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着翻譯了ヨルシカ新專《盜作》初回限定盤附帶的同名小說。 希望大家食用愉快。 聲明:水平有限,不保證翻譯100%正確。若有錯誤請私信或者在評論區告訴我。 篇幅較長,沒有刻意去推敲用詞或是潤色,請諒解。 小說中主人公接受訪談的部分使用粗體表示。 因為全篇超過專欄字數上限,所以只能分成三個專欄發出。 「我是一個小偷。 雖然從古至今,有着各種各樣的小偷,但是我卻和他們有點不同。 我盜取的並非錢財。對古董,寶石,以及其他價值非凡的美術品也毫無興趣。 我是一個,盜取音樂的小偷。 收音機中傳來的爵士曲目;大街上擴音器播放的流行歌;迴響在站前環島的歌聲;公共的小會場裡傳來的鋼琴奏鳴曲。 我盜取的是它們。用這個陳舊的錄音機錄下來盜取;嘴上哼着旋律盜取;寫在樂譜上盜取。 一直以來,我對那些優美的旋律毫無抵抗力。 剛開始時接到最多的委託,就是捉刀代筆。供創作歌手演唱的曲子,大牌演員作為歌手出道用的參賽曲、廣告曲。其中大部分的曲子,我都把精力放在了如何讓它們暢銷這一點上面。 暢銷的旋律是有規律可循的。雖然這種規律基于填上詞後的契合程度,但大多時候都在可分析的範圍內。優美的旋律中充滿了魔力。它的魅力使我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人們哼唱的歌曲中存在着那些所謂的名曲的精髓。特意哼唱出來的那一瞬間往往都是曲子中最喜歡的一小段。無數次在腦海裡循環的一小段。人們哼唱的歌曲就像一面鏡子一樣,反映着大眾的喜好。 現代音樂中,不論是流行,爵士,還是搖滾,基本上都是以節奏為中心而構成的。2beat、4beat、8beat、dance beat、slip beat、shuffle beat......。這個錄音機裡播放的流行爵士,就是以shuffle beat為基礎的。 在掌握了節奏之後,就需要對上面的和弦進行分析。分析完和弦之後,就輪到"音樂的面部",也就是旋律。節奏、和弦、旋律。三種要素互相組合,樂曲便成型了。 以顧客,或者說是大眾所追求的音樂為目標,將分析完畢的樂曲進行製作。有時會引用流行的節奏軌,有時會汲取往年名曲伴奏中微妙的部分,在人們最容易入耳的那幾秒間,填入"大眾認為優美的名曲的旋律"。按照上述工程完成的音樂,大都得到了好評。 我不相信有人擁有足以讓世人稱讚的才能。那些被稱為天才或是其他美譽的音樂家大多都是冒牌貨。當然,也包括我在內。 似乎有人一直叫囂着,說早在巴哈那個時代作曲就已經結束了,我甚至覺得他說的沒錯。 在我說著這些的時候,世界上的人們也正寫着音樂。十二個音階的編排在若干八度的音程上定型化,不斷地產出着旋律。這樣一來,無論是那首名曲,還是收音機中播放的流行歌曲,又或是這首潮流的流行爵士,毫無疑問都是曾經在音樂史的一隅出現過的旋律。 即便如此,我一直堅信着,它們中的一小部分,在偶然創作出的一瞬之中,確確實實存在着優美的旋律。 唯有這一點是至今不變的。」 一 我和那名少年的相遇,是在春天快要結束的時候。當時全國都在為舉世矚目的國際盛會而騷動着。 他的年齡還不滿十歲,小小的身體裡卻充滿了好奇。他總是在他坐在事務所的沙發上的時候,或是撫摸着房間角落裡的鋼琴的時候,又或是在陽台上眺望着夕陽的時候,問我各種問題。 關於音樂的事情;世間的事情;人際關係的事情;成長的地方的事情;樂譜的讀法;鋼琴的彈法;調解世上各種說不通道理的事情的方法。以及,關於我妻子的事情。他只要問起來就沒完沒了。雖然到現在我也不是很明白,但或許對他來說,和像我這種連名字都叫不出來的大人說上話的手段,就是提問吧。總之,他是一個熟識之後話很多的孩子。在他的話語中也能看到他幼稚的內心。 他的瞳孔是淡茶色的。 塗上清漆的實木一般的淡茶色。他總是帶著充滿好奇心的眼神這兒看看那兒看看。彈珠一般的瞳孔將夕陽反射,在昏暗的事務所中看上去像是虹膜在發光一般。在他眼神的深處藏有缺乏主見的寂寞。明明從來沒有見過,卻又感覺似曾相識。我偶爾會有這樣的感覺。 不知什麼時候,窗外的小雨已經停了。 我伸手按下放在桌上的收音機的停止按鈕。隨着指腹上傳來冰冷的觸感,房間裡的音樂停了下來。我鬆開手指,咔的一聲,按鈕彈了上來。房間一下子陷入了寂靜,只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窗外的夕陽照在桌上的收音機上,五綫譜上留下了淡淡的影子。 我拉了下椅子,稍微調整了坐姿,伸了個懶腰。放下握在右手的鉛筆。鉛筆滾落在桌子上。B4大小的五綫譜還有一大半都是白紙,但如果算上因為不滿意而抹去的那些的話,這已經是第四張了。 那一天,我一直在想著某件事。並不是在想一次性買了很多放在家裡而如今卻快要喝完了的罐裝咖啡。而是想著我妻子的事。 也不是只有今天。最近老是想起她。或許是因為剛完成了一項重要的工作而鬆懈下來了吧。雖然離妻子的忌日還有一段時間,但或許,在夏天到來之前去墓前見她一面也不錯吧。 我把桌子上的書寫工具收拾好,放進作為筆筒的替代品的森比杯中,發出了杯子與鉛筆摩擦的聲音。 突然覺得,有些口渴。 我將剩下的罐裝咖啡一飲而盡,從椅子上站起身來。穿過窗邊的沙發和矮桌,拿上放在旁邊架子上的錢包向玄關走去。 那間我稱之為事務所的房間,位於一棟距立川站南口幾分鐘路程的雜居大樓裡。十多年之前,在我開始以音樂謀生的時候租下了這間房間。房租不高,房間卻很寬敞,也稍微做了隔音裝修。我經常在房間裡彈奏立式鋼琴或是吉他,迄今為止也沒有人來投訴過我。 出了大樓,面對的是一條直通車站的路。在這條便捷且行人很多的路旁,越是靠近車站商店就越是密集。從飲食店到雜貨鋪,各種類型的店舖密密麻麻地塞在承租大樓裡,緊湊地排列着。我把這裡叫做"大路"。 五月的大路上看不見幾個人影,帶著雨後濕氣的末春之風靜悄悄地拂過。街道上充斥着各種聲音。 烏鴉的啼叫聲;行人們的交談聲;踩在小水窪上的聲音;汽車的剎車聲;信號聲;以及店舖裡傳來的流行音樂。夕陽反射在商店的玻璃窗上。 我一邊聽著街道的各種聲音,一邊走着。如果是平時的話,我肯定會在離大樓最近的自販機買完咖啡後直接回去。但那一天不同。那台自販機上貼上了寫有"修理中"的便簽。我只能為了一罐咖啡離開事務所,去尋找其他的自販機。 走到街角的時候,終於找到了一台自販機。它設置在一條岔路里的停車場旁邊。 我走近自販機,從錢包裡取出零錢投進去,按下按鈕。隨着自販機發出聲音,咖啡落了下來,我把手伸進取物口。 “吧零”,聽到從遠處傳來的聲音,我把手收了回來。 像是什麼東西打碎的,奇怪的聲音。像是物體摩擦發出的,混雜着清脆高音的破裂聲。舉個例子來說,就像玻璃杯從架子上落下摔碎時的聲音——。 我豎起耳朵仔細聽。混雜着烏鴉的啼叫聲與汽車的鳴笛聲,細微的破裂聲又一次傳入到了我的耳朵。 絶對沒錯。這一定是什麼東西打碎的聲音。 像是被吸引了一般,我向着附近的小衚衕裡望去。 衚衕裡散落着一地的玻璃。 紅色、藍色、翠綠色、暗淡透明的顏色。 各種顏色的玻璃碎片,宛如花朵綻放一般散落在柏油路上,在被夕陽照射下的衚衕裡閃閃發光。 這是怎麼了?是不是發生了什麼? 我走了過去,拿起一塊玻璃碎片。之前應該是橢圓形的吧。這一塊碎片像是畫曲綫一樣彎曲,透過夕陽散髮着妖艷的光芒。 我環顧四周。這裡是一個被兩邊的建築物夾在中間的小衚衕。衚衕的盡頭剛好能看見落下的夕陽,整個衚衕都被夕陽所照射着。每一塊散落在地上的玻璃碎片都反射着光芒。 雜居大樓裡面傳來了下樓梯的腳步聲。 我站了起來。腳步聲越來越大,快要走到地面了。 過了一會兒,緊急出口被打開,從門縫中探出來一個小腦袋。 少年從大樓旁的緊急出口探出一半身子,僵在了原地。 “啊”。 我轉向少年的方向,看著他的臉。 他看上去非常膽怯。 剪的一樣長的黑髮下,一雙淡茶色的眼睛。他應該屬於感情很容易體現在臉上的那種人吧,眉毛下垂,顯得有些困惑。 少年從門縫中鑽出來後,輕輕把門關上,嘴裡不知道在咕噥着什麼。金屬門低沉的摩擦聲迴響在衚衕裡。 “這是你的嗎?” 我把從地上撿起來的玻璃碎片放在手上給他看。 “嗯” 少年把目光從我手上的紅色小碎片上移開,略顯尷尬地說道。 “摔下來了” 他指向頭上。 我隨着他指的方向看上去,發現在落下位置的正上方,有一個從大樓牆面伸出來的陽台。或許是手滑了吧,我這樣想著。 “要小心點哦”我說。 “嗯”少年點點頭。 當我問他是否需要我幫忙收拾時,少年慌張地搖了搖頭。 不過也是,路過的陌生男子上來搭話也確實挺可疑的。我決定還是趕快離開那裡,把湧現出的好奇心甩在腦後。 正準備往回走時,就聽到了身後把玻璃弄得稀里嘩啦響的聲音。 穿過自販機所在的停車場,正要回到大路上的時候,我斜着看了一眼衚衕的方向。那一刻,我與少年四目相對。 將臉轉過來,向事務所的方向走去。在大路上終於能看到整片天空。天邊的晚霞像是要將夜晚溶化一般。 揣在褲兜裡的咖啡的冰冷,彰顯着它的存在。 回到雜居大樓的事務所時,關於少年的事情已經忘得一乾二淨了。 我回憶着。 到頭來,我還是不知道那個少年的名字。那幾個月裡我沒有問過他的名字,而他也只是叫我“大叔”而已。 「聽到的第一首音樂?說實話,已經記得不是很清楚了,但還記得父親很喜歡在客廳放一些古典音樂的唱片。雖然覺得那些被稱為名演的音源有一些特別,但我關心的果然還是旋律。優美的旋律中有着不可思議的魔力。雖然或許也有演奏者自身實力的因素,但那些名曲的旋律,不管是誰來演奏都能維持住那份優美吧。 無論是不經意間吹出的口哨,合唱團有序的和聲,還是小孩彈奏出來的撇腳鋼琴曲。它們在本質上,價值是相同的。 即使奏響音樂的地方不在音樂廳,而僅僅是在唱片上播放,它們的價值也是一樣的。當然,即便是這些旋律在我的樂曲上響起,也應是如此。 你相信“獨創性”這種東西嗎?我開始是不相信的哦。我作為音樂家的第一次體驗,是一次古典樂演奏。這是個汲取古典來表現的世界。即使每個人彈奏的風格、速度、表現方式都不盡相同,也不允許改變原樂譜中的哪怕只是一小段的旋律。若是改動了一個音符,那就變成了作曲的世界了。 即使是在演奏『月光』的時候。世界上所有的鋼琴家也都只是在尋找着只存在於貝多芬腦中的那個正確答案。 我這麼說可能對演奏者有些失禮,能讓人眼前一亮的獨創性几乎不可能存在。 世界,存在於我的音樂的基礎之上。作曲也是一樣。有一天我注意到了。 和我剛開始說的一樣,我們所創造出來的滿意的旋律,都是在這世界的某處出現過的東西。自從平均律發表以來,已經過了幾百年了啊。在當今時代,真的存在原創的,能夠震撼心靈的優美旋律嗎?“沒關係的,或許還殘留在某處呢。”你一定會這樣想吧。 你聽說過無限猴子定理嗎?若是讓一隻猴子不停的打字機上按鍵,有一天甚至能敲出莎士比亞的戲曲來。 我們如今所做的事情,或許和這個假說相差無幾吧」 二 我回憶着。 咔嚓,店裡響起了硬質物體摩擦的響聲。 散步途中進入的這家雜貨店裡異常的安靜,隔着店門能聽到大路上嘈雜的聲音。 曲間無聲的部分結束,第二首曲子隨着漸入效果開始在店內流淌。 我向着傳來聲音的方向瞥了一眼,看到一個小孩正踮着腳把手伸向牆邊的貨架。 我好像在哪裡見過這孩子。我想了想,腦海裡出現了衚衕裡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以及那個少年尷尬的表情。 被貨架擋住了的少年的手好像碰到了什麼,又發出了響聲。 咔嚓,咔嚓。 他或許是想要拿什麼東西。從貨架頂部數起第三層,還差一點就能夠到放在上面的的某個東西了。 我看了一眼櫃檯,店主似乎正好退到店舖的裏屋去了,櫃檯處空無一人。 少年把手撐在平台上,伸出另一隻手想要去拿貨架上的東西,似乎就差一點點了。又發出了響聲。這未免也太危險了。 我走了過去,從旁邊伸出手將那個東西拿了下來。 是一個兔子形狀的裝飾品。精美的玻璃工藝品。製作十分精巧,從頭部到尾巴混合了各種拼接的色彩,栩栩如生。 “你是要這個嗎?” 少年吃驚地看了我一眼,然後低下頭來從我手中接過。 看來他並沒有注意到我們之前曾見過一面。 一直以來,我比較得意的也就只有記憶力了。 聽到他小聲說了句謝謝,我回到了之前站的地方。 我一邊望着掛在牆上的以淡紅色為基調的掛毯,一邊傾聽著店裡的音樂。 裝在天花板的角落裡的喇叭,正播放著古典的鋼琴演奏。 本來只是一時興起進入的店舖,沒想到品味還挺不錯的。不管是店裡出售的雜貨,還是播放的音樂,都還不錯。 當時店裡播放的是《吉諾佩蒂第一號》。 這是1888年,埃裡克·薩蒂所創作的鋼琴獨奏曲。悠閒而缺乏活力的旋律讓人感覺非常舒適。 這首曲子的音階帶著冷淡的氛圍,但有時聽起來卻又會覺得柔和。最近,像雜貨鋪、咖啡廳這種安靜的地方經常會播放這首曲子。但其實從根本上來說,這首曲子帶有的是負面情感。 薩蒂在一號的樂譜中寫下的註釋是“緩慢而痛苦”。 又傳來了“咔嚓”的響聲,我望向旁邊。 少年拿出挎包,拉開了一個小口。右手拿着我剛纔給他的兔子裝飾品,像是尋找時機一般望着櫃檯。 顯然,他的舉動十分可疑。 少年突然把頭轉向了我這邊,我只好假裝看著牆上的掛毯。 他把頭轉了過去。我用餘光偷偷地注視着少年。 他緩緩抬起手臂,拉開挎包,像是要往裡裝什麼。 時鐘指針轉動的聲音聽起來格外地大。 還差一點,就差一點了。 還差一點就能把兔子裝進包裡了。 店舖的裏屋裡傳來了聲響。 咚咚咚,聽起來像是有人要出來了。 幾秒鐘後,店主出現在了櫃檯前。 貨架前低着頭的少年,瞥了站在掛毯前的我一眼,然後在角落處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喇叭裡傳來的鋼琴曲的音調發生了略微的變化。 《吉諾佩蒂第一號》放完後,切到了第二號。 三 “對不起”少年小聲地說。 出了店舖,在門口被我叫住的少年,顯得有些難為情地蜷縮着身子。 五月寒風在大路上吹拂着,留下陣陣寒意。 “就算跟我道歉我也很難辦的... ”我回答說。 少年的挎包裡裝着從店裡偷來的兔子裝飾品,看上去有些不自然的鼓起。 “你喜歡那個兔子嗎?”我問少年。少年考慮了一下搖了搖頭。 “不喜歡” “那你喜歡什麼,玻璃之類的嗎?” 我想起了之前衚衕裡的慘狀。他當時應該是在那棟大樓高層的房間裡擺弄玻璃吧? “不是” 他意料之外的回答讓我愣住了。 “明明沒有什麼想要的東西卻去盜竊嗎?” 少年沉默了。 “算了。反正和我也沒什麼關係。” 在那種情況下在和少年糾纏的話,反而我會被懷疑。我可不想被店主懷疑是在協助少年偷東西。 “要偷的話就趁沒有人的時候下手” 少年依然沉默着。我揮了揮手背,示意讓他趕快離開。 少年躡手躡腳地邁開步伐,跑了起來,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目送他離開後,我回到了店裡。 幾分鐘後,我提着裝有我買下來的掛毯的口袋出了雜貨店,發現男孩站在店舖旁邊發獃。他這是又回來了嗎? 少年看到我,再一次向我道歉。 “跟我道歉也沒用啊......” 我正準備離開,少年突然顯得很着急,說道。 “你不生氣嗎?” “跟我也沒什麼關係吧?” 我看著他的臉,嘆了一口氣。 “你喜歡別人生你的氣嗎?” “不喜歡” “那就好。如果你覺得做錯了的話到時候就拿自己的錢來付吧” 少年沉默着低下了頭。 感覺好像是我在欺負他一樣。 “沒有上學嗎?” “今天是星期天。” “啊,對哦。” 春日的陽光灑在大街上。 少年微微張開了嘴,又立刻閉上了。 就像從魚缸中灑出來的金魚一樣,張開嘴巴,又閉上,如此重複着。 “你怎麼了?” 少年依舊一言不發。 迎面走來的白領男子直勾勾地望着我們,走了過去。 隔着雜貨店的櫥窗,可以看到店主站了起來。 或許是注意到了店主的動作,少年的臉色一下就變了。 “再見啦” 我輕輕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便邁開步伐準備離開了。 《吉諾佩蒂》在腦海中縈繞着。 真是優美的旋律。我一邊吹着口哨,一邊在腦海裡回味剛纔在店裡聽到的音樂。 在《吉諾佩蒂》前播放的,是德彪西作曲的《月光》。在月光前播放的則是莫里斯·拉威爾的《悼念公主的帕凡舞曲》。再之前則是蕭邦的《夜曲第一號》。 優美的旋律使得眼前呈現出一幅畫面。 陳舊的紙張的氣味。香煙的煙霧。陳列的書籍。原稿用紙與鋼筆。 能夠看見灰塵顆粒在空氣中漂浮。從窗戶照射進來的陽光從它們的縫隙中穿過,灑在男人的背上。 失去光澤的黑膠唱片轉動着。略微敞開的門縫裡,傳來了古典鋼琴的演奏。 我想起了父親的書房。 優美的旋律中充滿了魔力。 連接這些事物的旋律即使缺乏整合性,也依舊優美無比。 順着路走下去便來到了車站。我打算在車站裡找家咖啡廳,一邊喝咖啡一邊繼續處理手頭上的工作。 忽然感覺到了某人的視線,我轉過身去。 之前的那個小小的身影,和我保持着一定距離跟了過來。 我轉彎的話他也會跟着轉彎。我停下腳步的話身後的腳步聲也會消失。 我停止了吹口哨。想到花衣魔笛手的傳說,不禁嘆了一口氣。 「盜作的手法嗎?也難怪,你們很想知道吧。那我就介紹幾種我所使用的誰都能做到的手法吧。 首先第一種手法,就是直接從現有的樂曲中提取旋律。 只要能熟練使用,這種手法便非常方便。只需要借來部分喜歡的旋律並將其與使用的樂曲的曲調相匹配,再把它放在不會與和弦產生違和的地方。如果引用的是相同語言的以歌唱為主的樂曲的旋律的話,連同輔音一併盜取也十分輕鬆。與旋律相對的,特別是噝擦音很明顯的サ行、破裂音的カ行和タ行,將這些相同的輔音一併盜取。你們可以認為是將那些你們覺得不錯的歌唱旋律,加上歌詞發音後而變得更加美妙。 隨便舉個例子吧,比如說《郁金香》這首歌。 「咲いた 咲いた チューリップの花が(綻放了 綻放了 郁金香的花朵)」 以我個人的感受來說,這一句的旋律中讓人印象深刻的輔音是「咲いた(saita)」中的s、「チューリップ(tyurippu)」中的t、「花(hana)」中的h。不管其他的歌詞如何改變,只要沿用相同的輔音,你所看上的旋律就基本上能夠完完全全地保留它的美感。 第二種手法,則是提取和音,也就是和弦。 這種手法非常簡單。有樂譜的話直接看樂譜就行,沒有的話就用耳朵去聽。找到樂曲某個瞬間的和弦,摸索出它的根音後加上和音以及引伸音。這樣就完成了一個和弦。 就這樣一點一點地分析樂曲的和音,再看整體的效果。若是有喜歡的和弦的話,直接把它借過來就好了。 所謂和弦就是旋律的背景。也可以說是成是支架。 它決定了樂曲的世界觀。有的音階能讓人感覺身處雨中的森林,有的能讓人體驗到黑暗廢墟中的寂寥,而有些則彷彿潺潺的流水縈繞在耳畔。這些帶給人們各種感受的樂曲,構造出這些背景的其實是和弦。 儘管如此,大多數人都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們只顧着去聽樂曲的旋律。正是因為這樣,即使把循環的幾小節和弦都借過來,也不會被發現。這世上的音樂大部分都是用重複的和音製作而成的。 世上充滿着優美的和弦。 其中最為有名的和弦毫無疑問是卡農進行。就是從帕赫貝爾的卡農中汲取的那種和弦進行,每次走在大街上都能聽到。如今仍有無數的人把卡農進行作為擋箭牌,不分晝夜地製作着几乎相同和弦進行的樂曲。 我問你,你知道盜作與致敬之間有什麼區別嗎?就算你知道,一般的群眾知道嗎? 我還想再問你一個問題。假設某個瞬間,你覺得收音機中傳來的旋律聽起來十分優美。曲中的和弦一種是作曲家冥思苦想之後得出的產物,而另一種則是引用自過去的名作。在你被這兩種情況所打動的那個瞬間,它們的價值是相同的嗎? “這個音其他人也用過”、“畢竟是作者辛辛苦苦做出來的”、“作者有過怎樣的經歷”,這些東西都只不過是信息罷了。 雖然信息會對我們的味覺產生影響,但音樂的信息會對我們的聽覺產生影響嗎?你怎麼看?」 四 我和少年坐在站前環島的長椅上。 少年只是安靜地舔着手裡拿着的冰淇淋。 我望着從車站裡湧出的人群,考慮着該怎樣開口。 “我並不打算告訴店主或是其他人,也不會再去那家店了。” 少年沒有回應。 “你有在聽嗎?” “嗯。”他只回應了這一個字,而且聲音小得几乎要被人群掩蓋掉。 我小時候難道也是這麼冷漠嗎。 化掉的冰淇淋從蛋捲筒邊緣滴落在少年的手背上,他顯得有些不知所措。我看了他一眼,從褲兜裡拿出手帕給他擦掉。 “你喜歡吃冰淇淋嗎?” 剛在長椅上坐下,少年便目不轉睛地盯着一旁的冰淇淋店。我便給他買來了。 “嗯” “我倒是不喜歡甜食” 化掉的冰淇淋滴在了他的褲子上,留下了斑點。 我稍微給他擦了擦,便把手帕收了起來,告訴他回家讓大人洗。 “謝謝”少年說。 “吃完冰淇淋你就走吧” “嗯” 我從包裡取出錄音機,打開電源,放在長椅上。 “那是什麼?” 少年顯得有些顧慮地問我。我告訴他這是工作要用的東西。 “你在幹什麼?” “在錄音” “錄音?” “沒錯” 附近的一家商店的門口播放著當下正火的流行歌曲。 少年一邊饒有興趣地打量着收音機,一邊吃着冰淇淋。 “有錄音這種工作嗎?” “當然,只不過你可能不太懂” “這世上存在着價值不菲的聲音” “哦?”少年附和道。 “那現在在這裡有這種聲音嗎?” “有哦” “真的嗎?是什麼聲音?” 我指向附近的那家店。 流行歌透過敞開的大門傳了出來。 “那家店嗎?” “對” “但是” 少年有些困惑地說。 “播放的只是普通的音樂啊” “沒錯。但這普通的音樂也能變成錢。這就是我的工作” 他說他不明白。 但若要一五一十地給他講清楚也太麻煩了。 一時間,陷入了沉默。 “你的父母呢?” “欸?” “是做什麼工作的” 面對我突然的提問他顯得有些不知所措,準備把冰淇淋往嘴裡送的手也停住了。 “我媽媽……” 他猶豫地說。 “是做玻璃的” “玻璃?” “嗯” “這附近有玻璃廠嗎…” “不是哦” 少年否定道。 “我媽媽在一個製作玻璃的作坊工作,做的是彩色玻璃” 我不禁發出了驚訝的讚歎。 “彩色玻璃,是安在教堂窗戶上的那種嗎?” 我好奇地問。 “嗯,拼接着各種顏色的巨大玻璃。這可是一塊一塊手工製作而成的哦” 少年變得健談起來。他用手指做出近似於三角形、四方形的大概形狀給我看。 “真美啊” 附近路過的女性所哼唱的歌曲傳入了我的耳中。 我一邊注意聆聽著人群中的聲音,一邊點着頭。 少年舔着化了一半的冰淇淋,無意義地“嗯”了一聲。 腦海中,突然閃現出散落在地上各種顏色的玻璃碎片。 啊,原來是這樣。 “那之前摔下來的玻璃,是你媽媽做的嗎?” 看樣子是猜中了。少年的表情變得陰沉。 “被罵得不輕吧” 穿西裝的男子從我面前快速地走過。 “沒有” 少年否定道。 “什麼都沒說” “什麼都沒說嗎?” “嗯” 我繼續問道。 “和父母關係不好嗎?” “也不是不好……”化掉的冰淇淋從蛋捲筒的邊緣滴下來,在他褲子上留下了一條新的痕跡。 從車站裡出來的學生們談論着店頭播放的流行歌,邁着步子離開了。 “反正就什麼都沒有說” 我一直都在聆聽著人群的聲音。 那一周的周六是雨天。 事務所裡凌亂地擺着各種沒有用處的東西,但卻連雨傘都找不到一把。 這下子連出去買罐咖啡都很麻煩。 我把堆在柜子裡的報紙和雜誌拿到矮桌上,在沙發上坐下,讀起報紙來打發時間。 讀完報紙後,我又開始讀雜誌。 正當我漫不經心地讀着一本生活方式雜誌時,目光在一則報道上停了下來。 運用彩色玻璃藝術的玻璃工藝品作家。上面有一位女性的照片以及一些小玩意兒的介紹。似乎在哪裡見過這位女性。沒有多想,我把雜誌翻到了下一頁。 等雨停後,我出了事務所。 柏油路上濕潤的氣息籠罩着衚衕。我下了樓,朝着熟悉的大路走去。 途中經過了上次的那個衚衕,但裡面並沒有人。 「人們不是經常說作品無罪嘛。我認為的確如此。 但同時,我認為這是一種過于傾向于創作者一方的價值觀。 正確來說應該是這樣的吧。 “作品無罪,但作者有罪” 舉個例子,就比如殺人犯創作的作品。音樂中相近的例子,大概就是傑蘇阿爾多吧。卡洛・傑蘇阿爾多。中世紀文藝復興時期的音樂家。他殺掉了不貞的妻子以及她的情人。在那之後他日以繼夜地進行創作,誕生了無數流傳後世的名曲。在他的一些作品中,滲透着明顯的罪惡意識。可以說是從苦于殺人後的罪惡從而誕生的作品集。 那麼我問你,你覺得有罪的是誰? 是他? 還是他的音樂? 有罪的是傑蘇阿爾多。行兇的並不是作品。即便是殺人之後創作的作品,也不會繼承作者的罪名。從倫理上來考慮或許你們就會懂吧。依照社會、法律的尺度受到裁決的只有傑蘇阿爾多。 父母犯下的罪不會成為孩子的罪行,同樣,犯罪者創作的作品也是無罪的。有罪的只有兇手本人。 不懂這個道理的傢伙比比皆是。 他們將作品與本人一概而論,把作者的罪行亮出來。“他可是能做出這種事的人啊”以這樣的理由歪曲着對作品的評價。 他們沒有注意到真實的尺度。閉着眼睛裝瞎子。」 五 我回憶着。 從車站出發,走幾分鐘便來到了紀念公園。我在樹陰下的長椅上坐了下來。 陽光從頭頂上蔥鬱綠葉的縫隙間零落地灑下。 “大叔” 原本望着樹葉的我,聽到有人叫我,便低下頭確認聲音的主人。 一張熟悉的面孔。大概有幾周沒見了吧。那個時候的少年站在那裡。 “啊……” 少年似乎不知道該怎樣和我搭話才好,只是獃獃地站在原地。 “今天天氣真好啊”我說。 “嗯” “大叔在幹什麼呢?” 少年躡手躡腳地坐到了我旁邊,問我。 “賞櫻花” “櫻花不是已經謝了嗎?” 他的臉上寫滿了驚訝。我敷衍地回答道。 “櫻花的葉子我也很喜歡” 遠處的一家人正和狗玩耍着。牧羊犬追逐着孩子扔出去的飛盤。 “你是來野餐的嗎?” “欸?” “你肯定不是一個人來的吧。和父母來的嗎?” 少年似乎理解了我的意思,點了點頭。 “在那邊,和別人聊天” “這樣啊。媽媽會擔心你的,還是快點過去吧。” “沒關係,他們要聊很久的” 在談到母親的時候,少年的聲音顯得有些低沉。 他大概把那個星期天發生的事告訴母親了吧。 “大叔你呢?” 少年繼續說道。 “你為什麼在這裡呢?” “散步。老是工作的話身體可是會變遲鈍的。” “chidun?” “就是不健康的意思” “哦” 遠處的孩子又將飛盤扔了出去。飛盤在空中劃了一道優美的弧線,牧羊犬追逐着飛盤,用嘴銜住了它。 “是狗狗”少年說道。 我沉默地看著這一幕。 “真好啊” 突然,回憶在腦海中一閃而過。 腦海中某人的聲音相重合。曾經,有人在這裡說過同樣的話。 “我不怎麼喜歡狗” “為什麼?明明這麼可愛” “我的妻子過敏” “好可憐” “她明明很喜歡狗。真是諷刺。” 妻子很招動物喜歡,尤其是狗。即使是素不相識的流浪狗,妻子也能和它們成為知心朋友。或許是因為她的氣味中流露出她的溫柔與親切吧。休息的時候,我們經常來這個公園。那些散着步的狗看到她,就會一個勁兒地往她懷裡竄。當坐在這張長椅上時,還會有狗湊着鼻子過來,她也會憐愛地抱住它們。 但是有一天,妻子出現了過敏的癥狀。自那以後,她便不能和動物們親密接觸了。明明狗狗們都湊了過來渴望着撫摸,而她卻連碰都不能碰一下。真是諷刺啊。 “所以,我也很久沒有來這個公園了” 公園的南邊附設有遛狗場,天氣好的時候很多人會帶著狗來公園。 “她今天來了嗎” “她去了其他地方哦” 我說完,少年在我的旁邊坐了下來。 “那在她回來之前我們聊會兒天吧” “你很閒嗎” “嗯” “好吧,在她回來之前哦” 梅雨期前乾燥的風吹過,樹木跟着搖動。 樹葉沙沙作響,像是用手指輕撫絃樂器一般的聲音。 “大叔,給我講些有趣的事情唄” “沒想到你臉皮這麼厚啊。那好吧” 我指向聳立在廣場中央的那棵大櫸樹。 “公園的正中間有一棵大樹對吧?” “嗯” “那邊經常有小偷出沒” “欸?” 少年發出驚訝的聲音,又問我:“是嗎?” “每年有那麼幾天,這個公園會免費向遊客開放。那時候公園裡的人會非常多” “嗯” “櫻花開放的時候,有很多來公園野餐的人在那棵大樹周圍鋪上墊子,躺在上面。小偷就專挑他們下手。” “你怎麼知道的?” “我和一個小偷挺熟” 少年瞪圓了眼睛。 “這樣真的沒問題嗎?” “怎麼可能會沒問題” “也對” “雖然那傢伙已經金盆洗手了,不過像他那樣的。不光是這個公園,任何地方都存在着小偷” 少年把視線移到了我的手上。 “金盆……洗手?”(*注) 聽他突然這麼一說,我不禁笑了出來。 “不是把手洗乾淨的意思。哪會有人真的用金盆去洗手啊。是說他不幹小偷這一行了。” “不幹了啊” “對” 我說。 “不過你這個年紀的孩子也沒什麼值得偷的東西,可以毫無戒備地在這裡玩耍啊” 少年忍不住偷偷笑了出來。 如此普通的一個孩子,竟然也會做些小偷小摸的行為。我想著。 “你母親今天休息嗎” “嗯。周日都在休息” “你好像說過她是玻璃手藝人,對吧” “嗯” 少年點點頭。 “這麼說來,工作室就在家裡面吧。感覺挺有趣的” “不是哦。工作室在上次那棟大樓裡” “啊,那個時候的大樓嗎” “嗯” 我想起了散落着一地玻璃的那個衚衕。工作室是在大樓裡面嗎。 “工作室裡有一個裝滿漂亮玻璃的箱子。我媽媽從那裡面挑選出玻璃放在桌子上,把它們全部拼在一起” 少年的語調變得活潑起來。我附和他說。 “有機會的話想親眼見識下啊” “真的嗎?那下次我帶來給大叔看哦” 少年得意洋洋地說完這句話,聲調卻低了下去。 “不過,我媽媽還做着其他工作。她大概傍晚的時候就會出去。今天帶我來公園玩也算是對我的一種補償” 我沒有開口,默默地聽著。 在我們聊天的時候,太陽躲進了雲朵裡,光影的界線變得模糊。 遠處,一位扎着頭髮的女性朝這邊走了過來。 少年嘟囔着說,是她媽媽。 我輕輕推了下少年的背,讓他從長椅上站了起來。 少年朝着小跑過來的女性走了過去。與少年交談了兩三句,他的母親朝着我微微鞠了一躬。我坐著向她回了禮。 隨後他們二人便離開了。 又一陣風吹過。我望着只剩下葉子的櫻花樹。 每到入春的時候,我都會和她來賞花。 “如果人會在八十歲死去的話,就只能再目睹五十多次春天的景色了,這是多麼的寂寞”她總是向我這樣抱怨。“一直想著今後的事情沒有任何意義。倒不如什麼都不去想,只管去欣賞眼前滿開的花朵。因為今後的日子,我會一直陪着你,直到生命的盡頭”我也總是這樣對她說。 在草坪上和狗玩耍的孩子不小心把飛盤丟錯了方向。 藍色的圓盤在地上彈了幾下,朝着我這邊滾了過來,最後在長椅前停了下來。 我站起身,準備把它撿起來。 剛準備伸手,又收回來了。坐回長椅上。 追逐着飛盤的狗向着我這邊跑了過來。 「我的家人嗎。想聽聽我父親的事情嗎? 我父親是個非常冷酷的人。他覺得整個世界都圍着他在運轉。 自尊心強,傲慢,一點也不關心家人。每次回到家都會喝得爛醉,倒在客廳裡。 好像在我很小的時候,他就和我母親離婚了。 我不記得母親長什麼樣子。在我斷奶後,她便把我交給了父親離開了。恐怕她對我沒有一點感情吧。我几乎就沒有見過我父親沒有喝醉的樣子。我也很能理解母親不像再和他有所往來。 但即使是如此糟糕的父親,也有唯一的一處優點。 他熱愛着音樂。 講講我父親的事情吧。 作為評論家小有名氣的他,在各種場合參加以現代音樂評論為主的活動。不過在平時,他喜歡聽的是古典音樂。既有過去的名作,也有近代的作品。 每當我回到家,總是能聽到薩蒂的曲子。只要推開客廳裡面那間屋子的門,無論是莫扎特,貝多芬,還是其他音樂家的曲子,都會傳入耳中。我對古典音樂並不怎麼感興趣,只是偶爾會為了打發時間而在門口偷聽。不過我也因此對音樂有了一定的鑒賞能力。 還有過這樣的事。在我讀小學的時候,有一次我打了班上的同學,父親被班主任叫到了學校裡來。放學後的黃昏時分,教學樓中迴響着古典音樂的放學鈴聲。 我極不情願地坐在校長室裡,被幾個老師圍在中間,責問我為什麼要做這種事情。 就在這時父親進來了,不用想,他肯定喝了酒。他面紅耳赤,呼吸急促,還讓人以為是慌忙趕過來的。估計是上午的時候去外面喝了幾杯。 老師們看到父親的樣子有些不知所措。但還是很快調整好語氣,向坐在沙發上的父親說明狀況,解釋我打同學的那一耳光會有多麼嚴重的後果。 父親一直抱著胳膊,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在聽。突然,他指向天花板,大聲吼道“安靜!”所有老師都愣住了,房間裡一時間鴉雀無聲。然後,他開始聆聽迴響在教學樓裡的古典音樂。 聽了之後,父親說道:“這啥玩意兒?” “這種曲子別在傍晚的時候放啊” 廣播裡播放的是格里格的『晨曲』。是父親平時愛聽的曲子。他連忙讓我站起來,說著“這地方還是人獃的?”,帶我回去了。 現在我還能回憶起當時那些老師的表情。 父親雖然是一個糟糕透了的人,不過他對音樂的熱愛,我姑且還是認可的。 關於我父親的事情也差不多就這些了。沒有什麼其他關於他的記憶了。隨着年齡增大他的妄想也越來越嚴重,像是着了魔一般的聽歌、酗酒、耍橫。我終究無法忍受他,便在十八歲的時候離開了這個家。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 對我的人生產生巨大影響的不是父親,而是我的妻子。 時至今日,我依然能回想起她的事情。」 註:這裡「金盆洗手」原文是「足を洗う」。直譯為洗腳。但是中文裡洗腳沒有這層意思所以翻譯的時候稍微做了改動。 六 在我即將迎來八歲生日的那個夏天,我在家裡的車庫中發現了一個鐵箱。 裡面裝着鑿子、鐵鎚、鋸子、銼刀、烙鐵等各種工具。我思考着,裡面這些工具都是什麼,用在什麼地方的,用它們又能做出什麼東西來。閒着沒事幹的我絞盡腦汁,依葫蘆畫瓢做出來一個外觀不怎麼好看的木盒。製作過程比我想象的要順利。我想在別人面前炫耀一下自己是多麼能幹,便考慮起要給誰看看我做的木盒。 然後,我想起那個人的生日就快到了。 我從附近的木材店裡弄來了一些大小厚薄不一的碎木片,把它們砍成小塊,再略微修整,最後組合起來,釘上釘子。 木塊如果太厚的話則會顯得不太美觀,但如果太薄的話釘子又釘不進去。鋸子鋸過的那一面總是不太好看,所以必須在固定好形狀後用砂紙去刮。如果木材的長度不一樣,做出來的盒子形狀就會走樣。打上蠟後表面會顯得有光澤。製作的過程中遇到不懂的地方,都去請教了木材店裡的大人。漸漸地,製作手藝變得熟練起來。 那一天,我拿着做好的長方形木盒,前往和她碰面的地方。 走下坡道,在公交站裡看到了她的身影。 但當我遠遠望見與平時一樣坐在那裡的她時,突然感到自己手裡拿着的東西是多麼的幼稚,獃站在原地。 正值盛夏,初中生的她給人感覺像個大人。 她轉過頭來看到了我。把拿在手裡的俳句集放在長椅上,站起身來。向我揮了揮手,微笑着朝我走了過來。 我的大腦飛速轉動着,站在原地嚥了下口水。想著把手上的東西藏起來,但似乎已經來不及了。在我考慮着這些的時候,她已經走到了的我面前。她身上散髮出一股淡淡的香氣。 “你手裡是……?”她說。 我緊緊握著盒子的邊緣,回答她說“筆盒” 她從我的手上接過筆盒,打量着。又把它翻過來,對著太陽。 “這是你自己做的嗎?”她問我。 我點點頭。 “送給你的”我好不容易擠出了這句話。 “欸?”她顯得十分驚訝。 “快到你生日了”我補充道。我看著她的眼睛。淡茶色,是我非常喜歡的瞳色。 她滿臉驚訝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筆盒,露出了笑容。 溫柔地將我抱在懷中。 傳來了夏日的氣息。 一天下午,我在事務所走廊的柜子裡發現了它。那個我起名為『筆盒』送給她的細長的木盒。 過了這麼長時間,上面的塗裝已經脫落,有些地方也有了損傷,不過還是能看出來她一直有在小心翼翼地使用。打開蓋子,裡面什麼也沒有。 廚房裡浮現出她的身影。 “你把那個帶來了嗎”我微笑着對她說。她淡茶色的眼眸與那一天一樣,不曾改變。 我看著手中的『筆盒』。這是我製作的第一件作品。對我今後的創作也有着巨大影響。 “你還留着它啊”我對妻子說。不如久違地做些什麼吧。望着她的臉,我想著。 於是,幾年時間過去,房間裡的東西越來越多。妻子離開之後,我也不斷地創作着。只要想到的東西馬上就會動手去做。創作這一行為開始構造真正的我。 作品包括繪畫、版畫、和紙畫、攝影、木材工藝品、金屬工藝品、陶藝。 還有音樂。 我不顧一切,盲目地創作着。 少年答應我說要帶我參觀母親的工作室,於是我便在星期天來到了那個巷子裡。 這是參觀創作舞台的大好機會。 來到位於雜居大樓的某間房間前,敲了敲門。裡面傳來了腳步聲。 少年慌忙地打開門,探出頭來。 “快進來吧”我點了點頭,踏進了玄關。 “休業日過來沒關係嗎?” “沒關係的。星期天我媽媽在外面做零工” “如果我是壞人該怎麼辦” “大叔是壞人嗎?” “不是壞人,但有可能是看準父母不在家的時機實施盜竊的小偷。” “怎麼又提小偷” 我脫下鞋,放進鞋櫃裡。玄關擺着各種各樣的工具。 “但是,大叔不是小偷吧” “說不定哦” “大叔你是小偷嗎?” “是哦” 聽到我的話,少年瞪圓了眼睛。 “不過我不會偷不值錢的東西” “哼,那就好” 少年似乎以為我在開玩笑,沒有再多問。 走廊不長,推開盡頭的門,裡面有一個巨大的工作台,上面擺放著一塊巨大的藍色玻璃板。六畳大的房間擠得滿滿的,沒有一點空隙。 房間裡面擺放著各種各樣的器械,其中一部分我曾經見過。有一種叫做砂帶磨光機的器械,用於木材加工作業,我之前也使用過。估計是用它來調整那些切割後的玻璃的厚度吧。 靠近門口的牆壁被改造成了存放物品的地方。從敞開的摺疊門可以看出以前是一個放衣服的壁櫥,裡面裝着幾十塊巨大的玻璃板以及一些材料。原本為了那些喜歡打扮的人而製作的步入式衣櫥,在這間屋子裡卻成了一個倉庫。 在壁櫥旁邊有一個長架子,上面擺着工具、材料和各種玻璃工藝品。大概是他母親的作品吧。 “這是現在正在製作的嗎?” 我走向工作台,看著上面放著的玻璃板。 仔細一看,玻璃上還划著細線,看起來像是把玻璃分成了幾部分。大概是要按照這些綫來切割。 “接下來要切割玻璃哦” “切割玻璃嗎” “嗯。這些綫都是按照紙樣來劃的” 切割後就算完成了一個部分。“原來如此”我附和道。 旁邊的牆上掛着的大概是原尺寸大小的設計圖吧。要按照它來一部分一部分製作嗎。 “切割玻璃很有趣的哦” 少年拉著我的袖子,把我帶到了工作台對著的那一邊。 房間的角落裡擺着一張作業桌。 “最近我有讓媽媽在空閒的時候教我”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感到十分佩服。 他拿起放在桌子上的一塊紅色的薄玻璃。這塊玻璃沒有收拾就這麼放在桌子上,大概是他媽媽留給他的。 “看好了”說著,他把那塊小玻璃板拿到跟前。 “這是玻璃刀” 少年手上握著一個像鋼筆一樣的東西。 “這玩意兒能切得動嗎?” “不是用來切哦,只是用來劃痕” 他拿起桌子上一把很厚的尺子,放在玻璃上。 然後拿起玻璃刀對準玻璃,從上到下,緩慢地移動着手。 吱啦吱啦,響起了微弱的聲音。 “這樣準備工作就完成了”說完,少年把玻璃刀上下翻了過來。 如果說剛纔用來劃線的是圓珠筆的筆尖的話,那麼現在對著玻璃的就是相當於筆尾。 “要上了哦” 少年從背面嗵嗵地敲打起玻璃。 順着剛纔的劃痕,從上到下。 沿著劃痕,玻璃板漸漸出現了裂痕。 最後在玻璃上部猛地一敲,玻璃板完美地劃成了兩半。 我不由發出讚歎。 “原來如此” “雖然我也不是太明白,但媽媽告訴我從劃痕的另一邊敲打玻璃的話就會出現裂痕。之後媽媽會用像是鉗子的東西夾住玻璃,把它割開” 這大概是一種利用了玻璃性質的加工方法。玻璃的抗拉強度非常小。 從背面敲擊玻璃使裂痕擴散,從而使舉起的玻璃受到自身重量的拉力而裂開。 我稍微觀察了下少年手上那把玻璃刀的構造,裡面裝着液體。在劃痕的時候,裡面的液體會從刀尖流出來,起到冷卻和潤滑的作用。少年的母親使用的鉗子大概也是運用了這個原理吧。 “確實很有趣啊” “很厲害對吧”少年像是自己被表揚了一般,把句尾的聲調拖得很高。 “大叔你要試試嗎?”說著,他把位置讓給了我。 我拿起放在桌上的玻璃。 比上尺子,用玻璃刀在上面劃線。 傳來了吱啦吱啦的聲音。和平時用筆寫東西截然不同,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觸。 我舉起玻璃,用玻璃刀的尾部,從背面沿著划出的綫敲打玻璃。 “好厲害。感覺大叔好熟練啊”少年瞪圓了眼睛。 “那是當然,因為我很聰明嘛”我回答道,又問他接下來要怎麼做。 “切完了玻璃要怎麼做才能變成那樣?“ 我指向架子上的鑲嵌玻璃。一種經常能夠在教堂看見的,畫着鮮艷薔薇圖案的玻璃。 “要用這個哦” 少年跑向架子那邊,拿過來一個裝着東西的箱子。 他把箱子放到了桌子上。裡面裝着幾種纏在一起的金屬綫、細長軌條狀的零件、以及螺絲刀形狀的器械。 “這是烙鐵嗎”我把那個器械拿了起來。 “對。大叔你知道這個嗎?” “知道” 軟釺焊,是一種用加熱後的烙鐵熔化一種叫做焊錫的合金,從而連接其他金屬工件的一種方法。也用於電子基板的組裝。 然後我又拿起縱長的軌條。它的斷面呈H型。 “你拿的那個叫做什麼來着……有槽鉛條? 好像是叫這個名字” “這是用來做什麼的?” “嗯…大概是安在兩塊玻璃之間,讓它們貼在一起。” “大概嗎” “嗯。不過媽媽教我的是另一種方法” 他從箱子裡拿出像捲尺一樣卷着的銅線。 “把這個纏在玻璃的周圍,用焊錫連接它們” “啊,這樣嗎”我點了點頭。 “用烙鐵把焊錫熔化,澆在縫隙裡” 焊錫在銲接的過程中被用來接合金屬零件。而不是用來接合玻璃。 為了克服這個問題,以前的人們使用細長的軌條、銅線來增加粘性,將玻璃粘在一起。因為那時候還沒有合金技術,所以澆在玻璃間的大多是易於熔化的金屬,比如鉛。無論如何,彩色玻璃這種神奇的藝術品是從人們的智慧中誕生的。 “所以說彩色玻璃特有的縫隙中的那條綫,實際上是熔化後的金屬嗎。確實挺有趣啊” 少年顯得十分得意。 我開始想象緊湊地擺放進方框中的玻璃們。 它們的身軀裡纏繞着金屬,殷切期盼着。 分散地製造出來的玻璃,並不是將它們擺在一起就能完全契合。它們緊緊地靠在一起,以抵禦吹進縫隙裡的寒風。 當熔化的鉛注入進身體的瞬間,縫隙被一個個填滿,原本分散的它們互相結合,融為一體,成為了一幅美麗的畫。 將從五顏六色的素材中提取出的主題拼在一起,形成一件作品。 我覺得,音樂也是如此。 拿起放在桌子上的玻璃,透過窗戶照射進來的光線注視着它。散髮着鮮艷的淡紅色光芒。 我發現房間裡面還有一扇門。 我剛把手放在門把手上,少年阻止了我。“媽媽說那裡不可以進去。只是倉庫哦” “只是倉庫的話進去也無所……”我轉向少年對他說。不過還是放棄了。 我鬆開手,把視線移向附近的架子上。 上面擺着鑲嵌玻璃、裝着植物的玻璃容器、燈罩、收納盒等一些用彩色玻璃製作的作品。 “你媽媽真是個厲害的手藝人啊” “嗯,我媽媽很厲害” 少年說。 我開始想象那扇門背後的情形。 少年帶著我,出了玄關。 他讓我先走不用管他,於是我便出了門走在大樓的走廊裡。 走着的時候偷偷用餘光看著身後。 少年鎖上門之後,把拿着鑰匙的手伸進了門上的信箱。等手拿出來的時候,鑰匙已經不見了。也沒有東西掉落的聲音。估計是把鑰匙掛到信箱裡了吧。這樣太不注意安全了吧,我嘀咕道。把鑰匙放那裡面豈不是任何人都能隨便進去? 直到現在我還是不自覺地做着這樣的分析,真是個壞習慣。 「第一次實施盜竊是什麼時候嗎?我剛來東京那會兒,總是填不飽肚子。要想找個正經的工作是需要身份證的。從父親那裡逃出來的我根本沒有那東西。 沒有身份證的話,能找到的工作工資都低的可憐。難以滿足的感覺充斥着全身,只能嫉妒地在大街上徘徊。 有一天,一個男子在街上向我搭話,說是可以給我工作。乍一看是一個有理智的男子,高個子,有點讓人捉摸不透。雖然他用了很多隱晦的說法,但我還是很容易就理解了,大概是說入室搶劫的事情。 當時的我還算是良心尚存,所以對做小偷還是很牴觸的。不過話雖如此,食不果腹的生活仍在繼續。整整一周沒有吃過東西的我看到路旁的雜草都以為是美味佳餚。走投無路的我只好去偷了。便利店裡不是有冷藏櫃嗎,雖然有保安看守着。不過也沒辦法偷太多,也僅僅只是把衣兜裝滿的程度,但還是填不飽肚子。沒過多久我就被保安抓住了,他狠狠地教訓了我一頓,不過最後還是放我走了。從那之後,我就再沒打算下手。不管怎麼想都劃不來。 關於這一點,那個讓我去做小偷的男子說的話聽起來似乎挺輕鬆。 “只用稍微調查,監視一下就行了”他是這樣說的。 他說入室盜竊就交給他,萬一發生意外我隨時都可以溜掉。我可以以一種毫無風險的形式得到我的那份報酬。考慮了很久,最後還是接受了。 確實,當時還是青年的我,即使大白天在住宅區晃悠也不會被懷疑。 掌握目標什麼時候出門,什麼時候回來,平時的活動習慣,以及一周裡每一天的行動,繼而選擇安全的時間,決定侵入方法。位於轉角處的房間最好辦,一般會根據情況使用撞匙等工具開鎖。 然後,我們下手了。 目標是一個在上市公司工作的男子,平時很晚才會回家。在ATM上使用過的銀行卡的密碼全都確認完畢,每一張卡應該都是相同的密碼。家裡哪怕只留了一張銀行卡都算是有所收穫。而且,他還很喜歡在手錶上花錢。只是盜取現金的話就太蠢了,他的房間裡放著一些名牌貨。在黑市出售的時候需要十分小心,不過相對的,利益也十分可觀。 實施盜竊的那天,他從那個男子房間裡盜取回來的東西和之前預想的几乎一致。這就是我第一次參與盜竊。良心譴責什麼的,這種東西早就拋在腦後了。在我眼前的,只有足以讓我填飽肚子的報酬。 那天晚上,我久違地吃了一頓溫暖的料理。 選擇目標、調查、下手。選擇目標、調查、下手。如此重複。 有時目標會是市中心的高級公寓。有時則是其他縣獨門獨院的房子。我的生活也漸漸富裕了起來。靠着他人的錢擺脫了那段食不果腹的苦日子。 有一天,和我合作的那個男人被捕了。 他和剛好回家的主人碰了個正着,被當場制服。當時我為了回收工具而剛好在陽台上,便拿着放在旁邊的開鎖用的撞匙,趁別人不注意溜走了。 不知道那個男人後來如何。 但是,在他被捕之後,我也仍然需要錢來維持生活。 開鎖的手法我在旁邊也看了很多次了。一直以來,我比較得意的也就只有記憶力。我需要錢。我一個人也能繼續幹下去,當時我是這樣想的。 一個無名竊賊就這樣誕生了。當然,像我這樣的人比比皆是。 曾經的我盜取的並非音樂,而是財物。我被人們稱為“晝鳶”,靠着白天入室搶劫來謀生。」 七 我回憶着那一天的事情。 當時我正在房間裡工作,門鈴突然響了。 我應該沒有和客人預約見面才對。 我疑惑地打開門,出現在眼前的是那個少年。 我嘆了一口氣。 “你是怎麼知道這裡的?” “之前我看到你進入這裡哦” 這時我想起來,之前參觀的玻璃作坊,離我的事務所只隔了幾條街。 “大意了啊……”我嘟囔道。 “我現在在工作,你回去吧” “大叔不是說要帶我看看你工作的地方嗎” “我有說過那種話嗎?” “說過哦” 少年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顫抖。 看他的表情,像是在抑制着什麼一般。 “真的有那麼想看嗎?” 他低下頭。 “那就稍微帶你看看吧”我對他說。 我把門敞開,示意他趕快進來。 看著他脫完了鞋後,我關上了門。 隱約聽見了少年抽鼻涕的聲音。 “這是什麼?” 我轉過身去,少年的視線停留在靠牆擺放的大型眼淚形狀的絃樂器上。 “這是魯特琴”我回答他。 “魯特琴……”他像是確認般地重複道。 “16世紀文藝復興時期流行的樂器” 少年一臉茫然地望着我。 “以前的樂器……嗎?” “對。吉他你知道吧。魯特琴算是它的親戚” “確實和吉他有點像呢” 準確來說這是把巴洛特魯特琴,由文藝復興時期的文藝復興魯特琴改良而來。琴弦穿過的地方叫做共振裝置。除開高音側的共振裝置,其餘每一個共振裝置上都有一大一小兩根弦。這把巴洛特魯特琴共有十三個共振裝置,二十四根弦。 西爾維厄斯·利奧波德·魏斯,奧托裡諾·雷斯庇基,還有巴哈,他們都曾創作過魯特琴的曲子。 “還有笛子”說著,少年指向靠近玄關的架子。 “那叫克納笛。是南美的笛子“ 誕生於安第斯山脈地區的木管樂器。構造與日本的尺八十分相似,經常會在安第斯音樂中使用。 “大叔是搞音樂的嗎?” “沒錯” 我輕輕敲了敲放在克納笛旁邊的手碟。走廊裡迴響起輕柔的金屬音。 “工作就是彈奏這些樂器嗎?” “算是工作的一部分吧” 走廊一側的一半空間被我當作了倉庫,緊湊地擺放著迄今為止收集到的民族樂器以及美術作品。 少年跟在我的後面,好奇地看著這些收集品。 穿過走廊,進入我工作的房間。 “這裡就是大叔工作的地方嗎?” 放在門口的是沙發和矮桌。 再往裡擺放的是長桌、椅子、立式鋼琴、以及一把舊吉他,空着的地方則擺放著其他各種各樣的東西。之前在雜貨店買的掛毯掛在了架子的旁邊。 我讓少年在為客人準備的沙發上坐下,隨後便走向走廊那邊的廚房。 我從柜子裡取出之前客人送給我的西式點心,把水倒進小鍋裡打上火。 把熱水倒進茶壺裡涮了涮倒掉,放入茶葉。 待水燒開後倒到茶壺裡,蓋上蓋子。用濾茶器濾好後倒入茶杯中。 我端着沏好的紅茶和點心回到房間,少年正好奇地環顧着房間。 “已經開學了嗎?” 我在沙發旁的小圓凳上坐下,問少年。 “嗯。剛剛放學”   “看你那樣子就知道” 少年的身旁放著帆布書包。 就這樣,他開始斷斷續續地講起學校的事情。 他告訴我他的學校離那棟雜居大樓有些遠。春假結束,新的學期開始,和原來班上的朋友分開了。 在他說著這些的時候,偶爾會突然沉默片刻。 “發生了什麼嗎” 我問他。 “欸?” “在學校有什麼煩心事嗎?” 少年低下了頭。 “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明明是個孩子,卻說著這麼成熟的話。我想著。 “我在你這麼大的時候,大大小小的事情什麼都經歷過。” “比如?” “被別人欺負,背地裡說我壞話。總之很多” “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人類總是害怕與自己不一樣的事物。而我身上的這種差異,比其他人更為明顯。不過也是,畢竟我一直都是這樣的性格。” 我繼續說道。 “母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離開了,只有父親和我相依為命。一天,這件事被學校裡最讓人討厭的那個傢伙知道了。從那時起,我與那傢伙的戰爭就爆發了。我也不是那種輕易屈服的人,所以就……” 說到一半,我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紅茶。 “所以就怎麼了?” “所以就揍了那傢伙一頓。後來我爸來了學校,這事也算是了結了” “了結了?” “和我有來往的人都躲得遠遠的。算是回到了往日的平靜吧。” 不過這也挺好的。人際關係變成了一張白紙。事物被摧毀的瞬間是無比的美麗。如果發生在自己身上則更是如此。 “你不覺得寂寞嗎?” “不覺得。我就是這樣的人。” “是嗎?”少年回答說。 我偷偷看著少年的側臉。 “我和大叔完全相反。家裡只有我和我的媽媽。所以……怎麼說呢,我也不太清楚……” 少年看向窗外說道。太陽已經開始落山了。 “不過,要是我遇到了和大叔一樣的事情,我該怎麼辦才好呢?一直忍氣吞聲也不是辦法,感覺那樣真的很慘。” “被欺負了的話不要忍着,揍他就行了” “那種事我做不到啊。我也不想弄傷別人” “那就不去上學了” “不去上學真的沒問題嗎?” “如果無論如何都不想去的話,不去就好了。如果學校裡有討厭的傢伙在,就等他畢業後再去。沒有必要擔驚受怕地去學校。” “但是,我不去學校的話媽媽會很困擾的” “這樣啊” 我考慮着。大樓間照射進一抹茜色。 “你要不要試試?” “欸?” “那邊的鋼琴” 我向少年揮手,讓他在房間角落裡的立式鋼琴前坐下。 “你彈過鋼琴嗎?”我問他。少年搖搖頭。 “試着用手按下琴鍵吧。按下去就會發出聲音。” 少年不知所措地伸出手指。 房間裡響起了鋼琴的聲音。 “這是A音。也就是la” “我知道。do re mi fa sol la si do” “真聰明。你覺得la是怎樣的一個音呢?” “嗯……很美妙的一個音?” “真是個不錯的形容” 少年看了看我。 “你還記得剛纔怎麼說的嗎?” “美妙的音?” “再之前” “Do re mi fa sol la si do” “對。世上所有事物都有着名字。當然,do re mi的排列也是一樣,叫做C大調音階” “音階?” “就是音的階梯” “音也有階梯嗎?” “有的。你看得見嗎?” “看不見” 我從他的旁邊伸出手。 “do是第一階” 按下的琴鍵在兩側留下了陰影。 “re是第二階,mi是第三階……” 琴聲不斷地在房間裡響起。少年的視線一直跟着我的手指移動着。 “爬了這麼多階,la終於要在第六階出來了哦” 我按照do re mi fa sol la si do的順序,連續按下琴鍵。 “這種音的排列就是音階。在腦海裡想象一下吧,第一階是do,第二階是re……怎麼樣,有畫面了嗎?” “嗯,稍微有點感覺了” “在上這個台階的過程中,la是一個很美妙的音。沒錯吧?” “嗯” “不過,同一件事物有着不同的看法。除了從do re mi開始的音階以外,還有別的音階” 我挪開了手指。琴鍵上留下了陰影。 “就比如從la開始的音階。你試着從la開始一個鍵一個鍵地往旁邊彈。和剛纔do re mi fa sol la si do一個道理。” 傳來了ra si do re mi fa sol ra的聲音。 “這裡的la,你又覺得是怎樣的一個音呢?” “感覺有些淒涼?和剛纔的la不是一個音嗎?” “和剛纔的la一模一樣哦,只是順序改變了而已。” 準確來說不僅僅是la。整個音階的音都讓人覺得有些淒涼。 “這種音階叫做小調音階。這種音階通常情況下會給人一種陰沉的感覺。你覺得它顯得有些淒涼,但實際上每個人的感受是不一樣的。就比如我,這種音階給我的感受是憤怒。” 少年饒有興趣地盯着la鍵。這位會根據前後音的不同而變換各種表情,情緒多變的貴婦人,正悠然地躺在八十八鍵的世界裡。 “同一件事物有着不同的看法” 我彈奏起鋼琴來。首先是G和弦,它給人一種活潑的印象。然後是Gm。小三和弦,給人一種陰沉的印象。 “你學校的事情也一樣。不要把那些無關緊要的傢伙們的玩笑話放在心上。你換個角度想想,他們只是群可憐的傢伙,在嫉妒你罷了。大叔我是知道的,你比同齡的孩子都聰明。” 當然,他也有去偷東西的膽量。雖然這不是件好事,不過畢竟,同一件事物有着不同的看法。 “只管朝前看就行了” 這是我唯一記得的,父親曾說過的話。 “嗯” 夜晚悄然降臨。 「看你那表情,你是想問我說這麼多真的沒問題嗎?對吧? 當然沒問題了。關於我過去的內容越多,這次採訪也就會越刺激。內容越勁爆,你們的雜誌也就越暢銷。當然,我也有我自己的目的。所以我們算是互幫互助的關係。這可不是件壞事,對吧? 話說回來,我之前說的都是在我開始作曲之前的事情,也就是作曲的契機。雖然我曾經靠着盜竊維持生計,但這和我的作品沒有半點關係。 舉個例子吧,假如披頭士樂隊只是一個沒有名氣的樂隊,他們的音樂的價值會改變嗎?評論家經常根據他們音樂道路上的各種經歷以及成員來評論他們的音樂,但在我看來這是錯誤的。無需借助以往的情報,只需要通過傾聽,就能感受到優美的旋律確確實實地存在於這個世上。對於藝術作品而言,作者只不過是它的附屬品。 假設我殺了人,這張唱片播放出來的音樂會變得不一樣嗎?你怎麼看? 刻在薄薄的圓盤上的細紋會有變化嗎?如果沒有的話,播放出的音樂也就不會有變化。唱片是通過唱針划過細紋,產生震動從而發出聲音的。 假設我的音樂是剽竊而來的,我的音樂的價值就會改變嗎?   我指的不是像評價這種很籠統的東西,而是一種更大框架下的價值。 不管我創作音樂的過程如何,最後刻進唱片裡的內容都是一樣的。 我再問問你關於唱片本身價值的問題。當然也不一定是唱片,數據也可以。那裡面的音樂的排列會有變化嗎? 不可能有的。無論是我作曲之前殺了人,還是在那之後實施了搶劫,又或者連曲子的旋律都是取自他人作品,音樂本身的結構、錄製完成的音的排列、以及五綫譜中旋律的微妙之處,都不會有任何改變。 你能理解嗎?我剛纔說的這些關於價值的東西。喂,你能理解嗎?」 八 我回憶着。 從那之後,我的日常發生了些許變化。 雖然工作和生活上沒有太大的改變,不過那個少年開始隔三岔五地拜訪我的事務所。放學回家、休息日的白天、請假在家時候的早上。 只要一有空他就會背着書包過來。裡面裝着學習用品和其他各種東西,每次過來之前都會給母親說是出去和朋友玩。 少年如此頻繁拜訪我事務所的原因之一,是因為這裡有鋼琴。 雖然他對我房間裡的樂器和美術品也很感興趣,但對他吸引力更大的還是房間裡的那架鋼琴。 他說鋼琴聲就像鈴鐺一樣。 雖然曾經也有演奏家把鋼琴的高音比作鐘聲,但他這個鈴鐺的比喻實在是有趣。 當我誇他那敏鋭的感性能對創作帶來幫助時,他害羞地笑了。 除開我使用鋼琴的時間以外,其他時候我都讓少年隨意彈奏鋼琴。有空的時候還會教他該怎麼彈。 不留餘力地教着為了彈鋼琴而來我事務所裡的少年。這几乎成為了事務所的日常景色。在我忙的時候,少年就會坐在沙發上寫着學校的作業,等待日暮降臨。 有一次,我和他說了我家人的事情。 少年偶然看見了放在架子上的我與妻子的合照,問我上面的人是誰。 告訴他我妻子的事情後,少年又問:“你父親是個怎樣的人呢” “很冷酷的人”我回答道。 父親像是一個把傲慢描繪在畫上的人。他覺得整個世界都以他為中心。 作為他的兒子的我,變成現在這樣子也無可厚非。 “明明大叔是個很溫柔人”少年說著,伸出手拿了一塊桌子上的蛋糕。 蛋糕的碎屑從嘴邊落到了鋼琴的白鍵上。 “別弄到鋼琴上了”說著,我趕緊把琴鍵上的碎屑吹開。 少年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不斷地實施着盜竊。 尋找那些看起來有權有勢的人,進行監視調查,然後下手。 靠着偷盜,我得以生存下去。雖然這種活法並不被當今法治社會所認同,但無論從哪個角度去思考,它都是合理的。 那個帶我走上這條路的男人曾經說的話,我現在還記得。 『人類需要吃東西才能活下去。而吃東西的時候,也是在掠奪着生命。對於牛來說,它的生命就是被人類所奪去的。動物、植物也是同理。豬也好鳥也好,世上所有生物都是這樣,在無意中掠奪着名為生命的東西。 而作為小偷的我們,則是從人類那裡盜取着。不過盜取的不是生命,而是財物。 拋開罪名、法律這些人類規定的東西,從原始的物質尺度來看,我們所做的事情與那些掠奪生命的行為,都是同樣罪孽深重的嗎?以我的價值觀來看的確如此。這個世界上的所有生物都在相互掠奪着。 我並不是在肯定我所做的事。盜竊在如今社會是犯罪行為。 但是同時,我也並不否定它。和進食一樣,掠奪也是生物的一種本能。 熱帶草原裡的猛獸為了填補饑餓而狩獵其他弱小的動物。人類為填飽肚子而掠奪牛和豬的生命。而我則為了我的幸福,盜取着他人的財物。 聽好了。我們是有意識地進行着偷盜。和那些不清楚自己為何偷盜的小偷相比起來,要強得多。』 我覺得他說的沒錯。 我真的很佩服他。雖然我對罪孽什麼的不感興趣,但我和他的想法竟然出奇地一致。 反正人終有一死。終日酗酒的父親、拋棄親身骨肉的母親,誕生在這樣的家庭的我,最後的死相肯定也不會好看吧。我只想讓如此渺小的自己得到滿足。無論這會給世間帶來多少麻煩,都不關我的事。 吞食着其他生物,盜取它們的生命而維持生存的我,總歸是要下地獄的。 所以我盜取着。不斷盜取着。做着盜竊財物的小偷。當然,靠這個也攢下了一筆錢。只要有錢就能獲得相應的地位。住所也有了着落,也不用再挨餓。 與想要得到滿足的這種慾望相反,一種不管走到哪裡都難以填滿的饑餓感殘留在心中。為了填補這種饑餓感,我又開始不斷地盜竊。」 有一天,我教了少年如何讀寫樂譜。 高音譜號、音符、休止符、do re mi的位置、以及簡單的反覆規則。 為了讓他做謄寫練習,前幾天才從附近的樂器店裡買來的五綫譜已經用得差不多了。垃圾箱裡裝滿了樂譜。 “好像蝸牛殻啊”少年描着低音譜號的曲綫,發着牢騷。 “是嗎,這不挺好嗎” “我討厭蝸牛,也不喜歡讀書” 少年撅起嘴。 坐在沙發上的我把正在讀的雜誌放在一邊,看著少年。 “我那個時候也不喜歡啊” “那什麼必須要去做呢?” “讀書?還是樂譜的讀寫?” “嗯……兩者” 從打開的窗戶外吹進來的風搖動着雜誌的封面。可以聽見遠處飛機飛行的聲音。 “可以讓你能做的事變多。如果會讀樂譜的話,就可以彈奏樂器” “那為什麼要讀書呢?” “掌握數學,以後或許能當個學者” “國語呢?” “或許能當個小說家” “那英語呢?” 窗外飛機的聲音,讓我想起了附近的立川機場。 “可以當飛行員” “欸,這樣嗎?” “飛機上也會有外國乘客的,所以得會說英語” 少年點點頭。 “總之,掌握的知識越多,今後的選擇也就越多” “但你之前說我不去學校也可以的” “不去學校人生也不會結束,我是這個意思。如果有想要做的事,還是去上學比較好” 少年目不轉睛地盯着琴蓋。 “我沒有什麼特別想做的事” “這樣啊” 我合上雜誌。 “不過如果想彈鋼琴的話,必須得會讀樂譜哦” 少年坐在椅子上伸出手,觸摸着鋼琴。 琴鍵按下的聲音在房間裡響起。毫無雜質的F音擴散開來。 “不會讀樂譜也能彈出聲嘛”他向我抗議道。 我從沙發上站起來,往鋼琴旁邊柜子的方向走去。 “要不要彈些別的曲子” “欸,真的嗎?” 少年高興地站了起來,又馬上在鋼琴前坐好。 “想彈什麼?” “什麼都行哦” 響起了Do do、sol sol、la la、sol的音。 “除了小星星什麼都可以!” 我沒有理會他,打開了安裝在牆上的柜子。原本我是打算把這裡作為書櫃的,但如今眼前被幾塊木板隔開的狹窄空間裡卻雜亂地塞着無數的五綫譜。我已經把這個柜子的一角當作樂譜架來使用了。 我啪啦啪啦地翻着樂譜,陷入思考。 適合新手彈的樂譜是哪一張來着。 隔着窗戶,聽到了在大街上奔跑着的孩子們的聲音。 放晴的天空讓人覺得心情舒暢。 身後傳來了「布穀鳥」的旋律。 或許是因為我翻找樂譜的時候太粗暴了,幾張樂譜從柜子裡落了出來。就像樹葉從樹上掉下來一般,在空中翩翩起舞。 少年慌忙伸出手想要抓住,但還是從手邊溜了下去落到了地上。 “掉到地上了哦”少年說。 “等會再撿”說完,我繼續翻找起樂譜。 曾經彈奏過的譜子一張張地出現在我的眼前。 堆積在架子上的音樂的歷史像地層一般,十分厚實。翻閲着它們,彷彿時間也在不斷倒退一樣。 其中有幾張已經變成了淡茶色,舊的就跟化石一樣。不過這也說得過去,畢竟我已經在這間事務所獃了十多年了。 地層按照流行、搖滾、節奏藍調等各種各樣的音樂類型區分着層次,現在我要找的是古典的鋼琴譜。從蕭邦到薩蒂,我所蒐集的樂譜都足以開一次古典音樂的商品展覽會了。 從少年那邊傳來了紙張摩擦的聲音。 “這是什麼?” 我朝他那邊看去。他手裡拿着一張十分破舊的紙,大概是從地上撿起來的。不光紙張的顏色變得暗黃,就連四個角也破破爛爛的。 我接過譜子,不由得驚嘆道。 “真懷念啊。這是『月光』” “月光?” 少年眨了眨眼睛。 “我當初開始學鋼琴的時候也彈過它啊” 譜子的角落裡寫着什麼。一行用鋼筆潦草寫着的英文。 是那個人的名字的首字母。 “這張樂譜,是妻子給我的。沒想到竟然還留着啊” 少年在旁邊注視着樂譜。 “是怎樣的一首曲子呢?” “要聽聽看嗎?” 少年從椅子上讓開。我在鋼琴前坐下。 我看著樂譜,彈奏了開頭部分的十幾小節。 “知道這首曲子嗎?” “嗯,之前有聽過” “是貝多芬的曲子。一位很有名的作曲家哦” “音樂教室裡掛着的畫上面有他” “啊,確實呢。音樂教室嗎” 音樂教室,令人懷念的一個詞語。 “我想彈這首”少年思考片刻後說道。 正準備收起譜子從椅子上站起來的我,聽到他這句話,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 “真是沒想到啊。這首曲子,可是很陰暗的哦” 少年點點頭,像是在說那也無妨。 “好吧,這首曲子也不算很難,說不定你也能彈…” 我考慮着。 “不行嗎?” “當然可以。有想要彈的曲子終究是件好事” “整天光是讀寫樂譜估計你也膩了吧” 我把譜子放回到樂譜架上,輕輕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太好了!”少年高興地跳了起來,坐到椅子上。 他目不轉睛地盯着樂譜。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如此認真的表情。 這時,他轉過來看著我,不好意思地說。 “這譜子該怎麼讀?” 九 對於那個好奇心旺盛的少年來說,除了鋼琴,其他各種事物也都能引起他的興趣。 整個事務所裡,從走廊一直到我工作的房間,都擺放了大量的美術品。 包括用粘土造型的作品、畫在畫布上的抽象畫、小型的木頭雕像、塗上漆的陶瓷器、版畫、和紙畫、風景攝影等等。   為了填滿作品間的縫隙,事務所裡還擺放著低音提琴、小提琴、打擊樂器、和樂器。工作房間西側的作業桌旁邊,也就是房間的中心部位擺放著那架立式鋼琴。 “有好多奇怪的東西”少年說。 這間屋子裡放著的“奇怪的東西”,有一大半都是我的作品。 比如說『夜櫻』。   一幅雕刻着櫻花的木版畫。靈感來自于京都七條的櫻花。 『春山之煙』 一幅以尾崎放哉的晚年生活為主題的繪畫。在畫布上塗滿硃色勾勒出春山的輪廓,再在上面畫出一縷輕煙。 『鮭魚盤』 一個有田燒的大盤子。上面畫着在池中悠遊的鮭魚。鯉魚的話就太過尋常了,我認為選擇那些人們“避開”的事物會更好。 少年展示出興趣的,是眾多作品中一個叫做『洞』的作品。 這是一個從裝訂好的書中挖去一個洞的造型美術作品。 從外觀來看和普通的書沒有任何區別。 翻開書會發現裡面所有頁面都是空白,在中間有一個長方形的洞。 “這裡,為什麼會有一個洞呢?” 少年伸直雙腳坐在沙發上,手裡拿着『洞』。 窗外下起了雨。可以聽見大顆雨滴將街道包圍的聲音。 “誰知道呢”我說。 我坐在作業桌前,正處理着前幾天收到的委託的申請書。 “嗯……”少年嘟囔着。 雨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只能聽見窗外往來車輛的聲音。 “這也是大叔你做的嗎?” “是的”我一邊忙着手裡的工作, 一邊回答他。 “那這裡面肯定藏了些什麼” 上一周,少年把玩過我所製作的巴掌大小的不動明王像。 佛像從中間裂開,分成兩半,裡面還裝着其他的小神像。   不斷吞併本土信仰的貪婪的佛教,在它裡面裝有其他的神明也不奇怪。帶著這樣的想法而完成了這件作品。但我似乎實在不具有佛像手藝人的天賦。不管我怎麼削木頭,最後做出來的神明的臉部都非常粗糙。 少年能夠欣喜地窺視佛像的內部,或許是這件作品唯一的救贖。 “嗯……這書裡面的某處是不是寫着什麼啊” 少年把書在手上翻來翻去。我依然一邊做着手上的工作,一邊回答他。 “很遺憾,裡面什麼都沒寫” “什麼都沒寫嗎?” “是的” 少年把書在沙發前的桌子上放下。 我停下筆,轉過去看向少年。 “你覺得這是一本什麼書?” “我也不知道。因為裡面什麼都沒寫” “我的意思是,你覺得這本書是用來做什麼用的” 少年歪着頭思考起來。 把放在桌子上的書重新打開。就像樓梯井一般,空白頁面的中間有一個巨大的空洞。在我眼裡,它像怪物的嘴巴。一個名為“空白”的怪物。 “啊,我知道了。是容器嗎?” “答對了” “休息一會兒吧”說著我站了起來,從架子上取出點心,倒進了桌子上的木盤裡。 “裡面裝了什麼嗎?” “什麼都沒裝” 我回答着少年,在沙發旁邊的圓凳上桌下。 “什麼都沒裝,對於這件作品來說才是最重要的” 少年一頭霧水地搖了搖頭。 “為什麼?明明是容器卻什麼都不裝?” 能聽見窗外的雨聲。 “它的名字可是叫『洞』哦。如果裝了東西就不是個洞了” 合上封面,裡面的內容便看不見了。此時的『洞』看起來只是一本普通的書。 “這是個不裝東西的容器” 少年顯得十分驚訝。 “那這還能算是容器嗎?只有裝進東西才能叫做容器的吧?” “從某個角度上來看你說的沒錯。為了裝東西而製作出來的物品叫做容器。但還有着一種相反的說法。只有出現了要裝的東西之後,之前就存在的某件物品才會成為容器。” 再一次打開封面,書中心的洞呈現在眼前。 “你認為現在什麼都沒有裝的這個容器,屬於我剛纔說的哪一種?” 少年嘆了口氣。 “大叔你說的話,好難懂哦” “確實,這件作品本身也是一件很難懂的作品” 我合上書,輕敲着封面。 我思考着。我究竟要在這裡裝些什麼呢。 當“空白”消失的時候,我會想些什麼,又會裝進去什麼呢。 少年盯着『洞』觀察了一會兒,問我。   “大叔你為什麼要做這樣一件作品呢?”   “嗯?”   “你做了好多這種東西”   “誰知道呢”   為什麼,嗎……我思考了片刻,回答道。  “或許和我走上音樂道路是同樣的理由吧”  “音樂?啊對了,大叔你是什麼時候開始彈鋼琴的呢?”   聽著少年的問題,我在腦海裡回想著我走上音樂道路的理由。   “剛過二十歲時我開始彈的鋼琴。開始做音樂也差不多是那個時候” “這樣啊”  沿著十多年前的軌跡,我回憶着。 想起來了。  “無論是做音樂,還是做物品,現在想想都是同一個理由啊”   沒錯。唯有這一點從那時開始就不曾改變。   “我覺得能從中得到滿足”   “得到滿足是指?”   “比如,怎麼說呢……”   我把放在矮桌上的杯子容器拿到跟前。 一個很深的半透明森比杯。現在被我當作筆筒使用,裡面裝着鉛筆、橡皮、剪刀等各種文具。   “你有沒有覺得和他人比起來自己有什麼缺少的東西?”   我把『洞』放到一旁,慢慢地把杯口倒了過來,裡面的文具落在了桌上。   橡皮和鉛筆在桌子上緩緩滾動着。   少年猶豫地說。   “我沒有爸爸……”   “沒錯。對於你來說缺少的是父親”   “嗯”   “每個人都會有很多缺少的東西”   我把杯子放在面前。   “容貌、才能、朋友、財富、成長環境。很少有人能夠一樣不缺地擁有它們全部”  我一邊說著,一邊把文具一件一件地放回杯子裡。   “人們身上的某處是存在空洞的。即使看起來毫無縫隙,但總會在某處有缺少的地方。當人們意識到這一點時,就會想要去填補這些空洞”   我把鉛筆和橡皮都裝了進去。它們在半透明的杯子裡互相推擠着,留着縫隙。  少年注視着杯子。   “沒有朋友的話就去交朋友,沒有錢的話就去工作掙錢,容貌不出眾的話就去好好打扮。如果無論如何都無法彌補的話就去尋找妥協點,讓自己不去在意自己的缺陷,不去多想,用某種方法去欺騙自己。人類以這種方式去填補自己的空洞,去適應自己的缺陷。這和鳥天生就想飛上藍天是一個道理”   我繼續說道。   “我之前並不知道我的空洞在哪裡,也不知道它是什麼樣的。甚至我連自己究竟缺了什麼都不知道。我唯一知道的是,我一定欠缺着某些東西。   我雖然沒有母親,但我並不是很在意。長大成人的我從未感受過母愛,不過正因如此,我也不覺得缺少母愛。  我從來沒有在意自己的容貌。不需要朋友。也從來沒有去奢求什麼才能。財富嗎?我以前也有想過,是不是缺少那些能用錢買來的東西,但當我有了錢後,這種想法也就消失了。   還是有什麼不夠。只是不知道到底缺少的到底是什麼。   在那個時候,我第一次,彈奏了鋼琴。憑着感覺,彈奏了我知道的唯一一首曲子。  就是這種感覺。我第一次,感覺到我的空洞被填滿了。  不過這種感覺立刻就消失了。”  “往這個杯子裡注入流沙,大概是這種感覺“我說道。  將最後的訂書機掛在杯口,我稍微停頓了一下。   “我渴望這種感覺。想要再一次得到滿足。但是我並不知道,這種感覺來自於我所彈奏的名曲的旋律,還是奏響音樂的這種感覺,又或者是其他的因素。就這樣我走上了音樂之路。製作各種物品也是其中的一環。我覺得通過親手做出某些東西,或許能再次體會到這種感覺。就這樣,我不停的創作,直到現在”   一直安靜聆聽的少年緩緩開口。   “大叔你說的話,果然很難懂啊”   “我說你啊……”   我不禁嘆了口氣。   “所以說,結果怎樣呢?”   “結果是指?”   “空洞,有被填補嗎?”   “算是填補了一些吧”   我撒了謊。我並沒有感到過半點空洞被填補的感覺。   不過,我至少知道了存在於我身上的空洞的位置。那個在某天,某個瞬間出現的空洞。   我想用我所認為最為美麗的方法,將這個空洞確確實實地填滿。   「金盆洗手的契機嗎,我記得很清楚。   某天傍晚,我在離車站有點遠的一個公共設施的屋檐下避雨。那時我剛剛蹲完點準備回家。路燈零零星星地點亮。   望着落在地上的雨滴,我思考着某件事。一件十分重要的事。   這時,有什麼聲音混雜着雨聲,傳到了我的耳朵裡。斷斷續續響起的這種聲音,十分自然地與水滴迸濺的聲音融合在了一起。   是鋼琴,有人在彈鋼琴。我豎起耳朵尋找聲音的來源。鋼琴聲似乎是從設施內部透過牆壁傳出來的。  我推開玻璃門,進入了設施,再輕輕地關上門,沒有發出一點聲音。這是我第一次進到這裡面。  我向着走廊盡頭走去。鋼琴聲逐漸變得清晰。  剛打開傳來聲音的那道門,鋼琴聲便從門縫中流淌出來。   這是一個小型的會場。內部的進深大概連二十米都不到。几乎沒有高度差異的舞台上,擺放著一架黑色的立式鋼琴,以及一把塗上黑漆的椅子。   椅子上坐著一位長髮的女性。房間很黑,看不清她的臉。   放在黑鍵上的手指熟練地舞動着。安靜,卻又充滿着熱情。   她似乎並沒有注意到門被我打開,依然滑動着手指。彈完一曲,又開始演奏別的曲子。   就這樣,不知道聽了多久。   終於,演奏變為了安靜的琶音。   是『月光』。貝多芬作曲的,鋼琴奏鳴曲第十四章。在現代一般叫做月光奏鳴曲。   在我小時候,總是能在客廳聽到這首曲子。這是父親喜歡聽的曲子。   就是那個時候。   被夜晚雲朵遮住的月亮灑下清輝,透過窗戶,隱約地照耀着她的黑髮。這幅光景不禁讓我覺得有些懷念。或許是錯覺吧。   雖然看不見她的臉,但是我能看得到她在流着眼淚。雨滴般的淚水沿著手臂,落到琴鍵上。   對於眼前的這幅光景,我只覺得無比美麗。   回到家後,在會場所見的那副光景就像沾染在眼球上一般,浮現在眼前。腦海中迴響着月光的旋律。即使這旋律我曾覺得過厭煩。   不管是吃飯,還是洗澡,又或是一覺醒來,腦海中都會殘留着殘響音一般的音階。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幾天。在這期間,旋律總是在不經意間會突然出現在腦海中,但轉眼又會像雨滴一般消失不見。  周末,我再一次來到了那個小會場。打開門,裡面的空間被寧靜包裹着。我在鋼琴前坐下,按下了琴鍵。   按照記憶中月光的旋律,一個鍵一個鍵地摸索着。   猶豫着敲出的旋律綫,從下至上的階梯一般的三音連續。   即使不是完全正確,但也還像那麼一回事。   腦海中回想著曾經看到過的別人彈奏鋼琴的畫面,我踩下了鋼琴踏板。   斷斷續續的鋼琴聲,像是要將周圍的空氣包裹住一般擴散開來。我知道這種聲音。   內心被一種難以描述的感覺所支配。  隨後,我感到我確確實實得到了滿足。這是我一直所渴望的東西。無論是金錢、女人、夜景、還是美餐,都無法讓我滿足的某件東西。  錢也攢下了不少,沒有理由一直當個小偷。這就是我金盆洗手的理由,也是我開始做音樂的契機」 十   某個周日的中午,我偶然在那個巷子裡碰到了少年。   他站在垃圾桶旁邊,背着的挎包似乎和平時上學用的那個不太一樣。   抬頭望去,可以看見兩邊大樓中間夾着的梅雨季節的天空。少年獃獃地站在那裡。   “是要去母親的作坊嗎?”   他似乎並沒有注意到我就在他身後。突然聽到背後的聲音,他抖了抖肩,顯然是嚇了一跳。當他回過頭來確認是我後,才放鬆下來。   “大叔你怎麼會在這裡?”少年說。   “啊…我的事務所不就在這附近嘛,回去的時候,剛好看到你了”   我一邊解釋着,一邊抬頭望向天空。雖然這條小巷子是在大樓的背陰處,但還是和大路一樣潮濕。最近真的很熱。   “不知道媽媽是不是在工作…”   少年也抬頭向上面望去。在這裡只能看到作坊的陽台。   “還是不要打擾她了,今天我就先回家吧”   說著,少年重新背好了書包。   “你可真懂事”   “一點也不”   我輕輕敲了敲少年的肩膀。   “那再見了”   “啊”   少年叫了出來。   我停下來回頭看著他。   “今天可以去你那裡嗎?”   “可以哦。現在就去嗎?”   “等會兒再去”   “好吧”  我向大路走去。回到大路上時,可以看到少年在朝着我揮手。   傍晚時分,玄關處傳來了虛掩的門被推開的聲音。   腳步聲逐漸迫近,少年進入了房間。我當時正坐在沙發旁的圓凳上,喝着預先泡好的紅茶,讀着報紙。   “我來了哦”少年在沙發上坐下。他從包裡拿出文具和作業,放在矮桌上。通過陽台照射進來的晚霞,將房間染上一層薄薄的茜色。  少年看到我讀的報紙上寫着的“國際盛會”四個字,說道:“就快到了呢”   “是啊”我合上了報紙。   “大叔對這個沒有興趣嗎?”   “沒有呢”   “班上的同學都在談論這個”   “我不太喜歡體育”我搖搖頭說。   “這樣啊”少年說。   “我也是,更喜歡在一旁看別人運動。學校裡的體育課太無聊了”   “是嗎”   學校嗎,真令人懷念啊。   “我馬上就把作業做完,待會能讓我彈會兒鋼琴嗎?”少年問我。   “你想彈就彈吧”我回答他。  少年翻開作業本,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一般,問我。   “大叔小的時候是什麼樣的呢”   “一個普通的小孩罷了”  “真的嗎?但你不是說你沒有朋友嗎”  “能和很多人成為好朋友才奇怪吧。你不也是一樣嗎”  “我還是有那麼幾個朋友的”少年向我抗議道。   我裝作沒有聽到。   一時間陷入了沉默。我繼續翻看著報紙。   可以聽到一旁鉛筆咯吱咯吱的聲音。   “大叔,你喜歡鋼琴嗎?”   少年一邊寫作業一邊問我。   “怎麼突然問我這個”   “嗯…調查”少年支支吾吾地說。   “大叔的工作室裡明明有這麼多樂器,卻唯獨只去彈奏鋼琴”   “所以呢?”   “所以我就想大叔是不是很喜歡鋼琴”   我陷入了思考。我只是單純彈慣了鋼琴,不過對於鋼琴這種樂器本身的感情也是相當深厚的。   “對,沒錯。它是我最喜歡的樂器”   “哦~”  少年像是明白了什麼一般附和道。   “我給大叔做一架鋼琴吧”   “哈?”   “那樣的話你會很高興吧?”   “別吹牛了。你覺得鋼琴是很容易就能做出來的嗎”   “這個嘛,我自有辦法”   大概他會用紙給我折一個鋼琴吧。   “你覺得你能行的話就做吧”   少年吹起了口哨。是完全不着調的月光的旋律。   太陽開始落山。能聽見一旁鉛筆在筆記本上書寫的聲音。   話題變成了之前曾給少年講過的音階。   “為什麼每個人聽到的音會不一樣呢”   “你說音階嗎”   “嗯”   “大概是因為,每個人大腦的構造都不一樣吧”   “這樣嗎?”   “大概是的”   “要是所有人聽到的都是同樣的音就好了”   少年放下手中的鉛筆。“是啊”我回答他。   我的確這麼認為。如果所有人都有着相同的價值觀,那麼描繪出來的那一幅畫會是多麼地美麗啊。   那副畫定會無比寬廣、美麗,但不會具有任何價值。   一抹伸長的茜色染紅了窗外。   少年開口說。   “星期五,我在學校上了音樂課”   我瞟了少年一眼。“是嗎”   “上課的時候,放了月光哦。我總是和老師提到這首曲子。我真的非常喜歡”   “這不挺好的嗎”   “嗯”   少年點點頭,窗戶對面傳來了宣告黃昏降臨的鐘聲。   “但是我並沒有覺得很有趣”   少年的聲音被鐘聲蓋住。   我注視着他的眼睛。   “老師是用磁帶放的”   “然後,讓我們說說聽了這首曲子後的感想”   “老師問我們,覺得這是一首怎樣的曲子”   少年一點一點地說著。   我附和着,示意他繼續。   “大家都說是恐怖的曲子、悲傷的曲子”   “其他也有說陰沉、昏暗的”   “這時,輪到我說了”   “老師問我覺得是怎樣的”   “我最後還是和其他同學一樣,說這是一首悲傷的曲子”   他像是自言自語一般小聲地說。   “但其實不是這樣的”   “我覺得,這是一首歡快的曲子”   少年握緊拳頭,放在膝蓋上。   “在這裡彈奏月光的時候,一直都是這樣的感覺”   月光的旋律在腦中響起。   我看向窗外。  「我開始了作曲。光是彈奏以往的名曲並不能滿足我。我重新組合了構成音。只使用原有的旋律,而將和弦重新排列。又或是反過來,只使用原有的和弦,將旋律重新組合。我用着各種各樣的方法重編樂曲,並且彈奏。  有一天,我靠着通過重編樂曲而習得的音樂基礎,創作了一首完全原創的全新的樂曲。這首曲子在我看來,無比的美麗。   我想讓其他人也知道我所創作出來的曲子是何等的優美。於是,我便把我所創作的幾首曲子投給了一個正在募集樂曲的競賽。幾周後,有人來聯繫我,說是我的曲子被選上了。就這樣,我的音樂踩着台階,選入了某位音樂家的歌唱唱片,在市面上出售。當然,我也得到了一筆收入。雖然這些錢和我之前一次在富豪家偷來的錢相比根本不值一提,但這畢竟是通過我自己的作品而賺來的錢。這讓我感到一種無比興奮的充實感。  接受委託,作曲,然後聽到我的作品的人又會找到我為他們作曲。   就這樣,我漸漸可以通過音樂來維持生計了。   只要寫出我所認為優美的旋律,人們就會接受。那時我便懂得了這個道理。可以說我是嘗到了甜頭。  想要寫出更多。想寫出更多充滿魔力的旋律。  究竟要怎樣才能寫出讓世人神魂顛倒的旋律?往年名曲中音階的優美究竟存於何處?  揮霍着之前靠偷竊攢下的錢,我每天,都在思考着這些問題。   就在這時,在那個小會場,我又一次遇見了她」 十一  我回憶着。  我望着窗外,和少年講述着過去的事情。   “曾經在某個地方,我見到過一位女性。那是一個雨停後月光皎潔的夜晚。”   少年很喜歡雨的聲音。   房間裡的收音機正播放著古典音樂。   “在回家的路上,隔着牆壁,我聽到了鋼琴的聲音。   在公共設施的最裡面,有一個用來舉辦音樂會的小會場。   她在那裡彈奏着鋼琴,淚水從她眼眶裡不斷湧出。   優美的月光。  啊,是它。  月光奏鳴曲。鋼琴奏鳴曲第十四章。  貝多芬留下的名作。  只能用美麗來形容。如果換在大型音樂廳的話,她的演奏或許能稱得上是名演了吧。  那之後,我像是着了魔一般思考着。  思考着音樂的美麗。   也可以說成是旋律的美麗。它究竟誕生於何時,存在於何處?  1801年,貝多芬創作出月光奏鳴曲。旋律的美麗,是在樂譜完成的那個瞬間誕生的嗎?又或者說,是在他用鋼琴奏響之後才出現的?  這樣看來,我們現在還沒有掌握音樂真正的美。我們現在聽到的月光,都是其他人彈奏出來的,並不是出自貝多芬本人之手。也就是說,都是複製品。  但即便如此,我仍然覺得她所彈奏出的月光無比美麗。 她彈奏的月光也只是複製品,甚至可以說是盜作。那麼即便是我,也應該可以做到。如果說對於那些沒有體現作曲家本人的想法的演奏,優美已經存在於其旋律的排列之中的話,換我來彈,也應該會是同等的優美。”   把這些旋律放進我的曲子裡,大概也會是一樣的吧。   少年安靜地聆聽著,淡茶色的眼眸閃閃發光。   “那我彈出來也會是一樣的嗎”   “當然”   我從沙發上站起來,來到架子前。   取出幾張有些變形的樂譜,放在樂譜架上。   少年在鋼琴前的椅子上坐下。   放在樂譜架上的手指打着節拍。   少年毅然地按下琴鍵。雖然節拍有些略微的偏差。   聽了少年的演奏,我把手伸向了放在桌子上的錄音機。   緩緩升起的月亮,散髮着清輝。   按下錄音鍵,磁帶開始轉動。   「那是一個月光皎潔的夜晚。我無意間來到了那個公共設施前,再一次隔着牆壁聽到了裡面的鋼琴聲。一定是她。   我推開門,進入了會場。面對我這個不速之客,她顯得有些驚慌所措。   雖然鼓起勇氣推開了門,但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是一直獃獃地站在那裡。   月光照亮了兩個人的臉龐,我第一次看清楚了她的樣子。   果然,曾經在哪裡見到過。她似乎也是同樣的表情。   與妻子的相遇是在上小學的時候。   她比我大七歲。因為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所以現在已經記不清當時是怎樣的情形。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她祖母家附近有一個木製的破舊巴士站。我在那裡坐車去上補習班,而她則是在看望祖母后坐車回家。於是我們便在那裡相遇了。   當時她已經上中學了,而我還是個小毛孩。但即便如此,我和她聊天的時候,卻意外地合得來。   她相信輪迴轉世,或許我們在前世就在一起了。她經常這樣對我說。   對於我來說她是我唯一的朋友。但在她升學去到東京之後,我們就沒有再聯繫了。沒想到,現在竟然在這種地方,以這種方式再次相見。或許她也沒有想到吧。   就這樣,我們開始時不時地見面。   我來到這個小會場是為了讓她教我鋼琴。   不知道她來這裡是為了什麼。   平時到了傍晚,這裡就很少有人了。我們便在這裡一邊聊天,一邊彈着鋼琴。   每當我提到她彈奏的那首「月光」的時候,她總是顯得很不好意思。   她說每次彈奏這首曲子,都會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淚。   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但眼淚總是止不住地往下落。   “明明鋼琴是自己自學的,但總是會有一種他人教會的感覺。”   “如果我說這種感覺,是從月光的旋律中感受到的,你肯定會覺得我是個怪人吧?”   “從來沒有這樣覺得”   “因為我,也一直有着同樣的感受”」   那時正值出梅。   夜幕逐漸降臨。窗外響起了宣告夜晚的鐘聲。   “差不多,到時間了”我說。   我放下筆,轉身看向少年。他躺在沙發上睡着了。   我過去搖了搖他的肩膀,示意他快起來。   他軟綿綿地坐了起來,揉了揉眼睛。   “天黑之前趕快回去吧”   我收拾着他放在桌子上的文具和筆記本,和往常一樣地對他說。   讓少年背好書包後,我推着他朝玄關走去。   “下次…”少年說   “我可以帶我媽媽來嗎?”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   “為什麼要帶你媽媽來呢?”   “她喜歡鋼琴哦。之前她有在客廳聽過演奏”   “這和帶她來有什麼關係嗎”   走在大樓的盤梯上。   “我覺得你們應該能成為朋友”   “我可不這麼想。首先,我工作很忙”   我看著眼前下着樓梯的少年。   “你是想在我這裡得到什麼嗎?很遺憾,我做不到”   “大叔你教會了我很多啊,比如說鋼琴”   “鋼琴什麼的,其他人也能教你”   出了大樓,往大路走去。類似的爭論一直持續着。   唯獨在這種時候,少年表現得十分頑固。   “但是,大叔你……”   少年正要開口,我打斷了他。   前面就是大路了。   “知道了,知道了”   我嘆了口氣。   “我會考慮的”   “太好了!”少年高興地跳了起來。   “下次見哦”說著,少年小跑着離開了。   我看著他的背影。   夕陽灑在大樓的縫隙間。   少年想要從我這裡得到的東西,我大概明白了。他在我的身上看到了父親的影子,雖然我和他父親素不相識。   並且同時,他注意到了。   雖然顯得有些冷漠,但卻能夠熱心地關心照顧他。   而我也通過與少年的接觸,從自己的身上看到了我所追求的理想中的父親形象。   “還是和他走得太近了啊”我嘟囔道。   差不多是時候了。   夜幕降臨。  「我們開始了交往,不久便結了婚。   從那之後,我們一直陪伴在對方身邊。   她是那麼的溫柔而優秀,對我來說簡直就是癩蛤蟆吃了天鵝肉。我原本是不相信什麼前世、轉生什麼的,但當我在東京的那個公共設施裡與長成大人的她再會時,我覺得這一定就是命運。  我們十分的幸福。  我本以為我們會這樣相依一輩子,但有一天,她卻去世了。   不過,這種事情也經常會有的吧。   很懷念與她在事務所的陽台上談論往事的那段時光。   我們經常聊起小時候去看煙花的事情。在老家,每到夏末的時候,鄰鎮都會舉行祭典。雖然規模遠沒有東京的祭典盛大,但還是會聚集不少人參加。   去鄰鎮的話需要翻過一座山。本來是打算坐老家那邊唯一的一趟火車去的,但等到中午我們集合後,卻半天等不來一趟列車。   因為是無人值守車站所以沒有站務員。我們向路過的行人打聽才知道,似乎是上午的時候出了事故,導致下行列車停運了。   “反正時間還早,不如我們走過去吧?”她向我提議。“我跟着你吧”我回答她說。心裡些許期待着今晚的煙花,和她一起走着也不覺得累。   煙花要等到晚上才會開始。時間還很充裕,我們便繞遠路來到了山路途中的草原。避開略微開始西下的太陽,躺在草原上,十分愜意。   盛開的白色花朵混雜在夏草中,她說這是一輪草,我否定了她。因為一輪草的花期是在春天。   “不,這絶對是一輪草”她說。“一輪草的別名好像是叫做イチゲソウ,漢字寫作一夏草,讀作ichigesou”她繼續說著。“山上的氣溫比較低,所以春天的花在夏天綻放也不是不可能呢”   這可讓我有點頭疼。本身我對花就沒有太大的興趣,所以分辨不出這是什麼其他的花。雖然覺得有些違和,但畢竟不太懂這方面的知識,自然也沒法反駁她。   後來我查閲了資料,才知道一輪草確實有着一夏草的別名,讀作イチゲソウ。那時糊里糊塗地就接受了她的說法,以致我對一夏草產生了誤解。一輪草這個名字首先是從一輪鮮花綻放(注1)這個意象而來的,而後又有了一華草這個別名。再後來又有了新的假借字,寫成「一夏草」。這大概才是一夏草真正的由來吧。歸根到底,一輪草是不會在夏天綻放的。   那時,每當我們意見不合的時候,我總是說不過她。   躺在草原上望着天空,“身于一輪草中,悠閒自在”(注2)她像是詠唱詩句一般悠悠地說道。這是古舘曹人的俳句。她非常喜歡俳句,好幾次拿着俳句雜誌『夏草』給我看。或許她剛纔說的就是刊登在夏草裡面的某一句吧。   我們就這樣躺在草原上,直到急性子的蟬兒開始鳴叫。   撥開夏草,慌忙站起身來。太陽已經快要落山了。   加快腳步,總算在煙花開始前趕到了鄰鎮。   我們繞着河灘邊的小攤散着步。穿行在嘈雜的人群中,吃着杏子糖,煙花在夜空中綻放。   這是我出生以來第一次看到夏日祭典的景色。   太漂亮了。這美麗的煙花讓我找不到其他詞語來形容。   上行列車仍然在正常發車。我們坐上列車,在座位上搖搖晃晃地回去了。   她紮起來的頭髮上有我偷偷插在上面的白花,那副情景十分有趣。我一直望着她的腦袋,害怕列車搖晃的時候花會掉下來。   那一天的景色一直殘留在我的眼中。   如今我仍然會想起。位於回憶的最前端的,夏日祭那天的事。妻子死後,每當夜晚到來我都會想,要是能回到那個時候就好了。想要回到那個夏日,和她再一次坐上列車。   經常聽到有人把人生,比作一條向前無限延伸的道路。那麼對於我來說,前方的路已經從我腳下消失了。從那一天起,前方的道路上便出現了空洞。無比巨大的空洞。一直延伸到地平綫,深不可測的,昏暗的空洞。   既不想跳進去,也不想繞遠路避開它。這樣的空洞。   連續幾個月,我拒絶了所有工作上的委託。白天躺在事務所的沙發上,晚上去到車站前的長椅上坐下,望着來來往往的行人。每當人們下了電車,湧向檢票口時,我都感覺能在人群中看到妻子的臉龐。   這樣的生活一直持續到第三年的春天」 注1:「輪」是花的量詞,相當於中文的「朵」 注2:古舘曹人的俳句「うちとけて一輪草の中にゐる」 十二 我回憶着。 給妻子掃完墓回來,東京的梅雨季已經結束,迎來了夏季。 從車站的南口出來,可以看到階梯下的道路上有着許多小水窪。 走在雨後的街道上。 再過幾天,我所作的樂曲就會公之於世了。 是一首契合盛會的現代音樂。對古典樂曲進行周密改編而完成的作品。就連苛刻的委託方也給予了很高的評價。等公開之後傳到大眾的耳朵裡,一定會引起熱議吧。 我十分清楚音樂的美麗。 一直以來,我對那些優美的旋律毫無抵抗力。 我所精心仿造出來的音樂,將會滲透到人們鼓膜的最深處。在那之後,我自身便能得到滿足。我清楚地明白這一點。 在商店街的轉角處,我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少年靈活地避開路上的小水窪,一個人走在街上。 我遠遠地望着他的背影,跟在他後面。 少年推開了之前那家雜貨店的門,進入了店裡。 過了人行道,我在店門口停下了腳步。 店內播放的古典音樂從門縫中傳了出來。穆索爾斯基作曲的,《圖畫展覽會》中的漫步。雖然原曲是鋼琴組曲,但這段有名的旋律無論以什麼形式表現出來,都十分美麗。 我注視着少年手裡拿着的東西。 透過櫥窗可以看清店裡的狀況。 少年正盯着店裡的玻璃工藝品。 他手裡拿着一個拼接了各種色彩的玻璃工藝品。它的配色和彩色玻璃十分相似。 出了店,少年穿出了商店街。看樣子他應該是往那棟雜居大樓的方向去了。 到達大樓的疏散樓梯旁,少年在附近的垃圾桶前蹲了下來。 他把手伸到垃圾桶後面,從裡面取出了一些東西,一件一件地裝到包裡。 少年爬上樓梯,打開門,進到了大樓裡面。 我注視着這一切。 “好久不見了啊”我說。 我在巷子裡的垃圾桶上坐下。幾分鐘後,顏色各異的玻璃碎片在我眼前綻開。 紅色、藍色、翠綠色、暗淡透明的顏色。 “好久不見” 少年尷尬地微笑着。 他挎在肩上的包裝得鼓鼓的。 “我想起了我們第一次遇見時的情景” “嗯”他點點頭。 “剛好就在這個地方啊。那天我在這個衚衕裡看見了一地顏色各異的玻璃碎片。 然後你便打開緊急出口從裡面出來了。你當時的表情和現在一樣,顯得十分尷尬。” 我回憶着。 “現在來看,其實稍微動動腦筋就知道了啊。那個時候你摔下來的並不是彩色玻璃。” “為什麼這麼說?” 少年低着頭說。 “因為沒有金屬綫”我指向地上的玻璃。 那一天地上散落的玻璃片也是這種玻璃。 只要是彩色玻璃,不管做成怎樣的作品,在連接處一定會穿有金屬綫。 如果他摔下來的是他母親的作品的話,那麼用來連接玻璃的金屬綫一定會落到很顯眼的位置。 “嗯” “第二次遇見,是在那個雜貨店吧” 當時店裡正播放著《吉諾佩蒂》。我記得我從貨架上取下了兔子形狀的玻璃工藝品,遞給了少年。 “我只是在散步的途中順便進店裡看看,而你似乎已經是那裡的常客了啊。真羡慕你,能夠喜歡一件東西到了想要盜取它的程度” 我繼續說道。 “你還記得你之前說過的話嗎?你似乎說你母親周日休息,對吧” 少年點點頭。 “上個月的某個周日,我們在這裡遇到了吧。那時候你卻說‘不知道媽媽是不是在工作…’。照理說那天你母親不會在作坊的。” 一直以來,我比較得意的也就只有記憶力。 “作坊裡的那扇門裡面並不是什麼倉庫,大概是做玻璃工藝品的房間吧。就是在那家雜貨店裡出售的那種” 以前在雜誌上看到過一位女性的報道,應該就是少年的母親。那位女性除了有彩色玻璃作家這個頭銜以外,還是個玻璃藝術品作家。 從那一天起,我就一直想象着那扇門後的情景。如此大規模的彩色玻璃,估計得另外再租其他的房間來存放或是加工吧。不管是用來吹制玻璃,還是燒拉玻璃,既然租下了房間,那麼肯定在房間裡做着什麼。 “你包裡面裝的估計是鐵鎚之類的吧” “你怎麼知道”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是用它來把玻璃工藝品敲碎吧” 少年沉默了。 “正常來說,就算是玻璃從陽台上落下來,也多多少少會保留一些原型。 但是你覺得不能讓其他人知道這是作為商品出售的工藝品。為了以防萬一,必須把玻璃給弄得粉碎” 我說道。 “也就是說,你會在周末去雜貨店把母親做出來用來出售的工藝品偷過來,然後再把它們弄得粉碎,從中尋找樂子。而那天碰巧就遇到了我” 少年已經完全抬不起頭了。 我蹲下來,與他四目相對。 看著他的眼睛,我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他的瞳孔是淡茶色的。 塗上清漆的實木一般的淡茶色。 不帶一絲感情的瞳孔。他的瞳色讓我想起了妻子。 寂靜在無風的大樓間流淌。 遠處,急性子的夏蟬鳴叫着。 能聽見我和少年的呼吸聲。 “你討厭你母親嗎?” “不” 我思考着。 “報復?” “不是” 少年把目光移開,否定道。 “那是為什麼啊” 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過了一會兒,他像是妥協了一般,緩緩開口。 “因為太美麗了” 踩在腳下的玻璃片,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哈?” “它碎掉的時候” “不是太明白…”我本想這麼說,最後還是沒能說出口。 “我喜歡媽媽,但是我不喜歡它” 少年指向腳邊不成樣子的玻璃碎片,像是自言自語般地說著。 “不能原諒” “我很喜歡在旁邊看我媽媽做彩色玻璃” 我想起了之前的作業間。 “媽媽做出來的彩色玻璃真的很美,其他人是做不出來的。 在店舖、教堂、別人家的窗戶上,都裝飾着媽媽所作的玻璃。 但即便如此,媽媽卻開始做那種東西了” 我思考着。少年母親所做的副業,大概就是去製作雜貨店裡的那種玻璃工藝品吧。 在現在這個時代,光靠做彩色玻璃估計很難維持生計。更何況要一個人撫養孩子,就算加上靠副業賺來的錢或許也還是不太夠。就連星期天休業日也不在家,可能是還要在外面打零工。 “所以你就弄碎了它嗎”我站了起來,說道。 少年十分痛苦地搖搖頭。 “一開始,我也並沒有打算這樣做的。我只是在陽台上,看著這些玻璃而已” “媽媽做的玻璃在夕陽下閃閃發光。但是……但是有一天,我像平常一樣在陽台上看著這些玻璃的時候,不小心手滑了,玻璃摔倒了地上。” 我開始想象。 黃昏時分,少年站在陽台上。雜居大樓裡的這間房間,只能聽到遠處大路上的吵閙聲。周日,作坊裡沒有其他人。 少年從母親的作業間裡取出玻璃工藝品,來到陽台,透過夕陽註釋着它。 由彩色玻璃構思而來的組合了各種顏色的玻璃工藝品,色彩華麗地纏繞在一起,反射着光芒。那是一個巴掌大小的兔子裝飾品。 不小心手指一滑,從手心落了下去。 被地球重力所牽引,兔子慢慢地下降。 少年慌忙探出身子。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兔子離自己越來越遠。 落到地面的瞬間,發出玻璃碎裂的聲音。 五顏六色的玻璃碎片像花朵一樣,在地面上綻放開來。 少年覺得這副景象,十分的美===麗。 “所以你才要弄碎它嗎” “嗯” “你不覺得自己做的不對嗎” “都怪媽媽啊” 少年說。 “明明能做出那麼厲害的彩色玻璃,卻為了錢去做別的東西。這種事絶對很奇怪啊” “我討厭這種骯髒的東西。這種東西弄碎也無所謂” “那你偷東西,就不是件骯髒的事情了嗎?” 我打斷了他。聽了我的話,他陷入了沉默。 “我並不是來教訓你的。你為什麼要偷,要弄壞什麼,都和我沒關係。但是啊……” 我繼續說。 “很讓人火大啊” 腳下傳來玻璃嘎吱嘎吱的聲音。 “哪裡有像你那樣明目張膽偷東西的人啊” “每次都去同一家店偷。而且還故意在作坊附近把玻璃弄碎” “你是想要接近我這個目擊者嗎?想讓我對你發火?就像你的監護人一樣?很遺憾,我不吃這一套” 少年依然沉默着。 “我和你不一樣。一直以來,都是狡詐地盜取着東西。比你考慮地要周到的多” 我說。 “不要想著去依靠別人。行動伴隨着責任,總有一天會回到自己頭上來” 我看著少年。 這是我曾經做小偷的時候,引我上道的那個男人經常說的一句話。 行動伴隨着責任。人活在世上,不管是誰都在殺害着其他生物。無意識地碾死螞蟻,或是把其他生命當作食材吞入腹中。唯一不同的,只有罪孽的大小。 正因如此,我們才有意識地去盜取他人的東西。 確實,就像他說的一樣。 雖然完完全全是無稽之談,但我卻覺得他說的沒錯。 “我問你,你知道為什麼你母親為什麼要一直做彩色玻璃以外的工作嗎?為什麼賺的錢總是攢不起來?” “欸?” 他終於抬起頭,看著我的眼睛。 “都是因為你啊” 腦海裡浮現出幾個月前我在雜貨店遇到的事情。 “你母親,每次都會到店裡把你偷的東西的錢付了” 少年的肩膀顫抖了。 “難道你真的以為你偷東西沒被發現嗎?店裡的商品平白無故地消失,店主怎麼可能不去確認?你那種拙劣的盜竊方法,又怎麼可能一直不被發現?只是店主沒有去管你罷了” 那一天我回到雜貨鋪,準備替少年付清那件玻璃工藝品的錢。 “那孩子真是讓人頭疼啊”店主對我說。 我詢問店主之後,才知道少年的母親已經和店主說好,會在商品被少年拿走之後直接付給店主相應的金額。 “你母親做來賣的東西,你卻把它破壞掉了。而你所破壞的商品的金額又由你母親支付給店主。所以你母親才一直賺不到錢啊。不知道你母親是怎麼想的,這麼放任你” 少年再次低下了頭。 “都是自作自受啊。犯下的錯,總有一天會遭到報應。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懂嗎? 如果要下手的話,就橫下心來幹到底。你只需要想著終有一日自己會迎來毀滅,其他的什麼都不要想。無論身處何處,都要狡詐、圓滑。如果你辦不到的話就放棄吧” 不等少年的回答,我便轉身準備離開。 “我要回去了,等會兒還有事情要辦,是一個很重要的工作。你別再來我那了。我本來就很忙,沒有閒心去當你的保姆” 說完,我便向大路走去。 沒有再回頭。 「我得知了父親去世的消息。他的死被寫成了一篇報道,刊登在了報紙上。父親作為音樂評論家的活動,似乎在圈裡還算是小有名氣。 回家整理遺物的時候,我在書房的架子上看到了一些東西。 架子上堆着一疊收錄了我的曲子的唱片。 父親似乎已經知道了我在靠作曲為生。 我將父親的骨灰撒向了大海。 房間裡空無一人。我坐在角落裡的沙發上,思索着。 首先是父親的事。雖然父親是個十分冷酷的人,但是他對音樂的熱愛是毋庸置疑的。雖然不知道他是懷揣着怎樣的思緒度過了一生,但他最後是在音樂的懷抱之下死去的。毫無疑問,他在人生的最後一刻並不孤單。這樣想想我還真是羡慕他。是否存在着某件事物,能讓我也有同樣的感受呢? 那個小偷男子也是如此。他把他那不否定犯罪的價值觀作為自己的基礎。世上所有人都是罪人,都是無意間吞噬生命的小偷。他承認這樣的爭奪。所以,才做了小偷。 雖然在一般人眼裡這是一種十分扭曲的價值觀,但是從中誕生出來的見解,卻成為了男人的核心。人若無心,便不會有自己的見解。我之前一直以為這只是男人為了正當化自己的盜竊行為而找的藉口,但現在,我覺得他真的是那麼認為的。我們終有一天會墮入地獄。但是那個男人,卻可以自己選擇落下去的方式。他與我不同。 漫無目的,隨俗浮沉地活到今天的我,並沒有心。 也沒有見解。 然後就是我妻子的事。 那一天的景象;年時期夏日的回憶;再會;與她的生活;散步經常去的那個公園;路邊櫻花樹;口頭禪;優美的哼唱;手指無意識的動作;彈奏鋼琴時舞動的雙手;腳踩踏板的動作;深邃的眼神;淡茶色的溫柔眼眸。 關於她的回憶在腦海裡浮現。 “如果人會在八十歲死去的話,就只能再目睹五十多次春天的景色了,這是多麼的寂寞”她總是向我這樣抱怨。我只是笑笑,並沒有太當回事。但現在看來,是我錯了。就像她說的那樣,人生也有期限。不管是衰老,疾病,還是死於事故,人的壽命都不能永遠延續,終有一天會邁向死亡。 生命終有盡頭。 大概我死去的時候,不會留下任何東西吧。 我一無所有。沒有主張,沒有心,也沒有想做的事情。只是盲目地做着音樂,漫無目的地賺着錢,做東西。 裝作一副在創作的樣子。 一直以來,我做出來的東西、音樂方面的工作,說白了都是那個『筆盒』的延續。 曾經做給妻子的那個筆盒。不具備任何創作的意識,僅僅只是一個為了讓她高興而做出來的筆盒。 這個房間裡沒有一件,帶有我自身意識的創作物。所有的作品,都是為他人所作。 我也渴望這樣的東西。 想要依照自己的意識、自己的價值觀,創作出屬於自己的作品。 想要目睹內心誕生出見解之後的景色。 想要創作出之前沒有任何人表現過的,原創的作品。 我終於開始考慮了。 只有我才能表現出來的,美麗終結的瞬間。我總算在那時開始考慮了。 就這樣,我定下了目標。 首先,我打算重新開始創作音樂。 幸運的是,我多多少少有一點天賦。 音樂的天賦、與盜竊的天賦。 我開始了音樂的創作。並不是隨便地去創作,而是去創作用於買賣的沽名之作,好讓更多人聽到我的作品,抓住聽眾的心。 依靠着多年的經驗,我盜取着音樂。盜作的手法與曾經入室搶劫的方法相似。選好對象、周密調查、然後下手。多虧了父親,我對音樂有着一定的鑒賞能力。我十分清楚旋律的美麗。 創作音樂本身並不是我的目的。盜取其他音樂也有着我自己的動機。 就這樣,我創作了一首又一首的樂曲。不管是著作權到期的古典音樂、大街上播放的流行歌曲、還是往年的名曲,我都會用錄音機把在街上聽到的各種音樂、哼唱、演奏錄下來,加以研究,把它們據為己有。狡詐而周到地將盜來的旋律進行改編,有時甚至會直接引用到我的樂曲裡。 可以說,我是個音樂小偷」 十三 半個月後的某天,事務所的內線電話突然響起。 我打開門,發現少年站在門口。 他手裡拿着一個紙袋,低着頭一言不發。 “我不是叫你別來了嗎” 看著少年囁嚅的樣子,我嘆了口氣。 “看來你不是太明白我的意思啊。那我再說一遍,別再和我扯上關係了” 這大概是他最後一次來我這了吧。 “我真的很討厭小孩子。講的道理也聽不懂,還總是因為一些無聊的事煩惱。說話總是不在一個頻道上,真的讓我很頭疼。對於我來說完完全全就是工作上的阻礙啊。 快滾到一邊兒去啊,別再出現在我的眼前了” 我關上了門。回到房間,癱坐在沙發上。 拿起一塊桌子上的西點,放在鼻子前聞了聞。黃油的味道。我討厭這種味道。 我把點心連同碟子一起扔進了垃圾桶,久違地抽了一支菸。 在那之後,事務所的內線電話每隔幾天就會響起一次。但我並沒有去開門。 一個月後,周刊雜誌的卷首刊登了一篇報道。 世界級體育盛會正式拉開序幕。一次在整個日本都沉浸在熱閙的氛圍之中時進行的採訪。擔任盛會主題曲作曲的男子的告白。 「我是一個小偷」 以這句話為開頭的,盜作的告白。 「我盜取了。一點一點地盜取。 盜取那些美麗的旋律,進行製作。將完成的樂曲,強行出售給他人。 人們逐漸開始認識到我的音樂。工作上的委託,以及在媒體上露面的次數也變得多了起來。我不斷地產出優質的盜作品。我的名字頻繁地出現在大眾視線裡,他們也因此誤以為我擁有傑出的才能。接受的採訪日漸增多,到後來甚至有人開始誇我是天才,是某位著名音樂家的轉生。 不過這些都是理所當然的。因為我有着盜竊的天賦。我十分清楚旋律的美麗。就這樣,我用了數年時間,成功取得了如今的地位。 我一直在等待時機。像等待獵物上鈎的蛇一樣,耐心地物色着世間萬物。還是不夠。還不是那個時候,不是那份工作,也不是這個瞬間。 之後就如同我想象的一樣。這個時機終於來了。 為國際盛會的主題曲作曲。 這是前所未有的好機會。所謂的天啟的瞬間,終於來了。 如果這場舉世矚目的盛會的主題曲,是盜作品的話,會是怎樣一幅情景。想必,就像絢麗的花火在天空綻放一般吧。 我從那時起,就考慮着要創作一件,描寫盜作家的毀滅的、名為我自身的作品。一件誰也沒有看到過的,只屬於我自己的作品。 從一開始,我的目的就是毀滅我自身。 我清楚地知道,這是填滿我身上空洞的唯一辦法。 所以,我盜取了。 怎麼樣,記者先生。我說的這些你能聽懂嗎。其他也沒什麼好說的了,我要說的就這麼多。 良心的譴責?有沒有因為偷盜而心痛過? 肯定沒有啊。 似乎有人一直叫囂着,說早在巴哈那個時代作曲就已經結束了,我甚至覺得他說的沒錯。 在我說著這些的時候,世界上的人們也正寫着音樂。十二個音階的編排在若干八度的音程上定型化,不斷地產出着旋律。 這樣一來,無論是那首名曲,還是收音機中播放的流行歌曲,又或是這首潮流的流行爵士,毫無疑問都是曾經在音樂史的一隅出現過的旋律。 我雖然只是一個二流的小偷,不過和那些有事沒事把“獨創性”掛在嘴邊的那群三流的傢伙相比,我的覺悟還是要比他們高一些的。 喂,這篇報道你可得給我好好地寫啊。讓更多的人看到啊。 迎來終末的瞬間是無比的美麗。如果發生在自己身上則更是如此。現在的我也算是小有名氣。一直以來我都為了出名而努力着,不斷地積累。終於,我所獲得的一切被破壞殆盡的瞬間就要到來了。 世人一定會痛罵我一頓吧。 如今,我毀掉了這場正在舉行的盛會,讓那些起用我的傢伙們蒙羞。我作為音樂家的人生也就此結束。而我正坐在只屬於我一個人的特等座上,看著這一切。 我問你,你能懂嗎? 懂不了嗎?懂不了也沒關係。至少我懂,就足夠了。我終於得到了。沒有任何人可以模仿的,只屬於我的東西。 我所欠缺的一切都存在於那裡面。真的是這樣啊。 我一直期待着這個瞬間,才活到了現在」 十四 我推開事務所的門。 那之後的幾天,我几乎沒有辦法出門。總是感覺一直有人在盯着我看。 初秋的陽光照射着大樓的走廊。準備鎖門的時候,發現門上貼著一張紙。 上面寫着「小偷」。 我把它撕了下來,小心翼翼地折起來裝進包裡。 通過大路,來到了車站的南口。 一如既往地,在站前環島廣場的長椅上坐下。可以聽見人群的聲音。人們有說有笑地從我面前走過。車站的入口處,有一位托鉢僧正搖着手中的鈴鐺。 我並沒有帶錄音機,也沒有再去細聽人群的聲音,或是偷聽人們的對話。只是這習慣還沒能改掉。在之前,我總是會做好出門的準備,來到站前環島,坐在這張長椅上。渾然度日的我有大把的空閒時間。 但現在,已經不會有人來委託我做音樂了。 看到人群中熟悉的小小的身影,我低下了頭。 過了一會兒,少年的聲音在我面前響起。 “大叔” 我沒有理他。 “大叔” 他又說了一遍。我感到有些煩躁。 “幹什麼?” “那個……” 我沒有說話。少年囁嚅着。最後好不容易下定決心,說。 “抱歉之前沒有和你說過。我,要搬家了。搬到個很遠的地方” 少年說了一個靠近日本南端的地方。他說是要回母親的老家。 “這樣啊” “媽媽說工作做不下去了。做玻璃,賺不了什麼錢。她讓我不用擔心” 几乎聽不見周圍人群的聲音了。 “明明都怪我……” 我依舊沉默着。 “大叔” 少年說。 “到時候如果我來東京了,你能和我玩嗎?” 我沒有回答他,低下了頭。 腦海裡流淌着月光的旋律。 過了一會兒,我對少年說。 “快走吧” 少年的臉被帽檐遮住,看不到他的表情。 “嗯” 少年依舊站在我的面前。   陷入了沉默。 人群中傳來了呼喊少年名字的聲音。 那天在巷子裡看到的,應該是少年的母親的那位女性,朝這邊走了過來。 我看著她的臉,覺得和少年長得很像。似乎就是之前在雜誌上看到過的那位女性。 少年的母親詫異地看著我。她的表情像是注意到了什麼一般。 估計是最近在其他地方也見到過我這張臉吧。大概是在各種周刊雜誌,或是電視節目上。 “快走吧”說著,她慌忙地牽住了少年的手。 可以聽到少年“啊”地叫了一聲。 聲音漸漸遠去。 過了一會兒,我注意到剛纔少年站的地方的旁邊放著一件東西。 是一個用粘膠封起來的小紙袋。應該是準備送給別人的。之前他來事務所的時候,好像也拿着同樣的袋子。我看了看紙袋背面。 上面只寫了一句“送給大叔” 我撕下膠帶,把紙袋倒過來。   一件沉甸甸的東西落到了手上。 是彩色玻璃。整體呈長方形的板狀。 拼接起來的玻璃的顏色七七八八,總的來說不是很好看。 “最近我有讓媽媽在空閒的時候教我” 想起了少年之前說過的話。 我把它翻到另一面。一開始我並不知道他做的是什麼,但現在我知道了。 長方形的中間組合著彩色玻璃,代表着某樣東西。 在中央的長方形底部,有幾塊凸出的長方形。大概是模仿的鋼琴琴腿。中央部分使用了穿入細線的磨砂玻璃,應該是想要再現鋼琴鍵盤的形態。 這件工藝品的原型,大概就是事務所裡面的那台立式鋼琴。 我猛地從長椅上站起來。 抬起頭,環顧四周。正想邁開步子,又收了回來。已經找不到少年地的身影了。他早就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我茫然地站在原地。 過了一會兒,我又在長椅上坐下。 人們從我面前走過,偶爾會有人向我投來目光。但當他們看清我的臉之後,便會驚慌失措地快步走開。 叮鈴。傳來了鈴鐺的響聲。身穿袈裟的托鉢僧正搖着手中的鈴鐺。 不知不覺,太陽開始落山。 手中的彩色玻璃在夕陽的照射下,散髮着暗淡的光芒。 微風拂過臉頰。叮鈴。傳來了鈴鐺的響聲。 夜幕降臨,街道染上一抹群青。 我仍然獃在原地,無法動彈。 傳來了夏日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