付這樣的場面。 「多謝您肯為村裡人打開聖堂的大門,本來,我們沒有打算讓這麼多人來的……」 「請別放在心上。對每一個虔誠的羔羊而言,這座聖堂就是他們的家。」 說漂亮的場面話是主教的工作,而實際清掃聖堂的人則是艾爾莎。她露出一副頭痛難耐的表情,似乎是聯想到了剛才被牽進中殿裡的山羊們。 「話說回來,這兩位是……?」 「啊,這兩位,就是我剛才提到的,拯救撒羅尼亞於窮地的商人。」 羅倫斯沒想到自己這麼快就會成為話題的焦點,他慌忙露出商人的笑容。 「喔喔,原來如此,幸會,幸會。」 老人鄭重地低頭行禮,同時自我介紹道。 「我名叫蘇爾特,在拉德恩主教領的小村中擔任村長。」 「我是克拉夫特‧羅倫斯,這是我內人赫蘿。」 這句話說完,蘇爾特頓時露出驚訝的神情,就像是在異國他鄉遇到故鄉的知己一樣。 「我對羅倫斯閣下的事跡早有聽聞。能有幸得到您這樣的人物相助,我不知道該如何表達感謝之情。」 不知道蘇爾特聽到的事情經過了多少添油加醋,羅倫斯只能曖昧地笑著對他點頭。 「所以,我可以如何為您提供幫助呢?」 如同羅倫斯的猜測。這位名叫蘇爾特的村長,正是來自那個以鱒魚養殖而出名的村裡。 按照先前艾爾莎的說法,她代表的教會一方希望能對村民放貸,但鑑於時下情勢,教會似乎很難出面成為債權人。因此艾爾莎希望羅倫斯能憑借作為商人的智慧,試著找到一個借錢給村民的方法。村民們能一齊出動來到教會,看來他們的確是有所需求。 羅倫斯最初以為村民們是因為養殖業無以為繼,村中的生活面臨困難,所以才需要借錢,但情況好像並非如此。中殿裡的男人們穿著雖然陳舊,但他們手中的食物似乎是在城裡大量購買得來的,所用的工具也有良好的品質。 這群並非生活窘迫的村民們究竟是希望借錢來做什麼,教會又為何希望予以援助呢? 蘇爾特迎著羅倫斯的視線,端正了姿勢,然後開口說道。 「我們希望借來一筆錢,讓拉德恩大人當上主教。」 聖職買賣。這是羅倫斯腦海中最先浮現出的字眼。但此時撒羅尼亞的主教插話說道。 「村長閣下,這個說法似乎有一點容易引起誤解啊。」 接著,他又面對羅倫斯,露出了同商人一模一樣的笑容。 「總之,請先落座。拉德恩主教領的情況,稍有一些復雜。」 主教話中的委婉聽起來有些怪異,這讓羅倫斯不由得用尋求確認的視線朝艾爾莎望了一眼——嚴謹誠實,剛正不阿,堪稱聖職者之鏡鑑的艾爾莎。用金錢鋪墊以便獲得高等的聖職祿,這難道不正是世間所批判的教會惡習嗎? 羅倫斯之所以感到懷疑並非是出於什麼潔癖,而是他要避免自己在不知不覺中被帶上一座岌岌可危的朽橋。 想不到,艾爾莎回應的視線倒是十分肯定。 「希望您能聽一聽詳情。」 看來這件事經得起艾爾莎的倫理觀的考核。 赫蘿起先同樣是一副多疑的神色,但她清楚艾爾莎的性格。她也意外地眨著眼睛。 「……我知道了。」 羅倫斯點點頭,開口回答道。 「那麼,可否勞您為我說明一番?」 然後,他與赫蘿一道在這位蘇爾特村長的面前坐下。 「我們村子所在之處名為拉德恩主教領,這原本是此地的俗稱。」 蘇爾特首先這樣開口說道。 「是拉德恩大人開墾了這片深山之中,狹小又貧瘠的土地。他是一位偉大的人,對神的教誨身體力行,指引著我們村裡的每一個人,就像我們的父親一樣。因為拉德恩大人的偉業,這片地方就被叫做拉德恩主教領。」 蓄有美髯的酒館主人有時會被客人稱作某某卿,蘇爾特剛才提到的大概也是一種類似的俗名。在過去的旅行生活中,羅倫斯也不是沒有見過有此俗稱的土地。 「那麼,拉德恩大人正式地得到聖職是……?」 撒羅尼亞的主教回答了這個問題。 「這一點可以在撒羅尼亞的史料中找到追溯。」 他咳了一聲,首先說出這樣一句奇怪的開場白。 「恐怕距今是四十年前左右的事情了。拉德恩大人作為據說曾存在於此地的教會之代表,接受了某位貴族捐贈出的這塊土地。因此,他並不是經過祝聖的聖職者。」 據說曾存在於此地的教會。這種委婉的說法讓羅倫斯忍不住要嘴角上翹。翻譯成白話,即是這個名叫拉德恩的人物有可能是假冒教會人士,接受了作為捐贈的土地。 「但是,拉德恩大人以此舉拯救了許多人。」 主教像是回答羅倫斯心中的結論般,繼續說道。 「四十年前,連這撒羅尼亞城也是與異教徒征戰的前線。當時的情況如今還記載在地方志裡,據說是一片混沌雜亂。拉德恩大人就是在此時現身,開墾了無人居住的山地,修造魚池,靠著養魚救濟了受戰火之困的人們。地方志裡還有一段記載稱,當死屍盈川,河魚無處可尋時,人們是靠著拉德恩主教領的魚忍過了飢荒。」 「原來如此。」 羅倫斯能理解為何艾爾莎決定伸出援手了。 這時,蘇爾特也像是忍不住似地開口說道。 「我們一家也是被戰火逼到這裡的。我當時才結婚不久,帶著妻子和沒斷奶的孩子,循著小道消息往拉德恩大人的村子流浪。走到村裡的時候,身心俱疲,穿著的破衣服似乎還冒著煙。當時拉德恩大人扔下編到一半的漁網趕來迎接我們。那時的情景我現在還鮮明地記得。那位大人,正是神派遣到人世間的聖徒啊。」 蘇爾特握住胸前的教會徽章,語氣像是在祈禱般。 望著這幅情景,羅倫斯慢慢地吸了一口氣,咽進肺中。村民們之所以蜂擁來到教會,想必是因為他們每個人都是在類似的境遇裡受到了拉德恩的救助。拉德恩積累了可觀的善行,卻並不是正式的聖職者,這對村民們來說著實是一件遺憾。現在羅倫斯也能理解他們的心境了。村民們寢食難安地盼著拉德恩得到公正的評價,因此才一同來到撒羅尼亞。 然而要獲取聖職祿,賄賂是必不可少的。村民們說要借錢讓拉德恩成為主教,羅倫斯很難想像除此之外這筆金錢還會有什麼用途。 「主教職務的授予,是教廷聽聞拉德恩大人的事跡後直接作出的決定。所以,羅倫斯先生所擔心的那種,賄賂……之類的行為並不存在。」 羅倫斯看了看艾爾莎,而後她無言地點點頭,指了指肩上代表司鐸階級的綬帶。艾爾莎已經結婚,還有了孩子,卻依舊被授予司鐸職位。眼下教會手忙腳亂地試圖推進改革,急需精明強干之人,於是艾爾莎這樣的有能人士也被授予了職位。 教廷之所以留意拉德恩,想必也是要吸納忠厚且有名望的人物,意圖借此掌握人心。 可是這樣說來,還有一件事是講不通的。 「那麼,這筆錢究竟是要用作什麼目的呢?」 羅倫斯問完,蘇爾特隨即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他們說,拉德恩大人要是希望成為主教,就必須到一個叫做教廷的地方去。那地方在遙遠的南方國度,路上要花一年時間。」 那麼這筆錢是路費和盤纏?不,那樣的話靠著在城裡募捐也能解決問題才對。 「拉德恩大人聽完這番話之後說,『既然如此,主教不當也罷』。他不願意一整年都離開村子,還說在養魚的問題解決之前,他不能放著村子不管。」 此人簡直就是責任心凝結而成。 羅倫斯忍不住要欽佩地點頭,卻忽然止住了。 「咦,但是,我聽說村裡的產業不止有魚,捕鹿和與之相關的加工也進展得很順利。」 事實上,不依賴養殖,村民們似乎也能平安地生活下去。 蘇爾特用含著悲哀的眼神望著羅倫斯。 「正是如此。我們長久以來一直只能受拉德恩大人的幫助,所以想要減輕他的負擔。在養殖場剛剛出現魚病的徵兆時,我們就開始努力尋找能代替養魚的機會。感謝神的恩典,那個時候山對面的瓦蘭主教領重披綠意,鹿群也開始頻繁在我們的村子出現。如今,靠著鹿肉,毛皮以及皮繩的加工,我們過上了充裕的生活。」 瓦蘭主教領曾因礦山開發變成不毛的荒地。 此後多虧了松鼠化身的精靈塔妮婭勤懇植樹,林地才得以恢復。 旅行商人是連接土地與土地之間的紐帶,羅倫斯雖然已經退出行商生活,卻也格外為兩塊土地間的這種聯系感到開心。下一次也給塔妮婭說一說這件事吧。他在心中想道。 「所以我覺得此次的機會簡直有如神賜。拉德恩大人可以暫時從村裡的勞作中離開,得到一時的休息,他的堅實信仰又能得到公認,成為主教。我們因此希望拉德恩大人務必能答應。但是,也許是因為我們的能力尚且有限,拉德恩大人拒絕了,還說只要魚的養殖問題沒有解決,他就不能離開村子。」 「那麼,諸位是想要用於恢復養魚的資金?」 蘇爾特沒有點頭承認,但也沒有搖頭否定。 「我們想要的,是足以讓拉德恩大人安心離開村子的一筆錢。」 「……」 村民們想必認為要恢復養魚的舊業是很難的。有人甚至可能覺得,養殖池的性質決定了它在疾病擴散的瞬間就會崩潰,今後村裡或許不該再依靠這種產業。 但是,他們的動機羅倫斯也頗能體會。不需要看赫蘿的態度,羅倫斯也能判斷出來——這些村民們是從心底裡只想著拉德恩,並且為他作出了行動。 現在他能理解艾爾莎希望伸出援手的理由,以及撒羅尼亞的教會希望贊助他們的理由了。 可另一方面,羅倫斯確實也還不明白,究竟要以何名目借出這筆錢去。 原本村民們完全可以向城鎮的商會借款,然而一旦說出借錢的目的——讓拉德恩成為真正的主教——無論哪個商會恐怕都會猶豫。 首要原因,當然是世間看待教會的目光一日比一日更為嚴厲。 何況村民們所需的恐怕是一筆鉅款,其數額足以左右村子的日常運營,本來僅僅如此就需要債權人思量一二了。 向當權者出借金錢是尤其需要勇氣的,因為誰也不能保證這筆錢必定能收得回來。對教會和與之相關者尤其是如此,對方的一句「難道那原本不是捐贈嗎?」就足以讓一切畫上句號。 因此,能夠成為債權人向村民們放款的似乎也就只剩下了教會,可教會也面臨著自己的風險。假如借給村民錢之後,村裡的負責者便成為了主教,此事又留下了記錄,那麼一旦有人質疑那筆錢是否與賄賂腐敗有關,撒羅尼亞教會恐怕很難澄清。 因為這看起來實在就是有罪的。 「您意下如何呢,羅倫斯先生。我等撒羅尼亞教會著實是希望,能為拉德恩主教領的諸位出一分力的。」 主教對羅倫斯說道。 「先前我詢問可否就此事借助羅倫斯先生的智慧,艾爾莎司鐸回答說,只要其中沒有舞弊,您就一定會協助。」 而艾爾莎的看法是,此事雖然沒有舞弊的成分,卻有些問題。這是正確的見解。 「如果……要說有什麼地方可能涉及舞弊,簡單來說,就是不能讓教會和村子之間的金錢往來留下記錄,是這樣吧?」 「是的。雖然聽起來很像是什麼不可告人的交易……」 「不不不。頭發和胡須這些自然生長的東西尚且需要打理,賬簿也是一樣的。」 這句話讓艾爾莎露出了一副很不知道該做何反應的表情,她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該為這個玩笑話笑一笑,撒羅尼亞主教倒是毫不拘束地露出了笑臉。 「那麼,羅倫斯先生——」 「是。雖然不能保證確實可以給出方案,但我願以淺薄的學識效力。我想,這件事應該可以通過使用匯票來辦到。」 「喔喔」 主教露出滿面喜色,蘇爾特更是睜大眼睛站起身來。 「啊,說到底我也只是可以協助此事,並不是說已經想到了方法。」 他們的反應讓羅倫斯慌忙加上了補足。 不在金錢流通的記錄上撒謊,但也不能讓村子和教會連在一條線上。 這種時候商人能採取的方法有好幾種,但羅倫斯想必還要為此動一番腦筋。 「這是當然。但是,羅倫斯先生您已經消除了撒羅尼亞城裡的債務,這次想必也能達成目標吧。」 主教的樂觀聲音讓羅倫斯的笑容開始痙攣了。 「必須得快點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村裡人。大家都在心急地等著消息。」 說完,蘇爾特繞過桌子走來,用力握住了羅倫斯的雙手,然後也對赫蘿低頭行禮。不過,他們兩人的表現卻讓羅倫斯突然產生了一絲不安。雖然的確是接受了這個請托,可他又覺得自己好像看漏了什麼。 不是關於借款方式方面的擔心。問題不在這些技術層面上,而是更根本的……。 雖然試著去想,但想不出個所以然來。羅倫斯一面在心中覺得不安,一面目送蘇爾特走出房間去。 就在蘇爾特手摸到門的那一刻。 「唔?」 首先是身旁的赫蘿哼了一聲,接著,門後穿出了某種爭執聲。 蘇爾特也訝異地將耳朵湊近門,接著又往羅倫斯的方向望去。 但他似乎對爭執的來由有一點瞭解。 「是村裡人在吵。我立刻讓他們安靜——」 說到這裡。 「請等等!」 「請等一下!」 聲音繼續傳來。 「請您稍等片刻,拉德恩大人!」 幾乎是在同一瞬間,大廳的門被打開,羅倫斯也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拉德恩大人!」 首先發出聲音的是蘇爾特。這個瞬間,羅倫斯才意識到自己漏掉了什麼。他知道了拉德恩主教領小村的成立過程,現況,以及蘇爾特等人的動機,對拉德恩的深厚敬仰。 唯有一點沒有出現在話題中。 那就是,拉德恩本人的想法。 「蘇爾特! 你為什麼把我一個人丟在村裡!」 他的聲音簡直如山裡的熊一樣。拉德恩並不是日日思索祈禱,隱士一般的老人。他盡管穿著修道僧一樣的服裝,但刻在臉上的皺紋,禿頭,以及堅實的體格看起來卻像是一株化為人形的大樹。至於這個人物究竟在其工作中投入了多麼難以想像的耐心和堅持,他厚實的雙手已經給出了無言的證明,那是只有長年累月付出勞力的人才會有的一雙手。 與其說拉德恩是信仰堅定的聖職者,他更像一個有情有義的手藝人。 此時,拉德恩帶著一副彷彿憤怒,又彷彿悲傷的復雜表情,正要甩開試圖攔住他的村民們。 「拉德恩大人,您為什麼……」 蘇爾特的話音剛落,拉德恩身後便有一名少年探出臉來。 「爺爺你還問為什麼,你不能把拉德恩大人丟在一邊自己就來做決定啊。」 「波姆!是你把拉德恩大人帶來的嗎!」 「我就說你為什麼要我去跟拉德恩大人采蘑菇,太奇怪了。所以我就借了你的馬。」 村民們借款是為了讓拉德恩安心,可是拉德恩本人對這件事又有何看法呢?羅倫斯忘了問這一點。 答案現在看來很明確了。 「蘇爾特啊,村長確實是你,但我也有不能照辦的命令!」 「拉、拉德恩大人,這怎麼能算是命令! 我們,我們只是為了您考慮,才——」 「行了,別再說這些小聰明了! 蘇爾特,我們回去! 魚兒們還等著人來照顧!」 「拉德恩大人請您聽我說! 我們是為了拉德恩大人還有村裡,才到這裡來的!」 村民們想要按住拉德恩的身體,但他只一扭腰,一伸手,就把其中一名男子像貓一樣地抓起來甩開了。 蘇爾特幾乎像是要哭出來,他的孫子波姆似乎是違背了蘇爾特等人的意思,把拉德恩帶到了撒羅尼亞,並且現在依舊站在拉德恩一邊。 伶牙俐齒的撒羅尼亞主教這時候戰戰兢兢說不出話來,赫蘿則為這突然爆發的騷動放聲大笑。 到底是如何才有了這一番混亂的局面啊。羅倫斯忍不住要嘆息。 「肅靜!」 啪!這個時候,有人用力一拍桌子。 是艾爾莎。眾人的視線都集中到她身上。接著她吊起眉角,怒喝道。 「此地是教會,是神的居所! 無論出於何種理由,都不可在此騷亂!」 她的劉海也被聲音震得抖動。這種魄力,或許只屬於平日裡就要呵斥三小一大四個男人的母親。 拉德恩,蘇爾特,當然還有波姆一同愣住了,其他村民也是同樣。 「諸位,你們難道不知道嗎? 神無時無刻不在望著我們每一個人! 要知恥!」 呵斥聲像鞭子一樣,讓男人們一齊縮起腦袋。 沉默的大廳裡,只有赫蘿忍著笑的聲音。 羅倫斯嘆了一口氣,然後說。 「蘇爾特先生,主教閣下,還有其他各位村民們,請到別的房間去。」 蘇爾特立即想要說什麼,但被雙手叉腰的艾爾莎一瞪,他頓時像個小男孩般縮小了一圈。 「拉德恩大人……還有波姆,請你們跟我留在這裡。」 拉德恩和波姆的年紀足有祖孫一樣的差距,但他們望著彼此的模樣卻好像朋友一般。 「好了,各位,請快點動起來!」 艾爾莎的喝令之下,人們如羊群般緩緩動了起來。 蘇爾特用懷著未了心事似的表情望著拉德恩,拉德恩雖然注意到,卻始終沒有回頭看他。 艾爾莎以「高聲說話之後口乾舌燥」為名,端來了酒倒在眾人的杯中。 拉德恩魁梧的身軀擠在小小椅子裡,好像很難受。他沒有說一句話,只是盯著杯中看。 「我叫做克拉夫特‧羅倫斯。」 拉德恩的個性果然如羅倫斯料想般一板一眼,他抬起頭來。 「……拉德恩。」 然後只吐出這幾個字來。 「這是個少見的名字,是您家族的稱號嗎,還是——?」 「拉德恩大人就是拉德恩大人啊。」 這時開口的是少年波姆。 「我叫波姆,蘇爾特是我爺爺。」 赫蘿第一眼似乎就看上了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波姆。他一副生氣的模樣質問艾爾莎「我沒有酒嗎?」的模樣,引得赫蘿愉快地笑了起來。 「然後,羅倫斯先生,你算是站在我爺爺那邊的嗎?」 波姆單刀直入地問道。 雖說蘇爾特是波姆的爺爺,但他的行為的確算是違背了村長的意願。 「現階段,我不站在任何人一邊。」 「可你不是跟教會穿一條褲子,打算按我爺爺說的去做嗎?」 「原本是因為他們拜託我,所以我就打算去幫他們,但事情似乎很復雜。我也想聽聽你們的說法,因此才讓蘇爾特先生他們離開了這個房間。」 波姆直盯著羅倫斯看了一會兒,終於鼻子一哼,移開了視線。 「村長他,打算向教會借錢嗎?」 拉德恩開口問道,於是羅倫斯點了點頭。 「借錢這件事,不是全村人的一致意見嗎?」 「……」 拉德恩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但波姆開了口。 「除了拉德恩大人,還有我們這些站在拉德恩大人身邊的人以外,別人都贊成。」 羅倫斯有些能理解村裡的氣氛了。 「爺爺他們說要去城裡做生意,但是卻把我和拉德恩大人趕到山上去了。我覺得奇怪,回去一問,果然他們說大人幾乎都到城裡去了。」 「於是你就騎馬過來?」 「對啊。拉德恩大人一個人騎不了馬。」 波姆手握韁繩,拉德恩坐在他身後的模樣想來是有些奇怪,總讓人不禁要露出微笑。 「借錢這件事,我希望你當他們沒有說過。」 拉德恩開口說道。 「村裡從前沒有借過錢,以後也沒有必要借錢。」 「但是,蘇爾特先生說,您對村子的經營發展抱有不安。他還說借錢正是為了消除您的不安。」 「……」 拉德恩陷入沉默。 「這個不安的源頭,和養殖進展不順有關嗎?」 他依舊沒有給出肯定或否定,只是沉默盯著面前的杯子。 「我覺得養魚不順利,都得怪鞣皮子。」 波姆再一次插話,而且語氣中帶著不掩飾的焦躁。 「只要他們不去加工鹿皮就沒事了。這樣池子裡還能再養魚,村子也可以變得跟以前一樣。」 鞣製皮革肯定會帶來水污染。羅倫斯之所以悄悄看了一眼赫蘿,是因為他也認為或許可以去調查一下,查證是否的確如此。 但是,拉德恩卻把視線轉向波姆,開口說。 「恐怕跟鞣皮沒有關系。村長他們確實把水源分得很開。」 「但是,」 波姆還想要反駁,拉德恩只看了他一眼就讓他沉默了。 「我確實有不安。」 這時候,拉德恩的視線轉向了羅倫斯。 「獵鹿是個……不安穩的營生。我想在村裡恢復養殖業。」 這種朴訥的說話方式如同森林中樹木的精靈一樣。不過羅倫斯覺察到自己身旁真正的森林之精靈對這句話有了反應,她的耳朵在兜帽下動了動。 「而且,我也配不上什麼主教。」 「是嗎。」 這時開口的是艾爾莎。 「據我所聽到的,我想您比這世上的大多數聖職者,都更當得起聖職者之名。」 艾爾莎一貫主張黑白分明,她的斷定中有一種莫名的迫力。 拉德恩似乎還想說什麼,最終卻也沒有開口。 艾爾莎的臉上閃過一絲惋惜,但她接著說道。 「我受各地教會之托為其整理賬簿,這期間也見識到了各地的主教們。這些人履歷雖然光鮮,實則連聖典都不能通讀,在金錢記錄方面更是杜撰。我時常想,此類人等應當一掃為淨,主教之職要授予有真正信仰的人才是。」 這番話讓拉德恩苦笑著閉上了雙眼。 「您想必是位信仰堅定之人。聽您這樣說,我也感到了幾分寬慰,覺得我這一生似乎也不盡是走在歧路上。」 看起來,拉德恩似乎是解決問題只靠力氣的人,但他的談吐卻果真如聖職者一樣。 「我不是在客套。」 艾爾莎的話讓拉德恩睜大眼睛,逃避似的將視線轉向波姆。 「所有人都對我太過譽了。」 「拉德恩大人。」 波姆不開心地說道。拉德恩則嘆了一口氣。 「你叫做……羅倫斯閣下吧。我是拉德恩。僅僅是拉德恩,除此之外什麼都不是。故鄉在我還年輕,大概和這個波姆一般年紀時就已經被我拋之身後。想來也有四十年了。知道我本名的人,恐怕都已不在人世。」 長年的戶外勞作能改變人的皮膚,就像是被汗水,塵土和日光鞣製成的皮革一樣,有一種特殊的質感。拉德恩的禿頭和雙手正是如此,他望著自己的手,繼續說道。 「我的故鄉是拉德利的寒村。你知道拉德利這個地方嗎?」 羅倫斯下意識地為這個地名吞了一口氣。 「我知道……但,難道,您是來自那樣的遠方?」 身旁的赫蘿抬起頭,露出了不解的眼神。 「呃,你記得嗎,以前我說過,有個地方的貴族會把檸檬和蜂蜜澆在冰上吃的事情。那個一年到頭都是灼熱夏季的沙漠之國,就是拉德利。」 「哈哈。確有此事,那是一種傳說中的名點。」 要從撒羅尼亞前往拉德利,需要一路向西,然後乘船出海才行。 走陸路雖可以省下約一半的行程,過程卻相當凶險。搞不好就要在途中的險峻山脈裡丟了性命。 況且,無論選哪條路都要花掉少則一季,多則半年左右的時間。 旅人必須前往大陸的南端,直至看到好似溶解了寶石,閃爍著溫暖光輝的大海,從那裡再乘船越過幾個島嶼,抵達對面的陸地。 如此的遠方之地,就連羅倫斯也只是聽說過名字而已。 「拉德利……所以您才自稱是拉德恩嗎。」 在這一地帶,同為拉德利出身之人恐怕再也找不到第二個。既然沒有人能讀懂自己的本名,那就乾脆以故土的名字自稱。 從過去的旅途生活中,羅倫斯不難理解這種心境。 「我的村子是個一陣風吹來也會七零八落的寒村。而且暖水的海域盡是鯊魚,根本捕不到什麼能吃的魚。我們的村子……不知該如何用這裡的話來說,總之只能靠尋找海中有價值的物件來餬口。當然那些東西不好采,收獲一年也未必能有一次。那是一種海賊似的生活。」 海中能獲得的寶物尤以暴風之後沖上海岸的琥珀等聞名。但羅倫斯不禁開始遐想,假如拉德恩是海賊,想必他一定會率領船隻稱雄一方海域了。 「一度都沒有收獲的日子持續了三年,村子毀了。那時候我在世上是孤身一人,心想著要看看海的另一邊,於是鑽到商船裡當了劃槳手。我在海裡尋找寶物時練出了手上的勁道,因此獲得他們賞識。」 劃槳手是一種重勞動,甚至也被用作刑罰。拉德恩的體型也許就是那個時期錘煉出來的。 「從一條船換到另一條船,不知不覺地竟來到了寒冷的土地上。當年教會與北方異教徒的戰事正激烈,每條船上都坐著滿懷雄心壯志的聖職者。我就是在那時第一次聽到了神的教誨。」 「您來到這片地區,也是在那個時期嗎?」 「唔? 對,沒錯。我跟著師傅……不知道是不是應該那樣稱呼他,跟著那個人原本計劃前往戰場。但是,當年這一帶的情況已是十分慘烈,我不能再繼續前進,難民們從我要去的地方逃荒至此,我不能棄他們於不顧。」 拉德恩自己經歷過村子土崩瓦解的記憶,或許因此就格外不忍心拋下別人。 「和師傅告別的時候,他替我准備了一份臨別的贈禮,就是如今村裡土地的特許狀。他有一張巧嘴,只要開口說教,就是樹上的小鳥也會聽得入神。一張特許狀對他來說也不是難事。」 取得土地所有權的人並不是拉德恩,這讓羅倫斯心中暗鬆了一口氣。 「我把那裡選為自己的長眠之所,決心要給失去故鄉的人再造一個故鄉。我發誓把一切都奉獻給那片土地,開掘了漂著落葉的水塘,做出了一個水池來。」 「為啥是水池?」 赫蘿似乎是下意識地開了口詢問心中的疑問。 不過,為何拉德利會萌生養魚的主意,這也確實讓人好奇。 拉德恩回答這個問題時顯得有些不好意思。 「聖典中的一節,而且是我最先記住的就是那個故事。神令一塊面包和一條魚出現在飢餓的民眾面前。於是人們把面包一分為二,一半給自己,一半給旁人。魚也是同樣一分為二,一半留下,一半給旁人。這樣,一塊面包和一條魚填飽了千人飢餓的肚子。*」 [*註:這個故事原出自若望福音第六章,據說耶穌用五張大麥餅和兩條魚喂飽了五千名災民。] 面包和魚本是友鄰之愛的比喻,拉德恩卻依照字面實踐了這個故事。 「逃離戰火之人一個又一個地來到此地。終於,這個村子的消息口耳相傳,引來了更多人。養魚和擴建魚池對婦孺亦不是難事。人們團結一心,勤懇勞作,每年都能收獲盛也盛不完的魚。那麼多的魚,我在兒時就是做夢也沒有想見過。」 「我們村子的鱒魚可是一絕! 羅倫斯先生,你們嘗過嗎?」 羅倫斯只能搖頭回答波姆。 「我們是今年第一次來到這裡。聽說鱒魚不能上市的時候實在是很失望。」 「啊……」 波姆看起來發自內心地感到遺憾。拉德恩對他笑了笑,然後繼續說道。 「那之後雖說發生了許多事,但一眨眼間,四十年就過去了。當年蘇爾特被戰火逼到村裡,他抱著的孩子還沒有斷奶。如今沒有斷奶的孩子早已長大成人,他自己的孩子也長到這個年紀了。」 波姆發現拉德恩在看他,便害羞地扭起嘴唇。 「自那以後,我便遵照神的教誨活著。但是,我沒有成為什麼主教的打算。我要守著那個村子,死在那裡。」 拉德恩望著天花板,如同仰望天國一般。 「將來村裡人把我的遺骨埋在池邊,如果能從那裡長出一棵樹,又肥又壯的鱒魚都聚在樹下,就好了。」 他又低下頭,靜靜地說道。 「除此之外,我別無所求。」 拉德恩的聲音雖然年邁,卻很有力量。現在這聲音裡又多了一重歲月將盡的悲涼感。 羅倫斯看了看身旁。赫蘿始終低著頭,手卻放在膝上攥得緊緊的。她其實是個溫柔的人。看起來似乎飄然於世,實則對這樣的故事最沒有防備。 「那麼,即便這裡的教會願意借給村民們一筆巨資,足夠他們一生吃喝玩樂。」 拉德恩露出一種疲累的笑容,回答了羅倫斯有些開玩笑似的假設。 「我也不去什麼教廷。我沒有必要離開那村子。」 赫蘿的耳朵似乎又在兜帽下動了動。拉德恩的願望是從心中一個字一個字吐出來的,也許是這願望打動了她。 羅倫斯看了看赫蘿,然後回答。 「我明白了。」 拉德恩無言地盯著羅倫斯,無言地對他低頭致意。 拉德恩主教領的人們似乎是連落腳之處都沒有准備就湧向了城裡。結果依照主教的決定在教會裡留宿。這個決定聽上去很符合教會的作風,或者說,體現了神的慈悲,但其實可能只是這位看起來不怎麼在乎小節的主教隨意決定的。喧鬧過去之後,個性認真的艾爾莎大概還是會主動承擔起收拾場面的職責,此時她正一臉煩膩的表情。 「事情好像變得相當蹊蹺了……」 送別羅倫斯等人時她說的這句話,也含著相當的真實感。 「不,這可比貿然答應下來,然後在事情進行到一半時撞上問題要好得多了。」 拉德恩個性頑固,蘇爾特和別的村裡人對他仰慕之餘,沒有深思就直接採取了行動。 此事無關是非,因此大概沒有一個確定的正解。羅倫斯也希望幾年以後這一回騷動僅僅變成人們口中的笑談就好。 「明天,我再來問更詳細的情況吧。」 「拜託您了。我現在要去盯著主教閣下,以免他再拿出酒來。」 這位主教應該不是惡人。但之前在撒羅尼亞的債務糾紛中,他曾自作主張地將某個商人投入牢中,如此看來,似乎也不是位多麼有心機城府的主教閣下。 「那麼,晚安了。」 「也祝您度過平靜的一夜。」 艾爾莎疲累地說完後,轉身回到教會中。她的背影看起來已經不再像平時那樣挺著腰了。 等到艾爾莎徹底離開,今天一天的事件算是徹底落幕後,羅倫斯才終於將視線轉向身旁的赫蘿。 「我猜,你就算回到旅舍之後肯定也不會立馬就睡覺吧?」 昨夜,借著為祭典選定用酒的機會,赫蘿痛飲了一番小麥製成的蒸餾酒,醉得一塌糊塗,當然第二天早上也就沒能起來。她一直呻吟到了中午,直到日頭西斜時才終於恢復,整整一天只不過攝入了幾條沙丁魚和一份湯。此時大市集已經臨近末尾,祭典的准備工作尤為繁重,這也一定是城裡一年中最熱鬧的時期。 此刻,兩人身邊的世界裡也充滿了飲酒後騷動的人們,喧囂程度甚至更勝於白天。 「唔。咱很想吃帶著油脂的肉。」 「遵命遵命。」 照著旨意,羅倫斯帶著她走向了附近的酒館。 此時,羅倫斯一邊小口啜飲麥酒,一邊望著赫蘿啃食帶骨頭的羊肋排。 這裡是農產品齊聚一處的秋季大市集,不僅城裡酒窖會釀造麥酒,似乎還有遠方的手藝人會帶著引以為豪的大鍋和秘傳的工法前來炫耀本領。羅倫斯手中的酒似乎就使用了果木燻製的大麥,入口帶著水果的芬芳。 這酒很好入口,到了赫蘿手裡,如果沒人攔著,她可能要喝掉整整一桶。 「你覺得,咱們應該幫哪邊?」 「嗯?」 赫蘿用麥酒沖掉留在嘴裡的帶脂羊肉,然後掛著白鬍子轉過頭來。 「如果這件事能按著道理分出對錯,那麼只用像商人一樣盯著天平的刻度就行了。」 可是蘇爾特和拉德恩的爭端怎麼看都不像是可以用道理分出對錯的。 「再或者,咱們是不是不應該插手?」 有些問題,局外人哪怕抱著善意加以干涉,反而也會致使情況惡化。 先前他們之所以能解決撒羅尼亞的債務危機,只不過是因為那個問題從性質上來說碰巧是以局外身份易於解決的。 話雖如此,拉德恩主教領的這兩派人之間卻有明確的問題,明確到似乎真的能夠用手觸碰,而他們看起來又無法自行解決這個問題。 「汝到底是為啥想要出手幫那些人呀?」 赫蘿拿起已經被舔得乾乾淨淨的羊排,朝奔走在桌間的酒館姑娘揮了揮。 「因為我覺得很可惜。」 「唔? 很可惜?」 赫蘿露出一副意外的神色。順帶一提,此時她又把目標轉向了當作配菜的酥脆炒豆。 「市場上有個陌生商人叫賣品質極好的羊肉。但他對那肉的價值一無所知,所以打算把它便宜賣給小攤上的店家用來做雜煮。」 「太傻了吶這個人!好羊肉要放一點香草,然後送進面包窯一樣的地方好好地烤才合適。大鍋煮的都是那些本來腥得不好入口的碎肉屑!」 「瞧,這種事情就是讓人很想要鳴不平,對不對?」 赫蘿點了點頭。 「汝是說,那兩撥人的事情也是一樣道理?」 「當然了啊。拉德恩開墾了用可疑手段得來的土地,建起了一個能讓人們踏實過日子的村子。雖然人們模仿著把他叫做主教,但他其實不是真正的主角。然後有一天,教廷突然主動提出要把他拔擢成真正的主教閣下,那他為什麼還要拒絕?」 主教是地位相當高的職階。原本一個人需要先修習名叫通識*的學問,繼而研習教會法理學,服務於教會,首先從助祭開始,一步一步爬上出人頭地的階梯,終於才能到達這個位置。 何況僅憑信仰心就走到這一步是不可能的。滴水不漏的為人處事和政治上的技巧,還有對上司表示的充分心意等等要素都缺一不可。 能從龍門一躍而過卻放棄這個機會,任誰聽了想必都會嘆一聲可惜。 「也許只是那老頭沒興趣。柯爾小鬼雖然最喜歡聖典,可他也不願意坐在教會的高座上不是唄?」 「我覺得這都已經超過好惡的領域了。要是能當上主教,尤其是當上現在這個村子真正的主教,其中現實的利益,我覺得越是看重那個村子,他就越應該能理解才對……」 「唔。」 赫蘿的反應很遲鈍,不知是因為她不明白這句話的所指,還是因為從她坐的地方可以看到廚房,廚師此刻正從烤爐裡拽出大塊的羊肉。 「這個地方的主教也說過,拉德恩主教領雖然握有土地的權利,但是作為某個不存在的教會的代理接收下來的。如果土地原主人的後裔之類跳出來說其中有欺詐云云,那就沒辦法辯解了。」 「這……原來如此,或許有可能吶。」 「但是假如這裡變成了貨真價實的主教治下的主教領,一旦遇上那樣的麻煩,就能得到教會組織的幫助。只要貴族們不是鐵了心不惜代價要拿回這塊地,領地就是安全的。如果與周圍的土地所有者發生爭執,也是一樣的道理。」 羅倫斯說到這裡,正巧那個紅頭發,系著絲帶的酒館的姑娘也跑過來,咚地把剛烤好的羊肉放在桌上。 赫蘿順帶又請她拿更多酒過來,然後拈起餐刀在肉上劃了一條線。 「這邊全都是咱的。」 赫蘿實際演示了領土爭奪中的困難。 「而且這個村子以後面臨經濟問題的時候,撒羅尼亞教會要出手幫助也會更方便。畢竟同為教會的分支,就算不仔細過問理由而進行金錢融通,也不會被當作是什麼問題。」 「這一點咱也有體會。咱跟汝以前還只是普通旅伴的時候,每次吃汝掏錢買來的東西都能讓心裡好一陣難受。站在妻子的立場之後,心裡的難受不知減輕了多少。」 「……」 羅倫斯沒有說話,而且以很無語的模樣對赫蘿笑了笑,結果赫蘿便搬出燦爛到可憎的笑容作為回敬,接著又開心地切下一塊肉,大口咬下去。 「總之,只要拉德恩先生成為主教,就能得到上邊說的種種恩惠。即便拉德恩先生將來遭遇什麼不測,村裡人的擔心大概也會減輕許多。」 赫蘿嘎吱嘎吱地嚼著軟骨,連嘴也不擦,接著問道。 「可是這其中也不盡然都是好處唄?」 不愧是賢狼。 「的確不盡然。比如說,成為教會組織的一份子後,或許就會有外人成為拉德恩先生的繼任者,而且還凌駕於村長之上。」 「唔。也就是說,可能會招致一個麻煩傢伙到村裡來吶。」 「沒准拉德恩先生的擔心就是這個。」 自己花費心血建立起的村子,若是被一個後來的外人理所當然似地據為己有,想來確實教人抵觸。 羅倫斯一邊心想著這些,一邊把赫蘿留下的那一小塊羊肉切得更小,然後送進嘴裡。輕輕一咬,甘甜醇厚的油脂滋味就在口中擴散開來。 「然後,拉德恩先生說話的時候,你好像很在意什麼東西啊。」 此時赫蘿正弓著背啃食帶骨的羊肉。聽到這句話,她保持著這種姿勢,抬起眼睛望向羅倫斯。 「並不是多重要的事。那老頑固說獵鹿不是安定的營生,所以想要恢復養魚。對唄?」 「他在騙人嗎?」 赫蘿聳了聳嬌小的肩膀,反復盯著剔掉肉的骨頭,接著再次啃咬仍然連在骨頭上的筋健。 「按汝等的話來說,獵鹿似乎是收獲豐盛。或許那老頑固就是對獵鹿的營生不中意。」 赫蘿的口吻聽起來像是置身事外的旁觀者一樣。雖然她不像是在隱瞞什麼,但似乎也不願意觸碰話題的核心。 究竟是怎麼了呢?羅倫斯在思索中,忽然回想起拉德恩說過的話來。 「拉德恩先生之所以在山上開辟了池塘,會不會並不是因為那樣做可以賺錢,而是因為他懷念消失的故鄉?」 他本人陳述其中理由是「為實踐聖典中的一節」,可是即便如此,這個修築池塘的理由也有些不自然。 赫蘿沒有立即回答羅倫斯,而是嘎吱嘎吱地咬著羊骨頭,接著嘆了一口氣。 「咱不懂人的心。」 雖然她好像沒有要仔細回答的意思,但羅倫斯能理解赫蘿的心情。 從前,赫蘿在一片名叫約伊茲的土地與夥伴共同生活,某天因為偶然心血來潮開始四處云游。盡管她原本打算很快就返回,卻在機緣巧合下,於另一個叫做帕斯羅的小村成為了小麥的豐收之神。據說原本是某個村民與她許下了約定,此後的數百年間赫蘿便一直忠實地履行這個諾言。隨著歲月流逝,赫蘿忘記了返回故鄉的路,曾經的同伴也盡數消失在時光的洪流之中。 如今,再沒有聲音會回應赫蘿的長嘯了。 如果還有人同她提起要「再現消失的故鄉」之類的話題。 平日裡她埋在坑中,無從解決的問題就會因此再度露出頭來。 只是,雖然理解赫蘿為何想要與此事保持距離,羅倫斯依然不能理解另一件事。 「可是,這又跟推卻成為主教的機會有什麼關系啊……」 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羅倫斯端著麥酒思考,卻想不出個頭緒來。 拉德恩拒絕接受主教任命的態度著實不合情理。照理說,他實在沒有什麼理由要責備為此奔走的蘇爾特,更不用提在教會上演身體上的沖突了。 難道說是有別的什麼理由促使他拒絕這個機會? 漫無邊際的猜想之中,他發現對面的赫蘿好像正不耐煩地看著自己。 「嗯、怎、怎麼了?有什麼事?」 羅倫斯驚訝地摸了摸自己的臉,卻發現上面沒沾著什麼,接著又看了看面前的羊肉,他也並沒有奪走赫蘿喜歡的,帶著肥肉的部分。 而且這種反應愈發讓赫蘿嘆氣。 赫蘿看起來非常猶豫,過了一會兒才開口說。 「汝喲,這跟咱想得——」 就在她要繼續說下去的時候,另一道洪亮聲音響起來。 「噢噢,這不是羅倫斯閣下嗎!」 羅倫斯在驚愕之中轉頭一看,居然是勞德。這個禿頭白鬍子,挺著將軍肚,恰如畫中描繪般的老商人,是撒羅尼亞的債務騷動中,最先把催收欠款的證書塞給羅倫斯一行的商會之主。 自那場事件以來,羅倫斯在他眼中就完全變成了某種商界英雄之類的形象。 「令正今夜也依舊美麗動人啊。」 赫蘿的個性是受人誇獎就會立馬翹起尾巴來,可這次她卻只是曖昧地笑了笑,或許是因為口中還堵著沒有說完的話。 「說來我聽到了這樣的消息:拉德恩主教領的居民們大舉湧入教會,羅倫斯閣下也被召去了。是關於拉德恩大人的主教任命一事吧?」 蘇爾特說他們已經去找過商會,所以這件事如今每個人都知道了。 「不,而是……他們去找城裡的商會借款,但是被拒絕的事。」 羅倫斯的語氣帶著幾分玩笑,這是因為勞德所代表的正是拒絕借款的那個商會。聽到這一層話外之意,勞德端起盛得滿滿的大酒杯,然後聳聳肩說。 「假如是一筆捐獻倒還沒有什麼影響……。可那金額實在不小,再加上如今又是這種風向。再說了,就算拉德恩大人當上了真正的主教,以後誰會來接替他也是個問題。這筆錢借出去之後能不能收回來可不好說。」 這是羅倫斯也考慮過的可能性。只要是商人,任誰都必定見過一兩例類似的情形。 「不過,我們商會裡的人也在說,要是那裡真能成了名正言順的主教領,這也是好事。還有人說『要是見到羅倫斯先生,應該問問他感覺如何』。」 「我個人感覺,似乎不太能滿足他們諸位的期待……」 勞德喝了一口酒,然後同情似地笑了。 「畢竟,據說拉德恩大人本人對這個機會並不感興趣啊。」 看來這一部分的情況他也已經知曉了。 「您覺得,這究竟是為什麼呢?」 此時勞德的眼角已經在酒精的作用下發起紅來。他眨了眨眼睛,然後回答道。 「唔……這件事我們也覺得蹊蹺。按道理,能一下子當上主教,這簡直就像是農村少女被王子一見鐘情地看上了一樣。哪怕之後有再多辛苦,看在王妃寶座的份上,總也該先答應下來吧?」 羅倫斯不由得笑了,不過他覺得這個比喻的確恰當。 「反正,要當主教就得離開村裡一陣子。拉德恩大人可能是牽掛著魚池,擔心養魚進展不順吧。現在村長和別人都圍著鹿皮鹿肉忙活,他沒準是覺得養殖要復興,全得靠他自己來做。」 羅倫斯想起來,自己向蘇爾特詢問借款是否是為了復興養殖業的時候,對方回答得很含糊。 在蘇爾特的想法裡,既然獵鹿的情況正好,那就不應該把資金和勞力投入到困難的養殖業裡去。 「而且啊,不是還有一說是,拉德恩大人想要借那個養魚池再現故鄉的大海嗎?」 「果然是真的嗎,那個說法?」 羅倫斯自己只是產生了一個推測,所以立刻就被勞德的話吸引住了。 「怎麼可能有假。要是村裡已經有了一個大池子倒還另當別論,拉德恩大人自己親力親為挖出了那麼大的池子,實在讓人感動。村長他們也真是的,就算這條路賺不來多少錢,也應該幫一幫他才對。」 末了,勞德又小聲加了一句「畢竟那村子裡的肥鱒魚肉真是美味」。他的語氣裡帶著些微不滿,但恐怕後邊的那句才是真的心裡話。 不過,就算說是魚池和養魚的產業都是為了再現理想中的故鄉,羅倫斯覺得手中掌握的信息還是不能拼成一幅圖來。 「可是那夢想不是實現過一次了嗎?」 「嗯?」 勞德沒有明白他的意思。 「好像這件事在撒羅尼亞的地方志裡也有記載。說是從前有一段時間漁獲豐盛,還幫助撒羅尼亞躲過了飢饉。」 「噢噢,噢噢,那是以前的事情啦。那時候我還是個拖著鼻涕的小鬼。我還記得。當時我覺得,那簡直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鱒魚肉。」 既然如此,拉德恩還在為什麼而執著呢? 「順帶問一下,村長他們沒有提過要把那個池子全都埋掉之類的話吧?」 自己不在的時間裡,藏起來的私房錢是否安全,這是每個外出工作的男人們都要煩惱的事情。 勞德聽罷這番話,立刻大笑起來。 「哈哈哈!怎麼可能會有那種傻事! 主教大人要是放棄了養魚的念頭,池子裡的水立刻就可以供鞣製皮革所用。再說了,在村長他們眼裡,拉德恩大人造出的這個池子可是信仰的象徵,是過去和未來都會拯救村子的奇跡之泉啊!」 如此說來倒也的確。水池一定還會繼續發揮作用,盡管或許和拉德恩理想中故鄉的海有所不同,但它勢必還要繼續為村裡的人們服務。 拉德恩只是要花約莫一年的時間離開村裡,完成祝聖為主教的儀式。而且從勞德的說法來看,羅倫斯不覺得以蘇爾特為首的村裡人會趁著他離開的這段時間,把原本的養魚池變成硝皮的工場。 那麼,拉德恩完全可以等以主教的身份回到村裡,然後再著手恢復養殖業才對。 羅倫斯沉吟著思考這些問題。這時,勞德突然湊上前來,吐著酒氣,開玩笑似地說。 「我們啊,都在說沒准拉德恩大人的第二個夢想也快要實現了。」 「咦?」 「你瞧,拉德恩大人的故鄉,那個小村子的人們會從海底撈寶貝出來。」 「是有這麼一說。……咦!? 不,難道——」 那麼誇張的事情真能實現嗎,羅倫斯滿心懷疑,但勞德抖著肩膀笑了起來。 「哈哈哈哈,這都是酒桌上的玩笑話。但是,假如不這樣,道理不就說不通了嗎?」 「正因如此,所以它才蹊蹺。」 「嘿嘿。城裡的商人們之中,已經有幾個被找去談過相同的內容了。結果最後大家都沒明白拉德恩大人的問題究竟是怎麼回事。不過這次可不一樣。人們都在說,這次可是有羅倫斯先生出馬。」 原來如此,羅倫斯心裡明白了。 「所以這回有人在下注打賭,看我能不能順利解決這件事,對嗎?」 勞德之所以會上前搭話,是為了收集情報,以便在賭局中佔取優勢。 這回他只是非常神秘地眨了眨一隻眼睛,沒有再說話。 「對了,您剛才說到的寶貝是什麼呢? 我實在有點想像不來。」 「嗯?」 「我知道在北海地區,風暴過後偶爾可以在沙灘上撿到琥珀。您這裡說的……或許是珍珠?」 可是琥珀並不是非常罕見——盡管高價的極品不容易尋獲,但只要細心尋找,小的碎片是不難收集的。珍珠雖然確實稀有,但它是珍珠貝的副產物,和拉德恩所說的三年無所收獲導致村子敗廢並不相符,除非拉德恩的意思正是珍珠貝三年都連續絕產,然而他當時的敘述並沒有這種含義。 「既不是珍珠也不是琥珀。那東西叫什麼來著……是種在這一帶連名字都稀奇的物件。呃——」 勞德一拍禿頭,睜大眼睛說道。 「對了! 是珊瑚。」 「珊瑚?」 「老早以前,我在一個做生意的旅人手裡見到過。他專賣珍奇的小工藝品,還打算用那東西來招徠貴族老爺。那珊瑚又紅又漂亮,就像寶石一樣。在他手裡的時候已經磨成了珠子,嵌在銀首飾裡面,但聽說本來是生在海裡的,而且和樹木一樣。」 長在海底的樹木。羅倫斯確實也記得在哪裡聽過這樣的知識,但也只是從耳邊一掠而過而已。 他雖然沒辦法清晰地想像那種形狀,但世界之大無奇不有,或許海中真的會長著寶石一樣的樹木。 「我聽說,珊瑚生在深深的海底,人終究也沒辦法潛到那種地方去。所以只能把鐵棒拼成教會紋章一樣的形狀,或者說,就跟鉤爪一樣,然後把它綁上繩子,撲通!丟進海裡去,拉上來,再撲通!丟進海裡。這差事裡憑運氣的成分多得不像話。而且珊瑚要削成珠子,樹干就必須得足夠粗,那就更要『全賴神恩』了。」 「原來如此……」 果然世上還有許多自己不知道的珍奇逸事。在感慨之中,羅倫斯又看到勞德露出疲累似的笑容。 「沒想到是要再現這樣的池子啊。」 「所以說是夢想啊,對不對?」 誠如勞德所言。 「不過,這個緣由誰都沒辦法弄明白就是了。拉德恩大人自己只說是為了養魚,別的一概不談。」 那麼,自己去問大概也是無用之功。羅倫斯心想。 「反正,如果拉德恩大人當主教的事情能成真,那就勞煩你跟我說一聲。我想捐上一筆錢,發展一下跟他們的關系。」 最後,勞德露出滿是商人氣息的笑臉,回到了自己的坐席上。 「嗯……這下是越來越不好懂了啊……」 羅倫斯抱著雙臂,一邊嘆息,一邊自言自語。 如果拉德恩本人確實不願意,羅倫斯就沒辦法強求他。可是從局外人的角度來看,丟掉這個機會就實在太可惜了。當然,除此之外他也和勞德一樣還有別的小算盤——在這件事上出力幫忙,就能讓自己多一位熟識的主教。 此外,與拉德恩的動機相反的是,羅倫斯對蘇爾特等人的貿然行動也有幾分共感。 以蘇爾特為首的村民們發自內心地感謝拉德恩。所以,他們心中大約是覺得眼下該由自己站出來報答了。 據說拉德恩是受到教會信仰的誘導而來到此地的。既然如此,他理應希望成為名正言順的聖職者,甚至還很可能把這機會看作是神賜予的。 這種構圖的場面,其實羅倫斯也在紐希拉的溫泉旅店裡見過不少了——一直以來統帥眾多,自己卻上了年紀的人物,以及他身邊為他著想關心的人們。 在紐西拉,如果父子兩代貴族一同來到溫泉旅館,那麼父親大多都是牙齒脫落的古稀之年,卻把「還不能輸給年輕人」當作口頭禪,兒子則大多到了眼角起了皺紋的年紀,頻頻抱怨說父親這把年紀依舊要騎馬巡迴領地,連日連夜地參加復雜的法庭審判。 無論當兒子的怎麼勸說,這些年邁的父親們都絕不會老老實實地去「好好修養安靜」,為了想辦法讓他們得到一時的修養,他們的兒子們才會想辦法硬是把他們拖來紐希拉。 但其實做父親的人心裡大抵也都明白,自己確實到了該交班的時候了。 「所以,拉德恩先生心裡一定也明白,他確實應該接受主教的職務……」 幾乎是在這句自言自語的同時,羅倫斯發現對面的赫蘿雖然手還握著大酒杯,但頭已經垂下去了。 「喂,你沒事吧?」 難怪勞德過來之後她會這麼安靜。再仔細一看,赫蘿的臉色有些差。臉蛋雖然帶著幾分紅,餘下的部分卻白得不正常。她只喝了兩三杯麥酒,份量在平時看來雖然不算多,但赫蘿畢竟才剛從宿醉裡恢復。 羊肉還剩下一些。事實上赫蘿居然沒有把肉吃完,這已經足夠說明她的身體出了問題。看來還是趁早把肉包起來回旅捨去比較好。 「赫蘿,咱們要回去了。」 赫蘿依舊閉著眼睛,昏昏沉沉。羅倫斯從她手中拿走酒杯,把飯錢交給酒館的紅發少女,背好赫蘿後,又從酒館少女手中接過了包好的羊肉。 這已經不知是第幾次背著赫蘿回到住處了。羅倫斯心裡覺得又無奈又好笑。不過,赫蘿大概正是因為明白可以得到羅倫斯照顧,所以才會在喝酒時放鬆了顧慮。 有時候羅倫斯也會懷疑那是不是赫蘿的演技,但他當然選擇裝作沒有發覺。 商人的喜悅,就是能夠滿足顧客的需求。 公主全力地對自己撒嬌,那他就唯有全力地縱容公主對自己撒嬌才是。 「這恐怕是要著涼的啊。」 從酒館走到外面,吹來的夜風帶上了秋意。羅倫斯開始覺得早知道應該給赫蘿身上蓋一件毛毯,轉念一想,他又不禁露出苦笑來,自己似乎有點太過度保護了。 就這樣,羅倫斯重新背好快要從背上滑落下來的赫蘿,然後一步步朝旅舍走去。 「這傢伙……怎麼好像每年都比前一年變得更重了……」 真是不可思議,赫蘿的外表明明看起來沒有什麼變化。可他腦中隨即閃過另一個念頭。或許並非如此,或許並不是赫蘿變得更重了,而是他自己的腿腳日益衰老。 總有一天,像這樣背著赫蘿把她搬到床上,也會變成遙不可及的往日回憶。 之所以不由得就會答應赫蘿的任性要求,大概是因為他自己也想像過站在赫蘿的視角看到的情景,羅倫斯在心中暗想道。 唯有赫蘿永恆地保持不變的容貌,唯有自己慢慢變得老態龍鐘。赫蘿終有一天會被獨自留在世上,想像一番那一日的情景,羅倫斯覺得自己無論多麼嬌縱赫蘿恐怕都不能足夠。 自己無法永遠守在赫蘿身邊。婚禮的誓言雖然是「直到死亡分開兩人為止」,但故事的結局必然是死亡將羅倫斯帶離她的身邊。 旅舍在屋簷下擺起了露天的酒桌,羅倫斯走過這些酒桌,喝酒的客人就對他開起玩笑來。他苦笑著走向房間,發現店主已經默默地先替他打開了房門,還准備了一隻小桶以防萬一。 羅倫斯嘆著氣想讓赫蘿躺在床上,不過到了這個時候,赫蘿清醒過來了。 她自己伸腿在地上站好,接著一屁股坐在床上。 「真是熟悉的光景啊。」 他笑了笑,赫蘿隨即便弓起背,嗚地發出無力的呻吟。 「感覺不舒服嗎?」 赫蘿的臉色恢復了不少,但為了萬全,羅倫斯還是問了一句。結果她便搖了搖頭。當然,醉鬼要是還沒有醒酒,也就不會試著回應別人,所以赫蘿這一次是在裝蒜。但問題是,她的反應不止有搖頭而已。 她伸出手來抓住羅倫斯的衣袖,希望讓羅倫斯坐在自己身邊。 「遵命,我遵命就是了。」 露出柔弱一面時的赫蘿比看起來甚至更加幼小。人們常說越上了年紀就會越像小孩子,這話果然不虛。羅倫斯在赫蘿的右手邊坐下,她便用額頭貼著羅倫斯的肩膀,開口說道。 「咱還在宿醉……」 能自己說出自己如何不舒服,看來她的頭腦是清醒了。 羅倫斯用左手摟在赫蘿背上,又用右手握住她的小手。 「畢竟中途勞德先生過來了啊,你是不是感覺很寂寞。」 羅倫斯帶著捉弄的語氣說完,便發現自己的手被她用力捏緊。 「好啦,是我錯了。」 他親吻赫蘿的耳根,然後說道。 赫蘿的尾巴被她用價值高昂的香油日日打理,總是帶著花朵的香味。但她的耳朵處又有一種別樣的甜美滋味,那是一種濃郁的,只屬於赫蘿的味道。 可是如果嗅得太久赫蘿就要生氣了,羅倫斯決定適可而止,這個時候,赫蘿忽然開了口。 「或許,確實是類似於寂寞。」 「……」 羅倫斯心中暗暗吃驚,臉上則下意識地浮現出表示關切的微笑。 「不,就是寂寞,因為寂寞,咱才感覺宿醉。」 赫蘿開始主動地用耳朵根磨蹭羅倫斯的臉頰。 想不到她居然會吐露這樣軟弱的聲音,羅倫斯一時不知該說什麼來回應,但他的頭腦終於開始運作起來。 「……說起來,在勞德先生過來之前,你好像是想說什麼的樣子。」 赫蘿從拉德恩身上發現了什麼嗎? 回想一下,那時赫蘿的表情似乎就有些沉重。羅倫斯輕輕搖了搖赫蘿的手,就像是在尋求回答一樣。 赫蘿那隻小小的手也無力地搖了搖他。 「咱當時發現……汝在頭腦裡居然想了那麼多,真是個大笨驢。」 「嗯?」 羅倫斯一愣,手又被赫蘿撓了一下。 「汝呀,真是個大笨驢。明明聰明睿智得讓咱也驚訝。明明答案就在眼前了。」 赫蘿還在繼續說著,雖然她的話好像謎語一樣,很難懂。 「再或許,咱其實也是一樣吶。因為鼻子和耳朵很好,就一直留意不到眼神有多差。」 這是說在紐希拉時發生的事情。赫蘿不論過了多久寫字都寫不好,其實原因在於她的視力不佳。後來羅倫斯給了她一副眼鏡,那眼鏡是用玻璃磨成的,可以放大文字。當時赫蘿瞧著眼鏡,感覺驚奇極了。 那麼,從這一點出發來考慮,赫蘿的意思是? 羅倫斯慢慢思考了一陣,然後回答說。 「……我是不是鑽了牛角尖,一開始就想錯了方向?」 從道理上來考慮,拉德恩的行為是不可理解的。拔擢為主教的機遇及其稀罕,堪稱是農家少女受到王子傾慕一樣的奇跡,但拉德恩卻出於某個理由拒絕了。何況無論如何考慮,只要拉德恩能成為主教,村子的基礎就可以在未來也安穩下去。 如果說拉德恩把村子看的比任何事情都更重要,羅倫斯覺得即便成為主教真會對他產生某些損害,他也會嚥下苦果,選擇走上這條道路才是。 既然如此,那麼束縛著拉德恩的就是理性之外的某種東西了。 論及道理與經商的要訣,羅倫斯認為自己說出來的話也算得上一家之言。 但事關人性機微,他便比不上赫蘿的洞察了。 「咱心裡,一直在想那個大樹一樣的傢伙。」 不是熊,不是岩石,而是大樹。 拉德恩的確是像大樹一樣的男人。 「咱在想,為何那老頑固就是不肯接受周圍人的好心。」 赫蘿也從這裡感到了蹊蹺。也就是說,至少蘇爾特等人是真的在為拉德恩著想。 不過雖然出發點相同,赫蘿的看到的卻是另一個方向的東西。 「咱當時心裡覺得很生氣,想著……這傢伙真是不知足。」 羅倫斯心中一驚,不過不是因為他不瞭解赫蘿的想法。 而是因為他意識到自己踩到了不該踩到的地方。 「……你是說」 他不由得含糊起來,但赫蘿閉起眼睛來露出了笑容。 「沒錯。咱說的是帕斯羅村。咱呆了很久的,那個村子。」 赫蘿的語調帶著睡意,又像是講起童話故事一樣。 「然後,也是咱被趕出去的那個村子。」 羅倫斯深深地吸入一口空氣到身體裡。 帕斯羅村對羅倫斯而言,是遇到赫蘿的村子,但對赫蘿而言,也是失去了某些重要寶物的村子。 「咱是個被趕出來的人。被那些咱一直放在心上的村裡人給趕出來的。所以咱當時覺得,那棵大樹到底是在嚷嚷什麼,怎麼那樣地不知足。」 她的話裡帶著半分玩笑,但另外半分大概是認真的。 赫蘿背後的尾巴也有點鼓漲起來了。 「話雖如此,那傢伙的苦惱似乎也不是假的。他在猶豫痛苦。明明他拼了性命一直保護的人還在打心底裡關心他。為什麼?咱當時也覺得奇怪,這不合道理。」 赫蘿坐直了身體,不再倚靠著羅倫斯。 「咱呀,試著想像了一下。想像那棵大樹的心情。」 「拉德恩先生的心情?」 赫蘿點點頭,接著露出苦笑來。就好像是腳麻了的時候被人碰了一下似的表情。 「那個叫拉德恩的,沒准兒是以為自己要被從村子裡趕出去了唄?」 「嗯……咦? 趕……出去?」 這個結論也太唐突了,羅倫斯不由得重復了一下。 太奇怪了,完全不能理解。 蘇爾特等人的想法並不虛偽,而如果他們真的在醞釀什麼要將拉德恩趕出去的陰謀,赫蘿憑著耳朵大概早就注意到了。 「汝想想看。那可是他自己花了一切代價做出來的養殖池,然後,裡面的魚兒全都死了。」 「可可是,村民們應該是真心從心底裡感謝拉德恩先生的勞動。他們之所以另尋到獵鹿謀生的門路,也是為了不給拉德恩先生再添負擔才對啊?」 「唔,是那樣沒錯。但是吶,咱要是站在那傢伙的位置上,就會覺得……」 赫蘿先是望向木窗外的夜空,接著又將視線轉向羅倫斯。 然後好似頭槌一樣地,用額頭抵著他的胸口,說道。 「很寂寞。」 「寂寞……?」 赫蘿點了點頭,但是沒有讓羅倫斯看到她的表情。 「帕斯羅村的人也是一樣。那些傢伙憑著人類的智慧和力量,創造出了令麥子豐收的方法。咱不在,他們也能過上豐收的日子。咱呀,本來只是被人拜託去保佑村裡的麥子結出飽滿種子的,這和誰讓麥子豐收本來沒有關系才是。不管是誰讓麥子豐收,只要是豐收,就應該感覺高興。」 「……」 從赫蘿的聲音中,羅倫斯明白她快要哭出來了。他自己也感覺很難受。 但如果說羅倫斯也會哭,理由還有另一個。 知道了赫蘿想要說的東西,他才明確地意識到自己的疏忽有多嚴重。 「那山村裡的池子也是一樣的道理。大樹說修池子的理由之一是滿足再看到故鄉的夢,其實一點也不奇怪。但是,最重要的理由,本來應該是填飽人們的肚子才對。」 赫蘿吸了吸鼻子,似乎是想起了自己作為賢狼守護著帕斯羅村時候的事情。 「本來最重要的應該是為了村裡人的幸福,為了給新的家人一個新的住處才對。既然如此,是用什麼方法才不重要。本來道理上應該是如此……」 「道理上」。唯獨在說出這三個字的時候,赫蘿雖然垂著頭,臉卻明明白白地是笑著的。 看起來,那就像是一種自殘和嘲笑,嘲笑自己居然在帕斯羅村受了那麼大的心傷。 帕斯羅村的人們早已在時光流轉中忘記了赫蘿,甚至還將她視為古時迷信惡習的殘余。這是一種很深的傷害,足以讓體型巨大的狼神變得懦弱起來。 赫蘿若是想要回到故鄉,也正可以借此機會一走了之,只給村裡人留下後足揚起的塵土。但她就是做不到。 因為她沒道理這麼做。 人情和執念的枷鎖,不是那麼容易就能打破的。 「那顆大樹肯定也跟咱一樣,覺得心裡好像還有另一個人似的。他外表看起來粗得和大樹一樣,其實卻是個聰明人。那個白頭發村長說的,村裡人心裡想的,他應該都是明白的。可是雖然明白,自己的心就是不能接受……大概就是這麼一回事唄。」 不只是蘇爾特和波姆等村民,撒羅尼亞的主教,甚至臉艾爾莎都稱贊拉德恩的品行,願意為他提供幫助。村裡人之所以會去獵鹿,原本的動機就是要減輕拉德恩的負擔。大家都在為拉德恩真誠地著想。 但是,在拉德恩本人看來,這一切又是如何呢。 如今,哪怕拉德恩為村子修築的養魚池裡沒有魚 ,村民們也有了自立謀生的途徑。為了復興養殖業而奔走的只剩下了他一個人,何止如此,村民們甚至還說,要他暫時忘記村子的事情,花上一年時間到遠方去當上主教再回來。 ——去當主教吧。現在你能幫得上忙的,也只有這件事了。 村民們的話在拉德恩聽來變成了這個意思,一點也不稀奇。 然後,這個聲音就像是甩也甩不開,揮也揮不走的深沉暗夜一樣,困住了他。 「再者,那傢伙膝蓋不好,大概也參加不了獵鹿的差事。」 「咦」 羅倫斯趕到相當吃驚。 「啥,汝居然沒發現?」 赫蘿抬起臉來吸鼻涕。被她這一問,羅倫斯只好傻傻地點頭。 「可他不是都能甩開要抱住他的村民嗎?」 「他是全憑左腳使勁才能穩穩站在地上。之所以一個人騎不得馬,大概就是因為乘降時容易摔下去唄。」 赫蘿自己用手揉了揉眼角。 羅倫斯看著赫蘿,不知不覺地想像起拉德恩年輕時的模樣。時至今日他也有偉岸的身軀和驚人的膂力,不難想像年輕時的他力大無窮的樣子。 就是羅倫斯自己,背著醉倒的赫蘿時也感到了身體的衰弱,心中無比寂寞,真切地嘗到了所謂衰老的滋味。 那麼,對一輩子都靠剛健的身軀打開道路的人來說,這種沖擊想必更加猛烈。 本身就腿腳不便,工作中要付出額外的辛苦,又遭遇了池魚全滅的困境。身體上的限制和種種其他因素讓他難以再令魚池重現往日模樣,村民們駕輕就熟的獵鹿活動他也無法參加。如此的雪上加霜中,拉德恩該是何種心境。 被人們勸著只好坐在椅子上的拉德恩。那副模樣僅僅是想像一番就讓羅倫斯心中疼痛起來。 拉德恩對養魚的執著,根本不在於故鄉的大海如何如何。 他是在拚命努力,試圖留住不斷從手掌中漏下的水。 留住自己曾是村子的中心,曾是托天巨樹時的回憶。 如今,率領全村的已經變成了曾經躲在自己身後的孩子,就連一路支撐著心中信念的腿腳也已不再聽從自己使喚。 往後的每一日,自己的身體還會繼續衰弱,在村中能發揮的作用還會繼續減少。 拉德恩希望自己能被時光的洪流吞沒,歸於其中。 「沒了棲身之處,是很可怕的事情吶。」 赫蘿知道一個人被留在廣大世界中的恐怖,體會過已經不再被需要的殘酷。 羅倫斯看著赫蘿。 本以為她是在哭,但其實她在笑。 「咱雖然說汝是個大笨驢,只會想道理上應該是如何如何。」 她笑著,吸了吸鼻子。 「其實咱本來在教會的時候也該注意到的。但是,咱就是沒有。要說為啥」 羅倫斯發現赫蘿的笑容變得靦腆。 「因為汝給了咱棲身之處。咱在滿是溫泉水,非常舒服的地方被嬌慣得太久了,完全忘了那些傷心的事情。」 赫蘿毫無隱瞞的笑容讓羅倫斯格外感覺心中一動。 他有了一種實感——自己的確,真的為赫蘿做了許多事。 可是即便如此也不能永遠地治癒赫蘿心中的孤獨。 真希望能讓時間停下來,懷著這樣的願望,羅倫斯緊緊抱住赫蘿嬌小的軀體。 接著……對她抱怨道。 「不僅有溫泉水,還有酒有飯,誰見了都覺得無可挑剔,對不對?」 她的狼耳朵頓時立起來,身體也開始在羅倫斯的懷中躁動。 「大笨驢! 咱可是很認真地——」 「所以啊」 羅倫斯依舊抱著生氣的赫蘿,安撫她。 然後才放開她,在她鼻尖上捏了一下——臉上則是努力露出的,惡作劇一樣的笑容。 「如果我一點都不躲避地接受你的全部心意,那我就會想要立馬把所有一切全都給你。這樣子,一年後可就連喝酒的錢都沒有了,對不對?」 赫蘿的情感就像一隻巨大的酒樽。如果不能節制地小口飲用,人就會一下子酩酊大醉,沉溺進去,整個頭都伸進酒樽裡出不來。 「咱們不是剛才從艾爾莎身上學到了管理家計有多重要嗎?」 這個名字一說出口,赫蘿的表情霎時變成了不開心的模樣。 「再說,你在這幾天裡也喝得夠多了。」 赫蘿愈發撅起嘴來。 「咱又沒花錢。」 因為解決了城鎮面臨的困難,羅倫斯夫婦只要出現在酒館裡,就肯定會有誰為他們倒滿酒杯。話雖如此,看來赫蘿自己有自覺,知道喝得太多了,她坐在床上,抱著膝蓋將頭扭到了一邊去。 羅倫斯嘆著氣笑起來,然後說。 「可是你醉著不省人事的時候,我會寂寞啊。」 她先是呆愣地,半張著嘴看著羅倫斯。 接著,冷冰冰的表情變得松緩,一邊嘴角微微翹起來,似乎是在努力抑制要湧出來的喜悅之情。 「……大笨驢。」 「對啊,我就是大笨驢。」 「真是的,所以說汝呀——」 「不管過了多少年都是個可愛的男孩。」 總被赫蘿說是腦袋笨,這次羅倫斯自己搶先把台詞說了出口。 赫蘿被搶走了台詞,看起來有些後悔,又有些開心似地笑了起來。 「這可不是道理能解釋的。」 自己的愚笨是如此,但這裡是在說拉德恩。 道理的確是在蘇爾特等人一邊。 但是,道理所不能左右的情理,則是在拉德恩一邊。 「唔嗯。問題是那傢伙心裡的不安。他看著像顆大樹,但並不是真的大樹吶。」 就如同赫蘿。赫蘿的真身雖然是巨大到要人仰望的狼,雖然能輕而易舉地將人整個吞下,但她也並非是連內心都覆蓋著厚重的毛皮。 讓村民們和拉德恩擦肩而過,無法相互理解的東西,也曾將赫蘿一個人留在了帕斯羅村的麥田裡。 「可是,到底該怎麼辦啊?」 羅倫斯自言自語似地低聲說道。隨即,赫蘿摸了摸他的臉頰。 「汝在紐希拉建的溫泉旅館裡,不是也見過很多次唄?」 「在紐希拉……啊,你是說貴族的更替嗎?」 赫蘿說的是來到紐希拉的那些被兒子拖來的老年貴族們。以前羅倫斯也曾覺得他們很麻煩,是一群死抓著權力不願意放手的人。 可是,一旦明白了這些人也為自己的所在而感到恐懼,他便在心中有了幾分同情。 「一般來說,交替的儀式首先都要把老人的功績大加贊揚一番吧。」 「唔。畢竟感謝之辭這種東西無論怎麼說都不嫌多吶。咱覺得道理上是合適的。」 原來如此。羅倫斯覺得自己好像又學到了一點新知。在紐希拉的時候,他還從沒仔細考慮過這些。 「那,拉德恩先生的功績是……?」 不必說,自然是在荒山中開墾魚池,養魚填飽了人們的肚子。 然而如果表示感謝的對像是這一點,緊接著人們就必須要舉全村之力試圖恢復養魚產業了。假設村裡有無限的勞力和資源倒還好,可實際情況是,蘇爾特等人憑借獵鹿的途徑讓村民有了安定的收入來源,才僅僅經過了不長的時間而已。 如果再拋下這些工作,回歸到前途未卜的養殖業中,那不過是徒增風險而已。 有沒有別的事情可以成為表示感謝的主題呢? 別的,能讓拉德恩付出的每一點辛勞都閃爍出光輝的事情。 「那顆大樹說,他在故鄉的海裡採集過寶石。汝可記得唄?繆莉喜歡的游吟詩人的故事裡,不是也常有那種結局唄?」 「你是說……池中的魚兒的確成為了村民們眼裡的寶石,可喜可賀可喜可賀……這樣的儀式?」 「……實際從口中說出來,才發現真是廉價得很吶。」 羅倫斯沉吟著,目光忽然落在桌上的聖典抄譯上。 「對了,拉德恩先生說過,他記得聖典裡的一節故事,所以才在山間修了那個池子。」 「是說魚的故事唄?」 咱覺得,真要喂飽那麼多人還不如選用肉比較好。赫蘿開始幻想起來,羅倫斯則伸手拿起了那個抄譯本。這本書並非是對聖典的完整翻譯,其內容似乎僅僅集中於人們耳熟能詳的那些故事。這是柯爾每夜都啃著洋蔥和睡意斗爭,勤勉學習的結果。 羅倫斯粗略地翻著,在其中看到了幾個自己也聽過的故事,當然也包括用幾條小魚喂飽災民的那一個。或許是因為和食物有關的故事受人歡迎,抄譯本中收錄了好幾則類似的東西。 想不到這些故事改寫成白話之後是如此地簡單易讀,簡直教人懷疑為何還要去付出辛苦努力學習教會文字。 翻著翻著,某個故事闖入羅倫斯的視線,並且徹底地吸引住他的注意力。 「對了,汝喲,說到海裡的寶石……唔,汝怎麼了?」 赫蘿投來訝異的視線。 羅倫斯把手中的小冊子遞給赫蘿,她眯著眼睛讀了幾行,尾巴立刻鼓起來。 「這個,你覺得怎麼樣?」 羅倫斯一問,她隨即露出讓羅倫斯也驚訝的欣喜表情來。 「咱也有一件現在才發現的事情,簡直就像是在咱心裡藏著,專等汝找出這個故事後才跳出來。」 「咦?是什麼?」 有一個說法,叫做以心傳心。 赫蘿起先還覺得可惜似地閉著口,而後露出牙齒狡黠地一笑,說道。 「就是珊瑚。那東西不是被人叫做海中的樹木唄?」 「對,然後……?」 「那咱問汝。村裡人們在山林裡捕捉的是啥?」 「是……啊!」 鹿。 森林中的居民,而且頭上生著如樹木似的角。 「再者,汝不是說,還想找機會賣掉帶來的那些臭粉唄?」 離開紐希拉時,羅倫斯帶上了許多在溫泉裡採集的硫磺粉。只要把它溶進熱水裡,就能產生類似溫泉的感覺。 羅倫斯向撒羅尼亞居民兜售硫磺粉的時候,有人曾乘著祭典的興致對他說。 乾脆在地上挖坑做個溫泉出來吧。 「村裡人能把日子過到今天,都是多虧了那大樹的功勞。不管獵鹿是誰的慧眼找到的機會,喂飽村裡人的肚子,讓他們能走到那一步的,毫無疑問都是那大樹養出來的魚兒。」 「所以把鹿角沉在水池裡,就可以說——」 你修造的水池中的確沉滿了寶石。並非是珊瑚那樣,在故鄉的村子裡最終也沒能尋獲的東西,而是現實中就可以拿起的—— 「末了再來這一段作結,如何唄?」 赫蘿指著聖典說道。 那一段的內容是神將信仰授予未來的聖徒,是非常有名的場面。 「畢竟拉德恩先生如果不肯成為主教,那我們做這些就沒有意義了。但我覺得這樣應該就行得通。」 蘇爾特等村民和拉德恩雖然迄今為止都在望著不同的方向,但這並非他們所願。他們應該能一同走下去,走向一個更美好的未來才是。 就像羅倫斯和赫蘿走到了紐希拉,在那裡過上了幸福的生活一樣。 「這樣村裡人就可以對拉德恩先生表示感謝了,也能告訴拉德恩先生,他應該去擔起新的責任。」 「順帶著,還有一個好處。」 赫蘿笑了起來。這個時候她臉上的淚水已經幹了。 「再過一段時間,或許就能吃到美味的鱒魚了吶。」 也許吧。望著貪吃的赫蘿,羅倫斯露出笑容對她說道。 羅倫斯和赫蘿有了一個結論,但這個結論目前還只是推測而已。 如果不確實地掌握拉德恩的想法就貿然推進,或許有可能又要讓事情節外生枝。 於是第二天兩人一早來到了教會與艾爾莎商議。意識到如果不採取措施問題就不能解決,艾爾莎贊同了他們的想法,表示應該去問一問拉德恩。 可是,果真站在拉德恩使用的房間門口,就要敲門進去問個明白時,羅倫斯卻被赫蘿攔住了。 「咱覺得,還是咱一個人進去比較好。」 「咦?為什麼?」 「這話可事關男孩子的纖細部分。這種話吶,還是由咱這樣惹人憐愛的面孔講出來,才比較容易說得明白。」 赫蘿表現得很驚訝,好像羅倫斯本來就該明白這一點似的。 羅倫斯依舊有些不滿,但身後的艾爾莎也拍了拍他的肩膀。 「交給她吧。」 「……」 被艾爾莎這樣一說,他也只好同意了。 這次又變成了赫蘿表現出不滿,她哼地轉過頭去重新進入狀態,接著走進了拉德恩的房間。 「真的沒問題嗎……」 會不會再惹拉德恩生氣?羅倫斯說出自己心中的不安後,艾爾莎聳了聳肩膀。 「赫蘿在這種時候是很靠得住的。」 ——但不知為何平時又那麼自甘墮落。她說完,還無奈地補充了一句。 不出多久,赫蘿回來了。而且還帶著得意的微笑。 「快走,接下來該去找村長了唄。」 看來是進行得很順利,但拉德恩的狀態仍舊令羅倫斯在意。 他朝著門縫偷看,結果被赫蘿在臉上揪了一把。 「汝呀,就是在這種地方不通人情。」 現在不能刺激拉德恩,要讓他獨處才對。羅倫斯摸著臉頰,意識到是自己忘記了——雖然最近赫蘿喝了不少酒,好像生活很墮落,但她到底不愧是賢狼。 接下來,向蘇爾特提議則是由羅倫斯,撒羅尼亞的主教以及艾爾莎一起出面。 聽完說明之後,蘇爾特驚愕地睜圓了雙眼,甚至屏息到了臉頰變色的程度。 其一是因為,他完全沒有意識到拉德恩也有那樣的軟弱心理。 其二則是因為,他完全沒有想到自己出於善意勸告拉德恩休息,卻在對方的眼中表現得好像嫌棄冷落一樣。 這不是因為蘇爾特愚鈍,而是因為他的確從心底裡仰慕拉德恩。其他村民們的反應是類似的,並且紛紛絕望地以為,他們的感謝之情將一直被拉德恩誤解下去。 於是羅倫斯說出要舉辦儀式向拉德恩表示謝意時,所有人都露出了沙漠之民時隔十年盼來降雨似的表情。 一旦理解拉德恩的心情,對蘇爾特等村民而言,最重要的事情便不再是勸他成為主教,而是要向他表達感謝了。 有人提議說要在村裡的池塘邊舉行儀式,可准備儀式勢必需要頻繁出入,在那裡沉入鹿角又或許會聯想到養魚話題,不是很合適。赫蘿又主張這種儀式應該要辦得更豪華熱鬧,於是人們最終決定把儀式場所選在撒羅尼亞城裡。 實際上,確實有許多撒羅尼亞人是靠著拉德恩養殖的魚度過了飢荒年代,勞德就是其中之一。羅倫斯對勞德提起這個計劃,他當即便表示要去負責組織施工的人手。 同時,羅倫斯在說明中也加入了一點商人的狡猾和旅館主人的願望。 「你說要把那池子變成溫泉?」 也就是要推銷硫磺粉啊。勞德立刻就覺察到羅倫斯的動機,並且用如此的眼神看他。 「拉德恩先生的膝蓋不好。您知道為什麼上了年紀的客人很喜歡泡湯嗎?」 勞德眨了眨眼睛。 「那當然,是因為溫泉包治百病吧?我也聽過這個說法。」 「據我的實際體會,那是誇張之辭。不過,溫泉倒是確實能讓人產生一種實感。」 商人原本就有旺盛的好奇心,勞德頗感興趣地探出了身體。 「在熱水中,身體會浮起來,對不對? 他們就會覺得身體又靈便了,就像年輕時的那樣。」 勞德感慨地點了點頭。 「既然如此嘛,那確實應該讓拉德恩大人體驗一下……不過」 說到這裡,他又咳了一聲。 「要挖溫泉,還要在祭典高潮時舉辦儀式,當然,就要同各方面溝通。要推薦他們大量購入硫磺粉,牽線搭橋的費用你覺得這樣如何?」 他從腰帶中取出算盤,撥起上面的珠子。 羅倫斯把算珠稍稍撥回了一些,接著對勞德露出笑容。 「唔……算了,就這樣吧。我們也去准備一點和臨時溫泉相配的酒來。」 接著兩人便握手達成了契約。羅倫斯此時望了一眼赫蘿,結果只看到她一臉無奈地聳肩。 象徵珊瑚的鹿角要由波姆騎馬從村裡取來,他還肩負另一項任務——向村裡人傳話,要他們都到鎮上來。 而後羅倫斯開始以溫泉旅館主人的身份投入到了准備工作中,忙碌地指揮人們在河流附近挖好坑,再鋪上紅磚。赫蘿在遠處找到了一塊合適的地方鋪下墊子,一邊悠哉地喝酒一邊看熱鬧,有時還會拿起筆把情景記錄在她中意的日記裡。 第二天,拉德恩也出現在現場並且想要幫忙,結果被村民們攔住了。大概他原本就是不活動身體就安不下心的性格,於是羅倫斯請他用木槌來夯實溫泉池的基底。這是個不需要折損膝蓋的工作,拉德恩做得非常投入。 大集市終於接近尾聲,祭典的日子到了。 撒羅尼亞的主教作為司儀主持了這個小小的儀式,名目是稱贊「長年來辛勤勞作,令撒羅尼亞和附近地區的餐桌擺脫教人煩膩的鯡魚」的功臣。 人們在新開掘的水池裡注入煮沸的河水,又倒入羅倫斯的硫磺粉。 村裡的孩子們在溫泉池前演了一出劇目,他們分擔不同角色,復現了拉德恩從遠方的拉德利一直來到這裡的旅程。波姆在其中一直扮演到拉德恩踏上撒羅尼亞的土地。 人們的視線紛紛被引向今天站在這裡的拉德恩。 他或許是害羞了,紅著臉,低著頭,一言不發。蘇爾特跪在他面前,開口說。 「請吧,拉德恩大人。」 說著,他捧起用教會紋章拼起來的鉤爪。 「請憑著您的信仰,撈起這池中的寶石吧。」 拉德恩的表情看起來像是隨時都要發出怒吼一般,但那是因為他正在竭盡全力忍住眼裡的淚水。他從蘇爾特手中接過鉤爪,站起身來。 動作穩重有力,讓人不相信他的膝蓋受了傷。 但是,在邁步之前,拉德恩首先對蘇爾特開口說。 「我的腿不好。你能借我扶一把,當我的枴杖嗎。」 蘇爾特驚訝地點了點頭,許多村民也擁了上去。 在眾人簇擁之下,拉德恩將鉤爪拋進了溫泉池裡。據說曾經他正是在故鄉的海中,每日從早到晚重復這樣的動作,三年間卻一次都沒有撈出珊瑚來。 可是今天,溫泉池裡沉著許多鹿角。 這些鹿角代表了人們今日的生活,拉德恩在旅程的終點為這些人帶來了庇護。 「哦,請看這神的奇跡!」 隨著鹿角被拉出池塘,撒羅尼亞的主教在這時終於露出了主教該有的模樣,用威嚴的聲音宣告起來。人們的歡聲和掌聲猶如雷聲,連教會鐘樓也在此時鳴響。拉德恩帶著感慨至極的表情想對眾人道謝。 但是,儀式還沒有結束。 「拉德恩大人。」 神的僕人中最稱得上楷模的人,艾爾莎,帶著祭典高潮時也不改變的嚴肅表情出現了。 「請。」 她恭敬地捧起柯爾編纂的聖典白話譯本抄譯遞給拉德恩,書被事先翻到了某一頁。 「這是……」 拉德恩在困惑中又看到波姆也走上前來。 肩上還擔著奇妙的東西。 「拉德恩大人!還有這個!」 波姆把肩扛的東西用力塞給拉德恩。那是一張網子,是養魚時使用的漁網。 拉德恩拿著聖典抄譯和漁網,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 最後出現的撒羅尼亞主教面無表情地開了口。 「拉德恩,神虔誠的僕人啊。我依據聖典,在此向你宣告神的話語。」 拉德恩深深呼吸了一口氣,等待著接下來的發展。 「汝要放下捕魚的漁網,從今後起,成為捕人的漁夫……如何呢?」 這原本是傳說中,神面對未來的聖人說出的話。那位聖人此後傳播了神的教義***。 聖典的原文是命令句,不過對拉德恩下命令似乎有點不合適,何況撒羅尼亞的這位主教與這種口吻實在是相稱極了。 拉德恩聽罷之後,咳喘著笑了起來,他彎下腰,抱著聖典的冊子和漁網,然後說道。 「我遵從……神的指引。」 屏息觀望的人們爆發出歡呼聲來。 然後,一同抬起了拉德恩魁梧的身體。 艾爾莎意識到了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她迅速從拉德恩手中拿過聖典的譯本。 而拉德恩只是閉著眼睛,笑著,任由人們行動。 「這可是傳說中的溫泉鄉,紐希拉的溫泉!」 拉德恩被人們丟進溫泉池,激起一大片水花。現在,再沒有人分得出他是否在流淚了。 樂師們此時奏響樂器,宴會開始了。 羅倫斯像是年邁的老人一樣感慨地望著眼前的情景:在溫泉水中嬉笑的村民,戰戰兢兢伸出腳尖試探熱水,然後大笑起來的女人們。他忽然感覺有人敲了敲自己的胳膊。 「汝喲。只有酒和菜可不夠。」 是赫蘿。她早已把羊肉烤串叼在嘴裡,朝著羅倫斯伸出右手。 羅倫斯聳聳肩,將那隻手握住。 赫蘿像公主一樣,神氣地牽著羅倫斯的手,站在他身邊。 那是赫蘿的專屬席位,也是在流轉時光中,她能獲得一時休憩的寶貴場所。 她抬頭望著羅倫斯,開口說道。 「汝也為了咱,去當一個能捕獲滿網銀幣的漁夫唄?」 羅倫斯本來張口想說什麼,最終卻只是笑了笑,然後慢慢地嘆著氣回答到。 「好好,全都聽你的。」 說完,他便看到赫蘿露出牙齒笑了起來。 今年撒羅尼亞的熱鬧祭典開始得比往年早了一些。 喧鬧的人潮裡,多出了一位在年幼妻子面前抬不起頭的前旅行商人——或許地方志在記載時會這樣寫道。 [*註: 即Liberal Arts,從古希臘的時代開始,這個術語就表示「身為自由民應掌握的技藝」,到東羅馬帝國的時代正式定型,包括語法學,修辭學,邏輯學,算數,幾何,天文與音樂等七科。在今天,這個詞與人文科學(Humanities)接近,成為了廣義上的文科。有些大學把它作為獨立專業,稱作博雅教育或國際教養。] [**註:這個典故出自瑪竇福音4:18。耶穌對當時還是漁夫的西蒙說了類似的話,西蒙自此跟從耶穌成為他的門徒。並改名為伯多祿建立羅馬教會,成為了第一任教宗。] 第十八卷 Spring Log 旅途余白 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圖源:linpop 掃圖:lasthm 錄入:吐司蛋喵 蓋滿白雪的針葉樹,猶如寡默兀立的衛兵。四下安靜無聲,唯有不知何來的鳥鳴格外清晰。 若天上能有一片云,就會有無限的想像空間,但今天天空偏偏藍得像海底。 到頭來不知該做何表情,只能盯著自己的腳尖看。 「那麼,出發吧。」 隨聲抬頭時,一切已准備就緒。 領路的祭司表情肅穆地行禮,其身後有兩名男子各抱舉一個人高的長桿,桿子頂端各有一面看似相當笨重的鐵制徽記。他們後頭還有六名男子左右排成兩縱列,肩上扛著棺木。 「願真主與聖靈降福天下蒼生。」 祭司莊嚴地吟出禱詞,一行人靜靜起步。沿路的針葉樹底下,走出一張張困惑的臉孔。 有人穿戴隆重,有人剛丟下手邊工作跑來。他們像鹿在林中撞見人類般不知所措,直到祭司促請才靠近棺木,接連向棺中人低聲告別。時間雖短,但看得出每句都是經過苦思的肺腑之言。聽著聽著,彷彿那些話都是對自己說的一樣,令人下顎稍微一縮。 不,就當是那樣也無所謂。會改變念頭,是由於在街角拐彎時不經意瞥見來路的緣故。 彼端有一棟建築。興建當時還隱約有股自負,曾幾何時銳氣都已磨圓,穩重地座落在那裡。盡管一路上受了不少人協助,真正守護那裡的人仍無非是這兩人自己,是值得驕傲的一件事。 棺木前高舉徽記的男子們宛若聽見了他的胸懷,將吊桿舉得更高了。受冬日陽光照耀而沉光閃閃的徽記,原來是一面招牌。 刻在上頭的是一頭狼,以及—— 「在神的護佑下,我們平安抵達神的家園。我們親愛手足的靈魂,將在此獲得永遠的安寧。」 由於地處深山偏鄉,教堂是臨時用倉庫改裝而成的。眾人隨門前祭司的宣告恭敬低頭,祭司也跟著頷首,男子們將棺木送進教堂之中。稍候片刻進入教堂時,棺木已置於聖壇前方,抬棺人讓路似的左右分開魚貫而出。帶上門,是出於某種體恤吧。 緩緩走近棺木後,在邊緣坐下。 揭開面紗,彷彿能聽見躺在滿滿鮮花中的那張臉發出憨傻的鼻息。 「沒想到,會是由我來替你送葬。」 羅倫斯這麼說,並以指尖輕撫棺中上了淡妝的臉龐。 「赫蘿……」 門後傳來悲涼的鐘聲。 事情,發生在一個萬裡無云的冬日。 ◇◇ 在聽得見來自澡堂的輕柔路德小調,午飯殘香猶然飄蕩的餐廳裡。 兩人從天還沒亮就開始忙,直到下午偏晚才能坐下來好好喘口氣。 「秘湯之地紐希拉宛如天堂?就只有客人會這樣想吧……呃。」 溫泉旅館「狼與辛香料亭」的老闆羅倫斯脖子扭得喀喀響。辛勞的來源,可說是到處都是。 譬如說,來這裡泡湯的不少是高階聖職人員,他們基本上都是些任性鬼,說什麼都要作晨課向神祈禱,且沒有回絕的份。為此,羅倫斯得替他們准備聖經、切齊燭台蠟燭並點好火、准備地毯以免祈禱時跪痛他們的玉膝等有的沒的。 在他們不知他人辛苦而自顧自地禱告時,羅倫斯需要打掃浴場——收拾昨晚泡到深夜的人所留下的餐具、清理垃圾、撈取池中落葉、灑熱水融化主屋與浴場間聯絡通道的路面結冰等,偶爾還得驅趕偷泡湯的野獸。 忙著忙著,廚房煙囪冒起炊煙,宣告另一場戰斗的開始——准備早餐。別以為聖職人員早餐就會吃得樸素簡單,這些會一路吃到上床睡覺才肯罷休的客人,早餐的要求也多得可以。 在一人抵三人的料理高手漢娜身旁,羅倫斯一個勁地不停洗碗。現在沒有立場計較什麼老闆不該洗碗,原先幫他打這種雜的人手一次少了兩個,只好自己多擔待一點。 再來需要招呼吃早餐的零星散客、為泡湯客准備毛巾或衣物,若有樂師或舞者上門還非得替他們打點不可。由於各浴池大小不一,人潮自然有多有少,為了不讓樂師或舞者因爭地盤發生沖突,誰什麼時候在哪表演,羅倫斯都有必要代為安排。 而且要准備帶綠葉的樹枝、鮮花,甚至刺繡天棚等小道具,以提供更花俏的表演。若在這部分小氣,客人的賞錢就多不起來;賞錢少了樂師們就會跑去其他溫泉旅館,而這世上沒有哪裡比沒歌沒舞的溫泉旅館還要冷清。當然,不能讓舞者們在又濕又冷的石地上跳舞,必須記得鋪上前一天就用暖爐烘乾的毛織品。 然後,為最後一輪早餐客收拾碗盤的同時,又得服務提早上門吃午餐的客人。 好比拿鍋瓢接完整場滂沱大雨的工作量,經常讓羅倫斯感到自己不曉得在忙些什麼。然而只要咬牙撐下來,辛苦總會結束。 再說,這波大亂流應該不會持續太久。 「您辛苦了。」 羅倫斯在靜悄悄的餐廳角落坐下喘息時,漢娜走了進來。這名稱作少女稍嫌失禮的女子看起來不算身強力壯,但舉手投足仍十分有力,一點也沒有剛經歷一場大戰的疲態。若她說自己其實一手養了十個孩子,說不定羅倫斯真的會信。這位漢娜手裡的托盤上盛著一大碗燉豆、厚切燻肉和葡萄酒。油脂仍流個不停的燻肉上堆滿了大蒜和黃芥末醬,香得簡直瀆神。羅倫斯忽然想起自己起床到現在沒吃過半點東西,忍不住吞吞口水。 「漢娜小姐,今天也辛苦了。」 但他總歸是旅館主人,用餐前可不能忘了應有的禮節。漢娜不知懂不懂羅倫斯的用心,擺好餐具就替他斟了一杯葡萄酒。舀一匙豆子送進嘴裡後,嗆人的鹹味讓疲憊的身體又活了起來。 「臨時少了兩個人,我是還撐得住,但要是先生您累倒了,那可就沒戲唱嘍?」 為和著葡萄酒吞下重咸食物的奢侈行為感到痛快之餘,羅倫斯切一塊燻肉嚼了起來。 對於「先生」這稱呼,他也相當習慣了。 「我當然會盡快僱用新員工,這種狀況應該不會持續太久。山下差不多也快入春了。」 「哎呀呀,都是這種時期啦?山上冬天太長,很容易忘記季節什麼時候會變呢。」 「漢娜小姐,你不會期待春天到來之類的嗎?」 即使不在積雪深深的山林裡,冬季仍與忍耐同義。 無論是人還是動物、樹木,全都是蜷身蟄伏,盼望著春天的解放感。 「倒也不至於那樣,只是大家待春天一到就要下山,溫泉旅館就會一直閒到夏天吧?感覺會有點悶。」 漢娜抱著胸,一手托腮遙望遠方的樣子,惹來羅倫斯一陣苦笑。他也是個認為辛勤工作才不枉人生的人,但漢娜這想法更強。以僱主角度而言,這樣的員工當然比什麼都更可靠;只是羅倫斯和一般人一樣期盼在春天重獲自由,渴望讓不比從前那麼耐操的身體放個春假,對那種話實在有點不敢領教。 另一方面,對曾是旅行商人而討厭浪費的羅倫斯來說,過冬到避暑之間這段淡季簡直像鞋裡的小石子般令人不快。假如能在這期間多少招攬點生意,還能夠有得休息又有得賺,但客人就是不賞光。 「先別說這個了,太太還在休息嗎?」 太陽早就過了天頂,溫泉旅館的老闆娘仍不見人影。 羅倫斯舀了幾匙燉豆送入口中,喝著進口的昂貴葡萄酒當作給自己的犒賞,在燻肉沾上大把黃芥末醬咬下一口後說: 「那傢伙就是等不及春天的那種。」 「哎呀呀。」 漢娜輕笑一聲,留下「我去准備晚餐材料了」就返回廚房。 爾後羅倫斯繼續慢慢用餐,餐畢自個兒洗了碗盤,順手將葡萄酒倒進小酒桶,就前往旅館二樓他和赫蘿的臥室。 客人白天幾乎都在浴場,屋內靜悄悄的。開門進房後,敞開的木窗依稀傳來浴場的喧囂。 「喂,你要睡到什麼時候?」 即使這麼說了,床上的隆起仍一聲不吭。縮成這麼小,是表示她連下床關個窗都嫌麻煩的意思吧。 羅倫斯頭疼地嘆息,然而將葡萄酒放在擺了羽毛筆和紙卷的桌上也沒反應,讓他有點擔心。 「赫蘿?」 她仍沒有動靜。於是羅倫斯走到床邊,輕輕掀起毛毯查看,底下出現一張年紀十來歲的少女睡臉。赫蘿平時都會對發型和穿著稍微下點功夫,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年輕,然而窩在床上卻顯得更加稚嫩。貴族般的長發與沒有一絲瑕斑的玉膚,似乎與只為飯錢的苦差事無緣。那閉著眼動也不動,靜靜躺在床上的模樣,彷彿已從一切苦痛及煩惱中解脫。或許「令人希望自己臨終時也能這麼安祥的臉」,最適合形容她現在的容顏。 羅倫斯以指腹輕輕滑過那張臉蛋,少女的耳朵隨之抽動幾下。那是對又大又尖的三角形耳朵,且蓋滿顏色比亞麻色頭發更深的毛,一言以蔽之就是獸耳,工整地長在她頭頂上。不僅如此,她腰間還有條毛茸茸的大尾巴。赫蘿並不是她外貌那樣的青春少女,真面目是能輕易將人一口吞下的巨狼,寄宿於麥子中已有數百年之久的精靈一類。 對於自己不知哪來的福分有幸娶她為妻,羅倫斯知道怎麼謝也報答不了神明的眷顧。 只是,所謂的日常生活不會像童話故事那麼美滿。 羅倫斯看著她的耳朵不同於始終不變的睡臉,左抽右抖頗為忙碌的樣子,嘆口氣說: 「想吃飯就下床到餐廳來吃。」 這句話終於使那張臉起了變化。閉合的雙眼關得更緊,側躺的身體蜷得更小,耳朵在頭頂上抖個不停。毛毯底下,那條獸尾多半也應著耳朵動作抖來抖去吧。 「呼啊……啊呼。」 最後赫蘿打了個傻呼呼的呵欠,微微睜開眼睛。 「咱不想下床……」 接著,以深宮公主般的口吻耍賴。 「最近每天晚上……汝都讓咱很晚才睡……」 瞥來的目光帶著些許責怪。 然而,赫蘿此話並不假。 「這個……嗯,我是很感謝你啦。」 羅倫斯彎下腰,臉湊近赫蘿。 「可是,睡美人這樣也該醒了吧?」 赫蘿為頰上一吻閉上眼,覺得很癢似的抽了幾下耳朵。 原以為在同一個屋簷下住了十年也該膩了,但她完全沒有那種感覺。 實在太幸福了。羅倫斯感慨一笑,赫蘿也跟著笑了。 「真是的,汝這只大笨驢。」 「我知道每晚都那樣搞讓你很累,不過你是真的該起來了。還有很多東西要縫呢。」 聽羅倫斯論起現實,赫蘿終於死了心,打個大呵欠作結尾就蠢動著爬出棉被。說也奇怪,工作起來總是滿嘴牢騷的她就只有針線活特別對味,針工也很細心。 「唔……好冷!」 「喏,穿起來。」 羅倫斯替冷得發抖的赫蘿披起毛線袍,送上裝了些許葡萄酒的杯子。 「好少喔。」 並輕松打發這孩子般的反應。 「要喝等吃完飯再喝。老闆娘白天就喝得醉醺醺地像話嗎。」 「汝還是一樣古板。」 赫蘿如此嘀咕後啜飲葡萄酒。 「那麼,昨晚怎麼樣?」 畢恭畢敬地扶著纖瘦的背,帶公主出寢室後,羅倫斯這麼問。 「汝最近都一下就睡著了。」 赫蘿輕輕用肩撞一下表示抗議。 羅倫斯稍微側身並乾咳一聲。 「我不是問那個。」 並補充道: 「說到那個嘛……就是……我也很想好好表現,只是……」 「呵呵,因為這陣子很忙唄?」 即使為滿滿的言下之意感到背脊發涼,羅倫斯仍承諾些什麼似的輕擁赫蘿。 「至於巡山那邊,昨晚看來應該也沒問題。比較危險的雪堆全都打散了。」 「這樣啊,辛苦了。」 近來連日風雪,日照又隨春天將近而增強,恐有雪崩之虞。 鑑於這幾天開始有人下山,山路交通量增加,赫蘿每晚都會變回巨狼巡視山中要地。 這完全不是羅倫斯做得來的事,只能交託赫蘿一個處理,讓他很過意不去。只有想到赫蘿以原形在山林中東奔西跑能幫她解悶,以及她有點喜歡在深夜與凌晨的夾縫間回家時,能在一個人也沒有的池裡暖和涼透了的身子,可以帶來一時的寬慰。 「在客人完全回去之前,晚上都得這麼忙,難為你了。」 「哪裡。這座溫泉旅館的賣點就是讓客人笑著來笑著回去嘛。」 經營溫泉旅館與當個什麼都能自己打理的旅行商人不同,辛苦得多了;然而只要身邊有這樣的助手,再多的苦都會化為無窮的喜悅。羅倫斯笑著點頭,赫蘿也像個少女似的笑了。 下到一樓,赫蘿便將腦袋擠進薄毛線帽裡。盡管每個客人一天到晚都是醉醺醺的,好像無所謂,但還是不能讓他們看見赫蘿的耳朵。在紐希拉,知道赫蘿身份的只有自家旅館的人而已。 漢娜似乎是聽見了腳步聲,兩人一進餐廳就替赫蘿送飯過來。量不怎麼多,只是相較於羅倫斯,肉的比例大過豆子不少,令人不禁莞爾。雖仍有還算年輕的自覺,一早就吃這麼多肉還是令人吃不消。 羅倫斯心裡早已明白,自己與赫蘿這寄宿於麥子的狼之化身,壽命有極大差距,讓他深刻體會這點的機會也逐漸變多。 思想上的理解,與生活中的實際體驗完全是兩回事。 而每一次,羅倫斯都會告誡自己更用心地過每一天。 「話說汝啊。」 「嗯?」 注視赫蘿以調皮少女的模樣津津有味地啃肉時,這個赫蘿慢慢地開口了。 「真正忙的是汝唄?現在人手不足,汝都忙得團團轉唄?」 「啊,這個嘛,還挺得住。再忙也忙不了多久了,況且我們也真的太依賴寇爾了點。既然他想出去見見世面,我哪有臉留他。」 十幾年前,邂逅赫蘿而在旅途中到處受無妄之災牽連時,他們認識了一位名叫寇爾的少年。當時他是修習神學的流浪學生,年紀比判若荳蔻少女的赫蘿更小。 他如今也長成了與當時的自己相仿的青年啊。羅倫斯感到時間流逝的可怕。 同時,羅倫斯仍對於自己讓曾經有志投身聖職的寇爾長期待在溫泉旅館工作有著不小愧疚。即使那是經過一番輾轉曲折的結果。 而某天,這個寇爾聽了旅館客人說的傳聞後怎麼也按捺不住,終於下定決心請求羅倫斯讓他下山,羅倫斯當然是沒有祝福他以外的選項。 「不過老實說……我很希望他能待到春天再走。」 「嗯。唔咕、唔咕……嗯咕。這樣也好,反正寇爾小鬼這個人怪老實的,要是錯過那個機會,搞不好又會猶豫來猶豫去,踏不出那一步了。汝放手讓他走的這個決定,咱覺得是一點也沒錯喔。」 「聽你這麼說,我就好過多了。我實在不想妨礙前途看好的年輕人啊。」 羅倫斯也為自己的錫杯注酒,語氣活像個龍鐘老人,聽得赫蘿咯咯笑。 「但是啊,咱還真的沒想到她會趁這個機會跟寇爾小鬼私奔呢。」 喀噠、喀鏘!錫杯和葡萄酒桶倒在長桌上,酒漫成一大片。 羅倫斯急忙伸手撿拾錫杯和酒桶,以掩飾心中如葡萄酒般漫流的驚愕,然而覆水難收。漢娜已聽見聲響,抓條抹布來擦,赫蘿則是一直笑個不停。 「咯、咯、咯,汝真是只大笨驢。乾脆就准了他們唄?」 「什、什麼意思啊?」 幫漢娜收拾的羅倫斯聲音僵硬,就連往他瞥一眼的漢娜臉上,也浮現近似苦笑的表情。 一會兒擦完酒後,羅倫斯拉張椅子坐下,赫蘿跟著輕舞餐刀,指著羅倫斯說: 「寇爾小鬼這雄性還不錯唄?要是他願意繼承這裡,那可就謝天謝地嘍。」 「唔……」 羅倫斯十分明白赫蘿為何這麼說,也知道的確是這樣沒錯。可是道理懂歸懂,實際面對現實的感覺仍是完全不同。羅倫斯每一天都能深切體會到這之間的差異。 而且事情關系到女兒,他更是難以冷靜。 沒錯。這陣子羅倫斯為溫泉旅館的事忙到不可開交,不只是老天眷顧,深受客人喜愛的緣故。主要是因為負責打雜的年輕人一次少了兩個,他必須親自填補空缺。其中一人,就是他們口中的寇爾,而完全出乎意料的另一人,則是羅倫斯與赫蘿的獨生女繆裡。 兩人怎麼也想不到,自己的寶貝獨生女居然會跟著踏上旅途的寇爾棄旅館而去。 若問理由,當然是好幾個大大小小不同的理由交纏而成,然而位居其核心的是什麼想法,兩人也沒有不曉得的道理。這是個小村莊,溫泉旅館更小,誰喜歡誰這種事簡直是攤在陽光底下。 「那孩子要結婚還太早。」 盡管如此,羅倫斯仍盡可能地理性反駁,結果不只是赫蘿,連漢娜都笑出來了。那是兩名女性互相確認「男人到幾歲都一樣蠢」的笑法。 「那麼到幾歲才不算早呀?」 「唔……呃……」 「先生,您就別逞強了。」 為漢娜不知是安慰還是調侃的話懊惱之餘,羅倫斯最後選擇的是摀住耳朵。這不是能靠理性解決的事,我都知道、我真的都知道!打從女兒出生那一刻,我就知道會有這天了啊! 「呵呵。私奔對像是寇爾小鬼已經算不錯了唄。」 「又不一定是私奔!」 可是,羅倫斯就是忍不住想反駁,逗得赫蘿和漢娜咯咯笑得更大聲,讓他好想找其他旅館老闆一起喝酒。 「再說啊,有心上人卻硬把話憋在心裡,又會有什麼好處呢?以咱的女兒來說,咱倒還覺得她動作太慢了點呢。」 看來赫蘿也替女兒著急過。 但說到有話想說卻憋在心裡這點,赫蘿應該也沒立場說別人才對。羅倫斯回想起十幾年前的旅程。當然,他很清楚挖苦赫蘿會有什麼後果,不會說出口。 「會不會這裡大多是教會的人,被他們影響啦?」 「教會?」 聽羅倫斯這麼問,赫蘿以餐刀尖畫著圓,卷來腦中思緒般解釋: 「汝想想,他們不是都有些怪習慣,真正重大的事要等到最後關頭才會說嗎?」 「啊,你是指臨終的告解嗎?」 「嗯,就是那個。」 人臨死前會對祭司說出藏在心中的話,希望他轉達給神。而那大多是罪孽或遺言,或孤僻的頑固老人對家人說不出口的心底話、無法結果的情思等五花八門,所以赫蘿的想法也不算錯吧。 「重要的話不在需要的時候說出來就沒意義了。」 那倒是。羅倫斯也同意她的看法,尤其是自己年歲漸增,也常有驚覺時光流逝飛快的時候,自然會認為人就該趁年輕把握時間豐富人生。 只是話雖如此,他還是懷疑繆裡現在談戀愛會不會太早。這時,赫蘿冷不防冒出一句: 「好想早點抱孫子啊。」 「什麼!你……!」 羅倫斯啞口無言,一時上氣不接下氣。孫子固然可愛,可是繆裡還是個孩子啊。以社會觀感來說,這年齡嫁人是沒什麼大不了,但無論如何就是太早。絕對是這樣沒錯。我家是我家,社會是社會。 羅倫斯抵死抗拒緊逼而來的現實,赫蘿卻悠哉地品嘗葡萄酒。能這麼氣定神閒,不知是源自於與羅倫斯的年齡差距,還是父母親想法本來就不同的緣故。 發現他們那個總是想到山村外開開眼界的女兒,在寇爾說要增廣見聞而准備下山之際躲進行李而成功蹺家時也是如此。 旅行可不是郊遊野餐,隨時可能遭遇危險。擔憂獨生女安危的羅倫斯就連寫信要她立刻回家都等不及,跳上雪橇就想追人,而那時拉住他的也是赫蘿。 船到橋頭自然直啦。她笑著說。 有句諺語是這麼說的——愛自己的孩子,就讓他去旅行。見到赫蘿那樣子,讓羅倫斯也不禁覺得自己或許真的該那麼做,就只是有些地方嚥不下去。 赫蘿將「唔唔唔」地咬牙切齒的羅倫斯擱在一邊,泡在浴池裡似的閉著眼感慨地說: 「不管怎樣,只要她能好好享受第一次的旅行就夠了唄。」 盡管她話說得事不關己,但絕不是完全不擔心。見到赫蘿簡直像獨佔了為人父母的喜悅,羅倫斯對她投出哀怨的目光。 那模樣看得赫蘿一陣苦笑,無奈地湊上去說: 「萬物都會隨時間流轉改變的。不過啊,就只有咱會永遠陪著汝喔。」 比羅倫斯矮小的赫蘿,抬起她寶石般的星瞳注視而來。 「還有哪裡不滿意嗎?」 她都這麼說了,自然是無話可說。對於活了數百年的赫蘿而言,眼前這一切不過是旅途間的匆匆一景。她甚至曾不堪哀愁,打算和羅倫斯分手,認為既然遲早要天人永隔,不如在傷口加深前早點結束這段情。而有過這種想法的她,如今不再糾結於離別的酸楚,選擇了當下的喜樂。 最後羅倫斯雙肩一垂,投降了。 「豈敢豈敢。」 「呵呵。」 赫蘿輕笑一聲,頭倚上羅倫斯的肩。羅倫斯也將手撫上這賢狼小小的腦袋瓜,覺得好像能捧在手心裡一樣,圓滾滾的。 能留在自己手裡的幸福,恐怕就只能這麼多了吧。 而且已經是十分足夠了。 「再一杯?」 赫蘿回答羅倫斯道: 「汝也來一杯咱才喝。」 真有你的。羅倫斯只能乾笑。 接著輕吻赫蘿的頭,將空酒桶交給傻眼的漢娜。 這天也是村裡每月一次夜間聚會的日子。羅倫斯帶上一壺酒一盤菜,發著抖走過月牙若隱若現的寒冷夜路。剛來到這村落時,山林深不見底的氣氛總是讓他覺得黑夜裡躲著些什麼,但現在已經完全習慣了。 而且,在過冬客眾多的這個季節,村裡到處都是會燒到深夜的溫暖火堆、歡笑和音樂。那情境夢幻得彷彿不在人間,羅倫斯和赫蘿時常特地出門欣賞這幅美景。 路上遇到幾個在溫泉旅館間趕場的熱門樂師,簡單寒暄兩句後又繼續走。在這土地定居了十年後,他才終於有融入當地的感覺。 只是,結果是好是壞還很難說。 「喔喔!我們親愛的羅倫斯老弟駕到嘍!」 一進入插滿火把的集會所,眾人的歡呼就湧了過來。 已經喝紅臉的溫泉旅館老闆們圍向錯愕的羅倫斯,拍拍他的肩說: 「哎呀,羅倫斯先生,我們今天就喝到天亮吧!」 「咦?啊,喔……」 這裡絕大多數的溫泉旅館不是和他同樣歲數就是更老,因此盡管已經在這村子住了十多年,羅倫斯在這些前輩面前仍是不得不放低姿態,但同時畢竟是商場對手,也不會太過親近,為爭搶資源而鬧得不愉快的時候還比較多。 不知所措時,一個手拿酒杯的大叔說: 「羅倫斯先生,我知道你心裡苦,可是那也只是暫時的啦!」 「啊……呃,您在說什麼?」 「少裝了少裝了!我們都很清楚放開女兒有多難過!」 「嗯?啊、啊啊……」 羅倫斯這才終於聽懂這些上前勸酒的老面孔怎麼突然這麼熱情。 他們大多都是養過女兒的過來人。 「呃,等等,我又還沒答應要把女兒嫁給他……」 「好了啦好了啦,我懂你不想點頭的心情,我們都懂!」 被另一人不由分說地安撫,羅倫斯只能曖昧陪笑,不過心裡仍不停念著「他們沒有私奔、他們沒有私奔」。 「啊~各位!抱歉潑一下冷水,能等到會開完之後再聊嗎?」 幾下響亮的拍掌聲後,眾人魔法解除了似的各自回座。 想不到有人坐下之後,似乎是想起女兒出嫁當時而嗚咽起來。羅倫斯除了訝異之外,心裡還有股暖意。平時互相為生意爭破頭的商場對手,總歸是同一個村的夥伴呢。 「那麼,今天應該是今年冬天最後一次開會了。也就是說,下個月雪就會開始融化,客人一個個下山,而我們需要修繕客人用了一個冬天的房屋設備和准備夏天所需,又要為了爭奪物資怎麼分配吵個沒完了。」 坐到長桌邊的溫泉旅館老闆們尷尬地笑起來。這紐希拉村的聯外道路不寬,而且物資輸入全賴斯威奈爾一個城鎮,無論如何都免不了一番爭搶。 「啊,關於這件事,最近有個不太好的傳聞。」 一人舉手插嘴道: 「聽說西方那座山的另一邊,可能要開發另一條溫泉街。」 「啊啊,我也有聽說。」 「什麼,真的嗎?」 「山的另一邊,那客人會怎麼走……?」 「肅靜!」 議長遏止眾人的喧嘩,場面暫時安靜下來。羅倫斯也從樂師們那聽過這件事,說明年沒準不能再來紐希拉了。 「我也聽過這件事,恐怕是真的。」 剎那間,一陣躁動爬過腳邊。商場對手增加一點好處也沒有,不過最讓人在意的是新溫泉街的物資會從哪裡來。 「而且,他們說不定也會跟斯威奈爾調物資。」 「神啊!」某人大喊。如同河川有一定的流量,能送往深山的貨物也有限量。 再者,他們若能從斯威奈爾取得物資,即表示有路可供客人從斯威奈爾走到新溫泉街。 換言之,不僅得跟他們搶物資,還得搶客人。 「假如是幾十年前,我們已經人手一棍翻過山去了。」 議長此言立刻讓躁動變成了碎浪般的笑聲。 「這裡可是歷史上赫赫有名的溫泉鄉紐希拉。無論大小爭執,只要泡了這裡的溫泉就會煙消云散。我們只能靠這個地方的魅力,把人潮拉過來。」 「沒錯沒錯!」贊同聲此起彼落。 「可是,實際上該怎麼做呢?」 然而如此理所當然的問題卻使大家又閉上了嘴。 議長輕笑後乾咳兩聲,突然看著羅倫斯說: 「於是,我認為我們有必要認真考慮羅倫斯先生以前的提議。」 即使眾人視線全聚過來令人緊張,羅倫斯的腦筋仍很快就搭上了線。 「呃,您是指替村子想個新活動嗎?」 「正是。」 幾年前,羅倫斯曾經提議在春秋淡季辦點小活動,多少吸引點客人。無論在哪個地區,這兩個季節都有一連串的慶典、大市集開張或宗教活動,沒什麼人會特地跑去交通不便的偏遠泉療場所。 所以那陣子大家都閒得發慌,冬天僱用的員工等於是白吃白喝,解僱了又怕夏天請不回來。隨季節變化的極端人潮波動,就是會造成這麼多的浪費。 因此,若能想出其他地方沒有的有趣活動,或許就能招攬新的客群。 「話說,上次為什麼沒下文啊?」 一名與會者問道。 「好像是因為嫌麻煩吧。到了春秋季,總是想休息一下。」 羅倫斯當時還嫌這些個老闆太懶惰,但最近卻開始能體會他們的心情。不保持前進就賺不了錢的旅行商人,和必須在同一塊土地年復一年過同樣生活的旅館生意實在大不相同。 「我們腳下這塊地,搞不好會在我們瞎混的時候塌得一點也不剩啊。就像教會一樣。」 議長面色凝重地提出警告,老闆們也紛紛叉起手咿嗚發愁。 就在山腳下的教會正面臨一大難關。羅倫斯對內情不太清楚,只曉得他們與早在十年前就空殼化的異教徒的戰斗終於結束,以為總算重獲和平時冒出了內敵。寇爾似乎就是從客人聽說這消息後再也待不下去,認為自己也該親身參與這時代的大事,不然會後悔終生。 「誠如各位所知,教會與異教徒的戰爭已暫告結束,紐希拉正逐漸失去所謂『位處敵境卻有迷人神秘感』的魅力,得盡快想好下一步該怎麼走才行。」 據說議長是在這村落土生土長,只是年輕時曾經在南方的大商行干過幾年,偏南方人思想。 再說這句話本來就是一點也沒錯,所以沒有引來任何異議,全場拍手認同。 只是,拍手聲顯得猶豫的原因也相當明顯。 「那麼,我們該做些什麼呢?」 議長大手一揮,按起長桌上的酒桶說道: 「這就得、靠大家、集思廣益了。」 知道危機當前,卻沒有應變措施。再加上這是全村總動員的大事,屆時實際麻煩一定不少,而提出好意見的人一定會被拱成總幹事。 所以羅倫斯無法責怪議長嘴上說要大家一起想辦法,一轉眼卻跟大家喝開了。畢竟這時節的集會,也有在一年中最忙碌的時候給大家喘個氣,好再加最後一把勁的意思在。 而且羅倫斯還要陪那些聽說了繆裡和寇爾「離家出走」一事的其他有女兒的父親們喝酒,到最後這天幾乎什麼都沒做。 然而,赫蘿下午說的話仍在羅倫斯腦中一隅流連不去。 萬物都會隨時間流轉改變。 該做的時候不做,日後一定會後悔。 或許,繆裡就是為此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也不一定。 羅倫斯這麼想的同時,將感傷和著葡萄酒吞下了肚。 隔天的日常工作受集會豪飲與宿醉影響而岌岌可危,好不容易才撐過去。 客人一個接一個地下山,不知不覺就快走光了。 多虧了赫蘿的努力,紐希拉整個冬天沒有發生任何雪崩事故,應能平平安安地迎接春神。 「嗯……果然泡咱們的溫泉看日出特別過癮。」 在最後一位客人戀戀不捨地離開旅館,被前來迎接的人拖上車那天,赫蘿等不及了似的跳進浴池。樂師和舞者都下山到春季慶典賺錢去了,暫時可以不必顧忌外人好好放鬆。 「汝不來泡嗎?可以消除整個冬天的疲勞喔?」 「嗯?嗯……」 羅倫斯隨口應聲,將為了赫蘿准備的燻肉、冰得快結凍的蒸餾酒,以及她近來的最愛——旅客教的蜂蜜沾起司擺在浴池邊。 這當中,他的眼看都不看赫蘿美豔的裸體,而是盯著另一樣東西。 「大笨驢!」 「哇!」 溫泉水啪刷一聲潑過來,嚇得羅倫斯倉皇跳開,並立刻檢查手上的信是否弄濕,結果被不知何時跳出浴池的赫蘿一把搶去。 「汝要婆婆媽媽地看到什麼時候!都說沒事了,而且憑他們兩個,遇到一點風浪也不會怎麼樣唄!」 「唔、啊、唔……」 羅倫斯的表情活像只點心被搶的牧羊犬,目光往赫蘿手上的信飛去。那是寇爾和繆裡寄來的,上半由寇爾所寫,下半換繆裡,第二張則是兩人交叉寫成。 第一張上半部提到他們在山下發現世界的變動比先前聽說的更巨大,學了很多;而下半部都在說南方人好多好熱鬧,食物和新奇的事也好多,錯字一大堆。 讀著繆裡寫的部分,羅倫斯表情垮了好幾次,到了第二張也一樣地僵。 第二張寫的是牽連到他們的風波始末,且看得出寇爾有意冷靜客觀地記述,繆裡卻會跑來搗蛋,想要寫得很好笑;寇爾顧慮到羅倫斯的感受而輕描淡寫的部分,有很多被繆裡改得非常誇張。 大致上,能簡約成他們遇到了相當大的麻煩,所幸最後總算是圓滿落幕;寇爾擔心得胃都要痛了,繆裡卻玩得大呼過癮吧。同情做事一板一眼的寇爾之餘,羅倫斯也為繆裡玩得開心而高興,但心裡最後仍害怕他們有個萬一而七上八下。 那不僅是因為自己和赫蘿曾實際經歷攸關生死的大冒險,還有另一方面。 「話說他們倆感情還真好。」 赫蘿簡單重讀搶來的信,咯咯笑了笑。字裡行間,能輕易看出他們關系有多親密。 同居一宿的兩人在燭光下額碰額、肩並肩、手牽手…… 「因為寇爾他,嗯,是個好哥哥嘛。」 羅倫斯清咳一聲,說出他最近發現能用來安慰自己的話。 「他們從以前就比真正的兄妹更像兄妹啦,嗯。」 「……」 即使赫蘿聽不下去而白了一眼,他仍舊一味自說自話。 「好唄,愛怎麼想都隨便汝。」 說完聽似「這傢伙則是從以前就很笨了」的話之後,赫蘿打了個噴嚏。 接著發著抖將信塞給羅倫斯,捏條燻肉叼進嘴裡跳回浴池。羅倫斯整平赫蘿捏皺的地方,看著繆裡笨拙的筆跡而傻笑片刻後,又擔憂其內容般揪起了臉。 但那畢竟是寶貝女兒第一次寄來的信。在他小心翼翼地折起來准備收好時,赫蘿又說話了。 「話說汝想到春天能玩些什麼了嗎?」 「嗯?」 「汝等不是想辦些熱鬧的活動,以免客人被山另一邊那些新來的搶走嗎?」 說到集會上的議題,羅倫斯面色無光。 「這個嘛……我實在是想不到。」 「不是每年都有辦什麼聖人慶典嗎?」 任何城鎮村莊或職業,都有各自的守護聖人,一年四季都會有某個地方替他們辦慶典。在紐希拉是春季,而且主要是為了慰勞村人冬季的辛勞,性質對內。 「再說,那也沒什麼特別的。」 「那麼,辦個進奉山珍海味,請大狼飽嘗一頓的活動也可以喔?」 赫蘿將手和腦袋枕在池邊,腳啪刷啪刷拍著水說。 撩起濕發的她做起那種不雅動作,和正值調皮年紀的繆裡一個樣。 「真的每個人都來進奉,你也吃不完吧。」 淋上蜂蜜的起司也可比山珍海味呀。見羅倫斯捏起一片,赫蘿刻意齜牙咧嘴地宣示主權。 「哼。汝以前不是往來各個城鎮作生意的旅行商人嗎,應該有見過一、兩個有意思的節慶吧?學人家辦辦看唄。」 「嗯……有個叫追牛節的是很熱鬧啦。」 「喔?」 「就是把城裡的小路封起來,在大路上追氣得發狂的牛。傳說摸到牛屁股的人會得到幸運之神的眷顧,追得可瘋了,而大家最後還會把那頭牛整頭烤來吃。可是……」 「不行嗎?」 「每年都有人受傷,更糟的是牛很容易撞壞房子,災情慘重。」 以旅客觀點而言,遇到這種刺激的大活動是很有娛樂效果。然而親手蓋房,深知維護不易的赫蘿似乎是想像了房子被牛撞破,搞得一塌糊塗的畫面,表情沉了下來。 「那實在……很傷腦筋。」 「是吧?」 「還有其他的嗎?」 「再來……就那個吧。每個城鎮的教區自己組隊,踢著皮球在街上遊行的慶典。」 「聽起來很好玩嘛。」 「只是爭球的時候很容易爭出火氣。就算那無所謂,這個村裡年輕人少,恐怕開始沒多久就受不了了。」 或許是想到一個個頂著啤酒肚的旅館老闆們吧,赫蘿尷尬地垂下耳朵,接受了現實。 「汝最近也有點肚子呢。」 「唔、呃……咳哼!從年紀來看,就只能辦點化裝舞會什麼的了,可是那種東西到處都有。」 「真難想。」 赫蘿又啪刷啪刷拍響池水,以狗爬式般的動作游離池邊。在水中飄散的頭發和尾毛讓她看起來很無所謂,但若對這話題沒興趣,她根本就不會提。 其實赫蘿也很關心這旅館和這村子,否則不會夜夜跑上積滿了雪的山頭到處巡視,又默默縫補堆積如山的床被單。 「嗯……」 在羅倫斯苦惱時,赫蘿啪刷一聲坐上池中島,抓起頭發擰水再使勁甩了甩尾巴。 「汝還不下來嗎!」 並以比繆裡更純真的笑容這麼喊。 還有工作的羅倫斯搖了搖手,但隨即敗給赫蘿無趣的表情,把衣服給脫了。 「這種懶散的樂趣還真毒啊。在這時說什麼要在春天辦新活動,沒人感興趣也是當然的吧。」 羅倫斯一手拿著冰涼的酒,望著明媚的藍天喃喃自語。最後他還是請漢娜來送點酒食,泡在溫泉裡發呆。一想到每間溫泉旅館在這時期大抵如此,人就更懶了。 「旅行的時候啊,咱很喜歡在草原上打滾喔。」 「滾來滾去以後還會在馬車上大聲打呼呢,駕座上有人替我拉韁繩的話我也會啊。」 「咱才不會打呼!」 從不否認在馬車睡大頭覺這點來看,赫蘿也變得圓滑多了。 「呼……話說回來,這裡的溫泉是既清幽又舒坦,要是這都不算人間仙境,哪裡算得上呢?依我看,不管是誰都應該義無反顧地來這裡享受享受呢。」 「是啊,這裡以前真的很熱鬧。」 看來早在羅倫斯出生幾百年前,赫蘿就泡過紐希拉的溫泉了。 「對喔……也可以用人間仙境的招牌正式賣給教會。」 「啊?」 大笨驢又在莫名其妙瞎扯了。赫蘿投出懷疑的眼神,但羅倫斯卻一副覺得這說不定真的有商機的表情說: 「別驚訝,你有聽過聖地巡禮吧?有的聖地是祭祀眾所皆知的聖人,有的是祭祀對某些身體病痛特別靈驗的聖人,例如眼疾。」 赫蘿興趣缺缺地倒酒,不理會滔滔不絕的羅倫斯。大概是因為十年前的經驗告訴她,這個人每次意氣風發地大談賺錢計劃之後,泰半會惹得一身腥。 只是,羅倫斯可無法將靈光憋在心裡。 「既然大家都知道泡溫泉對身體有益,不如直接請常來的聖職人員幫點忙,把這裡封為聖地就好啦。沒錯沒錯,教會的教示裡不也說過人間底下有個地獄,而中間有個叫煉獄的地方,只要在那裡贖清了罪,即使該下地獄的人也能上天堂嗎?相對地,天堂和人間之間也該有個不是天堂也不是人間的仙境,而那裡就是我們紐希拉——」 赫蘿拿肉乾塞住了羅倫斯的嘴。 「唔嘎?」 「如果在煉獄贖罪就能上天堂,那在汝的這個仙境喝酒作亂,不就要下地獄了嗎?」 赫蘿那張因溫泉和美酒而泛紅的臉搭上琥珀色的泛紅瞳仁,簡直像個惡魔。 「唔、嗯……」 「而且,現在就經常有人抱怨客人太多了,他們不會幫這種會讓客人更多的忙唄。」 「……嗯。」 的確是這樣沒錯。 「還有,汝等要想的是個能在閒暇時期招攬生意的活動喔?汝這傻瓜該不會已經忘了唄?」 「也、也對。嗯。」 泡湯喝酒,很快就有了醉意。 羅倫斯將手伸出池外,抓把雪按上額頭。 「嗯……我是覺得人間和天堂的夾縫這噱頭真的不錯耶……」 「因為有咱這樣的天使嗎?」 赫蘿咯咯笑著貼上羅倫斯。那一身冰清無瑕的肌膚與玲瓏有致的線條的確很像天使。 只是叼著肉乾的唇縫間露出的虎牙,透露出她不是可以隨便碰觸的人物。這是實際下過手的人給的忠告,絕不會錯。羅倫斯自嘲地想。 「天堂與人間的夾縫……慶典……嗯……」 赫蘿無視於羅倫斯嘴裡唸唸有詞,泡暈了似的啃起了他頭上的雪。啃著啃著忽然抬起頭,爬出池子。 「怎麼啦?」 迅速從頭蓋上袍子後,赫蘿下巴往主屋指了指。 「先生,有您的客人。」 原來是漢娜帶著人來向羅倫斯通報。羅倫斯當然沒對村裡的人透露赫蘿是半狼的秘密,而赫蘿自己也很小心。 「喔,馬上去。」 羅倫斯也跟著離開浴池,並為聯絡通道上主屋門邊的人影感到些許訝異。 總不能端出熱葡萄酒,羅倫斯便請漢娜煮壺羊奶,加點蜂蜜給客人倒一杯。而這位表情走投無路的客人一直盯著自己的手,坐在椅子上動也不動。 赫蘿也走過來,以暖爐烘得蓬鬆的尾巴在袍子底下搖擺。她以手指戳戳羅倫斯的腰,表情像在問:「有什麼事?」但羅倫斯也不清楚。沒有客人的主屋餐廳靜悄悄的,只有漢娜替羅倫斯他們准備晚餐的聲響。赫蘿好奇地對這位小兄弟瞧了幾眼,找個比較遠的位置坐下繼續縫她的東西。 這樣乾等也不是辦法,於是羅倫斯先開口了。 「是令尊請你來傳話的嗎?」 盡管外表還小,這年紀的人在這一帶已經是充分的勞力,羅倫斯話裡自然也帶有一定尊重。只見對方肩膀愈垂愈低,重重搖頭。這位不速之客是附近溫泉旅館的次子,和繆裡同樣歲數。 這裡同年齡的孩子不多,他和繆裡經常玩在一塊兒,所以羅倫斯也認識。他名叫卡姆,老愛和繆裡一起惡作劇,羅倫斯不曉得罵過他多少次。 到了兩人得開始幫忙家務的年紀,一起玩的機會就漸漸少了,倒是最近一見面還會互丟雪球或青蛙。 「快趁熱喝了吧。」 再催促一次後,卡姆才捧起了杯。 接著將它當作施力點般,頭一抬就說: 「是、是我自己有事要求您的!」 聲音大倒還好,主要是態度嚇到了羅倫斯。 和繆裡一起搗蛋而被訓話時,卡姆總是愛理不理地看著旁邊,而這樣的孩子如今卻真摯地直視他的雙眼,表情已與堂堂青年無異。 「只要我幫得上忙,你盡管說。」 羅倫斯沒有瞧不起對方年紀小,也挺直了背回話。 「那個!請您、請您……!」 然而卡姆鼓不起更多勇氣,嘴巴張是張得開,但就是說不出口。臉紅得彷彿隨時會窒息,樣子很難受。 最後見他閉上眼睛,甚至難熬地咬緊牙關,羅倫斯不禁向他的肩膀伸出手。但就在這時候,話沖出來了。 「請、請您答應我和繆裡小姐的婚事!」 投注了全心全意的話,風一般地吹過整座餐廳。 錯愕的羅倫斯一時還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麼。 和繆裡?婚事? 「等、等等,你突然這麼說,呃……」 羅倫斯的腦筋接不上線,話都不曉得怎麼說了。 這段時間,卡姆的眼也持續注視著他。 帶著不成功便成仁的覺悟。 「……你要向繆裡求婚嗎?」 羅倫斯終於整理好思緒,與少年的決心正面相對。 「沒、沒錯。」 接著理解到卡姆不是開玩笑,瞬時改以旅館主人的身份發想。 「令尊知道嗎?」 這問題使卡姆面露難色,搖了搖頭。 在這小村莊,各家親戚關系顯得特別重要。譬如兩間受歡迎的溫泉旅館結成了親家,就會形成強力派系。因此,雖然沒有明文規定不得與同村人結婚,大家還是很有默契地往村外發展婚姻關系,尤其是斯威奈爾一帶。 此外,也單純是由於家族少,必須避免血緣交混得太過相近。 「嗯……」 該怎麼回答呢。羅倫斯頭疼地嘆氣,卡姆往前傾地靠過來。 「抱、抱歉,有、有件事,我想請教一下。」 「嗯?」 「繆、繆裡她……不、不對,繆裡、小姐她,那個,私奔的傳聞是……」 「喔……」 羅倫斯唏噓一嘆時,似乎在眼角見到赫蘿偷笑。 不過,這也讓他終於明白卡姆為何沒跟家裡談過就抱著必死決心沖上門來。 「私奔啊……我也不知道……喔不,感覺上,有幾成是那樣吧……」 都到了這地步,羅倫斯依然含糊其詞,但這不是理性處理來的事。 「總之,還沒有確定就是那樣。」 他之所以明確地這麼說,不是因為一廂情願。 而是對絞盡勇氣上門提親的卡姆表示一點尊重。 「你也很清楚繆裡的個性,她經常若無其事地作些荒唐的事,又總是三分鐘熱度。」 與繆裡一塊兒長大的卡姆似乎頗有同感,聽得頻頻點頭。 「所以,也不是不可能和人家大吵一架就突然自己回來吧?」 而且寇爾立志成為聖職人員,曾立下禁慾之誓。來這村子的舞孃不管再美再會挑逗,他也不為所動。 「到時候,你自己去找繆裡求婚就行了。我個人完全不會限制那種事。」 卡姆的臉撥云見日似的亮了起來,但不一會兒又沒了力氣。 「可是……對方……是寇爾先生吧?」 村子就這一丁點大,大家彼此都認識。 羅倫斯點了頭,從前的調皮小鬼臉上跟著泛起失望之色。以羅倫斯自己而言,假如在卡姆這年紀有寇爾這樣的情敵,也只有絕望的份吧。寇爾從以前就長相俊美,長大以後更是加倍英挺。 「唉……」 憑著一股沖勁而來的少年,現在卻為現實的高牆意志消沉。羅倫斯想起自己還是個見習旅行商人時也有過類似經驗,不禁淡淡苦笑。 眼前這個人雖是打他愛女主意的不肖之徒,卻也是單槍匹馬直闖龍潭的勇士。 「話說,你怎麼突然有這種想法?」 「咦?」 卡姆反問後,羅倫斯刻意裝出顧忌赫蘿的樣子,說男人間的小秘密般湊上臉壓低聲音問: 「其實我以為你比較喜歡舞孃耶?」 卡姆頓時滿臉通紅。泉療場所是少不了歌舞的地方,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性到處都是;而且她們持有賣藝維生的特許執照,即使在宮廷也不會因言行失禮而問罪,擁有一身什麼也不怕,炫目的初夏盛綠之美。 「那個……我……」 卡姆一時語塞,但沒有就此沉默。 「後來,我發現繆裡……和她們都不一樣。」 這讓羅倫斯回想起寶貝女兒的種種。繆裡和赫蘿長相一個樣,個性卻完全不同。彷彿從赫蘿身上抽走沉著老成,再把略為厭世的部分全部換成了陽光,渾身上下都是無限的活力。 小時候,她曾經為了抓兔子而橫沖直撞,倒栽蔥掉進沼澤裡弄得滿頭是血,結果第二天還滿山頭地追著鹿跑。 的確,她與束發焚香、關心腰部贅肉、帶著滿滿自信與從容微笑歌舞的舞孃們打從根本就不一樣。說起來,她們還比較接近赫蘿。 「是啦……大概是貴族家裡的貓……和山中野狼的差別吧……」 即使認為自己女兒是全世界最可愛的女孩,還是有些地方不能裝作沒看見。 羅倫斯無奈地這麼說,讓卡姆稍微失笑又急忙搖頭。 「那、那個,不是啦,不是那樣……」 「嗯……」 卡姆視線垂到手邊,說: 「那些舞孃,我的確是滿喜歡的,可是……即使她們在這時候下了山,再過一陣子就又見得到了。」 「這樣啊。」 「可是一聽說繆裡離開村子,我就……我就……!」 說話的,是一張泫然欲泣,愁苦不堪的臉。 「你就做什麼都不對勁,好像快發瘋了?」 「……」 卡姆出不了聲,嘴唇顫抖地頷首。 他和繆裡同年,過去常像家人一樣整天玩在一起,容易看不清離自己太近的人吧。羅倫斯很明白他的心情。為作生意而云游四海的他,很少在同一處待一個月以上,這反而使他容易看清各聚落居民的想法。 村莊或城鎮很少有整體性的大變化,昨天有的今天還會有,無論如何厭煩,明年、後年照樣會來。在這樣的環境下,到了戀愛年紀的冤家青梅竹馬,即使有點喜歡對方,多半也不敢說出口。要是失敗了,恐怕會被人一路記到老,甚至進棺材才解脫。 所以,這位少年獨自來到這裡,其實是值得尊敬的勇敢表現,更何況可能是情敵的人還是美男子寇爾。 在羅倫斯眼中,卡姆已是個不折不扣的堂堂男子漢。 「而且,我明明應該很清楚這種事……」 卡姆握起置於膝上的手,淚水撲簌簌地掉。 「哥哥病死那時候,我就應該學過教訓了啊……」 羅倫斯也認識卡姆那染上流行病,沒幾天就撒手人寰的哥哥。經過短暫猶豫,他將手慢慢按上卡姆的肩。 「我明明知道……嗚嗚、有話就要早點說出來……不然很可能就、沒有下一次了……」 羅倫斯拍拍卡姆的肩、摸摸背予以擁抱。與繆裡不同的男性體格與汗臭,讓他略為陷入有兒子或許就是這種感覺的感慨之中。 接下赫蘿貼心送來的手帕後,羅倫斯又拍拍少年的背說: 「可是,繆裡她還活著。」 「唔咕……嗚嗚。」 「雖然我很想把覬覦我女兒的人全部打跑就是了。」 即使話說得很做作,卡姆看羅倫斯的眼神還是有點膽怯。無論在赫蘿眼裡是多麼可愛的雄性,羅倫斯仍是堂堂的溫泉旅館老闆。 「你可以盡管去追她——但這樣講其實有點不負責任。」 羅倫斯按住正要起身的卡姆,將手帕遞給他。 「繆裡那孩子的態度還不是很明確,所以我想她和寇爾到處游覽之後,很可能突然就自個兒跑回來,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 一想像多半正在偷聽的赫蘿表情,羅倫斯就不禁苦笑,不過他真的是覺得可能不低。畢竟他怎麼也不認為寇爾會不知會他就與繆裡進一步發展。 「你只要在那之前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就行了,到時候再正式……正式……」 來跟繆裡求婚。在羅倫斯怎麼也說不出這幾個字時,卡姆抓緊手帕大聲說道: 「我會來正式對繆裡求婚的!」 展現出被痛揍兩、三拳也不會輕易動搖的堅決。 羅倫斯雙肩一鬆,笑著點點頭說: 「我會等你的。在那之前,我就對空氣練練拳頭好了。」 見到那副賊笑,卡姆盡管表情繃了一下也沒有別開眼睛。 「好了,眼淚擦乾,把這杯喝了吧。」 「好、好的!」 羅倫斯一手拄桌托腮,看著卡姆聽話地喝起羊奶。 心想,有這樣的好孩子作兒子其實也不壞。 「如果想洗臉,直接去泡個澡也可以。你弟弟他們都不知道你來這吧?」 「啊、啊……那、那就不好意思了。」 要是讓平時總是大搖大擺使喚人的哥哥哭著回家,簡直是把受傷的鹿丟進狼群裡一樣。卡姆起身離席,鞠個躬後搖搖晃晃走向浴場。 羅倫斯微笑著目送他離開時,赫蘿和他交換似的什麼也沒問就一屁股坐到羅倫斯腿上。 「干、幹什麼?」 「嗯~?呵呵呵。」 巧笑倩兮的赫蘿尾巴膨得袍子都蓋不住了。 「汝這頭雄大笨驢可真神氣呀?」 赫蘿先發制人地這麼說,抓起羅倫斯的手。 「就是因為汝偶爾威嚴得起來,咱才沒法小看汝。」 「我就當你是誇獎了。」 「大笨驢。」 赫蘿隔著袍子蹭起耳朵撒嬌。看來剛那段對話勾動了她的心弦。 羅倫斯稍微用力地擁抱赫蘿,茫茫然地想: 「很可能沒有下一次啊……」 卡姆的哥哥急病而亡,彷彿只是這幾天的事。即使略過不談,對於曾四處旅行而反覆邂逅與別離的羅倫斯,這句話格外地沉重。 「這麼年輕就能明白這道理,將來一定是個好雄性。」 「我應該也很明白喔?」 由於一旦與赫蘿分開恐怕就再也見不到,羅倫斯的手才會不斷地伸向她。 可是赫蘿聽了稍微退開身,注視起羅倫斯。略帶非難的眼神,讓他有點掃興。 「是怎樣,難道不是嗎?」 「汝就是動不動就會把以前的自己想得很美好,才會是一隻大笨驢。」 「哪、哪有啊。」 「那汝是花了多少時間才敢說汝最最最愛咱呀?嗯嗯?」 「……」 赫蘿的輕咬較平時來得痛一些。要是痛得不小心說「你還不是一樣」,搞不好會留下清楚的齒印。不過,赫蘿本來就是看他最仔細的人,尾巴現在又像想玩得不得了的狗一樣沙沙作響。 都在一起這麼久了,好歹該在她耍任性,想聽自己面對面說些難為情的話時,大膽說幾句逗她開心吧。 被人愛得太深也很辛苦呢。羅倫斯暗自懷起如此詩人般的感慨,張口准備說出赫蘿期盼的那句話,但就在這一刻—— 「說不出心裡的話?」 他不禁如此呢喃。 「嗯、啊?汝、汝說啥?」 赫蘿的表情像以為會吃到蜜釀葡萄乾,結果卻是整粒胡椒一樣。羅倫斯將這樣的赫蘿丟在一邊,拚命地拉扯就快連結的思緒。最近好像聊過很接近的事。 終於將難以啟齒的心底話說出了口的狀況。 不就是臨終之際的告解嗎! 也就是瀕死時再也沒有顧忌,乾脆一次全說個痛快,好能了無遺憾地上天堂。而人想說卻不敢說的話,正如自己准備對赫蘿說的話一樣,不全是壞事。 所以呢? 「所以……」 「大笨驢?大~笨~驢~?」 羅倫斯抓住拍得他臉頰啪啪響的手,將腿上的赫蘿如同公主似的抱著站起來。這下全串起來了。能在春季招攬生意的新活動,在腦中遍地開花。 「沒錯!在人間和天堂之間架個平台就行了嘛!」 赫蘿傻著眼,在羅倫斯懷中看他高聲大喊。 ◇◇ 葬禮,是告別的儀式。 一旦蓋棺祝禱、填土掩埋,就再也見不到對方了。 棺木抬出家門時,觀禮者一一前來作今生最後的告別。因為沒什麼好掩飾、隱瞞或羞赧的了。 告別就是有如此巨大的力量,能引出平時難以表達的事。 「赫蘿。」 羅倫斯呼喚她的名字,但嘴角就是會不自禁地因苦笑而扭曲。 盡管儀式辦得這麼正式,大家還識趣地都離開倉庫了,話依然很難說出口。 「唔……天使都快等不及了啦。」 棺木中,傳來死者的呻吟。 羅倫斯清咳一聲,窺視裡頭嗤嗤竊笑的赫蘿說: 「認識你到現在,我每天都很幸福。」 「……到現在?」 赫蘿微睜一隻眼質問道。 「這畢竟是葬禮嘛。」 「嗯。」 「在這場葬禮中,死者將因溫泉的奇跡功效重返人間。」 羅倫斯從事先准備的銀杯中沾點溫泉水,抹在赫蘿額頭上。 「復活的感覺如何呀?」 赫蘿睜開雙眼,仰望著羅倫斯又嗤嗤一笑。 「還能繼續跟汝在一起,咱好高興。」 「!」 出乎意料的話使羅倫斯一時語塞,赫蘿則是得逞了似的笑咧了嘴。覺得自己拿她沒辦法之餘,也感到這樣才是赫蘿。 「我的榮幸。」 說完,羅倫斯伸出手扶赫蘿起身。 「那麼,你覺得這個儀式怎麼樣?」 「嗯?」 「死了以後,別人說得再動聽也聽不見,自己有話想說也說不了。所以乾脆在活著的時候當對方死掉了,把想說的話說出來。這就是這麼一個在天堂門前走一遭的儀式。」 「嗯嗯、嗯嗯……咱跟汝說。」 赫蘿注視羅倫斯,表情認真地說: 「其實還不錯。」 「哈哈,這樣啊。這樣的儀式不需要大規模的籌備,也不會搞得一團亂,我真的覺得值得一試。」 當羅倫斯向其他溫泉旅館老闆說出這個主意時,大家還覺得他在開玩笑,但瞭解目的之後就開始熱烈討論起來了。看來大家也都知道自己心裡其實有幾句難為情的話不敢說出口,很希望能有個一吐為快的好機會。 而這個世界上拉不下臉的男人們,也應該都有相同想法。 所以不如就在這個仙境,人間最接近天堂的地方為活人辦一場葬禮,製造那樣的機會。這就是羅倫斯的想法。 「蠟燭花費不小,需要特別注意……再來,送葬隊伍服裝統一會比較有氣氛,也要包進預算……嗯,有搞頭,真的有搞頭。」 左右尋思了一會兒,羅倫斯才發現赫蘿直勾勾地盯著他看。 糟糕,又太熱衷於生意而冷落她了。見到羅倫斯一副緊張樣,赫蘿輕輕一笑,像個剛睡醒的少女般扯了扯他的衣擺。 「咱呀,是真的……」 「咦?」 「很高興自己還活著喔。」 赫蘿笑著這麼說,淚水從眼角滑落。 嚇得羅倫斯急忙替她拭淚。 「汝的旅行還沒結束唄?」 萬物都會隨時間流轉改變。別說羅倫斯,就連赫蘿也只是被時間的長河沖著走的一片落葉。兩人總有一天要分離,此刻將成為永遠的過去。 不過,那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 羅倫斯雙手繞過赫蘿的腰,將她擁入懷中,彷彿要從時間之流多少留住一點彼此的「現在」。 「那當然。」 並說: 「我會繼續旅行。再一陣子。」 赫蘿抬起頭,笑了。爾後,兩人又拌嘴了幾句,但最後仍不約而同、自然而然地收口。 情況或許和他們決定開店那當時很類似吧。 在神所守望的聖壇前輕輕一吻。 女兒都那麼大了,四目相交起來依然有些靦腆。 看來這世上,還有很多很多美妙的事等著他們去體驗呢。 這是發生在春神逐步接近,融雪時節的事了。 第十八卷 Spring Log 金黃色的記憶 在這四面環山,廣闊天地的終點。 溫泉鄉紐希拉總算要告別漫漫長夜之際。 羅倫斯一身聚滿了好奇的目光。 「今天吹的是什麼風呀,這不是狼與辛香料亭的老闆嗎?」 山林裡,天亮距離太陽露臉還有好一段時間。村裡仍是一片昏暗,稍微有點距離就看不清別人的長相。在這種時候,聚集於村中一處竊竊私語的溫泉旅館女傭們突然聒噪起來,宛如發現烏鴉接近而大聲警告同伴的鴿子。 踏雪而來的羅倫斯呼著裊裊白煙,臉上掛著嘆息般的曖昧笑容,放下背上的柴薪。 每天值此熹微之時,旅館女傭總會三五成群地聚在村裡某處,譬如水車坊或井邊等,而羅倫斯則是出現在全村共用的面包窯。 「漢娜小姐怎麼啦?生病了嗎?」 「你們家可愛的女兒爬不起來呀?」 「你忘啦?他那勇敢的女兒跑去旅行了。我們以前也都好向往外面的世界喔。」 「哎呀,這樣啊。我除了自己出生的小鎮外,就只知道這裡而已呢。」 「話說老闆怎麼自己來烤面包呀,連赫蘿小姐也病啦?」 「那真是不得了,要趕快去看看她才行。」 她們每週會聚來這一到兩次,烤自家或旅館所需份量。村裡生活很單調,聊村裡大小事是她們唯一的日常娛樂。 一般而言,當旅館女傭不克處理這種雜務時,由老闆娘或其女僮代勞是再正常不過的事,而老闆親自動手可就是話題一件了。羅倫斯也覺得自己背著柴薪,兩手抱著一袱巾面團的樣子很滑稽。 簡直像老婆跑了一樣。 盡管如此,面對這群笑得毫不客氣、宛如鴿群的女性們時,羅倫斯仍不改笑容。 在她們的強力放送下,這件事一轉眼就會傳遍全村。即使在這村裡經營了十多年的溫泉旅館,相較於其他老闆也只是個新手,做什麼都大意不得。 相對地,想到還在旅館貪睡的愛妻赫蘿把這件事推給他,就令人忍不住暗自咒罵幾句。 「沒有啦,只是突然有客人入住,兩個人臨時忙不開,今天只好我自己來。」 一聽羅倫斯這麼說,女傭們的大剌剌的閒聊全停了。 「哎呀呀……難道那個人也上了你們狼與辛香料亭啦?」 「很辛苦吧。」 只有這一句感覺是發自內心,而不是隨話題瞎鬧。 「他第一個住的,好像是約瑟夫先生那吧?」 「對呀,那是這裡最老的旅館嘛。」 「再來是阿貝爾先生那?」 「然後是拉馬尼諾夫先生遭殃。」 她們一個個列出溫泉旅館老闆的名字。有些名字帶有異國風味,是由於在這村子經營溫泉旅館的人本來就是來自世界各地,或是他們的兒孫。 「這麼說來,他該不會是想這樣換到春天吧?」 「真不曉得是哪裡不滿意,表情一直都很難看。」 「對呀對呀,而且要求有夠多,說什麼要一大早出門就要我們弄午餐餐盒什麼的,搞死人了。不過他出手倒是挺闊氣……」 「拜託,你可不要被錢沖昏頭嘍。我家老闆在懷疑他是不是來我們村裡刺探敵情的呢。」 「哎呀,難道是打算在山的另一邊蓋溫泉街的人派來的嗎?」 「是的話,他只住店不泡湯就說不過去了吧?」 「也對。如果想蓋新溫泉旅館,應該會盡可能在村裡多繞繞才對。」 她們事先排練過似的一句接一句行云流水地聊,而且連語氣都很接近,昏暗之中分不出是誰在說話。多半是每週都聚在這裡烤面包,久了就同化了吧。 羅倫斯望著她們談話的模樣,終於發現赫蘿耍孩子脾氣硬要賴床的可能原因。 她嫁作人婦不久,又是溫泉旅館的年輕老闆娘,和身為雇員的她們不同。她們多半會有所顧忌,自己聊自己的吧。盡管那是考慮到彼此身份不同的結果,對赫蘿而言還是很難受。 「不過啊,既然他住進了羅倫斯先生那裡去,就表示他的旅館行腳終於結束了吧。」 聽到自己的名字,羅倫斯從思考中回神,同時在追溯話題脈絡前加深臉上笑容。經驗告訴他只要面帶微笑,不管遇到什麼問題都有得解。 「就算到了羅倫斯先生那,我看他還是會繃著一張鐵面皮。別放在心上啊,他到哪間旅館都一樣。只是你作旅館生意還沒多久,遇到這種客人會很頭疼吧……」 「以前好像也有過這麼偏執的怪客人耶。」 「那時候你還很年輕……所以有二十年了吧。」 「沒禮貌!我還是很年輕呀!」 為她們好姐妹般鬥嘴的模樣不禁莞爾之餘,羅倫斯也從字句之間感受到她們真正的想法。十年出頭的溫泉旅館,只算「沒多久」。 那個人先住約瑟夫的旅館,是因為在村裡字號最老。而離開前選擇狼與辛香料亭,則因為是新人的店。 要完全融入這座村子,看來還得花上一點時間。 「話說回來,人應該到齊了吧。」 如同女孩般吱吱喳喳的女傭們忽然回魂似的這麼說。這裡不是每天有教堂准時打鐘的城鎮,對時間的感覺總是粗略,且面包用量家家戶戶各自不同,不會沒事就全聚在這裡烤面包。 「那我們開始抽簽吧。」 一名女性拿來擺在面包窯旁的整捆細樹枝,以垂在腰間的布包起。 但留了一端稍微外露,全都一樣長。 「這是新樹枝吧,不准作弊喔?」 「最近我老眼昏花,現在又這麼暗,想作弊也看不見自己哪枝好啦。」 「哈哈哈。」掀起一陣同意的笑聲後,她們依序抽簽。樹枝長度各自不同,抽到長樹枝的人額手稱慶。羅倫斯最後一個抽,結果像被整了似的抽中最短的。 「啊,哎呀呀呀……」 「喂,你真的沒有作弊嗎?」 女性們一陣尷尬。這場抽簽,為的是決定誰第一個用窯。 使用公共面包窯時,誰也不想搶第一。這是因為每個人都得準備自己的燃料,而暖窯需要很長一段時間。第一名使用者需要加熱吸了一整晚寒氣而冷得像冰塊的窯,會耗費額外燃料。 「不會不會,這樣反而好。」 羅倫斯連忙打圓場。 「既然我們旅館來了個難搞的客人,要是怠慢了還不曉得他會抱怨得多凶。要是我抽到最後一個,還想跟第一個換呢。」 戰戰兢兢,害怕遭懷疑耍詐而名譽受損的女性們全都鬆了口氣。 「既然羅倫斯先生都這麼說了……」 「真的。考慮到時間問題,這樣說不定比較好。有的人還因為怕浪費木柴,把面包燒成了木炭呢。」 「喂!我只是聊天聊過頭了好不好!都幾年前的事啦!」 她們又找回了原有的開朗。 羅倫斯莞爾一笑,打開窯蓋堆柴點火。 距離太陽從山邊探頭出來,似乎還需要一點時間。 剛出爐的面包,即使裹上袱巾也依然冒著溫暖的蒸氣。羅倫斯一面嚼著軟嫩的面包一面走,返抵溫泉旅館時太陽已經當空照了。 在一群手和嘴都很忙碌的女性之間烤面包,實在不是一件輕松的事;但在晴朗天空與新鮮面包的香氣媒介下,羅倫斯也從她們身上獲得了一些活力。 多虧於此,見到那位客人默不吭聲地繃著臉,佇在村外圍的狼與辛香料亭門前時,他也備妥了不輸給她們的笑容。 「抱歉讓您久等了。」 「哼。」 那是個矮小的老人,態度顯得不太高興。手裡提著漢娜為他准備的餐盒,一副只等面包的樣子站在屋簷下。溫泉旅館不只會有來作泉療的客人,也會有准備上山的獵人或樵夫,所以一早就出門並不稀奇。 然而,老人的裝扮與羅倫斯見過的任何職業都不同。 鍋形毛皮斗笠、熊毛靴、狐毛披肩、鹿皮手套,後腰掛著柴刀般的粗獷武器。背包看似裝得很滿,不曉得裡頭有些什麼,也看不懂他究竟來幹什麼,幾乎不泡溫泉。 當羅倫斯接近,老人便伸手准備接下整袋面包。 整袋面包也太誇張了吧?羅倫斯嚇了一跳,而老人見狀也察覺了什麼般讓步收手。為其反應訝異之餘,羅倫斯用另一條袱巾包起三條剛出爐的小麥面包,觀察著反應交給老人。老人依然不說話,稍微低頭行禮就默默走人了。 雖然表情凶巴巴的,但不是無禮之人。 羅倫斯望著他的背影歪頭尋思。他看來不像壞人,卻散發著心事重重的壓迫感。直到老人走下屋前斜坡而消失在林子後頭,羅倫斯回到旅館裡,聞到餐廳傳來的濃濃香氣。 長桌上,擺著似乎已上桌一小段時間的早餐。有一大碗燉豆、炒厚培根片、幾片起司,以及去年秋天進貨到現在也沒吃完的醃蘿卜。從份量來看,漢娜替那位神秘客准備的餐盒應也是這陣容吧。肯定是嫌麻煩而連羅倫斯和赫蘿的份一起做了。 而擺了早餐的長桌邊、有香味的地方,就一定有赫蘿的身影。 「太慢了唄,香噴噴的早餐都涼掉了。」 她還對剛在冰天雪地裡烤面包回來的丈夫投射責備的眼神。 「我不是說過烤面包要抽簽嗎,我這還是第一個耶。」 而且,烤面包原本還是赫蘿這旅館老闆娘該做的事。羅倫斯反駁赫蘿的無理怨言,並將剩餘面包交給走出廚房的漢娜,而漢娜從袱巾包中抽出了三條面包還給羅倫斯配早餐。 不是兩條或四條,而是奇數三條。以眼神詢問後,漢娜卻只是要他自己猜似的笑而不答。羅倫斯不解地拿著面包,打算先姑且坐下時,他終於明白了。 早餐不是坐在長桌兩端,而是在寬邊並排而席。擺在兩個座位之間的陶甕,裝的多半是葡萄酒吧。 抱怨一早就這麼奢侈前,他發現座位上的赫蘿杯裡空空如也,而那也告訴他漢娜為何拿三條面包,以及赫蘿為何反常。 「既然把麻煩事推給我會覺得過意不去……」 羅倫斯也拉開椅子,在赫蘿身邊坐下。 「自己去不就得了。」 羅倫斯在自己盤裡放兩個面包,赫蘿一個。 「不過她們大概會半嫉妒地誇你一直都這麼年輕。」 在羅倫斯身旁嘟嘴低頭的赫蘿,有著十來歲少女的長相。但她不是少女,甚至不是人類。現在溫泉旅館裡沒有外人,她對頭上的獸耳、腰臀間的尾巴藏也不藏。如這兩者所示,赫蘿的真面目是能將人一口吞噬的巨狼,也是寄宿於麥子的精靈一類。 「然後就是沒有惡意,但會跟新來的人保持距離吧。」 當羅倫斯說到這裡,赫蘿對陶甕伸手了。那雙小手重重提起相形之下太過巨大的陶甕手把,粗魯地往羅倫斯杯中倒酒。平常只為自己倒酒的人這麼做,意圖明顯得讓羅倫斯忍不住偷笑。 「假如烤面包的是你,心裡一定很不好受。」 赫蘿原本住在一個叫做約伊茲的地方,有天心血來潮到南方去,在某個村莊落腳後就此守望他們的麥苗成長茁壯數百年之久。當初離家的理由早已在時間的長河中磨滅,就連返鄉的路都記不得了;她也在孤獨之中,如滾石般愈磨愈圓。 羅倫斯就是與這樣的赫蘿邂逅,來到了這裡。 赫蘿自稱賢狼,做事狡猾謹慎,但也有好強怕孤單的一面。 要是丟她到那口面包窯前,不難想見她不斷對粗線條的女傭們陪笑,笑到身心俱疲的模樣。 「不過我原本就是個旅行商人,當然能和她們聊得融融洽洽,順便推銷自己的優點。」 即使羅倫斯刻意自誇,赫蘿也仍一語不發地切割培根,送到他面前。 平時她切給自己的肉無論怎麼看都明顯大塊,今天卻是相同份量。 「所以嘍,我沒有生氣,我們只是分工合作而已。」 羅倫斯拿起自己盤內其中一條面包掰成兩半,將比較大的擺在赫蘿盤上。 「既然你沒出門,應該有仔細監視那個奇怪的客人吧?」 赫蘿這才抬頭看向羅倫斯,咬碎了什麼似的噘起嘴。 羅倫斯吻一下她的臉頰,轉向早餐。 「總之,先吃飯吧。」 赫蘿持續注視羅倫斯,好一會兒後才開動。 大大的三角形獸耳和尾巴,似乎很開心地又拍又晃。 「咱看他不像個壞人,而且是個硬骨子。」 以評起人來總是辛辣的赫蘿而言,說這樣的話實在難得。 那位客人是在昨天午後突然上門,以含糊難辨的嗓音小聲問有沒有空房間。這樣一名整個冬天到處換旅館的客人,羅倫斯當然早已有所耳聞。 想不到的是,當羅倫斯被他不容拒絕的壓迫感震懾而點了頭後,他二話不說就直接在櫃台上拍了一枚金幣。在這裡,一枚金幣有可供一家四口省吃儉用過上一個月的價值。以他短短地說「兩周」的住宿費而言,出手實在闊綽。 但只住兩周卻支付一枚盧米歐尼金幣,當然需要提供額外的服務。羅倫斯曾問他是否需要安排樂師或舞者,卻被他立刻搖頭回絕,只求一件事——「在早上準備午餐餐盒」而已。 他的確是個怪異的客人,但態度從容得不像是在哪裡犯了重案逃來這裡避風頭的罪犯,也沒有因為太神經質才對每間旅館都不滿意的感覺。說起來,他似乎對溫泉或房間優劣壓根兒沒興趣。 而這位神秘客前一間住的,是村中服務最細心的旅館。 老闆有個和繆裡同年的兒子,兩個人從小玩到大。那個名叫卡姆的少年,甚至在前幾天向羅倫斯表明他想對繆裡求婚。他是個正直的孩子,讓人也想要一個這樣的兒子。他的父親賽勒斯雖然長相不太平易近人,不過實際交談後發現不是個壞人。神秘客入住後,他也來到羅倫斯的旅館分享對這神秘客的所知與心得。 因此,每當神秘客換旅館就會隨之傳給下一間旅館老闆的資訊,最後也平安抵達了羅倫斯那。別說羅倫斯,賢狼赫蘿也全知道了。 「他說不定是采藥師。」 「采藥師?」 赫蘿對反問的羅倫斯點點頭,視線落在現烤的面包上。 為了給支付盧米歐尼金幣的客人應有的款待,今天特地烤了白嫩嫩的小麥面包。又軟又甜,再多都吃得下。 而赫蘿居然掰開小麥面包,將燉豆和培根塞了進去。「好吃的東西加上好吃的東西就會更好吃」這般發自貪欲的想法,讓羅倫斯聯想到貓那類少根筋的動物。赫蘿滿面喜色地張開嘴,往塞得圓鼓鼓的小麥面包咬下去。 「啊咕、唔咕……嗯咕。沒錯,因為——」 羅倫斯捻下沾在赫蘿臉上的豆皮後催她繼續說。 「因為啊,他全身滿滿都是類似香草的味道,而且穿在身上的東西還有金屬味,也許是鐮刀之類的唄。」 「出門在外,總會隨身攜帶藥草和短劍。不是那樣嗎?」 「那是咱聞習慣的草藥,所以認得出。哎呀,說到這聞習慣嘛,是在哪裡聞習慣的呢……」 赫蘿追尋記憶般閉上眼,嘴仍准確地啃著面包。櫻桃小嘴大口大口咬下的模樣,在某些人眼裡或許很粗俗,但羅倫斯卻覺得那隱約有種賣力生活的感覺,非常喜歡。 「再來嘛,嗯。不知道為什麼,他身上帶著麥谷。」 赫蘿是寄宿於麥子中的精靈,從前能潛入羅倫斯的馬車貨台,也是因為車上有麥子的緣故。 「緊急糧食吧。在雪地裡旅行,那種東西是從不嫌少。就算找得到山屋避風雪,屋裡也不會擺飯給人吃。只要不磨成粉,麥谷可以存放好幾年呢。」 「嗯?好吧,咱對人世本來就沒汝懂。至於其他值得注意的嘛,就屬裝扮了唄。在人世間,不是做什麼工作就會有什麼裝扮嗎?」 無論旅館老闆、兌換商還是旅行商人,各都有各的裝扮。鐵匠會自豪地穿上防火皮圍裙,面包師父會戴造型特殊的帽子。 如赫蘿所言,一般人都會穿著其職業特有的裝扮,這樣就不必多費唇舌自我介紹了。 「那個大得像斗笠的帽子,我真的沒見過耶。」 帽簷像鍋子那麼深,老人戴起來幾乎能遮住整張臉。由於形狀極具特色,若說是某個職業都會戴的帽子,倒是說得通。 「帽子毛皮底下有一層鐵。會特地戴那種東西上山到處走的人,咱怎麼看都是因為臉經常需要貼上山坡,要防止落石砸中腦袋。」 「……鐵?記得其他旅館有人在猜他是來找礦脈的探礦師呢。」 不過采礦會破壞山林,必定需要該土地的開采許可證。而紐希拉的客人中有許多高官權貴,能保護這片土地的門路多得是。除非這裡的黃金能像溫泉一樣湧個不停,恐怕別想弄到開采許可證。假如他是探礦師,年紀這麼大了應該沒有不懂這回事的道理。 「山上動物也說有人類上山搶地盤,不曉得怎麼辦呢。是獵人就能光明正大開打了,可是他沒帶稱得上武器的武器,也不會追趕獵物。」 赫蘿的真實身份是頭巨狼,能和一般動物對話。 這座溫泉旅館位處深山村落,而且是最外圍的位置。要是一般的溫泉旅館,一天到晚都會受到野獸破壞而無法營業,這裡多虧有赫蘿嚴命交代過野獸們不准胡來才能倖免。 相對地,他們偶爾會讓熊進來泡溫泉,或是提供遭獵人射傷的動物避難,互利共存。 「既然這樣,的確最可能是來山上找東西的。」 「嗯。」 吃完麵包,赫蘿舔了舔她的纖纖玉指。獨生女出世後,她似乎是為了教養而盡量克制那種行為,很久沒見過了,給人回到從前的錯覺。 而且,女兒繆裡的動作真的和她一模一樣。 「可是,他要找的好像不只是藥草,搞不懂啊。」 「從哪裡看出來的?」 羅倫斯的疑問惹來赫蘿不敢置信的白眼。 接著她輕嘆一聲伸手提甕,只往自己杯裡倒酒。 「他不是一直換旅館住嗎?而且對溫泉、房間、歌舞那些都沒興趣,所以汝猜呢?」 「……啊啊,對了!」 此外,在面包窯前女傭們也說過他是從最舊的旅館往新的住,的確很像在旅館裡找些什麼。 「我曾經聽過一個故事……有個富商在旅途中住進某個小鎮後病倒了,結果就把自己藏財產的地方偷偷寫在旅館的某個角落。」 羅倫斯說笑似的說到這裡,表情忽然正經起來。 「該不會……真的有那種事?」 「嗯?」 「你看他慷慨得嚇死人,我已經好幾年沒見過盧米歐尼金幣了耶。假如他真的在尋寶,付那樣的錢很可能代表目標有那樣的價值。而且紐希拉的住客大多是有頭有臉,或是有點家產的人。」 「嗯。所以汝認為他是為了尋找隱藏的留言而到處換旅館,還帶著餐盒去搜索埋在山裡的寶藏嗎?」 「寶藏也有可能是遺言或權狀之類輕便的東西嘛。」 羅倫斯開始認真往這裡想,赫蘿卻忽然嘆息,往羅倫斯的培根伸手。 「啊、喂,那是我的份耶!」 「給大笨驢吃太浪費了。」 赫蘿話一停就把培根扔進嘴裡。 舔去沾在指頭上的油脂後,帶著滿臉唏噓看向羅倫斯。 「汝忘了咱說他對溫泉和房間都沒興趣嗎?」 「……啊!」 「要是線索刻在牆上或閣樓裡,他應該已經找到滿眼血絲了唄,而且刻在浴池石頭底下也很有可能。再說,如果他是找那樣的東西,別人早就看出來了唄?他不是整個冬天都在這村子裡跑來跑去的嗎?」 「你說得沒錯……嗯……可是,他不斷換旅館的原因也明顯是找東西沒錯。」 「說不定找的是看不見的東西。」 「咦?」 羅倫斯反問後嚇了一跳。 因為看著他的赫蘿笑得很寂寥。 「像回憶之類的。」 「……」 赫蘿靦腆地這麼說就迅速起身。 接著從愣住了的羅倫斯腦後緊緊擁抱他。隨即放手,也許是因為好強的緣故吧。 「好啦,咱也該去把女紅做一做了。」 她格外明亮地這麼說就噠噠噠地上樓。羅倫斯的眼往背影追去,一直注視到毛發茂密的尾巴完全消失在樓梯彼端。 赫蘿曾受回憶束縛,在同一座村子的麥田守了數百年。甚至忘了歸鄉的路,在時間的長河裡遺失了許多東西。離開麥田後,她也曾因為旅途中歇腳的城鎮與記憶相差太大而哀痛。到最後,是傳統料理的滋味讓她確定那裡是自己走訪過的城鎮。 那個戴奇特毛皮斗笠的老人,年紀看來是羅倫斯的兩倍有餘。或許已無法清晰憶起當年,為了追尋過往的美好才會不惜砸下多年積蓄。 回到紐希拉,在甚至能令人遺忘名字的那麼多年前住過的旅館再住上幾晚,或許就能想起自己在山上留了什麼。 倘若他凝重的表情是這個原因—— 羅倫斯舀一匙涼透了的燉豆送進嘴裡,一口一口地嚼。豆子燉得很入味,涼了也非常好吃。溫泉旅館開久了,也會如此沾染一、兩段鄉野傳聞的氣息。 迅速用完餐後,羅倫斯馬上就離座了。 在街邊旅社客死他鄉的旅人是履見不鮮。巡禮路線上,有的以修道院為主體設立的醫院也可能會因為死者的遺言而獲得一筆意外之財。甚至有傳聞說,只要在著名巡禮路線找個好位置開旅社就能賺大錢。 只是,盡管紐希拉也會有旅客在住宿時過世,但他們基本上都會在來到這裡前就立好遺囑,從沒聽說誰繼承過龐大財產。由於住客大多年事已高,這裡又地處北方邊境,大家出發前就早有准備了吧。 再者,在供人享樂的溫泉鄉留下財產,傳出去可能也不怎麼好聽。 不過這件事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線索自當先往這方面找起。 「他換到拉馬尼諾夫先生那住的時候,其他老闆也大都這麼懷疑。」 神秘客前一間溫泉旅館的老闆賽勒斯沉著臉說。 那不是因為厭惡羅倫斯,也不是瞧不起他膚淺,純粹是卷卷的胡須蓋住了他那張四方臉大半,眉毛又有兩根手指粗,看不清表情的緣故。他本來就是個性穩重,缺乏表情變化的人,因而經常受人誤解。 但羅倫斯很快就發現,只要和他說過話就會知道他是個大好人。 「話說羅倫斯先生,這裡每間旅館都是競爭激烈,客人退房後,你房間是怎麼處理?」 「每個角落都掃得乾乾淨淨呀。他們都會留下一大堆垃圾。」 「沒錯。甚至閣樓、地下室之類也該這麼掃。只要稍有怠慢,老鼠或貓頭鷹馬上就會跑來築巢。要是誰刻下遺言,肯定早就被發現了。」 「也是有可能寫成一眼看不出來的暗號啦。」 聽羅倫斯這麼說,賽勒斯突然猛咳起來,往櫃台上的杯裡倒酒。那是用夏季收成的越橘所釀,滋味酸甜。 仔細一看,將酒遞到羅倫斯面前的他臉上掛著笑容。 「你這想法其實挺有趣,這裡是偶爾需要一點刺激和冒險的感覺。」 不知那究竟算不算稱贊,總之先干為敬。賽勒斯釀的酒很好喝。溫泉旅館老闆大多會因為興趣或利益而釀酒,其中賽勒斯特別投入。一來單純是有好酒喝就很開心,二來說錯了話也能推給酒精作祟,方便得很。 「可是……不管我怎麼看,他都不像想在旅館裡到處調查的樣子。這裡每間旅館的人,連老鼠一家子會走什麼路都一清二楚,而大家都跟我有同樣的感覺。」 這麼說來,他也沒有半夜偷上閣樓找線索。 「知道他白天都去哪裡嗎?」 聞問,賽勒斯聳聳不輸長相的厚實肩膀。 「每間旅館的客人都是最近剛走光,白天還很忙,沒時間調查那種事。」 賽勒斯用酒沾沾嘴唇,閉上眼略為側首。 會說「有點太甜了」這種話,表示他對酒真的很講究吧。 「我跟獵人和樵夫打探過,他好像會往村門外那條叉路走,有時候還不一定走在路上。獵人常跟我抱怨說很怕他破壞獵場呢。」 這與赫蘿從山上動物打聽來的相符。 「可是,你也太晚問了吧?」 賽勒斯突然這麼問。 「太晚?」 「嗯……你別往壞處想喔,那個客人住完羅倫斯先生你那就要走了吧。」 羅倫斯明白了賽勒斯的意思。 「是啊。我也想過,現在還調查這種事做什麼。」 各旅館前輩都想破頭也沒弄清楚了,簡直是白費力氣。刻意這麼做是不是有其特殊理由呢? 「大半隻是單純的好奇心,因為我以前是旅行商人嘛。」 「好奇心啊。」 在生活年復一年的村莊裡,這或許是個特異的詞吧。有張熊臉的賽勒斯深感興趣地復誦它。 「剩下的呢?」 「算是矜持吧。」 羅倫斯喝了口酒,似乎接下來不管說了什麼都會推給酒精。 「這裡是紐希拉,任何爭執都會化在溫泉裡,每個人都能笑著渡假笑著回去,不是嗎?」 老人心事重重的臉孔浮現眼前。 「我這樣的新人,正適合憨直地矜持這種事吧。」 況且人家還是拿金幣付帳的貴客。羅倫斯又補充道。 賽勒斯眨眨瞪大的眼,搔搔頭說: 「的確,那種青澀的話只有新人說得出來。」 「大家都已經滿身硫磺味了嘛。」 「沒錯。」賽勒斯笑了笑,喀喀響地舒展背腰。頭往旅館門口轉去,彷彿見到那老人正要上哪去。 「我不覺得他是個壞客人。」 賽勒斯輕聲說道: 「付得起錢,也不會隨便抱怨。」 「關於一早就要替他准備午餐餐盒呢?」 「廚房女傭跟我吐過苦水了。」 「還有一個。」賽勒斯對不禁發笑的羅倫斯說:「我喜歡他,是因為他酒量很好,而且會細細品嘗一樣用心地喝,這樣的客人很難得。」 「大家都想把自己灌死一樣呢。」 賽勒斯往門口眯起眼,輕嘆一聲。 「客人臭著臉出門,老闆卻被客人逗樂了。我這個溫泉老闆的眼睛和靈魂,說不定已經被泉煙給熏花了呢。」 賽勒斯視線回到手邊,喝一口自豪的酒。 「這陣子,你提議那個奇異儀式那時也是這樣。我們在每天生活當中一點一點地磨損,能磨得像河裡的石頭一樣圓滑是很好,但也變得容易隨波逐流,忘了怎麼停下來站住腳。最後完全慣於平淡的日常生活,心裡想要刺激,卻在機會來到眼前時讓它白白溜走;有重要的話,卻不敢對重要的人說;明明見到客人在紐希拉這種地方還愁眉苦臉,卻裝作沒看見。」 賽勒斯說到這裡不再繼續,依稀帶著哀傷低下頭,對酒杯裡自己的倒影低語: 「一個大男人這麼多嘴,讓你看笑話了。」 鬍子底下似乎藏著難為情的臉。 羅倫斯也喝口酒說: 「我也喜歡這種甜度的酒。」 賽勒斯抬起頭,感嘆地笑。 「那大概是因為你那兒的氣氛很甜蜜吧。」 「我那兒?」 「客人很誇你們喔,說比起樂師的歌或舞者的舞,老闆夫婦的親密互動還比較有看頭呢,堪稱是紐希拉溫泉旅館的榜樣。」 「……」 就連對於裝模作樣自成一格的羅倫斯,也不認為自己成功掩飾了此刻的錯愕。 賽勒斯樂到心底般眼角低垂,又喝口酒。 「難怪你家千金繆裡會長成一個那麼天真爛漫的孩子。」 賽勒斯的溫泉旅館在這時期客人已經散光,非常安靜。 他斯文的語氣,在屋裡一字一字輕柔地響著。 臉熱成這樣,是酒精害的。 羅倫斯如此說給自己聽的滑稽模樣,逗得賽勒斯笑不攏嘴。 「那個客人的事,我也會盡可能幫你。」 告別時,賽勒斯揮手這麼說。一個不注意,羅倫斯就在賽勒斯家待了一個上午,品嘗各種在冬天熟成的水果酒,回家時已經是一副醉醺醺的樣子。賽勒斯也邀過他留下來吃午餐,但再待下去就太過分了。 畢竟還有神秘客的事要想,羅倫斯為慷慨招待道了謝就回去了。 醉意隨步伐漸漸上腦,使得羅倫斯要確實踏穩每一步才好不容易回到家。在餐廳縫補衣物的赫蘿和漢娜一見到他那張臉就皺起眉頭。 「汝喝得很高興嘛。」 女人們在家作女紅,自己卻是一身酒氣回來,當然是不敢頂嘴。 也許是自知理虧而低下頭准備捱刮的緣故吧,醉意似乎更強了。 「賽勒斯先生那邊的……嗝、酒真的釀得很好……喝……」 「受不了汝這只大笨驢。」 赫蘿將麻布床單擺在長桌上,起身逼到羅倫斯面前。 原以為會挨打,卻被她扶了一把。 「讓你把臥房熏臭就糟了。漢娜,拿水跟棉被來。」 「馬上來。」 漢娜也瞭然於心地離座。羅倫斯眼睛才剛跟過去,就被赫蘿拉進隔壁房裡。 這是個挖了地爐,鋪上墊子的房間。在村附近打來的獸肉魚肉,會掛在這裡的樑上燻製,晚上睡不著的人也可以在這邊烤點肉小酌一番,偶爾也會讓白天就醉到上不了自個兒房間的客人睡一會兒。 羅倫斯被扔到地上般躺著,呆望天花板。 屋齡十餘年的溫泉旅館天花板看似有些年歲,但仔細看來還是很新。 聽人家說,要到天花板被煙熏到看不見接縫,才算是老字號的溫泉旅館。 拗不過慢慢閉上的眼皮,羅倫斯不斷在心中嘟噥「接下來、接下來……」。 「喂,還不准睡。」 頭在意識滅頂之前被抬了起來,有個東西抵上嘴邊。 「喝點水再睡比較好。」 赫蘿表情嚴肅地俯視過來。想到她正在為自己擔心,羅倫斯開心地笑了。 「死醉鬼,少在那邊傻笑,快點喝!」 挨罵的羅倫斯喝下一口冰水。這是用溫泉融化的雪水吧。天天都去河邊打水太辛苦,每間旅館基本上都是把融雪塞滿甕之後就擱在溫泉裡等它化掉。 或許是泉煙都會沁進去,第一次喝的時候覺得硫磺味很重,然而現在已經認為紐希拉的水就該如此了。 「真是的,大白天就全身都是香噴噴的水果酒味……越橘、醋栗……嗯?連樹莓都有呀?」 赫蘿嗅得鼻子滋滋響,不平地這麼說。 「真的、很好喝。他好像……對水、很講究。」 羅倫斯笑著這麼說,額頭卻被猛拍一下。不久,漢娜為他蓋上被子,並在地爐放個燒紅的炭,加點柴上去。 「大笨驢,汝欠咱一次喔。」 赫蘿這麼說,他得到一次能在白天丟下工作喝到醉的權利。 羅倫斯笑著閉上眼,聽見一聲嘆息。 接著,頭冷不防又被抬起,有個柔軟的物體塞到後腦勺與地板之間。 「……?」 睜一隻眼查看時,一團布蓋到他的臉上。 「哇噗!干、幹什麼?」 「嗯嗯?」 挪開了布,見到的是赫蘿有點賊笑的臉。 看來她是接過漢娜的工作,要繼續縫下去。 「咱可不喜歡一個人工作。」 拿大腿給喝醉的丈夫當枕頭。 若僅此而已,就是個勤奮可愛的妻子,但赫蘿這種人偏要把手上縫的布堆在丈夫臉上。 「不喜歡可以推開呀。」 要是真的那麼做,赫蘿肯定會三天不理人。 羅倫斯認命似的嘆息,閉上眼睛。 赫蘿憋笑的振動從腿上傳來。 頭發也被她用手梳呀梳的,不知不覺就落入了夢鄉。 清醒時,眼前不是臥房的天花板。羅倫斯抱著午睡到不省人事的罪惡感,以及令人沉醉的舒爽打個呵欠。覺得很累,也許是因為夢到一直被赫蘿拿橡果丟的緣故吧。叩、叩、叩,不斷輕輕敲在腦袋上。 被子裡特別溫暖,原來赫蘿就睡在旁邊,還「呼~呼~」地發出細小的鼻息,睡得很香。睡午覺的時候,好歹把遮獸耳的頭巾拿下來嘛。不過羅倫斯剛伸手就停了下來。 因為聽見水滴特有的滴答聲。 屋頂漏水?起初是這麼想,但不太一樣。那聲音正催促他趕快想起某件重要的事。沒錯,夢中赫蘿丟他的不是橡果—— 就在下一刻。 羅倫斯赫然抬頭,往旅館門口望去。 「……」 被雪沾得全身濕淋淋的神秘客就站在那裡。 「對、對不起,我怠慢了!」 被橡果丟頭的夢,原來是源自地板傳來的腳步聲。 溫泉旅館老闆睡懶覺的樣子居然讓客人看得清清楚楚,簡直丟死人了。羅倫斯急著起身,卻臨時想起赫蘿還抓在他身上睡,明知藏也沒用仍拉高被子把她蓋住。 老人目不轉睛地盯著這邊。 羅倫斯表情緊繃地乾笑。 ……唔~……大笨驢……?被子底下傳出陣陣如此的模糊聲音。 羅倫斯不予理會,硬把赫蘿推開,再用被子一層層包住她整顆頭以後才總算松一口氣。嗯啊?搞、搞什麼!即使赫蘿在被子底下七手八腳地掙紮起來,一樣裝作聽不見。 「請您稍等!我馬上準備火爐和布給您擦乾!」 羅倫斯留下這句話就把老人留在門口,抱起赫蘿急忙沖上二樓臥房。可以明顯感到他的視線跟了過來,刺在背上。 實在太失態了! 無論他是否看見赫蘿的耳朵或尾巴,這都關系到溫泉旅館的評價。 將赫蘿卷丟到床上後,羅倫斯無視她的抗議又沖回一樓。 羅倫斯在地爐和暖爐都添滿薪柴,烘烤客人淋濕的衣物。現在沒有其他客人,他又是拿金幣付帳的貴客,再怎麼款待也不嫌多。 然而,無論問他要不要泡個溫泉徹底暖暖身子、想不想在晚餐前吃個小點心、白天上哪去了還是任何問題,他都悶不吭聲,但偶爾會搖頭點頭,表示他不是完全不理人,實在搞不懂。 再加上被他見到自己的蠢樣,羅倫斯慌得不知所措。 最後只好告訴自己慇勤獻過頭恐怕只會更惹他不高興,留下「有需要請隨時叫我」就讓他獨處了。 不過和賽勒斯聊過心聲之後,羅倫斯有很多話想問老人。當然除了好奇外,他也想幫上老人的忙,讓他笑著回去。 姑且從他頂著一身雪來看,應該是在山裡走了很長一段時間,也看得出他如此賣力地找了那麼久卻一無所獲。 問題是,他到底在找什麼。 愈想愈深的謎團,讓羅倫斯跑去廚房找漢娜發牢騷。這是因為被捲起來丟上床的赫蘿還在房間裡生氣,在神秘客烤火的這段時間沒其他地方可去。 「我覺得,太太說的『采藥師』是個不錯的方向。」 漢娜一邊准備晚餐一邊說。不畏風雪地長大成熟,綠得不自然的青菜,被她切成一段段丟進鍋裡。 「你這麼說是有原因的嗎?」 「先前我熱了點葡萄酒給他喝,看見他在吃雪。」 「雪?他想喝冷水嗎?」 從雪地裡回來就該喝熱飲的想法,說不定是種錯誤。會是在外頭活動了很久,所以口乾舌燥嗎? 「感覺也不是這樣,所以我才那麼說。」 漢娜再往鍋裡下點肉乾和酸白菜,大動作地撒鹽。 「他吃得很慢,好像在檢查什麼。八成是有哪裡不舒服才會那樣。」 發現他愣著眼,似乎不懂那是什麼意思後,漢娜驚訝地問: 「哎呀,您不知道嗎?」 「不知道什麼?」 「在種得出橄欖樹的南方,雪是可以當藥材賣的呢,據說對頭痛、腹痛、發燒或牙疼很有效。不過呢,也只有貴族會去買吧。」 羅倫斯搖搖頭。就連以前的行商時期,他也沒到那麼南邊過。 「即使在南方,高山上冬天一樣采得到雪。有人會把行囊全塞滿雪,在船艙裡堆得跟山一樣才運下去,挖個洞埋起來,等到天氣熱了再拿出來賣。雪本來就不用本錢,聽起來好像很好賺,但也不是哪裡都一樣,不是有句話叫橘化為什麼的嗎?」 「是喔……」羅倫斯贊嘆道。這種生意,一定只有大商行動用大規模貨運網才做得起。只要有那種手腕,就算天上掉個沒完的東西也能變成金幣。 「這麼說來……他是南方人嗎?」 而且還是與寒冷疏遠到會認為雪能治病那麼南。自己連去都沒去過,只聽人說過…… 想到這裡,羅倫斯「啊!」了一聲。 正在看爐火的漢娜驚疑地轉過來。 「難道說——」 羅倫斯倉促轉身,意外踢翻了裝蠶豆的簸箕。 「喔哇!哇!」 嚇得他手忙腳亂,趕緊蹲下來撿,背後傳來漢娜的笑聲。 「我家先生真是個冒失鬼。」 「見笑了。」羅倫斯只能稍微側過頭去陪笑。 「行了行了,剩下的我來撿。真不曉得您到底想到什麼喔。」 說起來,那是不希望有人繼續在自己地盤裡添亂的意思吧。 「那就麻煩你了,不好意思……」 漢娜笑容不改地聳起肩。 羅倫斯將簸箕擺回原處就離開廚房,取出櫃台底下的粗紙和墨壺。原本擔心結凍,幸好還是能用。接著一把抽起羽毛筆,前往有地爐的房間。 神秘客眼睛盯著爐火,手裡一樣拿著雪在啃,且慢慢地嚼,彷彿要讓身體完全吸收。看似山林隱士的老人,聽見羅倫斯的腳步聲而抬起頭來。 羅倫斯說聲「打擾了」就坐到地爐對面,拿起了筆。 並以其所知的所有語言各寫下一個問候詞,交給老人。老人驚訝地張大了眼,打量起羅倫斯。 羅倫斯伸手一個個指在問候詞上,老人便以在大白天見到飛龍的表情指出一個字。很意外地,老人所指的是這世界任何地方,甚至應該在天堂也通用的文字。那是有一定教育水準才會讀寫的教會文字。 「您究竟是……什麼人?」 羅倫斯不禁這麼問。老人張口想回答,卻又立刻閉上,改往他手上的紙筆指了指。羅倫斯隨即交出去,老人點頭似的道謝,疾筆振書。老人雖然冷淡,但並不孤僻,單純只是語言不通而已。 而且他來自遙遠南方,這裡又是日前還在異教徒領地內的偏僻溫泉鄉,當然沒想到旅館老闆懂教會文字。 但話說回來,他在這裡住這麼久了,沒發現客人中大多是高階聖職人員嗎?倘若溝通不便,請他們翻譯就能跟旅館老闆對話了吧? 總覺得哪裡兜不上時,老人送來了他寫的話。 「這是……」 老人對羅倫斯疑問的眼神點點頭。 紙上是這麼寫的—— ——我是奉尊貴主人之命,直奔這村落尋找一種特別甘美的泉水。然而,我不覺得這裡的雪或清水有何特別之處,不知閣下可有耳聞? 好流麗工整的筆跡。 「采藥師」一詞重現腦海,以及漢娜說的以雪入藥。 老人沒有輕易洩漏目的,是因為需要這藥材的人身份尊貴。有地位的人一旦暴露弱點,便容易遭受攻擊,的確極有可能向週遭隱瞞病情。會在紐希拉長住的客人,也有不少來自南方。若請托懂教會文字的人居中翻譯,遇到主人的敵對勢力可就糟了,自然不會隨便透露自己正在找藥的事。 這下老人始終凝重的表情也說得通了。 「我……」 羅倫斯開口回答之際,想到老人幾乎不懂這裡的語言。 於是頷首致歉,取回紙筆書寫。 我不太清楚,可以替您問問熟悉這裡的人。 老人見了這句話抬起頭,鄭重行禮致謝。 不過,有件事羅倫斯怎麼也無法忍住不問。 為什麼把目的告訴我? 羅倫斯猜想,大概是只憑一己之力實在太難找了吧。老人表情有些尷尬,最後拿起筆短短寫了一句。 ——因為你看起來值得信賴。 從哪裡看出來的啊?頭疼的羅倫斯只想得到一個可能。與其說值得信賴,其實是覺得能擺平這個人的方法多得是吧。 不過,自己當然是值得信賴。羅倫斯自信地點了頭,使勁把說出「不要太期待比較好」,給自己找台階下的誘惑吞了回去。 想找山上的東西,這裡有一大票可靠的老前輩。 只要拜託其中最值得信賴的一個,八成一次就能找到老人想要的甘泉。因為那個人只要一彈指就能摸清整座紐希拉山頭有些什麼。 問題是,這個神一般的人物才剛被羅倫斯捲成一條扔到床上,正在鬧別扭。 空著手去,只會被她酸死吧。於是羅倫斯披上毛外套,先往賽勒斯的溫泉旅館走,手裡抱著赫蘿也贊不絕口的醃羊肋。那是用來酬謝他上午的建言,並換些酒回去討赫蘿開心。此外,熱愛釀酒的賽勒斯或許會知道能入藥的甘泉該上哪裡找。 時間已近傍晚,太陽只要一比山頭低,村裡轉眼就黑了。若是平時的紐希拉,現在是為准備夜宴而最忙碌的時候,但在這客人都離開了的時期卻像把吹不熄的蠟燭放進水裡,閒得可以。 進門時,賽勒斯的兒子們正在長桌邊頭捱著頭,學習以木珠和木棒組成的計算器。 繆裡的青梅竹馬卡姆也在裡頭,他發現羅倫斯來訪就立刻坐直,以僵硬的笑臉迎接。或許是一時拿不定該笑盈盈地招呼求婚對象的父親,還是該擺出男人應有的表情才會變那樣。 羅倫斯以微笑要他別慌,卡姆的表情才跟著放鬆。 「賽勒斯先生在嗎?」 「在、在。家父在後院劈柴。」 「謝謝。」 接著隨口補一句: 「要用心學喔。」 「是!」 卡姆中氣十足地回答,往旁邊呆看著他的弟弟腦袋戳了一下。 羅倫斯依言來到後院,見到打赤膊的賽勒斯全身冒著白煙,正拄著斧頭喘口氣。 「喔,有事嗎?」 「來謝謝您白天請我喝酒。」 賽勒斯接過他抱在身旁的小紙包打開一看,不禁睜大了眼。 「這肉……這筆交易很不錯嘛,一點小酒就換到了這麼棒的肉。」 「除了道謝之外,還希望您能回答一個問題,還有幫一個忙。」 見他眉也不挑地這麼說,賽勒斯抖著肩笑起來。 「要問什麼盡管問,這是上好的下酒菜啊。」 包好肉放進堆柴場邊的廚房之後,賽勒斯又回來挑起斧頭。 「可以邊劈邊說嗎?」 「您請便。」 賽勒斯點點頭,揚起斧頭不費力地劈下,木樁在痛快聲響中分成兩半。 「我從那位老先生那問出他在找什麼了。」 此時正將木樁擺上樹墩的賽勒斯,聞言不禁把視線轉向羅倫斯。 「他好像來自遙遠的南方,不說話只是因為語言不通而已。」 「那你怎麼跟他溝通?」 「用教會文字。我在旅行的時候不時需要用到。」 「……要給你多少酒才肯教我的兒子們?」 真的想讓他們學,請長住客教就行了。這是賽勒斯式的玩笑。 「有需要隨時都行。然後啊,那個客人說他在找甜美的水。」 「甜美的水?」 「聽說南方有用雪治病的習慣,可能就是為了這個。」 賽勒斯望向遠方,手上仍毫不停歇地劈著柴。 「原來如此。迷信奇跡之泉可以長壽治百病的人是還滿多的。」 「您知道哪口泉好喝到連死人都會跳起來嗎?」 「知道,你早上也喝過了吧。」 「您釀酒就是用那種泉水嗎?」 「沒錯。普通客人喝河裡打來的就行,醉鬼喝有硫磺味的融雪就打發得掉,可是要給內行客人喝的酒,就得用好水來釀才行。用金幣付帳的貴客也是。」 「可以告訴我怎麼走嗎?」 羅倫斯帶上等中的上等羊肋當伴手禮,不是沒有原因的。既然愛好釀酒,應該知道老人尋覓的甘美泉水在什麼地方。 可是,倘若釀出美酒的秘訣就在於泉水,恐怕不會隨便洩漏。 「你一副這樣想的表情呢。」 賽勒斯將羅倫斯心裡的話全說了出來,笑道: 「那不是什麼秘密。從獵人取名叫『灰狼道』的叉路往北走,會遇到一處很深的岩縫,勉強可以讓一個人擠過去。走到不能再走的地方,有一口再怎麼冷也不會結凍的湧泉,那裡的水可是天下一絕。」 「喔喔……謝、謝謝您告訴我。」 這麼輕易就說出來,讓羅倫斯極其意外地道謝。只見賽勒斯聳聳那厚實的肩膀說: 「這是村裡人全知道的事。」 剎那間,羅倫斯感到眼前畫了條界線。 但若相信對方的為人,也可以這麼解釋。 羅倫斯也已經是這村落的一員了。 「改天我一定登門道謝。」 「你已經謝過了。」 賽勒斯笑著回去砍柴。羅倫斯從商的習慣使他很想再道一次謝,但還是忍住了。對於「同伴」而言,那樣反而見外。 「回去時跟卡姆說一聲,拿瓶好酒回去。你白天醉醺醺地回家,可愛的老婆一定氣死了吧。」 「……差不多就是那樣。」 「還真的每家都一樣呢。」 羅倫斯對賽勒斯的微笑嘆口拜服的氣。 「我先告辭了。」 「慢走。」 這次看也沒看一眼。羅倫斯轉過身,回屋裡請了瓶酒。 遠離賽勒斯的溫泉旅館後回頭一望,只見那外型優美的屋宅靜靜座落在漸暗的天色之中。 請赫蘿喝賽勒斯的酒,好不容易逗她開心以後,羅倫斯轉而向也會上山摘野菜的漢娜問水的事。而結果一樣,賽勒斯說的泉水就是這裡最棒的泉。 要是表現出一點點「早知道就不必找賽勒斯換酒了」的樣子,一定會被赫蘿咬。既然她喝得那麼開心,也算沒白跑了。 能透過教會文字溝通的老人自稱凱列斯。由於他身負主公密令,那可能不是本名,不過這一點倒是無所謂。 此刻旅館沒其他客人顯得太過安靜,羅倫斯便邀他共進晚餐,他也爽快答應了。雖然老人還是一副難相處的臉,但他好像本來就是面惡心善,吃得開心就會誇好吃,見到赫蘿食慾太旺盛而被羅倫斯挑毛病,他也看孫子打鬧似的稍微笑眯了眼。既然凱列斯開心,當溫泉旅館老闆的即使難為情也該讓客人繼續笑下去。 隔天,羅倫斯自願幫凱列斯打水,他卻徐徐搖頭婉謝,只求給他一個陶甕裝水。他是認為自己的工作就該自己做吧。對工作的自尊,高得堪比騎士。 將「灰狼道」的位置和入口處的顯著地貌告訴凱列斯之後,羅倫斯與漢娜在微明之時替他送行。赫蘿嫌冷,巴著床不肯下樓。 凱列斯的臉還是一樣沒笑容,可是背影的腳步似乎輕盈多了。 哎呀呀,終於又了了一樁事。羅倫斯滿足地嘆息。 稍微睡個回籠覺,三人繼續進行每天所需的工作。 過了中午,凱列斯回來了,而失落全寫在臉上。 「沒找到水嗎?」 賽勒斯說那口泉無論多冷都不會結凍,不過山上會出什麼事沒人料得準。羅倫斯詢問後,凱列斯慢慢搖了頭。他應該沒聽懂,搖頭只是表示失望吧。 「總之先把濕衣服烘乾吧。」 羅倫斯往地爐和暖爐添柴時,凱列斯始終目不轉睛地往抱在懷裡的陶甕裡頭瞧。表情是那麼地絕望、哀傷。 「請用。」 以手勢請他烤火後,凱列斯放棄了什麼似的接受了。羅倫斯謹慎地接過陶甕,交給在一旁識相地靜靜看著的赫蘿,並協助凱列斯烘烤濕衣服。 等告一段落,羅倫斯給他一杯熱葡萄酒,到隔壁餐廳與赫蘿耳語。 「不是這個水嗎?」 赫蘿往甕裡嗅了嗅,歪起頭說: 「應該是這個沒錯呀。」 她嗅覺和狼一樣強,應能分出水的優劣吧。 但既然沒錯,為何凱列斯這麼失望呢。羅倫斯想到這裡,忽然注意到一件事——凱列斯為何認為這不是他要的水?反言之,他要找的水究竟有怎樣的特徵呢? 「我問你,奇跡之泉真的存在嗎?」 這個沒頭沒腦的問題,讓赫蘿看著羅倫斯發愣。 「就是青春之泉或療傷之泉那類的嘛。」 經過解釋,赫蘿才明白地點頭。 「咱也聽過那種迷信。汝也吃過帕斯羅村那些,用咱一直在裡頭睡午覺的麥子做的面包唄?」 赫蘿為信守承諾,給了那村落數百年的豐收。羅倫斯從前行商時,會把那裡編入路線,時常經過。 怎麼突然說起這個?只見赫蘿對錯愕的羅倫斯賊賊笑道: 「汝吃了用咱施恩的奇跡養大的小麥面包,蠢病一樣沒治好啊。」 「……」 羅倫斯不禁嘆氣,赫蘿咯咯地笑。不過這答案倒是很淺顯易懂。 「這麼說來……」 凱列斯究竟想從這水喝到什麼?抑或是迷信太重,以為一喝就會見效才大失所望?羅倫斯對著村民們一致公認紐希拉最甘美的泉水直發愁。 這時,嘴繃得緊緊的凱列斯來到他面前。 「啊,抱歉……咦,要水嗎?」 凱列斯作勢取回陶甕。羅倫斯當然沒拒絕的道理,交到他手上。 他跟著將嘴湊上甕口並重重抬起,閉上眼大口喝了起來。 一會兒後睜眼時,臉上依舊是滿滿的失望。 「好喝……」 凱列斯操著奇怪口音說: 「好喝……」 然後搖搖頭。羅倫斯與赫蘿對看一眼,又望向凱列斯,而他大嘆一聲,將甕擺到桌上。 「不對。」 那是明確的否定。羅倫斯還來不及開口,凱列斯已經轉身走了。只要問他哪裡不對,或許就能直接找到解決辦法。 若求的是藥效,也許該盡快說明他期待的全是迷信。 想到這裡,凱列斯的手伸向了他擺在地爐邊的濕行裝。 「……斗笠?」 就是赫蘿說的那頂以鐵作夾層的毛皮斗笠。凱列斯將斗笠翻過來,解開內側繩結除去濕毛皮。見到顯現的東西,羅倫斯像看人變魔術一樣驚訝。 「原來真的是鍋子嗎?」 凱列斯隨那疑問從背包中取出幾個小袋子,裡頭沙沙作響。羅倫斯往身旁的赫蘿看,她卻只是聳肩。 「酒。」 凱列斯道。羅倫斯聽了回過神來,急忙往廚房去,但被他制止。 「不對,酒。」 凱列斯搖頭再說一次「酒」。手捧的鍋裡有個麻袋。 羅倫斯回想起赫蘿昨天對凱列斯隨身物品做的評論。 袋裡是麥谷。所以那口鍋子—— 「難道你……是釀酒師?」 凱列斯似乎聽不懂羅倫斯的話而皺起眉心,只是再說了一次「酒」。 鍋子是兩口相同鐵鍋疊在一起。凱列斯將汲來的水倒進其中一口,架到地爐火堆上,再將麻袋裡的粗碾麥全倒進另一口鍋裡。 「喔,那是這一帶的大麥吧。」 「汝光看就知道哇?」赫蘿問。 凱列斯就這麼煮起水,不時攪拌。等到蒸氣滾滾但不至於沸騰時移出火堆,用行李中的木勺舀水倒進麥鍋裡攪拌幾下,一直重復到所有熱水都移到麥鍋裡。最後以手指測量溫度,調整鍋子在火堆的位置,將原本煮水的鍋子翻過來當鍋蓋蓋上。 初步手續似乎是到此為止。 接著凱列斯轉向羅倫斯,索取紙筆。 ——我是於某國王家服務的廚師。 頭一句就是如此。對於「王家」二字並不吃驚,是由於他的高額付款,以及教育程度高到可以使用流利的教會文字。一般市井釀酒師可沒這能力。 ——原本是王妃的家僕,後來陪嫁到現在這個王家。 寫到這裡,他的手忽然按上鍋子,確認什麼似的閉上眼。 然後直接用手指移動地爐爐炭調節火力,不怕燙,也沒有燙傷的樣子。看來「好廚師手皮厚」這句話所言不假。 ——王妃大婚之際,只有過一次自私的要求。那就是泡一次聞名天下的紐希拉溫泉。說只要能了卻這樁心願,以後吃再多苦都忍得了。 當時時局比現在動蕩多了。羅倫斯點點頭,凱列斯也慢慢闔眼,彷彿能聽見當時的喧囂。 ——於是王妃隱瞞身份,帶上我和幾個家僕同行。她在這裡過得非常開心,恐怕是當成最後的自由而享受著每一天。 在高貴的家族之間,血統不過是種工具。羅倫斯一句句地翻譯給赫蘿聽,而赫蘿也明白王妃的心思,表情郁悶。 ——後來,王妃在那裡邂逅一名年輕男子。我們很快就看出他出身高貴,無法強作阻攔。於是日子一天天過去,兩人也一天比一天親密。 譯文使赫蘿臉色愈來愈陰沉,哀傷地依偎羅倫斯,抓起他的手,好似在祈求故事能有轉機。 ——雖然王妃是個謹守宮廷禮儀,氣質典雅高尚的淑女,但在紐希拉就不必那麼拘泥了。她酒量甚佳,於是痛快地喝、忘情地跳舞,就連那位少爺也吃不消。 酒量好又愛跳舞的女人似乎很得赫蘿鐘意,開始有點笑容。 ——可是快樂的時間總是過得特別快。王妃不是意志薄弱的女人,沒有犯下一時的過錯。時辰到了以後,她便嚴謹地收拾行李,與陪她狂歡的少爺握個手就告別了。 腦海中,幾乎能看見一個身姿端正,甚至不帶一絲微笑,舉手投足都透露著威儀的堅強公主。赫蘿緊抱著羅倫斯的手臂,即使看不懂也凝視著凱列斯所寫的字。 ——回程上,王妃一句話也沒說過,直到婚禮當天才終於開口。她就要在陌生的土地、陌生的城樓、陌生的人群中生活了。我不曉得王妃心中有多惶恐,可她是個堅強的人,只對我這個來自她家鄉的人說了一句話:「你應該清楚記得當時那些酒的味道吧?」我鑽研宮廷料理,為的就是不讓王家丟臉,當然是賭上自己的名譽,告訴王妃我還記得。 凱列斯再度側目瞥視鐵鍋,慢慢動筆。 ——於是王妃對我說,那麼她就放心了。只要想到隨時都能喝到那種酒,她就放心了。 老人的手在此停下,盯著紙動也不動,只能聽見地爐裡的炭「啪、啪」燒裂的聲響。 接下來的窸窣聲,是赫蘿向前探身而布匹摩擦的聲音。 「結果……嫁過去以後發現一張熟悉的臉,沒有嗎?」 據說在貴族的政治聯姻中,沒見過對方長相是理所當然的事,而故事也因此有了許多想像空間。例如原本是算盤打盡而結的婚,結果兩人卻早在不問身份的地方就已相愛,小鎮姑娘都喜歡這種故事。 凱列斯當然也十分明白這回事吧。盡管幾乎不懂赫蘿的話,他仍慢慢搖了頭。 赫蘿倒抽一口氣,羅倫斯輕摟她細瘦的腰。 ——國王年紀大王妃一輪,英俊挺拔知書達禮,對王妃疼愛有加。王妃很快就懷了胎,那樣笑聲不斷的宮廷應該世間少有吧。 凱列斯往赫蘿看去,微微一笑。 發現自己被擺了一道的赫蘿竟打起羅倫斯的手洩恨,但看得出她打從心底鬆了口氣。而凱列斯的故事也說得很有一套,八成已經對孫子之類的說了很多遍。 可是,他的筆沒有停在這裡。 故事與現實的差異只有一處,那就是現實不會在此結束。 ——王妃一次都沒再要求過當時的酒,因為沒那種必要。然而後來國王長年病臥,於是王妃命令我釀出當時的酒。 多半不是自己想喝,而是給飽受病痛之苦,恐怕來日不多的國王喝的吧。 舊世代的君王,基本上人生全塗布著征戰與政略。就算想悠哉泡個溫泉,也比貴族千金這樣的籠中鳥更遙不可及。 羅倫斯想起凱列斯悶悶不樂的臉。 廚師是一種給人帶來快樂的職業。這很可能是凱列斯的職業生涯中,最後且最重要的工作。 「可是,您無法重現那種味道嗎?」 羅倫斯同時寫下問題,凱列斯喪氣地點了頭。 ——我已經不曉得用當地的麥子試釀了多少次。味道、材料我全都記得,但就是釀不出來。我在這喝過的啤酒都非常單純,單純到嘗過水就能大概瞭解最後是什麼味道。所以我抱著一絲希望,一間一間地換旅館。 「怎樣的希望?」 凱列斯看了看面泛疑惑的羅倫斯,接著不知為何望向赫蘿。 雙眼慢慢眯起,仿若慈祥的笑容。 ——據說釀酒的時候,當地的空氣會融進酒裡。空氣裡充滿陰郁就會有陰郁的滋味,明朗的氣氛就會有明朗的滋味。所以我想,這裡可能很有機會。 寫下最後一字,凱列斯別有用意地微笑。赫蘿歪起頭,羅倫斯則有點難為情地咳個兩聲。白天被他見到兩個人窩在地爐邊睡午覺的樣子,現在赫蘿還少女似的依偎在羅倫斯身上。 的確,雖然羅倫斯沒膽說自己的溫泉旅館是紐希拉第一,但其他方面可就不同了。賽勒斯也才誇過他們而已。 論夫婦感情,絕對是全村第一。 但盡管羅倫斯也聽說釀酒師有這樣的迷信,也不曾真正相信過,而凱列斯也是如此吧。他只是千方百計尋找釀法,任何可能都願意嘗試罷了。 ——這裡的水很甜美,每間旅館提供的都一樣。用這樣的水釀出的酒也肯定好喝,不過也只是好喝而已,沒有三十年前那種獨特風味。 寫完,凱列斯從背包裡取出幾個小麻袋,裡頭裝滿采自這周邊的各種香草。滿屋子的香氣讓鼻子靈的赫蘿打起小小噴嚏。 「風味……」 會是那個氣氛融入酒裡了嗎。 凱列斯仍舊面色凝重地乾瞪鍋子。 而鐵鍋就只是靜靜躺在那裡而已。 赫蘿嗅覺強,對食物滋味也相對挑剔,可是完全不會做。漢娜也不懂釀酒,最後只好又去請教賽勒斯。 「三十年前啤酒的味道?」 聽了這問題,賽勒斯一臉的錯愕。 「我剛到這裡來的時候啊……」 賽勒斯沒再說下去,視線轉向羅倫斯身旁。 看的是先一步來訪的客人。 「剛好是我在你這年紀的時候吧。」 那是個頭禿得發亮,胡須如泉煙般又白又長,非常醒目的老人。他名叫傑克,個子不高,據說年輕時有副圓滾滾的身材,在如此高齡也能依稀窺見當年的風范。在這紐希拉,他的溫泉旅館餐點是數一數二地美味,現在已經退休了。 「不過那畢竟是啤酒吧?我不知道詳細的釀法,總之用這裡的大麥,也用一樣的方法烘焙麥芽,釀出來的東西不會有什麼差別。既然他是宮廷的老師傅,不太可能搞錯那種事。」 羅倫斯盡可能不提及凱列斯真正的目的,與賽勒斯和傑克共享資訊。 「當年麥子的狀況怎麼樣?」 傑克對賽勒斯搖了頭。兩人都熱愛釀酒,年紀差距雖有如父子,感情卻像師兄弟一樣。 「收成真得很差的話可能會有影響,不過只要麥汁變成酒之前的那個階段用小麥粉來補,應該是補得回來。他在這方面的技術比我們高明才對。」 別說賽勒斯,傑克也很將這位客人放在心上。可能是吃了他自豪的好菜好酒卻擺著臭臉,嚴重傷到他的自尊吧。可是一聽羅倫斯說他是宮廷廚師,傑克又是另一種大受打擊的表情。或許對於稍微踏進烹飪世界那麼一步的人而言,宮廷廚師的層級甚至比云還高。 「他說,當年有種獨特的風味。」 「嗯……會是時代的味道嗎……」 「那是釀酒師的迷信嗎?」 賽勒斯問道。 「嗯?啊,你說有什麼空氣就會有什麼味道那個啊?那是真的——」 「咦!」 羅倫斯和賽勒斯同時大叫,傑克跟著哼了一聲。 「不過,事實上不是一般人在講的那種『氣氛』。要是土地改變到連氣候都變了,用同樣材料釀出來的酒也會明顯不同。多半飄在空氣裡的酒精,也會和我們一樣隨土地改變吧。那位客人肯定是因為這個緣故,才會千裡迢迢跑來這個深山裡頭。如果材料一樣就釀得出來,花錢就能搞定了,不是嗎?」 這問題是對羅倫斯說的。曾是旅行商人的他,在這北方土地面子還算廣,不愁材料問題。見傑克笑得像個惡作劇得逞的小鬼,羅倫斯氣也不敢喘一下。 「這個,呃,也是啦……只要花點時間,是都弄得到。」 「有技術、有材料,還到了同樣的土地來,結果還是釀不出同樣的風味。這麼說來,當時摻在酒裡的恐怕是當代的空氣……也就是回憶吧。」 可是,即使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專職豐富王族餐桌的廚師會誤認那種味道嗎? 羅倫斯和賽勒斯都沒敢吭聲,只用眼色互相表示如此疑問,看得傑克拉高聲音嘆氣。 「所以說你們還太嫩。」 並且怒斥: 「人光是開心,飯就會變得好吃,和臭味相投的好朋友吃就更好吃!相反地,和冷戰中的老婆面對面吃飯,吃什麼都沒味道!就是這麼回事!」 「……」 受教了。兩人不約而同低下頭後,傑克裝模作樣地頷首,重重「嗯」了一聲。這讓羅倫斯不禁想到赫蘿,對傑克頗有好感。 「只不過,我們紐希拉的確不該讓客人臭著臉回去。」 傑克不甘地這麼說,摸摸他的大光頭。 「你來之前,賽勒斯跟我說過那位客人的事,也說了你的事。你說得對,我啊,還氣得大罵過『哪有這麼挑嘴的人!』,當作是客人的錯,沒發現自己的靈魂被溫泉的煙給熏花了。真是太慚愧了。」 傑克握起羅倫斯的手說: 「羅倫斯先生,謝謝你讓我活到這把年紀又想起真正重要的事。」 羅倫斯詫異得不知如何是好,但傑克沒有揶揄或開玩笑的感覺。於是他也注視著傑克那對被歲月磨得像孩子的眼睛,回握的手自然而然鼓起力氣。 「呵呵呵。你在這村子蓋旅館的時候,我還在想怎麼來了個不中用的呢。」 傑克毫不避諱地笑,而賽勒斯不敢當著羅倫斯的面笑,假裝咳嗽混過去。 「人做適合的事,叫做如魚得水。羅倫斯先生就是該來這裡的魚吧。」 肩膀被拍了幾下,讓羅倫斯感到緊繃的臉上有東西片片剝落。 恢復柔軟的臉頰,坦率展現著喜悅的笑容。 「可是我第一次喝這裡的水那時,拉了好幾天肚子呢。」 「哈哈哈哈,因為溫泉裡的硫磺吧。我打從出生就是用這裡的水洗澡,一點也不怕,不過這個賽勒斯當初也是完全不敢喝呢。」 「就連揉麵用的水,也是河水或山上的清泉。」 這讓羅倫斯想起自己醉酒回家時,赫蘿給他喝的冰水滋味。借溫泉融化的雪水,會混雜溫泉的薰香。說起來,這就是紐希拉的味道吧。 因此賽勒斯也理所當然地接著這麼說: 「每個東西都染上了溫泉的味道呢。」 咦? 三人異口同聲。賽勒斯也被自己的話嚇了一跳。從老行家到菜鳥,三個溫泉旅館老闆面面相覷,臉上都寫著「不會吧」。 羅倫斯忍不住追溯記憶。與賽勒斯和凱列斯的對話隨即浮現腦海。 好酒的原料少不了好水,然而凱列斯卻說這山中最棒的水就只是好喝而已。那麼從賽勒斯說的話來想,凱列斯找不到答案的原因就很明顯了。 這裡是紐希拉,為客人提供最好的服務,對豪客更是如此,無論個性乖僻與否。羅倫斯也曾因收下金幣而打算為他安排樂師或舞者,就連給他帶在路上吃的面包也是下了重本的小麥面包,給予溫泉旅館所能做到最高級的款待。正因如此,凱列斯不是所有東西都嘗得到。 那就是賽勒斯所說,專給分不出味道好壞的醉鬼之流,用到處都有的水所釀造的酒。 以溫泉融化的雪水製作的單純啤酒。 「……常言道,燈台底下暗啊。」 傑克干啞地說。雖不知答案是否真是如此,三人都感到「確信」幾乎能抓在手裡。 「這下應該就能守住紐希拉的名聲了。」 賽勒斯說道。 羅倫斯感慨地注視他們二人,結果他們一起猛然轉過頭來說: 「喂,還愣在這裡做什麼!你那裡的客人還在愁眉苦臉的耶!」 羅倫斯有如當年還在見習時被師父罵了一樣跳了起來,倉皇轉身就往門口跑,但中途發現這不是自己一個人的功勞又轉了回去,只見傑克和賽勒斯都淡淡地對他笑。 「我們待會兒要好好反省自己沒能讓客人笑著離開,你就快點去吧。」 傑克作勢趕人,帶著燦爛笑容。 「回頭再跟我們報告啊。」 賽勒斯說完就把腳邊的木桶抱起來,擺到櫃台上。兩人都不再多看他,不過那是熟稔的表現。會久久注視旅人離開,是因為他可能不會回來的緣故,那麼反過來又是什麼意思呢。 羅倫斯懷著滿心澎湃的喜悅離開了賽勒斯的溫泉旅館,快步返家。對釀造結果深感興趣而守著鍋子的赫蘿和漢娜,見到他神采飛揚的模樣都投以好奇眼神。 聽了事情原委後,漢娜半信半疑地拿來以溫泉融化的雪水。 凱列斯喝下一口,閉目沉默片刻,吐盡胸中悶氣似的長嘆。 睜開眼時,有如探出云縫的太陽,笑得好開心。 最後,凱列斯用兩種水各釀一次。由於其他材料、程序和製作者都相同,會造成差異的就只有水而已。 靜待幾天後,結果差異甚大。 「原來會差這麼多啊。」 眾人試喝了泡發得相當漂亮的啤酒。若沒有特別說明而單獨喝,或許喝不出哪裡不同,比較著喝可就很明顯了。凱列斯能一再借由自己三十年前的記憶分辨差異,實在教人敬佩。 ——這樣,我最後的工作就圓滿結束了。 兩種酒都釀好後,凱列斯在紙上這麼寫。他年事已高,雖說奉主人之命而來,但宮廷廚師能離開廚房那麼久,恐怕是因為他在廚房已經不是指揮的角色了吧。 ——真的萬分感謝。 卸下重擔的凱列斯,完全是個和藹的可愛爺爺,目的已經達成就不該久留似的收起行囊。由於他付的是金幣,羅倫斯想用銀幣找零,卻被拒絕了。 他堅稱當作回禮,又擺出不苟言笑的臉。 然後以那表情寫道—— ——等我退休以後有空再來這裡玩,就用那些付錢。 既然一並附上了笑容,也沒什麼好推辭的了。盡管只是口頭約定,羅倫斯仍在紙上寫下大大的「期待您下次光臨」。 凱列斯也笑呵呵地點頭。 目送凱列斯背起剛釀的酒,踏著比來時更穩健的步伐回去後,一晃眼就是好幾天時間。往事似乎和酒一樣,稍微多醞釀幾天才比較容易回憶。 「汝老嘍。」 赫蘿將凱列斯釀的最後一點啤酒倒進杯裡,不解風情地這麼說。 「喂,多少留幾口給我嘛。」 赫蘿裝作沒聽見,炫耀似的喝得津津有味。 真是的……羅倫斯無奈一嘆,並發現她鼻子下多了一大條滑稽白鬍子,樣子十分開心。 她在開心什麼呀?這麼想時,赫蘿頭倚上羅倫斯的肩說: 「咱啊,有必要好好記住這個味道呢。」 那是能使人憶起這片土地、這一刻的味道。 「請適可而止。」 話裡微微帶了點苦楚。羅倫斯無法永遠陪伴赫蘿,不希望自己死後拖住她的尾巴。 不過人生就像啤酒一樣,只有甜就不會那麼香醇了吧。 「大笨驢。」 赫蘿無奈一笑,牽起羅倫斯的手。死後就別抹聖油,改灌這種啤酒好了。羅倫斯這麼想著,喝下赫蘿讓給他的酒。 原來如此,會湧出幸福與笑聲的溫泉旅館所釀的酒,說不定有點太甜了呢。 第十八卷 Spring Log 狼與一身泥的送行狼 遠處傳來的擊木聲,與載貨馬車車輪聲、騾馬嘶鳴摻在一塊兒,不時還有些人們忙碌的吆喝。若閉上眼,多半會以為自己人在城鎮的工地裡吧。 這樣的喧噪,讓人扎實感到冬天真的要結束了。 在這個晴朗無風的和平日子,遠離塵囂的山村紐希拉正准備洗去累積整個冬天的塵垢而熱鬧非凡。 「盧米歐尼金幣?有二十……十九枚沒錯吧。德堡銀幣,七十三枚。迪普銅幣有一堆、兩堆……總共六百枚沒錯吧?都秤過了嗎?」 不斷有人進出的村落集會所,彌漫著生鏽金屬的氣味。每個人手都提著布袋,重重擺上房中央的長桌,解開束口繩倒出來,裡頭全是種類繁多的貨幣。 「那麼,阿雷茲先生的份都在這裡了沒錯吧?」 「有勞了,羅倫斯先生。」 胡須比頭發多的溫泉旅館老闆,摸著他光溜溜的頭寒暄。 坐在長桌上座,算到手指黑漆漆的羅倫斯笑著回禮。不過那是因為忙到笑容繃在臉上,收不起來的緣故。現在做的,是幫一個接一個的老闆們處理冬季長住客支付的貨幣。 羅倫斯要將平均有五到七種,多則十至二十種的貨幣分類、清點,還得視情況秤重。因為平時沒事做的泡湯客可能會一枚枚仔細削薄貨幣,竊取那一點點的銀或銅。假如重量與數量不符,到了兌換商那可是會被刮一筆的。這樣的作業,已經持續一上午了。 溫泉鄉紐希拉是秘境中的秘境,在人手間來來去去的貨幣,也將在這裡結束旅程。因此,各家旅館每年必須將攢自客人口袋的錢拿到需要貨幣的大城鎮兩次,購買新季節所需的物資、請工匠修繕屋舍,剩下的則交給兌換商存起來。畢竟堆在被泉煙熏得發黴的箱子裡一毛也不會變多,要是讓人知道山裡有錢堆,還不曉得會引來什麼凶神惡煞呢。 按照慣例,每家旅館老闆都得輪流做這項工作,而今年棒子終於交到狼與辛香料亭的主人羅倫斯手上。在紐希拉開業了十多年,每次都是風涼地請人服務,完全沒想到做起來這麼累人。 「羅倫斯先生,阿爾沃村的貨送到嘍!」 清點貨幣已經夠勞神的了,工作還不僅如此。 「麻煩跟達馮先生通報一聲,放倉庫裡!」 紐希拉是位在深山邊境的小村,而更深處還有人建立了幾個零星聚落,在那裡生活。到了這時期,他們會一個個背著冬季儲存的麻線、麻布或堆積如山的毛皮,走過終於暢通的山路到紐希拉換取只能在城鎮取得的酒、糧食或金屬製品等必需品。紐希拉的居民通常會換走大半,剩下的就和貨幣一樣拿到城鎮去賣。 這時候,紐希拉就會從泉療場所搖身一變,成為深山中的大市集。 「羅倫斯先生!亞迪諾亭的老闆想改一下訂單!」 「羅倫斯先生!麻布要放哪裡?」 「羅倫斯先生!」 「羅倫斯先生!」 當大大小小的事終於告一段落,羅倫斯就連離開椅子的力氣都沒了。到現在還在耳鳴,好像能聽見有人在喊他。過去當旅行商人的時候,明明很習慣買賣的吵鬧,甚至也在站都沒地方站,就連自己的叫喊都快聽不見的市場作過生意,但那一切卻彷彿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從前的喧噪,的確勾起了他些微的鄉愁,但現在能為村子盡點力也讓他高興得不得了。 這份工作還要持續幾天,得好好幹活才行,才不會讓其他老闆看笑話。為此,還是早點回家上床睡覺比較好。 當羅倫斯這麼想著起身時,逗留在集會所門口聊天的旅館老闆們吵鬧起來。 「喔?這可真是稀客。」 「找羅倫斯先生嗎?對,他在裡面。」 「話說你看起來怎麼還是這麼年輕啊,還以為是他女兒呢。」 半掩的門後傳來如此對話,一道人影探射進來。 屁股才剛離開椅面的羅倫斯不禁輕笑。 「汝啊。」 光是聽見這聲音,整天下來的疲勞就全飛了吧。從門縫間探出頭來的,是個外套一路蓋到腳踝,頭袋兜帽的嬌小少女。胸前抱了個小酒桶,不認識的人見到她,多半會以為是哪家的女兒來跑腿吧。事實上,兜帽下那張臉還真的有些稚氣。 而這位狀似少女的人物,一來到羅倫斯面前就高姿態地歪唇笑他說: 「怎麼像頭割完毛的羊啊?」 一如往昔的嘲諷,搔得耳朵癢呼呼的。面前這個人,並不是眼中所見的小丫頭。盡管外表看起來是個十來歲的女孩,兜帽下卻藏著常人沒有的獸耳,腰間還長了條尾巴。她的真面目是能將人一口吞下,高齡數百歲,寄宿於麥子中的狼。 同時也是羅倫斯最驕傲的妻子——赫蘿。 「沒必要特地來接我吧。」 若是前一陣子,來接人的應該會是長相和赫蘿一個樣的獨生女繆裡吧。可是她不曉得遺傳到誰,偷跑出去旅行了。 「咱怕丟著汝一個人,會寂寞得哭著回家嘛。」 赫蘿說完就把酒桶推過來。羅倫斯一拔栓,撲鼻而來的蜂蜜酒香就熏得他胃用力一縮,想起自己打從起床到現在什麼也沒吃。吞進一口,甜得膩人的酒使疲憊的軀體重獲新生。無論赫蘿嘴上怎麼說,心裡總是先為羅倫斯著想。 再說,赫蘿才是真正寂寞的人吧。冬天結束後溫泉旅館就沒生意了,長年分擔勞務的寇爾寄旅他鄉,獨生女繆裡也跟他跑了;雖然後來來了個奇特的客人能解點悶,不過他也在前幾天回去了。假如她是受不了整天獨守空蕩蕩的溫泉旅館才跑來的,那真是太可愛了。羅倫斯稍微用力地摟住赫蘿似乎靠得比平時緊的瘦小身軀。 「話說旁邊倉庫堆得可真滿啊,貨幣也像寶山一樣。」 「是啊,你是第一次見到吧。」 若非有事,赫蘿鮮少離開溫泉旅館。不僅是因為赫蘿不是人類不會變老,沒事最好別拋頭露面,其次則單純是不愛出門而已。 「今年好像特別多呢……之前每年都是看人在忙,現在才知道做起來這麼累,嚇我一跳。今天真的是忙到頭昏眼花,想到後面幾天也要這樣就會怕。」 羅倫斯苦笑著喝口酒後,赫蘿又笑了。 「怎麼啦?」 「呵呵,咱好高興呀。」 「高興什麼?」 外套下的尾巴呼呼呼地搖。羅倫斯以為赫蘿又惡作劇了,忍不住從頭到腳檢查一遍。 「因為村裡的人又更認同汝一點啦。」 赫蘿在麥田裡住了數百年,守望一座名叫帕斯羅的村落。村裡自然會有外人遷入,赫蘿很明白他們為了融入當地需要花費多少苦心。 而這樣的赫蘿,正為羅倫斯高興。 「因為我一直都很努力啊。」 即使一臉疲憊又做作得可以,還是要往臉上貼個金。赫蘿嗤嗤而笑,伸手要扶羅倫斯。 「是因為有咱助汝一臂之力吧。」 「好像是。」 羅倫斯牽起赫蘿的小手站起來。 向逗留在集會所的商人們打過招呼後,兩人就離開了這裡。天空已一片殷紅,地上積雪卻沾滿了夜晚的藍。由於四面都是高峻的山,紐希拉沒有所謂的黃昏。在天空依然明亮時,村子就沒入了夜幕之中。 「話說……」 羅倫斯低語道: 「除了你這只纖纖玉手之外,我想還是得另外請個人手才行。」 「嗯?」 今天會忙得這麼累,也是因為沒多少年輕人能替他打雜的緣故。 即使有交情不錯的旅館老闆賽勒斯之子卡姆來幫忙,還是忙得不可開交。 清點眼前一大堆貨幣的途中,「有寇爾在就好了」的念頭不知有過多少次。不然假如女兒繆裡還在村裡,也能協助收取及整理鄰近聚落運來村裡的貨物。 然而,這兩個人卻結伴出遊了。原本只有寇爾一個上路,結果淘氣的繆裡似乎是躲進行李中偷跟過去了。赫蘿常笑他當爸當傻了,可是那怎麼能教人不擔心呢。即使寇爾是個正人君子,繆裡還是跟男人單獨外出啊! 「要是我們家兩個年輕人都在……」 這句話有很多意思,而赫蘿很善良地往好的方面解釋。 「汝最近懶散很多呢,偶爾做點粗活對汝也好唄。」 赫蘿邊戳他腹側邊說。 雖說溫泉旅館老闆有副雙下巴和大肚腩比較有架式,可是赫蘿不喜歡那樣,羅倫斯平時生活飲食也很節制,頂多留了點鬍子,好讓人覺得成熟可靠罷了。 「話是沒錯,不過要是他們一去就是個把年,不請人真的會累壞啊。等到下一個旺季,只靠我一個實在撐不起整間旅館。」 接著,羅倫斯補充道: 「當然還要加上你的針線,還有漢娜的廚藝。」 心中常懷感謝,是維持夫妻圓滿的秘訣。赫蘿放他一馬般輕哼一聲說: 「汝不是最近要下去鎮上一趟嗎?在那裡隨便請兩個人就好了唄。鎮上那麼多人。」 「是沒錯,可是寇爾那樣的人才不好找啊。」 赫蘿對嘆息的羅倫斯露出不耐表情。 「麥子不會種下去就結實。」 「嗯?」 羅倫斯往赫蘿看去,好一會兒才總算明白她的意思。 「你是要我用心栽培一個嗎?」 「嗯。咱也費了不少苦心啊。」 赫蘿很刻意地使著眼色這麼說,羅倫斯只能苦笑。自己的確有很多因赫蘿而成長的地方。 「不過呢,汝也長成了一個堂堂的雄性就是了。」 赫蘿抬起頭,得意地笑起來。 只要能見到這樣的笑容,她愛怎麼說都無所謂。 「可是考慮到你的問題,也不是請誰都行啊。」 這嘆息似乎讓赫蘿縮小了點。 赫蘿具有非人特徵且不會衰老,光是在人類村莊居住就頗費工夫了。 目前,在羅倫斯的溫泉旅館幫傭的漢娜是個身份不明的女性,只聽說是某種鳥的化身。寇爾則是普普通通的人類,在從前的旅行中得知了赫蘿的真面目,而女兒繆裡就不在話下了。 只能僱用無懼於精怪又能保守秘密的人,或是非人之人。 「找米裡先生問問看好了。」 他是掌管斯威奈爾鎮經濟的地方大老,同時也是少數知道赫蘿身份的人。 本身其實也不是人類,有這方面的事想商量時很值得信賴。 「假如還是找不到……再走遠一點或許也不錯。」 「走遠一點?」 「是啊,我們在這深山裡也窩了好多年了吧?在以前是作夢也想不到的事。」 在紐希拉建溫泉旅館那當時,還不太相信自己居然會定居下來,再也不去旅行。過去的人生,全是村過一村、鎮過一鎮的漂泊生涯。到處都認識了一些人,也在故鄉加入了結構鬆散的商行。然而不會在同一城鎮待超過一個月的生活,讓他一路上幾乎沒有可以稱作朋友的人。說不定一命嗚呼時,還沒有人能幫他下葬。 但是,這也換來了堪稱環游過全世界的見識——曾幾何時,有如此自負的自己不知上哪去了,對山下的事也變得疏遠。 不過羅倫斯並不覺得自己是困居僻壤,反而還很高興。 「以前到處跑來跑去,還被你笑說像野狗一樣呢。現在已經比搬進倉庫的麻布還乖了。」 離開集會所一小段距離後,羅倫斯回望和緩坡道底下附設於集會所邊,周圍空蕩蕩的倉庫。 「你相信嗎?聽說在山腳下那個斯威奈爾鎮上,麻布現在賣到天價耶。只是其中一部分不會用在斯威奈爾,而是要轉賣到其他城鎮,然後經過陸運、河運,最後送到海邊。」 「海邊?」 在十多年前的旅程中,赫蘿曾出過海,而旅程尾聲也曾順道去看看夏天的海是什麼樣。盡管如此,這麼一個幾乎沒有接觸的詞仍讓赫蘿感慨地望向遠方。 「世道安定下來,商業跟著蓬勃發展。在陸地上一車一車慢慢載已經趕不上需求,所以現在到處都在造船。這村子的麻布,也會有一部分拿去給那些船做帆吧。然後用那些帆迎滿了風,航向我也只是聽說過的汪洋大海另一邊。」 承載著許多人的希望,經歷不計其數的冒險,從一望無垠的雪白世界抵達到處是熾熱沙山的國度,然後滿載香氣四溢的辛香料、黃金或奇珍異果回來。冒著若平安歸返就能大賺特賺,途中遇難就連命都要賠上的風險。 在每天一大清早打掃旅館門面,心想今天天氣如何而仰望的天空彼端,還有著這樣的世界。而且現在正風起云湧地往新時代變遷。 若是從前,早就迫不及待地想跳上船了吧。 「偶爾呼吸一下冒險的空氣或許也不錯。」 藉以養精蓄銳,回來投注在旅館生意上,如果能找到可以請回來幫忙的人就更好了。羅倫斯只是稍微單純那麼想,但赫蘿聽起來似乎不是那麼回事。 羅倫斯是在經過幾天忙碌,即將前往斯威奈爾時才發現的。 在一個陽光刺眼的大晴天,羅倫斯檢查要帶去鎮上的行李,並與各家旅館老闆確認采購清單內容等物,最後將馬繫上馬車准備出發時,有個人跳上了駕座。 明明該在旅館看門的赫蘿,竟已換上一身旅裝。 「……怎麼啦?」 語氣變得有點恭敬,是因為坐在駕座上的赫蘿表情很恐怖。 「沒事。」 她冷冷答話,居高臨下俯視而來。 「咱怕汝這只大笨驢找不到回家的路。」 「……」 羅倫斯呆呆地望著赫蘿,驚覺一件事。 很久很久以前,赫蘿離開了故鄉約伊茲,一去就是幾百年回不了家。這段期間,故鄉遭到時代變遷吞噬,往日夥伴一個也不剩了。對於活了數百年的赫蘿而言,人離開身邊可能就永遠無法相見,不是能等閒視之的事。 想到這裡,羅倫斯為自己不經大腦就說「再走遠一點」深切反省。 不過,他也在檢視馬軛之餘心想,赫蘿比自己更贊成寇爾,尤其是繆裡的遠游。對自己生的女兒深有自信,認為她一定能大事化小、小事化無。這麼說來,只是從斯威奈爾再往外走一走,赫蘿應該沒必要過分擔心才對。 應該單純只是發現獨守旅館比想像中寂寞太多,忍不住跟來了吧。 「咱呀。」 在羅倫斯推測赫蘿的想法時,當事人突然說道: 「偶爾也想到鎮上吃點大餐嘛。」 既然她都嘟著嘴這麼說了,就當作是這樣吧。 羅倫斯向注意到赫蘿上了駕座的旅館老闆們寒暄幾句後,就盡速確實做好所有准備,將運貨馬車牽出村外。即使陽光已經很接近春天,紐希拉山裡仍積著厚厚一層雪。 「要幫我暖好位子喔。」 赫蘿聽了「哼」地轉到一邊去,模樣令人憶起從前。那當年,貨台上載了一堆赫蘿最愛的蘋果,吃也吃不完呢。 隨後羅倫斯跳上駕座,意氣風發地抓起韁繩出發了。 他們往斯威奈爾的方向前進,途中要過夜時便投宿在沿路的旅社或聚落,大約三天行程即可抵達。雖然有河川流經紐希拉境內,搭船能更快下山,但這個時節還是別搭的好。由於融雪使河水增加,樵夫會趁機用河水運送木材下山,絕不會有趟愉快的旅程。 駕車下山的途中,每每望向林子後的溪流,都看得到木材在河上漂。聽泡溫泉的樵夫說,這幾年木材供不應求,大部分都會用來造船,而其中某些船將會航向不知何時才有盡頭的大海。 羅倫斯一想起自己從前也擔起了遍佈世界的商業網一角,就不禁有點自豪。但若問現在是否還會想回到那個世界,倒也不至於。 「怎麼啦?」 身旁,在駕座上孜孜不倦縫補衣物的赫蘿,發現他的視線而抬起頭來。 「啊,沒什麼。只是覺得你穿得很像樣。」 赫蘿不像以前那樣扮成巡禮修女,而是帶著羊毛編的樸素頭巾,裡頭垂出俗氣的發辮;肩上披著邊緣有些細小刺繡的披肩,看起來非常和善拘謹;再加上赫蘿外表年輕,坐著不說話就完全像個羞澀柔順的新嫁娘。 既然她這麼乖巧地坐在旁邊作女紅,豈有故意破壞她興致的道理。 更別說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任何更珍貴的寶物值得他天涯海角地尋覓了。 「汝……嗯,也不錯。」 以好久沒掌過韁繩,馬駕得不太流暢而言,赫蘿給的分數似乎太高了點。或許是因為天氣好,心情也跟著好的關系。 「再說,汝這雄性的器量有多大,要到鎮上以後才會知道唄?」 她眯起眼,嘴角使壞地勾起。 羅倫斯也早料到會受到回擊。需要在這時期將紐希拉累積了一整個冬天的貨幣拿到山腳下的斯威奈爾,不是沒有原因。 這個鎮每年春季都會舉辦大型慶典,人潮匯集,買賣熱絡,貨幣供給變得很吃緊,而沒有貨幣就做不了生意。將商品拿到有需要的地方,可是賣得高價的基本原則。 同時,在這個因慶典而熱鬧滾滾的鎮上,好嘗各地美食的狼肯定會討東西吃。 「不用怕,想吃什麼就盡管說。」 「喔~想不到汝會說得這麼有氣魄。」 羅倫斯又對驚訝的赫蘿說: 「因為你不管怎麼樣,都會替我的口袋精打細算嘛。」 見到他商人式的微笑,赫蘿拉下臉縮起下顎瞪視過來。 「汝年紀大了,小聰明也變多了。」 「這都得歸功於賢狼大人的潛移默化。」 赫蘿鼓起臉頰踩了羅倫斯一腳。羅倫斯踩回去,赫蘿就用腦袋捶他的肩。 牽引馬車的馬抱怨「要鬧下車鬧」似的甩起尾巴。 「話說回來,我在那邊要做的事跟山一樣多,不要因為沒時間陪你就鬧脾氣喔。」 「咱又沒有繆裡那麼不懂事。」 若論愛賭氣的部分,兩人是不分上下吧。這讓羅倫斯相信繆裡的個性是遺傳自赫蘿。 羅倫斯對她投以那種目光,結果又被踩了一腳。比前一腳更用力。 「哼。再說工作也沒有多少唄?不就是把後面的東西賣一賣,把村裡人要的東西買一買再找個幫手而已嗎?」 「找幫手就已經夠頭痛了啦……而且要做的不只這樣。」 「嗯?」 赫蘿回敬似的投出懷疑眼神。那八成是「汝該不會又聽了什麼小道消息,也想跳下去撈唄?」的意思,要他別太沖動。十多年前的旅途上,不知道因此經歷了多少次大冒險。 「因為籌備慶典會讓鎮上到處都亂糟糟的嘛。為了讓這裡的兌換商公會把後面的貨一次全買下來,我需要在慶典上幫點忙,這是村裡的慣例。所以慶典期間恐怕沒時間陪你。」 「唔……」 紐希拉的物資全賴斯威奈爾一條管道,早已培養成互利共生的關系。 「那麼,汝要幫忙弄什麼?」 「我沒有問這麼仔細……有很多事要忙吧。聽說從好幾年前開始,這個慶典就辦得很大了。」 「這咱也知道,所以才想和汝一起來看看嘛……」 赫蘿悶著臉回答。她有時就是會說這麼可愛的真心話,真傷腦筋。 「而且,這次我還有一件大事要做。」 沒趣地噘嘴的赫蘿「怎麼還有啊」似的抬起頭。 「我需要打聽想在山另一邊開溫泉街的人有什麼計劃。」 若問今年冬天紐希拉村最令人震撼的流言,當然莫過於此。 消息是旅行商人帶來的,只可惜完全沒有進一步細節。 由於這地區幾乎每條路都與斯威奈爾相連,盡管在山的另一邊,還是得爭搶客人。當然,兩邊的糧食和酒等其他必需品也都得在斯威奈爾購買,價格說不定會上揚。 有必要確認消息的真偽。 「所以,到了鎮上我真的會很忙。」 羅倫斯說完,赫蘿彎下腰拄起臉,嘆一口氣。 「不要跑得太急而跌跤嘍。」 「怎麼,你不幫我呀?這說不定是關系到旅館生意,甚至整個紐希拉的危機耶?」 擔下在這時期送貨幣到鎮上的任務,獲得正式成為村中一員的認同讓羅倫斯非常高興,一不小心就太過自負。聽見他略帶責備的語氣,赫蘿投來懷疑的眼神。 「那咱是不是應該趁他們挖溫泉的時候用後腳撥撥土,把那些人跟洞一起埋起來呀?」 赫蘿的話使羅倫斯一陣錯愕。她是狼的化身,擁有超乎人知的力量。 見到羅倫斯這模樣,赫蘿再度嘆息,手一伸就捏住他的胡須。 「看樣子、汝到現在、都還忘不了、大商人遊戲的樣、子、嘛?嗯嗯?」 「喔哇!不、不要拉啦、喂!」 赫蘿扯起胡須,臉跟著一左一右轉。 「哼。無論對方是什麼人,咱們只要幹好自己的工作,像平常一樣讓客人開心不就好了嗎?客人開心就會來這邊,嫌無聊就會去那邊,不是嗎?」 獲得自由後,羅倫斯搓著下巴注視赫蘿。 在他眼前的,到底是高齡數百歲的賢狼。 「這麼說是沒錯啦……」 「而且啊。」 赫蘿態度急轉,依上羅倫斯。 「要是旅館生意少了,汝陪我的時間就多了唄?礙事的繆裡都跑出去旅行了嘛?」 「……」 頹廢總是帶著甜美的誘惑。 羅倫斯剎那間有那麼一點點動搖,但甩個頭之後又恢復理智。 「不是只有我的問題,那關系到全村的生計啊。」 羅倫斯要說服自己似的這麼說,而赫蘿知道他在硬撐,咯咯咯地笑。 「知道啦,咱也不想眼睜睜看著別人來亂咱們的場子,是有必要看一看。知道向咱們挑戰的是些什麼人,鬥起來也比較有意思。」 有赫蘿撐腰,比任何人都可靠。 羅倫斯仔細調整赫蘿披肩的位置,鄭重地說:「拜託你了。」 花了約三天時間下到平地,融雪造成的泥濘多了不少,車輪沒事就陷入泥坑而動彈不得。在路過的旅人幫助下,過了中午才好不容易抵達斯威奈爾。 「唔……全身都是泥巴。」 赫蘿在馬車上,看著羅倫斯的鹿皮靴、薄毛線褲和腰間毛織物下擺不快地說。可能是早料到會被泥巴弄髒吧,她腰間毛茸茸的尾巴已經像葡萄一樣用特製布袋包起來了。 不過她至少還能公主似的擔心衣服沾染半點污泥,站在她身旁的羅倫斯可就沒那種福氣了。由於推了好幾次陷入泥坑的車,從頭到腳都是泥巴,甚至每次作個表情就會有乾泥掉下來。 「好想趕快洗個澡……」 「咱也好想快點梳梳尾巴喔。」 羅倫斯不禁自問是不是太寵赫蘿了。 進斯威奈爾時,那淒慘模樣還惹來了鎮門衛兵的同情。 鎮上多少有些積雪,道路濕滑。雖然馬車在鎮上總歸是不會再陷入泥坑,可是人多腿雜,泥水濺個不停,行人膝蓋以下全是一片泥濘。沒人特別在意,是因為在這個季節怎麼小心也免不了吧。 赫蘿一副別想叫我下駕座的臉,抱著包在布袋裡那條毛發豐盈,她最得意的尾巴。 「好啦……要先去兌換商公會,希望能順利找到。」 羅倫斯已經好幾年沒來過斯威奈爾,這個急遽發展的鎮模樣和以前大不相同。成了這地區的商業重鎮,腹地也逐漸擴張。十多年前初訪時的城牆外不僅圍起了新的城牆,據說現在還在計劃搭建更高大的新城牆。鎮上到處是好屋好宅,大路邊也排滿了各式攤商。 在人群中駕駛馬車相當費神,速度像蝸牛在爬,到了公會門口已是滿身大汗。純粹坐在駕座上觀光的赫蘿一副「汝怎麼弄成那樣」的表情遞來手帕。 羅倫斯擦了擦臉,以最簡要的方式清理衣物泥濘。兌換商是位居經濟核心的工作,無論在哪個城鎮都舉足輕重。眼前這兌換商公會會館,也是五層樓的大樓房。羅倫斯清咳一聲,為了不被氣勢壓倒而高挺胸膛,對著門喊: 「不好意思,打擾了!」 然而沒有反應,敲門也一樣,出於無奈只好直接開門看看,結果被一湧而出的熱風撲了個滿臉。裡頭比街上的喧囂還吵,鎮上的兌換商八成全聚到了這裡來,全都死命巴在硬塞進大廳裡的桌子上,進行某種魔法儀式般瞪著天平不斷動筆記錄。這刺鼻的冷硬氣味,他日前已在集會所聞了好幾天。是大量貨幣的味道。 「不好意思!」 羅倫斯再喊一聲,附近桌邊有著濃濃黑眼圈的年邁兌換商喊了回來: 「這裡不是旅館!到隔壁區去!」 大概是見了羅倫斯的打扮而認為他是來自城外的旅人吧。 「不是,我是從紐希拉來的,貨送到了!」 羅倫斯的話使全場氣氛為之一變。 每個人都露出餓了三天才見到食物的表情。 「紐希拉!你說紐希拉!」 「有貨幣嗎!你帶貨幣來了嗎!」 「在哪裡!馬上交出來!有基尼銅幣嗎!有就給我!」 「這邊要德堡銀幣!喔不,什麼銀幣都好!我這邊快沒錢給人家匯兌啦!」 就在羅倫斯差點被前僕後繼的兌換商浪潮淹沒時,鐵鍋敲擊聲刺進了眾人耳裡。 「坐回去!原本順序怎麼定就怎麼分!」 聲音來自一樓大廳最深處的架高處,一名白須長達胸前,油頭肥肚的老兌換商。 「先把客人招待好,想砸了我們公會的招牌嗎!」 他應該就是會長吧。聽老兌換商一喊,面目猙獰的兌換商們紛紛不甘不願地返回原位,取而代之的是腳步飄忽的打雜僮僕。他明顯是睡眠不足,手指不知摸過多少貨幣,黑得像抓過木炭。 彷彿稍微搖搖頭,就會有數字從耳朵裡掉出來一樣。 「請、請往這、這邊走……」 不知是太久沒說話還是說了太多而喉嚨沙啞,僮僕吞吞吐吐地這麼說並走到屋外。要不是嘴邊呼著白煙,還會以為他是活屍呢。 沿著牆邊走了一小段,他來到一道鐵柵門邊,用上全身體重似的推開。經過這條貫穿樓房一樓的大通道,可從街道直達中庭。 羅倫斯在僮僕帶領下將運貨馬車牽進中庭,為久未踏上的鋪石地堅實觸感松一口氣。通道右側與剛才鬧哄哄的公會大廳相連,方便卸貨。這地區容易下雪,所以這設計多半是為了迎接貴客或保持貨品清潔吧。 不一會兒,通往大廳的門打開了,先前大聲叱喝的老兌換商帶著隨從走了出來。僮僕稱他「會長」,所以他果然是兌換商公會的領袖。 「哎呀,招待不周還請恕罪。大夥都通宵忙了幾天,火氣特別大啊。」 「斯威奈爾繁榮成這樣,也是沒辦法的事。」 從這個頭上有空中迴廊遮蓋而有點陰暗的通道,一眼就能看見路上人潮密密麻麻,一刻也不停歇。 彷彿無論撒下多少貨幣都會被他們立刻吃光一樣。 「這個鎮一年比一年大是很好,不過要忙的事卻是成倍在跳。話說你來得真是時候,實在是得救啦。沒有貨幣能用的兌換商,就像沒酵母的面包店一樣啊。」 為了彼此和氣,「我當然是故意挑這時候來的」這種話就不必說了。 「貨幣以外的貨物,可以照慣例全部賣給我們嗎?」 「沒問題。不好意思,各位這麼忙還來添亂……」 「哈哈哈,那當然是要你在慶典上出點力補回來嘍!今年還派了一個這麼年輕的過來,真是太好了!」 會長拍了拍羅倫斯的肩膀,那隻手粗壯得似乎能輕易折彎較薄的貨幣。長年來運籌貨幣的指尖,想必是裝滿了老練兌換商的豐富經驗吧。 「那方面的事,就等你泡個澡洗洗塵……不,應該是洗洗泥吧,到那以後再說。不過給天下聞名的溫泉鄉紐希拉來的客人泡澡,恐怕是要見笑了。」 會長說完哈哈大笑,而羅倫斯則恭敬地接受了他的好意。 「馬就請小夥計替你拴在中庭後面吧。房間已經准備好了,來,快請進。」 真是面面俱到啊。盡管盛情難卻,羅倫斯用泥濘的鞋踏進會所之前還是稍有猶豫,先往走廊一探,見到同樣泥呼呼的狗和雞也在裡頭閒晃才放心走進去。它們大概是進來取暖,或者來找兌換商們掉在地上的殘羹飯渣吧。赫蘿一經過,狗就驚慌地夾著尾巴趴了下來。 兩人被帶到公會二樓一個整潔美觀的房間。擺設也相當高級,令人深感景氣有多麼好。打開木窗往下看,擠得架肩接踵的街道一覽無遺,真不曉得馬車到底是怎麼進來的。 熱鬧、混雜,朝氣蓬勃。 「看來,能住得很開心喔。」 羅倫斯如此低喃,大口吸飽鎮上的空氣。 用大量熱水沖光泥土洗淨全身後,羅倫斯終於復活了。滿是干泥的上衣,就只能等睡前好好清洗,用暖爐烘乾。姑且拍著拍著,一陣懷念的感覺使他不禁莞爾。 「汝在笑啥呀?」 望著窗外的赫蘿似乎感到他心情上的變化而回頭問。 「沒什麼,只是想起我初出茅廬那時候,經常像這樣趕跳蚤蝨子。」 赫蘿立刻眉頭大皺,將毛茸茸的尾巴藏到背後去。 「離咱遠一點。」 「都說是以前的事了嘛。」 赫蘿的懷疑臉色依然不改,不買帳地轉向一邊去。 然後癱在窗檯上,怨恨地向外瞧。 怎麼氣成這樣啊?羅倫斯這麼想時,赫蘿更「唔……」地叫起來。 這下他總算明白赫蘿在氣什麼。 「想抓兔子就得趴到地上,把手伸進兔子洞才抓得到呢。」 她很想去逛那些擠滿人的攤子,可是又怕弄得一身泥吧。 那條美麗的尾巴經過她每天細心梳整、理毛,油光閃亮。 赫蘿慢條斯理地轉身,抬起靈光晃蕩的略紅眼睛看來。 「……你是要我去買飯嗎?我才剛洗完澡耶……」 赫蘿的臉色飛揚起來。盡管明知那是演戲,心裡還是有所動搖,讓羅倫斯覺得自己實在窩囊到家了。於是他甩甩頭重整旗鼓,說道: 「你啊,自從繆裡離家以後也過得太懶了吧。」 每一個溫泉旅館老闆都說過,可愛老婆生了孩子以後就完全變了樣,不過赫蘿卻沒什麼變。多半是想至少在繆裡面前扮演一個有威嚴的狼。 而如今,她就連戲妝都掉得一干二淨。 「咱只是想保持咱們剛認識時的那種情竇初開的清純少女心嘛……」 還抱起尾巴,表情哀怨地掩著嘴說這種話。 羅倫斯會扶額遮眼,是因為那很有效果。 想當初,還會擔心和赫蘿相處久了會對那樣的關系感到厭煩,結果隨著年紀增長,對花招百出的赫蘿卻好像愈來愈沒轍。盡管論可愛還是繆裡第一,赫蘿卻贏在另一套本事上。對於按哪裡能讓羅倫斯無力招架,她全身上下都掌握得清清楚楚。 羅倫斯嘆口氣,來到赫蘿身旁一起眺望窗外。 「那麼,你想吃哪間的呀?」 赫蘿帶著滿面笑容挽起羅倫斯的手,沙沙沙地搖著尾巴探出窗口說: 「嗯,有看到那個賣炸八目鰻、燉兔肉跟肉派下了很多豬油的攤子嗎,然後那邊——」 見到赫蘿興高采烈的側臉,總讓人覺得再辛苦都無所謂。 當羅倫斯想偷吻那張側臉時,卻冷不防捱了一巴掌。 「有沒有在聽啊!」 「……」 比起女人味,食物的香味重要多了。 羅倫斯就這麼像條訓練有素的狗,望向赫蘿所指的攤販乖乖聽她點菜。 即使在斯威奈爾有一大堆非做不可的事,羅倫斯仍決定先幫赫蘿跑腿。畢竟無論做什麼,讓赫蘿開心絕對不吃虧。 出了房間下樓,用腳把不讓路的雞趕到走廊角落,手抓上通往中庭聯絡走廊的門。這時—— 「喔?要出門啊?」 白鬍子的會長出現在面向通道的作業區。拿手帕擦手,可能是正在休息吧。 「對呀,我們還沒吃午餐,想出去買。」 寄人籬下,自己打理三餐才是作客之道。 「喔!那正好,我們一起吃吧?東西讓小夥計去買就行了。」 而接受主人的邀請也是禮貌。不過要人家買赫蘿想吃的東西未免太厚臉皮,就沒說了。會長看起來年紀頗大,口味或許和赫蘿很不一樣,只好請她忍一忍。結果,這完全是多慮。 「來來來,別客氣盡管吃!地方有點亂,請多包涵!」 羅倫斯與赫蘿在會長帶領下來到一樓後頭的房間。平常大概是公會的餐廳或會議室,現在有堆積如山的貨物,從紐希拉載來的東西也在裡面。這整個房間的貨物,就只佔了斯威奈爾在這季節的買賣一小部分而已,村落和城鎮的規模差距就是這麼巨大。 而桌上種種油滋滋的山珍海味,更是堆得比貨品還要壯觀。 「在這時候出遠門一定很累人吧?而且接下來慶典的准備工作還需要你大力幫忙呢!趁現在多補充點養分吧!」 會長的嗓門實在有夠大,或許是整天得在那種工作場所吆喝練出來的,不過他本來就是個精力充沛的人吧。像現在,還把赫蘿看得眼睛閃閃發亮的岩鹽烤鹿肉插上刀子整塊舉起來啃呢。要是在旅舍看人這樣吃,應該會以為是土匪頭。 「配點啤酒怎麼樣?也有葡萄酒喔。」 由於寒冷地區種不出葡萄,葡萄酒都是高價的進口貨。懂酒價的前商人羅倫斯原想提醒一下赫蘿,所幸她選的也是便宜的啤酒。當然那八成不是因為價格,純粹是因為這整桌的油膩食物和啤酒比較對味,不過食物部分她肯定是不會客氣。 「嗯哈哈哈哈!夫人吃相可真豪氣!」 赫蘿在灌得快爆開的水煮香腸淋上滿滿的黃芥末醬大咬一口。在這種地方秀氣吃飯會討人喜歡的,也只有貴族婦女罷了。市井小民的評分標准不多,就只有會不會大口吃、大口喝、賣力工作三項而已。 「哎呀,話說能這樣和羅倫斯先生吃飯,實在是兌換商的榮幸啊。」 「哪裡,您過獎了。」 羅倫斯惶恐地回話,忽然覺得奇怪。 原本還想作個自我介紹,怎麼名字先被他報出來啦? 「抱歉,我們在哪裡見過嗎?」 像這樣一身肥肉的白鬍子兌換商,應該見過一眼就忘不掉才對啊。只見會長啃下一塊骨邊肉,配口啤酒笑道: 「你真愛開玩笑!羅倫斯先生可不只是我們兌換商的英雄,甚至堪稱商界的守護聖人啊!夫人和那時候一點都沒變!一眼就認出來了!」 正往炸八目鰻抹奶油的赫蘿聽到有人提到她而抬頭。 「十多年前……有十五年了吧?夫人在旅館窗口喚醒鎮民的英勇神情,我到現在都記得很清楚;而這個慷慨言詞粉碎卑鄙商人邪惡計劃的故事,也依然為人們所稱頌啊。不過有一小部分,在兌換商聽來有點慚愧就是了。」 赫蘿不感興趣地繼續啃炸八目鰻,油滴得她連聲喊燙,抓起啤酒就喝。 而羅倫斯聽會長這麼說,心中仍不免充滿驕傲。 因為那是他與赫蘿協力突破的最後一場大冒險。 「畢竟再怎麼說,要是當時沒有兩位仗義相助,如今德堡商行應該早已黯淡無光,為北方之地帶來商業之光的德堡銀幣也就不會誕生,而這個鎮也不會成長得這麼大了吧。」 當時,羅倫斯等人處在一個錯綜復雜的巨大計劃之中。那是一個欲以貨幣統整這個因交通甚為不便而權力分散的地區,彷彿痴人說夢的偉業。而作起這個夢的,正是德堡商行。 然而上天總是不從人願,有計劃就會有人阻礙,差點就在最後一步全部泡湯。而這時拯救了它們的就是羅倫斯,而羅倫斯背後是赫蘿在扶持。因此,現在此地信用最高,有太陽浮雕的德堡銀幣,說是因為他們才得以存在並不為過。 不過,隨著在紐希拉蓋起溫泉旅館、女兒繆裡誕生與日常生活的分神,他們早已淡忘此事。若在當時,他們一定會引以為傲,覺得走路都有風;但如今只會付諸一笑,當作往日插曲和著啤酒一口乾了吧。 「那時候能成功,純粹是因為有神的眷顧,以及各路人士通力合作才辦得到的事。」 說起來,羅倫斯和赫蘿不過只是配角。畢竟當時的他們一個是遭時代遺棄而甚至忘了故鄉怎麼走的孤狼,一個只是小小的旅行商人罷了。 「而且德堡銀幣能流通得這麼廣,是由於德堡商行對貨幣管理有方吧。」 「唔呵呵呵,懂得謙虛的人才是最可怕的喔。說到可怕,德堡商行的確也很可怕。身為被管理的一方,經常覺得喘不過氣呢。」 商人的荷包總是裝滿種類繁多的貨幣。想成為其中最多人用的一種,有如國與國的勢力角逐,是強者得勝。講難聽點,德堡商行是為了掌握北方商業才發行德堡銀幣。為此,他們必須對維持匯率或其他銀幣的銷鎔進行徹底的嚴格管理才行。 「現在的德堡商行已經不單是個商行,更像是以市場為領土的商人國家呢。錢財是比劍更強大的武器,而金庫就等於是武器庫了。」 暗潮洶湧的金權世界。 以前或許會想扔顆石子激點漣漪看看,現在卻會笑自己當時血氣方剛。 「憑我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旅行商人,可以和那麼強大的德堡商行沾上關系,我至今也覺得很光榮。不過說起來也只是時事所趨而已。」 「哪裡的話。能在對的時機來到對的地方,也是商人實力的表現啊。抱歉抱歉,你現在是溫泉旅館的老闆了嘛。」 會長笑呵呵地往羅倫斯的啤酒杯添酒。 「看來現在這個對的地方,就是紐希拉了。」 會長與紐希拉有長年交情,應該知道在這時候送村裡的貨幣和貨品來,背後有些什麼含意吧。 會長帶著慈祥爺爺的笑容頻頻點頭。 「如果,能永遠待在這個對的地方倒也不錯。」 羅倫斯回想著過去談生意的節奏,抓準時機問道: 「可是我聽說,好像有些人會威脅到我們的生計啊。」 會長先是一陣錯愕,然後堆起滿面的笑容。眼睛裡,似乎含有還能誇口「想要我退休,再等五十年吧!」的烈焰。 「最近,我們也經常在談這件事。」 會長靠上椅背,捻著胡須大嘆一聲。在這段沉默中,只聽得見赫蘿喀喀喀地啃著羊骨上的肉。 「畢竟有兩個溫泉鄉,生意就會變兩倍嘛。」 那表情變得有點奸邪,應該純粹是多心吧。 那只是坦率地直往利益走的商人臉孔。 羅倫斯有種遇見老朋友的懷念感覺。 「不是想在一個針孔穿兩條線嗎?」 光現狀似乎就讓公會忙得挪不出手了。會長「嗯」地點點頭,往油炸的整顆大蒜下起刀說: 「的確,那在紐希拉的人聽來,八成不是笑得出來的事。」 會長切下一顆,用刀問「要不要來一點」,而羅倫斯婉謝了。 但赫蘿卻收下了它,夾進鹿肉吃下去,引來羅倫斯「每次吃大蒜都嫌我臭」的不平視線。 「他們是什麼人?挖溫泉應該需要一定的准備,而且聽說位置選在山的另一邊……紐希拉西邊那座山後面的地方。往那邊走的話,我記得走再遠也看不到什麼聚落啊。」 「是啊。不過,斯威奈爾有一條通往那裡的古道。」 會長往蒜仁撒撒鹽就丟進嘴裡。在這麼氣派的公會大樓裡作一行領袖卻毫不裝模作樣,在羅倫斯眼裡感覺十分爽快。 「已經是幾十年前的事了……在教會的雨露就連一滴也還沒沾上這地方的時候,來了一群滿腔熱血的修士。他們就像到處都是敵人所以更有鬥志一樣,用無比的熱情辟出一條路,在深山裡蓋了一座石砌的修道院。那可是北方異教和南方教會殺紅了眼的時代啊。不過他們的勇氣似乎感動了很多人,沒有遭到任何妨礙。包含我在內,會在這裡的教會改宗的大多數人,都是因為感受過他們的熱情才願意那麼做的吧。」 或許真是那樣。真正的信念就是那麼回事。 「可是,每年的巡禮也因為戰爭而變得有名無實,變得像觀光一樣;修士們也年老力衰,不曉得上哪裡去了。熱情淡了以後,要繼續住在這片土地實在不容易啊。」 「所以是要在修道院遺址開辟溫泉街?」 「好像是。雖然那條路年久失修,需要重新整過,不過總比新開一條路要輕松多了。而且我聽說修道院還在,他們也拿到那一帶的許可證了。」 這番話使羅倫斯倒抽一口氣。 「難道是殖民嗎?」 當一個城鎮或村落聚集太多人口,對商家容易造成僧多粥少的情況。為消弭這種不滿,貴族不時會找一批人移居到偏遠的零碎領地。假如是貴族主導的殖民行為,事情就更麻煩了。 「不……規模應該沒那麼大。聽說不到十個人。」 「背景呢?」 「以前在南方好像偶爾會作些傭兵工作。那邊本來就是鳥不生蛋的地方,可能是跟地主談得高興就拿到許可證了吧。再說你也懂的,戰爭結束以後傭兵就丟了工作,領主也不會希望自己的領土上有失業的傭兵到處閒晃……所以不如發一塊地給他們自力更生。而傭兵也可能覺得流浪的生活太辛苦,借這個機會金盆洗手吧。」 「照這麼說來……就算挖不出溫泉,也能退一步靠打獵過活嗎。」 若真是這樣就太好了。就連在溫泉鄉紐希拉,想挖出新溫泉都很難。羅倫斯能在好地點都被挖光的情況下開門立業,靠的全是赫蘿的狼之力。 「我們原本也是這麼想,可是……」 會長放下餐刀,一口飲盡啤酒。 「……他們,有一顆懂算計的腦袋。」 懂算計的腦袋? 會長不僅這麼說,表情還有些苦悶。 「他們已經在作進一步的准備了。」 「進一步?」 「就是以挖到溫泉為前提,已經動身采購開辟溫泉街需要的物資。所以他們的手,也伸進了木材行、肉店、面包店、啤酒釀造和葡萄酒的公會裡頭。」 羅倫斯聽得目瞪口呆,會長的表情也愈發凝重。 「這些公會,都在跟我們爭市議會的席次。我們查到,他們之間已經做了秘密協定。」 那是指他們塞了點錢進公會的口袋,好讓公會優先替他們打通物資關節;而收了賄賂的公會,就用那些錢買議會的位子吧。 先不論是非對錯,真是作夢也沒想到他們這麼有計劃。 對方可不是一時興起就跑上來賭賭看能否挖到溫泉的南方鄉巴佬。而是懂得算計,有備而來的狠角色。 「沒來敲我們的門,是因為不需要我們在貨幣上幫忙吧。」 反倒是兌換商還得指望溫泉街賺的貨幣紓困呢。 在羅倫斯苦惱時,會長粗得彷彿能一拳打暈牛的手臂「砰!」地一聲拍上桌,靠過來說: 「所以了,羅倫斯先生……不,整個紐希拉和我們是同一條船。要是我們在市議會的地位被他們追過去,面子就丟大了。同時,只要我們能繼續站在他們之上,就能將有限的物資優先調給紐希拉,我們應該合作才對。」 羅倫斯已經好多年沒談過如此露骨的利害關繫了。 他慢動作舉起酒杯,徐徐喝下啤酒,踢醒睡到現在的腦袋點起火。因為會長的言下之意,恐怕是紐希拉若想繼續獲取物資,就把錢交出來。 「的確,您說得沒錯。」 這麼一來,不要跟兌換商聯手,直接找木材行或肉店公會和那群新來的打對台豈不是更有效?又說不定,這一切只是會長拿「有新人出現」的風聲當藉口演的戲。 無論如何,這都牽扯到一筆鉅款。 要是答錯了,恐怕會遺害紐希拉的夥伴數十年。 「我得先和村裡談談才行。」 「嗯?那也是應該的,不過羅倫斯先生,我是在請求你個人的幫助喔?」 泛紅的臉頰不知是因為興奮還是酒意。 見到羅倫斯為難的樣子,會長忽然露出驚覺什麼般的表情。 「羅倫斯先生,難道你……」 羅倫斯見到會長誤會了,跟著焦急起來。要是他以為紐希拉已經背叛兌換商,自己也和木材行或肉店公會打過招呼,事情就嚴重了。 「沒有,這些事我也是在這裡才聽說。這一點請您務必相信我。」 「喔喔,這樣啊。哎呀,我想也是……我也曉得突然提這種事很容易嚇到人,可是我們真的是輸不得啊。」 小城鎮中的地位之爭。尤其在發展途中的城鎮裡,議會座椅更是好比純金寶座。要是當了政略的棋子受人擺布,可是會惹得一身腥。 羅倫斯繃緊神經,但就在調節完呼吸的那一刻—— 「還是說有其他原因?羅倫斯先生,你該不會是立了不殺之誓什麼的吧?」 倘若屢屢聽不懂對方的話,很容易被對方輕視而牽著鼻子走。 可是,這實在太唐突了。 「咦?不……殺?」 難不成他有意直接除掉眼中釘?雖然這種事在商界時有耳聞,但羅倫斯背上仍頓時冷汗涔涔。 暗殺。 不久之前,這裡仍處在延續了幾十年的戰爭影響下。殺與被殺,或許真是司空見慣的事。 羅倫斯緊張得咽起口水,而會長則看著桌面繼續說下去。 「我不敢否認,信仰是必須尊重的事。不過人生在世,本來就避不了某些形式的殺生。關於這部分,能請你閉一隻眼嗎?」 會長的目光銳利地射來。 「你看來是個注重健康的人,沒有被肥肚礙過手腳的經驗吧?」 他或許是認為,讓鎮裡的人來做容易敗露,但若換成山裡的人就能隱身於山林之中了。挖溫泉與挖礦相近,是意外隨時相伴的事。真的和赫蘿開的玩笑一樣,趁他們挖掘時全用土蓋起來就沒事了。而且紐希拉溫泉旅館的大家長也說過,若是以前早就人手一棒翻山打過去了…… 自己是被帶有濃濃硫磺味的泉煙所矇蔽,沒看清外面的世界。 沒錯。世界本來就是這麼殘酷無情的地方。 令人想起能在這種環境下抱持良心,是一種可怕的奢侈。 「可是我——」 「我明白你的心情。這和我們公會跟紐希拉村歷年的協議,是有那麼一點點不同。」 才不只是一點點。 羅倫斯好想這麼喊。 「然而如你所知,我們兌換商公會都是些坐辦公桌的人;公會兌換商以外的人,也都是些首飾工匠或柱子牆壁的雕刻師。而且年紀都大了……不適合追趕東奔西跑的獵物。」 今年還派了一個這麼年輕的過來。這句會長見到羅倫斯時的歡喜之詞,如今黑壓壓地重現腦海。獵物——這個用詞,暗示著這是常有的事。 「不過你大可放心,我們料理習慣了。只需要你逮到獵物,交給我們而已。」 捕捉、殺害、撕成碎片悄悄掩埋。這樣的流程,早已行之有年。 會長飲下一大口啤酒,又說: 「我知道你的工作比別人都辛苦,可是……要贏過他們就只能這麼做了。再說,我聽說你原本是四海為家的旅行商人,對於這種事應該有過一、兩次經驗吧?」 羅倫斯的確是聽說過有人會幹那種事,例如專門跟著戰爭跑。據說他們會跟著士兵殺進城裡,要是發現有人想守住一點財產而吞下金幣珠寶,還會把他們的肚子剖開。 有的則是會藉口路程艱險而邀人結伴同行,結果他們其實是強盜的手下。在行商時期,這種事不知聽過或見過多少次。 可是羅倫斯認為自己不是那種人。盡管無法在神面前抬頭挺胸地說自己一向光明磊落,但始終堅守著商業守護聖人可以原諒的道德底線。而且自己現在為人父母,倘若雙手沾滿了鮮血,哪有臉在愛女回家時擁抱她呢。殺人,是自己辦不到的事,也是不該做的事。 紐希拉那些溫泉旅館老闆,都知道自己長期合作的兌換商手上滿布血腥嗎? 察覺另一種可能,使羅倫斯背脊一寒。會不會經過十多年才獲認同為村中一員,是由於這個原因?一旦根深到難以隨意離開土地,要逼人幫他們保守骯髒秘密就簡單多了。 這麼一來,拒絕會有何後果可想而知。 羅倫斯頓覺眼前一片黑暗。 天底下居然有這種事。 「羅倫斯先生?」 直到會長喚了名字,羅倫斯才回過神來。 但也只是回神,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只好苦著臉往身旁的赫蘿看。 「汝啊。」 然而在羅倫斯的注視下,赫蘿竟殘酷地說: 「有理由拒絕人家嗎?」 忽然一陣天旋地轉。但若以村子為出發點著想,這話的確沒錯。想繼續待在村子裡就該那麼做。這個將成為自己故鄉的村子,是其他地方找不到的。假如放上天平評估,另一邊或許要擺上惡魔才能平衡。 「再說,不是有咱陪著你嗎?」 一見到那副微笑,羅倫斯就橫下了心。有赫蘿在身邊,自己哪裡都去得了。 接著,他嚥下唾液濕潤乾渴的喉嚨,將手放上了地獄之門。 只要有赫蘿在,我就撐得下去。 「汝啊,怎麼流這麼多汗?」 「沒事,我很好。」 就在他擦去額上汗水的那一刻—— 「是因為掙扎的時候肚子被頭錘頂到怕了嗎?汝真的是被頂得人仰馬翻呢……」 「……咦?」 掙扎?頭錘? 隨後,一旁出現「噗噗」的洩氣聲。轉頭一看,桌對面的會長忍不住噴笑,趕緊伸手掩嘴。 「那一下要是撞歪了點,某方面搞不好就要爛掉嘍。」 「噢,神啊!」 會長感同身受似的呢喃,在椅子上扭了幾下。 「不過獵物也會被追得頭昏眼花,應該不用太擔心吧。」 「真的嗎?咱聽說抓起來很激烈呢。」 「邀人的人,當然是不能說得太嚇人啦,不過這種事本來就是弄得愈盛大愈好嘛。不過……應該還是需要做好受一、兩個傷的心理准備啦……」 他們兩個到底在講什麼? 羅倫斯聽得一頭霧水,而赫蘿掰下一塊面包嚼著說: 「還有那個名稱。咱家這只,搞不好是聽到那個名稱才嚇得發抖的呢。」 「啊啊,原來如此!」 會長捻捻大把白須,終於明白了什麼似的直點頭。 「別怕啊,羅倫斯先生。那只是名稱嚇人,可能也有點危險,但實際上沒那麼可怕啦。」 會長對混亂得無暇插話問清楚的羅倫斯笑呵呵地說: 「慶典的名稱雖然叫做亡靈祭,不過氣氛並沒有那麼陰森。相反地,還有很多人說這個慶典的盛況,或者說能看得到的畫面沒有別的慶典比得上呢。到時候你就懂了。」 「真是太期待了。聽說獵物宰了以後,也能分到一些肉呢。」 「沒錯,應該說那本來就是參加的目的。亡靈祭的目的,就是讓大家開開心心地替接在那之後的守護聖人復活節作準備。在這時期,總是有太多人來到鎮上,光靠肉店的人手實在不夠准備做儀式蠟燭用的獸脂和要吃的肉。所以為瞭解決這個問題,我們就開始了這個慶典。籌備慶典是一項很重要的工作,要是有哪個人獨佔就會獲得太強的政治力,事情會變得很棘手。」 「剛聽說的時候,咱就覺得它設計得很棒呢。而且慶典的規則也非常簡單明了,玩起來很痛快。」 「喔喔,你知道啦?沒錯,以前這地方的人總是有一餐沒一餐。自然而然地,將工作賣力的人視為大人物便成了不成文規定。在其他歷史悠久的城鎮,大人物的世界多半是充滿權謀術數的骯髒世界吧,可是這個鎮不一樣。市議會的席次,是用慶典中抓到獵物的多寡來決定的!」 會長大力握拳,說得開心極了。 羅倫斯不太清楚這個鎮有怎樣的慶典,也只聽說所謂工作是來慶典幫忙。現在回頭想想,赫蘿好像在半路上就問過要做什麼工作了。愛湊熱鬧的赫蘿,應該跟長住客追根究柢地打聽過,知道了很多詳細內容吧。 「過去我們公會上場揮舞棍棒的,都是不肖小弟我,可是歲月不饒人啊……慶典規定,只有跟這裡有關的人才能參加,有能的年輕人早就被網羅光光。如果再找不到人,我們就會輸給和手拿許可證,如彗星般現身的傭兵團合作的其他公會了。羅倫斯先生,我知道這和往年做的事不一樣,能請你當作破一次例,接下這項重責大任嗎!」 羅倫斯帶著精疲力竭的眼神反問: 「所以我具體上要做些什麼?」 會長回答: 「負責把羊或豬抓起來,我們會幫你料理。雖然那是最危險的工作,但還是拜託你了!」 說完就手撐著桌大力低頭。既然和木材行、肉店等公會聯手的是南方來的傭兵,其身手肯定不差。 羅倫斯飄渺望著天花板的木眼,點了點頭。 「我答應。」 「喔喔!太好了!」 會長頭一抬就握起羅倫斯的手上下猛晃。羅倫斯也跟著他晃,不過腦袋裡想的是另一方面的事。 一定要設法掩飾剛才天大的誤會才行。 可是眼尖又愛捉弄人的赫蘿,絕不會漏看羅倫斯的怪模怪樣,早餐吃完回到房間就馬上追問。羅倫斯避無可避,只好像頭慢吞吞的家豬走到手拿屠刀的主人面前,全部從實招來。 無論任何詩人,都無法完整描述赫蘿笑到滿地打滾的樣子是多麼誇張吧。 第二天一早,羅倫斯就扛著木槌上街去了。那不是組裝木工零件用的木槌,含柄約與赫蘿身高相當。亡靈祭時鎮廣場會架起圓形圍欄,那是給圍欄打樁用的。 盡管性質單純,做起來卻十分累人,各公會都有分配到這項工作。因此來廣場走一圈,哪個公會賣力工作全都一目瞭然。其中兌換商公會的進度,就算說客套話也很難看。每天坐著忙算帳又加上年紀大,腰都使不上力,所以每年都交給紐希拉的人來做。 羅倫斯向公會借了一個僮僕就開始作業。木樁有大腿那麼粗,沒人扶實在敲不下去。原本這麼簡單的工作找赫蘿來就行了,可是她堅決拒絕。因為站在濕地裡扶木樁,再怎麼小心都會弄得滿腳泥吧。 到頭來,羅倫斯揮了一整天的木槌,而赫蘿卻只是在公會房裡優雅地理毛。 「……看來我有必要和你好好解釋『協助』是什麼意思。」 「咱這個弱女子,有其他適合咱的工作。」 還優雅地吹吹尾尖白毛說這種話。 羅倫斯連罵人的力氣也拿不出來,用公會准備的熱水趕快洗完澡。 無奈地坐在床上擦頭發時,赫蘿抽走毛巾替他擦。 「別以為我這樣就算了喔。」 赫蘿聽了羅倫斯的警告也不甘示弱,往他的臉猛擦。 「別說那個了,找到想搶咱們地盤的那些人了嗎?」 頭發擦不多乾了以後,赫蘿拿毛巾拍著羅倫斯的頭問。 「沒有。我也想找人來問,結果他們好像早就做完自己的份,都不見了。現在大概不在鎮上,跑去挖溫泉了吧。」 他們作業速度之快,就連其他職業公會都很吃驚,羅倫斯自己也在摸過他們打的木樁後不寒而慄。又深又直,即使推也不動一下。讓他不禁懷疑自己在這個搶豬羊的競賽上到底有沒有機會贏過他們。 「別怕,船到橋頭自然直啦。」 即使說了白天的擔憂,赫蘿也不當一回事,只是臉貼著他的背,手摟住他的腰,尾巴啪噠啪噠甩。也許是少了漢娜陪她聊天,整天獨自待在房裡太悶,才會這麼明顯地撒嬌吧。 在平常,這是件讓人高興的事,但現在有太多事煩心。 「我現在哪有心情陪你玩啊。」 要是在亡靈祭拿不出表現,兌換商公會在議會就要減席,失去調配鎮上物流的權力。一旦失去地位,便無法繼續特別關照紐希拉。如此一來,紐希拉的物資來源就會頓時陷入危機……應該還不至於,但是對村裡絕對不是好事。 假如真的失敗了,要拿什麼臉回去見村中父老呢。 「不管汝再怎麼煩惱,手臂也不會變粗呀。而且在那種狀況下,人家說什麼汝也拒絕不了唄……哪怕是暗殺也一樣。」 赫蘿自個說完自個笑了起來。那個丟人的誤會,恐怕會被赫蘿糗上一陣子。 「這……是這樣沒錯啦……」 「那知道現在該做什麼了嗎?」 赫蘿松開摟脖子的手,繞到羅倫斯面前。 「吃飯嗎?」 「還要酒喔。」 仗可不能餓著肚子打。 再拖拖拉拉,攤子恐怕就要收光了。於是羅倫斯盡管才剛回來也擠出力氣站起身,見到赫蘿也拿起外套。 原以為一定是一個人幫她跑腿,但看來赫蘿也想跟。 「……你擺布人的功力還是一樣高深啊。」 仔細想想,這也是當然的事。能讓人認為有她陪是種獎賞,實在太厲害了。 赫蘿戴上在村裡有點奢侈而不會拿出來的狐皮圍巾,刻意地對羅倫斯笑。 「汝在說什麼呀?」並像可愛少女似的歪起頭。 反覆過了幾天這樣的生活後,慶典的准備工作眼看就要完成了。 頭一天奮力揮舞木槌的羅倫斯,第二天就被全身肌肉痠痛折磨得身心交瘁,但他仍然盡可能地協助每一項工作。不僅是製作亡靈祭上要放給豬羊跑的圓形柵欄,也為了扎鎮上守護聖人復活節所需的巨大麥草人像四處奔走,而且是字面那樣的奔走,得拉著拖車在分為好幾個區的斯威奈爾鎮裡到處找人捐麥草。 每個鎮都有類似的慶典,是因為人們能借這個機會清理經過一整個冬天睡塌的麥草束,或是填充椅墊等物的麥草,而羅倫斯也得幫他們把東西拖出家門。此外,也會收取買來當飼料卻被老鼠築巢而不堪使用的麥草束,或跟大商行拿堆積如山,貨箱裡用來防撞的麥草。 在居民間遊走到處收集了一拖車後,要送到廣場捆束。 捆麥草的也是快不行的麻繩或皮繩一類,應是在丟棄之前作最後一次利用吧。羅倫斯與素未謀面的鎮民協力捆好麥草抱起來後穿上繩子,交給其他人綁上以木桿搭起的聖人像骨幹。中午時,有個商行很慷慨地送午餐到廣場,慰勞大家的辛勞。每個人都用沾滿泥巴和草屑的手抓了就吃,把酒言歡,熱情點的還會唱歌呢。 羅倫斯在行商時代也做過一樣的事,有回憶相乘感覺倍加有趣。回到在兌換商公會下榻的房間時,他已經累得精神不濟,和赫蘿吃飯也昏昏欲睡。 不過累得很舒服,赫蘿也格外用心地照顧他。 「平常可以有現在的一半嗎?」 羅倫斯姑且問問看,結果換來一張大臭臉。 「咱可是賢狼赫蘿,當然是時候到了才會動手呀。」 這多半是要他平常就要多進貢的意思吧,而今天這一下,恐怕是把之前累積的額度都用完了。 接下來,還有另一座真的非跨越不可的山呢。 當全身肌肉痠痛好得差不多的那兩天,廣場正中央高得必須抬頭瞻仰的聖人像完成了。 斯威奈爾是個非常現實的城鎮。教會欲將教誨植入異教徒土地而掀起的戰爭一結束,大家一夕之間就全變成了神的子民。多半是因為感情上本來就偏向教會,但盡管戰爭徒余形式也終究是戰爭狀態,需要顧及他人眼光的緣故吧。 不過聽幾個在工作上認識的鎮民說,改宗信教的人大多並不是因為受到教誨感召,純粹只是用教會歷過日子會有很多節慶而已。說穿了,就是既然要信根本就不曉得存不存在的神,不如信比較好玩的那個。 過去讓村裡麥子豐收而備受崇敬的赫蘿聽了這件事,露出難以言喻的深沉苦笑。 然而,人們對慶典投注的心力可是一點也不馬虎。這一點,從終於開始的春季慶典開端——亡靈祭當天的異常熱度就能充分體會。 「盡管丟給我們來宰!就算用邊緣磨尖的銅幣,我們也宰給你看!」 兌換商的會長手拿為這天精心拋磨的大屠刀高聲呼喊。 他的幫手也都是年紀比羅倫斯大上一、兩輪的兌換商,比他們年輕的都因為連夜通宵換錢而累得睡死在桌上了。而老兌換商們的亢奮,大多是來自睡眠不足吧。 不過,看來還是經歷過戰爭時代的老人們比較強韌呢。當羅倫斯如此感慨時,會長歪唇笑道: 「我們這些老人都來日不多了,以後還不曉得能再上場幾次,當然是能拼就拼啊!」 常言道,「活著的時候要像明天將死那樣活」。赫蘿會像看著光芒一樣注視他們,是因為長壽讓她知道所有生命都是稍縱即逝。眾人在會長帶頭下,如一群老山賊般扛著屠刀離開會館時,羅倫斯對赫蘿說: 「在你看來,我也是來日不多吧?」 赫蘿睜大了眼,表情僵硬。 「所以我等等也會拚命去抓,你也要笑得開心點喔。」 將今天視為發生了這種事、那種事、好多好多事,值得聊上一輩子的特別之日,而不是與昨日沒有分別的日常生活。 這麼說來,赫蘿在紐希拉會突然跟過來做這項工作,也可能有這方面的理由。就連看似永遠不會改變的山村中,寇爾下山遠行,女兒繆裡也隨他而去。赫蘿從中感受到的「未來」,或許比羅倫斯更加遙遠。 那麼,認真以為兌換商委託暗殺的蠢事,對赫蘿而言也是一件不錯的紀念品吧。 今天的慶典也是。 「大笨驢。」 赫蘿紅著眼眶笑出來,兩手捧著羅倫斯的臉頰說: 「汝不是有咱跟著嗎,不成為慶典上最閃亮的明星怎麼行。」 「那當然,我還背負著全村的命運呢。」 在這場慶典逮到的獵物愈多,該公會鎮上的地位就愈高。 到頭來,直到今天還是沒看見對方的傭兵是如何勇猛。 要贏恐怕很難,至少不能被對方甩開。 羅倫斯也注視起赫蘿的眼,結果被她捏了一下臉頰。 「要記得有咱跟著汝。」 「你是我一生的依靠嘛。」 羅倫斯隔著兜帽摸摸她的頭,說聲:「走嘍。」赫蘿似乎還有點話想說,但還是默默跟上。 畢竟鎮上擠到前幾天都不能比的地步,沒有站著說話的閒工夫。 為了不讓嬌小的赫蘿被人群擠扁,羅倫斯幾乎是抱著她前進。 終於抵達廣場時已經開始喘氣,不過人也被擠到暖好身了。 「好,加油!」 先到一步的兌換商互擦屠刀打氣,可能是他們慣例的儀式。 費盡力氣打樁圍成的柵欄邊擠滿了形形色色的人,搞不懂柵欄究竟是為了圍住家畜,還是不讓鎮民攻擊家畜。 柵欄內側以一定間隔擺了幾張草蓆,有許多人圍在席邊。那都是各公會的代表,每個都千方百計找來年輕人,乍看之下分不出誰是傭兵。 「比賽是用肉的重量來分勝負。抓兩頭好抓的,會比抓一頭大的更有效率。」 會長拿支棍棒給羅倫斯,並說明訣竅: 「搶對手的獵物也是一招!一棒子猛敲下去,獵物不就會倒下來嗎?經驗不足的人會稍等一下看看反應,這時候就有破綻了。只要把凶一點的豬羊從背後趕過去把對方撞開,就有現成的可以撿啦!」 「不可以用自己的手推喔,以後一定會吵起來!」 「壞事只能讓獵物來干。所以就算獵物不小心飛上天撞到人,也不算犯規。」 也就是拿獵物當武器揍人沒關系的意思吧,小鎮經常有這種規則令人傻眼的慶典。上了年紀也依然血氣高昂的兌換商們,各個都說得興高采烈。為了得勝和保護自己,羅倫斯將他們的話刻在心裡,大吸一口氣。 天空晴得好藍,大鬧起來一定會搞得汗流浹背。「溫泉旅館老闆怎麼會弄成這樣」的想法在緊張的催化下,變成笑意湧了出來。 「喔,米裡議長來了。」 不久,一輛花車駛進廣場。站在上頭的男子身披象徵官高權重,儀式所用的緋紅外套。他是這個鎮的統治者,羅倫斯也認識的強‧米裡。現在人聲鼎沸,離這麼遠恐怕是聽不見他致些什麼詞了,不過就算站到他旁邊也說不定進不了羅倫斯的耳。這裡就是這麼吵。 見到裝滿獵物,應該再過不久就要開閘的貨車,讓羅倫斯緊張得想吐。他本來就不是慣於動拳腳的人。 於是他略過拿起屠刀就活像強盜的兌換商們,轉身往柵欄後望去。 赫蘿正對他的臉苦笑。 「開始了!」 有人大喊。 霎時間,好幾輛貨車同時往廣場裡傾倒,數不清的豬羊被粗暴地趕下來。 突然進入寬敞空間的獵物們先是愣了愣,在看到怒海般蠢動的人群之後拔腿狂奔。為追趕死命逃竄的羊,年輕男子也全力奔跑,結果被從旁沖來的豬撞飛,掀起一陣歡騰。 廣場的豬羊愈來愈多,有些慌到完全傻了動也不動。可憐的迷途羔羊就這麼被人輕易打暈,拖回陣地。 羅倫斯也鼓起勇氣,往那團混亂裡沖。 那些豬羊都經過挑選,體型跟年齡都不大,所以要拖要扛都不是問題,不過精力倒是很旺盛。 原本以為需要敲暈了以後拖走,但一開場他就發現根本沒那種時間。 見到停止動作的傻子就要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刻撲上去,從背後扣住前肢和脖子抬起來。咩!咩!噗嘰!噗嘰!到處都是這種聲音。 獵物送到陣地後,兌換商們就會立刻接手。 羅倫斯順利地逮到第二頭、第三頭,卻在第四頭時腦袋被猛敲一下而僕倒。整張臉栽進泥巴裡,背上還被四條腿踩過,大概是豬撞的吧。 甩甩發昏的腦袋後,他奮力撲向同樣倒地掙扎的羊,像個連怎麼說話都忘了的野獸壓制住它,以自己也不曉得哪來的力氣抬起來沖回陣地。解豬宰羊而全身是血的老兌換商們痛快地叫喊,羅倫斯把羊丟過去就立刻轉身再戰。 在廣場奔竄的人和家畜都是一個樣地泥濘、一個樣地拚命。 現在羅倫斯滿腦子都只是「撲上四足動物再壓制住抬回去」,無法作其他思考。如此怪異的陶醉,讓他嘴角不由自主高揚起來。視線彼端,一頭氣勢洶洶的羊甩下了好幾個男子直奔而去。撲背卻被甩開、正面擋又被撞飛的男子們也都急忙爬出泥池,活像一個個眼睛特別白的土偶,怒吼著追逐手裡溜掉的獵物。 見到他們的樣子,羅倫斯終於明白一件事。 亡靈祭。 原來如此,真像亡靈。 「第六頭!」 老兌換商雀躍地大叫。草蓆上已堆起肉山,負責秤重的肉店僮僕也相當亢奮。大概是因為比其他草蓆更多吧。 「加把勁撐住啊!」 如此吶喊的會長自己已是氣喘籲籲,握刀的手用力得陣陣發抖。 屠宰也是項吃重的工作。 「包在我身上!」 羅倫斯也不怕羞地大喊一聲返回戰場,可是身體跟不太上。比賽進行得愈久,就愈能看出在耐力上是四足動物更勝一籌。因一身泥巴和疲勞而跑步都搖晃得像個亡靈的人們,蹣跚地到處追趕豬羊,但漸漸開始有人連追也追不上了。甚至有些想投機的站著不動,等獵物經過眼前再撲過去。 這當中,羅倫斯很幸運地遇見一隻停在他面前的,馬上跳過去抱住,以嘶吼驅散疲勞地一路送回陣地。 第七頭、第八頭。 「好厲害!看來是沒問題了!真的會贏!」 羅倫斯聽著背後會長的興奮誇贊,抓住不知被什麼引開注意而停下的豬送回陣地。 「第九頭!奇跡啊!」 不只是會長這麼叫,附近看熱鬧的民眾也歡聲雷動。左右環顧下來,不見哪張草蓆有堆得這麼高的肉,這樣是不是就能贏過和傭兵聯手的公會啦?而自己,是不是其實挺厲害的呢? 柵欄另一邊傳來的高聲歡呼,使羅倫斯有種成為戰爭英雄的感覺,用沾了更多泥的手豪氣地擦去臉上的泥。這麼瀟灑的模樣,赫蘿也會看得很高興吧。 正想從人牆中尋找赫蘿時,會長疾聲一呼: 「羅倫斯先生!獵物來了!」 有頭羊逃來了陣地附近,追逐它的男子累得踉蹌摔倒。盡管自己也差不多累成那樣,羅倫斯仍要正面攔阻奔來的羊。 羊很快就發現羅倫斯,傾斜身體打算拐彎。能逃到現在,的確是很有一套,不過羅倫斯已經鐵了心要抓住它穩拿冠軍。 於是他拿出吃奶的力氣往羊面前跑。腳底發軟、呼吸急促。羊也低著頭拚命地沖。眼裡已經除了羊什麼也看不見。每一步都好像永遠踏不完。 就差一點,只差那麼一點就能逮到它。現在距離撲也撲不到,可是沒法再接近了。要不要撲他一撲,當作最後一搏? 肺裡熱得像火燒,手腳都彷彿不是自己的一樣。 豁出去吧! 就在羅倫斯深深屈膝的那一瞬間。 羊突然受到驚嚇,側滑摔倒。 被泥巴絆住腳了?無論如何,這是唯一機會! 羅倫斯受到磨至極限的狩獵本能驅動,撲向了羊。他知道下一步動作愈慢就愈難站起,於是嘶吼著叱喝手腳,抱起羊邁開步伐,陣地傳來直沖雲霄的歡呼。兌換商們的體力理應也都到達極限,但仍揮起手替他打氣。羅倫斯將行商時遭遇的諸多艱苦經驗當作燃料,終於成功送羊達陣。 然後精疲力竭地就地跪下,仰向天空痛苦呼吸。 一步也走不動了。不過,我做得很棒吧? 在恨不得翻過柵欄,揮手誇贊他的鎮民中,羅倫斯找到了赫蘿。 下一秒,他發現自己又誤會了。 「咱不是說有咱跟著汝了嗎?」 在甚至聽不見自身急喘的喧騰中,彷彿只能清楚聽見赫蘿的聲音。曾宣言「時候到了才會動手」的赫蘿,正看著羅倫斯得意地微笑。 羅倫斯也認輸似的笑了笑。 自己體力並不強,運氣也不怎麼樣。能突然表現得這麼傑出,背後一定有原因。那些全在自己眼前停下動作的蠢羊蠢豬,其實都是被赫蘿瞪傻的吧。 「咱這個弱女子,有其他適合咱的工作」這句話,一點也不假。 邂逅赫蘿至今這一路上,絕非只憑自己的力量。有時需要擁抱她瘦小的肩膀,有時得如字面般緊緊抓在巨狼的背上。 於是羅倫斯說: 「真不枉我天天進貢。」 「大笨驢。」赫蘿不出聲地這麼說,咯咯笑起來。 秤肉是在肉店公會員的見證下進行。每個公會秤完就當場發表結果,群眾也鼓掌喝采。滿身泥巴與血污的鍛冶公會按胸彎腰行宮廷式鞠躬,惹來一陣大笑。 輪到羅倫斯那邊時,肉還沒上秤就已經造成滿場驚呼,光是用來裝肉的大木箱就比別人多。結果當然是毫無疑問的暫居第一,觀眾轟隆隆地踏腳鼓噪。羅倫斯與老兌換商們,以事先講好的騎士式跪地禮向全場致意。 「哎呀,成績比往年都更好啊!」 會長以熱呼呼的水洗著臉這說。廣場周邊的大商行全都開放卸貨區,供參賽者清洗休息。人們盡可能地沖洗髒污,拿冰涼涼的啤酒干杯。 坐在卸貨區的椅子上望向廣場,能看見人牆彼端的秤重工作仍在持續,群眾不時大呼小叫。 「不曉得他們抓了多少。」 「不知道……我們也只顧殺自己的東西。」 羅倫斯側眼往身旁的赫蘿看,而她也聳聳瘦小的肩。 「咱只知道有人特別勇猛而已。」 「宰了那麼多,就算輸了也不會差太多吧。原本我還擔心會慘敗呢!哎呀,都是羅倫斯先生的功勞啊!得救了!」 會長和其他成員不知是第幾次過來握手。盡管不全是自己的功勞,能幫上忙仍值得高興。 「那麼,現在打算怎麼辦?再來是一些慶典的儀式,然後開始分肉。不過這個肉要一直發到完,會發到很煩呢!所以了,你要不要先回公會換個衣服再來啊?」 羅倫斯不是公會成員,實在不適合參加儀式吧。 不過,轉頭看身邊赫蘿的反應時,她明確地點了頭。 「那我們就先回去嘍?」 「公會裡吃的喝的都隨便你們拿!就只有貨幣千萬不要碰喔!」 羅倫斯以笑聲回答兌換商式的粗魯玩笑,和赫蘿一起起身。結果膝蓋僵得發直,還沒走就快要跌倒,被赫蘿迅速扶住後不禁苦笑。 有種一口氣老了五十歲的感覺。 「就當是預演吧。」 赫蘿聽出了羅倫斯耳語的意思,原本想笑但又繃起了臉。 「少來,還久得很呢。」 並訓話似的這麼說。 「我當然知道。」 使用過度而變得硬梆梆的身體經過一點一點的挪動後,又恢復了些許彈性。兩人請人開了商行後門走進後巷,這裡人少,好走得多。 路上是那麼地安靜,先前震耳欲聾的喧囂,與不知多少年不曾有過的全力狂奔都恍若泡影。 或許是因為累了吧,羅倫斯見四下沒人,也不顧自己一身泥就撒嬌似的往攙扶他的赫蘿臉上親一口。 「……汝以前也在這種小巷裡動過歪腦筋嘛?」 赫蘿說話也跟以前一樣不留情。 「可能是因為會讓我覺得全世界只剩我們吧。」 「大笨驢。」 被踢了。 「而且,我是今天的大明星耶。怎麼樣,看到了沒,要拼的話我也是很行的喔?不過才剛這麼想,就發現自己其實還是在你手掌心上。」 「……」 面向前方說話的羅倫斯,感到赫蘿的視線打在頰上。 「如果是剛認識,我大概會很不甘心吧……可是今天我真的很高興。你平常都很喜歡欺負我,可是必要的時候絕對會幫我。」 羅倫斯看著赫蘿,自然就笑了。 赫蘿嘴抿成一線,眼睛猛然瞥開。她還滿容易害羞的嘛。 「我很感謝你喔。」 但羅倫斯卻以這句話代替了揶揄。因為沒有其他該說的話。 兩人就這麼慢慢地走在小巷上。 在這樣的氣氛下,赫蘿停下了腳步。 「咱啊,也很相信汝。」 「我的榮幸。」 「而且,咱也相信汝一樣信任咱。」 這是赫蘿式的繞口令嗎? 羅倫斯才剛這麼想就否定了它。赫蘿的樣子不太對勁。 「赫蘿?」 兜帽下的耳朵,隨這一喚大力抖動。 「只要和汝在一起,遇到再麻煩的事也不怕。」 赫蘿臉上閃過疲憊的笑,抬起頭說: 「有事找咱就站出來說。」 埋伏?行商時的習慣使羅倫斯下意識地往背後摸索短劍,卻想起留在了公會房間裡。不過赫蘿就在身邊,沒有人身安全上的憂慮。 能與足以一口吞噬人的巨大賢狼相抗衡的,除了靜坐山脊伸手獵月的傳說巨熊外,還有…… 「我們沒有危害二位的意思。」 從巷道轉角處現身的青年開頭就這麼說,背後跟了個看似文靜的少女。 青年像穿了一身泥衣,剛洗過的金色短發仍滴著水,少女的粗布旅裝則是血跡斑斑。他們在這之前做了些什麼,已是不言而喻。 可是,吸引羅倫斯目光的卻是他們獨特的氛圍。 與赫蘿長年相處下來,他也漸漸感受得到。 擋住去路的肯定不是人。 「我叫阿朗,這是我妹妹瑟莉姆。」 自稱阿朗的青年深吸口氣,似乎有些緊張。爾後斷然屏息,手握住腰際劍上唯一沒沾泥的柄。 「以前在南方做過傭兵。」 直順出鞘的劍刃,在巷道陰影中寒光一晃。 ◇◇ 不慣於長劍的人,就連拔出鞘都有困難。從阿朗流暢的抽劍與健壯體格,羅倫斯也看得出他絕非尋常劍客。 但是,真正令他錯愕的不在這裡。 羅倫斯是為了什麼而追豬趕羊,弄得一身污泥呢?是因為聽說連接斯威奈爾的古道彼端將要開辟一個新的溫泉鄉,而那些人是來自南方的傭兵,所以就是他們了吧? 阿朗一拔出劍,就以同樣漂亮的動作將鞘解下腰帶,在腳邊與劍交叉放置。這是傭兵或騎士致上最高敬意的方式,其身旁說是妹妹的瑟莉姆也屈膝下跪。 雖然一開始就知道他們沒有敵意,不是單純的強盜,但羅倫斯卻看不出他們的目的。 而且,阿朗的眼擺明只注視赫蘿一個,看也不看羅倫斯。 「我們看得出來,您是經歷過更甚於我倆的長久歲月,身份尊貴的狼。」 聽了阿朗如騎士宣示忠誠般的話語,赫蘿也無動於衷。 「話說得倒好聽。剛才比賽當中,汝等注意到咱之後放了不少水嘛,到底有什麼目的?」 先前問亡靈祭上其他隊伍表現如何時,赫蘿輕描淡寫地說過「有人特別勇猛」,看來指的就是這個意思。 「……我們也是在比賽當中才發現有您這樣的人物在協助兌換商公會。由於身上硫磺味十分濃厚,所以沒能事先察覺。」 赫蘿的表情這才出現變化,聞聞自己的肩膀再聞聞羅倫斯的衣袖。 「您應該自己也聞不出來了吧?這表示您就是那麼融入紐希拉那片土地了。」 只要向鎮上的人打聽,馬上就能知道兌換商找來的外地幫手是誰。紐希拉的溫泉旅館老闆每年這時節會來幫忙的事,只要是在斯威奈爾工作的人,無論是工匠還是商人全都知道。 但得知紐希拉有非人之人居住時,阿朗他們多半也很驚訝吧,更何況身邊還帶了個雄性人類。 「所以怎麼樣?」 赫蘿虛應地問。阿朗與瑟莉姆明顯就是打算開辟新溫泉鄉的人,而他們在赫蘿的面前下跪,表示極高的敬意,不會只是單純的問候。 阿朗回答: 「這應該也是某種緣分。所以我怎麼樣也忍不住,來請您協助我們建立新的故鄉。」 感覺赫蘿的外套底下,尾巴膨脹了幾分。 「我們想創造一個讓同伴在未來千百年都能夠回來的家。」 森林與精靈的時代逝去後,非人之人在現代過著喘不過氣的生活。像十多年前的旅行中,也曾在設法拯救被迫流浪的同伴時,遇見在大草原設立安身之地的黃金羊。躲進森林,也會有道路辟過、開發礦場、大規模伐木等問題。就算乾脆混入人類社會,非人之人到底是非人之人。 如此一來,任誰都會想在遠離凡塵的地方找個能溫飽的方式靜靜生活。好比有個旅行商人和狼的化身,就在紐希拉開了溫泉旅館。 「聽說您身邊這位,是紐希拉溫泉旅館『狼與辛香料亭』的老闆,也是救了這個鎮的商人,而且看來與您關系匪淺。假如人們崇拜的神真的存在,我想這一定是神的指引。」 聽到這裡,羅倫斯才明白赫蘿表情為何僵硬。 他向阿朗問道: 「你是想請我們指導如何經營溫泉旅館嗎?」 「我更希望的是——」 阿朗毫不畏怯地說: 「兩位直接搬到我們村子裡來。」 他說「村子」。 聽兌換商說,他們不到十人就想重新利用修道院遺跡建造溫泉旅館。羅倫斯原本以為他們打的是就算挖不到溫泉也能借狩獵維生的主意,結果他們已和鎮上各公會達成協議,設想得十分周到。 既然他們以「村子」為前提,那麼他們的夢想不會只是幾間溫泉旅館而已。 「只要有兩位的力量和智慧,就等於有百人——不,千人的人手。」 「我們一直在南方做點簡單的傭兵工作……具體來說,是在小村莊裡當守衛,防止戰亂造成的無法之徒侵擾,用那點錢勉強過日子。」 阿朗身旁的瑟莉姆淡淡地說。她看起來比阿朗還要樸直,彷彿有修女般的堅定意志,能不眠不休連續工作兩、三天也毫無怨言。年紀看似比赫蘿稍長,不知是過得很辛苦還是面容陰郁,感覺更是成熟。最顯眼的是她的手,粗糙得即使亡靈祭上不停屠宰也無法說明。 和赫蘿的手完全不同。 「我們每天生活的方式,都不得不使您與我們這一族蒙羞。」 這麼說來,阿朗和瑟莉姆跟他們的同伴都是狼嘍? 赫蘿應也看得出來吧,她表情毫無變化地注視他們。 「我對人類社會的事不太清楚,對我來說,就只是暫時幫了商行一點忙而已。我們那就只有我和哥哥會說這裡的語言。」 「您或許會笑我們魯莽吧。」 阿朗往地上交叉的劍與鞘瞥一眼,毅然說道: 「世界不停在變,微薄的收入也眼看就要枯竭。我們就只是靠戰爭余燼餬口的人,既然僥幸得到那塊土地的許可證,當然會想在那裡賭一把,所以我們就來了。」 結果發現,土地有挖得出溫泉的跡象,修道院遺跡也頗為完整。 八成是這麼回事吧。 這世界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苦衷。 「汝等……」 這時,赫蘿緩慢地打岔。 「是要咱放棄好不容易打好關系的村子嗎?」 「假如您願意搬遷,那當然是再好不過。但若只是協助我們建村,當然也可以——」 「所以無論如何,都是要咱背叛現在這村裡的人嘍?汝等和咱們在商場上可是敵人啊。」 「赫蘿。」 喚她名字的,是羅倫斯。 雖然阿朗那邊的確是商場對手,但也能明顯看出他們有不得已的苦衷。再者,他們和赫蘿一樣是非人之人,而且又是同族。對赫蘿而言,肯定比紐希拉的村民更接近她。 正因如此,她才會對他們如此冷淡吧。 要是稍微給了點同情,對他們敞開心,就會落入非幫助他們不可的感情,而那將是對紐希拉的背信行為。 更別說,赫蘿本來就是紐希拉村中必須掩飾身份的異類,有羅倫斯所無從想像的包袱。 可是,羅倫斯卻對赫蘿說: 「不可以這麼快就下結論。」 這件事所能造成的影響,將一直持續到遙遠的未來,且會沖撞到他與赫蘿之間一個非常核心的問題。 因為—— 「赫蘿大人。」 阿朗跪著湊上前來。 「請您審慎考慮。您現在擁有的並不會永遠存在啊。」 他們說自己是來自南方,借傭兵工作維持微薄收入,生活貧困。 盡管因此而不懂人情世故,阿朗的精悍神情也未免太剛直。 這世上,有些實話不能隨便說出口。 羅倫斯不禁咒罵自己愚蠢,沒能代他說出這句話。 「……所以那又怎麼樣?」 赫蘿以令人心底發寒的聲音說: 「那跟汝等又有什麼關系?」 「赫蘿。」 「說啊!」 曾有哲學家說過,世上沒有真正幸福快樂的故事。羅倫斯終會死去,獨留赫蘿一人。對於這個問題,羅倫斯已與赫蘿攜手找出了答案——以「那又怎麼樣」的態度向時間虛張聲勢,隨遇而安。 赫蘿抓起了羅倫斯的手,力氣大得發疼。 「汝等嘴裡那個賢狼已經是過去的事了,找別人去唄。」 彷彿能聽見赫蘿關上心門的聲音。 赫蘿用力拉著羅倫斯的手向前走去,氣得好像要順勢一腳踢開阿朗表示敬意的劍與鞘。 穿過阿朗身邊時,那青年是一臉的茫然,或許沒想到說出事實會惹赫蘿生氣吧。這讓羅倫斯感到,他們的心地真的是正直到看不清人類社會的運作方式。 然而,單憑正直無法在人類社會存活。筆直寬廣的道路,只存在於城牆裡的一小部分。 「赫蘿。」 直到看不見阿朗與瑟莉姆,羅倫斯才又喊了她,但她不肯停。 腰腿疼痛的羅倫斯走不了那麼快,反過來硬將她拉住。少女模樣的赫蘿,只有少女的力氣。 而嬌瘦的身軀,也守不住她柔弱的心。 赫蘿轉過身來,臉上滿是淚痕。看來那場憤而離去是她最後的堅強。 「咱、咱是因為……汝……」 「我知道,不要再說了。」 羅倫斯原有些顧忌自己衣服全是泥,但最後還是將哭成淚人的赫蘿擁進懷裡。赫蘿也不顧會沾得滿臉泥,緊緊抱住他。摸在背上的手,覺得那身體好瘦小、好脆弱。 接著擁著啼哭的赫蘿向後一靠,倚牆望天。 從夾在高樓間的狹路所能看見的天空,是那麼地遙遠、窄小。 羅倫斯明白那場對話中,自己才是愚昧的一方。 忽然間,眼角餘光似乎有個人影。轉頭一看,原來是瑟莉姆。她表情惶恐得令人同情,不敢靠近,只是遠遠往這裡看。羅倫斯對她搖了搖頭。 瑟莉姆雖然面色愁苦,但仍然稍微頷首致意後垂頭喪氣地退開了。他們身上沒有惡意或謀略的味道,教人心裡反而煎熬。若他們懷著惡意而來,還能夠義無反顧地保護自己的幸福。然而,總有一天非得面對不可的事,就這麼伴著具體形象出現了。 羅倫斯再一次撫摸赫蘿的背,輕拍兩下說: 「好了赫蘿,在這邊哭也不是辦法。」 假如這句話能有那麼點說服力,是因為自己曾是個不走下去就賺不了錢的旅行商人吧。 「總之先回房間吧,然後——」 然後? 羅倫斯不太敢說下去,但他相信赫蘿,赫蘿也相信他。 於是鼓起勇氣,說了。 「然後面對這個問題好好想想吧,不能逃避。」 赫蘿什麼也沒說。 可是,羅倫斯慢慢放開了手,扶她站直。 忍不住笑出來,是因為她被泥弄成了大花臉。 「現在不管問誰,都不會認為你是賢狼吧。」 仍在抽噎的赫蘿用袖子粗魯地擦臉,握起拳就往羅倫斯肚子招呼。 而那隻手又緊握住羅倫斯的手,是因為她比淘氣的繆裡更像女孩子吧。 「打起精神,公會裡還有一堆酒菜等我們隨便吃耶。」 赫蘿吸吸鼻涕,腦袋往羅倫斯肩膀頂一下。 「大笨驢。」 雖然仍有點哭腔,但罵得了人就表示她沒事了吧。 自己與赫蘿之間,有強烈的感情聯結。 事情一定有轉機,一定能圓滿解決。 從小巷走上大街,陽光立刻照得全身暖呼呼的,仿若某種象徵。 兌換商公會會館中一片寂然。 慶典時期,商行之間沒有大型交易,不過旅人或休假的工匠仍會往來斯威奈爾。直到昨天都在會館作高額買賣的決算與兌幣的兌換商們,睡醒之後一個接一個帶著天平上街去,一個也不剩。 而且,現在人都擠到了亡靈祭後開放的廣場去,整個商業區位也是安靜無聲。要是太陽在半夜冒出來,或許也會是這種狀況吧。 「天啊,終於活過來了。真的是亡靈祭啊。」 除了從頭到腳都是泥,脫光一看,全身上下都有瘀青。 不僅是因為所有參賽者都像亡靈,當初取名的人也一定是洗過熱水後都會這麼說而想到這個名稱。 「你好一點了沒?」 赫蘿臉上是泥水淚水混成一團,再加上抱過羅倫斯,衣服也泥成一片,變得像在路邊從頭摔進泥坑裡而哭著回家的小女孩。比起實際參賽的羅倫斯,留下看門的僮僕還比較關切赫蘿。 「……」 用熱水洗臉洗手換衣服之後,赫蘿坐在床邊沉默不語。 對僮僕送來的簡餐與酒碰也不碰。 「話說……那還真是突然啊。而且他們還直得像騎士一樣。」 阿朗還有優秀的劍術,以擔任村莊護衛維持生計。 可以想見,他也曾質疑是否該將自己的力量使用在服侍人類上。需要他們保護的,八成是個出了事也不會有人想救的貧寒小村吧。感覺上,留在修道院遺址挖溫泉的人個性也都是那麼地正直,在這個世道下很難生存。 「大家都知道什麼是正當的事。節制飲酒、謹言慎行、努力工作、關懷弱小,還有時不時向神祈禱。」 羅倫斯這麼說著走到桌邊,拿起皮製大啤酒杯。斯威奈爾不愧是自古以來就因位居皮草與琥珀流通要沖而繁榮的城市,皮革品質非常好,硬到可以用來作武器。裡頭裝的似乎是葡萄酒。羅倫斯將酒分裝到小錫杯,拿到赫蘿面前。 「就道理上來說,你應該曉得怎麼做才對吧?」 赫蘿沒有看羅倫斯,但似乎接受了他的話而接下酒杯。 「阿朗他們的溫泉旅館是開在深山裡,由一群非人之人開始營業。然後會慢慢召集同伴,最後呈現村落的面貌……光是想像,感覺就像童話故事一樣。」 紐希拉雖也有秘境之地、人間與天堂的交界等稱呼,然而情況不同。當客人夜半醒來,在村中廣場飲酒同歡的肯定是狼、鹿、兔子或狐狸之類。 到處都有類似故事流傳,就是這個原因吧。 「是吧,赫蘿。」 喊了名字,她才嚇一跳而抬頭,有如為遮掩傷口而綁的繃帶被人掀開。她甚至忘了自己拿著酒,跟著就想站起來,卻被羅倫斯用一手按住肩膀。 「就先當幫助阿朗等於背叛紐希拉吧。」 赫蘿十分明白羅倫斯為了融入紐希拉付出了極大努力,也知道那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而紐希拉的居民即使沒有惡意也時常會視他為外人、菜鳥,以及他單純是喜愛紐希拉這塊土地,無論做什麼事都絞盡腦汁,希望讓全村繁榮起來。 而赫蘿要在這樣的狀況下,傳授知識給敵人。 還繼續厚著臉皮住在紐希拉。 「我個人是覺得無所謂喔。」 「……可是……」 「我是個商人耶。」 赫蘿傻愣地看著羅倫斯的苦笑。 「早就習慣清濁並濟了,耍心機也是家常便飯。」 若不當自己有兩張臉,兼容道義上完全相反的事,根本就做不了商人。 就拿買賣來說好了。商人必須懷疑對方有沒有佔便宜、設陷阱、欺瞞,同時在某方面相信對方,握手成交。 而且在如此猜疑的狀況下談成生意後,有時還得和對手敞開心把酒言歡,而第二天又要回到猜疑的商場上。 黑是黑,白是白,不可混淆。 「就算你真的去幫阿朗他們,也不是因為想對紐希拉直接造成任何傷害。光是這一句,拿來當藉口都有剩了吧。對我來說,出現相當的競爭對手也不是壞事。在紐希拉開溫泉旅館之後我常覺得,那裡已經安逸了幾百年,實在很缺乏危機意識。」 羅倫斯從前為了在一個客人也不會上門的春秋兩季招攬生意出了許多點子,可是那些先進全當成耳邊風,只想在淡季好好休息。 在村裡住久了以後,他自己也開始被那種氛圍毒害。 若這時來了個外敵,就能驚醒那群夢中人了吧。 「基於以上原因,假如你去幫阿朗他們,我當然也會幫你,沒什麼好對不起其他旅館老闆的……呃,或許有一點吧。不過想歸想,我也只會聳個肩說『那是沒辦法的事』。」 羅倫斯知道這麼做辜負了他人的信任,但若能成就更重大的目的,他甘願背負背叛者的罪名。 「而且,真正讓你難過的不在那裡吧?」 赫蘿舊傷被人挖開般,嘴抿成一線。 「我應該先替阿朗說出來才對。」 現在擁有的,並不會永遠存在。 這是兩人都心知肚明,確定不予理會的事。 「你不可能永遠住在紐希拉,再怎麼掩飾你不會變老也有個極限。難道現在每個人都死掉以後,你還能像以前在帕斯羅村看麥田一樣,繼續當個沒人會感謝的守護神嗎?」 赫蘿稍微顫動,一滴淚珠滴進她握在手裡的錫杯。羅倫斯自始至終盯著那滴淚,繼續說: 「你是我最愛的人,可是……」 這句話實在教人難以啟齒,但不說才是真正的背叛。 「你畢竟不是人類。我走了以後,你還要活很久很久。既然能有阿朗他們陪你,那樣會比較好。」 赫蘿抬起了頭。 緊繃的唇,震顫著松開。 「汝這樣說……好像在交代後事一樣……」 「我是啊,就是交代後事。再說,我之前也不是替你預演過葬禮了嗎?這次就只是角色互換而已嘛。」 在錯愕的赫蘿回話之前,羅倫斯的手先伸向了赫蘿臉頰,以拇指腹拭去眼角的淚。 「我答應過你,要在那一天之前當作我們的關系永遠不會結束那樣陪你。現在,躺在時間長河邊的我們面前來了一艘船,為了以後可以平安到對岸去,現在上船也不吃虧。」 會苦笑著說話,是由於赫蘿看他的表情就像在彌留之際為他送終一樣。 羅倫斯在赫蘿面前蹲下,將視線降得比赫蘿略低。 「既然你是商人的老婆,做事就該有商人的樣子。」 「……?」 「就是為自己留個保險。面對可能使你失去一切的冒險時,就要為失去一切做好準備。不過,假如真的不想失去一切,不要冒險就是最大的保險。以前的你,曾打算選擇後者。」 想在離別沒那麼痛之前離別。 「可是,這樣也會讓可能到手的利益溜走。聽好嘍?先假設你幫了阿朗他們,讓他們營運得很順利,這些壽命很長的人都可以安安穩穩過日子。那麼你想想,既然那裡的都是知道彼此難處的人,假如我死後你還想把狼與辛香料亭繼續開下去,靠他們的力量不就行了?只要在紐希拉和阿朗他們那邊每隔大概三十年就交換一次,就能在不被紐希拉的人懷疑的情況下永遠維持下去了吧。除非……你自己先亂花錢把店搞垮。」 羅倫斯的賊笑,讓低頭看他的赫蘿咳嗽似的笑出來。 「大笨驢……」 「我覺得這招真的不錯喔,誰也不吃虧。只是,在紐希拉的人都為了怎麼跟阿朗他們的溫泉旅館對抗動腦筋的時候,我們需要演點戲就是了。」 羅倫斯牽起赫蘿的手,哄她似的搖了搖。 「只要是為了你,我稍微違背一點神的教誨也可以。」 赫蘿笑得很勉強,是由於配合羅倫斯硬開玩笑,想故意笑贏他的緣故。 不過,這樣就行了。起初勉強無所謂,遲早會習慣、接納它的。 想對抗世界的定理,絕對少不了這樣的努力。 「所以,就這樣嘍?」 羅倫斯仰望著赫蘿這麼說,而她的眼睛彷彿隨時會閉上,但是並沒有。 「你要去幫阿朗他們,對他們稍微好一點喔。」 赫蘿到這時候仍然擺出一臉的不甘願,讓羅倫斯又笑了。 「你真的很怕生耶。」 「什麼!」 赫蘿倒抽一口氣,旋即吊起眼瞪向羅倫斯。 「咱是因為身份高貴!」 接著甩開羅倫斯牽著的手,「啪!」地一聲打在他臉上。 羅倫斯也將自己的手疊在赫蘿手上。 赫蘿還是凶巴巴地瞪過來,不過尾巴搖得啪噠啪噠響。 「我想也是。」 羅倫斯從赫蘿另一手接過杯子,放在腳邊。 並且挺起身與她四目相對,摟住她的腰。 「因為你是公主嘛。」 「……咱是賢狼大人,大笨驢。」 赫蘿終究是赫蘿,稍一分神就被她拉倒了。盡管馬上就注意到木窗沒關,不過今天是慶典的日子,不要太放肆應該不會有事。 從敞開的窗口,能看見大片晴朗天空。 以前被月亮偷看過好幾次,至於太陽嘛,幸好它現在大概看不見。 由於對方表面上是與兌換商公會和紐希拉對立,假使羅倫斯直接大剌剌地去找對方而被人看見,事情會變得很棘手。 因此,羅倫斯決定用點門路。 「我實在很擔心你們跑來這裡會不會又帶來什麼麻煩。」 統治這個鎮的強‧米裡一進接待高貴訪客用的貴賓室就繃著臉這麼說。 「不好意思,在這麼忙的時候打擾您。」 「我是真的很忙啊,可是這個鎮背後的大功臣帶著狼來敲門,我豈有不開的道理。」 米裡在披了紅布的椅子坐下並重嘆一聲。不是煩躁,只是非常疲倦。相信是鎮上的慶典,忙得他有如硬要攪動塞滿料的超大型湯鍋般眼花撩亂。 「話說回來,我還真的不知道你有參加亡靈祭呢,完全看不出來。」 當時人那麼多,赫蘿身上的硫磺味也重得蓋過了狼味,這也是當然的。 「到最後,兌換商公會宰的肉果然最多。」 表現得太精彩了。羅倫斯往身旁看,想分享這份喜悅,結果赫蘿一副「有我幫忙不贏才怪」的臉,漠不關心地嚼著米裡招待的糖漬花。可能是剛哭過,嘴裡很鹹的關系吧。 「你來找我,是要我把手上有老修道院那塊地許可證的人找過來是吧?」 米裡說到這裡,要打斷羅倫斯頷首般插個前言。 「真的沒有起爭執嗎?」 羅倫斯和赫蘿上門之後,米裡一直很擔心這件事。 十多年前,羅倫斯等人被捲入一場大風波而抱著一縷希望來到這個鎮。就遭受牽連的米裡而言,簡直是一場大軍壓境的無妄之災。 所以盡管最後是漂亮地平安落幕,米裡至今仍把他們當瘟神看的想法也約有八成正當。 「沒有,反而是為了不讓爭執發生才找他們。」 「嗯?」 米裡還是有點懷疑,而赫蘿一片接一片卡滋卡滋地嚼著沾滿白砂糖的紫色花瓣後,舔舔手指插話道: 「為什麼汝不跟咱們說他們的事?還是說,汝根本就沒提過咱們?他們那麼守規矩,來到這裡一定會先來拜會鎮長,汝不會沒見過他們才對。」 赫蘿不是責怪的口吻,米裡也只是稍微挑起一眉說: 「沒錯。他們也很擔心那張發黴的許可證到底有沒有效,來拜訪我的時候順便問清楚。」 「所以汝沒告訴他們紐希拉有狼唄,他們也要蓋溫泉旅館呢。」 米裡注視了赫蘿一會兒,想打探她真正的用意。而赫蘿不以為意,又津津有味地吃起昂貴的糖漬花。 最後,米裡嘆口氣並往椅背一靠,說: 「有兩個理由。」 接著坐回來,也拿一片愈來愈少的糖漬花。 「第一,我想維持這個鎮的發展狀況。只要是對這裡有益的事,我什麼都願意。」 兌換商公會會長也說過,有兩個溫泉鄉就有兩倍生意。 「第二,是因為他們讓我想到十多年前的你們。」 「有那麼慘嗎?」 米裡對羅倫斯聳聳肩。 「從像是緊抓著最後的渺茫希望,事先也沒做過什麼調查來看,是滿像的。」 這個強‧米裡在當年說話就很不留情。 「他們只憑一個不太可靠的消息就跑來,說可能會挖到溫泉,到時候想開溫泉旅館,然後慢慢發展成一個村落。要是告訴這種人紐希拉已經有狼在開溫泉旅館,你們想想會發生什麼事?一定是直接投靠你們吧?這樣不是反而會讓你們很頭痛嗎?」 「先前遇見他們那時,是讓咱真的很頭痛沒錯。」 赫蘿似乎是糖果吃過癮了,喝幾口用茶葉沖的熱茶。雖然她曾批評過醉不了人的飲料根本沒必要喝,但似乎還是喜歡茶的香氣。 斯威奈爾應該是賺了不少吧,拿出來待客的每樣都是貴族府上才看得到的南方進口貨。 「要是你們誤會我把麻煩丟給你們,那我就更頭痛了。所以不如等你們自己來找我,事情會比較好辦。」 這個人的思慮和他的外表同樣深沉。羅倫斯欽佩地點點頭。 「可是,既然你們已經見過面了,事情不就結束了嗎,為什麼還要透過我找他們來?真的沒起爭執嗎?」 看著米裡仍繃著一張臉,羅倫斯決定說明原委,然而對於赫蘿當時哭著離開,回到下榻房間勸過她之後又消磨了一小段時間,不知該怎麼解釋才好。 「呃,這個嘛,其實……」 沒等支支吾吾的羅倫斯說完,赫蘿就先開口了。 「因為才一見面,他們就囉哩叭唆提了一堆要求。咱們沒法當場回答,就先回到住處商量。結果商量久了,機會也就錯過了。」 雖然不算說謊,與事實也差了一大段。 氣定神閒喝茶的赫蘿,也讓羅倫斯欽佩不已。 「那結果呢?」 那是「既然要透過我牽線,至少這點要告訴我」的意思吧。羅倫斯對赫蘿使個眼色,讓她沒趣地哼了一聲說: 「咱們決定要幫忙了。咱偶爾也有想丟下這傢伙,一個人靜一靜的時候。」 要是說自己才想這麼做,赫蘿恐怕會三天三夜不理人吧。 「這樣啊,那我懂了。」 米裡放心地嘆口氣,往敞開的木窗外望去。 「我也一樣。」 「咦?」 米裡像見到傻蛋般對訝異的羅倫斯眯起眼說: 「我在這鎮上也待好些年了,差不多該離開一陣子,不然會出事。」 強‧米裡是繼承自前任城鎮領導者的名字,他同時也是別名哈比利的領主。多半會以養病為由退居領地,表面上宣佈病死之後,以親戚身份回來繼承所有領土與權利之類的吧。事實上,貴族階級經常為了維持血統而將兄弟姐妹或近親安插在遠方,誰也不會起疑。 盡管如此,身邊可用的藏身處當然是永遠不嫌多。 「汝會長鬍子,辦法多得是,咱的美貌可就藏也藏不住嘍,真傷腦筋。」 「……」 米裡同為非人之人,一聽赫蘿要協助阿朗的溫泉旅館就知道她有何打算。身為人類的羅倫斯,對於自己踏不進那個「圈子」感到十分遺憾。 但同時也覺得這也不錯,是由於赫蘿與米裡意外地合拍。如此一來,自己死後或繆裡在旅行途中落葉生根了,赫蘿也不必孤伶伶地理尾毛。 「總之,把他們找來就行了吧?」 「麻煩您了。要是讓鎮上的人知道我們雙方有私通,事情會很難處理。」 「商人就是商人。」 米裡嘆口氣,打響桌上的小鈴,一個衣著平整潔淨的僮僕跟著敲敲門進房裡來。米裡要他找阿朗過來之後,僮僕就畢恭畢敬地行禮告退了。 「怎麼啦?」 見到羅倫斯看得目不轉睛,米裡不解地問。 「啊,沒什麼……只是覺得他很有禮貌。」 「現在這鎮上到處都人手不足,能幹的僮僕全都被商行吸收掉了。」 「就是說啊。」 羅倫斯彷彿放棄了什麼的語氣,使米裡挑起一眉問: 「怎麼啦,旅館想開分店嗎?你那不是有個叫寇爾的年輕人和女兒在嗎?」 既然說到這個,羅倫斯也不得不將寇爾和繆裡的事說清楚。 「喔喔,真是虎父無犬子啊。」 「是啊。所以我們這一趟也打算順便在鎮上請幾個新人過去。」 「哼,直接請那些傭兵不就得了嗎?」 「是有考慮過,可是……」 羅倫斯往身旁的赫蘿看,而赫蘿表情不太高興。 「我聽說他們也是狼族,那不是正好嗎?」 「就、就是說啊,哪裡不好?」 在米裡與羅倫斯注視下,赫蘿擺出砂糖裡有顆小石子的表情。不過她大概是認為找藉口其實很蠢吧,轉向一邊吐口氣就不甘不願地說: 「咱可是賢狼赫蘿,有非顧不可的威嚴要顧。」 威嚴?羅倫斯往米裡看,不會給赫蘿面子的米裡聳聳肩回答: 「可能是因為有族人在看的話,不能大白天就喝酒睡懶覺吧。」 赫蘿眼睛幾乎轉出聲音地往米裡瞪,而米裡當然是無動於衷。 「難道不是嗎?」 而且還捱了一記追打,懊惱得低吼起來。 「我覺得他們能力不錯啊。從個性來看,應該只要給他們每天固定的工作,就會發揮真正價值那種。與其說是狼,還比較接近狗。」 「的確,他們感覺就像獵犬那麼忠實,不會拖泥帶水。」 「相反地,視野就比較狹窄了,會以為正確的事到哪裡都一樣正確。擁有超乎常人的力量還過得有一餐沒一餐,表示問題應該不是出在能力,而是個性吧。」 凡事都有適合與否之分。 會惹赫蘿生氣,正好就是實話實說的結果。 「要開辟新的溫泉鄉啊。出航之後想必能順利營運下去,只是……」 「還有問題嗎?」 米裡疲憊地嘆口氣。 「他們手上的許可證應該是真的沒錯,可是那讓我有種抹也抹不掉的壞預感。這時候你們還跑來要我叫他們過來,差點沒把我嚇死啊。」 他的懸念似乎不是沒有根據。 「會是用許可證當幌子……例如背後有哪個大官想侵吞別人領土之類的嗎?」 既然米裡認為許可證應該為真,多半是因為那是他平常會接觸的當地官員簽發的。 然而這麼一來,事情就有點古怪了。阿朗幾個都在遙遠的南方當傭兵,所以就是在那裡碰巧取得發黴的許可證吧?雖然許可證不是不可能輾轉在異地之間流轉,但一般而言,簽名也會跟著領主換才對。 米裡以臨時想起某個重點的表情捏著眉心說: 「那張許可證是教宗簽發的。」 「教宗?教會總部發行的許可證?」 教會組織遍及世界各地,在南方生活的阿朗他們的確很有可能獲得這份許可證,這也能解釋米裡為何能分辨真偽。 「我聽說那塊土地有一座老修道院,不是那時候發行的嗎?」 「正常來說是合理。」 那麼除了正常方向以外,該怎麼想才對呢。或許是疑問都寫在臉上了吧,米裡低吟一聲後忐忑地說: 「那張許可證,是以教宗名義保障開挖該土地,且獨佔掘出物的權利。」 「這……既然要挖溫泉,本來就需要那種許可證吧。可是——」 羅倫斯的話忽然中斷。 聽兌換商公會會長說,那裡的修道院是在教會與異教徒戰況巔峰,兵荒馬亂的時期建成的。有一群熱情的修士賭上性命來到這裡,以難以置信的誠意開辟森林,在深山裡用石塊建了一座修道院。後來他們的熱情疑似隨著戰爭空殼化而減退,不知不覺就消失了。可能是那裡環境太嚴苛,老了就沒法待下去的緣故。 不過修士本來就是一群冀求逆境的考驗以砥礪信仰的人,若說是因為日子苦而離去,的確有點不太對勁。 思考當中,一旁的赫蘿打個嗝說: 「咱可沒聽過會挖洞的僧侶。」 「咦?」 羅倫斯轉過頭,與赫蘿四目相交。她略紅的琥珀色眼瞳,正注視著他。 「沒錯。雖然當時紐希拉的名聲就很響亮,他們也有可能是想如法炮製,但還是有一點很奇怪。」 「對、對喔。他們都在敵陣撐了那麼多年,為什麼在安全以後反而撤退?」 如此呢喃的羅倫斯,腦中有某個零件喀喳一聲嵌合了。 「難道枯竭的……不是熱情?」 所以是什麼呢? 阿朗所取得的發黴許可證,反過來也可以這麼解釋。 即使滿紙黴斑也捨不得放手的許可證。 原主還期待能在那裡得到些什麼。 「那會是——」 就在這時,房門叩響了。在眾人注視下探進頭來的僮僕,不是先前米裡差去找人的那名。 「什麼事?」 僮僕表情有點不知所措,轉向走廊說: 「有一個叫瑟莉姆的女人說要見大人。」 「什麼?」 不是被他們找來,而是主動來的。米裡不禁看向羅倫斯,但羅倫斯也全無頭緒。 「請她進來。對了,你說她叫瑟莉姆,所以是一個人?」 「是,只有一個穿旅裝的女人,而且樣子非常慌張……」 僮僕疑惑地如此補充。 「總之先帶她進來。」米裡一這麼說,僮僕就轉身跑走了。 不是阿朗,竟是瑟莉姆獨自前來,而且神色慌張。 帶來的怎麼也不會是好消息。 誰也沒再開口,房裡只有赫蘿的喝茶聲。 當她在桌上放下空杯,瑟莉姆人也進房了。 瑟莉姆臉色蒼白。 原有些話急著想對上前招呼的米裡說,但因發現羅倫斯和赫蘿也在而愣住。 「你來得正好,我正想請阿朗和你過來這裡呢。先前對你們不好意思,想道個歉。」 羅倫斯臉上堆滿笑容主動問候,是由於瑟莉姆明顯亂了方寸的緣故。從行商中,他學到笑容可以讓人暫時冷靜。 果不其然,羅倫斯的態度讓瑟莉姆緊繃的情緒放鬆了幾分。盡管仍有些不自在,但還是能向羅倫斯等人行禮致意了。 「來,先坐下再說。還是說,事情急到需要我立刻派兵?」 瑟莉姆長相雖美,但神情怎麼看也不像威嚴的狼,說起來還比較接近偷偷在草原角落啃草的羊。要是被慶典上鬧瘋了的野狗們盯上,多半會遭到調戲吧。 「不、不是……」 瑟莉姆搖搖頭,但又突然想起什麼般再搖一次。 「不是,可是說不定……」 「說不定怎樣?」 瑟莉姆隨這反問甩甩頭,彷彿要甩掉混亂的思緒。 「其實我也不太清楚出了什麼事……就是公會的人突然跑來我們房間,問東西是哪裡來的,事情搞不好會變得很嚴重。」 起初原以為「東西」指的是許可證,但說不通。阿朗和瑟莉姆是因為有許可證才能開溫泉旅館,進而向各公會疏通。 瑟莉姆吞下一口緊張似的閉上嘴,說道: 「我們挖溫泉的地方挖到了礦石,所以先拿去請人鑑定。」 礦石。 羅倫斯感到缺少的最後一個齒輪終於拼了上去。這樁繞著許可證打轉的怪事中,該填滿缺口的就是礦石。 「所以你哥哥怎麼了嗎?」 米裡心裡八成有數,但仍先冷靜地問。 「在公會的人要求下……帶他們去修道院遺址了……」 「你們挖到的是什麼礦石?能夠讓公會的人特地在慶典之中出遠門,應該很貴重吧?」 「我、我也不懂,只曉得如果可以賣到好價錢,可以當作開旅館的資金,所以就請鎮上的人鑑定了。只是哥哥他們說,那說不定只是鉛……」 「鉛?」 那是到處都有的金屬,一點也不稀奇,不值得公會成員上門逼問。 米裡的表情是這麼說的。 但是,羅倫斯不一樣。 行商時期的記憶重現腦海。 「鉛礦裡,有時候會包含豐富的貴金屬。」 他繼續對轉過頭來的米裡說: 「例如金,或是銀。」 米裡睜大了眼。假如山上挖出那種東西,事情肯定會鬧大。 尤其是銀最棘手。如同公會成員湧入阿朗房間要他帶路那樣,情況非常危急。 這地區到處是高山險阻,所以過去各地權力從未經過武力統一,卻以銀幣達成了經濟統一。想想兌換商公會會長說過的話吧。 如今,銀在這地區已經是甚至能左右權力的武器之一了。 要是發現了武器會泉湧而出的地方,當權者會怎麼想呢? 「那麼,當初那些修士就是一邊向神祈禱一邊挖礦的嗎……」 「這樣就能解釋他們為什麼在深山裡還要用石頭蓋修道院了。可以藉口說挖洞是為了挖掘建設用的石塊,並不是在挖礦;而挖出來的銀經過煉制,鑄成儀式用的燭台或徽記以後就能瞞天過海地運出去。」 「可是,你說銀?這個銀嘛……」 米裡扶著額踉了一蹌,但很快就站直問: 「你怎麼知道要來這裡?」 並突然改變問題方向。 「還有,來這裡是想求什麼?」 瑟莉姆的表情慌得連旁人都為她緊張,不過她最後也不負那雙粗糙的手,堅強起來說: 「我、我們從腳步聲就能大概聽、聽出對方的來意。」 因為他們就是過著這種生活吧。既然都是狼族,聽力應也和赫蘿相當。 「我馬上就躲進床裡的麥草束,然後哥哥要我找機會來找米裡大人。說是我們可能踩到了一條不能踩的尾巴,米裡大人一定有能力救這個急……」 即使那想法偏向一廂情願,或者太過天真,但也可以稱作「信賴」,阿朗多半就是這樣的人吧。認為同樣是非人之人的米裡一定會出手相助,假如自己是米裡也一定會幫忙。 但是,米裡凝重的神情絲毫不改。 「我再問你一件事,你們來這裡之前真的都不知道礦石的事嗎?」 米裡的視線尖銳得彷彿要射穿瑟莉姆的眼,嚇得她倒抽一口氣。 這讓羅倫斯想起從前談生意時的對話。在那個無法輕易相信任何人,也不該那麼做的乾枯世界裡,就是充滿了這樣的空氣。 米裡最怕的是他們佯裝無知旅人,其實是想私自開發礦山吧。非人之人並不全是一身傲骨,不願作人類的手下。單純因為是同類就幫助他們,說不定會將整個鎮導向毀滅。 這時,第三者說話了。 「她說的是實話唄。」 是赫蘿。 「要是她那樣是在說謊,咱這對耳朵就該縫起來再也不用了。」 赫蘿摘下兜帽秀出獸耳,輕輕抽動兩下。赫蘿的耳朵,可以分辨謊言。 「再說,要是他們想挖金子銀子,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怎麼會拿挖出來的東西請人看呢?那豈不是昭告天下說咱在尋寶嗎?」 所以不可能。而且,那是只要擁有足夠工具或知識,就能自行鑑定的東西。假如明知就是要挖礦,一定會做好相應的准備。 「至於那丫頭的哥哥帶鎮上的人到工地去……嗯,應該是不得已的唄。一堆人沖進房裡來當面要人帶路,哪有辦法拒絕呢。」 聽了赫蘿的話,瑟莉姆僵硬地點點頭。 「可是,咱聽說挖洞的那地方路況很糟,所以也有可能是為了爭取時間唄。就算鎮上那些人聽到有礦就變了臉,在確定山上挖得出多少寶藏之前也不會出手才對。反過來說,那個叫阿朗的看來也發現了自己踩了條危險的尾巴,但也知道輕舉妄動只會讓事情更麻煩,所以決定爭取時間,找對的人求救。這樣的判斷,已經很不錯了唄。」 「扣除誰來收爛攤子這點之外,是很不錯。」 被當作救星的米裡憤憤地嘆息。 「從狀況來看,八成是挖到銀了吧。現在要我怎麼跟不懂狀況的人解釋,在這裡挖到銀是多麼嚴重的事?而且地主還不是這周邊的權貴,是教宗本人啊!」 米裡的長發長胡須,彷彿都在怒氣的鼓動下震顫起來。 羅倫斯見瑟莉姆自責得淚水在眼眶裡打轉,便插嘴道: 「德堡商行能替我們居中協調這件事嗎?」 會說在這裡挖出銀礦事態嚴重,是由於如今發展得有如小國的德堡商行,正是借由發行銀幣來維持權力。 假如其勢力范圍內有外人擅自挖掘銀山,又拿銀礦發行貨幣,擺明是公然侵佔領土。 而且發行貨幣總伴隨龐大利權,德堡商行對於用來鑄造銀幣的銀控管得非常嚴格,兌換商公會會長也時常為缺銀幣發愁。 然而,事情也可以反過來處理。若將土地賣給德堡商行,別說擺臉色了,他們還會笑嘻嘻地買下來吧。 所以,應該當作公會成員們也知道有這一步,才會突然變了一張臉,急著要脅阿朗帶他們到挖掘現場去。這樣比較妥當。 但米裡卻嘆得像個地獄深淵的怨靈,說道: 「許可證是教宗發的。那裡挖出大量銀礦的消息遲早會傳進他的耳裡,憑這一點要引起戰爭是綽綽有餘。」 許可證上的文字,並不是神的意旨。 大商行遭到王公貴族借戰爭之故強行借款,最後因賴帳而破產的悲劇,已經不曉得發生過多少次。 「那麼,我們該怎麼辦才好?」 米裡呻吟似的說: 「實際上能做的……只能請德堡商行收購銀礦,再把這筆錢進貢給教宗。這樣應該就沒事了吧。」 教宗是教會大本營的首領,盡管權威不比當年,但仍握持世上少有的重權,而且這一帶也有敵視德堡商行的人。所謂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他們說不定會刻意煽動對立,借教宗的刀痛宰德堡商行。 一旦戰爭爆發,斯威奈爾無疑會淪為主戰場之一。 這對於一心護城的米裡,以及必須仰賴斯威奈爾補給物資的紐希拉居民而言,無疑都是最壞的結果。 在沉重氣氛壓制整個房間時,一道格格不入的細小聲音傳來。 「請、請問……」 是瑟莉姆。 「我、我、我們到底該……怎麼辦……才好……」 他們是心中燃起一股希望才從南方遠道而來,不抱任何惡意,事先也不曉得山上能挖出什麼東西。況且挖礦這種事,求銀而來卻賠了夫人又折兵的例子可是十之八九。 就這點來看,可說是幸運過頭而成了詛咒。 「不能怎麼辦。既然要分錢給教宗,採掘規模不大一點根本劃不來,沒餘力讓你們慢慢搞什麼溫泉旅館。」 「不、會吧……」 實際上,他們就算被認為是給此地招來禍害的元兇也不奇怪。沒提到這點,是米裡所能給予的唯一安慰吧。 瑟莉姆粗糙的手緊抓著自己的衣服。 「你們至少還能在礦山工作。只好靠挖礦存些錢,另外找個地方安頓了。」 都跟鎮上各公會打點好,只差挖出溫泉了。夢想離指尖愈近,破滅的失落就愈大。瑟莉姆腿一軟就當場癱坐下來。 米裡什麼也沒對瑟莉姆說,只是稍微眯起了眼。 「總之得先向德堡商行知會一聲才行,最好是勘場的人回來那時,德堡的幹部也都到齊了。絕不能讓眼裡只有錢的傢伙有時間搞鬼。」 米裡這麼說的同時,確認程序似的依序注視在場每個人。羅倫斯、瑟莉姆,最後才是赫蘿。 「……把咱當傳聲筒啊?」 「你知道你吃的糖漬花要多少錢嗎?」 原本滿滿一盤的糖漬花,曾幾何時已一片不剩。 「再說,你和德堡商行的兔子閣下比較談得來。」 德堡商行的帳房同屬非人,是兔子的化身。羅倫斯一行曾和他們一起逃進這鎮上,共商再起之計。 「真是的……難得上街一趟,怎麼會遇到這種倒楣事。」 「請、請先等一下。」 赫蘿不甘不願地答應時,愣到現在的瑟莉姆插嘴說: 「這種事就給我做吧。」 「嗯?」 赫蘿歪起了頭,但對象不是瑟莉姆,而是米裡。 米裡不知是天生就那樣,還是身為掌權者的他已慣於以冰冷態度下判斷,面無表情地垂視瑟莉姆。 「如果你只是因為覺得自己有責任就接下這個工作,那我拒絕。你在德堡商行一點信用也沒有,要是節外生枝就糟了。」 無謂的同情,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 可是如此一來,等於是完全隔絕瑟莉姆在外。即使過去只是一介旅行商人,羅倫斯也深明被社會屏棄的感覺。 全都是時也命也,沒有誰對誰錯。 「然後賢狼赫蘿,我需要你先去見阿朗一面,要他盡可能拖延時間。你們都是狼,應該有辦法暗中聯絡吧。」 「還真會使喚狼。」 赫蘿發發牢騷,離開椅子站了起來。 「再來呢?像汝這樣難搞的人,不是沒事就愛寫點東西嗎,要是有信給咱帶去就趕快弄一弄唄。天都快黑了呢。」 「我馬上準備。」 米裡一腳就跨過癱坐在地的瑟莉姆身旁,離開貴賓室。 他對誰都是一樣地冷淡,唯一重視的就只有這個鎮而已。 「站得起來嗎。」 直到羅倫斯無奈地伸出手,瑟莉姆才終於回神。 接著想起急迫而來的現實般,眼裡的淚水愈堆愈高。 要人收起淚水是件極為困難的事。見到她嗚咽痛哭,羅倫斯才發覺她是多麼年輕的女孩。他們懷的是與其年紀相應的純真夢想,一心相信只要堅持走下去,前方一定有光芒。 「好了,一個女孩子家別在這種地方哭。」 瑟莉姆外表看起來,也只是和女兒繆裡一般大。羅倫斯不忍地抓著肩扶起她,引來赫蘿一陣瞪視。當然,那八成是故意的。 「你沒有做錯任何事,許可證也不會平白被人拿走吧。」 如米裡所言,倘若真的開了礦坑,也是一種籌措資金的方法。 只是無論如何,日後等著他們的依然是漂泊無依的生活。 「或者……」 羅倫斯嘴動到這裡就啞了口。能在自家溫泉旅館工作的人數有限,容納不了他們全部,到頭來也只能救急,不是長久之計。假如口袋裡有大筆資金,倒是能考慮借給他們在紐希拉深山裡也開一間溫泉旅館,問題就是沒錢。 很遺憾,世上多得是明知如何解決卻無可奈何的事。 因此傳教士才需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人們訴說聖善生活的美好。 「我也去幫你問德堡商行的人,看那邊有沒有不會讓你們離得太遠的工作。」 有了繆裡之後,羅倫斯理解到年輕的淚水能像珠串一樣地掉。 瑟莉姆也滴著礫石大小的淚珠,看著羅倫斯。 希望她沒有半句怨言單純是個性使然,並非因為過去任何希望之光都像這樣幻滅而使得心已枯死。 「謝謝你、幫我們、想辦法……」 瑟莉姆沙啞地道謝,垂下眼睛。 此時此刻,羅倫斯也只能拍拍她的肩。 接著對赫蘿使個眼色便離開房間,讓她一個人靜一靜。 「呼……」 在走廊嘆息的不是羅倫斯,而是赫蘿。 「真的沒其他辦法了嗎?」 她以忍受痛苦的表情,望著關上的門後。 雖然她態度一直是事不關己,實際上卻是比羅倫斯更重感情。在場最想找個辦法解救他們的,肯定是她。 「沒有了吧,除非有奇跡。」 這個世界無邊無際,而無論走到哪裡,腳下土地都會有個主人。 「奇跡是唄。」 赫蘿喃喃地這麼說,吸進一大口氣。 「汝啊,要是咱和人類作對,汝會生氣嗎?」 回答得太馬虎,可是會被赫蘿瞧不起的。再說,信賴赫蘿的羅倫斯心中早有定見。 「假如你與我為敵、破壞我重視的東西,那或許會吧,可是你絕對不會那麼做。所以直說吧,有什麼點子啊?」 「……汝有時候腦筋特別靈光,真討厭。」 就當那是稱贊吧。 「咱雖創造不了奇跡,但奇跡的相反倒還弄得出來。」 然而,赫蘿卻異想天開地這麼說。 「奇跡的相反?」 「就是詛咒嘍。」 在日暮西山的這個時刻,屋裡已相當昏暗。 牆角邊、櫥櫃旁,到處都是妖魔能夠潛藏的陰影。 「咱想起了一個童話故事。有一群貪心的人,在向導的帶領下前往寶藏的所在地。可是,這個原以為是老實人的向導被火堆照出的影子上,居然有長長的獠牙。」 怎麼聽都像是編來嚇唬小孩的故事,卻讓羅倫斯不禁僵著臉笑。 若在平時,他或許聽聽就算了。 但仔細想想,現在這狀況簡直就像這類童話化作了現實一樣。 「就說上了那座山,沒人可以全身而退;寶藏的傳聞,其實是惡魔散播的;從前的教士,就是害怕惡魔才跑光的唄。」 這麼一來,人類就不敢接近那座山,銀礦的事也會不了了之。 要是有哪些不怕死的大膽狂徒還敢上山,就會遭到狼群的圍剿。 而且是大得要抬頭仰望,能輕易生吞一個人的巨狼。 「沒用的。」 聲音在走廊冷冷響起。 「現代人不怕森林的黑。」 米裡捏著尚未捲起的信箋搖了搖,用來吸墨的沙嘩啦啦地散落。 「如果只是在森林裡跑來跑去,咬咬屁股就跑,下一次人來的時候就是帶著整車的沸油跟火把滿山放火,把可怕的東西跟森林一起燒個精光。」 惡魔與精靈所棲息的黑暗森林,將就此暴露在光明底下。 「這個鎮,不時會來幾個阿朗他們那樣的南方佬。他們沒有足以在人類社會生存的才學,更沒有可以安居的藏身之所。會百般無奈而來到北方尋求活路,只是認為這裡還有化外之地罷了。」 有是有,但環境全都非常嚴苛,和森林結實纍纍,遍地有野蜜可採的溫暖南方大不相同。 「假如他們當初是扮成修士來到這裡,或許已經成功了吧。在所謂的聖域,人們對修士都有一定的敬意。」 人生路上總是會有許多選擇,但從來沒人能夠事先知曉怎麼選才有最好結果。 而且假扮修士並不容易。由於斯威奈爾是個會盛大慶祝守護聖人復活節的城鎮,倘若一度廢棄的修道院來了一批新修士,肯定會引來大群虔誠信徒上山參拜,謊言遭拆穿只是時間問題。 「好了,墨也該幹了,替我送給德堡那的希爾德吧。狀況跟大略計劃都寫在裡面了。」 米裡捲起信箋,用特異的細繩捆束。 「汝真是復古啊。」 見到赫蘿苦笑,羅倫斯才發覺細繩應該是米裡的頭發。 「封蠟容易凍裂,這也是最好的親筆證明。」 「的確是。」 「我派輛馬車送你們出城。」 米裡辦事的明快節奏之間,沒有一絲感傷或拖沓。 最後誰也沒有再提瑟莉姆的事,羅倫斯出了廳舍就坐上米裡備妥的馬車駕座,握起韁繩。 天空早已夜幕低垂,鎮上卻染滿殷紅。 星布的火光不是篝火,而是烤肉的火。 「好香啊……」 赫蘿嘴上這麼說,但語氣不帶感情。 也許是對於拋下瑟莉姆他們不管仍有排斥。 「回來以後,想吃多少有多少。」 羅倫斯也配合她應話。 隨著年紀漸增所學到的,大致上就只是凡事都有可行與不可行之分,以及怎麼厚起臉皮裝瞎兩件吧。 兩人沒有多作對話,馬車就此緩緩駛過鎮中央。 途中出現在道路彼端的廣場上到處是通明的火把,巨大的聖人像矗立在中央。 「拜那個是要保佑什麼呀?」 「我也不清楚,多半是驅除病魔或抵禦外敵吧。慶典最後會燒掉那座聖人像,代表聖人代替我們向神獻身。燒完以後,人們會感恩地掬一把灰,埋在城牆腳下。有這種傳說的聖人還不少,可能古代真的發生過那種事吧。」 搭聖人像時,羅倫斯聽了鎮民不少講解,知道這類慶典相當普遍。 「當聖人也真累,死了化成灰也還要為老百姓做牛做馬。」 「能先化成灰還算不錯吧。有的遺體風干以後還會擺在知名大教堂裡,每天都有巡禮的人在旁邊祈禱,根本沒辦法好好睡覺。」 「一年讓人崇拜個一次,還算好了唄……」 赫蘿這麼說之後,盯著羅倫斯瞧。 「如果你要那樣珍藏上千年,不如一口吃了我。」 赫蘿咧開嘴嘻嘻竊笑。 「話說回來,會有這些祭典是因為巡禮聖地真的很賺。這個鎮的一開始就知道是假貨倒還好,其他地方多得是號稱真身的聖人遺體。」 「嗯?是怎麼分出真假的呀?人都死得剩一把枯骨要怎麼證明?」 「很簡單啊。像聖阿比洛斯有五條手、聖女赫蕾絲有兩個頭,最好笑的就是殉教徒路迪翁了,整整有三副遺骨,而且大小都不一樣,說是幼年期、少年期和青年期的遺骨。」 「嗯?這哪裡奇怪呀?」 聽赫蘿不解地問,羅倫斯還以為赫蘿在逗他呢。 「……人又不像蝦子或螃蟹那樣會脫皮,一個人哪會有那麼多副骨頭啊。」 「啊!」 看來她是真的沒想到,羞得猛敲羅倫斯的手。明明她才是腦袋接錯線耍笨的人。 「其實當地人一開始都不信,隨著時代慢慢變遷才信以為真的吧。所以呢,鎮民們捧著那些灰在牆腳下埋著埋著,也就真的以為底下曾經有過聖人的骨灰了。」 「人類還真傻。」 赫蘿不知是唏噓還是覺得人類的傻處有點可愛,想起昨晚的有趣夢境般眯起眼柔柔一笑。 「不過呢,既然人類那麼傻,不如就利用一下怎麼樣?」 「利用?」 「譬如掰個理由,把山上的修道院弄成所謂的巡禮聖地就行啦。」 羅倫斯會驚訝地注視赫蘿,不是因為她的想法粗糙,而是沒想到她仍未放棄幫助瑟莉姆他們。 於是他拉扯韁繩停下馬匹,赫蘿也沒問他為什麼。 「我是可以拚命工作存錢,蓋新旅館僱用他們啦。」 「假如存得到那麼多錢,汝一定會那麼做吧。」 赫蘿也不是傻瓜,不會不懂蓋新館需要花費多少錢財和時間。 「赫蘿……」 「抱歉,咱開玩笑的。只是想找個藉口。」 說服自己已經努力過了,只怪造化弄人。 羅倫斯無言以對時,赫蘿堅強地擠出笑容說: 「發車唄。咱至少還知道現況該怎麼做。」 為了避免與教宗發生紛爭,必須請德堡商行居中協調,並勸阿朗和瑟莉姆他們放棄原來的夢。自己繼續開心過節,回紐希拉去。這樣大家都不會出事。 可是米裡也說了,他們很像十多年前落難的羅倫斯一行。 當時,羅倫斯在最後的最後抓住了幸運。 事後無論怎麼想,都只能說是運氣好。若非用盡所知,且在最後靠赫蘿畫下完美句點,即使知道方法也執行不了。 純粹是運氣好。 而阿朗他們沒有幸運女神眷顧。 「我是真心希望巡禮聖地的點子可以成功。」 羅倫斯重握韁繩,往馬臀抽一鞭。 「……」 赫蘿沒轉頭,靜靜頷首。 「就算路況差——喔不,正因為路況差,才會引來更多巡禮客和更多捐獻。要是再附設個旅舍,客人一定是一批一批地來,比經營溫泉旅館輕松多了。該注意的就只有聖遺物展示品的防盜措施吧。」 馬車愈往城牆走,人影也愈稀疏。 「既然不是溫泉旅館,和紐希拉就沒有利益沖突,再說巡禮客搞不好還會在回程上順道去紐希拉走走呢。這樣大家的生活都會更好吧。」 在食物或酒的調度上可能會有點摩擦就是了。羅倫斯補充道。 「不過,難就難在該怎麼讓編造的聖遺物獲得教廷認證,溫泉旅館就沒有這種問題了。一池溫泉擺在那邊,假也假不了。」 沒落的城鎮若想起死回生,必定都考慮過如何獲得巡禮聖地的認證。 「基本上,那需要教廷中樞——至少要大主教的認定。而想得到這種層級的認定,要嘛就是證明那是真正的奇跡,不然就是堆起等同奇跡的金塊送上去。」 畢竟巡禮地必定賺錢,自然需要對等的代價。教會就是老是在干這種事才會失勢吧。 「哎,咱能做的頂多只有騙小孩的把戲而已。」 赫蘿是寄宿於麥子的狼之化身,掌管麥作豐歉。過去曾露過一手,將麥谷直接變成麥穗。 「如果情況合適,變出麥穗也不壞啦。」 只是那個地方天寒地凍,種不出麥子,那樣反而奇怪。 「再來就只有吃相堪稱奇跡了吧。」 「大笨驢。」 赫蘿踩了羅倫斯一腳。 並且牽手似的踩著不放,問道: 「咱露出真面目也不行嗎?」 「只會嚇死人吧,和奇跡打不著關系。」 赫蘿打光了手上的牌,卻沒有一張奏效,馬車也抵達城門口了。 只好屈就眼前的現實。 「出去以後先往沒人的地方走吧,還要把脫掉的衣服綁在脖子上呢。」 「德堡商行那個鎮不是沒有城牆嗎,不需要變成人再進去唄?」 「希爾德先生是兔子的化身耶,不想見到半夜有狼站在床邊吧。」 「嗤嗤嗤,那倒是。」 「這是個苦差事,拜託你嘍。紐希拉的存續就看你了。」 「包在咱身上。」 才剛拿米裡發的通行證出城門,感覺就突然冷了很多。城牆內外簡直兩種世界。 「話說你們卯起來跑的話,真的一晚就能跑到雷斯可的德堡商行啊?以人類腳程日夜趕路也得花上三天呢,那也是一種奇跡。」 「嗯,他們乾脆去當旅行商人算了。只要把貨物背起來跑,肯定送得比誰都快。」 羅倫斯才剛覺得真的行得通,卻又恢復冷靜而搖頭。 「人家反而會問貨是怎麼送的吧,那樣只會被懷疑用了巫術。正常人不可能用那種速度往返各個城鎮嘛。」 「人類社會還真麻煩。」 赫蘿像是覺得周圍已經沒人,邊說邊脫起衣服。 羅倫斯姑且紳士地轉開視線,眼睛不經意地停在城牆上。 牆邊以相等間隔打下了許多小木樁,有如小小的墓碑,守護聖人像的灰燼多半就埋在底下吧。 所幸那不是真正的聖人骨灰,不會有聖人一臉疲憊地坐在墓碑上苦守城牆,也不會因為每年都要挖洞埋新灰而嗆得猛咳。 「哈哈。」 就在想像如此情境而失笑的那一刻。 羅倫斯彷彿看見瑟莉姆坐在墓碑上眺望著他。 「汝怎麼啦?」 正要脫下內衣的赫蘿發現羅倫斯不太對勁。 他正拚命思考自己剛看見的幻像有何意義。 坐在墓碑上,不該存在的聖人身影。 這也是教會講經時常見的一類。 而其中最多的一種,就是盜墓。 「……赫蘿。」 羅倫斯目不轉睛地盯著墓碑,緊張地吞吞口水說: 「我有話想跟你說。」 「什麼話?」 聲音來得很近,讓羅倫斯嚇了一跳。 轉頭一看,原來赫蘿就在耳邊說話。 「好久沒見到汝那種表情了。」 赫蘿眯起雙眼,開心地搖著尾巴。 「……這可能不太符合你的期待……說不定,還要做會惹你生氣的事。」 「哼嗯?」 赫蘿發出質疑的聲音抽動耳朵,那是要他盡管說的意思。 羅倫斯在腦內重新架構整個計劃,並加以反芻。 這應該行得通,但某部分可能會招致赫蘿的不滿。 於是他娓娓道出剛想到的荒唐計劃,並在來到那個敏感部分時這麼說: 「如果我爬上別的女人,你會生氣嗎?」 赫蘿明顯將笑容擠得更大。 接著說道: 「咱可是全心全意地相信汝呢,當然不會為了那種小事就發火呀。況且,咱還有銳利的眼睛和耳朵呢。」 當然還有一口銳利的牙吧。 不過,那種說法也是同意的象徵。 「好唄,在這計劃裡也的確只能那樣了。」 「你就繼續執行米裡先生的計劃吧,我這個還不曉得行不行呢。」 「哼。咱偶爾也想自個兒自由自在地跑一跑。」 赫蘿脫下最後的內衣,刻意往羅倫斯用力一扔就光溜溜地跳下馬車。 「來,還不快贊美兩句。」 一點也不知羞。 反倒是一副很冷的樣子。 「讓人想起從前啊。」 赫蘿詫異地睜大眼睛,緊接著咯咯發笑。 『大笨驢。』 下一秒,赫蘿已恢復巨狼之身。 『衣服。』 羅倫斯趕緊折好脫得一地的衣服,全用繩子串起。這段時間,赫蘿像只大狗般不斷用鼻子頂他的頭。 「拜託你啦。」 在赫蘿頸子綁好衣服後,羅倫斯再度囑咐。 狼的雄偉銳眼跟著往羅倫斯一轉。 『汝也是。』 赫蘿昂然站起,望向地平線。 『假如那些笨驢真的能給狼群建一個小村,那麼守護聖人的名字也已經定好了唄。』 即使滿口獠牙,也看得出她在笑。 且不等人答話就一陣風似的疾奔而去。 當羅倫斯撥完多半是故意用後腳踢起的泥土,她已不見蹤影。 「真是的……」 即使埋怨,嘴上仍帶著笑。 看赫蘿那麼期待的樣子,要是讓她空歡喜一場,不曉得會被修理成什麼德性。 「好,來創造奇跡吧!」 羅倫斯大聲為自己打氣,跳上了載貨馬車駕座。 一回到市政廳,羅倫斯就立刻求見米裡。 他的計劃,讓米裡聽得眉頭深鎖。 但鎖歸鎖,並沒有表示否定。 「這麼一來,不僅可以壓下德堡商行的聲音,也給教會作足面子,阿朗他們也能好好過活。」 這的確是當前唯一能皆大歡喜的辦法。 「……試試看其實也……沒什麼損失?」 「最壞也只是讓大主教覺得被狐狸擺了一道而已吧。」 「嗯……」 米裡陷入沉思,鼻息吹得胡須搖搖晃晃。 「虧你能想到這一招。商人都是這樣做買賣的嗎?」 「我不是商人。」 羅倫斯聳肩而笑。 「我只是個在紐希拉這個陰陽交界混飯吃的溫泉旅館老闆罷了。」 米裡不敢恭維地搖搖手,回去辦公。 羅倫斯隨即前往瑟莉姆下榻處。開門後,只見瑟莉姆蠟燭也不點地坐在床上。多半是聽見羅倫斯響亮的腳步聲,已經准備好接受任何處置。 「我有一個計劃,說不定能讓這件事圓滿結束。」 也許是因為在那種心理狀態下又事出突然吧,瑟莉姆連驚訝的樣子也沒有,只是懷疑地抬眼看著他。 「只是那可能和你們原來的夢想有點差距,還請見諒。」 下了如此前提後,羅倫斯開始說明。 瑟莉姆原本還一臉狐疑,但在明白羅倫斯想做什麼之後目光截然一變。 很快地,羅倫斯說出最後一句話。 「少了你,這個計劃就不可能成功。」 於是她奮然起身。 「瑟莉姆在所不辭。」 說話的,已不是個偷偷啃草的羊。就算是羊,也是在那圈泥地裡逃到最後那頭勇猛的羊。 瑟莉姆總歸是一匹狼,一旦鎖定目標,表情絕不在赫蘿之下。 「但是有一件事,我必須先跟你確認。」 「請說。」 羅倫斯清咳一聲,問道: 「那個……你會介意讓我騎在背上嗎?」 瑟莉姆畢竟是個年輕女孩,好歹得先問一聲才不至於失禮。 「……只要赫蘿小姐不介意,我是沒問題。」 「應該是不介意吧。」 「呵呵,那就沒問題了。我一定會平安送您到雷諾斯。」 「我只是陪襯而已,到了雷諾斯,主要還是得看你的本事。」 接獲重大責任,似乎讓瑟莉姆非常高興,露出這年紀女孩的笑容。 「只是扮演陰沉修女的話,我有自信能扮得很好。」 原來她也是一個可以這樣歡笑、幽自己一默的女孩。 羅倫斯點點頭說: 「真不知道該不該誇你呢。」 瑟莉姆又嗤嗤地笑,接著大口吸氣。當她緩慢吐息時,臉上已是畢生從沒笑過似的修女表情。 「多年以前,山上有一座修道院,院中的墓地正遭人破壞。我名叫瑟莉姆,一個安息之所遭人侵犯的修女。」 完美無缺。 於是羅倫斯帶著瑟莉姆再度出城,這次完全背對著她,讓她更衣。 等到她說「可以了」而轉身,見到的是雖比赫蘿小兩圈,但依然大過人類,一身璀璨銀毛的年輕母狼。 『……見到人不怕的樣子,感覺還真奇怪。』 「因為我家那隻更可怕嘛。」 雖然氣質差很多,狼的笑臉倒是挺像的。羅倫斯不禁懷起如此感慨。 接著背起米裡准備的信函、修女服以及瑟莉姆的衣服,騎到銀狼背上。 『坐好,要出發嘍。』 旋即化為疾風。 以狼的腳程,前往毛皮與木材大鎮雷諾斯也得花費整整兩天,人來走可得有用上十天的准備。遍及各地鄉野的教會組織在那裡設置了一名大主教,位高權重。只要他點頭,連鯡魚的腦袋都可以有神性。 羅倫斯的計劃就是派瑟莉姆潛入大主教臥房,在枕邊向他「托夢」。 說自己是修女瑟莉姆,獲得神的祝福後長眠於遙遠的北方深山。 因信仰堅貞而蒙主寵召之後,遺體在神跡下化作銀塊。森林野獸對銀不感興趣,多年來不曾侵擾,然而貪心的人類就不同了。所以瑟莉姆眼看墓地破壞在即,便來請大主教奉神之名出手相助。 化作狼的瑟莉姆應該能輕易越過城牆,潛入大主教住處吧。 忍了兩天冷風,羅倫斯終於抵達睽違已久的雷諾斯,帶著點到為止的懷舊之情前往目的地。 大主教就睡在大教堂邊金碧輝煌,可比貴族別墅的宅邸裡。 在細如狼爪的升月下,羅倫斯目送瑟莉姆消失在宅邸庭院中。 翌日,羅倫斯裝成一個驚惶的旅行商人,上大教堂敲門了。說自己昨晚作了個夢,有人要他護送大主教到斯威奈爾…… 分不清昨晚經歷是夢是實的大主教,就連小指尖那麼點的懷疑也沒有吧。他立刻將羅倫斯視為神的信使予以厚待,拋下所有公務就整裝出發。 當大主教快馬加鞭趕到斯威奈爾時,職掌北方銀山的德堡商行一眾,以及手握教宗許可證挖溫泉而發現了銀礦的人們一個也不少地全在那裡,而且正為銀權吵得臉紅脖子粗。 大主教自以為知道銀礦從何而來,便面色鐵青地介入仲裁。 慢著,不准碰那些銀!那些銀是蒙主寵召的聖女啊! 而這一句話,也昭告了名為巡禮聖地的新觀光名勝之誕生。 既然確定這片土地發生了聖女奇跡,獲聖女托夢的大主教絕不可能等閒視之。如此一來,鎮民再怎麼貪心也動不了銀礦;不能開礦,德堡商行也不必爭得齜牙咧嘴。 當人潮湧入而帶來商機之後,就能開個旅舍,作點小生意了。 「明明有四個角,最後還是磨得圓滾滾的了呢。」 赫蘿難得如此贊嘆。 「這都是因為你願意堅持到最後呀。」 那並非謙虛。相信路的盡頭一定有驚人事物等著,令人迫不及待的時代早已過去。帶來安定的同時,也產生了只能聽天由命,近似拋開夢想的傷感。 若在十多年前的旅途中,羅倫斯八成會比赫蘿更掛念阿朗他們吧。從而在圍繞銀礦的利益糾紛嗅到賺錢的機會,也往這渾水裡跳,並在這過程中不忍心見到瑟莉姆被當外人而棄置一旁,伸出援手收留了她,結果和吃味的赫蘿吵得天翻地覆……之類的事不難想像。 關於最後一部分,賢狼赫蘿大人至今都還沒給出正式許可。 「話說,那個小丫頭騎起來感覺如何呀?」 還笑眯眯地說這種話。 而且,羅倫斯是躺在床上。赫蘿拉了張椅子坐在床邊,手捧著盛了粥的碗,用湯匙舀了粥送到他嘴邊。 羅倫斯抓著瑟莉姆的背前往雷諾斯,也在計劃中扮演了成功的角色,但最後仍敗給了歲月。才剛在祭典用盡力氣弄得一身泥,馬上又在前往雷諾斯的路上吹了整整兩天寒風,還陪大主教趕了近一星期的路,這年紀的身子骨怎麼也耐不住這樣的強行軍。 於是在斯威奈爾見到計劃成功後,他就發著高燒病倒了。 在呻吟三天三夜,燒總算退了那天—— 「她的毛是銀色的。」 「喔?」 赫蘿呼呼吹涼匙裡的粥,確實地送到羅倫斯嘴邊。 「體型大概比你小兩圈吧,不過還是比大牛大一點。」 「嗯。」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她跑得快不快。」 赫蘿再舀一匙粥,呼呼地吹。 「還有嗎?」 聽她這麼說,羅倫斯才終於發現—— 赫蘿想找機會發脾氣。 「我想想……可能是因為年輕吧,毛軟綿綿的——唔嘎!」 話沒說完,嘴裡就插了根湯匙。 赫蘿依然笑眯眯地,捏著羅倫斯嘴裡的湯匙轉來轉去。 羅倫斯好不容易跟上動作,撐到她放開湯匙為止。 因為他知道赫蘿為什麼想發脾氣。 「我也沒厲害到事先就什麼都預測到嘛,光是能想到怎麼磨掉四個角圓滿收場,就謝天謝地嘍。」 至於磨掉的角該怎麼辦,就顧不到了。 赫蘿直勾勾地盯著羅倫斯,毛茸茸的尾巴一左一右大幅慢搖,彷彿是狼在為無論獵物往左右逃都能立刻反應作準備。 不知經過多久的沉默,赫蘿慢條斯理地從羅倫斯手上拔走湯匙,舀粥呼呼吹涼。 然後自己吃掉。 「大笨驢。」 不過這一口之後,她又慢條斯理地喂起羅倫斯,看來不是真的生氣,要是搞混了才會真正發火吧。多半和狗在宣示地盤有點類似。 「既然那個小丫頭被拱成了聖女,就不能若無其事地在巡禮聖地的旅舍工作了唄。」 這麼一來,瑟莉姆就得單獨另尋出路,而身邊剛好有間缺人手的溫泉旅館。而且那間旅館還需要一個知道女主人有獸耳獸尾也不驚訝,工作勤奮的員工。 那麼,赫蘿當然不會不知道該怎麼辦。 不過,就像羅倫斯懂赫蘿一樣,赫蘿也知道羅倫斯心裡怎麼想。 「汝就是喜歡那種薄命的弱女子唄?嗯嗯?」 赫蘿這次沒吹涼,將一整匙熱騰騰的粥湊到羅倫斯臉旁。 雖然俗話說夫妻吵架狗不理(註:指夫妻吵架原因有大有小,連狗都沒興趣,外人少多管閒事),但這時候可沒有不理的份。 「這樣說的話,你不就……好燙!啊呼!」 羅倫斯急忙抓起擺在床頭的啤酒。 赫蘿沒多理睬,湯匙一轉就直接送進自己嘴裡吃了起來。 「咱就這麼可愛地吃起醋來啦。」 「……真是熱情如火啊。」 雖然沒燙傷,嘴還是辣辣的。 接著,羅倫斯對嚼著粥的赫蘿說: 「謝謝你替我看護。」 赫蘿的獸耳倏然高豎。 「別太謝咱了,咱可是賢妻良母的典範呢。」 「一點也沒錯。」 這三天,她一定是急壞了吧。所以當羅倫斯終於清醒卻一開口就是喊餓,才會讓放下心頭重擔的她燃起一把無名火。 明明人稱賢狼,什麼事都能運籌帷幄,唯獨感情有時就是控制得不太靈光。 不過,羅倫斯對她難以捉摸的脾氣倒也甘之如飴。 「好想趕快回旅館去啊。」 結果赫蘿自個兒吃掉了半碗粥,滿足地籲口氣後說: 「別急,反正接下來都閒得很,汝就乖乖歇會兒吧。」 赫蘿要羅倫斯躺下,將被子拉到肩上。 「好啦,乖孩子要閉上眼睛睡覺覺嘍。」 你當我今年幾歲啊?雖這麼想,但偶爾當個小孩也不壞。 額頭與頰上的柔情一吻,讓羅倫斯轉瞬間就墜入夢鄉。 懷著夢中也有赫蘿長相廝守的感覺。 第十八卷 Spring Log 狼與橡子面包 網譯版 轉自 真白萌論壇 羅倫斯打開旅舍房間的門,發現一位少女正站在裡面。 如絲綢般順滑的亞麻色秀發,看起來同「出力氣」這個詞相去甚遠的嬌小身體,這些都讓人覺得她是位貴族千金。少女雖然年紀輕輕,外表看來不過十五六歲模樣,雙腳叉開與肩同寬,手臂抱在胸前,身體幾乎要後仰過去的模樣卻莫名地有股威嚴感。 再加上她顰著的臉和擠皺的眉毛,旁人可能會覺得這是位年幼的新嫁娘,終於受不了丈夫天天外出遊玩不歸,今天等在這裡正准備要好好將其說教一番。 不過,羅倫斯走進房間順手帶上門後,少女對他看都沒有看一眼。 她的目光始終聚焦在牆上的某處一動不動,有張紙貼在那裡。 如果羅倫斯沒有記錯,那麼這副風景從他因事離開房間時就沒有變過。 曾經身為旅行商人叱咤風云,如今搖身一變在溫泉鄉紐希拉成為旅店主人的羅倫斯,望著和他共度了十年多光陰的妻子赫蘿,這樣說道。 「到底是什麼讓你這麼不中意啊?」 羅倫斯將錢包和護身短劍之類放在小桌上,然後看赫蘿愈發扭動身體吸了一大口氣,再恨恨地吐出來。 「這可是要一直流傳後世的畫兒。咱才不想幾百年後看著這不成體統的模樣空後悔。」 太小題大做了吧——羅倫斯並沒有這樣想。 因為赫蘿並非如外表般是個少女,她的真面目是巨大到令人仰視的狼,據說還曾是寄宿在麥粒之中的豐收之神。既然這幅畫會流傳好幾百年,那麼幾百年後赫蘿也很有可能會再看到它。 對赫蘿而言,留下一幅自己不中意的畫恐怕是個非常嚴重的問題。這一點羅倫斯已經知道了,但是他還有一點不明了。 「可你一開始不是那麼喜歡這幅畫嗎?」 他得到的回答只有沉默。 羅倫斯無奈地嘆了口氣,自己也望向牆上的畫。這是某幅大型畫作的一部分草稿——的素描,上面用木炭畫著他們夫婦的模樣。 羅倫斯和赫蘿不久之前在港鎮阿提夫停留,並卷進了一場騷動中,而那幅大型畫作則是解決騷動的關鍵道具。作為協助解決騷動而得到的收益,他們得到便宜,可以讓畫工把自己的形象畫進作品之中。 留下一幅自己的肖像,這是若非貴族就極難得到的機會——更何況還是免費的。羅倫斯覺得這機會簡直無可挑剔,但赫蘿似乎是有各式各樣的意見和看法。 對羅倫斯而言,如果討不到赫蘿的喜歡,那即便是免費也沒有意義了。再說羅倫斯之所以要努力讓兩人的形象出現在畫作中,歸根結蒂也是為了赫蘿。 擁有數百年壽命的赫蘿為了能留下生活中的回憶,每日都勤奮地記錄日記,文字終究有表現能力的極限,繪畫卻能把身形容貌都一並保存下來。 所以當初赫蘿很開心,不僅是因為能留下自己和羅倫斯的畫像,更是因為這種把自己的模樣留在畫中的新鮮體驗。 畫工畫了好幾張素描,赫蘿要來了其中一張入神地欣賞,鼻尖幾乎都要被上面的炭粉蹭黑,而後喜滋滋地搖起了她引以為豪的尾巴。 然而從大前天開始,這副表情變成了一副難色。似乎有什麼東西不合她的意。 「我覺得人家畫得很好啊,沒看出有什麼不成體統的。」 ——甚至都可以說是美化了。羅倫斯心想。但這句話一說出口,自己就會被狼爪和獠牙撕成碎片,所以他當然把話嚥了回去。 赫蘿不理會羅倫斯心中的想法,徑自從鼻子裡長長哼出一氣。 「咱也覺得咱惹人愛憐的美貌是畫出來了。但是,這畫兒既然會保留數百年,那就會被萬眾瞻仰,免不得裡面還有與咱相識的人。那時候,要是畫裡的咱只有一副惹人憐的模樣該怎麼辦? 賢狼的威嚴不就要折損了唄!」 她兩手叉腰,鼻子裡哼氣的模樣,看起來比畫中還要年幼一點。 雖然活了好幾百年,赫蘿在有些地方卻莫名地孩子氣。 羅倫斯想起他剛剛遇到赫蘿的時候。那時他以為赫蘿變成人形時,是因為那一副少女的外貌才會表現得像個孩子,但在紐希拉經營溫泉旅店久了,接待過眾多高齡又手握大權之人後,他產生了這樣的確信:上了年紀的人,往往都會變得像小孩子。 人既如此,況長生之狼乎? 「說是那麼說,但宗教畫可是從皮到骨什麼都變不得的啊。你也看到人家畫畫時的模樣了,哪裡是我這區區旅店老闆就能插嘴的規模。我自己都嚇了一跳呢。」 畫作的訂購者是一群富裕的商人。他們來自各方土地,又都在這港鎮阿提夫從事鯡魚卵交易。因為這種交易的投機性非常高,它幾乎被當作了可以堂而皇之進行的賭博,所以博得巨大人氣,吸引了來自遠方的大商人特地前來。 不巧的是,時下正值教會改革之浪潮席捲世間,阿提夫年輕的主教決心肅正綱紀,因此盯上了這件事。今年的賭局開始並走向高潮時,交易所險些被教會取締,多虧了羅倫斯的靈機一動和赫蘿的協助,最終眾人才成功說服了頭腦頑固的主教。 說服的一環便是那副畫作。此事不愧關乎豪商們意圖一獲千金的游樂場之存續,繪畫的規格也格外驚人,絕非小小畫框就能裝下,而是要在交易所的牆上涂滿石灰,再畫到石灰上的巨幅作品。商人們請來的畫工和其弟子加起來更是多達數十人。 此刻,整棟建築物都被搭上了手腳架,臨近的石匠和木工都聚集起來,在建築公會的監督下幹得熱火朝天,進行著繪畫的准備工作。 以此等規模,畫作完成之時,交易所必定會成為聲震八方的名勝之所。 如此的大資本、大事業裡,一介鄉下溫泉旅店的店主如何能腆著臉說出『我家老婆覺得這幅畫裡不該把她畫得只是可愛,還應該……』這種話,羅倫斯一點也不能想像。 「汝的人生信條,不就是為了賺大錢,不行也要硬來唄!咱可是汝最重要的伴侶!汝是覺得還有什麼比讓咱歡喜更有價值!?」 赫蘿用手指著羅倫斯批判他,但羅倫斯只是輕輕聳了聳肩。 「畢竟,我還不是經常被教育『得改改這光想著賺大錢的脾氣』。」 當然,教育他的正是赫蘿。出人意料地,赫蘿的個性其實相當保守。 「而且,我覺得那幅畫已經十分地表現了你的威嚴啊。」 「……」 赫蘿有一對能分辨人言真偽的耳朵。 她之所以噤住口,恐怕是因為聽明白了羅倫斯的話並非謊言,但那副咬牙切齒到讓面孔歪斜的表情,則大概是因為她不能理解為什麼羅倫斯居然不是在說謊。 羅倫斯輕輕笑了笑,揭曉謎底說。 「至少每當我看到那幅畫,臉上都要僵上一下的。」 畢竟追根溯源,之所以羅倫斯會被捲入畫作背後的爭端,還是因為他想在鯡魚卵的賭局中賺上一筆。當時赫蘿恰好鮮少地萌發出了勤勞的念頭,日日都在努力做著短工。此事自然就有十足的理由成為他的把柄。 ——懶漢丈夫把妻子努力工作賺來的錢,全都在賭博上打了水漂。 「汝就光知道算計咱!」 「都一起過了十年多了。我還能不懂你嗎?」 「大笨驢!」 是啦是啦。羅倫斯聳聳肩膀,朝打開的木窗向外望。 「先不說這些,咱們去吃飯吧?現在一直有工匠被召到城裡,等到太陽下山,到處都會人擠人。」 在開張溫泉旅店之前,兩人曾度過一段行商的旅途生活,所以赫蘿也明白這其中的道理。要是因為無謂的拌嘴錯失時間,當日的飯食就難免要借用旅舍廚房,靠著寡淡的麥粥和生大蒜來解決。 「哼。算汝撿了一命!」 「只不過,沒准這一命又要在等會兒掏錢時再丟掉啊。」 赫蘿一言不發,吊起眉角在羅倫斯腰上捶了一拳,接著套上外衣,把不悅地左右亂搖的尾巴蓋在了下面。 羅倫斯夫婦所停留的港鎮阿提夫原本就是個繁榮的市鎮,眼下看起來則愈加熱鬧。剛剛入城不久,對海港風景看入迷了的旅人、進城來售賣豬雞,並要買魚回去的附近農夫、還有從到港船隻裡一湧而出的水手和挑夫們,這些人填滿了沿岸廣場,把此處擠得水洩不通。 人多起來,小攤上的食物就會接二連三不斷消失,於是羅倫斯和赫蘿決定兵分二路行動。外表亮麗的赫蘿能夠發揮演技,在售賣食物的店家處獲得優待,於是她負責羊肉和魚的小攤,羅倫斯則要為買酒而四處奔走。 不論什麼食物,沒了酒搭配都會失去滋味。盡管按量售賣的小攤前已經擠得像是斗毆現場般,他還是死死扒在櫃台前,好不容易總算把酒買了回來。 羅倫斯搖搖晃晃地走在路上,忽然聽到熟悉的聲音。 「汝喲,這邊! 在這邊!」 旅舍和旅舍之間的小巷裡擺了一張鬆鬆垮垮的木桌,供人站在旁邊喝酒,眼尖的赫蘿已經在那裡確保了一席之地。 「哦呵,這不是香噴噴的葡萄酒唄。咱正好喝膩了山裡果實做的果酒。」 赫蘿喜歡用醋栗之類釀成的酸果酒,但眼下桌上擺著的滋滋冒油的羊肉和炸魚,那自然要用冰麥酒或是葡萄酒來搭配了。 「不過,就沒有麥酒唄?」 赫蘿果然這樣問道。 「就是因為葡萄酒貴,所以才能買得到。便宜的麥酒和果酒真的已經到了打架搶起來的地步。」 汝也太誇張了——赫蘿沒有這麼說。那對兜帽下的狼耳只要稍微一動,就應該能把握整個海港的喧囂,她一定也明白這是羅倫斯的極限了。 「你倒是順順當當地就買齊了東西嘛,真了不起。」 說著,羅倫斯伸手拿起一串羊肉,赫蘿則迫不及待地拔開了葡萄酒的桶栓。她捧起木桶,舉得幾乎要遮住臉蛋,直接把酒咕咚咕咚地灌進了喉嚨裡。這副豪快的模樣引得羅倫斯直想笑。本來那是要計劃喝好幾天的……之類的牢騷,現在就是對她說了恐怕也不會有用。 近旁的男性食客們被赫蘿的模樣驚呆了,等赫蘿放下桶帶著滿面笑容「噗哈」地長吐出一口氣,四周立馬爆發了出喝彩和騷動的聲音。 不說話時的赫蘿儼然是一副旅行修女的模樣,然而她吃喝時的架勢卻與此反差巨大,總是能在旅行中吸引眾多目光。假如把這當做沿街賣藝的手段向觀眾收錢,或許就能輕輕鬆鬆彌補旅途中的伙食開銷——這主意,羅倫斯已經不知盤算過多少次了。 「噗嗝。唔,這葡萄酒真好。」 赫蘿說著,舔淨了掛在嘴邊的最後一滴葡萄酒,然後又朝炸魚伸出手去。來到這港鎮之前,她明明還發牢騷說再不想吃魚、吃魚填不飽肚子云云,可現在卻完全被沒用鹽醃過的鮮魚滋味折服了。羅倫斯朝她瞟了一眼,然後自己也湊近木桶喝了一口,葡萄酒清爽的香味直貫鼻腔,果然不錯。 「在咱面前,這些都是小菜一碟。」 「嗯?」 此時羅倫斯正咬下一口炸魚,他聽聞之後抬起頭來。 「啊,你是說買這些食物嗎?」 「唔嗯。咱在人牆外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有個人高馬大,熊一樣的傢伙把咱扶到肩上,然後踢開其他客人擠了進去。咱就是坐在他的肩膀上買完了東西。最後給他喂了一串肉當做謝禮,他看著開心極了。」 赫蘿眯起眼,用一副得意的模樣說。 那個壯漢大概以為她是個負責雜事的修女,眼下正在左右為難。赫蘿的這種演技一直都很老道。而且羅倫斯知道,他只消露出一點「本應保持淑貞的妻子居然坐在別的男人肩膀上,簡直沒有道理」之類的感情,立馬就會讓赫蘿愉快地搖著尾巴,緊緊咬住不放。 羅倫斯裝作沒有注意到四處設下的陷阱,決定試著稍稍反擊一下。 「明明對那幅畫發過了牢騷,你自己不還是把那個什麼『惹人憐的美貌』玩得駕輕就熟嗎?」 此時赫蘿又從魚肉轉回到了羊肉。她一面露出尖牙大口撕咬,一面回答說。 「大笨驢。咱的意思是被人覺得只有美貌,那才會起麻煩。」 「……原來如此,受教了。」 羅倫斯嘆著氣想拿起盛葡萄酒的木桶,結果卻被赫蘿奪去了。 「唔咕、唔咕……噗哈! 然後呢? 汝把咱晾在房間裡的這幾天,到底是在幹啥?」 也許是因為大海就在眼前,所有料理調味時都放了不少鹽巴,很能刺激人喝酒。赫蘿要是喝得爛醉就麻煩了,於是羅倫斯一邊為她准備小麥面包,一邊答道。 「我是去兌零錢了。」 「呵?」 他把面包掰開,往裡面夾上羊肉和奶酪。再淋一點芥末做成的醬汁,最後放在赫蘿面前。只要放著不管就會一個勁吃肉的赫蘿顯然對此不太滿意,一隻耳朵在兜帽下不服氣地動了動,她又把面包打開塞進幾片肉,這才在脹鼓鼓的面包上咬了一口。 「咱們離開紐希拉時,不是被人家託付了一大堆貨幣嗎。難得有機會結識這座城市的主教,我就在想能不能通過他的渠道來把這些貨幣兌換成零錢。」 景氣旺盛是件好事,但買賣商品所需的貨幣卻發生了短缺,這個問題眼下正困擾著各地。羅倫斯在啟程旅行時,也背上了為村裡人兌換零錢的任務。 「唔。但是、為啥……為啥汝每天都得出去?一回不能辦完唄?」 「和我一樣來辦事的人在教會前面排了一長隊。我是三天前就去排的,到今天還是沒輪上。」 因為隊列實在是太長了,每到日落時,城鎮衛兵都會給排隊的人分發帶號碼的木牌,翌日可以憑著這木牌的順序再來排隊。所以盡管羅倫斯夜裡能回到旅舍睡個安穩覺,白天他仍得整日站在教堂前。 當然地,有人借此做起了代替排隊的生意想賺兩個小錢,不過羅倫斯一直在心裡詠唱節約的咒文來抵抗這種誘惑。 「啊,所以汝夜裡是腿抽筋了,才會發出那種怪聲從床上爬起來唄? 真是太不像樣了。」 「……我承認,但我真的開始想念紐希拉的溫泉了。而且到最後,零錢還是沒能換來。」 「唔?不過汝瞧,教會不是因為有那個什麼募捐,所以收斂來了一堆零錢唄?」 「這一點大家也都知道。如果人人都抱著那種目的湧向教會,教會才不可能把多餘的錢換給外人。」 只要給兌換商付出手續費,當然也可以在他們那裡兌換到零錢,只不過這勢必要花費高昂的代價。更何況就算是兌換商們,恐怕也是以不怎麼好的匯率從教會手中換得零錢的。 「假如就這樣夾著尾巴回去,咱看咱管汝叫『老爺』的日子可就越發地遠了。」 「本來你不也沒打算這樣叫我嗎,再說就算現在改口,我反而會覺得心裡發毛。」 喝了酒後心情大好的赫蘿露出牙齒來,嘿嘿地笑著。 「不過,雖然零錢沒換到手,我卻想辦法得到了一個門路,搞不好可以解決問題。」 「喔?」 羅倫斯從衣襟裡取出一張紙在桌上鋪開。是這一帶的地圖。 「零錢集中的地方是有限的,大家都知道這些地點,所以才會產生競爭。那在這種情況下,該怎麼做?」 「簡單。到別人不知道的地方去就行了唄。」 「沒錯。」 羅倫斯拿著一根還留有羊肉的木串對赫蘿講話,結果羊肉被她探出身子來吃掉了。 「唔咕、嗯……不過,怎麼會有那麼巧的去處?」 「是很少,但確實有。想要到那裡去就必須通過一定的門路,我恰恰就有這種門路。」 赫蘿無視洋洋得意的羅倫斯,一邊大口咬面包,一邊注視那張地圖。 羅倫斯已經習慣了她這種壞心眼的冷淡,他沒有氣餒,接著說道。 「你還記得之前那樁麻煩事裡,給咱們幫忙的那個大商人吧?」 「唔。那是個好男人。打扮得又有派頭,跟哪裡的某個旅行商人可不一樣。」 「……咳哼。他好像本來屬於某個龐大的商人公會,而且管理著貿易船隻,所以才被叫做提督。多虧這個提督從中斡旋,我才能從主教閣下手裡接到這個差事。」 「差事?」 羅倫斯指著兩人現在所處的阿提夫,然後手指滑向右下方。 那裡是一片廣大的平原,被稱作周邊地域的谷倉。 「往東南走到這裡,在內陸部與海岸地區銜接的地方有一座很大的市鎮。穀物交易非常發達。」 「喔,這不錯。不過還是咱的麥子最好。」 赫蘿得意地哼了一聲,用指頭彈了彈掛在脖子上的小布袋。 她好像已經醉了。羅倫斯一面為接下來的事情擔心,一面繼續說道。 「然後,這個時節裡,商人們會大舉湧來交易,所以城裡會開大集市。」 「喔喔喔,那更好了唄!」 羅倫斯對喜色滿面的赫蘿笑了笑,但手指卻從地圖上的大城鎮劃向稍微左下的部分。 「不過,咱們要去的目的地,是這座有集市的大城鎮的西南方,在這裡。這是個小小的主教領。」 那種彷彿能把灰燼一掃而淨的明朗感,瞬時從赫蘿的臉上消失了。 羅倫斯看著赫蘿的模樣,強忍著不讓嘴角露出笑意,繼續對她說明要點。 「這個主教領似乎和阿提夫的聖堂關系不淺,還是同一支裡分出來的兄弟。而他們現在遇到了麻煩。據說是被捲進了和商業特權有關的問題裡,急需有位商人來幫忙,然而大多數商人在這個時期裡光是忙自己的交易就忙不過來了。於是他們就委託這邊尋找一位可以信賴,又手腕高明的商人,然後挑來挑去就挑中了我。」 羅倫斯說到這裡再看赫蘿,她已經醉意朦朧,眼瞼半落,目光不知所指,只是紅著臉默默啃著炸魚串。羅倫斯一面嘆氣,一面悄悄把木桶從桌上收走,放到自己的腳邊。 「要是想去一頭扎進熱鬧的集市裡玩個痛快,」 這一句話,立刻讓兜帽下的狼耳朵為之一振,她的眼睛裡也恢復了幾分精神。 「就得乾脆利落地解決掉那個主教領的問題。否則等集市結束,其他的商人可能就會來跟咱們分一杯羹了。」 赫蘿盯著地圖,眼瞼闔上了一回,又睜開,然後深深點了點頭。 「那,可是得快點兒了唄……」 「你能理解那就太好了。現在肖像畫的問題已經解決了,接下來就動身也沒關繫了吧?」 赫蘿的紅眼睛因為醉意而變得朦朦朧朧。 她露出一副焦躁不安的神色,就像是眼睛的焦點對不上時那樣。恐怕是熱鬧而未曾見過的大集市,和這座城市的畫像跟炸魚正在腦海的天秤兩端較量。 「怎麼辦?」 赫蘿嘆著氣點了點頭,然後響亮地打起嗝來。 羅倫斯把醉倒的赫蘿背回旅舍的第二天,兩人就已經在城外的路上了。盡管旅行的技術已有幾分生疏,但羅倫斯從未在准備工作上懈怠過,時常保持著隨時可以動身啟程的狀態。 「唔——……沒想到新鮮的海魚還挺有滋味……或許咱應該在城裡多帶一陣才是。」 以趕路的天氣而言,今天的天空不甚晴朗,冷風從西邊吹過來。 馬車的載貨台上堆著貨物,赫蘿披著一件毛線披肩,一如往常記著日記,同時嘮嘮叨叨地說道。 「他們口中的那個谷倉地帶和這邊的海濱隔著一座山,要開集市的城鎮就在山麓上。那地方是平原和山地、北方和南方,東面和西面的交匯處,各種東西都會在那裡聚集,聽說街上賣的各式水果都能堆成小山了。」 羅倫斯手握馬車韁繩,對赫蘿這樣說道。結果赫蘿的耳朵一下子直立起來,頂起了頭戴的兜帽。 「當然,用那些果實釀的酒更是豐富,再加上那地方是穀物交易的中心,面包師也不少,填滿水果做成的點心面包種類多得數都數不過來。」 啪沙、啪沙。這種掃帚掃地一樣的聲音恐怕來自赫蘿的尾巴。在激動和期待之下,它現在想必已經漲鼓起來了。 羅倫斯不出聲地笑起來,結果突然在後腦勺挨了一拳。 「喂、你突然幹什麼啊,很疼的。」 「大笨驢! 汝肯定是想用這些吃的來誘惑咱、勾引咱!」 「怎麼可能。接下來有相當的時間裡都是無聊的露宿生活,要是想著忍耐之後就能好好犒勞一下,你也會覺得比較受得住吧?」 「忍耐之後,沒准又有人要強迫咱節約節儉吶!」 那你真的願意節約節儉嗎?羅倫斯有點想這樣說,不過在阿提夫做短工的時候,赫蘿確確實實是出了力氣的。 哪怕羅倫斯再心想『不能忘了商人的作風』,他也不會再說出像從前那樣的話。 「你打短工賺來的錢我都算好了。另外我從鯡魚卵裡賭贏的錢也是。只要在這個范圍內,我就不打算那麼摳門。這筆錢應該也能好好奢侈一下了。」 「哼。」 赫蘿哼了一聲,然後靈巧地一下從載貨台跳到前邊的座位上。 從阿提夫出發並沒有過多久,現在路上還能看到很多旅人。 一想到赫蘿的耳朵和尾巴可能被別人檢舉出來,羅倫斯就覺得提心吊膽,但在這個好像冬日提前降臨的陰天裡,任誰都是把毛毯和皮草之類在身上裹得緊緊的。赫蘿外套下若隱若現的尾巴,在旁人看來大概也只是一件奇怪的防寒具而已。 此刻坐在羅倫斯身旁的赫蘿本人,正像是家犬整理自己的窩一樣,悉悉索索地重新把毛毯和披肩鋪好蓋好,整理到自己滿意的模樣。這副專心致志的模樣讓旁觀的羅倫斯覺得很有趣。等赫蘿最後完工,她把自豪的尾巴放在大腿上,然後說。 「咱是不是也該收一收這條尾巴的租金了呀?」 赫蘿的尾巴毛茸茸的,質感非常好。每天都會被她塗抹香油,用梳子精心打理一遍。再加上這塊毛皮就是她身體的一部分,在寒冷的冬天裡有著甚於一切的溫暖。旅途的舒適與否,很大程度上就取決於她肯不肯把尾巴放進蓋在兩人腿上的毛毯裡。 「你這也太貪得無厭了……」 面對奸笑的赫蘿,羅倫斯只能嘆著氣回答。然後他揚起韁繩拍擊馬背。 「不過,就算沒有這回事,接下來恐怕也少不得要拜借你的力量。只要你肯踏踏實實地幫忙,答謝當然是不會馬虎的。」 赫蘿大約是同羅倫斯嬉鬧夠了,她摸摸大腿上的尾巴,然後把尾巴塞進了兩人共用的毛毯裡。 「然後,汝說的事情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唄?咱昨天是有點喝過頭了。」 有點嗎……羅倫斯嘟囔了一句。昨天他著實是對喝得爛醉的赫蘿照料了一番。不過現在他嚥下了這些話,直接回答道。 「一開始的契機跟阿提夫城一樣。還是柯爾跟繆莉闖禍引起來的影響。」 赫蘿回頭看了一眼身後即將消失的阿提夫,接著又把視線轉回羅倫斯。 「長期以來,不論是哪裡的教會和修道院都在一心蓄財。不單單出於是金錢欲,其中也有某些崇高的願望,比如積累了財富才有佈施的能力等等,但個中惡弊還是太大了。不僅如此,教會倚重的人又都是以經營能力嶄露頭角,結果一群連商人見了都自愧不如的傢伙當了權,問題也變得越來越大。」 赫蘿一邊點頭,一邊大大地打了個哈欠,然後眼眶在羅倫斯的肩膀上蹭來蹭去。盡管外表看上去像是沒什麼興趣,但羅倫斯能從兜帽下的耳朵看出她在專心聽,於是他繼續講道。 「然後,問題不斷積壓,最後就釀成了眼下教會改革中的這一連串麻煩事,尤其是比較激進的地區,為了緩解民眾的不滿,教會似乎把身居高位的聖職者們挨個調了職。結果又產生了新的問題。」 「唔。咱好像聽明白了。教會只想著把人換掉,卻沒考慮接下來該怎麼辦,是唄?」 赫蘿的視線開始四下游移,可能是在搜羅乾肉之類的東西。 她很快發現乾肉還放在後邊,於是又撅起嘴來。 「沒錯。而且為了對當地民眾展示改革成果,新提拔起來的都是一群個性尤其認真的人,結果適得其反。」 「柯爾小鬼是很聰明,可咱不覺得他適合做生意。先前城裡的那傢伙也是一樣,就因為崇拜柯爾小鬼,結果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差點就要把城裡的商業買賣弄得一團糟。」 羅倫斯回想起那位燃起熱意,立志要用神的教誨重整阿提夫的年輕主教。他連語氣好像都在有意模仿柯爾。 起初羅倫斯有意調查柯爾和繆莉究竟受到了世人多少關注,他試著收集了兩人在阿提夫的所謂活躍經歷,結果卻全是聽起來相當誇張的傳說,讓人搞不清楚哪裡是事實,哪裡是經過加工的部分。恐怕那之中誇張佔了絕大多數。畢竟異教徒同教會的戰爭結束後,和平降臨在這片土地上,人們渴望新的話題,而柯爾和繆莉的故事正巧合適被渲染成這種模樣。 喜歡拋頭露面的繆莉姑且不論,羅倫斯覺得柯爾的操心勞神著實可嘉。 他聳了聳肩,而赫蘿則張大嘴又打了一個哈欠。 基本上,赫蘿要麼總是在吃,要麼就總是在睡。 「呼啊……唔。不過,咱還是不明白,汝為什麼說免不得要借咱的力量。」 「我其實也在祈禱事情不要演變成那一步。」 嗖地,毛毯下的尾巴被抽走了。 「喂,不是你想的那樣,我不是說不願意答謝你。」 赫蘿首先投來懷疑的視線,其次才不情不願地把尾巴塞回去。 「真是的……別把你的尾巴當人質來用啊。」 「汝就那麼想被咱墊在屁股下面*嗎?」 [*註:「被墊在妻子屁股下面」是日語裡「妻管嚴」的說法。] 赫蘿咯咯地笑了起來。羅倫斯則疲累地長嘆一氣。昨天赫蘿大吃大喝之後又是大睡,今天似乎充滿了用來戲弄他的精力。 「然後,那個頭疼到不行的新任主教的煩惱,就是他想把握自己的新赴任地有什麼財產,對特許狀檢查一番,卻發現了領地裡還有一塊了不得的土地。」 「了不得的土地?」 羅倫斯望著坐在身旁,度過了數百年歲月的狼之化身,這樣說道。 「據說是一座盤踞著墮天使的,被詛咒的山。」 ◇◇ 信上提到的地名,叫做瓦蘭主教領。 那裡原本是一片幾乎無人居住的寂靜之地,多虧有條近似於野獸踩出來的小徑越過山嶺連接到附近的大城集市,此地才勉強不至於被荒廢。 據說某天一位大富豪途經此處,最後客死在一名農夫經營的旅舍裡。大富豪生前向來吝嗇,之所以取道此處前往城鎮,也是因為不願支付走大路的關稅。臨終之時他悔恨自己的行為,決定把全部財產都託付給照看他的農夫,希望能在此處建起一座教會。 倘若富豪留下的只是錢包中剩下的幾枚金幣,農夫或許會喜滋滋地把錢昧下,然而他收到的,卻是足以建立一座城市的莫大財富。 農夫認為這是神賜予的使命,於是熱心地遵照遺言行動,他請來聖職者,建起教會,整備道路,獲取了一切他能獲取的土地和特許狀以圖保存這份遺產。 也許是因為整日與土地打交道練出的慧眼,又或許是因為神偶然降下恩寵,農夫取得的某一塊土地中採掘出了岩鹽和鐵礦。突然從路邊冒出的小教會由此獲取了龐大的利潤,立刻搖身一變,成為了有主教坐鎮的獨立教區。 瓦蘭就是那位傳說中的農夫的名字,而這段故事發生至今已有約莫二百年。 「咱可真是選錯了夫君吶。」 離開港鎮阿提夫的第四天。赫蘿一邊把昨日借宿旅舍時收集到的,有關瓦蘭主教領的故事寫進日記裡,一邊這樣說。 「是嗎。順帶一提,那位瓦蘭自此之後便開始齋戒,不僅每日都從黎明工作到深夜,而且還要求妻子孩子過同樣的生活。」 說著,羅倫斯瞥了赫蘿一眼。她昨晚還在旅舍裡喝了不少酒。 赫蘿把羽毛筆夾在中指和無名指間,食指跟拇指捏著一截豬肉香腸。她看看豬肉香腸,再看看羅倫斯,然後笑眯眯地改了口。 「咱最喜歡汝了。」 「只要我還能繼續給你進貢酒和肉,對吧。」 羅倫斯無奈地說。結果赫蘿笑嘻嘻地在他的肩膀上撞了兩下。 「不過,就算這傳說裡有幾分是誇張的。瓦蘭主教領的擴張過程確實是這樣沒錯。他們代代積攢金錢,然而順風順水的日子也只不過持續了百年上下。」 「汝是說他們的財富源泉枯竭了?」 「最初是岩鹽礦遭到地下水淹沒不得不被放棄。當年的鹽礦井,聽說已經變成了一片咸死人的地下湖。」 「倒挺適合來做鹽醃的零嘴。」 的確。羅倫斯也笑了笑,接著繼續講起從旅舍主人口中聽來的故事。 「如此這般,為了養活不斷膨脹的人口,當時的主教領不得不把全副精力都集中到鐵礦事業上。」 赫蘿停下筆,臉上籠罩起一片陰霾。身為居住在森林裡的狼,毀壞林木的礦山是她從前開始便忌憚的。 「但是,最後鐵礦山也沒了,對唄?」 惡有惡報。赫蘿的神情似乎是這副意思,羅倫斯曖昧地點了點頭。 「最初枯竭的似乎不是鐵礦,而是森林。」 「……」 她又把視線轉移回日記。表情好像是心儀的騎士在比武中落敗的公主一樣。 「一直以來,主教領似乎都是一條龍式地作業,採掘出鐵礦石,再當場精煉加工成鐵製品。因為那裡不像普通的市鎮有同業公會的諸多條條框框,所以很多工匠都集中到那裡,在自由的工坊裡工作。當時的情景一定很熱鬧。」 赫蘿不悅地哼了一聲。羽毛筆下的字跡開始變得潦草。 「不過,冶金需要的燃料數額大得驚人。更何況採掘礦山還需要木材來支撐巷道,做成排水用的水車。那地方聚集了眾多工作人口,他們也需要砍柴做飯,伐木建屋。」 「到最後,附近那些被砍光了樹的土地,也被那礦山毒害,自此一蹶不振了吶。」 真是自作自受。赫蘿噘著嘴說。 「據說野蠻生長的礦山城鎮,衰落的速度和擴張一樣快。而這些事情發生是在大約七八十年前。」 「唔。」 對赫蘿而言,那恐怕還是片刻之前的事情,但對羅倫斯而言,這些故事都是他出生之前的歷史了。 「木材枯竭,人們的生活沒了支撐後,再加上礦山自身的疲弊,鐵的產出一落千丈。而且沒有木柴就不能精煉,人們不得不花費辛勞把沉重的鐵礦賣到遠處的城鎮去。賺來的錢當然大不如從前,這加劇了人口流失,整個地方很快就變得蕭條了。」 「然後,現在那山也變得光禿禿了唄?」 赫蘿的口氣充滿忌憚。 「不,並沒有那樣。」 「唔?」 接著她又一臉意外地抬起頭來。 「我看你果然是記不得了。真虧你還口口聲聲說『咱沒醉』。」 赫蘿是自尊心極強的狼,但此刻她卻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撲克臉,看起來一點都不記得昨夜爛醉的模樣。 話雖如此,羅倫斯也知道她為何對此全無反省之意——因為自己就是喜歡照顧那副模樣的她。這瞞不過赫蘿的眼睛。 的確是自作自受。羅倫斯嘆著氣,接著說。 「當時留下來的,就是捉襟見肘的鐵礦,失去收入卻又無法離開那裡的人,以及一座光禿禿的山。然後一夥煉金術師出現了。」 赫蘿起先像是鬧別扭的小女孩一樣把頭擰向一旁,此刻卻目不轉睛地認真盯著羅倫斯。 「咱們曾經追蹤過的那本關於礦山技術的禁書,執筆者也是個煉金術師*。」 [*註:相關情節見本篇第14卷。] 姑且不論這個世界是否是神的造物。在赫蘿這樣古代的精靈統治山川的時代,開發技術,使人類得以踏入並支配之的,總是煉金術師。 從這種意義上來說,煉金術師應該是比起牧羊人,更令赫蘿厭惡的對象。 「不過嘛,事情從這裡開始,就變得玄乎起來了。」 說完,羅倫斯從赫蘿身旁的木碟子裡順走一片香腸,放進口裡。 「煉金術師們沒有帶來開掘鐵礦山的技術,而是使用了魔法來精煉礦物。」 「魔法?」 赫蘿自己就是童話故事一樣的存在。從前羅倫斯問她有沒有見過漆黑森林裡居住的魔女,她只是冷淡地說沒有魔女,倒是見過故意吃下奇怪的蘑菇然後做夢的人類。 不過,假如羅倫斯從旅舍主人口中打聽來的故事可信,那麼這群煉金術師就可以說是如假包換的魔術師了。 「他們似乎不使用木材就能煉出鐵來。」 赫蘿不愧是活了幾百年的狼,而且又和羅倫斯一同走過了許多市鎮。只要是見過的、聽過的,除了對她不利的事情之外,聰慧過人的腦袋從不會忘記。在把這故事當作魔法的事跡而全盤接受之前,她說出了另一種可能性。 「汝說的人該不會是用了那種臭烘烘的泥炭?」 「泥炭是能生火,但火力弱得要命。再說這周圍也挖不出泥炭,更不用提瀝青了。」 瀝青是一種昂貴的黑色液體,又被叫做『能點燃的水』。羅倫斯也沒見過有人能把它當燃料使用,他至多見過人們把瀝青塗在船殼之類的地方用來防腐。 「煉金術師們創造了不用火就能精煉鐵礦的魔法,他們似乎就是用這種方式冶煉了礦山僅有的一點鐵礦,讓餘下的民眾脫離了困境。畢竟如果不用木柴就能煉出鐵來,帶來的利潤會大得讓人做夢都笑醒。而且這也能幫助山林恢復綠色。」 「唔。」 最後的那句話讓赫蘿表示出了強烈的關心。她問道「那最後森林恢復了唄?」 「謝天謝地,恢復了。」 「喔。」 所謂笑靨如花,大概指的就是她現在的這副表情了。羅倫斯很喜歡她笑起來的模樣,但故事還沒有就此結束,赫蘿自己也理解這一點。 「不過,假如事情就這樣迎來了可喜可賀的結尾,汝也不會說什麼『免不得要拜借咱的力量』了唄?」 「對啊。而且那山也不會跟詛咒扯上關系。」 赫蘿線條優美的眉毛扭了起來。她的視線在空中游移,恐怕是想像不來這些事情如何能被連成一條線。 「是不是他們不用火精煉鐵礦的事情,被柯爾小鬼那樣的人當成魔術給盯上了?」 無論什麼事,只要能動搖人的常識,就會存在風險,可能被當作惡魔的把戲,或是對神的冒瀆。 「我也是那樣想的。把這件事委託給我的阿提夫主教似乎也是同樣的想法。他猜測來到山裡的不是什麼煉金術師,而是迷惑凡人的墮天使。」 「那汝的意思是,有那種背上長著翅膀,腦袋跟山羊一樣,還有一雙馬腿的傢伙在山裡晃悠?」 寄宿在麥粒中的巨狼化身,居然講起了教會所說的惡魔形象來。而羅倫斯所知道的非人者,則是人類稍微更容易親近一些的野獸化身。 「我不這麼覺得。只是,那山裡似乎現在還有什麼東西出沒」 「出沒?」 羅倫斯想起了昨夜,他後來不理會已經醉得昏昏沉沉的赫蘿,在微弱燭光下,聽旅舍主人講述這些事時的模樣。 胡須之間的那張口中,吐出了這樣一段話。 「山裡有什麼東西頑固地拒絕人類入內。不使用火就能精煉鐵礦的技術,似乎還沉眠在那山中。只要獲得那技術,就必定能得到巨萬的財富,過去以來幾度有人曾潛入山林,結果……」 「沒有一個人回來是唄?」 「而且,據說本應已經枯竭的鐵礦山裡還出現了亡靈,夜夜都在山中不停挖掘。到了晚上,山裡會傳出敲擊石頭的聲音:啪,啪……」 又一個老套的故事——說來也的確是如此。不過,羅倫斯知道一些常人所不可能知道的事情。 例如,溫泉鄉紐希拉的水霧中,不時會有巨大的狼徘徊。之類。 超越人智的存在,的的確確存在於這世界上。 「先不管是不是亡靈。假如山裡真的有什麼東西的話,你應該能發現吧?」 赫蘿有狼一樣的聽覺和嗅覺。只要她願意,廣闊的山嶺也瞞不過她的感官。 「說起來倒是那樣,可……」 赫蘿含糊起來,接著把腳也放上了馬車的座位,蹲坐在上面。 「要是真的發現山裡有什麼東西,汝打算怎麼著?」 羅倫斯發現她眼裡帶上了不安的神色。該不會是在害怕亡靈?這個念頭在腦海中剛一冒出,他就意識了到自己的愚蠢和遲鈍。如果說山裡還有什麼,那就很可能是與赫蘿住在同一個世界存在。對方必定是抱有某種內情才對。 例如為了感謝復蘇了森林的煉金術師們,至今仍勇敢地守護著他們留下的一切,之類。 或許從平時的舉止很難相信,但赫蘿其實有一副好心腸,而且很容易受傷。 再把這段已經結痂的歷史剝開,恐怕不是她所願意的。 「我知道你的擔心。不過瓦蘭主教領的主教閣下似乎只是想要一些依據,讓他能判斷今後如何處理這片土地的問題。他肯為此尋找商人,這就是一件好事。因為這代表他在用獲益和損失來判斷。」 赫蘿先是盯著羅倫斯看,然後又慢慢閉住眼睛。 「也就是說,汝的花言巧語對他能起作用,是唄?」 「這個嘛,就要看主教閣下有多信任我了。」 她深深吸一口氣,再嫌棄地呼出來。 「汝肯定能在山對面的開的集市結束之前,把他給說妥了唄?」 「這還取決於山裡到底有什麼。」 一瞬間,赫蘿的嗓子裡似乎發出了狼的低吼聲,但她自己也明白眼下羅倫斯只能這麼說。 最後赫蘿只是哼了哼,把下顎頂在膝蓋上,像是鬧起別扭的女孩子一樣蜷起身子來。 「反正咱知道,肯定不是什麼讓人心情愉快的故事。」 和羅倫斯相遇以前,赫蘿曾在麥田裡獨自度過了漫長的歲月。不知是這個緣故還是原本就性格如此,她對未來的看法往往不怎麼積極。 相反,羅倫斯則是個永不會長教訓的商人,總想著下次一定會賺到大錢,,並因此大膽前進。 「就算真是你說的那樣。咱們去了之後,待在山裡的『那個什麼』也可能會因此得到救助,對不對? 你再想想看,假如到山裡去的人是別的人,事情又會變得怎麼樣。」 毋庸置疑,主教既然在尋找商人,就代表他也可能會賣卻這塊土地。賣給誰,怎樣賣,這些都能影響土地的未來。 「而且,如果對方真是非人者,又和咱們合得來,還可以請他到店裡去工作。」 「……」 赫蘿用膩煩的眼神瞟了羅倫斯一眼,大概是因為聽出來了他說這些是認真的。 「汝就老是這麼樂觀。」 「不然我就沒法拉著你的手走到今天了。」 赫蘿用那雙穩靜的紅眼睛注視著羅倫斯,而後認輸似地笑了起來。 「大笨驢。」 於是羅倫斯聳聳肩膀,再度握起韁繩驅車前進。 一路以來,他們算是從深山前往海邊,再從海邊鑽進了山裡。可是地區變了,山的容貌也會改變。 險峻的山崖、幽深的森林,再加上其間各處水溝似的小河讓地形變得更加復雜——見慣了紐希拉的山區景色,此處與其說是山,倒更像是無盡延伸的平緩坡道。 「這片地方到處都是長高了的草,偶爾能冒出來的樹林子,其實是一番胡作非為後留下的爪痕。不加計劃地砍倒樹林,就會變成這個樣子。」 芒草的穗子隨風搖動,一見之下像是麥田,但著實令人心生哀傷。在過去的行商途中,羅倫斯也曾在戰火燒盡的地帶見過同樣的光景。 眼前的路倒是寬闊,而且被踏得十分堅實,要說起來也可算是一條大道,只是看不到一個過往旅人的身影。恐怕這條路是當年鹽鐵生產最繁榮時修整出來的,而今已然變成了舊日輝煌的殘片。 「這是片讓人憋悶,而且結不出果子來的土地。不過咱倒是覺得,野兔、蛇還有狐狸沒準能在這地方活得自在。」 「我覺得,還不如乾脆在這一帶都放火燒荒,全變成農田。」 「可惜找不到河吶。過去水是從山上流下來的,山都已經被糟蹋光了,現在就是挖井也冒不出啥來。」 駕車走在路上已經是第六天了。兩人之間之間的對話少了許多。但此時的沉默並非是因為疲憊。 羅倫斯輕輕地把手放在赫蘿的頭上。眼下她正坐在馬車的座位上,直勾勾地盯著面前的景色。 往常她會嫌羅倫斯煩,接著撥開他的手,但此時的赫蘿卻靜靜地依靠在他的肩頭上,像是在撒嬌。 經歷過繁盛的土地,會流露出特有的寂寥感。 對身處時光洪流之外的赫蘿而言,這副光景想必更讓她憂郁。 再走一段路,芒草的遠處有了像模樣的山巒。盡管這山巒還籠罩在遠方的霧靄裡,但確實如故事所說,不再是光禿禿一片了。 終於,建築物星星點點地出現在道路兩旁,芒草的草原也變成了田地,還有小小的水井,羊群。眼前的景色有了人的生活氣息,氣氛終於變得明朗起來。 馬車最終駛入的是一個小村子,到處都是簡朴的住房,看上去並不富裕。唯獨村子中心聳立著一棟帶垛牆的高大建築,令人禁不住要抬頭仰望。 這就是瓦蘭大聖堂。瓦蘭主教領的一切都是從這裡開始的。 不愧是曾支配過鐵礦山。此處的鐵制門扉厚重而高大,的確與這段歷史相稱。只可惜現如今卻鏽跡斑斑地敞開著,恐怕久已未加維護,再也無法開閉自如了。走進垛牆內部,大聖堂的院落也是一派閒散氣息,一頭豬和幾只山羊悠哉地吃著草。往日供客人濯足飲馬的石製水槽看來很久之前便已枯竭,如今冒出了青草來。 羅倫斯把馬拴在馬廄的遺跡裡,帶好阿提夫主教的介紹信,同赫蘿一起走進聖堂。 「這樓真大吶。」 赫蘿站在聖堂入口,抬起頭來感服地說道。的確如此,附屬的鐘樓也高高聳立,必須拚命仰頭才能看到其全貌,此地往日的輝煌與權勢由此可見一斑。 「不過,這裡一點也沒有人的氣息啊。」 「唔。生活痕跡倒是還有。那邊的小門把手也被磨得起光了。」 聖堂巨大的入口緊閉著,原因大約和院落的大鐵門相似。不過設在一旁的小門沒有上鎖,兩人推開這扇門走進了建築內。 「喔呵。」 「這、這可真厲害……」 一窺便可以得見,如此厚重的營造背後究竟是多麼巨額的投入。廊柱和天井盡是繁雜的曲線雕刻,其間還填充著細微精巧的裝飾。 牆邊擺著帶玻璃門的櫃子,還有聖母像和其他工藝品作裝飾。高高隆起的天井中有一條長鎖鏈,下方懸吊的大概是禮拜時用來焚香的爐子。赫蘿湊近聞了聞,接著打了個噴嚏。 「這裡被人清掃過了。」 「牆上和柱子上的燭台裡點的是蜜蠟。真是豪華吶。」 此間盡管經過了精心維護,卻依舊沒有人的氣息。羅倫斯拉著赫蘿的手朝聖堂深處走去,腳步聲在建築裡聽起來莫名響亮。 他們走到有彩繪玻璃窗的走廊下,終於停住腳步。這裡用彩繪玻璃描摹著聖母和神降臨的模樣。 在這個交叉路上,不同顏色的石頭在地上嵌出了一個教會紋章來。 「汝喲。」 赫蘿又指向連接天井的高處牆壁。 「……這是……」 是一幅巨型彩繪,羅倫斯不由得用手摀住了嘴巴。與近來流行於貴族間,畫面看上去就如親眼所見似的繪畫不同,這幅巨型畫作上的人物都經過了省略和誇張,僵直的姿態猶如提線人偶。他們高舉起比頭還大的雙手,或是面無表情地仰天,或是望向別處。粗略的表現手法帶來了一股難以言說的魄力,令人一見便得知畫中講述的內容為何。 正是與這瓦蘭大聖堂有關的傳說。 圖中擔著鋤頭的人大約就是傳說的主人公農夫瓦蘭,天上的云間有一隻手伸出,或是代表來自神的天命。下一幅畫面描繪著瓦蘭奮鬥不懈,建立起教會城鎮的經歷,神的恩寵從土地中湧出,以及人們感謝神令此地興起的模樣。 然而,畫中的城鎮立刻迎來了衰敗,人們向天空高舉雙手——或許是在對神祈求,接著天使從天而降,吹響號角。 「天使的頭上畫著角吶。」 「而且只有角的顏色更鮮豔一些。恐怕是事後加筆的。也許是後世人們把它當成了墮天使。」 緊接著的是唐突出現的一行人,個個戴著遮住面孔的兜帽,外表好似異教徒的魔術師一般,這些人大概就是煉金術師們了。畫面從這裡開始有了種異樣感,正如羅倫斯和赫蘿在旅舍中收集到的那些故事帶給人的感覺。 煉金術師們聚集在山頂向神祈禱,接著是神胡須滿面的面孔從山頂顯現,在天使的飛舞中,神的光輝從云霧籠罩的山頂發出,照遍了人間的村落。 「我見過別的地方的畫,上面是常年降雨所困的土地向神祈求放晴,看起來很像是這裡的場面啊。」 「……畫上的這些凡人,是在笑唄?」 之所以露出一副蹙眉擠眼的模樣,是因為赫蘿視力不佳,她大概看不清畫上那些渺小的民眾。 「不,他們沒有表情。抬起雙手的模樣可以看成是在歡喜,也可以看成是在求饒祈禱。」 「哼,咱覺得哪邊都沒啥差別。」 她嫌惡地說。 赫蘿曾在幾百年間待在某個小村的麥田中,履行著久遠的諾言。為了最大限度地使小麥豐收,有時她不得不故意減少小麥結穗的數量。可村民們希望的是年年豐收,於是便把每年結穗的多與少歸結於她的隨心所欲。 羅倫斯把手環抱在赫蘿的背上,然後聽到她深呼吸,用鼻子哼了一聲。 「神發出的光芒照著一群手持鍛鐵工具的男人們,他們用大鐵錘敲著燒紅的金屬塊。應該是鐵。然後還有馱著貨物的馬匹,商人模樣的男人,高舉著手……是在表達喜悅吧。」 「咱看見旁邊還有變回綠色的山。」 「對,不過。」 羅倫斯停頓了一下,因為重披綠色的山麓上是伏倒在地的人們,這群人明顯是在嘆息著什麼。 山頂依舊是胡須滿面的神的面孔,而且依舊面無表情。旁邊是生著怪異翅膀的墮天使們,並且帶著此類繪畫所獨有的,那種不知望向何方的表情。 至少,羅倫斯能夠確定,它們不是在看匍匐在山麓上的人們。 沿著走廊前進就到了圖畫故事最後的部分,結尾處有一句話:願神憐憫。 「那個大鬍子的面孔到底是什麼東西啊?」 胡須滿面的那張面孔的確出現得太突然了,而且一旦出現,就總是處於畫面的醒目位置,讓詭異的氣氛愈發濃厚。 「就是說,以前有過那麼個奇怪的傢伙唄?」 「可是為什麼只有臉?」 畫面上其餘的人物,不論多麼渺小,都具有完整的身體。 唯獨這個形象只有臉孔出現,究竟是有何意味? 「唔……那傢伙若不是凡人……」 赫蘿思索一陣,忽然抬起頭說。 「啊,汝瞧,咱們在前一個城裡不是吃過唄?是那東西唄?」 「嗯?」 在阿提夫,他們吃過的無非是羊、豬、雞,還有一些特產的海鮮。 但這其中的任何一個都和畫裡的形象相去甚遠。羅倫斯正在疑惑,又聽到赫蘿說。 「不是螃蟹唄?」 「螃蟹!?」 羅倫斯詫異地瞪大眼睛,把目光從赫蘿得意的面孔上移開,再次觀望那幅畫。果然如此。他發現假如螃蟹的甲殼上出現了人的面孔,或許真就是眼前的樣子。那左右橫張的蟹足在誇張之下變成變成了人像的胡須和頭發,如此一來,也不難理解為何這個形象沒有身體了。 不只如此,羅倫斯甚至還能想像螃蟹用爪子抓住進山之人,面無表情地把他們送入口中的場面。 詭異的感覺讓他顫抖著搖了搖頭。 「不、不對……」 要冷靜。他告誡自己。 再說,山頂上出現一個螃蟹的化身,這同煉鐵又有什麼關系? 何況它還從山頂上發出光芒普照大地,愈發讓人不解其中緣由了。 「真是個有趣的想法。」 一道聲音突然從頭頂上傳來。 實在是太突兀了,羅倫斯被嚇得跳起來,他緊接著慌忙朝天井望去,卻看不到人影。 就連赫蘿似乎也沒能用狼耳聽出聲音的來源,她同樣困惑地抬頭望望天井,接著又四下環顧。 不過,就算聽覺能被迷惑,狼的嗅覺似乎卻不會受騙。 「汝喲,就在最裡面的柱子背後。」 赫蘿拽拽羅倫斯的衣袖,示意他回頭看走廊最深處的柱子。 不過握住護身用的短劍後,羅倫斯立刻意識到——這裡是教會的大聖堂。 一般想來,聲音的主人也應是與教會有關的人士。是剛才那段大螃蟹的詭異故事讓他過敏了。他深呼吸幾次平復心情,接著開口道。 「我們是旅人! 受阿提夫主教閣下之托來此的旅人!」 聲音在石造聖堂高高隆起的天井中回響,如同輪唱一般。 「我們帶來了阿提夫主教閣下的信,想請貴聖堂的主教閣下過目!」 羅倫斯的聲音再度反復響起,又消失在走廊的身處。先前的聲音之所以聽起來像是從正上方傳來,大概就是這種奇妙的反射構造所致。 藏身在柱後的人沒有回答。 或許,他是需要求助於赫蘿力量的什麼人物? 往昔榮華而今已成遺跡的大聖堂,還有聖堂中詭異的彩繪作品。 倘若真有什麼超越人智的存在徘徊於此處,羅倫斯覺得這也並不奇怪。 「似乎,真的是一場偶然啊。」 一道沉靜的女性聲音。讓羅倫斯驚訝的,不是因為這聲音聽起來彷彿是來自身旁,也不是因為聲音中包含的幾分驚訝和幾分喜悅。 而是因為,這聲音是他鮮明記得的。 「汝喲。」 赫蘿轉頭面向羅倫斯,露出一副苦澀的神情來。 「咱只有種不好的預感。」 話音剛落,一個人影從柱子的陰影中一晃而出。 也許是因為本人一絲不苟的儀容儀表,人影的動作彷彿優雅的舞蹈一般。 並且,與預想不同,這是一位羅倫斯所熟知的人物。身形雖然比記憶中的模樣大了許多,但考慮到再會之前相隔的歲月,這也並非異常。 「誠然,神的心思是我等所無法理解的。」 走向他面前的是位女性。一對蜂蜜色的眼仁,頭發朝後束起,一絲不苟地編成辮子盤著。她的身體看起來過於纖瘦,卻因為始終用力挺直腰桿,舉手投足都流露出凜然的氣質。從僧服衣襟上拔染*的顏色來看,這位女性身處司鐸的地位,如果要問眾人腦海中都能浮現出的聖職者形象,那必然就是這樣的一位人物。 [*註:染め抜く。一種染布技法。花紋部分留白,只對餘下部分染色。與云南和四川的扎染相似。] 「好久不見了,羅倫斯先生。」 對方微笑著說完,視線又掃過羅倫斯身旁。 「然後,不論是好是壞,你也一直沒有變。身上還是有酒臭味。」 「不要汝操心。」 赫蘿回敬道。接著又雙手抱在胸前,把臉擰向一旁去。 這兩個人的關系,從以前開始就不怎麼……羅倫斯露出苦笑。不對,他又心想。 只是赫蘿單方面地不擅長與她相處。 畢竟就連柯爾都評價對方是嚴守信仰之人,甚至還一時拜她為師修習神學。這樣的人,與有酒便要喝乾,見肉必須要油光脂潤才肯入口的赫蘿,自然不可能有多合得來。 「我也沒有想到居然會在這樣的地方見到你。」 羅倫斯說完,叫出了她的名字。 「好久不見了,艾爾莎。」 「全賴神恩。」 曾在羅倫斯夫婦的行商旅途中與他們邂逅,而後又在至關重要的路口處給予他們引導*的人——艾爾莎,微笑著點頭說道。 [*註:相關情節見14卷。艾爾莎曾促使羅倫斯下定決心追求他所愛之人。] 羅倫斯同艾爾莎走近,握手之後又輕輕擁抱。 十多年前他與艾爾莎結識,是在同赫蘿相遇後不久。那時兩人正在調查關於赫蘿遺忘的故鄉——約伊茲有關的信息。後來羅倫斯同赫蘿結婚時,又是艾爾莎為他們主持了婚禮,所以三人間有不淺的交情。 「我收到了你那封寫著『讓我們再見吧』的信,但沒想到居然這麼快就真的見到了。」 「看來那位馬先生真的是使命必達呢。」 來到溫泉鄉紐希拉的非人者一行中,有一位專靠向遠地送信為生的客人,或許該說是適材適所,他的真身正是一匹駿馬*。 [註:相關情節出自Springlog 3短篇《狼與收獲之秋》。] 「不過,你不是才剛剛生完孩子嗎?」 「已經是前年的事情了。這是我的第三個孩子,現在是家裡的老大和老二在照顧。而且,我家最大的那個孩子,也該過一過不靠我督促教導,自己來約束自己的生活了。」 艾爾莎的丈夫是個叫做艾凡的青年,人很好,但與艾爾莎正相反,是那種大大咧咧又不在乎小節的性格。他很明顯是妻管嚴的類型,不過羅倫斯想這些事情時並沒有考慮過自己又是什麼情況。 兩人沉浸在重逢喜悅中時,赫蘿不耐煩地插嘴說。 「先別拖拉了。咱們走過長旅,現在正是疲累的時候。咱記得,招待遠方旅人可不是汝等教會的信條唄?」 艾爾莎起先愣了一下,接著又對赫蘿的挑刺回以微笑。從這副笑容可掬的神色來看,她已經相當善於應付小孩子的任性了。 「說的也對。現在雖然教會裡的人都離開了,不過這樣正好空出了許多房間來。」 「咱想用熱水沖掉身上的污垢。這地方能洗個熱水澡唄?」 赫蘿早已將紐希拉的溫泉視作了理所應當之物。在阿提夫時,她也不時會燒水放到桶裡泡澡,還鬧著想換更大的浴桶,把頭也潛進去。 「可以的。」 「啥,是真的!?」 面對眼神激動的赫蘿,艾爾莎從容地回答說。 「只要你親手汲水,劈柴,生火就可以。」 「……」 她又用那雙蜂蜜色的眼睛看著赫蘿,挺直脊背接著說道。 「不可怠惰。勤勞工作才能度過美好的一日。」 羅倫斯還在旅行商人時代時,艾爾莎就是個彷彿畫中描繪的那種,認真到極點的女執事。當時還是個孩子的柯爾也與羅倫斯夫婦同行,教授給柯爾各種禮節的人就是艾爾莎。 赫蘿在儀態舉止方面的頑劣程度絲毫不遜色於自己的女兒繆莉,那時自然一直被艾爾莎叱責。 「羅倫斯先生,你把馬栓在院子裡了嗎。」 「是的。」 「放好行李之後,我就給你們准備洗腳的水和餐食吧。請放心好了。沒有炒豆子和庭院裡拔來的草。」 最後的台詞,是帶著促狹語氣說給赫蘿的。 看著赫蘿一下子把頭擰到旁邊的模樣,羅倫斯有點懷疑這兩人中,究竟誰才是活過了漫長歲月的賢狼了。 大規模的教會設施少不了接待前來拜謁的貴族或旅行聖職者。因此必定附設有住宿設施。羅倫斯夫婦現在就借用了其中一間屋子。把行李放下後,兩人走到外面。 聖堂院落裡的菜園旁,挽著袖子的艾爾莎正從井裡汲水。 「洗過腳之後,就會感覺輕松許多。」 聖典裡有好幾處記載聖徒為貧者洗腳的故事,不過以赫蘿的性格,她肯定不會對此有多感慨。 當她明顯地露出一副氣鼓鼓的模樣,艾爾莎的視線轉向了羅倫斯。 「夫妻關系很好是大好事,但你是不是有些過於嬌慣自己的伴侶了?」 面對艾爾莎的叱責,他只好連連認錯。 「快點,赫蘿,涼水洗腳也很舒服的。」 羅倫斯在滿滿一桶水裡洗淨了手和腳,赫蘿則擺出不情願的表情,在附近一塊大石頭上坐下,然後一下子把腳朝羅倫斯伸出去。 盡管艾爾莎無奈的嘆息聲聽起來是如此刺耳,羅倫斯還是給公主脫下靴子,挽起長袍衣擺下的褲腳,為她洗完了腳。赫蘿嘴上雖然發著牢騷,實際體驗一番後似乎也覺得很舒服,哪怕臉上依舊寫著不高興三個字,尾巴卻已經開始左搖右擺起來。 「話說回來,你是一個人管理這個地方的嗎,艾爾莎?」 要做飯就得先生火,說完艾爾莎便走向柴房,羅倫斯則主動請命替她擔下劈柴的工作。讓羅倫斯給自己洗了腳後赫蘿好像很滿足,她也沒有再表示什麼不滿。 「你們知道山對面有個很大的集市吧? 村子的主人和聖堂的其他人員都到那裡去了,等集市結束才能回來。他們要想辦法把村裡收獲的東西賣出高價,還要盡可能以最低的價格買進用來越冬的物資。而我既不懂風土也沒有人脈,於是就留守在這裡。」 羅倫斯一面聽她講話一面劈柴。啪,啪,斧頭把木柴劈開,發出悅耳的清脆聲音。赫蘿好像很中意這種響聲,她把劈好的柴堆在一起,又勤快地把新的木頭再擺到斧子下。 這副模樣在羅倫斯眼裡,怎麼看都像狗兒和主人玩丟撿游戲的開心模樣,但他當然保持了沉默。 「不過,一個人住在這裡其實也很自在,這座大聖堂又很值得仔細打掃。」 這一番話充滿了艾爾莎式的認真。羅倫斯聽了不禁苦笑。 劈完柴,艾爾莎領著兩人從屋外走進伙房。 「說來也真是驚人的巧合,你們兩位是從紐希拉出來的,到底又是怎麼來到了這裡?」 她一面從伙房的櫃子裡取出火絨和打火石,一面問道。 「這個故事可就長了……我也想問,艾爾莎你為什麼在這裡?你住的村子到這裡隔著相當的距離吧?」 「我自己都沒想到會來到這個地方。原本是附近的教會說沒有能認字的人,要我去幫忙。當時不過是臨時確認教會擁有的資產和特許狀都有些什麼。那是今年夏天剛開始時的事情了。」 艾爾莎一邊說,一邊叩響打火石,很快就引燃了火。 見此,旁觀的赫蘿故意對羅倫斯說「人家多厲害吶」,羅倫斯則不悅地反駁說自己找不到打火的要領,也不過是最初幾天的事情而已。 「而後,教會突然開始注重起自己的面孔和形象來,我當時聽說這還和柯爾有關,驚訝之餘,也有些能想像其中緣由。」 艾爾莎從羅倫斯搬來的柴火裡挑出了容易點燃的幾根,放進灶膛。 看起來她只是隨意地把柴火丟進去,但羅倫斯發現,其實柴火有意地被壘成了容易引燃的結構,他不禁在心中佩服起來。 「我們來到這裡也是因為這個。柯爾出發旅行時,我們的女兒繆莉也粘著他一起走了,最近不怎麼能收到他們寄來的信,於是我們就想來看看情況。」 艾爾莎蜂蜜色的眼睛望著羅倫斯和赫蘿,接著頗有意味似地苦笑起來。 過分呵護孩子的父母——她或許是在這樣想。 羅倫斯乾咳了兩下。 「咳哼。然後,那邊的事情結束之後,你又發現其他地方也冒出了同樣的請求,最後就輾轉到了這裡,對嗎?」 「大體是這樣沒錯,不過兩位剛才看到的那幅彩繪才是最大的理由。我們會在這裡相遇,其實也並非機緣巧合啊。」 聖堂裡的彩繪圖畫描繪了瓦蘭主教領從興起到沒落的歷史;煉金術師們,以及他們帶來的那種猶如魔法的技術;還有那座如今不知盤踞著何種存在的詛咒之山。 「這個主教領通過種種關系找到我的時候,我曾經猶豫過。因為實在是太遠了。但聽到瓦蘭主教領的起源故事,我又被引起了興趣。心想著,或許能為父親收集的異教神話裡添上一個新的故事。」 羅倫斯夫婦第一次去訪艾爾莎居住的村子,也是為了借閱她父親收集的那些書籍。 「結果呢?」 她把鐵鍋架在灶上,又把水灌進水瓶,然後靈巧地聳了聳肩。 「結果就是你們來到了這裡。你們不是說,帶著一封阿提夫的主教託付的信嗎?」 「……也就是說,艾爾莎,你就是那個遇到麻煩的代理主教閣下?」 艾爾莎放好水瓶,指了指自己的衣襟。 「是司鐸。女流之輩能從執事變成司鐸已經是很了不起的出人頭地了。哪怕是臨時的也一樣。有丈夫,有孩子的人居然還能當上司鐸,現在教會也真是顧不得那麼多了。實在是找不到合適的人手,我這樣的人都被拖了出來。」 艾爾莎雖然嘴上這樣說,但她能讀會寫,以前還曾四處旅行,尋找適合託付村裡教會的聖職者。個性認真又見多識廣的她,大概原本就在村裡頗有口碑,受教會倚靠也並不算什麼偶然。 「可是,就算要向阿提夫的教會求助,假如講明這裡的情況,也只會招致對方起疑——居然讓其他村裡來的女司鐸管理整個教會,難免讓人猜測是要奪權之類。因此我就在心裡自稱是臨時的代表者。這可不算是在說謊。」 在羅倫斯的印象中,艾爾莎是個一板一眼,做事循規蹈矩,甚至到了有些不通人情的地步,但看她最後露出惡作劇似的微笑,羅倫斯意識到艾爾莎真的變得更強了。 「你這副表情是什麼意思,我多少也學會了一些為人處世的技巧啊。」 艾爾莎一面說,一面毫無顧忌地把鹽和大蒜丟進鍋裡。她的動作相當麻利,也許在自己居住的村子裡她也是這樣,把家中管理得井井有條。 「你們兩位喜歡燉菜嗎?」 「裡面有肉唄?」 聽到赫蘿這麼問,艾爾莎聳了聳肩。 「是我們請來了兩位,當然不可能強求兩位在這裡戒除肉食。」 「真是體貼吶。順帶一問,這裡面是啥肉呀?」 「你不是狼嗎?來時一定已經在路旁草叢中看到了吧?」 艾爾莎回答時的熟練模樣讓羅倫斯不禁產生了幻覺,好像她面對的不是赫蘿,而是鬧著說「今天吃什麼?」的小孩子一樣。 「是兔子唄!」 「這可是此地為數不多的名產之一。」 赫蘿的眼神變得充滿期待,尾巴也興奮地搖個不停。 在食物面前她立馬表現出了截然不同的態度,引得艾爾莎一陣苦笑。 「可是,真想不到你居然會請商人作為援軍過來。」 羅倫斯對艾爾莎開口的時候,她正請赫蘿出去找村民把兔肉拿回來。只要是為了肉,赫蘿當然不會覺得麻煩,她一蹦一跳地離開了伙房。 在赫蘿的眼中,羅倫斯就如她的獵物一般。倘若羅倫斯和別的女性獨處,她定然要醋意大發,而且大發的模樣還相當好笑。但看來對艾爾莎和羅倫斯間的關系,赫蘿倒是沒有怎麼懷疑過。 「那是一片被稱作詛咒之山的土地,鄰近的村民連撿柴火時都會避開那裡。就算請別的聖職者來,也只會讓問題更復雜。不過,我想商人們既然在金錢面前不知畏懼為何物,他們一定能勇敢地深入森林,到山頂上去查清那裡究竟有什麼。」 這番話很能體現艾爾莎對商人的看法,不過並沒有說錯。 「也就是說,關於山上的東西,你自己也不知道詳情嗎?」 「是的。原本我到這裡來的任務,是整理大聖堂的財產,確認擁有的特許狀。要做的事情像山一樣多,恐怕實在是無暇自己到山上去了。我想趁合適的機會從周圍人口中收集信息,可這座大聖堂裡的其他人盡是在別的地方修習了教會法學,並非出身於本地。而本地的居民們又有些忌憚我。」 一個不知從哪個偏遠地區來此,四處收集當地異教故事的女司鐸,恐怕的確會招來不少疑惑。人們會懷疑她是剛入行的異端審問官,甚至是企圖潛入此地的細作或探子。 「其實就算是這座大聖堂的書庫裡,也沒有留下多少像樣的記錄。論及詳盡程度,恐怕還比不上從路邊的旅舍問來的傳言。雖然我覺得當時的人們必定是希望把這段故事流傳到後世,不然,大聖堂中又為何會留下你們兩位所見的那幅畫呢?」 「歷代的主教閣下們就沒有調查過此事嗎?」 艾爾莎聳了聳肩。 「枯竭已久的鐵礦山,而且還是與異教傳說相干的場所。最明智的選擇就是當作這些地方不存在。不然被異端審問官盯上,肯定不會有什麼好事發生。」 正所謂家醜不宜外揚。 「何況,除過我的好奇心之外,一大片土地得不到恰當利用,這也是現實中的一大問題。這片主教領的衰敗是一目瞭然的,不是嗎?只有把那些挖不出鐵礦的山早日賣掉,用換來的錢開挖水井,整頓道路,居民的生活才會有真正改善。然而居住在這一地區的人們恐怕無人不知關於這片土地的傳聞,他們必然會對交易有所顧慮。因此,我要尋找一位來自遠方的商人。」 到這裡,事情的脈絡就同寄給阿提夫主教的求援信連上了。 羅倫斯不得不連連佩服艾爾莎的周密判斷。 「因為來自遠方的商人容易找到其他買家,這些買家從未聽過什麼山上的詛咒故事,或是有關這片土地的來龍去脈,對嗎?」 艾爾莎只是露出微笑,並沒有回答。 身為外來者的艾爾莎如何能被委以重任,獨自照管這樣廣大的聖堂,羅倫斯現在明白其中理由了。 因為人人都對她感到放心,認為她能擔得起留守的責任。 「我知道了。總之,關於去確認山裡到底有什麼的這件事,包在我身上好了。」 羅倫斯朝伙房外望瞭望,赫蘿正抱著一串麻繩綁著的兔子跑過來。那一副傻乎乎的滿面笑容,不禁讓人懷疑她究竟是如何自稱為賢狼的。 「因為只要有酒和肉,我們家的這位就一定會勤懇工作。」 艾爾莎聳聳肩膀,又把一些鹽加進鍋裡。 嗜酒的人最喜歡濃厚味道的食物。 她似乎已經完全掌握了駕馭赫蘿的方法。 用兔肉燉鍋和一點點葡萄酒填飽了肚子後,羅倫斯與赫蘿在艾爾莎的帶領下走向大聖堂的寶物庫。這座石頭建造成的地下室看起來彷彿牢獄一般,四處還擺著許多用於闢邪的惡魔雕像,更讓人感覺毛骨悚然。 走到最深處,艾爾莎拿出比手掌還大的鐵鑰匙,打開一扇厚重的鐵制門扉。 「咱想起了以前見過的那個蛇洞。」 艾爾莎居住的村子裡有一個關於巨蛇的傳說,村中教會的地下也與巨蛇曾經的巢穴相連。 這個地下室裡書架與書架相連,其中滿滿地塞著羊皮紙卷和各類文書,模樣與那時的情景如出一轍。 「這就是全部的特許狀了嗎?」 「這只是其中的四分之一左右。因為主教領有許許多多領地,其中居民的繳稅記錄、所有權的證明等雜項佔了大半。啊,這些書籍都是技術書。包括岩鹽和鐵礦的採掘法、精煉法等等。既然上面落了一層灰,看來已經是很久沒有人翻開,成為無用之長物了。我打算把這些東西也賣掉。」 空間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黴味。赫蘿打了好幾次噴嚏,最後用長袍掩住了鼻子。 「而我想讓兩位看的東西,在這邊。」 手拿著燭台的艾爾莎繼續領著兩人向前走。 吃飯時,艾爾莎把自己調查的全部關於詛咒之山的故事講給了羅倫斯和赫蘿,不過即便曾讀過父親留下的每一本涉及異教神話的書,她也仍然不能解開教堂彩繪背後的謎團。 而且,山林中盤踞著可怕怪物的傳聞在世上並不少見。它們多半是杜撰的故事,或者換一種稍好聽的說法,這些故事的背後往往都有某些目的。羅倫斯知道這種手法。 例如用『怪物出沒,村民不能進入某片區域』當幌子,要求免除本來應當支付的稅金,或是防備外人來奪取山林中的資源。這樣的理由驅動人們編造出了此類怪譚。 大聖堂裡沒有留下任何有關被詛咒之土地的記錄。因此,最初艾爾莎也曾以為人們是出於某些政治意圖才散播了這樣的故事,並且這種猜想確實很有可能性。 直到某一天,她為整理特許狀走進了這座寶物庫,並且發現了某件像是故意被藏起來的東西。 「你說的就是這個嗎?」 艾爾莎揭開蒙布,展現在羅倫斯夫婦面前的,是一口堪稱巨大,金光閃閃的鐘。 「現在掛在鐘樓裡的那口鐘是五十年前鑄造的,我在當時的出納賬簿裡發現了相關的購買記錄。」 「那麼,這就是再之前的舊鐘了?」 艾爾莎點點頭,用燭台點亮其他蠟燭,然後端著燭台照亮了鐘的底部。 「請看這裡。」 羅倫斯和赫蘿一同蹲下身來細看,接著倒吸一口涼氣。 「這……這是咬痕嗎?」 鐘的體積非常龐大,身材嬌小的赫蘿似乎可以整個人藏在裡面。就在這口巨鐘的下部,他們看到了並排開著的四個孔。 「看起來像是那樣。你覺得呢?」 盡管塞不進拳頭,但這些孔洞的大小足夠輕松插進兩根手指。只要是見過赫蘿的獠牙,任誰都一定會產生如此聯想。 「咱們狼,最不喜歡的就是金屬玩意兒。」 說完,赫蘿把鼻子湊近鐘體上的孔洞。 「……味道倒是沒……哈啾!」 打完噴嚏後,她用手抹了抹鼻子,接著又扯來羅倫斯的袖子抹了一通。 看來這味道相當令她厭惡。 「我也曾覺得,傳說只能歸於傳說。不過看到這口鐘在眼前,我自己都有些懷疑了。」 羅倫斯低頭看著巨大的鐘展開了聯想。假如真有什麼在這鐘上留下了咬痕,或許那就代表旅舍老闆的故事——人們潛入山中,然後再也沒有歸來——未必是編造出來的? 但他隨即聽到了一聲含著無奈的嘆氣。抬頭一看,是還在哼哼唧唧的赫蘿。 「大笨驢。」 她用帶著鼻音的聲音說完,抬腳在鐘上踢了一下。 「這鐘不是一直吊在那樣的高塔上唄? 怎麼能被咬上一口?」 「啊——」 看到羅倫斯跟艾爾莎一同張著口卻無言以對的模樣,赫蘿愈發無奈地搖了搖腦袋。 「鳥又沒牙,就算是用爪子抓穿了,也不該留下四個洞。」 「確、確實是。鳥的爪子留下的洞應該是三個,而且在另一側也會有。」 「再說了,咱看這洞也不是用狠勁兒開出來的。」 「為什麼?」 羅倫斯剛一發問,立刻就被赫蘿猛地在側邊肚子上揪了一把。 「疼! 你、你幹什麼啊!」 「就算不是汝這將軍肚,捏一把也是要變形的。」 望著松開手的赫蘿,艾爾莎頗為贊同地點著頭說。 「確實,鐘的外形一直是完好無損的呢。」 「要真用勁兒咬出了這樣的大洞,這鐘不是變形,至少也得出現幾道裂痕才是。可是咱一點也沒看出那種痕跡。再說,這些洞也不對勁。」 赫蘿湊近被蠟燭照亮的孔洞,眯起一隻眼睛來細看。 「到底是怎麼變出這種洞來的唄?」 羅倫斯也試著再觀察孔洞,卻並不能明白赫蘿究竟是什麼意思。他只能看到金屬鐘體上歪斜地開著四個並排的孔,怎麼看都像是犬類咬出來的痕跡。 可是,這口鐘應該一直被懸掛在高高的鐘樓上,何況要真假定鐘上的洞是被咬出來的,也的確不能解釋為何它的外形又未曾受損。 「倘若用最簡單的想法,那就是這口鐘跟傳說根本是無甚關系……」 赫蘿的推論是很合理,但她自己似乎都不怎麼相信。 羅倫斯開口說。 「我們先不管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總之,就假定是有誰在鐘上留下了咬痕。」 兩位女性都把目光投向羅倫斯。 「你覺得,自己跟這個對手的實力相比如何?」 明明沒有風,蠟燭的火光卻飄搖了一下。 或許,那是因為赫蘿露出了膽大無畏的笑容。 「咱是賢狼赫蘿。只要不是面對狩月熊,咱才不會簡簡單單敗下陣去。」 寄宿在麥粒中,受人仰望的巨狼化身這樣回答道。 那麼,接下來的行動也就此確定了。 太陽落山,做農活的人們回到家中。晚飯後他們便不願再消耗蠟燭,早早地上床就寢以備明日的勞作。 等到了這個時刻,赫蘿露出了狼的面貌。 『汝大可以在原地等著的。』 『大笨狼。你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容易跟人吵起來,怎麼能放你一個人去。』 羅倫斯學著赫蘿的口吻揶揄了一句,結果被不服氣的赫蘿用尾巴掃過身體。 這一掃讓他差點倒在地上,但赫蘿對羅倫斯的抗議充耳不聞。這時候,艾爾莎又對她說。 「請盡可能避免爭執。如果真有什麼人躲在山上,不與其主動接觸也是一種選擇。」 『這可得看對面。咱也希望能遇上通情達理的傢伙。』 艾爾莎點點頭,扶著羅倫斯跨在赫蘿背上之後,又手握教會紋章說。 「願神祝福兩位。」 『汝還是和以前一樣,好大的膽子吶。』 在古代的精靈面前,教會的神也是後來者。只是艾爾莎似乎已經習慣成自然,聽到赫蘿這麼說,她眨了眨眼睛,然後露出苦笑來。 『汝抓好了。就是掉下來,咱也不會停下來撿汝。』 「只要你不耍壞心眼,我才不會掉下來。」 話音剛落,赫蘿就像是故意似地一抖身體,然後飛奔起來。 羅倫斯回頭時,看到艾爾莎正朝自己揮手送別。但此刻他顧不得別的,立刻緊緊抓住赫蘿身上的毛發,匍匐在她的身體上。飛馳的速度越來越快,耳邊呼嘯而過的風聲都蓋住了她的腳步聲。夜空中偶爾能窺見月色,羅倫斯借著這微弱的光亮環顧四下,發現暗夜中的芒草原野此刻變成了一片黑色的湖泊。 趴在赫蘿背上,和她一同疾馳穿過這彷彿皮影般的世界時,他彷彿在一瞬之間窺見了赫蘿生活的那片天地。 羅倫斯以為自己瞭解赫蘿的一切,正如赫蘿瞭解自己一樣,然而歸根到底,他摯愛的赫蘿不是人,而是狼。 哪怕平時根本對此毫無感覺,這種時候也會強烈地體會到彼此間的差距。 不過——又一個念頭浮出來。假如告訴赫蘿,自己並不討厭這樣緊緊抓著她的皮毛,赫蘿一定會害起羞來,還會擺出一副嫌棄又苦澀的表情讓尾巴波浪似地抖動。想到這裡,羅倫斯不禁笑起來,也能耐得住幾分恐懼了。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的風暴聲緩和了一些,他漸漸聽到了赫蘿踩在地上時輕盈的腳步聲。 再抬起頭來的時候,四下已經變成了雜木林的模樣。在林木遠方還能看到月亮正藏在云中。似乎是到達山麓了。 據說從修道院到這裡,騎馬也要走上數個鐘頭,赫蘿跑起來果真是神速。 「就這樣大咧咧地走到人家的地盤裡,不會有問題嗎?」 假如山裡有什麼東西存在,羅倫斯覺得還是先觀望一下情況比較穩妥。 『咱只聞到有普通的鹿之類。』 雖然趴在赫蘿背上看不清下面的情況,但他知道赫蘿正靈巧地穿過山岩之間。越過比較小的斷崖或岩石的時候,幾乎感覺不到什麼顛簸。 就算嘴上說得讓人害怕,其實她還是很在乎騎在背上的自己。這樣看來,赫蘿也真是不坦率。 「教堂彩繪上出現的那座山,你能找出來嗎?」 『首先得到最高的山峰上去。從高處看,咱或許就能找到點什麼。』 「說得對。」 話音剛落,赫蘿就稍稍提升了速度。又或許這不是她有意為之,而是山道傾斜的程度愈發劇烈了。這險峻的山崖,人徒手攀登起來恐怕難於上青天,赫蘿卻保持著馬在平地行走的速度。不管是從她的步伐、呼吸,還是起勁搖動著的尾巴都能明顯地看出,這段登山路讓她很愉悅。 赫蘿的居所並不在城鎮中。 幽深的山林才是她的棲身之處。羅倫斯心裡明白這一點。 『咱們到了。』 最後赫蘿停下腳步的地方是一片樹木稀疏的區域。一眼看去好像出現在森林中的廣場。羅倫斯努力讓僵硬的手鬆開時,才發現自己抓住皮毛可能比想像得更加用力。接著,他小心翼翼地從匍匐在地的赫蘿身上滑下來。 地面堆積了好幾層落葉,踩上去軟綿綿的,向下挖的話,似乎能挖出很肥沃的土壤來。 「這裡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是曾經光禿禿的鐵礦山啊。有這樣好的環境,難怪不管打幾口井都能湧出水來。」 輕輕踩一下落葉,結果滴溜溜地滾出來幾顆橡子。當眼睛習慣了周圍的昏暗,羅倫斯發現四周的樹木竟都還沒有多少年齡。 『未必。這山裡到處都丟著含鐵的石頭,咱的鼻子聞見的全是討厭的味道。等日頭升高了,連汝肯定都能看出來周圍不對勁兒的地方。』 說著,赫蘿用鼻子輕輕拱了拱羅倫斯,大概是想要感受一些熟悉的氣味。於是羅倫斯用手撓撓她的鼻樑,果然,赫蘿的尾巴開始左搖右擺。 「詛咒……到底是什麼雖然還不清楚,不過你說這裡到處都是礦渣,那會不會詛咒其實指的是礦毒? 話說回來,這周圍到處都是樹,沒有感覺到多少平靜祥和,倒是……」 倒是有一種亡靈突然出現也不稀奇的氛圍。 『唔。』 前一刻還在用鼻子蹭著羅倫斯撒嬌的赫蘿,這時候抬起了頭來,用銳利的目光巡視周圍。『咱現在還不知道這裡的傢伙是什麼面目……但絕對是有的,咱能肯定。』 羅倫斯驚訝地望向赫蘿,發現她正示意自己去看四周的森林。 『這地方,樹木的種類不對勁。』 「種類?」 『倘若是單純放著不管,山上不會長出這樣的林子來。因為四下的樹全都是在冬天落葉結實的品種。而且,從山腳下開始就全都長得規規矩矩的。』 能結種子的落葉樹可以當作很好的薪柴,也能變成蘑菇的苗床,而且,假若它們生長得呈現出整齊劃一的模樣——那就只有一種可能。 「是人為種下的? 這裡不是自然地恢復成次生林的嗎?」 『恐怕沒錯。而且,放眼一望全都是如此。咱以前從沒見過這樣的光景。』 赫蘿望著森林度過了幾百年,她似乎意識到了這座山的奇妙之處。 『論道理,要讓這樣大的范圍重回綠色,放著不管得花上數百年的時間。汝不是說這地方幾十年前才變成禿山唄?那就肯定是有人在照管這裡。』 「會不會是村民們?」 她用巨大的吻朝羅倫斯噴了一口氣。 『那就需要蟻群一樣多的人工。更何況,人類還稍微聰明些,大概不會做出這種全按照自己的喜好來種樹的傻事。滿山都種遍同一種樹可不好。』 自己的喜好。這種說法很讓羅倫斯在意。 「這麼說,你猜出是誰種下這些樹了嗎?」 『而且那副怪畫的謎團也有一部分解開了。』 赫蘿不滿地哼了一下,接著用責怪的眼神看著羅倫斯說。 『咱覺得,先前那港鎮裡的畫果然還是得返工才行。畫畫的時候不認真,就沒法兒把正確的故事給流傳到後世去。』 她居然還沒放下那肖像畫的事情嗎,羅倫斯一面有些無語,一面追問道。 「你說解開的謎團,是指山頂上的那張臉,還是說其他的?」 『是那臉旁邊的天使們。看來那不是汝輩說的天使之類。』 「可是它們有翅膀啊。」 『就是因為畫得不像樣才會被認成翅膀,其實錯得遠。』 捧起神的面容的那些形象,它們的背上生著類似翅膀的東西。可如果那不是翅膀呢? 羅倫斯望向赫蘿,而森林之王接著說道。 『那是松鼠。汝輩在畫裡錯認成翅膀的,是松鼠背後的尾巴。』 那一瞬,羅倫斯也終於認清了這片森林的模樣。為何短期之內這裡冒出了如此數量的樹木,為何這些樹木又都是會結種子的品種?這樣的問題在他心中浮現出來。 『松鼠們最擅長在地上挖洞把樹種子埋進去。而且還會在嘴裡塞上一堆種子到處跑。看來這傢伙的活兒幹得不錯。肯定不會有問題了,種下這片森林的,就是松鼠。』 充滿謎團的傳說,忽然有一部分被些許光芒照亮了。 可是,還有別的疑點存在。 「假如是松鼠,那也沒法解釋鐘上的咬痕啊。不對,該不會,那是松鼠的爪痕?有這樣的可能性嗎?」 『汝是說有個力大無窮的松鼠把那鐘捏出了幾個洞? 松鼠的小手要是能鑽出那種洞來,那身子恐怕要有山一樣大了。』 羅倫斯一點也想像不來這副模樣。何況這依然不能解釋為什麼那口鐘通體沒有變形,甚至連裂痕都沒有。 「最快的辦法似乎就是找出那隻松鼠來問一問了……你能知道它在山裡的什麼地方嗎?」 『到處都是鐵的臭味,咱的鼻子現在不靈光。不過,既然這山上到處都是它的糧食,它自己也肯定躲在其中的某處。咱要是能長吠一聲就可以把它喊出來,聲音能一直傳到山的另一邊去。』 山麓開外隔了一段距離就是村落。也許是水質不好的緣故,村裡沒有多少農田,但人們利用豐富的草地畜養著綿羊和山羊等家畜。要是傳來一聲狼的遠吠,他們的生計毫無疑問就會有麻煩了。 「還是把那當作最後的手段吧。」 『那就得老老實實地到處找了。不過,咱哪怕就只是睡在這兒,對方也肯定會發現。』 某一天,滿是美食的樂園裡突然出現了一隻巨大的狼。 站在松鼠的角度上,它的確至少會來問問訪客究竟是有何貴干。 「也就是說,今晚要露宿?不過我沒有准備東……嗚哇!?」 羅倫斯還沒說完話,就被赫蘿用尾巴捲住翻了個身,然後背向下落在柔軟的皮毛上。 『能睡在咱的皮毛裡,汝還有什麼不滿唄?』 那對碩大的紅眼睛和獠牙就在自己面前。 羅倫斯一眼就能看出赫蘿現在心情很好,可是這副情景在旁人看來,恐怕就是可憐的旅人即將被吞食的場景了。 「說起來,咱們第一次遇到艾爾莎的時候,也是這樣在外面熬了一夜啊。」 當時艾爾莎居住的村子同附近市鎮起了紛爭,捲入事件的羅倫斯和赫蘿逃到森林裡,在那裡過了夜。 他帶著懷念之情輕撫赫蘿的尾巴,結果卻被尾巴的毛在臉上一拍。 『居然在咱的皮毛裡談起了其他女人,汝真是膽子不小吶。』 羅倫斯背靠著赫蘿柔軟的腹部,聽到身旁傳來雷云轟鳴似的低吼聲。 「今晚看來會很冷,我想讓你熱乎一點比較好。」 『大笨驢。』 她蜷起身體,用鼻尖拱了拱羅倫斯。 惡作劇一陣之後,赫蘿心滿意足地哼了一聲,接著放鬆身體,伸展開四肢,耳朵愉快地抖動起來。 『的確是隔了好久了吶。』 赫蘿看起來心情好極了。 在紐希拉時,她會不時尋找事由變回狼的模樣在山間游蕩,不過那時羅倫斯很少同行。而且紐希拉有眾多客人,人們不時就會進入山中,赫蘿並不能頻繁地這樣做。 羅倫斯被她抱在懷中,不禁開口說。 「我以前以為你不喜歡這樣子的。」 人是人,狼是狼。 一直以來,這個歷然的事實都被兩人有意迴避著。 赫蘿先是抬起頭,隨後又像是變了心意,再度把腦袋擱在落葉形成的柔軟地毯上。 『這取決於咱的心情。』 她的紅眼睛微微眯起來,這大概是自嘲的笑容了。的確,赫蘿在紐希拉心情不好的時候,也會變回狼的模樣泡在溫泉裡。 「只有公主才有這樣任性的特權啊。」 他一邊說,一邊輕撫赫蘿的皮毛,很快她的尾巴尖端就愉快地搖擺起來。 『汝呀,真是個大笨驢。』 赫蘿無奈似地說完,閉起了眼睛。 羅倫斯笑了笑,自己也放鬆身體,沉浸在赫蘿的皮毛之中。 溫暖,又帶著森林氣息的皮毛裹著身體,轉瞬之間就讓他沉入了夢鄉。 ——只要在山裡睡一夜,潛藏在山中的人物就會察覺狀況主動前來。赫蘿的想法果然是對的。謎底揭曉是在一夜過去的第二天。羅倫斯被她領著到了一片沒有被礦毒污染的沼澤邊,升起了篝火,正要烤熟抓來的野兔。 前一刻還搖著大尾巴關注著野兔的赫蘿忽然猛地一抬頭,不等羅倫斯說什麼就跑了出去。動作與她帶羅倫斯來到山頂時完全不同,宛如一陣狂風般捲起落葉,轉瞬之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俊敏的程度不愧為森林中的捕獵者。 羅倫斯呆站在原地驚得說不出話來。但想到赫蘿不可能在山裡迷路,更不可能忘掉還沒吃到嘴的烤肉,他決定繼續回到燒烤工作中,並且先行享受一下滴著油的兔腿。 就在這時—— 沼澤旁邊的山崖下倏地冒出了赫蘿的耳朵尖。隨即,她巨大的軀體也一躍而出。 「喔喔,你回來……啦?」 赫蘿的嘴裡叼著一隻他從未見過的松鼠。 『這傢伙是來偷看咱們的。』 即便她把叼著的松鼠放下來,松鼠依舊蜷縮成一個球。 和身體一般大小的獨特尾巴顫抖著卷在頭上,好像人雙手抱頭一樣。 這只松鼠站起來恐怕比羅倫斯還要高一些,不過,如今怎麼看都像是一團圓圓的皮毛。 「它能聽懂話嗎?」 『喂。』 被赫蘿用鼻尖拱了一下,松鼠才驚恐地抬起頭來。羅倫斯一看到那雙眼睛立刻就發覺了其中的理性光芒。 「我們不是來這片森林中胡作非為的。」 松鼠那小得不成比例的嘴巴只是動了動,卻沒能說出話來。 「當然,這隻狼也無意於加害你的性命。」 松鼠閉住口,偷偷瞄了赫蘿一眼。 『這可取決於汝自己。』 一看到赫蘿露出的尖牙,松鼠頓時又被嚇得縮作一團。 「喂。」 羅倫斯責備了赫蘿一聲,結果她鼻子一哼,坐在了松鼠對面,羅倫斯的身後。 松鼠這才稍稍抬起頭,看著羅倫斯開了口。 『您……是人類嗎?』 為什麼會和狼在一起,它似乎是想這樣問。 「我原來是旅行商人,現在開了一家溫泉旅館,我名叫克拉夫特‧羅倫斯。」 羅倫斯說完,朝松鼠伸出手去。松鼠圓溜溜的眼睛在他的手和臉上打量一番,才戰戰兢兢地也伸出了手。那隻手比身體小得多,不過仍然比羅倫斯的大了一些。 握手時,羅倫斯有意確認了一下,發現和鐘上的洞相比,它的爪子還是太小了。 「請多關照了。然後,那邊的則是……」 羅倫斯有些難為情地乾咳了一下。 「是我內人赫蘿。」 那時他才第一次知道,原來松鼠也能露出目瞪口呆的模樣。 驚訝到幾乎要昏厥的松鼠終於回過神來。 『人、和狼……人居然和狼——!』 它看著羅倫斯和赫蘿,激動地說。 如果羅倫斯沒有看錯的話,這只松鼠又大又圓的身體一蹦一跳,應該是在表露著它的欣喜之情。 『那麼,人和松鼠在一起也不是白日夢了呢!』 這次輪到羅倫斯驚訝了。他不由得回頭一看身後的赫蘿,結果發現赫蘿也像是被引起了些微興趣。 『誒嘿嘿,啊,不過,我這樣的松鼠想要和師傅在一起,實在是太自不量力了……可是可是……』 松鼠搓著雙手,尾巴縮成圓圓的一團。 ——佔據著被詛咒的山嶺,將侵入者一一變作亡魂的人物。 怎麼看都不像是它。 「請問——」 羅倫斯朝松鼠搭話,松鼠才如發條般挺直身體,眨了眨眼睛。 『這、這可真是失禮了。』 它剛一縮起身體低頭行禮,卻又比低頭更快地,猛地抬起臉來。 『啊,對、對了! 現在不是做這種事的時候!』 松鼠的尾巴鼓了起來,比身體還要大,它蹦蹦跳跳地說。 『請快點把火滅掉! 不然山裡的天使大人就要發怒了!』 山裡的天使。這個字眼很讓羅倫斯在意,但松鼠的表情看起來的確是慌張極了。 既然之後還要向它詢問別的事情,羅倫斯決定先聽從它的指示。 「我知道了。赫蘿。」 被羅倫斯叫了一聲後,赫蘿不情願地嘆了口氣,張大嘴吞掉整隻被烤熟的兔子,又把前爪伸到沼澤地裡,刨起水花澆滅了篝火。 『這樣就行了唄?』 『是的,是的,我想這樣就沒事了。』 松鼠安心地鬆了口氣,接著用抱歉的神色對羅倫斯說。 『然後……可不可以請兩位也離開這座山呢。不然山裡的天使大人可能還是會發怒。』 這次,羅倫斯沒有放過這個再度出現的關鍵字。 「那位山裡的天使大人,是不是長著滿面的大鬍子?」 松鼠愣了一下,然後歪著腦袋說。 『不……我沒有見過天使大人的面。兩位看到過天使大人嗎?』 「……」 對話的焦點似乎無法重合。在這座山裡種下樹木的幾乎毫無疑問就是眼前的松鼠,大聖堂裡的奇妙繪畫中,站在那張怪異的臉旁邊的人物恐怕也是它。 莫非那張臉並不是山裡的天使? 「在山裡種下這些樹的人,就是你吧?」 『哇,是的! 是的! 雖然這裡曾經是光禿禿的山,什麼都沒有,但是現在已經恢復成這樣了! 我想師傅也一定會誇獎我的!』 松鼠露出一副開心的模樣上下抖動身體。或許它自己其實是想要跳起來的?羅倫斯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這座山裡到處都滾落著橡果,放眼望去盡是它喜好的樹木,住在這樣的地方,它恐怕早就吃得超重了。 但這不重要,羅倫斯想問的是另一件事。 「你從剛才開始提到了好幾次『師傅』,這位又是?」 『師傅是把我收下當弟子的人。』 原來松鼠的臉也可以露出開心的笑容來。 對方的笑容看起來實在是幸福極了,甚至都讓羅倫斯也傳染上了一兩分。盡管自覺有點問不下去,但要解開謎團,恐怕羅倫斯必須得從這只松鼠的口中挖出一點什麼來。 「你的師傅……是人類吧?他是山裡的什麼工匠嗎?」 『是的。師傅被別人叫做煉金術師,擁有很強大的力量。』 羅倫斯望著開心的松鼠,倒嚥下一口唾沫。 流傳在大聖堂中的傳說故事,看來並非完全是杜撰出來的。 『您也是煉金術師嗎?』 松鼠的問題聽起來純真無邪,卻讓羅倫斯緊張起來。 眼前的非人者開朗,可愛,還有點傻乎乎的。 面對它認知中的夥伴是這幅態度,而面對外人,它又會突然豹變地露出尖牙來。在那些迷路到森林中遇到怪物的故事裡,如此情節比比皆是。 假如貿然回答說自己不是煉金術師,也許它就會突然用爪子……就在羅倫斯猶豫的當下。 『咱們現在很趕時間。汝要是不把知道的全都說出來,就會跟剛才那隻兔子落得同樣的下場!』 赫蘿上前一步,露出滿是尖牙的嘴逼問道。 松鼠瞪大了黑色的圓眼睛,幾乎被嚇得向後翻倒過去。赫蘿散發出的威脅感對它來說太強烈了。 「喂,赫蘿。」 羅倫斯慌忙上前阻勸,卻被赫蘿用那赤紅的眼睛盯著告誡道。 『大笨驢。汝想想關於這座山的故事。進山的人若是都成了不歸之徒,把他們埋葬的又是何人?這裡不就有個最擅長打洞埋藏食物的傢伙唄!』 非人者不是人。正如人和狼之間般界限分明。 赫蘿比羅倫斯更認真地考慮了他所擔心的東西。究其原因,畢竟她並非人類。 換句話說,赫蘿是在保護他。意識到這個事實的羅倫斯感到有些悲哀。 『我、我並沒有,做過那種事情……』 松鼠把頭埋在落葉裡,戰戰兢兢地說。 『我、我只是,那個……裝成熊的樣子,嚇唬了一下進山的人而已……』 有句俗話叫『顧頭不顧尾』,形容的正是眼前這只尾巴抖得一刻不停的松鼠。 赫蘿既然能識破人的謊言,自然松鼠也瞞不過她的耳朵。 「怎麼樣?」 羅倫斯把視線轉向赫蘿,結果她從鼻子裡發出嘆息聲來。 『它若是回答說裝作狼的樣子,咱還真打算把它一口吞掉。』 『我絕、絕對沒有那樣……』 松鼠眼看就要哭起來了,那雙眼睛激發了羅倫斯的保護欲。 「赫蘿,你別再嚇它了。」 『哼。』 赫蘿的模樣大概的確有幾分裝出來的凶神惡煞,但對以收集樹果為生的松鼠而言,就算沒有這種故意,她的獠牙也足夠恐怖了。 「內人剛才失禮了。」 『……』 羅倫斯再度伸出手,松鼠困惑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赫蘿。 「我們是受教會之托來到這裡的。教會聽聞與這座山相關的詛咒傳聞,希望我們能探明真相。」 松鼠抓住羅倫斯的手,顫顫悠悠地爬了起來。它的表情看起來很不安,但不是因為羅倫斯剛報出的教會之名,而像是純粹為赫蘿感到恐懼。 『這是說,要、要讓我……從山裡面離開嗎……?』 松鼠小小的手在胸前合十,用乞求似的目光看著羅倫斯。 到這裡,羅倫斯忽然明白為何赫蘿會不高興了。 原本赫蘿就不怎麼願意到這山上來。至於原因——因為她早就明白,和山裡有關的傳言假若是因非人者而起,那麼發展到此種結局的可能性就相當高。 再回頭一看赫蘿,她滿臉苦澀地把頭扭到一旁,看樣子是表示『汝瞧吧』。 可是,羅倫斯在來時的路上就已經對赫蘿講過。『假如到山裡去的是別的人,事情恐怕會變得更糟糕』。 他咳嗽一聲,面向惶恐的松鼠開口說。 「請安心吧。我內人赫蘿也是曾在某個村子的麥田裡生活了數百年,後來被人們趕出來的。我是融通世間的商人,她又是一度享有賢狼之名的,極其重視品行的狼。我們只希望能查清和傳說有關的事實,然後站在你身邊,盡最大可能幫助你。」 在松鼠的眼裡,這對組合應該很是奇怪。突然出現的人類,以及被人類稱作是妻子的巨狼。 或許對方不會相信這番話。羅倫斯在心中懷疑道。但松鼠卻突然吸吸鼻子,接著笑了起來。 『我聞味道就知道兩位有多親密了。兩位一定不是壞人。』 居然還有這回事,羅倫斯不禁嗅了嗅自己衣服上的氣味,不過什麼都沒有發現。至多是因為昨晚在赫蘿的皮毛中睡覺,他沾上了一些赫蘿的味道而已。 結果他又被赫蘿戳了一下腦袋。 『汝的鼻子還挺靈光嘛。』 松鼠眨了眨眼,再次畏懼地縮著肩膀低下了頭。 『但是,咱跟這人不是關系好,只是他一直抱著咱不松開。』 大概是松鼠的話讓赫蘿心情相當不錯,她不住地拱著羅倫斯的頭和脊背。羅倫斯從那條大尾巴中看出來這一點,便任由赫蘿對自己撒嬌。 『然後,汝叫什麼名字?』 等赫蘿滿足後,她又對松鼠開口詢問道。 松鼠連忙眨眨眼,點頭回答說。 『我、我叫做塔妮婭。』 『這名字倒是有趣。』 羅倫斯也認為這是個很可愛的名字,看到松鼠那副開心的笑容,他覺得除了這個名字外,好像真的再沒有第二個名字能如此般配。的確是個很好的名字。 『這是師傅給我起的名字。他說,這個名字非常非常符合我變成人的模樣。』 它能變成人嗎?正在羅倫斯暗自驚訝時。 好像一陣風吹過,羅倫斯發現自己眼前出現了一個少女。面容安穩大方,栗色的卷發一直到腰際。 「您覺得如何呢?」 她露出純真無邪的笑容。但羅倫斯的表情之所以僵硬抽搐,並不是因為塔妮婭毫無防備地展現出了人的模樣,而是因為他意識到,煉金術師賦予她這樣一個柔軟而有彈性的名字,絕非僅僅是因為她的笑容。 也是因為,他已經聽到了身後赫蘿發出的可怕低吼。 『咱可是赫蘿,賢狼赫蘿!』 露出獠牙的赫蘿嚇得塔妮婭又一次朝身後翻倒,變回了松鼠模樣。 羅倫斯知道赫蘿為何發怒。 塔妮婭在這森林中看來是吃下了不少樹木結出的豐饒果實。 這些豐饒的果實在她身上產生了作用,讓她具備了赫蘿所沒有的東西。 塔妮婭已經對赫蘿產生了徹底的畏懼。直到羅倫斯對她說明『異性在人類面前露出不穿衣服的模樣,就等同於在誘惑對方』,她才鎮定下來。 赫蘿的怒火實際上是出於別的某些原因,但她自己似乎也有所自覺,知道這種怒意實在是痴傻。當塔妮婭對她道歉,說明自己不是故意要誘惑羅倫斯之後,她勉勉強強地表示了接受。 這樣就算是一件事塵埃落定。話題也轉向了問題的核心,與這座山有關的秘密。 『師傅他們是某一天,突然出現在山裡的。當時人類離開這座山還沒有過多少時間,我也才剛剛開始種下樹果。』 塔妮婭走在兩人前方,要帶他們到據說是故事當初發生的地方去。 『那個時候有人來挖山裡剩下的鐵,我很困擾。因為好不容易發芽的樹苗都被他們連根挖掉了……』 她軟軟的大尾巴無力地垂下來。 『但是,師傅告訴我說,種樹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以後我也應該一直堅持下去。因為這山裡有天上掉下來的天使,雖然天使現在在睡覺,可是如果山上的樹木消失了,他就會非常非常生氣。』 這應該是和墮天使有關的傳說,但是沒有樹木就會發怒的天使——羅倫斯有些難以想像此種情景。 『然後師傅還說,因為不能讓天使變得更生氣,所以要想辦法讓人們都知道這些事情,而且,還要阻止他們再進到山裡來。』 塔妮婭有些艱難地翻過面前的一塊岩石。 看來,她之所以被赫蘿輕松抓住,也並不完全是因為赫蘿優秀的獵手直覺。 『後來,師傅他們不知道從哪裡運來了炭,從山裡剩下的石頭中變出鐵來,做了一扇很大的門。我一直看守它到現在。』 「門?」 『是的。再走一小段路,就可以到那扇門的地方。』 作為松鼠,塔妮婭當然用四隻腳走在山道上。但每當她走動,軟綿綿的身體就會一顫一顫。這種背影總使得羅倫斯想起剛才她的裸體模樣,繼而越發不得平靜。 考慮到身後的赫蘿似乎正在低吼,他必須得努力移開視線。 『師傅從那扇門裡叫出了天使,讓人們知道了天使生氣的模樣。我雖然沒有直接看到天使大人,但是……嘻嘻,大家慌裡慌張的樣子真的很厲害。師傅是偉大的煉金術師。』 塔妮婭回頭看著兩人,開心地笑著說。 塔妮婭似乎是從遙遠古代起就住在這附近的松鼠,人們為鐵礦蜂擁進入山裡後,她只能眼睜睜看著居所變成荒山。 後來鐵礦枯竭,人們不再前來,她便勤快地在山裡種下樹果,沒想到此後又有人打上了礦渣的主意,塔妮婭的努力再次被踐踏。 就是在那個時候,一夥煉金術師出現並幫助了她。 故事的經緯似乎就是這樣。 「那位天使大人,莫非也對教會的鐘做了什麼?」 羅倫斯話音剛落,塔妮婭便站住腳步回過頭。 『是的! 我嚇了一大跳! 天使大人從門裡出來之後,降下了天罰之光!』 天罰之光? 「他沒有咬什麼東西嗎?」 『咬?』 塔妮婭歪起腦袋,吸了吸鼻子。 『不知道……也許只是我沒有注意到而已。但是,師傅把門打開之後,天使大人就帶著眩目的光芒出現了,我記得當時鐘樓下的人們立刻騷動起來。再然後,教會裡的大人物跪在了煉金術師們面前。以後進到這個山裡的人真的變得少了很多很多,就和師傅說的一樣。』 這已經完全同聖徒傳記混為一談了,聽起來怎麼都像是傳說故事一類。聖徒伴隨著光芒從洞穴中走出,治好擴散在人間的疫病等等。 可是,煉金術師從鑄造的大門中召喚出天使,對教會鐘樓降下天罰之光,令人們惶恐不安——真有如此情節的故事嗎?倘若是說煉金術師能操弄雷電倒還更可信一些。那樣至少能把空中落下的墮天使當作是一種比喻。 「另外還有一個問題,你的師傅……也就是,那些煉金術師們,為什麼會到這座山裡來?」 『師傅他們好像是在調查天空。』 「天空?」 『所以,他們白天製作天使大人的門,夜裡一直在觀看星空的模樣。我覺得,他們肯定是在尋找天使大人從天上落下來的位置。』 塔妮婭露出純真無邪的笑容。 這一番敘述的確能和先前獲得的信息吻合。但是,羅倫斯依舊有種不可解的感受。 畢竟煉金術師比商人更不敬畏神。如果要說世上有誰不信神的程度無人能比,第一個浮現在人們心中的回答,必定就是煉金術師這個字眼。 怎麼可能。這些煉金術師們怎麼可能竟然在天空中尋找起了天使的居所? 「你的師傅們,現在在哪裡?」 被羅倫斯這樣一問,塔妮婭的表情突然黯淡下來,毛茸茸的大尾巴也顯得無精打采。 『不知道……。師傅們好像在調查世界各處的天空,不久之後他們就又踏上了旅程。但是我本來希望他們能一直留在這裡……。因為,不管在什麼地方,天空看起來不都是一樣的嗎?』 塔妮婭抬頭望向天空。今天,天上依舊是有些陰沉沉的模樣。 她嘆了口氣,又繼續向前走去。 『門就在這前面了。』 羅倫斯踩著厚厚的落葉,往她的身後追趕。 走在更後方的赫蘿始終一言不發。 『到了,請稍等一下。』 塔妮婭小跑著上前,靈巧地撥起地上的落葉。 這時,赫蘿忽然一躍到羅倫斯身前,猛地吹出一口氣來。 『呀啊!?』 一陣狂風吹得塔妮婭柔軟的身體都泛起波動,也把落葉一下子吹到了兩旁。太亂來了——羅倫斯還沒來得及在心中抱怨,首先被落葉下邊的東西驚呆了。 「這就是,門?」 那是一塊很大的圓盤。通體是泛著鈍色的鐵質,直徑約莫和羅倫斯身高相同,表面朝內凹陷,上面還有精細的雕刻。難道這就是大聖堂畫作中,那張怪異的臉的真面目? 可是……羅倫斯遲遲不能下定論。因為,門上的雕刻是一位少女的模樣。 『這就是汝說的天使唄?』 得益於其直徑,門上的少女顯得栩栩如生,宛如真的是嵌在上面一樣。看那長長的的頭發,溫柔恬靜,彷彿靜靜沉睡的閉眼面容,與其說是天使,倒是更適合用聖女二字來形容。 『不,這位是師傅的大弟子。』 塔妮婭一下子抬起巨大圓盤的一端,把它立了起來。讓羅倫斯驚訝的不是塔妮婭那與外表不相符的力量,而是他本以為這扇『門』應該會蓋著某個延伸到地下的東西。 但實際上,它似乎單純只是一塊圓盤而已。 赫蘿湊近圓盤想嗅上面的味道,轉到圓盤背面後,她露出一副驚訝神色。 『汝喲。』 朝羅倫斯叫喚一聲後,赫蘿又對塔妮婭使了個眼色,要她把圓盤翻過來。 「啊。」 是一個滿面胡須的男性面孔,表情嚴肅,佔據了整個一面圓盤。 『這邊是召喚天使大人的時候刻上去的。』 塔妮婭用明快的語氣介紹道。赫蘿和羅倫斯則無言地對視一眼。 這樣,教堂彩繪上的登場人物就已經齊全了。 『但是,之後因為不再需要天使大人從門裡出來,所以就在反面雕上了大弟子的樣子。』 「……不讓天使從門裡出來,和這個少女又有什麼關系?」 『因為大弟子雖然有人的外表,但和我一樣並不是人類。她是一隻貓,是從非常遙遠的南方,只有沙子的世界來到這裡的。』 『呵。』 又是一個非人者。赫蘿表現出了一些興趣。 不過,既然煉金術師的同伴中有非人者,那麼他的確不會為塔妮婭在山裡而驚訝,當然也有可能出手幫助她了。 『天使大人有羽毛。所以,據說可以被貓震懾住。』 在塔妮婭笑眯眯地講述故事時,羅倫斯已經為這副少女的雕刻折服。這副精巧的雕刻不僅有作為藝術品的美感,還讓人感到其原型——那位少女所散發的幸福氣氛。 與非人者作伴的,人類煉金術師。 話雖如此,為了震懾帶有羽翼的天使而雕上一隻貓,這種說法實在是有點牽強。 他感到自己心中的一股興奮——或許能一窺天使之存在的興奮——正在迅速冷卻。圓盤是一扇門,門後有天使。這恐怕是編造出來的故事。 畢竟,煉金術師為何會雕刻上他所謂的首席弟子,化身為少女模樣的貓。羅倫斯心中有一個更簡單的猜測。 『然後,這下面可是有天使唄?那傢伙不是蟲子?』 赫蘿挖著圓盤覆蓋的那片土地,嫌惡地說。先前在兩人露營生火時,她曾經翻開石頭想找能坐的地方,卻被蟲子嚇得幾乎跌倒,並且發出可愛的尖叫聲。這樣的事情還發生過不止一次。不過,歸根結底,赫蘿對蟲子的嫌惡和城裡的少女稍有點不同,她只是不想讓尾巴帶上跳蚤和蝨子而已。 『不……並不是在地底下。這就是全部了。只有這個門。』 『唔?』 「古代異教徒的故事裡經常有這種事。高舉起磨亮的青銅鏡,就會打開一扇窗戶,通向神的世界之類。」 羅倫斯說完,又把目光轉向塔妮婭。 「塔妮婭,你一直都在看守這扇門嗎?」 『是的,每天我都會打磨它,而且……』 塔妮婭慢慢把圓盤放下,然後手伸進附近的岩縫中,拖出來了一條陳舊不堪的麻袋。袋子裡裝著鑿和鏨。 『還要讓看守天使,不讓他跑出來的大弟子變得更漂亮。最近,我在她周圍刻了一些花朵的圖案。』 羅倫斯這才注意到,雕刻在圓盤上的少女看起來之所以帶著華美氣質,正是因為周圍有周圍花朵紋路的映襯。這些花朵紋飾非常細致,交給沒耐性的赫蘿來做,恐怕她堅持一天之後就要放棄不幹了。 這個時候,另一個點在羅倫斯腦海中同已有信息連了起來。 有關這座山的傳說之一。 亡靈們至今仍在礦山中不斷挖掘,每夜都能聽到它們發出的聲音:啪——,啪——。 「該不會,這些工作你都是在晚上進行的吧?」 『是的。因為如果被人類發現就會有麻煩了。』 塔妮婭露出一副自信十足的模樣,羅倫斯則朝赫蘿瞥了一眼。 赫蘿哼了一聲,似乎是不知該說什麼好。 「先把這些放在一邊。塔妮婭,你不知道這扇門的開啟方法,對嗎?」 『嗯。不過,師傅說過,等我變得更擅長雕刻,他們就會再回來到這裡。在那之前,我要保護好這扇門,還要讓山上增加更多綠色。』 塔妮婭手中的鑿和鏨已經用得相當舊了。那條麻袋大概也是煉金術師當時交給她的,如今已經腐朽得幾乎不能發揮盛裝物品的作用。 從旅舍收集的傳說故事,以及艾爾莎在大聖堂中找到的與鐘有關的記錄來看,塔妮婭和煉金術師的相遇,恐怕是五六十年前的事情。 人的一生並沒有多長。若是那煉金術師還沒得到傳說中的賢者之石,踏入不老不死的境界,他必定再也不能回到這座山上來了。 羅倫斯在說出這番話前打消了開口的念頭。 赫蘿現在就在身邊,更何況他也不想抹掉塔妮婭的笑容。 「這些花朵的裝飾這麼漂亮,將來你的師傅肯定會誇獎你的。」 這句話讓塔妮婭豎起尾巴,當場開心地跳了起來。 之後羅倫斯夫婦又向塔妮婭詢問了一番,結果從她口中得知了兩件事:煉金術師當時並沒有向她過問多少。以及,圓盤的確只是一個大鐵塊,似乎終歸是沒有什麼奇妙的機關。 羅倫斯看著塔妮婭在圓盤上雕刻的時候,赫蘿又在周圍嗅了一圈,但什麼都沒有發現。隱藏在山中的墮天使恐怕終究是子虛烏有的傳說。 於是,等到日暮時分,羅倫斯夫婦下山了。 塔妮婭一直把他們送到山麓,還用樹皮做了一個籃子,裝滿了橡子送給他們。這種童話故事一樣的情節讓羅倫斯不禁發笑,但塔妮婭大概是覺得山嶺的未來就取決於羅倫斯夫婦,所以至少也要表達一番心意。 昏暗夜色中,塔妮婭獨自一人返回山上。她的背影讓羅倫斯有些心酸。 在羅倫斯的祖父出生之前,塔妮婭應該就已經獨自生活在這座山上了。 而今她一直在等待著那個她所傾慕的,被她稱作師傅的煉金術師,同時還與這座山一同被時代的滾滾浪潮作弄。 『汝喲。』 赫蘿靜悄悄地奔跑在山下的森林中時,忽然對羅倫斯開了口。 「怎麼了?」 結果她卻沒再說什麼,羅倫斯也沒有追問下去。與她共度了漫長的歲月,哪怕再被她說是遲鈍,他也知道赫蘿心裡在想什麼。 至少,要讓塔妮婭今後也能靜靜地在那座山上等待煉金術師歸來。 就算赫蘿不說,羅倫斯也是這樣的打算。 「松鼠的化身?」 回到大聖堂後,艾爾莎拿出了中午烤的面包來款待兩人。 看到羅倫斯背回來滿滿一籃橡子,她開玩笑地說了句『磨成粉摻進面包裡,伙食費就可以有盈餘了』,結果讓赫蘿頗為恐懼。摻入橡子粉的面包之難吃,連狼都要面露畏懼之色。 「原來如此。那座山上還有這樣的故事啊。」 聽完羅倫斯的敘述之後,艾爾莎靜靜說道。 「只是,雖然大體明白了教堂彩繪中出現的人物……那口鐘的謎團卻仍然沒有解開。」 赫蘿大口大口地嚼著面包,急忙嚥下去之後,又問道。 「汝打算把那座山怎麼著?」 她的眼神和平時與艾爾莎交談時的眼神不一樣。 看起來像是發怒,內裡卻好像還隱藏著什麼。 至於那是什麼——那是她早就看飽了的,生活在月亮與森林之時代的那些存在,在人類社會的燈火照耀下失去棲身之處後走上的末路。 「如果我裝作沒有注意到那片土地上的存在……如果我這樣做,你會滿足嗎?」 空曠無人的大聖堂中,用來招待客人的餐廳。奇長無比的桌子一角,羅倫斯等人正坐在那裡。晚餐桌上擺著一個盛著水的玻璃缸,蠟燭的燈光映照在水波上,讓整個玻璃缸都閃閃發光,放射出驚人的明亮。 三人間的沉默似乎有一種難以想像的重量,與這種明亮恰成對照。 羅倫斯盯著明晃晃的玻璃水缸,開口說道。 「只是,艾爾莎。就算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回到村裡,那座山也不可能憑空消失。恐怕遲早還有其他人要把它擺上刀俎之間。」 艾爾莎閉上眼,嘆息似地回答道。 「這真令人遺憾。」 赫蘿沒有再繼續同兩人爭執,她把不滿發洩到了面包上。 那座山因為有塔妮婭辛勤照料的緣故,已經在不知不覺間恢復了綠意和豐饒。若不論詛咒的傳聞,它毫無疑問具備地產所應有的價值。 「如果把那座山賣掉,這個主教領的人們就能過上更好的生活。可以開挖新的水井,修整通向山那邊大城鎮的道路,甚至還可以建一座由村子經營的旅舍。而假使不談這些,世道如此。這座聖堂中的聖職者或許會想擺脫掉這座山,因為他們不能忍受自己的領地內有這樣一塊詛咒之地。」 教會所面臨的肅正綱紀的任務,恐怕不止是要把積蓄的財產吐出來那麼簡單。身為聖職者的品行,聲譽,信仰是否足夠正確,所有的這一切都需要被重塑。 赫蘿之所以露出一副嫌惡的模樣,就是因為導致世間潮流湧向如此結果的其中一個原因,在於柯爾和自己的女兒繆莉。 「那麼,你終歸還是要把這座山賣掉嗎,艾爾莎?」 艾爾莎露出了一副嚴厲的神情,連羅倫斯見了都感到幾分畏懼。 「請不要這樣地小瞧我。我也是有一副肉心腸的。」 一板一眼的頑固少女已經不在了。 但是,如今的艾爾莎作為聖職者看起來反倒好得多。 艾爾莎似乎是猛地為這句話感到了難為情。她背過臉,隨著一聲嘆息垂下肩膀,說道。 「……可是,如果有這樣富饒的一座山,我內心裡還是希望人們也能分得一些它的恩惠。我查了很多記錄,實際上長年以來,這附近已經是靠著慢慢消耗聖堂的財產才得以延續下來的。」 只要看一看那座山的模樣,哪怕是羅倫斯都能立即想出好幾條生財之道。那片土地上到處都是橡子,用來放養豬群簡直再合適不過,落葉喬木又是優秀的薪柴,砍下來就不愁賣掉。更不用提現在市場景氣旺盛,造船業發展迅猛,木材和炭的價格也一路高歌猛進。需求總是旺盛的,如果運輸不便,就地把它們燒成木炭再輸出也是個好主意。 「但是,這都是那傻松鼠努力出來的結果,人類絲毫也不得染指。」 赫蘿尖銳地插嘴道。 「何況,那山上現在雖然蓋著厚厚的落葉,可是含著鐵的石頭依然到處都是。作為鐵礦山其實並沒有枯竭。說到底也只是沒了樹,沒了水,用人類的話來說就是天平朝一邊倒,不劃算罷了。假如人類再踏進那山裡,發現還有鐵礦存在也只是時間問題唄。那樣一來,他們豈不是又要開始到處採掘了!」 山上現在就有大量木材可以充當煉鐵的燃料。而且,塔妮婭一定也只能束手無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家再次變成荒山。當人們進入山中,那扇門還能掩藏多久都不得而知。 最終,塔妮婭會失去自己辛勤努力才換來的綠色,失去被託付給她的門,失去和煉金術師相聯系的一切。數十年,數百年後,她或許會又一次種下滿山的樹果,等待著煉金術師的回來。 想像到這副光景,羅倫斯覺得自己的胸口像是被揪住了一樣難受,但先落下淚的卻是一旁的赫蘿。 「……大笨驢。」 赫蘿踢開椅子站起來,從餐廳離開了。她連面包都沒吃完,酒更是幾乎沒沾口。 羅倫斯也站起身,卻不知為何邁不出腳步。 因為他發現自己就算追上了赫蘿,也不知道該對此刻的她說些什麼才好。 「真是痛感自身的無力。」 艾爾莎靜靜地對羅倫斯開口說道。而後他才又在椅子上坐下。 「……是啊,的確如此。」 玻璃容器裡的燈光依舊不住地搖曳著,似乎是赫蘿引起的波浪還未在其中消散。 這個世界是如此無情。人們悉心呵護的東西其實也不過是夢幻泡影,會因一件極小的事而動蕩。 「只是……除過對這世界的無情之外,我對那煉金術師也有一些憤怒。」 「羅倫斯先生對煉金術師?……為什麼?」 「據塔妮婭說,煉金術師和一隻貓的精靈同行。他至少應該明白非人者的生命和凡人有多少差距才對。那麼……」 難道他能對塔妮婭做的事情就僅限於此,沒有更多了嗎? 艾爾莎無力地把拿著面包的手擱在桌上。 「那麼……是啊。或許那幅詭異的畫不是出自聖堂中的某人之手,而是依照那個煉金術師的指示畫上去的。」 羅倫斯望向艾爾莎,發現她的視線不在自己身上,而是盯著餐廳牆壁上一幅再現了聖典情節的壁畫。 「即便上演一出詛咒之山的戲碼,如果不留下什麼記錄,故事也可能因為世代交替而被輕易忘卻。但是,繪畫能留存數百年。所以為了保護那隻勇敢的松鼠,他留下了那幅畫當作禮物,代替再不能回來的自己來阻止其他人踏入這座山中。也許故事就是這樣的吧。」 非人者的生命遠長於凡人。 被塔妮婭傾慕,被她稱作師傅的那位煉金術師恐怕早已不在人世,但聖堂牆壁上的繪畫卻依舊如往昔的模樣。 「那位煉金術師難道不打算再回來了嗎?」 聽羅倫斯這麼問,艾爾莎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但他不是特地把自己的大弟子,那個貓的少女的模樣雕刻在了門上嗎?我聽到故事之後覺得……他是打算回來的。我想至少,他是要在那位貓少女變成孤身一人之時,給她創造一個去處。」 見到那幅少女的雕刻之後,羅倫斯也有同樣的猜測。就像自己要在阿提夫留下赫蘿的畫像一樣,煉金術師或許是為了那個貓少女才留下了那個圓盤。為了讓她被時光的洪流拋棄之後,至少仍可以和傻乎乎又開朗的塔妮婭再會。 他猜想,正因如此,煉金術師才製造了和天使有關的傳聞。 恐怕那傳聞的真相就是為了將旁人的腳步擋在山外,煉金術師上演了某種奇術戲法。僅此而已。 這種解釋斷然更符合邏輯。 「不過,能解決一切問題的萬用方法是不存在的。就算是原本被刻在石板上的聖典,若不是曾幾度復刻,又被謄抄在不計其數的羊皮紙上,恐怕也難以流傳到現在吧。」 「你是說,想幫助被留在山裡的塔妮婭,就必須得再打上一個新的補丁?」 「與其說是補丁,更應該說是一整個新的皮囊。聖典裡也有云:新酒要裝入新囊*。」 [*註:出自路加福音5:38。此處採用了思高本的譯文。] 誠然。倉促彌補也不過只能讓問題的爆發延後數年而已。最根本的原因就在於,這個是個貧窮的主教領,而他們只要賣掉那座山就能得到金錢。 塔妮婭在詛咒的幌子保護之下勉強過到了今天,可如今在教會改革的浪潮之下,連這一線都顯得岌岌可危。如果要保護塔妮婭和這座山,就必須蓋上一個新的幌子。一個能驅散入侵者的東西。 羅倫斯全身沉入椅子中,又一次盯著明晃晃的玻璃水缸反射的燈火,默默思考起來。 例如,就像是幫助曾經落難,如今則正在紐希拉代管溫泉旅店的賽莉姆他們一樣,再上演一出奇跡戲碼,把這裡變成聖地?可是這座山長年以來都被冠以詛咒之名,想要突然把它變成聖域恐怕頗需要一番活動。更何況與煉金術師有關的故事還在此地流傳,形勢更加不利了。 歸根結底,艾爾莎之所以要向遠方的阿提夫主教求助,正是因為她認為詛咒之山的說法在附近廣為流傳,因此才難以找到買家。只有遠方的商人才可能不顧這不祥的故事,在利益驅動之下和她達成交易。 瞬間,羅倫斯抬起了頭來。 「商人?」 他自言自語道,引得艾爾莎驚訝地眨了眨眼。 「商人……商人啊。」 「怎麼了,羅倫斯先生?」 被艾爾莎一問,他才回過神來,試圖組織回答。 帶著一股巨大水車開始緩緩移動似的感受。 「按照預定,把那座山賣給商人怎麼樣?」 「哎? 那當然……可是,太突然了,為什麼?」 「請你稍等一下,唔……」 羅倫斯閉住眼睛,用手扶著額頭,開始驅動大腦中久未使用過的某一部分。 與經營溫泉旅店完全不同,商人之間的那如同蜘蛛巢般的利害關系之網。 從前與赫蘿一同旅行的時候,僅僅是為了抓住這張網垂到面前的一根絲線,他就必須拚死掙扎努力。 可是如今的羅倫斯已經積累了經驗和年齡。他與許多人建立了聯系,以至於再度踏上旅途時,都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遇到意想不到的人。 那麼,使用這條絲線編成一張布,或許就能完全籠蓋住那座山的秘密。他有這種感覺。 「沒錯,就是商人。我認識一個的兔之精靈的化身經營著一所商會,他們的核心業務就是礦山。只要能證明買下這裡的利益,他應該會對此產生興趣。」 艾爾莎睜大蜂蜜色的眼睛,至今仍未完全褪去雀斑的臉頰一下子泛起紅來。 「這樣也可以請他們來保護迷途的羔羊……不,迷途的松鼠了啊。」 「不過,仍舊以採掘鐵礦為主軸是沒有意義的。恐怕得下功夫考慮如何控制燒炭的速度,保證山裡的綠色不至於消失。而那個商會——德堡商會擁有大量的礦山,精煉礦石用的煤炭對他們來說有多少都不夠。」 忠實而勇敢的松鼠不至於落得悲哀的結局,這種可能性讓艾爾莎的表情一度明亮起來,但這種明亮很快又變成了黯淡。 「艾爾莎?」 羅倫斯向她詢問,她便痛苦地咬住嘴唇說。 「可是……如果只是為了燒製木炭而買下那座山,對方願意出價幾何呢?」 艾爾莎總是把頭發整理得一絲不苟,總是挺直脊背,總是無所畏懼地說出真理和事實。 穿在她身上的,是臨時代表這座聖堂的司鐸袍。 「倘若價格低廉,德堡商會自然會買下這座山。而既然經營者身為兔之精靈,我想他也會願意以所有權為藉口阻止旁人踏足,借此來保護松鼠塔妮婭。但是,我有我自己的任務。我要為這個主教領,盡可能地在財產交易中取得利益。要把一座還能采得鐵礦的山便宜賣掉……這我做不到。」 幸好這時赫蘿不在。羅倫斯心想。 絕不是因為他覺得艾爾莎頑固地抹消了好容易才尋覓到的可能性,繼而要引起赫蘿的暴怒。 而是因為他為自己感到慶幸。艾爾莎擁有公正的靈魂,絕不會忘記何為正義。現在他對艾爾莎表現出敬意也不會招致赫蘿的誤解。 「我是旅行商人出身的旅店主人,最擅長的就是跟賬簿打交道。」 艾爾莎緊蹙的眉頭稍有了一點舒緩。 「艾爾莎,你現在能大概給出一個符合期望的出售價格嗎?」 這個務實的問題讓艾爾莎的表情重新溢滿了生氣。就連那個一板一眼的柯爾也對艾爾莎有『嚴謹正直』的評論,她一定早就仔細核算過了聖堂中每一本散發著黴味的賬簿。 「是的。神教導我們把物品裝入適合其大小的容器中。我希望公正地處理此事,而非一昧要把所有東西都賣出高價。」 「那麼,讓咱們來算算賬吧。我會調動自己的全部才智來想辦法賣掉這座山。畢竟歸根結底,」 羅倫斯露出微笑。 「我就是為了這件事,才被請到這裡來的嘛。」 艾爾莎也笑著站起身。 「請稍等一下,我去把必要的材料取來。」 等她意氣風發地從另一扇門走出去,再聽不到腳步聲之後,羅倫斯也離開了椅子。從餐廳裡跑出去的赫蘿應該正在等著他。 不過,羅倫斯並非是要去安慰赫蘿。盡管赫蘿現在一定深受無力感的打擊,但接下來的計算還需要她的智慧。羅倫斯心想著這些,推開了椅子後邊的那扇門。 在黑暗中,他依舊能聞到赫蘿塗在尾巴上的薔薇精油留下的香味。 赫蘿就站在門外邊,踮著腳,兩手背在身後,靠在牆上,微微聳著肩。 「簡直就像個被人爽了約的女孩子啊。」 羅倫斯不由得開口說道。籠罩在夜色中的走廊裡,赫蘿閃閃發光的紅眼睛朝他瞥來。 「大笨驢,咱傷心地跑了出來,汝是為何沒有立刻追上咱?」 羅倫斯苦笑著,張開雙臂把她抱在懷裡。 赫蘿雖然不停地用尾巴拍著他的腳,卻沒有掙開的意思。 「赫蘿,我需要借助你作為森林之王的智慧。如果既要在那座山上伐木,又要保證它不變成荒山,那座山能出多少木頭?」 哪怕是出入山林五十餘年的樵夫,在這方面也難以匹敵她的知識。 赫蘿在羅倫斯的懷中抬起頭來,「哼」地應了一聲。 只要把主教領中埋藏的財產變成金幣,這些金幣就可以改善人們的生活。那麼,將這座綠意蔥郁,如今依舊能采得鐵礦的山賣出一個合適的金額,才應當算履行了神所明示的正義。然而當羅倫斯開始計算山中潛在利益的總和,其數字立刻與上述觀點所導出的數額拉開了巨大的差距。 「若是改換林木的品種並精心培育,興許還能讓育成加速一二。」 赫蘿憑借她數百年來對森林的瞭解提出了建議,然而這也不過只讓木底蠟板上的數字增加了若干而已。 一路旅程中,他們已經見識了炭和燃料的價格之高昂,也在阿提夫目睹了木材的旺盛交易中那令人瞠目的價碼。甚至還曾幫助過某位鄉下領主解決過因此而生的麻煩*——面對上漲的木材價格,他領地中的村民因此出現意見分歧,分裂的危機氛圍在村中一觸即發。 [*註:相關情節見Springlog 4短篇『狼與森林的顏色』。] 可是,只要實際計算一下就會發現,這與出售鐵礦山所帶來的利益有雲泥之別。 面對艾爾莎帶來的賬簿上那些過去的交易金額,羅倫斯除了感嘆還是感嘆。 「沒想到礦山的利潤是這樣大……」 寶物庫中的賬簿所記載的數額高得足以讓人頭暈目眩。畢竟煉鐵對燃料消耗巨大,據說需要將人整個裝入的一麻袋木炭,才能煉出拳頭大小的鐵塊來。作為商品,鐵和木炭所處的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所以從來都是當權者圍繞礦山產生爭執,卻不見他們圍繞燒炭小屋動干戈啊。」 艾爾莎從賬簿上抬起頭來,以自嘲的口吻說道。她手邊小小的玻璃眼鏡擱在羊皮紙上,反射出鈍光來。 「散養豬群帶來的收益不過算是外快,栽培蘑菇也僅僅能讓人在旅舍住宿時,餐桌上稍微有些光彩而已。」 羅倫斯說完,赫蘿忽然插話道。 「栽果樹不好唄?既然山對面交易的小麥那麼多,咱覺得那種帶水果的面包肯定很受歡迎。」 「果樹的栽培很費人工。而且塔妮婭可是松鼠。你自己覺得你能好好管住一群羊嗎?」 赫蘿想要反駁,卻還是不甘心地閉住了口。這不是偶爾偷吃一下的問題,而是要一直在豐盛大餐前忍耐和節制。她大概想像到其中的痛苦了吧。 「能不能適量地採掘鐵礦然後售賣呢?」 艾爾莎問道。羅倫斯隨即露出難色。 「去最近的市場也要走過狹窄的小路,翻越好幾座山才行。背著礦石去賣終歸是不劃算的,更不用提礦石原石在定價上肯定沒有優勢。而且如果不精煉,就只能大量地用船來運輸,否則恐怕很難彌補成本。」 「這裡也沒有能供船隻行駛的河流啊。」 艾爾莎嘆了口氣,輕聲接著說道。 「那麼,精煉這一步果然是繞不過去的嗎?」 「是啊。」 而且,要製造能夠精煉鐵礦的火力,就需要相應數額的木材。還需要建造高爐,需要管理高爐的工匠,自然也需要為他們提供住宅等必需品。人員,木材……這一筆龐大的投入勢必要求冶煉相當數額的鐵礦才能收回成本,如果不能獲取足夠多的鐵礦石,最終還是會對那座山造成傷害。 羅倫斯越計算,越發覺得自己是在畫餅充飢。 「到底怎麼樣……才能把那座山賣出高價呢?」 和金錢計算似乎最為無緣的艾爾莎,此刻如此念叨著抱住了頭。 即便是聖典中的神聖字句都不能給人帶來救贖,盯著這些賬簿上的數字看得再久,又能帶來多少幫助呢? 赫蘿不理會抱頭苦思的兩人,敲著桌子說道。 「反正對方就是那隻兔子唄!?不然咱就用尖牙逼著他出大價錢買下來!」 糟糕的是,赫蘿說這番話並非是出自急火攻心。 「然後,咱自己用爪子挖出那帶鐵的石頭,背著石頭運到遠處去。不就不用費那些周章了唄!」 憑借赫蘿的爪子和她一晚就能抵達地平線彼方山背處的腳力,這或許是可能的。然而她所說的只能發生在精靈們憑借其蠻力支配一切的時代中,礦山的採掘比這種構想要更復雜。 「礦山裡的礦石並不是均勻地埋在山中的。必須要按著礦脈來掘進。除此之外還要考慮如何排出地下水,如何用支柱支撐礦道使其不會崩塌,然後朝著橫豎方向一直挖掘下去。所以才需要大量的人力和物資。這和溫泉並不同,只靠你一個人的力量,沒辦法解決問題。」 赫蘿不甘心地發出低聲呻吟,羅倫斯則無言地牽住她的手來安慰她。 只憑著力量就能改變問題的時代,早就已經成為了過去。 「雖然我覺得你的想法的確是個好主意……」 聽到羅倫斯的嘆息,赫蘿生氣了。 「真是的,汝這個人每次都是到最後反而不靠譜!」 赫蘿雖然斥責他,卻沒有甩開被羅倫斯握住的手。 她反而愈加用力地回握。一見便知,赫蘿實際上希望羅倫斯能否定自己剛才的發言。 「那座山要是隨附有某種特許就好了。」 艾爾莎嘆了口氣,翻著賬簿說道。 「比如免稅的特許之類?」 「這種特許是存在的。在我之前見過的其他教會地產中,還有一片土地隨附著貴族頭銜。最後賣給了一位新興商人,他在時下的貿易中取得了巨富,賣出的價格非常好。」 某些土地會被授予給支配特定地區的人物,這些土地與貴族頭銜相綁定,例如某某伯爵之類。 這樣的地產,哪怕是一片不毛之地,也能吸引來買主。 「汝不能隨便編出個什麼名頭唄?」 赫蘿握著羅倫斯的手,對艾爾莎問道。 艾爾莎朝兩人握住的手瞄了一眼,然後疲累地嘆了口氣。 「從道理上來講,並不是做不到。如果德堡商會願意買下那座山,我們可以賦予它權利,讓它在那裡建立一所小的教會。然而德堡商會的高層真的會為一個徒有其名的主教或是修道院長頭銜,就花費那樣的金額嗎?」 希爾德身為兔子的化身,恐怕對這些絲毫沒有興趣。 「唔……」 赫蘿呻吟著,用尾巴在椅子腿上敲來敲去,接著又抓住羅倫斯的肩膀。 「汝喲,就沒有什麼別的……」 塔妮婭居住的山嶺,一定是讓她回想起了自己曾被迫離開的那片麥田。 而且,羅倫斯的反應讓赫蘿也清楚地意識到了煉金術師的結局。她知道煉金術師不會再回到這裡了。 赫蘿還要度過接下來幾百年的生命,她不可避免地會迎來告別羅倫斯的那一天。 幫助塔妮婭,就是在幫助她自己。 「雖然可能性微薄,但確實還有一個辦法。」 「真的唄!」 她露出一副驚訝的神情,艾爾莎的臉上則寫滿疑惑。 「羅倫斯先生?」 為何現在還……。艾爾莎似乎想要這樣開口,羅倫斯則伴著無處釋放的嘆息回答道。 「就是在那個傳說中出現的天使。如果是連同天使一起賣出去,對方就有可能願意以高價購買。」 赫蘿起先是一副呆愣模樣,隨後立刻吊起眉角說道。 「汝是打算把那傻松鼠珍視多年的東西給賣了唄?」 「不是。那塊鐵的圓盤真的只是一塊圓盤而已。但是,聖堂中的彩繪裡描述的所有東西都應驗了,僅剩下未解的謎團,就是從圓盤中出現的天使,以及聖堂地下那口舊鐘上的痕跡。」 羅倫斯拉著那隻小手,輕輕搖了搖。 「按照普通人的想法來看,所有一切都應該是煉金術師吹噓編造的東西,目的是不讓旁人踏入山中。可是,假若那些故事是實際發生過的事實呢?」 此時的艾爾莎甚至忘了眨眼。 「……例如說,傳說裡的煉金術師們不用木炭卻煉出了鐵。這會是真的嗎?」 鐵之所以高價,是因為精煉所需的燃料花費巨大。如果有不用火就能冶煉鐵礦的天使,任何一個礦山的主人必定都會對此產生極大的佔有欲。 「……那汝說的天使究竟在何處?怎樣才能抓到手?」 問題就在這裡。 「所謂天使……會不會是像你一樣的鳥類?我記得異教的神話中也曾提及過噴吐火焰的鳥……」 艾爾莎的推測是理所當然的。但赫蘿看著羅倫斯,開口道。 「汝的表情,似乎是不這麼認為唄?」 「我……覺得或許天使這個名字,其實不過是煉金術師的一種善巧方便之語。」 圓盤一面刻著巨大且威嚴的胡須面孔,這恐怕是為了增加誇張的演出效果。而後他們又在圓盤另一側雕刻上少女的模樣,毫無疑問也絕非是為了震懾什麼天使。 煉金術師不信神。何況塔妮婭又說過。 當她能夠熟練使用鑿和鏨進行雕刻時,煉金術師就會回來告訴自己那扇門的秘密。 如果不認為天使一說是捏造杜撰,那麼可考慮的解釋就只剩下了幾種。 「我猜想,也許煉金術師是用天使的故事來掩蓋他們使用的某種特殊技術。」 「技術?」 艾爾莎蹙起眉頭,視線落回桌子上。她手中拿著一副精緻的眼鏡,這東西正可謂是玻璃工匠們的技術結晶。借助它,目力不佳之人也可以清楚地看到擴大的文字,除此之外還有許多別的用途。當初羅倫斯買下一副眼鏡送給留守溫泉旅店的賽莉姆時,她甚至驚訝地覺得自己是目睹了什麼魔法。 也許煉金術師也曾使用了某種不為人知的珍奇技術,而那扇被稱作『門』的圓盤就是它的秘密鑰匙。 「按照傳說的記載,煉金術師們打開了門,天使從中出現,並且在鐘樓的鐘上留下了那些洞。然後,羅倫斯先生,你是說他們用某種技術實現了這些事跡嗎?」 此刻的羅倫斯還不知道這番推理該如何解釋,但他認為如果突破口尚存,那就只能是在這裡。 至少,與聖職者、旅行商人和狼的化身一起伸著脖子想辦法抓天使相比,這種方案還更具現實感。這個時候,赫蘿突然開了口。 「既然說是煉鐵……那就得有很熱的東西對唄……?」 羅倫斯與艾爾莎一同望向赫蘿,而她接著一下子立起耳朵和尾巴,大叫道。 「汝喲,那鑰匙! 快把地下寶庫的鑰匙給咱!」 「啊,哎?」 這時赫蘿已經不理會疑惑的艾爾莎,徑自跑了出去。 兩人留在餐廳裡呆愣地目送赫蘿離開,直到門外傳來一聲怒喝「汝等還在發呆什麼!」,他們才回過神來,朝著她的背影追了過去。 待艾爾莎用鑰匙打開寶物庫的門,早就等在門前的赫蘿便一溜煙地跑進去,然後扯掉蓋在舊鐘上的布,跪在地上嗅了起來。 「果然跟咱想得一樣。」 赫蘿站起身,沒有如羅倫斯料想得那樣抓起他的衣袖抹淨鼻子,而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說。 「這個洞,不是憑力氣開出來的。這是,就像這樣……像是給奶酪戳洞那樣地掏出來的。」 「給奶酪戳洞……但是,不需要花費力氣嗎?」 赫蘿的話聽起來謎團重重,不過羅倫斯終於察覺到了。 「難道說,鐘被熔化掉了一部分?」 「唔。這個洞實在是太光滑了。不管是爪子還是尖牙,或是鳥嘴,都做不出這種模樣來。咱就是因此才不知道這洞是怎麼來的。」 赫蘿再次蹲在舊鐘旁邊,用自己的手指伸進去撫摸洞的邊沿處。 可是,就算假設鐘上的洞是被熔出來的,怎樣的方法才能達到如此效果?羅倫斯感到自己的常識正被劇烈地動搖著。假如說這些洞是熔化的痕跡,他覺得唯一可能的情況就是有人用一根熱鐵棒戳了上去,就像是給奶酪加上烙印一樣。 然而,就算果真用燒得通紅的鐵棒抵在鐘的身體上,恐怕也難以製造出眼前的痕跡吧。 更何況那樣一番操作也根本不可能變成傳說流傳至今。 「咱能看出來的,就只有這麼點兒了。」 赫蘿站起身來,遺憾地說。 「技術這東西,是人類世界的玩意。是汝等人類用來終結咱們的時代,把咱們趕進森林深處的強力武器。」 人類憑借其才華和不懈的努力開發出了種種工具,砍倒了僅憑一人之力無可奈何的樹木,填沒了河川,削平了山巒。赫蘿說這話的語氣彷彿是遷怒,大概是因為她也陷入了矛盾之中——要救塔妮婭脫離困境,其手段卻只有可憎的人類技術。 「不過,其中也有這種確實能派上用場的東西吶。」 她無奈地笑了笑,手指著艾爾莎從食堂拿來的小小玻璃片——那副眼鏡。 「不過,從門裡出現天使,然後天使降下裁決之光,熔化了舊鐘,也熔化了鐵礦石?這種技術真的……」 羅倫斯撓著頭繼續思考,回憶著和塔妮婭的對話中是否還隱藏有別的線索。假如認定煉金術師的話並非謊言,而是確實要向塔妮婭揭曉天使的秘密,那麼託付那個鐵質圓盤給她就絕不是無謂的行為。毫無疑問,那一定是召喚出天使的必須道具。 門。鐵門。 羅倫斯沉吟著。 「歸根到底,為什麼是門?」 不清楚。但塔妮婭說是『師傅打開了門,然後天使從門中出現』。 打開門?可那只是一塊鐵製成的圓盤。 羅倫斯從腰間的錢包中取出一枚銀幣來細看。 銀幣的一側刻著威嚴的胡須面孔,恰如那圓盤一樣。 「汝覺得那是什麼比喻唄?」 「應該是那樣……」 打開門就會有天使出現。使用完這扇門,還要在胡須面孔的背面雕刻上貓精靈少女,防止天使再次從中鑽出。 這真的只是沒有實際意味,單純只是為了感傷抒情的理由嗎? 羅倫斯用手指捻著銀幣,把它想像作打開的門來把玩。 「唔,這個,汝喲。」 赫蘿立刻眯起眼發出抗議,因為艾爾莎手持的燭台照著銀幣,讓它把光線反射到了她的眼睛上。羅倫斯慌忙道歉,嘴卻接著因為驚訝而忘記了合上。 艾爾莎此時正關注著又是眨眼又是用手揉的赫蘿。 羅倫斯的視線卻始終釘在艾爾莎的手上。盯著那對用特殊工藝製成,比銀幣更能閃爍出光芒的玻璃片,以及銀幣反射出的燭光。 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腦海中聯繫起來了。 「汝……喲?」 「羅倫斯先生?」 兩位女性一同朝他關切地問道。 赫蘿就像是被這聲音引導著一樣,朝天井處望去。 答案就在那裡。 「謎題解開了。」 赫蘿和艾爾莎如同一對歲數相差不小的姐妹般,依偎著一同抬頭看向天井。 那裡只有光斑。艾爾莎手中的燭台發出的光芒,經過鐘體反射後投出的光斑。 但是光斑呈現出圓環的模樣。而艾爾莎手裡還有另一個關鍵。這種道具能用來擴大文字,除此之外還有別的用途。 塔妮婭說,為了不讓天使從門中再跑出來,煉金術師在門上雕刻了貓少女的形象。 塔妮婭所敘述的關於傳說的一切,都有其意義。 「艾爾莎,我找到天使了。」 「哎?」 「你手中的東西,就是所謂的天使之淚。」 艾爾莎呆愣地看了看手中的眼鏡,又看了看赫蘿。 赫蘿首先開了口。 「汝喲,這下能幫得了那隻松鼠了唄?」 羅倫斯回答道。 「如果我搞錯了,你大可以把我一口吞下去。」 赫蘿睜大眼睛,興奮地一縮身體,抖了一抖耳朵和尾巴,露出牙齒笑了起來。 如果羅倫斯的發現是正確的,那麼要驗證這一假設就得等到日出之後。可是赫蘿的個性是一旦事情決定,就會對其抱有極強的執著,其程度更甚於羅倫斯本人,她才不會允許羅倫斯在這之前小憩片刻。 赫蘿不由分說地扯下衣服變回了狼的模樣,接著趴下身來,盯著羅倫斯。 只要羅倫斯不爬上去,想必她要麼整夜都會是這副眼神,要麼就會一伸頭,把羅倫斯給整個吞下。 「請兩位小心。」 艾爾莎撿起赫蘿扔掉的衣服——動作之嫻熟讓人覺得她好像平時總在這樣做——帶著半是驚訝,半是無奈的表情說。 『汝只要在這裡等著,寫好出售那座山時交給對方的信就好。』 赫蘿對艾爾莎說完,不等羅倫斯在自己背上坐穩便飛跑起來。 耳畔呼嘯而過的風聲比昨晚更猛烈。赫蘿迅猛的腳步聲也頗能傳達她的急迫心情。羅倫斯抓著她的皮毛,感受到了其中傳來的熾熱體溫。 赫蘿之所以會全力奔跑,是為了那些迄今為止一直躲在無人處,被時光的洪流淹沒的生命。 每一天,赫蘿都會竭盡全力地記錄日記,想要挽留那些不斷從記憶中脫落的日常片段。 這的確可以被嘲笑為無謂的掙扎。 但是正因為曾一同立誓珍惜這些東西,羅倫斯和赫蘿才走到了今天。 所以即便赫蘿穿越山腳下的森林時,如同忘記了背上的羅倫斯般躲開樹木,跳過岩石,用牙齒嵌進山的斜面飛躍而上,羅倫斯也沒有抱怨。 塔妮婭就在藏著那塊鐵質圓盤的地方。這是一個久違的無云月夜,塔妮婭大概是在月光下結束了工作,手握著鑿和鏨,趴在圓盤上睡著了。 當月亮也沉入地平線時,她察覺到身體散發熱氣的赫蘿,一下子驚醒過來。 羅倫斯從赫蘿背上滑降到地面,對困惑不已的塔妮婭詢問道。 「這扇門,會有天使出現的,是這一面對嗎?」 他的手指著的,是被塔妮婭雕刻的花朵環繞的貓少女。 『是、是的,沒錯……』 沒錯。 那麼這面少女浮雕的作用的確如煉金術師所說的那樣,是要令天使無法從門中出現。只是與傳說不同,這面浮雕本身才是封印天使所用的蓋子。 「然後,在這一面被雕刻上少女像之前,它曾經被打磨得非常,非常光滑。我說得對嗎?」 塔妮婭睜大眼睛,吸了吸鼻子。她似乎察覺了什麼。 『的、的確是這樣的。那個,難道說,』 睡覺時一直被她握在手中的鑿和鏨,不經意間從那對小得不成比例的手中滑落。 然後掉在她數十年間培育起來的林木所鋪設的落葉地毯上。 「是的。天使之謎解開了。」 塔妮婭的又黑又小的鼻子抽動了一下,整個人呆呆地站住不動。 她身後是泛白的天空,以及漸漸浮現出的山巒輪廓。 「塔妮婭,請你把門豎起來。」 『好、好的。』 她急急忙忙抓住圓盤一端,然後把它一下子抬起。 閉著眼睛露出微笑的少女沐浴在拂曉時分的青藍色光芒中。 「這種技術本身,並不是多麼高深的秘密。」 此時,支撐著圓盤的塔妮婭看起來恰如那大聖堂牆上描畫的一般。她用滿懷意外的視線看著羅倫斯,胡須微微抖動。 『可、可是,就是因為師傅叫出了天使大人,所以很多很多人都非常驚訝。』 「沒錯。但是這其中的理由和外人把你錯認成熊是一樣的,盡管他們都見過森林中的松鼠。」 『咦……?』 羅倫斯微笑著說。 「即便是每個人都曾見過的東西,讓它擴大到完全不同的規模,這也足以成為一次奇跡了。」 羅倫斯盯著自己的腳下。他的腳下已經出現了濃黑的影子,就像是在祝福今天這個日子般,光芒萬丈的朝陽正要升起。 塔妮婭被光眩得眯起眼來,圓盤中的少女依舊閉目微笑。 彷彿知道接下來將要發生什麼。 「雖然我認為,因為有貓的化身坐鎮,天使大人大概不肯完全現出姿態來,」 羅倫斯剛一說完,延綿的山巒棱線背後,被稱作谷倉的這一大平原所延展出的地平線背後,太陽露出了它的面孔。 彷彿是發出了『唰』的一聲,巨大圓盤的凹面湧入了奔流的光芒。 『啊,啊!』 塔妮婭睜大了圓圓的眼睛,目睹了這一切在此刻發生。 流入圓盤的光束在遵從著世界的規律,在精心設計的凹陷中反射,盡管被少女像打亂了許多,光的奔流仍舊指向同一點,形成了一道光柱。 「這和眼鏡是一樣的,赫蘿。」 羅倫斯開口說。一直趴在地上的赫蘿此時也站起身來。 「我把眼鏡交給賽莉姆的時候,也對她叮囑過。」 他回頭繼續說道。 「不能把眼鏡放在太陽光下。因為它會聚集光線,有時還會燒焦紙張。」 赫蘿半開著張滿尖牙的嘴,注視著這塊被塔妮婭日日打磨的鐵盤匯聚光芒的模樣。 的確就如打開了通向了另一個世界的門那般,光線從中射出,照在仍未沐浴在陽光下的樹幹上,眩目的強光刺得人眼睛發痛。 「如果不仔細打磨眼鏡,它就沒法擴大文字,也不能用來代替打火石。大概,這塊鐵圓盤上的凹陷被技術精湛的工匠仔細調整過,所以才有這樣的功效。也正因如此,使用完畢後才要刻上少女像。」 為了不讓它再反射光線引起火災。大小不過掌心的眼鏡尚且能燒焦紙張,如此巨大的圓盤匯集陽光之後有何結果,羅倫斯光是想像一番就只能露出僵硬的苦笑。 所以,它才能熔化青銅製成的鐘,也能精煉鐵礦。 『啊,啊啊……』 塔妮婭嗚咽著,鬆手丟開了圓盤。 龐大的鐵盤猛地一晃,險些砸在羅倫斯腳上,多虧赫蘿叼住他的衣領往後一拖,才使他倖免於難。被圓盤震起的落葉紛紛在陽光中落下,塔妮婭的臉上滾落大滴淚珠,當場蹲坐在地上。門的謎題解開了,按理來說她不該因此落淚。 不過,羅倫斯明白這淚水的意味。 塔妮婭雖然有些傻,可她當然至少知道凡人壽命幾何。她一定只是裝作沒有察覺而已。 ——沒有察覺,那位煉金術師已經再不會回來了。 謎題依舊是謎題,那時的回憶也依舊是回憶,此後不會再改變。一度雕刻成的往昔無法再次重染上新的色彩。 羅倫斯剛剛解開了這些束縛。 一瞬間,他猶豫自己是否做了錯事,是否不應解開這個謎題。因為那樣或許塔妮婭就能繼續瞞著她自己,活在這段永恆的回憶中。哪怕被迫從山中離開,她或許也能背著這塊圓盤移居到新的土地上,在那裡悄悄地平靜生活下去。 永久地做著這個自己編造的夢,在夢中,謎團仍舊是謎團,過去仍舊是過去,煉金術師總有一天會再回來。 羅倫斯突然被身後的赫蘿拱了一下。 還未等他發出抗議,赫蘿首先走近塔妮婭,用她的舌頭粗暴地舔起塔妮婭的臉頰。看起來這就像是狼確認獵物的滋味一樣,但塔妮婭隨即抬起頭,緊緊摟住了她的前足。赫蘿又接著舔舐她的背部,並且臥在地上,讓她貼著自己脖頸處軟綿綿的毛皮。 『咱們會活很長時間。』 她說著,看了看抽泣的塔妮婭,又看了看羅倫斯。 『但是,卻沒法做無限長的夢。』 汝做得沒錯。 赫蘿在肯定自己。 羅倫斯決定相信她的判斷。 他拍掉粘在衣服上的落葉,看了看地上,刻在圓盤上的少女映入眼簾。 她面帶幸福的微笑,有如天使一般。 聽完羅倫斯敘述技術的概要後,艾爾莎看了看眼鏡,然後有些恐慌地連忙把燭台推遠了一些。 在山中解開了天使的謎團,待塔妮婭平靜下來後,羅倫斯夫婦聽她盡情講述了與煉金術師間的回憶。等到日暮時分,一行人返回了聖堂。 這一次不只是羅倫斯,塔妮婭也坐在了赫蘿的背上。 面對巨大的松鼠,艾爾莎起先滿臉都是驚訝。但她終歸見識過許多場面,隨即便開口說「那我去烤一些橡子面包吧。」,讓塔妮婭非常開心。赫蘿沒法表示反對,只好露出一副膩煩的模樣,看起來有趣極了。 而赫蘿把艾爾莎寫下的交易備忘錄、羅倫斯致希爾德的信綁在脖子上,則是橡子面包還未送進烤爐之前的深夜。 你可以等面包烤好再走啊,艾爾莎對她說道。結果赫蘿還是像逃一樣地出發了。 以赫蘿的腳力,就算要到兩人已經離開許久的紐希拉打個來回,也不過只需一晝夜而已。 至於那塊鐵盤,對經營礦山的希爾德來說,它無疑是價值千金的存在。希爾德毫無疑問地會為它和這座山開出高價。 萬一希爾德已經知曉了類似於那扇圓盤的技術——這種猜測羅倫斯也並不是沒有過,但塔妮婭自己說出的話打消了他的擔心。 ——無論那座山將來怎樣,自己都會一直與它同在。因為刻在圓盤上的大弟子,或許有一天還會帶著對師傅的追憶回到這裡來。 赫蘿向塔妮婭保證,『哪怕要用尖牙來談判,也一定會讓那隻兔子交出金幣來』。考慮到她實際上果真難免這樣做,羅倫斯在信中寫道,如果遭到無理強求的話,『就請您告訴我』。 帶著這封承載了各自心意的信,赫蘿轉瞬之間便消失在夜色中。 羅倫斯目送赫蘿離去,然後望著天空嘆氣起來。 他們的故事曾作為傳說被描繪成了圖畫,而今還要繼續下去。 「羅倫斯先生,面包烤好啦!」 塔妮婭變回了人形協助艾爾莎去烤面包了。她的呼聲讓羅倫斯拉回視線。 回頭一看,與赫蘿相反,擁有豐饒身體的女孩正在對自己揮手。 羅倫斯也沖她招招手,然後嘟囔道。 「為了表示對妻子的愛,就讓我把那些面包全吃光吧。」 又苦又硬的橡子面包。 它就好像殘留世間的那些不為人知的故事一樣。 不,至少還是給赫蘿留下一個吧。想到這裡,羅倫斯露出了笑容。 (《狼與橡子面包》完) [*註:作者的另一系列《夢沉抹大拉》中的男主角庫斯勒是一名煉金術師,女主角烏爾則是長著貓耳的修女。考慮到本故事中的插圖以及其他種種跡象,五十多年前與松鼠塔妮婭相遇的極有可能就是這兩人。《抹大拉》與《香辛料》的故事或許發生在同一片大陸上,只是時間軸存在先後順序。」 第十八卷 Spring Log 羊皮紙與涂鴉 在這個四處山豔如火,人人忙著備冬的季節。 位處北地深山的溫泉鄉紐希拉,短暫夏日過後就只是等待冬天的到來。 風一天比一天冷,枯葉落地聲不時在心中撩起一陣淒涼。有人將它比喻為憂郁,但我覺得那是種催眠曲,寂靜冬季來臨前打盹兒的時間。 我並不討厭這樣的季節。 「羅倫斯先生,阿爾沃村的起司都送到地下倉庫嗎?」 「啊,不好意思啊,寇爾。隨便堆一堆就好……怎麼這麼大?」 秋意深濃的這一天,紐希拉的溫泉旅館「狼與辛香料亭」正為了准備填滿冬季泉療客的肚子而忙得不可開交。僅有的兩個男丁輪流扛回鄰近聚落送來的物資,高堆的起司每個都是成人才抱得起來那麼大。 「做得愈大,能吃的部位就愈多……是這樣嗎?」 「因為外圍的硬皮味道很糟,根本不能吃嘛。所以起司輪做得愈大,沒用的部位比例自然就減少了……不過這個還真大。我看阿爾沃村村長不如直接到鎮上開起司店算了,這樣還比較賺吧。」 這些琥珀色澤的起司不僅外表晶亮,內容也飽滿扎實。 「要做得這麼大好像很不簡單。一來不容易脫水,二來容易發黴。」 「希望不會切開就發現裡面全是黴……」 「哈哈,那個村長是有專家自尊的人,不會有那種事吧。」 狼與辛香料亭的老闆羅倫斯笑著這麼說。雖然他在此開立溫泉旅館十餘年也仍被村人當作新人看待,但已十分習慣這裡的生活。 而周遊列國修習神學的我,同樣在這裡一落腳就過了十餘年。時光飛逝之快,實在教人感慨萬千。 「那麼,我就拿下去放了……希望這麼大不會壓垮架子。」 由於扛上肩也很費勁,我只好不管難不難看,當羊崽子用兩隻手抱下樓。 搖搖晃晃走到主屋後院時,聽見圍欄後浴場的喧鬧聲。 夏冬是紐希拉的旺季,冬季人潮就快湧現了。 客人絕大多數是貴族、大商行幹部或高階聖職人員,經過一整個充滿慶典等各式活動的春秋兩季後,都會來這裡休養生息。 狼與辛香料亭也已有幾組客人入住,在露天浴池悠悠哉哉地泡上一整天。 由於客人還不多,冬季會來紐希拉賺上一筆的舞者和樂師仍未上山,每間旅館都是一樣清幽。 在這樣的情況下,圍欄後的聲響實在是熱鬧得出奇。 「哇哈哈哈哈!加油喔!」 「來,喝酒喝酒!把氣勢拿出來!」 怎麼大白天就鬧成這樣? 而且還有馬蹄踏在石地上般的喀喀聲。 浴場裡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泡湯客一喝醉就容易做出意想不到的事。不過那大多是在客人多到一定程度,酒也喝掉不少,開始住膩了的時候才會發生。 於是心裡不太對勁的我,就這麼抱著沉重的起司輪走到圍欄邊,從縫隙往裡頭瞧。 「別把繩子弄斷啦!綁得夠緊嗎?」 「哈哈哈哈!盾牌!盾牌耶!居然能把盾牌……噗哈哈哈哈!」 「上吧,我們的女神!」 「喔喔!願神保佑你!」 鬧成這樣也太奇怪了。恐怕是其他溫泉旅館的客人也跑來了。 他們一個樣地赤身裸體,揮舞手裡的啤酒杯熱切歡呼。 雖然蒸煙讓人看不清楚,但我很快就發現喀喀聲的真面目。 是騾子。載貨用的騾子在池邊踱步,還有個神色緊張的少年按著它。那是從阿爾沃村騎騾子載物資來的少年。 問題是,他為什麼會把騾子牽進浴場? 這疑問的線索,就在騾軛所繫的粗繩上。 粗繩的另一頭延伸過整個池面,吸引了眾人的目光。 「……唔、這……」 我人都傻了。那裡有個少女,高舉著手以可愛動作答謝眾人的歡呼。 她對裸男毫不介意,身上只有胸腰圍著薄薄的亞麻布。浴池沒有男女之分,這種事說起來並不稀奇,然而奇怪的是少女戴了一副厚重的手套。 「……她、她想幹麼?」 一陣壞預感猛襲而來。 接受眾人歡呼的,正是旅館老闆羅倫斯的獨生女——繆裡。 今年十二、三歲,在早婚的地方嫁了人也不奇怪的年紀。若是一般人家的女兒,應該是每天都在學裁縫和烹飪,准備作個能夠扶持丈夫的好妻子或負起添丁責任的好媽媽吧。 可是繆裡卻不知為何半裸著身,戴起厚手套抓著粗繩,繩子另一頭系的是牽進浴場裡的騾子,而且人還坐在奇怪的東西上。 我想起客人的話。盾牌?所以那是盾牌。 這裡的客人地位頗高,隨從也有全副武裝的人。想到這裡再四處看看,果然發現了幾個魁梧男子表情非常擔憂地望著繆裡,可見她坐的是他們的盾牌。見到那面大得能擋住一整個高大成人的盾牌後,我終於明白她想幹什麼好事。 盾上的繆裡也在這一刻高喊出聲。 「預備!」 她高舉一手,有如騎士在戰場下令般高呼。接著咬緊了牙,嘴還咧到了幾乎拉到耳邊。 而眼睛直往騾子瞧,騾子身旁的少年表情惶恐得都快哭了,最後在眾人的鼓噪下自暴自棄地閉起眼,將手上棒子往騾子屁股用力一敲。 「出擊!」 不確定繆裡是否真的這麼說。 一切都發生得太突然,彷彿全世界都為之靜止,只有繆裡坐著盾向旁滑去。 在手中繩索牽引下,她連人帶盾一下子滑過池面。速度快得誇張,漂亮得令人叫絕。觀眾們大聲喝采,拋出手中的啤酒杯。「鏗!」的大聲響,是盾牌撞擊池邊的聲音。 「喔喔喔喔!」 繆裡的瘦小身軀連著盾凌空飛起,但她沒有摔出去,直接帶著劃破天空的聲音著地,被騾子牽著溜過濕漉漉的石板地。場面驚人到我都出不了聲了。 直到亢奮得不得了的客人們全追了過去,我才終於回神,接著又嚇得全身發涼。 立刻丟下懷裡的起司,和客人一起追繆裡。盾牌在石板地上磨出的痕跡指向堆滿枯葉的森林,然後是一整片下坡,騾子肯定一股腦地往下沖了吧。枯葉地毯上硬是拖出了一道黑土裸露的路,微微向右彎曲。 而那條路卻突然斷了。 回國後都是有頭有臉大人物的男人們,竟光著屁股在森林中又叫又跳。還有個宛如剛爬出墳墓,一身枯葉泥土的少女,在其中心哈哈大笑。 男人們合力扛起繆裡,沿著坡走了回來。 笑得合不攏嘴的繆裡,一見到我臉就僵了。 可是,她很快就不管我怎麼瞪,一臉若無其事地讓人們扛著走過我眼前。 心中湧起的不是憤怒,而是無力感。 才剛跟上去,「嘿咻!嘿咻!」的吆喝聲突然變成重物落水聲。繆裡頭甩出水,露出清秀的臉蛋。洗去泥土與枯葉的玉額上,到處是貓抓過似的擦傷。還沒嫁人的閨女竟然破了相! 但繆裡一點也不在意,揮手答謝周圍客人的熱情歡呼,游到池邊。我彎腰伸出手,她也毫不慚愧地抓住。 「嘿嘿,你看到啦?我很厲害吧?」 那天真的笑容,打從出生就沒變過。 我嘆口氣,拉起那個小瘦子。 「沒受傷嗎?」 「嗯,完全沒有。」 明明額頭和臉頰都有明顯擦傷,細長的腿也是一樣。 但那些對繆裡而言不算是傷吧。 要是撥開那頭摻了銀粉般的奇妙灰發,多得是孩提時留下的傷疤。見到繆裡滿頭是血而差點昏倒的事,至今不曉得發生過多少次。 「換好衣服就到暖爐前面來。」 「咦,要幫我綁頭發嗎?」 「我要罵你!」 她雖被音量嚇得縮起脖子,脖子以上卻是一臉嫌麻煩的表情。 「回答呢?」 「……好~」 那對常客來說雖是常有的余興節目,看在我眼裡可是一點也笑不出來。別說一身泥土枯葉的人平時得先沖干淨才准下池了,我還需要排好被盾牌撞歪的石頭,然後向那個倒楣的少年鄭重道歉。 繆裡像惹了麻煩的小貓,被我揪著脖子抓回主屋。她啪噠啪噠地走,路上打了個噴嚏。別看她半裸又一身濕,現在都已經是何時下雪都不奇怪的季節了。 「要穿得夠暖才能下來喔。」 「嗯。」 我目送她走向主屋再重重一嘆後,回去撿我丟下的起司。這時,繆裡在門口轉身喊來。 「大哥哥!」 「……什麼事?」 繆裡濕淋淋地倚在門邊的樣子,感覺有點特別。只要她淑女一點,看起來就像個被雨淋濕的可憐女孩。 「……我厲不厲害呀?」 大哥哥你看你看,我釣到這麼大一條魚耶! 和小時候天真地要我誇她的表情一點都沒變。 我錯愕過頭,不由自主地笑了。 「那個……是真的很厲害啦……我都懷疑自己的眼睛了。」 「啊哈哈,好耶!」 繆裡原地一跳,進主屋去了。 毫無反省的樣子。 不過,那真的很驚人。我不會想做那樣的事,就連想都想不到。 不自覺往這裡想的我甩了甩頭。我就像哥哥一樣,有義務勸阻繆裡的胡鬧舉動,把她教得規規矩矩,完好無缺地嫁出去。 「好。」 我簡單提振自己,繼續搬了會兒起司。搬完以後,我一手捧著聖經等在暖爐前,但就是等不到繆裡現身。 上房間一看,她居然睡得正香。 「咯咯咯。」 我在晚餐的餐桌上提起這件事,惹得長相和繆裡一模一樣的少女笑個不停。 不過,這一位的笑法有種特殊的氣魄,發色也不同。別看她外表和繆裡都是十來歲的少女,事實上已是高齡數百歲,寄宿於麥子的狼之化身——賢狼赫蘿。 頭上長了三角大耳,腰際有條毛茸茸大尾巴的赫蘿不僅是繆裡的母親,也是狼與辛香料亭老闆羅倫斯的賢內助。 「這並不好笑……」 「有什麼關系,人沒事不就好了?」 「您真的覺得這樣算沒事嗎。」 大口吃飯的繆裡,頭和手都包著一圈圈的繃帶,繃帶底下涂滿了摻有藥草、豬油和少許硫磺的特製軟膏。那是羅倫斯見到繆裡一身是傷,嚇得直嚷著「留下疤痕就糟了」硬替她纏上的。 「是爹和大哥哥太誇張了啦。」 「那是你沒出事才能這樣說,要是失敗了,傷勢肯定很嚴重。」 聽我這麼說,繆裡也只是聳聳肩而已。 我嘆出心中疲憊,赫蘿則是咯咯笑個不停。 「話說,咱家的老爺子上哪去啦?」 「繆裡硬拉阿爾沃村那個小弟來幫忙,所以羅倫斯先生去找騾子,順便到人家村裡去賠罪了。說是關系到以後的物資。」 紐希拉是個深山偏村,物資管道有限。要是和周邊聚落交惡,說不定有些店家單單因此就要卷鋪蓋走人。 「沒問題的啦。」 可是,元兇繆裡卻說這種話。 「你憑什麼這麼說?」 繆裡和母親同樣晃動耳朵和尾巴,將夏天采了一大堆的越橘以蜂蜜釀成的果醬抹在有種苦味的黑麥面包上。她暫時擱置我的問題,往蜜醬堆到快流下來的面包大咬一口,酸得耳毛和尾毛都稍微豎起。 她的耳朵和尾巴和母親赫蘿不同,平時藏得很好,但偶爾在驚訝或憤怒等情緒激動時會不由自主露出來。看樣子,露出來才是自然。 「蛤會有什麼……姆咕姆咕。因為那個男生喜歡我嘛。」 「……」 赫蘿無視於傻眼的我,自個兒捧腹大笑。 「雄性都是大笨驢呢。」 「就是啊。」 看著繆裡滋滋響地吸著偏鹹的野菇湯,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她儼然是君臨這個家的赫蘿縮小版。 「真是的……」 由於繆裡和赫蘿實在太像,她父親羅倫斯在教育上必須費的力氣也就相對地多了。赫蘿的個性豪放瀟灑不拘小節,所以自己得設法做好榜樣。 可是無論下了多少苦心,想把繆裡養成一個端莊優雅的淑女,都好像是白費工夫。 「總之吃完以後,我們要繼續讀寫練習。」 「咦……」 「咦什麼咦。」 「乖乖聽話。別的不說,學好認字寫字肯定不吃虧。」 赫蘿這麼說完,在咸豬肉撒滿岩鹽塞進嘴裡。 而這樣一句話,就讓繆裡縮縮脖子往她看一眼,無奈地垂下耳朵和尾巴。 「……好啦。」 在這個家,地位次序十分明確。 赫蘿、羅倫斯、我、繆裡。 但最近繆裡爬升得相當顯著,經常把我的話當耳邊風,所幸赫蘿總會伺機介入。就只有赫蘿的吩咐,她一句都不敢違背。大概是森林的定則已烙在她血液之中了吧,在賢狼面前,年輕小狼乖得像幼犬一樣。 「那麼,准備好就到我房裡來。」 「好~」 繆裡沒趣地答話,洩恨般抓起另一塊面包。 等我點起燭火,翻開聖經讀了幾句,門就敲響了。 只是,聲音位置有點低。 我疑惑地開了門,只見繆裡已解下繃帶,抱著一大團被子。 「繆裡,我不是說過很多次不要踢門嗎?」 繆裡話也不答地快步進房,放手讓被子摔在床上。這時節夜裡冷,我房裡又沒暖爐那種奢侈品,能理解為何帶被子來上課,可是她卻連塞滿羊毛的枕頭也帶來了。 「娘好像去接爹了。娘說我偷開暖爐就要把我尾巴毛剃光,所以今天讓我在這裡睡吧。」 赫蘿幾乎任何事都是隨繆裡高興,唯獨用火沒有半點通融餘地。 「好久沒睡大哥哥的床嘍!哇哈哈,草堆好硬!平常有沒有在換啊?」 我的床是捆起山上野生的飼料麥草,再蓋上亞麻布鋪成。繆裡躺上去會覺得硬是因為她體重輕,自己的床不需要捆緊的緣故。 她小時候我們經常一起睡,直到一定年紀才分開。這裡特別冷,隆冬中穿衣服睡覺反而容易流汗著涼,借體溫取暖是很普遍的事。 但盡管風俗如此,我身為神的忠僕以及她的好義兄,還是希望她能懂男女授受不親的道理。還有就是她和赫蘿長得太像,在黑暗中猛一看見會嚇到我。 「你這樣真的會睡著喔。」 躺下沒多久就能睡著,是繆裡的特技之一。我看她已經不出聲且表情恍惚,便立刻抓手拉她起來。 「唔……」 「喂,醒一醒!」 我抓住她細瘦的肩膀,頭還是一樣重重往下掉。 不過她真的想睡時尾巴都會捲起來,所以現在是裝睡吧。 「你再繼續裝,我就讓你睡地板。」 「……」 繆裡微睜一眼嘿嘿傻笑。 「大哥哥愛生氣。聖經上不是有寫『汝不可受憤怒左右』嗎?」 「就記得這種事……」 嘆氣時,繆裡輕跳下床,抓起被子裹住全身,坐上椅子。 我在蟲也似的繆裡面前翻開遊子常用以自勵的良言集,准備木板和尖木棒。木板淋滿了蠟,能刮出字來。等字寫滿了,用燭火融化蠟就能再寫。 「可是人家真的很困,可以讓我趕快寫完趕快睡覺嗎。」 「我也想。要是羅倫斯先生沒回來,我明天就要一個人起個大早幹活了。」 「說得好像我什麼都沒幫一樣。」 「那麼,你可以在天亮之前幫我打破井裡結的冰嗎?」 繆裡的耳朵馬上攤平,喀喀喀地寫起字。 其實繆裡並不是個懶惰蟲,算起來還挺勤勞。問題是早上容易賴床、要花很長一段時間才有精神作事,還有被客人一捧就會得意忘形的缺點吧。 我在她背後唏噓地看她習字,而她只寫了三行就開始坐不住,沙沙沙地搖起尾巴。 「啊啊啊,忙死人的冬天又要來了~」 紐希拉夏季遊客也不少,不過接下來積雪深深的冬天才是重頭戲。 「你春夏之間和秋天也玩夠了吧?」 地處北境的紐希拉雖然春夏秋都是匆匆而逝,能玩的依然不少。春天有山菜可採,夏季是堅果和釣魚,入秋則能採集蕈類和水果。半路上,還不時有打獵的機會。 「所以想在冬天睡個夠嘛。」 「……狼不會冬眠吧。」 「狼也不會念書啊。」 老是說一句頂一句。 「討厭念書,喜歡調皮搗蛋是吧。看來你還是小孩子嘛。」 最近繆裡不太喜歡被人當作小孩。 「這裡寫錯了。」 我從她背後伸手指出錯誤,她跟著用指甲把字痕刮掉。 「人家又沒做什麼不得了的事。」 並唸唸有詞地重寫。 幹了拿盾當雪橇滑過浴池這種荒唐事,還說沒什麼不得了?真是不敢領教。 「那要怎樣才叫不得了啊?」 喀喀寫字的繆裡聳起柔弱的肩。 「大哥哥,這邊呢。」 「這邊是吧。」 就在我從繆裡身旁探頭過去,接下木棒要寫範文那一刻。 她的雙手冷不防朝我伸來,一左一右抓在臉頰上。 等我注意到她湊上臉來,那對長長的睫毛已近在眼前,鼻頭相接。而且,嘴唇也是。 原來人真的會凍結。我嚇得魂不附體,動都動不了。 發現自己連氣都吸不上一口時,繆裡雙眸微張,稍微躊躇之後與我四目相對。 那是一對泫然欲泣,卻又滿懷喜悅,發燙得朦朧的眼。 繆裡慢慢後退,唇噘得小小的。 「不可以跟爹說喔?」 並竊竊地,以臉上帶笑,眼裡卻盈滿淚光的表情這麼說。 接著是靜得凝重的沉默,濃得彷彿伸手可觸。 我知道繆裡和我走得很近,可是,難道她—— 一這麼想,心裡就冒出一團莫名的熱。繆裡的唇早已退開,我卻仍無法呼吸。心跳聲猛烈得好清楚,但血液彷彿流不出去,悶得胸口發疼。 最讓我慌亂的,是繆裡羞答答地低著頭的模樣。 意想不到的毛糙觸感仍留在我唇上。或許是溫泉泡多了,還有濃濃的硫磺味……毛糙? 繆裡的唇在冬天也不會乾裂,仍是晶瑩剔透的粉紅色。 覺得奇怪的同時,繆裡迅速收回捧著我臉頰的手。 雙手之間架了條繃帶吊橋,而且寬度恰好——真的恰恰好能蓋住我的嘴。 繆裡抬起頭,嘴唇因憋笑而擠成了三角形。 「上面有爹特製的藥膏,大哥哥的粗粗嘴說不定也能變成滑嫩嫩的喲。」 然後帶著惡魔般的賊笑,沙沙沙地搖尾巴這麼說。 我這才明白她做了什麼,腦蓋砰一聲翻開。 悶在胸口的血液全竄過脖子沖上了臉。 「繆、繆、繆裡!」 她被我喊得閉眼縮頭,但還是笑呵呵的。 「討厭啦~不要那麼生氣嘛。」 「你、你、你真的是……」 「好啦好啦,反正大哥哥的貞潔還在嘛?」 繆裡這麼說著,伸出纖細手指按住我的唇。凡是決意侍奉真主的人,都要先發守廉儉、貞潔、服從長上三願。而繆裡的意思,與神至善教誨中的肯定不同。 可是,我不知道該對這個罪孽深重的可怕少女說些什麼。更糟的是,與繆裡對上眼那瞬間胸口湧出的感情讓我心裡好亂,完全不曉得該怎麼辦。 「……今天,就到這裡。」 「咦?真的?」 繆裡開心地迅速跳下椅子,松開裹住全身的被子,在床上仔細鋪平。 捏蟲般捻熄燭芯後,房裡頓時黑成一片。我悄悄靠近仍在鋪被的繆裡背後。 繆裡像是察覺我的動作,倉皇轉身。 「大、大哥哥?」 我沒回話,就這麼伸出手—— 拿走自己的被子。 「我睡地板。」 「咦?」 「我睡地板。」 我簡短回答,捲起被子就地躺下。 「咦,大哥哥?喂、咦?為什麼?」 她好像真的慌了,但我不想理。 「人家就是一個人睡會冷才來的耶……」 我在又冷又硬的地板猛一扭身,背對繆裡。 然後用被子包緊全身,不斷默念聖經。 神啊,保護我。神啊,請寬恕我的罪…… 「喂,大哥哥!」 我動也不動。要是動了,好像會有很多東西跟著垮掉。 後來獨自留在床上的繆裡打了好幾個假噴嚏,不過沒多久還是發出陣陣鼻息睡著了。 接下來好幾天,繆裡稍微安分了點。 大概是以為我在生氣吧,然而不是那樣。 只是因為「直視她的臉會讓我很難為情」這麼一個蠢理由。 賢狼之女——繆裡。 一個不容輕忽的少女。 第十八卷 Spring Log 後記 什、什麼……?我不是在五年前的那一天就親手了結你了嗎……! 嗯哈哈哈哈!汝忘了咱是不死之身嗎?死再多次都會復活!沒錯,咱永生不死! 其實也不是那樣,總之相隔五年後,新刊又跑出來了。大家好,我是支倉凍砂。 本書是由刊載於電擊文庫MAGAZINE特設網頁(詳見後述)的三篇短篇,以及一篇新撰中篇所構成。時序是在十七集十多年後。 會寫這一本,是因為我日子過……不不不,只是為了寫《夢沉抹大拉》而讀過各項資料後,心裡累積了很多用在《狼與辛香料》會比較有感覺之類的段子,以及小梅けいと老師所繪制的《狼辛》漫畫版正步入高潮,責編提議出個短篇集當作替漫畫促銷的緣故。同時,這個檔期也適逢我出道十週年(!),責編配合這個名目提供了許多點子,所以就決定把那些點子生出來了。 然而實際動筆之後,赫蘿和羅倫斯打情罵俏的部分是沒什麼問題,他們的孩子卻比想像中難駕馭得多了,很傷腦筋。後來,我想起一句古諺——孩子不聽話,就讓他去旅行。 於是乎,赫蘿與羅倫斯十七集之後的日常生活順利誕生,且由於孩子跑去旅行,也一並寫了孩子的旅程。《狼與羊皮紙》也會在同月上市,懇請各位讀者舊雨新知多多指教!如同副標題是「新說 狼與辛香料」,兩者互有關連,不過只讀那邊對劇情認知也不會有影響。主角是寇爾,內容是關於他被赫蘿與羅倫斯的女兒耍得團團轉的故事。女兒的耳朵和尾巴也很會轉喔!本書收錄的最後一篇,正是以這兩位新主角為焦點。 此外,《狼與辛香料》預定是至少會再出一本短篇集,小梅老師的《狼與辛香料》漫畫版也正向完結篇沖刺,喜歡就一並帶回家吧。 預定收錄於文庫本的短篇,每月將於「狼與辛香料&支倉凍砂十週年紀念官方網站」(自己寫起來都難為情)免費公開刊載,歡迎等不及短篇集結成冊的朋友來此嘗鮮。除《狼辛》系列作外,十週年紀念活動的公告也都會在那裡發布,請多關照。 網址是 http://hasekuraisuna.jp/ 那麼,為了下一個十年,我一定會努力寫下去。 (註:以上為日本方面的情況。) 支倉凍砂 第十八卷 Spring Log 插圖 第十九卷 Spring Log 2 狼與花瓣香 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圖源:linpop(LKID:linpop) 錄入:Naztar(LKID:wdr550) 天天掃的房間角落都會積灰塵了,一擱就好幾年的倉庫沒有不髒的道理。羅倫斯進倉庫是為了找村裡活動臨時急需的石磨,但怎麼翻也找不著。 「奇怪了……我不可能丟掉,漢娜小姐也沒拿去用,應該是在這裡才對啊。」 羅倫斯挺直腰搔搔頭,暫時離開灰塵彌漫的倉庫換口氣。 「找不到嗎?」 赫蘿坐在倉庫門前的殘株上,披著格子圖案的大披肩,亞麻色的頭發編了條寬松的辮子。再穿條長裙靜靜坐著,活像個稚氣未脫的新嫁娘。 不過赫蘿可沒有外表那麼年輕,毛線裙底下還藏了條同樣顏色的獸尾。那不是禦寒用的皮草,真的是赫蘿的尾巴,而她的真實身份是高齡數百歲的狼之化身。 她在十多年前邂逅旅行商人羅倫斯,旅途最後,兩人在北方地區的溫泉鄉紐希拉結為夫妻。 「聞石頭的味道找……也不可能吧。」 赫蘿不愧是狼的化身,頭上有對三角形的大獸耳,嗅覺也和狗一樣靈,在山裡掉了東西也找得出來,可是石磨就難了。 「假如汝每晚都抱著石磨睡,或許是找得到唄。」 「要是我碰別的女人,可能就真的得那樣了。」 實在不難想像赫蘿喝酒欣賞羅倫斯受罪的模樣。 「大笨驢。要是汝敢偷吃,咱早就把汝大卸八塊了。」 赫蘿蜷著背拖腮,笑出一口白牙。 話雖這麼說,但羅倫斯覺得若真有那麼一天,她一定是悲傷大過憤怒。而見她掉淚,應遠比被她大卸八塊更難受。 「我會永誌於心。」 「汝那顆小小的心記得住就好嘍。」 赫蘿起身一蹦就到倉庫門口,向內探頭。 「堆得還真多。」 「我們的旅館都開十年了嘛,能堆的當然多。」 「嗯,的確。看著這些東西,會勾起好多回憶吶。」 除了斧頭、鋸子、鐵錘等日常工具外,還有些客人的失物或寄放品,甚至破桌椅的零件。每項都替這十年增添了些許意義。 「這張網子……是繆裡小時候給她當搖籃用的唄?」 赫蘿以指尖輕觸牆上佈滿塵埃的網子,莞爾一笑。 其實也不算搖籃,只是因為繆裡太好動,一放著不管就不知會幹出什麼好事,所以實在無暇照顧時就把她掛在裡頭。 女兒繆裡不枉是赫蘿的骨肉,也有獸耳和獸尾。當時她那條毛茸茸的尾巴和身體一樣大,吊在那裡頭就像中了陷阱的狼崽子。 實在是流年似水啊。 「以前還能整個裝進這麼小的網子裡吶。」 「能健健康康長大真是太好了。」 會帶上一聲嘆息,是因為身高多了一倍,活潑程度卻成了四倍之多的緣故。 「嗯,對了。說不定是這樣。」 「嗯?」 「繆裡那丫頭不是沒事就來倉庫裡逛嗎,說不定石磨是被她拿出去玩了。」 赫蘿表情一愣,對著我吃吃笑。 「很有可能喔。她有一陣子很迷做藥膏吶。」 到處找青草野菇用石頭磨碎捏成丸子,就夠她玩上一整天。當時也不曉得村裡刮了什麼風,小孩全都在瘋那個。 「搞不好玩膩了嫌整理麻煩,就在山裡挖個坑埋了。」 「……我去找人問問看好了。」 這次羅倫斯嘆口清晰的氣,手扶上門說: 「好了,鎖門嘍。」 回味無窮地在倉庫裡打轉的赫蘿聽見這話而回過頭來。 並在毫不戀棧地准備離開時,眼睛不自禁地停在某個角落。 「怎麼啦?」 「嗯……好像忽然想起些什麼……」 赫蘿這麼說著,手伸向擺放小型雜物的木架。幾乎每樣都滿是灰塵或黴斑,保存狀甚至糟到看不出外觀。她拿起其中一個撥一撥,用衣角擦乾淨。原來是個小玻璃瓶。 「啊,對喔。」 赫蘿一見到這瓶子就輕笑起來。 「咱看啊……要找到石磨可是難如登天嘍。」 「咦咦?」 羅倫斯原想問那是什麼意思,但也跟著注意到了。 且嘴角不自禁地上揚。當然,那是苦笑。 「對喔,我想起來了。」 「這小瓶子是咱們以前旅行途中弄來的唄。繆裡之前不是在這裡發現它,然後好奇心又發作,纏著咱問了半天嗎?」 說著,赫蘿扭動瓶栓。 記憶的封蓋就此開啟。 這個小瓶子,是來自我與赫蘿所共度的第二年春天。 旅行商人好比候鳥,每年都要北達雪國,南至海藍藍的溫暖世界,東西南北到處跑。不受城鎮商人那樣的地盤或人際關系的束縛,說愜意是很愜意。唯一的難處就是很難有個可以長期照應的好夥伴,且去哪都會被當作外地人。喪命時,不是在正好經過的村落,就是在路邊不為人知地腐爛。雖然載著滿車貨物進村莊總會受當地居民歡迎,但他們絕不會當你是自己人。 自由與孤獨,總是難分的一對。 所以,只要能找到一個人填滿駕座的空位,排解夜間寂寞,犧牲一些自由也是天經地義。 「汝啊,怎麼向東走吶?」 問聲是來自背後。她三天前還都笑嘻嘻地坐在羅倫斯身旁,最近卻不怎麼高興。 而原因,他不是不曉得。 「我不是解釋過了嗎。」 羅倫斯手握韁繩,頭也不回地說。 在這個風裡仍有寒意,日照一天比一天強的初春之際,兩人在長滿長草的草原路上前進。從氣氛就感覺得出來,後邊貨台上的赫蘿正在生悶氣,尾巴多半也被怒氣吹脹了。嘆息,不是因為赫蘿的脾氣。 「我也很想往西走啊。都已經流浪三週了,如果有個地方能砸錢睡塞滿羊毛的床,葡萄酒喝個夠,然後睡到自然醒,一邊吃午餐一邊從窗口欣賞底下的熱鬧大街,那該有多好。」 可是在丁字路上,羅倫斯的馬車卻向東轉了。 因為羅倫斯是個旅行商人,而顧客在東邊。 「汝就只想著賺錢,那些重要的東西都要被汝丟光啦!」 「是啊是啊,我最愛的就是金幣。噢,黃澄澄的盧米歐尼金幣!」 羅倫斯刻意扯開喉嚨回話,背後跟著傳來赫蘿的低吼。 她應該也明白這是迫於無奈,但問題就出在讓她起了能找個城鎮歇腳的期待吧。 「不過,這次是關照了我好多年的修道院長特地求我,我怎麼能不去呢?說是有個可憐羔羊從小因為家裡問題被送進修道院,又突然被叫回去接領主寶座,求我行行好幫點忙照顧他耶。這個新手領主對俗世之事應該是一竅不通,正為分不清天南地北而直發愁,這可是接近權勢,立下大功的好時機啊!只要是商人都該去,不去的……不配作商人!」 雖然經過多次冒險,羅倫斯已承諾赫蘿不再接高風險的大生意,不過這可是低風險又有大甜頭的難得機會。 若只付出犧牲休息與路途遙遠的代價就能獲得一個領主好友,絕對是有利無弊。 赫蘿道理上應該可以接受,只是表情不太情願,但羅倫斯卻興奮得忘了適時收口。 「汝啊。」 赫蘿低聲說話,表示她真的發火了。要是不顧她的感受繼續趕路,恐怕會氣得睡覺時不把溫暖的尾巴放進被子裡給羅倫斯抱。 盡管已經入春,打野宿還是冷得很。 「好啦,我知道,知道知道。我會好好補償你的啦。」 「……」 沒聽見答覆,讓羅倫斯嘆口氣補充: 「領主的府邸再往前走一段就到了。小歸小,但至少能……」 忽然間,脖子上的熱氣讓他說不下去。 赫蘿的獸耳能夠分辨人類的謊言。 要聽出羅倫斯話裡有幾分虛實,更是輕而易舉。 於是羅倫斯死了心,在後頸被咬之前轉頭說: 「好好好。我答應你,要是到領主家卻吃了閉門羹,我們就到附近村子去花錢享受一晚。」 就算沒有羊毛床絲綢被,好歹也有可以遮風避雨,床堆滿麥草稈的房間。然後吃點現宰的豬或雞,要是沒有,在這時節至少會有各類蔬菜菇蕈燉成的濃湯。現在位置也偏南到差不多種得出葡萄了,想喝個一、兩瓶葡萄酒應該不成問題。 「可以跟冷颼颼的麥粥和酸掉的啤酒說再見了。」 赫蘿仍垮著眼瞪了羅倫斯一會兒。 最後總算是嘆一口長長的氣,哼一聲說: 「在那之前,汝先去好好洗個澡!」 「咦!」 羅倫斯驚訝得不禁抓衣服起來聞,不過感覺沒什麼味道。接著他想到,說不定赫蘿這麼想找村落休息的原因就在這裡。 「若想在寒夜裡抱咱的尾巴取暖,好歹把身體洗乾淨再抱。害咱染上跳蚤蝨子可就慘了。」 赫蘿對她毛茸茸的尾巴是呵護有加,無微不至。如同傭兵會以自己天天磨利的劍或千錘百煉的肉體為傲,尾巴就是赫蘿的驕傲。 這些日子,她都死命耐著性子忍受身上隨時會長蟲的旅途,但總算是忍到了極限吧。 「……我哪有那麼臭……」 羅倫斯姑且為自己辯一聲。獨自旅行時根本不在乎的他,其實在有赫蘿相伴後頗為注重。 然而,臭不臭還是赫蘿說了算。 「是咱時時散發花香般的芬芳,汝才沒發現。」 赫蘿捂著鼻子這麼說。她身上的確總是有種清香,不過羅倫斯知道那是從何而來。 「那是你保養尾巴用的油的味道吧。那可不便宜耶。」 赫蘿凶巴巴地瞪過來。 「大笨驢,咱本來就是這麼香!」 「……好好好。」 羅倫斯自知爭辯無用,便轉回前方抓好韁繩。雖然是油的香味,但那隨風而來的輕柔芬芳薰得鼻子很舒服,感覺還不壞。 不過,味道是不是變啦? 這麼想時,赫蘿也到處嗅一嗅,左右張望起來。 「嗯,突然有種甜味。有人在烤蛋糕嗎?」 「不,這應該是……」 說到一半,草原中間的路拐了個大彎,隨後見到的景象替他們解答了。 「喔喔~」 也難怪赫蘿大聲贊嘆。 「汝看,好壯觀呀!」 前方植被截然不同,一望無際的紫色地毯鋪滿了整個視野。 「可是……凡事真的都是過猶不及呢……」 羅倫斯倒還好,馬車在花田間的路上走沒多久,鼻子靈的赫蘿就鼻塞了。 濃郁的花香,也引來了大批蜜蜂。 兩人戰戰兢兢地穿越紫色花田,在發黑的破舊水車吱吱嘎嘎的轉動聲中渡過小溪後,終於到了要找的村莊。記得事先打聽到的村名是「哈第修」。 聯絡各戶的道路並不寬,能輕易看出這是個小村莊。據說村裡人過世時會有多少人來抬棺,路就會有多寬,不知是真是假。在人不需要站在路旁送最後一程的地方,車還會比路寬。 但最引人注意的,是房子的間距。 「村裡人感情不好嗎?」 邂逅羅倫斯之前,赫蘿曾棲身於帕斯羅村的麥田幾十年甚至幾百年的時光,對村莊的大小事自然是熟知得很。 哈第修的每一戶人家,距離都遠到看不清門口鄰居的臉。 「不過路上倒是挺乾淨的。草除得很勤,土踏得很硬,雞也很多。」 倘若村人之間不和睦,很容易因為走失家畜家禽而引發糾紛,不會放養。 望著這薰風吹撫的村落,心裡找不到「閒靜」以外的詞。 「有他們的苦衷吧。那片草原那麼大卻沒什麼開墾,也很奇怪。」 有城牆的都市每每人口過剩,要是知道哪裡有肥沃土地無人開墾,肯定有不少人馬上扛著鋤頭沖過去。 「該不會這土地的主子是個壞人,逼得大家都逃走了唄?咱們是不是也該趕快跑呀?」 來都來了還開這種玩笑。 「雖不是完全不可能,但是聽院長說,新繼位的領主是個信仰十分虔誠的人,應該不會欺負人。」 「……嗯……」 然而聽見信仰虔誠,赫蘿卻拉長了臉。 「那樣的人,吃飯不都是只有炒豆配水嗎?在餐桌上每個都不說話,一臉家裡死人的樣子,怪陰森的……」 若能謹奉粗食、靜默的戒律,就是令人尊敬的修士。 當然,那與赫蘿喜好享樂的墮落生活是水火不容。 這也是她這幾天鬧脾氣的原因之一吧。 「與其去那種地方,不如就……汝看,那間怎麼樣。屋簷吊著洋蔥和鱒魚乾的那間。庭院裡有雞有豬,菜園裡都是黑土。」 赫蘿所指的屋子,有座鋪上大量麥稈,形似臥犬的屋頂,彷彿千年後也能維持現狀。的確,盡管多半隻有刺刺的麥稈床能睡,餐點倒是可以期待。食材應該都是從田裡現采,酒也不怕不夠喝吧。 「不過修道院的修士不一定都是那麼不近人情,況且那是有領主血統的人待的修道院。就算位在偏僻小村,也不會只拿炒豆和洋蔥招待客人吧。」 再說,在領主府邸過夜也有其意義。能住一晚,就表示會有下一次。信用就是這樣累積起來的。 聽羅倫斯如此說明後,赫蘿一副嚼了苦根似的臉。 「聽說這個年輕領主,還是莫名其妙就被迫還俗。如果能交到這個朋友,有朝一日開店的時候一定能提供很多幫助。」 羅倫斯自知這樣計算得失的說法很市儈,但他當然沒有揩油的想法。 反而是想幫這個不知商品行情的新領主挑挑臭蟲,把試圖接近他以海削一筆的可疑商人一個不剩地全部趕跑。 「汝啊……別說了!」 赫蘿丟下這句話,在貨台縮成一團。 還以為她心情好多了。或許是連日寄旅讓她真的累,容易動怒。 可是在轉向修道院之前,一點也感覺不出她哪裡疲倦。她就這麼想去西方的城鎮嗎?感覺真奇妙。 在羅倫斯納悶時,赫蘿所指的人家正好走出了幾個人。 最前頭是個矮小的禿頭老翁,然後是幾個看似村民的男性,全都表情凝重地湊在一起說話。有的誇張地仰天驚嘆,也有人重重搖頭。 最後,他們全往屋裡頭看。 「赫蘿。」 我稍微轉頭喊她。雖然她縮在貨台上生悶氣,那對耳朵仍在注意他們的對話吧。赫蘿應該也知道,到了新地方卻發現當地居民遇上麻煩,得先弄清楚才行。 「哼~」 然而,赫蘿的回答就只是這麼一聲。當羅倫斯擔心她真的氣壞了而回頭時,聚在屋門前的村民也正好注意到他。 羅倫斯感到目光聚集在他身上而轉回去,果然見到所有人都看著他。 「大家好。」 於是取個適度距離停下馬車,先打聲招呼。 「這麼多人聚在一起,是談春季慶典的事嗎?」 並用「我是個沒發現任何異狀的傻蛋」的笑容和聲音這麼問。 村人們不知所措地互相使眼色,最後全往矮小老翁看。 「你是旅行商人吧?我們這的慶典在夏天呢。」 老翁隨即伴著爽朗笑容答話。看來他就是村長。 羅倫斯下馬後,幾個村民仔細端詳起馱馬的長相,並唸唸有詞地說:「真是匹好馬。」之類。赫蘿縮在貨台上,似乎沒人發現她。 「是啊。往年我都是走比較北邊的商路,今年是接到請托才來的。」 「請托?」 「據說這裡有新的領主大人繼位,我一個老朋友要我替他打聲招呼。」 一聽見領主二字,村長背後的人們露出頗具深意的眼色。 可以想見,農忙時期卻有那麼多人大白天地聚在這裡,原因就出在領主上。 「喔喔,這麼說來,是領主大人待過的那間修道院找你來的?」 「對,是院長的請托。」 羅倫斯雖不知村民為何與領主對立,總之先裝作不知情,用傻笑強調自己只是辦完事就走。 「所以我想順便請教一下,領主府上往哪裡走?」 田園領主和住在城牆內的都市貴族不同,外地人不易看出其宅邸的位置。羅倫斯本來就想問路,所以就趁機問了。只見村長稍微往背後那群人撇個頭。 「那真是太巧了。」 隨著這句話,聚在屋門前的村民們迅速讓出了路。 「領主大人正好有事蒞臨寒舍,我去替你通報一聲。」 村長說完就穿過村民間進屋去了。 不久回來,後面跟了一個人。 「這就是那位商人。」 伸出一手介紹我的村長背後,是個人高馬大,肩寬胸厚的壯漢。直至胸前的膨大胡須,給人野生牡羊般強而有力的感覺,上臂像腿那麼粗。服裝上有顯示權威的毛皮鑲邊,但怎麼看都是土匪頭。 當然,身材壯碩的修士並不少,長相蒼老的也大有人在。 可是他怎麼看都已經年逾五十,手指粗細和指甲形狀也透露出他是歷經長年辛勞的人。 這樣的人哪裡是修道院長口中突然被召回老家,繼任領主職位的迷途羔羊啊? 彷彿連轉動都有聲音的眼珠,從頭頂上澆注目光。 瞪得羅倫斯說不出話,只能發愣時,壯漢忽然向後轉,退到一旁。 「咦?」 因此從他背後現身的,是個紅發全往後梳並紮成辮子,露出漂亮額頭的少女。 「您就是伊凡修道院派來的人嗎?」 她的亞麻布長袍幾乎沒有任何刺繡裝飾,樸素但織得很細致。脖子上,懸著淚滴狀的琥珀墜煉。 更決定性的是,她身旁的壯漢快撐破衣服似的屈身行禮。 這麼一來,答案已是不言而喻。不過事情來得太意外,讓羅倫斯的腦袋一時轉不過來。 「怎麼了嗎?」 被她一問,羅倫斯才終於回神,確定她就是領主。 一般而言,一家之主都是由長子繼任,沒有男性繼承人時才會有這樣的事發生。接著,羅倫斯這才發現自己和修道院交情太長,以致完全忘了一件重要的事。由於修道院不准俗人入內,他都是在門外交易,所以平常根本不會注意到,修道院全名中的真相── 聖伊希歐多斯兄弟會附屬伊凡「女子」修道院。 所謂因家中變故而送入修道院,在貴族間是為了預防遺產繼承權擴散,或無法支付嫁妝時擺脫女兒的常用手段。 也難怪院長會那麼擔心她突然回家,會在什麼都不懂的情況下遭人陷害。 同時,羅倫斯也明白赫蘿為何是在經過修道院之後心情丕變了。 「啊,沒事。不好意思。」 羅倫斯挺直背桿,從懷中取出修道院長的信。 「這是院長給您的信。」 伸手取信的少女,要稱作女孩也行。從准備取信的動作,就說明了她還不懂領主該有如何的行為舉止。 那隻說不定剝個豆莢就會發紅的柔弱小手,遭到彷彿能捏碎石頭的粗獷大手從旁制止。少女嚇了一跳,羅倫斯卻不為所動。畢竟他很清楚,身份高貴者不會直接拿取卑下陌生人的東西。 「謝、謝謝。」 從比起隨從更像家臣的壯漢手中接過信後,少女道了個分不清對像是羅倫斯還是壯漢的謝。 不過幸虧她在修道院待過,開封時毫不猶豫,信也讀得很快。或許是院長的話裡充滿暖意,她讀得笑顏逐開,具有很適合在陽光遍灑的庭院中翻閱聖經的稚氣。 也難怪即使像院長這樣,會對價格再三討價還價,成為城鎮商人拒絕往來戶,最後只好向利潤再薄也願意賺的旅行商人尋求補給的人,卻會這麼擔心她。 羅倫斯看著年幼領主美麗的額頭和褐色眼珠,心中暗吃一驚。 原來赫蘿在氣這個。 因為那裡是女子修道院,想也知道臨時召回老家的是個年輕女孩,而羅倫斯還舍我其誰地喜孜孜趕過去,赫蘿不生氣才怪呢。 等同完全沒注意到自己坐到了赫蘿的尾巴,腳還踩在上頭。 羅倫斯偷偷往貨台上裝成貨物的赫蘿瞥一眼。想到晚點會被怎麼修理,心情就開始萎靡。 「您是羅倫斯先生?」 這時,羅倫斯聽見領主喚他的名字而回神。 「是的。」 年輕女領主似乎是從信中得知他的名字。 「我名叫克拉福‧羅倫斯,職業是旅行商人。受院長照顧已經很多年了。」 「這麼說來,修道院的面包那麼好吃,就是因為有羅倫斯先生您的緣故嘍?」 親切的口吻,溫柔的笑容。也難怪壯漢會在一旁示威般眼也不眨地垂眼瞪人了。 她就是這麼一個剛離開修道院的純真少女。 「面包好吃,是因為面包師傅的手藝和神的祝福。」 羅倫斯謙虛的回答,使年輕領主嗤嗤輕笑。 「這倒是。信上說到您有個同行的夥伴,她人呢?」 看見領主的眼略帶不安地望向馬匹,讓羅倫斯有點想笑。 「請領主恕她失禮。長途旅行讓她不太舒服,所以正在貨台上歇著。」 「哎呀,她還好吧?」 領主驚訝地睜大眼睛,匆忙摺信。 「那我們就先回府裡去吧?」 她表情認真得讓撒謊圓場的羅倫斯都內疚起來。 「可是,您不是有事正在談嗎?」 聽羅倫斯這麼說,紅發少女連忙看看周圍,笑容跟著染上哀戚。 「沒有……那暫時,告一段落了。」 羅倫斯眼角余光中,幾個村人因此松一口氣似的放鬆肩膀。少女將摺起的信交給壯漢,說聲抱歉並來到旁觀的村長面前。 「關於這件事,請容我改日再談。」 「悉聽尊便。」 村長恭敬地鞠躬,顯得很疏遠。 年輕領主不知有無察覺,請羅倫斯同行後邁開雙腳,看似要徒步回家,或許是不耐騎馬吧。羅倫斯也跳上駕座,抓起韁繩,跟隨領主與緊跟在她斜後方的壯漢。轉頭一看,村民個個唏噓地返回村長家,而村長目送他們一會兒後也進了門。 究竟是出了什麼事呢? 羅倫斯納悶地轉向前方,見到前行的少女正回頭看他。 「您很在意嗎?」 領主帶著尷尬笑容這麼說。 幾番遲疑後,羅倫斯鼓起勇氣問: 「院長要我多幫領主您一點忙。」 信上也有寫到才對。 受人稱作領主的少女抱持尷尬笑容停下腳步。 「不要叫我領主啦。」 「那請問,該怎麼稱呼您呢?」 一聽,少女「啊」地一聲掩嘴。 「真不好意思,我還沒自我介紹吧。」 清咳之後,少女按胸說道: 「我是艾瑪莉耶‧朵勞修坦‧哈第修,這裡的第七任領主。」 她還害臊地小聲補上一句:「我到現在還不太敢相信。」艾瑪莉耶當初會被送進修道院,就表示前任領主有過嫡子。如今前任領主與嫡子同時亡故,是遇上了某些不幸的意外嗎。 艾瑪莉耶顯得不怎麼難過,應該不是因為她生性堅強。實情多半單純只是才剛懂事就進了修道院,對他們沒有感情吧。 「那麼,稱您朵勞修坦大人如何?」 「在修道院,大家都叫我艾瑪莉耶。」 看來她不喜歡誇張的家名。 不過直呼領主名諱也是不妥。於是羅倫斯先看看壯漢的臉色,結果見到他沒轍的目光。看來這寡言的家臣和艾瑪莉耶之間也為這問題有過爭執。 「那麼,艾瑪莉耶大人。」 「加大人好拘謹喔……」 「艾瑪莉耶大人。」 壯漢終於開口了。可能是兩人之間已有過妥協,艾瑪莉耶看看壯漢後不太情願地點了頭。 「那好吧,以後就請您那樣稱呼我了。」 「遵命。」 羅倫斯恭敬行禮。 「言歸正傳,院長要我成為您在俗世的筆,有任何我能為您效勞的地方嗎?」 劍的部分,已經有那個壯漢了。 艾瑪莉耶重返歸途,不遮不掩地大聲嘆息。 「唉……說來真的很無奈。」 如此起頭後,在抵達領主府邸的這段路上,艾瑪莉耶以拐彎抹角又雜亂的方式,解釋這個其實很單純的問題給羅倫斯聽。 朵勞修坦家府邸比起所謂的豪宅,更接近大戶農家。 既然管的是小村落,可就不能徒冠領主頭銜,自己也得勤於農活才行。朵勞修坦家除了馬廄還有羊舍,蓄水池裡似乎養了魚,中庭裡有雞和豬到處吃草。打理這一切的,都是那壯漢吧。 府邸本身雖然樸素,但整理得很整齊,住起來應該很舒適。 若是建於小丘上的要塞或小城堡,反而領主的家人和家臣全都擠在一個小空間裡住,很不自在。生活愉快的領主,在整體中其實是少得可憐。 到了府邸,壯漢──名叫亞金的家臣隨即為兩人准備客房。 艾瑪莉耶他們都還沒用過午餐,所以請羅倫斯和赫蘿在准備期間進房稍作休息。 房間是個十足的田園小屋,直接建在土地上,樑柱裸露在外。不過同樣掃得很乾淨,床是以新麥稈鋪成。對於習慣堅硬馬車的身體而言,可說是十二分的享受。 「呼,可以稍微躺一下了。」 赫蘿到了府邸才終於現身,而那修女裝扮讓艾瑪莉耶相當驚喜。但知道她單純是為旅途方便才那樣穿之後,顯得很落寞。 她的心大概還在修道院裡吧。 另一方面,艾瑪莉耶在修道院培養的倫理觀使她對兩人共居一室不太放心。於是羅倫斯向她解釋,兩人等這段旅行結束後就要開店結婚。 明明是實話卻有說謊的感覺,是因為不太現實,也可能是來自期待赫蘿聽了這番話,心情能稍微好轉的緣故。 赫蘿一放下行李就撲向床上。 接著說: 「大笨驢。」 羅倫斯將行李塞進房中的木箱,轉向赫蘿。 「只要有雌性遇到麻煩,汝不管多遠都要去幫嗎?」 語氣不像損他濫好人,比較像罵他花心。 「呃,關於這個嘛……」 羅倫斯剛想解釋,赫蘿就把臉埋進枕頭嘆一口長長的氣,側眼往他一瞪。 「汝住口。」 命令來了,就只能閉嘴了。 見羅倫斯乖乖住口,赫蘿哀嘆得更大聲,沙沙搖動長袍下的尾巴。表情不像生氣,比較接近疲憊。 「唉……原本只是氣汝是個不懂體貼的傻瓜,結果居然是連這地方的王是雌性都沒發現的大笨驢。」 看來赫蘿早已看穿羅倫斯在艾瑪莉耶走出村長家時,才驚覺領主是女性。 「汝真是蠢得沒藥醫吶。」 「我真的一直以為領主是男人啊。」 一聽,赫蘿就往另一邊轉。 不過那不是拒絕接受,而是另一種情緒的表現。 羅倫斯拿她沒辦法,嘆口氣坐到赫蘿那張床的角落。 「我也完全沒發現你是在氣那個。」 「……」 赫蘿眼睛沒看他,不過摘下兜帽的頭上,獸耳仍對著羅倫斯。賢狼的三角大耳朵,能分辨人話的真假。 耳朵晃了一會兒後,她才慢慢轉頭過來。 「哼,咱有什麼好生氣的?汝的膽子又沒大到敢背著咱偷吃,更別說汝的能耐根本沒大到會吸引其他雌性了。」 雖然那字面上是刻薄的話,羅倫斯卻聽得只能拚命憋笑。 看來赫蘿果真以為,羅倫斯急著趕來哈第修是為了幫助從女子修道院被召回家中的懵懂少女,才打翻了醋壇子。明明什麼也不會發生,居然在這種地方窮操心。 結果,這個羅倫斯連領主是女性都沒想到。 白氣一場之後還這麼說。 教羅倫斯怎能不疼愛她呢。 羅倫斯手伸向赫蘿的頭,梳過她亞麻色的柔軟發絲。 「就是說啊。」 願意陪伴他的,只有心胸寬大的賢狼大人一個。 即使再怎麼明顯、再怎麼故意,維持這樣的角色關系還是很重要。 「不過,看我帥氣拯救有困難的女孩子,其實也不錯吧?」 頭被摸得耳朵動來動去的赫蘿,閉著眼睛笑了幾聲。 「……大笨驢。」 盡管對繞遠路頗有微詞卻沒有強硬反對,原因就出在這裡吧。 濫好人的部分,羅倫斯認為赫蘿其實也半斤八兩,也覺得只要自己幫了人,赫蘿也會為他驕傲。 換個放肆的說法,就是他相信赫蘿特別愛這樣的他。 感覺上,若真的說出來,赫蘿一定會先不屑地哼笑一聲,把羅倫斯說得一無是處,可是最後還是對他寄予期待的眼光吧。倘若最後大功告成,也一定會稱贊兩句。 赫蘿刻意搖出聲音的尾巴,漸漸靜了下來。 接著是一段沉默。 羅倫斯彎下腰,想吻赫蘿的臉頰,結果臉卻被她用雙手夾住了。 「洗完澡以後再來。」 然後用力推開。 「……有那麼臭嗎?」 羅倫斯聞聞衣服,仍聞不出來。 但既然公主下令了,也只有服從的分。 「再說,汝不是還有工作嗎?聽起來好像很麻煩,真的行嗎?可別在咱面前丟臉嘍?」 可見即使氣得在貨台上睡覺,話還是全進了她耳裡。 然而想歸想,不能真的說出來。不然她一生氣,晚上就沒尾巴能抱了。 「靠你的能力,馬上就能解決了吧。」 赫蘿哼了一聲,抱起枕頭。 「咱又不是狗。」 羅倫斯聳聳肩,下床站起。 「不過就是找個石磨,不會太難啦。」 艾瑪莉耶在路上所解釋的問題,源自於修理村中水車,也就是錢的問題。 水車年久失修,找工匠來看過之後,要花上不少錢才修得好。原本狀況就糟,結果又遇上領主繼位的紛紛擾擾而遭到擱置,最後就完全壞了。水車基本上是當地權貴的財產,但朵勞修坦家沒有資金能修,水車又本來就是租給村民使用以賺取租金。於是艾瑪莉耶聽了亞金的建議後,想到一個當然至極的辦法──向村民徵收水車修理費。 想當然耳,並非所有村民都需要水車,此舉惹來大多數村民反彈。畢竟造新水車,只有田地廣大和牲口眾多的人家受惠。 再來就屬沒有壯丁的人家,可以藉由花錢使用水車來節省勞力。朵勞修坦家自己更是因為會收取麥谷充當地租或稅金,水車不可或缺。 此外,水車使用費若在維修後仍有盈餘,並不會進入朵勞修坦家的金庫,而是用於修橋鋪路。因此村裡規定,村民磨麥時一定要使用水車。 然而現金對村民而言相當貴重,與其繳錢,不如盡可能不用水車。 所以從前任領主的任期中,開始有人偷藏石磨,以避免使用水車。 艾瑪莉耶就是為了糾正這項違規,直接到村長家談判。 「既然因為人們有了那個叫石磨的東西就不用水車,那麼沒收石磨感覺也挺合理……可是怎麼說吶,感覺有點……」 「太講規矩,不近人情吧。」 「和汝差多了吶。」 羅倫斯看赫蘿一眼,見到她歪著頭笑。 「咱是在誇汝個性柔軟。」 輕咬是赫蘿恢復好心情的象徵,羅倫斯聳聳肩虛心接受。 「那麼,汝會幫那個小丫頭唄?」 「當然啊,道理也在艾瑪莉耶那邊,只是……」 「只是啥?」 「你也聽見了吧,水車幾乎每年都會失火。」 這是造成他們不懂艾瑪莉耶解釋的最大原因,也是村人們堅決反對購置新水車的要點。 「一時間真是難以置信吶。」 水車蓋在河邊,河裡有水在流,況且夜間連蠟燭也不會點,幾乎沒有失火的危險。 但他們遠遠見到水車時,的確見到了怪異的發黑部位。原來不是水黴,而是火熏出來的。 村中每棟屋舍都隔了一大段距離,原因或許就在這裡。 「想不到每到夏天,那片花田居然會被野火燒成整片火海……咱在以前那村子裡聽也沒聽過這種事。」 春天開花夏天結果的花草,具有含油量高這種令人頭痛的特性,容易因烈日照射而起火,最後在荒原中抽芽。當然,其他花草容易被這場火連根燒絕,一旦這種植物蔓延開了,沒幾年就會成為當地的霸主。 哈第修村的不幸,就是這樣的花偶然在附近某處生根、蔓延而開始的。 據艾瑪莉耶說,祖父的年代並沒有這樣的花,而且鄰近地區只限這一帶有。 「而雖然河水能夠阻絕火勢,接近的火舌還是會慢慢烘烤水車,加速劣化。以前房子被野火燒掉時,又需要砍大量木材來重建,附近的森林就這樣慢慢變成草原了。」 「每家離這麼遠,就是為避免一次燒光而想出來的法子唄。」 村人不多,是因為供給建屋材料的森林已經砍伐殆盡,土地面積又有一半被那些紫色的花佔據的緣故。 「要讓新水車長久維持,就必須在夏季來臨前傾全力鏟光那些花,可是沖突到農忙時節,根本沒人願意幫忙。」 「所以沒有水車就不用操那個心嘍。」 不過想吃麵包就得磨麥粉,手工磨又太耗力耗時。綜觀而言,少了水車將降低村人生產力和稅收,使經濟狀況逐年衰退。水車可以節省大量時間,村民能耕種更多田地,買更多物資。從制高點來看,水車的確對村莊有益。 這道理是前任領主告訴亞金,亞金再傳給艾瑪莉耶。前任領主似乎是個足以擔負賢君美稱的人。 然而再怎麼苦口婆心地勸,有時對方就是不接受,最後事情就變成現在這局面了。 「亞金是可以強行沒收那些石磨,可是這樣會造成怨恨,他也想盡可能避免吧。於是艾瑪莉耶直接出面,請求村民主動交出石磨。」 「嗯。可是,如果讓汝去找出那些石磨交上去,結果還不是一樣嗎?」 赫蘿像是沒有多想就問了。 羅倫斯無奈上天安排般笑了笑,回答: 「不一樣。亞金和艾瑪莉耶還要住在這裡很多年,而我卻是個旅行商人。村裡的災難,都是旅人帶來的。我會假裝是我給艾瑪莉耶出的主意,擔起全村的怨恨。等我離開這村子,村民怨恨的對象也就消失了。艾瑪莉耶應該沒想到可以這麼做,而亞金可能已經想到可以這樣利用我,才給我們用這麼好的房間。」 漂泊不定的旅行商人有漂泊不定的優點,能為村落帶來必要的物品,並帶走不需要的東西。受人崇敬為麥谷豐饒之神的赫蘿,應會對這樣的遭遇有所共鳴。 神永遠不會成為村落的一份子,豐收時受人崇敬,歉收就遭人怨恨,其他無可奈何的災禍也會全怪到神頭上。無處去的憤怒難以宣洩於鄰人,但只要怪罪給外人就沒事了。怨到最後也就沒人需要這樣的神,就連拜也不拜了。 因此,赫蘿才會溜進羅倫斯的貨車。 羅倫斯不禁想,自己與赫蘿的邂逅或許就像是兩個這種遭遇的工具,因為沒其他地方能放而被收在了一塊兒。 不過,羅倫斯並不認為自己走上這一行是種不幸。 因為多虧於此,他才能認識赫蘿。 「別那樣看我嘛。」 羅倫斯見到赫蘿心裡不好受的臉,苦笑著捏捏她的小鼻子。 「現在駕座上有人能替我分擔這個重擔了,我還要奢求什麼呢?」 「……大笨驢。」 赫蘿撥開羅倫斯的手,生悶氣似的這麼說,只有尾巴不安分地晃動。 「可是汝真的找得出石磨嗎?若有需要,咱變狼以後或許是聞得出石磨裡麥粉的氣味啦。」 這麼說的赫蘿,對羅倫斯展露的是勢在必得的笑臉。 「要比耍心機,我可是不會輸人喔。」 見羅倫斯挺胸的樣子,赫蘿先是一愣,然後嗤嗤笑起來。 「不是小聰明嗎。」 「別這麼嚴嘛。」 羅倫斯聳聳肩,赫蘿跟著用食指勾起手裡羅倫斯的食指。她原來還有這麼少女的一面。 因此,自認紳士的羅倫斯姑且說道: 「總之這工作應該不輕松,不想看我跟人討石磨,不跟來也沒關系。」 赫蘿笑嘻嘻地將羅倫斯的手拉到嘴邊,咧出尖牙說: 「咱可是很喜歡看你哭哭啼啼的樣子吶?」 「喔,那我們是臭味相投嘍。」 赫蘿的耳朵和尾巴啪噠啪噠地拍起來。 「大笨驢。」 縮著脖子笑幾聲之後,赫蘿輕吻羅倫斯的手。 接著放開。 「那麼,就讓咱瞧瞧汝的本事唄。」 不久,有人來敲門。亞金來喊開飯了。 端上桌的面包雖離現烤有一大段距離,但仍是以小麥製作的白面包。湯也不是只靠鹽和醋調味,還是以面包粉芡濃,並爽快地下了大塊羊肉。 桌上的酒瓶,更是令人略感驚豔。 「好漂亮的酒瓶,綠得真美啊。」 經過艾瑪莉耶承自修道院的漫長禱告,午餐才終於開始,羅倫斯先以這句話起個話題。 「先父好像很喜歡玻璃製品,宅子地下室放了好多好多……真的是非常多,說不定賣掉一部分就有錢修水車了呢。」 聽艾瑪莉耶無奈地這麼說,縮身坐在餐桌角落的亞金瞥了她一眼。縮得難受不只是因為他身材高大,也是因為在他的常識裡,家臣與主人不該同桌吃飯吧。 既然兩人想法有這麼大的歧異,對於玻璃收集品興許也是如此。 艾瑪莉耶懷有教會公正無私的精神,當然會先考慮變賣玻璃收集品。但在亞金眼中,前任領主的收集品等於家寶,肯定是萬萬不能。 「不過,禁止大家繼續用石磨以後,就能暫時解決水車的問題了吧。」 羅倫斯撕塊面包沾湯,並說: 「我以前在其他地方也見過類似的事,應該幫得上忙。」 這話使亞金挺直了背桿,彷彿在稱贊羅倫斯是個上道的人。 「真的嗎?」 「真的。其實很多像這樣的大農村,能藏東西的地方並不會太多。」 羅倫斯說到「藏」字時,艾瑪莉耶臉上乍現的光采又逐漸失色。 想必她是希望村民能自願提供協助。 喝口葡萄酒後,羅倫斯像眼中只有錢一般冷酷地說: 「沒必要替他們難過,錯在不繳稅的人身上。」 羅倫斯補個微笑,彷彿那是理所當然。 艾瑪莉耶表情苦悶糾結。沒有看亞金,是因為知道他立場不同吧。 「況且設置水車,本來就是為了村子好。啊,當然,這件事不必煩勞艾瑪莉耶大人您出面,我會自己和村民談,請他們交出石磨。」 「咦,可是那樣──」 「我知道自己扛不動那些石磨,到時候,還請亞金先生助我一臂之力。」 艾瑪莉耶是個聰明的女孩,立刻就知道那是為了不弄髒她的手。同時,她也有副會因此猶疑與歉疚的好心腸。 但亞金無視於她,堅聲回答: 「隨時候命。」 艾瑪莉耶愁著眉看了看羅倫斯和亞金,低下頭去。權力的寶座並沒有旁人想得那麼舒服,也不是任何人都坐得起。 羅倫斯看著她,心裡想的是──無論結果是好是壞,人總會習慣這種事。 曾有詩人稱之為心靈的消磨。不知為何,這世界從來就不是個讓人好過的地方。 「況且對旅行商人來說,能協助領主大人的機會可是求之不得呢。」 說得是一副期待油水的樣子。 這時,寡言的亞金也開口了。 「朵勞修坦家必會犒賞勞苦之人。」 兩人自相勾結般,將罪惡歸結給為錢而來的外地旅行商人和腦袋頑固的家臣。 這讓赫蘿以憐惜目光看向艾瑪莉耶,但當然是沒有插嘴。這裡最懂世間殘酷的不是別人,就是赫蘿。 「那麼午餐過後,我們就立刻出發吧。」 「這麼快?那真是太好了。」 亞金的答覆使艾瑪莉耶抬起頭來,似乎有話想說,但還是低了回去。 肩膀顫抖,是因為她的手正緊握著平整置於腿上的亞麻布吧。 「……那就,拜託兩位了……」 羅倫斯緩頰一笑,並不是因為事情照著計畫走。 而是見到艾瑪莉耶不只善良,也有面對命運的勇氣。 接下來該做的,就只是全力協助她而已。 石磨決定用羅倫斯的馬車來搬運。從車上卸下貨物的途中,亞金說: 「真抱歉。」 羅倫斯手沒停歇,和赫蘿對上眼後朝她一笑。 「用馬車可是要收錢的喔。」 不用說,羅倫斯明白亞金道歉並不是針對馬車。 「再說,我是接受伊凡修道院院長的請求而來的。這個院長很小氣,心裡只有自己的修道院,不管我怎麼辛苦送物資過來,她連一分錢都不會多給我。而院長卻說艾瑪莉耶一定很苦惱,要我來幫她。」 這是商人式的比喻,表示艾瑪莉耶是個值得院長費心照顧的人物。 肌肉壯如猛牛肩頭的亞金抬起貨物,輕輕置於地面。 外表雖近似山賊,但為人絕不粗野。 「艾瑪莉耶大人應該會是個好領主吧。」 羅倫斯笑著將最後一件貨物搬下馬車。 「能替她效勞,是我的榮幸。」 接著兩人又回去找村長。赫蘿很遲疑是否該留下來安慰艾瑪莉耶,但是被羅倫斯阻止了。他們很快就要離開這座村莊,這工作應該交給亞金來辦,而亞金將會在艾瑪莉耶之前辭世。學教訓永遠不嫌早。 拖著空蕩蕩的馬車到村長家後,發現村長幾個似乎完全放下了戒心,正在飲酒作樂。 他們將家具擺到一邊,在夯實的地上鋪設乾草,村民們全盤腿坐在上面。其中央擺了個銅制的釀酒鍋,裡頭想必是村長以獨門技法製成的啤酒。 「今天吹的是什麼風啊……」 就連村裡最滑頭的村長,也難以掩飾心中的驚惶。 「啊,各位請別拘束,繼續喝。領主大人剛委任我代為行使徵稅權,所我來先來向各位打聲招呼。」 「徵稅權……這、這樣子──」 「在前任領主的時代,就已經公告禁止村裡使用石磨了吧?所以很抱歉,我今天要根據這條規矩,沒收各位的石磨。」 村民們霎時緊張得甚至能聽見他們寒毛倒豎的聲音。 但村長對他們使個眼色,微微點頭,可能是要他們別自亂陣腳吧。 「您的意思我懂了……可是您也看見了,我們中間放的不是石磨,更別說這房子又破又小,根本沒地方藏石磨啊。」 人還坐得住,就表示他們的石磨也都藏好了吧。 羅倫斯不改微笑,點了點頭。 「就是啊。農村和城鎮不同,房子裡都直接看得見撐住屋頂的樑柱,沒有閣樓能藏;地面也沒有鋪木板,就只是夯實的土。挖洞藏很容易看穿,要挖出來也不容易。」 羅倫斯突然替他們說話,使村民們面面相覷。 「那麼田裡呢?要找很簡單,拿根木棒戳戳土地就行了。再說這個季節的田裡都種滿了作物,應該不會亂挖洞才對。」 有一、兩個人咕嚕一聲嚥下大把口水。這些人,將由亞金代為記下。 「後院和通往田地的路上或許有很多地方能藏,可是挖過洞的地方,遠遠就能看出雜草長得和周圍不一樣。要藏在河對岸的草原也可以,但照理說來,不太可能把石磨這種常用的東西藏得那麼遠。所以會是哪裡呢?」 羅倫斯環視屋內探頭窺視位在鄰房,沒有設門的廚房。 「爐灶裡……藏石磨是稍嫌小了點,況且會燒壞軸木。」 那還有哪裡能藏?旅行商人的優勢在於去過各種地方,學到不論東西南北,人們的想法都大同小異。 「答案就是,會藏在蓋房子時一定會有,而且翻過也看不出來,又根本不會去翻的地方。」 羅倫斯向後一轉,站到在門口看情況的赫蘿面前,並對愣住的赫蘿恭敬地以手勢請她讓開,因而現出的是她腳下的石板。 「人頻繁出入的地方,土地磨得特別凶。」 因此容易出現凹洞,故擺放石板。而且,當稅吏來家中搜查時,居民大多都是緊張地站在門口觀望,這裡便成為家中最大的盲點。 當亞金抓起做槓桿用的鐵棒,村長也咬牙低下了頭。 「造了新水車,也只會被野火燒掉啊……」 為避免火災,就只能鏟光那惱人的紫花,或至少清空水車周圍。也就是在農忙時節,花時間割除賣不了錢的花草。 「我以商人身份向各位保證。」 羅倫斯斷然說道: 「盡管如此,水車對全村還是有幫助。」 亞金一橇開鋪石,果真就見到石磨藏在底下。 沒搜出石磨的那幾間人家,應該是真的沒有石磨吧。羅倫斯不時自然地看看赫蘿,倘若她看出村人說謊,一定會有所表示。 最後,總共沒收了十七座石磨。 變得沉重非常的馬車,使馱馬發了脾氣般拉得鼻子猛噴氣。 「真的不靠武力就解決了呢。」 亞金忽然以不知是自囈還是道謝的語氣這麼說。 「耍心機是商人的強項嘛。」 羅倫斯重握韁繩說道: 「現在問題是艾瑪莉耶大人那邊吧?」 還以為亞金要揮拳打過來,結果只是「唔……」地低吟一聲而已。 「以領主來說,她心腸似乎有點太軟了。」 「……沒人會樂意繳稅,就算稅金都是用在照顧人民也一樣。」 「真是汗顏啊。」 即使明知稅金會用來擴充城鎮設備、改善治安,進而吸引更多居民,促進商業發展,旅行商人仍會想盡辦法壓低關稅,閃躲城鎮課徵的種種稅金。 「再說,未來有沒有錢維修水車還不知道呢。到時候,就得用更狠心的方法了。」 下次可沒有石磨可以沒收。 「您可以想個法子嗎?」 亞金的問題讓赫蘿看向羅倫斯,用眼神要他別太深入。羅倫斯跟著摸摸她的頭,請她放心。 「我在很多城鎮作過生意,見過各式各樣的稅目,隨便都能舉出幾個。」 「……還是只能走這條路嗎。」 「但接下來,重點就是替村民找條賺錢之道了。」 若不開源,他們也沒錢賦稅。 「……我們不是商人啊。」 「是啊。」 羅倫斯話雖如此,他也知道每次收取新稅,都會消磨艾瑪莉耶心中柔軟的部分。 「我也會傾盡我旅行商人的知識,提供……」 話說到一半。 「艾瑪莉耶大人?」 身為領主的艾瑪莉耶,從另一頭小跑步奔向宅邸。雙手抱著一大把東西,腳步略感踉蹌。 最後,她消失在後院裡。 應該是趁羅倫斯幾個出門沒收石磨時,出去做了些什麼吧。 「領主大人怎麼了?」 「嗯……」 亞金似乎也沒頭緒。羅倫斯覺得赫蘿可能知道而看她,而她表情先是有點訝異,然後轉為安慰的微笑。 原因,一進宅邸就知道了。 「大……大小姐?」 在午餐時的桌邊見到艾瑪莉耶時,亞金以錯愕口吻稱呼她「大小姐」。 「我們不是約好不要叫我大小姐了嗎?」 並且被她當面糾正。 而這個艾瑪莉耶,則是捲起了袖子,整理她鋪了滿桌的東西。 那全是為這村莊帶來災害的紫色花朵。 「說來說去,都是這些花不好。」 艾瑪莉耶說道: 「要是能找到這些花的用處,或許村人就願意積極採收,這樣就能保護水車了吧?」 她並不是只會哭哭啼啼,任憑命運擺布的女孩子。 「而且羅倫斯先生是旅行商人,只要有地方出好價想買這些花,再遠都願意送吧?」 赫蘿以彷彿在說「是嗎?」的戲謔眼神瞄羅倫斯一眼。 不過,他也沒有別的回答。 「是啊,有賺頭的話。」 這是不能退讓的原則。 「那就先從入菜來試試看怎麼樣?我在修道院也學過香草的用法,這種花有很棒的香氣,有機會做成香料。」 能輕易想到的做法,前人都想過了吧。 要潑這種冷水是很簡單,可是重點是她願意面對問題的心。 「煎大塊牛肩肉的時候加上一枝,或許會很香。」 「其他還能怎麼做。」 「拿來泡劣質葡萄酒之類的。」 艾瑪莉耶點點頭,手掂下巴說: 「這種花可以直接吃嗎?」 亞金跟著咳了兩聲。 「請饒了我,我不想再試了。不管燉湯還是煎炒都不行。」 看來前任時期也試過許多做法,而結論是無法直接食用。 「另外,可能是因為香味太重,牛羊都不肯吃,連豬也不碰。」 若能當家畜飼料,村民早就笑呵呵地丟進花海中放養了。沒那麼做,自然有其原因。 「如果只需要一點點就能調味,實際上也賣不了多少呢。」 而花是長得一望無際,一點也不誇張。 「那麼,直接做成香包怎麼樣?在修道院也常用香草做香包。」 女子修道院中,青春少女和年長女士聚在一起一針一線縫制香草布包的情境,一定是十分地祥和又溫馨。 「香包有它的市場,而且這種花的氣味也確實很強。然而就算再能賣,量也不會多到能夠影響到那麼大的花海吧。」 同樣是香味撲鼻,人會把錢拿來買香包還是面包呢? 況且香味能持續很久,不會長賣。 「如果一個城鎮賣得不夠多,那多走幾個城鎮有機會嗎?」 「路上總會有下雨的日子,而乾燥花這種東西雖然很輕,但是空洞多,很佔空間,我的貨台又不大。如果送去另一個城鎮只能賺到一杯啤酒的錢,根本就做不成生意,也減少不了花海的面積。」 艾瑪莉耶不甘地啃起指甲,但她並未就此放棄。 「那麼……對了,既然能燒,砍來當日常柴火怎麼樣?」 「村民沒這麼做,應該有他們的理由吧。」 羅倫斯這麼說之後,亞金接了下去。 「村民害怕把花帶過河,會讓花在這裡生根。而且那些花等於是火災的象徵,堆放在家裡,總是讓人睡不安穩。」 這種急就章的方法治不了本。村民並不是傻瓜,前任領主又是個賢君,不會沒想過。 可是艾瑪莉耶仍未氣餒。從不久之前,就能感到她有不諳世事的自知之明,准備竭盡所能力戰到底。 「我會繼續想。」 她堅定地說: 「至少我在修道院天天都在思考。」 「大小姐……」 高大的亞金頻頻眨著眼低語。 「不是說過別叫我大小姐了嗎?」 艾瑪莉耶苦笑道: 「我現在是領主。」 羅倫斯戳戳赫蘿的背,拿起一枝花。 「那麼,我們就一起絞盡腦汁吧。」 話雖說得好聽,但現實並不像花香那麼美。四人就此在餐廳想到深夜,即使想方設法也無計可施,只是任憑蠟炬成灰而已,最後只好宣告解散。 亞金替羅倫斯點了新的獸脂蠟燭,還送上安眠藥跟啤酒,可能是當今天的謝禮吧。羅倫斯便感激地收下了。 回到房間,先一步回房的赫蘿開了木窗,正藉月光保養尾毛。 「好夢幻的畫面。」 羅倫斯說著關上門。赫蘿用牙齒咬開打結的毛,表情不怎麼高興。 「汝誇咱的時候大多沒好事。」 「什麼都瞞不過你呢。」 羅倫斯將亞金給的啤酒注入木啤酒杯,交給赫蘿。 赫蘿接下酒杯就往嘴送,手卻忽然止住。 「可能是她抱花進來的時候拿了一部分去燒,或是早已和這村落的空氣融為一體了。」 在餐廳聞了一整晚令嗅覺都快失靈的花香也混入了酒中。若在平常,赫蘿也許會樂於品嘗不同風味的啤酒,不過今天實在令人卻步。 「唔……管他的,不是麥子的錯。」 赫蘿大口大口地喝,痛快打個酒嗝。 「話說回來,實在是太沒用了唄。」 「你說紫花嗎?」 羅倫斯一邊問,一邊為轉眼見底的酒杯添酒。 赫蘿懷疑地看來,刻意膨起毛茸茸的尾巴。 「不然還有什麼東西沒用呀?」 「這個嘛……旅行商人的小聰明之類的。」 羅倫斯笑了笑,赫蘿又昂首灌酒並往床一躺,但酒一滴也沒灑。 「喂,遲早會灑出來啦。」 「咱早就想試試泡在酒裡睡覺的滋味吶。」 「別說傻話了,來。」 羅倫斯往擺在肚皮上的酒杯伸手,赫蘿毫不抵抗地交出去。 閉上的眼皮底下,思緒似乎仍在打轉。 「人稱約伊茲賢狼的咱,居然會為小小的花這麼費神……」 「要是你兩、三下就能想到賺錢的點子,我早就是大商行老闆啦。」 「大笨驢。錢是靠咱的點子賺的,老闆是咱才對。」 赫蘿翻身趴下,下巴枕在手臂上搖尾巴。 也許是在想像坐擁金山銀山,酒池肉林的生活吧。 「話說這花嘛……」 羅倫斯低吟似的呢喃,在赫蘿身邊坐下,搖擺的尾巴隨之拍上他的背。 「如果是玫瑰就好辦多了。」 「喔?」 「慶典之類的儀式常會用到玫瑰,能夠一車一車地賣。像王公貴族到城鎮參訪的時候,人們還會在路上鋪滿玫瑰花瓣呢。更南方的地方,就連高級菜式和甜點都常會用上,買氣好得很。」 「喔喔~」 赫蘿往羅倫斯擠,想多聽一些。羅倫斯也用「我也只是聽來的」作前提,說道: 「貴族的晚餐少不了杏仁牛奶、玫瑰水和砂糖。尤其這三樣混在一起做成的湯,是甜得令人心醉神迷,還有玫瑰的香氣。他們還會用這種湯做燉飯,餐後喝點木莓酒。或是加生薑讓它味道清爽一點,燉鵪鶉或鴨肉吃,據說虛弱的病人吃了很快就沒事了。」 赫蘿聽得都忘了眨眼,咕嚕一聲吞口水。 在餐廳傷腦筋時吃了那麼多東西,現在還想再吃啊?唏噓之餘,食慾被挑起的赫蘿表情有點滑稽,使羅倫斯忍不住繼續說下去。 「在擁有藍藍大海,夏天長達半年的國家,貴族吃的甜點更是厲害。」 赫蘿的尾巴也晃得更用力,手揪起羅倫斯腰際的衣服。 「即使是采得到堅果和椰子的炎熱土地,只要爬到高上天的山上,山頂一樣是終年冰封。所以在悶熱的夏天,貴族會派人上山鑿一大塊冰回去,用刀削成鬆鬆軟軟的雪,淋上摻了砂糖的玫瑰水,再用很酸很酸名叫檸檬的水果的皮,跟蜂蜜燉煮以後,跟蜂蜜一起加上去。」 羅倫斯用手裝作器皿,並做出淋上蜂蜜的動作,看得赫蘿眼睛入迷地跟著一起轉。 「最後用銀湯匙挖一口這種冰涼涼的甜點起來送進嘴裡,喀滋喀滋地嚼一嚼,又冰又酸的蜜汁流過喉嚨……啊、會痛啦!……赫蘿!」 赫蘿用指甲揪起羅倫斯的大腿肉用力一擰。 「……汝啊,不如我們明天就往南方……」 「不行,不能這樣就走。」 羅倫斯開始後悔自己的得意忘形。 「再說,那應該比蜜漬桃還貴,根本就買不起。」 「嗚嗚嗚嗚……」 赫蘿立刻換成哭喪的臉,要羅倫斯嘗嘗她的痛苦般啃起他的腳。 「很痛!會痛啦!」 啃到一半,赫蘿忽然抬起頭。 「真是的,咬破褲子怎麼辦……」 「話說汝啊。」 「唉……又怎麼啦?」 「冰往北走就有了,咱們這也有蜂蜜。至於那個叫檸檬的……就只能用其他水果替代了。砂糖的話,每個港都都買得到吧?」 在行商之旅上,赫蘿也學了不少多餘的小知識。 「就算有,誰要來付這個錢啊?」 羅倫斯背上被尾巴用力拍了一下。 「那玫瑰水吶?買得到嗎?還是說很貴呀?」 「什麼?」 羅倫斯反問時,見到赫蘿眼神恍惚地唸唸有詞,大概是正在動用至今所有知識,想做出這種冰甜點吧。 但忽然間,赫蘿的眼恢復意識,還晃著怒火看過來。 「汝是覺得那個叫玫瑰水的東西,沒有寒夜抱著咱的尾巴取暖來得貴重嗎?」 即使是最高級的狼皮,價格也遜於鹿皮,而鹿皮遜於兔皮,兔皮遜於狐狸皮,狐狸皮還遠遠比不上貂皮。這樣的貂皮,一張就要價一枚崔尼銀幣了,可是玫瑰水還得用等重的黃金來買。這樣的事實,肯定會傷害到赫蘿狼的自尊。 不過羅倫斯直說也不擔心被赫蘿咬死,是因為赫蘿沒注意到一件事。 「市場上賣的狼皮,連一滴玫瑰水都買不起吧。」 赫蘿張大眼睛,說不出話。 不久,她的手開始顫抖,一路抖上肩膀、耳朵和尾巴。 等她咧起嘴,露出底下兩顆尖銳獠牙,羅倫斯才說: 「但是呢,你知道你用來擦尾巴的東西是什麼貨色嗎?」 「……啥?」 赫蘿不厭其煩地照三餐又梳又摸的尾巴,稍微一動怒就會滑稽地膨起,尖端如玻璃束般閃閃發亮。 那樣的光澤與撩人鼻頭的甜香,是從何而來呢? 赫蘿看看尾巴,又看看羅倫斯。 「要用你的尾巴取暖,價格可是比玫瑰水貴了好幾倍,想到就頭昏呢。」 羅倫斯垂頭嘆息,繼續說: 「你用的油,在油鋪是買不到的,得找藥材行才行。因為不會有哪個傻瓜會用那麼貴的油去燒菜。你完全不看價錢,只靠氣味就相中了它,就表示你的鼻子是真的分得出東西好壞吧。想不到你竟然想也不想就選了整間藥材行裡最貴的東西呢。」 當時讓赫蘿買那麼昂貴的油,正是因為羅倫斯闖了那麼大的禍,所以不敢多說些什麼。只能乖乖解開荷包,而赫蘿也毫不客氣地收下了。一般而言,那是只有貴族家的千金才會用的保養品,絕不是旅行商人會買來送給意中人的東西。 而那正是傻愣的赫蘿天天用來抹尾巴的東西。 「那是製作玫瑰水的時候,收集最上層薄薄一層的浮油,再用別種油兌出來的。當然,那比不上傳說裡某個古代大帝國的暴君送給公主那種沒有稀釋,只用花瓣製作的精油。據說那用了和十匹肥馬一樣重的花瓣,才好不容易能裝滿小指尖那麼大的瓶子。不過呢,做你用的香油也要用掉一整車……」 羅倫斯說到這裡,忽然說不下去。 「一整車……」 「……汝怎啦?」 赫蘿不安地從下方窺視羅倫斯的臉。 這時,羅倫斯猛然轉頭。 不是朝向擔憂的赫蘿,而是搖來搖去的毛茸茸尾巴。 「一整車?」 「唔啊!」 赫蘿怪叫著坐起來。 而那沒有引起羅倫斯的絲毫注意,他只是抓著赫蘿的尾巴盯著看。 「汝、汝啊,不要那麼粗魯……抓咱的、尾巴──」 赫蘿紅著臉想躲,尾巴像條魚似的扭來扭去,但羅倫斯卻緊抓不放。他只注視眼前的尾巴,以飛快速度組合對這村子的所有記憶。 有燃料、有工具、有材料,一應俱全。而且不用等做出成品,效果已經有保證。更棒的是,這樣的商品不佔空間。 「就是它!這樣一定行!」 羅倫斯總算浮出沉思之海,對赫蘿大笑。 等到他發現赫蘿面紅耳赤、眼角泛淚時,已經太遲了。 「汝這個大笨驢!」 臉上狠狠吃了赫蘿一巴掌。 不過即使滾下床鋪,羅倫斯也不改笑顏。 「這東西一定會大賣特賣啊!」 羅倫斯叫著跳起來,不顧赫蘿哀怨地注視被他抓皺的尾巴,一把握起她的手。 見他這麼激動,赫蘿有點害怕地縮縮身子。 「而且,以後你也不用怕沒東西保養尾巴了!」 尾巴才剛受虐的赫蘿還來不及回嘴,就被羅倫斯踉蹌地拖下了床。 「汝、汝啊!汝啊!慢點!」 「快點,還磨蹭什麼,走了!」 羅倫斯拿起置於壁燭台的獸脂蠟燭,開門說: 「救人又能賺大錢的機會來嘍!」 赫蘿不敢恭維地嘆氣,但沒有甩開他的手。 擺出「又來了」的表情後,臉上多了點欣喜的笑容。 這種香氣四溢,油分多到夏季光是日曬就會起火的花,長得是無邊無際。 在這樣的花海中,一行人一一放置形狀有如壓扁陶壺的細頸銅制釀酒鍋、黏土,以及艾瑪莉耶的父親熱衷收集的玻璃瓶。 起火之後,燃料花田裡要多少有多少。 當這些東西全部湊齊,為村莊帶來災厄的紫色花海即可成為賺錢的財富之海。 「這樣可以嗎?」 領主艾瑪莉耶捲起了袖子,用黏土封住釀酒鍋的口。鍋裡裝了河裡打來的水,以及滿滿的花瓣。 「接下來,把它跟這個玻璃瓶……」 羅倫斯仔細接合黏土,斜立窄口玻璃瓶。原本做這件事,該請玻璃匠打造一副專用的管子或銅管,但現在沒那種時間,只能將就點用。 要做,等確定成功以後再做。 「那麼,我要點火了。」 代表村民之聲的村長,不安地這麼說。村民們不知用釀酒鍋煮花有何用處,都遠遠地觀望,表情愈看愈懷疑。 步驟和工具應該都對,只等結果了。 羅倫斯專注地看著火堆點起火苗,而已將花朵摘除的莖葉隨之著火,漫出青煙。 「然後呢?」 站在身旁的艾瑪莉耶期盼地問。 昨晚羅倫斯說出想法後,艾瑪莉耶的興奮也不遜於他,馬上就一手拿著鐮刀往花海沖,亞金好不容易才拉住。後來似乎是樂得睡不著,黑眼圈濃得像炭痕。 雖然代表權威的領主掛著難看的黑眼圈讓亞金看了直搖頭,但盡管如此,艾瑪莉耶依然是活蹦亂跳。 或許她只是外表文靜乖巧,實際上並不是那麼喜歡深思吧。 「水滾以後,蒸氣就會跑進玻璃瓶,這時要澆水讓它冷卻。」 受召集而被迫擱置農活的村民們不甘願地提著木桶,在一旁待命。 「就快了……你們看。」 玻璃瓶裡開始起霧。在羅倫斯一聲令下,村民們無奈地將打來的水往玻璃瓶潑。 「這麼一來,冷卻的蒸氣就會變成水。」 在釀酒鍋咕嚕咕嚕的煮水聲中,濃濃蒸氣接連不斷地進入玻璃瓶。現在雖是春天,河上游的山仍積著厚厚的雪,河水冰得很。每一潑都能確實冷卻玻璃瓶,閃現裡頭的狀況。 「裡面的水愈來愈多了……」 艾瑪莉耶說到這驚呼一聲。 「水面上……有油?」 「看來是成功了。」 傾斜的玻璃瓶口附近,浮了層油膜的水徐徐累積。 爐周圍彌漫著濃濃的花香,深蓋兜帽的赫蘿手按口鼻。 注視村民反覆進行同樣作業一陣子後,羅倫斯伸出手,要取下玻璃瓶。 但遭到亞金的制止。 「往後要無限重復這工作的人,是我自己。」 又或許是不希望客人因此燙傷吧。 一個微笑後,羅倫斯將位置讓給亞金。 亞金用他厚實的手掌輕輕抓住玻璃瓶並小心剝除黏土,不讓水外流。 「哇!」 「好香啊!」 瓶口頓時湧出濃烈香氣,連周圍村民也不禁驚嘆。 對著太陽照瓶身,還能清楚看見油水分層。 接著,亞金將瓶口拿到主人艾瑪莉耶面前。 艾瑪莉耶用手指抹下點油,擦在事先准備的布上。 「……天啊。」 而她嚇呆了似的,只是短短這麼說。 「製造香油需要大量的花,不過這裡應該沒有缺花的問題吧。像這樣氣味這麼強的香油,藥材商會再用油大量稀釋,一瓶當好幾瓶賣。對我這樣的旅行商人來說,只要帶一小瓶原油走就好。這樣一來不怕下雨,二來又不佔貨車空間。」 雖不知價格能訂多高,但是量多到不怕薄利多銷,香味也確實出眾。 原本只能當雜草割除的東西,現在已值得村民寄託希望。 「要說問題的話嘛。」 正聞著布上香油的艾瑪莉耶、亞金、赫蘿和村長聽見羅倫斯這麼說,都轉過頭來。 「煮完油的當天晚上,不管吃什麼都是滿滿的花香吧。」 這玩笑逗得所有人哈哈大笑,亞金還拍手說: 「旅行的智者把寶貴知識帶來我們村子了!此後,我們要跨越神降賜的考驗,把這片花海變成福音!」 要收割的紫花滿坑滿谷。與其摘下花朵再拿莖葉去燒,不如乾燥後再處理更有效率。 而且,村民們還有正常農活要忙,花過季就要謝了。 沒時間可以耽擱。 村民們立刻興奮得議論紛紛,而羅倫斯拿出過客的樣子,默默後退一步、兩步。 這時,肩膀撞上了人。 「哎呀。」 原來是赫蘿。 「怎麼樣,我的小聰明還不錯吧?」 這時挺胸自誇個兩句,應該不為過吧。 聽羅倫斯這麼說,兜帽蓋到鼻子的赫蘿沒轍一笑,隨即不客氣地扭身往羅倫斯肚子揍一拳。 「嗚噗!」 「這是替咱尾巴報仇,大笨驢。」 「咳咳……」 雖然不怎麼痛,羅倫斯還是嚇得彎起了腰。 赫蘿窺視他因而接近的臉後,露出隔著兜帽也能感受到的駭人笑容,說道: 「汝欺負咱尾巴的這個仇,咱永遠也不會忘。」 「別、別這樣嘛……」 「所以──」 赫蘿忽然湊了過來。 「以後要更用心保養咱的尾巴喔?汝現在是這土地主子的大恩人,應該能大賺一筆唄?」 「啊?沒有啦,還不知道好不好賣呢……」 「夠了,汝還想在夜裡繼續睡個暖呼呼的好覺唄?」 泛紅的琥珀色眼瞳亮得有如燉鍋中的水果。 原本是以為有便宜能撿才來到這片土地,結果這次錢包好像也沒機會吃個飽。 「……想。」 羅倫斯老實答話後,赫蘿像個天真無邪的少女眯眼一笑。 接著說: 「那咱可要定期從汝的錢包擠出點油水才行。」 「……」 低頭一看,赫蘿正開心地勾著他的手。 村民們匆忙做起各種准備,亞金和艾瑪莉耶熱切交談。 他們倆注意到羅倫斯與赫蘿的視線而轉過頭來,受兩人感染似的堆起滿面笑容。 「羅倫斯先生,您一定是神派來的救星!」 對此一言,羅倫斯只能苦笑著輕輕揮手。 另一隻手被佔有欲強的狼緊緊抓著,不讓別人搶走。 「哪是神派來的,只是被以前稱作神的人當下人使喚而已啦。」 羅倫斯低聲自嘲。 「商人的喜悅,不就是替別人效勞嗎?」 赫蘿這麼說,尾巴在袍子底下搖來搖去。 羅倫斯仰起頭,望向冬去春來之際的優美藍天。 這是發生於無垠花海,身體都要被風吹甜的往事。 ◇◇ 在塵味濃厚的倉庫前,羅倫斯和赫蘿總算從小瓶中噴湧而出的記憶中蘇醒。 香油的效能似乎絲毫未減。 「我想起來了,繆裡那丫頭對這小瓶子一點興趣也沒有嘛。」 「因為不能吃,聞起來再香再甜也沒用唄。」 繆裡年紀太小,還不懂品味花香之樂吧。 「不過石磨的藏法,倒是讓那頭小笨驢深有啟發的樣子,所以很可能會藏在咱們想也想不到的地方。」 他們的獨生女繆裡愛搗蛋勝過吃三餐,對於尋寶或冒險故事更是無法抗拒。 「真不曉得是像誰喔……」 「應該是同樣無法抗拒金銀財寶,什麼都想塞進錢包的汝唄。」 「我看是會從糧袋裡挑出肉乾最好的部位藏起來的某個人才對吧。」 「大笨驢,是汝。」 「哎呀呀,賢狼也有看不清的事啊?」 「咱知道的可比汝多多了!」 羅倫斯和赫蘿我撞你、你撞我地重復著類似對話,從倉庫齊步走向主屋。鬥嘴歸鬥嘴,兩人的手仍緊緊相系。 走過的路,留下了一股甜蜜的香氣。 但似乎不是花香,而是另一種氣息。 或許,那就是所謂幸福的味道。 第十九卷 Spring Log 2 狼與輕咬的牙 待大地冰釋雪融,迎春慶典也結束後,新綠時節終於到來。 這樣的時候,距離夏季避暑客來到還有段時間,與年中最喧囂狂亂的冬季也十分遙遠。村中屋舍為下個季節所作的修繕與改建都告一段落,每間溫泉旅館都是靜悄悄地。 我所服務的溫泉旅館「狼與辛香料亭」也不例外。今天沒有客人,老闆羅倫斯又出門參加村民會議,老闆娘赫蘿也難得跟去了。大概因為那是以會議為名義的酒席,今年春天狀況也不錯,有很多好菜能吃的緣故吧。掌管廚房的女子──漢娜也上山采鮮菇野菜去了,家裡空無一人。待晨間工作結束後,直到中午我都無事可幹。 平常這時候,我是應該捧起神學書研讀神的教誨。不過今天特別閒,又有一大池溫泉晾在那裡,我便在享用漢娜留下的午餐前放鬆一會兒。泡在無人的池子裡,在藍天下喘一口氣。這樣的時光是那麼地閒適、清靜。 一旁擺著我最近開始喝的蜂蜜甜酒。和著罪惡感啜飲一口,仰頭見到一整片優美的藍天。 感覺上,我此生已經別無所求。過這樣的生活,能比翻閱神學書更快找到神所說的幸福。 「啊……」 真希望這樣的時光能永遠持續。 就在我將勤勞與勤勉等自律擺到一邊,任怠惰的情緒接管身體時── 大~哥~哥~! 依稀聽見這樣的聲音。 我一時還以為自己睜著眼睛作了夢,結果那聲音又清晰傳來。 「大哥哥~!」 看來是去河邊玩的繆裡回來了。她是「狼與辛香料亭」老闆夫婦的獨生女,總是叫我大哥哥,和我親得很。年方十二、三,差不多可以嫁人了。一這麼想,感覺就難免有點失落。 不過最近,我對這件事開始有「相反」的憂慮。 「我在溫泉這邊!」 這麼喊之後,啪噠啪噠的腳步聲隨即接近,繆裡跑進浴場裡來。 「找到了!大哥哥~!」 繆裡的臉一見到我就亮了起來。 她的長相簡直和母親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眼睛顏色也一樣,可是笑法卻完全不同。赫蘿的笑柔得像是用蜂蜜慢熬出來,繆裡則有如盛夏豔陽。 閃耀著炫目光芒,但有時熱得讓人受不了。 「大哥哥!來來來!你看這個!很厲害吧!」 繆裡搖著抱在懷裡的籃子小跑步過來。衣服濕成這樣,多半是在河邊玩得太瘋,掉進河裡不少次。 這傢伙從小到大都是這麼好動,身上大傷小傷不斷,無邪的笑容充滿讓人看了也會發笑的魅力,經常讓人感到她年輕與天真爛漫的潛能。 但是,曾幾何時。 我開始有點害怕她的笑容。 「繆裡,不要跑這麼快──」 「會滑倒」才剛要說出口。 急著跑過來的繆裡硬是想在浴池邊停住,結果滑了一大跤。 「咦?」 然後跟著懷裡的籃子一頭栽進池裡。 「……」 水花迎頭澆來,淋得我瀏海掛起水簾。另一頭,繆裡正在水裡吐著泡泡。一般而言,十二、三歲少女的理想形象幾乎都是埋頭學習縫紉或烹飪技術,笑時不會露出牙齒,還會靦腆地稍歪著頭,然而繆裡卻和這每一項都構不著邊。 一旦我始終當親妹妹一樣照顧的繆裡嫁了出去,這裡一定會冷清很多,可是我最近反而在擔心到底會不會有人願意娶她。我嘆口氣,要把遲遲不出來的繆裡拉起來時,發現一件事。 有東西在溫泉裡扭來扭去。 「噗哇!」 繆裡總算從溫泉探出頭來。 「繆裡,你到底在──」 「大哥哥!不要發呆啦!」 繆裡看也沒看我,盯著水裡不知預備做些什麼。 然後她慢慢把頭和手伸進水裡,這次很快就起來了。 「不要動……給我乖一點!」 大叫的繆裡手中,有條粗大的八目鰻不停扭動。 「啊、啊,要跑掉了、要跑掉……呀啊啊!」 八目鰻溜出了繆裡的手,繆裡跟著用怪姿勢追過去,翻身摔回池裡。 看來池裡亂竄的東西都是繆裡從河裡抓回來的戰利品,稍遠處還有鱒魚受不了水溫般頻頻跳出水面。 面對著溫泉裡啪刷啪刷的人魚大戰,我深深吸氣,慢慢吐出。 「繆裡!」 平靜閒適的時光一轉眼就結束了。 聽我這麼說,在木炭熾紅的地爐邊插魚串的人嗤嗤笑起來。她擁有亞麻色的頭發和紅眼睛,長相和繆裡一個樣。身高也相近,怎麼看都只有十四歲左右。若保持沉默,任誰都會覺得那是個柔弱少女,然而她的笑法卻有種莫名的魄力。大概是因為她長得可怕的人生經驗自然讓人肅然起敬吧。 繆裡的母親赫蘿不是人類。爐火照亮的牆上,映著具有三角大耳和尾巴的影子。她是人稱賢狼赫蘿,從前受人奉為神祇,寄宿麥中數百年之久的狼之化身。 「很不好笑好不好,幸虧現在沒人來作泉療。」 「怕什麼。溫泉裡有魚的話,找下酒菜不就省事多了嗎?」 赫蘿笑呵呵地這麼說。 繆裡灑進溫泉裡的魚,在溫泉裡還能活的都已經抓出來放進裝水的酒桶裡,其他的都被燙死了。由於丟了可惜,分送給鄰居也不錯,便將幾只處理過後拿去熏成魚乾,剩下的則鹽烤來吃。 不拿來燉魚湯,是因為再煮下去有點過意不去。 「那麼,那頭小笨驢現在上哪去啦?」 對魚灑完鹽之後,赫蘿舔著沾在指尖上的鹽這麼問。 「羅倫斯先生罵了她一頓,叫她去劈柴了。」 一聽,赫蘿的視線從烤得滋滋作響,令人垂涎的魚身上揚起。 「嗯?」 頭上的三角大耳朵跟著抽動幾下。即使赫蘿已有數百年歲,現在又是溫泉旅館的老闆娘,但說句僭越的話,她的耳朵和毛茸茸的尾巴實在很可愛。我小時候,就抓過她尾巴好幾次。 「怎麼了嗎?」 「嗯,好像沒什麼聲音。」 沒客人的旅館一片寂靜,彷彿能聽見老鼠打呵欠。 聽力真的和野獸一樣好的赫蘿都這麼說了,自然表示這樣的寂靜不太對勁。 「羅倫斯先生應該會看著她啊……」 「我們家那個沒用的喝了不少酒才回來,搞不好睡著了唄。」 其實赫蘿自己也喝了不少。 「我去看一看。」 才剛站起,赫蘿就叫住了我。 「嗯。啊,汝順便去廚房給葡萄乾泡水。」 「葡萄乾?」 轉過頭,見到赫蘿眼睛閃閃發亮,尾巴也搖來搖去。 「好像是某個去過南方的人帶回來的,也分了咱們一點。直接吃就很香甜了,不過聽說用足以蓋過葡萄乾的水泡上一晚,再拿那些水和面,能烤出很香很甜的面包喔。」 說到食物,赫蘿比繆裡更像小孩。 但是,葡萄乾面包聽起來的確很好吃。 「寇爾小鬼,汝也喜歡吃甜的唄?泡水之前,汝就拿一、兩顆來吃吧。咱准了汝。」 被她用我和他們夫妻剛認識時的小名一叫,感覺怪難為情的。 不過我雖然長大了,卻喜歡甜滋滋的蜂蜜酒勝過苦澀啤酒,被當成小孩也是沒辦法的事。 「謝謝,我這就去。」 「麻煩啦。」 赫蘿簡短應一聲,將注意力轉回烤魚上。我莞爾一笑,往旅館後頭走。 陰暗的走廊也是同樣地靜,沒有半點聲音。若有人劈柴,應該會有叩、叩的聲響。薪柴就堆在廚房邊,所以我先去廚房辦事。 然而我找不到赫蘿所說的葡萄乾。說不定羅倫斯會拿葡萄乾為餌,讓繆裡乖乖劈柴。這麼想的我來到堆柴處看看情況。星月照耀的空地上,老闆羅倫斯倚著堆積如山的原木睡著了。 「……羅倫斯先生。」 我無奈的呢喃,而他跟著「嗯咕」一聲,隨即繼續發出輕細的鼻息。雖然他的外表和我們初識時一樣年輕,卻時常自嘲酒力一年比一年差,看來並沒有誇張。 此外,到處都沒有繆裡的影子。羅倫斯身上的毛毯應該是繆裡蓋的吧。當然,那是女兒對父親的貼心之舉……就好了,不過她丟下劈柴工作偷溜,那多半是怕羅倫斯會發脾氣才蓋的。 或許是父親的悲哀吧,他不曾嚴厲責罵女兒繆裡。 「到底跑哪裡去啦。」 赫蘿和羅倫斯是在晚餐前回來,知道發生什麼事之後直接罰她劈柴,現在應該很餓了。繆裡不只繼承了赫蘿的長相和紅眼睛,連對食物的執著也不遑多讓,很難想像她不吃飯就跑去睡覺。 這麼想時,羅倫斯的鼻息另一頭傳來啪刷啪刷的濺水聲。 「在溫泉那邊啊?」 從堆柴處稍微走一段,就能來到通往溫泉浴場的鋪石聯絡通道。 走過通道就是寬敞的露天浴場了,但是進門之前,已經能見到繆裡留下的痕跡。 「……這個亂脫衣服的壞習慣到底要講多少次才會改呀……」 我嘆著氣發牢騷,收拾她脫了一地的衣服,並仔細摺好,最後用腰帶捆成一束。這時,浴場屏風後傳來繆裡的聲音。 「來來來,加油~」 她不知在做什麼,似乎玩得很開心。該不會是有其他溫泉旅館的孩子來玩吧?雖然每個都是出了名的頑皮,不過繆裡卻是其中的佼佼者,自然就成了老大。 都這麼晚了,還能玩什麼?我繞過屏風查看,結果愣在當場。 驚人的畫面還讓我把剛整理好的衣服都弄掉了。 「啊哈哈哈!嗯?」 光溜溜的繆裡發現了我的存在。 星月的交輝強過燭火,清楚照出浴場中發生的事。繆裡搖晃著那頭承自父親,宛如摻了銀粉的灰發,以及同樣顏色的毛茸茸尾巴,大剌剌地站在圍繞浴池邊緣的石頭上,而且一絲不掛。 一個大閨女沒有半點羞恥心,在這種時候暫且不管。繼承赫蘿之血而來的獸耳和尾巴不像平時那樣藏起來,全都露在外面,也還能忍受。 她抓在右手的麻袋,和左手掌中應該是剛從那裡頭取出來的葡萄乾,也能裝作沒看見。 真正的問題在於繆裡所看的方向。 位在浴池中央的小中島上,有兩頭熊在對峙。 「繆裡……這、這是怎樣……?」 「啊哈哈!大哥哥,你來得正好!」 繆裡一旋身就踏著輕快的小步伐跑來,毫不害臊地直往我懷裡撲。 盡管她細瘦纖弱,身高不只矮我一個頭,但擁有受頑皮增幅的年輕活力。 好不容易擋下她之後,她在我訓話之前抬頭說: 「大哥哥大哥哥!你看那邊,那邊!」 繆裡滿面笑容地用抓麻袋的手指向中島。 「這、這到底是在做什麼?對了,你那不是人家送給赫蘿小姐他們的葡萄乾嗎?」 她表情尷尬地看看自己的手,隨即又笑著說: 「嘿嘿嘿,大哥哥要吃嗎?」 「繆裡!」 被我一罵,繆裡閉著眼睛縮起脖子,垂下耳朵。 可是手還是不放開葡萄乾。即使我伸手拿,也被她輕巧閃開。 「討厭啦,大哥哥。不要那麼大聲。」 她還反過來抱怨我,讓我頭都痛了,不曉得該從哪罵起才好。但無論如何,當下最該處理的是在中島互瞪的兩頭熊。 「言歸正傳,那是怎樣?」 紐希拉是位處深山的村落,在村中也能遭遇各式各樣的動物。遠離村中心,幾乎建在森林中的溫泉旅館,甚至等同是住在野生動物的地盤裡。其中最讓人害怕的,就是狼和熊了。如果這種事發生在普通旅館裡,肯定整座村子都要鬧翻了天。 「那個?那個啊,是因為它們想吃這個葡萄乾,所以我叫它們比賽,贏的才能吃。」 「……比賽?」 「嗯。不可以咬也不可以抓,因為受傷很危險嘛。先掉下水裡的就算輸。」 狼的化身赫蘿,以及繼承她血統的繆裡似乎能與森林中的野獸對話,就像童話一樣,而繆裡則是為這童話注滿了堪稱殘酷的天真。 「問、問題是,如果那兩頭熊打起來……」 那座中島是應羅倫斯強烈要求而建,好讓樂師能夠優雅地在池中央演奏。當初我也幫忙搬運那些石頭,不折不扣是汗水與辛勞的結晶。然而那當然只考慮到負載人的重量,在兩頭熊互瞪著轉來轉去,尋找對方破綻時,邊緣部分已經開始崩塌了。要是真的打起來,結果顯而易見。 不過,我不認為熊會聽我的制止。 該向赫蘿求救嗎? 這麼想時,光溜溜的繆裡高高舉起左手拎著的葡萄乾。 「汝等想吃嗎~想吃就先證明自己比較強!」 並且模仿母親語氣似的這麼說。 隨後,兩頭熊似乎在食慾之外也賭上了自尊,恨不得張口就咬般齜牙咧嘴。 拜託,別鬧了。 還來不及說話,繆裡再度開口: 「預備……開始!」 吼喔喔喔!兩頭熊發出地鳴般的嚎叫撲成一團,巨大的蠻力使池水陣陣激蕩,中島也害怕自己會垮掉似的震顫起來。 其中噗通、噗通的聲響,是石頭崩落掉進水中造成的。 無能為力的我,只能呆望著兩頭熊以後腳站立,互相推擠的模樣。不覺之間,繆裡已站到我身邊。 「大哥哥,我問你喔。」 不知何時,我開始有點害怕她稱我「大哥哥」。 在星光與月光的照耀下,赤身裸體,有如銀飾冰雕的繆裡帶著可愛笑容抬頭看來。 「你覺得哪邊會贏?」 她的天真真是深不可測。 沒多久,中島一角整個崩塌,兩頭熊都摔進了池裡。 我一早就忙著放乾池水,重組熊壓壞的中島,我們仔細觀察形狀,小心翼翼地堆疊重如幼犬大小的石頭。這樣的粗活實在累人,我一下就做得腰酸背痛,上臂鼓脹。所幸這座中島比想像中堅固得多,避過了全毀的命運。現在想想,赫蘿也不時變成巨狼的模樣,倚在這中島上睡覺呢。放乾水以後,還一並發現了幾只繆裡昨天沒逮著,已經成了屍體的魚,可以順便清理一番。 若不這樣想,眉頭就會不聽話地皺起來,做得唉聲嘆氣。 「抱歉啊,寇爾……又連累你了。」 青著臉搬石頭的羅倫斯似乎看出了我的苦悶,有氣無力地說。 大概是宿醉了吧,不過他責任感很強,無法坐視女兒闖下的禍不管,才會勉強自己來重建中島。 「繆裡她應該沒有惡意……就只是不知輕重……」 「不、不會啦。」 我又堆上一塊石頭,無力地笑。 「呃……其實還是有一點。」 不一會兒,我開始覺得這些叩一聲堆疊的沉重石頭都是心裡的煩憂。 「話說這丫頭不來幫忙是跑去哪裡啦?」 天亮後,羅倫斯見到池裡的慘況,難得卯起來訓了繆裡一頓,但結果全成了狼耳東風吧。兇手繆裡也根本不在這裡。 不過就算繆裡在,那細瘦的手臂搬起石頭恐怕是相當吃力,說不定還會幫倒忙。然而我認為誠意很重要,就算不能幫忙,也應該坐在一邊好好反省。 「如果她能乖一點,像她那麼可愛的女孩可是世間少見喔……」 羅倫斯一本正經地說出傻父母才會說的話,但我也覺得繆裡乖起來應該會很可愛。她愛笑又開朗,全身充滿活力,貪玩卻又善解人意。雖然整天都在搗蛋,但沒有惡意。 也不需要像她母親赫蘿那麼老成,只要稍微安分一點就好了。我這麼想著撿拾散落池底的石頭時,遠處傳來赫蘿的叫聲。 「汝啊。」 聲音並不大,卻順風而來般聽得很清楚。或許是因為赫蘿呼喚羅倫斯的「汝啊」有種獨特的溫柔吧。 我抬起頭,見到赫蘿難得穿上圍裙,站在通往旅館的通道上,手掌到手肘變得一片白。看來她正在做葡萄乾面包。 「幫咱看一下爐火,咱不知道火力要怎樣才對。」 「喔……咦,漢娜小姐還沒回來嗎?」 「可能因為天氣好吧。讓她偶爾伸展一下翅膀也不錯。」 漢娜和赫蘿一樣不是人類,好像是鳥的化身。平常是在廚房比誰都更勤快的能幹女性,不過也會有這種時候。 「廢話少說,快來看火。」 「好,呃……」 羅倫斯往我看來。 「請慢走。」 我笑著這麼說,並不是因為羅倫斯和赫蘿是我的僱主,而是光看這對村裡第一的神仙眷侶對話就讓人覺得幸福。 「抱歉,我馬上回來。」 「寇爾小鬼,這也有汝的份,敬請期待唄?」 赫蘿說完就轉身進屋,羅倫斯跟了上去。 順著瞄過去,看見赫蘿慢慢伸頭過去,結果被羅倫斯搔了搔鼻尖。 沒有客人而露在外頭的尾巴正搖來搖去。 看著他們兩人的互動,堆石頭的辛勞就減緩了很多。 在我重新振作,繼續一個接一個地堆石頭時,忽然有股寒氣竄過背脊。 又或許,那是種預感。 「大~哥~哥~!」 能用笑容排除萬難的繆裡只是這麼喊,我就開始胃痛了。如果是在夏天抑或是特別忙的冬天,繆裡也會忙到沒時間惡作劇,可是最近清閒得很,總會有一個倒楣鬼要吸收她的能量。 我再堆一塊石頭上去,嘆著氣轉身,結果腰部冷不防捱了一撞。 「唔?」 「大哥哥!」 胸部跟著用力撞上石堆,而繆裡只是笑呵呵地拉我的手。 「大哥哥大哥哥,聽我說聽我說喔!」 「……」 我咳嗽著往繆裡看,只見她臉頰抹上泥痕,頭頂還沾了蜘蛛網,裸露的上臂像是被虻群螫過,到處是蟲咬的痕跡。 還來不及問她上哪去做了什麼,樂得像看到球丟出去的繆裡因為太興奮,使得平時藏起的獸耳尾巴都彈了出來,唏哩嘩啦地說: 「就是啊!我在森林裡找到很厲害的東西喔!大哥哥一定會嚇一跳!所以呀,那個,我們馬上去森林把大哥哥──」 當她說到這裡。 我發現我的忍耐和浴池一樣,也有極限。 「呃……大、大哥……哥?」 看來就連頑皮的繆裡也察覺我表情不對,她的耳朵變得癱軟,尾巴也無力下垂。羅倫斯捨不得認真罵可愛的女兒,但我就不同了。雖然沒有血緣關系,但我當她是親妹妹一樣呵護,有時候不罵不行。 「繆裡。」 一聽我叫她名字,她就怕得縮起身子。 可是她仍是不懂我在氣什麼的臉,繼續怯怯地說: 「那……那個啊,大哥哥,等一下……跟我去森林,好不好?」 這種時候還想著玩,我都有點佩服起她了。真是太過分了。 我靜靜地看著她,說道: 「你給我差不多一點。」 繆裡已不是懵懂無知的幼童,而是聰明伶俐的少女,明白我冷冷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她有如胸口被詛咒石弓射穿般僵住,茫然看著我。 「我現在有工作要做。」 她當我像親哥哥一樣喜愛,我自然是很高興,但不能永遠當她是小孩。 既然我也當自己是她哥哥,就有必要指責她的不是。 「我還要搬石頭,你讓開。」 我更加無情地這麼說,蹲下搬石頭。那都是繆裡要熊上中島比賽而弄垮的石堆碎片。就算繆裡不幫忙搬,只要知道自己昨晚有錯而乖乖待在一旁,我還能原諒她。 可是,繆裡捱了羅倫斯的罵之後,一大早就跑得不見人影。從她弄得一身髒看來,是跑進森林玩了一上午吧。 她母親赫蘿有時雖然也很貪玩,但年歲並未虛長,自知分寸。現在需要有人教教這頭活潑過頭的年輕銀狼一點規矩。 「……」 「……」 我不和繆裡說話,繆裡也動彈不得似的站在原地看我幹活。她很習慣被人大呼小叫,有時有人罵她反而高興,但是不喜歡被人冷落。平常,就算只是隨便應個聲,也會讓她很不高興。 當然,只要繆裡認錯,表示一點反省的態度,事情就解決了。說實話,我也不是生氣,而是有點難過。別人在為她犯的錯受罪,她卻事不關己地大肆玩樂。我不希望繆裡是這麼不懂事的女孩。 每當我叩一聲堆起一塊石頭,繆裡的身子就縮得更小一點。即使不看她,我也知道繆裡就快掉眼淚了。 她手在身前又握又放,站著不動。繆裡捱羅倫斯罵時也會有垂頭喪氣的樣子,不過那是裝出來的。現在這樣,離演戲遠得很。 叩。我堆起一塊特別大的石頭,嘆著氣說: 「如果你不想幫忙,就回房間去。」 然後好好反省。 繆裡身體繃得她下垂耳尖的毛都在顫抖。不久,她點了頭。或許只是在淚崩之際強行忍住,身體稍微蜷曲也不一定。 無論如何,繆裡失了魂般垂著頭,一步、兩步地後退。 中途一度停下,或許是期待我說些話安慰她吧。我繼續堆自己的石頭,繆裡才死了心似的轉過身去慢慢走遠。 我爬出放乾水的浴池,往走向旅館的繆裡背影望去,見到她的手不時往臉上抹。那模樣雖讓我心痛,但我想那是她成長的必經之路。 到了午飯時間,問她反省過了沒,她又會恢復平時那個活潑的繆裡。 所以我繼續堆石頭,直到太陽爬到正上方,作業才終於告一段落。再來就是請來村裡的堆石專家,請他在石縫間打幾片楔木,將它穩穩固定住即可。石頭也和經驗或者人際關系一樣,不是堆起來就行。 我喘一口氣,舒展舒展腰部與手臂的筋骨。喉嚨好乾,肚子也餓了。 赫蘿的葡萄乾面包應該烤好了,配點蜂蜜酒來吃是再好不過。從愛喝酒的赫蘿見到這甜上加甜的組合,或許會擺出一張不敢恭維的臉。 這時,我想到旅館裡不一定還有蜂蜜酒。其原料蜂蜜本身就是極佳的調味料,也可用來防腐,並不便宜。再加上蜂蜜酒對一般酒饕而言實在太甜,在村裡製作的優先度較低。 蜜蜂要在這新綠時節才開始產蜜,若沒有事先保留,恐怕就沒得喝了。我邊想邊走時,赫蘿正好走出旅館。 「怎麼,肚子的蟲很準時嗎?」 可能是來叫我吃午餐。 「我是看太陽的位置啦。」 我指指天,赫蘿孩子似的跟著向上望,隨後拉回來點點頭。 「寇爾小鬼從以前就很愛講道理吶。」 「不要再叫我小鬼了啦。」 我苦笑著這麼說,赫蘿晃一晃她那條比繆裡粗上一圈的尾巴。 「汝等這些人,不管幾歲都還是跟小鬼沒兩樣。」 被活了數百年的賢狼赫蘿這麼說,我也無法反駁。 「再說,既然汝認為自己不是小鬼了,又怎麼會吵架吶?」 淘氣的赫蘿總愛出謎語讓人想,不過話裡有個詞令人不解。 「吵架?」 聽我反問,赫蘿不太高興地抱胸說道: 「汝弄哭了咱可愛的女兒,要不是咱當汝是自己的兒子,嘴巴早就咬在汝頭上了。」 雖然長相和眼睛顏色都一樣,被赫蘿和繆裡瞪的感覺截然不同。 她出來不是叫我吃午餐,而是要問這件事吧。 「呃,那是因為──」 我想說我讓繆裡哭並不是無緣無故,但赫蘿卻無奈一笑,戲謔地伸出食指點在我胸口上。 「咱都知道。熊照繆裡說的話做,結果弄壞了中島;汝等忙著重建,結果她自己卻往山上跑。連惇厚公正的汝也會發脾氣,也是情有可原唄。」 既然她都知道,為何仍用替繆裡說話的語氣呢? 在這溫泉旅館中,赫蘿是對繆裡管教最嚴格、最不留情面的人。唯有赫蘿的要求,繆裡一句也不敢違背。問題就是,權威這麼高的赫蘿很少教訓她。雖然狼或許就是那樣教孩子,不過有時不得不替她著急。 因此,赫蘿一反前態替她說話,讓我一時摸不著頭腦。 「嗯……好唄,既然汝還不懂,就表示『小鬼』二字暫時是摘不掉嘍。」 就像黏在小雞屁股底下的蛋殼一樣。 賢狼溫柔地眯起眼微笑說: 「繆裡這孩子是很頑皮沒錯,但不是個傻子。」 「這……我懂。」 「而且,她可是非常喜歡汝喔。」 赫蘿揶揄我似的嘻嘻笑起來,不過我倒是沒懷疑過她對我的親暱感情。 「我也是啊。她是我很重要的人,所以我希望她能乖巧一點,有女孩子應該有的樣子。」 「嗯~」 然而赫蘿隨即露出聽不下去的臉,收回抵在我胸口的食指再加點力頂一下。 「咱們家的雄性老是亂想些不必要的東西,看不清問題在哪裡。」 接著不給我時間想那是什麼意思,轉身就往旅館走。 「赫、赫蘿小姐!」 「繆裡哭得喉嚨都啞了,現在應該是哭累了,在睡覺唄。在汝等和好之前,都不准吃葡萄乾面包。」 赫蘿這麼說完就進旅館裡了。 留下我一個愣在原地。 和好? 我和繆裡又沒吵架,也沒什麼和好不和好的。我對繆裡做的事,是為了讓她知道對錯,並不是欺負她。 原本如此肯定的我,在赫蘿用那種態度這麼說之後,愈來愈沒有自信了。 若真要教導繆裡,鄭重說清楚她哪裡做錯了應該比較有用吧,而且實在沒必要用最傷害繆裡的方式對待她。 那麼,我為什麼會那麼做呢? 慢慢撥開記憶的蒙塵後,見到的是底下純粹的感情。 我是希望繆裡向我道歉。是非並不在我的考量之中,也不是要她再也不搗蛋,就只是要她向我道歉而已。 這麼說來,其實我對繆裡跑去森林玩得再怎麼瘋也不怎麼在乎。畢竟她手臂那麼細,根本就無法幫忙堆石頭。在旁邊擺著一張苦瓜臉枯坐著,我看了也難受。 況且我自己也希望繆裡能永保歡笑。 「……啊,我懂了……」 想起當時的情緒,我不敢置信地扶起額頭。 我只是覺得自己不受她尊重,生她的悶氣而已。 因此,我才會做出刻意傷害繆裡的舉動。 十分珍惜繆裡的我,平時就經常為她心痛了,結果她還那樣對我?如此私人至極的氣惱,沒有半分神所教誨的義理存在。 現在想想,那的確是吵架的表現。 不過繆裡一句道歉也沒有還玩了一上午也是事實,事情也完全是繆裡惹的禍,兩邊似乎不太對等。赫蘿這麼替繆裡說話,感覺實在很怪。而且還兩邊都懲罰,在我們和好前不准吃葡萄乾面包。難道說,她是想藉這機會表現自己身為「大人」的器量呢?那麼赫蘿應該是真心把我和繆裡,甚至羅倫斯都當小孩子看吧。 我站在聯絡通道正中央歪頭思索。 總覺得有點不太對勁。 究竟漏了什麼呢……這麼想時,旅館正門傳來腳步聲。這時期不會有客人,多半是村民吧。 可是這位訪客沒有敲旅館的門,從腳步聲能聽出他毫不猶豫地改變方向,朝這裡前進。最後,一張熟悉的臉熟門熟路地穿過遮擋用的木牆縫隙。 「哇!」 入侵者錯愕地大叫,大概是以為不會有人吧。 「午安呀,卡姆。」 他是附近溫泉旅館的小孩,和繆裡同年,常玩在一塊兒。 應該是來找繆裡玩的吧,但他裝備相當多。肩上扛了根長棍,用繩子束起像是大麻袋的東西,斜背在肩上。最奇怪的是他攬在腹側,仍滿是葉子的針葉樹枝。 這身裝備到底是要玩什麼,看不出來。 「啊,是寇爾哥啊,午安。繆裡她在嗎?我在家裡等她,可是一直等不到。」 「繆裡啊?呃……」 我總不能說她被我弄哭,現在哭累了在睡覺,一時語塞。 不過「在家等」三個字引起我的注意。 「繆裡約好要去你家玩嗎?」 「對呀,我們要去森林比較深的地方。爸……老爸也要一起去,所以我先幫他做完事,結果一直等到剛剛都沒看到人。」 改口說老爸,可以感覺到這年紀孩子的好強,令人莞爾。但內容有點蹊蹺。卡姆的父親也要同行? 以玩游戲來說也太勞師動眾了。這時,我想起繆裡來浴場時說的話。 就是啊!我在森林裡找到很厲害的東西喔!大哥哥一定會嚇一跳! 這樣厲害的東西,需要帶村裡的大人來處理。這麼說來,我只能想到正式的打獵,問題是那與卡爾的裝備不符。 接著,我想起繆裡下一句話。 所以呀,那個,我們馬上去森林把大哥哥── 繆裡究竟想去森林做什麼? 「總之,既然是繆裡發現的,能請你告訴她就算她不來,我們也會留她的份嗎?要是被其他人發現說不定會先被拿走,要趕快去才行。」 卡姆重新背好滑掉的麻袋並這麼說。 「我也找了一陣子,但還是比不過大人。不過繆裡敢去大人不敢去的地方,所以找到一個超大的喔!」 聽卡姆說得這麼開心,使我想起繆裡興沖沖地跑來找我的模樣,也就是那副狼狽樣。 「那個,繆裡到底在山裡找到什麼啊?」 胸中的郁悶,是近似懊悔的情緒。 因為這問題的對象應該是繆裡,而不是卡姆。 「奇怪,她沒告訴你呀?」 卡姆愣了一下,然後笑嘻嘻地說: 「就是一個巨無霸的蜂巢呀。她說想用來做蜂蜜酒,所以請我爸幫忙。」 卡姆的父親賽勒斯是村中數一數二的釀酒專家。說到這蜂蜜酒── 到了這個年紀,繆裡也對大人做的事深感興趣,有機會就想喝點酒。不過,她這次的目的完全沒有值得質疑的地方。 繆裡她確實反省過了。她知道自己犯了錯,可是無法幫我們堆石頭,光道歉又覺得不夠。所以竭盡所能想出自己能做的事,並付諸實行。 尤其她知道我最近特別愛喝蜂蜜酒。 為何我當時不先聽繆裡說完呢。要是聽了,我一定會為她的心意感到十分窩心。 也難怪赫蘿會生氣。 如果我再多信賴繆裡一點,就不會有這種誤會了。 「卡姆。」 「什麼事?」 我對那男孩說: 「我可以代她去嗎?」 卡姆愣了一下,接著老成地聳聳肩說: 「會被叮得滿頭包喔?」 正合我意。 若不會痛,懲罰就沒有效果了。 要摘蜂巢,得用布裹住頭和臉,以及所有會露出皮膚的地方。然後燃燒剛折下的針葉樹枝,以其濃煙驅趕發狂的蜂群,再拿長棍打下蜂巢,用麻布接起來封口並立刻開溜。 說起來是非常簡單。 不過到了傍晚才終於回「狼與辛香料亭」時,出來接我的赫蘿錯愕得不禁後退。 「……汝的男子氣概強多嘍?」 雖然笑得很僵,卻有著誇人有所成長的眼神。 「繆裡呢?」 「在房間。那個傻丫頭還在哭哭啼啼的吶,應該是真的很傷心唄?」 而她的話盡管拐了個彎,但仍毫不客氣地指責我的不是。 「不過,看來汝已經有所行動了。」 赫蘿退向一旁,讓我進湯屋裡。我不禁猜想,羅倫斯和赫蘿之間或許也經常上演這種場面。 「啊,有件事我想請您幫個忙。」 「嗯?什麼事?」 「要請您試試味道。」 對「試試味道」很老實的赫蘿耳朵高高豎起,看向我手上抱的酒桶並笑開了嘴。 「小事一樁。」 到廚房做好各種准備之後,我就往繆裡的寢室去了。 敲敲門,沒人應聲。 可能是睡著了,但我怕她還在哭,耳朵戰戰兢兢地貼上門板。 還滿靜的。 我再敲一次門並做個深呼吸,動手開門。 「繆裡?」 稍微開出一條縫之後,我再喊她一聲。說不定會有枕頭或臉盆飛過來,或是被她臭罵一頓,留點時間比較好。 不過我沒感受到任何拒絕的意思,於是將門敞開,見到繆裡從頭到腳包在被子裡,在床上縮成一大團。 「……」 縮成這樣應該是完全不想見我的意思,但感覺實在有點滑稽。 既然她不知如何面對我,踏不出和好的第一步,我這個作哥哥的就該主動靠近她吧。 「繆裡。」 我再次喊她名字,被團扭了一下。 「夠了吧,不要再這樣了。」 我請求似的這麼說,圓圓被團的角落跟著開了一條縫。 「……明明就是大哥哥在生氣。」 雖然是不平的語氣,但聲音虛弱得稍微戳一下就會粉碎。 「我已經不氣了。」 我從書桌拉椅子到床邊坐下。 「可以出來讓我看一下嗎?」 「……」 只能看見她緊抓被子的手。 小小的,柔弱的手。 「……大…哥哥。」 熟悉的稱呼鑽出被縫。 「什麼事?」 「……對不…起。」 盡管已經聽習慣了,但仍有種第一次聽見的感覺。 「可、可是,那個,我,就是……」 「繆裡。」 一聽我叫名字,急著想說話,聲音卻抖得似乎又要掉淚的繆裡寄居蟹似的縮回被團裡頭。 我無力地輕嘆一聲,說: 「赫蘿小姐說你都哭啞了,看來是真的呢。」 「……」 繆裡嗓音枯乾,像是哭傷了喉嚨,我光是聽就難受得想咳嗽。可能是不斷地哭,哭到水分都沒了還繼續哭才會這樣。 我這是造了什麼孽啊。 繆裡雖是摔下陡坡而弄得一身血也笑得出來的女孩,不過她小小胸口底下的心,是十分地柔軟。 「我拿藥來了,對喉嚨痛很有效。」 「……」 繆裡稍微扭動,從殼底下露一點臉。 「赫蘿小姐試過味道了,保證不苦。」 我拿起手上小木碗裡的湯匙,再拌一拌後舀起一匙。 「嗯,好吃。」 我自己也試試味道,果然好吃。 應該沒吃午餐的繆裡,立刻被這幾句話吸引。 「不要嗎?」 被我這麼一問,她再遲疑片刻後慢慢從被團底下探出頭來。 「……要。」 模樣有如大病初癒,頭發平常不會弄得這麼亂,臉也哭腫了。 眼睛周圍更是又紅又腫,但沒有生氣,像死人一樣。 想到我就是始作俑者,心裡就好痛,不過還有挽回的餘地。 我將湯匙拿到繆裡面前,哭累的她也毫不躊躇地張開嘴,含了進去。 緊接著,彎折的獸耳直挺挺地彈了起來。 「這、這不是……!」 繆裡先是一驚,然後才發現我是什麼德性。 「啊,大、大哥哥,你的臉……」 「沒想到摘蜂巢原來這麼可怕。」 不管包得再密,蜜蜂還是找得到縫鑽進來螫人。 弄得我臉上到處是腫包,恐怕有一陣子是很難洗臉了。 「對了,藥好吃嗎?那是在蜂蜜裡加點薑汁和葡萄酒拌成的,聽說宮廷歌伶感冒喉嚨痛也會這樣吃。」 繆裡在我的臉和手上的碗之間看來看去,終於破涕為笑。 「好吃。」 「那就好。」 「我還要。」 看來繆裡已經恢復正常,但我當然不會訓她。 就只是再撈一匙,往她的嘴送,她也樂得尾巴搖來搖去。 「啊,可是吃太多的話你的就……」 「你放心,我們從蜂巢裡刮出來的蜜多得嚇死人。而且這碗蜂蜜裡摻了葡萄酒,放久了可能整個變成酒,早點吃完吧。」 「……我想等變成酒以後再吃。」 「不可以。」 繆裡嘔氣地嘟起嘴。已經完全是平時的她了。 不過,當她縮回鼓得很故意的臉頰而笑的那一刻,似乎又快要流淚,害我緊張了一下。 事實上,繆裡也笑著擦了擦眼角。 「大哥哥笨笨。」 意思我就不深究了。 「真的很對不起。」 繆裡聽了滿意地微微笑,張嘴討更多蜂蜜。這時,她露出注意到異狀的表情。 「怎麼了?」 就在我這麼問時,繆裡毫無前兆地向前探身,在我臉頰親了一下。 還發出象徵性的「啾」一聲,刻意慢慢地後退。 見我傻在當場,她歪起頭對我微笑。她當然知道我遵從神的教誨,立過禁慾之誓,沒事就會逗我尋開心。 「繆裡,你是覺得自己很欠罵嗎?」 「我不是鬧你,是聽說把蜂毒吸出來會比較快好啦。這是治療。」 說一句頂一句。 而且她本來就是個超級搗蛋鬼。 「對了,手上的我自己是吸得掉,可是……」 繆裡的手指慢條斯理地鉤上領口,用力把脖子往我湊。 「這裡也被叮了。」 她又白又細的脖子上的確有個螫痕。問題是她領口拉到很危險的位置,大展玉頸的模樣非常煽情,比蜂毒更毒。動作能這麼像樣,應該是來旅館表演的樂師或舞孃想逗她玩而教她的吧。 不過繆裡畢竟是繆裡,超齡狐媚只持續了那麼一瞬間,馬上就玩得不亦樂乎般大搖尾巴,更往前湊。 只要知道她還是平常的她,就容易冷靜對付了。我從胸前取出裝在貝殼裡的軟膏,往興奮地閉眼等待的繆裡脖子輕輕一抹。 「這是賽勒斯先生分我的藥,聽說很有效喔。」 我故意對繆裡做出大大的笑容,繆裡沒趣地嘴抿成一線,吊起眉毛。 「討厭啦,大哥哥什麼都不懂。」 「我怎麼不懂,你的惡作劇才逃不過我的法眼呢。」 「噗~!」 繆裡嚷嚷一聲,對著我大張嘴巴。 「蜂蜜!」 雖然把嘴巴深處也露出來實在很難看,不過那倒是很適合繆裡。而且,好像在哪裡見過。 我再舀一匙蜂蜜往繆裡嘴裡送,她跟著要敲出聲音似的用力閉上嘴。這時我發現,那張嘴讓我想到的,一定是自己遲早會被她往頭上咬一口的預感。 「還要嗎?」 盡管如此,我還是不慌不忙地問。 至少美食當前的時候,繆裡是樂得沒時間咬我。 「要!」 這是發生在繆裡笑聲響亮,新綠時節傍晚的事。 第十九卷 Spring Log 2 狼與羊毛刷 在深山溫泉鄉開設溫泉旅館至今,算起來已有十幾個年頭。換言之,比起獨立出來云游四海作生意,當旅館老闆的時間已經比較長了。 原來老了這麼多歲啊……羅倫斯感嘆地躺在馬車貨台上,望著天空。 「好了唄,大笨驢。汝要躺到什麼時候?」 這時,一塊毛皮帶著這句話蓋上他的臉。隔著氣味有如吸飽陽光的乾麥稈,又像燉蜂蜜那麼香甜的毛皮望著天,能看見經過仔細梳整的毛發閃閃發亮。 「你幫我駕一會兒車也無所謂吧,你不是在旁邊看我拉韁繩好多年了嗎?」 在毛皮底下的臉這麼回答,結果被毛皮使壞地用力刷了幾下。 「咱是約伊茲的賢狼赫蘿。尊貴的狼才不會替馬拉韁繩吶。」 羅倫斯撥開臉上的毛皮,見到少女抱著胸,不服氣地低頭看他。 她有著亞麻色的頭發和泛紅的琥珀色眼珠,以及與頭發同色的三角大獸耳,跟一條在風衣下左搖右擺的毛茸茸尾巴。即使與她相識已有十多年,長相卻與當年絲毫無異。 因為自稱約伊茲賢狼的赫蘿並不是人,而是寄宿於麥子中的精靈一類,是狼的化身。 「……那你等我一下。腰好痛……」 「唉……」 赫蘿刻意重重嘆息,松開手翻起行李。 「如果是雄性操勞的結果,那還有話講。」 並唏噓地側眼往羅倫斯瞄。 「那座城鎮的慶典都過了好幾天了耶?結果汝才坐一天駕座腰就痛得不能動,實在是太丟人嘍。」 最後她從布袋翻出的是一塊大面包、奶油、乳酪和蜂蜜。 「喂喂喂,你這是想一次吃完嗎……好痛,唔唔……」 那每一項都是他們住在斯威奈爾鎮這幾天,因幫助兌換商公會而得來的謝禮。前些日子,羅倫斯代表溫泉鄉紐希拉村來到斯威奈爾,協助他們舉行鎮上的大慶典。在這個稱作亡靈祭的慶典,各公會代表要設法空手捕捉在鎮中廣場狂奔的豬和羊,並交給團隊當場宰殺,相當豪邁。在狼所變成的赫蘿幫助下,羅倫斯交出了非凡成績單,但始終是戰勝不了歲月的侵蝕。 慶典期間,肌肉和關節是一天比一天痛。以為終於能正常走動了之後啟程回家,卻落得這副德性。 「汝這大笨驢就乖乖歇著吧,咱自己要在這享受一會兒。」 說完,赫蘿就准備享用她胸前大到要用兩手捧著的大面包。不過沒有撕成小片,而是直接抹上奶油。在溫泉旅館,為了顧及獨生女繆裡的教育以及客人的眼光,她的舉止會再端莊一些,但這裡是誰也不會看見的林邊車道。 塗上一層厚厚奶油後,赫蘿大口一張,咬了下去。 即使面包皮碎屑掉個不停也不撿,她吃得是尾巴猛搖,好不痛快。 「真是的……」 羅倫斯自知說再多也沒用,只好放鬆力氣望著天空發愣。 在赫蘿咬下三口面包之際,她也撕了一塊送到羅倫斯嘴邊。只是那一塊真的很小,羅倫斯只好告訴自己不是她吝嗇,而是為了方便入口。 咸滋滋的奶油,加倍突顯了小麥面包的甜味。 羅倫斯一面望著天空一面嚼,一口嚥下去。天氣晴朗,沒什麼風。 偶爾這樣過其實也不壞。 「現在這樣,會讓人想起從前吶。」 幾只小鳥從草原飛向森林。赫蘿像是受到振翅聲的牽引,抓著裝葡萄酒的皮袋喃喃地說。 看來她那麼說不是因為大白天就這麼縱情地喝醉了的緣故。 「你還想旅行嗎?」 從事旅行商人的羅倫斯,是在四處駕車做生意的途中邂逅赫蘿,並在為她尋找故鄉的路上,遭遇了好幾次令人頭昏眼花的騷動。 雖覺得她和當時一點也沒有變,不過現在從底下看起來,果然還是多少有點變化。 赫蘿低下頭苦笑。 「大笨驢,怎麼會吶。」 她站起身,撥去滿裙子的面包屑,伸個大懶腰。 眺望周圍景色時,嘴角漾起滿足的微笑。 「咱喜歡每天都有溫泉泡的地方。那可是咱蓋的旅館吶。」 再次低頭時,赫蘿咧嘴笑出虎牙。 羅倫斯眯起眼,並不是因為陽光刺眼。 「有溫泉能泡,腰痛也會好得很快吶。」 「就是啊。況且現在夜裡還很冷,打野宿可不好受呢。」 出太陽的時間還算溫暖,可是森林暗處仍有不少積雪,日落之後轉眼就冷得嚇人。若沒有赫蘿的尾巴,根本就不能睡。 「要是因此感冒可就得不償失了。為了接夏天的客人,還有好多東西要准備,而且有新人要來了。得另外准備一個房間,工作怎麼分配也要重新想過呢。還是早點回去早點處理來得好……呃,怎麼啦?」 羅倫斯檢查待辦事項到一半,忽然發現赫蘿在瞪他。 不像生氣,而是凍傷的腳趾發癢卻搔不到的臉。 「沒什麼。」 說著,頭用力甩向另一邊。 羅倫斯愣愣地盯了赫蘿的側臉一會兒,終於明白那是怎麼回事而不禁苦笑。 「喂,你還不能接受啊?」 赫蘿看也不看羅倫斯。 「汝在說什麼東西?」 竟然還裝傻。 「真是的……」 雖然無奈卻無法忽視,是因為赫蘿一半是開玩笑,但仍有一半是真心。待在斯威奈爾參加慶典這幾天,他們遇到了意想不到的人。原以為他們要直接搶溫泉鄉紐希拉的生意,使得眾人議論紛紛,結果他們的真面目居然是非人之人,而且既不是鳥也不是兔子或羊,偏偏是狼。 他們原本在南方以當傭兵維生,後來偶然得到一張許可證,想在那塊土地打造一個溫泉鄉以安身立命。或許是預料中事吧,這張許可證引起了一些麻煩事,最後是由羅倫斯協助他們解決問題。 但就在以為事情圓滿結束後,羅倫斯才想起自己為刻劃這圓而割去的「角」。 他們之中的一個,無論如何都不能住在那裡。 所幸幫助他們的人開了間溫泉旅館,而過去支撐旅館勞務的老實青年,和成天調皮搗蛋卻還是會做點家事的獨生女一起離家遠游,正為人手不足所苦。只要僱用她,雙方是皆大歡喜。 若要挑個問題,就是那個人的外表是個年輕女孩。而女孩是狼的化身,似乎也讓赫蘿有點不太高興。 然而羅倫斯已經說好僱用這個女孩──瑟莉姆了,赫蘿也不能隨便趕人。不然她會無家可歸,又被迫與她從南方迢迢而來的兄長幾個分開。非人之人要獨自住在陌生城市相當困難,赫蘿對孤獨又比他人敏感得多,以致於沒有反對僱用瑟莉姆。現在這樣,可能是狼的地盤意識在她理性底下偷偷作祟。 「我不會因為人家年輕就跟她怎麼樣啦。」 這種話羅倫斯說了好幾次,可赫蘿就是無法由衷接受。 「大笨驢,咱才不是擔心那種事。」 赫蘿說是這麼說,但羅倫斯知道多少還是有那麼點關系。這讓他很想藉這個機會,闊論自己對赫蘿的愛是多麼堅貞不渝。話說回來,赫蘿連掉在兩座山谷外的手套都可以聞得出來,自然比誰都更清楚在這個屋簷下,沒有任何事能瞞過她。 因此,那與道理無關,是情緒的問題。 這樣的赫蘿,讓羅倫斯覺得可愛極了。 因為賢狼赫蘿只會在他面前表現出滑稽的樣子。 「……汝在偷笑什麼?」 被那雙冷冰冰的眼一瞪,羅倫斯立即轉頭。 要是在這時節惹赫蘿生氣,就得在寒夜裡一個人睡了。 「不管怎麼說,等我們接瑟莉姆進來,忙碌的夏天就要到了,我才沒時間亂來呢。」 「……」 赫蘿嘟著嘴不說話。若是平時,羅倫斯已經摟住赫蘿,說著:「好嘛好嘛~」哄她了,可是現在腰很痛,連那種事都做不到。為此唏噓時,赫蘿靜不下似的抽動獸耳和尾巴,凝視遠方。 「就說咱不是擔心那種事了嘛。」 赫蘿難得地含糊嘟噥後,抓起風衣兜帽重新蓋好頭。覺得奇怪時,遠方依稀傳來嬰兒哭聲似的聲響。 這種路上哪來的嬰兒?羅倫斯這個疑問,隨即從後來的獨特鈴聲獲得解答。 赫蘿不高興,或許是因為老早就發現他們的存在也說不定。 那是和由狼化成的赫蘿相排斥的行業。 牧羊人。 「大笨驢。」 赫蘿留下不知對誰說的牢騷,用毛毯蓋住頭裝睡去了。 喀啷喀啷。牧羊人系在手杖頂端的鈴搖出略顯沉鈍的聲響。他們就是以這樣的杖為身份證,在城外養羊。 據說他們得日復一日地趕羊去其他地方,還得時時擔心羊只逃跑、遭野狗襲擊或被竊,晚上很難睡得安心,是一種非常辛苦的工作。再加上他們久久才會回一次城,總會被當成外地人。 更糟的是,由於一般人不容易認識他們工作的樣子,很容易遭受誤解。甚至有人以為他們懂得野獸的語言,能和它們溝通,且熱衷於許多瀆神的行為。從前旅途上,就有個牧羊人的女兒受過這類偏見。 他們可以依靠的夥伴,大多是一隻牧羊犬。牧羊犬會協助集中羊群,不時和主人聯手驅趕賊人,或打退覬覦羊的狼。對於狼的化身,特別愛吃羊肉的赫蘿而言,沒有比牧羊人更討厭的了。 羅倫斯明白赫蘿裝睡,是要他自己去應付牧羊人的意思。於是他忍著腰痛坐起身來,並為眼前畫面揉揉眼睛。 因為那實在很稀奇。 「感謝神的指引!旅人啊!」 牧羊人在一小段距離外停下來,大聲吶喊。牧羊犬也跟著大吠一聲,使羊群停止移動。數量很多,不是十幾二十那麼少,真的是大型羊群。不僅量大,這些下半身沾滿泥巴的羊各個又圓又胖,看起來十分健康,表示牧羊人技術優秀。 頭發斑白、蓄了山羊鬍的友善牧羊人,就站在叫個沒完的活潑羊群前。 但不知為何,他把牧羊犬扛在肩上。 「我是牧羊人,叫霍拉多!」 牧羊犬有著紅褐色長毛,扛在肩上還以為是霍拉多的頭發。 自稱霍拉多的牧羊人臉上皺紋頗深,看來年紀不小,這樣扛著狗感覺特別奇怪。 「我是旅……咳咳,我是克拉福‧羅倫斯,在紐希拉開溫泉旅館!有什麼事嗎!」 為了不讓羊叫聲蓋過我的聲音,我也扯開喉嚨喊話,而霍拉多似乎得到答覆就已十分感激,深深頷首。 「能在這遇到羅倫斯先生您,實在是神的恩典啊!如果您願意可憐我,可以請您送我到斯威奈爾一程嗎!」 這麼說完,霍拉多晃晃身子,調整肩上牧羊犬的位置。牧羊犬雖乖乖讓他背著,眼睛卻毫不鬆懈地盯著羊群。 「我們剛離開斯威奈爾,正要往北走呢!」 斯威奈爾離這有點距離,恐怕無法在日落前趕到。若不想在這季節野宿,就該繼續北行,在路上找間旅舍過夜才妥當。 「噢……這樣啊……」 大概是期盼能遇上順路的人吧。 霍拉多顯得很失望,肩上的牧羊犬差點滑下來。 「出了什麼事嗎!」 牧羊人不是不會和旅人交流。有些人相信牧羊人擁有類似魔法的力量,在路上遇到了會請他們祈禱。有的牧羊人也會主動詢問能否提供幫助,以賺取外快。 不過霍拉多沒那種感覺,羅倫斯也是第一次見到扛著牧羊犬走的牧羊人。 「我這夥伴不小心踩中尖石,受傷不能走了!」 羅倫斯這才注意到,霍拉多扛在肩上的牧羊犬右前腳裹著布。 「這……」 他過去也是居無定所,四海為家的旅行商人。要是在那種時候,堪稱唯一聊天對象的拉車馬受了傷,心裡會作何感想呢。 羅倫斯心裡一悶,視線垂落貨台。 狼之化身正裹著毛毯鬧別扭。 「赫蘿……」 對話她應該全聽見了,也能從羅倫斯的語氣聽出他的意思。 這時候雪還沒融光,路上的雪融了又凍,弄得一片泥濘。在這狀況下,賴以維生的牧羊犬又在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弄傷了腳,走不動了。 怎能見死不救呢。 「可能要野宿喔……」 羅倫斯的手略帶猶豫地撫上毛毯。沒有兇猛的狼齜牙咧嘴地跳出來,只有將毛毯鼓得圓圓的毛茸茸尾巴搖動幾下,並丟出一句話。 「要是冷了,汝會想法子替咱暖暖身子唄?」 赫蘿的意思,是到時候她想喝從斯威奈爾采買的蒸餾酒。 「要是你醉倒了,我也會弄得你服服貼貼的。」 「哼。」 從音調聽來,是成交了。 「霍拉多先生!」 霍拉多正在關切夥伴傷勢,隨這一喚抬起頭來。 「我就送您一程吧!」 霍拉多立刻展露笑容。 「非常謝謝您!」 「那麼,送到鎮上就行了吧!」 窩在他腳邊的赫蘿還很刻意地按住耳朵,不過一部分是因為羊群叫得愈來愈吵吧。 「不了,我剛想到一件事。要是讓您送我去鎮上,我沒有東西能報答您!」 不需要這麼客氣。才想這麼說,霍拉多先開口了。 「所以,能請您幫我看一下羊嗎!」 「看羊?」 羅倫斯不禁自囈似的反問。 難道他要在這段時間自己扛著夥伴跑到鎮上嗎? 「我想起有一個舊識住在那裡!」 霍拉多這麼說,遙指羅倫斯背後。 該不會這是圈套,已經有山賊繞到背後,准備夾擊吧。這想法使羅倫斯背脊一涼,不過赫蘿不會沒察覺。家裡最強的看門狼,正在毛毯下按著耳朵嘟嘴鬧情緒。 「我認識燒炭場的炭工,這時候他應該在那裡!我把夥伴交給他照顧就好了!所以想請您幫我看一下羊!」 無論牧羊人技術再怎麼好,帶這麼大群的羊進森林肯定不會平安無事。不如就替它看個羊,這樣或許還來得及在日落前趕到下一間旅舍。 「就這麼辦吧!」 霍拉多釋然一笑,撥開羊群走近。 紅褐色毛發的牧羊犬不安地回頭望望羊群。 最後死心地轉回來,看向羅倫斯。那是雙有靈性的深褐色眼睛。 「願神祝福羅倫斯先生。」 「別客氣,我原本就打算在這待一會兒。」 「原來……」 霍拉多來到貨台邊,注意到赫蘿後領會地點點頭。 「遠遠看,還以為是個小夥計呢。真是給您添麻煩了……」 「別誤會,我是這幾天參加斯威奈爾的亡靈祭,現在腰很痛想休息休息。」 霍拉多聽得一愣,表情尷尬地張著嘴,不知該不該笑似的。 「對了,霍拉多先生。」 羅倫斯問: 「您不怕我帶著羊群跑掉嗎?」 霍拉多不改曖昧笑容,以偏藍的眼注視羅倫斯。 感覺上,無論日子過得多麼辛苦,他都會用這樣的表情目送夕陽。 「說也奇怪,我每天看著這些羊,倒也慢慢看出了一雙能夠識人的眼睛。」 羅倫斯聳肩點點頭。 「而且路上這麼泥濘,森林裡又都是雪,就連那邊的草原也還有一大片雪。至少在春天到了之前,我怎麼樣也不怕追不到您。」 一點也沒錯。 「那麼,這些羊就暫時交給我吧。需要水嗎?想喝葡萄酒也行。」 「謝了,我喝點水就好。」 羅倫斯從行李取出皮水壺,霍拉多跟著取得羅倫斯同意後,將夥伴放上貨台,接過皮水壺喝了一些,並盛一些在手上給夥伴喝。牧羊犬搖尾喝水之餘,不時查看毛毯底下赫蘿的動靜。 「那我這就走了。燒炭場沒有多遠,不帶羊的話很快就能回來。」 說著,霍拉多又將夥伴扛上了肩。 「要是那位燒炭工不在或找不到人,我就當作是神的意旨,送你去斯威奈爾吧。」 霍拉多感動地注視羅倫斯,低頭致謝。 接著毫不遲疑地撥開樹叢進入森林。 「好啦。」 羅倫斯拿起倚在貨台上的牧羊杖喃喃自語。 「雖然只是暫時,這麼大群羊,我管得動嗎……」 咩咩叫的羊群一見管束他們的霍拉多和其夥伴離開,立刻像鐵箍鬆了的酒桶,開始分散。 羅倫斯想站起來,全身關節卻痛得他哀聲連連。 「唔唔……可惡,受不了。」 但他相信動起來以後就會多少好轉些,抓住貨台邊緣要下車時,手杖卻忽然被搶走了。轉頭一看,赫蘿沒好氣地拿著手杖。 「汝還真是討厭。」 「咦咦?」 「咱可不是吃飽睡睡飽吃的窩囊廢。咱是汝的什麼人呀?」 羅倫斯還記得,自己行商時期也被赫蘿這麼問過而說不出話來。 那是走路只看著腳邊,真心希望神會保佑他撿到幾個零錢的時期。他不敢相信眼前就是顆巨大的寶石,沒膽伸手拿。 不過,現在就能大方說出口了。 「你是我最驕傲又可愛的太太呀。」 赫蘿瞪大眼睛,耳朵和尾巴拍到能發出聲音。 「大笨驢。」 「不然是什麼吶。」 赫蘿輕盈跳下貨台。或許是因為身材瘦小,牧羊杖看起來特別大,別有一番趣味。 然而,原以為赫蘿瀟灑下車後就會開始領羊,結果她忽然掉頭踩上車輪,上半身往貨台伸。 「怎麼啦,找什麼?」 翻找行李的赫蘿表情迫切地說: 「尾巴會沾到泥巴啦!尾巴的套子有帶來吧!」 其實赫蘿在這幾年也變了不少呢。 可能是太寵她的緣故吧。羅倫斯沒有說出口,只敢在心裡想。 牧羊人常會被人譏為人與野獸生下的孩子。這也許是因為他們絕大多數都在山野間過活,讓居住於城鎮的人感到神秘所致。 然而,只要見過一次牧羊人的技術,就能發現這糟糕的偏見其實是來自於某種驚嘆。 因為他們只靠揮舞一枝手杖,就能任意操控羊群的動向。 「喂!就是汝!不要跑!」 喀啷喀啷。杖頭響起粗暴的鐘聲。赫蘿不太像是揮杖,比較像是抓著一條救命繩。一顧右邊,左邊就想走;往左邊一瞪,右邊就趁機開溜;兩邊一起罵,結果還有羊肆無忌憚地想從正面遠走高飛。 赫蘿東奔西跑忙得團團轉,弄得整條小腿都是泥濘。 「這些……蠢羊……!」 最後還抓住眼前一頭羊的脖子發脾氣。被咬牙切齒的赫蘿抓著,這頭倒楣的羊求饒似的叫了一聲。不過羊群實在很大,周圍的羊一副事不關己地各走各的,就是不肯乖乖待著。 羅倫斯原以為赫蘿是狼的化身,管羊是輕而易舉,而她自己多半也是這麼想吧。 但結果顯而易見,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呼……呼……」 赫蘿趕得氣喘籲籲,甚至乾咳起來。沾滿泥巴的風衣下襬底下,尾巴套脹得都要撐破了。盡管羊被赫蘿一瞪就會乖乖聽話,然而眼睛一離開就馬上忘了。 既然人只有兩隻眼睛,實在無暇他顧。 「赫蘿,你還好嗎?」 羅倫斯看不過去而出聲慰問,結果連他也被瞪了一眼。 若問她要不要幫忙,就得為傷害她自尊付出代價了吧。 「嗚~~~為什麼都不聽話!」 赫蘿氣得手杖往地上一插,而羊群仍不停往四面八方流散。 咩~咩~叫聲不絕於耳,似乎也加劇了她的煩躁,能明顯看出她兜帽底下的耳朵高高豎起。 在深呼吸下身體彷彿脹大了一圈後,她說了一句非常恐怖的話。 「是不是想見識見識咱的厲害啊?」 她不會真的想現出真身吧?羅倫斯不禁一怔。 雖然她現在看起來只是個十來歲的瘦弱少女,實際上卻是比人高上數倍的巨狼。要是變成狼形對羊群發狠,別說羊群會嚇得發抖了,搞不好會當場嚇死。 在每座城鎮都急需補充物資的這個時期,死了一頭羊就是嚴重的虧損。「冷靜點啊。」貨台上的羅倫斯對赫蘿的背影祈禱般的說。 「……唔……嗚嗚。」 這時,他發現赫蘿的肩在顫動。 起先以為是吸鼻涕,但不太對勁。 正想喊她時,赫蘿要甩開不快似的揚起手杖。 「不要動!」 三頭結伴離群的羊立刻定在原地。 果然瞪著眼睛說話,它們就會聽。在斯威奈爾的慶典上,羅倫斯也是靠赫蘿的這種力量才奪下冠軍。或許就是因為如此,赫蘿現在才特別氣惱。 而且,她的樣子真的很不對勁。 這次明顯地吸了鼻涕,用空著的手擦擦臉。 「赫蘿?」 這一喚使她猛然一抖。 羅倫斯也同樣吃驚,彷彿見到挨罵的孩子。 她該不會以為自己勢在必得地搶走手杖卻管不好羊就會挨罵吧?這反而讓羅倫斯有點傷心。他可不認為自己心胸這麼狹窄。 然而赫蘿身體又縮得更小,兩手都緊抓在手杖上。 不會吧?不會真的是那樣吧? 羅倫斯自己都想哭了。但就在開口安慰她時── 「咱、咱才不是……白吃白喝的飯桶。」 那聲音好細小,讓羅倫斯希望是自己聽錯。 平時那威風凜凜,凡事從容不迫的赫蘿,現在背影小得可憐。 「我又沒那樣想。你怎麼──」 說到這裡,羅倫斯終於想起一件事。 那是在斯威奈爾的一段對話。 他們曾和掌管斯威奈爾的米裡,討論能否僱用來自南方的狼族到紐希拉工作。同樣也是非人之人的米裡,見到赫蘿對僱用瑟莉姆他們的態度消極時,說了一句揶揄的話。 ──是因為有同族在,就不能放蕩地白天喝酒睡大覺嗎? 赫蘿是個愛面子又固執的人,在獨生女繆裡或寇爾面前就會規規矩矩,擺出母親及一家之主的樣子。可是那層皮底下,卻是比搗蛋鬼繆裡更纖細,有點內向的少女容顏。 而且赫蘿很容易往負面方向想。或許是獨自活了一段讓人想像就頭暈的歲月,不得不凡事都靠自己決定所造成的弊病,有些部分先入為主的想法很重。雖然有時有助於快速解決問題,但常會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栽觔斗。 現在就是如此。 羅倫斯按著疼痛的腰,搖搖晃晃地站起,咬牙爬下貨台。羊群仍不斷咩咩叫,愈走愈散。 他放下羊群,從背後緊緊摟住也快散了的赫蘿。 「不管瑟莉姆再怎麼勤勞都無所謂,你愛在暖爐前喝多少酒就喝呀。」 可能是想做點榜樣給新人看,但自己以往過得實在太悠哉,一想像自己工作的樣子就失去自信了吧。 「你每天賴床,三不五時就到廚房找東西吃,有空就保養尾巴的毛,我卻都沒說過你的不是,就是因為知道你把自己的工作都做好了呀。」 若將紐希拉的溫泉旅館視為一個族群,那麼羅倫斯認為赫蘿的地位在他之上,也明白她表面上什麼也沒做,實際上仍確實守護著這個族群。 只有赫蘿管得動調皮搗蛋的繆裡,老實的寇爾操勞過頭時,只要赫蘿板起臉叫他休息,他就會乖乖休息。找東西吃的時候,也會向全權管理廚房的漢娜轉告羅倫斯交代的事。 當羅倫斯因旅館經營不順而顯得沮喪不安時,她也會像填補危牆縫隙的小樹枝,穩住羅倫斯的心。 這就是溫泉旅館「狼與辛香料亭」的運作方式。羅倫斯不會因為新人瑟莉姆的加入,就要赫蘿劈柴燒火,給乳酪抹鹽巴,那些事情交給其他人做就行了。家裡只有赫蘿能統率整個族群,只要她做好份內工作,羅倫斯不會有半句怨言。 若要挑個問題,就屬赫蘿自己不太喜歡站在頂點吧。 因為這個緣故,才會有現在這種事。 假如她喜歡居上位,那就不會因為瑟莉姆的加入而慌了手腳,也不會死腦筋地認為自己該怎麼做才對了。而是會捲起袖子,等著調教這個小丫頭。 「對不起喔,我都沒注意到。」 羅倫斯也握起赫蘿手中的牧羊杖,但沒想到她仍有抵抗。 「嗚……不、不能讓羊決定誰來管它們。」 赫蘿也真不是普通地固執,到現在還放狠話。 這比說「我沒事」來得更讓人安心多了。 「話是沒錯啦……可是羊群都四處散開了耶。」 羊開始各自往不同的方向走了。 既然赫蘿一個人忙不過來,多一個人幫忙總行了吧。羅倫斯心想。 「來,手杖給我。你有狼的威嚴,不需要這個吧。」 不過赫蘿還是不放手。 「……那隻狗都做得到……憑什麼咱……」 接著如此低語。看來她是賭上了狼的自尊,不想輸給狗。 「雖然說牧羊犬還是狗,但那就是專家的技術吧。」 那隻紅褐色的狗,即使被霍拉多扛在肩上也依然做好它的工作。不管怎麼想,這當中一定有其秘訣。而赫蘿也偶有似乎管住羊群的時候,或許真有些道理在。 「真的很不可思議呢,就連我在貨台上看,想一隻不漏地看住所有羊都沒辦法。可是那隻牧羊犬如果腳沒事,明明視線比羊低也能管住整群羊。」 既然狗的視線比羊群低,那麼照道理來說,它看不見整個群體。 而它卻依然能統管羊群,導向所需方向。聽起來像魔法,但沒有那種事。 所以是為什麼呢? 羅倫斯歪頭思索,忽然有個靈感。對了,既然是群體,那也是當然的吧。 「赫蘿啊。」 赫蘿隨這一喚轉頭,臉像個剛嗚咽過的少女,而她確實是剛嗚咽過。羅倫斯用拇指腹替她擦擦眼角,說出他的想法。赫蘿是有點懷疑,但也認為有一試的價值。 於是拿著手杖踩上車輪,站到貨台邊上。 且睥睨我行我素的羊群,用力挺胸大吸口氣。 接著喊出一聲: 「大笨羊!」 不用狼嚎,是怕霍拉多聽見而急忙趕回來。 所有羊的反應都一樣,聽見狼的叱喝就全都抬起頭來,慌慌張張地想盡快逃到安全的地方。可是大多不知該往哪去,只是互相推擠,咩咩叫個不停。 而它們的視線,全集中在群裡的某個角落。 盯著某頭羊,想配合它的步伐。 「找到了,就是汝!」 赫蘿揮杖指向它。那頭羊體型並沒有特別大,外觀十分普通,但一被指著就乞憐般咩咩叫,周圍的羊也立刻緊張起來。 這頭羊,就是這群體的首領。即使是烏合之眾,也有明確的階級關系存在。只要掐住首領的脖子,就能控制整個群體。 赫蘿指著羊向右畫弧,被狼盯住的羊也不得不從。羊群首領一小步一小步地移動,其他羊立刻跟上,帶動整群羊,讓人看了好不痛快。 「呵。」 赫蘿像是從地獄爬上天堂,在貨台上得意微笑,滿面春風。只要懂得竅門,赫蘿不一會兒就上了手,甚至只用下巴就能指揮羊群在原地繞圈散步。 後來可能是怨氣散盡了吧,赫蘿終於跳下貨台,這時光是瞄一瞄就足夠操縱羊群了。 「咱偶爾也該換個角度想想吶。」 羅倫斯聳聳肩,赫蘿自嘲意味濃厚地笑。 「盯著同一隻羊太久,眼光變僵也是沒辦法的事。」 說完,赫蘿往羅倫斯懷裡鑽。 「我以後只要看同一隻狼就好,輕松多了。」 「敢看別的狼,看咱怎麼教訓汝。」 「那還用說嗎。」 羅倫斯摸摸赫蘿的頭,感嘆地籲一口氣。 「可以放心僱用瑟莉姆了吧?」 赫蘿抱著羅倫斯深深吸氣,然後憋住。 「她跟你一定合得來啦。」 「大笨驢。」 吐出憋住的氣之後,赫蘿笑著說: 「咱又不是小孩子。」 就是說啊。羅倫斯聳聳肩,赫蘿也笑呵呵地往他蹭臉。 羊群們嫌肉麻似的咩咩叫,慢慢地繞圈走。 爾後霍拉多順利將夥伴寄放在燒炭場,領回了羊群。雖然羅倫斯腰還在痛,但時候不早,該出發了。 直到霍拉多和羊群全數離去,他坐上駕座,手握韁繩。 「來,回家吧。」 「嗯。」 身旁的赫蘿以平時的調調回答。 她毫不在意自己一腳是泥,頭輕輕倚上羅倫斯的肩,開心地搖尾巴。 這是發生在冬寒盡散之際的事。 能感到新的一季正要開始。 第十九卷 Spring Log 2 狼與辛香料的記憶 天氣真好。 在冬季,這樣的晴天代表夜晚特別冷,可是現在氣溫一天比一天暖,舒服極了。穿著厚衣曬太陽,不一會兒就一身薄汗,這種時候就要找遮蔭避一避了。流連在陰影中的冬天冰涼涼地,令人很是暢快。某些地方土裡還有霜柱,踩起來喀喀作響,為這時節提供一點小娛樂。 於此舒爽天氣中,咱在沒有客人的溫泉浴池邊忙著鋪草蓆。 剛從山裡采回,到處沾附冰霜的野菜在草蓆上堆成小山。由於這種菜只吃頂端的嫩芽,要一個個摘下來放在簍子裡。剩下的全部曬乾,當作馬或羊的飼料。嫩芽會與其他野菜、雞骨和生薑燉成清湯,冬天只能吃醃魚醃肉而弄壞身子的人喝了,都是贊不絕口。 第一次嘗試時,還以為是給兔子喝的湯。不過習慣之後,野菜的口感與雞骨油脂的細微清甜卻令人回味無窮。在寒意依然濃厚的夜裡,喝這樣的姜湯暖暖身子也不錯,再加點比較烈的蒸餾酒就更完美了。糟糕,口水要流出來了。 咱一邊這麼想,一邊從右側拿野菜摘取嫩芽放進簍子,剩下的往左邊丟,然後不斷重復。還有好多其他工作在等著呢。 或許是作業單調配上暖和的陽光,睡意一下子就來了。 好幾次昏昏沉沉地閉上眼,頭跟著往下掉。接著揉揉眼睛,打個呵欠。 寧靜安穩的早春氣氛或實在太過悠閒,甚至有點無趣。 「赫蘿小姐。」 突來的一喚嚇得咱睜開眼睛。看來是夢到自己還在工作了。轉頭一看,有個女孩站在身旁。身形單薄,發色又算不上銀,比較接近白,有種站在陽光下就會蒸發的虛幻感。 她是溫泉旅館「狼與辛香料亭」的新雇員──瑟莉姆。 原本是預定夏季才上工,結果還是提早住進來熟悉環境了。 「嗯唔……不小心做了個壞榜樣喔~」 聽咱開自己玩笑,瑟莉姆眨眨眼睛,尷尬微笑說: 「羅倫斯先生說您一定在睡覺,要我來叫您……」 「什麼?」 原本還想說「那個大笨驢」,但先被大呵欠打斷了。 咱的伴侶平常大事都注意不到,就是對這種無關緊要的事眼睛特別尖。 用大呵欠嘆氣,讓瑟莉姆看呆了眼。 「呼啊……呼。抱歉……這種時候真的會讓人很想睡。」 閉上眼,甩水似的抖動耳朵和尾巴,睡意已經退了點。 見到咱想睡得不得了的樣子,瑟莉姆率直地發笑。 這女孩個性比較一板一眼,能這樣稍微放鬆感覺剛剛好。 「那他找咱是什麼事呀?」 「先生說差不多要吃中餐了,要我來找您。」 「唔,要中午啦?汝跟他說,咱馬上過去。」 「遵命。」 瑟莉姆就此默默低著頭,不久,咱發現她原來是在看咱。 「赫蘿小姐,您是不是被葉子割傷啦?」 「割傷?」 這野菜很軟,不是會割手的東西,咱也沒用刀具。 「是的,有點血味……」 聽瑟莉姆怯怯這麼說,咱疑惑地查看全身,並在抬起手臂時發現了血味來源。 一隻又圓又胖,好像會晃出聲的血蛭吊在咱手腕上。 「唔,是這傢伙唄。」 睡意與野菜上的結凍晨露,讓咱完全沒發現。真是個貪吃的東西,就像發現大餐的繆裡一樣,怎麼也不肯鬆口。當咱想用手拔下固執的血蛭時,瑟莉姆制止了咱。 「赫蘿小姐,不能拔。請等一下,我拿火來。」 瑟莉姆快步跑回旅館。拿枝仍有餘燼的木柴烤一下,血蛭馬上就會掉了。 「……瞧汝這蠢貨,害咱們的新人多費這種心。」 屈指一彈,圓滾滾的血蛭跟著晃了晃。 瑟莉姆身形單薄,原以為是見到血蛭就會昏倒的那種類型,結果根本不是那麼回事。既然她說在南方時,和同伴都是有一餐沒一餐,靠傭兵工作餬口,心理素質或許堅強得很唄。而且鼻子也很靈。 瑟莉姆和咱一樣是狼的化身,人形只是偽裝。幸虧在旅館的新雇員面前不用隱藏耳朵尾巴,省了不少事。 不過當初在決定僱用瑟莉姆時,咱對新人加入其實相當不安。說起來也真丟臉,咱擔心自己的地位會遭到威脅。 所幸那全是多慮,咱反而還覺得瑟莉姆太崇敬咱了點。 沒多久,瑟莉姆帶著燒紅的柴回來烤血蛭。血蛭立刻鬆口,被咱扔進山裡。 「要把吸掉的份在午餐上吃回來才行喔。」 瑟莉姆回以微笑,抱起整堆野菜莖。 「那我先把這些拿去曬了。」 「麻煩啦。」 這新人實在很勤快,之前還擔心旅館一次少了兩個年輕人手會忙不過來,這麼一來應該能照常攬客了。 想著想著,再伸個大懶腰,背脊喀喀響。 「好,吃飯吃飯。」 被早春陽光曬得蓬鬆的尾巴,也搖得沙沙響。 「你覺得瑟莉姆怎麼樣?」 當晚,伴侶在寢室書寫之餘頭也不回地問。 在保養尾巴的咱正想著:「差不多到了換冬毛的時候唄。」 「跟咱原本想的不太一樣。」 「嗯?」 伴侶似乎是寫完了,轉過頭來。認識他是十年前多一點的事,感覺他和當年差了很多,又好像沒什麼變。 不,還是胖了點。咱盯著伴侶的脖子這麼想。 「是好還是壞呀?」 「大多是好唄。」 咱在尾巴抹上要伴侶買的昂貴的花朵精油,並仔細梳整,使尾毛蓬鬆優雅。 「剩下的雖然是壞,倒也挺不錯的。」 「壞也不錯……啥?什麼意思?」 伴侶一臉的疑惑。會這麼問,表示他雖是因為旅館不找新員工會經營不下去,但是對於僱用瑟莉姆多少還是有點擔心。 那和商店老闆僱用小夥計,擔心他的勞力能否對得起酬勞不太一樣,而是因為要和這樣的年輕女性同住一個屋簷下唄。而且瑟莉姆乖巧內向,又有點薄命的氣息,完全是他會喜歡的類型。 伴侶曉得咱瞭解這件事,咱也明白他自知行為稍有不慎就可能惹來大麻煩,所以有點緊張。 不過咱還是相信他。無論瑟莉姆怎麼討他喜歡,他也不可能會偷腥。相對地,還因為他很容易想太多,怕他會過度顧慮瑟莉姆而變得緊張兮兮。 然而伴侶或許是年紀有了,心態穩重了點。若是以前,瑟莉姆只要柔柔一笑就能勾走他的魂了,現在卻能紮紮實實地給她分配工作。同時,還能適切地照顧被迫遠離同伴的她。 當然,他沒因此冷落了咱。 一言以蔽之,他現在可靠得令人跌破眼鏡。 麻煩的是,這和咱的期望有點出入。 「咱啊,其實很想做一件事。」 伴侶注視著咱,緊張地吞著口水猜想咱是否只是表面上平靜,心裡卻起了他沒注意到的驚濤駭浪。 那呆樣讓咱看得想笑。真是個老實的雄性。 彷彿他做什麼都全力以赴的個性,反而讓他自己嚇自己。 「也沒什麼啦。」 咱滑下床,站到伴侶身邊,作手勢要他讓位。伴侶猶疑地慢慢扭身,挪一點空間讓咱坐。 桌上攤著好幾張信紙,都在等墨水乾。 「因為汝的表現比咱想像中好很多,害咱一丁點兒吵架的藉口都沒有了。」 見到伴侶稍微仰身錯愕的臉,咱以莫可奈何的表情表示安慰。 「什麼跟什麼……所以現在就是沒問題嘍?」 「嗯。咱好久沒對汝發脾氣,還以為有機會了吶。」 頭倚上伴侶的肩,伴侶臉上跟著明顯冒出不敢領教的乾笑。 「相安無事不是最好嗎?」 「肉或酒裡加點胡椒這樣的刺激,不是比較夠味嗎?繆裡在的時候,咱要表現出賢妻良母的樣子,可是現在她不在了嘛。」 臉頰蹭著伴侶的肩,尾巴沙沙地搖。 「真是的……」 伴侶只是嘆口氣轉回書桌,和咱擠著一張椅子繼續寫信。 以前這樣撒嬌,他就會慌得什麼一樣,可愛極了,但現在一點都不好玩。這麼一來,弄得好像自己都想著玩似的。 於是咱停止嬉鬧,開始講正經事。 「話說汝啊,旅館什麼時候要開門做生意?」 過去有勤奮的寇爾小鬼支持旅館業務一角,可是現在不僅少了他,連獨生女繆裡也跟他一起跑了。一次少了兩個年輕人,人手硬是不夠。 咱的直覺說,也許伴侶拚命給客人寫的這些信,並不是向他們來此過冬道謝,請他們夏季再來避暑。而是因為人手不足,請他們考慮其他旅館。 這間溫泉旅館不容易僱用新員工,無疑是咱這非人之人的關系。如果耳朵尾巴可以說藏就藏就好了,問題就是辦不到。 若說咱為此沒有半點內疚,是騙人的。 「瑟莉姆真的很能幹,現在才有辦法開門,跟老愛惡作劇,沒事就幫我們添一、兩樣工作的繆裡不一樣,應該能輕松很多吧。」 「那隻小笨驢真的是整天都在搗蛋,不曉得是像誰喔。」 咱嘆息後,伴侶以心中有千言萬語的眼神看過來。 冷眼瞪回去,他就像羊一樣別開眼睛。 「可是她一走,旅館也沒以前那麼熱鬧了,沒關系嗎?」 別過臉去的伴侶就此無力地垂下腦袋。 「這我也有想過。那些高階聖職人員也都是寇爾小鬼在陪他們聊天,現在不曉得怎麼辦……往這裡想的話,客人覺得魅力不如以往也是應該的吧。」 「誰叫汝只會講生意經喔。」 「要是你想出來唱歌跳舞,我是不介意喔?」 如何替長期住宿的客人排憂解悶,就是各家旅館各顯身手的地方了。在這「狼與辛香料亭」,有可以談論復雜學識的寇爾小鬼,以及熱情不亞於舞孃的繆裡,多少算是賣點。 可是不能代替寇爾小鬼就算了,咱一想像自己代替繆裡的樣子就頭痛。 「不過你平常還有其他工作,兼職實在太累了點。我自己是很想看看啦。」 「……」 從伴侶靦腆的表情,看得出那是真心話。這頭大笨驢果然什麼也沒想透。 現在這身人類姿態,以人的標准而言的確很年輕。可是與繆裡這般真正的年輕人相比,代替她跳舞如何自取其辱,是容易想像到令人發指的地步。 客人們帶著「還不錯,但好像有點怪」的復雜笑容,已能浮現眼前。 雖然大家都說他們母女倆長得一個樣,但咱可沒有傻到和女兒比年輕。 即使長相真的相同,年輕女孩所散發的氣質還是完全不同。 「咱看啊,咱還是把力氣花在菜色上比較實際喔。」 若繼續在這個話題上打轉,遲早會傷到賢狼的顏面,咱便趁早轉彎了。 「菜色啊。沒錯,你對吃飯是很有自己的一套。」 「漢娜那傢伙說不定會嫌咱給她添麻煩就是了。」 漢娜是專管廚房的廚娘,同樣不是人類,而是鳥的化身。 「既然少了一個會偷吃的人,一加一減應該沒變吧。」 這麼說來,繆裡這個旅館老闆的獨生女到底有沒有幫忙,還是只顧玩耍,就讓人搞不太清楚了。 原本只是覺得她能活活潑潑長大就好,但可能是真的放縱了點。 「少了繆裡之後,真的好安靜啊。」 伴侶停下寫信的手,抬頭眺望遠方似的說。以往在這時間,繆裡不是已經在床上呼呼大睡,就是跑到仍點著蠟燭的寇爾小鬼房間玩,還能聽見她搗蛋而挨罵的聲音。 發現繆裡溜出去和寇爾小鬼一起旅行後,伴侶鬧得是雞飛狗跳,好不容易才罷休,但看來還是有點無法割捨。 「他們在路上會不會出事啊……」 「前些日子不是才收到他們的信嗎?」 「話是沒錯啦……」 咱對仍顯得扭扭捏捏的伴侶嘆一口氣,摟住了他。 「汝忘了身旁有誰了嗎?」 伴侶差點滑下椅子,連忙用另一邊的腳撐住。 接著洩氣似的笑。 「是啊,你無時無刻都會陪在我身邊嘛。」 「嗯。所以勸汝早點忘了嫁出去的女兒唄。」 「還、還沒嫁出去好不好!」 即使伴侶老愛對自己說寇爾小鬼和繆裡只是感情很好的兄妹,聽見這種話還是下意識地激動反駁。咱當然知道他不是認真反對,只是特別忠於作個獨生女的父親。 那麼,咱也該盡情享受自己的角色。 「好好好。反正咱哪裡都不會去,不過要是汝不小心放手,小心被風給刮走喔。」 咱枕在伴侶聳起的肩上,搔著他耳根說。 獸脂蠟燭就快燒完,正好該上床了。 「難道不是嗎?」 搖擺的燭火下,咱眯眼燦笑。 在這種時候,伴侶總會露出有點害怕的表情。 從前他好像說過,那會給他要掉進地獄深淵的感覺。 咱也不是不懂他的言下之意。 畢竟兩人就是墜入愛河之後,今天才會在這裡。 「大人英明。」 伴侶摟住咱並順勢抱起,往床邊走。 蠟燭隨後熄滅,黑暗籠罩房間。 沒有客人的旅館十分靜謐。木窗外,貓頭鷹嗚嗚地叫。 「呵呵。」 咱在伴侶的懷裡扭身。 「汝啊,要好好疼愛咱──」 話還沒說完,伴侶忽然踉蹌跌跤,咱也在黑暗中摔到床上。 這頭大笨驢在關鍵時刻總是軟腿。 ◇◇ 摔著了的咱張嘴就想罵人,可是不太對勁。 「你這大笨……驢………?」 定神一看,才發現自己倒在草蓆上。 眼前,等著摘芽的野菜堆在春季陽光下閃閃發亮。浴池裡空無一人,只有嘩啦啦的注水聲。 「唔……嗯……?」 咱似乎是被陽春暖意薰得睡死了。在好夢正甜時醒來的不甘,以及讓人暖得像穿著衣服泡澡的舒爽陽光,使眼睛又想閉上。 但不能讓瑟莉姆見到這種丑態。 於是拚命爬起來,打個大呵欠繼續處理野菜。 「不過……這夢還真清楚……」 喀、啪嘰。摘取新芽之餘,有種奇怪的感覺。 「……不,那不是夢,是昨天的事……唔,嗯?」 喃喃自語後,忽然有個疑問。 像這樣摘野菜嫩芽已經是第幾天啦?這種菜山裡到處都是,村裡婦女有閒就會摘個一大堆,小孩子也會藉此賺點零用錢。由於能充當家畜飼料,沒客人的時期,家家戶戶每天都會盡可能曬起來備用,今天和昨天沒有分別,相信明天也得重復同樣作業。 高堆的野菜還沾著結凍的晨露,輝映燦爛陽光。氣溫開始上升,溶解的冰如蜜珠般凝結。每次摘起這些野菜,就覺得村子的春天要來了。 話說,這次究竟是春天第幾次到來啦?十次?十二次?繆裡和寇爾小鬼出去旅行是今年的事?還是去年? 從前在麥田時,都是以嬰兒長成小孩、小孩長成大人、大人年老逝去等分段的方式粗略計算時間。在一年之中,也只能藉季節更迭或每年數回的祭典來感受日子變化。其餘的,不過是模糊地歸類於「日常」,宛如一大卷布匹中的絲線。 周而復始的平淡日常,前後關系模糊得難以記清,更別說是多年往事了。 伴侶給諸方客人寫信,在獸脂蠟燭熄滅後抱咱上床那時,真的是昨晚的事嗎?會不會是只做了個令人懷念的夢?就像在麥田回想著故鄉好友打盹時一樣。 胸中忽然一陣躁動,不禁望天。先一步過完冬天的太陽,默默揮灑著溫暖的光輝。可是周圍好靜好靜,這會是夢境嗎? 不安快速湧上,心跳聲大到聽得好清楚。既然會夢到旅館這麼安靜,那麼現實世界是怎樣的狀況,自然不言而喻。 咱和伴侶、寇爾小鬼或其他村民不同。他們的一生對咱而言不過是白駒過隙,咱最愛的人終將單獨留下咱,永遠離開這溫泉旅館。這不是夢境或幻覺,而是必將到來的現實。 「……」 不安與孤獨使咱眼中泛淚,好想不顧一切地大喊伴侶的名字。這時,一群鳥飛出附近的林子,打鬧一陣之後向天邊飛去。風吹樹搖,溫泉池水也泛起細微漣漪。吹在臉上的風,仍明確殘留冬季的寒意。若說這是夢,一切都太鮮明了。 孩童似的嚎啕大哭前,咱先看看左手腕,發現淺淺的血蛭咬痕。一捏,也能清楚感覺疼痛。 這不是夢。被血蛭咬了手腕的那天夜裡,咱也在伴侶的肩膀或脖子咬了好幾口。想起這些細節後,赫蘿終於返回現實。看來是睡得太舒服,把腦袋睡昏了。 「……蠢死了……」 放心之餘,也為自己難堪。 咱心底有一口裝滿黑暗的井,井口用熱得發悶的幸福之重緊緊蓋上。平時總會忘記井的存在,但若稍有不慎,井裡的東西就會外漏。井中的黑暗有個名字,叫做孤獨。 幸福的日常將如此持續下去,沒有昨今之分。假如幸福過了頭,時間會過得太快。 所以昨晚,咱對伴侶說的都是心裡話。對瑟莉姆這名新人其實有些期待。 其一是希望她能單純扮演好員工的角色,幫助伴侶所辛苦打造的這間旅館永續經營。其二是成為咱與伴侶吵架的火種。 這麼一來,那些吵架與合好的記憶,將在名為日常的這匹布中留下清晰的紋樣,成為確切的回憶,使孤獨之井蓋得更緊。其他千千萬萬無風無雨的日子與午睡的分界將逐漸模糊,沖積到記憶的彼方。 時間過得總是太快,若想永誌於心,就只能用爪子留下一道傷痕。就如同留在手腕上的血蛭咬痕。 不過人或野獸的生活,也都是不斷重復同樣的事。能做的,就只是用點明天就會遺忘的小安慰,來抑止心中的不安。 例如在伴侶工作時從背後擁抱他,用蒸餾酒把自己灌醉,或是在女兒睡前,盡其所能教她怎麼抓住雄性的心,當作床邊故事。 然而那樣的行為,其實跟裝一罐夏天的空氣以准備過冬差不多唄。 無限反覆的日常會慢慢消磨一切事物。當日子變得平滑順遂,記憶也難以殘留。 咱並不討厭摘野菜嫩芽的工作。如此平凡的作業能使旅館順利經營,旅館順利經營就是伴侶的快樂。咱不禁覺得自己過得實在太享受。就像狗叼著肉往水面看,便也想吃水裡倒影的肉。 「蠢得可以喔。」 如此低語後,咱繼續摘芽。 覺得幸福,卻無法為每一項幸福取個名字,令人好生感傷。 也許是定下心工作的緣故,摘嫩芽的工作中午前就結束了。 送四人份的嫩芽到廚房,並將飼料部分交給瑟莉姆曬之後前往主屋。要是在那裡見到伴侶,真想緊緊抓住他不放,像只吸食樹汁的蟲那樣。這傢伙有時就像塊大木頭,這樣比喻剛剛好。 「找先生嗎,他在大門那。」 在廚房燙野菜的漢娜這麼說。咱立刻過去,順手摸了幾片肉乾,被漢娜抱怨:「就快吃中餐了耶。」 既然在大門那,也就是在開闊處做些粗活唄。可能是因為積雪融化,有旅行商人上山作生意,或是河邊有貨船靠岸了。 咱再愛玩,伴侶幹粗活時也不會亂來,而且做完以後還可能找咱一起洗澡吶。 這麼想著穿過走廊踏出大門,果然見到了伴侶,瑟莉姆也在。 「對不起……」 「別在意。是我沒交代清楚,錯不在你。」 兩人這麼說著,解開堆在旅館大門邊的飼料捆。 「汝等怎麼啦?」 一聽咱說話,兩人同時轉頭過來。 「喔,你來啦。剛好,來幫個忙。」 「幫忙?」 伴侶身旁,做同一件事的瑟莉姆停下手來喪氣地望來,表情充滿歉意,原本就細瘦的肩縮得都快看不見了。 「那個……我弄錯捆飼料的繩子了。」 她小聲回答後繼續解繩子。看來是要把這幾捆飼料解開。 「嗯,全部解開就行了嗎?」 「解新繩子的就好。對了,看到三條搓成的繩子也一起解開。」 「真麻煩。」 這只是像平常那樣對伴侶開玩笑,結果瑟莉姆嚇得抖了一下,縮得得更小了。 「唔。呃,咱不是對汝說的啦,咱也很容易弄錯。」 咱急忙解釋。一個女孩子家來到不熟悉的群體中,當然是十分惶恐。如此與伴侶的日常嬉鬧,也可能被她誤解成責罵。不得不慎。 於是咱對瑟莉姆搬出最大的笑容,開始動手解繩。 伴侶說,他要瑟莉姆用舊繩捆飼料,結果拿成新繩了。新舊麻繩都擺在倉庫的同一個地方,的確很容易弄錯。 三人一起解,事情很快就結束了。工具從舊的開始用,是伴侶自行商時期留下的小氣節省術,咱也直說是他的錯。 瑟莉姆偶爾犯些小錯,也可當作咱偷懶的藉口,算是好事。要是她做什麼都很完美,反倒令人喘不過氣。 不過這麼想的第二天,瑟莉姆又犯了個小錯。 紐希拉這座村莊,會在春季舉行只有村人知道的小祭典,祭拜的是溫泉的守護聖人阿傑裡,而她拿錯了獻燈時要用的蠟燭。 本來要給的是蜜蠟,她卻裝了一整箱獸脂蠟燭交到集會所。 「真的很對不起……」 或許是連續失敗讓瑟莉姆很氣餒,眼眶都紅了。不過這沒什麼,只要換掉就行,而且她裝箱時一點也不馬虎。做事又從來不抱怨,交代什麼做什麼。因此當然沒人責備她,立刻准備蜜蠟送到集會所。 而且他們也愈來愈瞭解瑟莉姆,她個性認真勤奮,但有點少根筋,經常看到她絆倒或是東西沒拿好。她對此也有自覺,總是時時叮嚀自己,想克服這個毛病,惹人疼惜,而這又是伴侶會喜歡的個性唄。 所以,對於她弄錯蜜蠟和獸脂蠟燭,咱們並不驚訝。兩者造型雷同,再說她可能從未見過蜜蠟。 由於這些緣故,瑟莉姆犯的錯頂多只會出現在咱們的睡前閒聊而已。問題是,當事者本人似乎無法輕松看待。 從弄錯蠟燭那天起,她就顯得相當沮喪。她原本就比較內向,也許是過分責怪自己了。 她可是寶貴的人力,要是不幹了,咱也頭痛。就算她願意留下,終日愁眉苦臉也會讓旅館的氣氛打折扣。畢竟這裡是人稱「會湧出幸福和笑聲的溫泉旅館」,可不能弄得陰沉沉的。 那麼該怎麼辦吶?瑟莉姆不像是會喝酒解悶的人,直接要她別在意,好像反而會更在意。 活了這麼久,卻可說是第一次遇到這種狀況。 要怎麼鼓勵她才不會造成反效果吶……想了又想,始終沒有好點子。再加上每天都有工作要忙,一時就忘了這件事。直到某天,伴侶耳語道: 「瑟莉姆那邊,可以請你幫個忙嗎?」 「幫忙?」 「我想請你找個時間,帶她去山上。」 咱不懂他何出此言,疑惑地盯著他看。 「就說要找新溫泉什麼的帶她出去,然後一路跑到山的另一邊。」 聽到這裡,咱總算明白了。 「汝是要咱帶她去見見她那些夥伴呀?」 「嗯。」 瑟莉姆她哥和其他族人,目前正在距離紐希拉兩、三座山的地方蓋旅舍。應該是因為那裡是發生過聖女奇跡的福地,想藉慕名而來的大批巡禮客賺飽荷包。要是老實的寇爾小鬼知道了,多半不會有好臉色,但提案者就是伴侶。要拯救遠道來到斯威奈爾卻一籌莫展的他們,只能這麼做了。 問題是那位聖女就是瑟莉姆假扮的。故事設定是聖女的遺骸深埋在地下,所以瑟莉姆住在他們的旅舍可能會出問題,於是正缺人手的「狼與辛香料亭」僱用了她。因此他們兄妹倆被迫分隔兩地。 當然,只要變回狼,這點距離一下子就能跑回去,並不是生離死別。 所以咱不禁懷疑伴侶的提議會造成反效果。 「那丫頭不是還在設法融入新群體嗎?如果沒過多久就讓她回去見原來的狼群,不就等於是懷疑那丫頭和她同伴的決心嗎?」 瑟莉姆和她哥對此尤其認真。瑟莉姆來到旅館的第一天,表情緊繃得像准備上戰場似的。狼族一旦決定路線,無論發生再大的事也不能輕易退卻。 但伴侶卻這麼說: 「理論上是這樣沒錯。」 「汝啊,咱是認真──」 伴侶的眼神使咱停下了嘴。 他做什麼都自信缺缺,有自信的時候,又通常是來自怪異的既定觀念。然而某些時候,他又會抱持這賢狼也抵擋不了的堅決信念。 在那種時候,即使懷著絕對的確信,眼神卻不知為何顯得憂傷。 咱對這樣的眼神就是沒轍。 耳朵和尾巴都不禁垂了下來。 「我以前行商那些年,不曉得送過多少個離鄉背井的人回家過。他們大多都會在貨台上抱怨個沒完,說什麼死也不想見到誰,現在沒臉見誰,見到以後就要揍他一拳之類的。」 伴侶疲憊似的笑,配合咱的視線高度蹲下。 彷彿在勸導一個孩子。 「可是見了面,他們都很高興。這不是理論說得通的。」 接著,他伸手撫摸咱的臉頰。 會嚇得退縮,是因為那似乎直接碰觸了咱心裡柔軟的部分。 「你也有過那種經驗吧?」 正是如此。 想回故鄉卻不知方向,迫於無奈而流連於麥田時,咱強行潛入了伴侶的馬車,認為船到橋頭自然直。因為咱就是如此思鄉。 而伴侶就此帶著咱找尋故鄉,即使路上艱險不斷也沒有放棄。當初還以為他是個破天荒的濫好人,但咱錯了。那是因為伴侶有自身經驗累積而來的信念。 「再說瑟莉姆的哥哥住那麼近,本來就是個問題吧。」 「……唔,嗯?」 「她的想法大概和你一樣,認為一旦來到我們這,就要在這待到底。在這種狀況下,同伴住得近反而是種負擔。因為很近,她會時常警告自己不能隨便去見他們,覺得那是一種依賴,一種恥辱。」 「唔,嗯……不是……唄?」 咱疑惑的目光引來伴侶的苦笑。 「我知道瑟莉姆是用盡全力想盡快成為這溫泉旅館的一份子,可是新人心裡總是緊張不安。況且瑟莉姆她哥送她走那時的表情你也看到了吧,都擔心得快爆炸了不是嗎?帶瑟莉姆回去,他一定不會擺臉色的啦,還會鼓勵她、安慰她呢。那樣的效果比起我們自己來說,應該好上千百倍吧?既然這樣的人就住在附近,為什麼不讓他們見個面呢?」 這樣的想法,就像看起來亂成一團的線,抓住兩端一拉卻發現根本沒打結一樣。 既然有目的也有方法,就應該執行。 或許能說,商人都是這麼想的唄。 當然,這其中包含伴侶個人的人生觀,以及與生俱來的老好人性格。將傭人當道具使用的溫泉旅館並不少,在一般社會那反而還是常態,甚至有不隨意虐待員工的老闆就夠好了的氛圍。 然而伴侶並不是那種人。他把上了他馬車貨台的人都當作同伴,並傾力相助。說不定,那和商人對貨台的執著是源自同一種感情。 咱的身份仍是貨物時,還曾為他對其他貨物的處置方式一憂一喜地苦惱,但如今咱已是伴侶駕座上的伴。 可見他也將貨物當作是同一條旅途上的夥伴,足堪信賴,甚至值得驕傲。 只要是為同伴著想,伴侶甚至能跳脫常識藩籬,真是帥得可恨啊。 「嗯?怎麼啦?」 伴侶注意到咱不太對勁,愣愣地看著咱。 咱憋不住滿腔飄飄然的感覺,臉上堆滿了笑,摟住伴侶的脖子。 「汝這只大笨驢,大笨驢!」 「啊?」 伴侶雖然不明就裡,但從咱搖得啪噠啪噠響的耳朵和尾巴,看得出心情是多麼好。 於是他回敬似的一抱,這也讓心裡的感覺暫且平靜下來。 「嗯……咱也同意汝這個建議,不過這時候山上開始有人走動了,要夜深以後才能動身,可以唄?」 「當然可以,白天還要工作嘛。」 「大笨驢,不是那個啦。」 伴侶聽得一頭霧水,似乎完全不懂咱的意思。 「咱是問汝一個人睡會不會寂寞。」 畢竟女兒繆裡也離家了。 伴侶略顯訝異,輕笑道: 「別擔心。這樣等你回來之後,我就能體會到你有多重要啦。」 他也很瞭解怎麼討咱開心。 「呵呵。那好唄。」 結果咱還是忍不住抱了上去,尾巴沙沙沙地猛搖。 今晚天公作美,明月高掛。若是滿月就更完美了。 晚餐後,眾人在平時該就寢的時間聚在旅館後院。 成員包括能輕易活吞人類的巨大賢狼、體型在森林閒晃也不會太奇怪的小狼,以及冷得直搓手的伴侶。 「真羨慕你們全身都是毛。」 天一黑,嚴冬的空氣就從山上直降而下,伴侶每個字都伴著白煙。 『天亮前就會回來了。』 「小心別讓燒炭的人看見嘍。」 『大笨驢。』 咱以鼻尖輕頂伴侶,伴侶也摸摸咱長胡須的地方。這樣的互動對彼此而言是稀鬆平常,不過想到瑟莉姆就在旁邊看之後,忽然害臊起來。 『……咳咳。好,走唄。』 『是。』 月光下,線條流麗的年輕狼族彷彿微微發光。 咱雖怎麼也算不上羨慕,但若擁有那樣的體型,就能和伴侶窩在同一間房了。 「麻煩啦。」 伴侶不知懂不懂咱的心,簡單告別。 名目是探尋新溫泉,實際上是為了瑟莉姆。 咱沒回答,轉身便疾奔而去。在積雪漸松時,咱還會變狼上山巡視是否有雪崩的跡象,可是最近完全不需要那麼做。以巨大身體在山中奔馳的感覺十分暢快,速度一不小心就拉高了。 登上旅館後山頂而回頭查看時,瑟莉姆已經氣喘籲籲。 『抱歉,太快了嗎?』 『不、不會……啊,呃,對……』 改口是因為覺得硬撐卻跟不上,反而更添麻煩唄。 『那咱們慢慢來唄。咱是太久沒跑,像小狼一樣興奮過頭了。』 當然咱很想全速奔馳,也很想在這裡盡全力對月長嚎。然而狼嚎必將傳遍紐希拉,使整座村莊因有狼出沒而全村動員上山放火驅狼,還會安排哨點徹夜站崗。 知道元兇是誰的伴侶,肯定會在篝火邊擺張大臭臉。 『不過就算走散了,汝也能靠鼻子找過來唄。』 對於咱的玩笑,瑟莉姆靈巧地以狼嘴做出微笑。 此後,兩人以散步的步調,在山裡繞了幾圈。盡管不是為了強調這是自己的地盤,還是有幾頭熊或鹿規矩地前來問候。 由於此行名目總歸是尋找新溫泉,自然得聞聞氣味演點戲,可能的位置早就在決定開溫泉旅館當初都探勘過了。現在只是佯裝到處走走,慢慢往山的另一邊,瑟莉姆她哥與族人蓋旅舍的土地移動。 但瑟莉姆也不是懵懂的傻丫頭,即將越過第二道山棱之際,她下定決心似的說: 『赫蘿小姐。』 『嗯?』 『那個……很抱歉,我……』 當然,咱繼續裝傻。 『有什麼好道歉的,汝不是跟得很緊嗎?』 見咱輕笑著這麼說,瑟莉姆便不再說下去。 即使贊成伴侶的想法,心中某個角落仍擔心這麼做是多此一舉。瑟莉姆肯定是下了相當的決心才來到這間旅館,若只是因為幾次失敗而沮喪就特別照顧她,很可能讓她覺得自己被當成小孩看待,反而傷她的心。 但是思考如何不傷害他人,往往只會原地打轉,不知不覺變得像銜尾蛇一樣。像伴侶這樣想到什麼就先做什麼,並表現出自己誠意的想法其實很直接爽快,應該是正確決定。 當咱被自己賢狼之稱、長生不老、並非人類等推託之詞絆住腳時,反而是伴侶先拉了咱一把。結果如何,自是不言而喻。 既然瑟莉姆有緣加入這個群體,能待得開心是最好不過。 此後,咱們誰也沒再開口,到處查看可能會滲出溫泉的窪地,越過第三座山。還有幾天才會滿盈的月亮早已飄過頭頂。已是草木皆眠的時間。 伴侶搞不好正孤零零地在床上發抖吶。這麼想時,有個影子從眼角林隙間幽然晃動。 『知道要出來接人呀?還不錯。』 咱微笑低語。聲音雖不至於傳過去,對方仍聽見了似的,有更多身影在其後現身。這時期的風是從山頂吹下,位在下風處的他們應是聞到氣味而趕來的唄。 『快去唄。』 見瑟莉姆佇立在一旁,咱便催了一聲,但她仍不為所動。可能是怕她哥會罵她懦弱。 不過人都帶來了,瑟莉姆待在旅館又振作不起來。 而且毛色和瑟莉姆相近,默默注視咱們的領頭狼,表情擔憂得似乎都要嗚咽起來了。 繆裡上山玩得太晚時,寇爾小鬼也會有這種臉。不禁想起他在門邊來回踱步的樣子。 無論是狼是人,容易為他人擔憂的雄性或許都是這副德性。 『別糟蹋了咱的心意呀?』 以鼻尖頂頂瑟莉姆的脖子,她才終於向前幾步,卻又不安地看看咱。 於是咱露齒而笑,說道: 『別看咱這樣,咱可是不知道巴在那口子身上大哭過幾次喔。』 瑟莉姆聽了十分訝異,但仍能明白咱的心意。 睜大的眼逐漸放鬆,最後誠摯地注視咱說: 『非常感謝您。』 『要謝就謝那頭大笨驢唄。』 瑟莉姆沒有多回話或頷首,掙脫束縛般向前跑去。 她哥也晚一步跑來。盡管多半會責備她的不是或說幾句不以為然的話,不過瑟莉姆總歸是與他同甘共苦了許多年的妹妹,不會不疼惜她。伴侶的猜想,令人不甘地命中了。 咱無奈嘆息,開始想自己該做些什麼。待在這裡,瑟莉姆的同伴會放不開心胸,瑟莉姆自己也可能因為顧慮咱而提早離開。 破壞親人團聚的場面總是不好,於是咱便按照當初的名目找溫泉去了。其實咱很早以前就想找個專屬於自己,可以用原形悠哉泡溫泉的地方。 依氣味找了一會兒,最後在第二、三座山之間發現一口自然溫泉。這裡位在山谷深處,無論獵人再怎麼深追,也不太可能追到這種地方。 『嗯,地點不錯,只是窄了點。』 池水淺,岩石多,還有不少倒木,空間只夠熊泡泡屁股。 泉水也在岩石阻擋下窘迫地流。變成人形是擠得進岩縫裡,但這樣不如在家裡泡算了。 『既然這裡有水,說不定還有其他池子。』 繼續沿山坡繞了幾圈,不過水脈似乎深在地下,找也找不到。於是試著咬開倒木,撥除較小岩石,湧泉量好像變多了點。若再把岩塊挖開一點,或許會是個像樣的溫泉。 『赫蘿小姐?』 瑟莉姆這一喚,是在咱聞著泉水,試圖尋找湧泉點的時候。 『怎麼,夠了嗎?』 『是的。然後,那個……』 瑟莉姆耳朵尾巴和腦袋都往下垂,背後是她哥和那群族人。 咱嫌麻煩地嘆口氣,繼續找湧泉點,並問: 『汝等一起過來做什麼呀?』 『舍妹給您添麻煩了。』 瑟莉姆她哥向前一步,以族群首領身份發言。態度方方正正,像教科書一樣。 這些狼即使有超人的力量,卻因為不夠圓滑,作傭兵也無法餐餐溫飽。而且先前,這位哥哥還因為說話太過直接而惹惱咱。即使知道原因是出在自己,對他留下的棘手印象也不是那麼容易抹去。 『才不麻煩吶,她幫了咱們很多忙。』 『不過舍妹寄人籬下卻勞您費心,恐怕──』 『會影響到族群的名譽嗎?』 這群狼包含瑟莉姆總共六頭,每個體型都算小。就算被他們包圍,打起來也是轉眼就會結束唄。 但或許是因為如此,他們才特別重視名譽。 『……很抱歉。』 瑟莉姆她哥表情困頓地垂下頭。 『真是累人喔。』咱嘆道。 『咱來這裡,是因為家裡那口子請咱出來找新溫泉。來找汝等,就只是覺得地方離得很近,順便帶她出來打聲招呼罷了。』 『可、可是──』 『所以吶,以後說不定沒事就會來這裡晃一晃。要告別就長話短說,可別每次都讓咱多等啊。』 既然都搬出了這樣的名目,重上下關系的瑟莉姆她哥也無法反駁。 視線在地面與妹妹之間掃動幾次後,他認份地往咱看來。 『……遵命。』 『嗯。那今天就到這兒唄,該回去了。』 對瑟莉姆這麼說之後,那年輕的白狼毫不遲疑地來到咱身邊,心中陰霾似乎已然散盡。 在過去的生活裡,他們多半是誰也沒離開過誰,凝聚所有力量才能生存到今天唄。說不定瑟莉姆單獨來到溫泉旅館工作,是下了超乎想像的決心。 說近期會再來雖不是源自這種想法,但同樣是實話。准備歸返旅館時,咱忽然停下腳步。 『對了,有件事咱忘了說。』 狼群頓時緊張起來。 『別亂挖這口池子啊,讓咱自己處理。』 『……』 『還是說,這是汝等先找到的池子?』 『不、不是。』 『那麼,咱會再多來幾趟,記得啊。』 這次是真的轉身離去,碎步跑過深夜的森林。 瑟莉姆默默跟上。她仍有點放不開,或是有種無謂的自負,但等她習慣旅館的生活,她哥幾個的旅舍也准備妥當後,就不會那麼緊繃了唄。從現在的側臉,能看出她聽話歸聽話,實際上卻是個硬骨子。 至於改造那口溫泉,純粹是咱的娛樂。一旦完成,即使是人多的季節也能在大白天以狼形悠悠哉哉地泡澡了。 這件事暫時就瞞著伴侶唄。 一想像他渾然不覺的樣子就想笑。 『赫蘿小姐。』 瑟莉姆下一次開口,是在抵達旅館的時候。 「非常感謝您。」 她恢復人形,迅速用事前准備的衣物,掩蓋細瘦但與繆裡截然不同的裸體,並簡短道謝。 看來她並不認為這場安排造成她的困擾,所以咱聳肩回答: 「咱也找到一個樂子,汝就別客氣了。好啦,早點睡唄,不然明天就沒力幹活嘍。」 瑟莉姆正經地點個頭,展顏微笑。進了旅館,在走廊分頭時,她再恭敬地敬一次禮。老實說,那種和寇爾小鬼不太一樣的拘謹讓人有點難受。要是沒有伴侶在,咱恐怕很難和她在同一個群體裡生活。 伴侶明明自個兒做不了什麼事,但不知為何,總是在不知不覺間將各種人系在一起。 盡管不是能領軍破敵的耀眼角色,卻在鼓舞軍心上有過人素質。咱對自己沒看錯人感到十分自豪,得意地回到房間。 依稀抱著伴侶醒著等咱的期待打開房門,結果他根本是睡死了。 於是咱立刻鑽進被窩,用冷颼颼的手腳用力抱住他。 伴侶當場嚇醒,唏哩呼嚕呻吟了一會兒後說: 「唔~~……回來啦。」 「回來了。」 擁著伴侶閉上雙眼,轉瞬就墜入夢鄉。 也許是因為紐希拉平時熱鬧得像天天有祭典,這裡的阿傑裡聖人祭反而顯得平凡樸素。沒有巨像遊行,也沒有誇張的隊伍。就只是在村裡的公共倉庫佈置一座臨時祭壇,村民聚集於此向聖人祈禱,接著設宴吃吃喝喝。要說哪裡像祭典,就只有倉庫裡點了多得壯觀的蠟燭唄。 大城鎮舉行祭典時,各公會會爭相捐獻巨大蠟燭以展示財力,而紐希拉則是以燭火的量來祈求泉水永保溫熱。愛慕虛榮的人當然是到處都有,但若來自虛榮的巨大蠟燭可以維持全村的溫泉,願意高聲贊頌的人也不會少。畢竟這裡的經營者都有點商人氣質,能不花自己的錢就獲利,管他做什麼都好。 那樣的赤裸人性看在過去受人奉為神祇,保佑村中麥田豐收的咱眼裡,也只能唏噓聳肩。瑟莉姆是第一次見到這個祭典,感覺很新鮮,但咱一點興趣也沒有,只管大吃大喝。 阿傑裡聖人祭也是紐希拉淡旺季的分界點,客人開始三三兩兩地出現。盡管沒冬天那麼多,夏季的泉療客倒也不少。在這種時候,咱對下一個喧鬧的季節是既期待又嫌煩。 「請問老闆在嗎!」 聖人祭第三天,旅館門口傳來威武的喊聲。 大概是有哪位大人物要來,先派了使者來查看狀況。 「哈裡維爾修道院院長大人將在明早抵達,貴店准備如何。」 「全都准備妥當了,隨時恭候大駕。」 使者聽了伴侶的回答感到很滿意,接著接受他的好意,趁主人到來前不多的空閒時間舒舒服服泡個澡。 戰斗就要開始了。然而,伴侶的表情卻不太對勁。 「怎麼啦?」 那個哈裡啥子的是每年都來的常客,住宿期間的態度不錯,出手也大方。如果繆裡在家,應該會笑呵呵地猜想這個哈裡啥子長長的白胡須今年又長到多長了唄。 伴侶也很喜歡他,應該不是會招來這種表情的客人才對。 「嗯?喔,沒什麼,只是覺得他來得有點太早而已。」 「太早?單純是等不及了唄。」 這裡是位在生死兩界中央的溫泉鄉。來這裡躲避俗世繁務的客人回去時,有的表情甚至像准備回地獄一樣。 「是這樣就好嘍……」 伴侶可能是因為舒服日子眼看要結束,變得有點神經質了。 果然這賢狼還是得陪著他才行吶。咱不禁自豪。 瑟莉姆與哥哥重逢之後,恨不得趕快彌補先前失敗的氣餒般渾身是勁,不過首次接待客人讓她相當緊張,咱便替她做些心理建設。 「這不是真正的戰斗,犯點錯死不了人。」 這麼一句半開玩笑的話,竟也真的讓瑟莉姆放鬆不少。 隔天,這位常客老僧如期光臨旅館。 「哎呀呀,羅倫斯先生,今年也麻煩你照顧了。」 他老歸老,體格可是相當健壯。頭頂禿個精光,胡須卻有好大一把,使身體顯得更大。與伴侶擁抱後,一見咱就帶著慈祥笑容抱過來。 埋在蓬鬆的胡須堆裡,可以稍微體會伴侶和寇爾小鬼想把臉埋進尾巴的感覺。 「令嬡在打獵嗎?」 「這個嘛……」 說明繆裡與寇爾小鬼的事之後,哈裡啥子的臉漸漸發紅。 「喔喔,那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並為自己贊嘆得太大聲嚇一跳似的捧起胸口,一下看隨從一下看伴侶,好不忙碌。 「呃……院長大人,請進來坐著說。路上舟車勞頓,一定很累了吧?」 「喔喔,喔喔,謝謝啊。哎呀,原來有這種事,聽到傳聞時我還在猜會不會是他呢,很好很好……」 大鬍子加大個子的老僧帶著興奮的余韻,健步如飛地來到餐廳入座。 即使坐在椅子上,他也難掩興奮之情,一見到瑟莉姆送酒來,立刻笑咪咪地接下。看來他還是一樣,比其他客人親切許多。 「你是新來的員工吧,謝啦。」 老僧道謝後喝了幾口,用鼻子呼口氣,對伴侶說: 「原來街頭巷尾議論紛紛的那個溫菲爾王國的年輕聖職人員就是寇爾先生啊。」 盡管能從寇爾小鬼寄來的信逐一瞭解他們的動靜,可是在這深山裡無法感受到他們究竟做了什麼大事。而且他做人十分謙虛,又嚴以律己。 看樣子,他的旅行不像信上寫的那麼平淡無奇。咱這麼想,向伴侶使個眼色。 「他將聖經譯成俗文,還讓沉溺於慾望的大主教誨改,甚至連數度沾染異端嫌疑的頑固外島人民,都因為他而投奔了正確的信仰,大家都當他是英雄呢,真是想不到啊。第一次見到他,他才這麼大。」 那厚實手掌所擺的高度,只比咱略高一點。 這讓咱想起寇爾小鬼日益成長茁壯而終於高過咱時,一方面為此驕傲,一方面又有點感傷。 「關於這個……寇爾給各位添麻煩了嗎?」 伴侶擔憂的表情不像在演戲。 寇爾小鬼是無法容忍職掌世界大小事的教會組織腐敗墮落,為匡正他們而下山。可是今天來到這溫泉旅館的,正是教會中的高位者。 「哪裡的話,沒那種事。會把他看成麻煩的,就只有做了虧心事的人吧。」 老僧毫不避諱地如此斷言,看客人臉色吃飯的伴侶隨之鬆了口氣。不過,藏在老僧胡須底下的話並不僅止於此。 「可是啊。」 他略顯焦慮地揉起蓬鬆的胡須,並對隨從使個眼色,從跟著從行李取出耐人尋味的東西──一大疊蒙上不少灰塵的羊皮紙。 「大多數人,都是因為傾聽了良心的勸戒而遵從神的教誨。不才我呢,雖然修行還差得遠,但也認為自己是這樣的人。不過問題自己要來,我們也擋不住。」 「這、這樣啊。」 羊皮紙一疊一疊往餐桌上堆,都快看不見對方的臉了。 看來老僧提早這麼多天光顧,很可能和它們有關。 「這裡是溫泉鄉紐希拉。聽說在這裡見聞的事,到了山下就會自動煙消云散,而我相信羅倫斯先生也是如此。所以呢,這次我特別有事想拜託您。」 前言這麼長,是要人保守秘密的意思唄。 伴侶先往堆得高高的羊皮紙側目看幾眼,困惑地問: 「這都是……許可證嗎?」 「正是。我那所修道院、兒孫輩的修道院和他們兒孫輩的修道院所收到的許可證,都在裡面。」 工匠會認可技術足以出師的徒兒另起門戶,咱也曾聽說修道院也會以類似方式開枝散葉,且同樣會從中抽取傭金。 堆在桌上的,就是老僧手裡的龐大寶山。 「這些許可證嘛……那個,仔細看過以後,感覺真的不是我們管得來的東西,況且神也說過要分享神的恩賜。在寇爾先生挺身而出的現在,人民重新正視神正確教誨的時機終於到了。所以……」 老僧含糊其詞,多半是因為良心、虛榮、驕傲與慾望互相拉扯的關系。 「總之,您是想減點肥嗎?」 「對!就是那樣!減肥!羅倫斯先生果然厲害!」 能機靈地換成單純當作減輕負擔的說法,不以倫理觀念評論好壞,或許就是這位前旅行商人的成功之處唄。 「可是,那都是人們為了救贖靈魂而捐給我們修道院或底下兒孫的許可證,隨便拋棄也對不起人家……於是呢,我想起羅倫斯先生原本是個大名鼎鼎的商人……」 能看得出伴侶正在腦中翻譯老僧的話。 「也就是說,希望我替您把這些許可證分給『最需要的人』嗎?」 「噢,神啊!祝福這位聰明的溫泉旅館老闆吧!」 老僧應是打算在慾望矇蔽雙眼之前,先把寶山給賣了;而既然要賣,就該找出價最高的買主。盡管不太喜歡,但與老僧緊緊握手的伴侶一副天助我也的樣子,表示其中有利益可圖唄。反正又不是壞事,又能賺錢給晚餐加點菜,當然是再好不過。 咱從旁抽一張羊皮紙來看。紙面上有著誇張的紋樣,內容以繪畫般美麗的字體寫成。 「汝等那張也是這樣嗎?」 咱也拿給身旁的瑟莉姆看看。瑟莉姆的族人在遙遠南方得到某座山的挖掘許可證,所以才來到北方。 「是很像沒錯……可是沒這麼漂亮。」 瑟莉姆附耳回答。這麼說來,這一張薄薄的紙上寫的多半是更不得了的特權,而且還堆得這麼高。 盡管對人世不甚瞭解,但這世上絕大多數是過一天算一天的窮人。 無論如何,獨佔都不是好事。 不對。咱在心中訂正自己。 伴侶的愛算是例外。畢竟女兒繆裡還有寇爾小鬼可以榨,已經夠了。 「那就這麼辦吧,我先詳查這些許可證的內容,看看能不能實際幫上忙好了。」 「麻煩你了。」 老僧向神祈禱似的嚴肅答覆,並補充道: 「話說,溫泉可以泡了嗎?」 這裡是生死兩岸夾縫間的村莊。 清洗凡塵之地。 或許能說是必然如此,伴侶現在滿腦子都是許可證。 即使是白天,他一有閒就會回寢室翻羊皮紙,晚餐後也照樣匆匆返回寢室翻羊皮紙,變得特別早起也是為了翻羊皮紙。 看來這件差事的油水非常豐厚,怪不得他,咱自己也沒時間鬧別扭。 「你會看字沒錯吧?」 伴侶頂著理所當然的臉,將大疊羊皮紙抱給咱。他應該是覺得有趣才這麼做,況且他眼睛底下都跑出了黑眼圈,無法拒絕。最重要的是,這時節夜裡還很冷,要讓他早點回到被窩裡才行。 於是咱也替他檢閱羊皮紙,一張張地依地區與類型分類。陌生地名雖多,但旅館裡有地圖能查,找起來相對簡單。這張地圖,是憧憬走遍世界各地冒險的繆裡纏著客人,要他們一個個畫出自己來自何處而成的。她做事總是說膩就膩,只有這件事持續特別久。長久下來,先不論正確性,至少是張非常豐富的地圖。 至於許可證本身,也是每一張都頗有意思。 分類起來並不煩悶,但仍然有其難處。 『……實在是太多了。』 咱回想著這一連幾天的作業,前腳並攏向前伸,按著地面「唔~」地壓肩前傾,接著換後腳按地,壓臀伸展。 最後抖抖身子,覺得全身血氣順多了。 在椅子上一個勁地看許可證的疲勞,和做女紅很不一樣。 光是在旅館外變回狼形,心情就暢快多了。 『那頭大笨驢倒是分得很高興嘛。』 寒冷中,嘆出的氣仍是大團白煙。 『抱歉,還要汝來幫咱。』 扭過身子,用鼻尖搔弄腰際的瑟莉姆赫然端正姿勢,趴下似的低頭。 『沒關系……再說,我也沒幫上什麼忙。真對不起……』 很難得地,那並不是謙虛。 『無所謂。汝白天的工作都做得很好,咱這稍微有幫到就行。要是汝什麼都做得太好,咱就沒得偷懶了。』 瑟莉姆輕笑幾聲,仰望夜空中由盈轉缺的月亮。 人只有在滿月時才能在黑夜的森林裡行走,而狼可以用泥土與樹木的氣味當路標,前往遙遠的地方。 『不過我學到很多,能感到這個世界真的很大。』 『嗯?汝等以前住的村子不是在很南方的地方,連咱那口子也沒去過嗎?』 用自己的腳走了這麼長的路,應已足以感受到世界的廣大了唄。只見瑟莉姆含蓄微笑回答: 『因為我們都是沿路到處看看,抓點野兔果腹,然後單純看著腳邊一步一步走,整趟旅程就只是想著踏出右腳再踏出左腳。從南方來到北方以後,只看出道路顏色不一樣而已。』 那或許是謙虛之詞,不過回首自己的旅程,也差不多就是如此。 即使活了這麼久,見到的卻似乎都是一樣的東西。 麥子成長,白雲飄過天空。 突然出現變化,不過是邂逅伴侶後這幾年的事。 『其實咱也是徒增年歲,看來看去都是同樣的景色吶。』 瑟莉姆又垂眉淺笑。 此後,兩人一起往後山奔去。此行目的是雖是見瑟莉姆她哥,但不是為了瑟莉姆。她已經很習慣這裡的工作,即使仍會為犯錯沮喪,但感覺上已不需要為她操心。因此在那之後,咱們也經常單純為了工作而趁夜離開旅館翻山越嶺。 『磨過的金屬聞起來還真舒服。』 瑟莉姆脖子綁了一口麻袋,袋身扛在背上。裡頭裝的是她哥幾個蓋旅舍所需的金屬工具。 不知是太勤勞還是用法太粗魯,他們容易為金屬工具磨鈍所苦,伴侶便協助他們打磨。磨的當然不是伴侶,而是請村裡的工匠,代價則是她哥幾個從山上獵來的獸肉。 過去旅館大部分的肉,都是繆裡和寇爾小鬼獵來的。現在兩人不在了,只好向鄰近聚落的獵人或山腳下的城鎮買肉,不過小氣的伴侶連這點錢也想省。談到最後,賢狼連自己去打獵這種話都講出來了,但實際上並不能這麼做。 或許是擁有一身藏不住的賢狼威嚴,林中野獸對咱相當崇敬,不時會有野獸來請咱仲裁地盤之爭,請求庇護躲避獵人或療傷。 宰殺它們,總覺得不太對。要是上山打獵,鹿群搞不好會躺成一排,含著眼淚請咱吃。 而繆裡和寇爾小鬼就是以人的身份,利用弓箭或陷阱對付野獸了。那純粹是獵人與獵物的鬥智鬥力,雙方各有共識。當然,野獸間也有不成文規定,來到旅館泡溫泉時必須休戰。 所以,瑟莉姆她哥提出的交易正好彌補了這個問題。 『喔?今天是熊啊。』 雙方都是在第二、三座山途中那口建造中的溫泉邊會合。 今天,池邊倒了一頭體型壯碩,毛又黑又濃的熊。 「我們本來也希望能和平共存……」 以人形恭候的瑟莉姆她哥幾個表情郁悶地說。 由於他們是辟入山野,要作生意引人入山,免不了與林中居民起點摩擦,而動物之間也是如此。這頭大熊在建立現在的地盤之前,應也是藉武力奪取了其他野獸的地盤。 不過,他們總是為這樣的狩獵過意不去,感到心痛。 雖然覺得無奈,但也對他們頗有好感。既然他們要開的是給聖地巡禮客住的旅舍,這樣嚴肅看待生命的態度一定會有所幫助。 「能請各位好好享用,骨頭也別浪費,做成工具之類的嗎?今天也一樣,會肢解以後讓您帶走。」 『嗯,麻煩了。』 對瑟莉姆使個眼色,她便請她哥幾個解下背上麻袋,然後甩甩頭和身體,整理毛發。 在眾人各取工具,開始肢解大熊後,咱保持狼形,踏入仍然簡陋的溫泉。 看來水脈真的很深,稍微挖了一陣子也不見池水上升。而且泉水是從平淡無奇的平地上滲出,一下就漫成一大片,水量又少,溫度自然不高。 可見紐希拉能發展成今天的溫泉鄉,是有它得天獨厚的條件在。 這天,礙事的東西終於清光,可是狀況到最後仍不見好轉。這麼一來,就算整個肚子貼下去,也只會弄濕腹毛而已。 『要挖哪裡,水才會大把大把噴出來吶?』 踏水一走,水裡隨即揚起大團泥沙,變得一片混濁。咱用爪子輕輕刮地,尋找可能的湧泉點,但怎麼也找不著。 「赫蘿小姐的爪子也挖不出來嗎?」 說話的是瑟莉姆,正在用泉水清洗整個染紅的下臂和小刀。約在這裡見面,也是為了方便清潔。 眾人不一會兒就剝下熊皮,用大柴刀分解成各大部位。 瑟莉姆似乎手還算巧,即使手臂細瘦也能迅速剝皮。 『既然水量這麼弱,亂挖也只會弄出一池涼水唄。』 即使瑟莉姆以人形走進去,水深也只到腳踝而已。 直接找其他溫泉沒准比較省事。 「赫蘿小姐,都准備好了。」 咱隨這聲轉頭,見到熊皮晾在樹枝上,肉都以生長在沼澤邊的光滑大葉片包起。熊皮要是帶回旅館,一定有很多人想知道究竟是誰在哪獵的,所以讓瑟莉姆她哥幾個下山拿到鎮上賣錢。由於他們的工作性質與紐希拉相近,算是商敵,這樣的關系不能公開。 『那就全裝進麻袋裡唄。要是叼著帶回去,說不定到家前就全沒了。』 「畢竟這頭熊很肥嘛,沒問題。」 瑟莉姆笑著裝袋時,咱又說: 『啊,記得留下汝等自己的份。獵物就是要大家一起分享。』 要是不出聲,他們定會交出全部的肉。雖然被他們敬重成這樣讓人有點喘不過氣,不過倒還挺可愛的。 來時是瑟莉姆背東西,回程就換咱了。 咱趴下來,讓她哥幾個在背上堆放裝滿肉的麻袋,調整位置。這當中,咱的眼都盯著連池塘都算不上的溫泉積水。原本想瞞著伴侶挖溫泉,完成之後看看他驚訝的表情,但恐怕有重新計畫的必要了。 咱對旅館的溫泉並無不滿,也不是非得找個能以狼形自由出入的溫泉不可。 然而望著林中積水般的溫泉,咱發現自己其實不是普通地失望。對此,甚至有點錯愕。 「……小姐?赫蘿小姐?」 『唔。』 甫一回神,發現瑟莉姆他們全盯著咱看。似乎已經叫了好幾聲。 『抱歉,咱在想事情。』 「溫泉的事嗎?就讓我們在這山上幫您找找吧?」 大笨驢。咱不禁暗自自責。 『那倒是不必。咱只是偶爾也想用獠牙和爪子玩玩,像挖洞之類的。』 「是這樣的嗎?」 『好了,趁時間還早,快回去唄。汝等明天還有事要做唄?』 站起身,能感到麻袋在脖子上綁得很穩。從背上的重量來看,似乎有不少肉能吃,漢娜會很高興唄。不過想到要曬或醃等加工,就覺得有點麻煩。 「啊,有件事想請教您。」 『說唄。』 「下次想要什麼獵物?這次難得有熊,每次都吃鹿可能會膩。」 真貼心。咱不禁贊嘆。 『咱想想啊。』 腦袋裡冒出的是山鳥或鬆鼠之類的小動物。小獵物雖然肉少,但滋味香濃,非常好吃。 不過他們太過正直,不懂變通,恐怕難以用陷阱抓小獵物,所以乾脆不說了。 『沒關系,鹿也不錯。這樣咱那口子就不用另外進貨,省了不少麻煩。』 「遵命。」 瑟莉姆她哥幾個如同目送國王離去的衛兵般低頭敬禮,讓咱苦笑著對瑟莉姆使個眼色,動身離去。 感受著背上熊肉的重量,咱輕盈地碎步穿越夜晚的森林。途中忽然有個疑問,起因是瑟莉姆她哥的話。 ──每次都吃鹿可能會膩。 對不值一提的溫泉積水失望,說不定是過膩旅館生活的表徵。 雖覺得不會有這種事,然而摘野菜嫩芽不禁睡著,還以怪方式睡昏頭的那當下仍記憶猶新。 旅館的生活和麥田生活差不多,不斷重復同樣的事。再說自己當初對瑟莉姆有怎樣的期待?不是挺真心地希望她能掀起一些波瀾嗎? 咱明白無論任何事,做久了都會習慣,不過接不接受是另一回事。能否忍受也一樣。 不,自己對現在的生活並無任何不滿──即使如此告訴自己,也覺得虛假。畢竟沒有人會因為過得比昨天快樂而難過。 即使腦袋不斷在這件事上兜圈子,四條腿仍自顧自地向前奔馳,帶咱回到旅館。和什麼都不做,時間也不會停止流逝一樣。 瑟莉姆回復人形,替咱拆下裝肉的麻袋時,咱心中有股莫名的焦躁。害怕自己若繼續漫漫度日,說不定會變成那灘積水。成不了池塘或溪流,溫暖歸溫暖,但頂多只能浸濕腳踝。 而且等到幾十年後誰也不在了,濕濡的毛會使身體發冷,還只能打噴嚏給自己聽。 以旅館營生經過十餘載,咱敢說自己與伴侶的感情已深到令人傻眼的地步,但同時也失去了新鮮感。盡管繆裡出生後,每天都要颳起一陣旋風,可是這個獨生女也隨寇爾小鬼離開了。 可以想見,此後生活的重復性會愈來愈高。 屆時想得起昨天、前天、大前天分別做過些什麼嗎?能發生多少百年後回顧過去時想得起的事?再這樣下去,事件恐怕不夠讓人浸在淹過肩膀的溫暖回憶裡度日。對此,咱漸生不安。 咱一邊亂糟糟地這麼想,一邊將從脖子解下的肉堆進辟於後院的地下冰窖。冬季滿院子的雪雖然留不到夏天,但只要塞進冰窖,夏天也有冰可以消暑,堪稱是種了不起的智慧成果。不過就連森林裡的松鼠,在秋天也會孜孜不倦地掩埋樹果。 那麼,自己是不是也該這麼做吶? 瑟莉姆眨眨泛起睡意的眼睛,回房去了。 目送她離去後,咱也回到寢室。 手剛扶上門,略歪門板的縫隙間就透出燭光。吸一口氣,除伴侶的氣味外,還有獸脂燃燒的獨特氣味、羊皮紙的氣味,以及令人想起寇爾小鬼的墨水味。 門後,伴侶正裹著被子蜷著背,提筆振書。 「喔喔,回來啦。」 他注意到咱而轉頭,表情很困了,但似乎寫得很開心。 不過這張熟悉的容顏,已和邂逅時略有改變。不只是因為燭光的影響,他臉上真的有歲月的痕跡。旅館的生活雖是無盡的重復,可是時間之流並非如此。 平時泉湧不止的溫泉也可能日漸枯竭,變成只能浸濕腳踝的積水,最後一滴不剩地乾涸。 即使明知終有結束的一天,同時,卻也太過大意了。 自以為只要做好心理准備,就能毫無疑問地享受這段時光到最後一刻。 「嗯?怎麼啦?」 咱沒回答疑惑的伴侶,大步走過去,從背後擁抱他。 伴侶有些驚訝,但似乎當成了平時的小動作。 什麼也沒多說,手抱胸般圍住後腦,撫摸咱的頭。 「你身體好冷啊,泡個溫泉再睡覺怎麼樣?」 「……嗯,汝也聞起來酸酸的。」 「咦!」 伴侶不相信自己這麼不檢點,連忙把鼻子埋進袖子猛聞。墨水的氣味,讓伴侶聞起來是一身酸。當然,是故意讓他誤會的。 「好了,去泡溫泉唄。」 咱放開伴侶,後退一步。 來到可以自由泡溫泉的紐希拉之後,伴侶變得很愛乾淨,靠馬車營生時只是大概整潔就好。 咱替他取下背上的被子並掛上椅背,他雖仍有點在意體臭,但還是站起來打個大呵欠。 「嗚~~……咯、咯、咯……啊啊……以前還能工作到天亮呢。」 說得像是玩笑話,不過這是事實。 且終有一天,他將一睡不醒。 可是,這又能怎麼辦呢? 盡管自然法則令人卻步,至少伴侶還在眼前。 能做的事還有很多。 當下,就別胡思亂想、鑽牛角尖,盡情做開心的事唄。和伴侶剛開始旅行那時候,就因為經常忘記這個原則而鬧出一些麻煩事。 「瑟莉姆她哥那邊分了咱們一些熊肉,汝就大吃一頓補補身子唄。」 「喔喔,熊肉。忘了什麼時候,有人跟我說熊最好吃的就是熊掌,不知道是真是假。」 「熊掌?那種地方要怎麼吃啊?」 咱們如此閒話家常,並肩走向溫泉。 路上咱小心注意,不讓牽著伴侶的右手太用力。 明明過得很幸福卻無法滿足,讓咱好恨這樣的自己。 這天的時間,同樣都耗在摘野菜嫩芽上。 在山頂積雪消融前,這樣的反覆作業不會結束。 原本就覺得這種事很麻煩了,現在更是認為不該把時間浪費在這裡。 應該要竭盡所能地累積各種回憶,以備必將到來的寒冷孤寂。 為此,有必要讓各種大小事像溫泉一樣滾滾湧出,好作為回憶的原料。 「跟先生吵架啦?」 漢娜看著咱簍中的嫩芽,隨口問道。 「汝、汝怎麼突然這樣問呀?」 咱緊張得賢狼之名都要哭了。 漢娜聳聳肩說: 「因為您的嫩芽摘得很粗糙。」 「……咱們才沒吵架。」 身體巨大的時候,有心事也好藏得很。人的身體這麼小,什麼都容易洩漏。 不過咱們的確是沒吵架,漢娜受不了的表情有點可惡。 「不說這個了。冰窖裡堆了很多熊肉,今天就拿多一點出來燉唄。」 咱留下這話就動身前往下一項工作,但又臨時止步。 「別跟咱那口子亂說喔,咱們真的沒吵架。」 即使說這樣話反而更像吵過架,但若不交代一聲,讓伴侶多操心也不太好。 畢竟咱對現狀並無不滿,只想自然快樂地過活。 「好好好,知道了。」 有時候,咱反而覺得漢娜的年紀比自己還要多上兩倍。 應該是自己的人形像小孩才會這麼想。咱對自己這麼說。 「啊,用大蒜還是生薑來燉呀?」 咱認真想了想,回答大蒜。 接著前往旅館後方。 愈是接近,獨特的野獸臭味愈是纏繞鼻頭。明明上桌時香得令人口水直流,燉煮當中卻臭得難以接近,真是奇妙。 屋後,瑟莉姆一副自暴自棄的臉,不斷攪動大鍋。 「來,換咱做唄,去吸點新鮮空氣休息一下。」 「赫蘿小……姐,咳咳、咳咳。」 鼻音很重,眼裡還含著淚水。瑟莉姆簡單敬個禮就將攪拌棒交給咱,搖搖晃晃地離去。可能是年輕人鼻子更靈,加倍難受。 鍋裡煮的是從熊肉削下的脂肪,准備做成獸脂蠟燭。 攪拌均勻後,還得挑出混在其中的肉骨殘渣。要是挑不乾淨,點火時會產生黑煙和惡臭。接下來,胸腔要被脂肪的味道侵佔一陣子了。 平常這種事都是鼻子鈍的寇爾小鬼來做,或是抓到繆裡惡作劇之後用來處罰她。不過現在沒人手,只有咱和瑟莉姆能做。 添柴、攪拌,看見浮渣就用攪拌棒撈除。 第一次干這差事時,只知道贊嘆蠟燭原來是這樣製成,不怎麼在乎氣味。而如今成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後,對它只有滿腹牢騷。 既然都是蠟燭,做芬芳的蜜蠟就有趣多了。 咱只能遙想著蜂蜜的甜美香氣,和眼前的現實搏鬥。這之後還有工作要做呢。 「唔……做好蠟燭之後,再來是檢查還剩什麼乳酪唄。」 春季也是製造乳酪的季節,得開始為下一季盤算該進哪些乳酪,向師傅下訂。乳酪種類是五花八門,有的耐用有的易壞,有的簡單有的工序繁復。 而且,還不能只想著自己餐桌上該有哪些乳酪,得替客人的口味想想才行。 由於第一組客人來得比預測早了許多,自然得提早向師傅下訂,不然就只能給客人吃冬季剩下的乳酪了。這樣的怠慢很容易被客人發現,傳出惡名。 「然後……對了,訂完乳酪以後,要把剛送來的羊毛搓成毛線,再來是縫補脫線的那件、那件跟那件……啊!差點忘了,搓線用的鉛錘被繆裡搞丟,還沒重買嘛!不知道倉庫裡有沒有東西能代替……對了……還得打掃一下倉庫,不然夏天會有很多蟲……就只有蟲不聽咱的話,難搞得很喔……那這樣該從哪個做起呢?唔……」 一圈又一圈地攪拌脂肪,腦中各種思緒也跟著混成一團。 好懷念都在馬車貨台上悠哉午睡的旅行生活。 喔不,是因為寇爾小鬼和繆裡不在才忙成這樣的。 這樣的變化,也讓咱這陣子痛感自己原本過得是如何墮落的生活。 雖然現在忙到沒時間煩惱,但想到這種生活會變成常態,心裡就發毛。 咱並不討厭工作。 只是想避免驀然回首時,才發現快樂的時光已全部溜走。 「若不想個辦法,恐怕不妙啊……」 那口流量弱小的溫泉積水,在腦裡揮之不去。 與其這樣,不如在鎮上開間小店,天天和伴侶在門口招攬客人還比較好。咱甚至開始有這種無謂的想法。 相信那也一樣,天天都有忙不完的事。而且鎮上到處都是人,耳朵尾巴藏不住,長相也不會老的咱恐怕住不下去。 「唔唔唔……」 咿嗚的同時,咱所攪拌的脂肪也不滿到了極點般開始冒泡。 話說回來,等瑟莉姆完全做慣這些工作後,這種忙碌或許就會自動消解了。或者等瑟莉姆她哥那邊蓋完旅舍,狀況穩定以後,再跟他們請一個人來分擔工作也行。 沒錯,再忍一陣子就沒事了。既然如此,就來想怎麼增加和伴侶的回憶唄。 咱對自己這麼說。 「好,差不多要過濾起來做蠟燭了。」 在鍋緣敲敲攪拌棒後,咱叫來瑟莉姆幫忙。只要專心地做,工作總會結束。過了中午,又有一批新客人來到,接著就天黑了。 晚餐後,咱帶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寢室,發現伴侶愣在桌前。 「怎麼啦?」 剛猜想是桌上的羊皮紙被繆裡亂涂鴉,就想起繆裡已經遠游去了。 所以是怎麼了呢?伴侶回過頭來,表情滿是歉意。 「在你生氣之前,我先跟你道歉。」 「唔,嗯?」 伴侶解釋道: 「新來的客人也帶了羊皮紙來。」 他背後是比昨天多上一倍的羊皮紙疊。看來到處都有人在打一樣的算盤。 寇爾小鬼和繆裡的旅程真的給這世界帶來了不小影響呢。贊嘆之餘,咱發現伴侶還是苦著臉,說不定還有更糟的事。 「就這樣嗎?」 一問,伴侶得救似的吐出屏住的氣,慢慢搖頭。 或許是很難主動開口的事。 「……先前還有住其他旅館的人,跑來問我同樣的事。」 「……」 看來暫時是不能和伴侶共享愉快的夜晚時間了。 不過工作堆成這樣,說不定也算是件人生大事呢。未來回想起來,說不定能記得很清楚。而且,能和伴侶一起工作也不錯。兩人坐在一起,陰暗井口的蓋子就能緊緊蓋上。 只要這麼想,感覺就好多了。 「沒關系,抱怨也沒用,不是嗎?」 所以咱開明地這麼說,讓伴侶十分意外。 「怎麼,以為咱會生氣啊?」 這種時候,伴侶總是老實得可以。 「因為這下連午覺都沒辦法睡了嘛……」 「大笨驢。」 咱笑著關上門,輕盈地走到桌邊。 羊皮紙堆成這樣,真教人嘆為觀止。 「話說,這應該能大賺一筆唄?」 「至少對得起我們這麼辛苦。想要什麼就說吧。做完這些,連蜜漬桃都買得起。」 據說價格相當於等重黃金,非常奢侈。 既然原本是旅行商人的伴侶敢開空白契約,表示這差事真的很賺。 「嗯,咱想想看。」 「記得,不是無限量的喔。」 竟然不忘叮這種囑。 咱聳個肩,輕踏一腳。 「那麼,咱們就趕快開始唄。」 「也對,時間寶貴。要是動作太慢,說不定同樣的事會愈堆愈多。」 「分點給瑟莉姆做怎麼樣?」 雖也覺得再繼續給她加工作可能不太好,不過伴侶已經是有點為難的臉。 「我也很想找她幫忙啦……」 伴侶話先說一半,往門看一眼之後耳語: 「可是讀寫之類的事,她好像不太行。」 看來和白天的工作不同,她不太擅長這方面,容易念錯寫錯。 「而且她白天很努力工作,晚上說不定容易想睡。」 寇爾小鬼是對念書有異常熱情,會用含沙、啃洋蔥之類的方法驅趕夜間睡意。要瑟莉姆做這種事,未免太過分。 這時,咱忽然想起一件事。 「可是咱們到山另一邊換東西的時候,她好像沒那麼想睡呢。」 回程上難免會有點睡意,但不至於頭昏眼花。 「就只是不擅長而已吧,看字就想睡。像繆裡那樣。」 聽見女兒的名字,咱就懂了。 「看來在這一方面,咱也不落人後呢。」 「得意什麼啊。你看字是沒問題,不過寫起來就……我說約伊茲的賢狼大人啊,把字練得好看一點,比較合你的身份吧?」 痛處被伴侶說中,咱一眼瞪過去。 「咱的字已經好很多了,再說咱這個樣子也只是偽裝而已,手不靈活也是沒辦法的事。」 「撈鍋子裡的肉倒是很快。」 獠牙一露,伴侶就若無其事地轉向一邊去。 「大笨驢。字記得再多,肚子也不會飽啦!」 「……你怎麼跟繆裡講一樣的話。」 「汝說什麼!」 往低聲抱怨的伴侶咬一口,伴侶跟著神氣地聳聳肩。 「好了好了,趕快開始分吧。」 伴侶也變得不會一味挨打了。 咱並不討厭這樣拌嘴。 「真是的,大笨驢。」 咱喃喃地拉張椅子過來,和伴侶的椅子並攏。背上的被子,當然是兩個人圍一條。這樣倒也不錯。 就牢牢記住曾經有過這段往事唄。 咱這麼想著,拿起第一張羊皮紙。 叩。放置木製餐具的聲響使咱睜開眼睛。 午餐已結束一段時間。可能是閒下來的漢娜拿東西過來了。 「辛苦啦。」 「……葡萄酒呀?真難得。」 趴在桌上的咱坐起身,冒著白煙的溫葡萄酒香勾動鼻子。 漢娜這麼勤儉的人白天就主動拿酒出來,一整年都不一定能見到一次。 就在咱感激地捧起酒杯時── 「嗯,這啥?」 桌上還有個大木碗,裡頭裝了陌生的東西。 「客人送的土產。先生出門前要我拿出來。」 那是某種抹滿砂糖的點心。砂糖這種東西,要到山腳下的河畔城鎮搭船到海口,再換艘船更往南下,然後在夏季長達半年以上,擁有偏綠清澈海水的明媚國家靠港,在那和來自更南方的貿易船才買得到。 如果能像鹽這樣直接從大地取得,在那種地方整天舔土地過活也不賴。 雖然用這麼棒的調味料令人驚嘆,不過漢娜的話更教人在意。 「……他故意瞞咱嗎?」 漢娜不覺得哪裡有錯似的聳聳肩。 「被您發現,一定馬上吃光光嘛。」 「大笨驢!」 咱又不是繆裡。拿一片起來看,感覺很不可思議。 像是某種水果切片後做成糖漬,形狀歪歪曲曲。 這是水果嗎?丟進嘴裡後,咱嚇了一跳。 「這是姜啊?」 「現在一沒太陽就冷得跟冬天一樣,吃這個有助保暖。」 「嗯嗯,嗯嗯……嗯嗯嗯!」 砂糖的顆粒口感和甜味,以及隨後妙不可言的姜味、刺激味蕾的辣味,讓尾巴和耳朵的毛都豎了起來。溫熱的葡萄酒流過辣得發熱的喉嚨,也真是舒坦。 竟敢偷藏這麼棒的東西,簡直豈有此理。 咱沙沙沙地大口嚼著糖漬薑片,對漢娜問: 「全部就這樣?」 「先生要我每次只拿一點出來吃。」 根本和教訓繆裡時說的一樣。雖然很想叫漢娜馬上拿出來、快點拿出來、全部拿出來,不過這麼一來,之前說的「被咱發現,一定馬上吃光光」就成真了。這種事,賢狼非避不可。 然而這東西的魅力還是難以抗拒。 這幾天與羊皮紙搏鬥下來,腦袋都好像要燙熟了。 現在端這種又甜又辣的美食出來,根本是種暴力。 即使貴為賢狼也只能翻肚投降。 在那之前,咱好不容易保住理智,說: 「少、少來,不趕快吃完,壞掉就糟蹋了。」 「糖漬的東西沒那麼容易壞啦。」 「可是還有蟲或老鼠──」 「放進冰窖就沒事了。」 在餐飲上,這間旅館沒人比漢娜強。 而且再繼續拗下去,恐怕連眼前的碗都會被收走。 「嗚嗚……」 「慢慢吃不就好了嗎?這樣樂趣才會持久。」 「大笨驢,一口氣吃完也有它的樂趣!」 漢娜聽了只能無奈嘆息。 其實漢娜說得也沒錯,而且現在嘴裡火辣辣的。 於是咱一咬牙,轉頭不看木碗並推向漢娜。 「汝就收起來唄……」 「哎呀呀,今天真老實。那麼,我就趁您改變心意之前趕快收走吧。」 「啊。」 趕在最後一刻前求情似的再拿一片,漢娜沒轍地笑。 「先提醒您,我會收在您也找不到的地方,翻也沒用。」 說的還是跟罵繆裡一樣的話。甚至令人懷疑會不會是長得一樣,所以弄錯了。 「大笨驢。」 「我才不笨。要是您為了找這個而亂翻菜櫃,事情就麻煩了。我會封得滴水不漏,靠您驕傲的鼻子也聞不出來。」 「嗚嗚……」 餐飲這塊佔了旅館裡最大的開銷,所以伴侶給了漢娜極大的權力。在廚房裡,漢娜還比老闆更像老闆。 而且伴侶還吩咐她嚴加管束咱和繆裡。 廚房裡有各種立刻能吃的小東西,感覺很像是用來避免咱們吃掉真正重要的東西,跟陷阱差不多。 「虧咱工作得這麼努力,這個沒良心的……」 即使哀怨地這麼說,漢娜還是沒交出木碗。 「我是不知道您做了什麼,只聽說現在兩位正在忙的事做完以後,可以賺到一大筆錢。到時候,要吃糖漬還是什麼都能當作酬勞跟他討吧?」 「討是一定會討,問題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做得完喔。」 咱又趴回桌子,而這不是演戲。 旅館現在住了幾組客人,樂師也回來了,熱鬧不少。只要有歌舞,客人就能在溫泉裡泡上一整天,不怎麼需要伺候。 看情況,縱然仍有所緩急,閒暇時間總歸是增加了。 不過,目前咱將所有閒暇時間都投入在羊皮紙上。不這麼做,羊皮紙永遠分不完,要是再有人來拜託,弄不好得一路拖到秋天去。 當然,做不來拒絕就好。可是一想到客人急著想減肥,是因為寇爾小鬼和繆裡下山冒險的緣故,不敢說自己沒有半點責任感。 況且伴侶還以快累倒的表情說,接這些工作對未來很有幫助。 既然伴侶認為有幫助,就只好做下去了。 「可是那頭大笨驢賺那麼多錢到底想幹什麼?」 咱懶懶地在桌上拄臉嘟噥,目送漢娜收走糖漬薑片。旅館應該經營得很順利才對呀,難道他想再開一間?買個蜜漬桃給老婆吃都那麼囉唆了,不太可能。大笨驢那種本末倒置的毛病,在開了旅館之後就少了很多。 能確定的是,得先盡早處理完自己的工作才行。 「好,努力工作嘍!」 一口喝光漢娜斟的葡萄酒,邁向寢室。 伴侶有村裡工作要忙,先出門了。從他留下的氣味,聞得出他直到出門前一刻都還在翻羊皮紙。 見被子掛在椅背上,咱抱起來聞一聞。伴侶的味道還很濃。 「……呵呵。」 葡萄酒和生薑的功效相輔相成,全身暖呼呼的。來自浴池的樂曲,從敞開的木窗微微飄來。 好一個閒靜舒適的午後。 咱想著「睡一下就好」並躺上床,轉眼就不省人事。 趁這機會,對許可證作點介紹好了。 首先是金、銀、銅、鐵、鉛、水銀、硫磺,或一次包含上述多種礦石的采礦許可證。還有交易、計量、評鑑、任命鑑定員、迴避鑑定等許可證。 小麥、大麥、黑麥、燕麥的許可證,將依城鎮規模劃分等級。不僅稅金有差,還與其他作物不同,作飼料的麥稈部分利用方法會隨等級變化。若挪作啤酒原料便不再當糧食看,以葡萄酒、水果酒乃至兩者之蒸餾酒的相關許可證管理。因為這個緣故,酒的定義是爭執不斷。然而有些許可證甚至可以無視其定義,或是請特定城鎮的特定審訊官裁定爭執。 這樣的系統在肉、魚、毛皮、金屬加工品、木材加工品……等各方面全都存在,應有盡有。 「……人類社會根本是無底沼澤嘛?」 咱累得連喊膩了不聽了的力氣也沒有,只能喃喃這麼說。 「看來你對這個世界開始有點概念了。來,只剩這麼點羊皮紙了。」 燭光下,伴侶的臉一點也不會讓人想到「是不是老了點」等煩心的問題。隨著工作逐漸接近尾聲,伴侶臉上一天比一天更有活力,令人想起從前。 他不時說著:「你看,這是雷諾斯皮草買賣的許可證!」「原來還有凱爾貝碼頭工人管理權的許可證啊?」「有留賓海根的黃金進口權耶。當年要是有這東西就不用那麼辛苦了。」翻得雙眼直發光。 見到某些許可證顯示出過去所沒發現的城鎮聯系時,他的神采比嘗到任何美酒美食都更為強烈。 甚至還會咿咿唔唔地說:「這個東西在那裡跟那裡有特權保護……所以在那裡買來賣就能大賺一筆了……呵呵呵……」之類的夢話。 不過,一面偷看伴侶這樣的側臉一面翻羊皮紙,還是不怎麼好玩。 每當發現遠離紐希拉,曾與伴侶一同冒險犯難的地名時,他總會顯得很開心。自己也是這樣,所以這部分是無所謂。 當時沒有一再重復的生活,每天都是新鮮事。在那段短短的時間裡,滿之又滿地堆積了各種閃耀的回憶。 先受不了眼花撩亂的生活,喊著投降的不是別人,就是咱自己,伴侶也是順咱的要求才結束冒險生活。如今伴侶替咱實現了願望,即使仍忘不了往年的冒險,但看不出絲毫後悔。 換言之,伴侶單純是用眺望汪洋彼岸的眼神緬懷從前。 即使明知是自己任性,咱還是覺得這樣的伴侶有點無趣。 如果他是用戀戀不捨的表情回想舊日旅程就好了。 這樣就能罵他怎麼還學不乖了。 還可以這樣說: 「既然汝不繼續冒險,那咱──」 一邊抄寫鹽的關稅許可證地名,一邊聽伴侶為發現可免費通過樂耶夫河稅關的許可證而樂得滔滔不絕時,不小心脫口而出。 伴侶突然安靜下來,咱才發現自己說出心裡的話了。 「……」 抬起頭,見到伴侶疑惑地盯著咱看。 「……沒事。」 咱隨即將視線拉回鹽的許可證。伴侶沒立刻說話,再看一眼先前激動閱讀的許可證,輕聲說道: 「我不會去冒險啦。」 咱明白。 所以「咱」之後接的不是怨言。 「我問你。」 伴侶又說: 「你是不是有心事瞞著我?從瑟莉姆來這以後,你一直都怪怪的。」 咱嚇得耳朵和尾巴的毛都豎起來了。 盡管如此,咱還是這麼回答: 「咱要瞞汝什麼呀。」 伴侶擦擦鼻頭,可能是在憋笑。 「少裝了。」 他的手輕輕拍在咱頭上。 「你是我老婆嘛。」 這話像一小撮羊毛鑽進耳裡,讓咱背脊發癢。 心頭忽然一揪,淚泛眼眶。 「……大笨驢。」 「不過你看起來是真的心情還不錯,和瑟莉姆處得也不錯,所以我實在搞不懂你是怎麼了。我是怕操不必要的心會惹你大發雷霆,才偷偷觀察到今天。」 伴侶注視咱的臉,咱的目光也無法從伴侶臉上移開。 「……」 「……」 兩人誰也沒再說話,沉默籠罩房間。 伴侶吐出屏住的氣,倒向椅背。 壓出嘎吱一聲。 「繆裡和寇爾走了以後,你好像失了魂一樣。」 旅館裡非常地靜。 「你是厭倦了這種生活嗎?」 伴侶淺笑著問。 「咱才──」 這是伴侶費盡苦心經營起來的溫泉旅館,也是自己的家,生活起居的地方,當然不可能說走就走,拋下這裡去旅行。 可是咱無法說到最後。是不是想旅行這種問題,最近也有過一次。 咱也不太瞭解自己究竟是怎麼想。 「不知道……」 聽咱說了實話,伴侶笑著說: 「我最近還覺得自己老了很多,可是你還是很年輕呢。」 「……咦?」 這難為情的聲音,在喉嚨深處幾乎成了哭聲。 往伴侶一看,他臉上笑容更深了。這表示自己的哭相也變得一樣深了唄。 「看著繆裡,我總會覺得年輕人就是那樣。所以要是某隻老成的狼有點過膩了旅館的生活,我也不奇怪就是了。」 「這……」 咱說到一半搖搖頭。用力地搖。 「咱才沒膩,沒有這種事。」 可是咱的心並不平靜。光是過著圓滿的每一天,的確有種難以排解的不耐。 不管怎麼想,這都是種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任性想法,也是伴侶怎麼也無法解決的事。 畢竟時間絕不可能停留或倒退。 因此,咱很猶豫該不該說實話。伴侶心腸特別好,怕他會過於擔心,甚至傷心難過。 見咱難以啟齒,伴侶略顯失落地笑了笑。 「你們狼該不會都很愛面子吧?瑟莉姆那時候也一樣。」 伴侶會為咱擔心、聽咱訴苦,而且就在咱伸手可及的地方。然後,不會永遠存在。 若有話想說,就該早點說出口。 於是咱用力嚥下哽在喉中的東西,慢慢開口: 「咱不是過膩了旅館的生活。」 「嗯。」 伴侶點個頭,稍微往桌上伸手,修剪燭心。燭火跟著變大、轉亮。 「然後呢?」 「咱也習慣每天重復的生活了。因為咱……咱好歹也看了好幾百年麥田嘛。」 季節周而復始。時間一去不復返。 「而且現在很幸福,非常幸福。」 咱抓起伴侶擺在桌上的手,戲謔地交纏手指。 「可是……每天都沒變化。今天和明天一樣,明天和後天一樣,上個月和去年的上個月差不多,下個月和明年的下個月也沒什麼不同,不是嗎?繆裡那小笨驢和寇爾小鬼走了以後,狀況又更嚴重了。」 伴侶的手指稍微用力勾住咱的食指。 手指的皮膚比作旅行商人那幾年軟得多了。 「活在幸福中,那些曾經重要的日子就會慢慢融化在記憶裡……即使是賢狼,也記不住生命中每一件事。咱,就是很怕這種事。因為……」 說到這裡,咱終於有勇氣看伴侶的臉。 一張無論緊盯多久,都總有一天再也看不見的臉。 「因為……」 「因為我不能永遠陪在你身邊嘛。」 伴侶這麼說,在咱額上輕輕一吻。 那是兩人都心知肚明但刻意不提,雙方默默之中決定視而不見的事。斯威奈爾的遭遇中,因為瑟莉姆與她哥的話而在多年後重新面對的事。 伴侶使勁地摸著咱的頭說: 「等到我們不在了,你可以到瑟莉姆的旅舍那和他們一起住這種事,說穿了也總歸是個保險而已,不能讓失去的東西回來。」 在咱看來仍像個小嬰兒的伴侶,平靜地對咱笑。 「這些我都知道,所以常常在想該怎麼做。我是打算盡可能多留一點東西給你,不過覺得你一定會生氣,就瞞著你偷偷做了。」 咱倒抽一口氣,注視伴侶的臉。 知道他這麼為自己著想,咱非常感動,但也因為他眼中注視著終點而悲愴。 兩種情緒在咽喉裡交撞,令人痛苦不堪。 伴侶說得沒錯,要是他說出來,咱一定會忍受不了這份痛苦而發火。 大罵:「不要想那種事!」之類。 「可是你很怕寂寞,又喜歡抓著捲成一團的毛毯睡覺,所以我得想個不會讓你冷得發抖的法子。」 「啊?咱、咱才沒有……」 咱耳朵高豎,羞得面紅耳赤。這麼小的身體實在容不下這種情緒,變狼就不會這樣了。 「於是呢,我想到了還可以的方法,也為了實現它而努力工作。後來寇爾和繆裡下山,更加快了這個計畫。」 「……唔,嗯?」 伴侶的手捧住咱的後腦,輕啜咱的淚水。 刺刺的鬍渣,告訴咱不是作夢。 「對了……汝、汝怎麼會接這種工作呀?咱一直很好奇。單純是為了賺錢嗎?錢要用來做什麼?」 「畢竟錢帶不上天國呢。」 「該不會是要給咱唄?」 在咱說「沒這種必要」前,伴侶不知為何擺出一副沒轍的臉。 「就算我留錢給你,單獨留下來的你還是會哇哇大哭,全部拿去買酒。或是對錢一點也不感興趣,又躲進麥田裡吧。」 「呃,汝說啥!」 「不過繆裡這麼像普通人,我還是會想留筆錢給她作依靠就是了。」 伴侶看著說不出話的咱,溫柔一笑。 「所以啊,我想留下一個不管你曬太陽也好,還是寂靜寒冷的夜晚裹著被子的時候,都絕對不會放開的東西。喔不。」 他不知為何突然改口,害羞地搔起頭。 「是原本想留啦。不過最近很忙,又沒有那種習慣……」 咱聽得一頭霧水,不耐地對伴侶低吼,他才連聲抱歉地陪笑說: 「我想寫書啦。」 「……寫書?」 伴侶聳聳肩。 「你以前不也說過,希望我們的旅程能變成人們傳頌的佳話嗎?」 好像真有這麼說過。古老的傳說都是因為有人傳頌才能流傳於後世。 「可是口傳有它的極限。你看這堆許可證,這個世界到處都充滿了一個人的腦袋裝不完的東西。」 即使和伴侶旅行過那麼多城鎮,新聚落總會有外表看不見的規矩,而且還肯定是實際上的一小部分。 「每天的生活也是如此。只要仔細觀察,就能發現每一天雖然很像,但還是會有細微差異。有時候,這些小差異可以帶給我們很大的快樂。例如你的手被血蛭吸到之類的。」 咱莫名地害羞起來,想遮掩似的摸摸手腕。 「我就是想把生活中的小差異一條條全部寫下來,做成一本紀錄。還記得那個拜蛇神的村子嗎,你不是在教會艾莉莎的書房看過很多類似的書嗎?」 終於想起來了,的確有這麼回事。咱曾為尋找約伊茲的位置和從前的夥伴,在黴味濃厚的地下室讀過不少故事書。那都是某些人為紀錄過去發生的事而寫下的書。 「我想寫的,會比那更瑣碎、更詳細一點。不管其他人看得看不懂,你看了會開心就好。這麼一來,只要看書就知道昨天就跟今天不一樣,去年跟今年也不同了吧?」 「唔、嗯……是、是沒錯……」 見咱同意,伴侶也滿意地頷首。 然而接下來的表情不像害羞,更偏為難。 「但是,我雖然一有時間就會去寫上幾筆,可是總覺得寫不好。經常怎麼寫都是生意的事,繆裡出生以後,又滿滿都是繆裡。」 這時,咱發現了。 「啊!就是汝沒事在寫的那個唄!那不都是在抱怨發牢騷嗎!」 詫異的疑問惹來伴侶的苦笑。 「因為照顧繆裡真的很累人嘛……不過那不只是發牢騷,跟你吵嘴的事也寫上去了,還有很多以後讀起來一定很好笑的東西。」 原來是這樣。咱差點軟腿。伴侶的確是有時想到就會寫下當天發生的事,原以為紀錄吵架的過程是准備以後用來翻舊帳,讓人忍不住在心裡咒罵:「哪有那麼小心眼的雄性啊!」 「不過我們的錢也沒多到可以准備那麼多紙,旺季時也真的沒時間紀錄那些東西。」 看來話題接回桌上這堆羊皮紙了。 「所以汝想賺錢買紙?」 「是啊。其實以前的事能夠記錄下來,都是因為貴族僱用修士當記錄員的結果。再來就是,大城鎮會為了展現自己的豐功偉業而編寫年表。而修道院的人,會接這樣的工作來賺錢。」 伴侶說得神采飛揚,令人想起貨台上那些年。當時他經常嚷嚷著:「這次發財了!不用淌混水也能大賺一筆喔!」露出一副呆臉。 與當年毫無改變的感覺讓咱先是一陣喜悅,但也為此揪心。 「然後呢?」 「首先呢,紙都握在修道院手上。只要給他們作點人情,就能買到便宜的紙。」 道理簡單得讓咱也表情略顯呆滯地點頭。 「再來,作修道院的人情還有一個特別的理由,那就是……」 伴侶的視線轉向桌面,隨手拿起一張紙。 但不是許可證,而是自己用來記事的便箋。 「就是它,為了這些字。」 「字……?」 「誰教你字寫了那麼久都練不好嘛。」 「!」 咱被踩到尾巴般背脊一挺,一把揪起伴侶的胡須。 「會痛會痛啦!別生氣、別生氣嘛!」 「大笨驢!咱的字可能真的是不好看,但也不至於看不懂啊!」 不管伴侶的字還是別人的字,咱就是無法理解人的文字怎麼分優劣。既然伴侶說咱的字丑,咱也不想否認,可是咱怎麼寫就是寫不好。 由於怎麼看都是「人手」的錯,被伴侶在無可奈何的事上挑毛病,實在教人難以忍氣吞聲。 「呃,等等、等等!我一開始也覺得你是不習慣讀書寫字,可是你做其他事的時候手還挺巧,我又看到了瑟莉姆的字,所以開始猜想其實有別的原因。」 「她的字?」 突然冒出瑟莉姆的名字,使咱很是錯愕。 「瑟莉姆的字……也很糟。」 「字也讀得很慢唄?」 「是啊。還有她犯的那些小錯誤。」 「……?」 拿錯麻繩、裝錯蠟燭、不時絆腳跌跤、東西沒拿好等問題,會有怎樣的共通點? 這又和作修道院的人情有何關聯? 要跟神祈禱才有救嗎? 究竟想說什麼? 「那就是,你們的眼睛其實不太好。」 「咦?」 咱聽傻了眼。 接著想的是「怎麼可能」。 「哪、哪有這種事。咱看得很清楚呀,還能在黑漆漆的森林裡自由自在地跑呢。」 「那你描這個字看看。要跟看到的一樣喔?」 伴侶指著一個字說。那是咱認識的字,馬上就寫出來了。扭動手腕畫一個圈,向右爬出一條小蟲,再往左下稍微一撇。 感覺寫得還不錯。 「真的是照看到的描了嗎?」 「嗯。」 伴侶兩肩上下一動。 「你描的是瑟莉姆的字,而且有一點點不一樣。」 「啥!」 「你的眼睛沒那麼糟,所以我不敢確定,可是她就很糟了。我想她經常絆倒,原因就出在眼睛。最近狀況好轉,是因為她熟悉了這裡的擺設吧,或是靠氣味記住的。」 這番話讓咱想起黑夜的森林。沒錯,那種時候都是憑藉狼的鼻子和耳朵來奔跑。 驚訝之後,是一陣猛烈的哀淒。想到自己可能從來沒看清伴侶的臉,不禁悲從中來。 然而另一方面,咱不曾感到自己視力不佳也是事實。 所以究竟是怎麼回事?疑惑煽動怒火之餘,理性找到了另一條出路。 或許是自己本來就是這樣,所以始終認為這樣才是正常。 可是這種事又能怎麼辦呢? 「所以怎樣?要咱像寇爾小鬼那樣,求神把咱的眼睛變好嗎?」 「才不是,所以才需要修道院。」 伴侶用食指和拇指圍成圈,貼在臉上說: 「要跟他們拿閱讀鏡。」 「閱讀鏡?」 「旅行的時候應該有給你看過吧?有時候水珠滴在葉子上,不是會把葉子上的紋路放得很大嗎?把玻璃加工成那種形狀,再仔細打磨之後就是閱讀鏡了,可以把字放大來看。有錢的修道院應該有很多品質不錯的閱讀鏡。」 有點難想像,但伴侶不像在說謊。 姑且表示接受地點點頭後,伴侶將手指圍成的圈擺到咱臉上。 「聽說,也有可以戴在臉上的閱讀鏡。這麼一來需要比較大的玻璃,磨起來很困難,價格三級跳,可是能讓人把這個世界看得更清楚喔。」 然後把看見的事和過去沒發現的事,全寫成文字保存下來就行。 宛如冰窖堆積的雪,松鼠埋在森林裡的樹果。 伴侶指頭圍成的圈另一邊,是他得意的笑臉。 不知為何,感覺比平常更近了。 「能戴在臉上的,目前還沒有能力買,不過拿在手上放大文字的就買得起了,然後還需要一大堆的紙。東西准備好以後,你再把字練好一點,把想記住的事全寫下來就行了。」 不是平白等待永難忘懷的大事,而該紀錄每天的小事。畢竟旅館生活不是令人厭煩,就只是記不住罷了。每天發生的事,都值得珍惜。 原本的問題,就只是害怕記憶會像那灘溫泉積水,放著不管只會慢慢擴散,肚子貼地也只能沾濕一點毛而已。 若將記憶寫成文字,就能永遠保溫了。 「我會努力賺錢買紙墨,你就盡管放手去寫,讀不完也無所謂。如果讀到最後就會忘了開頭,就永遠讀不膩了吧?」 聽不出來哪裡是玩笑話,感覺每個字都很認真。 且不論是否有實際效果,伴侶這麼為咱著想,讓咱感動得都要哭了。 「可是……如果只顧著寫,說不定會錯過值得寫的事呢。」 「你做事這麼容易膩,我還怕你沒辦法天天寫咧。」 咱嘴癟成一線地瞪,伴侶以微笑從容承受。 「但是,只要有紙有墨,也有閱讀鏡,你又會寫字,就可以安心了吧?會怕的時候,用這些東西把自己武裝起來就好了。用筆刮開心裡那些黑黑的東西,再用紙擦掉就好了。」 說不定伴侶也發現了咱心中那口黑暗的井。 「很久以前,有個修士這麼說過。」 比邂逅時稍微老了點的伴侶,以成熟過當時的表情說: 「給人魚吃,只能讓他少捱一天餓;教人捕魚,可以讓他永遠不必捱餓。」 真是不知死活,竟敢對賢狼說教啊。咱對這樣的伴侶表示敬意,露齒而笑。 「咱不只想吃魚,還想吃蜜漬桃呢。」 「我知道,所以每天才忙著工作啊。」 這一刻,咱按捺不住情緒撲了上去,額頭右上角撞到了伴侶的顴骨,發出好大一聲。伴侶雖然喊疼,但並不介意。 因為這段時間,咱的心一定比他更痛。 「大笨驢。」 從心靈深處擠出的話,就只有這麼多。 「大笨驢……」 咱再說一次,尾巴沙沙沙地搖。 伴侶的心意讓咱心裡滿是喜悅,差點就直說不需要昂貴的閱讀鏡,不過咱這次學乖了。只要有伴侶替咱挑的武器,就一定能戰勝井裡不斷湧出的黑暗念頭。 「是需要閱讀鏡沒錯,可是買小的就好了。」 「嗯……咦?要買就買大一點嘛?而且瑟莉姆也能用啊。」 若是以前的咱,在這時候聽見其他雌性的名字,早就氣得咬牙低吼了,但現在完全不同。伴侶被咱牢牢抱在懷裡,只注視咱一人。 「買來給她用就行了,咱不需要。」 伴侶表情有些遺憾,表示那一定是他發自內心的關切,希望咱能藉此欣賞更美的景色和各式各樣的東西。 然而,咱已經這樣過了好幾百年。 現在所見的世界,就是咱的世界。 「需要咱告訴汝為什麼嗎?」 抬起頭,伴侶的臉就在一旁。 「煩請賜教。」 咱堆起滿滿的笑容說: 「因為要是看得太清楚,說不定會發現咱其實沒那麼喜歡汝的長相嘛。現在失這種望可不好喔~」 伴侶的表情非常難看。 知道這樣就足夠了。 「再說咱就算沒有閱讀鏡,不還是在這個世界找到汝了嗎?」 伴侶睜大眼睛,露出投降的憤恨表情。 「你的眼力再繼續好下去,我可能真的要頭痛了。」 心有不甘地說這種話,還真是個可愛的小鬼。 「那除了給瑟莉姆買閱讀鏡之外,說不定還會再買那種昂貴的眼鏡,你可不要生氣喔?」 「這就得看用途了。」 「你喔……」 伴侶傷腦筋的臉是那麼可愛,使咱臉上泛起大大的微笑。 「真是的……是為了工作啦。買眼鏡給瑟莉姆,她應該會更有學習欲,讀書能力也會變好。而且她很有毅力,遲早能像寇爾那樣替我記帳,或是替客人寫信,幫村裡的活動寫點東西什麼的。這樣我就輕松多了。」 「咱就不能幫汝嗎?」 咱一樣能讀能寫。 而咱當然也知道伴侶為何選擇將工作交給瑟莉姆。 但還是故意這麼問了。桌上紀錄的是肉眼看不見的承諾,應該不時回憶的東西。一旦迷了路,只要還看得見自己與伴侶的聯系,就沒什麼好慌的了。 伴侶看著咱,疲倦了似的嘆息。 說不定他是真的很累。 因為── 「要是我閒下來,你卻變忙,不就沒意義了嗎?」 因為伴侶深愛著咱,總是為咱卯足全力。 「呵呵。」 咱為自己倍受寵愛而笑,也為莫名的強烈安心而笑。 「呵呵、啊哈!哈哈哈哈……大笨驢,真是笨死了。」 「就是說啊。」 伴侶也一起笑,兩人歡笑一會兒後齊聲嘆氣。 真是種並非習慣亦非厭倦的奇妙距離。 「那麼,現在可以把剩下的做完了嗎?」 伴侶很刻意地作個結尾。 「嗯,趕快收拾掉唄。」 這樣的對話,過去也似乎重復了許多次。 可是,咱已經不會對難以區別每一次而惶恐害怕了。 「話說回來。」 「嗯?」 咱握起筆說: 「寇爾小鬼不是常說書要有書名嗎?汝要用自己的名字嗎?」 伴侶注視咱片刻,輕笑道: 「這間旅館叫什麼名字呀?」 「嗯?嗯,沒錯,那個名字最好。」 與伴侶共譜的紀錄。難忘的回憶。必須將它們全寫下來,擠滿每一個角落。 這一定會是一本幸福洋溢,既如春天亦如溫泉【Spring Log】的書。 任誰讀了都會苦笑,無奈聳肩的書。 第十九卷 Spring Log 2 後記 好久不見,我是支倉凍砂。相隔八個月,終於生出《狼與辛香料》系列新書,抱歉讓各位久等了。由於這畢竟是一度完結的作品,個人是希望未來繼續保持這樣的速率出書,懇請各位耐心等候。 當這篇後記收錄於本書時,次文化咖啡廳&酒吧「NewType新宿」與《狼與辛香料》的主題餐廳合作企畫已經結束了吧。說到這主題餐廳呢,大多是以作品角色為主題設計餐點,不過這次是盡可能重現小說中的菜色,十分用心。我還是第一次嘗到兔肉、羊奶乳酪和醃鯡魚的滋味呢。能夠實現純粹是我想像中的菜式,還做得這麼好吃,真是感動不已。由於溫泉旅館的緣故,店裡還設了足湯。我原本以為頂多是盆子裡放熱水,結果真的是實際觀光景點會有的足湯池,嚇了我一大跳。活動期間,店員還裝扮成赫蘿跟繆裡,讓我這作者大飽眼福。感激不盡感激不盡。 據說在執筆這後記時,店裡生意也相當地好,作者也與有榮焉。 萬分感謝這段時間各位消費者的支持。 再來該說些什麼呢……真的沒什麼好寫的……我這陣子都只是把氧氣變成二氧化碳,看《動物朋友》喊「耶~!」而已。話說《動物朋友》真的不錯,想到還剩幾集就要結束就很難過。截至目前,朱鷺和博士那兩集讓我流下了男兒淚,不管重看幾次都覺得很棒。 想起來了。我最近搬到離都心稍微遠一點的地方,開始要搭電車了。原本都是玩手機游戲,現在會在車上看書,讀書量因而增加。我現在已經沒有連看兩小時書的精神與體力,原本已經懶得看書了好久,結果現在這樣一次只看個幾十分鐘,反而可以持久。契機總是特別重要呢。 因為這個緣故,我現在經常會找熱門書來看。熱門書果然有意思,讓我看得冷汗直流。得更加油才行,不然就慘了。 新書大致看完之後,我打算接著挑戰只聽過書名的古典書籍,不過熱門新書真的很多,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得償所望。 以上就是我最近的每日生活。 篇幅塞得差不多了,就到這裡結束吧。我們下集再見。 支倉凍砂 第十九卷 Spring Log 2 插圖 第二十捲 Spring Log 3 狼與春天的失物 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圖源:linpop(LKID:linpop) 錄入:Naztar(LKID:wdr550) 山雪消融,草木抽芽,世界又鮮豔起來。 冷若凍石的冬季空氣,也逐漸轉換為柔和的泥土香。 冬天、春天、初夏的移轉是年復一年,但總是給人新鮮的喜悅。 然而人類活動也因此熱絡起來,有數不完的工作等著處理,可謂是有樂也有苦。 這當中最麻煩的工作,今年也落在了羅倫斯頭上。 「唔……呃……哈啾!」 溫泉旅館「狼與辛香料亭」的老闆羅倫斯,因鼻子吸進異物而打個噴嚏醒了過來。還以為是睡覺時有蜘蛛在臉上結網,結果不是那麼回事。 羅倫斯唏哩呼嚕地抹抹臉,馬上就發現那是什麼。掀起被子一看,見到的是一片慘狀。 「喂,快起來。」 同一條被子底下,有個年若荳蔻,睡得很沉的少女。亞麻色長發光澤美麗得有如貴族,可是身材卻瘦得像個修女。 當然,那不是羅倫斯瞞天過海帶上床的情婦,是他的妻子赫蘿。 所以他並沒有任何愧疚之處,只不過赫蘿有個不可告人的秘密。而那並不是她被掀了被子也依然傻呼呼地縮成一團,繼續睡大頭覺這件事。 問題在於她頭頂上那對三角形的獸耳,以及腰間毛茸茸的大尾巴。這是因為,赫蘿從前是受人奉為神明的狼之化身。 「又到了這個時期啊……」 她不曉得作了什麼夢,嘴在傻笑。低頭看著赫蘿如此痴呆樣的睡臉時,這位自稱賢狼的少女慢慢晃動尾巴,讓羅倫斯又打了一次噴嚏。 被子底下滿滿都是褐色的毛。想當然耳,睡死的赫蘿尾巴也是同樣顏色。 換毛的時期,今年也照例到來了。 以溫泉鄉聞名天下的紐希拉,夏天和冬天一樣熱鬧。在村邊河流的碼頭所卸下的貨,今天也堆成了一座小山。 碼頭旁的酒館中,羅倫斯從錢包取出幾枚銀幣,整齊排好。 「都在這裡。」 「嗯,德堡銀幣啊……七枚,好沉手啊。好久沒見到邊緣完全沒削過的美麗銀幣了。」 數那些銀幣的,是個鼻子很大的男子。看起來特別大,說不定是被酒醺紅了的關系。 男子外觀像個扮成商人的樵夫,而他實際上也的確是以此維生,是個經驗老到的木匠。 「今年也受您關照啦。話說,嫂夫人的頭發還真長啊。」 桌上除了啤酒和豬肉香腸外,還擺放著約三十個齒列整齊的梳子。木匠不是專程作他生意,也會賣梳子發飾給往來紐希拉的舞孃,不過羅倫斯也知道,自己的用量恐怕是她們的好幾倍。 「她一有空就愛梳頭發。每年都要買這麼多梳子,傷腦筋啊。」 刻有太陽圖樣的德堡銀幣,是銀價很高的優質貨幣。 而且一次七枚。 城鎮裡作正當生意,需要養家活口的熟練工匠,工作一天頂多賺一枚半銀幣,生意好時能到兩枚,可見買這些梳子有多奢侈。 「有錢賺我是很高興啦,但您真的不考慮買金屬梳子嗎?鍍金的高檔貨可是永不生鏽,且不傷頭發。買一個就能用好久好久。」 木匠提了個不顧收入減少的建議。也許是一次要做一大堆梳子,讓他也做煩了。有這樣的好手藝卻沒加入任何城鎮的公會,在各地之間遊走,應該是因為他原本就不喜歡重復相同的工作。 「因為她說什麼都不想用金屬梳子。」 「這樣啊。其實其他地方偶爾也會有這種女孩,說什麼會傷發質之類的。不過,至少比非金梳子不用好多了。」 木匠笑著灌幾口啤酒,最後吐口大氣。 「說老實話,你的生意我恐怕只能再接幾年,以後會怎樣很難說呢。」 木匠仔細瞧過銀幣正反面之後收進錢包,並這麼說。 「我最近視力開始變差,數起梳齒很不容易。」 「這樣啊……我還希望都讓您替我做呢。」 「別擔心,到時候我再替你找認識的師傅。鎮上工坊裡的人,對數字可是在行得很。」 相對地,這得額外支出工會介紹費和運費。如果價格不變,就要犧牲品質了。 在羅倫斯苦惱該怎麼說服赫蘿時,木匠乾掉啤酒,捏起剩下的香腸塞進嘴裡,起身離座。 「好啦,我在其他旅館還有事情要忙。」 「啊,不好意思,勞駕了。」 木匠似乎是個急性子,沒等他說完就邁開步伐,揮手致意。 羅倫斯無奈嘆口氣,喝完自己的啤酒,抱起一整個提袋的梳子返回旅館。 旅館已有住客,所以到了換毛的季節,赫蘿大多都躲在臥房裡。這是因為到處掉毛,掃起來也不方便,且好認的狼毛被客人看見了,會以為晚上有狼從森林裡跑進來,造成無謂恐慌。 羅倫斯將新梳子送進臥房,見到赫蘿正以缺了齒的梳子仔細地刷毛。 「來,新的梳子。」 羅倫斯將整袋梳子倒在書桌上,拿起一把拋給赫蘿。總是在床上理毛的她,此時坐在窗邊的椅子上。 窗框上擺了葡萄酒之類的東西,看起來頗雅緻。 「嗯,這梳子還是一樣香味撲鼻吶。」 赫蘿拿起新梳子,貼在鼻頭聞兩口。 羅倫斯也跟著聞聞看,的確有新木材的清香。 「咱的尾巴呀,就是要配這種森林的香氣。」 赫蘿狼心大悅地這麼說,不過一部分也是為了預防羅倫斯怕太浪費而換成金屬梳,才說這種話牽制他。 「怎樣都好啦,毛可別亂撒喔。」 「大笨驢。」 赫蘿念歸念,但這時候的房間真的怎麼掃也掃不完。羅倫斯進房就順手拿起立在牆邊的掃把掃地,已經是反射動作。 這時,赫蘿在椅子上生起悶氣。 「汝一年比一年討厭了。」 「嗯?可能是一年比一年老成了吧。」 羅倫斯伸個懶腰,搓著下巴胡須這麼說。 「不過今年少了一條尾巴,狀況好很多了吧。」 旅館原本還有另一個有獸耳獸尾的人,那就是他們的獨生女繆裡。然而在旅館工作的青年寇爾下山遠游時,繆裡也跟著溜走了。直到今天,羅倫斯還是一想到這件事就煩心,但那也不是全無好處。尤其是繆裡和赫蘿不同,對保養尾巴一點興趣也沒有,總是任憑它掉毛,專幫倒忙。 當羅倫斯將掃把擺回牆邊時,忽然發現一件事。 「喔不,尾巴並沒有少。」 「嗯?」 「我忘了瑟莉姆。」 瑟莉姆是由於一段因緣際會,前不久來到旅館工作的新幫手,和赫蘿一樣是狼的化身。 「反正有些梳子是訂給繆裡用的,給她就好了吧。」 讓員工工作起來更舒適,也是老闆的職責所在。 羅倫斯這麼想而開始挑選梳子時,赫蘿的手從旁伸來,全部抱走。 「咱全都要。」 見到赫蘿這麼貪心,讓羅倫斯愣了一下才回神。 「怎麼說這種話,瑟莉姆也和你一樣頭痛吧。」 「她耳朵尾巴都能藏,沒那種必要。」 赫蘿立刻回答。 羅倫斯先是覺得有道理,但隨即發現不是這樣。 「繆裡也會藏,可是在這時候還是一樣啊。」 他們的獨生女繆裡和赫蘿不同,耳朵尾巴收放自如;但似乎只是看不見,不是真的消失,還是有整理的必要。 「干麼說那麼粗糙的謊啊?」 羅倫斯也不是勸,更接近是不敢恭維地反問。只見赫蘿一點也不害臊地轉向一邊說: 「給她錢不就好了嗎,大鼻子木匠還在村裡吧?」 話是這麼說沒錯,可是赫蘿再怎麼會用梳子,也用不到這麼多才對。 想歸想,經驗告訴羅倫斯再跟鬧別扭的赫蘿爭下去,容易讓她更賭氣。況且梳子放著不會餿掉,給錢讓她自己買也是一樣結果。 最後,還是順了赫蘿的意。 「知道了啦。」 聽見羅倫斯這麼說,赫蘿又有話想說似的看著羅倫斯,然後把手上的梳子和袋子放回桌上。 「話說回來,汝啊。」 赫蘿坐正姿勢,表情嚴肅地這麼說,還清了清喉嚨。 她每年都這樣,就是不肯主動說出來。 「好好好,你要什麼我都知道。」 羅倫斯不由得一笑,拿起仍帶有森林芬芳的梳子。 洋蔥皮剝著剝著,總會有擔心不小心多剝一層皮的錯覺。 赫蘿每年保養尾巴時也都有這種感覺。 購入新梳子後的第一梳,都是由羅倫斯動手,再來是赫蘿要求才替她梳。 而今年赫蘿要求的次數,打從一開始就很頻繁。像今天,工作告一段落,吃過午餐回到臥室,赫蘿又路半昏倒似的趴在羅倫斯腿上。 搖晃著剛梳好的尾巴,悠哉地打瞌睡。 這位賢狼大人對尾巴的保養方式有自己的一套理論,剛開始與羅倫斯一起旅行那一陣子,尾巴連碰都不給他碰。每次想到這件事,羅倫斯就覺得赫蘿是真的對他以身相許而喜不自勝。女兒繆裡不在而卸下母親矜持後的慵懶模樣,也總是讓人覺得拿她沒轍,不禁莞爾。 羅倫斯就這麼一邊笑,一邊除去纏在梳子上的毛,裝進已經鼓成一大包的脫毛袋。 雖想用這些毛做坐墊,可是赫蘿堅持說:「只有咱能拿汝墊屁股,不准反過來。」抵死不從。 先不說墊不墊屁股,對商人骨子的羅倫斯而言,有狼毛不能用實在覺得很浪費。假如赫蘿是羊,他一定不肯把剃下來的毛直接丟掉。 「……呼嘎!」 想著想著,赫蘿忽然怪叫一聲,身體抽動一下。 簡直就像天暖時睡在家門口的狗。不過羅倫斯很清楚說出來會有什麼下場,只敢在心裡想。 「好了,要睡就蓋被子睡,不然會感冒。」 羅倫斯是好心才這麼說,結果赫蘿卻嫌嘍唆似的搖尾巴撲向他的臉。 「喂,不要……不要啦!」 想撥開尾巴,赫蘿卻趁隙伸手抓住羅倫斯的衣領。知道不妙時,人已經被她拉倒按住,活像狼爪下的獵物。 「……我還要回去工作耶。」 即使這麼說,赫蘿還是巴在他身上猛搖尾巴。 「受不了……繆裡走了以後你就自甘墮落成這樣。」 赫蘿連反駁都懶了。 此外,羅倫斯中餐喝的小小杯葡萄酒似乎是意外地烈,一股難以抗拒的午睡誘惑侵襲了他。 該做的工作還有一大堆,但現在甚至能聽到惡魔在耳畔囈語,說偷一天懶沒什麼大不了。 隨著赫蘿尾巴愈搖愈慢,羅倫斯的眼皮也愈來愈重。 但就在意識就要斷線那一刻,他使勁力氣甩開睡意站了起來。 「不行不行,漢娜和瑟莉姆都還在幹活呢。」 依然賴在床上的赫蘿對羅倫斯投來怨恨的眼光。 「我知道出不了房間的人容易變成一灘爛泥,可是只要度過這個難關,接下來就是愉快的夏天了。」 山上有大把蕈菇、樹果任人摘采,蜜蜂也到處築巢,蜜可成河。夏季的河魚比冬季可口,等到路況好轉,交通熱絡了,還會有人帶大批家畜上山,能吃到沒有醃過的鮮肉。 為了享受美食,現在非得好好工作,做好準備不可。 「再說,要是你真的閒到發慌,不如就想想怎麼利用這個吧。」 羅倫斯指著塞滿脫毛的袋子說,惹來赫蘿一臉不願。 「每年都掉這麼多,還讓人掃得這麼累,丟著不覺得浪費嗎。還記得吧,以前有個貴族千金來這裡玩的時候,不是帶了用她愛犬的毛做的娃娃嗎?」 娃娃做得很精巧,吸引了舞孃們的關注。當時羅倫斯覺得這大有賺頭,但聽說很費工夫而作罷。 「既然是你尾巴的毛,驅熊效果應該非常好吧。」 羅倫斯是故意不說驅狼,但總之身上若有赫蘿的氣味,森林的霸主們就會主動走避吧。 「大笨驢。」 結果赫蘿短短這麼說,翻身過來。 「咱可是賢狼赫蘿,隨便用咱身體的一部分,可是會引起災難的。」 「太誇張了吧。」 羅倫斯一笑置之,被赫蘿瞪了一眼。 要是繼續刺激她,好像真的會生氣。 「總之乖乖待著啊。」 補上這麼一句後,赫蘿大嘆一聲,耳朵尾巴都無力下垂,顯得很沒生氣。 「待在房間裡是無所謂……可是咱好想泡澡喔……」 「就這件事萬萬不可。」 由於紐希拉地處山林,對於狼蹤的傳聞特別敏感。要是有大把狼毛在浴池裡到處漂,不僅是他們的旅館,整個村子都會大地震。 「我買點好東西來給你吃,忍著點。」 到頭來還是只能用食物來安撫她,赫蘿的耳朵豎了起來。 「嗯……那咱要烤全豬。」 「拜託你不要亂說好不好,一整頭豬可沒有那麼好弄上山耶。」 弄活豬上山的麻煩之處,羅倫斯不知已經對赫蘿解釋過多少次。 首先要向往來紐希拉的商人下訂,商人再向河下游城鎮的肉店下訂。肉店接到訂單便到市場去,以肉店工會的合作農家聯絡管道告知所需豬只的大小和體態,等農家答覆。運氣好有符合的豬只,且沒有其他肉店下同樣訂單才終於能夠帶上山。想送上紐希拉,不僅得反溯上述的管道,活豬會叫會大小便,最麻煩的是還會想跑,需要多找人隨行照顧豬只。而且全豬所費不貲,運送及買賣的商人之間要打契約才能保險,有時甚至得請人公證。 總而言之,這當中牽扯到太多層步驟,費用會一層層往上跳。 即使羅倫斯每次都再三解釋他不買全豬不是因為小氣或故意唱反調,赫蘿還是很懷疑。 原以為赫蘿今天又發作了,結果她抖了抖耳朵這麼說: 「咱才沒有亂說。」 「拜託喔……」 就在羅倫斯嘆口氣要老調重彈時,赫蘿站起來往窗外看。 「汝自己看唄,有賣豬的旅行商人。」 「啊?怎麼可能有那麼好──」 話沒說完,羅倫斯自己也見到有人牽著豬在路上走。赫蘿的耳朵是聽見噗咿噗咿的豬叫聲了吧。 「汝啊,今天就把那整隻烤來吃唄。喏,汝啊。」 赫蘿先前的疲軟表情一掃而空,變得精神奕奕,像個孩子抓著羅倫斯衣角央求。 可是羅倫斯愣在窗邊,不是因為有豬上山。 而是他認識牽豬的人。 「魯華先生!」 那居然是身經百戰,恐怕不太適合牽豬的強悍傭兵。 羅倫斯急忙跑出旅館外迎接。只帶幾個部下的魯華一身輕裝,悠哉地停下來。 「嗨,羅倫斯先生。」 「……」 沒有看錯,真的是魯華。 每次見到都變得更深的笑容依然不改,羅倫斯還以為自己作了白日夢呢。 「呃……啊,別站著說話,到裡頭坐著說吧,赫蘿會很高興的。」 魯華點點頭,轉頭打個手勢要部下一起進屋。 手上繩子另一頭系的豬,真的是又肥又大。 「原本是應該先捎個信過來的,可是事出突然。」 進旅館時,魯華這麼說。 魯華的傭兵團規模並不大,但仍是北方地區無人不曉的勇猛傭兵團。其威望之高,甚至有領主願意重金禮聘他們到其領地底下做事。 而率領如此傭兵團的人,突然牽著豬跑到溫泉旅館來了。 實在令人費解。 「這時節應該很忙吧……」 羅倫斯自己也不曉得忙不忙,總之先應個聲。 「就是說啊,今年還接到了一個利潤很好的怪工作呢。這件事,我們就進去慢慢說吧,今天我也是為了這件事來的。」 魯華如是說。 的確,只帶了五個部下,相當於左右手的軍師又不在,是不太尋常。 「當然,伴手禮我可沒少喔。」 看來那頭豬真的是送來給赫蘿吃的。魯華仍是那麼豪邁,讓羅倫斯有點措手不及地陪笑。 「不只是赫蘿大人,我們傭兵團的小公主也會很高興吧?」 然後,魯華說出了這種話。 魯華所率領的傭兵團名叫繆裡傭兵團。繆裡是赫蘿多年前失散的故友,曾經託人類替她傳話,而那個人類後來就成了這傭兵團的始祖。 赫蘿女兒之名也是由此而來。 「公主長大很多了吧?有沒有變得更臭屁呀。」 魯華期待地這麼說。頑皮的繆裡非常喜歡生活即是冒險故事的魯華,也認為他是最強的玩伴,再怎麼荒唐的惡作劇也不怕。 而魯華也很疼愛這樣的繆裡,不過現在羅倫斯想到女兒就心酸。 「這個嘛……」 於是他對魯華老實說出了女兒繆裡和在旅館工作的青年寇爾下山旅行的經過。 聽了這件事,魯華連自己手裡的牽豬繩掉了都沒發現。 「什麼……他們兩個竟然……」 「老、老大!」 兩個部下急忙扶住腿軟的魯華。 要部下退開後,魯華閉眼扶額,仰天興嘆。 好一會兒才低頭轉向羅倫斯,露出連部隊瀕臨覆滅也不會有的表情。 「唉,在你這個父親面前說這種話可能不太好……」 他中箭似的按著胸口說: 「好像嫁了女兒一樣……」 「不是私奔啦。」 羅倫斯答得非常快,讓魯華都愣住了。 「真的嗎?」 「我是這麼認為的。」 見到羅倫斯語氣這麼堅持,魯華也心裡有數了。 他皺眉而笑,拍拍頑固旅館老闆的肩,甚至給他一個擁抱。 「好了,我們去喝一杯吧。」 羅倫斯總算是找到一個在女兒的事情上和他有所共鳴的對象。 往骨頭上那一大塊滴著肥油的肉咬下一口,不顧沾得滿下巴的肉汁用力一扯,軟綿綿的肉就和骨頭分了家。嚼下去,肉塊便在嘴裡化開,愈嚼愈香。 最後舔乾淨骨頭上殘余的肉屑和油脂,配一口在冰窖裡冰鎮得透心涼的啤酒。 「嗚啊……太過癮啦……!」 赫蘿痛快至極地這麼說,尾巴上的毛全豎了起來。 「很高興您這麼喜歡。」 旅館餐廳有其他客人,所以這場酒席是開在臥室的暖爐上。 房裡的豬油味會殘留好一陣子,這讓羅倫斯有點擔心這反而會讓赫蘿每天肚子特別餓。 「真希望也讓令千金嘗嘗。」 魯華一邊說,一邊將切成四方形的五花肉插上鐵串。 據說這樣熱度更能透入其中,味道更香。 「這麼好的肉給那頭大笨驢吃太浪費了,寫信告訴她很好吃就夠啦。」 對於食物方面,赫蘿還真的會和女兒繆裡斤斤計較。 這時,羅倫斯忽然想起一件事。 「對喔,寫信啊……說有香噴噴的肉吃,她說不定就會回家了呢。」 魯華聽見這句話不禁苦笑。 「身為同樣冠上繆裡之名的人,我也覺得寇爾還不錯啦。」 「再幫咱跟這個不知好歹的大笨驢多說幾句。」 赫蘿邊啃香脆的烤豬耳邊說。 「可是赫蘿大人,我們男人就是沒那麼聰明啊。」 赫蘿無奈嘆口氣,往燉豬雜伸手。 「對了,汝是來談什麼事。帶一整頭豬當伴手禮,連咱都收得手軟了吶。」 話雖如此,她還是一副要自個兒吃完八、九成的氣勢。幸好有預留瑟莉姆和漢娜的份。 當羅倫斯這麼想時,原本勇猛果敢的魯華說話卻含糊起來。 「好,關於這件事嘛……」 魯華從腰間佩劍處取出一個小囊說: 「這是令千金送我的護身符。」 那是個縫得很粗糙的束口袋,講客套話也稱不上好看。 赫蘿吞下啤酒,鼻子抽兩下,眉頭馬上就皺了。 「那頭大笨驢給汝這種東西做啥?」 這句話讓羅倫斯明白束口袋是繆裡做的東西。 「以前來這裡玩,陪她打獵的時候,我提到被狼群襲擊的事,她就要我帶在身上。」 「……」 赫蘿都傻眼了。 「裡面裝什麼?」 魯華表情非常頭痛地回答羅倫斯的問題: 「裡面是令千金尾巴的毛。」 「尾巴的毛?」 「嗯……雖然我再三拒絕,可是她自己偷偷塞進了我們的行李裡,我也不能亂丟,到最後就帶在身上了。」 繆裡傭兵團打著狼的旗號,創團緣由也與赫蘿的故友有關,但魯華他們並不倚賴赫蘿非比尋常的力量。那是一種尊嚴,也是對赫蘿致敬。 由於有這樣的緣故,盡管是不可抗力,或許他還是覺得借助赫蘿之女繆裡的力量並不光彩。 然而只為了這件事就專程帶頭豬上溫泉旅館,實在不太合理。 在羅倫斯左右尋思時,赫蘿敲信號似的將啤酒杯叩一聲放在地上。 「所以,汝就是戴著那種東西趕狼,結果惹上麻煩了唄?」 赫蘿伸手拿烤得差不多的肉串並這麼問。 麻煩?羅倫斯不解地往赫蘿瞧,魯華跟著說: 「對……就是這樣。原先不管經過什麼森林,都不必在驅趕狼群上多花力氣,幫了我們很大的忙。」 魯華從部下手中接過酒桶,替赫蘿斟滿酒。會帶在身旁防身,應該都是親信吧。見到赫蘿的耳朵尾巴,連眉毛也沒挑一下。 「最近接了一件工作之後,狀況變得有點怪。」 「哼~」 赫蘿要他繼續說般晃晃尾巴。 對於晃掉的毛,魯華當然眼睛眨也沒眨。 「我們目前正在擔任某方領主的護衛,於是領主要我們去牽制領地森林中游蕩的狼。」 「牽制?」 赫蘿賊笑著重復這個字眼。 羅倫斯知道那是出於魯華的立場,對赫蘿清咳一聲。 「開玩笑的。總之就是有人聽說狼會避開汝等所在的地方什麼的,所以替汝等引薦,所以現在要把狼趕出森林唄。」 魯華默默垂下腦袋,看來是說對了。 「完全就是那麼回事……」 「然後呢?有咱們家那隻大笨驢的毛,大部分的狼都不敢靠近了唄?還是說,有咱的同類出現了?」 盡管不多,但是像赫蘿這樣懂人話的長壽野獸的確存在。 以狼來說,瑟莉姆就是一例。而他們力量也比人類高出許多。 因此,事情恐怕要赫蘿出面協調才能解決,這樣也能夠解釋魯華為何帶豬這麼高級的供品上山了。問題是,赫蘿得和堪稱同伴的狼爪牙相向。 羅倫斯緊張了一下,但魯華無力地搖了搖頭。 「不……」 「唔……嗯?」 羅倫斯見到剛說出最壞可能的赫蘿,露出同時交雜放心、掃興和疑惑的表情。 他也想不到其他可能,顯得很意外。 「魯華先生,貴團是因為我們的女兒而惹上麻煩了吧。那麼負起這個責任,也是我們作父母的義務。可以請您告訴我們嗎?」 聽羅倫斯這麼問,魯華以信徒告解般的表情望向他。 「真是慚愧,還要您為我們擔心。這完完全全……完完全全是我們的疏忽所至……而我們實在是束手無策。」 魯華這麼說之後,啃拳頭似的將手捂上了嘴,痛下決定似的抬頭說: 「其實,事情正好相反。」 「……相反?」 赫蘿的尾巴由右至左拍了一下。 「是的。森林裡的狼群相當難纏,僱用我們的領主要求設法處理。雖然他原本是雇我們來打仗,可是既然約都簽了,在這裡退縮有損團旗榮光,我們只好硬著頭皮到森林裡牽制狼群了。起初和往常一樣,令千金的束口袋非常有效,然而大約一個月前,事情有了變化。」 魯華說到這裡大嘆一聲。 「狼群的首領好像愛上了我。」 他愁苦的面容,深刻表現出認為自己講了非常蠢的話。 「我也很想以為是誤會,但我只能這麼想。剛開始,我以為它認為我們是特別有骨氣的敵人,隔了一段距離跟來,結果有一天,我們發現當宿舍用的旅舍門口擺了一具鹿屍。」 傭兵團長擦擦額上汗珠說: 「我曾聽說過,古代部族之間起沖突時,可能會到敵人家門前擺放獸屍當作威嚇,或是用一些法術方面的騷擾……」 然後徵詢赫蘿意見般往她瞧。 「咱們不會做那種事。」 赫蘿給出好的答覆,但表情出奇嚴肅。 羅倫斯轉過頭,發現赫蘿尾巴尖端抖個不停,發現她原來是在憋笑。 「而且放了好幾次鹿以後,還換成狐狸、兔子、獾,甚至連大鯉魚和八目鰻都有……直到出現一個大蜂巢,我們才敢確定那是沒有敵意的行為。」 赫蘿拿喝酒拚命掩飾表情,可是尾巴抖得好厲害,簡直像條快死的蛇。 「所以有一天,我下定決心去面對那頭狼,發現那是率領一個大狼群的公狼……」 魯華頭痛難耐似的扶著額。羅倫斯見狀,便不多問當時發生了什麼事,狀況如何了。 那畢竟是受繆裡氣味吸引而愛上魯華,不斷獻慇勤的公狼。 眼前的魯華身上不像有傷,應該沒有打起來,但光是對方湊上來東蹭西蹭,就夠讓人不好受了。 「對沒有敵意的人拔劍,有損武人名節,然而對方也是與人類水火不容的狼……抱歉,赫蘿大人和羅倫斯先生不在此限。」 「請別在意。然後呢?」 經羅倫斯一催,魯華深吸口氣繼續說: 「就算不攻擊我們,有狼群跟在我們周圍也是很傷腦筋的事。一來可能會有人認為用了奇怪的法術,再來就算狼群把我們當作同伴,其他狼也不一定會這麼想,因此……」 魯華說出結論: 「可以的話,還請赫蘿大人出面替我們解開誤會。」 到這裡,赫蘿終於忍不住噴笑了。 「嗤嗤嗤……抱歉,這對汝等而言是大問題唄……可是……噗噗、啊哈哈哈哈!」 赫蘿難得笑得這麼誇張,都快翻過去了。 笑過癮之後,赫蘿前傾湊向垂頭喪氣的魯華,抽走他手上的束口袋。 「真是的,咱們家的大笨驢還只是小丫頭吶。」 拿到鼻頭聞了幾下,丟到羅倫斯大腿上。 「然而,咱的確是不能忽視女兒的過錯。要是害了汝等,就要給託付爪子給汝等的老繆裡看笑話了。」 魯華抬起頭,表情有如聽見絞刑中止的受刑人。 「那麼……」 「嗯,只能跟那頭可憐的狼說清真相了。」 「感激不盡。現在是由軍師摩吉帶著一個束口袋,拚命在安撫那頭公狼呢。」 摩吉是魯華父親那代就在團中的軍師,有副熊一般的魁梧身軀。 羅倫斯一想像那樣的摩吉被大狼親近而一臉手足無措的樣子,雖然頗為同情,但也覺得有點好笑。 「不過──」 這時,赫蘿說道: 「咱不去。」 「赫蘿。」 羅倫斯一插嘴,赫蘿就用相當嚴厲的目光瞪他。 逼得羅倫斯把話吞回去之後,赫蘿滿意地搖搖尾巴說: 「這件事,咱要找咱們家的年輕人去。」 「年輕人……?」 「你說瑟莉姆?」 羅倫斯的疑問使赫蘿不太高興地噘尖了嘴。 她不理羅倫斯,對魯華解釋道: 「咱們這陣子請了一個同類,叫做瑟莉姆,是頭很有能耐的狼。看起來瘦小,工作起來勤奮得很吶。」 「太好了,可是……」 魯華看看羅倫斯,再看看赫蘿。他似乎發現兩人之間的氛圍出現細微變化。 「咱不能離開這溫泉旅館,而出門辦事是新人的義務,不是嗎?」 當然,魯華聽了只有肯定的份。 「話是這麼說沒錯……」 「那就說定啦。」 赫蘿說完便伸手抓肉。 張開大嘴要啃下去之前,往兩個呆愣的男子瞥一眼。 「咱可是賢狼赫蘿,對這裁決有任何不滿嗎?」 不敢這麼想的魯華搖搖頭,而羅倫斯則是疑惑地嘆口氣。 即使那是個怪差事,瑟莉姆仍然眉頭也不皺地接下了。 跟魯華一起走,往返都很花時間,所以告知地區名稱並給她一份地圖,讓她在魯華來到溫泉旅館的當晚就出發。來回各兩天,也就是會少四天幫手。 對於單趟就要五天的魯華幾個而言,實在很羨慕這樣的腳程。 隔天,魯華幾個也回去了。雖然這場重逢相當短暫,但傭兵這工作隨時都可能有個萬一,能見到他們就夠羅倫斯高興的了。 另一方面,由於旅館的人手只剩下他和漢娜兩個,只好對客人說瑟莉姆有急事外出,赫蘿身體不適臥床休養,若有怠慢之處還請多多包涵。 所幸客人多是往來好幾年的熟客,不需太多照顧,只求酒足飯飽即可,應該是撐得過去。 唏噓地目送魯華等人離去後,羅倫斯返回臥房,見到似乎也在窗邊目送魯華的赫蘿帶著准備罵人的眼神轉過頭來。 「所以咱不是說了嗎?」 羅倫斯一時沒聽懂,見到書桌上那堆梳子邊繆裡做的護身符才會意過來。 「那就是你說的災難嗎?」 羅倫斯問能不能用每年尾巴脫的毛做點東西時,赫蘿曾說小心惹來災難。 她倚在窗框邊拄肘托腮,表情不耐地說: 「咱可是賢狼赫蘿,智慧和可愛不是其他狼能比。要是把咱的毛一包一包分出去當護身符到處分散,會把護身符所到之處的公狼迷昏頭。」 雖覺得誇張,但現在已有繆裡的前車之鑑。 「說不定啊,那些腦袋充血的公狼還會順著氣味找來這溫泉旅館吶。」 眾多騎士圍繞一名公主下跪如此故事書中的情節,並不是完全虛構。 「然後,當這些雄性發現旅館裡有個沒出息的蠢羊把嬌弱的賢狼當下人使喚以後,它們會怎麼做?森林的規矩可是弱肉強食喔?」 先不問究竟是誰使喚誰,狀況本身是不難想像。 再說,光是有狼在這座旅館周圍閒晃,就足以構成致命傷。 「的確……是場災難。」 見羅倫斯總算明白,赫蘿哼了一聲。 「不過話說回來。」 羅倫斯接著這麼說。 「這樣不是你更應該自己去,而不是找瑟莉姆嗎?」 問題是繆裡造成的,而且能掩藏耳朵尾巴的瑟莉姆和赫蘿不同,旅館需要她的人手。 結果赫蘿露出無語問蒼天的表情,用力嘆氣。 「大笨驢。」 然後往縮起腦袋的羅倫斯看一眼,百般不耐地起身走過去。 羅倫斯不禁退後,而赫蘿撲進懷裡似的抱住他,就這麼把他推倒在背後的床上。 「呃,喂!」 這個不太像是生氣的反應讓羅倫斯慌張起來,而赫蘿環抱他的手更加使勁,並說: 「在這時節,不管是誰都很容易動情。咱才不要把汝跟那個小丫頭單獨擺在一個屋簷下。」 「啊?」 還來不及說「不可能有那種事」,赫蘿的指甲已經按進他的背。 「傻傻想送梳子的人,現在還有臉說什麼?」 到這一刻,羅倫斯才終於明白赫蘿為何不准他送梳子。他雖想說自己沒有二心,瑟莉姆也不會誤會,但還是把嘴邊的話收了回去。問題不是自己怎麼想,而是赫蘿怎麼看。 以為繆裡離家以後就會風平浪靜的旅館生活,實際上是頗有風波。 但羅倫斯並不認為赫蘿因此變得疑神疑鬼。 赫蘿十多年來終於能放下身為人母的矜持,才會耍耍任性、鬧鬧脾氣,愛做什麼就做什麼。 她原本的公主氣質可是比繆裡更重呢。 「好啦,梳子的事我跟你道歉,是我考慮不周。」 「那當然。」赫蘿臉貼在羅倫斯胸口,聲音模糊地說。 「可是說到做護身符這點,應該沒那麼糟吧?」 赫蘿耳朵豎了起來。 見她抬頭望,羅倫斯跟著給她一個笑臉。 「你不想看我把那些被你氣味引來的公狼全部趕跑的英姿嗎?」 赫蘿睜圓眼睛,咧齒而笑。 「旅行的時候,汝明明遠遠聽見狼長嚎就會嚇得發抖吶。」 「所以更需要啊。」 「嗯?」 「為了你,就算面對可怕的對手,我也會鼓起勇氣。」 赫蘿臉突然被強風刷過似的閉上眼睛,拍拍耳朵。 然後臉頰貼上羅倫斯胸口。 「汝就只有嘴巴厲害。」 「那需要我證明不是只有嘴巴厲害嗎?」 赫蘿的耳朵尖尖豎起,左右扭動起來。不知是獨守空閨太寂寞,還是這季節真的容易動情,今天的她還真會撒嬌。 幾乎不會主動要求的赫蘿,投來期待的眼神。 羅倫斯與她對上眼之後給她一個微笑,然後出其不意地推開她。 並且無視於幼童般滾了兩圈的赫蘿,迅速下床站起。 錯愕的赫蘿目瞪口呆地看著他。 「我最怕的是旅館虧錢,不面對不行啊。」 赫蘿發現自己被羅倫斯擺了一道,難得面紅耳赤地抓起塞滿麥殼的枕頭扔過去。 羅倫斯輕松接下,斯斯文文地擺回床上。 「好啦,我該回去工作了。要乖乖喔。」 赫蘿不知是懊惱還是怎麼樣,在床上縮成一團,尾巴膨成兩倍大。 「大笨驢!」 就這樣,溫泉旅館又過了司空見慣的一天。 第二十捲 Spring Log 3 狼與白色獵犬 從同伴滑出山路那一刻起,神的考驗就開始了吧。雖然很幸運地並無大礙,此後持續的降雨卻造成多起山崩,害我們在深山裡進退不得。 附近村裡請來的挑夫起先還有說有笑,在月夜中聽見狼嚎後就變得很古怪。然後在某天午餐時間假稱采蕈菇加菜,就此一去不回。 把我們丟在狼嚎不絕於耳的深山裡。 所幸我們沒有迷路,一直走下去就能脫險。於是我們不斷唸著神的名號,相信神會照看我們,在泥濘中一步步地走。 然而走到食糧將盡,蓊鬱的樹林仍不見邊境。雨又下個沒完,我們反覆在巨木或山崖下架起帳篷,盹也不敢打地看著水珠打青苔。 當雨連下整整三天時,我開始覺得自己真的不行了。 咳嗽的人愈來愈多,是因為帳篷底下簡直和菇園差不多。就連涂滿油脂的鞣皮大衣也吸水膨脹,長出厚厚的黴。說不定我們也會如這外套,在森林中歸為塵土。 當然,我們侍奉神的人並不怕死。我們都相信自己沒有絲毫愧疚地完成了所賦予的使命。 而且最後一項任務是調查那舉世聞名的溫泉鄉紐希拉,聽起來還不壞。 就連過去那烽火連天的時代,那片土地也不曾遭受戰火侵襲,熱鬧得不負其樂聲歡笑連綿不絕的美稱。的確,在那種氣氛下喝得微醺,處處霧氣繚繞,就算仇敵近在眼前也不會發覺吧。 但也正因如此,那裡也是不肖之徒絕佳的藏身之地。 而且每年從南方都會有大批高階聖職人員湧入紐希拉這片土地,以溫泉療養身心。難保不會有人包藏禍心,在泉水中溶入異端思想,毒害他們這般崇高的神僕。 於是我們奉教廷之命,在睽違十數年後重返紐希拉。 那裡熱鬧依舊,是個放蕩與歡愉的樂園。 德高望重的大主教,在那一臉色眯眯地追著舞孃跑也不足為奇。有人早也酒午也酒夜也酒,直到隔天破曉才肯睡去。但盡管他們的不檢點令人直搖頭,我們的使命是揭發異端,而不是糾舉其墮落行徑。沒錯,因為我們是異端審訊官。 我們直到深秋才終於踏上那片土地,待了整個冬天。同伴們分散於村中各旅館,在其溫泉與餐廳中監視是否有人企圖行瀆神之事。 我所分配到的,是十數年前造訪時還沒有的溫泉旅館。 深山或孤島的村落,都不喜歡變化,紐希拉也不例外。他們表面上是對外宣稱,只要挖到溫泉,不管是誰都能開旅館營業,不過,顯眼的泉點早已探盡,所以這規則實質上成了既得利益者的壁壘。 由於這裡已經多年沒有新旅館,聽到村裡有了新旅館讓我很吃驚,而且生意還相當興隆。 事前調查中,出現過他們是用魔法找出溫泉,欺騙顧客的謠言。成功的新人往往會蒙受許多不實風評,所以我不會信以為真,可是這裡畢竟是紐希拉。 神選擇不才在下留宿那所旅館,讓我信心大振,誓要查明真相。然而,在那裡的所見所聞卻使我非常疑惑。 這是因為,那所旅館乍看之下清清白白,清白到讓人懷疑生意怎麼能那麼好。 而且旅館位置相當偏僻,說是村郊也不為過。那是富有住客會喜歡的地方,同時也是非常難以挖出溫泉的地方。 看來用魔法挖溫泉的謠言,也不完全是無憑無據。 而且,那裡的客層也很特異。 在浴池問住客是受誰介紹而來,每個回答的都是各地政商的大人物。且據說那每一個,都是老闆過去從事旅行商人時的知交摯友。 再進一步調查,我發現這所溫泉旅館與北方地區勢力急速發展的大商行德堡商行深有關連。 這種事怎麼會發生在一介旅行商人身上? 老闆會是用魔法蠱惑人心的巫師嗎?抑或是某個大國派來臥底的密探?無論如何,只要他與神的棲家為敵,我就得呈報給教廷知道。 如此心想的我仔細觀察旅館的狀況,但還是看不出個所以然。 那所旅館究竟是有何特別之處,能吸引那麼多人? 然而,要將他們列為監視對像是輕而易舉,但我可不能將神的善良羔羊送上火刑台。因此,我在返回教廷的漫漫長路上為如何下結論絞盡腦汁。 反正我時間多得是。 就看著不厭其煩地下個沒完的雨淋濕青苔,思考怎麼評斷吧。 那所溫泉旅館,名叫「狼與辛香料亭」。 無論從水路逆流而上,還是沿陸路走上山,最先察覺的都是氣味。 那獨特的硫磺味,濃得像眼睛看得見一樣。 當鼻子終於習慣,已經能看見樹林另一邊的泉煙。 到這個距離,樂師奏出的活潑曲調也會依稀隨風而來。 走山路進村,會先見到馬車行。四肢粗壯的長毛馬匹系在馬廄裡,毫不怕生望著往來的旅客。其中也有許多一般體型的馬,應該是住客帶來的吧。 馬車行再過去,有個門面寬廣,看似工坊的建築,那裡是旅館介紹所(遊客中心)。門面這麼大,據說是因為需要容納雪季時行李較多的旅客。來紐希拉工作的樂師、雜技師似乎也會在這裡談生意,有幾個身材高大的女性在這裡整理頭發,一個身手輕巧的男子倒立著走來走去,還有人正在喂表演特技的小熊。神啊,請祝福他們。 此後構造和其他旅舍聚落一樣,稀疏座落幾間販賣旅行用品的店鋪,然後是村廣場。廣場和村邊河畔的碼頭相連,人聲鼎沸。 從碼頭落地的,當然不僅是旅客。來泉療的人愈多,用來伺候他們的物資也跟著多。卸貨場吵鬧得有如開戰前夕,堆起比人還高的行李。 一旁的鐵籃裡燒了火,許多根鐵棒插在裡頭。 我很好奇那是做什麼用,便停下來觀察一會兒,見到狀似村裡公務員的人清點完貨物後,抽出一根鐵棒往貨物按。 看來那是在貨物上烙印,以免弄錯去向。 來取貨物的,應該都是各旅館的伙計,大人小孩都有,發色、眼色與輪廓也林林總總。可能是這裡的工作淡旺季落差極大,大部分是來打工的外地人吧。 應該有很多人分不清旅館的名字,連語言是否彼此相通都很可疑。 認烙印就簡單明瞭了,實在令人佩服。 不過他們似乎還是很容易起爭執,有個人不知在大罵些什麼。 從並非旅裝看來,應該是當地人吧。他面對堆得高高的木箱,搔著頭傷腦筋。 我沒聽清爭吵的內容,但那與工作無關,也就不深入了。 離開廣場,喧囂也沒有減弱多少。 到處是餐廳或只收柴水錢的簡易旅舍,太陽還沒斜就有許多人在裡頭吃吃喝喝。 若在有城牆的城鎮,這會給人頹廢的感覺,可是這裡不同。或許每個喧鬧的人都是跟著作泉療的主人來到這裡的吧,這些隨從不會住溫泉旅館,泡的都是村中的公共浴池,在柴水旅舍打通鋪過夜。 且人數實在很多,餐廳桌位都擺到了路上。在沒棚沒牆的浴池泡澡的人,還會裸著身子到路上來買酒。 聚在路邊的,多半是第一次跟某處大主教或修道院長來紐希拉的菜鳥僧侶吧。 他們僧袍各自不同,且應該互不相識,會聚在一起,多半是因為彼此之間在這片混沌中有共通話題。那模樣,好似聚成一團的羔羊。 經過他們時,正好有個半裸的美麗舞孃過去搭訕,嚇得他們一愣一愣。快步通過之餘,我祈禱他們能戰勝誘惑。 愈往村子深處走,人影愈少,房子愈大。門口有大錦旗飄揚的,是貴族將整棟包下了吧。 當深入到山勢坡度明顯有感時,旅館間的樹林已完全遮擋了彼此。碼頭的喧囂,被零星的鳥語取代。 據說愈是遠離喧囂,溫泉功效愈好,旅館價格也愈是昂貴。 畢竟難以挖掘溫泉之處,代表建設旅館也很困難。沒有一定的財力,就沒有本事開門營業。 那麼,到了紐希拉也得完全進入森林、登上陡坡才能夠一睹其風采的旅館,背後肯定有相當可觀的金錢支柱。 建築物本身相當樸素,裡頭傳來熱鬧的聲響。 門前有如碼頭重現,堆滿各種貨物。 小麥和醃肉醃魚等是一看便知。塞得快撐破腸衣的香腸,甚至從木箱裡溢了出來。井然排列的陶甕是南方常見的樣式,裡頭裝的大概是橄欖油。或許是應某個任性的南方聖職人員或貴族的要求而送來的吧。一想到那得花費多少人力和金錢,我就直搖頭。至於看不見內容物的箱子,從作工扎實來看,應該是各種奢侈品或高級用具。 這些貨物,也全都有烙印。 那圖案從遠處即可一眼認出,也掛在旅館屋簷下。 一頭長嚎的狼。 那正是「狼與辛香料亭」的招牌。 「啊~!怎麼算都不對啦!」 突然間,有人在貨物後頭大叫,然後有個小小的腦袋蹦了出來。那是一頭灰發彷彿摻了銀粉,有著奇妙發色的孩子。 「大哥哥!這絕對有問題!」 那不是伙計,而是老闆的孩子吧。孩子揮動手上的石板,往旅館門內大叫。頭發那麼長,像是女孩。還來不及為這年紀的女孩大呼小叫很沒規矩而皺眉,就見到她手伸進一旁麻袋中抓把東西往嘴裡塞。看來是個野丫頭。 「不管數幾次,麵粉就是有少啦!而且我覺得裡面有摻黑麥麵粉!就說不能相信他了嘛!」 個子雖小,眼力似乎不錯,有前途。 麥子磨成粉以後,就難以辨別黑麥和小麥,混在一起就更難分了。 若不是面包師父,到了摻水和面送進烤箱也認不出來吧。 這麼想時,有另一道聲音傳來。 「吱吱喳喳地吵什麼呀?」 從裡頭走出的,是個和少女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另一個少女。 頭上裹著鬆垮的布,布底下有亞麻色的頭發,人比銀發少女高一點。 原以為是雙胞胎姊姊,不過亞麻色頭發那位有種說不上的氣魄。 「麵粉袋數字不對,而且我覺得有摻假。對了,大哥哥呢?」 「寇爾小鬼被那些個老爺子叫去浴池了。話說這個摻假嘛……」 銀發少女客氣地讓路給亞麻發少女。 亞麻發少女鼻子湊近麵粉袋聞了聞。 「先不說有沒有摻,數字不對說不定是碼頭那兒出問題了。在這時節是難免的事。」 「需要去看看嗎?」 銀發少女一這麼問,亞麻發少女就拍了一下她的腦袋瓜。 「大笨驢,汝是想去玩唄。」 「才、才沒有咧……」 「不是很多人在旅館裡閒閒沒事幹嗎?叫他們把東西搬進來以後順便去碼頭看看就行了。」 「咦~……我可以跟去嗎?」 銀發少女的話惹來亞麻發少女的白眼。 讓銀發少女像只看見狐狸的雪貂縮起身子。 「話說回來,那是誰呀?」 亞麻發少女從大批物資另一頭指向這裡問。 看來她終於察覺我的存在。 「咦,那是誰呀?我不知道喔?」 「汝這大笨驢也真是……」 銀發少女對自己捱這句刮不太服氣,可是被對方一瞪就縮回去了。 雖然長得一個樣,從上下關系如此明顯看來,或許是年紀有差距的姊妹。看似姊姊那位說話方式很古老,可能是從某個遙遠國度嫁過來,向老者們學習怎麼說這裡的話所致。 然而這個想法,和她與銀發少女是姊妹的推測有所抵觸。姊妹嫁同一個丈夫是很少有的事。 由於工作關系,我很容易注意這類不合常理的事。 這時,對方隔著貨物說話了。 「汝呀,來做什麼的?要化緣就不必了,浴池那兒已經有一大堆這方面的人。」 化緣發音笨拙這點,倒是相當可愛。真是個奇妙的少女。 總之我端正姿勢,作自我介紹。 「我名叫葛朗‧薩加德,是目前在貴店下榻的鮑赫修道院長介紹我來的。院長可能已經跟你們說過,我會在這裡過一個冬天了吧?」 即使這麼說,對方反應還是不太好,毫不遮掩她懷疑的視線。 大概是因為我這身旅裝吧。我穿了幾件下襬破爛的大衣,脖子上還掛著乾糧兼除蟲劑,弄得像鈴鐺般的大蒜。和我差不多高的手杖是路邊撿來的木棍,可以用來驅趕野狗、測量泥濘深度或是當曬衣竿,好用得很。為了禦寒,鬍子已經好久沒刮了。 人是這副德性,手自然也好不到哪去,手指從指甲縫到每個皺摺都滿是黑垢。 被當成乞丐也怨不得人。 她說「化緣」,是因為乞丐在這深山活不下去吧。 「嗯……無所謂,客人本來就是各式各樣。」 「沒房間的話,我睡柴房也無所謂。」 「房間是沒問題,咱在想的……是其他的事。」 「其他的事?」 剛問出口,我就想到了。 「抱歉。若是擔心蝨子跳蚤的問題,我去河邊洗洗身子再來。」 這裡是有一定財富的人所聚集的旅館,和簡陋的柴水旅舍不同。 「那也是啦,不過咱比較在意這個。」 亞麻發少女抽抽鼻子,吊起唇角說: 「汝這樣的真貨實在很少見吶。汝等都是不在乎外表,喜歡豆子和水勝過酒肉的人唄?這裡不是荒野中的寺院喔?」 「啊,這樣啊。」 我已經好幾個月沒這樣輕笑了。 「禁慾是用來律己的教條,不是強迫別人接受豆子和水的藉口。況且,神也准許我們偶爾放鬆。」 「那正好。繆裡。」 一聽亞麻發少女喚她,銀發少女就挺直了腰。 「汝帶他去浴池,准備修臉的剃刀和肥皂那些東西給他。貨物咱來處理就好。」 「咦~奸詐耶!娘要瞞著爹偷吃對不對?」 喚作繆裡的少女,稱她為娘。 起先還不敢相信,但經她這麼一說,兩人之間的氛圍還真的愈看愈像母女。 最令人驚訝的,是母親的年輕外表。 「大笨驢,咱怎麼會做那種事。」 「就是會!絕對會!裡面有砂糖甕耶!奸詐,我也要吃糖!」 如此拌嘴的模樣倒很像姊妹。 無論如何,那都很可愛。 說兩者都是這旅館的店花也不為過。 「那我該做什麼呢?」 我苦笑著問,母親跟著往女兒腦袋一拍,女兒便不情不願地帶我進門了。 隨著樂師的演奏下,歌女歌唱,舞孃舞動。有人醉心於表演,也有人一手端著葡萄酒聊得正起勁。噢,神啊,也有人忙著打牌賭骰子。 也許因為他們也是經過長途跋涉來到這裡,或是經常在國內救濟窮人或接濟云游的修士而早已看慣,即使穿著破爛的我出現在浴場裡也沒人在意。 我以剃刀、匕首和肥皂刮鬍修發,徹底清洗身體。途中鮑赫院長注意到我,介紹幾個人和我認識,我們很快就打成一片。 院長幾個會在浴池待到天黑為止,不過我有必要到處探訪。於是很快就離開浴池,穿上向旅館借來的衣物返回主屋。這套亞麻布制的衣服剪裁寬松,還附了件塞滿羊毛的禦寒外套。 我怕穿得太暖熏昏頭,便在旅館中四處尋找自己原來的衣物,卻遇見了先前那個亞麻發少女……不曉得該不該稱作少女,總之就是遇見她了。 她身邊有個壯年男子,兩人很親暱地依附在一起。 我不好意思打擾他們恩愛,很猶豫該不該出聲,但沒多久少女就先注意到我了。 「喔?很帥嘛汝。」 她說得咯咯笑。 「謝謝你,暢快多了。」 聽我道謝,她又笑了一會兒然後對身旁男子使眼色說: 「他是剛來的客人,原本弄得很髒,所以就讓他先去洗澡了。」 她說得毫不客氣,但這樣的態度反而很適合她的氣質。 而男子尷尬地笑,作勢制止少女。 「內人得罪之處,請多海涵。我是這兒的老闆克拉福‧羅倫斯。」 男子報出姓名,上前伸手。既然稱她為內人,表示銀發少女真的是亞麻發少女的女兒吧。 反覆自省與祈禱,居住在寂靜中的女性,有些可以常保年輕,但這可是特例中的特例。 我想起這間店使用法術招攬客人的謠言。 不老魔女一詞閃過腦海。 「我叫葛朗‧薩加德,是鮑赫修道院長介紹來的。據說這裡是世上離神的寶座最近的地方呢。」 「我每天都祈禱不是神為了訓斥我們才這麼近呢。」 老闆羅倫斯這麼說並淡淡微笑。 洗去塵垢時,從浴池裡住客的話能確定羅倫斯曾經是旅行商人。直覺告訴我,就算他真有小辮子,也不是那麼容易抓得到。 「請教一下,我的行李和衣服在哪裡。你們借我穿的外套,對我來說有點太暖和了。」 「行李搬到房間去了,衣服正在洗。要是直接放房間,那兒就要變成蟲窩嘍。」 「喂,赫蘿。」 看來老闆娘名叫赫蘿。雖然少見,但似乎在哪裡聽過。 回想是否和異端祭典有關時,我注意到老闆的視線而回神。 「內人得罪了,她嘴巴就是管不住。」 「啊,不會,我穿那麼髒的衣服來才失禮,鮑赫院長也經常為這種事罵我呢。我不是隱士,單純就只是不注重儀容,真是慚愧。」 甚至曾經在調查異端時,反被認為是異端。 並不是擁有聖經歌頌的順從、純潔、清貧等美德,就可以渾身髒污。 「話說回來……既然衣服正在洗……」 「不如就先到房間歇會兒怎麼樣?長途跋涉很累人吧?」 「謝謝你的建議,不過我雖然都這個歲數了,來到這樣的地方還是興奮的像小孩一樣。既然承蒙你們借我這麼溫暖的衣服,我想先到村裡走走。不嫌棄的話,我就替你們到碼頭走一趟吧。剛才我聽說人家送來的貨好像有點問題。」 老闆羅倫斯有點訝異,往身旁的赫蘿看。 「先前繆裡在外頭大呼小叫地說數量不對,麵粉不夠什麼的。」 「這樣啊?嗯……麵粉是跟來村裡推銷的新磨坊買的……難道真的是便宜沒好貨嗎……啊,可是,這種事怎麼能讓客人來做呢。」 「我生來就是坐不住,與其待在暖爐前,還不如到熱鬧的地方繞繞比較輕松。」 羅倫斯先是抱歉地看著我,最後改變心意似的笑開來。 「那麼不好意思,就麻煩您走一趟了。其實整理堆在門前的貨物,真的會讓人忙不過來。要是拖太久,雪一下就有很多糧食要壞掉了。」 「請交給我來辦。」 浴池那有很多客人,走廊另一端談笑風生。 再加上有暖爐,客人在這裡過得很快活吧。投宿一整個冬天需要耗費不小的錢財,表示付得起這筆錢的人就是那麼多。 在碼頭打聽有什麼貨送來這裡,就能窺知旅館生意興隆的秘密了。 若有使用魔法,應該會有進了怪東西的傳聞。 此外,老闆娘赫蘿的年輕外表也頗令人在意。 「那麼事不宜遲,我這就去了。」 我奉神之名之這麼說,淡淡微笑。 從地處深處的旅館往村中心走,能體會到一種降臨凡間的感覺。顯貴們就是為了這種感覺砸下重金,挑位置特別偏僻的旅館。 望著喧囂之處,我睜大眼睛查看是否有通緝的神敵潛藏其中。到了碼頭,發現吵得比之前更嚴重了。 「貨不夠啊!」 「我們沒有訂這種東西!」 「這也太誇張了吧!」 「喂,快派船去阿蒂夫!」 一群身材壯碩的男子吵鬧不休。 他們把堆在那裡的貨物全都開箱檢查。 遠遠看來,那全是麵粉。 「實在是太扯了!還是說你們上貨的時候疏忽了?」 一個壯漢往船伕看。船伕通常迷信重、處變不驚,可是面對憤怒的群眾,也不得不老實。 「怎、怎麼敢呢!我們做這行都這麼多年了,各位不是不知道吧?」 「唔唔……這個,是沒錯,你說得對……抱歉懷疑你。」 看來聚集在那的都是旅館老闆之流。 爭吵的內容,我也有個底了。 「抱歉。」 一出聲,就引來一群煩躁的視線。 「做什麼,我們現在忙得不可開交,晚點再說。」 或許是因為我的打扮怎麼看都是來住宿的外地人,他們趕我像趕蒼蠅一樣。 不過,我可是師出有名。 「是旅館狼與辛香料亭的老闆羅倫斯先生托我過來的。他們訂的麵粉有少,想問問是不是忘在這裡了。」 聽我這麼說,聚集在此的人們紛紛仰天興嘆。 「可惡,這樣全都中招了!」 看來狀況是村裡的老闆一起向缺德磨坊訂了東西,結果吃虧上當了。 「唉,在這吵下去不是辦法!我這就派馬車下山買麵粉!管他什麼村裡的規矩!」 其中一個肥胖的中年男子一把摘下帽子,緊緊捏在手裡大吼。 結果其他人吃驚地阻止他。 「不行啊,摩裡斯先生,不要壞了村裡的規矩。」 「就是啊,我們也一樣頭疼啊!」 紐希拉是深山的村落,接下來是積雪深厚的冬天,麥製品全都得靠山下輸入吧。要是放任旅館自己下山買,不難想像很快就會發展成資源壟斷戰。更何況,要是外地商人發現村裡有這種糾紛,就會開始開出高價。 摩裡斯是明知如此的態度,只見他衣著質感講究,感覺是有在村裡經營高級旅館的財力。 這麼想時,摩裡斯又焦急地說: 「我這可不是少了一點貨物的問題啊!以為是麵粉的東西,結果拿水和下去以後才知道全都是燕麥粉!拿那種東西給客人,我的店就不用開了啊!」 摩裡斯抓著帽子揮舞大叫。 面包的等級有分好幾種,小麥是最頂級,次一級是摻黑麥、栗子粉或豆粉,然後是純黑麥的苦澀黑面包,再來是黑麥摻栗子粉或豆粉。至於燕麥呢,則是下下級,根本就發不起來,連面包都稱不上。一般都是煮成粥來吃,常見於貧民餐桌上。 在物產豐饒的土地,甚至只會拿來喂馬。 「可是規矩就是規矩……」 「慢著,既然摩裡斯先生要派人下山買,我也想一起派。」 「喂喂喂!」 「今年麥子已經收割完了。時間拖愈久,好麵粉只會愈貴。不早點買,的確只會更吃虧。」 「不開會就偷跑的話,其他旅館會……」 「要開會就開啊,這可是全村的大事耶!」 「話說回來,我們也真傻,怎麼會被阿蒂夫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磨坊給唬了呢……甚至還要為這件事違背村裡的規矩,簡直笑掉人家的大牙啊。」 人稱這裡是距離天國最近的溫泉鄉,不過在這裡提供溫泉的人們,此時卻煩惱著十分現實的問題。 雖然滑稽,但也覺得這樣反而健全。 這時,名叫摩裡斯的火爆男子又說: 「不然你們是想用雪當麵粉送進爐裡烤嗎!」 聖經有言,人不可只為面包而活。 可是吃慣小麥面包的住客,是絕對不會碰燕麥面包或燕麥粥吧。 旅館老闆各個面面相覷,無奈嘆息。 「只好以顧全大局為先了……要笑就讓人笑吧,先召開緊急會議再說。」 每個人都郁悶地點頭,就此解散。 回到旅館報告此事後,羅倫斯也甚為頭痛。 我不是村裡的人,不曉得他們處理磨坊一事的細節。 只能確定在狼與辛香料亭餐桌上的籃子裡,總是堆滿了可口的小麥面包。 泡澡時,其他客人都笑著說,村裡一致認為這裡有掌控北方地區的大商行──德堡商行的管道,所以即使山下遭遇大歉收,也只有這間旅館能吃到香甜柔軟的小麥面包。 原以為羅倫斯是德堡商行的相關人士,但住客說,那是因為他在旅行商人時期曾在德堡商行遭遇重大危機時立下大功。 這麼說來,不僅是面包,其他問題也能得到解答。換言之,若有以掌控礦山聞名的德堡商行資助,在這片土地找出新泉脈,以及開店資金的部分都有瞭解釋。 不過這所溫泉旅館還有個奇妙的問題。實際在這住宿,又在全村走一遍之後,我發現這裡生意的確是好到足以讓其他旅館散播難聽謠言。 狼與辛香料亭位置優秀,浴池寬廣,還有個貴族垂涎的洞窟池。除此之外,並無特別之處。 紐希拉有餐點更高級的旅館,也有對酒特別講究的旅館。這裡的床是麥稈床,和絲絹與羊毛製成的床實在不能比。 浴池的娛樂也都是基本那幾樣,沒有耍特技的熊,也沒有人用嘴噴火,更沒有人要舞孃做難以啟齒的工作。 問客人這裡有什麼魅力,全都答不出個所以然。 這間旅館的氣氛是很棒,但我就是不覺得事情有這麼簡單。若說他們施了法術,倒還容易解釋。各地都有店家為了招攬客人而試圖施法,不足為奇。 可是在旅館內到處調查,也沒有任何蛛絲馬跡。 過程中,有許多客人說魅力在於老闆羅倫斯與其妻子赫蘿、女兒繆裡的互動,他們具有一般旅行藝人所不會有的迷人之處。 事實上,銀發的繆裡的確是活潑可愛,而母親赫蘿維持與女兒一個樣的年輕面貌,卻有種老成的氣質,營造出不可思議的魅力。 然而,我可沒天真到這樣就相信那足以吸引這麼多客人。 其中一定有個緣由,可是我就是找不出來,時間一天天浪費。 直到下榻約兩周時,狀況才稍微出現變化。 我逃離浴池的喧囂,在杳無人蹤,通往村中心的路上漫步時,發現一道低著頭走路的人影。 雖然我也沒資格說別人,不過在這樣的村子裡那麼陰沉地獨自漫步實在很顯眼。 當我懷疑那是不是可疑人物而定睛細看,發現是我想多了,那是旅館老闆羅倫斯。 「有什麼煩惱嗎?」 身為聖職人員,我開口這麼問。當然,這也是我調查異端的工作所需。 「咦?啊,沒什麼……呃,真不好意思,都寫在臉上啦?」 羅倫斯直到抬起頭以前,都沒注意到人在上坡處的我。他摸摸臉頰苦笑,表情有點僵。 「願意的話,可以和我說說看。我絕對不是只當作打發時間。」 我開玩笑地這麼說,羅倫斯跟著笑了笑,嘆氣道: 「薩加德先生,您現在打算進村裡去嗎?」 「不,只是散個步。身體冷了以後,跳進浴池裡也比較痛快。」 「真是享受這世界的妙方之一呢。那麼,就請您在返回旅館的路上,聽聽我這個可憐旅館老闆的小煩惱吧。」 根據我從其他住客打聽來的消息,這個乍看之下不甚可靠的老闆,擁有能與眾多有力人士打好關系的稀世商才。 這樣的人究竟會煩惱些什麼呢。 如果是有人來向他的寶貝獨生女繆裡說親,倒是不難理解。 「其實之前麵粉那件事還有後續。」 「麵粉的事?喔,那個信仰不足的磨坊啊。」 「最後結果就是當作自己愛貪便宜,賠錢了事了。」 「可是貴店餐桌上總是擺滿好吃的小麥面包,問題在哪裡呢。」 羅倫斯大嘆一聲,搔了搔頭。 「當初准備向那個磨坊買麵粉的時候,村裡其實有很多人反對,後來是因為包含我在內的幾個利益薰心的老闆到處勸說才決定買的。」 然後聳聳肩,哀怨地說: 「最後免不了就是討論到是誰的錯了。唉,這也算是新人的必經之路吧……」 「他們把責任推給你了?」 「有的旅館還把我們當敵人看呢。」 羅倫斯苦笑。 「其實這種話,我是不該說出來的,但因為這個緣故,狀況變得有點頭痛。」 「你也不用說得太明白,在我旅途上,類似的事常常有,就請你別太消沉了。神永遠會站在正義的一方。」 「謝謝您。」 他表情多了點力氣,但還是愁眉不展。 「要是他們推了無理難題給你,我可以代為仲裁。身為神的僕從,我還有這點功用。」 「不不不,沒那麼嚴重。而且怎麼說呢,事情不是沒辦法解決。」 就像打啞謎一樣。我盯著羅倫斯瞧,而這位看似青年的旅館老闆疲憊地笑著說: 「他們把沒人要吃的燕麥粉都塞給了我。東西能吃,我也不忍心丟,而且量很多,花了我不少的錢。想找個方法好好利用,只是……」 沒說下去的部分,當然不難想像。挑嘴的客人,連看都不會想看燕麥面包,這麼一來羅倫斯這些旅館的人就只能自己吃掉。可是量多,需要吃上很長一段時間。 在這個寒冷地區的雪季,雖沒有蟲蛀的困擾,不過天天都得吃燕麥面包這種事,真的想到就讓人沒勁。 「也讓我幫點忙吧,我不介意吃沒發酵的餅。」 羅倫斯原想搖頭婉拒,但心念一轉,苦笑回答: 「我也很想說怎麼能給客人吃燕麥面包……不過恐怕也只能拜託您了。弄不好,我和寇爾兩個要負責吃光那些燕麥面包呢。」 寇爾是在旅館工作的青年,有志成為神職人員,知識、信仰和人品兼具,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 在旅館住上兩周以後,我大概摸清了他們的人際關系。 從老闆羅倫斯、妻子赫蘿、女兒繆裡和寇爾的關系來看,兩個男人人都很好,八成會替女人吃那些燕麥面包。 赫蘿和繆裡母女個性也很像,明顯對美食沒有抵抗力。 之前繆裡嚷嚷著的砂糖甕,也似乎因為母女沒事就沾一點來吃,回過神來已經見底,讓老闆羅倫斯很是頭大。羅倫斯和寇爾被赫蘿和繆裡搞得雞飛狗跳的戲碼,也成了旅館的名產。 這麼想時,羅倫斯忽然露出商人的表情。 「有件事我想請教一下。」 「什麼事?」 羅倫斯握拳捂嘴別開眼睛,可能是裝作再三猶豫。 「請問神能允許麵粉裡摻多少燕麥粉?」 他原本是只要能賺錢,腦筋動得比什麼都還快的商人,大可偷偷混摻,可是他就是做不了偷雞摸狗的事。我不禁失笑,如此回答: 「聖經裡提到,大地也需要鹽分。偶爾吃點硬面包,不要只挑軟的吃,對健康也有益處。」 以老闆的人品來說,要摻也不會太過分吧。 「我也還沒決定要不要摻……所以這件事……」 「嗯,當然。罪人的告解,只有我和神知道。」 羅倫斯放心地笑了笑,彎腰致謝。 此後,雖不知餐桌上的面包摻了多少燕麥粉,但能肯定我對羅倫斯正直的印象並沒有錯。從那天起,我仍經常看他在倉庫前盯著裝滿燕麥粉的袋子搔頭。 燕麥粉烤了也不會膨脹,硬得像石頭還容易黏牙,實在不是能天天吃的東西。而且磨坊把燕麥都磨成了粉來混充麵粉,不能煮粥。 在麵粉裡摻個幾成做面包,也消耗不了多少吧。 見到他為如何處理村裡前輩推卸的廢物而發愁的模樣,讓我覺得這旅館的盛況只是表面,事實上收入只是勉勉強強。 而且我調查到最後,也沒發現這所溫泉旅館有任何異常之處。 和潛入其他旅館的同事交換資訊後,可以推知旅館有異端潛伏的謠言單純是源自一些小摩擦後的咒罵,在小村子很常見。 留宿狼與辛香料亭滿兩個月後,我認定多留無益。 「咦,您要走了嗎?」 聽我告辭,羅倫斯顯得很驚訝。這是因為現在仍是隆冬,紐希拉積雪深厚,很少有人選在這時候離開吧。當然,我已經想好了藉口。 「愈是南方,慶祝春天的祭典也愈早,不啟程就趕不上了。」 羅倫斯像是明知留不住我,遺憾一會兒後以雙手握住我的手,請我有空再來。 這次我是奉教廷之命才會來到狼與辛香料亭,若有機會,我也很想來這過冬。 然後我提出了一個請求,當作謝禮。 「可以請你烤點燕麥面包讓我在路上吃嗎?那麼硬的東西,可以保存很久。」 「謝謝您替我想辦法。說起來也真是的,我們家的女眷都背著我偷吃那些甜甜的白粉,燕麥是一口也不吃呢。」 要是旅館經營狀況惡化,我敢說肯定是被那對母女吃垮的。 幾天後,羅倫斯將烤得硬梆梆的燕麥面包送到我手上。或許是為了替吃光糖甕賠罪,赫蘿和繆裡難得親自去烤面包,令人印象深刻。羅倫斯拿她們沒轍,笑說那就是她們的精明之處。 燕麥面包我都放在布袋最底下。只要不弄濕,放到明年這時候都能吃吧。 行李准備完畢後,我便離開了溫泉旅館狼與辛香料亭。 盡管到最後仍不知他們生意興隆到甚至有人謠傳他們使用法術的原因,但沒有找到任何使用法術的明確證據。 要在報告上說他們可疑是輕而易舉,不過那樣的報告也只會被審閱者補上一句需要觀察,就收進教廷書庫某個角落。 現在不比與異端戰況緊繃的當年,報告該怎麼寫,到頭來取決於工作結果是否對得起自己。 而且懷疑那所旅館的盛況是使用法術而來,讓我覺得有點遺憾。或許即使沒有值得特書的地方,生意好的店就是生意好吧。 此外,我覺得他們的正直已經反映在這個燕麥面包上,無邪之處,也體現在赫蘿與繆裡那對美麗母女身上。 或許不是完全清白,但不至於視為危險。 我決定報告就這麼寫。 然後在滿是黴味的帳篷下拿出羅倫斯給我的燕麥面包,架在燒得很不情願的小火堆上。 同伴們的食物早就全發了黴,見到食物便重拾幾天不見的生氣。 小麥面包就撐不到現在了。 盡管每個人都嫌燕麥面包難吃,還是能烤出誘人的香氣。就連歌頌清貧,只以豆子和飲水過活也從不喊苦的同伴們,肚子也叫了起來。 「飢餓是最棒的調味料這句話,真是說得太好啦。」 某人這麼說。 這話引起波浪般的陣陣笑聲,但笑容沒多久就僵成奇形怪狀。 「可是,這味道也太香了吧。」 高興歸高興,聽起來卻顯得很疑惑。 「嗯,燕麥面包有這麼香嗎……」 彌漫在帳篷底下的味道,香得令人頭暈腦脹。 「會是因為美麗母女檔為賠罪而一起揉麵送進烤爐,才會這麼香嗎?」 雖然是玩笑話,但說完時,那氣味真的香到我只能這麼想。 「該不會是神跡吧?」 「成了聖餅嗎?」 帳篷下立刻鼓噪起來。 難不成、該不會、怎麼可能等想法一個個冒出來,同時愈來愈濃烈的美妙香氣也讓我拿得直發抖。若能在這種山野遭遇神跡,實在是無比幸福的事。 「這非得向樞機主教報告,重啟調查不可。薩加德先生,你查的是狼與辛香料亭吧?」 在興奮的同伴面前,我發現烘烤的燕麥面包底下有圖案浮現。 「安、安靜!聖餅要顯現聖痕了!」 我們又是一陣喧嘩,有人手握教會徽記,有人從布袋取出聖經,有人雙手交握祈禱,視線全澆注在燕麥面包上。 當緊張沉澱下來,我慢慢翻轉面包。 那是所謂無發酵餅,不會膨脹的扁平面包。 揭露面包背面後,所有人都抽了一口氣。 「……這、這是……」 盤子大小的面包背面的確有圖案。 我不會看錯。 那是長嚎的狼,以及一小段文字。 「……敬請……再度光臨……狼與辛香料亭?」 「啊!我想起這個味道了!」 一個人大叫著從我手中搶走燕麥面包,捏一小塊烘出圖案的部分送進嘴裡。 「好甜!果然是砂糖烤焦的味道沒錯!」 所有人都往他看,然後爭相捏一口嘗味道。 我也吃了一點,真的很甜。我們已經幾天沒好好吃點東西,這滋味讓太陽穴下方猛然一縮,痛得很暢快。 「真是的,別嚇人了。那是砂糖溶水以後抹上去的吧。」 某人的這句話引起一片笑聲。 「說不定其他面包也有同樣的東西喔?」 有道理,我跟著拿其他面包起來烤,果真見到上頭都寫了字。有紐希拉第一旅館、大哥哥愛生氣,還有應該是寇爾頭像的圖,一看就知道是繆裡的手筆。 「應該不至於拿砂糖去和燕麥粉一起揉吧。不過跟這個焦香一起吃,還真是好吃啊。」 「一般都是走投無路才會拿燕麥面包出來呢。」 「用這種方式替旅館宣傳還真有意思。」 聊著聊著,原本還病懨懨的人都掰起燕麥面包來吃了。 我拿著一片面包,感到疑惑都解開了。 面包上畫了兩名男性和三名女性的頭像,圖底下寫著「狼與辛香料亭」。應該就是羅倫斯和寇爾,赫蘿和繆裡,另一個女性想必是掌廚的人。 但願這所旅館能夠永遠繁榮下去。 無論基於何種理由,凡是在歸途上拿出這面包要吃的人見到這圖案,都會這麼想吧。 「下次再有機會,我也要調查狼與辛香料亭。」 「我也想。」 「不不不,讓我來吧。」 帳篷下,起了小小的爭搶。 外頭煩人的雨依然下個不停,可是誰也不在乎了。 吵鬧的帳篷下,我將一片面包悄悄收回布袋,說: 「應該讓曾經調查過的我來調查才對吧?」 事態更加混亂,議論個沒完。 吵著吵著雨也停了,陽光照進帳篷。 即使在收拾帳篷和行李的途中,我們也議論不休。 每個人都精神飽滿,肚子也飽滿。 「這也算是一種奇跡吧。」 某人這麼說。 狼與辛香料亭。 我決定在報告上寫得不起眼一點。 否則要是吸引太多人,自己想去時無房可住就慘了。 第二十捲 Spring Log 3 狼與麥芽糖色的日常 小村子裡,每個居民都互相認識,甚至鄰家昨天晚餐吃什麼,狗在暖爐前睡得好不好都瞞不住。這點到了溫泉鄉紐希拉也沒有改變。 但人們還是容易忘記這種事。這多半是因為,人通常都不太會刻意去聽關於自己的閒言閒語吧。 「赫蘿。」 晚餐後,溫泉旅館「狼與辛香料亭」的老闆羅倫斯在臥房削蠟燭芯時喚起妻子的名。 一頭亞麻色的長發、細瘦的肩和纖細無瑕的玉指,經常讓人誤以為她是出身貴族。再加上十四、五歲的外表,首次光顧的住客中,還有人以為他們是新婚而道賀呢。 不過那副楚楚可憐的樣貌只是假象,赫蘿的真面目是年屆數百歲,身形比人大上數倍的巨狼化身。 所以赫蘿被羅倫斯這麼一喚,既沒有興高采烈地轉頭,也沒有羞澀地微笑,只是靈巧地搖搖頭頂上的耳朵,應付應付。 那對與頭發同色,三角形的尖尖獸耳。 「我有事跟你說。」 聽見羅倫斯夾雜嘆息的語氣,赫蘿才終於抬起頭來。 吃完飯到現在,她都巴在臥房桌邊寫東西。 「啥事?」 赫蘿眯眼皺眉,一副不想受打擾的樣子。羅倫斯再度嘆氣,手往赫蘿臉頰伸。 「臉上沾到墨汁了。」 「唔。」 羅倫斯的手指,抹得赫蘿閉起眯細的眼,獸耳頻頻抽動。 毛茸茸的尾巴輕輕搖晃,表示她心情並不差。 眼神微慍,單純只是因為累了。 「真是的……」 羅倫斯用雙手拇指揉揉赫蘿的眼角,然後以指腹輕按閉起的眼皮,赫蘿也逗他似的骨碌碌地轉動眼皮底下的眼珠子。 「要用熱毛巾敷一下嗎?」 旅館裡有很多高階聖職人員這類從事文書職的人物。 問他們如何保養眼睛,結果就是將布用熱水浸濕,蓋在眼睛上。 「嗯~……」 可是赫蘿沒有明確回答,只是抓住羅倫斯的手往脖子貼,是要他按摩吧。羅倫斯奈何不了她,只能乖乖動手,而赫蘿更慵懶地把全身體重壓在羅倫斯手上,舒坦地搖起尾巴。雖然那明顯是撒嬌,見到她這麼喜歡,羅倫斯也服侍得很開心,愈做愈起勁。 好一會兒後才赫然想起原來目的,告訴自己今天一定要念她兩句。 赫蘿前不久開始熱衷於寫文章,桌上的紙被她寫得滿滿滿。事情就是關於這個。 「今天村裡開會的時候,我聽到一個傳聞。」 「嗯?」 赫蘿將羅倫斯揉她後頸的手使勁地挪到肩膀上。 是「換揉這邊,有話揉了再說」的意思吧。 盡管把羅倫斯當僕人一樣使喚,她還是很喜歡這樣的肌膚之親,耳朵和尾巴不禁舒服地擺動。就這方面而言,赫蘿突然熱衷於寫日記倒也不全是壞事。 羽毛筆、墨水、便條紙、正式謄寫用的羊皮紙、用來放大文字的玻璃片、寫到深夜所額外消耗的蠟燭等林林總總加起來雖是一筆開銷,但感覺值回票價。因為赫蘿寫的是非常重要的東西。 赫蘿是狼的化身,已經活了好幾百年。而羅倫斯只是凡人,壽命一眨眼就要走到盡頭,留下赫蘿另啟旅程。終將孤獨留下的赫蘿為了能反覆重溫現在的幸福時光,開始記錄每天發生的事。 這樣很好。畢竟是羅倫斯自己的主意。 不過赫蘿做什麼都很極端。 「你經常拿著紙筆在旅館裡到處晃嘛,所以有人開始亂傳了。」 「喔?」 赫蘿將腦袋往左傾,要他右邊多出點力。 羅倫斯更用力地捏,讓狼的喉嚨發出貓咪似的呼嚕聲。 「有人說狼與辛香料亭的老闆娘開始想當詩人了,也有人在猜你是不是和神對話過了呢。」 「喔……嗯嗯,嗯~嗯……啊~那邊,就是那邊。」 發現赫蘿根本沒認真聽,羅倫斯稍微用手指表達不滿,但赫蘿只是倍感舒服地膨大了尾巴。 再默默揉肩膀一會兒後,赫蘿慢慢地說: 「然後呢?出事了嗎?」 見赫蘿總算有意聽,羅倫斯放開手,卻被她按了回來。 羅倫斯只好死了休息的心,繼續揉肩膀,並說: 「別人都在亂猜你在做什麼呢。」 赫蘿一聲也沒吭,但耳朵是向後轉,應該真的有在聽。 「總而言之,就是有人說你搞不好會離開這間旅館,跑到修道院去。」 這句話讓赫蘿的耳朵猛然豎起。 然後她慢慢轉頭往羅倫斯看。 「什麼玩意兒啊?」 看她一臉的疑惑,是真的覺得莫名其妙吧。 羅倫斯猶豫了一下,然而敷衍過去也不是辦法,便開始解釋。 「就是因為你看起來很年輕呀,所以想法比較低級的人就想,大概是我不能滿足你了。」 赫蘿還是一臉不解。 「通常嫁給年長丈夫的年輕妻子突然決定進修道院,大多是因為欲求不滿偷男人,或是想離婚。」 赫蘿注視羅倫斯的眼神黯淡下來。微張的唇似乎有話想說,但終究未能吐出隻字片語,只是僵在那裡。 在外人眼中,羅倫斯看著赫蘿的模樣,或許像是丈夫懷疑妻子不忠,深深傷了妻子的心吧。 但先嘆息的是羅倫斯。接著將鼻子埋入赫蘿的發叢,把吐出的份吸了回來。 「我自認是沒有老到那種地步喔。」 繞著脖子的手,摟住赫蘿的身體。 她身體咳嗽似的顫動,不過那是在笑。 「呵呵。汝這只軟腳蝦也會說這麼有男子氣概的話呀。」 赫蘿摸摸羅倫斯的手,捏起一小塊皮。 「他們愛說,就讓他們說去唄。汝很不甘心嗎?」 赫蘿難得以關愛語氣這麼說。 羅倫斯頓了一拍,說道: 「我們是作生意的,要是知道老闆讓年輕妻子跑了,誰會想來住啊?光是這樣的傳聞,就可能讓客人的印象變差了。」 赫蘿愣了愣,疲憊地笑。 「好像真是這樣。」 「而且,你自己也不能掉以輕心喔。」 「喔咦?」 「大旅館也是可觀的財產,總會有人想分一杯羹,也有人特別愛管這方面的閒事。還不用等你去修道院,就會有某個窮鄉僻壤的貴族家,想把他們拘謹端莊的麼女推銷給我了。」 赫蘿連後山老鼠打個噴嚏都聽得見,對這方面的話題自然很敏感,嫉妒吃醋的勁道也不是貴族千金比得上。 要是有個年輕女孩姍姍而來,打老闆娘寶座的主意,羅倫斯就得為自己的生命安全和怎麼安撫赫蘿傷透腦筋了。光是想像,就讓人渾身無力。 因此,恐會在村裡傳開的流言是天大的麻煩。 「嗯……」 說什麼都得趕走想搶獵物的人不可。 赫蘿以這種表情思索片刻,不耐煩地往羅倫斯看。 「那咱要怎麼做?當別人的面咬汝嗎?」 赫蘿輕輕撫摸羅倫斯的手,往他拋媚眼。 明明自稱賢狼,卻很喜歡這樣故意捉弄羅倫斯。要是露出受不了的表情,反而逗得她更高興,所以要冷靜處理。 「正常就好。」 「唔。」 赫蘿嫌沒趣而嘟起嘴巴,羅倫斯無奈嘆息。 「還有,不要老是拿著紙筆到處跑,太顯眼了。」 「唔唔……」 第二次的低吟,和先前不太一樣。 「如果只是寫當天發生的事,睡前花一點時間就行了吧?」 可是赫蘿卻從早晨起床到夜裡上床都牢牢抓著紙筆,一刻也不放手。 「大笨驢,那樣說不定會漏掉很重要的事耶。」 「又不是每天都有那麼重要的事……對了,今天的給我看一下。」 「唔,走、走開,快住手。喂,大笨驢!」 赫蘿孩子似的動手藏,而羅倫斯難得架住她,搶走桌上的紙。 想搶回來,但在羅倫斯遠離椅子以後就不追下去了。 「你寫了什麼不敢讓我看的東西嗎?」 「才沒有!」 「那就不用怕啦……話說,你寫得還真密……這些要抄到羊皮紙上啊?」 赫蘿每天拿著到處晃的,是用破布做成的便宜紙張。上面都是備忘和草稿,晚點會謄寫到羊皮紙上。羊皮做的紙堅固耐用,甚至遭遇火災都有可能留存,可供赫蘿讀上好幾百年。 「呃……你的字還是一樣丑……」 「汝少貧嘴!」 赫蘿捏一撮吸墨用的沙往羅倫斯丟。 她手很巧,字跡卻練不起來。這是因為視力比人類差,看不清細節的緣故。 「我看看啊。天亮起床,吃兩顆水煮蛋,在兩塊軟綿綿的小麥面包上放乳酪,拿到暖爐上烘,再配昨晚吃剩的兩片香腸、雞胸肉,吃完以後喝杯啤酒。」 這早餐還真豐盛,她是吃得很高興才寫下來的吧。話雖如此,這真的值得留存百世嗎?羅倫斯往赫蘿看,她跟著鬧別扭地轉向一邊。 「早餐以後,在浴池吵鬧的客人要咱送酒過去。看他們那麼醉,就拿快要不能喝的葡萄酒摻蜂蜜給他們喝,結果他們以為是高檔貨,喝得好不開心,賞給咱七枚上頭有戴著荊棘冠的雄性側臉銅幣……七枚?」 羅倫斯錯愕往赫蘿瞧,看得她得意洋洋。 「荊棘冠……是丘金銅幣吧,那樣頂多才四枚耶……」 「因為是咱親手送的呀,要付運費吶。咱可沒說是高檔貨喔。」 「……」 的確是客人自己誤會,而商人本來就會為增進葡萄酒風味而絞盡腦汁。 例如用蜂蜜增甜,以生薑的辛辣混充酒精味,或是用蛋白和石灰去除雜質,達到高級酒的清澄度。 客人本來就會主動提防魚目混珠的酒,而既然他們喜歡,收下又何妨。 但話雖如此,感覺還是難以釋懷。 「中午以前,有一批舞孃和樂師過來。咱聽著熱鬧的歌舞和歡呼,趁太陽高掛時清理暖爐的灰。」 「咱有在認真工作喔?」 赫蘿笑咪咪地搖著尾巴說。 她總是藉口說尾巴會沾到灰,把這工作推給別人,的確是很難得。不過還有下文。 「把洋蔥用黏土包住,放在灰裡燜會熟得剛剛好。剝下黏土後,灑上切碎的綠色香草,再淋點南方來的油、沾點鹽巴就可以吃了。沒啤酒配還真可惜……」 「啊!」 赫蘿露出穿幫的臉。那種洋蔥吃法是客人教她的吧。 還以為她良心發現,結果只是想弄點心吃而已。 赫蘿似乎受不了羅倫斯的視線,離開椅子站了起來。 「汝啊,看夠了唄!」 「你不會整天都在做這種事吧?」 赫蘿想搶回紙,可是身高輸人。 羅倫斯將紙高舉過頭,繼續念: 「下午清理暖爐邊的煙灰。喔,清煙灰呀。」 無論壁爐做得再怎麼仔細,既然是利用暖爐燒出的熱空氣在室內循環,煙灰就一定找得到縫隙鑽出來。赫蘿也很討厭被煙灰弄髒臉或手。 「順便去看看擺在煙囪邊的瓶子怎麼樣了……瓶子?」 羅倫斯視線降至胸口,只見赫蘿氣呼呼地挺高了背,使盡力氣想搶回紙。 「什麼瓶子?」 「……不知道。」 赫蘿死心不搶了,退後抱胸轉向一邊。 看著她尾巴不滿地搖,羅倫斯繼續讀出內容。 「那個叫賽勒斯的告訴咱這麼好的事,改天要告訴他森林裡哪裡能采到好醋栗才行。」 賽勒斯這名字,讓羅倫斯明白了。 那是與羅倫斯很親近的旅館老闆,也是紐希拉響叮當的釀酒行家。 放在煙囪邊的瓶子,裡面裝的應該是酒。 問題就是什麼酒了。釀啤酒需要用火和特殊工具,葡萄酒得先有葡萄,所以多半是果實酒類。可是這一帶要等到夏天才采得到新鮮果實,少說還要等幾星期。蜂蜜酒呢,由於蜂蜜是掌廚的漢娜在管,沒那麼容易偷。 當然,羅倫斯追究這件事不單純是因為吝嗇。如果她學會偷偷釀酒,晚酌時再怎麼要她節制也沒意義了。 盡管赫蘿總是堅稱她沒問題,但酒喝多了難免傷身。 「到底是什麼酒啊?」 聽羅倫斯這麼問,赫蘿噘起了唇。 和繆裡惡作劇露餡而被寇爾罵時一模一樣。 一眼就看得出來那個搗蛋鬼到底像誰。 「不說也沒關系。以後我就叫漢娜每天別給你那麼多酒。」 「啥!」 赫蘿用眼神抗議羅倫斯的殘忍。 羅倫斯搖搖紙,讓赫蘿垂下腦袋。 「面包酒啦……」 「面包?喔,卡瓦斯酒啊。」 那是用黑麥面包泡水,加點酒精和少量蜂蜜即可製成的淡酒。 具有獨特的酸苦,是相當好惡分明的口味。 「真會動腦筋……用黑麥面包的話,漢娜也不會囉唆了。」 不同種類的麥谷,做出來的面包完全不同。最低等是燕麥,成品幾乎算不上面包,有時甚至只會喂馬。最高級當然是小麥,能做出軟綿綿香噴噴的面包。 黑麥做的黑面包位在這中間,但純黑麥面包又苦又硬,通常是摻一點在小麥麵粉裡。總是富人光顧的溫泉旅館會出現黑麥面包,是因為平日奢侈的富人偶爾想節制幾餐來減輕自己的罪孽。 「真是的……人稱賢狼的人還要躲起來偷偷釀酒喝。」 赫蘿被說中痛處般縮縮脖子,但隨即嘗試反撲。 「大笨驢!咱是用咱的方式想辦法替汝省錢耶!」 「拿漢娜沒在盯的洋蔥塞進暖爐烤來吃也是?而且這個南方來的油是橄欖油吧,東西千裡迢迢來到這裡,可是很貴的喔?」 配香草吃也很教人嘔氣。那一定很好吃。 結果赫蘿不僅沒反省的樣子,還癟起嘴發脾氣。 或許因為她是寄宿於麥子中掌管豐收的狼之化身,對食物實在有夠執著。 「唉……還以為繆裡那傢伙不在以後,旅館可以多少清靜一點呢……」 他們的獨生女繆裡就像只牙齒癢得不得了的小狗狗,一有機會就絕不放過,把力氣都花在搗蛋上。 在女兒面前,就連赫蘿也似乎覺得必須維持母親威嚴,舉手投足沉著穩重,不負賢狼之名。 可是這個獨生女,如今卻跟著在旅館工作的青年寇爾下山遠游去了。 此後赫蘿的面具一天天剝落,又變回當初在載貨馬車上陪羅倫斯旅行的赫蘿。 有美食就吵著要,有時間就保養尾巴,夜裡一滴酒也不願少喝。天亮不想起床就賴在床上,晚上想睡就直接在暖爐前闔眼,伸手要羅倫斯抱回臥房。 當然羅倫斯並不是百依百順,且寇爾和繆裡離開後人手實在不足,赫蘿也會適時幫忙。 大爭小吵都沒有,過著平凡的每一天。 平凡的每一天讓赫蘿覺得很幸福,但也害怕未來會遺忘這段時光。後來,是用紙筆解決了這個問題。 這樣就功德圓滿,風調雨順,闔第平安,生意興隆……的想法實在太天真,現在她變成這副德性。 羅倫斯也不是不敢相信,只是覺得奇怪,想知道她是不是仍有不滿。 赫蘿雖然老愛耍任性,但總是挑羅倫斯若不允許就顯得他心胸狹窄的絕妙之處下手。 不過寫在這裡的,明顯是露出超過一條尾巴的惡行。 那麼整疊紙裡頭,肯定還有其他犯罪記錄。 她怎麼會這麼做呢。 以赫蘿的聰明才智,應該不會留下這麼傻的證據。 打從赫蘿動筆寫日記開始,大概是因為怕羞,不太想給羅倫斯看,而羅倫斯也尊重她的感受,不曾看過。所以她會是把沒有敗露的事驕傲地寫下來,當成一種勳章暗自竊喜嗎? 羅倫斯從不認為赫蘿是那種小人,現在心情不是氣惱,而是哀傷。 真想跟她一起吃烤洋蔥。既期待又怕受傷害地一面剝黏土,一面看它究竟有沒有烤好,一定很有趣。如果跟瑟莉姆或漢娜一起喝卡瓦斯酒,一定也會更好喝。兩個人一起動腦想怎麼讓它更香更便宜,也一定很快樂。 這種事,赫蘿也不是不知道才對啊。 想到這裡,羅倫斯赫然發現,赫蘿說不定是又懷起某些他所看不出來的苦惱。 赫蘿會不會暗地裡笑嘻嘻地獨佔美食,羅倫斯也不敢說,可是偷偷釀酒自己喝就得另當別論了。難道是她有難以啟齒的困擾,想獨自借酒澆愁?她寫的這些日記會不會是一種暗示,要讓見者想起某些無法直接說出口的特別感情? 這麼想之後,羅倫斯也逐漸能理解赫蘿的行動。試想赫蘿抱著卡瓦斯那種又苦又酸的酒獨飲的模樣,那怎麼說都不是開心時喝的酒。應該早點察覺的。 現在赫蘿要的不是斥責,而是陪伴吧? 盡管她在洋蔥裹上泥巴丟進暖爐裡烤得軟嫩,灑上切碎的香草和橄欖油,最後撒鹽吃掉……吃掉? 不對,還是怪怪的。羅倫斯換個方向想。 有煩惱想掩飾而躲起來吃東西這點,是還可以理解,喝悶酒就是好的例子。但是,解悶的人會不辭勞苦地准備香草和橄欖油,甚至撒了鹽,做好萬全准備才吃嗎?不管怎麼想,赫蘿當時都是得意的表情。 羅倫斯凝目端詳赫蘿。眼前的一切都兜不攏。 不久眯起了眼,嘴角隨壞預感而扭曲。 最後出來的,是一大口的嘆息。 「赫蘿啊。」 她一副不想再管羅倫斯怎麼說的表情,稍微側眼瞄來。 羅倫斯搔搔瀏海說: 「你上面寫的這些東西,都是瞎扯淡吧?」 原本略顯無力的狼耳狼尾,都忽然豎直起來。 「我看到這個以後怒上心頭,嚷嚷著要沒收卡瓦斯酒而沿著煙囪到處找,但找不到酒,於是逼問你那是怎麼回事。結果你抖得像只淋濕的小貓,直說不知道,而我就會繼續逼問吧。然後呢?」 閉著眼聽我說話的赫蘿伸懶腰似的大口吸氣,吐氣。 剩下的,是苦笑。 「然後就是咱在這裡偷笑呀。」 「……」 羅倫斯擺出一張大苦瓜臉,讓赫蘿笑得肩膀愈抖愈用力,嬉鬧地抱了上去。 「不要生氣嘛,不是咱故意設圈套來捉弄汝喔。」 雖然赫蘿放低姿態,請求原諒地笑,但羅倫斯卻是冷冷地回答: 「這可難說。」 「啥!……汝這頭大笨驢!」 赫蘿往羅倫斯腳尖用力一踩。 不過她似乎仍保持理性,知道自己做了值得人懷疑的事而反省,不情願地解釋: 「哼。每天發生的事寫多了以後,咱發現寫起來還挺有意思的,可是平常也沒那麼多事能寫,就開始想像一些好玩的事了。」 羅倫斯望向紙疊,皺起鼻樑。 「全部都是?」 「這個嘛……一半唄。」 從耳朵和尾巴即可看出她只是外表從容,心裡其實有點害羞。 陶醉於創作虛構情節,簡直像個深居貴族府邸的少女用來排遣煩悶的游戲。赫蘿不想讓人看的心情,羅倫斯多少也能體會。 況且,羅倫斯自己也有疏忽。 「話說回來,這麼豐盛的早餐明明很少有,我早該發現了才對。」 「想吃又吃不到,只好寫寫這種東西來安慰自己,咱還真可憐喔……」 赫蘿還做出拭淚的動作,可是早餐上沒有昨晚剩菜,全是赫蘿晚餐都會吃光光的緣故。 「那麼,快變成醋的葡萄酒高價賣出的事呢?」 「那是真的。只不過他們早就喝茫,沒喝到幾口就全灑了。真是枉費了咱的苦心喔。」 這麼說來,只是數錯錢而已吧。 「卡瓦斯呢?你真的沒釀嗎?」 羅倫斯一問,赫蘿的眼睛就飄到另一邊去。 「我說你啊……」 「咱、咱才沒釀!只有聽說怎麼釀而已!」 羅倫斯盯著赫蘿瞧,被她擠眉弄眼地反瞪回來。 畢竟是自稱賢狼,赫蘿也有她的自尊。 看來那不是謊話。 「……咱不知道是不是客人臨時想節食還是怎樣啦,之前不是有烤過黑面包嗎?黑面包每次都吃不完,汝也設身處地替咱這個負責吃光剩菜的人想想嘛。」 「喔,這樣就比較好處理一點了嗎……」 「嗯。話說……其實咱已經釀過一次,結果失敗了,所以說沒釀也不算是謊話。」 「……」 羅倫斯投出不敢恭維的視線,而赫蘿像繆裡一樣笑著歪頭打馬虎眼。 「一早就有豐盛早餐吃,清理不喜歡的東西順便吃個美味點心,還有酒可以喝,不是很美好的一天嗎?咱每天都想這樣過吶,可以嗎,老闆?」 說著赫蘿又整個人抱上來,撒嬌似的把臉往他胸口蹭。見到她尾巴是開心的搖法,讓羅倫斯雙肩一垮。 「能娶到一個要求不高又勤儉持家的太太,我還真是好福氣喔。」 「呵呵,是唄是唄。」 她到底有沒有聽懂我在損她?羅倫斯在心中嘀咕,然而赫蘿這麼聰明,不會聽不出來。 赫蘿絲毫不受影響的態度,令人只能無奈苦笑。 羅倫斯的手重新繞回赫蘿背後,問: 「那就先從洋蔥開始吧?」 「嗯?」 「你寫的東西不是在這旅館的生活記錄,要留到很~久以後讀的嗎?」 赫蘿睜大眼睛,耳朵和尾巴的毛都膨了起來。 「還是說,你吃洋蔥會軟腳呀?」 羅倫斯賊笑著這麼說,讓赫蘿的嘴噘成三角形,踩住他兩只腳。 「咱又不是狗!」 羅倫斯擺出裝傻的表情,聳聳肩敷衍。 「卡瓦斯酒的部分嘛,好歹可以幫忙處理掉難吃的黑面包,清理爐灰和煙灰也是很累人的工作,我懂你想犒賞自己的心情啦。」 剛被耍過的赫蘿眼神保持懷疑,直到羅倫斯這麼說才露出「是唄?」般的笑容。 「沒什麼比能把討厭的事變成開心的事更賺的了。這就是開心過每一天的竅門所在吧。」 「嗯。」 羅倫斯和尾巴猛搖的赫蘿相視而笑,並說: 「那麼,我們就把洋蔥和卡瓦斯酒當作明天的樂趣,現在該睡了吧。」 時間很晚了。就連夜晚較長的紐希拉,大多數人也已經靜靜躺在床上。 羅倫斯以繞在赫蘿背後的手抱起她瘦小的身軀,走向床去。 腳很快就停下來,是因為赫蘿在抵抗。 「赫蘿?」 「大笨驢。」 赫蘿溜出羅倫斯的懷抱。 在羅倫斯疑惑的目光下,她匆匆捲起每次離開臥房時總會配戴的三角巾和纏腰布,遮掩耳朵尾巴。 「汝不是為了錢,連命都可以不要的商人嗎?」 壞預感冒出頭時,人已經被准備萬全的赫蘿拉走了。 「時間就是金錢。而且咱理想的一天,就是有那麼多事情得做吶。」 赫蘿緊抱羅倫斯的手臂拉拉扯扯,用下巴指指書桌。 那裡是赫蘿早也寫晚也寫,巴著不放的紙疊。 羅倫斯的視線旋即從紙疊回到赫蘿身上,見到赫蘿笑得極其刻意。 「……你該不會要我全部實現吧?」 赫蘿的笑容逐漸變成奸笑,唇下露出狼牙,偏紅的琥珀色眼眸閃現詭異的光芒。 「咱可是寄宿麥子使其豐收,曾受人奉為神祇的賢狼赫蘿吶。汝想想,人世不是也有種叫做預言的東西嗎?」 若說女兒繆裡是見到獵物就會當場撲上去的狼,赫蘿就是會趁夜從後偷襲的狼了。 「還是說,汝要咱在遙遠的未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看著那些東西說,咱還有那麼多事沒跟汝一起做過吶?」 「唔。」 赫蘿最拿手的耍任性來了。 拒絕了反而令人覺得心胸狹窄的老招式。 說著「怎麼樣呀?」似的紅眼睛充滿了自信。 羅倫斯試圖抵抗那樣的眼神,可是抱著他手臂的手愈來愈用力,最後還是投降了。 畢竟赫蘿的笑臉也是他的快樂泉源。 「不過。」 會加條件,也算是有所長進了吧。羅倫斯對自己這麼說。 「你也要努力化解村裡的流言喔。」 赫蘿都沒老,這麼多年始終保持少女的模樣──未來會出現類似的流言吧。 羅倫斯還沒有老成到能說「真相我們自己知道就好」。 再說,這也關系到男人的顏面。 「呵呵。」 赫蘿笑得像麵粉堆垮了一樣。 「好好好,汝也是男生嘛。」 她牽起羅倫斯的手,聞聞手臂的味道,在小指根部輕吻一下。 「咱會好好表演,讓咱看起來像對汝死心塌地的啦。」 羅倫斯抽回被赫蘿抓住的手,連她也一起拉過來。 「不只是看起來像,還要人家覺得是那樣吧。」 不太高興的表情,讓赫蘿眨了眨眼。 然後覺得他膽子不小般吊起一邊唇角高傲地笑。 「不,看起來像才對。因為是汝對咱死心塌地,不是咱。」 「喔?那我稍微忙一點就馬上嫌悶,要我陪的人到底是誰喔?」 「啥!」 兩人一來一往地拌著嘴,一起離開寢室。 雖然他們橫眉豎目,譏諷得嘴唇扭曲,每一句話都在對方傷口上撒鹽,但他們卻仍輕輕背手關門,牽著手走過走廊。 「所以汝才會到現在都是大笨驢。」 「這麼不瞭解自己,賢狼的稱號可要掉淚嘍。」 不帶蠟燭走在黑暗的旅館中,讓羅倫斯想起剛邂逅赫蘿那一陣子。 兩人在狹小的載貨馬車上度過了不知多少夜晚,當時吵起來是真的會發火,還有過情緒爆炸般的大吵,現在想起來還真不懂怎麼會那樣。 無論是好是壞,兩人已不會再有當時那樣的情緒了。 歲月的流轉實在是不可思議。經驗隨時間層層累積,就像睡覺時被子愈蓋愈多,如今已經能夠抵禦任何風寒,即使熟睡時有人往被窩刺一刀,刀也穿不過所有被子,讓羅倫斯肯定自己不會與赫蘿生離。 同時,那也帶來失落的感覺。當時赤裸裸的情感,彷彿已是朦朧存在於千裡之外。覺得有點懷念,也為失去這種情感而感傷。 但是,買了東西卻又怨嘆錢包變輕,根本是愚蠢之舉。 只要買來的東西夠好,少了幾塊錢又算得了什麼。 「一個不夠吃唄。喏,這汝拿著,咱去拿油甕。」 兩人摸進倉庫,赫蘿接二連三地遞出洋蔥,羅倫斯邊接邊笑著說: 「的確是不夠吃呢。」 若只有普通水準的決心,根本無法在有限的時間裡和好不容易得到的赫蘿玩個盡興。 「再把啤酒甕也拿來吧。」 在黑暗中也能看見赫蘿的眼睛亮了起來。 「這都是汝的錯。漢娜問了咱就這麼說。」 羅倫斯雖是旅館老闆,廚房卻是漢娜的地盤。偷吃就免不了捱罵,就算是羅倫斯也一樣。 「說那種謊有什麼用,讓她看到你宿醉得搖搖晃晃的樣子,是誰的錯不就一目瞭然了?」 赫蘿嘟起了嘴,隨後噗呼洩氣,咯咯咯地笑。 「那咱們就來拚酒唄。」 「酒不是用來比賽的。」 「喔?想逃呀?」 「為淑女背負不名譽的事,是一種紳士風度。」 赫蘿咬著唇,帶著美不可言的愉快笑容和羅倫斯不停拌嘴。 孩子般的對話,給人年輕十幾二十歲的感覺。 羅倫斯像竊賊對同夥說話般耳語。 「好了,東西到手就快閃,被抓到就慘了。」 「汝去倉庫拿黏土過來。好像黏土裹得愈厚,洋蔥烤出來愈甜吶。拿多一點喲。」 「喔,說得好像你……」 說到一半,羅倫斯抿起了嘴。 赫蘿愣了一下,笑笑打馬虎眼。 「知道了啦。待會兒暖爐前集合喔。」 「嗯。」 接著羅倫斯彎腰,吻一下挺腰的赫蘿,開始各自任務。 羅倫斯往後頭倉庫走的路上,心想自己和赫蘿就像洋蔥一樣。經驗累積得愈多層,內涵就愈甜美,甚至覺得太甜了點,不過那也不失為一種趣味。 准備好需要的物品後,羅倫斯匆匆趕往客廳暖爐。夜靜時分,客廳沒有客人逗留,只有埋在灰裡的紅炭發出細小聲響。赫蘿剛好來到,兩人對看著嗤嗤竊笑。用盡所有詞匯,也不可能完整記述他們的感情。 「赫蘿。」 「嗯?」 羅倫斯沒有多說話,只是微笑。赫蘿看出他的意思,野丫頭似的露齒而笑。 生活不會反復,樂趣沒有極限。 這便是兩人如此堅信,草木皆已睡去的靜夜一景。 第二十捲 Spring Log 3 狼與藍色的夢 天藍漸濃,森林也開始湧出綠草的芬芳。夏天的腳步,也來到了每年有一半時間埋在雪裡的深山溫泉鄉紐希拉。 溫泉旅館「狼與辛香料亭」的老闆羅倫斯,吸入滿腔夏天的空氣,同時以另一種方式感受夏天的來臨。 「……真是的。」 事情發生在他要寫帳本,到臥房拿墨水的時候。門一開,就讓他不禁嘆息。 今天旅館裡都不見妻子赫蘿的身影。還在想她上哪去了,結果是在臥房床上睡大頭覺。床邊書桌上有杯沒喝完的啤酒,多半是喝到一半躺下來看天空,看著看著就睡著了。 在這時節,有吹入木窗的涼風撫過雙頰,還有搔耳的鳥鳴聲。望著湛藍天空中的浮云發呆,就是無上的享受。 沉浸在享受當中的赫蘿,傻貓似的肚子朝天半開著嘴。右手擺在肚皮上,隨嘶~嘶~的鼻息上下起伏。 再繼續看一會兒,右手還搔起肚皮來,惹來羅倫斯的苦笑。 躺在床上的怎麼看都是年方十幾歲的少女,這年紀的女孩這麼沒睡相實在丟人。不過很不巧,赫蘿沒有她外觀那麼年輕,她的真面目是宿於麥子掌管豐收,好幾個人高的巨狼。 因此,她有一頭亞麻色毛發,與頭發同色的獸耳,腰際長了毛茸茸的尾巴。她呵護有加的尾毛,此刻也隨著吹入木窗的舒爽夏風輕輕搖曳。 像狼的部分不只是耳朵尾巴,也體現在睡相上。 在寒冷季節,赫蘿會像狼一樣蜷曲身體趴著睡,隨著天氣漸暖,姿勢也慢慢舒張。到了這時候,已經是躺成大字了。彷彿只願歌頌世界的美好,無所畏懼。 真是無比安和,喔不,甚至有點憨呆的畫面。 要是知道羅倫斯會用她的睡相來判斷季節,赫蘿一定會發脾氣。 當然,說出來以後每年的樂趣就會減少,羅倫斯總是瞞得很小心。 今年也愉快地觀賞赫蘿的睡相後,他望向床邊的書桌。紙和羽毛筆都還擱在桌面上,文字邊畫了個醜醜的圖。那畫的是昨天剛摘的醋栗,紙上也真的零落著幾顆。 醋栗不是不能直接食用,只是酸得下巴好像會裂開。赫蘿偶爾會故意吃些酸溜溜的果實,而那些時候,尾巴總會膨成兩倍大。 這季節能采到一大堆醋栗,不是用砂糖醃制,就是用蜂蜜燉煮或釀酒。 羅倫斯將一顆烏黑的果實捏到手心裡翻弄幾下,然後往窗外大口深呼吸,在赫蘿所睡的床邊坐下。 注視赫蘿毫無戒備的睡臉一會兒後,捏起掌中的醋栗貼在她嘴唇上。 獸耳忽一抽動,眼皮也微微顫抖。以為她要醒了,結果沒有進一步跡象。不僅如此,狼特有的警覺性都不曉得上哪去了,嘴唇連閉也不閉。 對食物特別執著的賢狼大人即使睡著,嘴唇被食物貼上也一樣會蠕動,一口就把生醋栗送進嘴裡── 「嗯咕……唔……!」 噗啾咬碎了。 「唔────!」 酸到入骨的滋味讓赫蘿跳了起來。 「唔、嗯咕!……嗯、咕!什、什麼東西!」 她似乎是在醒來時下意識地吞下了肚,驚慌地往喉嚨和胸部摸來摸去。 羅倫斯拿她失措的模樣尋開心之餘,拿喝剩的啤酒給她。赫蘿得救了似的拿了就喝,喝到一半才發現事情不對勁。再看到桌上的醋栗和羅倫斯坐在床邊笑,串連起來並不難。 泛紅的琥珀色眼眸燃起怒火。 「……汝這個……大笨驢!」 若是以前,羅倫斯還會怕她發脾氣,可是兩人如今已結縭十年有餘。他從想咬人的赫蘿手中拿走清空的酒杯,用拇指擦去她嘴邊的白色泡沫。 「醒了嗎?」 赫蘿往笑呵呵的羅倫斯瞪一眼,雙手抓住他手腕,用力在嘴邊擦了又擦,最後還在手背上咬一口,哼一聲轉向旁邊。 「受不了耶!搞什麼!」 愛裝模作樣的赫蘿很不善應付這種偷襲。要是太過火,她是真的會生氣,不過偶爾看看這樣的赫蘿排解工作煩憂,也不至於罪過吧。 羅倫斯摸摸赫蘿的頭,卻被撥開了手。 她賭氣的樣子也很可愛,但有些話得趁她真的生氣前說出來才行。 「工作來啦。該是你出馬的時候了。」 「……」 赫蘿側著眼擺出一整張不情願的臉,最後嘆一口氣,乖乖下床。 羅倫斯在桌子上攤開一張老舊的大地圖,塵埃飛揚弄得赫蘿直打噴嚏。 「擤擤……這什麼?」 赫蘿擦著鼻子不滿地說,結果這句話讓羅倫斯的表情變得比她更不滿。 「你不記得啦?」 「嗯?」 她愣了一下,在地圖和羅倫斯之間來回看幾眼,「唔」一聲說: 「喔……哈……哈啾!擤擤……拿這老古董出來幹什麼呀?」 看來她終於記起了。 攤開的地圖上有許多添注,還有一塊酒翻倒的痕跡。 那是羅倫斯和赫蘿准備在紐希拉蓋溫泉旅館時,用來檢討地點而製作的地圖。換言之,那是幫他們在北方地區找到棲身之所的藏寶圖。 「找到寶藏以後,藏寶圖就沒用了,早就忘記嘍。只有繆裡那傢伙沒事會拿來看。」 赫蘿用手帕擦擦鼻子以後搖著尾巴這麼說。 「所以吶?拿這出來做什麼,難不成想蓋第二間?」 開溫泉旅館「狼與辛香料亭」分店,擴大商業規模這種事,已經是好多年前的夢了。如今羅倫斯認為在自己這間旅館安分守己,將它培養成一間不輸給任何地方的溫泉旅館比較重要。 「不,要請你幫忙的是這裡到這裡。」 羅倫斯的手指從紐希拉往西滑動。 經過幾座山巒,停在森林密佈的土地,連稱不上村莊的小聚落也沒有。 「拜託你找一條可以通往這裡的路。」 「找路?」 羅倫斯繼續對不解的赫蘿問: 「你用狼的樣子去過那邊好幾次了吧?」 「話是沒錯……喔不,就是因為咱去過好幾次,可以確定沒路能走。」 羅倫斯所指的是溫泉鄉紐希拉與某片土地之間的直線。 那裡有一棟建築物,是紐希拉人曾經擔心會成為競爭對手的地方。 「我知道,所以要辟一條路過去。你知道哪裡好走或難走沒錯吧?而且還有一個重點。」 羅倫斯指著赫蘿的狼耳說: 「森林的居民,應該會有些不希望人類進入的地方嘛?」 這句話讓赫蘿皺起眉頭,嘴巴噘得尖尖的。 泛紅的眼往羅倫斯瞪,是怪他沒事添麻煩吧。 「沒事給咱添麻煩。」 赫蘿說出料想中的話,讓羅倫斯無力地笑了笑,聳聳肩。 「再說,汝這是想開一條路,到瑟莉姆和她的族人那兒的旅館去唄?這樣好嗎?他們不是會搶咱們的生意嗎?」 瑟莉姆是目前在旅館工作的年輕女孩,和赫蘿一樣不是人類,與同為狼之化身的兄長阿朗和族人一起從南方來到北方地區,尋求安身立命之處。經過一番轉折,瑟莉姆來到羅倫斯他們的溫泉旅館工作,而阿朗等人留在紐希拉西方幾座山的地方扮成修士,經營有聖人奇跡眷顧的旅舍。 紐希拉的旅館老闆們,因阿朗等人要在那裡開設旅館的傳聞而緊張兮兮的模樣,如今仍記憶猶新。 不過阿朗他們沒有搶生意的意思,而且他們所建造的旅舍沒有足以匹敵紐希拉的容客力,更沒有溫泉。 何況親人瑟莉姆在羅倫斯這工作,赫蘿的存在對他們而言也極為崇高。 從上述任何一點來看,都十足讓阿朗提出這樣的請求: ──請問紐希拉的溫泉旅館願不願意收來我們旅舍巡禮的旅人? 羅倫斯接到這項請求後,在旅館老闆的會議上報告了這件事。 旅館老闆們對任何事都很保守,但提到作生意可就不會那麼盲目。 既然不會搶走泉療客,還要讓巡禮客來到紐希拉,的確是不錯的提案。而且若有條路能通往阿朗等人的旅舍,對於來到紐希拉的客人而言也能多一項樂趣。雖然如何替長期居留泉療客排解煩悶本來是旅館老闆們的本領所在,但能玩的花樣實在不多。若有個新的巡禮地能讓客人出門遊山玩水,老闆們就能減輕好幾天的工作。 於是會議上全員一致通過,可是有個問題。 「就是路怎麼開唄。」 「有獸徑就容易多了,不過擅自使用那些路,會給森林的居民添麻煩吧。」 赫蘿抱起胸,喉嚨深處發出低吟,耳朵忙碌地拍動。 森林有森林的規矩,想做出互不侵犯的結果恐怕不容易。 再說要赫蘿恢復狼身,以武力逼它們就範這種事,她也不喜歡。 「既然距離不是人類一天走得到,中途就需要蓋個留宿用的小屋。如果附近有熊的巢穴或鹿的通道,對雙方都不好吧?如果是你,應該能做出適當的安排。」 「唔~~……」 赫蘿咿嗚片刻,最後大口吸氣,孩子似的甩出雙腳。 「就讓瑟莉姆去做唄。只要用咱的名義,森林裡的野獸都會接受。」 瑟莉姆也是狼的化身,的確是能勝任這項工作。 但她也是旅館忙碌時不可或缺的人手。 她不僅從早到晚一手包辦旅館各種雜務,入夜後也會在燭光下用玻璃片磨成的眼鏡做文書工作。 倘若羅倫斯可以肆無忌憚地說出真心話,那麼在這個舒爽的季節隨隨便便就被涼風勾上床睡大頭覺的赫蘿,工作量頂多只有瑟莉姆的一半。 當然,說出這種話顯然會讓整個家陷入危機,於是羅倫斯拿出旅行商人的智慧,說道: 「其實這件事,非由你來做不可。」 「……嗯?」 赫蘿投出相當懷疑的目光,要聽聽他有什麼原因。 羅倫斯拿出更為誠懇的態度,對赫蘿耳語: 「來紐希拉泉療的客人,年紀不是都很大嗎?而他們應該大多都願意走到阿朗他們的旅捨去。」 「……汝這是說因為咱是老年人嗎?」 赫蘿已是高齡數百歲了。 雖然赫蘿唇底下露出尖牙,但羅倫斯當然是不慌不忙地補充。 「不是啦。不能交給瑟莉姆,是因為你的外貌。」 「……唔,嗯?」 羅倫斯捧起赫蘿的臉頰,用拇指腹擦擦眼角,再摸摸她的頭。 在那裡的,是安靜起來甚至會讓人覺得童稚,有副少女長相的赫蘿。 「由於開辟新路是一件大工程,光是決定路線就可能吵架。要是照村議會那種慢死人的步調,路實在不曉得什麼時候才會開好。可是,如果是你這種體型也能走的路,紐希拉的客人也幾乎能走,所以最適合說服他們該走什麼路線吧?」 赫蘿低頭看看自己的身體,頗為無力地抬起眼。 而羅倫斯擠出渾身力氣,注入他接下來的話。 「而且你比瑟莉姆可愛很多,對村人的說服力完全不一樣喔。」 「……」 赫蘿泛紅的琥珀色眼眸默默注視羅倫斯。宛如寶石的璀璨瞳仁眨也沒眨,最後忽然閉上,別開視線。 「哼。」 她輕聲鳴鼻,稍微噘起嘴唇。 耳朵和尾巴開心地拍動。 「汝就只有嘴巴厲害。咱就信了汝的花言巧語唄。」 對於假裝不高興的赫蘿,羅倫斯一樣是誠懇地道謝。 「那真是太好了。」 赫蘿側眼一瞄,再哼一聲閉上眼睛,把肩膀往羅倫斯挪。 羅倫斯無奈苦笑,抱緊要人疼的狼。 「所以吶?咱隨便在可以開路的地方拉線就好了嗎?」 「不,村裡的獵人、樵夫和阿朗他們也會一起去探勘,你跟著就好。」 赫蘿才剛在他臂彎裡愉快地眯起眼,表情馬上又垮下來。 「怎麼,還有其他人呀?咱不太想拋頭露面呀,這樣對汝也不好唄?」 赫蘿不是人類,不會衰老。到這村裡十多年來,她都盡可能不出現在村民面前,除了掩飾這一點之外,還有一個原因。 其實赫蘿很怕生。 「拜託啦,我好不容易才被大家認同是村裡的一員耶。只要你這個作太太的趁這個機會表現一下,我們就真的融入這個村子了。」 狼是群居生物,赫蘿對這方面的事特別敏感。 而且她曾經獨自當一個不受任何人感謝,掌管小村麥谷豐收的神幾百年,深知抱著疏離感生活是多麼辛酸。 表情雖仍百般不願,到頭來還是頹肩嘆息。 「真是的……咱怎麼嫁來這麼麻煩的地方。」 「太好了,謝謝。」 羅倫斯再摟一下赫蘿,弄得她尾巴沙沙搖。 「好唄,偶爾陪汝散個步也不錯。」 笑著這麼說的赫蘿,讓羅倫斯有點罪惡感。 赫蘿當然注意到羅倫斯的變化,愣了一下。 「唔……嗯?」 「抱歉……我得留在旅館裡才行。」 赫蘿稍微睜開眼,縮起嘴巴。獸耳難過地顫動,洩氣地垂下。 該怎麼對以為能一起在山上散步而高興的可愛嬌妻解釋才好呢……想到一半,羅倫斯注意到她尾巴的膨脹度而嘆息。 「拜託喔,不要演這種戲啦。」 赫蘿的悲傷像泡泡破掉一樣,霎時從臉上消失不見。 取而代之的是冷冰冰的眼神。 「哼。把咱趕到山上去,不曉得是想搞什麼鬼喔。」 「至少不會大白天就喝啤酒睡懶覺。」 赫蘿當然知道羅倫斯在損她,不滿地抬頭瞪人。 「還是你想做我的工作?這是要把握時間趕快做的事,如果你能幫我做好也無所謂啦。」 「唔……汝、汝的工作?」 旅館的工作有為維持旅館經營的每日性工作,以及季節性工作兩種,而後者包含採集食物和保存加工等麻煩的作業。羅倫斯見赫蘿試著回想這時期有什麼工作,便先一步說出來。 「要曬硫磺給客人帶回去啦。」 「啊!」 溫泉中,有種淡黃色的粉末混在裡頭。那似乎和一般的硫磺不太一樣,據說有治療關節痛、腫脹和割傷等功效。相信的客人,甚至會摻在熱水裡服用。羅倫斯曾經也試過,結果拉了肚子,不敢積極推薦。但他畢竟是商人,客人想要,他就會准備。 不過,在泉源處堆積的硫磺先裝進素燒的陶甕裡脫水,然後用太陽曬乾才能用。客人幾乎一次就買一大堆,准備起來很是累人。若用柴薪生火烤乾,成本實在太高,所以得趁晴天多的夏天一口氣准備好才行。而且,准備工作還不單純。 初步脫水的濕硫磺又沉又重,從甕裡挖出來也得費一番功夫。而且放在亞麻布上曝曬後需要用木棒搗碎鋪開,再來要收集乾粉,然後一再重復。 若是赫蘿,重復到第三次就要叫苦了。 羅倫斯等著看赫蘿的反應,而赫蘿用腦袋裡的天平評估損益以後忽然笑著說: 「……好吧,咱也是這旅館的一分子,不想辦法讓咱們更融入這村子,實在說不過去吶。」 看來她的結論是爬山比曬硫磺好多了。 羅倫斯用略顯挖苦的眼神看來,赫蘿也用「有意見嗎」的眼神瞪回去。 當然,只要她肯做事就沒意見。 羅倫斯聳聳肩,嘆道: 「我會叫漢娜幫你准備點好吃的,拜託你嘍。」 赫蘿往他手背一捏。 「大笨驢。不要以為每次都能用食物騙咱做事。」 「所以是不要嗎?」 「咱可沒那麼說。」 對於用鼻子嘆氣的赫蘿,羅倫斯只能苦笑。 過去曾在狼形的赫蘿背上綁過行李不少次,可是人形時或許就很稀奇了。羅倫斯給赫蘿背上裝入午餐和筆記用品的背包並扎實系好,以免半路松動,拖累步伐。 再來,由於需要和其他村人一起行動,得藏好耳朵和尾巴。耳朵能用兜帽蓋住,尾巴比較有問題。 最後是以藏樹於林的道理,在腰間圍上許多毛茸茸的皮草當掩護。現在雖是夏天,進了日光照不進去的森林裡還是很冷,應該剛好。 再來只能相信赫蘿可以規規矩矩,被懷疑時能掰出一套藉口混過去了。 「那就拜託你嘍。」 「嗯。」 一身外出服的赫蘿意外地沒有不情願的表情,反而很積極。 出發之際,還刻意踮起腳抬高了臉,羅倫斯也拿她沒辦法地在臉頰上吻一下。 「呵呵,要乖乖看家喔?」 不曉得怕孤單又愛撒嬌的人是誰喔。羅倫斯不禁苦笑,赫蘿也笑出一點點尖牙,走下旅館前的坡,很快就和村裡的獵人們會合,作修士打扮的阿朗向她深深鞠躬。最後赫蘿大手一揮,離開羅倫斯視線。 這情景給羅倫斯不同於第一次叫女兒繆裡出門跑腿的奇妙感傷,臉上泛起淡淡的微笑。 「那個,羅倫斯先生。」 這時,有人說話。 那是來自斜後方,與他一起目送赫蘿,在旅館工作的女孩瑟莉姆。 「還是應該由我去比較好吧……」 有著及肩淺色頭發,狼形時一身聖潔白毛的瑟莉姆,相當適合歉疚的表情。 打從以前,赫蘿就經常調侃羅倫斯喜歡長相薄命的女性,與瑟莉姆應對時自然得加倍小心。 「不用,最近那傢伙太會摸魚。要是你不在,旅館就忙不過來了。你也知道她午睡是什麼樣子吧?」 瑟莉姆惶恐地聳著肩,但似乎還是想起了赫蘿午睡的模樣。 原本想老實頷首,隨後連忙搖頭。 「別、別這麼說。我本來就喜歡工作,而且赫蘿小姐在特別忙的時候也會爽快地來幫我。」 「問題就在這裡。她都覺得只要船不會沉就好,沒有劃快一點的想法。」 好像在說自己那麼努力反而奇怪一樣。 瑟莉姆對發牢騷的羅倫斯尷尬地笑,並慢慢說: 「說不定,那就是長壽的秘訣喔。」 這樣回答誰也不失顏面,真是個好女孩。 「就是說啊。要是只顧往天平某一邊放砝碼,遲早會倒。」 「是啊。」 瑟莉姆笑咪咪地說,羅倫斯也對她笑。要是赫蘿在旁邊,就要翻白眼瞪人了。老實的瑟莉姆不會拿笑容當武器,羅倫斯實在希望赫蘿能向她看齊。 「啊,有件事要向您報告。」 送走赫蘿,准備回旅館時,瑟莉姆邊走邊說: 「昨晚,我把收支帳目算了一遍。」 「數字不對嗎?喔不,有虧損嗎?」 獲得眼鏡後,瑟莉姆的閱讀能力日與俱增,一轉眼就能勝任寇爾之前的工作了。 她不是一股腦地蠻干,而是細心不怠完成每一件工作,是個適合託付帳簿的人選。 「不,是貨幣的問題。」 聽她這麼說,羅倫斯馬上就懂了。 「喔……零錢啊……」 唏噓的語氣讓瑟莉姆抱歉地縮起肩膀。 「進貨的時候,我已經盡量用各種銀幣來付款了,可是零錢還是很不夠用……」 「這不是你的責任。」 羅倫斯用這句話讓瑟莉姆安心後搔搔頭說。 「村子的會議上也提到了這件事。聽說今年每個地方的生意都很好,貨幣都不夠用了呢。」 「也就是說……暫時無法解決嗎?」 瑟莉姆縮頭抬眼地這麼問,似乎正在為往後的貨幣支付問題苦惱。 「大批進貨可以用匯票湊合……問題就是小額付款和客人要換的零錢了吧。」 客人換零錢的需要尤其大。他們長期的泉療生活很需要娛樂,其中一項就是在泡澡時觀賞舞孃或樂師的表演。那些閒到發慌的好色老人,經常把輕薄的銅幣當小費貼在光可鑑人的美豔舞孃身上,只為買一個笑,好像那就是他們的人生意義一樣。 而村中也會有人四處兜售自制的酒飲或甜點,買這些零嘴吃需要零錢,帶隨從的人,也得給他們零用錢。 沒有零錢,對任何人都不方便。 「我會想個替代方案,在那之前就麻煩你多多擔待了。」 「我知道了。」 乖巧的瑟莉姆沒有半分不滿,可是當客人沒有零錢換的時候,捱罵的畢竟是她,羅倫斯心裡也不好受。 目送瑟莉姆恭敬鞠躬,回去工作後,他不禁嘆息。 「替代方案……替代方案啊……」 羅倫斯手扠著腰仰望天空。 紐希拉已經地處深山,而他們的旅館還要更往山中走。水路山路配合著走,距離最近的城鎮也要好幾天路程。既然大城鎮的兌換商都在頭疼貨幣問題了,這種偏僻地方的旅館老闆自然無從解決。 旅館另一頭的浴場,傳來樂聲和客人愉快的喧噪。 旅館老闆羅倫斯的工作,就是讓這些笑聲和嘈雜連綿不斷。 這裡可是他和赫蘿的夢想之家,沒有放棄的選項。 「想在這個世道作夢,還真需要一番苦心呢。」 羅倫斯苦笑著如此呢喃,回去工作。 紐希拉在夏冬兩個旺季是每月各開一次會,此外的淡季是每月兩次。若臨時出現問題,則另挑適當時機舉行。 平常會議沒多久就會變成旅館老闆們的酒會,不過這幾次大家討論得十分認真。 「呃,關於通往聖瑟莉姆旅舍的路,目前是進行得很順利。」 由於妻子赫蘿參與探勘,羅倫斯便協助報告結果。或許是赫蘿這樣的小個子都能走得輕松,關於路線該怎麼畫,老闆們並沒有多少意見。 至於阿朗他們的旅舍,好像是命名為聖瑟莉姆旅舍了。由於捏造奇跡,佯稱那片土地有變成銀塊的聖女沉眠時,瑟莉姆直接對大主教說出了自己的名字,這也是莫可奈何的事。 再說,任誰也不會認為在羅倫斯的旅館工作的女孩,和聖瑟莉姆會是同一人物吧。 「辟路的費用怎麼分攤、砍除的樹怎麼賣、中途小屋的建築費用這些部分,以後再談就好了吧。」 其他旅館老闆都表示沒有意見。夏季雖然不比冬季,但旅客出入還是很多,談錢容易造成混亂。在旺季,幾乎所有旅館都不確定自己究竟賺了多少錢。 「那麼,剩下的議題……」 議長稍微停頓後說: 「就是我們所陷入的零錢嚴重不足的問題。」 「斯威奈爾的兌換商怎麼說?」 某人迫不及待地問。 斯威奈爾是紐希拉各種物資的主要供應地,也是北方地區的交通要沖。無論貨幣過剩或短缺,都會請這城鎮的兌換商處理。 「別說給我們零錢救急,不跟我們討就謝天謝地了。」 「春天不是拿很多去換了嗎?」 照慣例,紐希拉在冬天旺季結束後,會將客人支付的大量貨幣送到斯威奈爾給兌換商處理。由於到了春天,在冬天停滯的商業活動會一口氣復蘇過來,貨幣行情隨之上漲,拿貨幣去賣可以賺上一筆。 「德堡商行那邊呢?」 這句話是對羅倫斯問的。德堡商行對北方地區經濟有極大影響力,同時也鑄有信用度高的貨幣,羅倫斯在旅行商人時期與他們深有交情。 「我寫信問過了,他們說到了夏天,融雪的水會流得每座礦坑到處都是,無法即刻鑄幣。」 即使手上有刻印錘,沒有礦料也刻不出貨幣。 德堡商行雖然有自己的礦山,可是來不及生產。 「其實每個有刻印錘的地方,都為了爭礦料殺紅了眼吧。在這種狀況下,貨幣是鑄愈多賺愈多。」 「噢,好懷念亮晶晶的銀幣啊!」 「往來我們這的商人也在抱怨說,最近每個地方都用匯票付錢,讓他很不想作生意呢。」 匯票是一種標示金額的證書,讓人們再也不必搬運沉重的貨幣,非常方便。但相對地,無論多大的鉅款,都只是變成一張薄薄的紙。收了也高興不起來的心情,羅倫斯也深有體會。 「能用匯票賞舞孃就好嘍。」 某人的玩笑逗笑了大家。 「雖然現在是能用紙片代替貨幣的時代,不過舞孃收到匯票根本不會想笑吧。」 無論貨幣再怎麼磨損,只要還有貨幣的樣子,人們就會認同其價值。 「那我們能做的,就是想辦法讓舞孃、樂師、旅行商人和小販把他們賺的錢再交出來嘍。」 他們的眼睛也很雪亮,知道錢往哪裡花最值得。 但可惜的是,紐希拉不在他們的考慮范圍內,貨幣只會外流。 「否則就是我們自己唱歌跳舞給客人看了。」 這句話也引起鬨堂大笑。 近乎自棄的笑法,是因為他們對目前缺乏貨幣的問題實在無能為力吧。 「到頭來還是只能忍忍啊。」 議長語重心長的一言,引來旅館老闆們的嘆息。 就在重重沉默就要開始時,有個老闆說: 「雖然應該沒有人要看我們唱歌跳舞──」 是據說菜色口味全村第一的旅館老闆。 「但我們不是有個很適合賺零錢的活動嗎,辦那個不就好了。」 有那種事嗎?周圍開始交頭接耳。 羅倫斯也歪頭尋思,而那位老闆的視線轉到他身上。 「哎喲,就是羅倫斯先生想的那個啊。」 「咦?」 目光立刻聚集在他身上。 「假葬禮啊,忘啦?」 臉頰發燙,並不是因為害羞。 而是喜悅。 「喔,就是把活人裝進棺材的那個嘛?」 「都忘了還有這一招。其實還滿有意思的,最後怎麼樣啦?」 人不到最後關頭,無法對珍愛的人說出重要的話。所以趁在世時舉辦葬禮,讓人說出平常羞得說不出的話──羅倫斯提的就是這樣的活動。 由於紐希拉的客潮夏冬旺,春秋淡,羅倫斯想在淡季多招攬點生意,便提出這樣的想法。 試辦以後,發現費用不高,反應也不錯,不過旅館老闆們凡事都很保守,不容易煽動。說什麼准備起來麻煩、不想負太多責任,最後只辦過那麼一次就不了了之。 即使羅倫斯自願負擔麻煩的部分,可是他在村中年資最淺,太出風頭也有招忌的危險。 因此,這件事逐漸被人淡忘,直到今天才意外復活。 「辦葬禮可以賣很多獻燈跟蠟燭,如果把捐獻箱捧到舞孃、樂師和旅行商人面前,他們也不得不配合。知道是游戲,人家就願意給點零錢意思一下這點,是最重要的地方。當然,要是有人願意捐銀幣,就是賺到了。」 大家都以「原來如此……」的表情點頭。 這時,議長拍幾下手說: 「的確是一石二鳥之計。夏天就這麼缺零錢,到了冬天顯然只會更嚴重。那麼,不如就想個辦法在秋天辦出這樣的活動來。就算救不了現在的急,到時候也有幫助,各位意下如何?」 雖然村裡的會議平常連小事情都拿不定主意,但也因為村子小,表決是一瞬間的事。羅倫斯見到自己的提議為村子所接受,人們舉手喊贊成的一刻。 「好,就這麼辦。不過現在也沒有東西可以討論,就先把聖瑟莉姆旅舍的事處理好吧。」 該做的事堆積如山。 議論當中,羅倫斯對提議的旅館老闆以眼色致意。 對方隨即察覺他的視線,並瞭解其意思,聳了聳肩。 他是致力於在客人的餐點上下功夫、發揮創意的老闆,所以提那個議不是為了羅倫斯,單純是有需要吧。 不過羅倫斯還是高興極了。因為這應該會讓他更進一步地融入這村子。 「那麼今天的會議就開到這裡,拿酒來喝吧。好想看看今年的水果酒釀得怎麼樣了。」 在旅館老闆們一致同意的掌聲中,眾人迫不及待地准備酒席。 即使夏天沒冬天忙,參加會議就等於能在大白天喝酒,甚至大多數人是為此而來。 「今年夏天也采了不少蕈菇呢。喂,炭爐准備好了沒!」 食物和酒陸續送上桌來。 平常會議的酒席上,羅倫斯總是喝得很拘謹,今天或許能暢飲一番了。 頂著紅通通的臉回家,多半會捱赫蘿的罵,不過今天能請她閉一隻眼吧。 相對於烏云罩頂的貨幣問題,通往阿朗他們旅舍的探路作業似乎進行得很順利。 「而且咱坐下的時候,他們總會割新鮮的草給咱墊。若要翻過稍微寬一點的山壁,他們不是背咱,就是用樹枝做個簡單的轎子給咱坐,然後拉咱上去。」 赫蘿趴在床上,搖著尾巴讓羅倫斯捏腳,開心地這麼說。 「真的是變成公主的感覺。偶爾這樣也不壞吶。」 現在不就是把你當公主一樣伺候嗎?這句話,羅倫斯還是吞了回去。畢竟赫蘿與探路時同行的阿朗和獵人幾個很合得來,沒必要在她興頭上潑冷水。 「剛開始還以為那個叫阿朗的是個沒禮貌的小鬼,其實並不會哦,他在森林裡鼻子也夠靈。至於獵人呢,技術以人類來說很不錯,也懂森林的規矩。咱不跟著也沒問題唄。」 難得聽赫蘿誇獎人。說不定這麼好評價,是來自她回來時腰間系的三隻兔子,還有背上幾朵有她臉那麼大的褐色美味蕈菇。 「所以路是辟得起來了吧。」 「嗯……唔~用力一點……」 走了一天的山路,讓她似乎是真的累了。腳底按得稍微用力,尾巴毛就全豎了起來,不斷呻吟。 「哈呼……那汝那邊怎麼樣?」 赫蘿維持抱著枕頭趴平的姿勢問。 「什麼怎麼樣?」 「開會的結果呀。」 平時赫蘿不會過問會議結果,基本上只有羅倫斯喝多時會這麼做。羅倫斯自認酒味沒那麼重,而赫蘿的尾巴靈巧一勾,在他手上用力一拍。 「大笨驢。汝心情好,咱會看不出來嗎?」 赫蘿閉著眼睛,說得像任何事都逃不過她的法眼。 而她也確實看穿了,於是羅倫斯彷彿在說公主英明似的,細心搓揉她的小腿肚。 「是啊,有件讓人開心的事。還記得我們先前想把假葬禮辦成村裡活動那件事嗎?好像談成了。」 「喔喔。」 而且那說不定還能解決貨幣問題。 只要能解決村裡大事,其他人看他也會多一分尊重吧。 「在你的幫助下,我好像真的能成為這村子的人了呢。」 「嗯。這真是、這真是……太好……了……」 羅倫斯滿懷喜悅與感激,勤奮地按摩赫蘿的腳。不知不覺地,她的尾巴往右重重一甩以後就不動了。 轉頭一看,赫蘿已經睡著,半張的嘴吐出細小呼吸聲。 夜還很淺,平時她都是喝點小酒,打擾羅倫斯做文書工作。今天她吃了不少飯,酒卻沒喝多少,可能是因為以人身在山林裡行走,比她想像的暢快多了。 羅倫斯輕輕撫摸赫蘿的頭,為她蓋上被子。原打算再辦點公,但看著赫蘿「咕~噗嘶~」地發出舒爽的鼾聲,干勁也全沒了。 於是吹熄蠟燭,悄悄鑽進被子底下,然後才發現枕頭被赫蘿霸佔了。 雖覺無奈,眼睛閉上沒多久,羅倫斯自己也墜入夢鄉。 即使有零錢不足與探路等狀況,光是忙眼前的工作,時間就飛快流逝。赫蘿一早上背個大背包出門,已經是司空見慣的光景,夜裡聊聊白天發生的事直到睡著為止,也成了慣例。 至於葬禮的事,由於這時節大家都忙,延到秋天將至再處理,而零錢這個當下的問題則是一天比一天嚴重。旅館老闆們甚至有人提議找石工雕刻石貨幣,或是死馬當活馬醫,下山找幾個城鎮繞繞,盡量多蒐集點零錢回來。 前者先不論,後者多少有點希望。 問題是在這個忙碌的時候,該找誰到村外去蒐集零錢。而這個角色會獎落誰家,羅倫斯心裡也有點底了。 若要他去,旅館就得暫時歇業,該怎麼辦呢……羅倫斯懷抱著這樣的不安,這天也是一早就送赫蘿出門。 現在在山裡打轉成了赫蘿的每日樂趣,今天她也背上了用來裝樹果和蕈菇的麻袋。她貪心地裝滿一整袋,重得走路搖搖晃晃的模樣,已經能浮現眼前。准備點好酒慶祝她豐收吧。羅倫斯一邊這麼想,一邊在旅館前的空地曬來自溫泉的硫磺粉。 到了差不多該吃午餐而抬起頭時── 他見到赫蘿從林子裡現身,起先還以為是看錯了。 「……咦?怎、怎麼了?」 如果是怕寂寞所以先回來了這麼一個可愛的理由倒還好,不過羅倫斯認識赫蘿很久了,看得出她表情有點臭。 赫蘿默默走出樹林,在羅倫斯面前停下來,嘆一口氣。 「事情變麻煩了。」 赫蘿不高興地這麼說後,視線忽然往羅倫斯背後移。轉頭一看,原來是瑟莉姆拿簍子來要收集曬乾的硫磺粉。 「阿朗和獵人他們還在山上守著,叫咱回來找人過去。」 聽見兄長的名字,讓瑟莉姆睜大了眼。 羅倫斯則為「守」字皺起眉頭。 「遇到危險了嗎?」 紐希拉位在邊陲中的邊陲,在任何時代,想避人耳目生活的人都會逃到這種地方。 「他們說不是沒有這種可能吶。」 「呃,嗯?」 赫蘿見羅倫斯為她模糊的回答摸不著頭腦,又重又長地嘆氣說: 「如果寇爾小鬼在就好嘍……」 意外的名字讓羅倫斯的眉頭皺得更深了。 「寇爾?」 羅倫斯和赫蘿是在十多年前的行商旅途中認識寇爾,長期以來,他都是這旅館的支柱。 會是什麼事情需要寇爾呢?羅倫斯只想得到一件事,便潛聲問道: 「該不會……是發現了繆裡哪個荒唐惡作劇的痕跡吧?」 他們的獨生女繆裡是個天生的調皮鬼,整天就愛搗蛋,干過許多其他村人知道了恐怕會昏倒的危險惡作劇。 由於這樣的繆裡將寇爾當哥哥一樣愛慕,所以繆裡的爛攤子大多是由寇爾來收,羅倫斯的聯想即是由此而來。不過從赫蘿的苦笑來看,似乎不是這樣。 「寇爾小鬼和繆裡還真是一對吶。」 見羅倫斯為這調侃而惶恐的樣子,赫蘿才總算是吐出哽在喉嚨裡的緊張。 「不是那邊啦。需要的是寇爾小鬼那些復雜的知識。」 「知識……教會方面?」 赫蘿起初說,事情變麻煩了。 羅倫斯雙手搭在妻子細瘦的肩上,以旅館老闆的身份問: 「發生什麼事了?」 赫蘿隨後所說的狀況,確實相當棘手。 羅倫斯手腕不夠強,也沒有足以解決任何問題的資金。 有的只是從商而累積的知識,與不少的人脈。 「很抱歉冒昧勞駕您做這種事。」 「哪裡哪裡,我也很受羅倫斯先生你照顧啊。」 體型碩大的修道院長頂著還沒乾透的須發走在山路上。幸虧他還沒開始喝酒,只是在泡溫泉,和他說明原委後就答應同行了。 「那麼,請恕我再次強調,這件事……」 羅倫斯路上再三叮嚀,而院長要他不必多言般出手制止。 「我都明白。這裡是煙霧彌漫,神也看不透的紐希拉。說起來,我還得向你鄭重道謝才行呢。」 兩個男人有遮跟沒遮一樣的對話,惹來赫蘿冷冷的眼光。 這位白發白胡須的男子,是一所規模頗大的修道院──哈裡維爾修道院的院長。他難得在春末來到旅館入住,結果是來請羅倫斯幫他處理一個特殊的難題。 他說最近城鎮吹起教會改革的狂風,累積大量資產的教會和修道院首成箭靶。因此,他來請羅倫斯幫忙將哈裡維爾修道院的財產分給最需要的人。 當然,分給最需要的人,意思就是替他找出價最高的買主。 羅倫斯尚未遺忘作旅行商人時的知識,其間培養的廣大人脈與商人清濁並濟的鐵則,扎實辦妥了這項工作。 而這樣的人情,自然是非還不可。 正好赫蘿他們在山中探路時意外發現了一樣東西。 於是羅倫斯便請院長走一遭,驗明正身了。 「你說有人在山上找到帶著可疑圖紋的旅人遺體啊?」 腿腳勇健的院長在山路上如履平地。 羅倫斯回答: 「好像是在狹小的洞穴裡斷了氣,年代已經很久遠了。」 話還沒說到細節,院長似乎已經瞭解狀況,低語:「願神寬恕他的靈魂。」然後說道: 「當年戰爭時,其實有很多異端逃來北方地區,同時也有不少異端審訊官混在人群裡追了過來,這件事的確是該審慎處理。無論是對我還是其他同志而言,要是紐希拉陷入異端審訊的泥淖而沒有溫泉能泡,活下去也沒什麼意義。」 「萬事拜託了。」 紐希拉距離最近的城鎮有幾天路程,要是鄰近聚落有人在山裡迷路,消息馬上會傳到。所以會在洞穴裡發現的人,八成是因為某些原因上山來的外地人。 從他的行李與所謂可疑圖紋,可以立刻得知他不是普通的旅客,不過身份全無頭緒。赫蘿等人大概是無從判斷,又不能直接挖個洞埋起來當作沒看到,苦惱到最後,才叫赫蘿回村找信得過的人幫忙吧。 途中稍作休息再走上一段,就看到阿朗和背著弓的獵人來接人了。到了該處,有個樵夫在樹叢邊生了一堆火。 由於離村不遠,讓羅倫斯相當訝異。那個洞穴需要先經過一段蓋滿蕨類的岩石裂縫,即使有人指也看不太出來。 「請小心,別踩空了。」 在獵人的帶領下,羅倫斯等人從岩石裂縫溜下洞穴。 「唔、唔……哈哈,好像游地獄一樣。」 院長個子大,看起來有點危險,但最後還是平安抵達。 這洞穴從外頭看起來黑漆漆的,裡頭卻有光照進來,意外地亮。 「這裡實在很適合躲人啊。」 有小倉庫那麼寬,在夏天也涼得發寒,還有種濕石的氣味。四處查看,還真的在洞穴角落發現一小口清泉。 洞穴不深,要找的人馬上就找到了。 院長拿出聖職人員樣,將項煉上的教會徽記握在手裡祈禱。 「願神賜予這游蕩的靈魂安息。」 應該是水分脫乾的緣故,遺體未遭蟲蝕。他倚在洞穴最深處的石壁邊,雙腿直伸,簡直像個醉倒在燒炭小屋的老人。 羅倫斯從前過的是旅行生活,在山野看過不少屍體,但這麼完整的十分罕見。這裡有飲水,洞頂還有植物根須垂下,彷彿他生前就是食用這些東西,等著靈魂慢慢榨乾,陷入永眠般死去。 真不曉得該認為他是經過長期磨難而死,還是最後的最後依然懷抱希望。 看著遺體的模樣,羅倫斯沒來由地覺得應該是後者。 「好像前不久還活著一樣。」 院長的話並不誇張。不僅沒有蟲鼠啃咬,姿態也像活人。左手將背包抱在腹部,右手抓著信紙般的東西。遠遠看起來,會以為是讀信到睡著的老人吧。 「他是……正在保養工具,還是在懷想自己的工作呢。」 聽到這句話,羅倫斯才注意到遺體邊有一排工具。可能是年代久遠,看不見鏽斑,蓋滿了黑苔似的東西,不太明顯。每樣都在坐姿伸手可及的范圍,甚至像個小工坊。 「錘子、鑿子、銼刀……這是鋸子吧。手上的,是信嗎?不……」 「這是……」 院長拿起的不是脆弱的紙,而是條件若允許,可以保存上千年的羊皮紙。沒被水浸濕,形狀完好。 但在見到紙上內容的瞬間,羅倫斯和院長都說不出話了。 赫蘿緊抓羅倫斯的手,甚至有點痛,羅倫斯不禁轉頭看去。 她表情緊繃,還有點發青。 原來赫蘿回到旅館時的神情不是不滿,而是緊張。 遺體手中的羊皮紙,畫了無數的狼。有正常的,有雙頭的;有的齜牙咧嘴,有的叼著東西。各式各樣不同的狼,畫滿了整張羊皮紙。 「信狼的宗教?」 教會所譴責的異教徒,大部分是崇拜大蟾蜍,但羅倫斯也知道世上有許多宗教。有人崇拜巨岩或巨木,有人崇拜泉水,崇拜鷹、熊、魚的也有之。其中狼和鷹是人口最多的吧。 這讓羅倫斯明白發現遺體的阿朗和赫蘿為何無法視而不見。 以及容易胡思亂想的赫蘿擔心那釀成大問題的緣由。 要是有信仰狼的異教徒躲在山裡,顯然會造成大騷動。 「光憑這些還不足以判斷。先看看背包裡頭吧……」 院長稍作祈禱後慎重地拉開遺體有如枯枝的手,解開其所抱的麻布背包袋口,一隻蜈蚣爬了出來。 「抱歉,吵醒你啦?」 不慌不忙地目送洞穴居民離去後,院長取出內容物。那是一枝看來頗有重量的金屬棒,沒有任何苔蘚覆蓋,仍保有往日的光輝。大小近似手斧的柄,拿在院長手上,有如豪華燭台的立柱。 不過羅倫斯見過類似的東西,而院長也不是不認識。 「哼嗯……」 那不是驚慌或疑惑,而是鬆了口氣。 「看樣子是沒有異端的問題了。」 院長將手上的東西交給羅倫斯。好沉,好冰。 赫蘿也睜大了眼,仔細端詳。 羅倫斯這輩子是第二次碰觸這樣的東西。 「這是貨幣的……刻印錘嗎?」 「圖樣是狼。」 院長手伸向遺體,擦去掩蓋他項煉飾物的塵埃。 其下顯現的,也是狼的圖案。 「衣服上也都是狼吶。」 聽了赫蘿的低語,羅倫斯才總算注意到。 從遺體身上的衣服到手裡的背包都有狼的圖案。似乎是染成的,就快隨歲月消逝了。 「其他嘛……喔,果然沒錯。這是印板。」 那是個比手掌略小的金屬塊,印鈕部分雕的是狼。 「看樣子,這印板是用來在貨物上蓋烙印的吧。用雙頭狼,看來野心很大啊。」 成人手掌大小的四方型金屬片上,刻有一身二首的狼紋。那少見的詭異圖樣,讓赫蘿以避諱的眼神注視著它。 不過,那圖樣仍有其意義。 「會是來自……從前因戰亂滅亡的國家嗎?」 「不然就是在那個戰亂頻仍的時代,他夢想在新領地振興國族,結果人先死了。從這裡只有他一個來看,可能是某國的家臣,為留存領主最後的希望而獨自來到北方逃避戰亂吧。大概是我祖父那輩的事了。在這個時代,雙頭野獸的家紋未免太招搖。」 赫蘿似乎仍有不安,以有話想問的眼神看來,羅倫斯便替她解釋: 「這是模仿古代大帝國的圖紋啦。」 院長更從背包裡搜出聖經,為遺體的信仰誠摯祈禱。 「狼主要是象徵力量與豐收,常有人用。你以前不也戴過用狼紋貨幣做的首飾嗎?」 人們認為那種貨幣有驅狼的能力,很受旅人歡迎。 「兩個頭各往左右看,據說是代表監視廣大領土的東西邊境。到了這個時代,領土愈分愈小,有野心征服世界的人也愈來愈少。除非是歷史悠久的國家,否則不會使用這種圖紋。」 赫蘿愣愣地點點頭,而羅倫斯再次仔細觀察圖樣後有所發現。 仔細一看,圖樣並非完全左右對稱,左右兩個頭的深度不一樣。 「這是……把原本的圖樣磨掉以後重刻的嗎?這麼說來……」 畫滿羊皮紙的圖樣,會不會是這無名工匠在這無人可以對話的洞穴中留下的夢痕呢。 羅倫斯對赫蘿這麼說之後,她哀傷地眯著眼注視逝世多年的工匠。用力緊抓羅倫斯的手,是為愛狼者的逝去而悲痛嗎。 這當中,結束祈禱的院長緩緩起身。 「在這片土地亡故,最後讓我們找到,也是出於神的指引吧。慎重起見,我會再詳加調查這圖紋的出處,然後為他辦場正式的葬禮。」 「好的。」 這個院長酷愛酒肉,當自己的修道院因財產累積過多而恐將遭受非議時,為了避免成為箭靶,火速來請羅倫斯幫忙。 他雖是這樣的人,但他的話不像有任何虛偽。 「話說回來,這裡還真冷。如果能葬在紐希拉的墓地,他冰凍的靈魂也會溫暖起來吧。」 爬出洞穴後,羅倫斯對擔心狀況危險的阿朗幾個大致說明,這天的探路就到此結束了。 最後,是用哈裡維爾修道院長的關系向其他客人打聽,得知洞穴裡的遺體是來自至少五十年前滅亡的小國。一位耗費一個月時間,從南方遠道而來的老領主知道這個圖紋。 他以十分懷念的表情,訴說如今無法想像的戰亂時期種種往事。 即使戰火已經平息,仍時不時有人從各地村落的倉庫或田地發現當時的遺跡。其中偶有最後一絲希望重見天日,成功振興的家族,而絕大部分已經湮滅於時間的洪流之中。 羅倫斯將洞穴中取回的印板仔細清洗、磨亮,在陽光下一照,發現果然沒錯,能清楚看見原來的圖紋沒有完全磨滅,仍有些許殘留。 訴說從前,有許多人心懷開創大帝國的大夢。 無論如何,旅人的背景沒有疑慮,於是羅倫斯向旅館老闆們說明狀況,提議將遺體葬在村中,結果這反而成了問題。 「不不不,怎麼能這麼說呢。本修道院在旅人逃來的休坦地區有堂堂兩百七十年歷史──」 「要講歷史的話,本教會是由聖人艾摩迪斯為祖,已有六百二十年歷史──」 「各位且慢。旅人手上的聖經有皮爾森博士的註解,顯然是裡多學派的遺緒!應該由我們米雷修道院來慰藉旅人的靈魂才最為恰當──」「這分明是詭辯!」「胡說八道!」「你說什麼!」 用來開會的倉庫,為旅人下葬時該由誰主祭爭得不可開交,場面一團混亂。這是因為世界各地的許多高階聖職人員聚集紐希拉,好比一艘船上有上百個船長,必然會起爭執。白鬍子、黑鬍子,氣得出油而發亮的光頭,枯枝般揮舞的手,被大肚腩頂翻的桌子,整個倉庫亂得像一口氣把牛、山羊和綿羊全關在一起一樣。 當主人們的怒罵演變到互揪胸口時,甚至有戴上鐵盔,全副武裝的騎士百般無奈地把他們拉開。 在後頭坐在鋪了紅墊的椅子上,以鷹眼般的目光注視這景象的,全是資助那些聖職人員的領主。他們捐了不少錢給領地內的教會和修道院,認為自己資助的聖職人員權威愈高,自己的權威也愈高。更何況在洞穴裡逝世的,是戰亂時期滿懷信仰與忠誠,為復國之夢而死的人物,可謂是戰爭英雄。 誰來慰藉其靈魂的問題,在高階人士云集的紐希拉是個不容妥協的問題。 羅倫斯在會議所角落望著這幅景象,不由得嘆息。 隨後才想到可能捱罵而急忙掩嘴,結果聽見旁邊傳來嗤嗤竊笑。 「真的是很無聊啊。」 說話的正是解開旅人身份的老領主。他現在雖不是狼與辛香料亭的顧客,之前曾泡過幾次洞窟池,並不面生。 「他是戰爭時期的人,照戰爭時期的方式來辦就好了。」 「戰爭時期的方式嗎?」 羅倫斯雖認識傭兵,不過戰爭對他的生意有害,所以是極力避免,懂的不多。 「嗯。在不容易找到聖職人員辦葬禮的戰場上,都是就地挖個坑埋起來,灑一點酒,不喝酒的就埋點他愛吃的東西。囉哩囉唆的祈禱和誰來主持都不重要。」 實用至上這戰場的鐵則,實在淺顯易懂。 想像削瘦的禿頭老領主給一手持劍下葬的老戰友灑酒的樣子,讓人覺得這樣才適合旅人。 「不過戰爭結束,操弄文字的傢伙就開始出頭了。這或許是和平的象徵,可是……」 老領主也嘆一口氣,對隨從使個眼色,扶他的手站起。 「對了,你那兒的洞窟池空著嗎?」 「咦?對,現在客人都因為這件事聚來這裡了。」 「太好了,給我留著。」 「知道了,等您大駕光臨。」 羅倫斯恭敬鞠躬,目送老領主離去。 然後覺得多留無益,來到屋外。 倉庫容不下所有人,敞開的門邊圍起了窺探的人牆。更外側,是將裡頭狀況潤色得更逗趣的說書人,以及聽得樂此不疲的群眾。 不勝唏噓時,羅倫斯感到有人拉他的衣襬而回頭。 那是將兜帽戴得遮住眼睛的赫蘿,表情很煩悶。 「喔,你來得正好。我要回旅館去了。」 赫蘿果斷點頭,一起快步離去。她感覺像是玩耍到一半被拉去教堂的小孩,不過原先要來看狀況的人是她自己。 平時總是走在身旁的赫蘿,如今走在羅倫斯幾步之前。她基本上都是不高興才會這樣,且按照慣例,都是羅倫斯冷落了她才會這樣。 然而這次她也是自己要求在門外等,明顯有其他緣故。 「別放在心上嘛。」 羅倫斯等到會議所的喧噪遠去,能隱約聽見坡道邊旅館浴池傳來樂器聲的時候,對赫蘿這麼說。 「什麼別放在心上?」 赫蘿頭也不回地問,羅倫斯只能苦笑。 「他們吵架又不是你的錯。」 羅倫斯進一步詢問發現旅人遺體時的詳細狀況,得知是赫蘿和阿朗的狼鼻聞到了屍體的氣味。其實可以忽視,不過看在可能是村裡有人迷路的份上就去查看,再見到對方身上每樣東西都與狼有關,更無法拋下了。 後來,雖沒有造成異端問題,客人卻大吵起來。 個性耿直的阿朗當然是很惶恐,而赫蘿似乎也覺得有所責任,這幾天顯得鬱鬱寡歡,心神不寧。 「……咱才不管那些大鬍子吵什麼。」 可是赫蘿卻如此堅稱。那麼你為什麼要去看人家對罵呢?羅倫斯很想這麼問,但那恐怕會惹她生氣。她自稱賢狼,而狼是森林霸主,自尊或有高人一等之處,但也因此容易寂寞、受傷,無法棄之不顧。 也許能說她難伺候,不過羅倫斯想到赫蘿只會對他敞開心胸,還是高興得不得了。 說不定是因為「滿足難搞的客人更有成就感」這麼一個商人可悲習性使然吧。 「對了,汝這樣可以嗎?」 赫蘿稍微轉頭,向後瞥來。 「我怎樣?」 羅倫斯傻愣回問,讓她繃起了臉。 「看這情況,汝想的那個再怎麼樣也辦不了了唄?」 終於聽懂了。赫蘿所說的,是羅倫斯想出的假葬禮。 「真的是這樣……要是把假葬禮當作整個村子的事,客人肯定會爭著當祭司。從現在這樣來看,應該是辦不起來了。」 試辦當時客人少,沒造成問題。若當成全村的活動,能站在棺木前的祭司肯定會成為紐希拉的頭臉。 可以想見老人們爭相自薦的畫面。 難道赫蘿最在意的是這件事?羅倫斯想出活動,就要為村裡帶來貢獻,期盼獲得村民認同,結果泡湯了。雖然算是意外,赫蘿仍會覺得自己有部分責任…… 她的確很可能會這樣想不開,不過羅倫斯不會這麼想。 「關於這件事呢,其實還是有好消息的啦。」 赫蘿露出反感的表情,像在說不要亂哄她。 「真的啦。因為我完全沒想到那些聖職人員都是愛面子的老頑固嘛,如果沒這次經驗就傻呼呼地告訴他們舉辦假葬禮的事,肯定是慘不忍睹。」 「然後呢?」仍然走在幾步前的赫蘿問。 「你想想,事情一定不會單純只是喊停就好。如果我的提議害客人吵得一發不可收拾,責任會算在誰頭上?當然是我啊。這樣一來我就別想融入這村子了,根本是如坐針氈啊。幸好有找到這具遺體。」 羅倫斯真誠地對她笑,而赫蘿稍微放慢速度,拉近距離。 「再說,這件事也讓我想起來,為了收集零錢辦假葬禮根本就是搞錯方向。」 近乎自囈的這句話不像是安慰赫蘿,而是嘟噥。 「原以為葬禮需要捐錢和獻燈,是個跟客人回收零錢的名義。不過習慣上,這些錢都會交給主持葬禮的祭司。除非讓村人自己來,不然錢就會被當祭司的聖職人員全部收走,而其他聖職人員當然不會不作聲。就算會議上他們主要不是在吵錢的問題,但也佔了不小的部分。」 羅倫斯坦率地大聲嘆息。 「真是的,遠離買賣生活以後,對賺錢的嗅覺也鈍了。」 赫蘿仍舊沒回頭,但感覺得到她有在聽。 羅倫斯接下來的話不為安慰赫蘿,而是為安慰自己而說。 「我差點又以為能賺大錢,結果摔進萬丈深淵了。今天沒搞得鼻青臉腫,真是沒枉費我平常供奉那些好肉美酒喔。」 最後一句話,讓赫蘿轉過身來,往他手臂拍一下。 「說什麼傻話,咱又沒給汝出主意。」 「帶來好運也是女神的工作喔?」 羅倫斯挽起赫蘿的手,親吻手背。 但見到赫蘿的臉仍舊陰郁,讓他的笑容漸漸退去。 「……說真的,他們吵架不是你的錯,而且沒有任何人怪我把麻煩帶進村子。這一次,我們沒有踩到真正危險的毒蛇,已經是萬幸了。」 在行商路上路過村落,卻因偶然發生厄事,被當作掃把星而遭受驅趕的事常常有。為生命安全著想,羅倫斯對這類氛圍特別敏感。 而現在氣氛並不緊繃,還因為客人都跑去參加那場爭吵,旅館裡空得很,老闆們樂得輕松。 在旺季能稍喘一口氣也不錯。 「這咱也知道。」 那你在難過什麼?這句話沖到羅倫斯嘴邊。 吞回去,是因為仍有一步距離的赫蘿泫然欲泣地回過頭來。 「……赫蘿?」 羅倫斯疑惑先於錯愕,呼喚她的名字。 赫蘿究竟在糾結些什麼? 是沒有即時察覺讓她這麼難過嗎? 就在各種疑惑在心中躁動的下一刻。 赫蘿沒有止步,像隻兔子似的直接轉身撲向羅倫斯。 「呃,哇!」 羅倫斯差點摔倒,好不容易才抱住她。 赫蘿把臉埋進羅倫斯胸口,環抱的手臂十分用力。 羅倫斯不曉得怎麼反應,逡巡如何開口時,底下傳來赫蘿模糊的聲音。 「汝真的在這裡吧?」 「咦?」 她抱得更加用力,又問: 「在這裡的真的是汝沒錯吧?」 「……」 從底下抬望而來的臉,彷彿要被恐懼的黑暗吞噬。 「你……」 羅倫斯出聲時,赫蘿忽然緊張地把臉埋進他胸口。 隨後幾個經常進出紐希拉的商人經過,明顯是故意裝作沒看見他們。 雖覺得不久後肯定會有奇怪的傳聞,不過現在是眼前的赫蘿比較要緊。 「好了,我們到那邊去吧,這裡會有人經過。」 這裡距離旅館還有一小段,而路上的雜木林裡有個大小不錯的殘株,羅倫斯便牽著赫蘿的手到那坐下。這樣望著村裡的景象,令人憶起過去行商時也常有這種事。 例如吵架後忍著尷尬想和好,在森林裡因連日陰雨只能停下來等雨停的郁悶日子,或是…… 桀驁不遜的公主吸著鼻子,緊抓在羅倫斯的腹側。 羅倫斯摟著她的肩,回想她的話。 在這裡的真的是汝沒錯吧?赫蘿是這麼說的。 羅倫斯輕拍赫蘿纖細的背,無奈嘆息。 赫蘿會這樣的第三個緣故。 那就是作了惡夢的時候。 「我終於懂了。你是在想,死在洞穴裡的那個人會不會是我吧?」 她身體忽然一顫,看來是說對了。 赫蘿已經活了數百年,短短幾年、幾十年只是白駒過隙。人類的一生,對她而言有如泡影。就連羅倫斯偶爾也會想,自己是不是其實正在馬車貨台上打瞌睡,這幸福無比的每一天都只是一場夢。 而且,洞穴中那具遺體怎麼看都是個旅人,手上還拿著畫滿了狼的羊皮紙。 那已足夠讓容易胡思亂想的赫蘿覺得那說不定是種暗示。 而這也能解釋當初赫蘿來旅館找人時的表情。 「你還是老樣子。」 羅倫斯笑著這麼說,讓赫蘿抬起頭,尖銳地瞪過來。依然是滿面淚痕,嘴唇扭曲的臉。 「這樣事情就單純了。讓你最害怕的,是那把刻印錘吧?」 赫蘿睜大眼,惹來羅倫斯的苦笑。 「喂,相信我一點好不好?」 平常再怎麼像只呆頭鵝,和赫蘿相處了那麼久也大概能瞭解她的思考模式。 可是赫蘿立刻揪起臉,小聲說:「大笨驢。」 「放心,我們拿著太陽圖樣的刻印錘在北方地區東奔西跑,在千鈞一發之際總算成功。絕對沒有失敗以後躲到洞穴裡,就這樣死在裡面。」 赫蘿再度濕了眼眶,低下頭去。 其實,那是真的有可能。那場大冒險就是那麼危險。 假如關於德堡商行發行銀幣的冒險失敗了,羅倫斯十分可能有那種下場。 無處可去又求助無門的羅倫斯只好和赫蘿一起躲在洞穴裡過活,慢慢等死。而赫蘿肯定會守在屍體旁很長一段時間,甚至遺忘自己為何留在洞穴裡。最後分不清昏沉之際的夢境與現實的界線,以為夢中世界才是現實。 的確是有這種可能。 「可是,我沒死。我們真的成功了。」 幸虧有好運,以及赫蘿。 羅倫斯將嘴貼上赫蘿耳根,聞她的發香。 那有如乾麥稈,勾起許多回憶的香氣,的確是懷中赫蘿的氣味。 「你來會議所看他們吵架,是想知道旅人的名字是不是克拉福‧羅倫斯吧?」 幾番躊躇後,赫蘿埋著臉點點頭。 「……」 傻丫頭。羅倫斯抿住嘴,不說出來。 臂彎下,赫蘿正瑟瑟發抖。 壽命與人類不同,肯定是讓她活在截然超乎想像的世界中。 赫蘿明知這點,好幾次想要抽身。 既然是自己抓住她的手不放,就該負起責任給她幸福。 羅倫斯這麼想之後,往稍遠處望去,思考自己現在能做些什麼。擁她、吻她,在暖爐前陪她喝溫蜂蜜酒,是隨時都能做的事。有沒有什麼,能讓唯有自己能給赫蘿幸福的想法更加堅定? 羅倫斯在雜木林望著村子,默默地想。真希望能進入赫蘿的夢,替她趕走所有恐懼,而這忽然給了他靈感。 「對喔,這樣就行了吧。」 赫蘿在懷中抽動。 羅倫斯用力摸摸她的頭。 「赫蘿啊。」 彷彿要去散步的開朗語氣,讓難過的赫蘿也抬起頭來。 「我是沒有辦法證明現在這不是夢啦。」 這麼說的同時,羅倫斯一手摟住依然不安垂眉的赫蘿肩膀,一手托住膝蓋後方,將她像公主一樣抱起。 赫蘿睜圓了眼,不知道這是什麼情況。 「夢就夢吧,我來讓它變成好夢。」 不知是吸鼻子還是嚥口水,赫蘿喉嚨抽動一下,沙啞地問: 「……汝要做什麼?」 「很單純的事。」 羅倫斯輕吻她的眼角,說道: 「把討厭的東西埋起來就行了。」 ◇◇ 即使是夏季,氣溫也會在入夜後驟降。再加上樹木散發的水氣,呵出的氣都有點白。 『汝……真是只大笨驢吶……』 恢復狼形的赫蘿難得沒勁地這麼說。 羅倫斯摸摸赫蘿頸部的毛,調整肩上鋤頭的位置。 「偶爾干點傻事也不錯吧。」 『……』 看來狼也有傻眼乾笑的表情。 『哼,大笨驢。』 赫蘿用鼻尖輕頂羅倫斯的頭,尾巴開心地搖,讓他笑了出來。 「那麼,這裡拜託你們顧啦。」 赫蘿變成狼,因遺體一事暫留村裡的阿朗和他妹妹瑟莉姆當然不會沒察覺。兩人躲在旅館角落偷看,結果還是被羅倫斯發現,不好意思地走出來,點點頭。 「我們走吧。」 『嗯。』 赫蘿和羅倫斯在半夜要去的地方,正是那個洞穴。 因為手上抓著畫滿狼的羊皮紙,帶有狼紋刻印錘的旅人遺體仍在洞穴裡。 那麼不如就親手把洞穴埋了吧。就算這一切都是夢,不去看會破壞美夢的事物就好了。 或許以前的赫蘿會無法接受這樣便宜行事的粗陋理論,非要找個能確定的方法。可是隨時光流逝,兩人的關系也有所改變。 赫蘿已經能相信羅倫斯的話,願意陪他幹傻事。 狼先一步帶路,羅倫斯孩子似的追逐她的尾巴。若在平時,夜晚走在森林裡只會令人心驚膽戰,有赫蘿陪伴就沒什麼好怕的了。 昂揚地走了一會兒,狼尾忽然逼至眼前,踩不住腳的羅倫斯一頭撲進毛裡。 「哇噗!喂,赫──」 這句話被尾巴從頭壓斷了。 『有人。』 赫蘿低吼似的說。 羅倫斯緊閉著嘴爬出毛叢,凝目遠望。 樹林另一邊很遠的地方,有小小的火光。 『看來……傻子不只是咱們倆吶。』 「怎麼了?」 赫蘿露出一邊牙齒,大概是苦笑。 『應該是幾個人覺得爭下去沒有結果,想直接用行動解決,結果撞在一起了。』 羅倫斯無言以對,只能唏噓地笑。 『怎麼樣?要咱跳出來裝作森林的使者嗎?』 赫蘿低下頭,撒嬌似的用眼下部位磨蹭羅倫斯。 意思是她現在什麼傻事都肯幹吧。 羅倫斯摸摸赫蘿那張滿是毛的臉,「嗯……」地思考。 「應該會很有趣啦……可是那樣做的話,這裡也要變成奇跡名勝了。」 『這樣不好嗎?』 「在那邊吵的人一定會說奇跡在他眼前發生,這裡應該讓他來管,問題絕對只會更多。」 『唔……』 赫蘿不滿地搖搖尾巴。 「可是,真想不到竟然有這麼多人想趁半夜搬走遺體……這樣葬禮只會拖更久啊。」 赫蘿的大眼睛慢慢眨動,然後眯起來。 『如果有靈魂的話,直接問他就行了吶。』 「真的是這樣比較快。」 羅倫斯笑著同意,但笑聲忽然止住。 「直接問靈魂?」 『……怎麼,汝的耳朵比咱好嗎?』 赫蘿歪起頭,用足以給小孩躲雨的大狼耳蓋住羅倫斯嬉鬧。羅倫斯覺得自己像隻老鼠而躲開,繼續思考。 「不……其實那個旅人的心願已經很明顯了不是嗎?」 『唔、嗯?』 「那麼……呃……」 可能是年紀大了,腦袋轉得很慢。停在差一步就能串起所有問題的地方。 赫蘿注視羅倫斯再往洞穴的方向看兩眼,轉回頭來。 『怎麼,汝想鑄貨幣嗎?』 那正是旅人的夢。鑄幣是領主權力的象徵。 「是沒錯啦。貨幣問題讓我們這麼頭痛,你覺得是為什麼?」 赫蘿稍微縮頭,盯住獵物似的眯起眼。 『……咱可是賢狼赫蘿,別小看咱。隨便製造貨幣,會因為地盤問題惹出很多麻煩唄。』 「正是如此。再說,我們也沒有礦料。」 『把其他貨幣融掉不就好了?』 「喔,你很聰明嘛。」 『……』 赫蘿頗為認真地用鼻尖頂一下羅倫斯。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啦。」 見羅倫斯道歉,赫蘿哼一聲說: 『大笨驢。再說,這應該還有一個問題唄。』 「嗯?」 『汝以前不也經常在提這件事嗎?』 羅倫斯仰望高大的赫蘿,請求開示般斜張雙手聳聳肩。 『錢帶不到那個世界去,所以要怎麼讓他知道夢想實現了吶?要像那個光頭說的那樣,來戰時那套嗎?鑄出貨幣一起下葬──』 就在這時。 羅倫斯在黑暗的森林裡見到了明確的光。 「就是它!」 忍不住大叫的羅倫斯突然被巨大物體壓在地上。 那是赫蘿的腳掌,而她也立刻壓低身子,注視火光。 『汝這大笨驢!』 「……對不起……」 兩人繼續觀察一會兒狀況,所幸沒人聽見。 『所以吶?汝想到什麼啦?』 趴地的赫蘿投來質疑的目光。 那大概是老是陪以為有錢可賺的伴侶吃苦頭,已經受夠了的眼神。 而她半笑的嘴,則是在期待他這次又要做什麼蠢事。 聽了羅倫斯的計畫後,赫蘿樂得猛搖尾巴。 只憑一己之力,這計畫就像畫在紙上的面包,看得到吃不到。要把面包拿出來,需要更多力量。於是羅倫斯先四處斡旋,做好準備。 隔天早上,他來到了依然亂哄哄的會議所。 「所以就像我先前說的那樣──」 「我也說過好幾次,那是不可能的──」 「你這樣鬼話連篇,代表你信仰──」 在眾人不厭其煩地爭論當中,羅倫斯幾個撥開人牆,向裡頭前進。 看熱鬧的觀眾、領主與其隨從,都以不明就裡的眼神看著他們。 沒人阻止他們,是因為那位老領主帶頭的關系。 「而且真正需要的是救贖那羔羊的靈魂──」 在聖職人員說得口沫橫飛時,老領主揚起長劍,連鞘一起拍在長桌上。原本爭得面紅耳赤,像沼地雁鳥伸長脖子鳴叫的人們,都閉上了嘴。 「沒錯,需要的是救贖他的靈魂。」 老領主的話,讓有如吞了石頭的其中一個聖職人員鼓起勇氣開口說: 「……可是問題就是到底該怎麼做……」 「怎麼做?」 被古戰場的老猛將一瞪,自認神的使者的聖職人員也要噤聲。 在老領主眼中,就連那些白鬍子的人都是兒孫輩的小鬼。 「該怎麼做,不是很明顯了嗎。」 老領主此話一出,擠滿人的會議所也鴉雀無聲。 「他為夢而生,為夢而死。那麼除了實現夢想以外,他還想要什麼呢?」 接著,他從懷中取出貨幣的刻印錘。 「不、不行啊,這樣不妥!」 一名坐在綠墊椅子上的壯年領主錯愕地插話。 「別心急啊!那實在萬萬不可!」 其他領主也趕緊制止。就算聖職人員打成一團也不理不睬的人,一見到刻印錘卻臉色發青。 因為他們都知道,使用這東西會讓問題加倍擴大。 「嗯?怕什麼?你們知道老夫要拿它做什麼嗎?」 身經百戰的老領主露出狐狸般的笑容。疑惑的領主和聖職人員們,這才想起老領主身後還有羅倫斯幾個跟著。 「做什麼?……慢著,是那些旅館老闆出的主意嗎?你們想給這村子帶來災厄嗎?」 「我們可沒這膽量。」 回答的是要為維持村落安寧盡一份力的議長。他也贊成羅倫斯的計畫,在村裡經營一所老字號的旅館。 「我們希望的,就只有來訪紐希拉的各位貴賓可以開心休息,其他什麼也不重要。在這份上,我們也想為那位旅人盡一份力。」 「問題不就在這裡嗎?要鑄貨幣,不就是因為現在貨幣匱乏?這可不是一石二鳥之計。別以為自己像德堡商行那樣隨隨便便就弄個貨幣出來。」 領主慌得像光想這件事就是犯罪,而回答的是老領主。 他趕蒼蠅似的搖晃刻印錘,說道: 「誰說要鑄貨幣啦?我們可是神虔誠的奴僕啊。因此,我們要遵從神的教誨,實現故人的夢想。」 「呃,可是……這故人的夢想……不就是……」 老領主清楚答覆支吾其詞的聖職人員: 「當然就是用這刻印錘和印板,讓他們的家徽廣為流傳。只要大家都把刻印錘打出來的東西拿來用,一定能寬慰他在天之靈。」 老領主盛氣凌人的回答,讓年輕一個世代的領主們動怒了。畢竟他們也都是打出一番成績的一代領主。 「所以說問題就在這裡啊。刻印錘不拿來鑄貨幣,難道要拿來搟面團嗎?」 就在人們「是啊是啊!」地鼓噪的時候。 「這個嘛,八九不離十了。」 老領主的賊笑,削減了領主們的氣焰。 慣於征戰的老領主使個眼色,羅倫斯幾個便揭開手上籃子的蓋布。 「那、那是什麼?」 會議所頓時充滿奶油的香甜氣味。 「老夫對食物沒什麼興趣,不太清楚。不過據這位行遍天下的羅倫斯先生說,這是某小村落特有的乾糧,而我們給它加了一點工。」 羅倫斯捧著籃子來到諸位領主前,將內容物一一分給他們。 「這是……無發酵面包?」 「不,不單純是無發酵面包,根本是餅乾吧?」 「唔唔……和南方地區的餅乾又不太一樣……」 不愧是富裕的領主,認識不少食物。它的真面目,是用雞蛋與奶油較多的柔軟薄面團烤出來的乾糧。 當然,領主們也很快就發現乾糧圖樣的意義。 「啊!這是用刻印錘當模子做出來的乾糧貨幣嗎?」 「這麼一來,各位領主也沒話說了吧?」 「我們村子也不是烘焙公會。」 議長補充道: 「而這種事,不僅是村裡少數曾做過商人的羅倫斯先生的夢,各位也曾想過這種事一、兩次吧?」 接在議長戲謔的補充後,羅倫斯說出這句話的意思。 「我是真的經常想把錢當飯吃個飽呢。」 在座都是善於累積財富的人物。略帶黑色幽默的尷尬苦笑如浪花細碎響起,但他們臉上並沒有怒氣。 這時,老領主這麼說: 「老夫從前走過幾個戰場的舞台,追趕為追夢而生的人的背影。戰場上沒有充足的食物和飲水,更沒有神的護佑。從軍祭司好幾年前就在山裡走失,再也沒回來了。為死去的戰友祈禱並下葬這種事,是奢侈得想也不敢想。能匆匆挖個坑,灑杯酒、插一片肉乾當墓碑就不錯了。」 或許是戰爭話題的緣故吧,因戰績打響名聲的人們全都表情嚴肅地聽老領主說話。 「身為活過那個時代的人,老夫認為應該要盡可能實現故人的遺志,助他安心踏上新的旅程。」 領主們不約而同地離席以單膝高跪,表示順從。 事到如今,聖職人員們也不好再強辯。不和領主維持良好關系,等回鄉後恐怕就有麻煩了。 老領主沉著地靜靜等待聖職人員們反駁。 見到他們全都垂下眼睛後,他說: 「老夫決定傚法戰場的規矩,將這位故人當戰友一樣下葬。諸位聖職人員──」 神的羔羊們揚起視線。 「就麻煩祝福這些陪葬的乾糧貨幣,讓它們能一起升上天上的國吧。」 這讓他們面面相覷。 不是比誰比較偉大。 畢竟沒人知道誰的祝福會讓乾糧貨幣上天國,起不了源自虛榮與固執的爭吵。 「這樣的話……好吧……」 聽了他們含糊的同意,老領主點了點頭。 「那麼話就說到這裡!快去幹活!」 「碰!」的拍桌聲讓所有人挺直背脊。 就這樣,發生在紐希拉的小騷動步入尾聲。 一行人扛著棺材大舉趕往旅人永眠的洞穴,其中也有幾個旅館老闆,但羅倫斯只是留下來目送他們。 昨天,他向老領主獻計而獲得其大力贊同這面後盾後,還挨家挨戶找全村的旅館老闆談這件事。光是這樣就要花上不少時間,他還漏夜叫醒掌廚的漢娜,並在阿朗和瑟莉姆協助下不停搟面。等爐裡生起火,加熱印板和刻印錘,在烤好的薄乾糧上蓋上烙印時,天已經全亮了。 疲勞重重纏繞在肩腰上,眼底陣陣刺痛。 想到年輕時為了賺錢能三天不睡,就不禁苦笑。 當多數人身影消失在山林裡後,他終於這麼說: 「回旅館吧?」 來會議所看情況的赫蘿點個頭,牽起羅倫斯的手,用指甲摳掉他怎麼洗也洗不掉的面團渣。 「喂,會痛啦。」 赫蘿不回答,繼續猛摳他指甲縫裡的面團渣。 「……你要去參加葬禮嗎?」 這問題讓赫蘿的手指停住動作。 走了幾步,又摳了起來。 「不去。」 說得像小女孩賭氣一樣。 「也好。可怕的事就讓它在土裡安息吧。」 赫蘿哼了一聲,就像在說摳他的手停下來,單純是因為膩了。 接著,兩人默默穿過紐希拉的村子。平時鬧哄哄的路上沒人,非常安靜。彷彿之前葬禮那些爭執全是一場夢。 「你怕睡著嗎?」 赫蘿身子一繃,停住腳步。 揉了整晚面團還喝了酒卻沒有睡,原因無他。 完全是因為害怕睡了,就會從這場夢中醒來。 所以才來到羅倫斯身邊。 這讓羅倫斯莞爾一笑,繞到赫蘿面前,手探進上衣口袋。 取出的是烙有狼紋的薄乾糧。 「拿去。」 羅倫斯將乾糧送到赫蘿嘴邊,赫蘿嫌惡地別開臉。 他便聳聳肩,將乾糧撕一半自己吃。 「剩下的你拿去。」 羅倫斯將另一半乾糧塞進赫蘿脖子上那用來裝麥谷的小袋。舊的麥谷袋給女兒繆裡當護身符了,赫蘿用的是新袋。 赫蘿沒有抵抗,但是用「汝這是做什麼?」的眼神盯著他。 「有了這個,就算你醒來以後發現自己其實是孤單地睡在麥田裡──」 聽到這裡,赫蘿睜大眼睛,表情錯愕。 羅倫斯傷腦筋地笑,雙手夾住她的臉頰說: 「到時候,你只要跟著這個乾糧的味道走就對了,那樣一定找得到我。」 赫蘿注視羅倫斯,見到他的笑容,淚珠就滴滴零落。 也許是她到這時才總算想起自己的賢狼之稱吧。 有亞麻色頭發與同色獸耳獸尾的赫蘿深吸口氣,擠出笑容。 「那不要放乾糧,給咱辛香料唄。」 「因為那樣比較好吃嗎?」 赫蘿噗哧一笑,緊抱羅倫斯。 羅倫斯也擁抱那嬌瘦的身體說: 「來,回旅館吧。回到我們一起蓋的旅館。」 赫蘿猛搖尾巴點點頭,握住羅倫斯的手。這次已經不是有話想說的握法。 兩人並著肩,齊步前行。 在這紐希拉短暫的夏天。 仰首一望,頭頂上是令人著迷的藍天。 第二十捲 Spring Log 3 狼與收獲之秋 沙、沙的聲響,使羅倫斯醒來。 原以為是下雪了,但紐希拉的夏季再怎麼短,也不會來得這麼快。 睜開眼睛,羅倫斯逐漸清晰的視野見到赫蘿正在梳尾巴。 「梳尾巴的聲音啊……」 要是下了雪,旅館的工作轉眼又要加重了。羅倫斯鬆了口氣,放鬆微抬的脖子。 季節剛進入初秋,夏季的泉療客才走完。這時候多得是時間為冬季作準備,還可以睡個回籠覺,非常寶貴。 「梳掉的毛要記得丟喔……」 羅倫斯將被子拉上肩,翻身背對赫蘿。 就在他任憑急湧的睡意淹沒,要消除累積一年的疲勞時── 「喏,汝啊。」 一團輕盈的皮草掉在臉上。當然,那不是禦寒用的兔毛。 感覺無疑是上等毛皮,卻與鹿毛和兔毛等專食草樹嫩芽的野獸不一樣,不過沒有狐狸那麼粗,也沒有熊毛那麼硬。 那是柔韌滑順,有如原上清風的狼毛。 然而平時再怎麼誇、再怎麼疼愛,現在也只會妨礙人睡覺而已。 「唔……做什麼啦……」 羅倫斯略為冷淡地撥開狼毛,結果接下來是一隻手拍在他臉頰上。 「今天不是要去撿栗子嗎?」 「中午再去就好啦……」 撥開尾巴就算了,撥手會惹赫蘿生氣。這點羅倫斯早已學乖。 所以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抓起貼在臉上的手,指頭穿過指縫扣住,最後輕吻一下……在這之前卻輸給睡魔,開始打鼾。 獨留床邊的赫蘿嘆口氣,甩甩尾巴。 「大笨驢。」 然後也鑽進被窩裡,抓住羅倫斯的背。 季節剛進入初秋。 這是個全村靜謐,彌漫慵懶氣氛的早晨。 羅倫斯對掌廚的漢娜,和來到旅館不足一年卻從雜務到記帳一手包辦的瑟莉姆交待一些事情後就離開旅館。回籠覺睡過頭,都快中午了。紐希拉的白天特別短,一轉眼就要天黑。 將裝滿午餐要吃的面包和烤醃肉的袋子提上肩後,羅倫斯再背上用來裝樹果、蕈菇的折袋,以及路上飲水和葡萄酒的皮袋,活像個徒步的旅行商人。 而快步走在前頭的赫蘿則是一身輕盈,忙著用細枝逗蜻蜓。 「這樣會不會不太公平啊?」 羅倫斯邊調整行囊位置邊這麼說,而赫蘿一臉茫然地轉過頭來。 「什麼不公平?」 她裝傻的樣子實在太過純真,讓羅倫斯只能嘆息回答:「沒什麼。」 赫蘿纖細的肢體彷彿長了翅膀,在森林裡走得輕快無比。她外表雖是十幾歲的少女,實際上卻是宿於麥中,已經活了好幾百年的狼之化身,當然擅長走山路。 她還有狼耳和狼尾巴,小小的身體蘊藏巨狼的力量。不時停下來嗅一嗅,不需回頭往羅倫斯看一眼,就拿手上細枝敲敲樹根,指指方向,把他當僕從般使喚。 而每當羅倫斯往她所指的方向找,大多會找到肥美的蕈菇。有一次是野鼠的巢,看到一家子擔心地抬頭望。羅倫斯便留下一片蕈菇,替赫蘿的惡作劇道歉。 「你心情還真好。」 羅倫斯打開背上袋子,邊摘蕈菇邊笑著這麼說。 旅館有外人,得用三角巾和纏腰布遮掩狼耳狼尾,備受壓迫。現在她可能是重獲自由,感覺很暢快吧。夏天客人很多,得分配給赫蘿的工作也跟著增多。今年還在工作當中發現從前逃離戰亂,最後亡於這片土地的旅人遺體,引起一點小風波。看來在當時喧囂已不復見的現在,她已能打從心底享受這秋高氣爽的晴天了。 說起暢快,羅倫斯也不遑多讓。 往年,他們身邊還有個獨生女繆裡。天真爛漫的她有如太陽的化身,進了森林就如小狼似的橫沖直撞,跌跌跑跑,最後哈哈大笑。想吃毒菇比膽量的事,還不只一次兩次。 今年不必為繆裡暴沖窮緊張,甚至可以一邊看松鼠在樹枝上啃樹果,一邊悠哉漫步。 不過,羅倫斯其實非常喜歡那種令人傷腦筋的吵鬧氣氛。 他的獨生女繆裡追著當哥哥傾慕的寇爾下山旅行已經半年有餘。羅倫斯猜想,自己擔心他們或許不只是因為天下父母心,也是想重溫那消失的喧囂吧。 這麼說來,赫蘿在羅倫斯憂心忡忡地再三反覆閱讀繆裡寄來的信時總會笑他傻,也是有她的道理。 因為走在前頭的她表現得這麼開朗,八成是想替羅倫斯填補這段缺失。 「……喔不,我太瞧得起自己了。」 前頭,赫蘿和一隻似乎離巢沒多久的年輕狐狸模擬獵蛇的動作。引以為傲的尾巴沾上許多落葉,她也樂得咯咯笑。 「嘿咻。」 這或許就是她厲害之處吧,大至紐希拉八方山嶺,小到野鼠巢穴位置,赫蘿是無所不知。在她的帶領下,邊玩邊走也能不知不覺地裝滿一整袋。照這樣看來,說不定到了栗子林都沒力氣撿了。 於是羅倫斯趁早喊休息,而赫蘿像個林中妖精,指向森林深處。 那裡有處因老樹倒下而形成的廣場,太陽照得進來。倒木旁開了一朵花莖細長的淺紅色美麗小花,羅倫斯坐在上頭解下行囊,裡頭滿滿都是蕈菇,多到可以擺攤了。 「來,喝點水。」 當他坐在倒木上準備午餐時,原本跑得不見蹤影的赫蘿拿著皮袋回到他面前。 看來是找個池塘打新鮮泉水來了。 「啊,謝謝。再等一下,午餐馬上就好。」 「嗯,肉要多一點喔。」 語氣中甚至沒有一點戲謔。赫蘿站在羅倫斯身邊,舒爽地眯起眼,望著隨風搖曳的樹林這麼說。 羅倫斯莞爾一笑,開玩笑似的在面包裡塞了快滿出來的肉,交給赫蘿。 赫蘿驚訝得瞪圓了眼,然後笑呵呵地收下。 秋天的森林是最豐富的糧倉,但說不定比積滿深雪的冬天還要危險。畢竟人類愛吃的東西,對其他動物而言也是美食。 在赫蘿孩子似的撿了成堆栗子,根本背不回去而開始挑揀未遭蟲吻的部分時,事情發生了。 啪嘰。小枝折斷聲使羅倫斯回頭一看,見到正後方有頭遠高於他的大熊。要是它一掌打下來,當場就會沒命。羅倫斯停下手,盯著它烏溜溜的眼睛看。不久,赫蘿回來了,她搖著尾巴說: 「有事嗎?」 身為人類的羅倫斯不懂林獸的想法,但狼的化身赫蘿就懂了,而羅倫斯懂她的想法。所以只要看赫蘿的表情,就能大致看出對方的來意。 從赫蘿平靜的笑容看來,那多半是個規矩的熊。 「想吃栗子嗎?這堆被蟲啃了,隨便汝吃。愛拿多少回去都可以。」 熊短短嘆息似的「吼呼」一聲,鼻子鑽進羅倫斯他們挑出來的有蟲栗子堆,大口啃了起來。 赫蘿打趣地看著熊吃栗子,而熊忽然想起些什麼般抬起頭,而赫蘿馬上把皮袋送進它嘴裡幫它灌水。 「今年的蜂蜜怎麼樣?足夠過冬嗎?」 酷愛甜食的赫蘿,要向森林的居民詢問蜜蜂動向。愛吃蜂蜜的熊似乎不太想告訴她,顯得有些猶豫,最後還是以「看在赫蘿面子上」的表情呼呼鳴鼻。 「嗯……明年春天白鳥峰那邊應該很有看頭喔。」 赫蘿對山林知之甚詳,附近獵人或樵夫皆難以望其項背。利用她豐富的知識採集食物,當然是事半功倍,但美中不足就是採集、捕捉和加工處理全都會丟給羅倫斯。尤其是摘蜂巢,更是令人敬謝不敏。 於是羅倫斯對熊使眼色,要它少說一點蜂巢的地點。 隨後,熊湊到赫蘿耳邊不知說了什麼,讓她耳朵豎了起來。 「什麼!有滿滿的越橘?」 她看來是得到了小道消息。羅倫斯抬頭,見到天色已經轉黃。 「汝啊!摘越橘啦!」 赫蘿表情急切地拉扯羅倫斯的袖子,但他挑栗子的手沒有停下。 「天就快黑了。我們有栗子也有蕈菇,下次再摘吧。」 「大笨驢!動作不快點就要被吃光啦!」 大熊在赫蘿面前乖得像孩子一樣,但赫蘿聽到食物卻反而會變成孩子。 「才等一天,沒那麼快吃完吧。除非有好幾只貪嘴的狼。」 若是往年提到這種話題,他兩條袖子都會被扯。 賢狼在右,獨生女繆裡在左。 「那就明天摘!絕不能爽約啊!」 真是的。羅倫斯嘆著氣點頭答應。這種時候,也不能說「這麼想吃不會自己去摘」這種話,因為赫蘿就是想要一起去。 況且,羅倫斯也曉得自己喜歡看她這樣耍任性,只好乖乖認賠。 「說到這個越橘嘛,用砂糖醃一點寄去給繆裡好了。」 羅倫斯的呢喃,使赫蘿的耳朵抽動幾下。 「那丫頭想吃東西會跟寇爾小鬼討,不需要那麼寵她。」 赫蘿在繆裡面前還頗有母親的架式。可是一扯到食物,兩人搶得就像年紀相近的姊妹一樣。 提到繆裡的名字,讓羅倫斯有點後悔,但不是因為被赫蘿打回票。 嘴巴一開,堆在心裡的話也洩了出來。 「他們最近都沒寄信來……不曉得好不好。」 「人家不是說沒消息就是好消息嗎?」 「或許是這樣沒錯啦……」 胸懷大志的寇爾,與將他當哥哥一樣傾慕的繆裡,似乎在旅行途中所到之處都是風波不斷。 雖覺得他們一定能化險為夷,但擔憂的火苗就是熄不了。 繆裡總歸是羅倫斯的寶貝獨生女,即使是忠厚老實的寇爾陪著她,他們仍是孤男寡女。就在各種不好的想像一個個冒出來時,腦袋被拍了一下。 轉頭一看,赫蘿正白眼看他。 「受不了,汝還是老樣子。」 盡管明知赫蘿說得沒錯,羅倫斯還是懊惱不已。見狀,赫蘿無奈地摸摸熊的脖子說: 「真是的,雄性都這麼傻嗎?」 看來這頭熊是母的。旅館也是一晃眼就變成三女一男,讓人有點放不開。羅倫斯拋開蟲啃過的栗子,拍拍手站起來。 「差不多該回去了。」 聽他這麼說,赫蘿拍拍熊的頭,准備啟程。與來時不同,她主動背上了幾個袋子。袋子在瘦小的她肩上看起來很重,但她沒有變回狼形的意思。 腳步搖晃的她,緊緊握著羅倫斯的手。 不管她怎麼耍任性,這樣就足以獲得羅倫斯的原諒。 「話說,今兒個晚餐吃什麼呀?」 羅倫斯無奈苦笑,一面和赫蘿聊美食經,一面順森林步道回村。 此刻是最美妙的季節中,最美妙的時光。 羅倫斯享受著與赫蘿閒話家常,但忽然發現赫蘿表情一沉。 距離旅館只剩下一小段路。 「怎麼了?」 「唔……」 赫蘿凝視著路的另一頭,旅館的方向。 鼻子嗅得窣窣有聲,耳朵神經質地碎動。 「旅館怎麼了嗎?」 最糟就屬火災,不過這樣赫蘿早就變狼沖過去了。也不太可能是有人闖空門,被人撞見而打了起來。畢竟看家的漢娜跟瑟莉姆都不是人類,即使盜賊集團闖進來也應該能趕出去。 這麼說來…… 「該不會是繆裡回來了吧?」 羅倫斯說得腳都要飄起來,讓赫蘿的視線回到他身上,苦笑道: 「大笨驢。不過,雖不中亦不遠矣。」 赫蘿無視於摸不著頭腦的羅倫斯,調整皮袋位置,有點不太高興地說: 「不曉得是怎麼回事,有好多種野獸的味道。」 會是巡迴旅行的馴獸師來投宿嗎? 如此猜想的羅倫斯回到旅館時,見到一組全是生面孔,近十人的旅客。這樣在淡季出現,又沒有事先預約的團體客十分少見。不久,他在旅客當中發現表情為難的瑟莉姆。 這是因為── 「咦……全都是?」 這離峰時段來的客人,竟然全都是非人之人。 這群人總共是由馬、綿羊、山羊、牛、兔、鳥、鹿組成。其中有兩個是外表略比赫蘿和瑟莉姆年長的少女,而這些女性在旅途上當然都是作修女的打扮。 他們各自自我介紹後,紛紛恭敬地問候赫蘿和瑟莉姆,也和羅倫斯寒暄不少。 從他們衷心喜悅的表情,能明顯看出並不害怕赫蘿和瑟莉姆這兩頭狼。最後向羅倫斯問好的高大鹿先生,更是用他兩只大手抓住羅倫斯雙肩說: 「我一直都好想來這溫泉旅館看看啊!見識這個為我們這樣的人而建的旅館是怎麼樣!」 羅倫斯眼神為之遊移,赫蘿也愣了一下。只是當著鹿先生的面,也只能深表同意似的陪笑。 「哎呀,能來到這裡真是一償宿願啊。這裡每一個人聽到我的邀約,二話不說就答應了。只是我們都不習慣長途跋涉,實在吃了不少苦頭。哎,沒什麼比這更讓我高興的了!」 最後還來一個熱情的擁抱。 羅倫斯一下「是喔」一下「辛苦了」地含糊應聲,在心中重復鹿先生的話。 為我們這樣的人而建的旅館? 「承蒙各位這麼看得起小店,我也是榮幸之至……各位是從哪裡聽說小店的呢?」 這麼問,是因為他們都不曾來過,而這裡雖不是只接有人介紹的客人,但新客幾乎都是舊客介紹來的。 回答的是一個矮矮胖胖,說不定是酒館老闆的山羊先生。 「也不是從哪聽說,貴店的名號在我們所住的南方本來就很響亮。是這麼說的,遙遠的北方有個可以避開一切紛爭的溫泉鄉,還有間連我們也能夠不必忌諱人類耳目的溫泉旅館,其名為──」 『狼與辛香料亭!』 其餘的所有人像是約好了似的齊聲高呼。 八成是在漫長旅途中,一有機會就圍著火堆聊旅館的事。 羅倫斯十分能體會他們那當下的興奮,心裡滿是喜悅。 正因如此,也感到歉疚。 「原來如此……哎呀,實在感謝各位不辭千裡而來。」 羅倫斯拿出前任商人、現任旅館老闆的風度,暫且包容所有疑問,展現最燦爛的笑容歡迎他們。並吩咐瑟莉姆為他們接風洗塵,安排房間。 最後望著難得的稀客陸續進入旅館房內,搔了搔頭。 赫蘿也在他身旁無奈聳肩。 「謠言總是傳得特別快呢。」 「而且傳著傳著都會走樣。大概就是這麼回事吧。」 羅倫斯唏噓地說。 可能是兩人在旅途上認識的人,和非人之人的朋友聊了很多旅館的事。聽過的人,也因為稀奇而告訴更多的人。一般客人的僕從之中,偶爾也會有非人之人。這些若無其事地服侍主人,以人類方式生活的人,大多會利用其化身為野獸的能力,在人世中立足。不過融入人類社會似乎仍是件困難的事,所以他們大多會將赫蘿的存在視為希望與幸運的實例。 不難想像他們聊起這間旅館時會如何地誇大。 然而說成非人之人可以自由遊憩的旅館,也未免太過火了。 「現在這時候沒其他旅客時還好啦……」 「要是冬天來就頭痛了。」 非得在狹小的溫泉旅館裡避人耳目的屈就感,是赫蘿不滿的泉源之一。 「就算可能會害他們失望,我們還是老實說出旅館的實際狀況,再盡可能款待他們吧。」 畢竟他們都是懷著那麼大的期待來到這裡。然而聽了羅倫斯的想法,身旁赫蘿表情卻仍不明朗。 「怕生的毛病又犯啦?」 「大笨驢。」羅倫斯的調侃使赫蘿耳朵尾巴一膨,往他的腳跺下去。 然後毫不害臊地抓在羅倫斯身上說: 「……這關系到咱的顏面。」 赫蘿突來的一抱讓羅倫斯錯愕地回抱,不禁苦笑。 的確,狼是森林霸主,在那群草食動物的化身面前像個小狗一樣對人撒嬌肯定很丟臉。 雖然也能把那種事當作虛榮一笑置之,但永遠的少女可是有很多原則的。 「那我來對你撒嬌怎麼樣?這樣就能保住面子了吧?」 羅倫斯的話讓赫蘿的耳朵豎了起來。 有點脫線的賢狼差點就中了羅倫斯的陷阱,在千鈞一發之際成功閃避。 「大笨驢。這樣說不就像咱平常都在跟汝撒嬌一樣。」 不是這樣嗎?這種話說出來會被咬。 羅倫斯放鬆肩膀笑了笑,牽起赫蘿的手輕輕一吻。 「承蒙賢狼大人抬愛,小人不勝感激。」 「嗯。」 臣子之禮逗得赫蘿狼心大悅,不久兩人一起苦笑,回去准備款待客人。 紐希拉這個詞,在南方似乎已經是傳說中的地名。 生於村莊或城鎮的人,大半一輩子都不會離開當地。就連跨足四海的水手,正常也只是從這片海岸到下片海岸,對該國整體的事幾乎一無所知。 如此而言,要到距離一個月路程的遠方深山溫泉鄉,沒人知道自己是否能活著回來,的確是堪稱世界的盡頭。 或許也是因為如此,當消息傳到離峰時段旅客所居住的土地時,肯定是經過重重加油添醋,與事實差了十萬八千裡。 「兩位在教會都市留賓海根留下的故事,也讓我們羊的化身與有榮焉。羅倫斯先生和赫蘿小姐,與傳說中的黃金羊聯手,徹底顛覆了那個混帳教會的黃金獨佔貿易呢。」 羊先生這麼說。 「我也聽說過兩位在雷諾斯的精彩表現,感覺痛快極了。兩位見義勇為,花大錢買下毛皮,硬是改變了皮草的交易方式,真了不起。」 這是鹿先生說的。羅倫斯幾個所圍坐的暖爐前鋪的就是鹿皮,讓人坐立不安。 「不過不過,最早的故事才是最打動我們的心。就是忘恩負義的帕斯羅村要反咬赫蘿,最後羅倫斯先生用真愛擊敗了他們的故事!聽說您還花了幾萬銀幣雇傭兵?」 「不是那樣。羅倫斯先生是用全部財產向壞商人買回赫蘿小姐寄宿的麥稈堆──」 「怪了,我聽說的是──」 可以猜得到他們誤會的原本都是些什麼故事。 羅倫斯只是苦笑沒說話,而最在意的還是赫蘿。 偷偷一瞄,發現正在喝葡萄酒的她用「咱不會這樣就生氣」的眼神看過來。 「羅倫斯先生,實情究竟是怎麼樣?」 或許是酒意和漫長旅程總算結束的亢奮,客人們一個個逼上來,嚇得羅倫斯有點驚慌失措。一旁,赫蘿則是被女性們夾在中間。 「您和羅倫斯先生的情史非常有名喔?」 「據說最後是尾巴色澤迷倒了他,這是真的嗎?」 光是想像赫蘿會怎麼回答就夠可怕的疑問,一一傳入羅倫斯耳裡。 動眼一看,赫蘿只是賊賊地往這裡瞄。 「羅倫斯先生!今天可要陪我們聊到天亮喔!」 客人們圍繞沒有肉的蕈菇鍋,啤酒杯一碰再碰。 羅倫斯小心地敘述他與赫蘿的旅行,以免破壞他們的憧憬。那都是些老掉牙的大冒險,如今已不太重提。 同時,從他們口中聽說途經城鎮的最新版本也是一種樂趣。 其中最驚人的是,他們不知從哪聽說了艾莉莎的事,甚至去過她磨麵粉所居住的小村莊。艾莉莎的父親收藏中有關於古代故事的書,也足以構成他們造訪的理由吧。 這麼想時,有人遞東西給羅倫斯。 那是這群面相和善的人之中,唯一有副精悍臉孔的馬先生。 「羅倫斯先生,這是我受託的東西。」 遞出的是一封信。 「這是?」 「艾莉莎小姐給您的信。」 「艾莉莎小姐?」 「我怕喝多了誤事,所以先交給您。」 馬先生雖是開玩笑,不過還真的有人已經倒在地上呼呼大睡,瑟莉姆也裹上了毛毯。羅倫斯道聲謝,收下書信。 艾莉莎是個老實的女孩,當時拚命守護父親所留下的教會。在羅倫斯無法為增進與赫蘿的關系而踏出最後一步時,曾痛斥既然愛她為何不肯伸手爭取,是個大恩人。突來的稀客應該讓她嚇了一跳吧,但她還是規矩地寫了封信託他們送。知道她沒變,實在教人開心。 「謝謝你。」 「不客氣。我本來就是做這種工作的人,手上留著信,沒辦法安心喝酒。」 馬先生眯眼而笑。應該是馬的化身腳程快,所以選擇這項工作吧。信差是比商人更重視信用的工作,長相精悍的馬先生在個性上也一定很合適。 羅倫斯看著艾莉莎的信,不禁自問是否能請他送信給寇爾和繆裡。 最近信來得少,不太清楚他們正在哪裡做什麼,送信又需要煩勞很多人,相當猶豫。若是這位馬先生,可能會爽快且誠實地將信交到他們手上。 然而,提出這種要求不曉得又會被赫蘿念些什麼。 就算不會,這場舊事重提的宴會本身,在赫蘿看來肯定是不怎麼好受。赫蘿曾經覺得,自己希望羅倫斯別再作旅行商人,找個地方安定下來,等於是親手扼殺了他的夢想。 再加上清閒的時段受到打擾,還是少撥亂赫蘿的心池比較好。 這麼想之後,羅倫斯將艾莉莎的信與想請對方送信的念頭收進懷裡。 「艾莉莎小姐的信,我確實收到了。」 羅倫斯的話使馬先生面露微笑,眾人拍手,又互相碰杯。 熱鬧的筵席,就這麼持續到深夜。 「唔……」 強烈的乾渴使羅倫斯醒來,發現自己不在臥室。眼前暖爐裡只有一塊大柴薪,冒著旺盛的火舌。肩上倒是多了條毯子。他站起身來,感到渾身關節都在痛。 從大廳已經收拾乾淨看來,羅倫斯察覺似乎只有自己睡到現在。 「啊,早安。」 正巧來到大廳的瑟莉姆手上拿著掃帚,早已開始工作。 羅倫斯難為情地搔搔頭,瑟莉姆體恤地苦笑。 「大家都在浴池那裡。」 「那赫蘿呢?」 既然她是單獨回房,今早一定沒好臉色。 而且身上這件毯子還沒有赫蘿的毛,表示她沒像平常那樣鑽進來一起睡。 同時,羅倫斯注意到毯子底下有張紙條。拾起一看,上頭是熟悉的笨拙字跡,寫的是「那封信好像很重要嘛?」這是在質問他怎麼抱著外頭女人的信睡覺吧。 她不會忘記艾莉莎的氣味,應該是開玩笑,但羅倫斯還略微惶恐地往瑟莉姆看。 「赫蘿小姐她也一起到浴池去了。呃……還抱了很多酒過去……」 進貨的事都是瑟莉姆負責。 會這樣說話,恐怕是牛飲到她會在帳簿前抱頭苦惱的程度吧。 「唔唔……我知道了,謝謝。」 「哪裡。」 瑟莉姆從羅倫斯手中接過毛毯,邊摺邊問: 「要喝水嗎?」 羅倫斯搖搖手回答: 「不用了,我先去洗個臉。」 瑟莉姆一早就代替不勝酒力醉倒的傻老闆工作,不能再煩勞她。她則恭敬地敬禮,繼續打掃大廳。 羅倫斯敲敲仍有點痛的頭,走向廚房,漢娜正在裡頭勤快地做菜。穿過廚房來到後院,打井水洗臉。 稍遠處的浴池,傳來愉快的談笑,讓人有點猶豫該不該到浴池露面。 一來被他們灌酒就沒法工作,二來可能會壞了赫蘿的興致,不會有好下場。 擦乾臉,羅倫斯回旅館裡打雜時,在走廊上遇到個人。正確來說並不是人,是昨天替艾莉莎送信來的馬先生。 在暖爐火光下,男性大多更添滄桑,女性則倍感嬌豔。雖然常有人被太陽一照就露出教人失望的原形,但馬先生的精悍在陽光下反而顯得受過琢磨。 不,這種想法是因為他胡須剃乾淨,且衣裝筆挺的緣故。 「您早啊,羅倫斯先生。」 比起泉療客,更像是城堡裡的侍者。 也向他問早後,羅倫斯對他的衣著感到好奇,問: 「您平時都是穿這套服裝嗎?」 「不,我正要去工作。」 羅倫斯聽了很驚訝,而馬先生過意不去地說: 「所以,有件事想請教您。」 「我?請說。」 「對,我想麻煩您告訴我這間旅館在哪裡。」 馬先生從懷中取出的信封上,還有一段以封蠟固定的布巾。據說這是貴族間的文化,對像是重要人物時就會這麼做,而羅倫斯是第一次見。 布巾上,寫了紐希拉某溫泉旅館的名字。 「……我知道你為何穿得這麼正式了,那這封信是怎麼回事?」 忍不住問了以後,羅倫斯才想起會洩漏貴族信函內容的人根本幹不了信差,抱歉地苦笑。馬先生微笑著搖搖頭說: 「不要緊,無關政治。其實托我送信的貴族,還要我沿路散佈信中內容呢。」 「咦?」 散佈信的內容? 羅倫斯不明就裡地注視馬先生的臉,而他靜靜閉上雙眼,像個在街頭宣達領主政令的傳令官地說: 「各位鄉親父老請留步,在下奉羅珊王國薩巴布領領主之命,沿路傳頌這位海上勇者的故事。」 馬先生表情嚴肅,態度恭敬地雙手捧信,背桿挺得比他衣服上的折線還要直。 「這位勇者乘上神賜予我國的船勇闖七海,奉神之使命捍衛海上無數船隻,舉手投足無不充滿勇氣!」 聽到這裡,羅倫斯想起信要送到的旅館有過什麼事,也明白了這是什麼信。 那裡的老闆有個兒子受到來留宿的領主介紹而下山闖蕩。這村子對年輕人來說太狹小,外面的世界則為他廣開冒險與出世之路。 然而今天來的是這封信,送信的是有如精悍二字最佳形象的信差。 若是功成名就,他親自來報喜就行了。 羅倫斯默默注視馬先生。 「他英勇奮戰,最後蒙主寵召。我們羅珊王國,有義務贊揚他的光榮事跡!」 後來,馬先生也在那間旅館的老闆面前說了同樣的話。 這消息應該是青天霹靂,不過送兒子出門時,他就有過一定的心理准備了吧。 老闆沒多久就抬起低垂的腦袋,拿出老闆的風度犒賞傳達要事的使者。 離開村子的年輕人,似乎是在沿海國家領了官職,成為見習海上騎士而上了船。一般除非是高等家臣過世,領主不會寫親筆信送回其故鄉,可見他戰功相當彪炳。 「另外,根據船員的規矩,令公子在船上的報酬必須交給您。」 馬先生從懷中取出裝滿銀幣的袋子交給老闆,老闆再度道謝,邀他進屋裡坐。羅倫斯再留下去也沒用,便對馬先生默默行禮,轉身離去。 今天紐希拉也是靜悄悄地,晴空萬裡。 他在旅途中,也經常目睹不幸的發生,甚至有許多次他人乞求援助,卻不得不見死不救的狀況。他還以為自己早就學會了以冰冷面孔拒絕他人。 可是,秋風仍吹得他直打哆嗦。 不願失去的事物,增加太多了。 見到傳達訃聞的馬先生,讓他再度感受到這點。 羅倫斯就此快步返回旅館。 繃著一張臉,可不能執掌會湧出幸福與歡笑的旅館。 拍拍雙頰打起精神走進旅館後,眼前的景象讓羅倫斯看傻了眼。 因為赫蘿頭上蓋著濕毛巾,滿臉通紅地躺在大廳地板上。 「羅倫斯先生。」 說話的是兔先生。他外表有點喜感,若在城鎮裡見到了,或許會覺得他是一邊玩沙包,一邊向小孩兜售甜面包的人吧。 或許也因為如此,他替咿唔的赫蘿用毛巾搧風的模樣,簡直像節慶時的喜劇一景。 「怎、怎麼了?」 「沒什麼,就是在浴池裡和赫蘿小姐拚酒,結果……」 結果喝得太多,被燙熟了。 替客人助興固然是件重要工作,但醉倒可就得不償失了。 「喂,赫蘿。」 看來赫蘿還有意識,一聽到羅倫斯叫喚就微微張開眼睛。在旅途中、開了旅館以來,她已經這樣爛醉過好多次。 「……水……」 看著那眼泛銀光,小聲呻吟的模樣,讓羅倫斯不禁嘆息。 「我來處理就好。」 即使這麼說,兔先生也認為自己讓赫蘿喝過頭有部分責任,顯得很過意不去,最後還是道個歉離開大廳。 羅倫斯再嘆一口氣,跪在赫蘿身邊拿起水壺。 完全空了。 「你到底喝了多少?」 赫蘿張口想說話,結果打了個大酒嗝。 「乖乖躺好,我去打水。」 就在起身時,赫蘿說話了。 「……咱……贏嘍……」 羅倫斯錯愕一愣,最後失笑。 「招待客人的人,怎麼能贏呢。」 「……大笨驢。」 話剛說完,她又打了個大嗝。 羅倫斯唏噓地拿著水壺往廚房走。看赫蘿那樣子,今天的工作又要全落在瑟莉姆身上了。 昨天采的蕈菇,需要曬乾或鹽醃等處理,栗子也要在長蟲之前煮起來,泡進蜂蜜或曬乾磨粉。想著想著,進了廚房後才發現裡面有群人捲起了袖子忙進忙出。 「喔,羅倫斯先生?」 「你們這是……?」 「啊,要水是吧。」 其中一人沒聽見他的疑問,一把接下水壺。 「哎呀,赫蘿小姐真能喝,連我們之中號稱千杯不醉的也一下子就輸了,現在倒在房間裡呢。」 那人就這麼哇哈哈地笑著往後院的井口走了。 羅倫斯愣在原處,不知道該怎麼對廚房裡備菜的人們開口。有的人在洗蕈菇,有的在磨岩鹽,有的仔細剝下栗子皮,有的滿身大汗地攪拌煮著蜂蜜的鍋。 這當中,漢娜威風八面地到處下令。 「漢娜小姐,這是怎麼了?」 漢娜聳聳她寬厚的肩,回答羅倫斯: 「他們說這是給灌醉赫蘿小姐賠罪。」 羅倫斯聽得嘴都歪了,擺出一副苦瓜臉,忙活的人卻是抬起頭,開心地笑了。 「因為赫蘿小姐贏了嘛。」 「這是約好的事。」 「哎呀,她酒量真是太厲害了。」 這些贊美應該都是真心話,不過事實明顯是赫蘿拿自己不喜歡的工作當賭注,和他們拚酒。這樣就有藉口白天喝酒,一舉兩得。 足見她自稱賢狼的狡詐之處。 「羅倫斯先生,久等了。」 接下水壺道過謝,羅倫斯補一聲:「意思一下就好了。」就離開廚房。 拿著透來冰涼水溫的鐵水壺,羅倫斯在走廊尋思。最後忽然想到些什麼,沒回大廳而直上二樓,見到兩個少女勤奮地掃著地。 「哎呀,羅倫斯先生,您好。」 感覺上,她們都是舉止優雅的人,只是在旅途上作修女打扮。外表比赫蘿年長,又沒有瑟莉姆那麼拘謹,像是城鎮慶典中會舉蠟燭吸引年輕人注意的女性。 記得昨天的酒席上曾提到她們是姊妹。 「……兩位該不會也和赫蘿賭了吧?」 兩個女孩面面相覷,愉快地微笑。 「我們本來就是不找點事來忙就渾身不對勁的人啦。」 她們雖穿著長袍,卻卷高了袖子,下襬粗魯地拉起,綁在膝蓋高度。這般隨性的感覺很健康,同時露出的腿又細又長,顯得青春洋溢,讓羅倫斯看的小鹿亂撞。 幸好赫蘿在樓下睡覺。 片刻,兩位少女掃完灰塵,滿意地望著走廊說: 「聽說還需要掃煙囪的煙灰,還有暖爐裡的柴灰。」 「銀器需不需要擦?我很喜歡磨亮東西喔。」 「我們一路上都閒到發慌。哎,終於能掃個痛快了。」 這開朗的兩人和赫蘿跟繆裡都不同,似乎是真心喜歡工作。 而且她們不僅將走廊擦得亮晶晶,也知道要開點窗換氣。動作如此迅速確實,似乎很慣於打掃大房子。喜歡擦銀器,讓羅倫斯想起她們是鳥的化身而感到理解。森林裡的鳥巢每個都是體面又漂亮,鎮上有人珠寶失竊,也會先從附近樹上找起。 可是讓客人打雜感覺還是怪怪的。想到應該做這工作的人喝得酩酊大醉,又更過意不去了。 不過既然她們覺得與其閒著不如工作,隨她們高興或許才是正確選擇。畢竟旺季過去,村裡一個樂師、舞孃或雜耍員都沒有,沒得消遣。 羅倫斯苦思一會兒,最後這麼問: 「……這樣真的好嗎?」 兩名少女對看一眼,相當雀躍地回答:「那當然。」 扣除和赫蘿拚酒而醉倒在客房裡的兩人,旅館一次得到八個勤勞的幫手,變成一場意外的大掃除。 原本是羅倫斯該做的粗活全由他們分擔,瑟莉姆需要做的事情少到能經常看到她無所適從地到處晃。最後她發現記帳只有她能做,便回到帳台核對收支帳目了。 羅倫斯在客廳坐在赫蘿身邊,一面看著這些人一面撥火。赫蘿的醉意似乎退了不少,表情不再痛苦,發出舒爽的鼻息。當著眾人的面睡成這樣,也不用談什麼顏面不顏面了。 替她拉起因翻身從肩上滑落的毛毯,撥開黏在臉頰上的發絲,狼耳癢癢地抽動幾下,她又繼續打鼾。 雖然她有機會喝酒絕不放過,同時推卸麻煩工作的歪腦筋也教人不敢領教,這樣睡著以後倒還挺可愛的。 客人們在閒暇時大批來到,原以為要一路忙到冬天去呢。說實在的,這是得感謝赫蘿的歪腦筋。 因為他們努力工作,自己也會有更多時間和赫蘿相處。 羅倫斯對赫蘿傻呼呼的睡臉微微笑,視線轉向暖爐。早上下的一整根木樁依然是慢慢地燒著,有種會永遠燒下去的感覺。 這裡是紐希拉,由泉煙與樂器旋律所守護的寶地。幾百年來不曾受大亂波及,為人們提供溫泉與歡笑。有人稱這裡為夢幻之地,也有許多人為實現這稱號而努力。 不過,在這裡也不可能擺脫所有現實。 羅倫斯嘆息,是因為明知如此,雙眼卻為泉煙所矇蔽。噩耗總是說來就來,會有個服裝筆挺,長相嚴肅的使者用戴著白手套的手開啟信封,朗讀訃聞。除了聆聽以外,能做的頂多只有摀起耳朵吧。想到這裡,羅倫斯往睡得正甜的赫蘿看。 赫蘿害怕的命運,就是這樣的東西。 寒風會從泉煙另一頭突然吹來,而且專挑穿厚衣禦寒的習慣早已淡去的時候。 羅倫斯默默注視自己的手,忽而想起艾莉莎寫的那封信。 他抽出在懷裡放到現在的信,開封來看。 劈頭就是拘謹的問候文,讓她那張有雙美麗的蜂蜜色眼睛,卻總是心事重重的臉孔立刻浮現眼前。然後是平淡的近況報告,說她生了第三胎。 最後是期待下次再會。 短短的一行話,肩負了這封信大半的意義。 可能是因為訓起話來滔滔不絕的艾莉莎,平時不太會說話的緣故吧。 期待下次再會。 在寒風吹枯每棵樹之前。 「唔~~……」 赫蘿的呻吟讓羅倫斯回過神來。 翻身時臉撞上羅倫斯的腳,因而清醒。 「怎麼,是汝啊……」 「以為是一大塊烤肉嗎?」 羅倫斯苦笑著以指背撫過赫蘿的臉頰,尾巴在毛毯底下晃了兩下。 原以為赫蘿抬頭要爬起來,結果她直接靠到羅倫斯腳上,蠕動著調整舒服的姿勢,看來是一丁點起來工作的念頭也沒有。 雖然最後旅館的事務進展是比赫蘿動手快了好幾倍,不過那單純是她歪腦筋的結果。這麼放縱赫蘿實在不太好。 羅倫斯嘆一口氣,手往赫蘿背上伸,要叫她起來時── 「信上寫什麼呀?」 手停下來,是因為赫蘿的聲音比想像中清醒得多。那是沒有一絲醉意,賢狼赫蘿的聲音。 只是她的態度並不像是因對方是女性。再說,赫蘿也很清楚艾莉莎是個多麼循規蹈矩的人。 羅倫斯放鬆要推赫蘿的手,放在肩上。 「前面是敲也敲不破的死板問候。」 一口氣後。 「最後說期待下次再會。」 以前他過的是總會這樣揮手告別,不再見面也是理所當然的行商生活。 總是放心不下繆裡的原因,或許就出在這裡。 「想去找她嗎?」 赫蘿的頭枕在羅倫斯腳上,看不見表情。 但不知怎地,羅倫斯覺得她已經睜眼,正盯著地板看。 無論她為何這麼問,答案都只有一個。 「我怎麼可能去啊。」 無論想不想,事實上就是去不得。 即使旅館有瑟莉姆幫忙,客人多時也不曉得是否忙得過來。況且接下來,還會有客人從瑟莉姆的哥哥所開的巡禮旅舍來到紐希拉,光處理眼前雜事就快要沒時間了。這樣的生活還會一直持續下去。 然後時光飛逝,一轉眼就來到不敢妄想離開這片土地的年紀。某天某個人,或是其中一個客人敲響旅館的門,說道: 我這有封給羅倫斯先生的信…… 這就是人的一生。世界是那麼地寬廣,路卻很窄。 能夠照料的只有雙手可及的范圍,而那樣或許就已經夠奢侈了。 羅倫斯摸摸赫蘿的肩,而赫蘿深吸口氣,吐了出來。 「汝老是在擔心繆裡,也想見見她唄?」 撫肩的手停了下來。 「咱也聽說馬來這裡做什麼了,不難想像愛操心的汝會頂著什麼臉回來。」 容易把未來想得太黑暗的人不曉得是誰喔。羅倫斯雖想這麼說,不過赫蘿的耳朵含著笑意似的抽動,表示是她是故意那麼說的。 可是,羅倫斯無法因此就重拾笑顏。 因為他還不知道赫蘿為什麼要那麼說。 「……有時候,想療傷得先把膿水清乾淨。你是這樣才故意用力擠我的傷口嗎?」 「大笨驢。」 赫蘿翻過身來。 泛紅的琥珀色眼眸,溫柔得令人膽怯。 「咱啊……」 說到一半,赫蘿的眼從羅倫斯身上移開。 接著突然嗤嗤笑起來,大病初癒般費勁地撐起身體,倚上失措的羅倫斯。 「喂喂喂,你這是──」 赫蘿的態度不是怒也不是哭,更不是無奈,使羅倫斯倍感疑惑,半蹲著抱住赫蘿。 也許是酒與溫泉讓她流了不少汗,比平時更濃的香氣搔弄鼻腔。 赫蘿頭埋在羅倫斯胸口,要把自己氣味擦在羅倫斯身上般轉了兩次臉。 「繆裡走了以後,汝好像太寵咱了。」 「這……」 這是無法否認的事實,但若承認了,赫蘿的指甲說不定也會刺進背裡。 完全馴化的羅倫斯不知怎麼回答,而赫蘿似乎連他這個反應一起笑。 「呵呵。咱挑上汝,還真是有眼光。」 「……是啊,我也覺得你買到好東西了。有點自賣自誇就是了。」 羅倫斯的話讓赫蘿晃了晃耳朵尾巴。 發癢似的笑了一會兒後,赫蘿態度一改,離開羅倫斯。 並輕聲說道: 「這樣不公平,咱也要給汝報恩才行。」 赫蘿看著羅倫斯依然迷糊的臉,露出一個大微笑。 那是尖牙醒目,愛惡作劇又有點詐,心底卻比誰都更像個專情少女,羅倫斯最愛的赫蘿的笑臉。 「汝啊,去旅行唄。」 從那張嘴蹦出來的話,讓羅倫斯詫異得不得了。 「……咦?你在說什麼啊……」 「跟汝聽見的一樣。我們已經在這待了十年,在人世裡算長的了,偶爾到外地走走也不錯。再說,汝那顆傻腦袋只知道擔心繆裡,讓汝先安點心對以後也好。」 「呃……」 赫蘿已經看慣那張說不出話支支吾吾的臉,聳聳肩說: 「汝想說旅館怎麼辦唄?」 那當然啊!但羅倫斯只有動嘴巴,出不了聲。 赫蘿應該也瞭解經營與維持旅館是多麼不容易的事,而且比羅倫斯更明白那有多重要才對。 是有些旅館老闆步入晚年後就收起店鋪,展開巡禮之旅。 可是現在這麼做,未免也太早。 赫蘿經常脫口說出一些極端的想法,而這次真的有點過頭,會是醉言醉語嗎?當羅倫斯終於皺起眉頭,赫蘿看穿他想法般豎起食指說: 「汝還是一樣有眼無珠。」 「才沒有。從以前到現在都一樣,你想亂來的時候,我都看得很清楚。」 「哎喲?」羅倫斯回嘴讓赫蘿挺起胸膛。 而羅倫斯更加把勁地繼續說: 「旅館怎麼辦,收起來嗎?少了我們,旅館根本開不起來。要是重新開張,遠方的客人不會那麼快就來,至少要等上一年。這段時間我們要吃什麼,貨源也要重新找耶?拜託你也多──」 「拜託汝也多對自己有點自信嘛。」 羅倫斯閉起嘴,是因為赫蘿的笑容就是那麼深。 「汝把這旅館弄得這麼有聲有色,客人各個都很高興。盡管寇爾小鬼和繆裡不在了,客人的評價還是沒變。這裡啊,已經建立起夠大的口碑了。」 赫蘿愉快又驕傲的笑容,讓羅倫斯說不出話。 愛使壞又個性別扭的她很少誇人。 更別提對像是羅倫斯了。 「休息個一、兩年,客人不僅不會生氣,還會為咱們回來時能盡快開張出錢出力吶。」 有這麼好的事嗎……如此質疑的羅倫斯回想客人的模樣。 絕不輕易做出樂觀預測,是旅行商人的習慣。 可是赫蘿的意思是客人就是那麼喜歡這間旅館,懷疑她的話,就等於懷疑她的自負。而客人實際上也很喜歡這裡。 按道理來說,是可以理解赫蘿的想法,但現實的問題使他難以贊同赫蘿如此誇張的言論。 「就、就算這樣……難道我們要把旅館交給醉客來營運嗎?要是沒了我,瑟莉姆光是記帳就忙不過來了,漢娜也離不開廚房,不管怎麼想都開不下去啊。」 理想鄉紐希拉,其實是用一身泥濘的努力撐起來的。難道是太寵她,讓她連這都忘了嗎。羅倫斯質疑地往赫蘿看,結果被她瞪了回來。 「大笨驢。所以咱不就挺身而出,示範一次給汝看了嗎?」 「咦?」 赫蘿看著錯愕的羅倫斯,露出平時那張受不了的臉。 「汝一定是以為咱是想偷懶,才拿工作跟他們賭唄?」 她說的是白天的事吧。喝贏了他們,就要幫她工作。 「不、不是──」 嗎?最後一個字,羅倫斯再大膽也說不出口。接著他察覺赫蘿的想法,不禁叫出聲來。 「難道你……!」 赫蘿賊賊一笑,完全是賢狼的臉。 「即使咱在這呼呼大睡,汝愛憐地摸著咱的傻臉,旅館的工作不是也做得比平時還好嗎?」 那麼老闆夫婦出門旅遊也一樣。 羅倫斯也才剛目睹過他們的能力。 赫蘿唏噓地對啞口無言的羅倫斯嘆氣。 「咱的確是買到了好東西,可是汝也要好好想想自己究竟得到了什麼唄?」 她又貼了過來,但態度不太一樣,像准備纏繞獵物的蛇。 這陣子,羅倫斯經常需要照顧赫蘿。 不過赫蘿畢竟是赫蘿。 「咱們是不能離開太久沒錯,但半年左右,他們也願意吧。報酬就是淡季的自由時間。」 他們認為這裡是心目中最理想的旅館,不辭千裡而來。 不相信這份熱情,要怎麼為這旅館的魅力自豪呢。 「你喔……」 「嗯嗯?」 赫蘿環抱羅倫斯,很故意地搖尾巴撒嬌。 羅倫斯低頭看著赫蘿,除了笑還是笑。 「沒什麼,只是覺得你不愧是寄宿在麥子裡的狼之化身。」 「喔?」 赫蘿帶著「咱就聽聽汝怎麼解釋」的挑釁笑容看過來。 「你細心保養了這麼久,不結個大穗出來怎麼行呢?」 赫蘿睜大眼,嘴向橫咧到底,露出尖牙。 「大笨驢。」 這三個字,羅倫斯已聽過無數次。 他也覺得自己實在魯鈍。 因為都相處了那麼久,還無法完全摸透赫蘿的妙處。 「所以真的要去旅行嗎?」 對於這個問題,赫蘿是這麼回答的。 「嗯,咱也好想看看孫子的長相吶。」 「唔、啥!」 看著張大了嘴的羅倫斯,赫蘿賊賊地笑起來。 這傢伙老是這樣……在心中發牢騷的羅倫斯表情愈苦,赫蘿的尾巴搖得愈開心。 「咱可是賢狼赫蘿,汝就只有被咱玩弄的份。」 說是這麼說,不過赫蘿的臉還是埋在羅倫斯胸口。 喔不,就是這樣才糟糕吧。羅倫斯這麼想著,抱住赫蘿細瘦的身體。 因為被這樣的狼黏上,就再也離不開了。 「真是的,愈想愈可怕。」 羅倫斯認命地如此呢喃時,暖爐中的薪柴劈啪爆開。 這是發生於秋季的故事。 一段最美妙的季節中,最美妙的時光。 第二十捲 Spring Log 3 後記 好久不見,我是支倉凍砂。《狼與辛香料》竟也來到二十集了呢,實在感謝各位讀者的支持。回想當年,預備的橋段在第三集時就已用盡,很擔心不曉得怎麼寫下去。重啟後的短篇集,起先也是庫存的點子用得很高興,到最近就變得像擰乾抹布一樣,奇怪的是還真的擰得出東西。這條抹布是不是特別會裝乾啊……? 很希望可以繼續這樣擰下去,而不把它擰破,還請各位多多關照。 在各位讀到這篇後記時,小梅けいと老師的《狼與辛香料》漫畫版最後一話應該也刊上雜志了。這邊也花了十年以上的功夫,以上百話的篇幅描繪赫蘿與羅倫斯的故事。輕小說的漫畫版容易受制於動畫化等各種問題,且原作愈長,也就愈難持續畫下去。在這樣的環境中,小梅けいと老師能夠維持高水準品質畫到最後,實在難能可貴,辛苦您了!市面上輕小說的漫畫化作品何其多,我想我算是十分幸福的原著。這全得歸功於替我和小梅老師牽線的O編輯大人! 難得這麼感動,我也很想直接在這收尾,不過剩餘篇幅還很多……更何況,《狼與辛香料》和《狼與羊皮紙》(應該)都還會繼續下去呢! 說起這近況嘛,我胖了。來到人生體重最高峰,光是坐著肚子就覺得難受。夏天前慢跑和控制飲食維持得不錯,導致後來疏忽,每天都是拉麵、咖哩、咖哩、拉麵的生活,轉眼就復胖。現在又回到運動與麥麩面包的生活。然而話雖如此,寫這篇後記的前一天我還是吃了長得像蛋糕的芝加哥披薩。真的很好吃喔!現在最想吃的是鮟鱇魚鍋,要放滿滿的魚肝。魚鍋應該很健康才對。大概吧。我相信。 另外,由於最近沒時間旅遊,希望能在2018年內出門走走。算一算,日本的都道府縣我已經去過大半了(路上經過的不算)。 還有很多諸如四國八十八所巡禮之類的事等著我去嘗試呢。 同理,《狼與辛香料》的世界應該也有很多有趣的點子尚待發掘! 這次後記就寫到這裡,下次再會。 支倉凍砂 第二十捲 Spring Log 3 插圖 第二十一卷 Spring Log 4 狼與泉煙彼方 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圖源:linpop(LKID:linpop) 錄入:Naztar(LKID:wdr550) 瑟莉姆遭柴刀劈斷睡眠般醒來。 被子底下的悸動,恐怕是惡夢的余韻。這幾天都是這樣。 她望著天花板慢慢吸氣,閉上眼睛告訴自己這裡是可以放心的地方。她睡在可以遮風避雨的房間裡,床上鋪了亞麻布,沒有蟲到處亂爬。被子柔軟又保暖,還似乎灑了點芳香精油,有淡淡的甜味。在過去旅程中,完全不敢妄想這樣的優渥環境。 瑟莉姆從南方地區一路流浪過來,經過一段因緣際會,如今落腳在溫泉鄉紐希拉。能在紐希拉頗負盛名的溫泉旅館「狼與辛香料亭」工作已經更甚於幸運,近乎奇跡了。 因此,剛開始工作那陣子她經常作惡夢。大多是在旅途中躲進某村落的倉庫喘口氣想睡一覺,結果遇上火災的夢。 應是不敢相信幸運真的降臨,怕它遲早要結束吧。 結果這個問題,等到紐希拉這個北地極境也終於告別遲遲不結束的寒冬,步入新綠時節才開始好轉。 工作繁忙不是件快樂的事,但也沒有糟到哪去。瑟莉姆曾在都市商行、鄉下農村或貴族的莊園宅邸做過事,而溫泉旅館這種地方,就像那些全部加起來一樣。 有好多人、好多貨物來來去去這點像商行;要自力購買肉、魚、野菜並烹調加工,為下一個季節而儲藏,房子基本上也要自立修繕這幾點像農村;溫泉旅館為了讓客人住得舒服,需要格調有一定水準的家具設備這方面,就很像貴族宅邸了。要做的事又多又雜,好比數沙漠有幾顆沙般沒完沒了。 然而這裡沒人拿棍子逼她多干點活,也不會有人在她辛苦一天後只丟塊發黴面包還要她感恩戴德。甚至工作上出了差錯,好心的主人也不會發脾氣,會幫她找出失敗的原因並設法改善。 瑟莉姆轉成側躺,往一旁桌面上看,主人的聰明和關愛就在那裡。一片磨得透亮的圓形玻璃片,映著探入木窗縫隙的月光。透過這片有弧度的玻璃片,小一點的字也能看得很清楚。這個好東西,叫做眼鏡。 有眼鏡以前,瑟莉姆從沒注意到自己的視力比一般人差。以為撞到、拿錯東西看錯字,單純是自己少根筋。 旅館老闆羅倫斯給她眼鏡的那一晚,她好高興、好快樂,一直窩在月光下看字。 當她透過眼鏡看著散發金色光芒的月亮時,她開始希望自己能永遠在這間旅館做下去。 可是── 瑟莉姆閉眼嘆息。最近她心裡有點郁悶。 好一陣子沒作的惡夢都復發了。不是以前那種,是不同類型的惡夢。 「呼……」 瑟莉姆不禁責罵自己的軟弱。這個樣子被哥哥看見,恐怕要挨罵了。 「不過……」她想給自己找個藉口,緊緊地抱著枕頭將臉埋進去,想壓碎心裡的不安,但這當然一點用也沒有。 這時,木窗外傳來腳步聲和桶子扔進井裡的聲音。 似乎是旅館裡最早起,負責掌廚的漢娜開始幹活了。 光是做早餐和准備一整天的菜就是一件累人的工作,非去幫忙不可。 下床之前,瑟莉姆再把臉埋進枕頭大嘆一口氣。 嘆完氣才把臉抬起來,死心下床。 今天的生活也要開始了。 晨間的工作包含打水、打掃、生火和烤面包。有客人時面包兩天烤一次,否則四天一次。 揉好面以後醒一陣子,等太陽升起以後再拿到全村共用的面包窯烤。 想烤面包的人要各帶各的柴薪來,然而第一個烤的人因為窯子還沒熱,耗的柴會比別人多,自第二個起便不需要太多燃料,所以要抽簽。 當然,老闆羅倫斯不會因為她抽到第一個就生氣,但這不是瑟莉姆喜歡抽第一的原因。那是因為聚在窯邊的,全是些愛問東問西的三姑六婆。 在冬天將盡之際才突然出現的瑟莉姆,自然是上好的標靶。 況且狼與辛香料亭本來就是話題不斷。 「我回來了。」 這次抽到第四,還算不錯,然而等面包這段時間還是成了眾矢之的。回到廚房時已經備感疲倦,天也全亮了。 當瑟莉姆將裝滿現烤面包的籃子擺上作業台後,正在一旁手拿湯瓢攪動大鍋,頗為壯碩的女子──漢娜往瑟莉姆瞥一眼,說道: 「喔,辛苦啦。」 然後漢娜掀開蓋住籃子的布巾,滿意地點點頭。這次面包似乎也烤得恰到好處,讓瑟莉姆鬆了口氣。她嗅覺優於常人,不用看也能知道窯裡的狀況。如果焦了,只會是取出面包的動作不夠俐落,拖了時間的緣故。 「狼就是厲害。不會烤過頭,色又上得剛好。可以直接到面包店工作了呢。」 「那也要面包店有專門顧窯的工作啊。即使聞得出烤得正好的味道,我也沒有揉那麼多面團的力氣。」 瑟莉姆尷尬地笑著這麼說,漢娜也笑了。 她有少女的外觀,但不是人類。 真面目是壽命比人類更長的森林居民,一頭白色的狼。 「是啊,你還是再吃得壯一點比較好。早餐我放在那嘍。」 瑟莉姆的手臂說不定還沒有漢娜一半粗呢。 溫泉旅館的工作大多是粗活,真的會想要更結實的體魄。 然而瑟莉姆不知是受到長期三餐不繼的流浪生活影響還是先天體質問題,食量很小,清晨也沒什麼食慾。 調理台上摻黑麥的面包、山菜湯和一點醃肉畢竟是漢娜特地准備的早餐。瑟莉姆當吃飯也是工作似的搬椅子過來坐下,拿起湯匙,但就是快不起來。 在她告誡自己要早點吃完去工作時,背後有隻手伸了過來。 「這是煮開的羊奶摻一點葡萄酒、蜂蜜和面包屑,這樣就吃得下了吧?」 轉頭一看,是漢娜。 「謝、謝謝你……」 碗裡的東西像是小孩的感冒飲品,肯定是充滿營養。 而它香甜的氣味,也軟化了瑟莉姆發硬的喉嚨。 「你最近怎麼老是這樣?」 在瑟莉姆喝著香甜濃郁的羊奶時,漢娜無奈地笑著這麼說。 見瑟莉姆縮起脖子,漢娜搖肩而笑。 「我不是在嫌你。你個性很老實,不要胡思亂想啊。」 漢娜手扠著腰,唏噓嘆息。 這已經不是漢娜第一次關心她身體狀況了。 「可是……」 瑟莉姆說到一半,有兩個人嚷嚷著進廚房裡來。一個是瘦瘦高高的青年,一個是矮矮胖胖的中年男性。手上捧著裝滿野菜的藤簍和一整籃豆子,之前似乎是在揀菜。 「漢娜姊,這些野菜和豆莢都剝完了……瑟莉姆小姐也在啊,你早。」 「早、早安……」 瑟莉姆縮了縮身子,將羊奶碗擺到廚房角落。 「哎呀,面包真香啊。」 矮個子傻裡傻氣地這麼說,高個子俐落收好藤簍和籃子。 「漢娜姊,再來要做什麼?乳酪之前翻過面,表面也用鹽水磨過了。水果酒冷了一夜,放在壁爐邊可能比較好。」 「辛苦啦。那就替先生他們弄一點乾肉起來吧。」 漢娜爽快回答,從櫃裡取出一把大剁刀。 瑟莉姆忐忑不安地看著他們,而漢娜不當回事地說: 「還是你們要哭著跑走啊?」 挑釁的笑容非常適合壯碩的漢娜。 來到廚房的兩名男子對看一眼,苦笑起來。 「怎麼會呢,不過在年輕不懂事時的確會這樣啦。」 「哈哈哈,說得好像已經很世故了一樣。」 「哪有啊?」 男子們就這麼耍著嘴皮,帶上一大塊的鹿肩肉和剁刀往廚房後頭走。 目送他們出去後,漢娜轉向瑟莉姆。 「那樣子反而好啦。要是太顧忌他們,他們還覺得難受。」 「……」 瑟莉姆抬眼看看漢娜,視線又旋即落在手上的木碗。 讓她最近情緒低落的其中一個原因,就是他們。 不是討厭他們,是不知道該如何面對。 因為瑟莉姆是狼的化身,而他們是兔子和羊的化身。 「我原本也是只吃樹果的鳥啊,可是在吃飯這件事上,我可不會輸給太太呢。」 自豪的漢娜也不是人,就連旅館老闆羅倫斯的妻子赫蘿也不是。赫蘿和瑟莉姆一樣是狼,還是過去稱為賢狼,大到得抬頭仰望,充滿威嚴的巨狼。赫蘿對瑟莉姆有天大的恩情,她也從來不居功,就算赫蘿是老鼠的化身,瑟莉姆也甘願為她鞠躬盡瘁吧。 不過她們都是狼族,相處起來肯定是比較自在。 後來,有八個非人之人來到這座旅館。 原本以為只是住客,唏哩呼嚕就在這裡幹起活來了。而且他們還全都是馬、兔子、羊、鳥等只吃草葉樹果的動物。 瑟莉姆是狼,和他們自然有不少歧異。例如他們不吃肉,而赫蘿、瑟莉姆和老闆羅倫斯擺在餐桌上的,都是他們的同伴。 瑟莉姆曉得他們涉入人類社會多年,現在不會為這種事感到惶恐或厭惡。如果會,他們也不會來到這座據說是賢狼赫蘿所在的溫泉旅館了。 那麼像漢娜那樣給把剁刀要他們切乾肉,他們應該能做得像弄魚乾一樣輕松才對。 當然,瑟莉姆不是不想和他們一起工作。旅館工作繁忙,夏天旺季真的會忙到暈頭轉向。隔一個季節的冬天,同樣也是紐希拉的忙碌時期。有他們幫忙,瑟莉姆是滿懷感激。 在漢娜面前抬不起頭,還有其他的緣故。 「好啦,我也不覺得你懂得怎麼使喚人就是了。」 漢娜的苦笑惹來瑟莉姆的嘆息。那與她在床上嘆了又嘆的是同一種。她連兩隻手裡捧著的羊奶都忘了喝,喃喃地說: 「赫蘿小姐和羅倫斯先生究竟在想什麼呢……」 瑟莉姆對赫蘿和羅倫斯的崇拜,自然是不在話下。從南方抱著一絲希望千裡迢迢來到北方,卻因為計畫不周加上運氣不好,差點就要走投無路時,是他們伸出援手。就算沒這件事,他們的人品也夠討人喜歡了。 不過,或許是旅行商人和賢狼這般人類與狼的搭檔攜手經歷一場場大冒險,最後在北方仙境蓋起溫泉旅館,實現了一段有如童話的故事,兩人總有些偏離現實的地方。前幾天的話,差點沒把人嚇死。 「怎麼會想把旅館交給我……別說半年,一個月以後會變成怎樣都不曉得啊……」 瑟莉姆食不下嚥,惡夢頻仍,動不動就嘆氣,就是因為這個緣故。 某天一早,她為了向老闆夫婦報恩而起個大早工作時,赫蘿對她說── ──汝啊,咱要和他出趟遠門,明年春天到夏天才回來,可以替咱們顧好旅館嗎?不用怕,人手一次多了八個吶。 在北方之地拯救他們的不是別人,就是赫蘿和羅倫斯。 無論是怎樣的請托,都沒有拒絕的道理。 「是啦,這麼突然接下這個重責大任,任誰都會慌吧。畢竟他們兩個就是活在他們的故事裡呢。」 漢娜所表示的同情,可說是僅有的安慰。 「不過他們也是認為你沒問題才交給你的吧。羅倫斯先生是通曉人類社會的大商人,赫蘿小姐又是不必多提的賢狼大人。雖然她在羅倫斯先生面前總是那麼可愛的樣子……但她可不糊塗。他們不會強人所難的啦。」 漢娜的話,瑟莉姆都聽得懂。 知道論道理應該是這麼回事沒錯。 不過,她還是無法輕易接受。 「不管我怎麼想,都覺得他們誤會……太高估我了……」 「是嗎?我倒覺得能留你在這裡工作,完全是他們撿到寶了呢。」 瑟莉姆往漢娜看,而漢娜聳聳肩,對她屈指細數。 「因為你不會抱怨,不會偷懶,從早到晚都做個沒完嘛。而且還會讀書寫字,又懂算數。像我就不行,數到十就數不下去了。」 瑟莉姆不覺得有這麼誇張,但漢娜平時寸步不離廚房,大概是工匠個性,只專注在一件事情上吧。 「你不是一下子就接了寇爾的工作,寫一些好像很難懂的東西嗎?」 瑟莉姆沒見過寇爾,只能從他工整的字跡推測他是個嚴謹、優秀,心地多半也很善良的青年。 「記帳那些事……就只是因為先生教過我而已……」 「別這麼說。寇爾他耳根子軟,時常拗不過赫蘿小姐和繆裡小姐就買了些多餘的東西又不敢讓先生知道,都藏在我這佔位子,讓我頭痛得很啊。可是自從你來以後,這種事再也沒有發生過。」 瑟莉姆也沒見過羅倫斯和赫蘿的獨生女繆裡。聽別人描述,感覺是個愛搗蛋的小狼,是因為身上有赫蘿的血吧。 至於為何帳簿換人管以後再也沒有多買東西的事,瑟莉姆也大概知道是怎麼回事。赫蘿和她同為狼族,可能有顏面要顧。 「你不是還會做蠟燭、縫衣服,又知道怎麼弄乳酪跟釀酒嗎?」 「那是因為我們流浪的時候很貧困,什麼都學了一點……」 「哪兒的話。我常會跟其他旅館的廚師聊,連個洋蔥都不會剝的多得是呢。」 真的是這樣嗎。 瑟莉姆力氣小,為了不扯兄長們的後腿,總是拚命去做每一件事。 她始終認為這是理所當然,聽到有人為這種事誇獎她,就像在聽水裡的魚講話一樣。 「總之,他們兩個認為交給你沒問題啦。」 「唉……」 瑟莉姆依然覺得很不踏實,不認為自己管得了整間旅館。 她要指揮的人幾乎是第一次見,而且都不吃肉。若論對旅館的認識,也不過長了他們半年,況且她還沒經歷過據說最忙碌的冬天呢。 我實在不行,可是……還在發愁的瑟莉姆聽見漢娜重嘆一聲而抬頭。 見到的是和藹又無奈的笑臉。 「所以問題是出在你能不能拿出自信來吧……我教你一個好方法。」 「好方法?」 漢娜的笑容突然變得十分戲謔。 「我不是說他們兩個活在自己的故事裡嗎?就算他們旅行完回來看見旅館變得亂七八糟,也不會跟你計較什麼啦。」 「咦!」 漢娜聳聳肩,對睜大眼的瑟莉姆說: 「你是怕自己管理不好,讓他們回來以後看不到完好如初的旅館吧?我是真的覺得你不用太擔心這種事啦。」 「可、可是那真的……」 「我是看了他們十多年才敢這樣說的……當然,結果要到時候才會知道。」 瑟莉姆很懷疑漢娜說的話。因為漢娜雖然可靠,卻是不拘小節的人,到哪都可以過得自由自在。而漢娜的表情,似乎也知道瑟莉姆是這麼看她。 「你就當我騙你,自己去看看他們吧。而且他們正在為旅行作準備,應該看得出來我為什麼那麼說。」 「……」 瑟莉姆還是放心不下,但漢娜大手一拍,結束了這個話題。 「好啦好啦,喝完就趕快去幹活吧。先生他們有很多東西要准備,還要教新來的做事,也該開始儲備冬天的東西了。」 對喔。瑟莉姆這才回神想起工作的事。 心中諸多疑問與不安,都暫且和碗裡的羊奶一起喝下去。 溫溫甜甜很順口,一下就全進了胃裡。 「我、我吃完了。」 喝得很趕,有點淹到喉嚨的感覺。 「好,要努力喔。」 沒動多少的早餐,漢娜會當午餐收拾掉。 瑟莉姆投身於日常工作之餘,漢娜說的話也在腦袋裡某個角落打轉。 看看他們就會懂,是怎麼說呢。 瑟莉姆搓著一次喝太多而略鼓的肚子這麼想。 打個飽嗝,是因為還有很多不安沒消化完。 狼與辛香料亭老闆夫婦沒有刻意隱瞞他們要遠游的事。 尤其羅倫斯是村裡資歷最淺的老闆,旅行期間無法執行村中義務,需要事先報備。 於是他將瑟莉姆帶到公倉兼集會所,說明義務暫時由她代理,介紹給其他旅館老闆認識。 這樣的小丫頭做得來嗎?如此輕視質疑的眼光,瑟莉姆在流浪生活中早已看慣了。過去都是將沒做過的事說成已經習慣,做不太來的也答應人家,總之先接下工作再說。 不過她也自認比其他老闆更曉得自己代替不了羅倫斯。 羅倫斯對此一點也不在意,況且人都介紹出去,收不回了。或許是羅倫斯平時做人成功,還有幾個老闆表示體諒,願意提供協助。 瑟莉姆不是第一次抱著視死如歸的心情,但這次比拚自己的命還要緊張。甚至巴不得他們晚一天出門,早一天回家。 然而世事往往不盡人意。 「亨萊先生,太陽銀幣三十枚;達多利先生,盧米歐尼金幣五枚、崔尼銀幣二十三枚……」 瑟莉姆和羅倫斯在旅館帳台比鄰而坐,在紙上抄寫羅倫斯所說的話。 原本寬闊的帳台現在堆滿了東西,彎腰下來抄寫,就像被埋起來了一樣。 那些東西包含瑟莉姆在流浪時幾乎碰不到的高品質金銀幣,還有各種墨跡未乾,黑得格外顯眼的各種字據。 「雨果先生,太陽銀幣五十三枚、蘭堡銀幣十五枚……」 羅倫斯念的都是紐希拉溫泉旅館老闆的名字,以及他們托羅倫斯順道兌換的金額。金幣和優質銀幣價值太高,買日用品不方便,需要換成面額小的貨幣。 不僅是紐希拉,現在全世界商業行為都很發達,村裡很缺能用來找錢或買點小東西的貨幣。既然羅倫斯要出遠門,當然會希望他在外界換點零錢回來。 因此,或許是羅倫斯人望好吧,裝滿現金的袋子在旅館的大帳台堆得好高。 「……現在總共有多少啦?」 羅倫斯拿著為防日後爭議而寫的金額字據揉揉眼頭說。他從上午就坐在天平前,秤各家老闆交來的貨幣有沒有動過手腳。 「呃……總共是太陽銀幣四百二十二枚、盧米歐尼金幣四十一枚、路德銀幣二十二枚、蘭堡銀幣三十七枚、蒂塔萊茵主教領土銀幣二十二枚……」 手上的紙寫了一大排沒看過也沒聽過的銀幣,且數量還有點尷尬。列表最底下的,甚至只有一、兩枚。 羅倫斯閉上眼睛,應該不是疲勞的緣故。 「……大家都把難搞的貨幣丟給我了……」 果然沒錯。瑟莉姆在心中嘟噥。 出外旅行,很容易就會發現貨幣的種類要比經過的聚落多。最令人頭痛的,就是同一枚銀幣在不同地域的價值很容易波動,甚至會有不能用的時候。 紐希拉有很多遠道而來的客人,自然堆積了很多當地不流通,苦無用處的貨幣。 「算了,貨幣還算好的呢……又不是要拖著這些東西到處跑。」 羅倫斯曾經是旅行商人,懂很多商人的魔法。 瑟莉姆原以為真的要拖著貨幣四處跑,結果只要帶著名叫匯票的證書就好。似乎是有了匯票,就能在商行換到面額上的錢。所以只要為目的城鎮選對商行,和拖著大量貨幣旅行完全是同樣作用。 對於長年流浪,說話沒有任何信用可言的人來說,商人之間的信用關系根本就是魔法。 「問題是那邊吧……」 羅倫斯視線另一頭大門敞開,馬先生和鹿先生在屋簷下辛勤工作。他們將屋簷下大小各異的麻袋一一打開聞聞味道,攪一攪掂掂重量,然後在手上蠟版寫些東西。 「您想把那些全賣了嗎?」 瑟莉姆含蓄地問,只見羅倫斯表情變得像受人欺負的狗,用手指撥撥眼前天平說: 「就算賣不完……也得設法處理掉呢。」 羅倫斯嘆息的對象,是裝滿硫磺粉的麻袋。 正確來說不是真的硫磺,而是從紐希拉的溫泉蒐集來的溫泉粉。溶在熱水裡就會有泡溫泉的感覺,是來到紐希拉不可錯失的名產。 但盡管很受歡迎,這東西真的就像水一樣源源不絕,要多少有多少。 那些旅館老闆們,搞不好一聽說羅倫斯要下山旅遊,就趁機把庫存全塞給了他,要他在路上賣一賣。 羅倫斯人好是一回事,主要還是新人不好拒絕前輩的請托,沒別的選擇。 瑟莉姆流浪多年,自然是切身地明白融入新環境是多麼辛苦且重要的事。 面包窯前一雙雙充滿疑問的眼睛,隨時都可能極其輕易地變成敵意。 「賣的錢可以抽一部分傭金,這也代表了其他老闆對我的信賴。不努力賣出去怎麼行呢。」 總是樂觀的羅倫斯換上笑容這麼說,繼續算錢。 瑟莉姆在旁邊看著老闆的側臉,無言以對。誠懇老實的羅倫斯,讓她有時看得很難受,渴望替這個好心腸的老闆多出點力。然而事實上幫不到多了不起的忙,令人揪心。 同時,這也讓她又開始擔心自己會不會在他們下山時,毀了他們辛苦建立起來的微薄信用。一旦村裡有事要開會,她就得以羅倫斯的名義來處理問題了。 而且瑟莉姆最近也漸漸瞭解到一些村裡的事。狼與辛香料亭的羅倫斯到現在還被人當新人看的原因之一,是因為他資歷最淺,生意卻好過大半旅館。看不慣新人成功的,好像還不少。 一想到不能給他們見縫插針的機會,瑟莉姆的眼神裡就多了點怨恨。但對象不是其他旅館的老闆,而是這老闆善良理智的側臉。 怨的是為何要給她那種重任。 再加上羅倫斯收了那麼多硫磺粉和高額貨幣,就算無法完全解決,顯然也要處理掉八、九成才有臉回村子。換言之,他們回來的時間會比預期晚。 知道這些事,讓瑟莉姆更希望他們能盡快回村。她實在不想一個人坐這張帳台。正因為希望達成他們的期望,才會害怕自己要面對的巨大問題。 一旦失敗就會立刻傷害自己所崇拜的主人,讓原本就不怎麼堅強的瑟莉姆想哭得不得了。 糾結到一半,熟悉的腳步聲傳入耳裡。 抬頭一看,是赫蘿從二樓下來了。 「怎麼,出大事啦?」 赫蘿見到帳台的樣子,開口就這麼問。 她打扮和平時不太一樣,沒有遮掩狼耳狼尾。平常都是將耳朵用頭巾纏起來,將尾巴用裙子蓋住。 「真正的麻煩在那邊。」 羅倫斯指向屋簷下,赫蘿「哼」一聲皺起眉說: 「咱在二樓都看到啦。屋前屋後都是硫磺的味道,鼻子都快壞掉了。」 屋後是因為浴池。說也奇怪,沒人時總有特別濃的硫磺味乘風而來。 「真是的,汝再好心也該有個分寸唄。不知道怎麼拒絕嗎?」 少賣點硫磺、少換點貨幣,兩人就能早點回來。瑟莉姆在心中強烈贊同赫蘿。 「這是責任和信賴的問題,表示我在村裡的地位已經有這麼重了。」 平時聰明的羅倫斯,在赫蘿面前不知怎地總是像個傻瓜。 「大笨驢。人家只是讓汝這個腿跑得好聽一點而已。」 赫蘿斷然否定羅倫斯的話,繞進帳台裡來,並伸手制止瑟莉姆讓位。 「這還要做多久啊?」 赫蘿看著帳台上的貨幣堆和天平說。 「如果你不把工作都推給瑟莉姆一個,就能早點結束了。」 瑟莉姆聽見自己名字而愣了愣,與赫蘿四目相交。 赫蘿對她和善微笑,然後冷冰冰地對羅倫斯瞪一眼。 「大笨驢。要不是汝這個小氣鬼不想在城裡買冬天穿的衣服,咱也不會有那麼多東西要縫啊。還是說,這邊的金幣咱可以拿幾個走?」 先不提真面目怎麼樣,化為人形時的赫蘿外觀比瑟莉姆還年少瘦小。手指細到連縫衣用的頂針都看起來像厚重的手甲。 深秋就快到了。入冬以後,禦寒用品是至關重要。 「拿就拿啊,我再從路上的飯錢酒錢扣回來就好了。」 不過,羅倫斯也不會只是挨打。 赫蘿的嘴頓時抿成一條線。 這是常有的事。瑟莉姆很喜歡他們這樣,怎麼也看不膩。見到世界上有這麼幸福的人,會讓她心中湧出近似希望的感覺。 「所以咧,下來做什麼?只是來糗我的嗎?」 「哪有,咱是來幫汝量尺寸做皮草的。早上不是有個皮草裁縫到村子裡來嗎,每間旅館都會跟他訂很多冬天用的東西唄?不早點下訂,好料子都被人家用光了,還要等很久吶。」 「是這樣沒錯啦……」 羅倫斯這麼說之後,往瑟莉姆瞥一眼。含帶歉意,是曉得體諒週遭的善心人眼神。 「剩下的我自己做就好了。」 「……不好意思,麻煩你了。」 見到瑟莉姆的微笑,羅倫斯放心地陪笑,轉向赫蘿。 「趕快量一量。」 「要是汝身材沒變,咱也不用多費力氣了。」 「唔!」 最近開始注意腰圍的羅倫斯尷尬的樣子,惹來赫蘿的賊笑。 接著這位活了數百年,或許曾經掌管過大片森林的賢狼赫蘿,保持天真少女的樣子依偎著羅倫斯上二樓去。 他們的背影讓瑟莉姆先是一陣傻眼,然後微笑起來。 沒有被他們交出的重任壓垮,一部分也是因為不想給那份恩愛潑冷水的關系。 不可以傷害他們的幸福。 瑟莉姆在心中這麼說,繼續工作。 旅館一次多了八個人,晚餐變得非常熱鬧。羅倫斯身為老闆,不時需要陪客人吃飯,赫蘿就很少這麼做了。不只是因為需要遮蓋獸耳獸尾,瑟莉姆最近察覺到,盡管她一副超然的樣子,說不定比她還認生。 但換成非人之人,就沒有這種顧慮了。「不管喝得再醉,都不會有人注意咱的耳朵尾巴嘛。」赫蘿一邊這麼誇口一邊喝,讓羅倫斯看得是一副苦瓜臉。 不過赫蘿也不是什麼都不顧,只顧開心吃喝。雖然她看起來豪放不羈,事實上比誰都在乎他人感受。 晚餐後,赫蘿叫瑟莉姆出去。因此收拾了餐桌,准備好明天所需後,瑟莉姆來到旅館外,在附近樹林中找到赫蘿。她難得一個人,可能是羅倫斯和其他人聊得正起勁吧。 而赫蘿的樣子,讓瑟莉姆覺得她真的是個很細心的人。 因為她嘴裡叼著餐桌上沒見到的肉乾。 「沒肉的燉菜,根本跟沒吃一樣。」 赫蘿似乎也注意到瑟莉姆的視線,表情不太高興地這麼說。雖然像是怒氣無處發洩,但多半是他們來了後,赫蘿自己吩咐過漢娜,才會幾乎沒肉可吃。表情不高興,是因為被人發現自己特別顧忌他們而在害臊吧。 「那就在哥哥他們的旅舍裡吃點肉湯吧。」 赫蘿叫瑟莉姆出來時,大多是要帶她往西翻過兩座山頭,到她兄長等人所經營的旅舍。瑟莉姆猜想今天也是如此,於是這麼說。 「大笨驢,咱可不是去吃飯的。」 結果遭到赫蘿反駁而縮起脖子。 「咱是旅行上有些事要問汝哥哥他們。好啦,過去再慢慢說……咱們早點出發吧,不然明天就難受了。」 「好、好的。」 在黑夜翻山越嶺不是人腿辦得到的事,兩人都要恢復原形。正當瑟莉姆急忙脫衣時,赫蘿忽然說: 「請他們煮個肉湯會太麻煩嗎?」 瑟莉姆停下解腰帶的手,愣愣地看著赫蘿。 靦腆的笑容漸漸在赫蘿臉上暈開。 若問她喜歡赫蘿哪一點,那就是這點吧。 「哥哥他們反而會開心吧。聽說他們最近獵到一頭很大的鹿,現在吃正是時候。稍微曬乾一點,會更有滋味呢。」 「喔,那真是太好了。」 赫蘿兩、三下脫光衣服,先一步化為狼形。毛發仍是那麼柔亮,風姿仍是那麼雄偉。 「衣服怎麼辦?要吃肉湯的話,帶去比較好吧。」 平常不是交給羅倫斯,就是塞在樹洞裡。 『說得也是,那就綁在尾巴上唄。』 瑟莉姆點點頭,用腰帶束起赫蘿的衣物。 『汝的也綁上來。』 見瑟莉姆傻愣地眨眼,赫蘿用長滿尖牙的嘴笑道: 『難道要咱用爪子綁嗎?』 「那倒是。」瑟莉姆笑著脫衣,同樣綁在赫蘿的尾巴上,恢復狼形共赴黑夜的山嶺。 伴著赫蘿奔過兩座山頭後,沒多久就看見了旅舍。那裡原本是修道院,現在供巡禮旅人過夜。旅人們都是來參拜據說永眠於修道院地下的聖女。 想到自己就是聖女傳說的源頭,總會讓瑟莉姆尾巴發癢。 在距離旅舍一段距離處站了一會兒,聞到她們氣味的兄長阿朗以人形出現。瑟莉姆每次看見過去以當傭兵維生的兄長穿上僧侶長袍還頗像樣,都覺得很好笑。 『不好意思,突然就來了。』 「哪裡。今天什麼事,肉不夠嗎?」 狼與辛香料亭為節省開支,現在大多不是向城鎮買肉,而是拿東西換取阿朗他們獵來的肉。 阿朗他們也因此省了跑城鎮買日用品的時間,直接跟羅倫斯換就好。 『不是,有件事想問問汝等而已。』 「這樣啊……」 阿朗略顯不解地往瑟莉姆看。瑟莉姆和他對上眼就低頭抬眼,表示她也不曉得。 『現在忙嗎?』 「不、不會,只有兩個特別的客人下榻,清閒得很。」 『那就不好意思,佔用汝一點時間啦。』 赫蘿說完就恢復人形。狼形時也是赤身裸體,但這時阿朗就會禮貌性地轉頭不看,讓瑟莉姆覺得有點不明就裡,但似乎也能瞭解他的想法。 瑟莉姆也跟著赫蘿恢復人形穿上衣服。 赫蘿用手整理著穿衣時弄亂的耳毛尾毛。 「咱想問的,是關於族人的事。」 「族人……我們狼族嗎?」 「咱要去旅行一段時間,想說順便趁這個機會增廣一點見聞。」 赫蘿說得像不當回事,但看得出有點緊張。阿朗也是如此,有點緊張地看著她們。 可能是因為第一次見面時曾經惹赫蘿生氣吧。 於是瑟莉姆替兄長問: 「赫蘿小姐,請問那是……」 赫蘿這才發現那是這對可憐兄妹不敢涉入的問題,尷尬地笑了笑。 「抱歉抱歉。咱吶,是想查查看從前夥伴的下落。」 赫蘿在遠古時代似乎就是住在約伊茲一帶,後來出外闖蕩,在遠方一落腳就是數百年光陰,其間從沒見過故鄉的同伴。日後再見到的,就只是同伴的腳爪殘肢而已。 現在,赫蘿雖讓女兒繼承了這位同伴的名字,但同伴仍是杳無音訊。 「下次旅行不曉得是什麼時候,而且大多數都混進人類社會裡去了唄?既然汝等是從南方一路漂泊上來的,說不定有聽說過些什麼。」 「呃……既然這樣,我們當然是竭誠相助。」 聽阿朗這麼說,赫蘿以笑容表示感謝。 「啊,還有一件事。」 曾惹赫蘿生氣而夾著尾巴的阿朗立刻挺直背脊。 「咱肚子有點餓,可以煮點肉給咱吃嗎……」 害羞地這麼說的赫蘿可愛極了。對於武人性格、比較死腦筋的阿朗來說,這樣淘氣的態度或許剛剛好。 阿朗愣了一下,表情變得像看見主人扔出木棒的小狗。 「包在我們身上。現在正好有熟成得恰到好處的鹿肉。」 「喔喔。」 這時赫蘿舔嘴唇的動作,就不是演戲了。 「要在修道院那吃嗎?」 「在這裡吃比較自在。生堆火就不冷了唄。」 「知道了。」 阿朗使個眼色,瑟莉姆就全明白了。 一聲「我先走了」就先一步到修道院去。 心裡對赫蘿來到這裡的理由有點意外。 旁人也能明顯看出赫蘿和羅倫斯是刻意將彼此壽命、種族等差異蓋在地毯底下過活。 所以瑟莉姆原以為假如赫蘿會去找同伴,也是等羅倫斯過世以後的事。再說若真的要找,即使有赫蘿那般勇健的狼腿,也不是半年跑得完的。 這世界有上百個國家,每個國家都有好幾個大城鎮,中等的更是它們的十幾二十倍之多,村莊就搞不好有上萬個了。如今,大多古獸都混入了人類社會,低調度日。一個個找尋線索是非常辛苦的事,且光是要鑑別自己過去旅途上同伴傳聞的真偽,也是一樣困難。 赫蘿要瑟莉姆代管旅館工作時,是說春天到夏初回來。若真是如此,頂多是半年的旅程。 該不會……瑟莉姆和兄長等夥伴一起准備煮肉湯時,注意到一件事。 難道赫蘿不打算半年就回來嗎? 會不會原本真是這麼想,但是見到村人塞給羅倫斯那麼多東西而不得不改變想法。瑟莉姆覺得,這是很有可能的事。 赫蘿幾乎每天都會拿著紙筆,在旅館晃來晃去找趣事。只要來自遠方的客人聊起當地名菜就會請漢娜做做看,沒材料就要羅倫斯買,這種事發生過好多次。 而且瑟莉姆也知道,只要有錢、有朋友接濟,旅行會是一件非常棒的娛樂。畢竟在有一餐沒一餐的流浪生活中,見到壯麗景色也會熱淚盈眶,面對莊嚴殿堂也會為之愕然,至今也忘不了當時的感動。既然羅倫斯過去是傑出的旅行商人,可以什麼都不用怕,盡情享受旅行的精髓。若這趟旅行還有個實際的意義,更沒有半年就結束的道理。 不過瑟莉姆根本沒膽去問,也沒有那個臉求他們早點回來。 在瑟莉姆眼前,赫蘿切肉撕菇蕈,雀躍地主動備料,還偷偷多灑一點鹽調味。 見到她愉快的樣子,就連瑟莉姆心裡也暗潮洶湧。 怨她都不知別人多麼煎熬。 湯煮滾了,赫蘿也探出身子笑嘻嘻地挑開菇蕈,在碗裡裝進滿滿的肉,吃得尾巴左搖右擺。 完全就是個無憂無慮,大而化之的天真少女。 然而瑟莉姆也不認為赫蘿是不守約定的人,讓她更糾結了。 再說,假如赫蘿不會半年就回來,希望她一開始就這麼說。不然瑟莉姆已經能想像自己好不容易熬過忙碌的冬天,引頸期盼春天到來,一天又一天地等待老闆夫婦回來的樣子。 相信每過一天,她就會耗弱一分。因為她是相信赫蘿和羅倫斯明天就會回來笑著接下工作,才能夠撐下去。 要是夏天到了都不回來怎麼辦?瑟莉姆認為自己一定會很沮喪。馬跟鹿那八個客人,也不一定會永遠待在這裡。比起否極泰來的明天,遲早要搞砸的未來容易想像得多了。 有些事,是因為相信有更好的人來接手才撐得下去。 可是,假如他們……瑟莉姆看著手上的碗鑽牛角尖時,有湯杓伸了過來。 「用那種臉面對這麼棒的肉湯,對肉是一種褻瀆吶。」 抬頭見到的是赫蘿戲謔的笑,手上的碗轉眼就堆滿肉塊和菇蕈。 「而且,汝真的需要多吃一點。肉吃得夠,臉色就不會那麼蒼白,身體也會充滿活力,心裡的郁悶也會掃得一乾二淨。」 赫蘿坐正姿勢,又咯咯笑著說:「如果有酒就完美了。」 「呃……」 瑟莉姆知道自己個性並不開朗,但現在心裡的郁悶都是源自於她。就在瑟莉姆哀怨地看回去時── 「這都是因為,咱那頭大笨驢喜歡瘦弱的女孩子,可不能讓他起壞念頭啊。」 「咦!」 同時還有一聲「咳呼!」,原來是鍋子另一邊的阿朗嗆到了。 「咳咳……瑟、瑟莉姆,你……」 「不、不要誤會啦!」 瑟莉姆大聲辯解,讓赫蘿笑得十分愉快。 「咯咯咯。那頭大笨驢要是敢對汝動歪腦筋,咱已經把他大卸八塊啦。」 不要欺負人家嘛……瑟莉姆往赫蘿看,見到她泛紅的琥珀色眼睛調皮但親暱地眯起,咧齒而笑。 「咱希望汝留在旅館裡。為了不讓他愛上汝,汝可要趕快吃成像漢娜那樣喔?」 漢娜身材粗壯,戰爭時跟著軍隊烤面包似乎也累不倒她。那種體型的人,的確能在旅館成為強大的戰力。 赫蘿好像還滿擔心瑟莉姆。她是看似旁若無人,卻又比誰都更關心週遭的人,才會發現瑟莉姆有滿肚子煩惱吧。 那麼現在,不正適合問她是否真的會在春天回來嗎。 於是瑟莉姆下定決心要開口時── 「不開玩笑了,說族人的事。傳聞也沒關系,如果能標在地圖上就更好了。」 赫蘿馬上就轉到了下一個話題。 「這……好的。」 阿朗又窺探瑟莉姆,支吾地回答。錯失機會和兄長不經大腦的誤會,讓她嘟著嘴別向一邊。 兄長管教嚴格,自己的事都要瑟莉姆自己做,但總會在奇怪的地方表現出過度保護的一面。這個反應,總算讓他知道誤會了。 「那我這幾天就給您送去。不過,其中有些恐怕不太想跟人接觸,或者純粹是傳言而已。」 「不麻煩的話,就幫咱說明幾句唄。畢竟咱同伴的爪子,是人類的傭兵團極其珍重地傳承下來的。人現在流落到哪裡去了,根本無跡可循。」 「我知道了。」 「拜託啦。」 赫蘿略顯苦笑,是因為阿朗太拘謹了吧。 「還有,也幫咱准備一些路上吃的肉唄。那頭大笨驢小氣得很,讓他在鎮上買,一定專挑吃起來像木板的那種。」 「一定辦到。這時節多風,可以曬出很好的肉。如果再給我們一點時間,要醃肉或香腸都能替您准備。」 「大笨驢。要是汝等准備那些肉弄得滿手是血,客人不奇怪才怪吶。」 阿朗愣了一下才想起自己穿的是什麼服裝。 然後害羞地垂眼搔頭。 「汝的好意咱心領了。不要緊,在路上吃當地的東西,也是旅行的精華所在嘛。」 赫蘿咯咯笑著說。 赫蘿和羅倫斯這對老闆夫婦,真的會在春天回來嗎。 漢娜哄了瑟莉姆那麼多,但不管怎麼看他們,都只是徒增不安。 瑟莉姆大口咀嚼鹿肉。 香濃的肉味頓時在口中漫開。 日常生活又安穩地過了幾天,但距離日常結束的時刻也步步接近。 當羅倫斯整理完其他旅館老闆交給他的東西,要給赫蘿的狼族記事也快寫完時,八個新人手也把工作學得差不多了。 不曉得算不算失算,這些旅館的新幫手工作非常認真且優秀。瑟莉姆現在只要管好帳簿,和往來紐希拉的商人們議價進貨,旅館就能順利營運了。雖然漢娜笑著說:「看吧,根本不用擔心嘛。」但瑟莉姆還是緊張得不得了。 惡夢仍在持續。昨晚是夢到旅行途中躲進寒村倉庫過夜,兄長們說要出去找食物結果怎麼等都不回來。即使對自己淺白的個性感到無奈,那依然正確地顯示出她的恐懼。 馬和鹿他們再怎麼優秀,也不可能永遠待在這裡。 若非相信赫蘿和羅倫斯春天就會回來,遲早會被惡夢壓垮。 然而身為員工,實在厚不起臉皮在大恩人老闆夫婦開心准備旅遊的途中請求他們早點回來。 這天,瑟莉姆也在兩人打點旅行要用的貨馬車時替他們送午餐,並在心中祈禱著他們永遠整理不完。 「汝啊,這貨台就不能弄大一點嗎?」 「再大下去要干麼?又不是要去作生意。再說你只是想在寬敞的貨台上睡午覺吧?」 「大笨驢!汝忘了誰睡相比較差嗎!」 拌嘴的兩人面前,是忙著改造馬車的工匠。馬車似乎是羅倫斯行商時用的東西,現在都用來堆放貨物而已。 今年春天去斯威奈爾時,是租別人的馬車來用。若旅程長到一定程度,他們認為還是用這輛比較好。 若問為什麼,多半隻是因為東西還是用慣的好。可是聽在瑟莉姆耳裡,會變成因為他們這趟旅行會很久很久,恢復過去那樣的生活,所以用這輛馬車。 瑟莉姆在嘻嘻笑笑的兩人身邊放下夾了烤醃肉和乳酪的面包跟蜂蜜酒,將嘆息悄悄吞下去。 「唔,吃飯啦。」 赫蘿抽抽鼻子轉頭。 「都中午啦。各位師傅,如果差不多了就先休息一下吧。」 赫蘿馬上就伸手拿面包,羅倫斯則是先知會工匠。能否像這樣照顧人,也讓瑟莉姆不安。工匠們簡單應話,往村廣場走了。是因為那邊東西便宜,份量又大吧。 「話說汝啊,馬要怎麼辦?」 工匠們一走,赫蘿就取下頭巾,讓耳朵呼吸新鮮空氣般抖一抖。 「馬啊……斯威奈爾有以前那個夥伴的後代……不曉得能不能借上半年。」 「乾脆就買下來唄?」 「大笨驢。」 羅倫斯學赫蘿說話,擺臉色給她看。馬匹本身就是一大財產,為預算傷透腦筋的羅倫斯聽到這種話一定很頭痛。 想不開的瑟莉姆都甚至想替他們拉馬車了。 牛能拉犁,狗能拉雪橇,那狼拉馬車也不成問題吧。 「我會找匹好馬來的啦。凶悍的馬比較便宜,可是會乖乖聽你的話吧?」 「或許是會聽咱的話沒錯,但汝的話就不一定了。」 「你也來坐駕座不就好了。不要只想躲在貨台睡大覺。」 赫蘿賭氣轉過臉,大口咬面包。聽漢娜說,赫蘿在瑟莉姆來之前更懶散,不是賴床就是午睡。 羅倫斯也說過,有同族來以後她就沒那麼懶了,幫了大忙。 不過反過來說,那說不定會是赫蘿不想回旅館的理由之一。 「不說馬了,沒啤酒嗎?話說累了,想找點冰涼順喉的東西喝。」 「啊,不好意思。」 瑟莉姆是看他們獨處時喜歡喝蜂蜜酒才拿的,結果好像不適合現在。正想回廚房時,羅倫斯叫住了她。 「瑟莉姆小姐,不用去沒關系。赫蘿,要喝自己去拿,不然路上怎麼辦。」 「唔……」 赫蘿咿咿嗚嗚,不情不願地往廚房走。瑟莉姆見到羅倫斯不會一味討好赫蘿,赫蘿也不是只會撒嬌,有點驚訝。 「不好意思喔,赫蘿她經常使喚你吧。」 「咦?」 羅倫斯突然這麼問,讓瑟莉姆心裡一慌。 「也、也沒有啦……」 見到瑟莉姆不自然的反應,羅倫斯無力地苦笑。 「別看她那樣,她很怕生的。或許是這個緣故,只要跟誰親近了,就會一直黏上去。」 瑟莉姆覺得羅倫斯說得沒錯,但也不討厭赫蘿使喚她。 「那、那個,我……」 「沒關系,不要緊的。赫蘿突然告訴你這種事,你一定很錯愕吧。」 「這……」 一點也沒錯。錯愕的感覺還盤據在胸肩一帶,隱隱作痛。 「赫蘿她……那個,她說想出去旅行其實是為了我,可是我想都沒想到,她會直接把店交給你們顧。」 這是當然。怎麼會找一個來到旅館才半年,又不夠熟悉人情世故的小狼女接管呢。 瑟莉姆覺得機會來了。現在這個時刻,自己說得出來。告訴他這的確是件魯莽的事,請他重新考慮。 然而,羅倫斯快了一步。 「可是你願意接受,真的是太好了。謝謝你。」 「……」 被這老好人的無瑕笑容一照,瑟莉姆什麼也說不出口。 「旅館交給你,我們也安心。報酬的部分,我當然會多撥一點給你。」 羅倫斯的語氣彷彿瑟莉姆接管旅館的事已經說定,而他也的確介紹她給其他老闆認識了。現在已經沒有求他們放棄旅行,或帶她一起走之類的選擇。 那至少……瑟莉姆心想。 羅倫斯啃著面包,表情愉快地看著改造中的貨馬車,似乎在想像旅行的情境。瑟莉姆注視那張側臉,緊握著手嚥下要把心髒擠出咽喉的緊張,開口說: 「那、那個……」 「嗯?」 羅倫斯轉過頭來,瑟莉姆依然不敢直視。 「那、那個……呃……」 「怎麼了嘛?」 再這樣下去會引起懷疑,瑟莉姆愈來愈急。 視線飄來飄去到最後,說的是這種話。 「那、那些硫磺……您全部都要帶走嗎?」 當置物架用的貨馬車上,受損的木板都已替換,生鏽的鐵具也磨亮並鎖緊,車輪也換新了。現在已經變成堆放大量貨物,感覺去哪都不成問題的堅固馬車。 瑟莉姆的問題讓羅倫斯表情有點疑惑,但很快就轉為笑臉。 「哈哈哈,謝謝你替我操這個心。不過你放心,我是會把他們給我的都帶走沒錯,但我本來就不認為可以全部賣光。」 「……咦?」 「而且……你不要說出去喔。」 羅倫斯往旅館瞥一眼。赫蘿大概是在廚房偷吃,到現在還不回來。 確定沒她的影子以後,羅倫斯苦笑著說: 「我盡可能地收他們的硫磺跟貨幣,其實是有原因的。」 「……有原因的嗎?」 不是為了維護自己在村裡的地位嗎?瑟莉姆就是這麼想,才會這麼擔心自己損害到羅倫斯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風評。 然而瑟莉姆的擔憂落了空,羅倫斯帶著十分平穩的微笑說: 「對,有原因的。赫蘿那傢伙不是拜託你們做了些事嗎?」 瑟莉姆一時還沒聽懂,隨後才想到是找族人的事。 「就在今天早上,阿朗先生專程把東西送了過來。我想赫蘿大概不想讓我知道,所以我假裝是漢娜小姐收的。」 聽到現在,瑟莉姆還是不懂這和硫磺及貨幣有何關系。 而且赫蘿委託阿朗,是羅倫斯收下硫磺及貨幣以後的事。 瑟莉姆等羅倫斯繼續說,而他保持笑容,輕吐了像嘆息的氣。 「赫蘿很少露出狐狸尾巴,不過我知道她其實是想找以前的同伴。」 「這……」 「當然,她是知道說出來會讓我頭痛才瞞著我……所以這次旅行對她來說是一石二鳥之計。喔不,她好像還打算到處吃客人聊過的美食,算三鳥吧。」 羅倫斯看著馬車啃剩下的面包,嚼一嚼吞下去。 「而且她這個人愛面子又頑固。就算在旅途上發現一點點從前同伴的蛛絲馬跡,要是距離遠了點她就會放棄了,說什麼太麻煩之類的。平常討吃的明明都很任性,可是在真正有影響的時候,還是會以我每天擔心的盤纏為優先。」 不知怎地,赫蘿那麼說的樣子自然就浮上眼前。赫蘿基本上個性非常體貼,甚至有時可說是太在乎別人。 不過想到那都是因為她最愛的羅倫斯,還沒有嘗過戀愛滋味的瑟莉姆就有種既羨慕又揪心的奇妙感覺。 「所以我才堆了那麼多硫磺,還找工匠過來弄得這麼堅固。」 話題忽然轉回來,讓瑟莉姆有如從夢境中醒來。 「這樣我就能說其他老闆給我的硫磺還剩這麼多,沒賣完不能回去了。」 啊啊。瑟莉姆心想。 原來這輛貨馬車裝滿了羅倫斯對赫蘿的愛。 覺得美好的同時,瑟莉姆什麼也說不出口了。 從羅倫斯的話聽來,這趟旅行似乎是要多長有多長。 為了赫蘿,羅倫斯可以永遠陪她浪跡天涯。 「如果因為這樣晚了一點才回來……拜託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原諒赫蘿的任性。」 等到羅倫斯終於說出這句話,瑟莉姆也半放棄地對他微笑。 後來羅倫斯看赫蘿拖得太久,請瑟莉姆回旅館叫她。腳步飄忽,是因為壞預感成真了。 瑟莉姆已經見到自己盼不到他們回來,惶恐地獨坐帳台的樣子。 她就這麼搖搖晃晃地穿過大廳和走廊,然後在進廚房時愣住了。 因為赫蘿手拿大衣,很賣力地不知在做些什麼。 「唔,是汝啊。」 赫蘿注意到瑟莉姆出現而往她一瞥,隨即繼續做她的事。原以為她會如羅倫斯所說,在這裡偷吃東西,結果好像不是。 她疑惑地往更裡頭的漢娜看,而漢娜也沒輒似的聳聳肩。 「那個,羅倫斯先生找您……」 「嗯。」 赫蘿簡短答覆並將大衣用力一抖,攤在調理台上。 似乎是在內裡縫些東西。 「咱很快就收拾好,等一下啊。」 一旁架子上還擺了腰帶等東西。瑟莉姆好奇地仔細看,只見赫蘿動作熟稔地將同色布塊縫到大衣上,然後將折起的紙片小心地塞進縫隙裡。 「啊。」 瑟莉姆不禁出聲,讓赫蘿的視線稍微揚起。 「嗯,汝哥哥送來的就是這個。」 看來赫蘿是想把阿朗送來的族人下落藏在衣服裡。 「咱完全忘了他是個老實人,幸好是漢娜收的。要是被那頭大笨驢看見,事情就麻煩了。」 「咦。」 瑟莉姆想起羅倫斯先前說的話,又不禁叫出聲。 羅倫斯是裝作不知道赫蘿在搞什麼鬼,不然也不會請漢娜幫他演戲。 在瑟莉姆為不知能否矇混過去而著急時,赫蘿的視線回到手邊,說道: 「真的會很麻煩,因為他實在是頭大笨驢。」 看來赫蘿單純是將瑟莉姆的錯愕當作驚訝。 「所以要在他發現之前趕快縫進衣服裡。」 量並不多,赫蘿動作又快,再過不久就會結束了。 不過瑟莉姆仍然不懂赫蘿為什麼要這樣做。 「可、可是赫蘿小姐……」 「嗯?」 瑟莉姆忍不住開口,赫蘿的視線卻使她遲疑。 為該不該說猶豫片刻後,她覺得沉默也不對,便說: 「呃……羅倫斯先生應該會很樂意幫您找族人吧……」 即使沒有先前那番對話,瑟莉姆也是這麼想。 赫蘿回視瑟莉姆的眼,突然間眉毛左右不對稱地扭動,露出自嘲的笑。 「所以才要這樣。那傢伙可是會找得比咱更積極,連咱都惡心吶。」 說到這裡,赫蘿打嗝似的吐吐舌頭。 「都這麼多年了,咱也不是那麼在乎以前的日子,只是想找到一點線索就好了。」 意外之語讓瑟莉姆不知如何反應時,赫蘿無奈地笑道: 「汝等替咱想了很多,汝那個哥哥也實在老實,什麼都寫了,可是咱其實不會認真去找。再說只去那麼幾個月,也找不出什麼所以然唄。」 那就是瑟莉姆擔心的事。赫蘿擁有堪稱賢狼的智慧,有雙能看透事物的眼睛。世界如何廣大,她不會不知道。 「那、那個……」 「問咱為何還要那樣做?」 瑟莉姆被赫蘿搶先問而縮縮脖子,點了頭。 赫蘿一邊縫,一邊悠悠地說: 「這當然,是為了那頭大笨驢呀。」 這樣咬著東西般的咧嘴笑,是因為害羞吧。 「沒做完村裡人交代的事,不是回不了村嗎?」 她一字一字清楚地說,布塊也縫得整整齊齊,還不時眯眼看看會不會太顯眼。正常穿起來,應該不會穿幫吧。 「不過,那傢伙把以前跟咱做的約定看得很重很重。應該說,當年大笨驢說有錢可賺,就傻傻跑到危險的地方去,所以答應咱以後不會再做出那種事了。盡管如此──」 赫蘿站起身,雙手伸向天花板,耳毛尾毛直打顫。 「咱啊,不想變成他的累贅。要是他看咱的臉色回村子裡來,結果被村裡的人說這說那,咱可受不了。這種時候,就輪到這個出場了。」 「喔……」 瑟莉姆應聲後,赫蘿折起大衣和腰帶,抱在懷裡。 「若咱說這城鎮前頭說不定有咱的同伴,那頭大笨驢就會替咱找個理由繼續旅行。」 瑟莉目瞪口呆,不是因為赫蘿說的內容。 而是前不久才聽過類似的話。 「所以了,這趟旅行說不定會因為那頭大笨驢拖得晚一點……汝就原諒他唄?咱以賢狼之名發誓,一定會還汝這個人情。」 連這句都很像,瑟莉姆覺得自己像看見了一幅奇怪的畫。 就像四海為家的街頭藝人一邊在路口吆喝,一邊向觀眾們展示的那種,永遠爬不完的樓梯圖畫一樣。 羅倫斯是因為赫蘿想找以前的同伴,刻意跟村人接了很多工作。而赫蘿則是因為見到羅倫斯跟村人接了很多工作,刻意替他找個可以持續旅行的理由。 而且兩邊都為旅程恐將延長而向瑟莉姆道歉。 然而彼此都認為對方才是拖延的原因,自己是替對方著想才不得已如此。 「唔,大笨驢來了。」 赫蘿豎起耳朵,將大衣和腰帶塞給瑟莉姆。 「汝拿去。」 「咦,啊!」 她說完就摸摸耳朵甩甩尾巴,用梳子整理,然後「嗯」地點個頭,離開廚房。 「啊,你在這啊。到底想偷吃到什麼時候?」 「大笨驢,咱才沒偷吃。」 「喔?我問漢娜小姐就知道了。」 「隨便汝。知道錯怪咱以後,就有汝受的。」 牆壁另一邊傳來這樣的對話。 瑟莉姆抱著赫蘿交給她的衣服,不知為何有點想哭。 「真是的,怎麼要跟這種大笨驢一起旅行啊。想到就沒勁。」 「拜託,那是我該說的話好不好。」 雙方都用快笑場的調調互噴口水。 兩個人,都活在他們的故事裡。 瑟莉姆往漢娜看去,漢娜也注意到她的視線,隱約吊起唇角大大聳肩。 為能不能妥善經營旅館擔心到作惡夢這種事,開始讓瑟莉姆覺得好笑了。 因為── 「不好意思!」 瑟莉姆來到走廊出聲,依偎著走的兩人同時轉過頭來。 「那個……」 她吞一口氣之後說: 「請兩位早點回來喔。」 原本以她的立場實在說不出口的話,這次很順就出來了。 聽了這句話,赫蘿和羅倫斯不約而同地指向對方。 「「那要──」」 聲音交疊,赫蘿和羅倫斯擠眉弄眼地瞪起彼此。 「汝指咱是什麼意思?」 「我才想問你指我是什麼意思呢。」 這兩個人,正活在他們的故事裡。 瑟莉姆總算覺得自己能照顧旅館到他們回來為止了。 因為她明白了這座旅館生意興隆的秘密。 「呵呵。」 瑟莉姆的笑聲讓赫蘿和羅倫斯愣住,指責對方讓她看笑話。 瑟莉姆一直笑,彷彿好幾年不曾笑過似的不停地笑。 兩人都會回到旅館,而旅館裡每一個人都會等他們回來吧。 這座旅館是為了維持兩人的幸福而造,而人們來到這座旅館,就是為了看他們。 紐希拉的溫泉旅館,狼與辛香料亭。 是據說會湧出歡笑和幸福,聲名遠播的旅館。 第二十一卷 Spring Log 4 狼與秋色笑容 旅人路上偶遇時,會聊的話題都是那幾樣。 附近治安狀況、貨幣行情、哪裡有好吃的東西等。 其中有個話題最受長期旅行的人歡迎。 那就是什麼季節最適合旅行。 「咱太冷太熱都不喜歡。」 「那就是春天或秋天了吧?」 「春天是不錯,可是到處都匆匆忙忙的。冬雪溶光之前,很容易弄得渾身都是泥。」 一個嬌小的少女坐在貨馬車的駕座上,用梳子整理腿上的毛皮。兜帽罩著整顆頭,全身裝扮很樸素,算得上飾品的只有掛在脖子上的束口袋。但仔細看過以後,可以發現衣袖和纏腰布的下襬都沒有一點破損。 她穿的是樸素但品質很好的衣服,美麗的亞麻色長發從兜帽底下流洩出來,看起來像個旅行中的修女,或者是要去遠方土地相親的好人家少女。 不過她不是修女也不是貴族千金,甚至根本不是人。 少女名叫赫蘿,另一個面目是宿於麥子中的巨狼。遠古時期曾統治約伊茲地區,在遙遠南方有人稱她為豐收之神。手上的毛皮不是膝毯,而是從她腰際長出來的尾巴。 「要旅行的話,就該像現在這樣秋天出門。風雖然冷,出太陽的時候就暖洋洋地很舒服,晚上還很適合溫點小酒來喝。而且再來就是冬天,會有那種有點荒涼,又有很平靜的感覺。那不是很適合咱這樣聰明的賢狼嗎?」 在駕座上梳尾巴的赫蘿心情好像很好,特別健談。或許是因為如此,尾毛也比平時更蓬鬆。 坐在赫蘿身邊的是前旅行商人羅倫斯。十多年前,他與赫蘿萍水相逢,歷經幾場冒險後相許終生。後來在溫泉鄉紐希拉經營溫泉旅館「狼與辛香料亭」,至今已有十年餘。 「真的,你的毛色和秋天的森林很搭。」 赫蘿最自豪的就是她的尾巴。誇她的狼毛,沒有不開心的道理。 「不過你喜歡秋天,主要是因為這時候東西好吃吧?」 羅倫斯苦笑著這麼說,是因為赫蘿仔細理毛之餘,也在嚼著滿嘴的烤栗子。 「沒什麼事情比享用美食更值得高興吶。」 赫蘿不為揶揄所動,滿面喜色地啃烤栗子,繼續梳毛。 羅倫斯無奈地悶哼一聲,重握馬車韁繩。 「是啊,現在也不是需要縮衣節食的行商之旅,路上有什麼好吃的就買來吃,開心最重要。」 赫蘿用小狼般的大眼睛注視羅倫斯,開心地笑了。 除了下山辦事外,羅倫斯和赫蘿兩個已經十年餘沒這樣搭馬車出遠門了。 在溫泉鄉紐希拉定居前,羅倫斯還不太能想像長期留在一個村子裡過活是什麼感覺。對旅行商人而言,在一個大范圍內巡迴奔波是理所當然,怕自己定不下來,動不動就想去旅行。 然而經營旅館十分忙碌,且十二分地有趣。或許說女兒出生,忙到對旅行的懷念連個苗頭都鑽不出來比較准確。一晃眼,十幾年就過去了。 因此這一次,並不是因為羅倫斯心血來潮。是赫蘿表示想出紐希拉走走,旅行個一陣子。 不過赫蘿基本上是個家裡蹲,只要能整天打滾,喝酒泡溫泉就沒什麼怨言,提議旅行當然有她的理由。 「那麼,首先要往哪個城鎮走呢,那兩個人現在又在哪裡呢……最後一封信是從溫菲爾王國南邊的城鎮寄來的吧。」 羅倫斯攤在腿上的地圖上有一封信,信中有兩個署名。一個是羅倫斯和赫蘿生下的女兒繆裡,今年十二、三歲,一般而言,開始有人來說親也不足為奇。 另一個署名是從字跡就能看出做事一板一眼,以投身聖職為志而下山游歷的青年寇爾。 他是羅倫斯和赫蘿行商時所認識,從旅館開張就幫忙到前陣子為止,要說繆裡出生以後幾乎都是他在照顧也行。 兩人還在旅館時,經常能見到繆裡親密地叫他大哥哥。 即使沒有血緣關系,也有美麗的兄妹之情。 直到上一個冬天,羅倫斯才知道只有自己還抱著這種傻想法。寇爾為實現成為聖職人員的夢想而下山時,繆裡也偷偷跟了過去。 這對羅倫斯來說是青天霹靂,而他的妻子,繆裡的母親赫蘿卻早就知道了。 既然赫蘿願意放繆裡走,羅倫斯也無能為力。 況且,女兒本來就是總有一天要嫁出去。 若對方是寇爾,還應該慶幸呢。 羅倫斯總是如此告訴自己,但還是無法放下心來。 「早春那封,是從比紐希拉更冷的海島上寄來的唄。」 也不曉得赫蘿懂不懂羅倫斯的心情,她仔細地撥整尾毛回想著說。 「啊,那裡是我也沒去過的北方群島地帶嘛。後來他們南下到溫菲爾王國,過了春夏兩季,現在好像在王國南部……可是信寄來的間隔愈來愈長了呢……雖然信上沒寫,他們應該吃了不少苦吧……」 羅倫斯很清楚旅行的危險和艱苦,無法輕言說出沒消息就是好消息這種話。 路上會有強盜,城裡四處有流氓。就算沒遇到壞人,也有染病和受傷的危險。若倒楣遭暴雨暴雪所困,餓死冷死都有可能。 一想到可愛的獨生女,羅倫斯就心痛欲裂,赫蘿卻滿不在乎地這麼說: 「擔心什麼,是因為好玩到忘了給咱們寫信唄。」 羅倫斯往赫蘿一看,她理毛已經告一段落,啪喀一聲掰開栗子殼,大口嚼裡頭的果實。 「他們的信上,每次都有快樂的味道。」 「……快樂……也、也對。旅行是快樂的事,很容易被美味的大餐和美麗的景色迷住。」 赫蘿往旁瞄了一眼像在自我安慰的羅倫斯。 「要是汝相信是這樣,咱就什麼也不多說了。」 「……」 羅倫斯用小狗受欺負的眼神往赫蘿看。 赫蘿絲毫不認為自己在欺負羅倫斯,反而還對羅倫斯的婆媽感到不敢領教。 而羅倫斯也很明白這一點。 女兒出生時,他就有過女兒總有一天會離開他的心理准備了。 「……如果他們幸福……那當然,就夠好了……」 羅倫斯擠出的這些話,卻逗得赫蘿咯咯笑地往他身上倚。 「雖然汝這頭大笨驢老是在為蠢事頭痛,讓咱很受不了……」 赫蘿自豪的尾巴沙沙一搖。 「可是咱一定會陪在汝的身邊,無論如何都會。」 並柔情地微笑,直視羅倫斯的眼眸。 平時的赫蘿經常賴床或一早就喝酒,死抱著被子說不想工作的事也是家常便飯。若聽客人說到遠地的佳餚,還會纏著人討。 因此,羅倫斯很容易忘記赫蘿是高齡數百歲的賢狼。 不過赫蘿終究是赫蘿,總是如孕育麥谷的大地般扶持著他。 這趟旅行也是赫蘿為羅倫斯著想而提的。 想讓擔憂女兒繆裡的羅倫斯安心,或者讓他放棄無謂的念頭,得讓他見一次女兒才行。 赫蘿這麼為他著想,讓羅倫斯感動得無法言喻,比去見繆裡他們還要開心。 只要赫蘿陪著他,他其實就別無所求了。 過去的他也是如此深信不疑,才會讓他一個人類膽敢牽起赫蘿這匹狼的手。 赫蘿微笑著的真摯眼神,讓羅倫斯自然而然展開笑顏。 「嗯,也對。我還有你在。」 聽他這麼說,赫蘿也擠眉一笑。那是活過悠久歲月的賢狼的開朗笑臉。 羅倫斯手繞到赫蘿肩上,往身上攬。稍一用力,赫蘿的尾巴就開心地搖來搖去。 光是像這樣有更多時間和赫蘿獨處,這趟旅行就值得了。 「汝啊。」 「嗯?」 赫蘿在羅倫斯懷中稍微扭身,抬頭說: 「咱覺得先去斯威奈爾比較好。」 「斯威奈爾?」 那是離紐希拉最近的大城鎮。 「嗯。那裡的豬羊雞都在夏天長肥了唄?而且米裡那頭大笨驢也在,去他那裡隨時都有甜的能吃。」 米裡和赫蘿一樣是活過長久歲月的野獸化身,現在是斯威奈爾的頭臉。 他的言行看似與赫蘿犯沖,但其實交情好像不錯。 上次拜訪米裡時,他拿出了用紫色花瓣沾滿砂糖製成的甜點。 「……往斯威奈爾去,離海就更遠了耶。」 看著地圖說話的羅倫斯,忽然感到有視線射在臉頰上。 「沒這麼趕唄?」 「話是這樣說沒錯啦……」 羅倫斯用掃興眼神看著雀躍不已的赫蘿說。 「你該不會是想拐我去斯威奈爾才裝得那麼誠懇吧……」 「唔,什麼!」 赫蘿狼耳一豎,瞪著眼說不出話來。 「咱……咱是為了汝……」 接著耳朵、肩膀、尾巴都垂了下來,整個人縮成小小一個。 原本就很嬌弱的她,這樣看起來更惹人憐惜,但羅倫斯和赫蘿一起生活的這十幾年可不是白過的。 「蜜漬桃。」 「!」 狼耳不受主人控制地跳了起來。 羅倫斯冷眼看著赫蘿,赫蘿也不裝了,直接瞪回去。 「汝對咱的愛只有這麼一丁點嗎!」 赫蘿的心意是不需質疑,但歪腦筋就是歪腦筋。 「旅行才剛開始耶。現在就花大錢,以後怎麼撐得下去。」 「大笨驢!汝忘了還有一車的東西要賣嗎,到大城鎮去比較好賣吧?」 赫蘿指的是堆積在貨台上的大量麻袋。裝的全是從紐希拉的溫泉採集來的硫磺粉。其他旅館老闆一聽說他們要下山旅行,就紛紛跑來托他們賣了。 羅倫斯在村裡開旅館已經有超過十年的時間,但資歷畢竟最淺,說話大聲不起來,拒絕不了前輩的請托。 東西是非得沿路叫賣不可了,但這個量的確不容易脫手。 「紐希拉旅館的補給品都是跟斯威奈爾買的,會跟溫泉一起流出來的硫磺早就滿街都是,怎麼賣得出去呢。」 「唔唔……」 「我們就一路往西順河而下,到名叫阿蒂夫的港都去吧。這時節會有很多種魚貨到港,全都很肥美喔。」 「吃魚哪吃得飽……嗚嗚……咱要填餡烤雞……烤全豬……牛肩肉……」 赫蘿像個從來沒吃飽的可憐女傭,說得有氣無力。 剛才明明吃了那麼多烤栗子……羅倫斯聽得是不敢恭維。 喔不,多半是吃了甜甜的栗子,現在特別想吃鹹鹹的肉吧。 「話別說太早,我都已經能看到你在阿蒂夫不停叫魚吃的樣子了。」 紐希拉位居深山,扣除溪魚,餐桌上的魚全是醃魚。大半是鯡魚,偶爾會出現鱈魚或鰈魚,但也不是會讓人想天天吃的東西。 可是只有在沿海城鎮吃得到的鮮魚,不管煮也好烤也好都美味極了。 「而且那裡是貿易要沖,買得到新鮮的葡萄酒吧。」 赫蘿的耳朵抽了一下。 「別說是葡萄乾,好運的話還有鮮葡萄吧。」 葡萄要在氣候暖和的地域才采得到,這一帶基本上吃不到鮮葡萄。 轉頭佯裝不聽羅倫斯說話的赫蘿,不禁聽得猛吞口水。 「怎麼樣?」 赫蘿仍是緊閉著嘴不說話。 只聽得見叩叩的馬蹄聲和馬車喀噠喀噠的聲響。 幾只小鳥歌唱著飛過貫穿森林的道路上空。 真是個好季節。羅倫斯眯著眼仰望天空時,肩膀捱了記頭槌。 「……大笨驢!」 赫蘿嘟著嘴啐一聲。看來是撐不下去了。 如此與年紀不符的孩子氣反應,讓羅倫斯不禁苦笑。 在旅館時,當然也時常要和赫蘿的食慾過招。不過那大部分是掌管廚房的女傭漢娜在負責,羅倫斯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跟她正面交手,覺得既懷念又愉快。 作旅行商人時總是這樣。 笑起來,是因為這種鬥嘴可愛得令人無法自拔。 「開始有旅行的感覺了。」 羅倫斯與先前不同的口吻,立刻讓赫蘿不只耳朵,尾巴也翹起來了。 最後她不情不願地抬眼看羅倫斯。 「那就──」 「少來,求情也求不開我的錢包啦。」 聽他這麼說,赫蘿擺起臭臉。 「哼。一開始就吃光汝的錢也太可憐,放汝一馬。」 「臉皮也太厚了吧。」 「怎樣?」 「怎樣?」 在這樣的對話中,貨馬車緩緩前進。 兩人最後看著彼此,哈哈大笑。 深山裡的溫泉鄉紐希拉有河流經過,當有急事或積雪深的季節,大多會搭船往來。 需要載送馱馬和貨馬車時,就得找夠大的船,船員也不能只有船伕一個。 鑑於預算有限,羅倫斯和赫蘿直接搭馬車下山。晃到了天空開始染紅,也只走了一半。在樹木之間拉起的帳棚下,用石頭堆的小爐前,赫蘿抱著腿嘟圓了嘴。 「……第一天就野宿啊……」 原以為加點油,就能在河岸邊的稅關附近的旅舍過夜,然而久沒駕車,貨又載得多,跑山路快不起來。 「軟軟的床……厚厚的毛毯……熱熱的浴池……滿滿的肉跟葡萄酒……」 羅倫斯無視那些彷彿以為閉眼祈禱就會蹦出東西來的碎碎念,將小麥摻黑麥的黝黑面包拿給赫蘿。 「喏,這是故意摻黑麥烤出來的,有沒有很懷念?」 以前行商時,根本吃不到雪白的小麥面包。都是用沒氣的啤酒把硬梆梆黑漆漆的黑麥面包泡軟了吃。 過慣旅館怠惰生活的赫蘿,看著興奮的羅倫斯,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樣。 「直接吃小麥面包就好了唄……」 「純粹用小麥很快就會壞掉。若是冬天還可以,但現在天氣還很暖,下山就更熱了。」 羅倫斯一邊說,一邊將小鐵鍋架到石爐上,將醃肉切成薄片放進去。 見到肉出現,赫蘿才總算嘆氣啃面包。 「肉再切厚一點。」 「要節省,節省。」 羅倫斯很快就收起醃肉塊,赫蘿瞪得都要掉眼淚了。 「要是盤纏有剩,我們回程就都吃大餐。」 那商人的笑容,讓高齡數百歲自稱賢狼的她如小女孩般噘起了嘴,垂下眉梢。 「大笨驢……不說了,趕快煎一煎唄。這種黑面包又酸又苦,沒肉吃不下去。」 「好,你等一下……嘿!嗯!……嗯嗯?」 羅倫斯彎著腰猛敲打火石,可是草穗做的火種就是點不起來。 「應該都曬得很乾啦……嘿!……喝!……」 石頭敲得鏗鏗響,卻敲不出多少火星。他在旅館從沒自己生過火,功夫鈍很多了。 再奮鬥了一陣子,也只是弄得手痛背也酸。「嗯~」扭動筋骨以後,才發現赫蘿白著眼看他。 「……再、再一下下就好。」 「希望如此。」 赫蘿唏噓地說完,羅倫斯鼓起幹勁繼續敲打火石。 結果赫蘿都故意打了三個呵欠,火還是沒點著。 「……應該在出發前練習一下的……」 「前途堪慮喔。」 羅倫斯哀怨地往赫蘿看,被她冷冷地別開眼睛。 「唔唔……」 蹲著敲打火石,一下子就這裡痛那裡痛。關節明顯比以前硬了很多。 上了年紀就是這麼回事嗎……當羅倫斯如此感嘆時,聽見一聲「真是的」而回神。 「如果生氣能輕松點火,咱早就嘲笑汝了。」 赫蘿連罵人的興致都起不來了。見狀,羅倫斯不以為然地說: 「不必了,我去約路過的牧羊女吃飯還比較快。」 「喔,那是什麼意思?」 「賢狼大人應該馬上就聽出來了吧。」 羅倫斯和赫蘿互瞪了一會兒,然後同時嘆氣。 「雖然現在不是冬天,沒生火還算好……可是晚餐吃硬梆梆的黑面包和生醃肉,實在是太可怕了。今天就讓咱跑回旅館拿點余火過來唄。」 赫蘿的真面目是比人還高的巨狼,要一晚越過三個山頭也是輕而易舉。 「不用……先當作是最後手段吧……謝謝你的建議。」 「嗯?那好唄。汝還有男人的面子要顧嘛。」 盡管揶揄很刺耳,但羅倫斯實在沒想到自己會連火都點不起來。 「看這樣子,繆裡在村子外面還能過得比汝好呢……」 就在羅倫斯從抬不起頭變成垂頭喪氣時,基本上還是很善良的赫蘿無奈地笑。 「那傢伙可以用人類的樣子把深山當自己家來打獵,連咱都辦不到。」 盡管赫蘿化為人形時能在需要的時候運用狼的能力,但基本上還是如同外觀,是個少女。 而繆裡即使體型與赫蘿相同,卻能像野獸一樣在山上靈活地到處跑。最厲害的,是她的技術和知識。她知道怎麼設陷阱捕獸,也懂得鞣皮曬肉。手那麼細,照樣能用她用不完的體力鑽木取火,等烤肉的時候還會拿野獸的肌腱做弓弦。 丟她一個人到山上,也能活蹦亂跳地過活吧。 「唔,對了。說到那頭大笨驢,她以前不是玩過那個嗎。」 「嗯?」 赫蘿忽然想到些什麼而站起來,離開棚子往貨馬車走。 還以為她要做什麼,結果從貨台上的麻袋堆裡拿了一袋下來。 「這叫什麼來著……總之就是她聽說這種黃色的粉可以用來起火,她就拿去壁爐試,結果搞得雞飛狗跳那次。」 「對喔。」 羅倫斯立刻想起來並苦笑。 一想到那當時,連嘴裡的苦味都回來了。 「她是從魯華那裡聽說了在戰場上快速生火的方法嘛。」 「汝就試試看唄,這裡應該不會那麼臭……咱看咱還是先躲遠一點好了。」 赫蘿說完就把袋子擱在羅倫斯面前。袋裡滿滿都是從溫泉採集來的硫磺粉。 「要拿來燒的話,好像是整塊的硫磺比較好……總之先試試看吧。」 羅倫斯覺得問題是出在打火石技巧生疏了,但也不想在沒有火堆的地方野宿,能試的都該試。於是他將硫磺粉灑在草穗火種上,也抹在枯草、枯樹枝和柴薪上。 然後再蹲下來敲打火石……羊毛般的草穗終於出現紅色火星。 「喔喔!」 在以前明明沒什麼了不起,現在羅倫斯卻忍不住歡呼。大概跟硫磺沒什麼關系,只是休息了一下,力氣回來了吧。 無論如何,都不能白費這小小的火星。羅倫斯兩手圍上去吹氣,火在起煙時延燒到枯草上,愈燒愈旺。 什麼嘛,很簡單不是嗎。 羅倫斯喜出望外地抬起頭想跟赫蘿這麼說,結果找不到人。四處張望,才發現她在離得很遠的樹蔭下,只探出頭看著他。 「沒這麼誇張吧……」 就在羅倫斯發噱時。 噗滋噗滋,好像有東西烤焦的聲音。轉頭一看,火堆冒出了好濃的煙。 緊接著,一股刺鼻惡臭讓他捂臉就躲。 有鐵燒紅的金屬味,還有硫磺的臭味。不只是鼻子受到刺激,還熏得滿嘴苦味,眼淚直流。 「……!」 在記憶中就已經夠臭的了,實際面對起來更是記憶中的好幾倍臭。 當時繆裡沒考慮後果就把這種粉丟進壁爐,弄得旅館一整個星期都彌漫著連羅倫斯也覺得難受的焦臭味,赫蘿更是鼻子癢了一個月。 羅倫斯耐不住不停往上竄的濃煙,逃到赫蘿那裡去。 「大笨驢!不要過來!」 赫蘿板著臉大聲趕人,彷彿相誓生死與共的日子從不存在。羅倫斯有點受傷,但在發現赫蘿手上拿著面包時不禁停下腳步。 畢竟羅倫斯也不想在那種殺人火堆邊吃晚餐。 於是他憋氣回到火堆拿面包、小啤酒桶,跑到赫蘿那。 赫蘿厭惡得鼻頭都皺了,可是啤酒桶一遞出來,她還是不甘不願地准許羅倫斯留下。 還用非常嫌棄的表情聞羅倫斯身上的味道,臉揪成一團。 「汝今晚滾一邊睡。」 提議用硫磺粉的人是誰啊。羅倫斯用這樣的眼神瞪回去,而赫蘿只是抱住自豪的尾巴,不讓他靠近。那可是用玫瑰精油細心保養得蓬鬆滑順的尾巴,怎麼能沾上惡心的味道呢。 即使距離嚴冬仍久得很,山裡的夜晚還是很冷。被窩裡有沒有赫蘿毛茸茸的尾巴,和她如孩子般略高的體溫是天差地別。 然而在這種事情上賴皮,說不定真的會惹赫蘿生氣。 羅倫斯只好嘆口氣,看著煙冒個不停的火堆,再嘆一口氣。 旅行第一天就這樣,往後真是不敢想像。 隔天,羅倫斯打個噴嚏醒來,見到赫蘿已經坐在駕座上等人了。 她很專心地在寫東西,應該是昨晚不敢接近火堆而不能寫的日記吧。 一想像她會如何咒罵抱怨,羅倫斯心裡就涼了一截。 羅倫斯昨晚是睡在火堆邊。不知是硫磺粉已經燃盡,還是鼻子已經習慣,不怎麼臭。紅紅的炭,還在白白的灰裡燒。 「不臭了嗎?」 這問題讓赫蘿重嘆一聲。今早不怎麼冷,空氣潮濕,呼出的白煙在朝陽下飄蕩。 「好多了啦。真是的,拿來當驅狼用品賣,一定會很成功。」 「……我考慮看看。」 似乎只是開玩笑的赫蘿,聽羅倫斯答得這麼認真都傻眼了。 「總之先吃早餐吧……昨天沒吃到熱的呢。」 「汝不是有吃鍋裡的肉嗎。」 羅倫斯往灰裡添新柴之餘聳聳肩說: 「跟你說沒有沾到多少臭味,你也不會信吧。」 赫蘿「唔唔唔」地低吼,跳下駕座。 「貨台裡的硫磺是沒那麼臭啦,不過汝還是早點把它們處理掉唄。」 昨晚,她是夾在硫磺袋之間睡。 「以前旅行的時候,只要貨台裡堆了某些東西,你也會這樣發脾氣嘛。例如魚啊,金屬器具這些。」 羅倫斯在火勢開始增大的火堆架上鐵鍋,下點醃肉和從紐希拉帶來的蛋。蛋只要不破就能保存好幾天,是能夠改變菜色幅度的寶貝。如果車上有麵粉這類粉狀物,就會放進去保存,這次就放在硫磺粉裡。只要別放太久,硫磺味就沒那麼容易滲進去。 「汝載多一點好吃的東西,咱就不會發脾氣了。有果乾或糖漬那些該有多好。」 赫蘿搖著尾巴陶醉地說。 「大笨驢,甜食很貴的。」 羅倫斯學赫蘿罵人,在面包上劃一刀,用鍋鏟撈起煎得正好的蛋和醃肉,跟乳酪一起夾進去。 「拿去。」 「嗯。」 原以為赫蘿接下面包就會大咬一口,她卻拿著面包端詳起來。 「怎麼啦?」 「嗯……」 赫蘿保持低頭看面包的姿勢,只有視線往羅倫斯轉。 「咱昨天沒吃到肉,應該要補上才對。」 即使一早就展現對肉的驚人執著,也不能太寵她。羅倫斯一本正經地說: 「不行,要遵守旅行計畫,否則只會自討苦吃。以前我們行商的時候,你就嘗過那種後果了吧。」 赫蘿看起來愛耍任性,但行不通時還是懂得進退。平時羅倫斯會任由赫蘿耍任性,都是因為想寵寵她的時候被她看出來了而已。 因此,當羅倫斯毅然拒絕,赫蘿即使不服氣也得黯然接受。 「汝從以前就是個死腦筋。」 「請說那是慎重。」 赫蘿往羅倫斯瞄一眼,聳了聳肩。 那是「都提到以前的旅行了,還敢說自己慎重」的意思吧。和赫蘿旅行時,羅倫斯總是打腫臉充胖子,碰觸危險的生意。 更糟的是昨晚生個火花了那麼久時間,真是一點說服力也沒有。 「……昨天是很久沒旅行才會那樣嘛。以後就順了。」 羅倫斯找藉口似的忍不住說道。 嘴角沾著蛋黃的赫蘿抖抖耳朵應付他。 後來兩人來到河邊的稅關。在這條河上的稅關中,這裡是數一數二的大,也是發自南方內陸的大道終點,頗為熱鬧。 來自內陸的穀物、畜肉加工食品和金屬器具,上游的皮草和木材,下游的海魚和遠方國度的舶來品都匯聚於此。 原想在稅關邊的旅舍借住一宿,然而他們上午就抵達,最後吃點東西休息片刻就上路了。 用餐時提到沿著河流往海岸走的事,老闆便大力推薦他們直接搭船。 其實河邊的旅舍和河上船伕大多有合夥關系,客人經介紹搭船就能再賺一筆。 不諳旅行的修士很容易就會上鉤,不過羅倫斯以前是旅行商人。 考慮損益後,終究選了陸路。 不喜歡野宿的赫蘿傾向搭船,但聽到船費會從餐費裡扣回來,就勉為其難接受了陸路。 到了離開紐希拉的第四天── 「……現在到底是怎樣?」 駕座上,赫蘿彎腰拄頰。 羅倫斯則是一手拿著地圖東張西望,茫然無措。 「……迷路了。」 擠出這句等同宣判自己死刑的話之後,他膽戰心驚地往赫蘿瞄。 赫蘿不是溫柔微笑,也不是橫眉怒目。 「咱早就知道會是這樣了啦。」 「推薦我們搭船純粹是出自善意嗎……」 羅倫斯知道問題出在哪裡。 他原以為道路會沿著河邊一路開到海岸,不會有任何問題,結果地圖上的路竟然遭到嚴重山崩堵塞。 雖然當地人辟了一條新路出來,但那似乎與樵夫和獵人用的路交錯,羅倫斯在不知不覺間就走錯了。 路壓得很實,貨馬車走起來十分順暢,路上還有燒炭場,讓羅倫斯以為自己走的的確是運輸幹道沒錯。等他想到新辟的路怎麼會有老舊燒炭場時,他們已經跨過完全不存在於地圖上的懸崖和山嶺,深深迷失在森林裡。 「這邊已經不是咱的地盤了,幸好沒有麻煩的東西。」 赫蘿仰望天空吸吸鼻子。 其實看不到什麼天空,這裡的林相和紐希拉截然不同,到處是非常高大的樹木,幾乎遮蔽了天空。 缺乏光線的地面矮木稀少,反而方便馬車行進。 森林如此蓊鬱,卻能看得非常深遠,不時還覺得有東西在偷看,令人發毛。 大部分是狐狸或鹿,身邊還有赫蘿這森林的王中之王在,沒什麼好怕的。 不過羅倫斯畢竟是人,會下意識地對森林的深淵感到恐懼。 「話說這裡本來就沒什麼人會經過唄。這條路也不太像是路,而是大雨的時候水流沖出來的,因為落葉太多才沒能看出來唄。」 沒錯,山上就是會有這種令人誤入險境的陷阱。 所幸貨台堆了很多難聞的硫磺袋,赫蘿又有狼的鼻子。 直接折返就沒事了才對。 「……回去吧。再繼續往森林裡走,就不能從太陽位置看方向了。」 羅倫斯拉動韁繩掉頭,並突然發現一件事。 赫蘿的表情好平淡。 這讓羅倫斯為自己的愚蠢感到很難為情。 「想罵我就罵吧。」 這樣還比較輕松。 結果赫蘿一陣錯愕,盯著他問: 「罵……罵什麼?」 羅倫斯縮脖子准備挨罵,但赫蘿左右看看哼一聲說: 「汝這樣自打嘴巴又不是第一次。」 不帶刺也沒有惡意的口吻,反而更傷人。更糟的是這完全是羅倫斯的責任,連生氣的權利都沒有。 「而且,來這樣的地方走走也不壞。」 「……?」 赫蘿的語氣平靜得像毛毛雨中的森林。 「真是個好森林。」 明明是為了省船資而迷路,赫蘿卻淺淺地笑著。 比起挨罵,這感覺十分詭異。或許是害怕赫蘿會消失在森林裡吧,羅倫斯心裡忽然一亂。 他趕緊甩甩頭,重新環顧森林。 「很好嗎……?感覺很普通呀……」 矮樹灌木如此缺乏,經濟價值感覺不怎麼高。頭頂上蓋了那麼多葉子,風很難吹進來,恐怕連野菇都沒得采。若砍伐這些唯一有價值的巨木,轉眼就會光禿禿地什麼都不剩。 「在汝看來或許是很普通唄……這裡很香。」 赫蘿閉上眼大口吸氣,羅倫斯也跟著聞聞看。腐植土的氣味確實宜人,但這種味道隨處都是。 「人的鼻子聞不出來唄,是蜜的味道。整座森林都香香甜甜的。大概……有一棵大樹流了很多蜜。」 「好像沒有在開花……是樹液嗎?如果有樹液能采,說不定能賺點小錢呢。」 樹液攪成了膠,有填補縫隙或增添蒸餾酒香氣等用途。 不過羅倫斯商人式的發言惹來赫蘿的苦笑。 「汝總是先想到錢。」 「錢很重要啊,誰教我們家有只貪吃鬼。」 「主人還是個路痴吶。」 在這種狀況下,羅倫斯絕對說不贏赫蘿。 於是放棄反擊,策馬繼續走。 「請你帶路啦。還是說,再走下去會有通往海邊的路嗎?」 略顯遺憾地注視森林深處的赫蘿輕嘆一聲。 「咱變回狼的話,是很快就能找到方向。可是咱們有馬車,知道方向也不能直直走,走人類開的路比較快唄。」 森林裡隨時都可能遇到斷崖沼澤。有赫蘿在還會迷路,就是因為不能走直線。就在羅倫斯想再次為自己的愚蠢向赫蘿道歉時── 「嗯?」 赫蘿突然挺直腰桿,往遠處看。 「怎麼啦?」 獸耳左右轉動。她的聽覺靈敏到跳蚤咳嗽都聽得見。 不管是誰用再輕的腳步走過來,她都能立刻發現。 「什麼東西?熊還是野狗?該不會……是強盜吧?」 羅倫斯隨即跳下駕座,拿起收在座位下的短劍。 行走江湖,免不了有動武的時候。 要來就來吧。但在羅倫斯備戰時,赫蘿說道: 「是蜜蜂。這時候也看得到,真難得。」 「蜜蜂?」 不久,羅倫斯也聽到細微的振翅聲。 在他不見蜂影而四處張望時,赫蘿突然抓住他的手臂。 「喂喂喂!很痛耶,怎麼──」 羅倫斯沒說下去,是因為見到赫蘿瞪大眼睛,耳毛尾毛豎得像刷子一樣。 「唔、啊、唔……」 喉嚨深處還發出不成聲的聲響,使羅倫斯以為來了一大群。結果從大樹下幽幽現身的,就只是一隻極其普通的蜜蜂。 覺得這蜜蜂好像哪裡不對勁時,赫蘿突然尖叫。 「呀啊啊!」 聽都沒聽過的尖叫,讓羅倫斯連發愣的時間都沒有。赫蘿像只躲回巢的兔子往羅倫斯懷裡鑽。耳朵下垂,尾巴脹得好比眼前有朵雷云。 究竟是怎麼了?疑惑當中,那隻蜜蜂輕飄飄地接近他們。 不像是發怒的樣子,甚至有懷疑「這裡怎麼會有人類?」的感覺。 但蜜蜂愈接近,赫蘿就抖得愈厲害。羅倫斯從不知道她這麼怕蜜蜂,很是好奇。她非常愛吃蜂蜜,也誇過炒蜂子像百合鱗莖一樣松軟香甜,吃得津津有味。難道這只蜜蜂有何特別之處嗎。外觀是有點奇怪,除了司空見慣的黃黑條紋,不知為何身上還垂著一條看似白線的東西。 羅倫斯在蜜蜂經過他們頭頂時仔細地看。 他懷裡的赫蘿,抖得像遭遇龍襲的松鼠。 恍然看蜜蜂飛到一半,羅倫斯突然回神。 「啊,那應該是……」 同時不禁伸出手。 一把就逮到了蜜蜂。 正確來說,是蜜蜂垂下的絲線。 羅倫斯立刻從腰間抽出手帕,包住驚慌掙扎的蜜蜂。 在激動的振翅聲中,羅倫斯忽然注意到赫蘿青著一張臉注視他。 「汝、汝這是在做什麼?」 就算錢包裡的錢灑了一地,赫蘿也不會有這種表情吧。她避之唯恐不及地側眼一瞄羅倫斯包成袋狀的手帕,馬上把頭埋起來。 「趕快丟掉啦!」 羅倫斯聳著肩問: 「你是怎麼啦,不過是只蜜蜂嘛。」 赫蘿全身忽然一縮。 她雖然有很多少女般的行為,但不像是會害怕蜜蜂的人。 「還是說這只蜜蜂也跟你們一樣?」 例如活了數百年,懂人話的森林妖精之類的。 這樣就很不好意思了。然而赫蘿更往羅倫斯懷裡鑽,搖了搖頭。尾巴仍是直發抖。 一臉狐疑的羅倫斯往不停發出暴怒振翅聲的手帕裡看時── 「咱、咱就是、不行……」 「嗯?」 「不管怎樣,就是不行……」 赫蘿以無力的哭腔回答。 「那、那是被蟲吃掉的蟲……沒錯唄?不行,咱不管怎樣就是不行……」 「呃……這樣啊。」 聽她這麼說,羅倫斯總算懂了。 人總有長處和短處。剽悍的士兵可能站得高一點就腿軟,博愛的虔誠修士可能害怕蜘蛛。 羅倫斯從未聽說赫蘿害怕蜜蜂這樣的蟲,但難免有些生理上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的事,遭寄生蟲侵蝕的蟲就是其一。在山林裡走多了,很容易見到怎麼看都覺得是世界陰暗面的詭異情境。 「嗯……可是這個……」 手帕一拿近赫蘿,她就退得快從駕座摔下去。 「咿!」 「喂喂喂,危險啦。」 「走、走開!走開!」 羅倫斯覺得赫蘿嚇得快死的樣子有點可愛,並說: 「吊在蜜蜂身上的不是寄生蟲,只是線而已。」 赫蘿猛搖頭,像在說不會上那種當。 不過在羅倫斯苦笑著嘆氣後,赫蘿終於稍微露臉。 「真、真的嗎?」 那幼兒般的模樣,使羅倫斯心裡某個角落受到前所未有的刺激。 「對,真的只是線。」 赫蘿聽得出來那是不是謊言,但羅倫斯也明白那會產生一個疑問。 「可、可是……這種森林裡,怎麼會有……」 「怎麼會有蜜蜂吊著絲線飛是吧。畢竟熊不會拿紡綞嘛。」 然而羅倫斯心裡已經有底。 「你不是說這森林很少人來嗎。」 「……?對、對啊。」 赫蘿露臉回答,一聽到手帕裡嗡嗡嗡地響又嚇得縮成一團。 「那八成是盜采蜂蜜的人綁的吧。」 「……」 赫蘿睜圓了眼看看羅倫斯,再看看手帕。 「那、那是在作標記嗎?」 不愧是賢狼。 「在紐希拉都沒看過這種事吶……」 「紐希拉坡度高,怎麼也追不上蜜蜂吧。但是在視野這麼好的森林裡,就可以在蜜蜂身上綁條線當記號,跟它回巢了。只是……在這種地方,應該是不想被人看見的盜采者才會這樣做。因為一般森林都是貴族的財產,采蜂巢是得花錢的。」 「唔、嗯……也、也就是說……」 赫蘿窺視羅倫斯似的說: 「這裡……有蜂巢嗎?」 「現在季節晚了,蜂蜜多不多就不知道了。」 採蜜季是春天到初夏。 不過裝滿蜂蜜的蜂巢,在寒冬裡也有採收的價值。 赫蘿擦擦淚濕的眼睛,吸吸鼻涕。 「蜂巢……」 「有精神了嗎?」 聽見羅倫斯的揶揄,赫蘿噘起嘴一瞪。 「要跟蜜蜂走嗎?」 赫蘿有對三角形的大獸耳和毛茸茸的尾巴。看起來像是丟出裝滿羊毛的皮球,就會拔腿追過去的樣子。 盡管非常討厭被當狗看,可是她的尾巴已經搖個不停。 「可是蜜蜂的地盤很大。時間上……沒問題嗎?」 這才是赫蘿的本性。平時愛耍任性,遇到真正想要的東西反而容易遲疑。對於羅倫斯就是這樣,想在自己愛得太深之前離開他。 而羅倫斯是個商人,想要的東西就會卯起來弄到手。 最具代表的,就是赫蘿的笑容。 「不照計畫走,就是旅行的精髓所在嘛。」 並補上這句。 「例如生火生半天,迷路到暈頭轉向那樣。」 赫蘿縮起脖子,被搔到癢處似的嗤嗤笑。 羅倫斯做個小丑般的動作,用指背擦拭赫蘿的臉頰。 「而且,旅行會揭露伴侶不為人知的一面。」 還以為自己對赫蘿瞭解到連尾巴根的毛是怎麼旋都瞭若指掌,想不到被寄生的蟲會讓她嚇到哭出來。 赫蘿知道弱點暴露,不滿地吊眼看著羅倫斯。 「……大笨驢。」 這讓羅倫斯很肯定自己還能再愛赫蘿一百年。 「那我們就來追那隻蜜蜂吧。馬車放這裡沒關系吧。」 「這裡不是人會來的地方,不會遭小偷唄。回來的時候……聞味道應該就行了。」 「喔,硫磺嘛。那我就拿一袋走,灑在路上好了。」 「嗯,好主意……灑硫磺啊,呵呵。」 羅倫斯往赫蘿看,見到她開心地嗤嗤笑。 「不是哪個童話故事有個小鬼怕在森林裡迷路,所以在路上灑面包屑……」 「是有這個故事沒錯,不過你自己就像是童話故事了吧。」 赫蘿眨眨眼睛,又笑了起來。 羅倫斯將手帕交給赫蘿保管,迅速准備采蜂巢的工具。有空麻袋,可以用來搭帳棚、探測泥濘深度或趕野狗的棒子,柴薪和打火石,還有可以用來掩蓋臉和身體的布。 最後是用來做記號的硫磺。 「好,我們走。」 赫蘿用力點個頭,打開手帕。 還以為會被盛怒的蜜蜂叮,可是蜜蜂疑惑地晃了晃就飛向森林深處了。 速度不快,可是看著線跑,有好幾次都差點絆倒。 赫蘿的體力如同她的少女外觀,走山路的腳步卻靈活得像匹狼。還回頭看看踉蹌的羅倫斯,遊刃有餘地笑咪咪倒著走。 「加油加油,跑起來追上去。」 她轉回去,飛也似地走。 軟綿綿的尾巴在眼前搖來搖去,羅倫斯也在半路改跟著尾巴走了。 踏著落葉,跨過巨木的根,拚命跟隨腳步輕盈的赫蘿。 赫蘿不時回過頭,臉上帶著開心愉快,又像在取笑他的微笑。 羅倫斯在旅館也時常被赫蘿取笑身材走樣,不服氣地奮力追趕,那樣子卻逗得赫蘿更開心。 在距離稍微拉開時,蜜蜂似乎終於停下來,羅倫斯跟上不再前進的赫蘿。 「呼、哈……都搞不懂是在追蜜蜂還是你了。」 羅倫斯喘著吸氣,搧搧衣服。在空氣不怎麼流動的森林裡跑,一下子就覺得好悶熱。 「因為汝就是那麼迷咱的尾巴嘛。好玩唄?」 赫蘿對羅倫斯一句誇贊的話也沒有,但羅倫斯就是會忍不住追逐那使壞的笑容。 「很好玩啊。」 聽他不以為然地回答,赫蘿嗤嗤笑起來,突然「唔」一聲抬起頭。 「繼續嘍。」 「好好好。」 蜜蜂飛離樹干,輕飄飄地遠去。羅倫斯不時灑下硫磺粉,以免忘記行進路線。 他已經完全感覺不出馬車在哪個方向。人類聚落應該離這裡很遠,要是被赫蘿拋棄就必定要曝屍荒野。但話說回來,若真的被赫蘿拋棄,羅倫斯也覺得自己不會想活下去,不禁兀自苦笑。 「汝啊。」 羅倫斯因赫蘿突然停下來叫人而愣住。 「唔,汝是怎麼啦?」 赫蘿疑惑地看,羅倫斯裝作汗流進眼睛混過去。 「沒事……怎麼停下來了。」 「嗯……蜂巢很近了,有好大的嗡嗡聲。這個巢很大。」 那咧嘴笑的模樣,亮麗得完全不像是前不久還在懷裡瑟瑟發抖的人。 平靜且年復一年的旅館生活固然舒適。 可是旅行總是驚奇不斷,還會揭露人意外的一面。 若有赫蘿這樣感情豐富的人作伴,更是樂趣倍增。 「所以現在要怎麼做?」 表情變來變去的赫蘿很快就認真地問。 而羅倫斯也曉得她其實沒有表情那麼認真。 「很簡單啊,你變成狼去采最快。毛那麼厚,頂多也只會稍微被叮一下吧。」 可是你應該一點也不想變吧。羅倫斯用眼神責問她,只見赫蘿露出知道自己很可愛的女孩特有的嬌媚笑容。 「汝也不喜歡動不動就靠咱狼的力量吧。」 「……」 是這樣沒錯,不過那算是身為人的自負,在森林裡采蜂巢的話……羅倫斯很想這麼說,但多說也沒用。 第一天就因為而時程耽擱而野宿,連個火也生不好,還弄到迷路。 不在這裡挽回一點顏面,以後她討什麼都沒臉拒絕了。 「為公主出生入死,本來就是騎士的職責所在嘛。」 羅倫斯放下背包,蹲下來做准備。「這騎士真不可靠。」赫蘿咯咯笑著這麼說,趴在他背上摟住脖子。 很高興她這麼開心。 羅倫斯用布包住頭頸手腳,只露出一雙眼睛,然後生火。 這次火生得很快。 「要用煙熏走蜜蜂是唄。」 拿樹枝在棒頭纏成鳥巢狀,用腳挖起一點潮濕的落葉,跟火種一起擺上去燒。 落葉轉眼就燒出濃濃的白煙。 「這樣只是熏安心的而已。」 「還不夠嗎?」 「要熏到幾乎沒辦法呼吸那樣才夠有效……蜂巢下面有很多落葉,應該熏得起來……怎麼了?」 羅倫斯說明時,赫蘿看著其他方向。該不會是良心發現,在擔心就要被蜜蜂叮得滿頭包的丈夫吧……才這麼想,赫蘿伸指說: 「用那個怎麼樣?」 「那個?」 赫蘿指的是拿一撮去燒就會把地獄搬上人間的惡魔粉塵。 「呃,那不是……」 支吾的羅倫斯心裡閃過一個可能。 「就試試看吧。紐希拉裡面沒什麼蟲,說不定就是這個緣故呢。」 村裡彌漫濃濃的硫磺味,還有很多仍然直立的枯木,難怪關於地獄的故事有很多對於燃燒硫磺的描寫。 「對了。」 「嗯?」 羅倫斯得意地對赫蘿說: 「順利的話,這些粉就有新銷路了吧?」 曾說說不定能有效驅狼的赫蘿不敢恭維地說: 「汝就算掉進教會說的地獄也能賺錢唄。」 那對商人是無上的贊美。 就結果而言,他們采到了很大的蜂巢。若蜂蜜夠滿,量會很可觀。 代價是每次咳嗽都會覺得肺裡有種苦味,臉被叮了三下,脖子兩下,手腳各約五下,以及一身自己都感覺得出來的硫磺焦臭。 那報酬呢? 不折不扣,就是赫蘿目光燦爛的笑容。 「嗯~!甜!」 蜂巢很大,熏不走內部的蜜蜂,需要用袋子裝起來找時間處理。但赫蘿已經以試吃為由挖開一個缺口,把湯匙伸進去了。 湯匙立刻沾上香濃欲滴的蜂蜜。仔細一看,發現它色澤比之前吃的都深,像麥芽糖一樣。 赫蘿搖著尾巴將湯匙送進嘴裡,樂得當場大叫。 「也讓我吃一口。」 坐在駕座上的赫蘿臉色立刻變得像遇到債主一樣。 不過冒險采蜂蜜的畢竟是羅倫斯……接著用這樣的表情勉為其難地閉上眼睛,把湯匙交給羅倫斯。 羅倫斯苦笑著用小拇指沾一點來吃。這個蜂蜜如同外觀,甜味非常濃郁。 而且不只是甜,還有種近似枯木,會在森林深處聞到的淡淡香氣。當然那起了很好的烘托效果,使滋味更有層次。 「這個蜂蜜不得了啊,是什麼蜜?」 「汝已經看到啦。」 赫蘿一邊說,一邊寶貝地小口小口舔舐湯匙上的蜜。 「都是從這座森林的大樹來的,也就是樹蜜。」 「樹蜜……樹液嗎。是喔。」 難怪追蜜蜂時,蜜蜂在樹上停了幾次。 羅倫斯這才知道蜜蜂不只會從花採蜜。 「盜采者也知道這個蜜的秘密嗎。」 第一個在蜜蜂身上綁線的會是誰呢。 「天曉得。蜜蜂每天都會飛很長的距離,也可能是飛到別的山頭才被人綁上的。」 無論如何,綁線的人沒有找到這個蜂巢,所以很可能是這樣。 「總之撿到了個不得了的東西呢。」 收拾完采蜂巢的工具後,羅倫斯望向貨台上的大麻袋。 「我起先還不怎麼指望呢。」 這樣就還清之前出的糗了吧,應該還有找才對。 還在死命舔木匙的赫蘿注意到羅倫斯的視線,哼了一聲。 「汝以為這點甜的就能討咱開心了嗎。」 羅倫斯被那雙泛紅的琥珀色眼眸盯著看也不為所動,爬上駕座坐到赫蘿身邊。赫蘿很故意地捏起鼻子,稍微閃躲。 「當然能啊。拿到鎮上去,可以弄出一整個水桶的蜜呢。」 「喔喔喔喔。」 赫蘿期待得眼睛發亮,羅倫斯只能苦笑。 然後一抽韁繩,策馬前進。 「真是的,禍福真的像繩子一樣呢。」 以前有個偉人說過,福與禍如繩索般緊密相依。實在一點也沒錯。 「真想抓住只用福編成的繩子吶。」 羅倫斯對得了便宜還賣乖的赫蘿說: 「吃完甜的以後,就會想吃點鹹的吧?就是這麼回事。」 「或許真是這樣唄。」 赫蘿將自己的手添上羅倫斯抓韁繩的手,倚在他身上。 「會迷路,就是因為某個小氣鬼不肯出搭船的錢。那麼到了下一個城鎮,就要大方一點才平衡得回來吶。」 「啊?呃,這個──」 「哪個呀?」 赫蘿滿面的笑容堵上了羅倫斯的嘴。 見她還歪起頭,羅倫斯才吐出被堵住的氣。 「不能超過賣蜂蜜的錢喔。」 羅倫斯往赫蘿瞄一眼,見到她滿意地笑。 「呵呵。旅行很開心唄?」 赫蘿緊緊抱住羅倫斯的手臂。 就只有這種時候不會嫌臭,該算她厲害嗎。 不過她這些演戲般的舉止,並不全是演戲。 羅倫斯再愚昧,也看得出愛妻的笑容是真是假。 「嗯,很開心啊。真的很開心。」 他說: 「有你陪我,哪有不開心的道理。」 赫蘿睜大眼睛,耳朵尾巴拍呀拍地。 這裡是遠離人煙的深邃森林。 若有股特別甜的香氣,一定是來自貨台上的蜂巢。羅倫斯在心裡找了個沒有對象的藉口。 第二十一卷 Spring Log 4 狼與森林色彩 貨馬車沿著河邊的路慢慢地走。 樹林逐漸稀疏,道路坡度也降低了。有種離開人稱世界盡頭的溫泉鄉紐希拉幾天以後,終於見到下界的感覺。但他們有時還是會被逼至河畔的山坡吞噬,需要穿過深深的森林。 時值秋季,腳下是淹到足踝的落葉長河。踩踏落葉的沙沙聲頗為悅耳,腐植土的香氣也令人心曠神怡。要說哪裡有問題,就只有落葉往往會掩蓋正確的道路,匯聚成不是路的葉河。 在不熟悉的森林,很容易就會誤闖這種假路。其實他們已經上過一次當,迷失在森林深處,發覺時人已經在地圖上不會畫的位置。脫險以後回想起來,實在令人發毛。 在駕座上抓著韁繩的羅倫斯以前只是旅行商人,不是在山裡來去自如的樵夫。 若是單獨迷路,很快就會力竭身亡,成為林中動物的食物或野菇的苗床。 「大笨驢,不是那邊。」 可是羅倫斯身旁有個可靠的夥伴,會適時指引正確的道路。 這個夥伴有一頭與秋季森林很相襯的亞麻色長發,並在腿上梳整同色的毛皮,但她不是外觀那樣的少女。她頭上長了對獸耳,手上的毛皮也是自己的尾巴。 坐在羅倫斯身旁的赫蘿,是高齡數百歲,能寄宿於麥子的狼之化身,也是羅倫斯鐘愛的人生伴侶。 「真不曉得以前一個人旅行的時候都是怎麼活下來的。」 羅倫斯拉韁繩掉頭回正確路線並這麼說,赫蘿唏噓地嘆氣。 「汝就是運氣特別好唄。」 赫蘿那經過細心保養的尾巴邊緣,在秋日陽光下散發金光。為維護光澤,她還會用上玫瑰香油,在貴族豪宅裡也絕不會遜於其他飾品。 「也對,我在旅途上遇到你了嘛。」 羅倫斯出其不意地肉麻一句,讓赫蘿眼睛睜大,隨即冷笑一聲繼續整理尾巴,耳朵卻樂在心裡似的拍動。 除了有狡猾藏鋒,彷彿看盡人世冷暖的一面,但也會喜歡這種淺顯的贊美。 在她身邊這麼久不會膩,就是因為這個緣故吧。羅倫斯心想。 「話說回來,我們真應該搭船的。」 在彎彎曲曲的路上,不時能看到河上的景象。這條河經過溫泉鄉紐希拉,船隻往來頻繁。若肯花錢,可以跟貨馬車一起上船,悠悠哉哉望天打盹,短短兩天就能到海口了。 沒這麼做,單純是為了省錢。 且覺得太趕是種浪費。 羅倫斯很久沒和赫蘿單獨旅行了,想慢慢地品嘗以前的滋味。 「坐久了……腰好痛喔……」 他握著韁繩站起來,挺直腰桿。 除了長時間坐在馬車上,年紀也有影響。 「汝花太多力氣在駕馬上了,多信任馬一點唄。」 扭扭腰轉轉脖子後,羅倫斯坐回去問: 「真的有那麼用力嗎?」 「嗯。好像咱第一次坐在汝旁邊那樣。」 赫蘿賊笑著拋兩個媚眼。 十幾年前剛開始和赫蘿旅行時,羅倫斯完全不懂女人心,赫蘿一調侃就很緊張。 「我可能到現在都沒變吧。要用力拉緊荷包繩,免得你亂花啊。」 羅倫斯嘻皮笑臉地說,結果被赫蘿踩一腳。 「大笨驢。」 赫蘿的頭槌讓羅倫斯笑得更開心了。 「汝這個人真的是……」 唸唸有詞地回去整理尾巴以後,赫蘿忽然豎起耳朵。 「怎麼了?」 羅倫斯轉向赫蘿時,她已經輕巧地跳下駕座。 眼睛順著踩踏落葉的沙沙聲跟過去,見到她繞到地上隆起的巨木殘株後方。以為她是內急,但馬上就回來了。 兩手捧著傘蓋大得能遮住臉的野菇。 「這座森林很通風,野菇采不完吶。」 路上都是這種感覺,所以馬車貨台堆滿了食物。赫蘿往貨台彎腰,搖著尾巴將野菇塞進麻袋的樣子,令人不莞爾也難。 今天天氣晴朗,氣候宜人。 甚至讓羅倫斯真心覺得旅行得如此快活的,全天下就只有他們而已。 「好開心喔。」 還不禁這麼說。 像冬眠前的松鼠般塞食物的赫蘿,耳朵尾巴忽然一豎,然後慢慢轉頭過去放鬆力氣,毛癱軟下來。 「嗯。」 她坐回駕座,一副笑嘻嘻的臉。 剛從紐希拉下山旅行那幾天,還因為生不好火和迷路而感到前途多舛,現在卻覺得未來會是開心的旅程。 羅倫斯吸進一大口閒適的時間時,赫蘿將尾巴收進膝毯底下。沒什麼比細心保養過的毛皮更保暖的了。 或許是「真希望這樣的時光能永遠持續」這麼一個很商人式的便宜願望惹禍了。 赫蘿慎重其事地說: 「話說汝啊。」 「嗯?」 「咱不想忘記這份快樂,要寫成字記下來。」 赫蘿笑嘻嘻地躺在羅倫斯肩上。 「可是墨水用光了……什麼時候要買給咱呀?」 她笑得特別純真的時候,腦袋裡大多是滿滿的歪腦筋。而且現在還收了她偷塞在膝毯底下的尾巴。 正如同不會有只需享樂的旅途,也不會有不用花錢的旅行。 赫蘿討墨水,是因為她整趟路心情都很好,閒得沒事做就提筆寫游記的緣故。 她已經活了幾百年,羅倫斯可辦不到。為了替壽命不同的赫蘿保留記憶,羅倫斯建議她寫下生活點滴。如果記錄多到讀到最後會忘了一開始讀過些什麼,就永遠看不膩這段快樂的日子了。 雖不知這是不是個好主意,總之很討赫蘿喜歡,甚至非常熱衷。因此羅倫斯不惜重金替她買不便宜的紙筆和昂貴的墨水,反正錢也帶不到另一個世界去。 有此體悟的同時,羅倫斯總歸是商人起家。 出門沒幾天,赫蘿就有事沒事東寫西寫,一轉眼就把寫字用的重要耗材用光了,讓羅倫斯不得不擺出苦瓜臉。 「就先剝塊樹皮,用釘子寫吧。」 赫蘿的真面目是頭巨狼,揮揮爪子就有用不完的樹皮。 「大笨驢,樹皮放不久。」 「是沒錯啦……可是文具要到港都阿蒂夫才有得買喔。」 「這附近有沒有牛羊在閒晃吶。」 大概是想用巨爪宰掉,剝皮造紙吧。 「還有肉能吃,豈不是一石二鳥嗎。可是沒墨水……也是白搭。」 「我可不知道怎麼做羊皮紙喔。」 「真沒用。」 「亂花錢的是誰啊」這種話,先吞下去。赫蘿會寫得尾巴膨脹,就是因為那是件快樂的事。 馬車貨台有幾包大麻袋,有的是赫蘿努力采來的秋山收獲,有的傳出激烈的嗡嗡聲。仔細一看,還能看見從縫隙裡鑽出來的在旁邊飛來飛去。 裡頭裝的是羅倫斯用好幾個腫包換來的巨大蜂巢。 「真是的……那就稍微繞點遠路,到別的城鎮去吧。」 「喔?」 羅倫斯攤開地圖提議,勾起赫蘿的興趣。 「記得叉路另一邊沒多久有間旅舍……啊,真的有。來紐希拉的客人會在那裡歇腳,說不定會有儲備的紙墨。」 溫泉鄉紐希拉的貴客除王公貴族外,還包含大教堂的大祭司或擁有廣大領土的大修道院院長一類。他們做的都是文書工作,旅舍為他們准備紙筆是很順當的事。 「就往那邊走唄。如果有熱呼呼的肉湯能喝就太棒了。」 原本以為赫蘿一路上那麼積極地採集食物,說不定是對用光紙墨的補償,可是現在看她舔著嘴唇想鍋裡要放什麼料的樣子,又覺得她單純是順從食慾。 無論如何,總不能澆熄她的期待。 「那就走吧。」 「嗯!」 羅倫斯唏噓地側眼看著赫蘿滿意點頭,將往西的馬頭拉向北方。 沒走多遠就找到旅舍了。 這裡以前似乎是樵夫休息的地方,還能看到過往的痕跡。幾條爬滿青苔的腐朽原木層層堆疊,最頂端架了面斧頭圖案的旅舍招牌。 而旅捨本身也不輸這些原木,苔啊藤的爬得到處都是。 「嗯,這旅舍不錯嘛。」 赫蘿嗅呀嗅地這麼說。周圍都是濃密的樹林,旅舍也頗為古老,乍看之下仿若森林妖精住的小屋。 然而支撐屋簷的樑柱卻新得像昨天才剛砍下來,柵欄圍起的院子種了許多蔬菜,山羊和豬在有日照處悠哉吃草。 一眼就能看出平日有精心維護。 但赫蘿誇的多半不是這種地方,而是因為漫出煙囪的烤面包味吧。 「今天住這嗎?」 「有空房就住嘍。」 羅倫斯這麼說並不是因為睡倉庫可以省錢之類。 馬廄裡已經有三頭駿馬,還有幾個看似馬夫的人這麼早就在一旁喝酒。 已經住了頗有身份的人吧。 「總之我先去問問有沒有有屋頂的地方可以睡。」 「需要咱裝病嗎?」 「這樣可能會把壁爐前面讓給我們睡,可是酒肉就不會有了。」 「唔唔。」 為認真煩惱的赫蘿苦笑之餘,羅倫斯將貨馬車找個適當位置拴好,推開旅舍大門。 「不好意思。」 裡頭像是在准備晚餐,面包的芬芳撲鼻而來,且彌漫著大蒜和油脂等催動食慾的味道。 跟來的赫蘿肚子馬上咕嚕咕嚕響。 「喔,稀客稀客。請問是旅行商人嗎?」 一整桌人談笑風生之中,有個看似老闆的起身招呼。他有把斑白的胡須,看起來就是個住在森林裡的人。 「不,我現在──」 羅倫斯正想自我介紹時,一個和老闆同桌的人先插了話。 「喔,這不是羅倫斯先生嗎!」 隨聲望去,竟然是光顧過旅館好幾次的那位修道院長。 「這不是院長大人嗎!是神的指引啊。」 「哎呀,真的是太巧了。喔,太太也在啊。」 赫蘿見院長注意到她,發揮在這時候特別拿手的演技,可愛地簡單致意。 「老闆,這位是紐希拉『狼與辛香料亭』的老闆。」 「不得了了,該不會是要在這附近蓋溫泉旅館吧。」 旅舍老闆逗得眾人哈哈大笑後和羅倫斯握握手,請他們入座。 席中有個不動如山,衣著高貴的人。 「啊,羅倫斯先生我跟你介紹,這位是治理鄰近領土的比貝利大人。比貝利大人,這位是紐希拉知名溫泉旅館的老闆羅倫斯先生。」 「喔?那間溫泉旅館嗎,我有聽過。據說是笑聲不絕於耳的旅館嘛。」 貴為領主,身邊卻沒帶侍衛,還和氣地向羅倫斯伸手。羅倫斯立刻回握,鄭重自我介紹並介紹赫蘿,在領主的促請下就座。這位名叫比貝利的領主似乎不是那麼計較身份的人。 「話說羅倫斯先生,現在山上不是正忙著准備過冬嗎?還是說,你是在下山補貨的路上?」 這是當然會問的問題,寇爾和繆裡的事也不是秘密。據實說明他們是順休假之便去找寇爾和繆裡後,院長重重地點了頭。 「原來如此。哎呀,我們對寇爾先生的事跡也時有耳聞呢。在我們聽來像戰爭英雄一樣,可是對你們來說,的確是會愈聽愈擔心吧。」 寇爾為了端正充滿弊端的教會而離開紐希拉,他們的獨生女繆裡也偷跟過去,兩個人似乎做了不少大事。 「院長大人是准備到紐希拉去嗎?」 「對。寇爾先生帶來的影響,讓我們上半年忙得是頭昏眼花,現在終於告一段落,所以想早一點上來放鬆筋骨。」 現在全世界的教會和修道院負責人,都因為寇爾和繆裡的影響而被迫審視財產,忙著在民眾攻訐前處分掉過多的權利或資產。 「真是不好意思……我家寇爾給您添麻煩了。」 「沒有沒有,怎麼會麻煩呢,反而是個好機會呢。大掃除這種事,就是要有一點動力才做得起來嘛。」 對於受這位聖職人員之托而代為大掃除的人來說,實在是陪笑也尷尬。 聊到一半,赫蘿扯扯羅倫斯的袖角。 是要他先說正題吧。 「對了,有件事我想請教一下。」 羅倫斯問: 「請問有多的紙墨嗎?」 結果不僅是院長,連替他們送飲料來的老闆也愣住了。 「紙墨是吧。」 「是啊。為了增廣見聞,我們路上都在寫游記,寫著寫著就用光了。如果有庫存,希望能賣一點給我。」 院長和旅舍老闆對看一眼,轉頭過來為難地笑。 「哎呀,其實我們先前就是在聊這個。」 「咦?」 院長輕咳一聲說: 「寇爾先生的奮斗,真的是把全世界的寶庫都翻了一遍。而且你也懂的,寇爾先生不是為了讓每個人都看得懂聖經,正忙著翻譯聖經的俗文本嗎?這個也造成很大的影響,沒幾天就買不到墨水和羽毛筆了。」 這世上識字的人少,平日紙墨的供應量相當有限。 「我在路上經過的城鎮到處打聽也一無所獲,就算有也貴得嚇死人。後來──」 院長將羅倫斯的視線帶往比貝利領主。 「多虧比貝利大人去年買了很多起來,願意分給我一些。」 領主大多給人一臉大鬍子,神情威嚴的印象。不過比貝利雖有漂亮的絡腮鬍,眼神卻十分和善,甚至有點睡意。 從他不計身份地主動與羅倫斯握手來看,應該是個斯文人吧。 「那都是碰巧向去年留在村子裡的吟遊詩人收購的。他要和紐希拉認識的舞孃結婚,回故鄉種田。說以後需要的不是筆,而是鋤頭呢。」 吟遊詩人和舞孃都不是能夠長久的工作。若問為紐希拉溫泉提供余興節目的他們後來怎麼了,這裡就有一個典型的例子。 然而院長已經先向領主徵求那些跟詩人買的紙墨了,只好放棄。正想請赫蘿在抵達阿蒂夫前先忍忍時── 「比貝利大人,羅倫斯先生會在這時候到這裡來找紙墨,還真的是神的指引啊。」 「咦?」 比貝利、院長和旅舍老闆同時對不解的羅倫斯笑。 先開口的是旅舍老闆。 「比貝利大人有事需要找人幫忙。因為這裡比較容易有滿懷智慧與學問的人經過,所以才到小店裡來。」 「很可惜,我兩邊都沒有,不過你就合適了。」 聽院長這麼說之後,比貝利端正姿勢,直視羅倫斯。那是有身份地位的人特有的儀態。 「這位比貝利大人,在這片據說從前屬於異教徒的土地上日以繼夜向神祈禱,想不到會遇見因扶持德堡商行而聞名的高明旅行商人羅倫斯先生,真是太幸運了。」 羅倫斯完全聽不懂那是怎麼回事,但身旁赫蘿若無其事地喝著人家送來的飲料,表示狀況並不危險。 於是他清清喉嚨,挺直背脊說: 「有什麼是我能為領主大人效勞的嗎?」 比貝利輕聲回答: 「羅倫斯先生,能請你利用你從商的豐富知識,解救我的領地脫離困境嗎?」 留絡腮鬍且長相頗具睡意的領主這麼說,並往身旁的院長看。 「事成之後,我想送一些紙墨給羅倫斯先生作謝禮,您同意嗎?」 「當然同意,神一定也是這麼希望的。」 比貝利點點頭,又轉向羅倫斯。 「院長也同意了,你意下如何呢?」 這是近郊領主的親身請托,而且這陣子因為到處都缺乏紙墨而價格飛漲,到了阿蒂夫也不一定買得到。 不知是怎樣的請托,讓羅倫斯商人的戒心緊張不已,一旁又傳來赫蘿無言的壓力。要是敢拒絕,往後一陣子的被窩裡別想有赫蘿的尾巴了。 「我明白了。羅倫斯自當竭誠以赴。」 「喔喔,這真是太好了!」 比貝利高興得站起來,用兩手和羅倫斯握手。 院長為他們祈禱,旅舍老闆也斟滿乾杯用的酒。 羅倫斯臉上雖是商人的完美笑容,心裡依然忐忑。 究竟什麼事這麼嚴重,值得領主親自到旅舍來找人呢。 不安的同時,也頗為好奇。 需要商業知識,是他過去的本領。 「那事不宜遲,今晚就到我的領地作客吧。讓我用我們那的上好──」 說到一半,待人親切的比貝利往旅舍老闆看。 「這樣會妨礙老闆作生意嗎?」 比貝利說得很認真,但老闆和院長都不禁失笑,搖了搖頭。 看來比貝利也是個討人喜歡的領主,評判嚴格的赫蘿也笑呵呵的。 「那麼,我們就在日落前出發吧。我家離這裡不遠。」 羅倫斯恭敬地行禮受命。 比貝利的領地真的離旅舍很近。他路上說,那間旅舍從前也是他們家的伐木場。 等到樹與樹距離拉大,來到悄悄蔓延於森林之間的草原時,一座閒靜的村莊出現眼前。 路上村民們見到只帶一個馬夫的比貝利都大聲問好。 村裡不見牛馬,馱獸只有幾匹騾子,感覺很簡素,但也是個治理得不錯的寧靜村莊。 「要請羅倫斯先生設法解決的,是現在讓我們村裡很頭痛的大問題。」 然而穿過收割完的麥田之間時,比貝利說了這樣的話。 「是需要商業知識的事嗎?」 「正是。」 比貝利親切問候結束農忙而返家的人,繼續說: 「說來慚愧,包含我在內,村裡沒人懂得作生意……」 「可是這座村子感覺非常和平,不像是有問題耶。」 如果是被壞商人盯上而欠了一屁股債,或遭苛政重稅壓得喘不氣的村莊,只要踏進一步就感覺得出來。 「上天保佑,村人生活不曾遭遇困境……但也因此缺乏戒心吧。」 比貝利嘆息道: 「這樣的邊境小村,同樣也受到了世間潮流的影響,把一些人沖昏了頭。就連我,也不敢確定自己的想法正不正確了。」 「請問究竟是出了什麼事?」 聽羅倫斯這麼問,比貝利公開家醜般眼神哀傷地說: 「是關於支撐我領土,我人民生活的森林該怎麼運用。」 「森林?」 喝了旅舍的葡萄酒而微醺的赫蘿眼睛一亮。 「嗯。如院長先生所言,現在世道劇烈動蕩,我們也受到影響。這個影響就是──」 後方有大片森林的領主宅第出現在道路彼端。 「我們為了該如何從我們的森林獲取最大利益,已經爭吵很久了。」 個性似乎頗為純朴的領主露出走投無路的表情。 比貝利所招待的晚餐,有一整桌的野兔、鵪鶉、水鷸、雁鳥。 沒有牛豬這類切成大肉塊保存的肉,全都是專程去打獵才吃得到的野味。若在城鎮,這一桌恐怕得用金幣來付。 赫蘿當然是樂翻了,羅倫斯卻是吃得備感壓力。 因為聽比貝利晚餐上的說明,這件事恐怕非常棘手。 「呼……好久沒吃到這麼棒的肉了……」 赫蘿捧著肚子躺在床上,滿足地搖尾巴。 「從肉就能明顯看出來,房子後面那片森林是一等一的好。想染指這座森林,砍樹出來賣,根本是蠢到家了。那個絡腮鬍知道樹絕對砍不得,實在是很有眼光吶。」 羅倫斯坐在床角落,往打個小飽嗝的赫蘿瞥一眼,盯著燭光嘆氣。 「話是這樣說沒錯啦……」 「怎麼,汝要幫那群大笨驢說話嗎。」 事關一座森林的性命,赫蘿的語氣變得有點強硬。 即使不是自己的地盤,知道資源豐富的森林恐遭砍伐也不能視而不見吧。 「村人砍樹賣錢的想法,我也不是不懂啦。」 「……嗯?」 赫蘿睜開一隻眼睛往羅倫斯看。 「與異教徒的戰爭結束以後貿易復蘇,各種物資愈漲愈高。紐希拉會為零錢見底而頭痛,也是因為這個緣故。」 旅館老闆們聽說羅倫斯要下山旅行,紛紛拿貨幣請他換零錢的事仍記憶猶新。 「其中,因為木材能做成船隻馬車、箱子桶子,漲得最厲害。把握機會砍樹賣錢,算不上是錯誤的選擇。」 赫蘿聽了翻身側躺,拄起臉頰,尾巴不高興地拍床。 「大笨驢,這樣只會毀了那麼好的森林。汝忘了剛才的肉有多好吃了嗎?」 「你的想法也有道理。這個村子能過得這麼清閒,就是拜森林寶庫所賜吧。」 「哼哼,算汝有點腦筋。」 赫蘿可能是有點醉了,得意得像誇的是她一樣。 「比貝利也是個明事理又好心的領主。野菇、蜂蜜和野生燕麥大麥這些森林裡采得到的東西,他都大方地開放給村人去采。所以就算農田大歉收,也不愁沒得吃吧。」 「嗯,那還砍什麼呢……」 赫蘿的眼睛已經閉了一半。除了酒足飯飽外,也是因為久違的旅行生活耗了不少體力吧。 「可是現在人要過活不能沒有錢幣。村子需要賺一點現金,才能買無法自給自足的東西。」 「嗯……可是砍樹賣錢還是……很蠢……」 赫蘿的腦袋從手上滑了下來,然後蠕動著蜷成一團。 羅倫斯嘆著氣起身,替赫蘿脫去長袍。 「唔~這樣睡又沒關系……」 「有關系,會傷到布料。」 「大笨驢……」 赫蘿的動作愈說愈緩慢。很難相信這種人竟然自稱賢狼,還曾經被人當神拜。 羅倫斯剝去袍子,取下她脖子上的小麥袋,放在枕邊。 到這時,赫蘿已經發出細細的鼻息,墜入夢鄉了。 「真是的。」 羅倫斯嘆著氣摺好長袍,走到木窗邊。 秋夜的空氣有點寒涼,森林在月光照耀下依然陰暗。 「樹砍了還會再長……所以趁現在價格高的時候賣一賣嗎。」 村裡有不少人這麼想。 可是代代治理這塊土地的比貝利擔心,這樣短視近利破壞森林,會害得他們再也得不到至今來自森林的種種恩惠。 假如其中有那麼點對森林的信仰,也是其來有自。 譬如野菇,要是太貪心不留一點下來,會好幾年都采不到。砍樹會改變氣流、水流和植被,也會改變鳥類和蜂類的住所。 而且樹林要長回原樣,少說得花上一個世代的時間。 會慎重考量是否用這種短視的手段,不是沒有原因。 但若行情隨猶豫而下跌,且遭逢歉收或火災等需要現金的災害時,又會如何呢。 爭吵為何沒趁早賣掉的事,是可以預見的。 領主比貝利,是打算撫平村民的不滿,繼續維持豐富的森林資源,並准備現金未雨綢繆。 那麼,具體上該怎麼做。 羅倫斯遠眺了夜晚的森林一會兒,最後嘆口氣關上木窗。 這不是隨便想想就能得出答案的問題。應該先聽聽村民怎麼說,若情況需要,還得跟村長或主事者直接對談。 這就不屬於商人的范疇了。瞭解人民的意向,找一個能夠妥協的方法,是政治的領域。這時候需要的,就是賢狼赫蘿的力量了。 「那麼……」羅倫斯抱胸吐氣。 這位赫蘿現在是抓著被子縮成一團,打著小小的鼾。 「所以她才是賢狼赫蘿嘍。」 看著被子底下赫蘿傻呼呼的睡臉,羅倫斯不禁吊起唇角。 在頰上輕吻一下吹熄蠟燭,自己也鑽進被窩。 總之明天再說。 瞌睡蟲轉眼就來訪了。 不是因為昨晚吃了人家的肉,今天就要努力回報吧。赫蘿這麼積極,應該是出於有豐饒森林恐遭破壞的憤慨。 「喂,赫蘿……等等我啦!」 赫蘿難得起個大早,迫不及待要親眼檢視森林裡的狀況。羅倫斯雖也跟去了,但赫蘿的腳步快得他吃不消。 「汝是怎樣,昨晚喝太多了嗎?」 對爬山而言,步法似乎比體力更重要。 在這點上,赫蘿的腳步真的就像狼一樣健步如飛。當旅館老闆多年的羅倫斯想跟上她,實在太吃力。 「你才不要……咳咳、咳咳……不要這麼生氣咧。」 羅倫斯咳到拿水袋出來潤喉,赫蘿紅色的目光射了過來。 「咱才沒有生氣,只是覺得想破壞這種森林的人全都是大笨驢而已!」 說那就是在生氣也沒用吧。 羅倫斯嘆口氣,拿起夾在腋下的木板。木板上抹了一層蠟,可以用尖木筆寫字。 上面詳細記錄了村民對森林的意見。 「總之,這邊看得到的全是比貝利家的森林吧。這附近,呃……好像可以采到野生的麥子。」 森林裡也采得到大麥或燕麥,只是品質遜於特別培育過的麥種,只能用來填補釀酒所需,或是當馱獸的飼料。 「嗯。森林不會太密,日照充足。還有些山丘的地形,含水量高。如果咱住在這裡可以趕走鹿跟豬,保他們千年豐收。」 赫蘿是能夠寄宿於麥子的狼之化身,不是在說笑吧。 「有人是覺得砍這邊的樹影響不大啦。」 羅倫斯也覺得空地變多,或許會讓麥子長得更茂盛。 「哼,一群大笨驢。」 然而赫蘿用尾巴掃開這些想法似的忽一旋身,環視森林中的廣場說: 「有膽就去砍周圍的樹唄。天氣只要差一點,風馬上就會灌進來,把好不容易結穗的麥子全部吹倒。然後比較矮,不知道在粗什麼的草就會到處亂長,讓麥子結不好穗。幾年以後,就會只剩下一大堆荊棘那種怎麼料理都不能吃的草。」 赫蘿在某個村莊的麥田裡待了數百年,之前還住在比紐希拉更深山的約伊茲。對森林變遷所見之久,無疑超乎羅倫斯所能想像。 那張眯著眼,站在收割過後略顯空寂的地方環顧四周的側臉,甚至略感悲愴。 「原來如此。以前我行商經過的村子,也有人在感嘆森林突然不再恩澤他們了,其實就是這麼回事吧。」 「嗯。東西原本就在,便以為做什麼都不會改變這種事,咱也不是不能理解。可是啊,森林其實比汝等用的天平還容易變動吶。」 赫蘿蹲下來,取一把留在原地的麥稈,孩子似的甩來甩去。 「再來要去哪裡?」 「從這邊往東吧……嗯?」 羅倫斯看著記錄村民說法的板子,愣了一下。 「怎麼啦?」 「喔。」 他將板子轉向赫蘿。 「說要注意蜜蜂。」 采蜂巢而被螫的地方還有點紅腫。 赫蘿有替羅倫斯構不到的地方抹豬油和成的軟膏,自然知道他的辛苦。 但她仍是吃性堅強的狼。 「應該有人說過蜂巢品質好不好唄?」 「沒有!這次我們不採蜂巢!」 不說得堅決一點,待會兒搞不好被她一點一點推下水。 赫蘿聽得咯咯笑,嚼兩口手上的麥稈後指向東方說: 「好,就往那走。」 她頗為雀躍的樣子看得羅倫斯渾身無力,默默跟上去。 在這條越過小丘的下坡路上,就連赫蘿也走得很小心。路面看似平坦,其實落葉底下藏有幾個凹洞。赫蘿邊走邊指出位置,並順著氣流找好走的路線繞。 森林密度愈來愈高,空氣也開始帶點濕氣。 常綠樹多,遮蔽了大部分日光。 不時傳來的細小爆裂聲或折斷小樹枝般的聲響,是不知在哪裡的鳥兒和視線角落鑽來鑽去的松鼠野鼠所造成的吧。 腳邊有不少橡實或錐栗,在這養豬肯定是一下子就肥起來了。 「咱愈走,愈覺得這是座好森林。」 也難怪赫蘿會如此贊嘆。 「有這樣的森林,怪不得村裡的人不怎麼拚命種田了。」 「嗯……是這樣的嗎,村裡的田看起來不糟啊?」 「有很多小細節都不怎麼注重的樣子。進了森林就有吃不完的食物,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因為這個緣故,咱是更不懂該拿森林怎麼辦這種事到底有什麼好吵的。失去了這座森林,難過的人會更多唄。」 赫蘿眼睛跟著樹枝上跳來跳去的松鼠說,而羅倫斯的回答是: 「這是因為,森林的恩惠並不是對每個人都平等。」 「嗯?」 大概是不想空著手,赫蘿改抓樹枝,啪啪啪地敲著樹根轉向羅倫斯。 羅倫斯蹲下來,腳邊正好有可以祛熱的藥草。比貝利說過森林裡的東西愛采多少就能采多少,他便不客氣地摘下來。 「像這種藥草或野菇、樹果這些,的確對每個人都有用。可是,人類社會有一點復雜。」 赫蘿沒插嘴,用眼神要他繼續說。 羅倫斯走到赫蘿身旁再開口。 「森林的恩惠再豐碩,能換成貨幣的還是有限。」 「例如蜂蜜嗎?」 「對,食物中最具代表的就是蜂蜜。啤酒和水果酒在某些地方可以外銷,可是這一帶水質好像不夠好,沒人提到。而且這裡比較偏遠,送貨很花時間。酒水又是很重的東西,運費會大幅拉高定價。如果口味沒比別人好,在市場上根本沒得競爭。」 或許是想起陪伴羅倫斯行商的時光,赫蘿若有所思。 「其他的嘛,是可以替城鎮代養豬羊,不過距離還是問題。」 說到這裡時。 赫蘿忽然伸長脖子往森林深處望。 「怎麼了?」 「……有燒炭味。」 赫蘿並不著急,不像有森林火災的樣子,而羅倫斯也很快發現味道的來源。 「有炭窯的痕跡呢。」 那是一座堆得高高的土丘。 將柴薪和潮濕的落葉一起堆起來燒,中間插一根用來流通空氣的管子,用土蓋起來,再放置一、兩晚就行了。 「木炭也是所有人都需要的東西,可是有些人特別需要。」 「……肉鋪嗎?」 羅倫斯忍不住噴笑,被赫蘿瞪一眼。 「抱歉抱歉,用炭火慢慢烤過的肉特別好吃嘛。」 赫蘿賭氣轉向一邊,用樹枝摳挖燒炭痕跡。 「用最多木炭的,是鐵鋪。」 「喔……就是在森林裡整天燒火,敲敲打打的人唄。」 「那是規模比較大的了。反正就是那樣。」 「所以就是那些人主張砍樹嗎?」 赫蘿的眼睛轉向羅倫斯手上的木板。 「是沒錯。尤其現在燃料飛漲,金屬類的東西也跟著漲價了。既然旁邊有這麼豐饒的森林,當然會覺得是賺大錢的好機會。」 「頭腦真簡單。」 「或許該說是懂得見機行事吧。」 赫蘿用鼻子嘆氣。 「基本上就是我剛才說的,照顧所有村人的森林恩惠大部分是難以賣錢,可是能賣錢的森林恩惠,又照顧不了所有村人。」 若決定砍樹,樵夫和搬運工將是主要受惠者,再來是炭匠和鐵匠。當然,他們賺的錢不會全進自己的口袋,有一部分要繳稅給比貝利,日後造福鄉裡。 然而這將使得他們認為錢都是他們賺來的,在村中造成地位之分。 這對為採集、狩獵、耕田等賺不了大錢的事辛勤流汗的人來說,可就不好玩了。比起森林荒蕪,比貝利更怕的是傷了村裡的和氣。 「如果有其他能賣錢的東西就好了。」 「嗯。」 赫蘿閉起眼睛,聆聽週遭之後說: 「對了,皮草怎麼樣?」 赫蘿是狼的化身,而市場不時能見到狼的毛皮,所以羅倫斯是盡量避免去談。但既然是赫蘿自己提的,就非答不可了。 「皮草是少數能賣高價的商品沒錯……可是獵人大多贊成砍樹。」 赫蘿眉頭大皺。 「他們說適度砍一些樹,可以方便他們驅趕獵物。」 「……」 赫蘿聽不下去似的垂下肩膀,拿樹枝往樹幹一敲。 「人真是愚蠢啊。」 「可是皮草匠反對砍樹,所以就扯平了。」 「嗯……?」 赫蘿擺出不解的臉。是不懂皮草匠為何反對吧。 獵人捕到愈多野獸,皮草匠的工作也就愈多才對。 於是羅倫斯替赫蘿解釋人類社會的構造。 「皮草不是要先鞣過嗎?這個工序需要廣大的森林。所以……喔,這樣啊。這個注意蜜蜂是這麼回事吧。」 羅倫斯看看周圍樹木以後,發現那是什麼意思。 「很可惜,他們說的不是你想要的那種蜂。」 「咦……是會擠在牛身上那種嗎。」 那是指吸血的牛虻吧。即使是狼這樣的森林之王,似乎也管不了蟲子,赫蘿一臉的厭惡。 「不,是擠在樹上那種。」 「那……不就是採蜜的蜂嗎?到處都有唄?」 前不久采到的蜂巢裡的蜜,就是從滿溢樹液的樹采來的。 但蟲利用樹木的方法,可不只那一種。 「是會在樹裡面築巢的那種。樹上不是有時候會結出奇怪的果實嗎?」 赫蘿愣了一下,曖昧地點點頭。 「唔、嗯……偶爾會看到。汝是說直接長在樹枝中間那種唄?可是那不像果實……比較像奇怪的樹瘤吶。不是可以吃的東西。」 看她吐舌皺眉的樣子,難道是吃過嗎。 「那是有蜂類在裡面產卵而造成的,也就是搖籃。」 見到被蟲寄生的蟲會嚇哭的赫蘿似乎想像了那個畫面,臉色全僵了。不過蜜蜂的幼蟲總是讓她吃得津津有味,結果是好奇心勝出了吧。 「所以吶?那和皮草有什麼關系?」 「關系大嘍。把那個瘤劃幾刀泡進水裡煮出來的汁液,就是鞣皮的必須材料。」 「喔?也就是說……咱懂了。皮草獵得再多,鞣不起來也是枉然唄。」 「就是這樣。因為毛皮是現在少數能賣錢的商品,所以是保護森林最大的勢力。」 赫蘿點點頭,看見光明似的笑起來,但忽然注意到一個問題。 「可是汝啊,皮草和木材比起來哪個賺?」 不愧是賢狼。不,應該說不愧是退休商人的妻子。 「皮草完全比不上木材啊。」 赫蘿悻悻然地哼一聲,拋開樹枝。 然後掃視周邊,像個森林之王般盤手抱胸。能賺大錢的一方勢力強這種事,赫蘿當然也懂。 「所以我早上說了,需要你的智慧。」 原本是懷著一絲希望,期盼能在森林找到能賣錢的商品。比不上木材也好,至少能幫皮草匠壯大一點聲勢。但果然事情沒那麼簡單。 如同羅倫斯是瞭解商場的商人,村民們也是打從出生就依傍森林而居。以為一天就能找到他們所沒發現的,未免太自以為是。 「嗯……如果要講森林的優點和砍樹以後的弊害,咱是可以幫忙……」 「不是那樣,就是你脫了吧。」 聽羅倫斯這麼說,赫蘿噘起嘴巴,耳朵尾巴不滿地晃動。 「咱沒了毛皮才是脫光光呢。」 「那應該要說請你披上毛皮吧。」 赫蘿的真面目是比人還高的巨狼。要是有村民見到狼的身影在月夜高聲長嚎,那漆黑的森林之王就會帶來恐懼。 也許會害怕觸怒狼群,不敢亂進森林。 「……要是有人因此把可憐的小女孩丟進森林獻祭就糟了唄?咱也不會沒事就來這座森林。」 不僅是森林之王,倘若還記得在教會勢力遍佈天下前是怎麼做的人,認為自己觸怒住在山林或泉水裡的精靈時,會發生什麼事是顯而易見。羅倫斯稍一想像化為狼姿的赫蘿,面對淚流滿面的祭品女孩而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就有點想笑,但事情不是鬧著玩的。若為了保全森林而使得村民不敢碰觸森林的恩惠,豈不本末倒置。 「再說耍嘴皮的工作是汝負責的唄?」 或許是「沒事就討這討那吃的人哪有資格說我」的想法寫在臉上了吧。 赫蘿走過來故意踩羅倫斯一腳,又離遠幾步抱起胸。 「是汝負責的唄?」 「是啊。」 羅倫斯嘆息回答,喃喃地說: 「嗯……說到底,就是錢的問題嘛……這座森林這麼豐饒肥沃,怎麼會沒有能夠賺錢的東西呢……」 比貝利領地裡的村民應該都已經聽到消息,只要南下到了河邊,再不願意也會看見。這年代貿易鼎盛,商業所不可或缺的木材一條條地順河而下,不認為自己也該受惠的反而奇怪。 羅倫斯自己也不禁有稍微犧牲一點森林來換取現金的念頭。 說不出口,是因為赫蘿。 赫蘿遇到有關森林的事就容易激動,更何況答應協助比貝利是為了請他分點紙墨,好給赫蘿寫游記。 聰明的赫蘿當然不會忘記這件事。 風兒吹過,赫蘿抬望頭上搖動的樹梢,說道: 「咱也違抗不了世間的大潮流。如果人類想要的是閃亮亮的貨幣,終究是避不了的唄。」 「赫蘿?」 「而且寫字不也需要銀幣金幣嗎?那麼阻礙村人賺貨幣,也不是正當的事。他們也跟咱一樣,有需要的東西唄。」 村民想賣木材也不是為了過奢侈生活,就只是不想錯過賺取貴重貨幣的好機會而已。 若是村子的儲蓄增加了,歉收時就能到其他城鎮買作物,也能買農事或採集所需的鐵製品,或者在附近小河設置新水車。貨幣可以直接改善、豐富村民的生活。 如同聖經上說人不能只靠面包過活,村民也不可能只憑大地的恩惠解決一切所需。 赫蘿像燃盡了自己一樣,無力地站在炭窯遺跡旁。 「還以為咱在好久以前,就把保護森林的想法放水流了吶。」 並苦笑著這麼說,來到羅倫斯身邊。 這次不踩腳,牽起他的手。 「就像汝好久沒旅行就花了好多時間生火,韁繩也抓得太用力一樣,咱泡了太多溫泉,都忘了人世間是怎麼樣了。」 世事是不如意的多,有時需要裝作沒看見。 不僅是走過商人之道的羅倫斯,面對時代移轉只能旁觀的赫蘿,也切身地明白這一點。 羅倫斯也握緊赫蘿小小的手,彎下腰讓嘴巴附在獸耳根部。 「至少比貝利是個好領主。森林在他的指揮下,不會耗用得太過度吧。」 「……嗯。」 赫蘿點點頭,貓咪撒嬌似的將臉埋進羅倫斯胸口。 這下沒法為赫蘿維護森林安寧,也沒能達成領主比貝利的請託了。 若是誠心謝罪,拿那個巨大蜂巢做補償,比貝利這個好心的領主說不定還願意分一點紙墨出來。 想到這裡,羅倫斯忽然有個念頭。 「對了。跟比貝利拿紙墨高價轉賣的話,多少能補一點回來吧。」 在這個偏遠的鄉村,通常沒幾個識字。 與其任紙墨腐壞,還不如拿去賣錢。 如果能幫領主多賣點銀幣,來作自己興沖沖地接下任務卻失敗的補償,他應該也會高興吧。 向赫蘿說明下一步計畫後,惹來她的苦笑。 「汝就算跌倒了,也要有錢賺才會爬起來唄。」 「小的是商人嘛。」 羅倫斯的玩笑話逗得赫蘿嗤嗤笑,然後是一聲嘆息。 「那麼,咱們就去道歉唄。今晚沒好吃的肉能吃嘍。」 「你就暫時用樹皮來寫游記吧,像這塊木板這樣。有看到紙墨再幫你買。」 「嗯。對了,可以用那些炭寫嗎?」 羅倫斯跟著往炭窯遺跡看。 「只用炭寫很容易糊掉。我是看過有人摻膠來代替墨水,可是做膠要長時間燉煮動物的肌腱和骨頭,同樣需要木材……大概就是這樣吧。」 「到處碰壁喔!」 赫蘿刻意的大叫令人失笑。 「話說回來。」 赫蘿又說: 「咱平常用的那種墨水是怎麼做出來的?」 「嗯?那個啊,是用一種叫做沒食子,長得像果實的樹瘤煮出來的東西。這種樹瘤也會用在鞣皮上……咦?」 「唔?」 赫蘿和羅倫斯傻愣地看著彼此。 「汝啊。」 羅倫斯尷尬地笑起來。 「……有知識是一回事,能不能隨時拿出來又是一回事呢。」 「跟汝的錢包一樣。」 雖想抗議說別相提並論,不過見到赫蘿期待得雙眼發光,尾巴猛搖的樣子也只能笑了。 「也難怪村人沒注意到這件事呢。」 識字的恐怕只有比貝利一個,且說不定連他也不會,遠離城鎮的地方常有這種事。假如真是如此,也難怪他們沒有這種想法。 「不是說墨水被寇爾小鬼和繆裡搞得漲翻天了嗎?」 「是啊。如果想要很多樹瘤,就要讓樹長得更多更茂盛了。」 「汝啊。」 赫蘿臉上堆滿笑容。 這世上就是偶爾會發生這種事。 「這樣能保住森林,也能幫到村人。只要大量生產價格高漲的墨水,就能比砍了就沒了的木材賣得更久更多。」 「這樣咱要的墨水也有著落啦!」 此後羅倫斯與赫蘿肩並肩離開森林,向比貝利報告結論和墨水製法與價位。墨水和酒不同,是少量就能賣出高價的優秀商品,送到遠地去賣也有可觀利益。而且沒食子的採集與加工都是小孩就能做的事,可以提供貢獻的人並不受限制,可以避免村人之間的沖突。 「不愧是名聞遐邇的羅倫斯先生!」 羅倫斯獲得比貝利盛大的贊賞,當晚餐桌也是滿滿的佳餚。 赫蘿收到比貝利相贈的墨水就立刻動手記錄這天的餐點,途中不勝醉意而打起盹來,羅倫斯趁機拿來偷看。發現上頭提到他的名字,還有一句「大笨驢偶爾也有點用」。 「大笨驢是多的啦。」 羅倫斯苦笑著抱起在椅子上睡癱的赫蘿,搬到床上。 替永遠的公主蓋好被子後,他看向月光下的紙疊。 在未來的日子裡,那些紙都會寫上好多好多的字吧。 會有快樂的事,也有不快樂的事。 「不過,全都會是美好的回憶。」 羅倫斯喃喃地手扶木窗。 如闔書般關上。 也為長長旅途的一景閉了幕。 第二十一卷 Spring Log 4 狼與旅行之卵 這天的風有點冷。 離開溫泉鄉紐希拉已經約有兩周時間。這趟睽違十年的長旅經過有些顛簸的開頭後,前旅行商人羅倫斯終於找回旅行的感覺。 走完長長的山路,兩人在一望無際的平原路上享受旅行中閒得發慌的時刻。 「呼啊~~~啊呼。」 這麼大的呵欠不是羅倫斯打的,是來自一早就優雅地猛曬太陽,大剌剌趴在馬車貨台毛毯堆上的妻子赫蘿。 「汝啊,城鎮還有……呼啊……多遠……?」 冷風提醒現在是秋天,但平原這一塊的日照仍有夏季的余韻。 藉大片陽光曬出薄汗,再讓涼風撫過臉頰的暢快,是無與倫比。 在紐希拉一有機會就晨睡午睡的赫蘿,今天過得愜意極了。 可是她今天特別慵懶,像只被寵壞的狗,在毛毯上蠕動。 原因出在她手上的小酒桶。 赫蘿從幾天前碰巧在森林裡摘到的蜂巢拿點蜜出來拌葡萄酒,封進酒桶在毛毯底下蓋幾天,就成了即席的蜂蜜酒。 今天赫蘿起了個大早,便迫不及待地拔開桶栓品嘗蜂蜜酒,喝到帶著酒意昏昏欲睡,睡醒再喝,反覆至今。 還有什麼比這更享受呢。 「就快了吧。進大路以後往來的人會變多,你小心一點喔。」 「大笨驢……咱哪會那……麼……」 語尾就這麼唏哩呼嚕地沒了。轉頭一看,赫蘿半張著嘴,躺在貨台上呼呼大睡。 雖然赫蘿不說話就像個十四、五歲的少女,這種邋遢的樣子也很適合她。亞麻色的頭發在陽光下閃閃發光,輕柔瀏海隨風搖蕩,如詩如畫。 但若僅是如此,她就不必注意他人眼光了,大可盡情當一個享受旅程的淘氣少女。 問題在於,赫蘿不是個普通的少女。 在陽光下閃耀,輕飄飄隨風搖蕩的,不只是她漂亮的亞麻色頭發。她頭上有對三角形的大獸耳,腰際還生了條毛發豐沛的尾巴。 赫蘿的真面目是寄宿於麥子中、巨大得要人抬頭仰望、威嚴可畏氣勢逼人、高齡數百歲的狼之化身。 至少……她自己是這麼說的。 「真是的……」 看著睡得毫無戒心的赫蘿,羅倫斯嘆口氣,一邊嘴角不自禁吊成笑的形狀。 她自稱賢狼,也的確擁有令人敬佩的智慧與見識,不過也會有這樣傻呼呼的一面。對此,羅倫斯是一點抵抗力也沒有。 「傷腦筋耶。」 沒人知道這苦笑的囈語究竟是對誰所說。 羅倫斯聳聳肩,從一旁的麻袋拿一條肉乾銜著,並注意到壓在底下的紙疊。紙上寫滿了字,都是睡死在貨台上的赫蘿每天努力累積起來的游記。 赫蘿擁有無限的壽命,無論羅倫斯如何努力,遲早都會讓心愛的妻子獨留於世。為排解赫蘿的寂寞,羅倫斯建議她多記錄生活的點滴,最好多到看到最後都會忘了頭。 從此以後,赫蘿非常熱衷於寫日記。羅倫斯當然是為她高興,但這也造成了一個問題。 看來赫蘿是愛上了寫文章這件事,偶爾會寫些純粹是幻想出來的生活情節,還沾沾自喜。這麼一個貴族千金會在修道院培養出來的興趣,一下就用光了旅館裡的庫存紙墨。 下山旅行這幾天,紙墨也是轉眼被她用光,得請碰巧認識的領主分享一小部分。有鑑於此,羅倫斯實在是無法想像這之後究竟還需要花多少錢在這上面。 為了赫蘿,他什麼都肯做,可是骨子裡畢竟是個商人。看到那麼厚一疊紙,很難不去想那究竟值幾枚銀幣。 其實羅倫斯也懂赫蘿這麼積極記錄生活的心情。回憶是種模糊不清的東西,無論在紙上寫得再多,都無法完整重現在這時候午睡多麼舒坦。 所以至少想讓她盡情去拼湊這些碎片。 因為赫蘿終將獨自遺落在時間之流裡。 想到這裡,羅倫斯不禁喃喃地說: 「希望有更好的方法。」 一來是希望能替她留下更多回憶,一來是希望節省一點開銷。 想著想著,平平坦坦的道路遠端出現一面立牌。 那是鄉道接上大道的指標,也表示目的地近了。 要是有人看見赫蘿的耳朵尾巴,馬上會出事。 於是羅倫斯轉向貨台,要叫醒睡美人了。 「喂,赫──」 「城鎮到了嗎!」 赫蘿亢奮地跳起來,嚇得羅倫斯仰身後退而扯動韁繩,馬兒不高興地噴了噴氣。 但赫蘿不理也不睬,戴起斗蓬的兜帽,嘿咻一聲爬上駕座。 羅倫斯還來不及收擺在身邊的麻袋就已經被赫蘿搶走,抓一條肉乾銜在嘴裡。 「好久沒進大城鎮啦,非要吃個夠本不可!」 明明幾天前才去領主家裡作客,吃了幾桌的野味,先前也喝了剛釀好的蜂蜜酒……這種話,說了也沒用。 況且見到她這麼高興的樣子,罵人的力氣也沒有了。 羅倫斯邊笑邊嘆氣,坐正抓穩韁繩。 無情的時光洪流,不是羅倫斯能操縱的東西。 那麼,好歹得為心愛的妻子駕好貨馬車才行。 兩人離開深山溫泉鄉紐希拉,一路往西順流而下。 即將抵達的是港都阿蒂夫,設有主教座及大主教,堪稱這一帶最大的港都。 且歷史悠久,在宗教戰爭中成為前線基地,扮演第一道關卡的角色,阻擋來自北海群島的海盜攻進內陸。 時至今日,當時的遺跡也依然顯而易見。橫越阿蒂夫中央的河流兩岸,各築有高大的尖塔,尖塔之間吊了條巨大鎖煉。據說鎖煉會在危急時墜入河中,攔阻試圖溯河的海盜船。 羅倫斯通過入城關卡後如此說明,眼睛早就被攤販食物吸走的赫蘿隨便應兩下。 「如果用那條鎖煉拴住你脖子,不知道會不會聽話一點喔。」 赫蘿的真面目是好幾個人高的巨狼,那種尺寸的鎖煉說不定剛剛好。當羅倫斯這麼想著喃喃自語時,耳朵就是不會漏掉這種話的赫蘿踩了他一腳。 「說,這裡的名產是什麼?」 「真是的……」 羅倫斯搓著腳丫回答: 「那當然是魚啦,新鮮的生魚堆得跟山一樣。尤其在這個天氣開始變冷的季節,每種魚都很肥美。不管是鹽烤、油炸還是燉煮都很好吃。」 「魚啊?」 或許是認為狼不適合吃魚,赫蘿顯得很不滿。 「不要聽到魚就嫌嘛。對了,聽說這裡會用有點好玩的方式買賣鯡魚,一起去看看吧?」 「不要。咱再也不想看到醃鯡魚了。」 深山裡,餐桌上的魚不是溪魚就是醃鯡魚。人家說鯡魚這種東西多到拿劍往海裡一刺就能刺起一串,不管住得多偏僻都能便宜買到。 因此鯡魚可說是支撐世人生活根基的重要漁產,但也因此每個人都吃得很膩。 「其實不醃的話,鯡魚還滿好吃的耶。」 「……汝是打算用那種便宜的魚塞滿咱的肚子唄。」 赫蘿懷疑地瞪過來。 對於提到食物就特別貪心的赫蘿,羅倫斯只有聳肩的份。 然而鯡魚的價格的確是低於任何肉類。 於是羅倫斯清清喉嚨說: 「好比說,用一整鍋油來炸。」 「嗯……?」 「一開始火力小一點,鯡魚剔除內髒以後連頭丟下去炸。聲音是滋滋滋的就對了。」 羅倫斯無視赫蘿「扯什麼東西啊?」的眼神繼續說: 「等快熟以後就多添點柴,燒熱的油就會炸出嘩啦嘩啦很熱鬧的聲音。」 赫蘿完全沉浸在羅倫斯口中的情境裡,猛吞口水。 「鯡魚會就這麼炸到又酥又脆,連骨頭都能吃。然後撈出來,趁它還在劈哩啪啦爆的時候抓一大把岩鹽灑上去……」 再加上灑鹽的動作,赫蘿就像看見食物的貓一樣眼睛跟著跑。 「最後從頭大口咬下去。」 赫蘿的尾巴提裙襬似的翹了起來。 「嘴唇上油的香和海鹽的咸,都用冰涼的啤酒一起送進肚子裡,真是痛快……會痛!會痛啦!」 「汝啊,那咱們就走唄!鯡魚是唄?現在正是肥美的時節唄?」 羅倫斯被赫蘿隔著衣服用力地捏,好不容易才扯掉。 用便宜鯡魚塞肚子的計畫看來會很成功,而且是成功過頭。 「我們先去德堡商行問問看路上狀況怎麼樣,然後訂船票。現在是換季的時候,船艙擠滿了商人和物資,動作不快一點就要等到冬天了。」 現在羅倫斯和赫蘿跟以前不同,有地方要回去。紐希拉的溫泉旅館是托別人代管,不能拖沓。 因此,羅倫斯那麼說並不是故意逗赫蘿,但嘴還是中途閉上了。 因為赫蘿都濕了眼睛,咬著下唇不放。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我自己過去商行,你拿這個去隨便買一買。」 羅倫斯交出去的,是指頭探進錢包後猶豫片刻才挑出來,品質不太好的銀幣。他們剛認識時,羅倫斯曾經給赫蘿一枚近乎純銀的崔尼銀幣,結果她全拿去買蘋果了。 節約這個詞,會在美食之前消失不見的樣子。 赫蘿眼睛閃亮地接下銀幣,對羅倫斯展露滿面笑容。而羅倫斯即使明知笑容是赫蘿的武器,他的心卻還是輕易被赫蘿攻陷。 為了顧一點面子,只好這樣說: 「那包含我的份喔。」 「大笨驢,咱當然知道。」 嘴巴這麼答,眼睛已經在找攤子了。赫蘿都是穿比較厚的裙子來蓋尾巴,但尾巴搖得裙子都在抖了。 「真是的……」 就在羅倫斯要對舔著嘴唇,正要奔向獵物的赫蘿交代集合地點時── 「嗯?」 赫蘿忽然伸長脖子。 「怎麼了?」 「唔,嗯……」 壓在兜帽底下的耳朵動了動之後,赫蘿維持方向,只用手拉拉羅倫斯的袖子。 「汝啊,咱們背後,路對面。」 赫蘿是狼的化身,而狼是森林之王。無論在多麼擁擠的人群中,即使整顆心都被炸魚佔滿也不會大意。 「……會打起來嗎?」 貨台上有貨物,道路擁擠。 要是被扒手或強盜盯上,就算不至於搬個精光,也不會平安無事。 帶女眷的人特別容易成為目標。 「手上沒武器……其實和常到咱們那泡溫泉的是同一種人。」 「聖職人員?啊,你該不會……」 這句話讓赫蘿的表情變得很尷尬。 「蜂蜜酒喝多了嗎……」 赫蘿是長了獸耳獸尾的非人之人,而教會將她這樣的人當作遭到惡魔附身,不該存在於世界上。 說不定是一早就猛喝蜂蜜酒,又太久沒旅行而導致疏漏,被人看見耳朵尾巴了。 赫蘿啃啃拇指指甲,重新握緊羅倫斯給她的銀幣說: 「沒辦法。他們要找的是咱,只能逃走了。汝先把船安排好,照行程往南走。咱沿海岸跑的話,遲早會在某個城鎮跟汝會合。」 「話是這麼說沒錯啦……」 「那就看汝的啦。」 赫蘿之所以稱為賢狼,是由於她能在危機時做出正確選擇。羅倫斯已經不曉得被她的機智救了幾次。 仍然躊躇,是因為即使知道赫蘿的判斷完美無缺,也不想和她分開的緣故。 當然,這說出來只會被她白眼,而羅倫斯也知道小別勝新婚的道理。 「不要把錢都拿去喝酒喔。」 「大笨驢。」 赫蘿笑著這麼說就跳下馬車駕座。這時,路對面交頭接耳的幾個人撥開人群朝他們接近。有穿僧服的人,有穿著體面的商人,還有看似修士的人。 羅倫斯將兩人關系設定為在旅行途中偶遇,做個深呼吸。要拿出從前作商人時睜眼說瞎話的本領出來了。 而且他行商時和幾個手握大權的人有些交情,有個萬一時可以依靠他們,心裡不怎麼緊張。 但就在他這麼想著目送赫蘿的背影離開時,一個非常突兀的詞傳進耳裡。 「請等一下!請問您是繆裡女士嗎!」 「咦?」 不僅是羅倫斯,正往人群裡鑽的赫蘿也錯愕得停下腳步。 因為那是他們獨生女的名字。 「汝、汝啊?」 疑惑的赫蘿往羅倫斯看,等他的判斷。 羅倫斯以手勢示意赫蘿先等等,轉向趕過來的那幾個人。 他們撥開人群,被火爆工匠和忙著作生意的商人罵得縮來縮去的樣子如果是演戲,那演技可真好。看起來不是壞人。 至少不像是沖過來殺異教神祇的。 「先聽他們怎麼說好了。」 羅倫斯嘆口氣又說: 「我們有必要瞭解一下那個野丫頭又闖了什麼禍。」 畢竟她身上流著赫蘿的血……後半段的這個想法,最後僅止於想法。 聖職者們趕到兩人身邊,正面見到赫蘿就發現自己認錯人了。 「頭、頭發顏色不對……?」 赫蘿是仿若秋季森林的亞麻色,女兒繆裡則是強烈顯現羅倫斯基因的美麗銀色,不會錯認。 「嗯?各位有事嗎?」 狀況仍不明朗,兩人先隱瞞繆裡是女兒的事。 赫蘿裝傻反問,他們跟著急忙端正儀態說: 「不、不好意思。請問,您是繆裡女士嗎……?」 他們懷著最後一絲希望般這麼問,見到赫蘿微笑著歪起頭,肩膀就垂了下來。 然而他們仍不放棄,仔細端詳赫蘿的臉孔。 「哎呀,真的好像……」 「就是啊就是啊。」 「請問,您是繆裡女士的姊妹嗎?」 其實是母親,於是赫蘿慢慢搖頭。 不過羅倫斯感覺得到,赫蘿的尾巴正開心地搖晃。 即使高齡數百歲的她化為人形時完全不會老,但被人以為和女兒同年,感覺還是很不錯。不管活了幾百年,少女仍是少女。 「世界上竟然有這麼像她的人啊……」 在他們感嘆時,羅倫斯插嘴問道: 「那位繆裡女士做了什麼嗎?」 羅倫斯和赫蘿下山旅行,就是為了見他們的獨生女繆裡一面。 長期在旅館工作的青年寇爾為守護信仰而啟程旅行,繆裡也硬是跟了過去。 兩人似乎引起了很大的社會動蕩,而最近音信全無。赫蘿口口聲聲說不必擔心,可是羅倫斯就是在意得不得了,便決定親眼看看他們是否安好。 「您說繆裡女士嗎?呃……抱歉,兩位是最近才到這裡來的嗎?」 「對啊。我們平常都是在深山裡經營一間小小的旅舍……已經好久沒進城了。」 羅倫斯沒有說謊,從外觀也能明顯看出這一點。在山上住久了,衣服習慣穿厚一點,與其他人略顯區隔。 「這樣啊,那也難怪沒有聽說。」 穿僧服的人咳一聲說道: 「兩位知道現在追求正確的信仰成為一股巨大的旋風,席捲了全世界嗎?」 「這個嘛……知道,有聽說一點……」 這股旋風,源自於溫菲爾王國與教會首領教宗鬧翻。 教會長年以討伐異教徒為由徵稅,但這個稅在停戰以後也年年照徵不誤。 後來溫菲爾王國正面質疑這條稅的正當性,民眾對於教會積財過剩與行為墮落的不滿也在這一刻爆發出來。 於是改革的烽火相繼燃起,燒得聖職人員七葷八素。 在顧客包含許多高階聖職人員的紐希拉,也受過其低氣壓的影響。 「這個城鎮的教會,就曾經在信仰的路途上迷失過。這時為我們指引一條新路的就是黎明樞機寇爾大人,以及扶持他的聖女繆裡女士。」 聖女繆裡。 羅倫斯和赫蘿不禁面面相覷。 他們所熟知的繆裡,是個會在山上半裸著跑來跑去,青蛙和蛇都能若無其事地直接用手抓,用細繩綁起來丟進池裡釣巨大鯰魚的野丫頭。 和聖女應該有很大的差距才對。 「而且寇爾大人和繆裡女士第一次獲得神的恩寵,據說就是在這裡。一切都是從這裡開始的。」 壯年修士驕傲地微笑著說。 羅倫斯也想起寇爾的確在信上提過這件事。 「不過後來聽說黎明樞機大人和繆裡女士往南邊去了,所以我們很想在這座城裡多少留下能供人回憶這奇跡的東西。」 留下回憶這句話,讓赫蘿有點共鳴。聖職人員本來就會記錄世間發生的大事,做成編年史。 「這時我們聽說有個長得和繆裡女士十分相像的人進城裡來,覺得是神的旨意就立刻趕過來了。」 「呃……這樣啊……」 兩人又對看起來時,一名聖職人員對衣著體面的商人使個眼色,商人便將小心翼翼抱在懷裡的大方板上的布給解開。 「這是我們教會訂的,正好在今天送到。而今天正好有您這樣的女性來到阿蒂夫,一定是神的指引不會錯。」 等布揭下,羅倫斯和赫蘿都睜圓了眼。 「很棒吧?見到了它,任誰都能一眼就瞭解降臨在這座城的奇跡!」 他們看見的,是一幅畫。 天空灰濛,場景又是光禿禿的岩山,整體色調顯得很暗。 可是畫面遠處的云縫間有道曙光探照下來,一名青年向曙光伸出了手,還有一個少女依在他身旁虔誠祈禱,手拿號角的天使在他們周圍飛舞……這樣的構圖十分常見,但畫中人無疑就是寇爾和繆裡。 「怎麼樣。既然這裡是一切的起點,我們還在商量是不是要用這幅畫在阿蒂夫的教堂畫個大型的天頂畫呢!」 這幅畫的畫工好得令人想仔細查看,但比起畫作品質,羅倫斯更在意的是價錢。 顏料可說是寶石的粉末。 不敢相信地搖搖頭,那動作卻被聖職人員們視為對神跡的贊嘆,全都是一臉驕傲。 「十天後,教堂要為這幅畫舉行展覽會和祈福儀式,拜託兩位務必要參加。這對兩位一定會是很棒的精神食糧,神應該也會在路上保佑兩位的。」 見到那麼熱情的笑容,實在很難回絕。 出於無奈,羅倫斯姑且連聲說好應付僧侶,僧侶們也興高采烈地和他們握握手,腳步輕快地離去。 杵在原地的羅倫斯心裡不太敢相信,轉頭一看,赫蘿的表情卻十分嚴肅。 赫蘿人稱約伊茲的賢狼,自森林與精靈的時代存活至今。繼承她血統的繆裡被製成畫像掛在教堂裡,或許是不應該發生的事。 「汝啊。」 她以非常低沉的語調開了口。 「赫蘿,我跟你說……」 這是世間潮流,當作畫了一個長得很像的人就好──羅倫斯正想這麼說時遭到打斷。 「汝啊,就是它了。」 「咦?」 「汝啊,咱也要那個!」 赫蘿望著僧侶們的去向,緊抓羅倫斯的手。 裙子和兜帽底下,赫蘿狼的部分顯得很興奮。 她的紅眼睛閃閃發光地看著羅倫斯說: 「咱也要咱的畫像!」 賢狼赫蘿不會衰老,永遠是少女的模樣。不會隨人世時光流動而改變的她,總有一天會獨自留下。目前,赫蘿只能用文字,為沒有永恆生命的羅倫斯記錄他的言語、動作和回憶。 然而文字會理去許多枝節,無論寫得再詳盡也比不過現實。要沒見過蘋果的人想像蘋果長什麼樣,是一件困難的事。 但若換成圖畫呢? 「汝啊,咱……」 赫蘿梨花帶淚地抿著唇求情。 羅倫斯都這個年紀了,見到赫蘿感動成這樣還是會小鹿亂撞,可是世故的他頭不會點得這麼容易。 在考慮細節之前,曾是旅行商人的他已經回答: 「不行,別鬧了。」 「為什麼!」 即使赫蘿氣得像是要咬人,也改變不了這題的答案。 「拜託……你知道一幅畫要多少錢嗎?」 那是貴族的商品,所以那名商人的服裝才會那麼高級,舉止優雅。 不是一介旅館老闆能碰的東西。 「唔唔,可是那……」 赫蘿淚汪汪地往僧侶們的去向張望。阿蒂夫大教堂的鐘塔,從大片叢簇屋舍彼端露出了一點頭。 那幅畫是教會的人用他們的財力請人繪制的吧,畫得實在很好,彷彿是將眼中所見當場封入畫布。赫蘿無論如何揮動羽毛筆,也畫不出那種傑作。那幅畫就是有這樣的震撼力。 所以貴族才會留下自己的畫像,教會才會有聖經故事的畫。 「不行不行,這個絕對不行。」 「……」 赫蘿繼續在教堂和羅倫斯之間看來看去,最後肩膀無力地垮下。她雖能熟門熟路地松開羅倫斯的錢包,但那也是瞭解錢包裡有多少錢而為之,不會真的強人所難。從羅倫斯的態度,不難看出油畫的價格有多高昂吧。 最後,兜帽和裙子底下興奮的耳朵尾巴都癟了下去。 只是看見一幅畫,不會讓赫蘿有這麼大的反應。她過去在旅行中當然也看過別的畫,從來沒這樣要求過。 問題是出在畫裡的人是和她長得一模一樣的繆裡,還有她看著長大的寇爾,也難怪會想要一幅自己的畫。 「好了啦,不要擺那種臉嘛。」 羅倫斯搭上赫蘿的肩,赫蘿不理他。 嘆口氣後,羅倫斯又撈撈錢包,再拿一枚銀幣給她。 「這樣夠你寫好幾張鎮上好吃的東西跟宴會的情況了吧?」 平時這種時候,赫蘿已經是眼睛發亮,今天卻依然消沉。 不過從她銀幣握得很緊來看,大概沒有外表那麼糟。 羅倫斯想了想,說道: 「也是可以不要亂花錢,省起來買顏料啦。幸好我還有以前旅行認識的畫商可以拜託。」 「……都忘了那隻豬。」 「攸葛先生是羊喔。」 羅倫斯現在賺得比以前多,會解囊討赫蘿開心的金額自然不少。若確實省下這部分額外開銷,肯定會是一筆可觀的數字。 且即使哭喪著臉,她仍是賢狼赫蘿。軟趴趴的狼耳底下,八成有這樣的盤算。 這時候需要戰勝的,往往是心中的慾望。 「……這、這個……汝拿去唄!」 赫蘿將握在手裡的銀幣拿到羅倫斯面前。 羅倫斯驚訝不是因為她的手抖得很厲害。 而是她面對難以抗拒的炸鯡魚和冰涼啤酒,卻選擇了節儉。 赫蘿居然會這麼做! 但即使這樣的決心給羅倫斯強烈震撼,他依然沒忘記商人應有的冷靜判斷。 「總之,今天就只吃一枚吧。」 羅倫斯從赫蘿手上抽走兩枚銀幣,一枚還給她。 「千裡之行始於足下,真正重要的是持之以恆。」 炸鯡魚和冰涼啤酒回來了,讓赫蘿睜圓眼睛看著羅倫斯。 並再也不放手似的兩手握著銀幣按在胸口。 這模樣讓羅倫斯不禁失笑而被瞪。 「老想著一舉致富,結果吃了不知多少苦頭的汝沒資格笑咱!」 「……這我有在反省啦。」 「哼!」 赫蘿把頭甩到一邊,但臉上並不怎麼氣。這樣開了一條通往畫像的路,又有美食能吃。赫蘿以前也說過,禁慾產不出任何東西。 有所爭取就必須有所放棄這種事,本來就不是絕對。 「你就趕快去買吧,我去德堡商行找船了。待會兒在德堡商行碰面,可以吧?問人就知道怎麼走了。」 「咱是賢狼赫蘿,不是三歲小孩。」 「您說得是。」 羅倫斯再補一句: 「既然不是小孩,鯡魚記得買我的份。」 赫蘿不情願地側眼瞪過去回嘴。 「錢算在汝頭上。」 「……本來就是我的錢……好啦好啦。」 被她咧嘴吼一下,羅倫斯馬上就縮了。 「啤酒要選冰的喔。」 「知道啦!大笨驢!」 最後罵一聲跳下貨台,隨即消失在雜沓的人群之中。 「真是的,賢狼之名要哭嘍。」 赫蘿狡猾歸狡猾,有時比女兒繆裡還像小孩。 「也好,這樣才不會膩嘛。」 羅倫斯喃喃自嘲,搔了搔頭。 「可是這畫像嘛……」 拒絕甚至讓赫蘿眼中泛淚的願望,並不是因為吝嗇,畫的價格真的是嚇死人的高。翻完腦袋裡的帳簿,也難以擠出畫錢。先不談畫家的工錢,光是顏料就要吃掉一筆龐大費用。 所以見到那些聖職人員請人繪畫,讓羅倫斯心裡對他們有點質疑。請人繪畫或許真的是出於對神的崇敬,可是從他們的財力足以出得起,卻不考慮這筆大錢可以如何造福社會來看,即使他們口口聲聲說什麼改革和正確的信仰,特權階級的壞習慣依然是根深柢固。 但現在譴責他們不知世間疾苦也沒用。 當下該考慮的是如何籌錢。 「沒有的東西,就只能自己去討了。」 希望能盡快弄到一筆夠看的數字。 盡管赫蘿放棄得很乾脆,羅倫斯仍有商人的自尊。 這座城鎮,有一門他好奇了很久的生意。 羅倫斯駛動貨馬車,緩緩前往德堡商行。 德堡商行是勢力遍佈於這片大陸北部的大商行,各大城鎮均設有分行。像阿蒂夫這樣的大港都,會館當然是相當氣派。 由於十多年前,羅倫斯和赫蘿在關乎德堡商行的大風波中幫上了一點忙,從此深有交情。而且寇爾和繆裡的信上還提到他們在阿蒂夫受過德堡商行照顧,順便去道謝。 管理商行的館主當然是將他當上賓來歡迎,只是樣子有點誇張。說難聽點,他僵硬的笑容底下似乎有些懼怕,尤其是提起寇爾和繆裡的時候。 他們的信只說旅途有起有落,基本上相當順遂,說不定有些信上沒寫的內情……這麼想之餘,羅倫斯看館主不敢放過自己任何小動作,表示最高敬意的緊張模樣,也不忍心逼問。 因此,羅倫斯就只是事務性地確定幾件事,詢問館主能否在啟航之前借住一宿。 立刻住進會館中最好的房間後,羅倫斯放下行李,問館主最後一個問題。 而答案帶他來到港都阿蒂夫最具活力的港口中最熱鬧的地方。 港邊有一大排店家、商行和工坊,其中一角有個在屋簷下吊鯡魚形狀招牌的屋子。乍看之下像是專門料理魚的酒館,其實不然。 一推開門,聲音和熱氣就迎面撲上羅倫斯的臉。 「喔喔!你們看!加彭商行出高價了!」 「來來來,還有嗎?還有嗎!有沒有人再加!」 「是怎樣,都有把柄抓在加彭商行手上嗎?」 「不不不,豐收節都還沒過呢,沒人曉得明年春天的海會怎麼樣,而且南海的魚又更難猜了!」 「快報!有人想聽快報嗎!剛從北海帶回來的快報!」 嗆鼻的熱氣,是擁擠而興奮的人群、手上的烈酒和堆成小山的炸魚混雜交織而成的吧。而且不知為何,天花板上還吊著熏鯡魚,讓屋裡的空氣更為濃烈。 不管怎麼看都是賭場的氣氛,但每個人都是清清白白。 然而他們一點也不像供應教堂繪畫的畫商那麼優雅,都是會追著錢跑,有空就好像會削削銀幣邊緣的人。 「怎麼,沒見過你。」 在門口杵了一會兒,有人過來搭話。他兩只耳朵都夾著羽毛筆,手捧厚厚的帳簿,上頭密密麻麻是數字和看似名字縮寫的字。 「來找酒喝的話,你找錯地方了。」 港口總是龍蛇混雜,每個人脾氣都很火爆。 羅倫斯有點嚇到,但很快就穩下來說: 「德堡商行給了我一點方便,讓我參加這次競標。」 「嗯?」 這個喝得滿臉通紅又油光閃亮的胡須男,一把抓走羅倫斯取出的羊皮紙。 快速看過一遍之後粗魯地塞回來,還帶著嚇人的笑容。 「很好,你從今天起就是我們船上的一員了。可是船會開向天國還是地獄,我可沒法跟你保證啊!」 胡須男哈哈大笑,把羅倫斯肩膀拍得好痛,接著拿起耳朵上的羽毛筆。 「話說你來得真是時候!今年會期前幾天才開始,還不曉得會怎麼樣,這時候最好玩了!來,你要押哪裡?價目表在那邊!」 牆上有塊頂天的大告示牌,上頭有無數的數字和頗為可愛的魚圖案。有個小夥計抓在告示牌邊的梯子上忙碌地塗改數字。這是市場競標會常見的景象,這裡也是其中一種。 不過,就連曾經游歷世界各地,自詡經手過大部分商品的前旅行商人羅倫斯,也只聽說過這樣東西。 「來來來,快下快下!是哭是笑春天就揭曉了!全都是大海的恩惠!」 屋裡的氣氛被這句話炒得更加熱烈。 羅倫斯來到的這棟屋子買的不是鯡魚,而是鯡魚卵。 鯡魚魚貨量極大,大到不行。不然也不可能讓深山居民便宜買到。 然而這個任誰都一定吃過的魚,卻有個大多數人沒嘗過的部位。 那就是卵。 「去年歉收,前年豐收,大前年也是豐收,再往前一年就是五年一度的大豐收。也就是說,今年最糟也是豐收,有機會是前所未有的大豐收。」 「傻小子,豐不豐收有什麼差,重點是鯡魚肚子裡塞了多少蛋吧?今年的鯡魚長得很肥,是一等一的體格,到了冬天要過完的時候,蛋都要把肚子給撐爆了吧。」 「喂喂喂,你第一天作生意啊?有買有賣才叫生意。鯡魚的事講了再多,沒買家的話也沒有行情。重點在沙丁魚上。」 「你是有南方的消息才這樣說的吧?」 「嘿嘿嘿,你自己猜呀。」 「混帳,你真的有消息嗎!」 每張桌子都是像這樣聊個沒完。從鯡魚知識聊到南方的傳聞,最多的就屬夏季天氣和「沙丁魚」漁獲量高的事。 鯡魚卵不是人要吃,而是捕沙丁魚用的餌。沙丁魚歉收豐收的差距比鯡魚更激烈,要灑下的鯡魚卵價格也是變動極端,沒規則可言。 而商人像貓一樣,注意力會被價格劇烈變動的商品吸走,想要撲上去。 「啊~真希望我是魚,這樣就能直接游到南方問沙丁魚今年怎麼樣了!」 商人的叫喊惹來哄堂大笑。 這裡的商人每個都是遠道而來,到阿蒂夫為明年春季的鯡魚卵價格下賭注。大多是富裕的商人,拿羅倫斯看了就頭暈的金額來賭也不喘一下。 論價格漲跌巨大,其實小麥也一樣。不過小麥是生活必需品,所有城鎮都禁止炒作。觸法的甚至可能以囤糧論,送上斷頭台。 相對地,鯡魚卵是給沙丁魚吃的,買再多也不會惹沙丁魚生氣。 場子裡也沒有打牌擲骰,不會受教會譴責。 這樣世間少有的賭博,甚至有「神為商人設計的買賣」之稱,所以這裡才會聚這麼多商人。 且更往回推,阿蒂夫的繁榮程度能高過周邊港都這麼多,也是拜鯡魚卵所賜。當富商來得愈多,落在該地的錢就愈多;錢多了,各種行業都會活絡起來,吸引更多人。 羅倫斯即是來到這個像在過節的交易所見習,順便賭一把。 「那我也來買一點。數字很小,見笑了。」 「嘿嘿,哪裡。現在在桌上堆盧米歐尼金幣的人,也都是從一枚銀幣開始的。有的人賠到脫褲子以後,還洩恨似的跑去幹從鯡魚肚裡取蛋的活,把本錢賺回來以後又不怕死地繼續賭呢。願神保佑!」 男子接下羅倫斯的銀幣,記在帳簿上,說得真的很開心的樣子。 「話說,你真的要買嗎?」 記錄完之後,男子問。 「聽說今年南海都是晴天,而晴天一多,下一季沙丁魚就會歉收呢。」 不曉得男子這樣嚇唬人是真的有情報,還是想賺取消的手續費。 無論如何,羅倫斯沒有嫩到會中這種伎倆。 「是神告訴我的。」 男子聞言不禁歪唇一笑。 「好吧,想再買隨時可以來找我,春天感謝祭是最後一天。不過說實在的,沒有人的單會拖到那個時候啦。」 根據羅倫斯在德堡商行所聽說,這個場子裡的商人幾乎都跟鯡魚卵本身的買賣無關,就只是賭價格漲跌,且幾乎中途就收手了。這場盛會的最後一天,其實都是在加工或搬運鯡魚卵,會有其他商人照單取貨,賣給南方的漁夫或商行。 由於有這樣奇特的交易方式,專門捕鯡魚的漁夫可以在這裡販賣尚不存在的鯡魚卵,先拿一筆錢。假如日後南方的沙丁魚嚴重歉收,餌料鯡魚卵的價格就會暴跌,已經收了錢的漁夫就能松一口氣了。相反地,要是卵價暴漲就得自己吞下來,但大部分漁夫還是選擇安穩之路。 而思考方式與漁夫相反,最愛瞎賭的商人們則是將命運託付在卵價上,在秋季到春季之間等待市場需求揭曉。 「願神保佑我們這個新上船的夥伴。」 男子又拍拍羅倫斯的肩,應其他商人呼喚而大步走過去。 告示板上的價格在這當中依然不斷變動。現在鯡魚肚子裡還沒有卵,也沒有為吃卵而聚集的沙丁魚,這裡買賣的就只是幻想中的魚卵。 在紐希拉深山經營溫泉旅館,就會忘記商人們構築起來的這個神奇世界。 羅倫斯吸入滿腔交易所的空氣,快活地莞爾一笑。 然而,他不是來緬懷從前,也不是來瞎賭賠錢。羅倫斯是真的有勝算。 紐希拉的溫泉旅館有很多來自南方的客人,即使是北方深山僻地的旅館老闆,對南海的瞭解也不會太差。羅倫斯曾聽南方客人說過,夏季河川上游的降雨量,與沙丁魚收獲多寡息息相關。 而且他還有個可靠的夥伴。他日以繼夜服侍孝敬,贊美尾巴,供奉美酒佳餚的對象不是別人,正是掌控麥田豐歉,甚至受人奉為神祇的赫蘿。羅倫斯曾在赫蘿飯後昏昏欲睡時,問過她沙丁魚和雨量的關系。 她的回答是,雨會使山裡的養分溶入河川,讓溪魚長得更肥。河川匯聚而成的大海也應該會發生同樣的事,所以將上游降雨看作會造成海魚豐收,基本上並沒有錯。 而羅倫斯聽說今年夏天上游下了很多雨,導致夏季小麥歉收而漲價,其他食品也會跟著漲。照這樣看來,沙丁魚季開始後,價格一定會定得很高,捕沙丁魚所需的餌料沒有跌的道理。 總之這些資訊加起來,羅倫斯是勝券在握。 而且賭鯡魚卵和一般賭博不同,無論再怎麼看走眼,至少還拿得到鯡魚卵。就像從前的武器交易,不會有超過自身能力的損失,鯡魚卵也不會毫無價值,不會全盤皆輸。 完美無缺。 「我再繼續當商人也沒問題吧。這樣也能補貼一點畫的資金,一石二鳥。」 自賣自誇的羅倫斯,當然也有拿捏賭金的量。不會像以前那樣賭身家,就只是怡情小賭,幾枚崔尼銀幣而已。 如果這裡賭贏了,未來旅程上又能找到賺錢機會,說不定能請人畫一幅小的。 赫蘿一定會很高興吧。 「雖然都是為了她,可是這種事還是得對她保密,否則又不曉得要怎麼念我了。」 赫蘿看似豪放不羈,骨子裡其實比一般人嚴謹。 羅倫斯一踏出交易所就嗅嗅身上味道。赫蘿不可能聞不出酒和油炸的氣味,勢必會問他上哪蹓躂了。 於是他在返回德堡商行的路上,到烤羊肉的攤子前給煙徹底熏一遍,再買點串烤大蒜和燉魚當伴手禮。 借宿第一晚,兩人在德堡商行的款待下玩到很晚。 近期的船都沒空位了,只能訂到十幾天以後的班次,現在急也沒用。前幾天都是野宿,這樣正好充分舒緩疲憊的身體。 隔天,羅倫斯習慣性地在日出時分睜眼,但當然沒能直接清醒,又回去繼續睡。回籠覺這麼舒服,也難怪赫蘿老是賴床。這麼想著的羅倫斯就此將身體交給睡意,直到太陽高掛才終於醒來。 覺得再睡下去不太好的同時,羅倫斯習慣性地在被子裡探索毛皮。赫蘿的尾巴昨天請商行燒水仔細洗過,蓬鬆到極點。 要耍懶就不能只是賴床,還要連同尾巴抱抱體溫略高的赫蘿才是最好……但摸了幾下以後,羅倫斯總算睜開眼睛。 「……赫蘿?」 不叫人就會睡到天荒地老的赫蘿竟然不見蹤影。往床邊的椅背看,就只有羅倫斯的大衣掛在那裡,沒有赫蘿的袍。 昨晚她喝了不少,還以為肯定要睡到中午,會上哪裡去呢。 「……很快就會回來了吧……」 羅倫斯嘟噥著打個呵欠。既然赫蘿不在,下床也是無聊,便又躺回去閉上眼睛。 但知道床上少了赫蘿,就突然覺得被窩冷了很多,連房間也變得特別安靜。噴嚏又不識相地在這時候招呼過來,讓羅倫斯鬧別扭似的縮成一團。 簡直像一個人就寂寞得睡不著一樣。 羅倫斯覺得很不甘心,想來個三度回籠而用力閉眼,然而睡意就是不來。寂靜不斷擾動他的耳朵,心靜不下來。 「……」 別撐了,去找她吧。 當羅倫斯這麼想而准備起身時,房門開了。 「汝怎麼還在睡啊?」 赫蘿和正好面對門口的羅倫斯對上眼就這麼說。 羅倫斯只有在極為短暫的旅館淡季才會賴床,平時都是負責挖赫蘿起床。在旅程上野宿時,他也總是比赫蘿早起,生火弄早餐。 獨睡空床還被嫌,讓羅倫斯很不是滋味。而赫蘿理也不理,抱起擺在窗檯上的小酒桶,倒一杯昨晚喝剩的葡萄酒,一口飲盡。 「嗝!」 為她一早就這麼有酒興傻眼時,赫蘿用袖口擦擦嘴,猛一轉身。 「好了吧汝,要睡到什麼時候?趕快准備出門了!」 羅倫斯在被子底下疑惑地皺眉。 「出門……?去哪裡?」 「當然是去鎮上啊!喏,汝自己看,咱把該去的地方都打聽來了。」 他這才注意到赫蘿手上的便宜紙。 「汝昨晚不是也答應了嗎?」 「昨晚……?咦……」 羅倫斯慢慢坐起,試著用恍惚的腦袋回想。 昨晚飽嘗海鮮大餐以後,他將赫蘿剛洗好的尾巴擺在大腿上,跟她一起喝還沒發酵完全的甜滋滋蜂蜜酒。不再露宿野外,讓他們可以想睡就睡,喝得很愜意,一不小心就喝多了。最後蜂蜜酒不夠喝,開了蒸餾酒桶栓子這部分,羅倫斯都還記得。 接下來就沒印象了。 雖然很幸運地沒有宿醉,在床前抱胸俯瞪他的赫蘿,眼裡滿是對酒醉丈夫的數落。 見丈夫縮起脖子,赫蘿嘆口氣,從椅背扯下大衣丟給羅倫斯。 羅倫斯手忙腳亂地拿開蓋住腦袋的大衣後,赫蘿說: 「咱們還要好幾天才會上船唄?」 「嗯?對啊,最近的船都堆滿了貨物……這時候船都在忙著轉運南方來的夏麥和北方的皮草,根本沒空位。呃……所以呢?逛街的話,一天就逛完了吧?筆墨的部分,我已經請德堡商行幫忙准備了……」 可是赫蘿手上抓著紙。看來那個懶散的赫蘿早早就起床,到處聽了某些消息。 羅倫斯強忍呵欠,抬頭看不時會突發奇想的旅伴。 「你要去哪裡做什麼?」 赫蘿用鼻子長嘆,將手上的紙按在羅倫斯臉上。 「咱要賣力工作了啦!」 她是醉到現在嗎。羅倫斯不禁想。 兩人來到阿蒂夫熱鬧的街道上,羅倫斯大口打呵欠,赫蘿專注地盯著手上的紙看。紙上寫滿了赫蘿那歪歪斜斜的字,基本上都是能在這鎮上打的零工。 赫蘿雖是高傲的狼,但問她工作是否勤奮也會嚴重心虛。更別說要她在旅途中不拿著名產邊逛城鎮景點邊吃,而是認真工作了。 問她為什麼,而原因果然是出在昨天那幅畫。 「像小孩一樣吵著要畫,汝也還是一樣沒那個錢。況且,那個錢包是要給咱買酒買飯用的。」 「很高興你發現了這個真理。可以的話,真希望你在我們行商那時就能發現。」 「大笨驢。而且咱也去問過畫的價錢了,真的是……也難怪汝會拒絕得這麼快。」 赫蘿是個耳聰目明的人,對物品價值的認識還高過一般村姑。 「如果是用炭畫在布上那種,吃幾天黑面包配水就請得起畫家了。」 「……」 赫蘿聽了瞪過去。 「為什麼繆裡那隻大笨驢可以畫得那麼好,咱就要用炭畫得一臉黑漆漆的啊?」 她可是高齡數百歲的賢狼大人呢。 但羅倫斯很懂赫蘿。 她巨大的狼牙底下,藏著比女兒繆裡還強的少女心。 「說得也是。論可愛,你跟繆裡是勢均力敵,可是你還有一份威嚴,在畫裡一定比繆裡更好看。」 羅倫斯對於孩子氣的部分隻字不提,先誇再說。這句話當然沒有半分虛假,能分辨人言真偽的赫蘿聽得狼心大悅。 「汝也終於懂了嘛。」 「略懂略懂。」 極其刻意的嘴臉逗得赫蘿忍不住笑出來,羅倫斯也跟著笑。 「所以,你要去哪裡賺錢啊?這城鎮這麼熱鬧,應該不怕沒人要臨時工啦……這個記號是什麼意思?」 「嗯,就是適合咱的工作。」 適合賢狼赫蘿的工作。 羅倫斯在心中如此呢喃,請赫蘿給他看清單,最後在一臉得意的赫蘿面前發出有點乾的笑聲。 「面包店服務生、酒館服務生、香腸攤……全部都是吃的嘛。」 「很棒唄。」 哪裡棒就不問了。 八成是以為可以偷吃吧。 羅倫斯一方面猜想著赫蘿的歪腦筋,一方面這麼說: 「老闆應該會很樂意請你這麼漂亮的女生當招牌吧。」 「是唄?」 會說話,笑容又甜美。只要扎個三角巾站在店門口,馬上就會大排長龍了。 這部分是無庸置疑,不過羅倫斯知道一件赫蘿不知道的事。不,回顧過去的行商之旅,應該說赫蘿忘了才對。 只是光用嘴巴說,赫蘿也不會信吧。 世上有很多體驗過才會知道的事。 「好吧,加油喔。」 羅倫斯只是這麼說就把紙還給赫蘿。 「愛喝酒的沒用丈夫,就在房間慢慢等你嘍。」 赫蘿爽朗地哈哈大笑。 面包店老闆當場就僱用了赫蘿叫賣面包。這時期旅人往來頻繁,船隻不斷靠港,吃膩保久乾面包的船客也都蜂擁到面包店來買新鮮面包。客套話沒說幾句,老伴就要她到店裡招呼了。 對意氣風發地穿上圍裙的赫蘿揮揮手,羅倫斯就離開面包店。 然後在港邊到處閒晃,看看阿蒂夫各式商品的價格和品質,也到平時供應旅館補給品的商行打招呼,再到這裡經手各式穀粉的幾家商行繞一繞。一是因為以前他曾在小麥買賣上受過慘痛教訓,二是說不定能找到比其他產地都便宜的麵粉。小麥產地也是會有榮枯興衰。 而且阿蒂夫這麼熱鬧,光是逛逛就讓人很興奮。 經營溫泉旅館和行商相比是一點也不無聊,不過思考這些眼花撩亂的商品怎麼進貨,到哪裡高價賣出,還是有別種樂趣。 在攤販邊站著解決午餐後,羅倫斯懷著彷彿回到新手時代的心情,到處參觀阿蒂夫的商人如何作買賣。順道去鯡魚卵交易所看一下,見到魚卵漲價而得意地笑。 時間就這麼匆匆流逝,直到高昂的教堂鐘聲響起,羅倫斯才回過了神。鐘聲是宣告一天的結束,除部分店家外都得打烊,赫蘿也該下班了。 賣面包是需要整天站著說話的工作,羅倫斯便買了瓶說是剛進貨的蘋果酒。回到德堡商行時,女傭告訴他赫蘿已經回來了。 開了房門,羅倫斯感嘆地笑道: 「辛苦啦。」 赫蘿脫去厚厚的衣服,以一身好像很冷的輕便打扮趴在床上。 一動也不動,其自豪的尾巴也亂糟糟的。 房裡彌漫剛出爐面包的味道,來源八成是赫蘿。 現在抱她,一定香得不得了。 「晚餐還要吃嗎?」 即使這麼問,赫蘿仍舊動也不動。羅倫斯不覺得她睡著了,將蘋果酒的小酒桶擺到桌上,發現有個袋子。解繩一看,裡面都是面包,大概是老闆送的吧。每個看起來都很好吃,且沒有動過的痕跡。吃性堅強的赫蘿不太可能有要等心愛丈夫回來再吃的偉大情操。 於是羅倫斯苦笑著說: 「其實只有一開始會覺得香吧?」 赫蘿多半是認為既然要工作,就該在美食的圍繞下,但事情總是過猶不及。 「汝……早料到了唄……」 床上傳來啞得讓人聽了都喉嚨痛的聲音。 「告訴你會這樣,你也不會信吧。」 「……」 亂糟糟的尾巴剛舉起來又無力垂下。 「你以前不是在建造水車磨坊的地方賣過肉跟面包嗎?難道你忘了那時候只有一開始能偷吃嗎?」 「~~……」 赫蘿臉壓在枕頭裡咿咿嗚嗚說了些話,腳擺了幾下之後向外一甩。是要羅倫斯閉嘴,替她捏腳吧。 「現在知道賺錢多辛苦了嗎?」 一在床邊坐下,赫蘿的腳丫就掃了過來。床邊擺著一盆涼掉的熱水和毛巾,羅倫斯便浸濕毛巾,用力擰乾之後替赫蘿擦腳。真是只小巧玲瓏的玉足。 這盆水應該是體貼的女傭替她拿來的,可是精疲力竭的赫蘿動都不想動,脫完衣服就累倒在床上起不來了。 「不過,這件事很適合記錄下來吧?」 羅倫斯笑著這麼說,肩膀被不在他手裡的左腳踢了一下。 「明天還要去嗎?」 一這麼問,赫蘿的右腳就在他手裡一抖。 往頭看去,赫蘿抬起臉來,很不情願地說: 「……一天就逃跑,有辱賢狼之名……」 旅人打零工本來就是一天半天的事,對方應該不會介意,可是赫蘿沒那個臉。 「好吧,那就再撐一天,然後跟人家說有別家店找你過去吧。」 赫蘿閉起眼長嘆一聲,扭啊扭地坐起來,黏在羅倫斯身上。 「這樣我擦不到腳啦。」 左腳還沒擦,但赫蘿幼兒似的緊抱著動也不動。 明明應該是個能隻身漂泊的人,在面包店工作一天就成了這副德性。 羅倫斯笑歸笑,想到赫蘿願意在他面前展現自己軟弱的一面還是很高興。 「先睡一覺吧。這時候港邊整晚都有燈,晚點再邊逛邊找東西吃。」 摸摸赫蘿的頭,三角形的獸耳跟著拍了拍。每次都有麵粉像蝶翼鱗粉那樣灑,可以窺知工作有多重。 「那我去跟館主談一下我工作的事──?」 羅倫斯想站起來,卻被赫蘿拉倒在床,臉按在他胸口上不動。恐怕她是在面包店陪了一年份的笑臉。 其實有點認生的赫蘿是想補充一點招呼客人耗掉的東西吧。 羅倫斯無奈地柔柔一笑,也摟住赫蘿。尾巴在床上啪啪啪地拍起來。 受人需要,就是商人的喜悅。 沒過多久,赫蘿就發出了細小的鼻息。 結果赫蘿硬是在面包店撐了三天,沒有一枚崔尼銀幣,也賺了一半,全是零錢也很有幫助。以行情來看,對方付得很大方。不是她做得很認真,就是賺了很多錢吧。 而她賣掉的力,羅倫斯也勤快地替她補了回來。 一早就替她梳頭、穿衣服、面包撕小塊來喂,不高興就摸摸頭誇誇尾巴,連羅倫斯都想討薪水了,可是偶爾這樣做其實也不壞。 打工結束後,赫蘿整整墮落了兩天才總算恢復力氣。 「受不了,害死咱了!」 赫蘿在下榻的房間啃著午餐中的香腸發牢騷。 雖然說得像是被羅倫斯逼著工作,可是挑她毛病恐怕會沒完沒了,只好先忍忍。 「這樣也拿不到一整枚亮晶晶的銀幣,什麼時候是個頭喔……」 「慢慢賺就好了啦,還有這麼多工作可以挑。」 赫蘿那張紙上記錄的打工資訊種類繁多,有專為等船等馬車的旅人設計的,也有臨時需要人手的工作。 港口搬運工是一定少不了,把羊群豬群從船上趕到圍欄裡的也有。還有清理船艙,修補船帆等,很有港都氣氛。 再來是一大排餐飲店幫手的工作,識字的還可以到公證人公會幹活。 「咱已經受夠賣吃的了。」 赫蘿將香腸沾滿芥末醬,大口咬下。 馬上就辣得縮脖子,尾巴毛都豎起來了。 「那就只能挑技術活或體力活了吧。」 「唔……就沒有輕松又單純的工作嗎。有品酒的就好了。」 才剛在面包店體驗過被過多食物包圍的痛苦,真是學不乖。 「如果有分辨麵粉有沒有亂摻的工作,靠你一個就行了吧。」 在旅館就實際有過這種事。赫蘿和繆裡靠她們的狼鼻子,發現麵粉不純。 「大笨驢。幹一天那種事,咱的鼻子要不管用十天。」 這樣就分不出來東西好不好吃,滿方便的……羅倫斯在心裡偷偷這麼說,視線停在赫蘿問來的一項工作上。 「這是在做什麼?」 「嗯?」 旅行商人都是走遍世界各地,看狀況應變作買賣。對世間之所知,自然有一定的自信,然而紙上有個羅倫斯不懂的項目。 「攪拌婦?」 「啊,還有這個。」 赫蘿嚼著摻核桃的面包,拍拍碎屑說: 「這是跟整天在會館裡縫縫補補的小丫頭問來的,是港口特有的工作。」 「是跟名字一樣,就是攪拌嗎?攪什麼?」 「聽說最多的是小麥。嗯,很適合咱嘛。」 攪拌小麥?聽到這裡還是沒有頭緒。 「是幫面包師傅嗎?」 赫蘿咕嚕咕嚕喝完葡萄酒結束早餐,幸福地噗哈一聲。 「咱不是說過不想再碰面包了嗎。這個工作,是處理磨成麵粉以前的麥子。汝買小麥都是放在通風好的貨馬車上,所以沒注意過。」 擦擦嘴後,赫蘿鬥志高昂地抓起大衣,把羅倫斯的份也丟給他。 「汝知道小麥受潮以後很快就會壞掉唄?咱們村子裡,也是會盡可能每天攪拌倉庫裡的麥子兩次,幫它們換換氣,太濕的就拿出去曬。」 「原來是這樣啊。我都是注意品質好壞,沒想過怎麼維持品質耶。」 「哼。」 赫蘿抱起胸,不知怎地用責怪的眼神看過來。 「真是的,汝做什麼都是半吊子。」 毛茸茸的尾巴在赫蘿背後左右搖晃。那是夜夜幫助羅倫斯安心入睡的溫暖毛皮。 「……你平常寫那麼多,都沒把我怎麼孝敬你尾巴記下來嗎?」 在本體上花了多少錢就更別提了。昨天和前天是怎麼對她的,已經全忘了嗎。 「大笨驢,那還差得遠吶。」 對赫蘿這種話,羅倫斯只能聳肩嘆息。 「總而言之,顧小麥的事咱已經做慣了。看樣子,這種事不管在村莊還是城鎮都是女人的工作。」 「所以才叫攪拌婦啊?」 工作有職責,有領域。看似已經透徹認識的城鎮中,也會有許多男人不曾注意的角落。 「咱也聽說攪拌的時候都會唱歌,好期待啊。」 赫蘿在旅館不太會湊熱鬧,但還是有唱歌跳舞的時候。 她將手插進裝麥谷的大麻袋,邊攪拌邊愉快地哼歌的樣子,一定頗為可愛。 「不要攪得太高興,搖尾巴給人家看喔。」 「咱又不是狗!」 赫蘿對羅倫斯一瞪,牽起他的手走向港邊。 兩人在港邊向人問路,前往倉庫林立的工作地點。除了許多搬運工和商人外,的確有不少女性。羅倫斯過去來到港邊時當然也見過女性,卻從來沒想過她們做什麼工作。 攪拌婦因工作需要,在嚴冬也會穿短袖。見到倉庫區幾乎所有女性都穿短袖,羅倫斯為自己的不覺感到慚愧。 「喔喔。小姐也來幹活啊?」 問過幾個路人後,他們在倉庫附近的公證人辦事處找到了攪拌婦的工頭。 這位手握著筆的矮小老人,第一眼給人和藹可親的印象。皺巴巴的皮膚多半是太陽曬出來的,還有無數小舊疤,指節又特別粗。年輕時候多半是個搬運工,扛出名聲以後負責管理倉儲吧。 「這時候請再多人都不夠用呢。話說小姐,你懂麥子嗎?」 「只要還沒煮過,咱要它發芽就會發芽。」 能宿於麥中,掌管豐歉的赫蘿說不定真辦得到,而老人當然只是當她說笑。 「那真是太好了,你就趕快去吧。對了,袖子要捲起來,然後穿上制服再去。要是被不知好歹的搬運工纏上了,短袖的小姐都會來幫你。」 「嗯。」 羅倫斯看著赫蘿笑嘻嘻地捲起袖子,並注意到老人的視線。 「那麼,先生是來搬貨的嗎?看起來是識字的人,是來找文書工作的吧?想做哪種都有得忙就是了……」 話題突然轉過來,讓羅倫斯有點慌。 「不,我……」 羅倫斯自己也有很多事要做。譬如找人買紐希拉托賣的硫磺粉,尋找管道換大家都欠缺的零錢等等。 「嗯?抱歉抱歉,兩位不是夫妻嗎?」 「啊,我們是啦。」 才剛開口,赫蘿就插了嘴。 「這頭大笨驢叫咱出來工作,自己要在房間喝酒呢。」 「喂。」 羅倫斯是在處理各商行的信件,絕不是虛度時光,不過工作時是會喝上幾口蜂蜜酒,反駁了不曉得會有什麼後果。 「呵呵,反正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喜歡沒出息的人我管不著,自己要多擔待。」 「嗯,咱已經很習慣了。」 看著赫蘿和缺牙的老人笑成一團,羅倫斯只能嘆息。 「好啦,其實攪拌婦大多都是這樣,沒什麼好說的。」 「咱也沒辦法,愈麻煩的傢伙愈有意思嘛。」 老人不敢恭維地笑,叫排在後面的女孩上前。 「就這樣,咱要努力工作啦。」 「好好好。」 見羅倫斯哀怨地回答,赫蘿笑得好開心。 攪拌婦的工作似乎很對赫蘿的胃口。港裡有各個產地送來的麥,光看就很有趣,且攪拌時能聽說很多事,樂趣倍增。赫蘿愉快地搖晃著沾上麥殼的毛茸茸尾巴,邊將工作的事寫進日記邊和羅倫斯聊,直到打起瞌睡為止。 到了第二天夜裡,還多了同事們的事。赫蘿在那遇到曾在紐希拉表演的旅行舞孃,雙方都嚇了一跳。這時候紐希拉沒什麼客人,所以來這裡賺點外快吧。 當然,攪拌婦絕大多數是當地婦女,且幾乎是窮人寡婦。而這工作就只是攪拌麥子,薪資沒有高的道理。 男人不能做這件事,據說是為了留給工作機會少的女人,讓她們不至於走偏。 然而赫蘿也說,事實也如工頭老人所言,有很多人是走偏了才來作攪拌婦。例如愛上窩囊廢,錢全被酒和賭博敗光之類。 「就像咱們一樣呢。」赫蘿假哭著這麼說,尾巴卻樂得直搖。赫蘿使壞輕咬羅倫斯的時候,就是她最開心的時候。 目送赫蘿神采飛揚地到港口工作的第三天。 羅倫斯人在鯡魚卵交易所,覺得赫蘿的玩笑其實大致上也沒錯。 「你們是什麼意思!憑什麼關閉交易所!」 商人群起怒罵,整間房子都搖了起來。這天屋裡沒有酒食,公告鯡魚卵價格的告示牌也安安靜靜。 羅倫斯原先是在房間裡寫信給合作商行,後來德堡商行的人告訴他這個消息才來的。 說是交易所出事了。 趕來見到的是,一方要關閉交易所,一方為此罵翻了天。 「神禁止佔卜,而賭博說穿了不過就是一種佔卜!」 鉅款與慾望滿天飛的交易所裡,來了幾個最不搭調的人物。 一群僧服打扮的聖職人員。 「我們在買賣鯡魚卵,不是賭博!」 即使被如此叫嚷的大批商人包圍怒瞪──不,或許是因為如此,五名聖職人員面無懼色,昂然挺立地說: 「此言差矣。你們買賣的是並不存在的鯡魚卵,無非是揣測未來吉凶的行為!」 這般方方正正的理由,是來自臉上有如寫著剛正不阿的青年。 從服裝來看,職位是主祭。年紀輕輕就有這樣的地位,不是能力優異,就是教會配合改革而推舉的年輕人吧。 周圍有幾個壯年聖職人員替他撐腰。 「而且經過我明查暗訪,你們之中實際在買賣鯡魚的,其實一個也沒有吧?」 從現場氣氛,可以感到這句話讓商人們都懊惱地把話吞了回去。 在場所有人恐怕都沒見過鯡魚卵。他們關心的不是實物,就只是因為它價格漲跌巨大適合投機,才會大老遠跑來這裡。 他們腦袋裡某個角落八成也覺得自己做的不是正經買賣,那麼在旁人眼中,肯定是明顯有問題。 「可是這門買賣流傳已久,現在是北方群島漁夫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支柱啊!」 某個靈光一閃的人這麼大喊,周圍的同聲附和。 「而且買賣還不存在的商品,對商人來說是常有的事!預購麥谷、葡萄、水果這些,都是理所當然!如果拿我們沒見過鯡魚卵說事,那礦山還不是一樣!買山開礦的商人,哪一個會拿鋤子上山啊!為什麼我們這樣就算賭博!」 這話立刻引起如雷掌聲。 被這群激動的商人包圍,聖職人員們依然眉頭也不皺一下。那樣不惜殉教的死正經,甚至教人肅然起敬。 「這是公平性的問題。」 青年沉靜的聲音,含有逼退商人的奇妙魄力。 那樣的身影,讓羅倫斯想到在紐希拉溫泉旅館中不時與神學者討論的寇爾。 「據說你們之中,有人在這個交易所成為富豪,可是捕撈、加工、搬運的人當中,沒有一個能不流汗就獲得這樣的財富。那麼你們在這裡做的事,不管怎麼說都是大有問題吧?」 大多商人瞪大了眼,心裡有罵人的沖動。但他們青筋暴露脹紅的臉,都是緊閉著嘴。 他們還是有理性的。 知道這樣買賣魚卵,純粹是包裝過的賭博。 有個平靜的聲音,介入雙方無言的互瞪。 「不過,我們還是幫到了這個城鎮。」 一名頭發黑白摻半,蓄胡的細瘦商人這麼說。 服裝算是中上,四平八穩的樣子有種說不出的魄力。 「我們在這裡買賣鯡魚卵,吸引了很多商人過來。他們要吃住,就會留下錢財。我們在這裡買賣鯡魚卵,北方的漁夫會優先把鯡魚送到這裡來。要是這門買賣跑到其他城鎮去,必然會流失和鯡魚相關的大部分工作。再說,相傳阿蒂夫這個城鎮最早就是從鯡魚卵的交易所發展起來的,這是支撐這個城鎮的傳統啊。」 有人大喊:「一點也沒錯!」立刻有好幾個人跟著贊同,掌聲四起。 無論這裡長久以來的行為正當與否,在阿蒂夫大教堂服務的他們,都是藉由居民的捐獻修繕教堂、購置器具、僱用人手。且無論是哪一個城鎮的教會,其實都會或明或暗地插手商業。即使是聖職人員,也不會去削減自身城鎮的活力。教會就是因為在這方面如此圓滑,才能在世界各地開設分會,比任何大商行都還要多。 語氣鎮定的商人和聽他說話的其他商人,都相信這一點。如此說來,聖職人員會不會是想搬出信仰的根基來嚇唬他們,藉此從交易所抽稅呢? 聽見鄰近的商人如此竊語,羅倫斯也深感同意。 旅行商人時期,他也常為聖職人員的商才咋舌。 就在他覺得這次也是如此時,聖職人員說了驚人的話。 「我們聖堂議會,將跟從神的旨意,為防止這個城鎮成為惡德的窠巢,決議關閉此交易所。」 交易所內這次連怒罵都沒有了,頓時鴉雀無聲。 「經過研判,我們認為交易所內的一切全部都是違反戒律的佔卜與賭博,是一種高利貸,是對神的褻瀆。」 商人們嘴巴愈張愈大。 難道這些聖職人員是玩真的嗎?真的要砍了這棵搖錢樹,丟出這座城鎮嗎?教會不是嗜錢如命嗎?到底在打什麼主意? 當所有人都以全身發出如此不成聲的疑惑時,那個商人又開口了。看來就連他也非常吃驚,聲音有幾分僵硬。 「居然要關閉鯡魚卵交易所,城、城裡會有很多人反對吧。你們知道那會害這裡失去多少錢嗎?」 表情嚴正得嚇人的青年祭司大聲答道: 「這城鎮的人,大部分都不是你們這樣隨隨便便就拿金幣銀幣來賭的人,而是揮灑汗水辛勤工作,賺取銅幣的人。他們偉大的勞動,才是這個城鎮的支柱,而且城裡大部分的人都認為你們是黑心商人。」 至此,商人們都開始相信他們是認真的了。 見誰也不說話,青年祭司繼續說: 「再者,還有什麼事比正確的信仰更重要?」 想不到會在如此慾望充斥的地方聽人這樣訓話。 商人們毫不掩飾地露出一臉嫌惡。 可是沒有一個願意正面反抗聖職人員。 因為他們是商人,對時代潮流特別敏感。 「這座城鎮也是長久忘卻神的教誨,直到前不久才找回正確的信仰,徹底悔改。神也一定願意寬恕你們的罪孽吧。」 現在世界的趨勢,在於教會和信仰改革。 既然鎮上的人也都支持,狂宴就該結束了。 然而,即使這裡關閉了,世人還是需要買賣鯡魚卵的地方。轉移陣地或許不容易,但畢竟不是永遠禁止。 青年祭司看著這群很識時務,開始盤算出路的商人,宣告道: 「因此,我們聖堂議會要遵照神的教誨,將這個惡德窠巢中所有骯髒的賭金全數沒收。」 「咦!」 所有人都抬起了頭,還有不少人從椅子上跳起來。 就算沒了賭場,只要損益還打得平,商人都還沉得住氣。但有一件事,他們無論如何都無法忍受。 那就是搶奪他們的金幣銀幣。 孰可忍孰不可忍,這是不可跨越的底線。 尤其是這裡有很多人下了重注,將重過性命的金額交給了命運。 就在場面一觸即發的時候── 「可是神隨時都願意寬恕你們。假如你們願意到教堂誠心悔改,不只能赦免罪孽,你們的錢也會洗脫污穢,回到你們手上。」 先宣告嚴罰再行赦免,是教會慣用的伎倆。要對方付出巨大代價後展露一點點溫情,還要人感恩戴德。說是會還錢,到時候肯定會敲一筆祈禱費,但總比一毛都拿不回來好多了。 彷彿能聽到商人們腦袋裡算盤撥動的聲音。 「你們在這裡的不當所得,對城裡的人而言等同於背棄神的行為。如果城裡的人都唾棄你們,你們還要在這裡作生意嗎?」 如今尋求正確信仰的聲勢高漲,對於利用買賣鯡魚卵這種怪異賭博賺大錢的商人,人們的風評一定不會好。 教會就是在街頭聽聞相關批評,覺得時機到來了吧。 這樣能給商人們一個教訓,也能對人民宣示教會真的有所行動。 看來誰勝誰負,早就已經底定了。 「……你們什麼時候要還錢?」 某人問道。 青年祭司露出主持晨間禮拜般的親切笑容。 真的跟寇爾有那麼點像。 「我們為記念黎明樞機大人和扶持他的聖女繆裡,替這個城鎮、這個世界點起了正確信仰的火炬,特別訂制了一幅畫。而就在後天,我們要為這幅畫舉行一場祈福禮拜,到時候就會歸還各位。」 商人們紛紛妥協,但羅倫斯卻屬於依然愁眉苦臉的那一群。 而他也曉得為何其他人也都是這種表情。 「只要願意在教會告解、祈求寬恕,神也一定會願意保佑各位生意興隆。」 青年祭司面泛慈愛的微笑,語氣絲毫不帶諷意,純粹是渴望拯救商人的靈魂。 可是羅倫斯的想像卻讓他冷汗直流。不是因為他是祀奉大蟾蜍的異端信徒,賭金也只要向教會低頭就拿得回來。在行商的時候,他就算是神也照樣利用。 問題是,這裡有很多人認識他。 沉著臉的人泰半是阿蒂夫當地的商人吧,沒人想在大庭廣眾之前出醜。 而且畫作公開當日,赫蘿也有受邀。羅倫斯想像自己為了挽回瞞著赫蘿卻失敗的生意,惶恐地出列懺悔的糗樣就頭暈眼花。不曉得赫蘿會怎麼逼問,怎麼挖苦呢。 而且女兒繆裡和形同兒子的寇爾的畫,還高高在上地看著這一切。 後來的細項,羅倫斯一句也聽不進去,搖搖晃晃地離開交易所。 雖想設法解決,但結論幾乎是無法撼動了。即使賭金不至於動搖家本,也不能為了面子就舍棄赫蘿要辛苦幾十天才賺得到的錢。 最重要的是,就算狠下心來放棄賭金,死也不去懺悔,羅倫斯也不認為自己瞞得過赫蘿。對於這種事,赫蘿的鼻子特別靈。 與其被她揪出來,倒不如事先主動認錯。 沒有別的路了。 「可是……」羅倫斯呻吟似的呢喃。 買賣鯡魚卵和賭骰子不同,損失基本有限。運氣好就大賺,不好也就虧那麼多。 怎麼也沒想到今天會這樣翻船……羅倫斯忍不住想咒罵上天,但臨時想到買賣本來就有風險。 最後只好兀立港邊,仰天長嘆。 好想醉到忘了自己是誰。 這天赫蘿又帶著一尾巴的麥殼回來了。羅倫斯一邊聽赫蘿開心分享她今天的趣事,一邊替她挑沾在尾巴上的麥殼。 赫蘿愉快地哼著剛學會的攪麥歌,像是沒注意到某笨蛋樣子不太對勁,但不可能有這種事。一定是早就發現,裝沒事而已。 羅倫斯受不了這樣的重負,在赫蘿轉身要他揉揉肩膀時,終於忍不住全招了。 不過這次和以前不同,賭金幾乎能全部取回,對以後作生意影響甚少。頂多是進貨時被人調侃兩句吧。 再說,他是為了赫蘿而賭的。 不必羅倫斯仔細解釋,赫蘿也很快就明白這一點。 所以沒有橫眉怒目,也沒有齜牙咧嘴,甚至沒罵大笨驢。 就只是目光平靜地盤腿坐在床上,注視在地板上反省的羅倫斯。 羅倫斯低垂著頭,抬不起來。 完全像在馴狗。 「真是的……好像在罵繆裡一樣。」 赫蘿嘆息交摻的話讓羅倫斯總算敢抬起眼睛。 「咱說她像汝,汝還不信吶。」 兩人經常爭辯老愛惡作劇的繆裡究竟像誰,而這次羅倫斯再度體認到自己是多麼不利。 「都是我不好。」 赫蘿睜開一隻眼睛瞄瞄羅倫斯,又長嘆一聲。 然後從床上滑下來,站到羅倫斯面前。 「汝跟靜不下來的笨狗沒兩樣。聞到香噴噴的味道就『撲過去!』這樣。」 羅倫斯完全無法否認,羞愧得別開臉。 結果赫蘿把臉湊過來,讓他沒其他地方能看。 被她的紅眼睛盯著,羅倫斯不禁恍神,覺得那雙眼好美。 現在這德行,可不能讓女兒繆裡看見。 赫蘿挺直腰,用力搔搔頭。那無奈的樣子不是針對羅倫斯,而是自嘲。 「咱到底是怎麼會愛上這種笨狗啊。」 接著歪起頭,嘆最後一口又重又長的氣。 羅倫斯再度垂下頭時,赫蘿說了聲「可是」。 「狗還是有狗的用處。」 「咦?」 抬起頭,見到赫蘿伸手過來。 好像是要他站起。 羅倫斯握住她的手,一臉疑惑地起身。 「和咱共事的小丫頭,全都在擔心會沒工作做。」 「共事?」 赫蘿耳朵不滿地拍了拍。 「攪拌婦啦。」 「喔……呃,為什麼?」 和鯡魚卵交易有關系嗎? 赫蘿雙手抱胸,嚴肅地說: 「做這行的不只是咱和舞孃這樣偶爾來鎮上一次的人,絕大部分是這裡的窮苦人家。大家都是勤奮工作的好人啊。」 「這、這樣啊。」 赫蘿不常誇人,羅倫斯有點意外。 「而且……對雄性的喜好好像都差不多。」 她不太情願地別開眼睛這麼說。 說到這個,管理攪拌婦的老人也說過,那裡有不少人是愛上壞男人才會來做攪拌婦。 「總之咱不能眼睜睜看她們丟工作。咱正想跟汝談汝說的那個地方的事,結果汝先來自首了。」 「……你說鯡魚卵的……交易所?」 「嗯。那些丫頭跟那裡接了不少工作,少了那裡,會讓她們很頭痛。消息傳進來的時候,她們都緊張死了。」 赫蘿見到羅倫斯「這樣啊?」的眼神而嘆氣,手抓抓耳根說: 「追根究柢,就是寇爾小鬼和大笨驢繆裡引起的風潮造成的影響唄?要是這害得那些丫頭喝西北風,咱就不配冠上賢狼之名了。」 寇爾為了替世界找回正確的信仰而下山旅行,繆裡是偷偷跟去。在教會的畫裡,她一副忠心扶持寇爾的樣子,可是現實的她才不會甘於配角,責任肯定不小。 那麼身為她的父母,該做的就是盡可能替她收拾善後了。 規矩的赫蘿是這麼想的。 「可是咱不太瞭解人類社會的規矩,這方面是汝的領域。」 雖然赫蘿經常不留情地笑羅倫斯傻,心底還是十分信賴他。這句話和將功贖罪的機會,讓羅倫斯高興得心裡燃起一把火。 「可以多告訴我一點嗎?」 赫蘿接下來說的,全是關於平時沒什麼人注意的底層勞工。 交易所那些人,多半也不知道自己跟攪拌婦有何關聯,而教會的人八成也是一樣。換言之,他們同樣是特權階級,看不清腳底下有誰。 「怎麼樣,汝幫得上忙嗎?」 見到赫蘿為共事幾天就心靈相通的人心痛的表情,羅倫斯胸口也疼了。 於是,他將雙手搭在赫蘿細瘦的肩上。 羅倫斯現在雖是被旅行耽誤的溫泉旅館老闆,多年前可是擄獲賢狼芳心的知名旅行商人。 「幫得上。」 赫蘿的臉立刻亮了起來。她曾在不會有人感謝的遺世小村麥田思念故鄉度日,原本還是個很容易被陰霾佔據雙眼的人。 為了讓那雙美麗的紅眼睛閃閃發亮,羅倫斯多次握起赫蘿的手,投入大冒險之中。 回想著十多年前的年輕歲月,羅倫斯說道: 「我是商人,虧損一定要討回來。」 又亂碰蠢買賣讓赫蘿看笑話丟的面子,也一定要挽回。 這樣的志氣,看得赫蘿無奈微笑。 「汝是咱愛上的雄性,要是汝跌倒了也只會白白爬起來就糟了。」 一點也沒錯。 照赫蘿所言,十分有轉圜的餘地。 「那麼汝啊。」 「嗯。」 羅倫斯說道: 「我怎麼也不能鬧出在繆裡的畫像前懺悔的糗事。」 赫蘿聽得噴笑,受不了地吊起一眉,往羅倫斯背上用力拍一掌。 首先要打點的不是別處,就是鯡魚卵交易所。 想請教會收回成命是羅倫斯自己的想法,說不定多數商人不想再和教會牽扯。認為賭金回得來就好,少引火自焚的想法也很合理。 很久沒和商人商量大事讓羅倫斯一反常態,緊張兮兮地推開交易所的門。 「這裡的主管?」 原本熱鬧的交易所轉眼只剩寥寥幾人,替羅倫斯記錄賭金的男子也在。 「我有方法處理這次教會的暴行。」 男子聞言睜大了眼,歪唇一笑。 「難得來了個有骨氣的,其他縮頭烏龜都不曉得躲到哪裡去了……那事情好說,你要找的就是他。我們這不是公會,沒有一個真正的主管……可是大多數商人都會聽他說的話。」 男子指的是當初那位冷靜面對聖職人員的中老年男性。 「他以前是魯維克同盟的高層人員。雖然已經退休了,不過當年可是統領好幾艘遠洋商船,人稱『總督』呢。」 魯維克同盟是世界最大的商業公會,已有幾十個貿易城市加盟。 但這個隱身於市井中的大人物,如今卻獨坐空桌喝悶酒,像個玩具被搶走而鬧脾氣的孩子。 讓羅倫斯備感親近。 他一定是退休了也無法抗拒商業的魅力,徹頭徹尾的商人。 「抱歉,方便打擾嗎?」 羅倫斯走到桌邊問候,對方淡淡地側眼過來。 「你有方法改變現況嗎?」 他都有在聽,也沒擺架子問他是誰。 只要有辦法,是誰都好。這樣務實的商人式回答讓羅倫斯很有好感。 「送禮的話,早就試過了。」 既然是大商行的前幹部,當然會先嘗試賄賂。 「可是教會現在正想改革,看都不看一眼。那個青年好像把自己當成了黎明大主教。」 雖不知過去見錢眼開的教會佔了他多少便宜,可是一旦金錢這帖迷藥失去魅力,還是有其不便。 「提議繳稅也沒用。看來他們真的是打算純粹用信仰為武器攻佔這裡,搶走這個快樂的游樂場。」 總督嘆口氣,脖子扭得喀喀響。 「現在只能乖乖低頭,帶著賭金到其他城鎮去了。」 「可是一度順從之後,再有第二次就更抬不起頭了吧。您去的地方也不一定會准您呢。」 不管到哪個城鎮,都一定會有教會。而人際關系也好,組織間的關系也好,一敗再敗就會一直敗下去。因此每個人都知道,開頭最重要。 「這種時候常用的手法我都試過了,這樣你還有方法嗎?」 淺藍色的眼睛注視過來。 羅倫斯正面承受他的視線,說道: 「當然。教會那些人,終究是上流世界的人。」 「嗯?」 「我們必須和同一陣線的人聯手。」 既然他是人稱總督的大人物,他高高在上的目光肯定有很多看不見的地方。 羅倫斯開始說明他和赫蘿構思的計畫,初老大商人愈聽愈振奮,甚至往自己額頭用力一拍。 「真的是燈台底下暗啊!我幹了四十年的貿易,連搬運工都管得服服貼貼,沒想到……對,商行的倉庫和商船之間還是有空隙的。」 就連身份比他低多了的羅倫斯,都不知道有這樣的手工活。 畢竟他原先的生活中沒有女人,不會知道哪裡是只屬於女性的地盤。 「我打算先和攪拌婦那邊講好,取得她們的協助以後,連同其他提議一並和教會商量。我是覺得很有勝算,不知這裡的各位贊不贊成?」 對羅倫斯而言,只要能拿回賭金,交易所能否存續並不重要。但想要解救和赫蘿共事的攪拌婦,就非得守住交易所不可。 「等等,先讓我粗估一下……對,這樣比繳稅給教會便宜很多,而且也不用向他們低頭。這不是求他們成全,而是對等的交易。既然是交易,就是損益的問題;損益的問題,大家應該不用多說就會懂。如果有人還要囉唆,我來替你擺平。怎麼能讓別人搶走這個游樂場!」 總督站起來,海上男兒似的豪爽伸手。 「我到死都不會停止賺錢,你也是這類人嗎?」 羅倫斯握著他的手回答: 「太太老是要我節制一點呢。」 總督露出海盜般的賊笑,瞬時恢復若無其事的表情。 「可是,我們需要一個有力一點的推手。不管再怎麼美化,這裡都不像是肅穆祈禱的地方。」 或許是因為有很多人在交易所下重注而特別亢奮,到處是奇怪的裝飾。 除了吊在天花板上的熏鯡魚,牆上還有用漁網層層纏起的教會徽記,以及從守護船員到守護產子等各種守護聖人的木雕像也到處都是,想得到的都有。 另一邊牆上,是帶卵的巨大鯡魚和巨大沙丁魚互撞腦袋的墨水畫。看似水花噴濺的部分,其實都是以銀幣裝飾。就算說得含蓄一點,這裡仍像是某個原始部落的勝戰祈禱室。 但羅倫斯掃視一圈後提了個議。 純粹是為了這個交易所。 「可能需要換個樣式呢。比如說……」 商人跌倒了,不會白白爬起來。 總督和羅倫斯談完各種細項後,召集了戒不掉賭博的商人。 羅倫斯直接前往港口倉庫,和赫蘿召集的攪拌婦商量,而她們當然不會拒絕。她們答應之爽快,連搬運工都要汗顏。 由於魯莽行事是自掘墳墓,羅倫斯又另想一步,當作提味用的引子。 那需要赫蘿的協助,還有經營溫泉旅館所培養的管道。 隔天,商人們列隊前往阿蒂夫大教堂。 鎮上的人正聚集在教堂前張羅明天的特殊禮拜。 「請問主教大人在嗎?」 帶頭的,是最具領袖風范的總督。 他用蛋白將胡須和頭發梳理定型,高貴的衣服也上漿洗過,筆挺到好像碰一下就會割傷,這身打扮就算直接穿進皇宮也不失禮。 最驚人的是他的舉手投足。 被他問話的工匠嚇到差點弄掉要用來裝飾教堂大門的鍍金飾品,且以為他是貴族,急忙回答「在裡面」就脫帽行禮。 見到後面那一大排商人,工匠的眼睛睜得更圓更大。 教堂內也忙著准備,到處都有工匠在作業鷹架上敲敲打打。一行人在如此嘈雜中大步前進,毫不猶豫地穿過中央走道。 在高得彷彿會吸人的天頂下,紅毯走道的正中央,一群高階聖職人員正在討論畫要怎麼掛。 「喔,各位不是……」 轉頭過來的,是總督揶揄為黎明大主教的青年祭司。 他環視商人,眼神頓時出現敵意。 「之前那件事不用再說了,我們不會被神恩以外的任何東西迷惑──」 他是以為又想來賄賂了吧,但總督伸手制止了准備長篇大論的青年祭司。 「不,見識到祭司大人對信仰之堅定,我們都醒悟了。於是我們也想跟從聖經,做一些神會樂見的事。」 「……怎麼說?」 總督清咳一聲再道: 「您知道的,神教誨我們要懂得分享。所以我們決定,要在交易所提供免費飲食給在鯡魚產業出力的窮人。」 青年祭司挑起一眉,看看身旁的高齡僧侶。 「這的確是個善舉……」 「是的。當然,我們臉皮沒有厚到這樣就請求各位讓交易所繼續留在這個城鎮裡。我們會遵從祭司大人等聖堂議會成員的神聖決定。」 然而商人大批來到這裡,不會沒有目的。 聖職人員們交頭接耳了一會兒,以青年祭司為代表問: 「那麼,各位這趟來是為了什麼呢?」 「我們是來給這群迷途羔羊帶路的。」 「咦?」 「真正有話要對祭司大人說的,其實是她們。」 商人們退到走道兩邊,讓路到走道入口。 祭司們不解地往另一端望去。 只見幾個穿著短袖衣物,手上還沾著麥殼的攪拌婦走了過來。 「話說祭司大人,您曉得來自遠方,用來做聖餅的小麥是經由怎樣的路線來到這裡,進入面包店窯子裡的嗎?」 「呃……你說小麥?」 白白淨淨,一身學者氣質的青年祭司當然與農耕無緣,手指比女孩還細嫩的其他聖職人員也答不出話。他們多半是自幼就都在念教會法學,沒出過社會。 「小麥收割以後會裝進麻袋,用馬車送上船,千裡迢迢來到這裡。可是有一群不起眼的人,填補了這一連串程序中的間隙,那就是她們。若不是她們每天早晚辛勤攪拌儲存在倉庫裡的一袋袋麥谷,麥谷很快就會發黴。發黴的麥谷做成面包,我們就要把疾病吃下肚了。」 總督說到這裡,攪拌婦們優雅地行禮。她們身上破舊的衣服,在標准的行禮動作下十分醒目。 「祭司大人。」 總督向前一步,在祭司面前下跪。 如貴族作信仰告白般的舉動,彷彿是祭禮上的戲劇。 「我們的確是貪心的商人,這點我們不會否認。可是她們不一樣,全都是在陰影中支撐鎮上所有人的生活,她們才是應該受神光照耀的人。」 「唔……嗯……嗯?」 青年祭司疑惑地點點頭,望向攪拌婦。 她們一個樣地在胸前緊握教會徽記,略俯著頭,神情十分懇切。那模樣任誰看了,心裡都會激起同情的漣漪。 「可、可是那……我明白她們的工作了,但那跟你們有什麼關系?你們……買賣的是鯡魚卵吧?她們攪拌的不是麥谷嗎?」 這問題使大商人總督目光一亮。 「麥谷是季節性商品,會有空窗期。您知道她們在冬季播種的小麥出清以後,都是攪拌什麼嗎?」 「咦?不、不知道……」 總督說道: 「就是鯡魚卵啊。」 這就是赫蘿聽同事們訴苦後想請羅倫斯協助的原因。除了賭博的商人,鯡魚卵交易所還有另一批商人會見證到最後。因為有這些實際處理鯡魚卵的商人,漁夫才會將鯡魚送來這裡。而鯡魚卵和麥谷一樣,不能只是裝進桶子裡。 大部分商人都不知道這一點,更遑論不可能吃過鯡魚卵的聖職人員了,所以他們才會這麼輕易就想關閉交易所吧。 「鯡魚卵的買賣分為兩種,這單純是因為鯡魚卵有兩種。」 「這樣啊,嗯?」 「一種是乾燥的鯡魚卵,這需要在太陽下曝曬。多虧攪拌婦們每天不辭勞苦拿出來曝曬、翻整、管理,才不至於腐敗。」 「唔,嗯……」 「另一種是用鹽醃的卵。鯡魚卵是用來吸引南海沙丁魚的餌料,醃過的比乾燥的效果更好,價格比較高,管理起來也比較繁復。請祭司大人試著想像泡進一大桶鹽水的鯡魚卵。這些瘦弱的女子要拿比她們人還高的槳,一整天攪個沒完。啊啊,希望祭司大人能發發慈悲。她們這樣天天努力,是為了讓這個城鎮和南方各地人們的小小餐桌上,可以擺上幾條沙丁魚啊。」 總督的三寸不爛之舌,讓祭司沒有插話的餘地。 這時,羅倫斯按照事前排練,偷偷打個手勢。 一個攪拌婦跟著當場跪下。 「大人可憐咱們的話就幫幫忙,把鯡魚留在這個城鎮吧……」 在這句滿懷情感的訴求之後,其他女子也當場跪下,齊聲附和。 拜託可憐可憐我們吧…… 面對無辜女子的訴求,以為窮人主持公道為由拿交易所祭旗的聖職人員們完全啞口無言。失去交易所,這個城鎮也會失去許多鯡魚相關產業,等於是剝奪她們的生路。 可是壞事就是壞事──正當死腦筋的青年祭司想這麼說時,羅倫斯抓緊時機對他耳語。 「祭司大人,湖水澄清,是因為深到足以懷藏污泥。」 「這……!」 「所謂清水無魚啊。」 接著總督湊上另一隻耳朵說: 「我發誓,我們會在那間交易所為窮人……例如攪拌婦那樣打日工的人提供免費三餐,並重新裝潢,打造成一個令人不會遺忘信仰的地方。當然──」 他胸膛高高一挺。 「我們是受了祭司大人的訓斥,決心為信仰有所付出。祭司大人布道的事跡,將會世世代代留在那間交易所,供我們子子孫孫緬懷吧。」 人不能在天國積攢金幣,但能積攢功德。所以羅倫斯覺得他們不受金錢賄賂,說不定別的迷藥會有作用,於是准備了這一步。 但祭司嘴巴緊閉,懷疑這樣不太正當而繃緊了臉,深怕自己遭商人花言巧語所騙。 總督在這時從懷中取出一張紙,拿到祭司面前,踢這臨門一腳。 「我們打算改變交易所的裝潢。裡面這個人,就是大人您。」 祭司睜大了眼,不由自主地往後看。 視線另一端,有群男子用繩子從天花板吊下來,要將一幅畫固定於高牆上。 總督取出的紙上,是另一幅畫的草稿。 和即將掛在教堂內的寇爾與繆裡類同,是典型的宗教畫。 背景是堆積如山的鯡魚,商人和攪拌婦們虔敬地下跪禱告。要將他們接引到天國去的,正是青年祭司。 總督將青年祭司戲稱為黎明大主教,其實並沒有錯。 羅倫斯從小照顧寇爾,很瞭解他的個性。 而這名青年的一舉一動顯然很接近寇爾。 「怎麼樣呢,祭司大人?」 青年祭司赫然回神。 「唔、啊……呃……」 舌頭打結的年輕祭司想尋求年長聖職者的意見,但其他商人也在對他們灌迷湯。籠絡聖職人員這種事,沒人能比唯利是圖的商人強。 「祭司大人?」 總督再問一聲,使得青年祭司的視線在總督、羅倫斯和攪拌婦們之間直打轉。 最後,他終於萬般糾結地閉上了眼。 「……我、我知道了……我撤回原先的決定。交易所,就繼續開吧……」 攪拌婦們當場開心得跳起來歡呼。 祭司還是非常猶豫,但現在已經沒有反悔的餘地。 而且他的目光,明顯釘在總督手中的草稿上。 「對、對了……」 「請說。」 祭司略被總督的親切笑容逼退,小聲問: 「真的能讓人看得出是我?」 人要完全無欲,是極為困難的事。 所以世上才會有羅倫斯這些商人。 「這是一定要的。」 總督這麼說之後,繼續和青年祭司討論畫的細節。看起來就像蛇纏上了老鼠,但羅倫斯沒興趣多做想像。 事情似乎已經結束,他唏噓地松一口氣,走向中央走道入口。 攪拌婦不分老少手牽著手,在那裡慶祝。 舞孃注意到羅倫斯接近,婀娜多姿地靠過去,用演戲似的誇張動作擁抱他。 「啊啊,這不是我們的老闆嗎!」 熟人舞孃的擁抱,惹來羅倫斯的苦笑。 這位舞孃當然在紐希拉表演過,很清楚狼與辛香料亭的事。 她很快就放開手,將羅倫斯交給真正的主人。 「瞧你樂得都合不攏嘴了啊?」 在她正前方的赫蘿不免俗地這樣酸一句。 周圍的攪拌婦也笑著看戲。 「賭金要回來了,我當然該高興。」 聽羅倫斯這麼說,赫蘿提起裙襬,一腳踢在他腿上。 街頭戲棚常見的悍妻馴夫戲碼中,少不了這一幕。 羅倫斯對笑得歪七扭八的攪拌婦們投以苦笑,帶著赫蘿和舞孃到側廊去。 「哎呀,幸好有你在。劇本給演戲的人寫,水準果然一流啊。」 舞孃先前還那麼融入攪拌婦之中,現在這身俗氣的衣服完全就只是戲服的感覺。表示她不只是一流的舞孃,也是一流的演員。紐希拉是貴客云集的地方,競爭激烈。 「小事一樁啦。都討好紐希拉那些老頑固那麼久了,對他們喜歡什麼話、什麼動作都瞭若指掌嘍。」 舞孃露出不同於赫蘿,頗富肉感的笑容。 總督的對白和動作,還有不曉得教堂禮儀的攪拌婦們,都是由這位舞孃一手指導。 如同麥子從田裡到餐桌需要經過很多人的幫助,這次的逆轉戲碼也是受到許多人的幫助才能成功。 「對了,你會跟我介紹那位鬍子老闆吧?聽說他好像很有錢。」 「嗯,那當然。」 舞孃也要求應得的代價,這才是良好的交易。 「在冬天上山之前,一定要他給我買件貂皮大衣才行。」 這麼說時的側臉,已經像獵人一樣。 尷尬陪笑時,有人拉拉羅倫斯的袖角。 「汝啊。」 當攪拌婦而戴三角巾、卷高袖子的赫蘿完全像個能幹的村姑。這模樣也相當新鮮,讓人有點入迷。 「咱肚子餓了。」 舞孃當然很識時務,微笑一下就回到中央走道上的其他攪拌婦那去。 羅倫斯輕聲嘆息並牽起赫蘿的手,離開為明天的典禮忙著趕工的教堂。 「真受不了,這樣有多少幫繆裡和寇爾小鬼擦到屁股了唄。」 或許是因為扮演清貧且順從教會的攪拌婦讓肩膀很酸,赫蘿扭著雙手說。 「我也能拿回賭金,算圓滿落幕了吧。」 說完,羅倫斯對著阿蒂夫午前的明朗空氣眯起眼睛。 「咱是很想說汝死性不改……但也因為汝去了那裡,事情才會有轉機唄。」 「大概吧。」 羅倫斯笑了笑。 接著,兩人之間有段異樣的沉默。 羅倫斯早就發現赫蘿有點不對勁。她罵人還是很不客氣,但總在奇怪的地方收斂。 這樣的赫蘿很可愛,所以裝作沒注意到。 「那我們就找個地方喝點小酒,回房間休息吧?」 羅倫斯故意提喝酒,赫蘿才總算回神似的抬起頭,含糊應聲。 這樣子讓羅倫斯不禁偷笑,而赫蘿的眼角立刻吊了起來。 「汝個性真的很差耶!」 「哈哈,我才不想被你說。」 被羅倫斯一笑,赫蘿氣得猛打他的手。 然後僅僅揪住他手腕問: 「所以吶?結果怎麼樣?」 太吊她胃口,弄不好真的會生氣。 於是羅倫斯乖乖回答: 「人家答應會把你畫在交易所的畫裡面了。」 赫蘿睜大眼睛,耳朵豎得都要把三角巾撐起來。 「你看看我多有才,知道趁機建議改裝交易所,要多誇我一點喔。」 靠自己的錢請不到畫家,用別人的錢就好。 那個交易所多得是羅倫斯望塵莫及的大富商呢。 「人家還說會把第一個禱告的商人畫成我呢。」 這句話讓赫蘿目瞪口呆,差點沒踏准石階。 羅倫斯急忙扶住她,再一手繞到背後抱過來說: 「據說畫在灰泥上的濕壁畫,放個好幾百年都不會有事。以後不管過了多少時間,你只要來到這個城鎮就能──」 說到一半,羅倫斯還是覺得別再說下去的好。 赫蘿會獨自來到這裡看畫,就表示羅倫斯不在世上了。 這種話沒必要說。 於是改口: 「所以呢,有要求就趁現在說喔。」 「……嗚嗚……唔、嗯?」 不知是為兩人都能留在畫裡而感動,還是想到與羅倫斯終要分離,泫然欲泣的赫蘿抬起頭來,見到羅倫斯笑嘻嘻的臉。 「例如把胸部畫得比繆裡還大之類的。」 錯愕的赫蘿表情像雜耍一樣瞬間改變,一把揪住羅倫斯的胡須。 「汝這頭大笨驢!」 在人來人往的教堂前,赫蘿毫不留情地大罵,立刻吸引許多視線。不過一眼就看得出是攪拌婦的女性,和平凡商人樣的男性打打鬧鬧似乎是稀鬆平常,很快都回去做自己的事。 羅倫斯等到眾人都不再注意後,才轉而察看嘔氣的赫蘿。 「我自己呢,是希望把我畫得年輕一點。」 並摸摸被赫蘿揪住的胡須答話。 赫蘿不敢恭維地挑起眉,開口想罵他傻,最後卻什麼也沒說。 只是吐一口倦了的氣,牽起羅倫斯的手。 「汝到死都會是這樣唄。」 不曉得是褒還是貶,總之羅倫斯只能這麼答: 「你有臉說我啊?」 「哼。咱就跟滾過長長的河,磨到圓得不能再圓的石頭一樣,沒什麼好改的。」 「那你怎麼還老是對吃的太執著,反而討苦吃咧?」 「啊?汝憑什麼說咱?不知好歹又跑去賭,還瞞著咱偷偷來。」 「結果不是很好嗎?這樣有什麼不好?」 「大笨驢,是咱去做攪拌婦汝才逃過一劫,要是汝沒有咱啊──」 這時羅倫斯忽然蹲下,把赫蘿像公主一樣抱起來。 「就是說啊。我要是沒有你,早就曝屍荒野,我再也不要一個人旅行了。」 赫蘿睜大紅眼睛,直勾勾地注視羅倫斯。表情漸漸放柔。 「大笨驢。」 剛好是在教堂前。 緊抱羅倫斯的脖子時,鐘塔傳來宣告中午的鐘聲,彷彿在祝福他們── 「唔,中午啦。中餐吃肉好。」 赫蘿馬上變回原來的她,說這種話。 「……我青澀的新娘上哪去啦?」 赫蘿聳聳肩,扭身要他放下。 羅倫斯是鼓起不少勇氣才在這種地方給赫蘿公主抱,結果反應這麼冷淡,只好早早放下她。 赫蘿肩膀真的很酸似的扭扭脖子,露出高傲的笑容。 「如果要像婚宴那樣鬧,咱倒是還滿歡迎的喔?」 可是和赫蘿相誓終生當時的開銷,簡直是場惡夢。 自己是人類,赫蘿是狼。 誰是支配者,顯而易見。 「最多兩枚銀幣喔。」 聽羅倫斯這麼說,赫蘿輕佻地往他一撲,抱住他的手臂。 「別那麼小氣嘛,賭金的事不是解決了嗎?對了,汝以前好像說過什麼沙丁魚的事嘛?」 賢狼赫蘿就是這時候特別聰明。 「……三枚。」 「五枚。」 喊價絲毫沒有妥協的意願。 可是赫蘿開心地直搖尾巴。 羅倫斯仰望太陽,大大嘆息。 「好啦,就五枚。」 「嗯!」 赫蘿活潑地回答,伸伸懶腰。 「這樣才是咱最愛的大笨驢。」 然後在羅倫斯臉頰上吻一下,收銀幣五枚。貴到只能笑了。 「我也要喝喔,所以才五枚。」 「啊?汝用自己的錢喝去。」 「我說你喔……」 羅倫斯和赫蘿你一句我一句地沒入人潮裡。不管路上再擠,對方說得再難聽,兩人的手都緊緊相系。 睽違多年的長程旅行才剛開始。 這是發生在秋高氣爽的港都,涼風中仍有夏日餘韻時的事。 第二十一卷 Spring Log 4 狼與另一個生日 這是在彌漫泉煙芬芳的紐希拉深山中,仍有兩頭美麗的狼那時的故事…… ◇◇◇◇ 在白天變得很暖,天一黑就冷颼颼的早春時節。 北方地區的溫泉鄉紐希拉,每間溫泉旅館都處在客人剛走完的放鬆期。 只有村裡最深遠的旅館,到了深夜還亮著燈。 這「狼與辛香料亭」的大廳裡擠滿了人。有穿著貴氣的大商人,也有一看就覺得是修道士的初老男性,還有面帶刀疤、神若野獸的傭兵。在旅客形形色色的紐希拉,如此多樣的陣容也是少有。這群身份與生活各自不同的人,共通點就只是全都有說有笑。他們會在紐希拉的溫泉裡泡到日落,喝葡萄酒冷卻體溫。 他們這麼開心,不只是因為酒。 今天聚在這裡,是為了向這間旅館道賀。 「那麼,失禮了。」 滿大廳喝酒談笑的人,目光聚集在旅館老闆羅倫斯身上。以旅行商人起家的他開設的旅館今年屆滿十週年,談吐舉止已經完全是個旅館老闆了。 羅倫斯穿過大廳中央,而頭發剃得刺刺短短,像頭野獸的魯華跟在背後。 魯華是北方地區無人不曉的勇猛傭兵團團長,今天他恭敬地雙手捧著一塊紅布,布上有個小小的東西。 這麼一個對上神祇也要貫徹原則的人,來到壁爐前的羅倫斯身邊單膝下跪,雙手呈上。 「……不好意思。」 羅倫斯朝平攤紅布上的小東西伸手,半說笑地這麼說,狼也似的傭兵也歪唇而笑。 拿起的,是一枚金色的貨幣。 幣面有張女人的側臉。頭發長長,微俯著閉目微笑,頭上纏著豐碩的麥穗。 這是羅倫斯特地請人鑄的金幣,價值並不高過其本身的材質。 但它有特殊的紀念價值。 羅倫斯百感交集地將金幣嵌入壁爐上的木板中。這面木板上開了幾個圓形凹槽,用來放金幣。 它原本是當存錢筒用。假如旅館經營不善,還可以用這筆錢回歸旅行商人的老本行。 然而旅館自開業以來就備受歡迎,一年比一年熱鬧,顧客絡繹不絕。 板上共有十個凹槽,一年放一枚。 就在今天,羅倫斯以金幣填滿了第十個凹槽。 「恭喜老闆。」 魯華嘻皮笑臉地用臣子的口氣這麼說。 聚在大廳的賓客也紛紛道賀,羅倫斯一一答禮。這時── 「為新的出航乾杯!」 貨幣中淡淡微笑的女子如此大喊。 她是具有獸耳獸尾,高齡數百歲,能宿於麥中的賢狼,也是與羅倫斯攜手建立這座溫泉旅館的妻子赫蘿。 羅倫斯平常都會在赫蘿喝酒時要她自制,今天就不囉唆了。 還將赫蘿連同她早早就斟滿的葡萄酒杯,像公主一樣抱起來。 在鬧哄哄的客人中,往拚命不讓酒灑出來的赫蘿臉上擠一個比酒更熱情的吻。 是從門後──不,大概是木窗後傳來的吧。 住在旅館裡的員工寇爾,在安靜房間中為樓下的喧囂苦笑。 旅館裡的全是與他們志趣相投的老朋友,再怎麼吵都不會介意。 似乎有人已經搬出樂器,奏起活潑的曲調。 明天旅館裡搞不好會充斥宿醉的呻吟。 「大哥哥,還沒好喔?」 寇爾面前,有個聲音不滿地說。 那是一名背對寇爾,坐在凳子上的女孩。 「不趕快下去會沒東西吃喔?」 她粗魯地喀噠喀噠搖凳子,毫不掩飾她的不耐。 轉過來的臉,和樓下狂歡的母親赫蘿一模一樣。不同點就只有色澤奇妙,彷彿摻了銀粉的灰發,和頑皮蛋的精力。 「繆裡,從今天開始,你要有女孩子的樣子。」 「咦咦~?」 「我說過好幾次了。」 寇爾一說教,繆裡的臉就厭惡得皺成一團。 「好了,轉過去。」 繆裡不甘不願地轉向前方,縮脖子表示抗議。 她是羅倫斯和赫蘿的獨生女。始終在這裡協助老闆夫妻的寇爾,從繆裡出生就在照顧她,像個年紀差距很大的哥哥。 寇爾一邊替賭氣的繆裡梳頭,一邊唏噓地笑。 「你和今年春天就要滿十歲的這間旅館一樣,要邁入十歲大關了吧?」 「……」 繆裡沒回話,也沒轉頭。 只有繼承自母親的毛茸茸尾巴和靈敏的獸耳稍微晃動。 「不能再像以前那麼亂來。從今以後,你要進入成熟女性那一邊了。」 到了十歲,即使不是貴族千金,也該開始考慮婚嫁。就算是老愛在野外揮舞木棍跑來跑去的野丫頭,也必須學習烹飪裁縫,打掃的步驟和如何維護自家環境。 寇爾和繆裡待在這個房間,是為了替即將躋身成人之列的繆裡梳妝打扮,好讓她在闊別十年的各方好友面前亮相。村裡玩伴見到她這副打扮不是笑得滿地打滾,就是目瞪口呆吧。 繆裡換上了用了很多布,平常不會穿的蓬蓬裙,還有皮繩交錯得令人傻眼的束腰、以飾布點綴的上衣、表示貞潔的披肩。 全都是羅倫斯的老朋友為這天准備的頂級貨,原本只有大商行千金或王公貴族才穿得到吧。 但如此女孩子氣的服裝卻讓繆裡反感得直吐舌頭,光要她穿就十分費勁。 威脅利誘都用盡才好不容易讓她穿好,結果她卻全身發癢似的不停搖晃凳子。 「繆裡,坐的時候腳要並攏。」 「……」 在裙襬底下盤開的腿很誇張地並起來。 繆裡聽說今天的事之後,原本掙扎得像是被抓進廚房的雞,被母親赫蘿訓過才總算聽話。 現在處理的是最後一個准備步驟──梳頭。 寇爾仔細地梳著梳著,繆裡的腳又靜不住地開始亂抖。 真受不了。寇爾說道: 「拜託你再忍一下。」 也許是因為穿衣服也抵抗得很凶,繆裡誇張地嘆氣說: 「那你說一點好玩的事給我聽。」 對於毫不注重服裝儀容的繆裡而言,梳頭這種事純粹是枯燥乏味吧。 寇爾祈禱她能慢慢改變,先讓一步給這個野丫頭。 「那我就──」 「不要講經喔。」 藉此機會灌輸神之教誨的算盤沒得打了。 要是再繼續掃繆裡的興,寶貴的亮相機會就要泡湯了。 「好吧,那就……」 寇爾尋找話題時,繆裡轉過頭問: 「大哥哥,說你們剛來到村子那時候的事怎麼樣?」 「剛來到村子那時候?」 「大哥哥和爸爸、媽媽的大冒險我已經聽過好多次了,可是後來的事好像沒說過耶。」 繆裡似乎還是坐不住,抓著裙襬搧來搧去。 「大哥哥你們來之前還沒有這間房子吧?突然跑出這麼大一間,感覺好神奇喔。」 原來如此。寇爾心想。 樓下也都是在聊這樣的陳年往事吧。 「這間房子啊……是羅倫斯先生賺了很多錢以後,請赫蘿小姐找出泉脈才蓋起來的。」 「那時候我在嗎?」 凳子沒椅背,繆裡便靠著寇爾問。 「繆裡,這樣我不能綁頭發……那時候你還不在。」 寇爾往前輕推繆裡,弄得她很癢似的笑著扭動。 「頭兩年……喔不,三年吧……記不太清楚了,都是在准備蓋旅館。」 「挖洞之類的?」 不知為何,小孩就是愛挖洞。 「也有啦。需要挖打柱子的洞,還有流通溫泉的溝……挖到我都變壯了一點。」 「完全看不出來耶?」 不帶惡意的話語,反而傷人。 寇爾陪笑兩聲,繼續說: 「還需要在地上鋪很多石頭,然後指揮很多工匠……啊,想起來了。那時候真的每天都忙到頭昏眼花。」 遭日常生活掩埋的記憶重見天日。寇爾瞑目回想當時的種種,不禁莞爾。 但繆裡似乎覺得自己遭到冷落,不滿地晃晃身體。 「然後呢?大哥哥然後呢?」 「喔,對不起。然後等到旅館大致完工的時候,我們找了很多親朋好友來慶祝。屋簷下不是有一塊招牌嗎?就是在當時掛上去的。」 「是喔~大哥哥,那時候我在嗎?」 或許是講她出生以前的事,她很好奇自己什麼時候登場。 「那時候……喔,算是在啦,在赫蘿小姐的肚子裡。」 「嗯~?」 「你『繆裡』這個名字,就是在旅館落成的宴會上取的。」 這句話讓繆裡的獸耳整個豎起來。 「真的嗎!」 她猛然回頭,害寇爾為綁辮子而分成三股的頭發從手中溜走。 寇爾默默地把繆裡轉回前方,說道: 「真的啦。那是赫蘿小姐很久以前夥伴的名字,在羅倫斯先生他們經歷那場大冒險時,幫了他們很多的魯華先生的傭兵團,也是用這個名字。還記得那時候是一講出來,大家馬上就同意了。」 「哼~嘿……嘿嘿嘿。」 知道自己名字的由來,讓繆裡開心得不得了,裙襬下露出的毛茸茸尾巴左搖右晃。 「然後然後咧?我什麼時候出生的?」 「你是在……那年冬天出生的。嗯,對……對對對……」 「嗯?」 寇爾話變得含糊,綁頭發的手也停了下來,使繆裡疑惑地轉頭。 他閉著眼睛見到的畫面,簡直就像在起火的房子裡工作一樣。 「大哥哥,怎麼了?」 繆裡抓他的手搖一搖,寇爾才回神。 回憶那時候的事,當時的焦躁便又滾滾而來。 元兇繆裡卻用無辜的眼神看著他。 「……你剛出生的那幾年,我大概永遠都忘不掉吧。」 「咦?嘿嘿嘿,是喔?」 繆裡的反應是又羞又喜。 她的出生的確是大喜之事,給旅館添了不少熱鬧。 但「熱鬧」實在太委婉了,若求正確,簡直像是一把火。 繆裡當然不記得當時的事,就只是笑嘻嘻地看著寇爾。 「大哥哥大哥哥,我還是小寶寶的時候怎麼樣?娘說都是你在照顧我嘛?」 「咦?對啊……都是我。羅倫斯先生和赫蘿小姐的力氣都用在經營旅館上。」 「可是我不管怎麼想,都想不起那時候的事耶……」 繆裡沒趣地說。 催寇爾陪她玩總會被拒絕,搗蛋又會捱罵,所以是覺得以前會陪她玩卻不記得很可惜吧。 「記得的只有……怎麼說,有點怪怪的,都是困在陷阱裡的感覺,會是我在作夢嗎?」 繆裡歪頭的模樣真是可愛。不知是不是現在穿著漂亮衣服又梳妝打扮過,可說是無話可說的可愛。 而且她很苗條,臉蛋又跟赫蘿一樣美。 就這樣嫁出去也不會丟人,但知道她個性的寇爾只能疲憊地笑。 「那不是作夢。」 「真的嗎?」 繆裡懵懂的表情,讓寇爾懷著有蟲在爬般的感覺回答: 「那是因為你活力太旺盛,拿你實在沒辦法……才把你裝到網子裡,吊在天花板上。」 「咦……咦?咦咦?」 繆裡耳朵豎直,嘴唇繃成一線。 「是怎樣!大哥哥太壞心眼了吧!」 「那不是壞心眼。啊啊,想起那時候的事,心髒就開始痛了……」 只會哭著討奶吃的時期,幾乎是赫蘿在帶,寇爾只會在她或羅倫斯挪不出手時幫忙。襁褓中的繆裡,真是可愛到不行。 要說哪裡特別累人嘛,就只有還是嬰兒的她不會隱藏繼承自赫蘿的獸耳獸尾,需要避人耳目而已。 然而等到她能自力爬行,用兩條腿站起來以後,事情就不是可愛那麼簡單了。 「狂風過境說的,就是你這樣。抓到東西就丟啊砸的,稍微一不注意就不曉得跑到哪裡去,害大家找得都快急死了,結果你老是自己在非常莫名其妙的地方睡得很安穩。」 「……」 聽寇爾說她不記得的驚人行徑,繆裡不認帳地別開眼睛。 「可是裝到網子裡的你……其實也滿可愛的。就像中陷阱的小狗狗一樣。」 見寇爾無奈到只能笑的樣子,繆裡有點難耐地轉過來問: 「真的嗎?」 「那時候你身體很小一個,尾巴跟身體差不多大。在網子裡縮成一團,抱著毛茸茸的尾巴扭來扭去的樣子真的很可愛。羅倫斯先生沒事就看到傻掉,被赫蘿小姐罵。對了,你原先還很喜歡咬尾巴,慢慢就不咬了。」 當時的繆裡大概是不喜歡嘴裡空空的,很愛亂啃東西,尾巴總是有一大片黏糊糊的口水。 那對繆裡來說似乎有點難為情,羞得臉紅縮頭。 「才、才沒有咧。我已經不是小寶寶了。」 「就是說啊,繆裡都長這麼大了。」 後來十年光陰過去,歷經無數責罵、驚魂、大笑,終於要以成年女性之姿在眾人面前亮相。想到她以後就不會跟前跟後大哥哥長大哥哥短的,就覺得有點寂寞。 現在就這麼不捨,到出嫁那天不曉得會多慘喔。寇爾暗暗自嘲。 「來,頭發快綁完了,坐正。」 繆裡的頭發有種不可思議的涼意,用手指撈起就如流水般滑脫。 梳得愈仔細就愈有光澤,紮起來很愉快。 先將頭發分成左中右三股,左右各自紮成辮,再與中央的紮在一起。 這費工的編法,是寇爾向往來旅館的舞孃學的。 紮好以後,一定會驚豔全場。 可是她本人好像根本不在乎。 「唉……以後我都要穿這種衣服,綁這麼麻煩的頭發嗎?」 繆裡像個在網中掙扎的嬰孩,在未來要束縛她的衣服中繼續掙扎。 「不至於每天穿啦,穿這樣沒辦法幫旅館的忙嘛。不過你是真的不能再像以前那樣了,要有女孩子的樣子。」 「……」 繆裡沒直接回話,先給一個重重的嘆息。 「我不會永遠都是小孩子的啦。」 寇爾早已習慣繆裡的死纏爛打。雖令人頭痛,那也是她的可愛之處。寇爾苦笑著替繆裡的頭發收尾。 「而且考慮到嫁出去以後的事,該會的事都要早點習慣才好。」 繆裡聽了晃著腳說: 「我才不會嫁出去。爹說沒那種必要。」 疼愛獨生女的羅倫斯偶爾會說這種話,被赫蘿捏屁股。 懂他心情的寇爾同情地笑,並嘆口氣。 「怎麼可以不嫁呢。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啊。」 就像塵歸塵,土歸土那樣。 人必須依從神所訂下的制度來生活。 「有大哥哥陪我就好。」 繆裡不滿地這麼說,背又往寇爾靠。 見繆裡對他這麼信賴、親暱,寇爾當然覺得很高興。 但微笑中帶點苦澀,也是事實。 「那是因為你敢對我耍任性吧?」 繆裡抬起頭,從寇爾下巴底下看過來。 用的是責怪、不服的眼神。 「才不是。」 繆裡看寇爾聳起肩膀,用頭撞他胸口。 寇爾笑了笑,摸摸她的頭。 「我希望你能在願意珍惜你一輩子的人陪伴下,幸福地過日子啊。」 「就說那──」 繆裡剛要回嘴時,寇爾從背後輕輕抱住她。 「只要你別亂來,你也是一個很有魅力的女生。所謂玉不琢不成器,為了讓心上人注意到你的存在,你要多琢磨自己一點才行。」 繆裡的反應更不滿了。這個喜歡銜著肉乾在山裡跑來跑去的女孩,說不定無法瞭解這種事。 可是,這是人生大事。 寇爾要幫繆裡嚥下去似的輕拍她的手。突然間,繆裡在寇爾懷中扭身。 「大哥哥大哥哥,你是說,你也是這樣想的嗎?」 「嗯?」 繆裡隨寇爾的反問轉過來。 或許是頭發扎完的關系,比平常成熟一點。 「大哥哥也想娶穿得漂漂亮亮的女生當新娘嗎?」 如此孩子氣的問題讓寇爾柔柔一笑,回答: 「我是要當聖職人員的人……不過,也對啦。比起穿得像盜賊、用袖子擦鼻涕的女生,我是比較喜歡穿戴整齊、笑得像女生的女生。」 繆裡像個第一次聽見人說話的幼兒,直盯著寇爾看。 聽完之後,表情頗為正經地轉回去。 她是終於懂了嗎? 就在寇爾感慨孺子可教時,繆裡又轉過來了。 這次表情似乎比先前又嚴肅一點。 「那我就這樣做。」 說完,她露出笑容。 見繆裡難得這麼聽話,寇爾也很高興。 「你懂啦?」 「嗯。」 寇爾對拍動耳朵尾巴的繆裡笑著說: 「那就下樓去讓大家看你蛻變以後的樣子吧。」 並拍拍繆裡的肩,她頗不自在地站起。 紮好頭發,穿上高級服飾的她,真是美得無話可說。 「你這樣很漂亮喔。」 「真的?」 「當然是真的。」 寇爾的話讓繆裡笑得好開心。 「來,手抓好。跌倒就糟了。」 繆裡抓住寇爾伸來的手,隨即握正。 然後用力抓緊。 「大哥哥啊。」 兩人正要出房門時,繆裡開口。 「什麼事?」 寇爾往身旁的繆裡看,但繆裡只是微笑,什麼也沒說。 「?」 繆裡挽起寇爾的手,打開房門。 「沒什麼。不說了,肚子好餓喔!」 「繆裡,這就是你一定要改的地方。」 繆裡轉過頭來,戲謔地吐吐舌頭,笑得好不開心。 寇爾無奈嘆息,但他不討厭繆裡這個樣子。 進了走廊,便能清楚聽見樓下的喧噪,全都是為前旅行商人與冠上賢字的狼所打造的溫泉旅館,祝賀它值得紀念的日子。此刻,新誕生的小淑女就要來到他們面前。以兄長自居的寇爾牽著繆裡的手,心裡滿是欣喜。 但或許是這個緣故吧。 他沒注意到身旁繆裡的笑容。 「大哥哥,要再幫我綁頭發喔。」 寇爾沒笑她態度怎麼變這麼快。如同蛹突然就會化為蝴蝶,女孩也是說變就變吧。 「好啊,沒問題。」 繆裡開心地縮起脖子,倚上肩膀。 下樓亮相,使得已經很吵鬧的大廳更為鼎沸。在眾人誇到快飄起來的繆裡身旁,寇爾純粹為她的成長感到喜悅。 所以在這之後,他繼續當了好一陣子的木頭。 沒注意到小狼心懷裡那明確誕生的情感。以及那銀狼的鬼腦筋和思慮之周全。 「大哥哥。」 繆裡像個接受眾人祝福的新娘,抬頭對寇爾說。 「什麼事?」 並對毫無戒心的寇爾露出與母親赫蘿一模一樣的笑容。 「有點害羞耶。」 神的羔羊寇爾羊也似地回答: 「看到你長大這麼多,我覺得很驕傲喔。」 繆裡賊呼呼地笑起來。 在為女兒成長濕了眼眶的羅倫斯、已經醉到只會傻笑的赫蘿,以及將繆裡當侄女疼愛的魯華等人面前,寇爾真誠地這麼想。 然而,在他身旁微笑的是賢狼的女兒。 旅館喜迎十週年,繆裡從孩子成了大人。 寇爾為新問題頭痛的日子,就要從這一刻開始。 第二十一卷 Spring Log 4 後記 感謝各位平時的關照,我是支倉。最近我幾乎每天都是用「很抱歉,這次拖了很久」之類的作開頭呢。很抱歉,這次拖了很久…… 有個厲害的作家曾建議我,最好每個月都要生短篇出來,這樣不知不覺就會集結成冊,想想還真是如此。現在回頭看這本短篇集,我也為自己何時寫了這麼多感到不可思議。 在這集裡,我終於用到一個始終很想用但苦無機會的小題材,非常高興。喜歡中世紀故事的人,一定會對蜜蜂的故事和我新篇章裡那個東西有過疑問才對!在Wikipedia的相關條目中,說歐洲地區是直接舍棄,但那應該是貴重的蛋白質來源,所以我一直很懷疑,後來我終於發現了記載使用方式的文獻。只不過後來搜尋幾個關鍵字,就馬上在Yahoo!知識+找到而陷入深深的空虛……可是讀過厚厚的文獻而意外發現很想知道的解答這種喜悅,是網路搜尋所嘗不到的。我要用這個理由說服自己! 順道一提,《狼與辛香料》系列大多是參考介紹庇裡牛斯山以北地區的書籍寫成,而我最近大多讀的是近世且偏南的地中海地區,甚至西亞的資料。有好多我從來不知道的事,很有意思。我目前還沒打算讓赫蘿他們跑到沙漠去,但我每天都在夢想著將他們寫進其他系列裡。 另外,我又學不乖地跑去弄VR作品。書出不來就是因為它…… 這個作品的名字,就是《狼與辛香料VR》!我將作者權限發揮到最大限度,在各方關系人士的協助下,製作這個全新劇情的VR動畫,還內附可以玩弄赫蘿毛毛尾巴的小游戲。 詳情就請各位上網搜尋了。 那麼,既然篇幅灌夠了,後記就到此結束。 我們下本書再會。 支倉凍砂 第二十一卷 Spring Log 4 插圖 第二十二卷 Spring Log 5 狼與橡實面包 台版版 轉自 深夜讀書會 發布:深夜讀書會 論壇:ritdon.com 羅倫斯外出歸來,一開旅舍房門就見到一名少女站在房中央。 她有一頭絲絹般滑順的亞麻色頭發,和彷彿與粗工無緣的纖細體態,像是貴族人家的千金。面貌年輕,怎麼看都只有十五、六歲,卻叉腿站立抱胸挺腰,一副准備興師問罪的樣子,有種特殊的魄力。 而且她臉色很臭,眉頭皺得能夾死蚊子。旁人看了,會以為是強悍少婦終於忍受不了丈夫的貪玩,准備要來臭罵一頓吧。 可是,站在房中央的少女看的卻不是背手關門的羅倫斯。 她的視線盯在牆上一點不動,而那裡貼了一張紙。 假如羅倫斯沒記錯,出門之前她就是那樣了。 從前是個聲名大噪的旅行商人,如今在溫泉鄉開旅館作安穩生意的羅倫斯,對結褵十年出頭的妻子赫蘿說: 「你就這麼不喜歡啊?」 羅倫斯將錢包與防身匕首等物放在桌上,赫蘿更挺腰吸氣,語重心長地吐出來。 「這是要流傳後世的畫,咱不想幾百年後又看到這幅畫才在那後悔。」 羅倫斯並不覺得這樣說太誇張。 因為赫蘿只是看起來是個少女,實際上卻是比人還要高大的巨狼,能寄宿於麥子,曾受人奉為掌管豐歉的神祇。若這幅畫能流傳幾百年,那麼赫蘿幾百年後的確是有可能再遇見這幅畫。 所以羅倫斯瞭解留下一幅赫蘿不喜歡的畫是個至關重大的問題,但有一點他想不通。 「你一開始不是很高興嗎?」 對於這個問題,赫蘿閉口不答。 羅倫斯無奈嘆息,看向貼在牆上的畫。那是一幅大圖畫草稿的局部,有羅倫斯和赫蘿的炭筆素描。 這張大圖,是他們日前在港都阿蒂夫逗留時,為解決臨時遇上的小麻煩而准備的。最後羅倫斯趁自己身處麻煩中心之便,請人將他們夫妻倆一並畫上去。 一般而言,只有權貴階級才有機會留下畫像。而且一毛錢也不用花,天底下沒這麼便宜的事了,但赫蘿還是有話說。 對羅倫斯而言,只要赫蘿不高興,即使是免費也沒意義。畢竟羅倫斯請畫家把他們畫上去,說穿了還是為了赫蘿。 長生不老的赫蘿,為了能在多年後回憶這段時光的種種,每天都很用心地寫日記。不過文字描述力有限,圖畫就能將外表如實留存。 因此,知道有人願意畫下他們夫妻讓赫蘿起初是非常高興,第一次當模特兒的體驗也令她興奮得不得了。 畫家畫了幾張素描,一張交給她。那天赫蘿愛不釋手地搖著她自豪的尾巴整天看,鼻頭都要碰黑了。 想不到才過兩晚,那張臉就垮成這副德性,不曉得是哪裡不滿意。 「我是看不出來哪裡丟人啦,明明畫得很好啊?」 而且還美化過了吧──這種話說出來會被狼牙狼爪大卸八塊,羅倫斯當然只敢放在心裡。 不知道他在想什麼的赫蘿用鼻子大聲嘆氣。 「那的確是把咱楚楚動人的樣子畫出來了啦,但這幅畫可是要流傳好幾百年給好多好多人看,裡面也會有認識咱的人唄。如果真的把咱柔弱的樣子畫下來怎麼辦?賢狼的威嚴不就要大減了嗎!」 赫蘿手扠腰發脾氣的模樣,看起來比畫裡還要幼小。 即使都活了幾百年,她還是會有孩子氣的時候。 剛認識赫蘿那陣子,羅倫斯還以為變成人的她是配合外表耍孩子氣。可是在紐希拉經營了十幾年溫泉旅館,伺候過許多位高權重的年邁人士後,他確定年紀大的人都很孩子氣。 更別說是活了幾百年的狼。 「不過這幅畫的題材什麼的全都已經定好了,你也看到人家施工是什麼樣了吧?我一個小小的溫泉旅館老闆根本沒有插嘴的餘地,嚇死人了。」 訂制這幅畫的,是一群從世界各地來到港都阿蒂夫從事鯡魚卵買賣的富商。鯡魚卵是種投機性高的商品,等於是可以當著教會的面賭博,這點吸引了不少富商遠道而來。然而近來颳起教會改革的風潮,終於被有意匡正綱紀的年輕主教盯上,在今年賭盤剛開而氣氛正要加溫時強行喊停,最後羅倫斯運用他的機智和赫蘿的協助,籠絡了腦袋頑固的主教。 這一幅畫,就是為籠絡主教而訂。然而這件事關乎富商們可以一本萬利的游樂場能否存續,當然不會是掛一幅小小的裱框畫那麼簡單,要在交易所一整面牆上鋪滿石灰來施作,找來的畫家與其學徒共有幾十人之多。 現在光是為了佈置畫圖的場地,交易所裡就架滿了鷹架。許多從鄰近地區召集來的石匠與木匠,在建築公會的監督下辛勤揮汗。 規模如此浩大,這間交易所肯定會在這幅畫完工之後一夕成為遠近馳名的熱門景點。 要一個溫泉旅館老闆在如此下了重本的大事業中,插嘴說自己老婆不想被畫得太可愛這種事,羅倫斯根本沒法想像。 「為了賺大錢,黑的都要說成白不就是汝的信條嗎!咱不是汝最重要的伴侶嗎!還有什麼比讓咱高興更賺的!」 赫蘿指著鼻尖咄咄逼人的樣子,只換來羅倫斯聳聳肩膀。 「因為有人動不動就訓話,要我改掉愛賺大錢的壞習慣啊。」 訓話的當然是某些觀念意外保守的赫蘿。 「況且,我覺得那幅畫有把你的威嚴畫出來嘛。」 「……」 赫蘿的耳朵能分辨謊言。 嘴巴繃成一條線,就是因為明白羅倫斯不是瞎說,但咬牙到擰眉瞪眼,卻是怨他沒有說謊。 羅倫斯莞爾一笑,說出他的理由。 「至少我每次看到這幅畫都笑不出來啊。」 這麼說是因為會有這幅畫,全都是羅倫斯想靠賭鯡魚卵賺點小利的緣故。而且同一時刻赫蘿還難得燃起勞動意識,努力打零工貼補旅費,赫蘿是十二分地有權揪起羅倫斯的脖子罵人。 完全就是將太太的血汗錢拿去賭博的廢物丈夫。 「汝就只知道哄我!」 「都哄你十多年了,當然是得心應手啊。」 「大笨驢!」 羅倫斯聳聳肩,往敞開的木窗外看。 「好了啦,要不要去吃飯?最近他們一直叫工匠過來,太晚出門的話走到哪都很擠喔。」 開溫泉旅館前,赫蘿也過了好一陣子行商生活,自然曉得這件事。在無謂的爭執上浪費時間,搞不好就得借旅舍廚房煮點沒滋沒味的麥粥配生大蒜果腹了。 「哼,算汝撿回一條命!」 「說不定只續命到付錢為止喔。」 赫蘿不說話,挑起一眉往羅倫斯腰上甩巴掌,從頭披上大衣,將亂甩著發脾氣的尾巴包在底下。 兩人所逗留的阿蒂夫原本就是個熱鬧的港都,現在更是加倍擁擠。頭一次來而看得兩眼發直的旅人、順賣豬雞之便買點魚回去的近郊農夫、從靠港船隻一湧而下的船員與搬運工,將港邊廣場塞得水洩不通。 人這麼多,小吃攤裡的食物銷得也快,羅倫斯和赫蘿便決定分頭購物。長相可人又是個演技派的赫蘿買吃的很容易有優惠,所以專逛羊肉和魚肉攤,羅倫斯則負責打酒。 不管吃什麼,少了酒就缺了點滋味。於是他在擠破頭的論斤酒攤搶了好久,才終於弄到夠喝的酒。 在他到處找人時,熟悉的聲音傳進耳裡。 「汝啊,這邊!過來!」 眼尖的赫蘿在旅舍之間的站飲區找到了位子。 「喔喔,這葡萄酒還滿香的嘛。剛好咱也喝膩了山上的水果酒。」 赫蘿雖頗為喜歡醋栗一類的酸甜水果酒,用搖晃的桌子吃油滋滋的羊肉和炸魚時,還是配冰涼的啤酒或葡萄酒比較對味。 「怎麼,沒有啤酒啊?」 果不其然,赫蘿問起啤酒了。 「就是因為葡萄酒貴,現在才有剩。便宜的啤酒和水果酒都搶到要打架了。」 赫蘿沒說他誇張。她只要動動兜帽下的狼耳,就能知道港邊亂成什麼德性,反而還覺得羅倫斯做得不錯了吧。 「你這倒是弄來了不少嘛,真有你的。」 羅倫斯這麼說著抓起一串羊肉時,赫蘿已迫不及待地拔下了桶拴,捧起能遮住臉的酒桶張嘴就灌,豪邁得讓人不禁傻笑。「那是這幾天份的酒」這種牢騷,說了也沒用。 赫蘿灌酒的樣子讓附近桌位的男子看傻了眼,等到她「噗哈!」地帶著滿臉笑容喘氣時,周圍已經是一片喝采。 或許她的喝相和沉默不語就像個修女的外表落差甚大,不管走到哪裡都能博得好感。如果收觀賞費,說不定能打平餐費還有餘這種事,不知想過多少次。 「嗝!嗯,真是好酒!」 赫蘿舔掉嘴角流下來的葡萄酒,伸手抓炸魚。剛到阿蒂夫時,她還吵著說不想吃魚,填不飽肚子,現在已經被未經醃漬的美味鮮魚征服了。羅倫斯沒多說話,捧起酒桶喝一口,品味那撲鼻的葡萄清香。 「沒什麼,咱出馬沒有辦不到的事。」 「嗯?」 羅倫斯也咬一口炸魚時,為赫蘿的話揚起視線。 「喔,你說買吃的啊。」 「嗯。原本還在人牆外面不曉得怎麼辦,結果突然有個壯得像熊的大個子把咱扛到肩膀上,把客人都趕跑了。咱就直接坐在他肩上點菜,拿了菜再分他一串羊肉,他就樂得跟什麼一樣。」 赫蘿眯起眼,說得更開心了。 當時她多半是裝成一個出來跑腿卻不知所措的小修女,對這種事她已經駕輕就熟了。要是羅倫斯露出半點作妻子的就該守身如玉,怎麼能坐別的男人肩膀這種想法,赫蘿擺明會一甩尾巴咬上來。 於是羅倫斯若無其事地一一閃過藏在字裡行間的陷阱,稍微嘗試反擊。 「嘴上抱怨自己畫裡太柔弱,實際上倒是利用得很開心嘛。」 這唏噓的一句話,讓改吃羊肉的赫蘿故意亮出虎牙啃一塊肉下來。 「大笨驢,咱只是不想讓人覺得咱只有可愛而已。」 「……勞您費心了。」 羅倫斯嘆著氣拿酒桶,卻先被赫蘿搶去。 「嗯咕、嗯咕……噗哈!所以吶?汝這幾天白天都把咱丟在房裡,是干什麼去啦?」 也許是大海就在眼前,每樣小吃都灑足了鹽,很是下酒。羅倫斯還替赫蘿弄點小麥面包,以免喝壞肚子,並說: 「換零錢啊。」 「喔?」 羅倫斯在面包上劃一刀,拔下木簽上的羊肉和乳酪一起夾進去,抹點芥子做的醬,擺在赫蘿面前。若不看住就會只顧吃肉的赫蘿有點不高興地擺擺兜帽底下的耳朵,掰開面包再塞幾片肉進去,大口咬下鼓脹的面包。 「離開紐希拉之前,人家不是拿一大堆貨幣給我們換嗎。難得我們認識了這個城鎮的主教,所以我就想用這個管道換點零錢走。」 景氣繁榮是很好,但用來買賣的貨幣會因此短缺不足,每個地方都鬧零錢荒。於是紐希拉的村民們知道羅倫斯要出遠門,便拜託他換點小額貨幣回來。 「嗯。可是,啊噗……嗯咕,汝怎麼天天都出門?不能一次解決嗎?」 「因為有類似請求的人排了很長很長的隊啊,我排了三天才終於見到面耶。」 由於隊伍實在太長,城裡衛兵每到日落就會開始發號碼牌,隔天照號碼重排。雖然要站一整個白天,至少晚上還可以回旅舍睡覺。 想當然耳,有人趁機做起了代排的生意,羅倫斯只好狂念省錢經假裝沒看見。 「喔,所以汝才會半夜腳抽筋,雞貓子鬼叫著跳起來啊?有夠窩囊。」 「……我也無話可說,好想念紐希拉的溫泉喔。而且到頭來,我一個零錢都沒換到。」 「嗯?教會不是平時拿了很多捐款,有很多零錢嗎?」 「這種事大家都知道,所以人們一窩蜂跑去換,根本沒有外地人的份。」 只要肯付手續費,兌換商當然也願意換錢。但是在這種狀況下,手續費肯定是漲得嚇死人。而且就連兌換商的零錢,恐怕都是用不怎麼劃算的比率跟教會換來的。 「這樣汝還敢厚著臉皮回來啊?這樣咱叫汝老公的日子又更遠嘍。」 「你本來就不打算那樣叫我吧。如果你真的突然那樣叫我,我還會覺得惡心咧。」 喝得微醺,心情正好的赫蘿咧嘴嘻嘻笑。 「話說回來,雖然沒換到零錢,我卻拿到了可能的管道。」 「喔?」 羅倫斯從懷裡取出一張紙,在桌上攤開。那是阿蒂夫周邊的地圖。 「零錢匯集的地方有限,而且大家都知道,所以搶得很厲害。那麼,這時候應該怎麼做?」 「簡單啊,去沒人知道的地方就好。」 「一點也沒錯。」 將還有幾塊肉的羊肉串拿到赫蘿面前,赫蘿就伸長脖子吃掉。 「嗯嗯,嗯咕……所以說,真的有這麼剛好的地方嗎?」 「少歸少,有還是有的。而且那裡需要門路才能進去,我們正好就有這個門路。」 赫蘿看也不看說得很驕傲的羅倫斯,盯著地圖啃面包。 羅倫斯早已習慣赫蘿這樣故意不理人,毫不氣餒地繼續說: 「鯡魚卵這件事裡,不是有個五、六十歲的大商人幫了我們嗎?」 「嗯,這個雄性穿得很體面,跟某個旅行商人完全不一樣吶。」 「……咳哼。聽說他原本人稱總督,率領某個強大商人公會的貿易船隊。就是他幫我向主教說情,讓主教派了個任務給我。」 「喔?」 羅倫斯手指往目前所在的阿蒂夫一按,然後往右下移。 移過擁有大片平原,對這地區而言有谷倉之稱的地方。 最後停在隔開平原與沿海地區的山麓上。 「一直往東南方走,有個連接內陸與沿海地區的大城鎮,那裡穀物買賣很興盛。」 「喔,那不是很好嗎。咱的麥子肯定是第一名吧。」 赫蘿彈彈吊在脖子上的小囊,得意地哼鼻子。 看她已有醉相,羅倫斯擔心地繼續說: 「這個時節呢,會有大批商人來這裡做買賣,大市集也就開門了。」 「喔喔,這樣更好啦!」 羅倫斯對滿面喜色的赫蘿微微笑,手指往地圖上的大城鎮左下方挪了一點。 「可是我們要去的,是這個有大市集的城鎮往西南走一小段的地方。這是一個靠山的小主教區,建立在一條不太有人走的路上。」 赫蘿頓時碰了一鼻子灰,臉上光采全沒了。 羅倫斯強按住抖動的嘴角,講解重點。 「這個主教區和這座城的教堂淵源很深,算是兄弟關系,不過有個問題。他們被捲入了關於權狀和買賣的問題裡,需要拜託商人來解決,可是這時節的商人都忙著賺錢。所以說,他們就求助於信用可靠又精明能幹的我啦。」 說到這裡,羅倫斯往赫蘿瞄一眼。只見酒氣似乎開始沖上腦袋,赫蘿的眼皮變得有點垮。眼睛不曉得在看哪裡,頂著一張紅臉默默啃炸魚。羅倫斯嘆口氣,收起桌上酒桶擺在腳邊。 「如果想在大市集的喧囂裡走一遭──」 赫蘿兜帽底下的狼耳在這裡突然挺直,眼睛恢復些許神智。 「那就要盡快解決主教區的問題了。要是休市了,說不定就會有其他商人來攪局。」 盯著地圖看的赫蘿慢慢閉上眼,大大地點了頭。 「那就要趕快出發嘍……」 「很高興你這麼明理。那麼,既然畫那邊沒問題了,我們就趕快出發吧?」 看著羅倫斯的紅眼睛醉得迷濛。 會有那種對不上焦點卻又焦躁的表情,是因為尚未見過的熱鬧大市集,和繼續留在這裡為畫的事煩心跟炸魚,正在她腦中的天平上晃動吧。 「去不去?」 最後赫蘿嘆著氣點頭,打了個大呵欠。 羅倫斯將醉倒的赫蘿背回旅舍,隔天一早兩人又回到街上。即使旅行技術生了鏽,為旅行該做的准備這種事怎麼也不能怠慢。 「唔……沒想到新鮮的海魚這麼好吃……再多待幾天或許也不錯。」 天空灰濛蒙,不是個旅行的好天氣,還有冷冷的西風。 赫蘿裹著毛線披肩,在馬車貨台上倚靠貨物寫她那本日記,並喃喃地這麼說。 「有大市集的城鎮,是在谷倉地帶和我們這個沿海地區中間的山腳下。平原的貨,山上的貨,東西南北的貨都聚在這裡,水果還像山一樣多喔。」 聽手握韁繩的羅倫斯這麼說,赫蘿的耳朵都豎得頂起兜帽了。 「水果多,水果酒的種類當然就很豐富。這裡又是穀物集散中心,有很多面包師傅,塞滿水果的甜面包多到吃不完呢。」 這個像是掃地的沙沙聲,是赫蘿因期待與興奮而膨脹的尾巴敲出來的吧。 羅倫斯不出聲地偷笑,後腦勺卻冷不防捱了一掌。 「好痛!喂,干麼啊你!」 「大笨驢!每次都這樣用吃的拐咱!」 「我哪有啊。接下來又要過上幾天沒口福的旅行生活,先讓你知道目的地有整桌獎賞,才比較憋得住不是嗎?」 「搞不好忍到那邊還這不能買那不能買喔!」 羅倫斯很想說赫蘿也從來不會因為這樣罷手,可是想到她在阿蒂夫認真賺旅費就吞了回去。 即使是擺脫不了商人本性的羅倫斯,也不會因為這樣就翻舊帳。 「你賺來的錢,我一個子兒也沒少記,這次我賭鯡魚卵也賺了一點。在這個范圍裡,你愛買什麼就買什麼,我不會多嘴的啦。」 「哼。」 赫蘿用鼻子出氣,輕巧地從貨台跳到駕座。 他們離開阿蒂夫沒多久,路上還有許多旅人。 羅倫斯害怕那一跳會讓人看見耳朵尾巴,心裡涼了一下。不過今天陰冷得像冬天早一步來,每個人都用毛織品或皮草緊包著自己。看到了赫蘿大衣底下若隱若現的尾巴,也只會以為是特殊造型的禦寒用品吧。 坐到羅倫斯身邊的赫蘿本人,像個整理睡鋪的家犬扭來扭去地將毛織品又鋪又披,弄到滿意為止。那麼用心的樣子,讓羅倫斯愈看愈有趣。最後將她自豪的尾巴擺在大腿上,說道: 「順便再跟汝收點這條尾巴的租金唄?」 赫蘿每天都灑香油仔細梳理,保養得蓬鬆柔亮。而且那等於是有赫蘿的血流過的活毛皮,在這種冷颼颼的日子裡比什麼都保暖。膝毯底下有沒有這條尾巴,旅行的舒適度完全不一樣。 「別那麼狠心嘛……」 對嘻嘻笑的赫蘿嘆口氣之後,羅倫斯甩動韁繩拍打馬背。 「其實也不用那樣啦。之後的工作說不定會需要靠你幫忙,只要你好好做,我也會好好報答的。」 「喔?」 赫蘿似乎是玩膩了輕咬,摸摸擺在腿上的尾巴後放到膝毯下分享溫暖。 「所以是要做什麼事?咱昨晚有點喝多了。」 豈止是有點……羅倫斯口中囁囁嚅嚅,將赫蘿醉倒後照顧她的過程嚥回去,回答: 「起點跟阿蒂夫一樣,是受到寇爾和繆裡那件事的影響。」 赫蘿回望即將消失在道路彼端的阿蒂夫,再轉向羅倫斯。 「每個教堂和修道院,都把心思放在斂財上很多年了。這不只是因為愛錢,畢竟賺得多能施捨的也多,還是有一點崇高的想法在。然而到頭來還是弊大於利,擅長經營的人又備受重用,這些連商人也自嘆不如的人們囂張跋扈起來,搞得問題愈滾愈大。」 赫蘿點點頭,打個大呵欠,用羅倫斯的肩膀擦眼角擠出的淚水。她一副不感興趣的樣子,可是從兜帽下耳朵的動作能看出她還是有在聽,羅倫斯便繼續說: 「這樣的問題滾到最後,就成了這場教會改革浪潮的開端。在比較激進的地方,教會還為了轉移人民的怒氣,將高階的聖職人員從上到下整個換過一遍,可是這又造成了新的問題。」 「嗯,咱也有頭緒了。他們是只顧大搬風,完全沒考慮後果唄。」 赫蘿的視線掃來掃去,多半是在找肉乾吧。 發現擺在背後貨台後,她賭氣地噘起嘴巴。 「就是這樣。而且教會為了讓人們看見改革的成效,全派特別正經的人,反而把問題搞大了。」 「寇爾小鬼雖然聰明,但終究不是商人的腦袋。像剛剛那座城的人,就是崇拜寇爾小鬼,不懂城裡產業結構還蠻幹才會那樣唄?」 那位年輕主教一頭熱地想將阿蒂夫納入神的教誨管束下,感覺連口吻都在模仿寇爾。 寇爾他們究竟聚集了世間多少注意,讓羅倫斯和赫蘿相當好奇,在阿蒂夫到處打聽他們的傳聞軼事。但每一則都非常誇張,都不曉得幾分是真幾分是假了。幾乎都是加油添醋過的吧,畢竟異教徒與教會的戰爭已經結束,世間恢復和平,這正適合渴望刺激的百姓拿來炒話題。 這對愛出風頭的繆裡來說不痛不癢,但寇爾就有得受了。 羅倫斯聳聳肩,赫蘿又打一個大呵欠。 赫蘿基本上不是吃就是睡。 「呼啊……啊呼。可是,咱聽不懂哪裡要靠咱幫忙。」 「這個嘛,我也希望沒這個必要啦。」 膝毯底下的尾巴馬上抽走。 「喂,不是啦。我不是不想報答你的意思。」 赫蘿用懷疑的眼神看著他,不甘願地放回尾巴。 「真是的……不要拿尾巴當人質嘛。」 「看來汝是很想被咱墊在尾巴下面喔?」 羅倫斯講累了似的對嗤嗤笑的赫蘿嘆口氣。昨天讓她喝飽吃飽睡飽,今天渾身都是欺負人的力氣。 「言歸正傳,這位束手無策的新任主教之所以這麼頭痛,是因為在他為了瞭解這個新領地有多少財產而清點權狀時,發現裡頭包含了一塊不得了的土地。」 「不得了的土地?」 羅倫斯看著身旁高齡數百歲的狼之化身,如此說道: 「據說那是墮天使所佔據的魔山。」 ◇◇ 瓦蘭主教區──信上是這麼寫的。 那裡原本是個幾乎沒人住的荒山野嶺,路也像獸徑一樣蔓草叢生。但多虧路的另一頭有座大城,總算是存活了下來。 有天一個大富商路經此地,客死在農夫兼營的寒酸旅舍裡。這位大富商是小氣中的小氣,走這條沒人整頓的路前往大市集也只是不想付關稅而已。然而他在臨死前對自己的吝嗇深感後悔,將所有財產託付給悉心照料他的農夫,希望他在這裡建立教堂。 如果只是錢包裡最後幾枚金幣,農夫或許就偷偷收起來了,然而那卻是一筆足以建城的龐大財富。 農夫認為那是神賦予他的使命,為完成大富商的遺言傾力而為。召集聖職人員、建設教堂修整道路、搜羅所有可能的土地與權狀來保護這份財產。 另外,不知是因為他本業是農夫,有分辨地勢的眼光,還是真的特別受到神的眷顧,那些土地裡出現了岩鹽和鐵礦,為這座路邊的新興小教堂帶來莫大的利益,沒幾年就獲賜主教座,封為主教區。 瓦蘭即是這位傳奇農夫的名字,而那已經是兩百年前的事了。 「咱是選錯丈夫了唄。」 自港都阿蒂夫啟程後第四天,赫蘿將日前在旅舍中聽來的故事寫進日記裡並這麼說。 「是喔。聽說那個瓦蘭是不吃肉不喝酒,天還沒亮就一直工作到深夜,老婆孩子也被迫過一樣的苦日子喔。」 羅倫斯往昨晚也在旅舍喝了個痛快的赫蘿瞄一眼。 赫蘿的中指和無名指夾著羽毛筆,食指和拇指夾著豬肉香腸,她看了看羅倫斯和手上的香腸,燦笑著說: 「咱最愛汝了。」 「直到沒有酒肉孝敬你是吧。」 羅倫斯無力地說,赫蘿笑呵呵地用肩膀撞他。 「總之呢,就算傳說有點誇大,這個主教區還是那樣發展起來的。代代賺大錢這種事,其實只持續到大約一百年前而已。」 「是財源枯竭了嗎?」 「首先是岩鹽礦坑遭地下水入侵而廢棄。如今到礦坑裡只會看到咸死人的地底湖。」 「想醃東西倒是很方便嘛。」 羅倫斯輕笑著認同,回想著旅舍老闆講的後續說: 「後來主教區為了養活暴增的人口,不得不將力量傾注在鐵礦山事業上。」 聽故事寫日記的赫蘿聞言臉色一沉,是因為她是住在森林裡的狼,從以前就很討厭破壞森林的礦場。 「所以那邊也枯了唄?」 羅倫斯對說得像惡勢力滅亡了似的赫蘿含糊地點頭。 「不過先枯了的不是鐵礦,而是森林。」 「……」 赫蘿露出公主見到心儀騎士在騎槍比武中落敗的表情,視線回到日記上。 「他們就是一直挖鐵礦並當場精煉成鐵製品,直到沒柴可燒為止。他們沒有一般城鎮那種公會的制約,作風非常自由,吸引了很多鐵匠。當時一定很熱鬧吧。」 赫蘿不開心地哼一聲,筆觸粗魯地滑動羽毛筆。 「可是冶金需要大量燃料,而且支撐礦坑用的樑柱、排水用的水車這些也都是木頭。在這工作的人多起來,也需要更多木頭來煮飯蓋房子。」 「周圍土地的樹木砍光以後,也會因為礦坑遺毒而很難長回來唄。」 根本活該。赫蘿噘著嘴說。 「於是放任其膨脹的礦場小鎮,沒落的速度和發跡一樣快。而那大約是七、八十年前的事。」 「嗯。」 對赫蘿來說或許是前不久,但由羅倫斯來看則是出生前的事了。 「人們因木材耗盡而失去生活的支柱,再加上礦山本身也挖了很久,鐵礦產量銳減,又沒有柴火能精煉,只能辛辛苦苦把沉重的礦石送到遙遠的其他城鎮賣,賺得就更少了。這些問題使得人口進一步離散,城鎮一下子就荒廢了。」 「只留下光禿禿的山頭是唄?」 赫蘿憤慨地說。 「倒也不是那樣。」 「嗯?」 意外的回答讓她抬起了頭。 「結果你是真的都忘光啦,還一直說什麼我沒醉。」 赫蘿明明是高傲的狼,這時卻一臉平然地裝蒜。大概是真的不記得自己昨晚醉成什麼樣了。 但羅倫斯也知道赫蘿完全不反省自己喝多,因為她是明知羅倫斯喜歡照顧喝醉的她才故意為之的。 為自己種下的果興嘆之餘,羅倫斯又說: 「當時的確只留下了失去活力的礦場、失去收入卻走不了的人們和禿得一片精光的山頭,然而一群煉金術師來到了這裡。」 任性小丫頭般看著一旁的赫蘿帶著嚴肅眼神轉向羅倫斯。 「我們曾經追尋的那本開礦技術禁書,就是煉金術師寫的。」 無視於這世界是否由神所創造,以技術將赫蘿這般古代精靈橫行的森林辟為人類所有的人,往往是煉金術師。 在這層意義上,煉金術師這名稱比牧羊人更叫赫蘿厭惡。 「不過呢,事情從這裡開始變得耐人尋味了。」 說到這,羅倫斯從赫蘿放在一旁的木盤裡捏一片香腸塞進嘴裡。 「那群煉金術師不是用技術挖鐵礦,而是在精煉上用了魔法。」 「魔法?」 雖然赫蘿本身就像個童話人物,可是從前問她以前住在漆黑的森林裡時是否見過魔女,她卻回答只看過會吃蕈類來作夢的人,一點也不夢幻。 但若旅舍老闆告訴羅倫斯的故事是事實,那麼煉金術師就算是貨真價實的魔法師了。 「據說他們不燒柴就能煉出鐵來。」 赫蘿不是白活這幾百年,與羅倫斯同行以來也見識過許多城鎮。慧黠的她除了不喜歡的事以外,很少遺忘其所見所聞,所以在直接聽信所謂的魔法之前提出其他可能。 「不是用那個臭臭的泥炭嗎?」 「泥炭是能燒沒錯,可是火力差得多了。況且那附近沒產泥炭,就連瀝青也沒有。」 瀝青是種黑色液體,又名能燒的水,價格高昂。羅倫斯沒看過有人拿瀝青當燃料,大多是用來塗抹在船身上等木製品作防腐之用。 「傳說裡,煉金術師創造出無火煉鐵的魔法,將產量所剩無幾的鐵礦都煉成了鐵,拯救殘存百姓於困頓之中。不必砍樹就能煉鐵,真的會賺到笑不攏嘴啊。而且能憑空生火,也就能幫助禿山恢復綠意。」 「嗯。」 赫蘿對最後一句特別關心,問:「所以山復原了嗎?」 「還真的復原了。」 「喔喔~」 花開般的笑容指的就是這麼回事吧。赫蘿笑得如此開心,羅倫斯也很高興,不過赫蘿自己也曉得故事還沒結束。 「如果大家就這樣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汝也不需要咱幫忙了唄?」 「是啊,不然也不會被人家叫做魔山了。」 赫蘿線條姣好的眉毛往中間擠。視線飄動,是無法想像怎麼把所有環節連成一串吧。 「是不用火就能煉鐵,被寇爾小鬼那路的人當作魔法了嗎?」 撼動一般人的常識,往往伴隨遭視為惡魔伎倆,褻瀆神明的危險。 「我是這麼想,而委託我處理這件事的阿蒂夫主教好像也認為,來到山上的可能不是煉金術師,而是想腐化凡人的墮天使。」 「所以汝覺得會有背上長翅膀,有山羊頭跟馬腿的怪物在山上閒晃嗎?」 能寄宿於麥子,有好幾個人高的巨狼化身竟聊起了教會口中的惡魔。羅倫斯所認識的非人之人,都是平易近人的野獸化身。 「是沒有。可是,聽說到現在那座山上還是有怪事。」 「怪事?」 羅倫斯回想那晚到頭來還是醉倒了的赫蘿倚著他睡時,旅舍老闆注視燭光說故事的嘴。 窸窣錯動的須叢間,流出了這樣的話: 「山裡有東西堅決不讓人上山。無火煉鐵的技術,至今依然沉眠在山裡。掌握此技術的人,無疑能獲得曠世巨富,吸引了不知多少人上山尋寶,但是……」 「沒有一個活著回來?」 「而且還有幽靈出現在應該早已枯竭的鐵礦山裡不停地挖,每晚山上都會傳來鏗、鏗、鏗的挖鑿聲呢。」 這或許是個老套的故事,但羅倫斯知道一些絕大多數人所不知的事。 例如煙霧飄渺的紐希拉溫泉鄉,經常有頭巨狼到處游蕩。 其實世上到處都是超乎人類常識范疇的事。 「先不提幽靈,如果山上真的有些什麼,你應該看得出來吧?」 赫蘿的耳鼻即是狼的耳鼻,山頭再廣,只要有心就能迅速揪出來。 「話是這麼說沒錯啦……」 她含糊其詞,雙腳踩到駕座上說: 「要是真的有發現,汝會怎麼做?」 眼神中閃爍著不安。羅倫斯才剛猜想是不是怕鬼就覺得自己傻得可以。這個可能躲在山裡的人物,肯定和赫蘿是同一個世界的人,而且是有所隱情才會那麼做。 例如為了報答使山林恢復原狀的煉金術師,至今仍致力於守護他們的遺產。 或許從平時舉止難以想像,但赫蘿基本上也是個軟心腸,容易受傷。 不太想揭開留置於山上的歷史瘡疤吧。 「我懂你在擔心什麼,不過瓦蘭主教區的主教只是要一個能幫助他作決定的依據。找商人處理就是一個好徵兆,表示他想瞭解得失再決定怎麼做。」 赫蘿注視羅倫斯片刻,慢慢閉上眼睛。 「也就是說,汝那條三寸不爛之舌可以起到一些作用嘍?」 「這也要看主教多相信我啦。」 赫蘿接著大吸一口氣,無奈地吐出來。 「汝應該能在山頭另一邊的大市集結束以前擺平他唄?」 「這要看留在山裡的東西有多糟了。」 盡管咽喉裡傳出一絲狼吼,但她也明白羅倫斯沒法保證。 不久,她輕哼一聲,將下巴擱在立起的膝上,像個賭氣的女孩蜷縮起來。 「留下的八成不是值得開心的事。」 不知是天生個性使然,還是赫蘿遇見羅倫斯之前在麥田裡獨自度過了很長一段歲月,對未來總是不樂觀。 相反地,羅倫斯就是個死性不改,聞到發財機會便晃過去的商人。 「就算是這樣,只要我們到了那裡,就有機會幫助山裡的那個東西吧?有誰比我們更適合呢,你自己想像一下就知道了。」 既然主教找的是商人,那麼肯定有打算賣掉這塊土地。賣給誰,怎麼賣,對這塊土地的未來至關重要。 「況且,假如對方真的是非人之人又跟你合得來,帶回去溫泉旅館工作也可以。」 「……」 赫蘿用無力反駁的眼看羅倫斯,是因為知道他沒有說謊吧。 「汝真是一隻樂天的大笨驢。」 「不然也不會牽著你的手走到這裡啊。」 赫蘿的紅眼睛默默注視羅倫斯一會兒,最後投降似的笑。 「大笨驢。」 羅倫斯聳聳肩,抓緊韁繩拍打馬背。 才剛從深山來到海邊,旋即又要爬山。然而同樣是山,也不是到處都一樣。 習慣了紐希拉那裡的峭壁深林,將地形削掘得更加復雜的蜿蜒小溪後,這裡的山根本只是無垠的緩坡。 「會這樣滿地都是高高的草,卻不時會遇到一撮一撮的小林子,就是當年濫墾的痕跡唄。胡亂砍樹就是會變成這樣。」 隨風沙沙搖擺的草穗乍看之下有如麥田,感覺十分悲涼。羅倫斯在從前行商途中也經常在被戰火夷平的土地上見到相同景象。 道路頗寬,壓得很實,兩者皆具大城鎮的水準,但路上不見任何旅人。這條路多半是岩鹽或鐵礦仍然盛產時鋪下的吧。 「雖然是塊采不到果子的地方,說不定給兔子、蛇、狐狸這些東西住起來倒還不錯。」 「我是覺得乾脆把這裡燒過一遍,辟為田地算了。」 「可能是路上都沒看到河流的緣故。水從山上來,以前那樣破壞山林,現在就算挖了井也沒有多少水能用唄。」 貨車之旅來到第六天,兩人聊天頻率漸少,但此刻的沉默完全不是疲勞所致。 赫蘿在駕座上注視前方,羅倫斯的手擺在她頭上。平時她都會嫌煩甩開,今天卻撒嬌似的默默倚著。榮景散盡的土地總有種獨特的哀愁,看在被時光之河遺留下來的赫蘿眼裡,相信是備感灰暗。 走著走著,芒草原彼端終於出現像樣的山嶺。由於還有段距離,顯得灰濛蒙的,不過已經能看出那和羅倫斯說的一樣,不再是座禿山。 漸漸地,路旁的樓房冒出了頭,水井零星錯落,芒草原變成了田地。開始看得見羊群,能感到人類生活的呼吸後,氣氛終於明亮起來。 最後他們來到的是看起來並不富裕的樸素村落,有座圍牆高大的巨型石造建築聳立於中央。 那即是瓦蘭主教區所有故事的起點──瓦蘭大教堂。 瓦蘭大教堂不枉是曾握有礦山,圍牆鐵門又厚又高。如今布滿紅鏽,對外敞開。多半是無力保養,無法開開關關。牆裡不見人影,有豬和幾頭山羊悠悠地吃著草。從前供參拜者洗腳、給馬喝水的石造水道也早已枯竭,長滿了草。 羅倫斯將馬車系在看似馬廄的地方,帶著阿蒂夫主教的信和赫蘿一起走向大教堂。 「好大一間啊。」 赫蘿站在教堂門口,抬著頭不敢領教地說。附設的鐘塔也非常地高,想看到塔頂就非得使勁抬頭不可,足見往日的風光與權威。 「話說回來,完全不像有人在的樣子耶。」 「嗯,可是這裡還是有人生活的痕跡,像那扇側門就有不少手垢。」 教堂大門不開,興許和圍牆鐵門是相同道理。一旁的側門沒鎖,兩人開門入內。 「喔喔。」 「真是不得了啊……」 教堂內構造莊嚴,一眼便知砸了重金。廊柱與天井以許多曲線相連,刻畫細致。 牆邊有一排附玻璃門的櫃子,陳列著聖母像等各種裝飾。以長煉從高高的天井垂掛下來的,是禮拜用的香爐吧。赫蘿上前去嗅兩下,打了個噴嚏。 「有在打掃呢。」 「牆上和柱子上的燭台插的也都是蜜蠟,真有錢啊。」 雖然打掃得很乾淨,但始終感受不到人的動靜。在腳步聲特別響的教堂裡,羅倫斯牽著赫蘿的手到處觀覽。 走過以彩色玻璃窗描繪聖母與聖子降臨的走廊,兩人停了下來。 這是個地面鋪設不同顏色石板,以教會徽記作裝飾的岔路。 「汝看。」 赫蘿指著與天井相連的高牆說。 「……這是……」 懸於牆上的大繪卷使羅倫斯不禁掩口。圖上不是最近流行於貴族間,精細得猶如實景的畫作。人像經過誇大與省略,高舉著比頭還大的手,姿勢不自然得有如懸絲傀儡,面無表情地望著天或奇怪的方向。那粗獷的畫風有種難以言喻的魄力,一眼就能看出主題。 那正是這瓦蘭大教堂的種種傳說。 扛著鋤頭的,八成是傳說的始祖農夫瓦蘭。云間伸出的手,應是表示神旨。下一段畫的是瓦蘭為建設教堂與城鎮而奮斗,土地湧出神的恩寵,以及感謝神賜予城鎮繁榮的人們。 然而畫中的城鎮轉眼衰敗,人們像是請求天聽般向天伸展雙手,一名天使吹著長笛從天而降。 「天使頭上畫了角吶。」 「就只有角的顏色特別鮮豔,是後來才畫上去的吧。因為後人認為那是墮天使嗎。」 後面突然出現一群兜帽蓋得看不見臉,宛如異教徒魔法師的人,應該就是煉金術師了。然後接下來不太對勁,確切表現出羅倫斯在旅舍聽故事時也感到的疑惑。 煉金術師們在山頂向神祈禱,神長著胡須的臉孔出現在山頂上,伴隨滿天飛舞的天使,從云煙繚繞的山上照耀底下村莊。 「雨季漫長的地區不是常有祈求晴天的圖嗎,跟那滿像的。」 「……山下的人是不是在笑啊?」 赫蘿眯眼皺眉是因為視力不太好,看不清小小的群眾。 「不,沒表情吧。伸長的手像是在表現喜悅,也可以說是向神求饒。」 「哼,反正沒什麼差。」 赫蘿沒好氣地說。 她在落腳的村莊守了幾百年的古老約定。為了盡可能帶來豐收,有時還得刻意降低結穗的量。而村民們只會要求年年豐收,將麥穗豐歉視為赫蘿陰晴不定。 羅倫斯手扶上赫蘿的腰,赫蘿邊深吸口氣,用鼻子哼一聲吐出來。 「神照耀大地的光底下,有許多手拿鍛鐵大錘的男人敲打著著火的東西,應該是鐵吧。馬身上背著貨物,還有個像商人的男人高舉著手……這就像是在表現喜悅了。」 「旁邊那就是恢復綠意的山了唄。」 「對啊,不過……」 羅倫斯沒說下去,是因為人們跪倒在恢復綠意的山腳下,明顯是悲傷的樣子。 面無表情的須面神依然鎮座於山頂,背上長了怪異翅膀的墮天使站在一旁,臉上是這幅畫所特有的不曉得在看哪裡的表情。 不過至少能肯定的是,他看的不是山腳下的人們。 順著走廊展示的圖畫故事到最後,寫了句「神啊,請憐憫我們」。 「那個鬍子臉是怎樣啊?」 出現得已經夠突然了,此後還經常出現在畫中顯眼處,更添詭異氣氛。 「是以前真的有過那個怪頭嗎?」 「為什麼只畫臉呢?」 其他人無論再小,也不會省略身體。 只畫臉有什麼特殊含意嗎。 「嗯……如果不是人的話……」 赫蘿思索片刻後猛一抬頭。 「啊,會不會是在上個城鎮吃過一點的那個?」 「咦?」 除了少不了的羊、豬、雞,他們在阿蒂夫還吃了許多海鮮特產。 在羅倫斯覺得全都不像時,赫蘿接著說: 「就是螃蟹啦。」 「螃蟹?」 羅倫斯瞪圓了眼,視線從得意的赫蘿轉到畫上。假如蟹殼上長出人臉,說不定真是那種感覺。亂糟糟地往左右長的胡須和頭發,也可能是將蟹腳擬人化的結果,這樣就能解釋為何沒有身體了。 還能想像螃蟹舞動大鉗子抓起闖入山上的人,面無表情地送進嘴裡的模樣。 羅倫斯發毛一抖,搖了搖頭。 「慢著慢著……」 並要自己冷靜。 說起來,山上出現螃蟹化身和煉鐵又有什麼關系? 更別說從山頂上照下光輝,簡直莫名其妙。 「很有趣的想法。」 突然,頭頂上傳來聲響。 羅倫斯嚇得整個人跳起來,急忙往天井上望,但誰也沒見著。 就連有雙狼耳的赫蘿也似乎分不清聲音來處,疑惑地仰望天井,環顧左右。 然而即使騙得過她的耳朵,也騙不過她的鼻子。 「汝啊,最裡面那根柱子後面。」 羅倫斯隨赫蘿扯動衣袖而轉向她所指的走廊最後一根柱子。 當手扶上防身匕首,他跟著想起這裡是大教堂。 一般而言,那應該是教堂裡的人。聊起詭異的人頭蟹,讓他腦袋都迷糊了。羅倫斯深呼吸鎮靜心情,說: 「我們是在旅程之中受阿蒂夫主教大人之托,來這裡辦事的!」 聲音在天井深邃的石造教堂中彷彿輪唱般回響。 「我這裡有阿蒂夫主教大人的親筆信,能請這裡的主教過目嗎?」 羅倫斯的聲音再次反覆回響,消失在走廊盡頭。聲音從正上方來,是這奇妙的返響結構所致的吧。 躲在柱後的某人沒有答覆。 那會是需要借助赫蘿力量的人嗎? 這是一座繪於怪異圖畫中,門裡徒留往日榮華的大教堂。 即使有超乎人類常識的東西流連於此,也不足為奇。 「看來真的是湊巧呢。」 這時傳來的是平靜的女性話聲。感到驚訝,並不是因為聲音彷彿就在身旁,也不是因為語氣隱約帶點不敢置信和喜悅。 而是因為羅倫斯清楚認識這聲音。 「汝啊。」 赫蘿帶著不耐的表情轉向羅倫斯。 「咱有不好的預感。」 話剛說完,人影便從柱後飄然現身。 優雅得像跳舞,是因為儀態就是那麼端正吧。 而事實也正如羅倫斯所料,他認識這個人。考慮到他們闊別了這麼多年,比記憶中成熟很多也是應該的。 「真是的,我們凡人終究是無法理解神的安排呢。」 向他走來的是一名女性。頭發整齊地盤在腦後,有雙蜂蜜色澤的眼眸。身形看似瘦弱,背脊卻有力地挺直,渾身上下透露著堅毅氣質。從僧衣所染的顏色,看得出她位居祭司。人們提起聖職人員所會想到的形象,一定就是這樣的人。 「好久不見了,羅倫斯先生。」 對方說完微微笑,將視線移向他身旁。 「不曉得是好是壞,你從那之後都沒變呢。這裡都聞得到酒味喔。」 「大笨驢!」 赫蘿罵回去,抱胸轉向一旁。 這兩人從以前感情就不怎麼好……羅倫斯才想苦笑,轉念又收回去。 其實是赫蘿單方面不善應付她而已。 畢竟連那個寇爾都認為她信仰忠貞,並曾在她門下修習神學。這樣的她和有酒就喝,肉無油不歡的赫蘿當然不會合得來。 「想不到會在這種地方再見到二位。」 羅倫斯回答,並說出她的名字: 「好久不見了,艾莉莎小姐。」 「感謝神的指引。」 插圖p051 曾在羅倫斯商旅中重大的十字路口與他們相遇,並指點明路的艾莉莎,可掬地微笑頷首。 羅倫斯和艾莉莎彼此上前握手,小小地擁抱。 他是在十多年前剛遇見赫蘿不久,替忘了怎麼回到故鄉約伊茲的她尋找歸途時,和艾莉莎認識的,與赫蘿的婚禮也是由她來主持,是個人生中的要角。 「雖然你信上說改日再見,但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這麼快呢。」 「那位馬先生真的把信送到啦?」 來到他們溫泉旅館的一行非人之人中,有一個是以送信至遠方為業。該說天生就是這塊料嗎,他是馬的化身。 「對了,你的孩子剛出生不久吧?」 「那是前年的事,第三胎了,現在是老大老二在照顧。老大都到了該試著不必我罵人就把家事做好的年紀了呢。」 艾莉莎的丈夫名叫艾凡,個性與艾莉莎相反,是個不拘小節的爽朗青年。那明顯是妻管嚴的類型吧。羅倫斯自己也不照照鏡子地這麼想。 見到羅倫斯和艾莉莎開始敘舊,赫蘿不耐地插嘴: 「先別急,咱們坐了那麼久的車,已經快累壞了。汝等教會的規矩,有一條是款待旅人沒錯唄?」 艾莉莎愣了一下,樂在其中地用微笑回覆找碴的赫蘿,像是早已習慣應付耍任性的孩子。 「說得也是。現在人走了很多,有很多空房間呢。」 「咱想用熱水洗洗灰塵,有浴盆能泡嗎?」 赫蘿已經完全習慣有溫泉能泡的紐希拉生活,在阿蒂夫就不時嚷嚷著想請人燒一大盆水,把頭泡進去。 「有的。」 「真的!」 艾莉莎一本正經地對眼睛發亮的赫蘿說: 「只要你願意自己打水、劈柴燒火的話。」 「……」 有蜂蜜色眼睛的艾莉莎挺直背脊說: 「不可以怠惰,勞動才能換來美好的一天。」 仍在行商時,艾莉莎就是個十分樣版的死正經女助理祭司。當年年紀還小的寇爾,就是跟她學習各種禮儀。 在禮儀上比女兒繆裡沒好上多少的赫蘿,從那時候就動不動被她糾正。 「羅倫斯先生,馬拴在外面嗎?」 「對。」 「行李卸完以後,我會替二位准備洗腳水和一點吃的。請放心,不會是炒豆配雜草。」 最後那句話顯然是說來逗赫蘿的。 赫蘿把頭甩向一邊,看得羅倫斯都不曉得誰才是活了幾百年的賢狼了。 大型教會設施會有不少貴族或旅行聖職人員參拜,一定會附設客房。羅倫斯和赫蘿借宿其中一間,放好行李就出門了。 教堂圍牆內的菜圃邊,艾莉莎正捲起袖子打井水。 「洗過腳就會舒服很多喔。」 聖經中有幾則聖人替貧民洗腳的故事,但赫蘿當然不是洗洗腳就會謝天謝地的人。 見赫蘿用力嘟起嘴巴,艾莉莎的視線往羅倫斯掃去。 「夫妻恩愛是再好不過,可是你會不會太寵老婆啦?」 被她這麼一說,羅倫斯也只能道歉。 「行了吧,赫蘿?冷水也是很舒服的喔?」 羅倫斯用裝滿一整盆的井水洗手洗腳,赫蘿也一臉不情願地坐在一旁大石上,把腳伸到羅倫斯面前。 即使覺得艾莉莎不敢置信的嘆息很刺耳,羅倫斯仍替公主脫去鞋襪,捲起裙下褲管搓洗腳丫。結果原本滿腹牢騷的赫蘿兩三下被他搓得通體舒暢的樣子,即使表情還是很臭,尾巴已經軟綿綿地搖起來了。 「話說艾莉莎小姐,這裡只有你一個人在顧嗎?」 艾莉莎說煮飯需要生火便往柴堆走,羅倫斯主動要代她劈柴。赫蘿像是腳已經揉得舒坦,沒說話就跟上去。 「你知道這座山另一邊的大市集嗎?在休市之前,教堂和村裡的人都會到那裡去,盡可能高價賣出村裡的莊稼,然後低價補充過冬物資,所以人生地不熟的我就留下來看門了。」 羅倫斯一邊聽艾莉莎說話,一邊揮動斧頭。赫蘿似乎很喜歡劈柴的啵叩聲,不斷撿拾劈開的木柴再放木樁上去。 那看在羅倫斯眼裡完全像是樂此不疲地撿回木棒的狗,但他當然不敢說。 「不過一個人倒也落得輕松,這樣打掃起來比較有效果。」 聽了艾莉莎這麼勤勞的想法,羅倫斯只能苦笑。 柴劈得差不多之後,他在艾莉莎帶領下進入廚房。 「真想不到你們會離開紐希拉,還跑到這裡來呢。到底是怎麼了?」 艾莉莎從廚房櫃子取出火絨和打火石之餘問道。 「說來話長……我也很想知道你怎麼會在這裡。你原本住的村莊離這有段距離吧?」 「我一開始也沒打算到這裡來。原本只是附近教堂臨時缺識字的人手,找我過去幫忙核對教堂累積的資產和權狀,而這還是今年夏天之前的事。」 她邊說邊打火,很快就點燃了。 「汝看人家多厲害。」赫蘿見狀立刻挖苦一句,不過羅倫斯生不起火也只是下山頭幾天的事,不免很不是滋味。 艾莉莎從羅倫斯抱來的柴中挑選比較好燒的扔進爐裡。 看起來像隨便丟,實際上卻是以易燃的方式堆積,讓羅倫斯佩服不已。 「我們也是為這件事來的。寇爾他下山旅行,結果我們的獨生女繆裡跟了過去,最近信又來得比較少,所以想下山看看。」 艾莉莎蜂蜜色的眼睛往羅倫斯和赫蘿轉,意有所指地苦笑。 大概是認為他們太溺愛女兒。 羅倫斯清咳一聲說: 「咳咳。那麼艾莉莎小姐,所以你是到那邊去幫忙之後輾轉調來這裡的嗎?」 「可以這麼說,但最主要是因為你們之前看的繪卷。路會在這裡交叉,也不是純粹湊巧。」 畫上是瓦蘭主教區的興衰史,技術簡直是魔法的煉金術師,和如今傳說遭墮天使霸佔的魔山。 「這個主教區到我們那邊求助的時候,因為距離太遠,我也很猶豫。可是聽說過他們發跡的故事以後,我開始很感興趣,覺得說不定能在家父所搜藏的異教神話多添上一筆。」 羅倫斯他們造訪艾莉莎的村莊,也是為了一睹她養父的藏書。 「結果呢?」 艾莉莎將鐵鍋置於爐上,用水瓶倒水的同時靈活地聳肩。 「結果你們就來啦。阿蒂夫不是有信給你們帶來嗎?」 「……這麼說來,你就是那個頭痛的代理主教?」 放下水瓶後,艾莉莎指著自己的領子說: 「是祭司。一個女人家光是少了助理兩個字就是天大的升職了,不過也只是臨時的而已啦。你聽說過有丈夫孩子的祭司嗎?教會也真夠隨便。現在人手就是缺成這樣,連我這樣的人都得搬出來用了呢。」 雖然艾莉莎這麼說,她好歹能讀書寫字,還曾經離鄉背井地尋找可以託付村中教堂的人。她有見識,做事又認真,相信村人對她的風評本來就很高,會依靠她也是正常的。 「但如果我用自己的名義向阿蒂夫大教堂求援,而讓人知道這裡沒人在,只有一個外地來的女祭司在管事,人家難保不會懷疑我想竊佔這裡吧?所以我在信上寫明了自己是臨時代表,並沒有說謊。」 艾莉莎平時給人方方正正愛講道理,有點喘不過氣的印象。但從她最後鬼靈精地微笑的模樣,羅倫斯瞭解到她更有彈性了。 「你那是什麼表情?我多少也是有在學習處世之道的。」 她一邊反駁,一邊往鍋子裡大把地撒鹽下大蒜。可見她在村子裡也都是這樣俐落地處理家事。 「煮湯行嗎?」 「有肉嗎?」 艾莉莎聳肩回答赫蘿: 「是我找你們來幫忙的,總不能禁止你們吃肉吧。」 「算汝懂事。所以那是什麼肉?」 「你不是狼嗎?路上看到滿山的草原了吧。」 艾莉莎應付赫蘿的樣子,熟練得像在哄纏著媽媽討飯吃的小孩。 「兔子嗎!」 「那可是這裡屈指可數的名產呢。」 赫蘿眼睛亮了起來,尾巴沙沙沙地晃。 現實的模樣惹來艾莉莎的苦笑。 「可是真正讓我意想不到的,是你找商人幫忙這部分呢。」 在艾莉莎請心花怒放的赫蘿向村人求點兔肉過來時,羅倫斯這麼問。只要有肉吃,赫蘿即使要跑點腿也不嫌累,踏著輕快腳步離開了廚房。 赫蘿每次見到自己的獵物羅倫斯和其他女性獨處,都會吃醋到令人發噱的程度,但再怎麼樣也不會懷疑他和艾莉莎的關系。 「那座魔山,就連附近村民都不敢上去撿柴。找聖職人員過來,事情只會弄得更麻煩而已。然而只要有錢賺,才不管什麼魔不魔的商人就會勇敢地辟開森林,為我看看山頂上有些什麼了。」 從這句話可以窺知艾莉莎是怎麼看待商人,而大致上並沒有錯。 「所以說,你也不曉得山上有沒有墮天使?」 「對。他們找我過來,是為了清點這座大教堂的財產和權狀,要做的事堆積如山。而且我村裡也有事要忙,需要在冬天真正來臨前回去,根本就沒有餘力上山。即使想找機會打聽消息,在這座大教堂工作的人原本都是在鄰近城鎮念教會律法,不是當地人,我也不太敢向當地人問這種事。」 一個外地女祭司一來就到處打聽當地從前的異教傳聞,的確會招來不必要的猜疑。讓人以為她是新上任的異端審訊官,或是想奪權的外地密探。 「況且這座大教堂的書庫裡也沒有堪用的紀錄,從路上旅舍打聽來的消息還比較詳細。你們看到的那幅畫是很久以前就留在大教堂裡的,應該是當時的人們為了將這段故事留給後世知道而畫的吧。」 「以前的主教都沒有調查過嗎?」 艾莉莎聳肩回答: 「這裡的鐵礦枯竭已久,又是有異教傳聞的地方,裝作沒這回事才是明智之舉。要是被異端審訊官盯上,後果不堪設想。」 就是眼不見為淨的意思。 「至於我想查這件事,不只是因為好奇,還有現實的問題在。擁有一片沒有善加利用的土地,是個很大的問題。這個主教區有多荒涼,你一眼就看得出來了吧?既然山裡產不了鐵,不如就早點賣一賣,用那些錢挖井鋪路,才能實際改善人民的生活。問題是這附近的人每個都知道這塊土地的故事,肯定不會開好價錢,所以才要找遠方的商人。」 話題連上寄給阿蒂夫主教求援的信了。 對於艾莉莎合理的判斷,羅倫斯只有贊嘆的份。 「你是認為遠方來的商人,有辦法找到沒聽過魔山傳聞或興衰過程的買主?」 艾莉莎沒有回答,只是微笑。 也難怪主教敢放艾莉莎一個外地人看管這麼大一座教堂了。 誰都能放心給她看門吧。 「無所謂,上山一探究竟這種事,就交給我們吧。」 羅倫斯從廚房門口往外望,正好見到赫蘿抱著用麻繩串得像鈴鐺的兔子跑來。那堆滿笑容的臉呆得可以,真不曉得她怎麼敢自稱賢狼。 「只要有酒有肉,我們家的賢內助就會努力工作了。」 艾莉莎聳聳肩,往鍋裡再加一勺鹽。 愛喝酒的人,喜歡重口味的食物。 她的段位似乎已經比赫蘿高了。 用兔肉鍋和一點葡萄酒填飽肚子後,羅倫斯和赫蘿在艾莉莎帶領下前往大教堂的寶庫。石造地下室宛如監獄一般,再加上到處都有驅魔用的惡魔雕刻,看起來更陰森。 三人來到最底部,艾莉莎將大得握不住的鑰匙插進鎖孔,開啟厚重的鐵門。 「令人想起那個蛇窩呢。」 艾莉莎的村裡有個巨蛇傳說,教堂地下從多年以前就與蛇窩相連。這裡的地下室有一大排堆滿羊皮紙與書冊的架子,也和那裡一個樣。 「那全都是權狀嗎?」 「大概只有四分之一。大教堂的領地又多又雜,大半都是居民稅金帳簿、所有權證書等雜七雜八一大堆。書籍是技術書,像是岩鹽礦或鐵礦的採掘法、精煉法等。堆了那麼多灰塵,表示已經很多年沒人碰過,就只是在那裡佔位置而已,我有打算賣掉。」 這裡有點黴味,赫蘿打了好幾次噴嚏,用袍子掩住口鼻。 「我要給你們看的東西在這邊。」 艾莉莎手持燭台帶路。 吃兔肉鍋的途中,她也聊過自己所調查的魔山傳聞,但即使讀過父親留下的所有異教神話故事,也解不開畫中之謎。 而且山林裡有怪物的傳說其實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其中大半隻是虛構,羅倫斯還曉得那幾乎是刻意散佈。 例如讓人民害怕怪物而不敢進入山林,製造免稅的藉口,或者防止外地人瓜分當地資源才編出來的。 由於大教堂內找不到關於魔山的紀錄,艾莉莎也曾懷疑當時說不定是出於政治因素才散播這樣的謠言,可能性也的確很高。 然而某天她進寶庫整理權狀時,發現一個藏起來的東西。 「這就是你說的那個嗎?」 艾莉莎在羅倫斯和赫蘿面前揭開蓋布,顯露出一口堪稱巨大的閃亮金鐘。 「五十年前的帳簿裡,有一條訂制新鐘的紀錄。現在吊在鐘塔裡的就是當時新鑄的鐘。」 「那這是前一口鐘?」 艾莉莎點點頭,用燭台點亮其他蠟燭,往鐘底下照。 「請看這裡。」 羅倫斯和赫蘿一起探視,並同時抽了口氣。 「咦……這是咬痕?」 大到可以讓赫蘿躲進去的鐘上,開了四個排成一列的洞。 「很像吧,你覺得呢?」 每一個洞雖沒有拳頭大,卻少說有兩指寬。見過赫蘿獠牙的人,免不了會往這裡想。 「咱們狼討厭金屬。」 赫蘿這麼說之後,將鼻子湊近鐘上的洞。 「……沒有味道……哈啾!」 她擦擦打噴嚏的鼻子,還用羅倫斯的袖子抹。 是很討厭那個味道吧。 「有傳說是沒什麼,可是見到了這個鐘,我也不禁開始懷疑。」 羅倫斯低吟著低頭看鐘。假如真的有東西咬過這口鐘,旅舍老闆說上山的人無一生還,說不定是真的有所本。 但這時傳來一聲看不下去的嘆息,是來自鼻子發癢的赫蘿。 「大笨驢。」 赫蘿用鼻音這麼說,腳尖往鐘踢了踢。 「鐘不是吊在那麼高的鐘塔上嗎?是要怎麼咬啊?」 「啊!」 羅倫斯和艾莉莎同時張大了嘴,赫蘿唏噓地搖頭。 「鳥又不會長牙齒,就算是爪子,四個洞也不尋常。」 「的、的確。爪子的話應該是三個洞,另外一邊也有才對。」 「再說,那不是靠蠻力開的洞。」 「咦?」 羅倫斯一反問,赫蘿就在他腹側突然抓一把。 「呃啊!干、幹什麼啊你?」 「就算鐘沒汝肚子這麼軟,捏了還是會扭曲唄。」 赫蘿放開手,艾莉莎贊同地點頭。 「的確,鐘形還是很完整。」 「如果用咬的開出那麼大的洞,肯定少不了扭曲變形或裂痕,可是這裡完全沒那種跡象。而且這些洞有點怪。」 赫蘿眯眼看著以燭光照亮的洞說: 「要怎麼樣才會有這種洞吶?」 羅倫斯也重新查看,但不懂赫蘿的意思。那四個排成一列的不規則洞穴,怎麼看都像是狗啃出來的。 不過鐘當時應該是吊在高高的鐘塔上,用咬的肯定會扭曲的看法也不容忽視。 「說不定答案很單純,這鐘跟傳說其實一點關系也沒有……」 確實是合理的推論,然而赫蘿自己也不太相信。 於是羅倫斯問: 「那我們先不管這些疑點,先假設那真的是某個東西咬出來的痕跡好了。」 赫蘿和艾莉莎一起看向他。 「你打得過這個東西嗎?」 即使沒風,燭火也晃了一下。 說不定是赫蘿自信的笑所造成的。 「咱可是賢狼赫蘿,除非是獵月熊,沒那麼容易打輸。」 能寄宿於麥子,有好幾個人高的巨狼化身不是只有好看而已。 那麼下一步該怎麼做就不用說了。 太陽下山,務農民眾返回家中,吃過晚餐就早早吹熄蠟燭就寢,避免浪費。 赫蘿一直等到這一刻才恢復狼形。 『汝在這等就好了唄。』 「大笨驢。你很容易一言不合就開打,怎麼能全丟給你。」 羅倫斯模仿赫蘿語氣,被她不滿地用巨大尾巴掃得四腳朝天。 艾莉莎對不聽抗議的赫蘿說: 「請你盡可能避免沖突。如果真的有這樣一個人物,也是有置之不理的選擇。」 『那就得看對方能不能溝通了。』 艾莉莎點點頭,協助羅倫斯爬上赫蘿的背,握起教會徽記。 「願神保佑你們。」 『汝還是一樣膽子不小呢。』 對古代的森林精靈而言,教會的神還是新人呢。不過那只是艾莉莎的習慣使然,並無惡意,聽到赫蘿的指摘,她不禁眨眨眼睛愣了一會兒後尷尬地笑。 『抓好啊,摔下去的話咱可不會回頭撿。』 「你不要故意甩我下去就好。」 話剛說完,赫蘿就故意抖抖身子,突然起跑。 羅倫斯轉頭看看揮著手的艾莉莎,隨即緊抓赫蘿的毛,將身體貼上去。速度愈來愈快,破風聲都蓋過赫蘿的腳步聲了。夜空中,月亮偶爾才從云縫間露一次臉,暗夜裡的芒草原在羅倫斯眼裡有如一座黑漆漆的湖。 羅倫斯在奔馳於剪影世界的赫蘿背上,匆匆瞥見了她的世界。 即使認為自己對赫蘿無所不知,事實上他最愛的赫蘿終究是狼,不是人類。 或許平時幾乎不會意識到,在這種時候仍會強烈感到彼此差別。 可是用力緊抓她的毛,感覺倒還不壞。如果說出來,赫蘿一定會害羞難耐,揪著臉扭動尾巴吧。羅倫斯想像著那好笑的畫面,抵擋部分恐懼。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狂亂的風聲緩和幾分,開始能聽見赫蘿輕快踏地的聲音。 抬頭一看,他們已身處雜樹林中,林子彼端閒云伴月,似乎是到山腳下了。 聽說這段距離馬要跑好幾個小時,赫蘿的腳程果真厲害。 「這麼大剌剌地進人家地盤好嗎?」 假如山上真的有東西在,先觀察一下比較好吧? 『這裡只有普通鹿的味道。』 在赫蘿背上看不太清楚,其實她正靈巧地挪動步伐,以盡可能不晃動背部的方式跨越一般落差與岩石。 即使說了那樣的話,到頭來還是很在乎背上的羅倫斯,赫蘿也真不坦率。 「看得出來描繪了那張臉的那座山在哪裡嗎?」 『總之先到最高峰看看,從高處瞭望說不定會有發現。』 「也對。」 羅倫斯回話後,赫蘿稍微加快速度。或許是因為開始爬山,坡度變陡所致。在爬起來很累人的山坡上,赫蘿也跑得像平地上的馬一樣。無論是腳步、呼吸還是那條大尾巴的擺動,都能明確感到赫蘿爬得很愉快。 羅倫斯很明白,城鎮不是赫蘿該住的地方。 深邃的森林,才是她真正的家。 『到了。』 赫蘿在一處樹木稀疏,乍看之下像個廣場的地方停下。羅倫斯大概是沒注意到自己抓得太用力,費了點工夫才松開僵硬的手,沿著腹側小心地從赫蘿背上溜下來。 地面疊了幾層松軟的落葉,感覺能挖出優質土壤。 「看不出原本是光禿禿的礦山呢。井水不用省著打,就是因為這些樹嗎。」 往落葉輕輕一踢,就有幾顆橡實嘩啦啦地跳起來。習慣黑暗後,能看見到處都有小樹。 『也不盡然。有人在山裡到處丟含有鐵的石頭,滿滿都是讓咱鼻子難受的味兒。若是在太陽高掛的時候來,汝的眼睛也能立刻發現不對勁唄。』 赫蘿一邊說,一邊用她的大鼻子輕頂羅倫斯,似乎想聞點熟悉的味道。羅倫斯便搔搔她前端鼻樑,她的尾巴跟著啪啪搖起來。 「會是一種詛咒嗎?到處丟棄這些鐵礦,是在抗議礦毒嗎?可是這裡樹這麼多,感覺又很恬靜……」 但也有著幽靈突然冒出來也不奇怪的氣氛。 『嗯……』 鼻子貼著羅倫斯撒嬌的赫蘿抬起頭,眼神銳利地查看四周。 『不曉得現在還在不在……可是過去肯定是有東西來過。』 羅倫斯驚訝地往赫蘿看,赫蘿用眼神示意他看看森林。 『這些樹的種類不對勁。』 「種類?」 『自然狀況下不會長成這樣。長在這裡的,全都是冬天會落葉結果的樹。而且從山腳到這裡,每棵樹都排得整整齊齊。』 會結果的落葉樹會成為優質薪柴,也能做菇床。這種樹整齊排列,可能的原因就只有一個。 「是人為的植林嗎?所以這麼多樹都不是自然恢復的?」 『恐怕真是如此,而且目前看到的全都是這樣。咱也從來沒見過這種事。』 看了幾百年森林的赫蘿,似乎看得出這座山的異狀。 『再說要讓這麼大片的土地恢復生機,光是丟著不管得花上幾百年時間。要把山剃成光頭只需要幾十年唄?這肯定是故意種出來的。』 「會是村民嗎?」 赫蘿的大鼻子往羅倫斯噴一口氣。 『需要的人得跟螞蟻一樣多,況且人還比較聰明,不會專挑喜歡的樹種唄。全都種同一種樹,其實不太好。』 「喜歡」一詞引起了羅倫斯的注意。 「你已經猜到誰種的了?」 『那幅怪畫的謎團,也解開一部分了。』 赫蘿不滿地哼哼鼻子,用怪罪的眼神瞪羅倫斯。 『那座港都的畫真的要重畫才對。畫得不正確,就會留給後世不正確的故事。』 她還沒放下那幅畫啊?羅倫斯有點錯愕地問: 「解開的部分是山頂那張臉還是其他的?」 『是臉旁邊的天使。那並不是汝等說的天使。』 「可是那不是有翅膀嗎?」 『只是因為畫得很差,看起來像而已。那根本不是翅膀。』 扶持神顏的人背上,附有看似翅膀的東西。若不是翅膀,那會是什麼呢? 在羅倫斯的注視下,森林之王說道: 『是松鼠。松鼠卷在背後的大尾巴,看起來很像翅膀。』 剎那間,羅倫斯看出了這片森林的異狀,也明白為何短時間內會長出數量如此龐大的樹,以及為何都是會結果的樹。 『它們最擅長的就是挖洞埋橡實了,還能在嘴裡塞一大堆橡實到處跑,植林的速度一定很快唄。不會錯,這片森林是松鼠種出來的。』 些許光明照亮了充滿謎團的傳說一角。 但還有疑問。 「松鼠不能解釋那個鐘的咬痕吧。對了,有可能是松鼠的爪痕嗎?」 『汝想說有大力士松鼠把鐘捏成那樣嗎?松鼠的手那麼小,要開那種洞……恐怕是跟山一樣大的松鼠。』 那實在很難想像,而且就算是那樣,依然沒解釋鐘為何沒有扭曲或裂痕。 「最快就是找出那隻松鼠來問話……看得出它還在不在山上嗎?」 『這裡到處都是鐵味,害咱鼻子不太靈。既然打造出了一座到處都是大餐的山,肯定是還躲在某個地方唄。如果可以長嘯一聲,是可以叫它出來。到山的另一邊都聽得見。』 距離山腳一小段的地方有些村莊。或許是水源不足,農田並不多,但到處都是草,便以畜養綿羊山羊為主。要是山裡傳出狼嚎,肯定會對他們的生活造成負面影響。 「先當作最後的手段吧。」 『那就只能沿路慢慢找了。不過吶,在這裡睡一晚的話,對方自己會發現我們唄。』 原本遍地大餐的樂園,突然出現一頭巨大的狼。 那隻松鼠的確是有可能來問問她所為何事。 「那就要野宿嘍?我什麼都沒准備耶……哇!」 羅倫斯話說到一半,就被赫蘿的尾巴捲起來摔在地上,柔軟毛皮從背後托著他。 『不想睡在咱毛裡啊?』 赫蘿大大的紅眼睛,和獠牙一起轉過來。 羅倫斯一眼就看出那是心情好的反應,在旁人眼裡就只是個要被狼吞了的可憐旅人吧。 「對了,剛認識艾莉莎那時候也是這樣過夜的嘛。」 當時他們捲入艾莉莎的村莊和鄰村的沖突之中,逃到森林裡野宿了一晚。 羅倫斯懷念地撫摸赫蘿尾毛時,臉被尾尖拍了一下。 『在咱毛裡還敢聊其他雌性,活得不耐煩啦。』 背倚著的赫蘿腹側傳來云中滾雷般的低吼。 「因為今晚好像會變冷,想讓你熱一點嘛。」 『大笨驢。』 赫蘿蜷起身體,用鼻尖輕頂羅倫斯。 鬧了一會兒後滿足地哼哼鼻子,放鬆地舒展四肢,抖抖耳朵。 『的確是好久沒這樣了。』 赫蘿很高興的樣子。 她在紐希拉也會不時找機會恢復狼形滿山游蕩,但羅倫斯不會與她同行。再說紐希拉遊客熱絡,山裡經常有人出入,這種事不能做得太頻繁。 羅倫斯見到赫蘿開心地將他抱在懷裡,不禁這麼說: 「我還以為你討厭這樣呢。」 人是人,狼是狼。 羅倫斯和赫蘿一直在避免面對這個明顯的事實。 赫蘿聽了抬起頭,中途轉念放鬆力氣,將下巴放在落葉鋪成的地毯上。 『這種事是要看心情的。』 那雙稍微眯起的紅眼睛,是因為她在自嘲吧。的確,赫蘿在紐希拉心情不好時,就會恢復狼形泡泡溫泉。 「耍任性是公主的特權啊。」 羅倫斯摸摸赫蘿的毛,讓她尾尖開心地勾動幾下。 『汝真的是頭大笨驢。』 赫蘿挖苦一句,閉上眼睛。 羅倫斯也淺淺地笑,放鬆力氣沉入赫蘿的毛裡。 在溫暖又散發森林氣息的毛堆中,睡意轉瞬即至。 赫蘿料得沒錯,在山裡過夜果然會引來山裡神秘人物的注意。天一亮,赫蘿就把羅倫斯帶到沒有礦毒的水澤,在岸上生火烤赫蘿抓來的兔子。 搖著大尾巴等兔子烤熟的赫蘿忽然抬高了頭,不等羅倫斯問就沖了出去。動作與載他上山時截然不同,迅捷得不負森林獵人之稱,一陣風似的捲起落葉,轉眼失去蹤影。 錯愕之餘,羅倫斯想起赫蘿不會在山裡迷路,更別說忘了烤肉的地點。於是轉回去繼續烤肉,想先一步大快朵頤腳尖滴油的腿肉時,赫蘿回來了。 耳朵從水澤邊的落差下冒出,隨後那巨大身軀一口氣跳上來。 「喔喔,你回來……啦?」 赫蘿嘴上叼著一隻空前巨大的松鼠。 『它躲在附近偷看咱們。』 被赫蘿叼著後頸帶來的松鼠,在她鬆口之後依然縮成一團。 和身體一樣大的獨特尾巴不停發抖,抱著頭蹲在地上。 站起來恐怕比羅倫斯還高的松鼠,現在看起來就只是一大團圓滾滾的毛皮。 「聽得懂人話嗎?」 『喂。』 被赫蘿用鼻子一頂,松鼠嚇得抬起頭來。羅倫斯與它四目相交的瞬間,就明白那是有智慧的眼睛。 「我們不是來破壞這片森林的。」 聽羅倫斯這麼說,那張與身體相比非常小的嘴開開合合,但沒有說話。 「當然,這隻狼不會要了你的命。」 松鼠閉上嘴,往赫蘿瞄一眼。 『這可不一定。』 見到赫蘿咧出一排牙齒,它又縮成一團了。 「喂。」 羅倫斯要赫蘿別嚇人,赫蘿便哼口氣,繞過松鼠到羅倫斯背後去。 松鼠稍微抬起頭,往羅倫斯看。 『你是……人類吧?』 像是在問怎麼會跟狼同行。 「我叫克拉福.羅倫斯,原本是旅行商人,現在開了一間溫泉旅館。」 見羅倫斯自我介紹並伸出手,松鼠圓滾滾的眼睛看了看他的手和臉,也戰戰兢兢地伸手。即使那隻手與身體相比顯得很小,還是比羅倫斯的手大。 羅倫斯下意識地看看它的爪子,發現比鐘上的洞小多了。 「很高興認識你。那個,這位是……」 他害羞地清咳一聲說: 「我太太赫蘿。」 到這一刻,羅倫斯才知道松鼠也會有傻眼的表情。 驚訝得幾乎要昏倒的松鼠好一會兒才回神。 『人跟狼?……人跟狼!』 又大又圓的松鼠看看羅倫斯和赫蘿,整隻鼠都跳了起來。 如果沒猜錯,那是驚喜的反應。 『所以說,人跟松鼠也不是夢嘍!』 這次換羅倫斯驚訝了。他不禁往背後的赫蘿看,赫蘿也顯得有點興趣。 『呵呵……啊,可是我還差得這麼遠,怎麼配得上師父呢……不過……』 松鼠唸唸有詞地搓弄雙手,蜷曲尾巴。 那真的是盤據魔山,殺害所有入侵者的墮天使嗎? 怎麼看都不像。 「請問……」 羅倫斯一開口,松鼠又觸電似的跳起來,眨眨眼睛。 『不、不好意思。』 松鼠蜷身低頭,抬頭的速度卻比低頭還快。 『啊啊,對、對了!現在不是在這說話的時候!』 它反覆蹲蹲站站,尾巴膨得比身體還大。 『趕快把火滅了!不然山上的天使大人會生氣的!』 「山上的天使」一詞很耐人尋味,但松鼠的表情十分著急。 還有很多話要問它,只好先照辦了。 「知道了,赫蘿。」 赫蘿不耐地嘆口氣,張開大嘴吞下正在烤的兔子,用踩在水澤裡的前腳撥水滅了火堆。 『這樣行了唄?』 『可以可以,應該沒問題了。』 松鼠放心地喘口氣,很抱歉地往羅倫斯看。 『然後……能請你們趕快下山嗎?不然山上的天使大人說不定會生氣。』 羅倫斯這次沒放過反覆出現的關鍵字。 「那位山上的天使大人是滿臉胡須嗎?」 松鼠聽了愣在當場,歪頭問: 『那個……我也沒見過天使大人,你們有見過他嗎?』 「……」 有點雞同鴨講。在山上種樹的幾乎可以肯定就是這只松鼠,而且大教堂那幅畫中,站在那張怪臉旁的應該也是它沒錯。 難道那張臉不是山上的天使嗎? 「在這座山上種樹的,是你沒錯吧?」 『哇,對呀!就是我!它曾經變得光禿禿,什麼都沒有,可是現在已經恢復成這樣了!師父一定會稱贊我的!』 松鼠開心地上下擺動身體。看了一會兒,羅倫斯才覺得那說不定是在跳,只是松鼠沒發現自己沒跳起來。這只松鼠住在這座遍地都是橡實,任憑喜好到處種樹的山裡,一定是吃過頭了。 先不管這個,有件事要先問清楚。 「你之前也提過的這位師父是誰?」 『師父就是收我為徒弟的人!』 即使是松鼠的臉,也能露出開心的笑容。 而且那是種會令人覺得心裡暖洋洋的笑容,差點讓羅倫斯也跌進去,但他得先向松鼠問話,揭開這座山的謎團。 「這位師父……是人類吧?是某種工匠嗎?」 『對。師父也叫作煉金術師,非常厲害喔!』 在說得好開心的松鼠面前,羅倫斯吞了吞口水。 那句話,表示大教堂裡的傳說並非完全虛構。 『你也是煉金術師嗎?』 那純真的問題令人不禁後退。 這松鼠是個開朗可愛,帶了點傻氣的非人之人。 不過那是它面對朋友的態度。人在森林裡迷路而遇到怪物的故事裡,怪物一旦認定對方是敵人就會立刻翻臉。 就在羅倫斯擔心如果回答不是煉金術師,松鼠就會張牙舞爪時── 『咱們在趕時間,要是不把汝知道的全說出來,就會跟剛才那隻兔子一樣下場!』 赫蘿來到羅倫斯之前,張開長滿尖牙的嘴逼向松鼠。 那樣的威嚇十二分足以讓眼睛又黑又圓的松鼠嚇得翻過去。 「喂,赫蘿。」 羅倫斯趕緊制止赫蘿,她的紅眼睛轉動過來。 『大笨驢,汝忘了這座山的傳聞了嗎?如果上山的人都沒法活著回來,那麼是誰把人埋在山裡的?這裡不就有個很會挖洞埋食物的傢伙嗎!』 如同人是人,狼是狼,非人之人並不是人。 羅倫斯的懸念,赫蘿想得更嚴肅。因為她也不是人。 雖然那是在保護他,這仍讓羅倫斯有點難過。 『我、我沒有做過那種事……』 嚇得把頭埋在落葉裡的松鼠回答了。 『我、我只是那個……扮成熊的樣子,把上山的人嚇跑而已……』 藏得住頭卻藏不了尾的松鼠抖著尾巴這麼說。 赫蘿不會聽不出人的謊言,對於松鼠也是如此吧。 「怎麼樣?」 羅倫斯看看赫蘿,赫蘿用鼻子嘆息。 『如果它說扮成狼,咱就要咬它的腦袋瓜了。』 『我、我絕對沒有那樣……』 松鼠淚汪汪的眼睛強烈刺激著羅倫斯的保護欲。 「赫蘿,不要太嚇人家啦。」 『哼。』 她多半是故意扮黑臉,可是赫蘿的獠牙對於在森林裡蒐集橡實的松鼠來說實在太可怕了。 「我替內人向你道歉。」 『……』 羅倫斯再度伸手,松鼠惶恐地看看他再看看赫蘿。 「我們是受教會之托,來這裡調查這座魔山的真相。」 松鼠牽起羅倫斯的手,十分緊張地爬起來。忐忑的表情主要不是因為羅倫斯自稱受教會之托,而是由於赫蘿。 『那是說……要我離開這座山嗎……』 松鼠在胸前合起小小的手,抬眼看著羅倫斯問。 羅倫斯這才明白赫蘿為什麼不高興。 上山之初,赫蘿就已經顯得消極。因為她早就知道如果傳說是因為山上有非人之人所造成,就很可能變成這樣。 羅倫斯轉頭看赫蘿,只見她將郁悶的臉別向一旁,像在說早警告過他了。 可是羅倫斯在路上也對她說過,讓其他人來辦,事情恐怕不會有好結果。 於是羅倫斯又清清喉嚨,對惶恐的松鼠說: 「請放心。我背後的太太赫蘿,也是被趕出住了幾百年的麥田。我是對世間瞭解不少的商人,她是甚至有賢狼之稱,備受尊崇的狼。我們會調查這座山的傳說,盡可能幫助你的。」 突如其來的人類,與他稱為妻子的高大巨狼,實在是個奇異的組合。 羅倫斯也擔心松鼠不會相信他,松鼠卻忽然嗅了嗅,笑咪咪地說: 『我聞得出來你們感情很好,應該不是壞人才對。』 羅倫斯不敢相信地聞聞自己的衣服,但聞不出個所以然。就只是在赫蘿的毛裡睡了一晚,有她的味道而已。 這時,赫蘿本人頂了頂他的頭。 『汝的鼻子還挺靈的嘛。』 松鼠眨眨眼睛,不敢當地縮肩低頭。 『可是咱們不是感情好,是這傢伙離不開咱而已。』 赫蘿用鼻尖在羅倫斯的頭和背上頂來頂去,大概是很高興聽松鼠說他們感情好吧。羅倫斯也注意到她尾巴的動作,只好由她去。 『所以汝叫什麼名字?』 大概是頂夠了,赫蘿這麼問。 松鼠的眼睛迅速眨動幾次,點頭說: 『我、我叫做譚雅。』 『滿好聽的嘛。』 羅倫斯也覺得那是個可愛的名字,見到松鼠開心地笑起來之後,更是覺得沒有其他名字更適合她了。的確是個很棒的名字。 『名字是師父替我取的,說是跟我的人形很搭。』 為它還會變成人訝異的瞬間,一陣輕風吹過。 羅倫斯眼前已經多了個紅褐色蓬鬆卷發長至腰部,長相端莊的小姑娘。 「好看嗎?」 她笑得很天真,但羅倫斯的臉卻僵住了。不是因為她毫無防備地變成人形,而是因為明白煉金術師給她取「譚雅」這麼一個軟綿綿的名字,絕不是因為笑容。 接著,赫蘿也是因為這個原因而大叫起來。 『咱是赫蘿,賢狼赫蘿!』 齜牙咧嘴的赫蘿又嚇得譚雅跌坐在地,變回松鼠。 羅倫斯知道赫蘿為何生氣。 看來譚雅一直在這座森林裡啃食著吃也吃不完的橡實。 她碩大的果實,赫蘿完全不能比。 那一吼讓譚雅怕死了赫蘿,直到羅倫斯向她解釋,人類都是為了勾引異性才會赤身裸體,她才總算平復。 雖然赫蘿的氣惱是來自另一個問題,不過她似乎也曉得自己生這種氣太無聊。譚雅表明自己沒有勾引羅倫斯的意思,向她道歉,她也不情不願地接受了。 事情告一段落後,三人進入正題,也就是這座山的過去。 『有一天,師父他們突然來到這裡。大概是在山裡突然沒人之後不久,我開始種果實的時候。』 譚雅走在羅倫斯和赫蘿之前,要帶他們去傳說的可能起點。 『那時候,還會有人來挖留在山裡的鐵,讓我很傷腦筋。因為才剛發芽的樹苗會被他們連根挖掉……』 毛茸茸的尾巴無力下垂。 『可是師父說我種樹是很好的事,應該繼續種下去。因為山裡有一個從天上下來的天使,雖然現在在睡覺,卻還是因為樹木不見了而非常憤怒。』 那應該是在說墮天使,不過很難想像會有因為樹被砍光而發怒的天使。 『讓天使繼續生氣就不好了,所以師父要我讓人類知道這件事,阻止他們上山。』 譚雅有點笨拙地翻過路上的岩石。 會被赫蘿一轉眼就逮到,看來不只是因為她是個優秀的獵人。 『然後師父他們弄來一些木炭,從山裡留下的石頭裡弄出鐵來,做成一扇很大的門。我都是在保護那扇門。』 「門?」 『對,再過不久就要到了。』 松鼠譚雅當然是用四條腿走山路,可是隨步伐扭動的松軟背影會令人想到她先前人形的裸體,眼睛不知往哪擺。 赫蘿好像在背後低吼,羅倫斯便努力別開視線。 『師父就是從那扇門叫出天使大人,讓人們見識他憤怒的樣子。雖然我沒有直接見到天使大人長什麼樣,可是……呵呵,大家都慌得好誇張喔。師父真的是很偉大的煉金術師。』 譚雅回過頭,笑得真的很開心。 她是原本就住在這一帶的松鼠,只能眼睜睜看著人們為鐵礦蜂擁而至,把山砍得光禿禿。 盡管如此,等到山裡不再產鐵,人類隨之離開後,她依然致力於在山上重新種樹。然而不時有人上山尋求剩餘鐵礦,踐踏她的努力。 這時煉金術師的隊伍出現,並幫助了譚雅。 時序似乎就是這麼回事。 「這位天使大人,該不會對教堂的鐘做了些什麼吧?」 這問題讓譚雅轉身停下來。 『對呀!我也嚇了好大一跳!天使大人一到門外,就射出了制裁之光!』 制裁之光? 「不是用咬的嗎?」 『咬的?』 譚雅歪起頭,扭扭鼻子。 『我不知道……可能只是沒注意到而已。我只記得,師父一把門打開,天使大人就隨著刺眼的光芒出現,鐘旁的人就跟著亂成一團,然後教堂的大老爺們都在煉金術師面前下跪了。從此以後,接近這座山的人就少了很多,都被師父說對了。』 怎麼聽都像是摻了聖人傳說的童話故事一類。有則故事就是聖人伴著聖光走出洞穴,消除了散佈於人間的瘟疫。 所以她是說,這裡也有個天使從煉金術師所造的門後出現,對教會的鐘塔射出制裁之光,嚇壞了山下眾人嗎?如果是操縱雷電,那還說得過去,至少呼應墮天使從天而降的說法。 「話說你的師父……也就是那群煉金術師,原本是來山上做什麼?」 『師父他們是說來調查天空的。』 「天空?」 『所以他們白天替天使大人造門,晚上都在調查星星的狀況。我想他們一定是在找天使大人是從哪顆星星下來的。』 譚雅天真無邪地笑。 這樣的確說得通,但羅倫斯還是覺得奇怪。 因為煉金術師比商人更不怕神。若問羅倫斯世上誰最不相信神或天使存在,第一個想到的一定是煉金術師。 這樣的煉金術師會往天空尋找天使的住處嗎? 「那你師父他們現在在哪裡?」 羅倫斯的問題使譚雅表情一沉,蓬鬆的尾巴也萎縮了。 『不知道……師父他們好像在調查世界各地的天空,沒多久又到其他地方去了,我是很希望他們能一直留在這裡啦……因為天空不是走到哪裡都一樣嗎?』 譚雅抬頭望天。今天天氣不太好,到處都灰濛蒙的。 嘆口氣之後,她繼續前進。 『門就在這前面。』 羅倫斯踏著滿地落葉,跟隨譚雅的腳步。 走在更後面的赫蘿,到現在都沒出過聲。 『到了,等我一下喔。』 譚雅小跑步到一堆落葉前,努力地撥。 這時赫蘿的頭忽然探到羅倫斯之前,用力一吹。 『呀啊!』 一股將譚雅的柔軟身體都吹出波紋的強風,將落葉一口氣吹開。覺得赫蘿粗暴也只是一瞬間,羅倫斯旋即為落葉底下的東西瞪大眼睛。 「這就是……門?」 那是一個鉛灰色的鐵制大圓盤,直徑與羅倫斯身高相仿。整體略為向中央凹陷,表面上有精美的雕刻,難道這就是大教堂畫裡那張怪臉的真面目? 可是……門上雕的是一名少女,讓羅倫斯不敢肯定。 『這就是汝說的天使嗎?』 由於門夠大,門上的雕刻就像真的少女一樣。這個一頭長發,長相溫柔,閉著眼睛像在沉睡的少女,與其說是天使,還比較像是聖女。 『不,這是師父他們的大弟子。』 譚雅手抓上巨大圓盤,將圓盤立起,又讓羅倫斯吃了一驚。不是因為譚雅力氣意外地大,而是這扇「門」並不如他想像中通往其他地方。 就是一面單純的圓盤。 赫蘿湊上鼻子聞聞圓盤的氣味,繞到另一面之後睜大眼睛。 『汝啊。』 叫喚羅倫斯時,她對譚雅使個眼色,要她翻面。 「啊!」 另一面刻滿了一張長滿胡須,頗具威嚴的男性臉孔。 『這是在呼喚天使大人時刻的。』 譚雅說得興高采烈,羅倫斯卻是和赫蘿面面相覷。 這下畫裡的演員都到齊了。 『不過呼喚天使大人以後,為了不讓他再出來,才在另一面刻上大弟子的模樣。』 「……不讓天使大人出來,和這位少女有什麼關系嗎?」 「這是因為大弟子雖然有人的外表,實際上跟我一樣並不是人,而是從遙遠南方只有沙的世界來的貓小姐。」 『喔?』 又出現一個非人之人,讓赫蘿有點感興趣。 既然煉金術師也帶了個非人之人,的確是不會因為山裡有譚雅這樣的人物而吃驚,也會樂意幫助她。 『師父說天使大人有翅膀,所以怕貓。』 聽譚雅笑嘻嘻地這麼說之餘,羅倫斯對少女雕刻贊嘆不已。不僅是因為雕工好和少女的美貌,而是感到少女過得很幸福。 身為人類的煉金術師,帶了一個非人之人。 然而,他也認為雕刻貓來箝制天使只是煉金術師的藉口。 羅倫斯感到以為就快窺見天使存在的興奮急速冷卻,也發現圓盤是門,門裡有天使的事全是虛構。 因為他知道,煉金術師在另一面刻上這位稱作大弟子的貓少女有另一個更簡單的原因。 『所以這下面有天使嗎?那傢伙該不會是蟲唄?』 赫蘿抓抓圓盤先前掩蓋的地面,不舒服地說。生火時,她經常為了搬石頭當椅子坐而發出可愛尖叫。那跟一般村姑討厭蟲的理由不太一樣,純粹是尾巴長了跳蚤蝨子會很麻煩而已。 『不……天使大人並不在地下。它這樣子就是門了。』 『嗯?』 「古代的異教故事裡常有這種事。例如將銅鏡仔細打磨以後掛起來,作為神界與人界的窗口。」 羅倫斯轉向譚雅。 「譚雅小姐,你都在守護這扇門嗎?」 『對。我每天都會整個磨一遍,然後……』 她輕輕放下圓盤,手往附近岩縫一伸,拉出一個經過長年使用而破破爛爛的麻袋,裡頭放了雕刻工具。 『為了讓用來鎮壓天使大人的大弟子像保持得漂漂亮亮,最近我還在周圍雕花呢。』 羅倫斯這才注意到,刻在圓盤上的少女看起來很華麗,是因為圍了一圈花朵的關系。她雕得很細,沒耐心的赫蘿只需一天就會放棄不幹了吧。 同時,羅倫斯腦袋裡的點又多連成了一條線。 那便是這山裡的傳說之一。 至今仍夜夜回蕩,令人以為礦工亡靈至今仍在挖礦的金屬敲擊聲。 「譚雅小姐,你該不會都是在晚上刻吧?」 『對呀,被人看見就不好了嘛。』 在充滿自信的譚雅面前,羅倫斯對赫蘿使個眼色。 赫蘿不耐煩地哼一聲。 「那我再問一下,你不知道怎麼開啟這扇門吧?」 『對。師父只跟我說,等我雕工夠水準以後,一定會回來教我。要我持續維護這扇門,在山上種更多的樹。』 譚雅手上的雕刻工具都磨損得很嚴重,就連多半是煉金術師給她的麻袋,也爛得幾乎要失去容器的功能。 從旅舍聽來的故事,以及艾莉莎在大教堂發現的鑄鐘記錄來看,譚雅遇見煉金術師已經是五、六十年前的事。 人的壽命並不長,除非那位煉金術師獲得傳說中的賢者之石而成為長生不老之身,否則肯定是再也不會回到這座山了。 羅倫斯想說出來,卻又吞了回去。 一來是不想在赫蘿面前說,二來是不想毀掉譚雅的笑容。 「你的花彫得這麼漂亮,師父一定會誇你的。」 羅倫斯的稱贊使譚雅開心地豎起尾巴,原地蹦蹦跳跳。 之後譚雅又說了很多事,但也只瞭解到煉金術師並沒有告訴她太多。然後圓盤果真只是鐵塊,不像有什麼神奇的裝置。 羅倫斯看譚雅雕刻時,赫蘿在周圍嗅了一圈,什麼也沒找著。山裡有墮天使存在的傳說,基本上不可能發生。 就這樣,羅倫斯和赫蘿等到天黑便下山了。 譚雅一路送他們到山腳下,還用裝滿一整個樹皮籃的橡實當禮物。童話般的結果讓羅倫斯差點笑出來,不過對於將山的命運託付給他們的譚雅來說,似乎是唯一能給的謝禮。 黑夜中,羅倫斯看著譚雅的背影獨自返回山上,有點心痛。 羅倫斯還沒出生,甚至在祖父輩的時代以前,她應該就獨自住在這座山裡了。 如今譚雅仍在痴痴等待她喚作師父,令她傾慕的煉金術師回來,和這座山一起遭受時光之流的擺布。 『汝啊。』 在山下森林壓低聲響奔跑的赫蘿開口呼喚羅倫斯。 「什麼事?」 然而赫蘿沒有說下去,羅倫斯也不再追問。與她作伴這麼久,即使經常被她譏笑遲鈍,也懂她現在的心情。 既然給不了譚雅什麼,至少要讓她能夠繼續靜靜等待煉金術師回來。 不用赫蘿說,羅倫斯也有這個打算。 「松鼠的化身?」 回到大教堂後,艾莉莎拿出白天烤的面包給他們吃。 看見羅倫斯抱著一大堆橡實回來,艾莉莎說可以磨成粉摻進面包節省餐費,聽得赫蘿都打寒顫了。摻橡實粉的面包,難吃到連狼也怕。 「原來山裡發生過這樣的事啊。」 艾莉莎聽完羅倫斯轉述,平靜地說。 「可是,也只是把畫裡的人物都弄清楚了而已……鐘的謎還是沒解開。」 赫蘿大口嚼面包,嚥下去之後責問似的說: 「汝打算把那座山怎麼辦?」 眼神與平常和艾莉莎鬥嘴時不一樣。 銳利得像在生氣,但藏著些什麼。 多半是她不想再看到,又有從月光與森林的時代生存至今的生物,被人類文明之光逼得走投無路。那種慘劇她已經看得太多了。 「如果我裝作從沒注意到那塊土地……你會滿意嗎?」 在無人大教堂的迎賓餐廳裡,羅倫斯坐在特大號長桌的角落吃麵包。桌上擺了裝水的玻璃缽,裡頭的燭光照得缽通體輝耀,亮得驚人。 但氣氛卻與這光明相反,三人一閉上嘴,沉默就壓得喘不過氣。 羅倫斯看著閃亮亮的玻璃缽,說道: 「就算你裝作不知道,回到你的村子裡,山還是在那裡。遲早會有人拿它開刀。」 艾莉莎聽了閉上眼,嘆息似的說: 「就是這樣沒錯。」 這次赫蘿沒多嘴,將不滿發洩在面包上。 那座山是因為譚雅努力不懈地重整,才會不知不覺又恢復滿山綠意。先不提魔山傳說,明顯有作為資產的價值。 「賣了那座山,能讓這主教區的人生活輕松很多。這筆錢可以挖新井,鋪路到山對面的城鎮,甚至能蓋一間村營的旅舍。就算賣不出去,在這個時代擁有一座稱為魔山的土地是一件很不名譽的事,這座教堂的聖職人員說不定會想放棄這裡。」 若教會下令匡正綱紀,得做的可不單是吐出長年囤積的財富而已。聖職人員的品行、名譽與信仰純正與否,都會受到嚴格要求。 赫蘿臉這麼臭,是因為寇爾和她女兒繆裡正是這潮流的部分起因。 「那麼艾莉莎小姐,就只能賣山了嗎?」 這問題惹來連羅倫斯都退縮的凌厲瞪視。 「請不要看不起我,我也是有血有肉的。」 方方正正的頑固少女不在了。 現在的她,還比較像個稱職的聖職人員。 艾莉莎為自己發火而害羞地別開臉,嘆著氣放鬆肩膀說: 「……不過老實說,既然教會有這麼一座資源豐富的山,我還是希望能和人民分享上天的恩惠。經過我的調查,這一帶已經虛耗教堂的財產很長一段時間了。」 見過山的狀況,羅倫斯也想到了幾條生財之道。那種遍地是橡實的土地放養豬只,一定能養得肥肥胖胖。那種樹是良質薪柴,也很適合做家具。而且近來貿易熱絡,造船一艘接一艘造,木材與木炭價位居高不下。若需求太多不堪運送,只做燒炭生意也行。 「可是那都是那隻大笨驢努力的成果,人類什麼也沒做。」 赫蘿尖銳地插嘴指責。 「而且那些厚厚的落葉底下,仍到處是含鐵的石頭,鐵礦並沒有完全枯竭。當初就只是沒樹沒水,在人類常說的天平上不劃算才不幹了而已唄。如果又讓人類上山,注意到鐵的存在只是遲早的事,到時候又要開始挖了!」 如今有滿山的樹可以煉鐵,譚雅又將眼睜睜看著山變得光禿禿一片。而且人類上山以後,那扇門還能藏多久也很難說。最後譚雅會失去她苦苦耕耘多年所恢復的自然環境,失去所托之門和她與煉金術師的一切聯系,又要孤孤單單地在禿山上種幾十幾百年的橡實,痴心等待煉金術師回來。 光是想像那個畫面,羅倫斯就心如刀割,但先落淚的卻是身旁的赫蘿。 「……大笨驢!」 赫蘿要撞翻椅子般猛一站起,跑出了餐廳。 面包只咬幾口,酒碰也沒碰。 羅倫斯只是起身,怎麼也做不出下一步動作。 因為不曉得追上了赫蘿能說什麼。 「人真的好無力。」 艾莉莎淡淡的一句話,讓羅倫斯坐回剛抬起的臀。 「……一點也沒錯。」 或許是捱了赫蘿的撞,玻璃缽的光也搖搖晃晃。 在這個殘酷的世界,想珍惜某個事物也很容易被一些小事撼動,不過是虛幻之光。 「可是……除了覺得世界很殘酷以外,我也有點生煉金術師的氣。」 艾莉莎不禁停下撕面包的手。 「你嗎?為什麼?」 「譚雅小姐說,煉金術師帶了一個貓的化身,所以他一定曉得非人之人和人類壽命不同。那麼……」 他就不能讓譚雅好過一點嗎。 艾莉莎拿面包的手無力地放在餐桌上。 「這麼說來……沒錯,關於那座山歷史的怪畫有可能不是教堂裡的人畫的,而是受到煉金術師的要求所畫。」 羅倫斯看向艾莉莎,只見她正看著描繪在餐廳牆上的聖經章節。 「即使將山塑造成魔山,若不留下記錄,幾個世代以後恐怕就會被人忘得一乾二淨。如果畫成圖,就能留存幾百年。所以他是為了保護那隻善良的松鼠,留下這份禮物代替回不了山的自己阻止人們上山吧。」 非人之人的壽命,比人類長上太多。 即使譚雅所傾慕,稱為師父的煉金術師多半已經不在人世,那幅畫仍完整留在教堂裡。 「煉金術師不打算回來嗎。」 艾莉莎搖頭回答羅倫斯: 「這我不知道,不過他特地將稱作大弟子的貓少女刻在門上了吧?就我聽來的感覺……他是打算回來的。至少是想在貓少女獨自留下以後,給她一個歸宿。」 羅倫斯見到少女的雕刻時也曾這麼想。如同他想在阿蒂夫留下赫蘿的畫像,說不定煉金術師是為了讓貓少女被時光之流留下以後也能再見到無比開朗的譚雅,才留下那面圓盤。 也因此捏造了所謂的天使。 那多半隻是煉金術師為了將人們趕離這座山,而使出的某種障眼法。 這樣解釋就合理多了。 「然而,無論任何問題都不會有萬能解法。即使是原本刻在石板上的聖經,若非有人一再復刻石板,再抄寫在無數的羊皮紙上,肯定無法留存到今天。」 「你是說想幫助留在山上的譚雅,就得替她找個後繼?」 「與其說是後繼,不如說是新袋子。聖經上說過,不要拿舊袋裝新酒。」 的確,無法治本的手段只能將問題推遲幾年,而根本在於這個貧窮的主教區需要賣山換錢的事實。 到目前為止,都還能用傳說掩護。可是在教會改革的浪潮下,這個方法也出現危機。想保護那座山和譚雅,需要用別種方式來掩護。一種可以保護那座山,驅趕入侵者的方式。 羅倫斯深坐餐椅,再度注視玻璃缽中搖晃的燭火默默沉思。 如果像幫助正在代理狼與辛香料亭的瑟莉姆他們那樣,演出一場奇跡讓人將山列為聖域呢?可是那裡被人長年視為魔山,要讓人突然改觀恐怕很困難。況且傳說中還有煉金術師出現,機會更渺茫。 再說艾莉莎就因為周邊地區的人都知道魔山傳說,認為附近找不到買家而向遠處的阿蒂夫主教求助,希望能找到無懼於傳說的貪心商人來談價錢。 剎那間,羅倫斯抬起了頭。 「商人?」 艾莉莎隨這呢喃訝異地眨眨眼睛。 「商人……商人啊……」 「怎麼了嗎?」 羅倫斯張口回答艾莉莎。 伴隨著巨大水車開始緩緩轉動的感覺。 「就照原訂計畫,把山賣給商人怎麼樣?」 「咦?這不是……你怎麼突然這樣說?」 「等我一下喔,呃……」 羅倫斯閉眼扶額,努力運轉好一陣子沒有去動過的腦筋。 商人之間的利益網絡如蜘蛛網般錯綜復雜,與經營溫泉旅館完全不同。 與赫蘿旅行時,他就曾為如何抓住眼前的絲線吃足苦頭。 但現在的他多了歷練,有了年紀,與許許多多的人牽了線。多到下山走一趟,都會在意想不到之處遇見意想不到的老友。 那麼,用這樣的線織起的布,說不定就能將這座山整個蓋住。 「沒錯,就是商人。我認識一個由兔子的化身在打點的商行,他們的骨幹就是礦業。只要合算,他們應該會有興趣買下這座山。」 艾莉莎睜大蜂蜜色的眼,仍有點雀斑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 「這樣就能照顧到那隻迷途的羔羊……小松鼠了吧!」 「不過重點不能放在挖鐵,那樣沒有意義。需要拐個彎,例如以山林來得及恢復的速度提供木炭之類。這個德堡商行有很多礦山要煉礦,木炭再多也不夠用才對。」 發現痴心的松鼠少女可以避免悲慘下場後,艾莉莎表情一亮,但又突然暗下來。 「艾莉莎小姐?」 艾莉莎糾結地咬咬唇,回答: 「可是……單純為了燒炭買山,能讓他們賺多少呢?」 她總是綁緊頭發,挺直背脊,對的事絕不說錯。 現在身上穿的,是大教堂暫時托給她的祭司服。 「若價格便宜,我也相信德堡商行會願意買下這座山。且既然是由兔子的化身作主,很有可能會以所有權為盾阻擋外人上山,保護松鼠譚雅。可是我有任務在身,有責任盡可能高價賣出財產,造福這個主教區。賤賣還能產鐵的山這種事……我做不到。」 羅倫斯心想,幸好赫蘿不在。 這絕不是因為艾莉莎說了冥頑不靈的話,恐將踩碎希望之芽,惹赫蘿發飆。 而是佩服她擁有不會罔顧公平的正義之心,也慶幸沒有被赫蘿誤會。 「我是從旅行商人起家的溫泉旅館老闆,很會算帳的。」 聽了這句話,艾莉莎凝重的眉頭放鬆了點。 「你已經有一個心目中的賣價了嗎?」 務實的問題使艾莉莎臉上頓時充滿生氣。就連那個死正經的寇爾,都說她是個嚴謹樸直的人,一定將大教堂裡那些滿是黴味的帳簿全看過一遍了吧。 「有。神說過『以大容大,以小容小』,我也不是什麼都想抬價來賣,公平就好。」 「那我們就來算一算吧。我會用我全部所知,把這座山賣個好價錢。畢竟──」 羅倫斯微笑著說: 「人家找我來本來就是為了這件事嘛。」 艾莉莎也笑了笑,迅速站起。 「請稍等,我去拿工具來。」 她興高采烈地離開,走的不是赫蘿那扇門。等到聽不見腳步聲,羅倫斯也起身離席。剛跑出餐廳的赫蘿應該還在門外等。 找赫蘿不是因為她被無力感擊敗需要安慰,是因為估價需要她的智慧。羅倫斯這麼想著,打開就在椅子後方的門。 在黑暗中,也能清楚認出擦在赫蘿尾巴上的玫瑰香。 赫蘿噘嘴縮脖背著手,踮腳靠在門邊牆上。 「怎麼像個被放鴿子的小女生啊?」 羅倫斯不禁這麼說。在夜色深沉的走廊,赫蘿的紅眼睛閃亮亮地轉過來。 「大笨驢,咱都難過得跑出來了,怎麼沒追過來啊?」 羅倫斯無奈苦笑,張開雙手抱住赫蘿。 赫蘿用尾巴拍拍羅倫斯的腿,但沒有掙脫的意思。 「赫蘿,我需要你森林之王的知識。如果用不會讓山禿掉的速度來砍樹,能砍多少出來?」 就連出入山林五十年的伐木工,在這方面的知識也不及赫蘿。 赫蘿抬起貼著羅倫斯胸口的臉,哼了一聲。 若將埋藏在主教區中的財產變現,那些金幣即可改善人民的生活。以一座綠意盎然,還有鐵礦可採的山而言,賣出合適的價格可謂是合乎神之正義的行為。然而羅倫斯以這樣的觀點開始加總能用那座山賺的錢之後,很快就發現差異的巨大。 「改種別種樹再加以照顧,會長得比較快唄。」 有幾百年森林知識的赫蘿提供建議,但也只能使蠟板上的數字多一點點而已。 出來旅行的他們,總是為木炭等燃料的價格咋舌,也曾為阿蒂夫火熱的木材市場與其現價吃驚。而且他們在路上,還幫助過一個因為木價飛漲,村中氣氛緊張而頭痛不已的領主。 可是計算結果與當作礦山的數字差距大得嚇人。 看著艾莉莎所提供的老帳簿,羅倫斯除了贊嘆還是贊嘆。 「開礦這麼賺啊……」 艾莉莎從寶庫拿來的帳簿上,滿滿是只能說目眩神迷的數字。更何況想要煉出一塊拳頭大的鐵所需的炭,就能塞滿能裝進整個成年人的麻袋了。鐵與炭的商品價值,差距就是這麼巨大。 「難怪只看過權貴爭礦山,沒看過為了爭炭窯開戰的。」 艾莉莎也放下帳簿,失望地說。手邊的小片玻璃眼鏡,在羊皮紙上映出沉鈍的光。 「那裡只能養養豬賺點外快,種香菇也只能給旅舍加點菜呢。」 聽了羅倫斯的話,赫蘿插嘴說: 「不如種果樹唄。山的另一邊不是麥子買賣很熱絡嗎?水果可以加在面包裡,應該很受歡迎才對。」 「種水果很花人力,而且譚雅可是松鼠耶,跟叫你去放羊一樣。」 赫蘿雖想反駁,最後還是不甘地閉上了嘴。她不是想到自己會偷吃,而是大快朵頤之前漫長痛苦的忍耐吧。 「可以稍微挖點鐵礦去賣嗎?」 羅倫斯苦著臉回答艾莉莎: 「最近的市場在好幾個山頭外,路又很難走。拖著原礦過去賣,運費根本不劃算,而且那樣肯定會被人殺得很慘。不先煉成鐵的話,不靠大量水運恐怕很難賺錢。」 「這裡又沒有可以出船的河流呢。」 艾莉莎嘆口氣,低聲說: 「要賣礦就一定得煉嗎?」 「是這樣沒錯。」 想要足以煉鐵的火力,就需要相對數量的木材。還得製造煉爐,請人員管理,蓋房子給他們生活。人多了就得多燒柴,這部分成本需要以煉出更多鐵來打平。要挖出足夠的礦石,到頭來還是會傷到山。 愈是計算,羅倫斯的想法就愈像是畫裡的小麥面包。 「要怎麼把山賣出更高的價錢呢……」 距離算帳最遙遠的艾莉莎也如此苦惱。 眼睛雖是憤恨地瞪著帳簿上的數字,可是在聖經上的聖句都無法救人的狀況下,沒什麼比那更可靠了。 在絞著腦汁的艾莉莎和羅倫斯身旁,赫蘿一拍桌面說: 「咱們是要賣給兔子唄?咱就用牙齒逼他高價買下來!」 若她只是氣急敗壞地瞎說,事情還容易一點。 「然後再用咱的爪子去挖鐵石,背到遙遠的城鎮去賣,很快就能回本了唄!」 有赫蘿的銳爪和一晚就能越過地平線彼端山頭的腳程,說不定是辦得到。不過那僅限於弱肉強食的精靈時代,挖礦是更為復雜的事。 「山裡的礦石不會均勻分佈,需要順著礦脈慢慢挖。途中要排出地下水,架支柱防止坑道崩塌,而且每個方向都要挖,需要大量的人力和物資。這跟溫泉完全不一樣,不是你一個能解決的問題。」 看著赫蘿懊惱低吼,羅倫斯牽起她的手給予無言的安慰。 靠蠻力能解決一切問題的時代早已過去。 「我還以為是個好方法呢……」 羅倫斯的喪氣話讓赫蘿跟著罵人。 「就是啊!汝每次都只想一半!」 盡管數落羅倫斯,牽著他的手也沒有甩開。 反而握得更用力,明顯是希望羅倫斯能反駁她。 「如果那座山附帶某種特權就好了。」 艾莉莎嘆口氣,一頁頁翻動帳簿。 「例如免稅權之類的?」 「這也行。像我看過其他教堂就有附帶貴族頭銜的土地,後來被一個因為近年景氣復蘇而發跡的商人高價買走了。」 據說掌控這塊土地的人,竟能獲得伯爵之位。 就算是塊不毛之地,也會有買家感興趣。 「汝就不能編個什麼出來嗎?」 仍握著羅倫斯手的赫蘿問艾莉莎。 艾莉莎往他倆的手瞄一眼,無力地嘆息回答: 「若問能不能,倒也不是不能,例如買山就附送設立小教堂的權力什麼的。可是,德堡商行的人會出錢買一個沒有實質利益的主教或修道院長頭銜嗎?」 兔子的化身希爾德應該不會這麼做吧。 「唔~~……」 赫蘿呻吟著用尾巴拍拍椅腳,揪住羅倫斯肩膀問: 「汝啊,沒別的辦法了嗎……」 她是在譚雅的山上看見她待不下去的那片麥田了吧。 再說既然羅倫斯都發現煉金術師再也不會回到那座山了,赫蘿不會沒注意到。 還要繼續活好幾百年的赫蘿,免不了面臨與他分離的那一刻。 幫助譚雅,等於幫她自己。 「有是有,只是希望很微薄。」 「什麼!」 不只赫蘿驚訝,艾莉莎也很懷疑。 「羅倫斯先生?」 她一副「怎麼現在才說」的表情,羅倫斯無奈嘆息著解釋: 「就是傳說裡那個天使。有那個天使的話,山就能高價賣出了。」 聽得張大嘴的赫蘿眉毛猛然豎起。 「汝要賣了那個大笨驢的寶貝嗎!」 「不是。那個鐵盤就只是鐵盤,可是教堂裡的畫卻幾乎是實際發生過的事。還不能解釋的,就只有會從圓盤出現的天使,還有教堂地下的鐘。」 羅倫斯牽起赫蘿的手,搖著說: 「一般而言,那多半是煉金術師為防止人們上山而編的故事,但如果是曾經發生的事實呢?」 艾莉莎連眨眼都忘了,直問: 「……你是說不用木炭就能煉鐵那部分?」 鐵是貴在煉鐵燃料費高,如果真有能夠無火煉鐵的天使,礦山老闆們肯定會爭紅了眼。 「……那個天使在哪裡?汝要怎麼抓住他?」 問題就在這裡。 「所謂天使……會是像你們那樣的鳥嗎?異教的神話故事裡是有會噴火的鳥啦……」 艾莉莎極為理所當然地這麼問之後,赫蘿往羅倫斯看。 「汝那是不這麼想的表情唄?」 「我認為……天使只是煉金術師因為方便才這樣稱呼的。」 在圓盤刻上一大張長滿胡須的嚴肅臉孔,多半是加深印象用的誇張手法。後來刻上的少女,也肯定不是為了抑制天使。 煉金術師不相信神的存在。 而且譚雅也說了,煉金術師說會在她熟練雕刻技術之後回來告訴她門的秘密。 假如天使只是虛構,可能的方向就很有限了。 「這個天使,應該只是煉金術師用來掩飾他們特殊技術的說詞。」 「技術?」 艾莉莎眉頭一皺,視線垂落桌面。手上拿的是堪稱玻璃工匠技術結晶的漂亮眼鏡。視力不好的人可以拿它放大文字來閱讀,此外還有很多用途。羅倫斯也在請瑟莉姆代理溫泉旅館之際替她買了一個,她驚訝得好比見到了魔法。 那麼煉金術師用的會不會是某種不為人知的珍奇技術,而那面稱作門的圓盤就是秘密的關鍵? 「傳說裡是門一開天使就現身,在鐘塔上的鐘打出洞來沒錯吧?如果真有技術能做到這種事的話呢?」 羅倫斯現在還說不清那會是什麼技術,但若有哪裡可以突破僵局,就只有這裡了。 至少這比聖職人員跟商人和狼結伙上山抓天使還實際得多。這時,赫蘿開口問: 「既然要煉鐵……那就是很熱的東西唄……?」 她看看羅倫斯和艾莉莎,突然豎起耳朵尾巴大叫。 「汝啊,鑰匙!把地下室的鑰匙拿來!」 「咦?咦?」 赫蘿丟下錯愕的艾莉莎,已經跑出去了。 「還發呆啊!」看著赫蘿跑出餐廳的艾莉莎和羅倫斯被她一罵才回神,急忙追上去。 艾莉莎一開寶庫,焦急地等在門前的赫蘿就立刻沖進去掀開鐘的罩布,跪下來將鼻子湊到洞邊。 「果然沒錯。」 赫蘿站起來,不是抓羅倫斯袖子擤鼻涕,而是用鼻子吸氣之後說: 「這個洞不是用蠻力開的,是那個……像刮乳酪那樣挖出來的。」 「刮乳酪……卻不用蠻力?」 赫蘿說得像猜謎一樣,但羅倫斯很快就聽懂了。 「你是說熔化?」 「嗯。洞口實在太平滑,不管爪子牙齒還是鳥嘴都弄不出來。咱先前也是因為這個緣故才搞不懂怎麼會這樣。」 她再度在鐘旁蹲下,伸進手指摸摸邊緣。 然而就算是熔出來的,要怎麼才能熔成那樣呢?羅倫斯的常識受到強烈震撼。假如真是熔出來的,那還真的只會像是拿燒紅的鐵棒戳乳酪的感覺。 但拿燒紅的鐵棒抵在銅鐘上,也不會這樣吧。 再說傳說裡沒有這種情節。 「咱知道的也就這麼多了。」 赫蘿遺憾地站起。 「技術是人世的東西,是汝等結束咱們的時代,將咱們趕進森林最深處的強大武器。」 人類就是憑藉這種才能與不斷的努力,發明各種器具,砍倒從前無法獨力砍倒的巨木,填平河川削鑿山巔。赫蘿說得像在挖苦羅倫斯,是因為這個可惡的技術現在能幫助譚雅,覺得很矛盾的緣故吧。 「算了,其中也有些很好用的嘛。」 赫蘿指著艾莉莎錯愕之餘從餐廳拿來的小玻璃片──眼鏡,尷尬地笑。 「可是什麼技術能讓天使從門出來,射出制裁之光,熔化鐘又能熔化鐵……?」 羅倫斯搔著腦袋想,拚命在譚雅的話裡尋找線索。假如煉金術師沒說謊,真的願意告訴譚雅天使的秘密,那麼將鐵盤交給她不會沒有用意,那肯定就是呼喚天使出來的必須用具。 門。鐵門。 羅倫斯低吟似的說: 「話說回來,為什麼是門?」 從這裡就不懂了。譚雅的說詞是師父開了門,天使就出現。 開門?那只是一面鐵盤不是嗎? 羅倫斯從系在腰間的錢包取出一枚銀幣。 其中一面和圓盤一樣刻有莊嚴的胡須臉。 「汝不是說那只是一種說法嗎?」 「話是這麼說沒錯……」 開了門,天使就出現。可是用完後,為了不讓天使出現,就在胡須臉的另一面刻上貓少女。 那真的沒什麼用意,就只是因為一時浪漫嗎? 羅倫斯將指頭捏著的銀幣開門似的扭動。 「唔,這個……汝啊!」 赫蘿眯眼罵人,是因為銀幣反射了艾莉莎手上的燭光,掠過她的眼睛。羅倫斯趕緊道歉,嘴一開卻僵住了。 艾莉莎正擔心地查看猛揉眼睛的赫蘿。 羅倫斯的眼則盯著艾莉莎手上看。由特殊技術製成的玻璃碎片,比銀幣還亮。因銀幣反射的光。 一切就要在腦裡串起來了。 「汝……啊?」 「羅倫斯先生?」 赫蘿和艾莉莎不約而同出聲關切。 羅倫斯也受到這聲音引導似的,抬頭看房頂。 答案就在那裡。 「謎底解開了。」 赫蘿和艾莉莎如忘年姊妹般貼在一起,跟著看向房頂。 房頂就只是映著反光。艾莉莎手裡的燭光,受光滑銅鐘所反射的光。 但光裡有圓環紋樣,而艾莉莎手裡還有另一個重要的東西。那平時是用來放大文字的工具,但用途不僅如此。 再加上譚雅說的,為防止天使出現而刻的貓少女像。 她口中關於傳說的一切,都是有意義的。 「艾莉莎小姐,我找到天使了。」 「咦!」 「你手上的,可說是天使的眼淚啊。」 艾莉莎傻張著嘴,看看手上的眼鏡和赫蘿。 赫蘿先行動身。 「汝啊,這次幫得了她嗎?」 羅倫斯回答: 「要是搞錯了,你來咬我的頭。」 赫蘿睜大眼睛,聳肩擺動耳朵尾巴,笑出一口白牙。 羅倫斯需要等到日出以後才能確認這個發現的正確與否,而他也對赫蘿這麼說了。但赫蘿是個做了決定就比羅倫斯更執著的人,沒給羅倫斯補眠的時間。 還來不及說話,她已經脫光衣服恢復狼形,趴平看著羅倫斯。 要是不騎上去,她恐怕會硬生生趴到天亮,或是伸長脖子吞了羅倫斯吧。 「小心點喔。」 艾莉莎很習慣了似的撿起赫蘿脫了一地的衣服,以頭疼又擔心的表情這麼說。 『汝就在這寫賣山用的信,等咱們回來唄。』 赫蘿對她這麼說,沒等羅倫斯坐穩就起跑。 削過耳畔的風聲比昨晚更強勁。四條腿蹬踏地面的力道,也強烈透露赫蘿有多急切。羅倫斯緊抓的毛底下,透出發燙的體溫。 赫蘿全力奔跑,是為了被時光之流隱沒的人們。 她將每一天所發生,會從記憶中幾乎凋敝殆盡的事拚命寫進日記裡。 笑那是無謂的掙扎也無妨。 但羅倫斯和赫蘿就是相誓珍重這一切,才能夠互相扶持到今天。 所以即使沖進山腳森林的赫蘿簡直忘了羅倫斯在背上似的閃躲樹木,跳過岩石,用獠牙勾住斜坡往上撲,羅倫斯也沒有怨言。 譚雅就在她藏鐵盤的位置。好久沒有這麼晴朗的夜晚,她便利用難得的月光趕工了吧。她手上還拿著雕刻工具,昏睡在圓盤上。 在月亮就要消失在地平線之際,譚雅注意到渾身冒著蒸汽的赫蘿接近,嚇得四腳朝天。 羅倫斯溜下赫蘿的背,對嚇傻的譚雅問: 「請教一下,天使是從門的這一面出來的嗎?」 他指的是譚雅仔細雕花,刻有貓少女的那一面。 『是、是沒錯,可是……』 沒錯。 那麼這少女像確如煉金術師所言,是為了不讓天使出來而雕的。與事實不同的是,雕刻本身就是封印天使的蓋子。 「然後他們在雕刻這個少女像之前,先把這一面磨得非常非常光亮,對嗎?」 譚雅睜圓眼睛,抽抽鼻子,像是注意到了什麼。 『是、是這樣沒錯。那個,你該不會……』 睡著了也握在手裡的雕刻工具,從比起身體顯得很小的手中落下。 她養育了幾十年的樹木所鋪成的落葉,柔柔地接住它們。 「對,我解開天使之謎了。」 羅倫斯的話使譚雅愣在原處,小小的黑鼻子陣陣顫動。 她背後天空逐漸發白,映出山峰剪影。 「譚雅小姐,請幫我把門立起來。」 『好、好的。』 譚雅連忙抓住圓盤邊緣,一口氣抬起來。 閉目微笑的少女,浮現在黎明的蒼茫光線中。 插圖p119 「這個技術,其實算不上是秘密。」 如大教堂裡的圖畫般扶持圓盤的譚雅,以意外強烈的視線注視羅倫斯,胡須都顫抖起來。 『可、可是師父叫出天使大人的時候,大家都很驚慌耶。』 「我並不懷疑。不過這件事,跟見過松鼠的人在森林裡看到你卻以為是熊是一樣道理。」 『咦……?』 羅倫斯微笑道: 「就算是大家都見過的東西,當規模巨大到一個程度以後,也會是一種奇跡。」 他看著逐漸出現在腳邊的陰影。影色漸濃,彷彿會升起又大又圓的旭日,祝福這一天。 照得譚雅眯起眼睛,圓盤上的少女閉著眼微笑。 宛如已經料到接下來會發生的事。 「不過因為有貓的化身在,所以天使大人多半不會完全現身就是了。」 就在羅倫斯這麼說之後,太陽從連綿山棱的彼端,堪稱此地谷倉的廣大平原地平線上探出頭來。 光線的洪流灌入巨大圓盤的凹面,幾乎要發出「刷──!」的聲響。 『啊、啊!』 譚雅小小的眼睛睜到不能再睜,凝視這一刻的變化。 灌入圓盤凹面的光依從自然法則受到反射。經過精細調整的凹面,即使受到貓少女像不少幹擾,仍將光線洪流聚成指向一點的光帶。 「跟眼鏡一樣啊,赫蘿。」 聽羅倫斯這麼說,趴到現在的赫蘿才站起來。 「送瑟莉姆眼鏡的時候,我也有特別叮嚀過。」 羅倫斯轉身說: 「那就是不能擱在太陽底下。眼鏡會集光,我曾經因為這樣把紙燒焦過。」 赫蘿半張滿是尖牙的嘴,注視譚雅天天擦亮的閃耀鐵盤。 那就像開了一道門,將另一個世界的光引過來般反射強光,將陽光尚未觸及的森林樹干照得刺眼。 「如果磨得不夠好,眼鏡就不能清楚放大文字,也不能拿來當打火石。我想,這面鐵盤也是經過煉金術師精心調整過凹度才有這種效果,所以用完以後才刻上了少女像。」 以免又意外反射光線而造成火災。既然一個不到巴掌大的眼鏡都能燒焦紙張了,這麼巨大的圓盤所匯聚的陽光能造成什麼災害。羅倫斯不敢想像,只能僵著臉乾笑。 就是這樣的力量能夠熔穿青銅吊鐘,甚至煉出鐵來吧。 『啊啊、啊啊……』 譚雅失聲嗚咽,不禁放開了鐵盤。 巨大鐵盤忽一搖晃,差點就砸到羅倫斯的腳,幸好赫蘿叼住他衣領往後拉才躲過一劫。飛揚的落葉在閃亮亮的強光中紛紛飄落時,譚雅的淚水卻滴個不停,她當場蜷成一團。門的謎都解開了,還哭什麼呢。 不過,羅倫斯知道她的眼淚代表什麼。 雖然譚雅有點少根筋,但好歹也知道人類有多少壽命。應該只是裝作不知道而已。 逃避煉金術師不會回來的事實。 讓謎仍舊是謎,讓回憶依然是那麼美好,再也不更新。裝作不懂一度刻下的過去,不能用新的色彩重新畫過。 她給自己施加的詛咒,如今終於解開了。 曾有那麼一瞬,羅倫斯覺得自己不該解開門的秘密。這樣譚雅就能繼續自欺,永遠活在美好回憶裡。即使被趕出這座山,也能背上圓盤到其他土地默默過活。 使謎依舊是謎,過去仍是過去,作著煉金術師總有一天會回來的自欺之夢。 羅倫斯這麼想時,赫蘿突然從背後頂他一下。 她接著在羅倫斯抗議之前走向譚雅,用她的大舌頭粗魯地舔譚雅的臉頰。乍看之下像是在嘗獵物的味道,但譚雅抬起頭來,抱住了她的前腳。赫蘿繼續舔舔譚雅的背,又趴下來讓她摟著自己頸部蓬鬆的毛邊。 『咱們會活很久很久。』 赫蘿垂眼看著抽泣不已的譚雅,再看看羅倫斯。 『可是,咱們不能作無止境的夢。』 你做的並沒有錯。 赫蘿安慰她說。 羅倫斯選擇相信這句話。 他撥撥身上落葉,往地上一看,見到刻在圓盤上的少女。 少女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微笑,宛若天使。 艾莉莎聽完羅倫斯解釋無火煉鐵的技術概要,往眼鏡看一眼,急忙讓它遠離燭光。 在山上解開天使之謎後,兩人默默聽著平復下來的譚雅傾訴她與煉金術師的回憶。直到日暮西山,他們才返回教堂。 這次不只是羅倫斯,譚雅也騎著赫蘿回來了。 見到這麼巨大的松鼠,艾莉莎都看傻了眼。但她不愧是有過多次經歷的人,一句「來烤橡實面包吧」就讓譚雅笑起來了。赫蘿不想吃卻也不好阻止,一臉郁悶的樣子看得羅倫斯直偷笑。 在橡實面包快烤好的深夜,他將艾莉莎寫下的賣山備注和他自己寫給希爾德的信綁在赫蘿的脖子上。 「怎麼不等面包烤好再走?」即使艾莉莎留人,赫蘿也逃跑似的出發了。 以赫蘿的腳程,一個日夜就能跑回離開好幾天了的紐希拉。 對於經營礦山的希爾德而言,那面鐵盤肯定有千金的價值,必然會連山一起高價買下。 羅倫斯也曾擔心希爾德說不定已經注意到與鐵盤相近的技術,但是被譚雅的話化解了。 她說無論山變成什麼樣,她都會永遠待在哪裡,因為刻在鐵盤上的大弟子說不定哪天就會帶著師父的回憶回來找她。 聽譚雅這麼說,赫蘿表示就算要亮獠牙也要逼兔子吐出金幣來。她說不定真的會這麼做,所以羅倫斯已經在信上寫到,假如赫蘿勒索他,請盡管告狀。 隨後赫蘿就這麼帶著這封充滿各種心思的信,轉眼消失在夜色中。 目送赫蘿離去後,羅倫斯唏噓望天。 他們這段曾經畫成傳說的故事,仍會以這樣的形式延續下去。 「羅倫斯先生,面包烤好嘍!」 變成人形幫忙烤面包的譚雅一聲呼喚,將他的視線從天邊拉回來。 轉頭一看,身材前凸後翹,跟赫蘿很不一樣的譚雅正揮著手。 羅倫斯也揮揮手,低語道: 「為了表示對妻子的愛,我就把面包全吃光吧。」 橡實面包又苦又硬。 就像不為人知的故事一樣。 喔不,還是留一塊給赫蘿好了。羅倫斯這麼想著,不禁莞爾。 第二十二卷 Spring Log 5 狼與尾巴的圓舞 這天深夜,羅倫斯在寒意中醒來。睡眼惺忪的他一手將毛毯拉過肩膀還不夠,一手在被窩裡摸索。他找的是質地與毛毯完全不同的蓬鬆毛皮。 而且那還是有血有肉的活毛皮,連主人一起擁在懷裡即是無上的溫暖。美中不足是毛皮的主人睡相太差,但只要不捱頭槌,嚴冬也能一覺到天明。 然而不管羅倫斯在黑暗裡怎麼往毛毯底下摸,也摸不到想找的東西。難道是出去喝水了嗎?眼睛睜開一條縫之後,他才終於想起。 赫蘿早就在三天前的夜裡出門了。 羅倫斯將失去歸宿的手擺在胸膛上。穿過窗縫的月光照在天花板上,像爪痕一樣。距離天亮還久得很。 他抹抹臉,輕聲嘆氣。 第一晚,他還覺得反而輕松呢。 離開紐希拉的溫泉旅館下山旅行後,也許是因為感覺開闊,或是不用在女兒面前裝穩重了,赫蘿的飲酒量明顯增加。她很喜歡醉了倒頭就睡,羅倫斯就得在她睡前代為處理很多事。當然,羅倫斯並不討厭這樣,而赫蘿也多半隻是裝醉來享受有人服侍的感覺,但累還是會累。 所以羅倫斯起先是帶著放鬆的喘息,品味這久違了的寧靜夜晚。 到了第二晚,他就有點閒得發慌了。 羅倫斯下榻在瓦蘭主教區的大教堂宿舍,目前這裡是由一名女性聖職人員──他的舊識艾莉莎管理。艾莉莎不會將漫漫長夜浪費在與羅倫斯喝酒閒聊上。太陽還沒下山,她就已經用完簡朴的晚餐,向神進行長時間的默禱,早早就寢節省蠟燭。最多只會在睡前加一句「希望明天也是安穩的一天」吧。 赫蘿則完全相反,只會把握時間飲酒作樂──今天走了這麼長的路,多喝點犒賞自己;今天什麼事也沒有,多喝點慶祝一下;太早結束這一天很可惜,能多晚吹蠟燭就耗多晚。 醉倒之前,還少不了嘟噥明天早餐的菜單。 有赫蘿在時,這樣的夜晚是理所當然。如今這麼早就被迫上床,總覺得有很多事沒做完,靜不下心。無奈之下拿酒出來,但一個人喝也沒意思,最後還是死了這條心早早上床睡覺。 第三晚,譚雅下山來了。她是在瓦蘭主教區的魔山與天使傳說裡扮演要角的松鼠化身,羅倫斯在前幾天解開了遺留在魔山裡的秘密與煉金術師之謎,此後譚雅總是用閃亮亮的眼神看著他,讓他有點害羞。 而譚雅最近熱衷於計畫在這個有魔山之稱的廢棄礦山上,設立伐木與燒炭的據點。赫蘿三天前出門,就是為了送信給有舊交的德堡商行談買山的事。由於重新開礦會讓山轉眼禿光,只能當作木材與木炭的供應地,問對方願不願意。 花費多年心力在禿山種樹的譚雅,就是為如何維持山中植被的情況下獲得最大利益燃起了雄心壯志。 所以她非常熱心地向羅倫斯請教該種什麼樹,怎麼種能才賣更好的價錢。松鼠型態下圓得像顆球的譚雅,是個跟外觀一樣有點少根筋的溫柔女孩,但也因此特別有毅力,能夠全心投入在一件事上。而且她還將羅倫斯當英雄一樣崇拜,讓人很容易想多教她一點。 赫蘿就跟她差多了,怎麼教也記不住貨幣種類,頭腦很聰明卻容易厭煩,只有在使壞地輕咬羅倫斯打鬧時表情最開心。更別說她的女兒繆裡深深繼承了她的個性,完全就是個年紀更小的野丫頭……羅倫斯一邊輕嘆,一邊回答熱心發問的譚雅。 由於關系到主教區的財產,艾莉莎也難得在第三天夜裡很晚才睡。等到談完回房,沉默與黑暗讓他覺得好累。上次有這種感覺,還是行商生活的時候。這跟到訪的村落正好舉辦慶典,瘋了一晚之後獨自回到空無一人的旅舍准備明日所需的感覺是一模一樣。 然後到了第四天。 白天都在和前晚留下來過夜的譚雅研擬植林計畫,不過她日落之後就返回她最愛的山上,艾莉莎也照常早早就寢了。獨醒的羅倫斯頓感無趣,忍不住拿出酒來。 斟得比平時多一點,啜飲一口,配點香腸再一口。沒聊天對象,使得這過程反覆得很快,醉意一下子就來了,羅倫斯便像跳下快馬一樣鑽進被窩裡。 然而即使借了酒力,夢鄉說不來就是不來。以為輾轉反側後終於睡著了,不一會兒醉意退去又冷颼颼地醒來,直至現在。 這讓羅倫斯不得不承認。 少了赫蘿很寂寞。 他已經想不起沒有赫蘿的生活,盡管還沒入冬,被窩裡也是冰冷難耐。 德堡商行位置雖遠,對赫蘿來說只是一下子的事。況且就屬她最不可能迷路或遭遇強盜。 那麼有可能是在德堡商行對賣山一事起了爭執,不過最可能的還是在德堡商行總行受到熱情款待,一不小心就待久了。赫蘿笑擁滿桌酒肉的樣子,實在太容易想像。 沒什麼比赫蘿過得開心更重要,留下來的羅倫斯只好獨守寒夜。這樣的現況,讓他心裡有個想法滾滾而上。 他最後在床上長嘆一聲,放棄睡覺坐起身來,循窗縫照進來的月光掃動視線,找到了擺在桌上的厚厚紙疊。 接著下床伸手,翻開頭幾頁。那全是以說客套話也算不上好看的獨特字跡,寫下每天發生的事。 說什麼早餐面包太硬,中餐麥粥肉太少,晚餐葡萄酒太酸。 「都是吃的嘛。」 羅倫斯苦笑低語,繼續翻赫蘿的日記。雖然寫了一大堆芝麻綠豆的小事,但那都是會隨日常生活輕易淡忘的每日回憶,赫蘿寫日記就是想記下它們。 更讓他驚訝的,是看著這些記述真的讓他想起許多事情。 羅倫斯站著翻日記,嘆口氣撫摸字跡。這是壽命長久的赫蘿為終要與羅倫斯別離的那一天所准備的,算是一種藥。 其用意,羅倫斯當然是比誰都清楚。可是獨自留在房裡後,他才對赫蘿被迫與什麼戰斗有了比較實際的體會。 赫蘿才離開幾天,而且她還一定會在不久之後回來就這樣了。 如果這是再也無法相見的永別呢? 羅倫斯慢慢深呼吸之後不禁搖搖頭,覺得那一定痛苦得不堪想像。等著赫蘿的,就是這樣的痛苦。 自己能力有限,至少就幫她增添日記厚度,盡可能滿足她每天的任性……然而翻著翻著,這念頭也逐漸萎縮。 因為即使這樣伺候她,追著赫蘿尾巴似的一字字往下讀之後,看見的都是羅倫斯不給咱買什麼、不給咱做什麼、不貼心、打呼很吵等怨言。 「是不是像艾莉莎說得那樣,我真的太寵她啦……」 羅倫斯繼續翻到最後一篇,也就是赫蘿出門當晚寫的部分。那裡寫到了一句「肯定會有喝不完的美酒」。 對赫蘿恐將晚歸的疑念又鑽上腦袋。 德堡商行是掌管北方地區的大商行,控制著大部分物流。赫蘿必定是一路上都在期待一盤接一盤的山珍海味,她送這趟信也該獲得那樣的慰勞。 可是對獨喝悶酒的羅倫斯來說,感覺有點不公平。 就在他想像赫蘿一個人享樂,愈想愈悶時── 「?」 木窗外的月光忽然一暗。另一扇窗還有光,不像是被云遮住。 羅倫斯疑惑地開窗。沒有大叫,不是因為他膽子大。 而是那畫面實在太離奇。 『怎麼,這麼晚了還沒睡,寂寞到睡不著啊?』 月光照耀下,一頭巨狼對他賊笑。 房間在宿舍二樓,窗口正好對著赫蘿狼形的鼻尖。 懷疑自己在作夢的羅倫斯站在窗前說不出話,只見赫蘿左右擺擺她的大尾巴,將鼻尖伸進窗裡來。 吸了幾口氣之後,接著把她的大眼睛往窗口抵。 『汝跟那隻松鼠處得不錯嘛?』 羅倫斯都恐怕抱不住的大眼珠直瞪著他。 赫蘿有不會放過獵物任何舉動的紅眼睛,和不會錯過任何謊言的耳朵。 就算是夢,能見到赫蘿還是很開心。羅倫斯強忍笑意,大口吸氣回答: 「山裡有很多事需要討論啊。」 『味道這麼濃,汝等也走得太近了唄。在打什麼主意?』 譚雅個性溫柔近人,跟略顯厭世氣質的赫蘿很不一樣。 距離很近是無法否認,但沒有做出任何值得她懷疑不忠的事。 何況羅倫斯也有話要說。 「對獵物這麼不放心的話,你就早點回來嘍?」 赫蘿似乎沒想到會遭到反擊,眨眨眼睛之後皺起鼻樑。 『大笨驢,汝知道咱跑得多用力嗎。』 還隔著窗口低吼起來。 「是喔,那怎麼酒味這麼重?」 狼形的赫蘿即使全身都是毛,表情卻意外好懂。 從她別開眼睛裝蒜,就知道她真的在德堡商行大喝特喝過。 但看起來沒有醉意,只是喝到毛發散發酒氣了吧。 『大笨驢,那只是兔子他們知道怎麼向賢狼致敬而已。』 赫蘿如此回答之後,將脖子往窗口推。大把狼毛擠進房來,羅倫斯跟著發現毛上綁了東西。 『那像長了跳蚤一樣很不舒服,快幫咱解開。』 羅倫斯取下用狼毛捆住的信函,替她撫平蜷曲的部分。 赫蘿像撒嬌的狗似的蹭脖子,可是牆壁隨之發出恐怖的嘎吱聲,羅倫斯趕緊推回去。 「受不了。」 退開的赫蘿又賊笑一下,尾巴大大一甩就消失不見了。 還以為這一切都只是一場夢,但信函仍好端端地留在羅倫斯手裡。探頭出去往下一看,便見到恢復人形的赫蘿站在窗下。 插圖p135 她當然是一絲不掛,月光映照她的玉膚,更勝絲絹的長發隨風搖曳。靜靜望月的赫蘿,彷彿是月之精靈。 夢境般的畫面使羅倫斯看的出神時,那美麗的狼少女竟打了個大叔式的噴嚏,一點也沒情調可言,但這樣才是赫蘿。 羅倫斯苦笑著拿起掛在椅背上的大衣,捲起來丟給赫蘿。 「趕快上來吧,會著涼的。」 赫蘿穩穩接住大衣,一把甩開披上肩。 然後堆到面前,大口深呼吸。 「呵呵,有汝的味道。」 泛紅的眼開心地笑。 羅倫斯想說些什麼,但不知從何說起。 他對赫蘿的愛,畢竟不是三言兩語能夠道盡。 所以他擦擦鼻子這麼說: 「歡迎回來。」 赫蘿睜大眼愣了片刻,又開心地笑起來。 「嗯!」 「怎麼不是『我回來啦』?」羅倫斯無奈乾笑,赫蘿威風地抬高下巴向前走。 羅倫斯目送大衣底下忽隱忽現的尾巴,直到她消失在宿舍裡才抬起頭准備關窗。 今晚不是滿月,但月光同樣燦爛。 羅倫斯對月亮恭敬行禮,雙手關窗。 用力抱住踏著優雅步伐進房來的赫蘿,是不久後的事。 隔天,羅倫斯享受了一陣子赫蘿的睡臉才輕柔地叫醒她,恭敬奉上夾了乳酪與香腸的面包,並在公主坐在床邊晃腳吃麵包時替她梳理尾巴。 雖然赫蘿也想把麻煩事全丟給羅倫斯做,但只有心情好時才會讓他代為保養尾巴。整個儀式甚至要到餐後擦去嘴邊的面包屑才大功告成。 赫蘿在朝陽下滿意地笑,在羅倫斯臉上親一下。 「看到你們這樣,都要懷疑我們家感情不和了。」 替教堂院內藥草澆水的艾莉莎看著羅倫斯和赫蘿牽著手從宿舍走出來,不敢置信地說。 「這是格局不同。」 見赫蘿高挺胸膛這麼說,就連艾莉莎也只能笑了。 「結果怎麼樣?」 「應該是個不錯的數字。」 羅倫斯將赫蘿從德堡商行帶回來的信遞給艾莉莎,見她的手因農事而弄得烏七抹黑便收了回去。艾莉莎看看藥草田後說: 「藥草田的水澆完了,信就跟早餐一起看吧。還是你們已經吃過了?」 「啊,我們──」 「嗯,好主意。」 赫蘿打斷羅倫斯,而艾莉莎也已經心裡有數了。 「沒說還沒吃過這點,還算是值得稱贊吧。」 艾莉莎用木桶裡的水洗手,熟稔地抽出腰帶間的手帕擦乾,倒光水和其他農具抱在一起。 「神也提倡我們慷慨待客。」 赫蘿尾巴大幅搖擺起來,羅倫斯替艾莉莎拿了點農具。 羅倫斯向赫蘿介紹艾莉莎跟現煮羊奶一起拿出來的東西。那是一種在艾莉莎的故鄉已經變成名產的硬面包,叫作餅乾。 「嗯,很有嚼頭吶。」 赫蘿啃得喀喀響。最近不只鬆脆的點心受歡迎,口感硬的也異軍突起。羅倫斯猜想艾莉莎特地端硬的出來,多半是因為狗喜歡啃骨頭,並將餅乾用羊奶泡軟了吃。餅乾裡除了奶油、鹽和蛋,還用了砂糖這樣的奢侈品。平時呼籲節儉的艾莉莎也會這麼慷慨,讓羅倫斯很驚訝。 「這位希爾德先生,也有參加你們的婚禮吧?」 艾莉莎攤開希爾德給她的信並這麼問。 在那場熱鬧的婚禮上,羅倫斯和赫蘿幾乎將他們在旅程中認識的朋友都找來了。 「沒錯,他就是兔子的化身。」 艾莉莎點點頭,往開心啃餅乾的赫蘿看。 「你不會真的勒索了希爾德先生吧?」 赫蘿的狼耳朵彈起來,眼睛瞪過去。 「大笨驢,咱怎麼可能幹那種事。當然,要是兔子自己怕了咱的威嚴,咱就管不著嘍。」 雖然她驕傲得挺起胸膛,但她自己也清楚希爾德不可能這麼懦弱。 「不過,他不只是針對山的狀況問了很多,天使之門的事更是問到咱都煩了。說那麼多話,潤喉也是很累的。」 她喝的酒恐怕跟說的話一樣多吧。而希爾德提出的數字,看來也是誠實地加總了山本身與天使之門的價值。 另外,天使之門是煉金術師以其技術製成的工具,實際上是用來聚集太陽光代替火燒的金屬鏡。羅倫斯知道用來放大文字的玻璃珠有時會引起火災,但當初也沒想到精密捶制過的巨大金屬板,真的也能造成足以煉鐵的高溫。 如同狼體型大到赫蘿那樣就會被人當神膜拜,廣為人知的現象以巨大規模發生時,往往會突然變成未知的奇跡。這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那麼,這的確是包含所有考量的結果吧。」 艾莉莎像個兼具教養與虔誠的理想聖職人員輕輕點頭。 「我也覺得這個金額不錯。木材價格現在只漲不跌,山的價值應該暫時不會變動。」 「再來就只剩用這裡保護譚雅了吧。」 即使德堡商行買了山,屆時實際工作的人大部分還是來自當地。非人之人的故事對他們而言只是童話,當然也無法拆穿譚雅是松鼠的化身。想讓譚雅和他們順利合作,就需要替她想一個適合人類社會的計畫。 教會擁有廣大領地,人的出世到入土都在其管理之下,要無中生有製造一個新村民簡直是輕而易舉。 「很高興這麼順利。」 艾莉莎放下信紙看向羅倫斯,放鬆地微笑。那是兼具嚴肅與溫柔的笑容。年輕時的她,總是只露出嚴肅的一面,看來她的年紀沒有徒長。 「可是接下來才麻煩喔。」 赫蘿這麼插嘴,並咧嘴威嚇往木碗裡最後一片餅乾伸手的羅倫斯。 「麻煩?為什麼?」 開心大嚼最後一片餅乾的赫蘿舔舔手指回答: 「等會兒咱們不是要帶你的回信到北方去嗎?而且信上寫的是很大一筆錢。咱也跟這頭大笨驢旅行了很久,大概想像得到那會是多少貨幣。如果要把這麼大一筆錢送到這裡來,想也知道是誰要扛這件事。」 赫蘿一臉嫌麻煩地靠上椅背。 艾莉莎眨眨眼睛,再看向羅倫斯。 赫蘿注意到他們的視線,也盯著他們看。 「那是什麼表情?」 艾莉莎想了想,將長桌上一張羊皮滑到羅倫斯面前,像是要他來說。羅倫斯只好拿起紙回答: 「你不用背那麼多貨幣啦。」 赫蘿聽了挑起一眉。 「不然要怎麼辦?找一整隊馬車堆滿貨台送過來嗎?」 「沒那種必要,回信也不需要你來送。希爾德先生很信任我們的。」 「唔、嗯?」 「要花大錢買一座位置遙遠,又看都沒看過的山,他卻想都不想都付帳了,真是大商人的楷模啊。」 羅倫斯跟著展示艾莉莎給他的羊皮紙。 「那什麼?」 他對不悅地皺著眉的赫蘿說: 「這叫匯票,以前旅行的時候也看過不少次吧?」 「?」 「這樣一張紙,就能代替那一大堆錢了。」 赫蘿稍微睜大眼睛,然後用羞惱的眼神瞪那張匯票。 「……又是汝等那種魔法啊?」 「在艾莉莎小姐面前,我哪敢講魔法。」 艾莉莎當然不在乎這種小玩笑,繼續優雅地啜飲羊奶。 「你說得沒錯,運送那麼多現金是很辛苦的事,還很危險。所以希爾德先生就在這張紙上簽名保證它的價值。我們只要拿這張紙到夠大的商行去,就能領到紙上寫的金額了,很厲害吧?」 這就是商人之間的信用網絡。在相隔兩地的商行所織起的商業網目之間流動的,是名為信用的貨幣。薄薄的一張紙,就能代替閃亮亮的金幣。 在家裡囤積金山銀山的吝嗇鬼,為何總是被形容成疑神疑鬼的醜陋角色,答案就在這裡。 因為懂得運用信用,就沒有囤積金幣的必要。 「當然,希爾德先生可以輕易取得這麼巨大的信用,表示他是個格局非常大的商人,這比魔法還厲害啊。」 德堡商行是掌控北方地區的大商行,還發行了自己的貨幣。 對於有幸認識如此商行的核心幹部,羅倫斯也深感榮幸。 不過身為狼的赫蘿似乎不太喜歡羅倫斯誇贊兔子希爾德,有點不高興。 「所以說,這下你沒藉口又到德堡商行去大喝特喝了。」 羅倫斯這句話讓赫蘿猛一上火,耳朵和尾巴的毛都倒豎了。 「大笨驢!」 然而她還是露出了遺憾的表情,其實還是有所期待吧。 看她那麼貪嘴,羅倫斯笑著說: 「別氣別氣。無論如何,事情都解決了。我們也該離開這裡,到下一個城鎮去了吧?」 在長桌底下用力踩羅倫斯腳的赫蘿懷疑地看過去。 「要不要到山另一邊的大市集看看?雖然寇爾和繆裡那邊很讓人心急……不過都到這來了,不去走走也說不過去吧?」 赫蘿靈敏地甩動兩次狼耳,放開羅倫斯的腳,立刻變得笑呵呵。 羅倫斯為其現實唏噓時,艾莉莎開口了。 「要去那裡的話,我想拜託兩位一件事。」 將希爾德的信小心折好後,總是冷靜的艾莉莎這麼說: 「可以帶我一起去嗎?」 羅倫斯當然很驚訝。一來艾莉莎正在教堂看門,二來她也不是會以購物為樂的人。 只見艾莉莎嘆口氣,牙疼似的捧起右頰。 「其實這座教堂和村裡的人在大市集遇上了一點麻煩。我昨天接到他們求救的信,還在想該怎麼辦才好呢……這一定是神的指引。有你們同行,我就放心多了。」 艾莉莎像是刻意以聖職人員的口吻這麼說,看看羅倫斯與赫蘿。 她能成為一個優秀的聖職人員,是因為她能用幾句話就讓對方覺得義無反顧。 艾莉莎非常明白自己的角色。 羅倫斯也很樂見她如此稱職,笑著回答: 「不嫌棄的話,就讓我們送你一程吧。」 艾莉莎應是肯定他會同意,才在這時候提起這件事。 赫蘿對羅倫斯做個不耐煩的臉,但沒有多嘴。 即使再貪吃,赫蘿也注意到了桌上這又甜又有口感的餅乾是為這請求而准備,爭著吃掉最後一片的她沒臉抗議。 「太好了,願神保佑兩位。」 即使沒有神保佑也似乎一樣能活得好好的艾莉莎,開始解釋事由。 那是大市集常見的事。 瓦蘭主教區的居民們會將秋季收獲送到大市集銷售,用那筆錢換取過冬物資。這種事已經持續了好多年,但是年年收購這批莊稼的商行遇上了經營危機。 若商行就此破產,他們就拿不到貨款,買不了過冬物資。對於沒有積蓄的貧苦人家來說,這恐怕是死活問題,所以拜託艾莉莎立刻拿大教堂的財產清冊到大市集救人。 而艾莉莎依然維持其本色,遇到這種事也沒有驚慌失措,將問題全部丟給羅倫斯。 「知道考慮幫助受傷的野獸,還是只考慮自己怎麼活下去就好,那個大笨驢也滿有頭腦的嘛。」 在宿舍房間收拾行李時,赫蘿贊嘆地說。 艾莉莎找羅倫斯談這件事,不是只丟下一句「現在怎麼辦」而已。 現在她手上有賣山換來的匯票,有機會幫助商行周轉,救他們脫離險境。然而機會多大完全是未知數,很有可能將賣山的錢全部投進去,最後卻是一場空。 另一方面,若放棄這個商行,將匯票全用在居民身上,肯定能購得好幾年份的物資。 想同時幫助商行與居民,恐怕只有神才辦得到了。 艾莉莎很清楚教會慈悲的救濟之手,在數量與力量上都很有限。 所以她拜託羅倫斯判斷商行的現況,她會做最後的決定。 長遠來看,賣商行這個人情對居民肯定有好處,但若要講求確實,就該直接用在居民身上。艾莉莎總是實際地考慮每一件事,需要實際的資訊。原以為赫蘿會因為伴侶被屢屢要求幫忙而生氣,結果她反倒很喜歡艾莉莎的想法。 赫蘿曾受人類尊崇為神,也許是被迫面臨過很多次這樣的抉擇吧。 「不過就目前聽起來,這個商行不太像是買賣慘賠,而是有別的原因。」 羅倫斯整理行囊之餘,將那疊日記交給赫蘿。平時她甚至可能不想拿任何比面包重的東西,就只有日記會乖乖收下。 「商行還會因為經商失敗以外的原因倒閉啊?」 「會讓商行不得不關門大吉的事還滿多的。」 「喔?」 赫蘿完全沒幫忙收行李的意思,盤腿坐在床上,翻開日記拿起羽毛筆。是覺得有趣就要記下來的意思吧。 羅倫斯現在也不會去抱怨這種事,繼續說下去: 「一種是單純長期虧損,一種是發生內部分裂,搞到經營不下去。再來就是經商的許可證被吊銷,根本就不能賣下去。」 赫蘿用羽毛筆搔搔下巴,似乎沒一項勾起她寫日記的興趣。 「還有一種就是明明有賺錢,結果還是破產了。」 這就讓她的耳朵尾巴豎起來了。看來是刺激到她的好奇心。 「怎麼回事?賺了錢就不應該倒閉唄?」 「可不是嗎?然而對商人來說,付錢跟收錢有時差是很正常的事。買東西要用金幣付現,賣了東西錢卻要下周才拿得到錢。這樣一來一往久了,有時候就會遇到金庫搬空的時候,如果這時候有重要款項得付就完蛋了。」 羅倫斯用力束緊麻袋,像是要勒死它一樣。 「不能履行承諾是商人的致命傷,當場就下台一鞠躬了。」 赫蘿盤腿蜷身,表情很糾結,像是無法接受。 「不是有賺錢嗎?咱還是搞不懂。」 「帳面上是這樣啦。東西已經賣掉但還沒收的錢,叫作賒款或是債權。只要這些『帳款』能全部收回來,就能還清『債款』。到這邊懂嗎?」 「這個……嗯。」 「不管哪個商行,基本上都是帳款比債款多,也就是有賺錢。只是,像剛才說的那樣,因為付錢跟收錢的日子不一定是同一天,所以要注意不能讓金庫空了。商行裡會有個統管所有帳目的人,為防止這種狀況而小心謹慎地調整金幣存量,但總會有意外或出錯的時候。例如以為能討公主歡心,結果反倒惹任性的公主生氣了。」 聽羅倫斯這樣講,赫蘿一副感同身受地點著頭說:「繆裡那大笨驢就是這樣。」羅倫斯保持笑容不戳破,繼續講解。 「然後遇到危機時,最大的問題就是外人看不出那個商行的『帳款』是不是真的高過『債款』。帳簿上那些說穿了也只是文字而已,而且一條條去查也不太實際。」 「嗯唔……說得有道理。然後呢?」 見赫蘿這麼感興趣,羅倫斯也說得起勁。 「商行想存活下去,就只能博取週遭的信任。可是,想證明自己有賺錢,請別人放心交易,就只能乖乖付清每天該付的錢。所以金庫沒錢又遇到付款期限就慘了,付不出錢來就再也沒人會信任你,讓人懷疑經營狀況出問題,沒人想出貨給你。沒東西能賣,錢就更付不出來,最後買賣完全停擺,就像心髒不跳了一樣。」 羅倫斯拿起椅背上赫蘿的大衣拋給她。 「也就是說,只會等人伺候卻不會回報的公主,說不定哪天就沒人愛了。」 「嗯?什麼!」 「我當然也覺得你總有一天會回報,可是那是寫在你心裡的帳簿上。怎麼等也拿不到獎賞的我,心裡的金庫遲早會破產。很有啟發性吧?」 羅倫斯笑得赫蘿聳肩噘嘴,露出牙齒。 「大笨驢!明明是汝欠咱比較多!」 「是是是。」 羅倫斯簡單應付發飆的赫蘿,背起行囊。 「現實的買賣,就像現在的我們一樣,而且往來次數更多。你想像看看我們都變成十個人,而且全住在一個屋簷下,整天吵著你欠我我欠你就知道了。顯然是遲早會出事的樣子吧?」 「……」 赫蘿似乎是真的想像了那種場面,尾巴像神經質的貓那樣不規則搖擺,沒有反駁。因為光是他們倆,就會為晚餐肉乾該不該多放一片吵架了。 「總之不管是什麼原因,只要能幫到那個商行就好了,可是難說得很啊……艾莉莎小姐自己也不太抱希望的樣子。不過這樣也好,信仰虔誠但做事實際,就是她的優點。」 「哼。」 赫蘿一點也不在乎似的下床穿大衣,羅倫斯替她繫上胸前的繩子。赫蘿沒道謝,一臉理所當然的樣子,尾巴卻明顯搖得很開心。羅倫斯特別喜歡她這樣,一不小心就什麼都替她做了。 赫蘿很少回報,但利息卻給了不少。 「可是汝剛說的那些,有個地方沒講清楚。」 她滿意地戳戳打在胸前的蝴蝶結,問道: 「商行倒了以後,他們的『債款』怎麼辦?像煙一樣消失嗎?例如這裡的人要跟那個商行拿的錢,到底會去哪裡?」 「不愧是賢狼。」 羅倫斯稱贊小孩般摸摸赫蘿的頭,讓她齜牙低吼。 「『帳款』跟『債款』,不會因為商行倒閉就直接消失得乾乾淨淨。商行倉庫裡總會有些值錢的東西吧?所以呢,其實有一個好方法可以幫這個主教區的人拿到更多的錢。」 赫蘿注意到羅倫斯語氣的變化,狼耳高高豎起。 「以最利己的方式來做,就是不伸出援手,反而殺進即將破產的商行,盡可能把他們賣出莊稼應得的錢帶回來,而且是不管他們死活那樣硬搶。如果全拿到了,一方面沒動到賣山的錢,一方面也拿到了今年收獲的錢,不是很棒嗎?」 羅倫斯故意露出刻薄的商人笑容。 「要是那個商行財產不夠,就不是所有債主都拿得到全額,先搶先贏。動作太慢,就只會剩下被別人吸乾抹淨的破骨頭了。」 「……聽起來還真缺德喔。」 赫蘿躲開羅倫斯的手,抱著日記重新抬眼看他。 那雙眼裡,有幾絲近似畏懼的色彩。如同人類對林中猛獸感到畏懼時那樣,林中猛獸畏懼人類時也有相同眼神。 「一點也沒錯。而且更麻煩的是,衰弱的羊只要接受適切的照顧,說不定會恢復健康。」 赫蘿睜大眼愣住。 「羊恢復健康以後,不就能產羊毛羊奶,帶來長久的利益嗎?出錢救那隻羊的話,錢總有一天會全部拿回來。也就是長遠來看,羊一受傷就去啃它的肉,不一定是好事。」 你對這道理有沒有印象呀?羅倫斯笑嘻嘻地開玩笑,赫蘿擺臉色給他看。 「咱有需要讓汝的錢包沒事就吐點錢出來,不然等到下次生意的本錢都沒了就得喝西北風了。」 赫蘿的任性,總是深思熟慮後的任性。 「果然是我的賢內助。現在呢,艾莉莎小姐就是在受傷的羊面前,想評估究竟該怎麼處理。而她真正厲害的地方在於,她曉得除了救活商行以外,不管走哪條路都一定會留下血跡。」 赫蘿注視羅倫斯,用的是狼在森林裡查看獵物動靜的眼神。 然後嘆氣。 「那隻大笨驢不只對咱們嚴,對自己也很嚴吶。」 「是啊。她說最後由她來作決定,其實就是替我們扮黑臉。她知道人家把吃力不討好的角色推給了她,也知道那本來就是外地人在做的事。所以她不是單純把工作交給我們,自己也要到大市集走一趟。」 赫蘿玲瓏可愛的鼻頭皺了起來。 「汝很喜歡這種事嘛。」 「現在有個人下定決心要扮黑臉,想幫忙是人之常情呀。」 赫蘿用眼神罵他濫好人,但還是牽起他的手用力握住。 嫌麻煩的她自己也是個濫好人,見到羅倫斯往麻煩事鑽,她也無法袖手旁觀。不過羅倫斯為幫助他人而行動,她也與有榮焉。但是麻煩還是麻煩,何況艾莉莎還是女人。 大概就是這樣吧。羅倫斯對板著臉的赫蘿說: 「好了啦,開心一點嘛。」 他抬起赫蘿牽住的手,用指背擦擦她臉頰。 赫蘿有點不耐地眯起眼。 「我會好好表現,帥一個給你看的啦。」 這句話讓赫蘿愣了一下,然後不敢領教地苦笑。 「哼。不順要鼓勵汝,失敗了還要安慰汝,汝也替咱想一想好不好。」 尾尖輕拍了羅倫斯的腳幾下。 表示賢狼娘娘批准了。 羅倫斯再度用指背撫摸赫蘿的臉頰,離開房間。 艾莉莎將大教堂交給信得過的村民看顧,和羅倫斯跟赫蘿一起前往大市集。她不懂騎馬,山路又十分足以供貨車通行,他們便決定搭馬車去。 許多來自紐希拉的硫磺等貨物將貨台堆得很亂,但仍有給艾莉莎坐的空間。 然而,馬車的氣氛有點不對勁。 正確說來,是跟艾莉莎一起坐在貨台的赫蘿不太對勁。 插圖p155 赫蘿和艾莉莎個性相反,動不動就會去注意她。所以放她一個人在貨台,讓赫蘿坐不安穩,又不能叫她來駕座跟羅倫斯一起擠;把韁繩交給她,自己跟羅倫斯坐貨台更不對,只能讓赫蘿跟艾莉莎一起坐貨台了。 結果當然不是相談甚歡的氣氛,她們坐在距離最遠的對角線,艾莉莎一點也不在意赫蘿,赫蘿卻漲大了尾巴。 那大概不是因為討厭她,就只是把貨台視為地盤的意識太強了點罷了。而且艾莉莎對赫蘿而言並不是不值一提的對手,更是觸動她的神經。 在一起久了,羅倫斯很容易忘記赫蘿畢竟是狼。 不過赫蘿也表現出被強烈地盤意識牽著走的感覺,羅倫斯不敢亂開玩笑。根據他長年來的經驗,赫蘿一定會真的生氣。 充滿特異緊張的貨車不久駛入山中,在悅耳的落葉碎裂聲伴隨下穿過冬意漸濃的道路。 途中停車吃午餐時,艾莉莎藉機介紹大市集的概況。 大市集位在瓦蘭主教區東方山嶽對側平原,一個叫薩羅尼亞的城鎮。每年在春秋兩季各開一次,春季有如池魚爭食,秋季吵得像在森林挖橡實的豬。 這說法是瓦蘭主教區的人告訴她的,而她似乎很喜歡這樣的比喻。 曾以行商為生的羅倫斯很瞭解這喧囂的苦與樂,隱隱一笑。而且赫蘿到了那裡,一定會到處討吃。 想到一半,羅倫斯忽然發現赫蘿不見了。也許是在貨車上獨自角力太累,午餐時她特別安靜,說不定是在鬧別扭。 就在他逡巡是否該去找人而打算站起時,赫蘿回來了。一問之下,才知道她找了棵稍微遠離道路的樹,釘上給譚雅的信。 艾莉莎說她有交代過看管大教堂的村民,而赫蘿是這麼回答的── 即使譚雅據守的山離這有段不小的距離,她也一定會注意到他們經過這座山。而且譚雅一直獨自在山上等待從前認識的煉金術師回來看她,要是知道他們翻山越嶺到其他地方去一定會很慌,所以留封信給她。 然而「難得這麼貼心」的感動一下就沒了。赫蘿像是在避諱艾莉莎,比平時多遠離羅倫斯兩個拳頭的距離坐在枯葉上,用膝蓋托住下巴,蜷起身體。肩膀雖沒碰在一起,尾巴卻搭在羅倫斯背上。 沒什麼,就只是赫蘿自己也害怕曾經親近的人忽然有一天消失不見而已。 她不會衰老,外觀與女兒繆裡一個樣,形影卻有難以言表的差異。原因一定是在於她舉手投足間,不時透露出這樣的心理吧。 羅倫斯總是拗不過她耍孩子氣,就是因為知道她那樣是在掩飾自己有點灰暗的一面。而赫蘿明知音樂總有一天要停,也伸手邀他共舞。 足以讓羅倫斯賭上一生的美好,就在這裡。 等到飯後休息結束,馬車再度駛動後不久,總算在山棱之後見到一座大城鎮。那即是內陸的貨運要沖之一,薩羅尼亞。 「哼嗯,就快在風裡聞到麥香了唄。」 赫蘿眯著眼咧嘴笑。對於不善應付的艾莉莎也在她的地盤上這件事,似乎已經習慣了。 「吃不完的面包和酒啊,不是很棒嗎?」 對於艾莉莎別暴飲暴食的叮囑,全都當作耳邊風。 赫蘿一如往常的貪吃樣,讓羅倫斯笑著握緊韁繩。 薩羅尼亞沒有高聳的城牆,不過周圍有一大圈土堤與壕溝,教堂的鐘塔矗立在城中央。建築之間不顯得擁擠,到處都有廣場,是因為這裡曾經是附近農村的物資交換處吧。廣場上農產品堆積如山,交易行為十分熱絡。 且看樣子,商品是依不同廣場分類販售。許多穿著體面的商人議價之餘,也和其他半年或一年不見的商人有親暱的互動。 就是這樣的露天交易所漸漸聚集起來,才形成這個每年兩期的大市集吧。 「這裡賣的是品質差強人意的小麥唄,那邊是給馬吃的燕麥。嗯……那裡有剛炒好的大麥,可以釀成好酒唄!」 也許是艾莉莎進城時便下車走路,赫蘿已經恢復平時的樣子。她到處嗅嗅,像個孩子拉扯羅倫斯的袖子又大呼小叫。 「艾莉莎小姐,你知道主教區的人住的地方往哪走嗎?」 像這種城鎮,只要先找到教會,去哪裡都不成問題。所以貨車先往中央的鐘塔走,但艾莉莎很乾脆地搖了頭。 「不知道。我也是第一次來這裡,找人問路吧。」 她說完就在路邊拉了個人,只是每個人都很忙的樣子,見人就趕。 到了第五個商人樣的男子,甚至一見到她就嚇跑了。 「……願神保佑他。」 艾莉莎嘴上雖這麼說,心裡說不定有點難過。 「都是汝表情太嚇人了,以為要纏上來訓話了唄。」 赫蘿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被羅倫斯戳了戳頭。 「因為這時候大家真的都很忙吧。」 艾莉莎曖昧地點點頭,手扶上額頭。看來「表情太嚇人」讓她很在意。 羅倫斯又戳一下赫蘿的腦袋,從駕座上攔了個路過的工匠小夥計。雖然他一樣拿忙著辦事推辭,塞了幾個銅錢之後還是不太情願地回答了。 同時他發現,小夥計也在不時偷瞄艾莉莎。 「說不定是女性聖職人員很稀奇吧。」 盡管羅倫斯嘴上這樣講,他也深知那不是見到稀奇事物的反應。這裡是旅人云集的大市集,奇人異士多得很。 心想究竟是怎麼回事之餘,羅倫斯還是以找到主教區的人為優先。 羅倫斯等人順利來到工匠小夥計說的旅舍。一樓的酒館部分坐滿了人,門前也有不少人拿著酒坐在地上喝。雖然看起來很邋遢,不過他們並不是地痞流氓,而是在買賣空檔喝點酒的商人吧。有的一看到艾莉莎就閉上了嘴,有的甚至把酒瓶藏到背後。 平時白天喝酒被聖職人員看見,免不了要被訓上幾句,不難理解為何有此反應。而艾莉莎只是輕嘆一聲,對縮頭縮尾的他們說聲:「喝酒要節制。」就進門了。 然而每個人見到她的反應都很怪。酒館裡忽然鴉雀無聲,充斥著令人連咳嗽都要猶豫再三的僵硬沉默。 赫蘿和羅倫斯在停在店前的貨車上目睹這一幕,面面相覷。 「你說艾莉莎表情嚇人,是說笑的吧?」 「……大笨驢。」 就連開玩笑的赫蘿本人都不懂怎麼會這樣。 繞到旅舍後頭,停好馬車進門後,立刻就有一群商人吱吱喳喳地交頭接耳。艾莉莎在最裡面,被幾個人圍著。 「艾莉莎小姐。」 一喊她,她周圍的人全都轉頭看來。 有三個穿便服,像是聖職人員的男子。另外兩個服裝品質不錯,但從他們粗裡粗氣的樣子看來,顯然是代表主教區村莊而來的村人。年紀全都是大羅倫斯一、兩輪。 「就是他們?」 「對。他們是我的老友,羅倫斯先生和赫蘿小姐。」 「幸會。」 他們略顯警戒地握起羅倫斯伸出的手,其中一人自稱是村裡的主祭。在溫泉旅館招呼了十幾年熟面孔,讓羅倫斯幾乎忘了基本上走到哪裡都是這種感覺。 「到房裡說吧。」 一行人前往樓上的房間,有兩個像在顧行李的年輕村人坐在走廊上玩牌,見到人來趕緊收拾。在他們的帶領下,羅倫斯幾個來到一間大通鋪。 「城裡氣氛好像不怎麼好呢。」 艾莉莎的一句話,竟讓年紀較長的眾人全都拉下臉,面子掛不住的樣子。 「幾個村裡的人到勞德商行去要錢了,可是情況實在不太妙……」 「雖然城裡看起來很熱鬧,但只是表面上安穩而已。艾莉莎小姐,您用這身打扮到城裡來的路上,有沒有人說過什麼難聽的話?」 聖職人員模樣的男子對艾莉莎使用敬稱,讓羅倫斯有點驚訝。艾莉莎是到處受人求助才輾轉來到瓦蘭主教區,途中和哪位高等職員成了知心好友也說不定。教會裡有獨特的上下關系,即使職位只是臨時祭司,也可能已經為她在教會裡博得不小的名氣。 「是沒有遇到這種事……喔不,也不盡然。」 艾莉莎對羅倫斯使個眼色,羅倫斯便替她說下去。 「城裡的人,看到她穿法袍好像都很緊張。」 聖職人員模樣的男子回答: 「我想也是。前幾天,還有個人被關進牢裡了呢。」 「咦?」 不僅是艾莉莎,羅倫斯也很驚訝,就只有赫蘿還悠哉地看著窗外。 「既然人們對法袍這麼敏感……是異端審訊官嗎?」 羅倫斯的問題終於勾起赫蘿的興趣。對非人之人而言,異端審訊官形同天敵。 「不,被抓的是商人。我們跟他很熟,作生意很實在,結果還……」 「現在很多人在猜他是不是已經這樣很久了,事實上也因為這個緣故,城裡的人都緊張得跟走散了的狼一樣。」 赫蘿一副想問什麼意思的臉,羅倫斯便摸摸她的背要她別急,說道: 「這麼說來,被抓的原因就很有限了。」 羅倫斯往艾莉莎看,而這位通曉信仰問題,對俗世的認知也不淺的女聖職人員回答: 「欠債嗎?」 借物不還,完全是背叛對方的信任。 欠錢不還,在教會甚至以罪孽論之。 「別看這城鎮這麼有活力,其實每個人都在為怎麼還債而頭痛。大家都在說,現在很多人在路邊喝酒都是為了怕人跑路呢。」 又或者是大部分的人都被債金壓得喘不過氣,到了不會去懷疑這種傳聞的地步。 「我們帶來的東西早就賣光光了,可是勞德商行硬是不付錢。主教大人、村長和幾個幫手加起來總共五個人天天到商行去討債,可是一直沒有好消息。」 「而且別村好像也是同樣狀況,幾個村的人擠在商行裡爭誰先拿錢呢。」 「村裡是還有一點儲備,但要是真的空著手回去,這個冬天八成會過得很慘。艾莉莎小姐,您那邊這麼樣?教堂裡還有多少財產?」 瓦蘭大教堂請艾莉莎來也是為了清點財產。 艾莉莎面不改色地從懷中取出匯票說: 「德堡商行跟我們買下魔山了。」 「喔喔!」 「不會吧!」 艾莉莎清咳兩聲,要興奮的人們安靜。 「解開山的秘密,並引薦德堡商行買山的,就是羅倫斯先生和赫蘿小姐。」 聽了艾莉莎這麼介紹,他們先前的警戒全都飛到九霄云外,手握到都痛了,還熱情地擁抱。 「這真是天大的好消息啊!有了這筆錢,過冬物資就不用愁了!哎呀,本來以為今年要完蛋了呢,這樣主教大人和村長都能先安心了吧。快把他們叫回來,要去買東西了。」 面對謝天謝地,慶幸逃過一劫的人們,艾莉莎將匯票收回懷裡說道: 「看來勞德商行的狀況比信上說的還糟呢。」 「咦?」 艾莉莎用甚至有點冰冷的目光看著他們。 赫蘿交互看著雙方,等好戲上場。 「據我所知,勞德商行已經幫了瓦蘭主教區很多年……你們應該不是只想著拿賣山的錢自保,不管他們的死活吧?」 主教區的人聽了顯得很為難。 「可、可是艾莉莎小姐,插手這件事,多半不會有好下場啊。您真的想用那張匯票救勞德商行嗎?他們欠錢不給耶?」 「如果勞德商行有救,那麼幫這個忙,有好處的不只是他們而已。」 「這……這怎麼說……?」 艾莉莎清咳後解釋: 「他們付不了錢,就等於村人們辛辛苦苦種出來的莊稼得不到回報,只要幫他們度過難關,回報就回來了。如果丟下這筆錢不管,不僅對主教區來說是個損害,對村人甚至神的羔羊們的辛勞都是種侮辱,你們不這麼想嗎?難道單純用別的利益來填補損失,就天下太平了嗎?你們這種想法,是在踐踏所有拚命工作的人啊!」 艾莉莎鋼鐵般的倫理觀,讓那群大男人全都聽傻了,就連羅倫斯也不例外。 因為艾莉莎幫助勞德商行的動機,並不是受過他們照顧或是為了賣人情,而是保護主教區居民的勞動成果。 不過羅倫斯的第一個想法,是救人花費應該會高過莊稼賣價,這樣恐怕沒有意義,而主祭他們似乎也是這樣想。就在場面開始散發出艾莉莎自己才是沒看清事實的那一個時,她又開口了。 「我把帳簿全看過了。」 「……?」 她瞪了他們一眼,指頭像箭一樣刺出去。 「你們的財務根本是一塌糊塗!帳簿上滿滿是浪費、用途不明、計算錯誤,亂七八糟!你們到底把錢當成什麼啦!主教區有錢的時候或許還可以閉一隻眼,可是我們事奉神的人一樣不應該有這種態度!你們只會在這種時候考慮眼前的得失嗎?這樣到底有什麼意義!」 艾莉莎訓得他們全都變成縮頭烏龜。 看來瓦蘭主教區為錢所苦,除了采不到岩鹽和鐵礦還有其他原因。富裕時代留下來的壞習慣,讓他們不懂得管理預算。這樣的態度還代代傳下來,遇到問題就打馬虎眼混過去。 被艾莉莎罵得挺直背桿的不只是他們,連羅倫斯也是。 人基本上都是以勞動換取報酬,以報酬維持生活。換言之,損高於益就活不下去,可是艾莉莎還在這裡加上一個問題──為了什麼? 一回神,羅倫斯發現自己注視著赫蘿。 他無疑是喜歡賺錢,但其中肯定有喜好以外的基準。只要到達這個基準,即使虧損也在所不惜,只為了提升他生命的價值。 艾莉莎是一流的聖職人員。 羅倫斯暗自這麼想。 「所以我不能把這張匯票隨便交給你們!你們趕快去調查勞德商行的狀況,做該做的事,不懂的就跟這位羅倫斯先生請教!那全都是為了回報村人的辛勞,也是遵從神的旨意!」 這些老大不小的男人,被年紀和身高都能當他們女兒的艾莉莎罵得立正站好。艾莉莎多半是真的在高階聖職人員的介紹下來到瓦蘭主教區,然而這些人在她面前抬不起頭的原因並不只是那樣而已。 「我說完了!願神保佑你們!」 艾莉莎的訓斥到此結束,挨罵的人們鵪鶉似的來到羅倫斯身邊。 勞德商行是在薩羅尼亞發展初期,從南方來此拓展事業的家族商行。如今傳到第四代,中等規模,名聲還不錯。 有一定規模的商行,基本上是什麼買賣都做,其中葡萄酒是他們的主力商品。由於酒類絕不會有沒人要的一天,一般是擁有執照的商行才能販售。由此可知,勞德商行在城裡的地位並不低。 「沒聽說過他們走旁門左道之類的吧?」 在房門前玩牌的年輕人為他們准備的葡萄酒,多半也是勞德商行所販賣。羅倫斯喝著偏酸的酒,先從這問起。 「我們是懷疑他們經商失敗,再說這裡是小麥等農作物匯聚的大市集……賭博這種事是一定會有的。可是賭客之間都互相認識,有什麼根本瞞不住。」 比如預購明年結穗的小麥可能賺大錢,也可能慘賠。羅倫斯不久前也吃過鯡魚卵的苦頭。 「那商行有賺錢嗎?」 這問題讓出來說明的聖職人員和村民們面面相覷。 「說錯了我也不會怪誰的。」 艾莉莎這麼說之後,村民才鬆口氣說: 「我們是不相信啦……不過勞德商行的老闆是說他們有賺沒錯。」 這的確是很有可能的事。羅倫斯早猜到會是這樣而點點頭,不諳商道的人們感到很意外。 「可、可是既然有賺,那為什麼不付我們錢?為什麼現在會經營不下去?感覺說不通啊。」 羅倫斯側眼看看固守窗前吹著秋風喝酒的赫蘿,將上次對她說的話重復一遍。 聽到賺錢的商行也可能會倒,帳簿上的數字與金庫實際存量會有差距等,他們懵得像見了錯視圖一樣,而羅倫斯更在意的是商業現象之外的連帶問題。 「去勞德商行之前,可以先告訴我這座城的教會把商人抓去關的來龍去脈嗎?也請告訴我原因,還有當時的氣氛。氣氛是指大家都覺得教會遲早會做這種事,還是覺得很意外?」 赫蘿在撥動瀏海的涼風吹拂下舒服地眯起眼睛,之後倒甩酒杯確定沒酒了以後才終於面向房內。 她的耳朵能夠分辨謊言。 艾莉莎是值得信任,但瓦蘭主教區的人能不能信就不一定了。 如同他們恭恭敬敬地請艾莉莎做這個棘手的決定,外地商人也常是好用的祭品。而隱瞞和掩飾,是不好的徵兆。 不看清楚狀況就一頭栽進去,恐怕明天被問罪的就是自己。 而森林中的爾虞我詐,逃不過赫蘿的耳目。 「我、我們知道的就只有──」 在瓦蘭大教堂擔任主祭的男子承受不了赫蘿和羅倫斯的視線,開始說明。 放高利貸,是會在地獄最深處遭業火焚燒的重罪,若利息合理則不在此限。同樣地,教會並不是全面禁止金錢的借貸行為。 與遭遇困難的人分享自身財富是非常崇高的事,即使借張毯子給旅人也值得誇贊,歸還時添點謝禮也是榮耀神的行為。 「所以說,適度的借錢在信仰上不成問題。發生這種事,不只是驚動全城商人,我們自己也很錯愕……」 「而且這座城的聖堂議會向來是以特別優待商人著稱,感覺更危險。」 大概是信仰上有潔癖的艾莉莎就在面前,不想被她當成沉迷於賺錢的墮落聖職人員,他們語氣有點帶刺。 然而艾莉莎本人對此沒什麼反應,靜靜等他們說下去。 「優待商人是有原因的嗎?譬如……商人平常捐很多錢?」 羅倫斯迂迴的說法,讓主祭與其他人都不太敢確定地搖了頭。 「我是不敢說沒這種事……但我想這還在合理范圍之內。」 「況且從歷史背景來看,這座城優待商人是合理的事。」 這句話就勾起赫蘿和艾莉莎的興趣了。 聖職人員們你看我我看你,最後由年紀最長的主祭繼續解釋。 「薩羅尼亞教堂的起源,可以追溯到這裡還是一大片草原的時候。在一個周邊農村以物易物,拿莊稼賣給商人的不定期市集邊,蓋起了一座小小的禮拜堂。一個曾經四處傳教的祭司住下來,薩羅尼亞便由此開始發展。」 羅倫斯的經驗告訴他,住在無主鬧區的流浪聖職人員,不是遭到排擠而離群,就是從未領過聖祿,單純嘴上工夫厲害的騙子。 「後來在這位祭司的努力之下,人們開始興建旅舍給來這作買賣的商人住。人愈來愈多,開始有城鎮的樣子,演變成大市集。這裡也隨著這個步調,變成正式的主教區。因此薩羅尼亞的歷史,可說是和商人一起發展起來的。」 「這麼說來,突然用放貸為由逮捕商人,是受到最近風潮影響嗎?」 羅倫斯的問題讓赫蘿縮縮脖子。 現在,社會正吹起匡正教會的風潮,產生巨大動蕩。盡管大多數都是恣意妄為的教會自作自受,但由於位在這大漩渦中央的不是別人,就是羅倫斯夫婦的調皮女兒繆裡和寇爾,他們總覺得難辭其咎。自己拉拔大的人對社會造成巨大影響,可能值得驕傲,也可能是場惡夢。而且那就像搬動長年堆置於倉庫的大木箱一樣,會弄出嗆人的塵埃。 他們知道寇爾和繆裡的冒險影響巨大,帶來的不可能盡是好事。羅倫斯千裡迢迢來到艾莉莎所在的瓦蘭主教區,原因就是那些麻煩事。 主祭當然不曉得這位舉世聞名的改革旗手與羅倫斯形同父子,凝重地說: 「就是這個緣故……雖然算不上是扯了黎明樞機閣下的後腿,可是……」 以一名教堂中的聖職人員而言,這口氣嘆得很重。總是旁若無人卻頗為在意他人眼光的赫蘿見到他的苦瓜臉,貓也似的別開眼睛。 「我們教區也收到大主教區的通知了,說要除去不當財產,順應神的旨意,所以我們請來艾莉莎小姐協助。再來……我們隨主教大人一起來到這裡,其實是因為前一陣子聽到了一個危險的傳聞,跟這個問題脫不了關系。」 「危險的傳聞?」 艾莉莎開口回答羅倫斯: 「據說上面下達特令,要求市集型城鎮的教堂鏟除有疑慮成為罪惡溫床的交易。你也親身經歷過了吧?」 羅倫斯也向她說過在阿蒂夫買鯡魚卵的事。 這讓羅倫斯「嗯嗯……」地思考。 「所以說,預售小麥或農產品說不定也會視為賭博而遭到禁止?」 「沒錯。我們每年都要買很多的過冬物資,但我們不是直接買擺在店裡的東西,預約小麥、油或肉這些東西是很平常的事。有時候看起來像是賭博就是了。」 大多交易方式是來自滿足需求。羅倫斯沒有追問細節,點點頭說: 「萬一真的禁止預售,事情就全亂了吧。於是你們不希望發生這種事而來到這裡求證,結果發生了更大的問題。」 「對。這座城的主教大人也知道禁止買賣會造成大混亂,可是什麼也不做,會被當成罪惡的幫凶。」 「所以薩羅尼亞的主教大人心生一計……而那竟然是抓一個商人進監獄,還自以為是好主意。」 真沒想到主祭會這樣批評。 「自以為是好主意?抓商人坐牢?」 「對。現在這座城裡的每個人都欠一屁股債,動彈不得。明明買氣這麼旺,真是夠奇怪的。後來主教大人看不下去,想藉神的威光鏟除罪惡並潤滑現況,來個一石二鳥之計。」 每個人都為債所苦,是因為他們都欠錢不還。教會將這個狀況視為罪惡,想促進還債。 道理並不難懂,但羅倫斯不禁拉長了臉。 「結果正好相反嗎?」 主祭和村人看看彼此,當自己的失誤一樣垂下腦袋。 「就是這樣沒錯。人們害怕繼續這樣下去,自己也要坐牢,錢更拿不出來,同時催債的聲音也更大了。現在是大商行的老闆吵得臉紅脖子粗,才吵出一個可以繼續作生意的結果出來。可是他們還是吵得很厲害,一枚銀幣都不想多給的樣子。」 想都沒想就拉扯一團亂的線會怎麼樣? 線會失去原有的空間,愈纏愈緊。 「怎麼會變成這樣呢?」 主祭苦惱不已地說。 「城裡的買賣明明是那麼熱絡。」 敞開的木窗外,可清楚望見充滿活力的城鎮。 路口攤商生意好得很,旅舍和酒館擠滿了人。 「教會裡還有人在猜,是不是有惡魔躲在這座城裡呢。」 主祭身旁的男子害怕地呢喃。艾莉莎挑起一眉,主祭愣了一下。 熱鬧的薩羅尼亞會莫名其妙陷入困境,是因為惡魔潛藏在市集雜沓之中,暗中搞鬼所致。 有這種想法並不奇怪,但艾莉莎的眼神頓時凌厲起來。 「是真的有人在這樣說嗎?」 主祭急忙幫腔。 「包含薩羅尼亞的主教大人在內,每個都是奉行教誨的人。那完全是無憑無據的瞎猜……不是說真的有惡魔存在……」 他們慌張,是因為害怕艾莉莎似乎與教會高階人士有交情,說不定會找來異端審訊官。到時候,與薩羅尼亞相鄰的瓦蘭主教區也要跟著倒楣。更何況她人就在這裡,絕對沒有好結果。 然而艾莉莎的反應似乎並不是出於對信仰的赤誠,而是替赫蘿憂心。想到可能有赫蘿那樣的非人之人躲在這裡,運使著某種不可思議的力量。 在艾莉莎的目光下,赫蘿罵她大笨驢似的嘴扭曲地撇向一邊。 面對這一連串反應,羅倫斯慢慢吸氣,大口吐出去。 感覺他們已經把知道的全說出來了,也抓到了大致的狀況。 那麼前旅行商人能做的,就只有一件事。 「我們就去把那個惡魔揪出來吧。」 商路是用腳走出來的。 所有人的視線,都聚集在羅倫斯身上。 穿法袍太顯眼,艾莉莎便換上便服。一行人以她為中心,前往勞德商行。路口有許多農作物攤販,小吃攤也是櫛次鱗比,一個表演團體前擠得黑壓壓一片。 乍看之下,每年兩期的大市集讓整座城是欣欣向榮,歌舞昇平。但若知道這外表的底下是多麼拮據,懷疑有惡魔存在也是無可厚非。 「喂,汝心裡有底了嗎?」 一行人以艾莉莎與主祭幾個帶頭,羅倫斯和赫蘿走在最後。 四處張望城裡熱鬧景象之餘,赫蘿潛聲問道。 「你是說惡魔的事嗎?」 赫蘿像是想起艾莉莎的視線,有點不高興。 「那隻大笨驢好像在想會不會是咱的同類吶。」 「疾病也經常被當成惡魔啊,人就是這副德性。有些城鎮的祭典,還會每年用疾病給人偶取名,從懸崖丟下去呢。這種事你也聽說過一兩件吧?」 身為前旅行商人,羅倫斯並不是不信神。就只是他走到哪都是外地人,有過許多被迫扮演惡魔的經歷,能比較冷靜地看待這種事罷了。 「所以我們要注意的,就是不要被人栽贓,從懸崖上推下去了……」 這種事赫蘿也明白。人會為了一己之私,去輕視、疏遠原本崇拜的神,甚至永遠放逐。 「另一方面,艾莉莎小姐有匯票這個強力銀刺。要是真的有壞人,說不定能釘死他。」 赫蘿有點驚訝地睜大眼。 「那隻兔子給了這麼厲害的東西啊?」 「也不是什麼東西啦,就是一大筆錢。那張匯票上的數字,還真的跟山一樣多。不過那不是一座普通的荒山,是一座生產力頗高的山,這也是當然的啦。若只是金錢上的問題,那張紙還能跟王公貴族的一較高下呢。」 與那種金額無緣的羅倫斯,興奮得有如見到傳說之劍的小孩。德堡商行的希爾德一個念頭就能動用這麼大筆數目,也好比是傳奇英雄在揮舞這把寶劍一樣。 「那麼,汝找得出這個壞人嗎?」 赫蘿往雀躍的羅倫斯頭上潑桶冷水。 雖然在旅舍時都是羅倫斯告誡赫蘿不要懶散與貪杯,但是到了殘酷的人世間,總是赫蘿比較謹慎。 面對她「少當兒戲喔」的警告眼神,羅倫斯挺直背脊說: 「作生意的有趣之處呢,就是交易的線會把所有東西串在一起。只要順著勞德商行的交易記錄去找,就能找出到底有沒有惡魔。道理很簡單。」 「哼……?可是汝等人類動不動就愛保密,再說那種事城裡的人不會去查嗎?」 赫蘿說的也有道理,但既然對像是城裡的人,羅倫斯就敢保證還沒有人去查他們的帳簿。 正確來說,是不能查。但是他有開口要查,對方就會透露秘密的自信。 赫蘿聽了半信半疑,不過這裡是羅倫斯的拿手好戲。 一行人來到勞德商行後,預測很快就成為肯定。 「誰來都一樣,沒錢給就是沒錢給!」 艾莉莎等人才剛請求會見商行老闆,立刻就有人破口大罵。 「我們不是貪心小氣不給錢!是沒錢給你們!」 罵得滿臉紅通通,是個禿頭的白須老人──勞德本人。 辦公室裡有幾名商行幹部,都埋首於長桌上堆積如山的帳簿,絞盡腦汁想擠出一滴黃金來。罵人似乎已經是家常便飯,勞德罵得再大聲他們也無動於衷。 「可是,還是有人會拿到你們的錢吧。」 聽艾莉莎這麼說,勞德臉紅得像是額上血管都要爆開了。 「廢話!不知道這行規矩的人,少在那說三道四!我們就是為了你們的死活,才在這拚命不讓店倒掉的!」 艾莉莎的表情彷彿在說自私的商人怎麼會管別人死活,不過有一半是來自於她表情本來就很嚇人吧。 她回頭看羅倫斯,也是出於「真的嗎?」這麼一個單純的疑問。 「或許你不相信,但沒有一個商人是該付的錢沒付也不在意的。因為那樣做,就只是個騙子而已。」 「就是那樣!」 勞德的音量還是一樣大,可是在介紹下得知羅倫斯是商人後,覺得總算來了個懂事的人。他慢慢地大口喘氣,平靜了許多。 「那麼,給付先後順序也合乎正義嗎?」 見到勞德額頭上的血管又像浮雕一樣冒出來,羅倫斯趕緊伸手制止。 「看起來是不太公平,但實際上付錢有分能等的錢和不能等的錢。各位只要在冬天來臨前拿到物資,就可以再撐一年──喔不,說得誇張點,就算他們現在不給錢,只要在早春連本帶利還給你們,你們也能接受吧?」 羅倫斯向艾莉莎背後的瓦蘭主教區人馬問。 「或許是吧……」 「窮一點的人家,是能靠教堂的儲糧過冬……」 「那麼不能等的錢怎麼解釋?」 見艾莉莎不畏不縮,純粹只為說清道理而問,這次勞德就沒上火了。不愧是大商行的老練商人,已經習慣艾莉莎的個性了吧。 「不能等的錢,就是不能停的買賣的貨款,而且規模愈大的愈重要。」 勞德這麼說之後抓起辦公桌上的毛巾,用力擦他的禿頭。 那畫面似乎很有趣,看得赫蘿直眨眼。 「現在有不計其數的農產品進到這座城裡來,並以眼花撩亂的速度交到每個商人手上。半年或一年前在大市集打的契約,也要在這時候結清。這些事不會只停留在這座城裡,跟其他城鎮的怪物級商行也有關,該給他們的錢是絕對不能拖,無論如何都不行。」 艾莉莎沒有開口質疑勞德的說明,而是又看向羅倫斯。 「如果是這座城裡的問題,他們雙方都認識,可以坐下來談。但如果供應商位在遙遠的城鎮,當然不會知道這裡有什麼問題,說出來也會先懷疑你是不是想騙他。就算相信了,市集城鎮到處都是,人在遠處的他們也可能考慮改跟其他城鎮作生意。為了維持他們的信任,除了付錢以外別無他法。」 艾莉莎靜靜地點頭問: 「那麼這裡的商人,就是被這種錢勒住了嗎?」 這問題讓勞德皺起眉頭,羅倫斯也難以回答。 「只吐氣不吸氣,怎麼會好受吶。」 赫蘿這句話頓時解開羅倫斯的疑惑。 錢只出不入,理論上城裡的人只會愈來愈窮。 「應該不是吧。來到這的商人不像是只看不買……」 這次換羅倫斯用視線詢問勞德了。這裡沒人比他更瞭解這座城的交易狀況。 「沒錯。就拿我們商行來說,要是葡萄酒的貨款都有付清,人家就會相信我們明年也會在這作生意,所以敢跟我們預定明年份的麥子再回故鄉去。明年他又會送葡萄酒來,領先前訂的麥子,續訂明年份的再回去。買賣就像呼吸一樣,會流動的。」 「可是這個流動,在今年不知為何停下來了,對吧?」 羅倫斯的探問,讓勞德重嘆一聲。 「在我們來看,原因倒是很明顯。」 他悻悻然地啐道: 「都是旅舍公會在搞鬼,他們要把買賣的水路堵起來。」 「旅舍公會?」 竟然不是同一路上的競爭對手,讓羅倫斯很意外。這時艾莉莎問: 「城裡謠傳的惡魔,就是在旅舍公會裡嗎?」 艾莉莎可謂天真的問題惹來勞德的不屑。 「受不了,你們僧侶動不動就說這種話。惡魔是吧……也對啦,的確是惡魔的行徑。他們跟我們買了一大堆葡萄酒,可是連一枚銅幣也沒付。明明每天都是滿房卻沒錢付給我們,到底在耍什麼花招?」 旅舍的盛況是一目瞭然。 「他們有說為什麼不付嗎?」 「就只會說沒錢付而已。去他的,他們旅舍公會從爺爺那代起就是出了名的小氣,敗壞我們薩羅尼亞商人的名聲。不知道有多少我們這樣的商行被他們搞得慘兮兮……」 他滿腔憤慨無處宣洩的語氣,充斥著多年積怨。 羅倫斯認為城裡的人們沒有調查混亂來源的原因就在這裡。正確來說,是想調查也做不到。 城裡依職種設立了許多公會,已經鬥了好幾代。像烘焙公會和肉品公會幾乎是場宿命之戰,甚至會寫成戲劇。牽涉名聲與實利的爭斗愈演愈烈,爆出流血事件也不足為奇。 正因為他們打從出生就認識,又是從祖父輩就爭執不休,不太可能對彼此敞開心胸說明狀況。 然而,城裡金流堵塞會是因為勞德指名控訴旅舍公會這樣,來自於公會之間的互鬥嗎? 羅倫斯往這方面思考時,勞德靈機一動地說: 「對了對了,我有件事交給你們。」 轉頭一看,勞德上半身往辦公桌挺了過來。 「可以幫我去跟可惡的旅舍公會討債嗎?」 「咦?」 勞德當作沒注意到艾莉莎的疑惑,笑嘻嘻地迅速握住她的手。 「對,這就對了。你們是從城外叫那個瓦蘭的地方幫忙的僧侶吧?旅舍公會那些人啊,只要是跟我們有關的,就連狗尾巴都看不順眼。搞得什麼也沒辦法談,我們說什麼也不聽,不過換作你們說不定就不一樣了!」 赫蘿扭動一下,是因為他提到狗尾巴吧。 「用你們的權威把他們關進牢裡也沒關系!這樣也可以快點討到你們的錢,一石二鳥!對,就這麼辦!」 「咦!等一下,那個──」 「漢斯!寫一張字據給他們!要把他們屁股上的毛都拔得乾乾淨淨!」 就連艾莉莎也抵擋不了勞德的強推。那名喚作漢斯,像是干部的男子很快就拿來一束羊皮紙塞給她。 艾莉莎沒把東西退回去,說不定是因為漢斯的死魚眼。要是那重擔又回到他身上,也許會把他壓垮。 「好,這樣瓦蘭主教區的事就搞定啦!啊啊,願神永遠榮耀!」 能在薩羅尼亞賣葡萄酒的勞德商行,果然很有一套。 艾莉莎被勞德硬塞字據,用好聽藉口掃地出門之後,仍是一副不敢置信的臉。 「沒想到汝也有被說倒的時候。」 對於經常被艾莉莎說倒的赫蘿而言,這實在是不可思議。連赫蘿都辯不贏的羅倫斯,則忍不住偷笑。 「簡直像老鼠嫁女兒一樣。」 「嗯?」 「很久很久以前,有個老鼠爸爸想給女兒找個厲害的丈夫。」 聽羅倫斯開始說故事,拿著羊皮紙頭痛的艾莉莎也抬起頭來。 「他問貓願不願意娶他女兒,而貓說屋子裡的男傭會打他屁股,男傭比較厲害。」 「嗯嗯。」 「男傭正好砍完柴在休息。老鼠父女問他願不願意當老鼠的女婿,他說老爺比他厲害得多了。於是老鼠又去找獵鹿回來的老爺,結果老爺大發雷霆,說他被老鼠煩都煩死了,開什麼玩笑!」 「喔喔。」 艾莉莎恢復常態,轉向聽得很高興的赫蘿說: 「最後老鼠父女回到巢裡,從老鼠裡面挑女婿了。我家孩子也很喜歡這個故事。」 赫蘿咯咯笑著探了探懷裡和腰間,才想到羽毛筆和紙都放在旅舍。 「晚點再跟咱說一次。」 羅倫斯聳聳肩,對能討赫蘿歡心感到很滿足。 「人類社會就如同一個圓環……這種話,由剛剛才被人牽著走的我來說,一點安慰效果也沒有吧。」 艾莉莎拿著勞德硬塞給她的羊皮紙,有些憤恨地說。 「只要你把那些錢討回來,問題就解決啦。」 羅倫斯請艾莉莎讓他看看羊皮紙,上面有筆不小的金額。 「拿來付給我們的話,其實還差一點……話說他是當作錢這樣就付清了嗎?」 「這個嘛……要拿這來當貨幣,其實也是可以。問題就是這沒辦法像貨幣那樣隨手買點麥子或肉就是了。」 「那就沒意義了。」 艾莉莎望向遠處思索片刻。主教、村長和主祭他們在她周圍抱著胸,不知如何是好。 最後艾莉莎恢復平時的嚴肅眼神,說道: 「我要到教堂去一趟。羅倫斯先生,能麻煩你去收這筆錢嗎?如果能順利討回來,那是再好不過。」 「是沒關系啦……去教堂做什麼?」 嚴謹朴實又信仰虔誠的艾莉莎將羊皮紙交給羅倫斯,俏皮姑娘似的聳聳肩。 「勞德商行好像是真的籌不到錢……可是我還是覺得不太對勁。」 聖經裡求助的人,總是誠摯地下跪乞求。 絕不會趁對方一時緊張就塞張字據趕出去。 「我要去找那個囚犯和教堂的人問問這裡的事。」 看來勞德商行惹來了一個麻煩人物的懷疑。她不是想計較得失,純以原則為出發點。 「下決定之前,請務必和我這個商人談談。」 艾莉莎很快就解答她皺眉的原因。 「我才沒有異端審訊官那麼狂熱。」 她至少還知道若是奉教會之名勒令勞德商行的老闆還錢,一定會在城裡引起大騷動。 「知道了,那我先正面出擊。」 「拜託了。這座城的事,簡直就像一大幅錯視圖一樣。」 艾莉莎不敢領教地說。 羅倫斯抬頭看看手上的羊皮紙,為其沾染的灰塵味吊起嘴角。 一個人高馬大的瓦蘭主教區村民跟著他們。 是為了不讓羅倫斯帶著勞德塞過來的字據跑掉,跟來監視的吧。旅舍公會認識村長幾個的長相,所以找平常都只是幫忙搬貨物,很少來到薩羅尼亞的人做這件事。 「我要怎麼做?」 「這個嘛……就裝成保鏢好了。」 可能是都在村裡揮鋤頭搬乾草的緣故,他皮膚黝黑面目精悍,一副虎背熊腰的模樣,只要不說話就像是個剛退出家族傭兵團的老手。 「安靜站著就行了吧?下田我還行,打架就完全不懂了。」 「那樣就夠了,麻煩你裝得凶一點。」 聽羅倫斯這麼說,男子摸摸滿布鬍渣的下巴,哼聲回答。 前往旅舍公會的路上,赫蘿不時偷瞄尾隨的男子,還對羅倫斯耳語說:「他身上的麥子味好香。」 既然這樣她就開心了,以後生氣時就給她聞聞麥穗好了。羅倫斯如此盤算時,他們也來到了旅舍公會門口。 「現在他們跟汝是同行吶。」 薩羅尼亞旅舍公會的徽記是交叉的酒杯與餐刀,鐵制招牌就掛在門口。 「我現在假裝自己還是商人,紐希拉的溫泉旅館算是商行啦。」 「嗯?說得好像是不服老的老人一樣。」 羅倫斯聳肩抖落赫蘿的調侃,不過下一句話卻讓他稍微睜大眼睛。 「那麼,咱別跟著比較好唄?」 見羅倫斯不解地歪了頭,赫蘿立刻擺起臉色。 「大笨驢,汝忘了那次的事嗎?」 「那次?」 聽他反問,赫蘿表情更臭了。 「就是汝虧大錢,到處找人調頭寸那次。」 當時剛認識赫蘿沒多久,羅倫斯中了買賣武器的圈套,為籌措資金搞得火燒屁股。 他只顧著跑遍各大商店,希望盡可能多借一點錢,沒注意到自己帶著赫蘿。有人因此罵他帶著女人又管不好錢,簡直蠢到了家。 「當時被汝打掉右手的那種痛,咱可還沒忘記吶。」 羅倫斯是遷怒於赫蘿,說沒有她就好了。 赫蘿泛紅的琥珀色眼眸含恨抬望羅倫斯。 那是他們都盡可能不願想起的苦澀回憶。 「現在想起那時候的事,我還會冷汗直流呢。不過我已經不是當年的我了,沒關系的,等著瞧吧。」 赫蘿懷疑地打量羅倫斯,聳肩閉上嘴。 羅倫斯大口吸氣重整心態,推開旅舍公會的門。 一樓像是用來給會員開會吃飯,類似酒館的空間。 桌邊零星坐了幾個人,表情陰暗地喝著酒。 「我是旅行商人,名叫克拉福.羅倫斯,請問會長在嗎?」 羅倫斯自我介紹後,所有人都露出狐疑的臉,只見坐在最裡頭一個挺著大肚腩的人站起來。 「我就是會長,什麼事?」 「幸會幸會。」 羅倫斯很諂媚地低頭敬禮,清咳一聲說: 「抱歉打擾各位,勞德商行給了我這張字據。」 斜後方投來赫蘿懷疑的眼神,會館裡的氣氛也霎時緊繃。 但羅倫斯並不害怕,依然微笑著注視旅舍公會會長。 在一片鴉雀無聲中,最後是會長忍不住苦笑。 「小哥你也真糊塗,我看你是被那個老狐狸擺了一道吧?」 「是嗎?」 見羅倫斯泰然自若,會長收起笑容,顯得有點緊張。 「難聽的話我就不說了,你就趕快帶著那什麼字據回去吧,我才不管勞德商行跟你說了什麼。」 羅倫斯無視於赫蘿「故意把氣氛弄僵是想做什麼?」的視線,說道: 「哎呀,事情也真的就是這樣。」 「嗯嗯?」 「他們把這張字據硬塞給我,說得我都回不了嘴了。所以……我想跟你們求個藉口把它塞回去。」 羅倫斯卑屈的笑容讓會長眨了眨眼睛,然後對其他會員使眼色。 「搞什麼……原來是這樣?」 「是啊。我那些農產品的帳都賒到要臭掉了,所以直接上門去討,結果他們塞了這樣一張紙給我就把我趕出來。」 會長眼中雖仍有疑色,但他還是往羅倫斯附近的會員抬抬下巴,會員便起來搶也似的抽走他手裡的羊皮紙。 「……的確是勞德商行的字據。那個貪心的老頭子,玩這種下三濫的手段。」 會員一邊唾罵,一邊粗暴地將字據塞回羅倫斯胸口。 守在後面裝保鏢的村人動了一下,身旁赫蘿也咬牙切齒,但羅倫斯不會為這種小事生氣。 「所以,可以幫個忙嗎?告訴我旅舍公會不給錢的理由就好了。」 天下沒有不在乎自己無法信守承諾的商人,一個外地人跑來人家根據地責怪他們無能還錢,不被轟出去才怪。 但或許是羅倫斯過於堂而皇之地正面進攻吧。 有義務保護公會名聲與利益的會長手扶桌面大聲嘆息,說道: 「告訴你原因以後,你就會把那張還給勞德公會吧?」 「也要看是什麼原因。」 幾個會員立刻豎起眉毛,還有人站了起來。會長伸手制止。 「別這樣,沒看到人家帶女人來嗎,表示他也知道道理在我們這邊。是吧?」 見羅倫斯默默微笑,會長刷刷刷地搔了搔頭。赫蘿像是不習慣這種場面,愣著不知所措。以前因為把赫蘿帶在身邊就被罵不正經,現在這不正經反而幫了忙。 「別說勞德商行,我們對其他商行都是這樣說的……根本就沒錢能給。」 「可以讓我看看證據嗎?」 「喂!你別太過分!」幾個人開始罵人,而會長扭了扭嘴唇,走到帳台拿出一疊厚厚的紙。 「我們公會是先在內部整理訂單以後,再以公會名義一次下訂的,這你懂吧?」 「我也是走過各大城市的人,自然是懂的。」 若沒有一個組織管理訂單,可能會有某家旅舍壟斷酒食等營業必需品。端不出葡萄酒、面包和肉的旅舍,床再精緻也不會有客人上門。為了消除這方面的爭端,訂單由公會統一處理。 而且以公會名義下訂,也能對貨源施加足夠壓力。 「要給勞德商行的錢……就寫在這裡,跟你那張字據一樣。」 「是的。」 「然後……欠錢的旅舍名單都在這。」 「會、會長!」 幾個人不禁出聲。紙上有一大排旅舍的名稱,數字寫得密密麻麻。全都是向公會下了訂,卻遲遲不交錢的旅舍。 「如果一時丟臉可以多寬限幾天,那就丟吧。還是說,你們想看這位商人拿字據跑去教堂告狀?」 勞德也是在薩羅尼亞作生意的商行,但羅倫斯就顯然是外地人了。旅舍公會和勞德商行從祖父代就有往來,即使再怎麼吵都是同一座城的人,絕不會跨過底線。 然而外地人就很可能不顧先後,利用所有找得到的權勢。 基於這個道理,會長很有可能將死對頭勞德所不能見到的公會之恥拿給一個外地人看。 「……這筆帳還真不小。可以請教一下這些旅舍為什麼不付錢嗎?就我看來,每間旅舍都擠滿了人耶?」 會長碰一聲闔上帳簿,不耐地說: 「你是旅行商人是吧?只管住的你可能不知道,開旅舍也是很辛苦的。」 羅倫斯不能說自己在紐希拉經營溫泉旅館,只能乖乖點頭。 「像這樣的城鎮,住客幾乎都是那幾個商人。有的是來結清前一期的貨,有的是為了批發長期留宿,有的是經常找人吃飯打聽消息。也就是說,他們都是安定維持住房數字的貴客,但也因此特別麻煩。」 「因為都是後付嗎?」 會長高高聳肩。 「就是說啊。吃了那麼多東西,全都是賒帳。如果讓他們賒到底,根本經營不下去,所以習慣上會在每期中間那天結算一次。」 聽到這裡,羅倫斯也知道他接下來要說什麼了。 「這筆錢卡住了?」 「對。今年遲交的人特別多,而他們付不了錢的理由是……」 「因為其他人該給的錢還沒給……是吧?」 會長點頭後,幾個會員──即各旅舍老闆們往羅倫斯聚集。 扮演保鏢的村人像正牌保鏢似的戒備,赫蘿也從咽喉發出低吼。不過他們圍繞羅倫斯不是為了動粗,而是訴苦。 「我們也想付錢啊。讓勞德老頭那些商會的人當孫子一樣罵,實在丟臉丟到家了!可是今年哀求我們寬限幾天的人特別多,我們也很為難啊!」 「對啊對啊,尤其是今年,賣木材那些人特別過分,說什麼不管怎麼賣,買家就是不付錢,要我們多等等。明明木材漲價讓他們大賺了一票,裝什麼可憐啊!」 羅倫斯知道近來木材飆漲,而這或許也是那座魔山能賣出高價的原因之一。 「其實他們只是特別顯眼而已,算來幾乎每個商人都在求我們寬限。他們不只是明年後年,甚至徒弟輩都會來我們這住,求了我們也只好等。可是他們一樣照吃照喝,我們為了生存就只能硬著頭皮進貨。老實說,我們要給面包店和肉鋪的錢也還沒付,可是就只有不瞭解實情的勞德商行那些王八蛋,把我們說得像惡魔的窠巢一樣。」 在場所有人都大力贊同。 羅倫斯往赫蘿瞥一眼,只見她沒趣地聳聳肩。看來那些並不是他們為了脫罪而胡編亂造。 「這下我深深明白各位的苦處了。」 說完,羅倫斯將勞德商行的字據收進懷裡。 「再說會長對我這麼坦白,我怎麼還能討下去呢。」 讓外人看帳簿,是一件值得敬重的事,況且羅倫斯上門之前應該也有很多人來討過債,藉口都說到煩了吧。 「哪裡,很高興你願意體諒。」 會長伸出手,羅倫斯緊緊握住。見狀,其他會員也像是吐完滿腹苦水暢快許多,也來跟他握手。還有人說如果付現,請一定要去他們那住,令人不禁苦笑。他們並不是無賴或惡棍,就只是見到還債有困難的人會發發慈悲,自己還不了錢時會感到虧欠的普通城鎮居民罷了。 走出懸掛酒杯與餐刀招牌的屋簷後,羅倫斯輕聲嘆息。 「所以現在怎麼辦?」 羅倫斯沒回答赫蘿,往村人看。 「請問你知道『乾草與鐮刀』這間旅舍在哪裡嗎?」 村人愣了一下,回答:「那是薩羅尼亞最大間的旅舍。」 「麻煩你帶個路。帳簿上說這間欠最多錢。」 赫蘿和村人都有些訝異。 「汝要去查他們有沒有說謊嗎?」 語氣有點錯愕又有點生氣,是因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吧。旅舍公會的人並沒有說謊,真的就是客人賒太多帳,導致店家無法支付貨款給商行。 「不是去看有沒有說謊,而是去看事實的內容。」 「嗯?唔?」 羅倫斯拍拍一臉狐疑的赫蘿的肩,請村人帶路。 交易的線會把所有東西串在一起。 只要順著線走,應該就能找出一切的元兇。都走到中途了,當然要繼續看下去。 「我們就來看看到底有沒有惡魔吧。」 元兇就是某個死不付錢的小氣鬼。羅倫斯一行穿過熱鬧的街來到「乾草與鐮刀」,找裡面的商人問話。前兩個撲了空,第三個才是羅倫斯要找的。 「……真的?你們真的不是替教會做事的?」 這位戒心大發的是木材商人。羅倫斯以德堡商行買下了附近的山,想調查木價為由與他對話。他也不愧是木材商人,馬上就猜到是瓦蘭主教區的山,接著聯想到的是遭教會以欠債之罪送入牢房的可憐商人。 羅倫斯微笑著說:「我向神發誓。」繼續問話。 木材商人和旅舍公會及勞德商行一樣,氣惱地不停抱怨客戶不給錢。 說是他的木材都賣給木材商行了,但對方沒有老實付錢。還建議若不想觸怒德堡商行,最好不要把木材賣給這座城的商行。 在這所旅舍下榻的其他商人也跟他差不多。羊毛商人、油品商人和專門買賣熏鯡魚的商人,都為了現金發愁。 羅倫斯道過謝,請他喝一杯葡萄酒。 赫蘿和村人沒問再來去哪。 「這邊。」村人已經有所領會,直接帶路到經銷木材的商行。 在又高又闊,彌漫木材香的卸貨區裡,他們又聽了一連串怨言。 「都是木匠!全都是因為他們太懶惰害的!他們把能買的材料都買下來,什麼製品也不做就等著漲價!也不想想他們困難的時候還有到現在我們先賒了多少原料給他們!一群忘恩負義的東西!話說你又是站在哪一邊的?嗯嗯?」 商行的人逼上來時村人替他解圍,三人落荒而逃。 「再來要找木匠了。」 赫蘿已經一副受不了的樣子,但羅倫斯當然不會在這停下。 不過工匠的脾氣和先前那些商人很不一樣,所以來到木匠公會門前時,他先請赫蘿閃遠一點。 「混帳東西!我們的師傅怎麼可能做那種事!欠揍啊你!」 一身橫肉的火爆工匠逼上來,揪住羅倫斯的領子壓在牆上。跟監的村人雖想幫忙,但對方人多勢眾。 「我們的師傅交的都是一流貨色!要是你想幫那些死不付錢的人說話,看我怎麼教訓你!」 羅倫斯被推來推去又大聲威脅以後才總算獲釋,回到赫蘿身邊。遇上了什麼事是一目瞭然,赫蘿氣得用看嫌疑犯的眼神對著會館直咬牙,但那已經算是和平收場了吧。羅倫斯輕拍赫蘿雙肩要她冷靜,對她笑了笑。 「師傅他們是真的被錢的事弄到很煩。而且看看旁邊的工坊街就知道了,有師傅在唱歌,還有敲木頭的聲音,並不是懶惰不做事。」 「或許是這樣啦……」 在拉整衣物的羅倫斯面前,赫蘿嘔氣地說。 「話說回來,到底誰才是壞人啊?」 看似木訥的村人也不耐地問。 交易的連鎖無窮無盡。 如果下次要去的是刀劍工匠公會,搞不好會被削掉一隻耳朵。 「至少,木匠這邊也是因為有人欠錢不還。」 村人嘆口氣,死心地搔搔頭。赫蘿似乎不喜歡見到羅倫斯到處捱罵,表情很不高興。 不過羅倫斯對自己的想法已經是十拿九穩。 每個人都完成了自己的工作,卻得不到報酬。交易是由一長串連鎖所構成,肯定有一個吝嗇鬼帶頭不付帳,才會導致每個人都收不到錢。 然而商業世界雖然感覺上無限寬廣,其實不然。 經驗與知識,正在對羅倫斯的靈魂低語。 正確道路帶他來到的岔路口就在眼前。 盡管最終輪廓依然模糊,但他相信答案肯定就在那裡。 因為他是曾經走遍世界的旅行商人。 「……汝啊?」 赫蘿對站著不動的羅倫斯不安地問。 她泛紅的琥珀色眼眸,是可以好勝怯懦,也可以惶恐溫柔,變換自如的狼眼。 有如葡萄酒的色澤,給了羅倫斯天啟。 「喔,是那裡嗎。應該是吧。」 商業就像是一整條的線。 無論大大小小的城鎮,還是看似縱橫無阻的交易網,實際上都有淺顯易懂的聯系。 「我們這趟溯源之旅,會在下一站結束。」 村人和赫蘿都露出懷疑羅倫斯是不是曬昏頭的臉。 可是羅倫斯心裡的肯定已十分強烈。 線索,是關於某樣東西的記憶。在城鎮裡,赫蘿經常把這東西帶著走。 「下一站嘛……」 羅倫斯在村人耳畔說出目的地,請他帶路。 在那裡,羅倫斯沒問誰是壞人,只是確定性地問:「壞人就是他了吧?」來到那棟樓房前時,赫蘿和村人也察覺到了答案。 赫蘿大衣下的尾巴,還顯然是氣得漲大。 木匠公會後的下一站,需要用到各種木製品中最為重要,需求量最高的商品──酒桶。 也就是釀造公會,而需要用酒桶裝的,當然就是酒了。 如果釀造公會付不出酒桶的錢,會是誰的錯呢? 就是賣酒的商行了。 「那個死賊禿,竟然敢耍咱們。」 赫蘿站在勞德商行門前,紅眼睛都發亮了。來跟監的村人,就像見了一場曠世表演般感嘆地搔著頭。 所有商人都因為收不到錢而頭痛,而順著交易尋找源頭,居然回到了起點。 那麼誰是壞人,已經很明顯了。 老鼠父女到處找女婿,最後還是找回了自己的巢裡。 「我也是很想這樣說啦,但真的是這樣嗎?」 羅倫斯特地賣個關子,赫蘿立刻擺出不敢相信的臉。 「汝在說什麼啊?不是追著狐狸的腳印,揪住尾巴了嗎?」 村人也點了頭。他們的腦袋裡,說不定已經上映著羅倫斯沖進商行裡大喊:「我已經識破你的詭計了!」把勞德繩之以法的畫面。 然而事情沒那麼簡單。 「會把勞德商行當壞人,是因為我們從這裡出發。如果我們是木材商人,罵的是木匠公會,你會怎麼想?」 「唔、嗯……」 赫蘿是想像了今天走訪過的每個地方,最後又回到了原處吧。 交易有如圓環,看不出哪裡是起點。 「為、為什麼……這是怎麼回事?」 「就像咬住尾巴的蛇一樣。」 村人的比喻很確切。 「那、那現在該怎麼辦?繼續聽那個禿子的鬼話嗎?」 赫蘿已經完全站在艾莉莎那邊了。 再說,這不是拿出證據指著勞德鼻子罵就能解決的事。 「這個嘛,以一個普通的前旅行商人來說,實在是不容易擺平。」 狀況把握住了。 但缺少有效手段。 至少對前旅行商人是如此。 羅倫斯垂下肩膀進一步表示無力感,但腦袋裡已有對策。 因為前旅行商人經過一段不長不短的旅程與許許多多的冒險,攢來了難得的財富。只要利用它,就能逆轉這幅不可思議的樓梯圖,解開死結。 就在羅倫斯准備揭曉謎底,轉向赫蘿時── 他僵住了。 因為赫蘿茫然自失地站在那,眼淚撲撲簌簌地掉。 「啊?咦?」 她也不動手擦,就只是幾乎面無表情地睜著眼,任淚珠一顆一顆掉,只有稍微咬住的嘴唇透露出情緒。那對漂亮的朱唇,被她懊惱地齧咬著。 「喂喂喂,赫蘿?」 羅倫斯倉皇摟住她的肩,而赫蘿仍舊哭個不停。 村人也慌張地左右張望,最後指著勞德商行邊的窄巷,要羅倫斯過去。 羅倫斯以眼神道謝,抱起赫蘿躲進沒人的安靜窄巷。 「喂,說話嘛,你怎麼啦?」 想找個木箱給赫蘿坐,但赫蘿直搖頭。 不知所措的羅倫斯無奈之下,只能做自己能做的事。 也就是慢慢抱住她,避免驚嚇。 瑟縮哭泣的赫蘿,感覺小得嚇人。 「……對不起。」 赫蘿在羅倫斯懷裡說。 「呃……沒必要道歉吧──」 「不對……」 她搖搖頭,強推羅倫斯的胸口退開。 那不是抗拒羅倫斯。 羅倫斯曉得她是自責才那麼做。 「不對……」 她抽泣幾聲後又大哭著這麼說。羅倫斯完全不懂赫蘿在哭什麼,不知從何哄起。然而他牽了這麼多年赫蘿的手,與她經歷過許許多多的事,只要看看她的臉,即使說不出個所以然,感情上也會知道怎麼做。 赫蘿和女兒繆裡不同,曾經孤獨了很長一段時間,有時會走不出憂郁的黑暗,折磨自己。 而羅倫斯很清楚這時候該做什麼。 他以稍嫌過剩的力道抱抱赫蘿,抓住肩膀盯著她的眼問: 「可以跟我說了嗎?」 那雙淚濕的紅眼睛像個嬰孩一樣。如此脆弱的一面,她只肯讓羅倫斯看見。赫蘿慢慢點頭,隨羅倫斯的帶領坐在木箱上說: 「咱……嗚嗚,不是去……找兔子嗎?」 兔子是指希爾德吧,這意外的字眼讓羅倫斯很錯愕。 「希爾德先生?你是說……前幾天到德堡商行去的時候?」 赫蘿點點頭,眼淚又滴在腿上。 「他們……好厲害。那間商行……好大好大。」 德堡商行幾乎掌控了整個北方地區,他們還有自己的貨幣。在因地形問題而沒有大國的北方地區,他們可說是實質上的統治者。即使如今總行變得像城堡一樣大,羅倫斯也不意外。 「那裡什麼都有……金幣真的像山一樣多……兔子聽了咱的話以後,馬上就找來一群聰明的人,一下就做好決定了。」 那裡肯定是人才濟濟,而且每個人都很忙碌,不會在一個案子上花太多時間。然而這麼說來,赫蘿不應該花上四天才對。 真的是喝酒吃肉到忘了時間嗎? 「咱當時人都傻了……那隻松鼠那麼寶貝地照顧出來的那麼大的山,他們一下子就決定好了。真的就只是一下子的事。那隻松鼠大笨驢是打從心底在疼愛那麼大、那麼好的山,結果兔子用幾次眨眼的工夫就決定買下來……」 羅倫斯不難想像德堡商行給赫蘿造成了多大的震撼。像希爾德那樣的大商人,每天都在經手比他性命更貴重的金幣,就連通曉商道的羅倫斯都覺得他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了,赫蘿的震撼一定更誇張。 但震撼就震撼,有需要哭成這樣嗎?而且怎麼在這時候哭呢?在羅倫斯百思不解時,赫蘿彷彿在黑暗中摸索依附般抓起他的手。 然後用力握住。 「汝……汝也能在那裡面的。」 「……咦?」 羅倫斯意外地問,只見赫蘿抬起頭來,用充滿後悔的表情看著他。 「兔子不是邀請過汝進他們商行嗎?」 明白了赫蘿眼眸深處藏了什麼,讓羅倫斯的嘴張成「啊」的口形。 德堡商行陷入分裂危機時,羅倫斯曾幫助希爾德的陣營奪回權力。當時希爾德邀請他加入即將浴火重生的德堡商行,但他婉謝了。 放開了商人連作夢都不敢想的成功機會。 「啊……」 羅倫斯發出像突然被雨滴到的聲音,望向天空。 赫蘿的意思,是羅倫斯說不定也能是握著羽毛筆,嗯地點個頭便決定是否為松鼠譚雅買山的人。 他不禁想起艾莉莎訓斥祭司他們時的話。 將損益置於天平之上而選擇利益,是為了什麼? 當時就是這個答案,讓羅倫斯舍棄黃金之路,走進滿地落葉的森林。 為了森林的芬芳,為了裡頭孤單的狼。 「那時……咱發現是咱堵住了汝的路。汝明明可以……可以在那麼厲害,那麼多買賣的地方領導好多好多人,可是咱卻……」 見到漸緩的淚水又開始泛濫,羅倫斯在她臉頰上吻了一下。 「眼淚好鹹喔。」 他笑著說: 「要是我變成德堡商行的大人物,現在你的眼淚就是酒味了吧。」 錢是無限,但時間不是。假使羅倫斯真的進入德堡商行這樣的地方,就像跟一千隻啄木鳥同住一樣,肯定沒有一日好眠。 不可能閒來無事望著爐火,抱著腿上的赫蘿發呆。更不可能用森林色彩的變化品味四季的更迭,過著春天摘野菜,夏天采菇蕈,秋天撿樹果的日子。 或許德堡商行晚餐的長桌上總會擺滿山珍海味,但也只有頭幾天會開心而已。 但有赫蘿的生活即使是日復一日,也絕不會膩。 羅倫斯對自己的選擇沒有一絲絲後悔,所以起初很難瞭解赫蘿為何會在德堡商行耗上四天,卻在剛才情緒潰堤。 而現在,他連為何自己為那張巨額匯票而興奮得像孩子一樣,卻惹得赫蘿不高興也明白了。 這件事,與羅倫斯見過勞德商行與這城鎮的奇異構圖之後,說出「普通的前旅行商人不容易擺平」相關。 那句話讓赫蘿感到,羅倫斯無論什麼問題都能迎刃而解,有成為大商人的資質,自己卻葬送了這個機會。 「賢狼這個外號,是不是要撤銷啦?」 羅倫斯抱著赫蘿的頭苦笑,赫蘿的指甲掐進他的手。 「不知道我有多幸福,還叫什麼賢狼啊。」 赫蘿身體一僵,又要大哭似的吸氣。 羅倫斯用力搔搔赫蘿的頭,用自己的額頭碰觸她的額頭說: 「話說,你不想知道我剛才要說什麼嗎?」 「……?」 赫蘿注視羅倫斯。 像個被單獨留在麥田裡的孩子般注視。 「一個普通的前旅行商人是擺平不了啦,可是我有冒險得來的財富啊。」 他吊高唇角,不是因為逞強。 他腦袋裡有個迫不及待想完成的計畫。 「和你一起經歷的冒險到最後,我依然有你,你依然有我。等等我要做的,是因為牽起了你的手才做得到的事。」 羅倫斯打直膝蓋,站在赫蘿面前。 「而且作生意這種事,不是規模愈大就愈有趣。」 見到他的手伸來,赫蘿稍稍猶豫之後握住。 「我就讓你看看商人的魔法吧。可以盡管崇拜我喔。」 羅倫斯還調皮地在赫蘿臉上戳了戳,終於逗出一個醜醜的笑。 「……大笨驢。」 羅倫斯跟著笑,牽著赫蘿的手往外走,找到識相地遠遠等著的村人,說明接下來的步驟。請他將主教、村長等有權決定主教區財產的人都找來教堂。 村人不懂他的用意,但羅倫斯總歸是揭曉城中交易之謎的人,還是照著他的話去做了。 然後,羅倫斯牽著赫蘿的手往城中心走去。 那裡有座雄偉的教堂,和他們的舊識艾莉莎。 羅倫斯所認識的最強女祭司。 「……能請教一下你們感情這麼好的秘訣嗎?」 兩人在教堂裡找來艾莉莎,她難得開了個這樣的玩笑。 大概是他們的手握得實在太緊,讓她忍不住這麼說吧。 「因為有你來參加我們的婚禮呀。」 艾莉莎受不了地乾笑,問他們來意。 接著她邊聽表情邊逐漸變化,並拿起與聖經擺在一起的教會法典。這段時間,她似乎和薩羅尼亞的主教討論過很多教會能如何利用其權威替這座城紓困的事。 這時,又加入了羅倫斯的商業知識與經驗。 聽完羅倫斯的計畫後,艾莉莎說了一句很中肯的話。 「……道理我懂,可是真的會順利嗎?」 艾莉莎是替主教問的吧。他以為能幫助城中經濟而逮捕商人,結果狀況愈來愈亂。 但羅倫斯握有絕對的自信。 有艾莉莎協助,肯定能解決這件事。 「請相信我。這座城缺的,就只是它而已。」 晚一步到場的瓦蘭主教區人馬也很茫然。 然而繼續坐視不管,事情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好轉。 於是艾莉莎做出決定。 「就相信你吧。」 羅倫斯想與她握手,但臨時想起手被赫蘿抓著不放。 雖想放開,赫蘿卻把臉別向一邊,說什麼也不放。 「又不會被我搶走。」 艾莉莎不敢領教地笑,讓赫蘿的唇噘得更尖了。 「那我們走吧。」 為了紓解纏在一起的線。 羅倫斯一行魚貫離開教堂。 秋天的天空是那麼地清爽。 順著交易的路程走了一圈,發現每個人都為收不到錢所苦。 看似每個人都有錯,但錯也不在他們。 「所以,這裡面沒有誰最壞最過分。請相信我,我一定會消除勞德商行的債務,而且瓦蘭主教區的財產一枚銅幣也不會少。」 無論艾莉莎怎麼說,賣山給德堡商行所得的錢是瓦蘭主教區的財產,利用它自然需要主教區居民的決定,而他們當然不太情願。 畢竟羅倫斯的辦法,是替勞德商行還債。 「話雖這麼說……」 羅倫斯的話有違常理。用賣山的錢替勞德還錢,竟然還誇口能一文不少地拿回來。 但最後他們還是屈服了。多半是因為艾莉莎的無限訓話和本來就與勞德有約吧。 「這個恩我一定報。」 以後雙方還要長期往來呢。 「那我們走了。」 羅倫斯就此率領艾莉莎、薩羅尼亞主教和助威用的十餘人,浩浩蕩蕩前往釀造公會。在公會將酒賣給勞德商行卻拿不到錢,苦無辦法時,羅倫斯在他們面前亮出了德堡商行的匯票。 「我要用這張匯票替勞德商行付錢。」 匯票上德堡商行的金字招牌以及那龐大的金額,看得釀造公會會長目瞪口呆。 而且連教會的人都上門,他們還以為輪到自己要坐牢,然而對方卻是要替別人付錢,他們當然搞不懂狀況。 「要、要付錢,那個,是很好啦,可是……」 這到底在搞什麼名堂? 羅倫斯笑咪咪地說: 「把匯票交給你們之前,我只有一個條件。那就是你要拿我們代付的金額,拿去還其中一筆你們欠的債。」 插圖p213 會長又傻了。但若能拿回呆帳,用那筆錢減輕自己的債務也不壞。更別說那是他們領錢的條件,眼前又有個如聖職人員般準備說教的艾莉莎,之前將商人關進牢裡的主教也在呢。 根本沒有拒絕的餘地。 「我、我知道了……」 羅倫斯對這答覆點點頭,請懂得算數與教條的艾莉莎辦手續,留一個人下來看住匯票後,一行人前往下一站。釀造公會也有幾個人想看看這樁破天荒怪事會有什麼結果,加入隊伍中。 在接著來到的木匠公會裡,就連那些凶悍的木匠也被羅倫斯一行的陣仗與提議內容嚇得一愣一愣,一臉迷糊地同意了。他們收下釀造公會付的酒桶錢之後,一樣要拿這筆錢付給債主。 接著木匠公會也有幾人跟著他們來到「乾草與鐮刀」旅舍。先前那個木材商人還以為逃不過坐牢而陷入絕望,羅倫斯便先安撫他的情緒,再請他找同伴過來。將該收的帳加總起來並一次付清,再整理他們所欠的債,到下一個地點還清。前往下一站的路上,木材商人們當然也陸續跟來。 在旅舍公會,會長用好比白晝見到龍的表情迎接他們。他也同意向木材商人收帳的條件,答應付錢給勞德商行。 離開時,當然也跟了幾個旅舍公會的人。 這支人數膨脹許多的隊伍來到勞德商行時,勞德本人與其部下還在屋簷下不安地等著。 見到羅倫斯帶著大批城裡的人回來,他差點跳起來。 「結果怎麼樣了?」 艾莉莎一展示旅舍公會的還債用的匯票,勞德竟激動得用力擁抱她。 等到他們帶著勞德重返釀造公會時,整個圈就圓滿了。 「……噢,神啊……」 釀造公會會長彷彿目睹奇跡般低語。 勞德收到旅舍公會的帳以後,也拿著這筆錢來到了釀造公會。 他將欠款如數交給釀造公會會長後,羅倫斯也取回了押在這裡的德堡商行匯票。如此一來,勞德商行的債款就付清了。 而羅倫斯手上一枚銅幣也沒多,也沒有少。 就只有好幾個商行和公會的債款不見了。 這樣的結果,使沉默彌漫在眾人之間。 最先開口的是羅倫斯。 「如各位所見,最後金幣沒多也沒少,全都是從這張匯票開始,用筆墨來付帳──」 羅倫斯環視在場所有人,說道: 「在神的保佑下,各位欠的債消失得乾乾淨淨了!」 緊接著是震耳的歡呼聲,腳踏得會館都搖起來了。每個人臉上都充滿驚喜,不管是主教還是艾莉莎都被他們扛在肩上,贊頌神的偉大。如此歡騰中,就只有赫蘿一個靜靜待在一邊。 不過她不是因為孤單而開心不起來,就只是一隻被狐狸捉弄而懵了的狼。 「怎麼樣,這就是商人的魔法。」 赫蘿赫然回神,在霧裡尋找獵物般眯眼。 「……實在是莫名其妙……」 羅倫斯聳聳肩,想了想後這麼說: 「就當這是個十字路口吧。」 「……唔?」 「四條路都有好幾輛貨車駛來,他們都在趕路,沒有看清楚周圍路況。」 赫蘿眨了眨眼,抬抬下巴要他說下去。 「其實畫成圖就一目瞭然了。馬車就這麼走到路口,全都因為前方的馬車堵住了路而不能前進。而且轉頭一看,還有別人在嫌自己的車擋路。」 「嗯。」 「如果還有更多馬車和旅人擠到這個路口來,大家都不用走了。」 「……這座城就是這種情況嗎?」 羅倫斯點點頭。 「其實還是有辦法的。只要大家稍微後退,製造一點空隙出來,再利用這個空隙挪出更大的空隙,松開這個死結就行了。可是人只要扯到錢就很難相信別人,狀況又像這個路口一樣亂,根本看不清。就算自己相信別人而還清債務,也只會認為這筆錢會被某人拿去付錢,消失在空氣裡。」 所以不願還債,只想著讓別人替他還。 「得有某個人願意從能看清整個路口的旅舍窗口,指揮這台車去那,那台車去這,才能消解這團混亂。而在商場上能擔任這個任務的……」 羅倫斯捏捏赫蘿的小鼻子。 「就只有靠腳賺錢,知道世界廣大與復雜的旅行商人啦。」 赫蘿沒有撥開鼻子上的手,就只是盯著他。 「怎樣,你還想說我是因為你才淪落成一個鬼地方的溫泉旅館老闆嗎?」 羅倫斯放開手前又捏一把,說: 「我是自願待在這間溫泉旅館裡討你歡心的。只要我想,隨時都用得了魔法。」 赫蘿眯起眼,嘴唇抖得像是快哭了一樣。 但是出來的不是淚水,而是受不了的笑。 「大笨驢。」 羅倫斯無奈地聳聳肩,用手指擦去淺淺滲出赫蘿眼角的淚。 看著赫蘿開心地讓他擦,心裡想的是被艾莉莎看見又要被糗了。 雖然算不上說人人到,但艾莉莎果真開口了,她喊著: 「啊,羅倫斯先生,快跟我來!」 「咦?」 人們似乎太熱情,艾莉莎扎緊的頭發都散了,只見她臉頰泛紅,手裡握著一疊字據。 「城裡還有很多這樣欠債的循環!好多人來陳情說想用這個方法解決問題!快點快點!」 艾莉莎抓起羅倫斯的手就走,這次赫蘿沒有拉住他。 「怎麼,不拉住我啊?」 羅倫斯故意這麼問,赫蘿愉快地聳肩。 「沒這個必要。」 赫蘿踏起狼的輕盈腳步,來到羅倫斯身旁。 「咱會一直在汝身邊。」 自從邂逅那一刻,兩人就是這樣。 今後也會永遠如此。 羅倫斯笑了,赫蘿也笑了。 或許從天國看來,薩羅尼亞這場大騷動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寶物就在羅倫斯懷裡。 「赫蘿。」 他呼喚赫蘿的名字,赫蘿眨眨眼。 有點怕寂寞的狼,開心地眯眼而笑。 第二十二卷 Spring Log 5 兩匹狼的婚禮 小時候,我立志研讀神學而離開出生的村莊。沒錢也沒人脈還大膽來到大學城市,作一個居無定所的流浪學生。有勇無謀到了極點,果不其然觸礁了。但就在這個時候,我在神的引導下認識了堪稱人生導師的人,造就今天的我。 這段時間,我始終努力工作,也自認沒有怠忽學業。 當然,盡管還有很多缺失,我仍確切感受到自己的進步。 所以兩個月前,我即使沒有做好十成十的准備,也毅然決定離開溫泉鄉紐希拉,再度踏上遠游之旅。 雖然教會的種種問題造成社會混亂,旅程也很快就遇上風風雨雨,我仍在神的庇護下平安克服困難,人們也給了我意想不到的贊譽。最近這幾天,我為愈來愈誇張的名聲感到很為難,承受不起的同時,我瘦弱的肩也慢慢扛起了背負這名聲的責任。 必須在信仰之路上繼續潛心修行,自我砥礪,才對得起人們的期望。 我名叫托特.寇爾。 走在神的道路上的羔羊,但是…… 「唔唔……」 胸口的壓迫感使我醒來。 還以為要考驗我信仰的惡魔出現了,要拿我多年來的修為迎戰而微微睜眼。探入窗口的薄薄曙光所照出的入侵者輪廓,就近在眼前。 隨後,我放鬆了肩。 就某方面而言,那說不定真是想迷惑神的羔羊的惡魔。因為趴在我胸口酣睡的,是一個年輕少女。 雖然她體格纖瘦腳又長,愉快時的步伐輕盈得像顆蓬鬆毛球,然而壓在身上時再不情願也會感到她的成長。如果她是個牙牙學語的幼兒還能說可愛,但是長這麼大了還做這種事,只會讓人覺得「沉重」。 無論告誡過多少次,她都全當耳邊風,照樣動不動就半夜鑽到我被子底下。看著她的睡臉,我不禁用鼻子嘆息。 繆裡是我大恩人羅倫斯和賢狼赫蘿的獨生女,我從她出生就在照顧,跟妹妹沒兩樣。這個野丫頭經常嚷嚷著想離開出生的村落,看看外面的世界,擅自跟我來旅行。 她傳自父親,色澤奇異的銀色瀏海輕輕晃蕩,下垂的長長睫毛微微顫動。嘴裡不知在念些什麼,睡貓翻身似的蜷動,把頭縮進被子底下。 那純真的睡相令我不禁微笑之後,我注意到鼻子很癢。 繆裡的頭蓋在被子下,頭頂自然在我鼻頭前。她很為那頭長發自豪,一天也不會忘記保養,有種與香油不同的甜香。 可是鼻子癢與香氣無關,也不是受到飄逸發絲的搔弄。 而是因為她頭上那對三角形大狼耳。 繆裡是繼承了狼血的女孩,有漂亮的狼耳和狼尾,有時我會因為她的耳尖鑽到鼻孔裡而醒來。看著狼耳隨鼻息舒服地抽動,我忍不住吞吞口水。 不是因為可愛少女、可愛的狼耳和她疏於防備的睡姿讓我胡思亂想,就只是為了在壞預感讓我叫出聲之前拚命忍住而已。 「不會吧。」 被子一掀,胸膛上的繆裡就冷得縮身。狼尾隨後不悅地搖動,看起來比平時還蓬鬆,在探入窗口的朝陽下閃閃發亮。 更正,發亮的是尾巴抖出來,到處亂飄的毛才對。 「……我的天啊。」 我將半抬的頭放回枕頭上,無力地望著天花板。繆裡掉的毛在朝陽中飛舞,那摻灰的銀色使它更像雪片。說美是很美,但凡事都是一體兩面。 「繆裡、繆裡。」 繆裡還在傻呼呼地蠕動,尋找掀掉的被子。我抓住她的肩搖一搖,可是貪睡的她蓋住耳朵嫌吵,還用尾巴打我的手,甩出更多銀毛。 「繆裡!」 「唔唔……大哥哥,還早啦……」 而我對終於抓到被子,想蓋回去的繆裡說: 「馬上把你掉的毛掃乾淨!」 繆裡是繼承了狼血的女孩。今年的換毛期好像又到了,但這裡不是她紐希拉的家。我們在旅行當中,這天借住的是某貴族宅邸一室。 絕對不能讓人知道繆裡是狼。 「……呼咦?」 繆裡帶著睡眼抬起頭來,鼻子吸進毛似的打了個噴嚏。 地板和桌面擦擦就行,但沾在被子等處布料上的毛就只能拍掉或捏掉了。客人抱著被子到井邊踩很怪,要這麼做也得編個理由。請繆裡為洗被子演個戲時,她滿臉通紅地吊眼瞪來。 「人家是大人了,才不會那樣咧!」 這麼愛撒嬌還敢說自己是大人,一點說服力也沒有。但是看她這麼排斥,尿床這個理由就用不了了。 所以我現在和繆裡一起坐在窗邊做手工。 「唉……都完全忘了會有這種時期……羅倫斯先生在溫泉旅館也很辛苦吧……」 繆裡的母親賢狼赫蘿和她不同,不能隱藏耳朵尾巴。 為了避免溫泉旅館在這時期到處都是毛,赫蘿應該都是躲在房間裡。 不過溫泉旅館總歸是自己家,晚上還能避開人的耳目泡泡溫泉。而且繆裡還能靈活地收放耳朵尾巴,導致過去不怎麼注意過她的換毛期。 而出門在外,情況就完全不同了。 「唔~手指好酸喔……」 繆裡邊挑邊抱怨。有野獸血統的人被教會稱為惡魔附身者,一旦被教會人士發現就會送上火刑台。相較於這種後果,這點辛苦算得了什麼。 「好了啦,大哥哥!」 沒力了的繆裡將被子扔到腿上,但就在我要她少廢話快動手時── 「我在想喔,如果我們撿一隻一樣顏色的野狗回來,是不是就不用挑啦?」 「咦?這樣子──」 說到一半,我也啞了。 「尾巴的毛不管怎麼洗,在這種時候也處理不完的啦。再說我也不敢保證睡著以後耳朵尾巴不會跑出來。」 繆裡雖能自由收放耳朵尾巴,然而放出來才是自然狀態,因此很容易在驚嚇或憤怒時自己跑出來。 既然睡著時容易跑出來,也就是恐怕要天天這樣挑,她的想法是有點參考價值。 「如果我裝成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女生,抱一隻野狗寶寶進來,人家也不會生氣吧?」 竟然若無其事地講這種話,不過她厚著臉皮抱小狗演戲的樣子倒還不難想像。繆裡就是很擅長這種事,作哥哥的我是不太樂見就是了。她母親賢狼赫蘿也是靈活運用她的威嚴和可愛,將丈夫羅倫斯的韁繩抓在手裡,要勒要放要甩都隨她高興。繆裡多半也繼承了這一點吧。 況且從被子挑狼毛這種事真的是沒完沒了。 「……話說回來,會那麼剛好有這種小狗嗎?」 繆裡一把拋開被子,站起來說: 「到街上找不就好了!今天還是好天氣呢!」 她的目的該不會是上街吧……盡管這麼想,今天也難得沒有行程。 前陣子忙得團團轉,過幾天,這風暴又要回來。 繆裡會小孩似的鑽進被窩裡撒嬌,是因為我最近不太能陪她,覺得很寂寞的緣故吧。 「那我們就走吧。」 繆裡的眼睛立刻亮起來,一把抓起大衣。 「好耶!找攤子吃烤肉!炸魚!砂糖點心!」 我為繆裡口中的恐怖咒語嘆息,起身穿上自己的大衣。春天已到,很快就不用穿這麼多了。繆裡這麼興奮,也和這陽光有關吧。漫長的冬天終於過去,美好的季節降臨人間。 我眯著眼眺望窗外,見到無垠的廣大藍天。 「大哥哥!快走吧!」 繆裡忽然拉手,害我踉蹌。 多希望能把繆裡養成一個會因為看看天空,見到季節變換而微笑的文雅少女,不過這精神飽滿的模樣似乎才是她應有的樣子。 再說,繆裡厲害的地方就在於只要她有心,一樣能扮演文雅少女。 「嗯?怎麼啦~」 緊抱我右手的繆裡愣愣地看我的臉。 「沒什麼啦。」 我用左手摸摸她的頭,她縮脖聳肩,很開心的樣子。 「可是烤肉只能吃一串喔。」 「咦~!」 「少在那裡咦。」 「那好吧,我就去找一串這麼大的店!」 繆裡兩手大開都快脫臼了,然後像鯊魚咬上來般又抓住我的手。 「你自己說一串的喔?」 「哪可能有那麼大的。啊,鐵簽不算,只有木簽喔。」 「大哥哥都欺負我!」 即使這樣叫,她還是不知道在高興什麼,笑呵呵地用臉在我手上蹭。 既開心又煩人,或者說一如往常的一天就要開始了。 我們是在溫菲爾王國南方城市勞茲本的某個貴族宅邸借宿。供應我們路上所需的王室成員海蘭用她的名義借下整棟房子,我們住其中一間房,每天都要做些她交代的工作。今天海蘭因公外出,難得放假。 等海蘭回來,又要忙得團團轉了。 這幾天出入非常頻繁的宅邸也靜悄悄地,像在休養生息。 我向留下來的傭人表示要上街走走後就出門了。為安全起見,我順便以房裡有寫到一半的重要文件為由,拜託傭人別讓任何人進房。房裡是真的有文件,不算說謊,神也會原諒我吧。 來到屋外,上午的勞茲本街道還是跟平時一樣。之前還亂得像暴風雨來襲時起了大火災,如今已經完全恢復日常情景了。 我們穿過天蓬馬車優雅駛過的貴族住宅區,來到喧噪的鬧街上。才一個塞滿雞鴨的籠子過去,接著又是滿載豬只的馬車和一大群用牛軛串起的肉牛。光是想那些動物可以擺滿幾人份的餐桌,我就要頭暈了。但想到人們才剛忍了一個冬天的醃肉、醃鯡魚和沒了味道的舊面包,這些肯定是填不滿他們的胃。 我求神保佑人們可以常保這份活力時,蹲在身邊的繆裡站了起來。 「嗯,拜託啦。大哥哥會買獎品給你的。」 回答繆裡的,是一隻有點瘦的深褐色老狗。 「汪呼。」它軟趴趴地一吠,沿牆腳慢慢走遠。繆裡腳邊還坐了三隻不同顏色的野狗,這是因為有森林之王──狼血統的繆裡一來到這條街就收了野狗當手下的緣故。 插圖p231 另外,在繆裡面前坐成一排的野狗們之所以毛有點亂,是因為它們也和繆裡一樣正在換毛吧。感覺只要找到和繆裡同色的狗,還真能混得過去。 「找得到嗎?」 「嗯……是不會有狗的毛跟我一樣漂亮啦,不過它說有些顏色類似的狗會聚在一個地方,要幫我看一下。」 我不太懂野狗的習性,難道相近的自然會聚在一起嗎。 「你看,那邊不是有很多船過來嗎?從世界各地搭那些船搬家到這裡的人,不也是同鄉的人會住在一起嗎?」 她是指比較大的城鎮都一定會有的某某人街吧。既然這樣說,倒也沒錯。 「所以他們從故鄉帶來的狗,也會在那裡建立地盤?」 「嗯。比如說它們三個,好像是從大陸東邊來的。」 盡管顏色不同,體型的確是彼此相近。 被繆裡摸頭,它們就開心地搖尾巴。 「那之前那隻,就是去找有銀毛的狗聚集的地方嗎?」 「大概吧。當然,它們都比不上我啦。」 繆裡花了很多心思在保養頭發上,體毛就差遠了。 然而她扠腰挺胸,對自己的毛還是很有自信的樣子。 「那麼大哥哥,我們就趁那隻狗爺爺去找銀毛狗聚集地的時候幫它們買獎品吧!」 「好好好,也要幫指揮野狗的狼買一點對不對?」 「欸嘿嘿~」 我對賊笑的繆裡苦笑,兩人一起躍入雜沓之流中。 勞茲本原本就是個又大又熱鬧的港都,愈往港口走人愈多,多到讓人以為是不是有個大水桶從海裡撈出人來往路上潑。 這裡的海在冬天吹的都是濕冷的西北風,有礙航行。所以當春天真正到來以後,蟄伏的船全都湧過來了吧。 「繆裡,不要走散喔!」 「你才是咧!」 路上到處是背負巨大貨物的壯碩搬運工,撞上可不是鬧著玩的。又矮又輕的繆裡敏捷閃過他們,躲開邊走邊大聲論事的胖子集團,笑呵呵地看著扛著羊走路的牧人經過,在排滿路兩旁的攤販尋找感興趣的東西。 在這麼擁擠的路上跌倒,馬上就會被踩出重傷,讓我替她擔心得不得了。可是被搬運工嫌擋路,被商人目中無人地推開,被牧人肩上羊尾巴打臉的都是我。 一路蹣跚的我好不容易追上繆裡,發現她已經向攤販點了菜。 「大哥哥,你頭發好亂喔。」 「……」 繆裡一派輕松地從腰帶裡翻出木匙,咔咔咔地邊咬邊等,像只牙齒癢的小狗。 「不要咬,很難看。」 她對只說得出這種話的我吐舌頭,應老闆吆喝接過餐點。 「……那什麼啊?」 我從小就跑去當流浪學生,大了點之後跟隨繆裡的父親旅行商人羅倫斯環游諸國,後來又為進修神學,靠艾莉莎的關系在各國間到處跑。 因此我對各地飲食的認識有一定的自信,但繆裡雀躍接下的東西我從來沒印象,乍看之下感覺很恐怖。 「欸嘿嘿~這是到宅子裡來的石匠跟我說的喔!現在勞茲本最流行的小吃,海盜盅!」 繆裡手裡是用便宜硬面包挖空盛裝的小炒,內容物一團混亂。 「這是豬豬跟羊咩咩的內髒,這是關節的軟骨。炒熟以後再加上炸得酥酥的魚骨頭,灑很多鹽、大蒜、芥子和油再炒一遍,超香的──」 說到一半,強烈大蒜味從她手上隨風吹來,熏得我睜不開眼。石匠體力消耗大,這的確會是他們喜歡的東西。繆裡將木匙插進去挖一口塞進嘴裡,眼睛馬上閉得耳朵尾巴快要冒出來甩一樣,然後一匙接一匙猛舀。 盡管吃相毫不端莊,不過看她忘情得臉都要塞進那塊大面包裡,倒還挺有趣的。我將嘮叨改為嘆息,扯著她的袖子把她拉到人少的巷子裡,要她好歹坐在木箱上吃。 繆裡用她隨身的木匙在那調味重的所謂海盜盅裡猛挖,不時往周圍香脆的面包碗咬上幾口。 「啊唔、唔咕……嗯咕、咕嚕。呼。大哥哥,要吃嗎?」 吃掉一半以後她才終於想到我。我苦笑著請她掰一塊面包碗,再舀一匙料盛在上面給我。猶豫不是因為我平時節制吃肉,而是其他原因。 那刺激性的香味實在充滿危險的魅力。隨我一口氣送進嘴裡,香氣立刻在口中爆炸,強烈刺激使我太陽穴到腦門都發麻了。 「會很有精神吧?」 繆裡笑出虎牙這麼說,而我卻辣得差點咳嗽,好不容易嚼碎了嚥下去。嘴裡雖仍是雞飛狗跳,但我不僅一點也不覺得難吃,還回味無窮地吞吞口水,覺得這是沒辦法單獨吃的東西。 「會想配啤酒呢……」 「我也要!」 繆裡大聲附和呢喃的我。 我瞪她一眼,她回我一個鬼臉。 接著她又開始猛扒,我忍不住要吃她慢一點,而她嚼了嚼內髒後對我說: 「因為湯匙太小了啦。」 她還故意張大嘴巴,把湯匙擺在嘴巴前給我看。 湯匙是人人旅行在外都會帶的餐具,虛榮的商人甚至會把銀匙插在帽子上。 「你看,都這麼破了。好想要新的喔。」 「先把你咬湯匙的壞習慣改掉再說。還是說你要換鐵湯匙?」 「咦~!」 狼都很討厭鐵製品。說到一半,附近的野狗似乎是發現繆裡在這,有幾只圍了過來。它們像是來向繆裡這頭狼致敬,也像是被她手上香噴噴的食物引來。 「我不分喔。」 繆裡把海盜盅抱到一邊去,我戳戳她的小腦袋。 別說聖經要人們慷慨分享,之前在這座城遇上問題時,也是借助野狗的力量解決的,給點謝禮是應該的。 但繆裡聽了更不高興。 「噗……它們都有辦法搜刮自己的食物耶,獵人又不需要施捨……」 繆裡唸唸有詞地舀一匙牛羊雜,萬分不捨地看了一會兒後放在腳邊。野狗們立刻狂搖尾巴沖上來,搶得都打架了。 「是啦。我以前旅行的時候,不曉得被野狗搶走食物多少次。」 聽我這麼說,又咔咔咬起湯匙來的繆裡愣了一下後賊笑著說: 「是因為你老是發呆吧?」 「我不能否認。」 繆裡笑呵呵地又舀一匙牛羊雜時,眼睛忽然睜得又圓又大。順她的視線轉頭一看,只見一群顯然穿著旅裝的人陸續經過,其中有幾個背著特別的東西。 「大哥哥,那是什麼!」 她用拿木匙的手拉我袖子問,害我擔心弄髒借來的衣服而慌了一下,但繆裡才不管這種事。 「那是……」 旅裝有很多種,而我在這一帶從沒見過那種樣式。 感覺很挺拔,踏著充滿自信的步伐,使我猜想他們來自南方都市。他們的其中一人,背著一捆像是巨大餐具的東西。 「會是城裡餐廳要用的嗎……應該不是。」 裡頭有人手那麼長的匙子,以及像是用來插牛肉塊的雙頭木叉,還有很多奇形怪狀,沒見過的東西。 「咦~為什麼旅行的人會帶那種東西?要在這裡開店嗎?」 繆裡咔咔咬著木匙問。 「可能是有南方的人要搬過來吧。你看,還有人搬家具呢。」 「哇~真的耶。」 繆裡興高采烈地看著那群人,將剩餘的海盜盅送進嘴裡,突然說: 「我想要那個湯匙!有那個不只能吃很大口,有需要還能當武器,很帥吧?」 她拿那種尺寸的東西,感覺和年輕人拿長劍差不多吧。帥氣是帥氣,可是用那種東西吃飯,餐費不曉得會爆增成什麼樣子。 「不可以,你是想等我說只能買一湯匙的時候,把那個拿出來吧。」 「嗯。就像曬衣竿那麼長的肉串就可以吃到爽一樣。」 她似乎是對烤肉只能吃一串的限制相當耿耿於懷。 「你怎麼都在想這種事啊……」 「咦~可是那真的很棒耶,好想用那個吃好多好吃的東西喔。」 她有時冷靜得連大人都比不上,但有時稚氣卻重得我都搞不懂。 正想對她說,用那麼大的湯匙吃飯一定很不方便時,我發現路邊有三對眼睛,正飢腸轆轆地抬望真的很想要那把湯匙般注視那群人的繆裡。它們是盤據在勞茲本港口的野狗,也是銀狼繆裡的忠僕。聽話又聰明的野狗們順著繆裡的視線望去,然後壓低姿勢。 獵人們要為主人賣命了! 「繆裡、繆裡!」 「呼咦?」 我拍拍繆裡的肩並指向野狗,她也注意到有狀況了。 只見她想了想,開心地說: 「很好,你們吃了我的海盜盅,就要努力工作。」 野狗們轉向繆裡,搖起尾巴。 「喂,繆裡!」 「呀!」繆裡很刻意地小叫一聲縮起脖子,樂得哈哈笑。 「受不了,你真的是喔……」 「咦~率領野狗的女盜賊頭子不是很帥嗎?我們是只偷壞人東西的義賊喔。這種劇本拿去溫泉旅館演應該會很受歡迎吧。」 她的確很適合這種角色,不用想就浮現眼前了。 跟她同年的女孩,不是在學女紅烹飪准備出嫁,就是在讀詩集修身養性,這野丫頭實在是一點也沒變。 「來來來,你們聽好,不可以在街上亂偷東西。要偷只能偷壞人的喔。」 繆裡用木匙敲打硬梆梆的面包碗,用義賊頭子的口氣這麼說。 野狗們乖乖坐下,沒趣地趴在地上。 「唉……」 她什麼時候才會長大呢。 我無力嘆息時,先前的老狗慢慢走來。 「啊,已經回來了耶。怎麼樣?」 「汪呼!」 老狗吐氣似的吠一聲後,繆裡的眼骨碌碌地轉一圈,歪起嘴巴。 「它說什麼?」 「咆呼……唔唔……」 一陣像是表達無奈的低吟後,老狗一甩尾巴。繆裡又咬咬木匙,扒兩匙海盜盅再往面包碗啃一口,剩下的都放在老狗面前。 「大哥哥,我們走。」 「咦?去哪裡?」 繆裡跨過樂啖剩餘海盜盅的老狗和等著分一杯羹的其他野狗,往小巷另一邊走。 並轉過頭來說: 「它說有人在抓狗。」 抓狗? 我先是一愣,而接下來的話更是讓我錯愕。 「而且是專抓銀白色的狗喔。說不定城裡也有人在想跟我們一樣的事呢。」 「不會吧。」 我脫口這麼說,隨後想到這不是完全沒可能的事。 這座城有這麼多人出入,港邊有來自世界各國的船。混居人類社會的非人之人非常稀少,但還是存在。實際上繆裡就是個例子,並不是不可能。 「那你在急什麼?如果目的一樣,請對方讓一隻不就好了?」 結果繆裡睜大眼睛,露出虎牙說: 「因為這裡是我的地盤啊!娘有再三跟我交代過!要能保護地盤才算得上是狼!」 「……」 「再說事情也可能沒你想得那麼簡單吧?動作快點啦!不然丟下你嘍!」 繆裡沒等我回答,繼續大步前進。頭上狼耳都冒了出來,大衣下也看得見狼尾。在勞茲本這樣的大城市,野狗等流浪動物自然也多。有森林之王血統的繆裡能轉眼收它們作手下,把這座城當自己的地盤不算誇張吧。 「大哥哥!」 就快消失在巷弄深處的繆裡又喊我一聲,無奈的我要准備跟過去時,注意到舔拭海盜盅的老狗視線。 那像在說「別怪我喔」的視線,使我垂肩嘆息。 「她從出生就這麼野了啦。」 「咆呼。」 也許是在大城收了一幫野狗點燃了她狼的血液。事情不單是她貪玩,胡亂訓話也不好。 「真是的。」 我碎念一聲後跟上繆裡的腳步。 她所跑過的路上,有閃亮亮的狼毛在飛揚。 勞茲本的街道歷史悠久,巷弄復雜。我自己一個人來,恐怕是早就迷路了。但繆裡是狼,即使在到處有樹木遮蔽視野的森林裡也絕不會迷路。 她左拐右繞,信心十足地前進。一回神,我已來到氣氛熟悉的街區。 「呼、呼……咦,繆裡,這裡不是我們那棟房子附近嗎?」 我氣喘籲籲地問,繆裡聳個肩拍拍耳朵說: 「完全不一樣啦,感覺有點像就是了。」 看來貴族的住宅區不只是那一處。 「而且……這裡空氣的味道也不一樣。這一帶大概是從遙遠國家來的人聚集的地方,然後我想這一小塊又是裡面特別有錢的人蓋房子的地方。」 我當然是聞不出氣味的差異,既然繆裡這麼說,那就是這樣吧。 「沒有野狗耶。你說有人在抓狗?」 「那個狗爺爺說這幾天有好幾個同伴被抓走了。」 「這……」 大城突然開始抓狗,可能性並不多。一般是有王公貴族等重要人物來訪,為提高環境清潔而抓,再來就是為毛皮而抓。若在戰時,則有可能為了少幾張嘴或直接抓來吃。 「我也有不好的預感……可是實際到這裡來以後,感覺有點怪。」 「怪?」 繆裡從巷口探頭出去觀察四周,閉上眼睛吸幾口氣。 「這裡完全沒有暴戾之氣,例如毒餌的味道或是打狗的血腥味之類。」 路上的確是一片祥和。 「所以到底怎麼了?」 「嗯……嗯?」 繆裡的鼻頭動了動,這次還豎起耳朵。 「……大哥哥,這邊。」 見到她想從小巷走上街道,我拉住她的手。 「耳朵和尾巴。」 繆裡露出「啊」的表情並抖抖身子,消除耳朵尾巴。 「拜託你不要也被人抓走喔。」 「到時候有你救我啊?」 看她好意思這麼說,我氣都生不上來。 「好好好。」我摸摸她的頭,她開心地縮起脖子,又繼續走。 「所以是什麼狀況?看你好像有什麼發現的樣子。」 「嗯……是有發現啦,但是搞不懂的事也變多了。」 帶路的繆裡回頭說: 「狗都在同一個地方,但好像不是強迫的。如果是硬抓那麼多狗放在一起,會有一種類似汗臭味,像是憤怒的味道,但這裡沒有。」 「狗都在同一個地方……?在這種住宅區?」 這個寧靜的街區沿路都是高雅的建築,要是把野狗都帶來這養,很快就會弄臭自己的名聲而住不下去。假使找來這麼多狗是為了取毛皮,多得是更適合的地方。 「我原本還想說如果它們過得很慘,就變成狼救它們出去,但看樣子不用擔心這種事了吧。」 突然聽繆裡這麼說,讓我有點感慨。 雖然她任性又調皮,基本上還是個心地善良的孩子。 我不禁從背後摸摸她的頭,嚇得她直問:「咦?怎、怎麼了?」 後來我繼續跟隨繆裡前進,來到有扇氣派鐵門的樓房前。這是棟四樓高的紅磚屋,從牆上有掛旗桿或火把的金屬環來看,住戶應該頗具身份。 樓房本身面道路這一側沒有門,只有空中走廊底下設了這道鐵門,門後就是中庭。 來到這裡後,我也曉得狗在哪了──就在樓房另一邊的中庭裡。 「好像滿開心的耶?」 我也側耳聆聽,不只聽見狗叫聲,還不知為何依稀有些音樂聲。我是聽說過很多貴族的瘋狂興趣,但找一群狗來家裡聽音樂也太誇張。 就在繆裡想從鐵門縫隙間窺探中庭狀況時── 頭上突然有聲音喊來。 「啊!我等你們好久了!」 趴在人家門上,被看作乞丐還算好,要是當成小偷來事先勘查就很難辯解了……慌張之餘,我忽然覺得不太對勁。 他說等很久了? 我姑且抬頭看看,只見一名年輕男性從敞開的木窗探出身來望著我們。他比我年輕很多,是堪稱少年的年紀,但還是比繆裡長幾歲吧。一頭略顯灰白的金發輕柔搖曳,渾身散發上流階級的高雅氣質。 而且服裝相當華美,近似海蘭處理公務時會穿的禮服。 「你們能趕上真是太好了!我馬上派人過去,請稍等!啊啊,真的是太好了,感謝神啊!」 少年放心的笑容天真可愛,再加上微微泛紅的白皙肌膚,簡直是天使下凡。 但對方顯然是有所誤會。正想開口解釋時,他已經退回窗內了。 「……他是誤會了吧……」 沒被當成賊人雖已是萬幸,但他究竟以為我們是什麼人呢。 繆裡穿的是平時那套從紐希拉穿來的衣服,我的是向海蘭借來的大商行小老闆風格服飾。平時的裝扮太像聖職人員,在城裡太醒目。盡管非我所願,我在這座城也不知不覺成了名人。 這使得我雖然覺得現在跑掉就沒事了,但既然對方地位高,未來說不定會在哪見面的懸念留住了我。在這裡解釋清楚,比較不會有後顧之憂。 然而,找白狗的事該怎麼跟他說明呢。 傷腦筋時,我注意到繆裡的視線。 「怎麼了?」 她傳自母親的紅眼睛盯著我看,並幾乎要敲出聲音來似的眨動,然後笑咪咪地說: 「大哥哥穿這樣真的很帥耶。」 「什、什麼……?」 說著還開心地摟住我的手。繆裡經常有這種令人摸不著頭腦的舉動,世上沒什麼比少女心更難懂了。 這時,門後有人的聲響。 還來不及想藉口,門已經開了。 出現的是先前那位貴族。貴族跑得臉紅氣喘來開門迎客是非常不體面的事,後面有幾個傭人急忙追來。 他門一開就迫不及待地握住我的手上下猛搖,那力道都快把我的手給扯斷了。 「啊啊,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感謝你們!」 「那、那個……」 「哎呀,太完美了!就跟我要求的一模一樣!居然派來了這麼棒的人!」 要求?才剛想他到底在說什麼,他又握起繆裡的手,並對她恭敬地屈膝行禮。 「有你頭發這麼美的人來到這裡,只能說是神賜予的奇跡啊!今天就拜託你們了。」 他還很貴族地捧起繆裡的手,在手背上一吻。繆裡也很喜歡這種事,再加上她引以為傲的頭發受人誇贊,自然是樂得不得了。 「來來來,快請進來准備。大家都快放棄了呢。哎呀,真是太好了!」 雖然他激動得都泛淚了,但我還是不懂他究竟把我們當成了誰。因此進門之前,我非得先問清楚不可。 「對不起……您是不是把我們當成別人了?」 「咦?」 高雅的長相錯愕起來也是那麼高雅。我一邊這麼想一邊說明: 「其實我們是在這附近找狗……後來聽說府上中庭有很多狗叫聲……」 不只我自己也覺得找野狗這理由很莫名其妙,對方的反應更大。而且他還把我們誤認為苦候多時的另一組人,那茫然的表情甚至令我很有罪惡感。 在這種狀況下,該怎麼問狗的事呢……想到一半貴族回過神,先開口問話。 然後換我茫然了。 「咦,你、你們也在辦婚禮嗎?」 「咦?」 「還以為都事先調查好了,想不到還會撞日……喔不,既然你們還在找,表示那不是今天的事?」 當我腦裡仍一片混亂,眼前的貴族求救似的逼上來。 「能請你再等等嗎?可以的話,今天……不,最晚這幾天就會結束才對。要是你把我們剛找來的狗帶走,我們就辦不下去了!」 年輕貴族說得都快哭了。這時一聲「汪呼」傳來,我往裡頭望去,見到好幾只亮晶晶的銀狗白狗探出頭來。 它們經過仔細保養的毛發閃閃發亮,脖子上綁的紅色蝴蝶結也很喜氣。這時,我才想起他提到婚禮。 這時,貴族以引人同情的表情這麼說: 「啊!對、對了……既然是來找狗,就表示你們……不是扮演祭司跟伴娘的人……?」 扮演祭司跟伴娘。 我往身旁繆裡看,她一副已經弄明白的臉。 一群白狗與銀狗,和擁有銀色頭發的少女。這裡是來自遠方的人們居住的區域,他們的婚禮會有許多來自當地的習俗。在他們的傳統裡,白色動物代表好兆頭吧。 而且勞茲本是溫菲爾王國的都市,溫菲爾王國因槓上教會而造成所有聖職人員放棄聖務。想辦婚禮卻沒有人能主持立誓儀式,就像吃烤羊不灑鹽一樣,不難理解他們需要找人扮演這角色。 匆忙張羅時卻見到我們上門,難怪會當成他們想找的人。 但是很遺憾,我們並不是聖職人員和伴娘。 況且見證婚禮是聖職人員的重責大任,不是我這沒資格的人能隨便主持的事。這明顯違反教會法,若事情曝光會變得很麻煩。 正當我想對他這麼說時,繆裡腳一伸走向前去。 「我們是碰巧到這裡來的啦,如果有什麼是我們能幫的,就讓我們幫吧?」 繆裡的眼睛顯然是為了「幫人」以外的事在發亮。 撞上外國人家的婚禮,不點燃她的好奇心才怪呢。 「真、真的嗎?」 「喂,繆裡。」 正想叫她別胡亂答應這種事時,她一把按住胸口把我推開。 「嗯,這個大哥哥穿什麼衣服都不搭,就只有穿教會那種衣服特別好看喔。」 還在我胸口拍了幾掌。 「對呀對呀,我也是這麼想!」 「而且你們要找伴娘吧?穿漂亮的衣服,頭上戴花冠,跟新娘一起走的那個嘛?」 「沒錯沒錯!」 腰逐漸往前彎的貴族少年和雀躍的繆裡手都要握在一起了。 這時,他們一起往我看來。 「大哥哥,神也會希望你幫助人家吧!」 把神搬出來的繆裡當然沒有把神擺在第一位。從她眼中的光輝來看,她只是想穿小妖精般的白色婚禮服裝,戴花冠參加喜事而已。 然而即使教會法或常識云云都在嘴邊打轉,眼前的貴族正在頭痛也是事實。 而且婚禮特別重要,是人生大事。 神到底會希望我怎麼做呢。 是遵守教會定下的教會法,還是促成他人的幸福…… 盡管我仍在苦惱,答案幾乎是呼之慾出了。 「我……不是聖職人員……」 「沒關系沒關系!只要你站在會場上,讓形式完整就好。」 原本主持結婚這項聖禮是聖職人員的職務,冒充聖職人員是要問罪的。 若要嚴格遵守法條,我是該拒絕。 但在婚禮上扮演祭司這種事,神應該也會網開一面吧。 只要不收錢,即使曝光了也能堅稱自己只是見證人。 再說拿規定出來擋,繆裡不曉得會跟我辯多久。 「那、那好吧,我願意幫忙。」 「喔喔!謝謝你!」 為得救而激動的貴族身旁,繆裡笑得眯起了眼。覺得事情變復雜了的同時,我告訴自己成人之美並不是壞事。 「啊,對了。我還沒向二位自我介紹呢。」 安心得都快掉淚的少年真的擦了擦眼角,挺直背脊繼續說: 「我的名字是梅爾庫裡歐.柴達諾。」 「我是──」 剛開口,我就說不下去了。托特.寇爾這名字,如今不再只屬於一個偏鄉溫泉旅館的雜工。隨著我們克服旅途中的難關,這名字不知不覺還多了個黎明樞機的稱號廣為流傳。到今天,這名字在人們心目中甚至產生了特殊意義。 梅爾庫裡歐不解地等我說下去時,繆裡插嘴道: 「其實我們正在旅行啦。大哥哥其實不是我哥哥,是一直在我家工作,負責照顧我的。」 貴族環游諸國的事並不稀奇,家裡有關系近似手足的人也很常見。 梅爾庫裡歐很快就接受了。 「在城裡找狗,也是因為想帶回去我們住的地方。那個房子好大一間,大哥哥又每天都很忙……」 繆裡裝成想要狗排解寂寞的可愛少女,繼續說: 「另外就是,我爹本來就很反對我跑出來了,要是我爹聽說我跟大哥哥學教會辦婚禮,頭腦頑固的他說不定會當場昏倒。」 繆裡是沒有騙人,但我怎麼想都覺得那裡頭有說不盡的深意。她雖叫我大哥哥,卻也敢直言無諱地說她是把我當異性看待。 「跟大哥哥學教會辦婚禮,爹說不定會當場昏倒」這種話,含意恐怕比狼的輕咬還深。 「原來是這麼回事啊。哎呀,我也能感同身受。我說我想游學學寫詩的時候,差點沒把我父親氣死。但是我好勸歹勸,跟他約好會在管家的監督下維持端正品行,才終於能離家旅行一小段時間。」 「哈哈哈,到哪裡都一樣呢。」 梅爾庫裡歐和繆裡好像轉眼就打成一片了。 「名字這種事很容易突然被別人聽見就傳出去,我就不問了。」 「嗯,謝謝喔。」 之後繆裡和梅爾庫裡歐再握一次手,並也向我伸手。 事已至此,我也只能盡力演到最後了。 「我一定會傾盡綿薄之力,將您的婚禮辦到最好。」 「那裡,實在非常感謝你的協助。兩位快請進。」 繆裡一隨梅爾庫裡歐踏進院內,狗兒們便往她跑了過來。繆裡一個個摸它們的頭,看得梅爾庫裡歐都傻了。中庭裡,婚禮的准備正順利進行。傭人們忙碌地來來去去,樂團也忙著調音。盛大的氣氛加上暖和晴朗的天氣,令人心情飛揚。突然間,我感到剛經過的門後有人在看我,像被潑了桶冷水。 赫然轉頭,沒有見到人,只是隱約有個紅得像火的人影掠過。 「大哥哥~?」 帶著狗群前進的繆裡注意到我的異狀而轉頭問。 「啊,不好意思。」 掛念著那扇門後的我趕緊跟上。 那是怎麼了。 如果不是錯覺,那人好像是很惱怒地瞪著我。 「啊,今天一定能辦一場很棒的婚禮!」 梅爾庫裡歐感動至極的話,在陽光傾注的明朗中庭中響起。 繆裡紮起頭發,換上潔白衣裳,戴著黃黃紅紅好不亮眼的花冠,腳邊還趴了只特別黏她的小白狗。 在春陽下微笑著摸小狗頭的她,真的就如天使一般。 「啊,大哥哥。」 繆裡注意到我進房而抬頭,靦腆地淺笑。 「嘿嘿嘿。怎麼樣,好看嗎?」 在紐希拉,她沒事就叼根肉乾滿山跑,把全村小孩集合起來做些嚇死人的惡作劇。 雖然這野性隨著成長漸漸收斂,看她這樣才讓我覺得她真的長成了一個女孩子。在盤起頭發而露出來的漂亮耳朵上,那搖搖晃晃的寶石光輝正是讓女孩變成閨女的魔法之光。 對於作她哥哥拉拔她到現在的我來說,實在美得令人泛淚。 「嗯,很漂亮喔。真想讓羅倫斯先生也看看。」 「咦~?爹就不用了啦~不管穿什麼,他都只會說好可愛。」 繆裡對羅倫斯的無邊父愛似乎不怎麼領情。 「大哥哥呢?你覺得怎麼樣?」 同情羅倫斯的我,也只能誠實說出感想。 「當然,我看也是非常可愛。」 繆裡看起來是充滿自信,聽我這麼說之後像是放心又像害羞地縮起脖子笑了笑。 「不說這個了,典禮流程都記住了嗎?」 梅爾庫裡歐家裡的女傭們總動員地幫繆裡打扮的同時,也對她解釋過婚禮的整個流程才對。和柴達諾家結為親家的,是普利斯托家的女兒。兩家都是源自遙遠南方的國度,尤其柴達諾家在這個區域還扮演著移民管理者的角色。我先前也在另一間房聽人講解這兩家的家世和婚禮禱詞的內容,教會的婚禮流程是各國相通,沒什麼大礙。 例如無論健康或患病那一串話,只要是引用聖經,我有十足的自信。 「嗯,我的部分沒什麼難的啦。先到新娘房接人,跟她到房子裡的禮拜堂去,然後乖乖聽你祝福他們。」 「然後呢?」 「然後我要扮演天使,准備趕走惡魔用的蛋糕。用蛋糕趕走惡魔耶,好好玩喔。」 繆裡像是從沒聽說過,說得咯咯笑。 其實威嚴的惡魔討厭甜食是還滿有名的民間信仰。即使容易被信仰問題刺激到的教會,也很難得地默許了這件事。的確,如果惡魔喜歡吃那麼甜的蛋糕,感覺很不像樣,所以就連腦袋僵硬的聖職人員也覺得有道理吧。 因此,他們用甜甜的砂糖和現擠的牛奶做成的鮮奶油妝點了這場婚禮。 「想不到在港邊看到的那些人,剛好是來參加這場婚禮的耶。」 就是繆裡吃海盜盅時見到的那群帶大型餐具的男人,原來他們是從新娘家鄉帶嫁妝和婚禮用具來的。都從故鄉強拉祭司來了,他們搭的船卻因為途中天候不佳而分散,還要很久才會到。 「你要用那個大木刀切蛋糕,再舀一大匙起來,可是那不是給你吃的喔。知道嗎?」 「我知道啦!我這個天使要負責分祝福的蛋糕給新娘,然後新娘再拿給那個貴族吃嘛!」 那多半是將無法溫飽視為理所當然的遠古時代所留下的習俗,想祝福新人永不愁吃吧。 路上那些人所背的巨大木匙,不僅是為了給婚禮賓客做菜,還會用在儀式上。 「順序是沒錯,可是蛋糕要等到出了禮拜堂,中庭宴會開始以後才能吃。在那之前,還有一件事要做吧?」 這只貪吃的小狼很容易聽到食物就昏了頭。 「咦咦,還有什麼?大哥哥要唏哩呼嚕嚕嚕~地幫他們祈禱,然後……啊!」 繆裡的表情瞬間從安詳天使變成野丫頭。 在那之後等待著她的,是她繼吃東西第二喜歡的活動。 「梅爾庫裡歐先生的柴達諾家歷史悠久。我以前旅行到南方的時候,有聽說過那裡的婚禮有很不一樣的習俗,想不到這個習俗還在流傳呢。」 「就是貴族要驍勇善戰才有榮譽可言,保護不了新娘的貴族根本不算貴族的那個吧?」 這是今天這場婚禮的另一個看頭。 兩人誓言永遠相愛後,新郎不只要證明自己的真心,還要向所有來賓表示自己有迎娶新娘的資格。也就是從新娘出生領地人民的角度來看,新郎想娶走他們的公主就得拿出本事,這是很常有的事。所以在立誓之後,新娘領地的人會一起襲向新郎,而新郎要擊退他們保護新娘,帶她離開禮拜堂。 過了這一關,婚事才算數。 「可是那個人做得到嗎……感覺連劍都沒拿過耶。」 「只是儀式而已啦,大家演一場戲。連劍都不會用吧。」 「是喔?」 「在戰亂頻仍的古代,說不定真有這個必要就是了。」 說起來,梅爾庫裡歐講解這件事時,臉上滿是緊張。 柴達諾家是很早以前就渡海而來,以這王國為中心拓展商路的世家。而對方普利斯托家更為古老,是個重名譽勝過財富的傳統貴族。 而且從宅邸裡來去的傭人來看,新人雙方家境差距不小。很容易分辨哪邊是在王國貿易的富裕柴達諾家,哪邊是謹守古老傳統的質朴普利斯托家。 就算說有人認為梅爾庫裡歐是用錢買下了公主而厭惡柴達諾家,我也絕不會感到意外,甚至擔心會不會有人趁著這場大動作的儀式宣洩情緒。 盡管如此,宅邸裡仍充滿了祝福婚禮的氣氛,讓我猜想梅爾庫裡歐也許只是因為面臨人生大事而緊張。 這時,掀動寬松裙擺的繆裡說: 「不過這感覺不錯耶,可以在婚禮上重現保護新娘的戰斗呢。」 熱愛冒險故事和愛情故事的繆裡側眼看來。 「我也好想被愛我的人保護喔~」 這自言自語真是刻意得可以,但答應幫人辦婚禮以來,我就已經做好聽她說這種事的准備了。繆裡說過把我當異性來愛,並正面強烈表示她的愛意。我現在是不會去懷疑她的愛有多深,不過我是立志成為聖職人員的人,況且我和繆裡雖沒有血緣關系,我還是純粹將她當妹妹看待。 所以我這次也一樣裝作沒聽見,但感覺這樣也不對。 因為無法讓她如願是一回事,糟蹋她的心意又是另一回事。 我要將她豎起來的爪子移開般站到她身旁說: 「我是很願意保護你呀,而且無時無刻都把你放在第一位呢。」 要是她有露出狼耳,一定會拍得像撥水一樣快吧。 即使她想聽的是別句話,只要誠心回答,她還是能感受到的。 不過她像是開心就輸了一樣,很刻意地慢慢吸氣,誇張吐出來。 「哼,明明都是我在保護你。」 「就是說啊。我們的旅程能夠持續到今天,全都是因為有你。我很感謝你喔。」 若沒有繼承賢狼之血的繆裡那般的智慧、膽量與應變能力,我這個羔羊早就揉碎在紅塵怒濤之間。 她表情還是頗為不滿,但事實上好像已經滿足了。 「那我要抱抱。」 她賊笑著伸長了雙手說。 「不可以,把裝扮弄壞了怎麼辦。回房間以後再抱。」 「咦~!一定要喔!說好嘍!」 平常的野丫頭臉又跑出來了。 但我還是有那麼點覺得這樣才像她,比較安心。 盤起頭發,耳垂別上美麗寶石的繆裡,宛如一離開視線就會消失不見的妖精般,讓人有點感傷。 用父親不捨女兒出嫁的心情來形容,有點對不起羅倫斯,改成哥哥不捨妹妹出嫁的心情就行了吧。 「話說回來,婚禮什麼時候開始?我去問問好了。」 原本是船隻延誤,找不到替代的祭司和伴娘,已經是延期的氣氛了,還有客人准備離開。多數親戚是遠道而來,春天又是個忙碌的季節。尤其是貴族人家,在當地節慶都是必須出席的角色。從港邊的混亂程度來看,光是找船就要費一番苦心,延期不是能輕易說出口的事。 而且使婚禮順利進行,和娶妻一樣關乎家族顏面,所以梅爾庫裡歐才會如此急於舉辦這場婚禮吧。 身份高的人,也會被迫活在其身份的限制下。 「我也好想趕快吃大餐喔。聽說南方的菜會把麵粉揉一揉煮來吃耶,好想吃吃看!」 「你不是才剛吃過海盜盅嗎……」 聽我沒好氣地這麼說,繆裡嘻嘻賊笑起來。 「啊~不曉得新娘是什麼樣的人耶。那個貴族新郎跟大哥哥有點像,那新娘會不會是有銀色頭發跟狼耳狼尾的可愛女生呢?」 我用眼神向她抗議,她回我一個純真的笑。 總之不能耽擱婚禮,我想再去確認一次時程時,事情發生了。 「大小姐,您要去哪裡!」 「那邊是客人的──」 門後傳來這樣的聲響,隨後門粗暴地打開。 「你們就是扮祭司的人和伴娘嗎?」 「大小姐!」 一個頭發紅如烈火的少女甩開慌張女傭的手。她身材高挑,四肢修長,露肩華服展露出強健的肌肉。簡直就像紐希拉溫泉旅館熱門戲目中的屠龍女騎士跳出來一樣。 那名少女對女傭們不理不睬,大步進房關上了門。 深褐色的銳眼看了看我和繆裡。 「聽說你們是碰巧到這來的,沒錯吧?」 這就是所謂要將人射穿的視線吧。她身高和我沒差多少,但或許是氣質問題,壓迫感高得嚇人。發生暴力沖突肯定打不贏她的感覺令我心生畏懼,而坐在椅子上的繆裡卻還是跟平常一樣。 「對呀?」 少女眉頭一皺,一口氣吸得身體好像膨脹了似的。從繆裡的態度來看,少女並不打算對我們動粗。至於她在氣些什麼,已是不言而喻。 不是認為婚禮不該有外人,就是認為不該用假的祭司。這麼說來,她還挺像是在女子修道院身穿甲冑,讓柔弱少女安心祈禱的女騎士。 但是繆裡卻這麼說: 「你穿這樣……所以你是新娘沒錯吧?不用去准備嗎?」 驚訝只有一瞬。少女哼一聲吹開繆裡的話,頭逼過來瞪視繆裡的眼睛。 「你們靠得住嗎?」 被體重說不定有兩、三倍的少女逼這麼近,繆裡也絲毫沒有退卻。她直覺很靈,應該是看出新娘沒惡意吧。 不過這麼一來,新娘的態度就很難懂了。婚禮當前,怎麼闖入客人的房間,還問人靠不靠得住呢? 「不好意思。」 我一插嘴,新娘的視線就向我狠狠轉來。 即使心裡一怔,但還是挺住了。 「我們的確是臨時找來充數的,可是我覺得這也是神的旨意,我們一定會竭誠扮演好這個角色……」 當然,我畢竟是假扮的祭司,要我滾我也只能滾。盡管會有些惆悵,非正牌聖職人員的我沒有抗辯的餘地。 「再說這裡不是有銀狼的傳說嗎?這樣的話,我當伴娘剛剛好吧?」 男方梅爾庫裡歐的柴達諾家,和女方普利斯托家的家徽剛好都有狼。雖然隨時代演變,近來鷲鷹或獅子較受歡迎,但是從古代帝國延續至今的古老家族中,還有不少高舉著狼紋家徽。這兩家就是因為這個緣故,習慣在婚禮上找來許多長得像狼的銀狗白狗,再找銀發少女當伴娘。 繆裡那個問題當然也在暗示不可能有哪個女孩的銀發比她更漂亮,而除此之外,她還是真正的狼,沒人比她更適合這個角色了。 可是紅發新娘仍像狼一般警戒,交互瞪視我和繆裡。 依然不知道她心裡有何盤算的我,忽然想起她問「你們靠得住嗎」。於是我開始往她有些難言之隱需要請人協助的方向猜。 婚事是人生的巨大轉折,本來是該充滿歡笑與祝福。但堪稱主角的新娘卻是如此心事重重的臉,令人立刻想到幾種可能。 我頭一個想到的,是她被迫嫁人。 眼前這位新娘看起來一點也不惹人憐惜,渾身上下都是想要什麼就自己搶的感覺。要是家人替她決定了不願嫁的對象,八成不會唯唯諾諾地走進結婚禮堂。況且柴達諾家與普利斯托家家風與財富都有差距,為政治目的出嫁的貴族千金並不少。 這位紅發新娘,很有可能是在找信得過的人來破壞這場婚禮,問題是我這外人該不該過問。 然而,絕不見死不救也是我的人生信條之一。 於是我對這個像是負傷野獸的少女這麼說: 「我的名字是托特.寇爾。」 「咦,大哥哥!」 繆裡驚訝得睜大眼睛,而我繼續說: 「大多數人,把我稱作黎明樞機。」 這座城前幾天才有過一場大騷動,紅發少女似乎也聽過傳聞,愣愣地看著我。 「要是我當祭司的事被人知道,恐怕會引起一些麻煩,所以我沒對梅爾庫裡歐表明身份。可是,如果你真的有苦難言,需要幫助,我的名字應該能幫上一點小忙,我這位知己也願意幫你吧。」 動用所有可能的人脈,好歹能幫這位少女逃離強迫的婚禮才對,再來就看她相不相信我了……想到這裡,少女嗤之以鼻地說: 「……要說謊也該打個草稿吧。」 不知如何回答的我聳聳肩,新娘咿唔一聲。 「不過你長得是跟聽說的一樣沒錯。你真的就是他嗎?」 「黎明樞機這稱呼太誇張,我很慚愧就是了。」 少女跟著哼了一聲。 「那麼……我可以……相信你們嗎?」 她的表情不是憤怒,充滿了郁悶。 「大哥哥這種傻正直的人不能信啦。」 少女往插嘴的繆裡看。 「你看嘛,像我這麼可愛的女生一直要他跟我結婚,他卻一直說要當聖職人員,只把我當妹妹看什麼的一直拒絕我耶!我們沒有血緣關系喔?像昨天我還半夜鑽到他被子底下,他也完全不理我!」 聽了繆裡氣沖沖的這些話,少女不敢置信地看來。 「……你有病啊?這麼可愛的女生,娶了不就得了?」 「是吧~?」 她們倆的對話讓我無力地說: 「別管我了,現在談的是你的事吧?」 少女這才回神,挺直背桿。那不是從新娘課程學來的柔美儀態,而是經過長期鍛煉的人才有的俐落動作。 「你們兩個……喔不,兩位來到這裡,真的是因為神的引導吧。拜託你們幫幫我,這裡我沒有其他人可以依靠了。」 婚禮的主角新娘,這樣向我們求救。 我與繆裡對看一眼。很喜歡這種故事的她,整個眼睛都亮了。 「可是我要再問一次,你們真的不是我父親的手下?」 自由豪放的女兒,與企圖束縛她的父親。 這樣的構圖並不稀奇,能獲得自由的繆裡才是特例吧。 而結婚應該是一件幸福的事,不應該強行逼迫。 「真的不是。所以,我們應該能幫上你一點忙。」 少女像是被這句話敲開了心扉,表情有那麼一瞬間扭成哭相。 「謝謝,真的太謝謝你們了。拜託,幫我破壞這場亂七八糟的婚禮。」 果然是逼婚啊。繆裡對愛情故事中的私奔情節根本愛到心坎裡,都在磨拳擦掌了。 接著,少女這麼說: 「我父親想暗殺梅爾庫裡歐,拜託你們救救我心愛的梅爾庫裡歐!」 「……咦?」 世上充滿了意想不到的事。 紅發新娘艾爾娣.普利斯托說出的話,與我想像中完全相反。 「我父親想殺梅爾庫裡歐。」 艾爾娣重復道。 「我那個頭腦頑固的父親反對我們結婚。我們家是靠武功起家,柴達諾家的祖先是文官,因為受到拔擢而興起。我父親經常把『沒上過戰場的軟腳蝦不算是男人』這種話掛在嘴邊,對他來說根本門不當戶不對。」 雖然很錯愕,但家世問題在現實中的確存在,不然貴族與平民突破萬難想結婚的戲碼就不會老是出現在歌劇院裡了。同樣的問題,也會發生在貴族之間。 艾爾娣搖搖頭,難過地咬著下唇。 「我和梅爾庫裡歐,是在故鄉的慶典上認識,當時的事我還記得很清楚。父親從第一次見到他以來,就從來沒給過他好臉色看。」 「這樣啊?」 繆裡將手擺在她腿上問,似乎想安撫她。 「是啊。我把我的劍拿給梅爾庫裡歐看,他就說了很多關於劍柄詩詞的事。不講利不利,也不是逮到多少獵物,讓我很驚訝。我從沒遇過看著劍講詩詞的男人,甚至不知道劍柄有刻字。梅爾庫裡歐替我解釋詩的意思,還說了很多相關的故事,而且……」 艾爾娣的眼忽然望向遠方般眯細,嘴角也變得柔和。 「他還當場為我作了一首詩。當然我們家設宴的時候,也會有賣藝的人作詩給我,但每個都是贊頌武功或是拍馬屁。我這樣子還說我是花的妖精,是瞎了還是怎樣?」 對於屈臂秀肌肉的艾爾娣,我真不曉得該說什麼好。這時繆裡直率地咯咯笑,輕聲問道: 「然後呢?他寫了什麼詩讓你那麼高興?」 艾爾娣彷彿早就在等她這麼問,有點靦腆又頗為驕傲地說: 「那首詩是在說,偶爾也可以把劍放下,在池邊睡個午覺。我是不懂詩的好壞,可是那給我很大的震撼。因為念書的時候,我都要默背一堆死板板又老掉牙的詩,宴會上的詩又都在拍我們馬屁。知道世上還有這種輕松愉快,淺顯易懂的詩,真的讓我好震驚。」 都用死板板又老掉牙的詩教繆裡讀書的我,實在難以面對繆裡的視線。 「從那一刻起,我的心就都是梅爾庫裡歐的了。我像小孩一樣要他念更多詩給我聽,他也不嫌我煩,念了好多讓我笑得滿地打滾的詩。」 或許梅爾庫裡歐本身真的有詩才,而那是源自他的本性吧。 繆裡聽艾爾娣聊梅爾庫裡歐的樣子,比她還要開心。 但艾爾娣表情忽然一沉。 「不過梅爾庫裡歐在我父親眼裡,一定是個只有一張嘴的軟腳蝦吧。他打斷我們,還找他麻煩說不要只會說話,陪他練幾式劍怎麼樣,甚至還問我什麼時候對詩詞感興趣了。他那顆石頭根本就不瞭解梅爾庫裡歐的才華和溫柔!」 是因為他和一生都用在戰鬥上的人的價值觀差太多了吧。從艾爾娣的父親看來,梅爾庫裡歐才奇怪。 然而這裡我有個疑問。 「那麼……令尊怎麼會答應你們結婚呢?」 否則事情也不會演變成這樣。 「這場婚事當然沒有受到祝福。柴達諾家有很多善於經商的人,如今是根植世界各國的一大勢力,所以父親是害怕拒絕柴達諾家的提親會遭到報復吧。我們家握劍的人多,握筆的人少,又沒有錢。劍在這個時代已經沒什麼意義了。」 也就是被迫接受這場婚事的,反而是父親這邊。 「我聽過很多被迫結婚而造成的悲劇,原來也有相反的呢。」 聽我這麼說,艾爾娣的眉毛又豎了起來。 「我們家的男人,真的每個都是思想老舊又僵硬得像石頭一樣!我跟梅爾庫裡歐說我父親絕對會反對,結果他……明明有那樣的家世,多得是更好的人家能選,他卻握起我的手,發誓無論用什麼方式都要和我結婚……」 艾爾娣是想起當時的情境了吧,說得臉紅搓手。 在繆裡的觀念裡,戀愛故事是世界上最高貴的事。艾爾娣那戀愛少女的模樣,讓她甜甜地微笑著。 這時,艾爾娣忽然從夢中驚醒般表情凝重起來。 「而且,我想不只是我家反對,梅爾庫裡歐家裡也很反對才對。」 「是嗎?為什麼?」 「因為我家地位不高,又不懂賺錢,再加上……」 艾爾娣聳起她壯碩的肩。 「我又是這副德性……和新娘這個詞差太遠了。」 差點就點頭的我被繆裡搶先踩了一腳,才沒節外生枝。 「哪有這種事,你穿新娘裝很漂亮喔。」 「……被你這麼可愛的女生這麼說,就算是客套話我也很高興。謝謝。」 「才不是客套話呢!」 經過這般對話後,艾爾娣說道: 「總之梅爾庫裡歐他真的把事情辦得很順利,可是我爸那麼頑固,親戚又都是比所謂的野蠻人還多長一層山豬毛的樣子。看到不順眼的事,想都不想就嚷嚷著靠比腕力來決勝負。」 雖會聯想到山賊或海盜頭子,不過歷史悠久的貴族也會有這種狀況吧。 畢竟對武家來說,活得像個武人才是他們的生存意義。 「奇怪,那怎麼還要暗殺?這樣不是比拒絕婚事還糟糕嗎?」 繆裡問得很有道理。 在我們不解的視線下,艾爾娣無奈嘆息。 「平常他們連早上的禮拜都做不好,動起歪腦筋就比誰都行。有人跟你講過婚禮流程吧?其中有一個大好機會。」 「流程?呃,我跟你一起到禮拜堂……再來,呃……咦,該不會是……下毒?」 她是想到新娘艾爾娣要拿一塊驅趕惡魔用的蛋糕給新郎梅爾庫裡歐吃的那一段吧。 「不是,他們才沒那麼聰明。況且食物還會分給其他來賓。」 「啊,對喔。這樣的話……」 繆裡又開始思索時,我也想到了。 不是有個非常適合暗殺的場面嗎。 「難道是要在女方親戚圍攻新郎那時候?」 繆裡的嘴形固定在「啊」的樣子。 艾爾娣慢慢點了頭。 「他們會堅稱那是意外。事實上,參加者酒喝多了而不知輕重,鬧到有人受重傷的事經常發生,但也是因為這樣才熱鬧。這次是因為辦在這棟房子的中庭,規模很小,在我故鄉那邊,全城一起辦婚禮的事常常有,還會全城的人都跳下去鬧。那裡還有個故事說,有兩塊領地的人為了停戰,讓領主的小孩結婚,結果喝了酒雙方又打起來,死了很多人。很扯吧,根本野蠻透頂。」 若參加者有限,很快就能過濾出兇手。那麼佈置成兇手顯而易見但純粹是意外的狀況,的確就合理多了。 「其實我是很想幫他把每個都打趴……」 「呃,可是……」 我插嘴問: 「是什麼讓你認為他們真的計畫暗殺他?」 會是湊巧撞見家人密謀殺人嗎?不然懷疑這種事,通常需要一定程度的根據。 艾爾娣撥撥她火紅的頭發,露出極其肯定的眼神。 「現在每個領地都應該在忙著辦春祭,可是我親戚裡特別厲害的人卻全都來了。如果說他們都是能單挑幹掉熊,拆了腦殼裝酒喝的人,應該很好懂吧。」 這的確讓我明白艾爾娣的親戚都是些什麼樣的人,繆裡則是聽得有點興奮就是了。 「而且他們全都把劍帶來了。那都是戰績顯赫,萬中選一的名劍。你說為什麼要帶武器到婚禮上來?」 「可是貴族不是本來就會帶劍參加婚禮嗎?」 紐希拉會有王公貴族來訪,因此繆裡也見過一些場合。 「是有這種時候沒錯……但那基本上都是儀式用的裝飾劍,幾乎不會開鋒。」 「是吧?再加上我父親的態度也不太尋常。我和梅爾庫裡歐親近以來,他就不太願意和我講話。所以我只想得到,他在打算強行破壞婚禮……也就是暗殺梅爾庫裡歐了。」 艾爾娣想一吐滿腔郁悶般地嘆了口氣,繼續說: 「我想,父親是要我和他選中的男人結婚吧。八成會是個認為舉得起大石頭才有意義的人。然後等我生下一大堆男孩子,把重振家族的希望放在這上面。」 那是來自戰亂時代的古老價值觀。 艾爾娣就是生在舊家庭,卻擁有新時代觀念的女孩。 「如果只有我自己受罪,還能賭上普利斯托家的名聲忍下去,可是我不許任何人傷害梅爾庫裡歐。」 紅發如火焰般搖曳。 繆裡注視光芒般看著艾爾娣,牽起她的手。 「你是真的很愛他吧。」 繆裡微笑著問,讓艾爾娣的臉立刻比頭發還要紅。 自嘲不適合新娘裝的她,有必要修改自己的評價了。 戀愛的少女,就該獲得幸福。 「可是我們該怎麼辦呢?」 繆裡的問題戳了我腦袋一下。沒錯,實際上該怎麼辦呢。 「現在是一群驍勇善戰又毛茸茸的大叔把他們最驕傲的武器都帶來了。就算艾爾娣你練得再厲害,也打不過那麼多人吧?更何況還要保護別人……」 「是啊……你說得沒錯。再怎麼樣,我也不能帶劍上婚禮,能拿的武器就只有用來吃蛋糕的大木匙而已。」 繆裡在港邊才開玩笑說要用那柄木匙當武器。 然而這又不是喜劇,木匙怎麼會是鋼鐵之劍的對手。 「另外,可能要把我以外的所有人都當作是父親的手下。他們每一個,現在都把我當外人一樣。雖然梅爾庫裡歐一直叫我別想太多,不當一回事……可是他們家裡應該也有跟父親利害關系一致的人才對。從他們允許人帶武器參加婚禮開始,每個人都值得懷疑。」 艾爾娣就是在誰也無法信任的狀況下,發現居然有外人加入婚禮,見到了希望之光。認為我們是她唯一可以求助的人,所以才來到這房間。 從艾爾娣和梅爾庫裡歐的樣子看來,他們都希望順利結婚。 那我們無論如何都要讓婚禮順利完成才行。 我們三個,要面對整個禮拜堂的彪形大漢。 「還是說──」 艾爾娣忽然開口。 「除了我放棄以外,真的沒別的辦法了?」 只要艾爾娣不結這場婚,普利斯托家和柴達諾家的人就不必為破壞婚禮刺殺梅爾庫裡歐了。 「但你就是不想這麼做才來找我們的吧?」 艾爾娣難過地嗚咽,點了點頭。 「……如果你要和梅爾庫裡歐先生一起逃走,我想我幫得上忙。」 從紐希拉到這裡的路上,我認識了很多人,包括非人之人。 借助他們的力量,至少幫這兩人逃出王國是不成問題。 「我是很想這樣做,可是梅爾庫裡歐是柴達諾家的繼任當家,背負著很多責任。要是他不見了,家族裡一定會掀起一場奪權之戰。無視於這一切只顧跟他私奔這種事……我做不到……」 艾爾娣並不是只會揮劍,而是能將眼光放遠的聰明女孩。 「我在想,聖職人員說不定能說服我那個迷信的父親。可以嗎?」 她眼帶不安地對我這麼問,表示不抱希望吧。 假如我是個滿鬢白須且外表莊嚴的高齡聖職人員,或許還有點機會。但如果這麼容易就勸服,世上就不會有那麼多紛爭了。 「如果他們一開始就有暗殺的打算,應該會裝傻到底吧。」 「……嗯,我想也是……」 艾爾娣嘆口氣,視線低垂。 「禮拜堂會不會有路能出去呢?之前人家說明流程時有帶我過去走走,有窗戶沒錯吧?從那逃出去怎麼樣?只要避開人擠成一團的時候,不給人裝成意外的藉口就好了吧?」 「這裡是有錢人柴達諾家的房子,那裡的窗戶都裝了鍍金鐵窗,我的手也扳不彎。」 禮拜堂在戰時可以充當避難所,也經常作寶庫使用,特別堅固。看來街坊人家裡的禮拜堂也保有這種傳統。 「這樣的話……」 三人拚命絞盡腦汁,但遲遲想不到好方法。 最後繆裡莫可奈何地往我看,晃了晃那個盛裝打扮也沒有取下的不起眼小囊袋。 「可以變狼救走他們?」的意思。 表情凝重,是因為恐怕沒別的辦法了。即使是裝了鐵窗的窗口,變成狼的繆裡也能靠蠻力撞破吧。 然而,艾爾娣先前的話打住了這個想法。 賓客裡有許多是能單獨戰勝熊的猛漢,不太像是會畏懼狼,繆裡說不定有危險。雖然在神聖的禮拜堂拔劍對神不敬……這時,我忽然想到典禮是辦在神聖的禮拜堂裡。這麼一來── 「對了。」 「怎麼啦,大哥哥?」 繆裡和艾爾娣都往我看來。 而我視線的去向是艾爾娣。 「艾爾娣小姐,如果他們都是空手,你能保護梅爾庫裡歐先生嗎?」 艾爾娣眨了眨眼,握起拳頭盯了一會兒。 並且松開握緊幾次,最後用力握住。 「就算他們是我的叔叔伯伯,空手的話我也不覺得會輸。就算打不贏,只要他們不拿武器,我還能用這麼壯的身體保護梅爾庫裡歐。」 我也能夠想像艾爾娣力抗暴徒的模樣。 「可是你真的能拿走他們的武器嗎?不太可能吧。」 「他們都是武夫,直說要沒收當然會引來戒備。可是婚禮要在禮拜堂舉行,假如他們真的打算暗殺,一定會以為贏定了而大意,請他們暫時放下應該是可以的。」 「這……或許是吧。」 「要怎麼拿走他們的劍啊?」 就在我想回答繆裡時。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響起,不等應門就開了。 「啊,艾爾娣小姐!終於找到您了!您怎麼會待在這裡呢,婚禮就快開始了啊!伴娘你准備好了嗎?祭司大人也快點准備!快快快!」 進房的像是普利斯托家的女傭總管之類的人。大概是新娘突然不見,找了很多地方吧,她頭發有點亂,額上也布滿汗珠。背後還有一群抱著潔白禮服的年輕女傭,同樣喘籲籲地等著做最後的准備。 時間所剩不多了。 「知道了,馬上過去。」 艾爾娣答覆她們後看過來。 「只要他們放下武器,剩下的我來處理。拜託了。」 並對我如此耳語就離開房間。 那背影,充滿了敗戰國公主帶著最後的尊嚴踏上斷頭台時的悲壯決心。繆裡也擔心地看著艾爾娣被女傭們又推又拉地帶走。 「你也要趕快過來喔!」 女傭總管對繆裡說。 我也得到禮拜堂去了。 「大哥哥?」 繆裡沒多說,用問聲叫我。表情像是惶恐,又像憤慨。 「禮拜堂是我的地盤,有很多機會能請人放下武器站起來。我一定會動用我全部所知,讓他們放下武器。」 「可是……」 就算放下了武器,也不會離開伸手可及的范圍吧。 我捧住繆裡不安且焦躁的臉龐說: 「不要擺這個臉,那麼可愛的妝都要白費了。」 繆裡表情一僵,臉頰發紅。是害羞與氣惱參半吧。 「仔細想想,其實我們在這裡還有很多幫手嘛。」 「幫手……?」 「可以靜悄悄地走來走去,又能自由進出禮拜堂,而且還很聽你話的幫手呀。」 繆裡愣住以後「啊」了一聲。 她腳邊的小毛堆,不知何時已經在打鼾了。 「沒錯。我會找個好時機請來賓放下武器。他們都來自很重視傳統與形式的古老家族,應該會照辦才對。」 「我趁那時候叫狗狗拿走他們的劍就行了吧?」 她吃海盜盅時,忠心的野狗一看到她渴望的眼神就恨不得撲上獵物了。何況我以前的旅途中,也不知被不肖野狗搶走食物多少次。它們就是憑藉這份強悍,在辛苦的流浪生活中存活下來的吧。 而且從繆裡進門以來,聚在這裡的野狗就非常歡迎她。 請它們拿走武器就行了。 「就算拿不走,至少也能引起混亂吧。腳邊有狗在亂跑,也足夠絆住他們了。這段時間是逃得掉才對。」 繆裡也贊同地點點頭,笑咪咪地說: 「大哥哥終於會用腦袋了呢。」 「也要有你幫忙才辦得到。」 我捏捏她的臉頰,她很癢似的微笑。 「那我去艾爾娣那邊嘍。」 「好,拜託你了。」 「看我的!」 繆裡站起來,摸摸睡昏頭的小狗腦袋叫它起床,離開房間。 這場婚禮應該會順利完成吧。 我似乎只有外表像是一流的聖職人員,請來賓放下武器是易如反掌。我對自己這麼說,克制緊張。 「好,出發吧。」 我低聲給自己打氣後起身。要是不能幫艾爾娣和梅爾庫裡歐結為連理,以後拿什麼臉去講述神的正義呢。 當我跨開大步走向房門,伸出手時。 手撲了個空,是因為有人從走廊那一側開了門。 「繆裡?」 我以為她忘了東西而抬頭,然後當場凍僵。眼前是個能俯視我的巨漢,胡須上眼熟的紅色,使我立刻明白他是艾爾娣的父親。 這位秉持戰亂時代價值觀,企圖暗殺梅爾庫裡歐的人物,手比我的腳還要粗,脖子也壯得像頭牛。被蛇盯死的青蛙就是這麼回事吧。對神的信仰如何堅貞,神的言詞也鮮少能阻止暴力這種事實,我並不是不知道。 「……請、請問有何指教?」 我好不容易擠出這點話,但聲音又尖又弱,走廊上的紅須巨漢也只是默默盯著我看。 沒必要問「他怎麼會在這」這種蠢問題。對於曾以征戰度日的人而言,尋找目標是生存的鐵則。他一直在監視艾爾娣,免得她破壞暗殺計畫吧。 這麼一來,繆裡也危險了。 我慢慢挪動雙足位置,回想這樓房的構造。這裡是二樓,窗下有個為樂隊搭建的簡易亭子。立刻轉身跳出去,應該能從涼亭屋頂下到中庭裡。 樓房是圍繞中庭而建,不管從哪裡喊都一定能傳到繆裡耳朵裡,她也能迅速察覺發生什麼事了吧。 暗自盤算好之後,我調整呼吸,計算時機。 一……二……就在這時── 「我知道你是誰。黎明樞機和我女兒偷偷談了些什麼?」 巨漢的手抓住了我的肩。 「三,轉身就跑」的部分,終究是辦不到了。 ◇◇ 艾爾娣的父親突然出現,並識破了我的身份。敏捷的繆裡說不定還有機會跑,我這個慢吞吞的羊根本逃不掉。 而且艾爾娣的打算也全被他看透了,根本不用我講。對他們這些曾在戰場上出生入死的人來說,我們的計畫真的就只是兒戲吧。 然而他仍未將我趕出婚禮,反而把我當作一枚好棋,我也不得不聽從他的要求。 在他催趕下來到禮拜堂之後,我被裡頭熱騰騰的空氣壓得說不出話。 正對禮拜堂門口的中央通道兩側,坐滿了雙方家屬。不必說明,一眼就能看出柴達諾家在右,普利斯托家在左。 即使人數相當,左側肉量也高出將近一倍。 艾爾娣的父親不愧是古老家族的當家,將聖職人員帶到了似的大搖大擺送我到祭壇前。 在門口到祭壇這短短的距離中,我瞄了瞄普利斯托家的服裝。真的和艾爾娣說的一樣,完全是戰服,甚至穿了鎖子甲。即使這就是武家的正式服裝,感覺還是很怪。 接著,艾爾娣的父親一一問候位於柴達諾家最前列的來賓。其中一人,像極了肥胖版的梅爾庫裡歐。 身為主角之一的梅爾庫裡歐,應該正在禮拜堂的祈禱室裡拚命求神讓婚禮圓滿落幕。和繆裡牽著手的艾爾娣想必也是如此。 在聖經前吐一口重得像鉛的氣,是因為參加婚禮的每個人心思各自不同。本該是一心祝福新人的場合,他們的想法卻歧異得可憐。 我憂郁的臉,一定完全沒有知名聖職人員的樣。 艾爾娣的父親將他高大的身軀擠進禮拜用的長椅上,注視著我。 像在提醒我做該做的事。 我只有點頭的份。 「……神創造男女──」 婚禮,從這一句話開始了。 我不認為自己的講道好到哪裡去,但來賓們都聽得很專注。或許是接下來要發生的事,讓他們特別想聆聽神的言語吧。 豪華的鍍金鐵窗另一邊,仍有許多人在忙著准備宴會。 那和平的景像甚至令人覺得空虛。 「要在今天這個日子,當神的面迎娶妻子的新郎,請上前來。」 我闔上記錄神諄諄教誨的聖經,來賓們也扭身注視大門。貴族婚禮上才見得到的兩名輕甲衛兵開啟門扉,手中長槍的尖端是以銀色毛皮製成。 面容緊張的梅爾庫裡歐從交叉的長槍下走進禮拜堂。沒有克制幸福笑容的感覺,是因為一臉橫肉的普利斯托家成員都盯著他看吧。 他向神和雙方家屬鞠躬的樣子,也僵硬得很不自然。 接著抬起頭看看我,拚命繃緊嘴角走來。 來到祭壇前,手按胸口向教會徽記行禮,然後站到我的左前方。艾爾娣將站在右前方。 「各位來賓請起立。」 大門再次關上後,繆裡和艾爾娣就會來到門後等候,豎耳聆聽我說的話吧。 我閉上眼,慢慢吸氣、吐氣。 睜眼往艾爾娣的父親看,他很刻意地閃避視線。 「佩劍的來賓,麻煩請解下來。要是劍不小心把椅子頂翻了,婚禮的主角就要換人了。」 普利斯托家的人個個高頭大馬,其實都坐得很辛苦吧,這句話掀起浪潮般的陣陣笑聲。他們很配合地解下腰際佩劍,倚於前方椅背。 而艾爾娣的父親即使知道我們全盤計畫,也同樣若無其事地放下了劍。 「聖歌隊。」 我向候在禮拜堂兩側的少年們發個訊號,他們隨之唱出變聲前的歌聲。 「就要在今天這個日子成為妻子的新娘,請上前來。」 門一開,禮拜堂內便充滿贊嘆。 贊嘆的對象既像是完全就是個天使的繆裡,也像是高大身材反而使潔白禮服更引人注目的美麗艾爾娣,抑或是昂首挺胸坐在她們周圍,由銀狗白狗構成的毛海。 就連平常天不怕地不怕的繆裡,也在這時候顯得緊張。我往她使個眼色,她跟著微微點頭,牽起艾爾娣的手向前走。腳邊的狗群也隨之動身的景象,令她們宛如漫步云端。 真虧他們能弄來這麼多狗,這樣的排場也的確讓人印象深刻。 普利斯托家一眾剽悍的親屬,都為他們領地公主的美貌看傻了眼。即使隔著一大把毛茸茸的胡須,也看得出他們都凝神注視著她。最誇張的就是她父親,紅發都豎起來了。 艾爾娣依照流程停在父親面前,挽手感謝他的照顧。 看得出父女之間充斥著超乎死板婚禮致詞的緊張。 在他們背後,繆裡正在對狗兒們使眼色。原本如白色地毯般挺立不動的狗,一個個悄悄散佈到座位之間。 艾爾娣結束對父親的致謝後,繆裡再度牽起她的手來到梅爾庫裡歐面前。艾爾娣沒看我,繆裡則看我一眼後微微點頭,從兩人面前優雅地退開。 「新郎,梅爾庫裡歐.柴達諾。」 梅爾庫裡歐隨我唱名而看來。 「新娘,艾爾娣.普利斯托。」 艾爾娣向我看來。 我接著說的,是在這個重復了千千萬萬次,受過無數祝福的結婚儀式中,就連對聖經內容絲毫不感興趣的繆裡都曉得的「無論健康或患病」那段誓詞。 梅爾庫裡歐要嚥下緊張般大口吸氣,回答:「我發誓。」高出他一個頭的艾爾娣也垂著眼回答:「我發誓。」 「那麼,請新郎新娘交換戒指。」 禮拜堂兩側,各有一人手捧符合貴族身份的紅色絨布走來,恭敬揭開。 布上各擺了一枚金色戒指。 梅爾庫裡歐先拿一枚替艾爾娣戴上,接著艾爾娣也替他戴上。 梅爾庫裡歐緊張地微笑,艾爾娣也對他笑。 其中的確能感到他們的感情。 那就是一切了。我不禁想,這就夠了不是嗎。 神將一切都看在眼裡。 人卻無法看清一切。 例如每個人心裡究竟是怎麼想。 「我宣佈兩人正式結為夫妻。」 當我如此高聲宣言,來賓們立刻熱烈鼓掌,可說是掌聲雷動。 梅爾庫裡歐牽起艾爾娣的手,收緊嘴角向來賓優雅行禮。艾爾娣也與丈夫一同彎腰,沐浴於掌聲之中。 在他們背後,我念出聽取典禮流程時他們給我的禱文。 「接下來,根據兩家地域自古流傳的習俗──」 持續至今的掌聲,忽然出現微妙的變化。 這就是所謂掌聲隨時會停的奇妙時段吧。依然在眼前保持鞠躬姿勢的艾爾娣似乎也察覺到氣氛有變,露出禮服的健壯背肌都緊繃起來了。 「我們要在此考驗神所認可的這對新人……」 唸到這裡,兩隻狗來到祭壇前。它們都有潔白的毛發和圓滾滾的黑眼珠,驕傲地搖擺蜷得圓圓的尾巴。 接著,眾人終於注意到了。 狗嘴上銜著劍。 「啊,那不是──」 從某人慌張地這麼說的那一刻起,來賓之間的白色地毯一齊動身。它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叼起劍柄,憑流浪生活鍛煉來的速度奔向出口。 來賓們急著想抓狗,可是長椅的間距太窄,這些人又特別高大,難以動作。場面轉眼亂成一團,不知情的人還當作是余興節目,跟著起鬨。 聖歌隊的少年們以為那場粗魯儀式已經開始,歌聲不再那麼莊嚴,而是唱起鼓舞部隊用的雄壯戰歌,待命的樂隊也用力敲起大鼓蜂擁而上。幾隻狗跑出禮拜堂時,嘴裡的劍鞘狠狠敲到樂手的小腿骨,令他痛得倒栽蔥摔下來,更是引起眾人的大笑與興奮。 在這種狀況下還能保持冷靜的,就只有艾爾娣的父親等少數幾人。 「大哥哥!」 繆裡不知何時來到我身邊,眼中閃爍燦爛的光芒,手裡還多了不知誰的劍。彎著腰的艾爾娣也開始動作,她的手緩緩伸向狗銜著的劍,彷彿要將她累積至今的憤怒全寄託在這上面,也像是在展現她的決心。畢生的訓練,都是為了這一刻。 然而,有隻手阻止了她。 「艾爾娣。」 隨著一派輕松的聲音,梅爾庫裡歐拿起了兩隻狗所銜的劍。 「你不用拿劍。」 艾爾娣抬起頭,梅爾庫裡歐站直了身。 「來吧!我的名字是梅爾庫裡歐.柴達諾!要娶美麗的艾爾娣為妻!」 梅爾庫裡歐依從可能是源自古老戰爭時代的儀式,高舉右手的劍報上名號。 茫然之中,艾爾娣還是將手伸向梅爾庫裡歐左手的劍。 但他似乎早有預期,扔掉了左手的劍。 「梅爾庫裡歐!」 那悲痛的叫喊讓他有些訝異,但很快就轉為笑容。 「沒事的,艾爾娣。相信我。」 「不行啊,梅爾庫裡歐!你什麼都不懂!」 幾個男人,偷偷接近如此大叫的艾爾娣背後。 「唔,做、做什麼……放、放開我!」 艾爾娣的叫聲被湧來的人們淹沒,受制的她很快就和拿起劍的梅爾庫裡歐消失在人牆另一邊。 抱著劍的繆裡也手忙腳亂地想松開劍扣,要過去救人的樣子。我抓住她的肩拉到身邊。 「大、大哥哥!快拿武器給艾爾娣啊!」 繆裡一邊說,一邊往裝滿麥谷的小囊袋伸手。 她恨不得立刻變成狼,救走悲劇的新娘。 就在快急哭了的繆裡抬頭看我時── 「還不把你們的手放開!你們的公主從今天起就是我的妻子了!」 梅爾庫裡歐拔劍這麼說,原本要擠扁他的人牆稍微後退,騰出些許空間。從人縫之間,能見到艾爾娣有如受縛的公主般被人架住。然而死命掙扎的她,即使是三個渾身肌肉的大男人也抓得很勉強。 這畫面,讓我嘆出好大好大一口氣。 「很好,那就讓這把劍問問你到底夠不夠資格作我女兒的丈夫吧。」 艾爾娣的父親答覆了梅爾庫裡歐,撿起他扔下的劍,拔劍舍鞘。別說體格不能相比,就連外行人也能一眼就從他們舉劍的姿勢看出劍術也有巨大差距。 艾爾娣死命掙扎叫喊。 「梅爾庫裡歐!」 緊接著,艾爾娣的父親揚起了劍。 比起聲音,光更奪佔了我的耳朵和眼睛。 落雷般的金屬撞擊聲使我驟然縮身,為劇烈的劍擊發寒。繆裡甚至忘了眨眼和呼吸,拚命想甩開我的手協助梅爾庫裡歐。被我制住以後,她露出從沒有過的憤怒眼神。 「大哥哥,為什麼!」 要是再拉我,就算是大哥哥也── 「繆裡。」 聽我喚她的名,能為他人真心憤怒的善良繆裡用駭人的狼眼瞪我。 可是我冷靜地承受她的眼光。我並不是瞧不起她,也沒有拋棄艾爾娣和梅爾庫裡歐。這全都是因為繆裡她們離開後,艾爾娣的父親與我當面談的那些話。 「你放心,他們都只是想為對方好而已。」 「……咦?」 我不知這疑惑的聲音來自繆裡還是艾爾娣。 因為人牆另一邊發生了難以置信的事。 一副文弱書生樣的梅爾庫裡歐,居然漂亮擋下了艾爾娣父親的劍。 「哼!」 下一劍是往身體橫掃而來,梅爾庫裡歐再次成功接擋,火花迸散。雖然他細瘦的身軀幾乎要被打上空中,但他的確是接住了。 他重整踉蹌的腳步重新舉劍,柴達諾家的人短瞬之後踏起腳大肆喝采。 「就是這樣,上啊!不要怕普利斯托之狼!」 聽見這樣的聲援,這次換胡須男這邊喊起來了。 「柴達諾的白毛都是羊毛!快拔下來!把他拔個精光!」 在起鬨人群的中央,梅爾庫裡歐接連擋開艾爾娣父親的劍。艾爾娣驚愕得睜大了眼,繆裡也傻眼看著我。 梅爾庫裡歐每擋一劍,禮拜堂就響起要掀飛屋頂的歡呼。聖歌隊的少年們也不甘示弱地高聲歌唱,樂隊加緊敲鼓吹奏。 「人稱普利斯托之狼的你就只有這點能耐嗎!」 即使喘得上氣不接下氣,梅爾庫裡歐仍果敢地如此大喊,並在艾爾娣的父親回答之前單手將劍甩一圈,以有點蹣跚,算不上英勇的動作勉強將劍扛上肩,伸出另一隻手。 新郎伸手的對象,當然不會是別人。 「來啊,艾爾娣!」 插圖p295 由三人聯手架住的艾爾娣恍惚地落到地上。 她腿軟了似的癱坐在那,抬望梅爾庫裡歐。 汗濕的額上沾滿美麗金發的梅爾庫裡歐強行拉起了她的手。 「以後由我來保護你!我梅爾庫裡歐.柴達諾,要保護自己的妻子艾爾娣!」 這時艾爾娣的父親一劍砍來,梅爾庫裡歐以單手的劍彈開。 事到如今,誰都看出是怎麼回事了。梅爾庫裡歐瘦弱的手臂顯然已經累得光是舉劍就很勉強,但艾爾娣父親的劍還是軟綿綿地彈開,掉出手中。 「艾爾娣,路開出來了!我們走!」 恍惚仰望的艾爾娣受到梅爾庫裡歐的拉扯而踉蹌,在他的攙抱下站起後,才終於明白了自己的角色。 明白父親他們為何帶上武器,為何梅爾庫裡歐自信十足地要她放心。 艾爾娣望向父親,父親舉手投降。 她有那麼一瞬間差點就要哭出來,但閉眼再睜開之後,她眼裡只剩下梅爾庫裡歐──一個比她矮一個頭,完全是家境富裕的瘦弱少年貴族。梅爾庫裡歐說過他曾請求父親讓他游學學詩,反被痛罵一頓,相信連劍也沒握過幾次。 但是,他仍認為自己要夠堅強才能成為艾爾娣的丈夫。艾爾娣因為自己有副鍛煉劍術而來的高大身軀,自嘲與新娘無緣,而梅爾庫裡歐也有類似的想法。 那麼艾爾娣的父親他們呢? 「這樣就……可以了吧……?」 一張張胡須臉緊張地這麼問,目送梅爾庫裡歐牽著艾爾娣的手,像騎士故事最後一幕那樣拯救公主奔出禮拜堂。有人還在架住艾爾娣時臉上被她狠狠踹了一腳,鼻血直流。 「當初還怕公主把整個婚禮鬧翻了呢……」 「我還想拿梅爾庫裡歐先生當人質跑掉算了。」 「幸好沒有真的砍起來,這身鎖子甲是白穿嘍。」 艾爾娣的父親出現在准備室,說的就是這些。 艾爾娣對結婚從沒有表示過一丁點興趣,又不懂裁縫與烹飪,只知道成天練劍。 女兒向父親學劍,父親當然很高興。然而他也是有一般父母的擔憂,覺得適婚年齡的女孩總不能都是這樣,於是想撮合女兒和曾經在故鄉活動中見過面的梅爾庫裡歐。 結果女兒一下子就和梅爾庫裡歐膩在一起,讓作媒的父親嚇得措手不及。甚至看他們聊得太久,想幫梅爾庫裡歐一把,問他們「艾爾娣喜歡劍,揮幾下給她看看怎麼樣」。而這份驚奇,很快就成了懷疑。 艾爾娣是個聰明伶俐,心地善良的女孩,很可能當場就看出父親怕她嫁不出去才替她介紹男性,只是不說出口。而且介紹得這麼突然,再怎麼遲鈍也會看出父親的打算。那麼艾爾娣會不會是替父親著想──不,替只有歷史悠久,根本不懂賺錢普利斯托家著想,才會想嫁給富裕的柴達諾家繼承人呢? 不然從未吟過一行詩的艾爾娣怎麼會那麼開心地和梅爾庫裡歐聊詩?「你什麼時候對詩詞感興趣了」? 撮合他們的父親忍不住這麼想。 可是還來不及瞭解艾爾娣真正的想法,梅爾庫裡歐也似乎愛上了她。父親只能眼睜睜看著兩人進展愈來愈快,進退兩難。 難道他們是真心相愛?不過…… 對女兒的擔憂逐漸讓父親輾轉難眠,但不是捨不得寶貝女兒,而是因為艾爾娣是個愛劍勝過三餐的野丫頭。 也就是說,他是真心害怕女兒臨時變卦。艾爾娣過去不知惹過多少麻煩,讓他怎麼也放不下這個心。 甚至到最後,他還相信女兒是跟他賭氣才結這個婚。 認為女兒對父親將她也當其他普通女孩一樣看待感到失望,想以搞砸婚禮的方式強制退婚。 父親在繆裡和艾爾娣離開房間後冷不防來到房間那當時,這位遇上百戰猛將也不會畏懼的大漢居然哭喪著臉傾吐他的心事。 父親東猜西猜,就是沒猜到女兒真正的心思,實在教人唏噓不已。但我也很快就注意到父親是因為疼愛女兒,事情才會變成今天這樣。 由於女兒熱愛練劍,他從來沒說過女生長那麼大了不該練劍這種話。比起一般常識,他更尊重女兒的興趣。 所以他才會誤判艾爾娣的想法,而艾爾娣這邊也同樣猜錯了父親的用意,才會把事情弄得更復雜。 艾爾娣是認為,父親和她過去只會聊劍術和戰斗,無法突然就和他聊戀愛話題,更別說分享她對梅爾庫裡歐即興作詩的感動了。害怕做這些事,會讓父親以為女兒原來如此軟弱。 這就是一切的起點。 於是來找我求助的父親這麼說了。 希望我無論艾爾娣說了什麼,都一定要完成這場婚禮。 說得只差沒跪下來求我了。 還說他安排了會讓艾爾娣重新愛上梅爾庫裡歐的節目,愛劍勝過一切的她一定會喜歡。因為梅爾庫裡歐也為了討艾爾娣開心,找他練過很多次劍。 這句話讓我發現,梅爾庫裡歐一樣也掉進了陷阱裡。 除了長嘆,我還能做些什麼呢。 神無所不知,但人並非如此。人只能以某一角度去評斷另一個人,而這個角度往往比自己所知的更窄。 因為這個緣故,凶悍的父親在女兒的問題上那麼惶恐,梅爾庫裡歐沒想到艾爾娣真的對丈夫的劍術一點也不感興趣,艾爾娣自己也以為梅爾庫裡歐應該會比較喜歡削肩細腰,溫柔婉約的妻子。 父親完全不認為粗魯的女兒真的會談戀愛,女兒也認定強悍的父親只會接受強悍的男人作普利斯托家的女婿。 想想人們為何會以鮮奶油與砂糖妝點婚禮。 那是因為惡魔怎麼看都不像喜歡甜食的樣子啊。 「……那我們到底是來做什麼的?」 繆裡將劍歸回原主,不想再管了似的盤腿坐下來。好幾隻狗圍在她身邊,給繆裡這頭狼摸頭,開心得直搖尾巴。 「說不定是一點辛香料吧。說起來,我們也因為外表的關系才會碰上這件事啦。」 繆裡嘆口氣,一個個給身邊每隻狗摸頭後說: 「……話說回來,艾爾娣好可愛喔。」 她所望之處,柴達諾家和普利斯托家的人正肩並著肩走出禮拜堂。他們為了讓這場婚禮順利完成,做了很多安排與准備。新郎新娘手牽手跑出禮拜堂的模樣,使他們打從心底鬆了口氣。 繆裡往我向她伸出的手注視片刻,說: 「大哥哥,你會想要騎士跟公主那種的嗎?」 不知那是什麼意思,總之我老實回答。 「我不適合當騎士。」 「……」 繆裡默默牽我的手站起來。 「那牽著我的手走下去的大哥哥是什麼角色?」 「你自己都說出來啦,哥哥嘛。」 她立刻嘟嘴吐舌,用力掐我的手。 然後瞪著我說: 「經過這件事以後,你不覺得只有你一個這樣想嗎?」 人總是以外表評斷他人,很難推翻一度建立的印象,且往往無法正確評斷自己。 即使大多時候正確,也不是一定正確。 「就算我錯了,也比你自以為是大人要好啦。」 「嗯啊!什麼意思!」 「就是那個意思。真是的,連自己的劍都准備了,你是真的想砍過去啊?」 混淆冒險故事與現實的界線,不是大人應有的行為。 「只要你還是小孩,就永遠是我的妹妹。」 「大哥哥大笨蛋!」 繆裡的叫聲嚇得狗兒全都豎起耳朵。 「好好好,我們先把眼前的事收拾掉吧,你還要在中庭切蛋糕給新娘呢。」 她摟住我的手,想咬一口似的把臉貼上來,嗚嗚叫了一會兒後才離開。 「啊~!我也好想趕快當新娘喔!」 接著拉住我的手跑起來。 「大哥哥,我們走!大餐要被人吃完嘍!」 「咦?繆、繆裡,不要跑!」 「哈哈哈哈!」 我們就這麼一起跑到中庭,明白自己都是白操心的每個人們都興高采烈地大肆慶祝。 再加上酒的催化,場面一下子亂到不行。 艾爾娣和梅爾庫裡歐感謝我的幫助,雙方親戚也謝個沒完。 可是我什麼也沒做,到頭來他們都只是為了對方好而已。 發生於勞茲本一隅的婚禮就此順利完成,我們也得到了與繆裡發色十分相近的小狗,返回海蘭租借的宅邸。 剛進門就遇到辦公歸來的海蘭,我們疲憊的樣子讓她看傻了眼。請她容許明天再報告詳情後,我們便匆匆撤回房間。在宴會上一直跳舞的繆裡,累得抱著小狗倒在床上。真受不了她。 繆裡摸摸開心小狗的頭,放到床下,用又累又興奮的眼看來。 「大哥哥,還記得你答應我的嗎?」 「答應什麼?」 她躺著伸出雙手說: 「回房間以後要給我抱抱啊。」 為婚禮盤起的漂亮頭發,和她疲倦的恍惚表情,看起來忽然好成熟。變成一隻壞狼,要迷惑走在信仰之道上的羔羊。 她或許就是要我這麼想吧,但我可不是白照顧了她十幾年。 「對了對了,其實我瞞著你帶了一個紀念品回來。」 「……唔?」 「忘啦?你不是很想要他們的大餐具嗎?」 「咦?咦!」 就是用來祝福新人一輩子不愁餓肚子的超大型餐具。 繆裡立刻坐起,像看見肉的狗一樣爬過來。 「大、大哥哥,你該不會是終於──」 我將紀念品拿到臉上突然充滿少女情懷的繆裡面前。 「你有吃到吧?聽說艾爾娣小姐故鄉的特產,就是那種用小麥做的面條。這個就是煮麵條時用的工具。」 我拿出的工具整體像個細長板子,一端有許多突起。 將這一端伸進鍋裡攪拌攪拌,就能把面條勾出來。 「咦……咦~」 見到與期待完全不同的東西,讓繆裡全身都洩了氣,耳朵尾巴無力下垂。 我坐到她身邊解釋: 「別急嘛。我一看到它,就覺得非常適合幫你梳毛喔。」 繆裡抬頭看我。 彷彿從作夢也想不到的地方撿到了金塊。 「這麼大一把,就算你變成狼也梳得起來。你不只是頭發,身上的毛也很漂亮,狼形這邊也應該要好好保養才對。」 繆裡嘴抿成一線,小狗順著她的腿往上爬。 當小狗終於爬到床上,繆裡的腰帶、上衣、褲子等衣物接連掉到它頭上。它扭呀扭地爬出衣服底下時,上頭多了只銀色的狼。 「……繆裡,不要啦,這樣我怎麼梳……繆裡……!」 大狼按倒了我,鼻頭抵在我脖子上猛蹭,喊停也沒用。尾巴搖得像是快甩掉一樣,狼的驕傲都不知上哪去了。 頭不經意往旁一轉,見到小狗疑惑地盯著我們看。 「幫我說她幾句好不好?」 唸唸這頭變這麼大也一樣愛撒嬌的狼。 「汪呼。」 小狗嘆氣似的叫一聲,坐下來用短短的腿搔脖子。 脫落的銀毛往空中飛散。 在這個漫長冬天結束,溫暖春天終於到來的時節,又一幕過去了。 ◇◇ 離開溫泉旅館旅行的年輕人終於又捎信回來。紐希拉好不容易脫離冰封期,但早晚依然冷颼颼。咱在門邊壁爐烘身子時,經常出入紐希拉的商人送信來了。 換毛的季節又到嘍。咱藏好耳朵尾巴領信,信上傳來濃濃的氣味。 「嗯。」 解開捆信繩,掰斷封蠟一看,見到一行行寇爾小鬼工整的字,其中夾雜不少繆裡往右上歪的字。看著看著,咱的嘴角也歪了。 「喂~赫蘿,要幫你溫點葡萄酒嗎?」 伴侶拿著錫制酒杯探出頭來。 「嗯,幫咱溫點。」 「好好好……怎麼,有信啊?繆裡的嗎!」 最近這陣子都沒有寇爾小鬼和女兒繆裡的信,讓伴侶睜大眼睛沖了過來。 所以咱大發慈悲,把信上內容告訴他。 「信上寫說,寇爾小鬼和大笨驢繆裡辦婚禮了。」 雖然省了很多,但沒說謊。 這肯定會嚇死這個拿女兒沒辦法的傻伴侶……結果是刺耳的金屬碰撞聲和東西打翻的聲音。 「啊~!汝做啥啊汝!葡萄酒耶!」 錫杯都掉了,伴侶還是面無表情地杵在那發呆。 「繆裡她……繆裡她……」 「大笨驢!只是寇爾小鬼扮僧侶幫人辦婚禮,繆裡去當伴娘而已啦!」 「咦?真、真的嗎?沒騙我?」 這傢伙明明拿得出令咱賢狼都瞠目結舌的智慧與勇氣,可是大多時候比牛還笨。 「真浪費……汝這大笨驢真的是喔……」 「喂,信給我看一下。真的不是繆裡嫁人了?」 「冷靜點啦!喏!隨便汝看!」 咱將信塞給大笨驢,撿起他弄掉的錫杯。 幸好杯口小,裡頭還留了點。 晚點叫大笨驢自己擦。 「啊啊,真的是這樣寫……搞什麼……還以為心髒要停了……」 現在就這副德性,繆裡真的嫁人以後怎麼辦喔。雖然讓人很受不了,但咱賢狼可是慈悲為懷的好妻子,有件事還沒告訴這個呆瓜。 「咦,南方地區的某種餐具正好適合梳毛,這幾天要找人送過來呀。」 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但寇爾小鬼在春天先一步到來了的山下世界怎麼度過繆裡的換毛期,倒是不難想像。從捆信繩上就看得出來了,而且伴侶手上的信即使隔了這樣的距離也傳來濃濃的氣味。 感情好到談結不結婚實在很無聊的氣味。 大笨驢伴侶是人類,聞不到那種氣味。真希望他知道咱不告訴他烏云罩頂的好意,好好感激咱一番。 「嗯,怎麼了?」 「什麼怎麼了?」 咱回伴侶一個微笑,站到他身邊去。 「梳毛的用具呀?今年換毛的季節又到了,要給汝刷刷才行喔。」 「好好好,我早就替你訂一大堆梳子了。」 明明很高興,還說得很無奈的樣子,實在可惡。 「要輕輕地梳喔?」 伴侶笑著聳聳肩,開始擦地上的葡萄酒。看他可憐,咱也來幫忙算了。這麼有趣的玩伴,給繆裡這只年輕大笨驢糟蹋太可惜,配還嫩得很的寇爾小鬼就夠了。 「怎麼啦?」 伴侶注意到咱的視線,一臉看不懂的表情。 逗得咱嗤嗤笑,回答: 「沒事沒事。」 漫長的冬天就要結束。 現在這雀躍個沒完的心情,咱要全推給季節。 話說回來,見到這兩個年輕人旅行得這麼開心,咱也不是一點也不羨慕。 旅行。 旅行啊。 「哼。」 咱苦笑著喃喃說: 「都不會再去旅行了,還說這做啥。」 長滿冬毛,有所期待般膨脹的尾巴,一摸就垮掉了。 但是,世上總有驚奇不完的事。 不久之後,賢狼發現自己的料想也有失準的時候。 第二十二卷 Spring Log 5 後記 好久不見,我是支倉凍砂。Spring log篇也來到第五集了,想不到可以持續這麼久……而且距離十週年活動也已經過了整整三年半,以《狼與辛香料》本傳來說,甚至比出道作的第一集到動畫第二季播映結束還久的樣子。純以小說集數來說,有一到十三集那麼長!從初期就開始追本作的讀者,或許多少能瞭解這個震撼有多大吧。我們都老了……其實從出道到動畫第二季播畢這段時間的各種事件,感覺上大概佔了我人生的三分之二,居然只有短短三年半啊……好不可思議。 感謝各位的支持,《狼與辛香料》依然還有新產品陸續上市,前陣子電擊文庫的網路活動特設會場還設置了赫蘿的3D模型,還有各種企畫在進行當中。 到了這種地步,我也開始懷起小小的野心,想讓它成為二十週年都還能出新書的長壽系列。但願能以適當的步調朝這目標走下去,還請各位讀者繼續支持。 順道一提,可以和赫蘿見面,摸摸她耳朵尾巴的《狼與辛香料VR》竟然決定要出第二集了,目前正順利製作中。這次會是紐希拉溫泉旅館的故事,說不定那個新角色也會出場喔!大概就是這種感覺,敬請期待! 私生活部分沒什麼好提的,了不起就是開始玩RO仙境傳說手機版,從第一天就跟好久以前的公會朋友用以前的公會名打活動。起初一個月還會讓人想起當年的種種,可是一轉眼人就跑光光了,只剩我一個還在加減玩。啊,不聊這個了,好哀傷。 再來就是我在令和元年也買了最新的入門書,結果又三分鐘熱度,完成了每年慣例(想學新技術就花錢買書結果撐不下去的儀式)。上星期買了英語會話教材喔!家裡已經多到真的是不曉得第幾本嘍!最近還抓了心算App,結果這個反倒滿耐玩的。現在三位數乘一位數的題目,每題平均大概花五秒鐘。排名高的人那個時間根本是計算機……嚇死人了。不知不覺,篇幅又塞滿啦。 下本書沒意外會是《狼與羊皮紙》,這邊也請多多支持! 支倉凍砂 第二十二卷 Spring Log 5 插圖 ◆◇◆◇◆◇◆◇◆◇◆◇◆◇◆◇◆◇◆◇◆◇◆◇◆◇◆◇◆◇◆◇◆◇◆ 更多精彩熱門日本輕小說、動漫小說,盡在輕小說文庫(Www.WenKu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