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小說文庫(Www.WenKu8.CN)☆★☆★☆★ <角鴞與夜之王> 第一卷 序幕 夜之森 當樹木在黑暗中騷然傾倒,角鴞的心中也感到不寒而慄。 要將暗沉沉的週遭一言以蔽之說是黯淡無光,其實也不盡然。偌大的月亮飄浮在夜空之中,方才夜空的黑暗彷彿是謊言一般,甚至讓人感到過於明亮。然而,這樣的月光一方面反而加深了夜色。白天鬱鬱蔥蔥一片青翠的森林,在暗夜之中彷彿令人厭惡地蠢蠢欲動。 「嗚!」 角鴞感受到銳利的疼痛,不禁高聲叫道。只見手背上橫過一道鮮紅的傷痕,大概是嫩枝割傷的。裸露在外的肩膀以及腳背也同樣有了幾處傷痕。 「嘻嘻。」 角鴞輕聲笑著,舔了舔自己的手背。是鮮血的味道,這個味道還稍稍咸中帶甜。(人的肌膚是甜甜的味道啊。不知道吃起來是不是很美味呢—)角鴞如此作想。 即使是在這麼想著的當下,森林中的樹木以及葉片依舊擦過角鴞的肌膚,讓她不斷地出現新的傷痕。(有這些傷痕,會讓我覺得溫暖呢。)所以,我是幸福的。比起寒冷,會感到溫暖是比較幸福的。這樣倒是不賴嘛,不賴。 這時吹起了一陣風,掀動了角鴞枯草般乾澀的發絲。這陣風來得很奇妙,柔柔地舞動了角鴞短短的發絲,然而身邊的石柯樹葉卻悄然無聲,不發一語。角鴞抬起頭,用她有點三白眼的茶褐色眼睛,抬頭看起風的方向。(月亮啊。)有兩輪明月。 天空中已經有如此之大的月亮飄浮著,在夜空中開了個洞口;然而有更為微小,完全相同光輝的兩隻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這邊。 雖然那副身軀隱藏在黑暗的樹葉之間,角鴞完全無法得知到底對方在樹上作何姿態。然而——(好美。) 那是令人背脊發涼的英俊美貌。雖然幾乎看不見對方的表情,但是角鴞知道對方具有令人不寒而慄的凜然美貌。角鴞的臉頰被牽動,然後嗤嗤地笑了出來。她感到俊麗男子盯著自己看,是件很好笑的事情。(是不是男人呢?是不是人類呢?)算了,這都無所謂。(他願不願意吃掉我?) 角鴞試著把手向上伸了出去。雖然搆不著,但不打緊。有什麼關係,月亮還不是遠在天邊,無法觸及呢。 「吶,吶,英俊的大哥哥—」 角鴞盡力大聲說道: 「你願不願意把我吃下去啊……!?」 兩輪明月晃動了一下。角鴞心想,看起來簡直就如同映照在湖面的月亮啊!角鴞感到心裡怦通怦通地跳。 「走開,人類!」 對方發出了有如雷鳴一般異常低沉的聲音。漆黑的暗夜騷然撼動。角鴞聽到了對方的聲音,感到欣喜無比;總之,她開心地笑了。(好幸福。)角鴞心想。 「走開,人類。我不喜歡人類。」 不喜歡、討厭人類。這點和角鴞不謀而合,角鴞也厭惡人類。比起月亮或者湖泊、橡果,她厭惡人類得多了。 「你放心啦,我不是人類~」 她儘可能地張開兩隻手臂;鎖著手腕的鎖鏈鏘啷鏘啷大聲作響。 「我是家畜啦——所以說,吃掉我嘛~拜託啦~」 角鴞開心地微笑著向對方要求。漆黑的暗夜騷然而嘈雜。月亮一閃一閃地發出光芒。 第一卷 第一章 一心求死的角鴞和討厭人類的夜之王 遠處傳來的鳥鳴讓角鴞醒了過來。角鴞覺得之前照在她身上的光似乎突然被遮掩住了,因此眨了眨眼。 「是否已醒來?是否已醒來?人類之子,人類的小女孩?」 耳邊聽到有如打雷的聲音。那是破鑼一般的嗓子,很難聽懂他在說什麼。(人類的小女孩。)彷彿條件反射一般,角鴞的嘴角呵呵地鬆動,露出笑意。 「我不是人類——我是角鴞——」 角鴞輕輕鬆鬆地回答,就像回答夢中的聲音。 「哦。」 這下子耳邊響起啪沙啪沙的聲響,聽起來像是蝙蝠的振翅聲。 「你不如其他人難看地發出慘叫聲實屬不易。以人類而言,還頗知禮儀。」 「慘叫——?」 角鴞一邊用手掌押上去似地揉擦著雙眼,一邊像只笨鸚鵡重複他的話, 「你不因見到我的樣子,便誇張地發出慘叫;我只不過是內心對你感到佩服。」 被他這麼一說,角鴞這才抬起臉捕捉聲音的主人。 然而用極近的距離湊過來看角鴞的這東西,並無法完全容納在角鴞的視界之內。在有三白眼的角鴞看來,他的軀體比身邊任何巨木的枝幹還要龐大。而這個將角鴞的視線整個遮起覆蓋住的軀體顏色,是帶著藍色的黑色。他有著像蝙蝠般的一雙翅膀,就身體來說是比較像人類,但是只有軀體的肌肉發達壯碩:而且還很奇特地,從兩側各自突兀地長了兩隻手臂。 他的頭上伸展著乳白色的頭角,嘴巴則大大地張著;彷彿熟透的石榴果子繃開來一般,看得見嘴內泛黃的牙齒和紅色的舌頭。只見嘴邊的紅色格格不入,異常地醒目。他有著像玉蜀黍須一般的鬃毛,卻不見眼睛到底長在哪裡。 那的確是教人心生恐懼的異形。但是角鴞卻不覺得有什麼好怕的。對角鴞來說,還沒有什麼好懼怕的。 「……魔物?」 角鴞輕輕地歪著頭問了一句。 「沒錯。」 異形以撼動空氣般的聲音說,並且點了點頭。接下來角鴞便乘勢問他: 「你吃不吃我?」 「不。」 異形立刻做了回答。 「哼,什麼嘛,好失望哦——」 角鴞嘟著嘴說。 昨晚原本希望被英俊的大哥哥吃掉,他卻不吃;這回的魔物外觀看起來更有可能會吃掉我,人家原本很期待的呢。 「人類的小女孩,你想被我吃掉嗎?」 「想—想—想得要命——不過我不是人類的小女孩—我是角—鴞——」 角鴞讓雙手雙腳上的鎖喀鏘喀鏘作響,無理取鬧般地說道: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不吃我——?」 角鴞咚咚咚地用拳頭敲打著魔物堅硬的肌膚,表達她的抗議。但是她的手腕無力,魔物的身體絲毫不為所動。這時魔物稍微轉過身,他的身軀突然晃動起來。 「咦?」 接下來,角鴞看見原本彷彿質樸民宅一般高度的魔物,變成了大概只比雞大不了多少的體格。 魔物將身體晃動了一下,便拍起翅膀浮到半空中,視線和角鴞相對。 接著說道: 「此森林中的魔物原本便不大吃人,就算你再如何要我吃掉你,我亦無法照做。」 角鴞一瞬間停下了動作。她記得耶裡這個名稱;在記憶中的某處,有人是那樣稱呼魔物的。魔物用破鑼嗓子做的說明仍然說服不了角鴞。雖然角鴞聽得懂他話裡的意思,然而那種說法,讓她聽起來彷彿就如同從來沒聽過的異國語言一般。就如同從來沒聽過的語言一般。 「為什麼?」 是因為比角鴞小很多嗎?或者是因為會吃不下而剩下來嗎?如果是昨天那個大的,就一定恰恰好了……角鴞一邊想著這些一邊問魔物,這時魔物回答她: 「要說為何,要說為何,究竟為何?你為夜之王所見,然現今仍安然無事。既為夜之王所放過之人,我自是不可對你如何。」 「夜之王——?」 「是夜之王。夜之王具月之瞳,為此森林之絕對支配者。」 魔物說這些話時有如咀嚼一般,連言詞之間也透著敬畏的心。角鴞聽到這種說法抬起了頭。 「啊——是那個英俊秀麗的年輕哥哥!」 笑容可掬地接話。沒錯,是月之瞳:角鴞到現在還記得,晶亮閃爍,真的很好看。 「那個年輕哥哥怎麼了?」 「你未被夜之王吃掉,是否屬實?」 「嗯。」 角鴞原本再三要求,對方卻不吃她,因此就在樹根處睡著了。地面上的泥土和水的味道,讓她很容易入眠。 「如此一來你將不會被此森林——夜之森中的任何魔物吃掉。」 魔物如此斷言。 「哦。」 角鴞點點頭。雖然不太能理解,但是總而言之,似乎就是因為那個人沒有吃掉自己,因此再也不會有任何魔物會願意吃掉她了。但是這樣一來就糟了。角鴞就是希望被吃掉,才好不容易來到這裡的。 「那——還是讓那個人吃掉我吧——」 角鴞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然而因為睡姿不恰當,淤血的腳發青發麻,角鴞再一次,如同果實落地般又跌在樹根上。 「你在做什麼?」 「我還是再睡一下吧——我再睡一下你會不會生氣——?」 「我不生氣,但……」 魔物說道,並且降落在角鴞眼前。 「汝真是奇怪。」 「怪~?不,我可能真的有點怪。但是,所以說我不叫汝、你什麼的,我叫角鴞啦~!」 「角鴞,乃屬夜晚之鳥名。」 「嗯,對啊。」 「好名字。」 被魔物這麼一說,角鴞感到很不好意思,害羞地叫了聲 「呀~」 後,嘻嘻地笑了。她心想,活到今天從來沒有感到這麼幸福過。 「魔物先生,你的名字呢~?」 「——.——」 魔物回答角鴞。 「嗄?對不起,再講一遍啦~」 「再說一次也無濟於事,魔物之名非人類之耳所能聽取。」 「那麼!我該叫你什麼呀~?」 「隨你高興,人類不正是喜好命名的生物嗎?」 魔物如此說道,並且交叉起長在身軀上面的雙臂。 「嗯……」 (我不是人類啊。)角鴞心裡一邊如此作想,並且稍作思考。但是,她無法做深刻的思考,呵呵地笑著說道: 「那就叫你庫羅,行不行?」 「庫羅(註:日文的夕口同時有黑色之意),此乃夜色之名。」 庫羅點了點頭。他似乎很中意這個名字,因此角鴞嘻嘻地笑了。她一邊笑著,慢慢地直起上半身。 「角鴞,你為草木割傷,流血不止。」 庫羅用長在身軀下方的左手指著角鴞的臉頰說道。 「哦,這樣啊~?」 但是角鴞只輕鬆地如此回答他。因為角鴞知道,如果照他所說的去觸摸傷口,一定會有多餘的細菌侵入而感到疼痛。角鴞身上四處都是泥巴,都是傷口。 等角鴞抓住身邊的小樹枝站了起來,庫羅站上了她的頭部。很不可思議地,角鴞感受不到他的體重。 「角鴞。」 「嗯~?」 「你額頭上之數字是否為咒語?」 「哦,這個啊~?」 角鴞如此說著,拍了又拍自己的額頭,像是給自己加油打氣。從她褐色的頭髮之間隱約看得見額頭,上頭有三個數字。角鴞誠實地回答魔物道: 「三百三十二號——」 「所以,究竟為何?」 「是角鴞的號碼——啊!」 「嗯,我聽而不解。」 庫羅的回答也很誠實。 「生氣啦?」 「我並未生氣。」 庫羅靜靜地回答角鴞。角鴞心裡依舊怦通怦通地跳著;她覺得自己好像在作夢;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有奇妙的感覺,耳朵裡聽見的好像都是沒聽過的語言。 「喂,庫羅啊,有點怪怪的耶——」 「何事?」 「你為什麼對我這麼『溫柔』啊?」 角鴞用赤裸的雙腳踏在樹葉和草叢上,質問魔物。她腳底的肌膚已經顯得相當粗糙堅硬,一般堅硬的小石頭割傷不了她的肌膚。 「我對你溫柔?」 庫羅反問角鴞。 「對啊,好溫柔喔。」 角鴞一邊咯咯地笑著說道。此時她腳上的鎖鏈鉤住了樹根,角鴞險些跌倒。 「哇!」 然而,她並沒有面朝下猛撞向地面。碰!地一聲,發出了奇妙的聲響;向前傾倒的角鴞身體如彈簧一般彈跳回來,還差點向後倒了下去。 「哇、哇、哇!」 她趕緊站直了身軀。 總算是維持住沒有跌倒。雖然角鴞並不太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是耳邊傳來「嘎嘎嘎嘎」的聲音。 「方才所為或許稱得上你所謂的『溫柔』吧。」 原來是庫羅發出的笑聲。 「剛才是庫羅干的?」 「正是,正是正是正是!」 「為什麼?」 角鴞停下了腳步,轉動眼珠朝上看著庫羅。角鴞的視界只能看見站在她頭頂上的庫羅的翅膀。 「需要理由?原來如此,人類是這般生物啊。」 面對庫羅的話,角鴞緩緩地搖了搖頭;她小心翼翼地注意著不讓頭頂上的庫羅落下。 「我是角鴞,所以是不懂人類是怎麼樣啦,但是很想知道為什麼耶。如果有什麼能讓人對自己溫柔的方法,我也想知道啊!」 只聽見「嘎嘎嘎嘎」的聲音,那似乎是庫羅的笑聲。庫羅突然從角鴞頭頂上降落下來,出現在角鴞的眼前說道: 「我想要獲得知識。」 「知識?」 「我喜好吸收新知。關乎人類,我讀再多書卻仍完全不得理解。你是人類,我正在觀察你。」 角鴞眨了眨眼,思考著庫羅說的這番話。(他沒有眼睛,到底要如何看書呢?)哦,不對。(庫羅想要知道人類到底是怎麼樣的生物,而我是人類。因為我是人類,所以他對我很溫柔。)這個嘛……角鴞絞盡腦汁地思考。(那麼,我不要再對庫羅說我不是人類好了。) 「庫羅,我知道了~!真令人驚奇耶。」 「哦。角鴞啊,你理解了何事?」 庫羅回到角鴞頭頂,饒富興味地問她。角鴞回答他道: 「就算我是人類,仍然有人為我高興呢。真是驚奇耶!」 角鴞開始走動,並且一邊注意著不要讓腳上的鎖鏈鉤到樹木枝葉。(shine:這孩子是奴隸吧,可能。)啪嚏啪嚏地,魔物在她的頭頂上發出了拍振翅膀的聲音。 「但我不是人類……」 庫羅用著深思熟慮的口吻說道: 「角鴞,你果真奇怪。」 聽庫羅這麼一說,角鴞嘿嘿地笑了。她感到相當幸福。 人稱「夜之森」的這座森林,四處的綠意讓人彷彿要窒息一般:到處都形成黑暗叢聚之處。偶爾會聽見彷彿鳥類振翅的聲音,但是抬頭仰望,也不見有類似動物的蹤影。 雖然似乎也聽得到遠方有不知為何物的呼吸聲,但是角鴞始終未能將魔物的身形捕捉進眼裡。 庫羅挺身而出,自願引領原本打算一個人前行的角鴞。角鴞對這一點也感到無比的驚訝,但是角鴞仍然無法將感受巧妙地化作言語表達出來。角鴞頭上頂著庫羅,在森林裡前行。唯有腳上的鎖鏘鏘地發出了莫大的聲音。 「……好像沒什麼魔物嘛。」 角鴞感到與她想像中的魔物之森有很大的差距,喃喃說道。 「嗯,因為我們正走過沒有什麼魔物的路途。」 頭頂上的庫羅如此回答角鴞。 「這一帶的河邊,魔物不輕易於白日現身。」 「哦,是這樣啊。」 角鴞原本左右搖晃著身體前行,但是走近河邊時,便突然蹲下來將手伸進河水裡。她一邊感受流水的冰冷,一邊將她的手再三搓洗。流過這座蔥鬱森林的河水,異常地透明而澄澈。角鴞這時沒有任何預警地將臉浸在河水裡。庫羅在角鴞耳邊慌慌張張地拍起翅膀。 「角、角鴞!」 「噗哈!」 角鴞讓水弄濕了臉和瀏海,抬起了臉。 「庫羅,對不起——」 角鴞以粗暴的動作抹過嘴角,並且用呆滯的音調說道。 「嗚,臉碰到水好痛!」 角鴞說著,皺了皺眉頭。 「原來你喝下了河水。」 「是啊。」 「倘若會滲進傷口,以手掬起飲之便無礙。」 被魔物這麼一說,彷彿此時才發覺到一般,角鴞凝視起自己的手。皸裂並且青筋暴露的手由於一直搓洗直到剛剛才歇手,因此還是濕的,閃著水光。 「咦?」 角鴞反覆著握拳並且張開手掌的動作。 「嗯……」 角鴞微微地傾著脖子,突然站起來說道: 「走吧!庫羅。」 雖然沒有回答,但是庫羅 「嗯」 地小聲嘀咕了一聲,又站在角鴞的頭頂上。角鴞似乎將之前與魔物的對話忘得一乾二淨,改變聲調說道: 「夜之王在哪裡啊!?」 「直走就是,不過……」 這時庫羅拍了拍翅膀,將臉湊近並注視著角鴞。 「角鴞,你當真要去?」 「你說的當真要去是什麼意思啊?」 沒聽懂意思的角鴞,笑著反問庫羅。 「夜之王不是要你走開嗎?你若再度出現在他面前,我不保證你能保住性命。一旦觸怒他,將會瞬間化為灰燼,或溶為水。」 「會被吃掉嗎?」 角鴞興致高昂地問庫羅。混濁的三白眼也綻放出光芒,角鴞是真心誠意期盼著「被吃掉」這件事。庫羅緊盯著角鴞閃亮的眼睛,抬起了右上方的手臂。 「決定權在於你。你就去吧,角鴞。若有機會,若命中注定,若被世界所接受,我們會像這樣再度相逢。」 「庫羅不一起去嗎~?」 面對角鴞的問題,庫羅笑著說: 「因為我並未被邀請。」 是這樣嗎?角鴞心想。她也覺得,或許真是這樣。角鴞心想,她能瞭解庫羅所說的沒被邀請就不前往的感受,然後笑了起來。 「那麼,我這就去找他啦!」 深綠色的森林開了一個洞口,但是角鴞心中毫不畏懼。她獨自踏出步伐,向森林前進。 角鴞留下庫羅在原地;腳上的鎖鏈鏘鏘作響,她毫不遲疑地向森林深處邁進。對於庫羅不能陪她前往,角鴞並不覺得有什麼值得擔憂不安之處。角鴞在抵達這座森林之前,就是一個人走過長長的道路。在此之前,角鴞一直盼望能夠獨處。鎖鏈鏘鏘作響,她邁步前進。長春藤纏繞在樹木之間,角鴞奮力地硬闖過有如牆壁一般的障礙,這時突然開出了一條蹊徑。 「哇……」 角鴞禁不住讚歎道。 森林的正中央有一幢幾近腐朽的宅邸。不過,吸引角鴞目光的並不是那幢宅邸。坐鎮門扉之前的,是比烏鴞的翅膀還要光滑美麗的巨大漆黑羽翼。那對羽翼緩緩地晃動了起來。在這裡,角鴞第一次於光線中與夜之王面對面。從枝葉間透出的陽光,映照出人稱「夜之王」的魔物身軀。 角鴞的喉頭不禁發出聲響。她的臼齒無法咬合,喀喀地抖動發出細微的聲音。角鴞從腳底開始發抖,身體彷彿麻痺了一般地搖動。然而她是無從瞭解的。她無法理解什麼是畏懼和膽怯,角鴞已經不具備感受這些的神經回路。 「……啊~」 她半張著嘴,發出不成句子的聲音。 「啊……」 說什麼好呢?到底該說什麼才好?(對了,求他把我給吃了。)必須告訴他才行。正當她如此作想的時候。 「為何來此?」 夜之王微微牽動了薄唇,嘴吐冷冰冰的話語。夜之王的聲音聽起來彷彿像裸露出的尖刀,堅硬冰冷。 夜之王的眼睛瞪著角鴞,一般人想必會為如此凜冽的眼神所凍結:然而角鴞只是感到些微的訝異,便接受了夜之王的眼光。(咦咦?)他眨了眨眼。(是銀色的。)昨晚夜之王的眼睛顏色確實和天上的月亮相同,而今卻閃耀著皎潔的銀色光芒。(是月亮的顏色。)然而,角鴞心中想道:(那是白晝月亮的顏色啊。)和記憶中夜之王的眼睛不一樣。但是,角鴞不認為另有別物;她確信在那裡的是小小的月亮,是同樣的光輝。 「好漂亮哦。」 角鴞小聲地喃喃說道。夜之王似乎聽不慣她的話,不快地皺起了眉頭。角鴞心中覺得,夜之王從眉目間到臉頰上類似刺青的複雜紋路也非常美麗。 「退下!回到你所屬之地!回去!人類的小女孩!」 夜之王的話裡甚至透著殺意。但是角鴞毫不猶豫地回答夜之王: 「我沒有地方可回啊!」 角鴞朗聲說道。在角鴞之前,從來沒有一個身為弱者的人類,向夜之王發出如此高昂而不帶敵意的聲音。 「我沒有地方可回啊。打從一開始,我就沒有自己的地方……!」 因為在那裡只有被毆打的記憶,因為「村子」裡的人們一直傷害、弄痛角鴞。她不想承認那樣的地方是自己的歸屬。角鴞希望再也不用回到任何地方。 「喂~喂,不要說我是人類嘛。我是角鴞,是角鴞啊!」 角鴞高聲喊叫,此時她覺得頭暈目眩。這明明是常有的事,卻讓角鴞站不穩,兩膝著地,肩膀朝著地面墜落。 「求求你吃掉我啦!」 視界漸漸轉變成灰色,角鴞一邊動嘴吐出話來,一邊心裡想著,或許不得不睡覺才行。雖然她想要就這麼繼續誠懇地請求夜之王,但是身體不聽使喚,非得需要睡眠不可。不知是誰的聲音說,體內因為缺乏許多物質而嘎吱作響,所以非得睡覺才行。哎,奇怪,怎麼會這樣?我明明喝了很多水。 「吃我嘛,夜之王……」 角鴞倒在草地上,仰臥著伸出了她的手。兩輪銀色的白晝之月注視著這裡。 「拜託你啦,吃、掉我吧……」 手腕上的鎖鏈實在是太沉重,伸出去的雙手也不支落地。 睡魔襲來,彷彿沉沉地要墮入泥沼一般,角鴞卻還是只想著白月以及夜之王的眼睛很美,然後閉上了眼睛。(shine:有花痴的跡象——可以54我的話,我只是亂猜的。)不過,我還想再醒過來啊。在意識漸漸朦朧之際,角鴞心裡想著。雖然在此之前,角鴞每每入睡的時候,都總是想著「希望一睡不醒」才入睡。然而看著兩輪月亮,不知有多久沒這麼想過了。角鴞此時心想,能再醒過來也不錯。角鴞感覺到有人呼喚她的名字,因此輕輕地張開了眼睛。正當她以為是黃昏,因此天空一片紅暈的那一瞬間,有東西從上方紛紛落下。 「哇!」 她不禁發出了彷彿青蛙被壓扁的慘叫聲。 抬起上半身看到從天而降的東西,角鴞瞪大了眼睛,彷彿眼珠子都要從眼眶中掉出來的程度。有木通果以及山葡萄,還有似乎從來沒見過的顏色鮮豔的水果。從天空中大量落下的,就是這些東西。角鴞半張著嘴仰起了臉,原來是庫羅,啪嚏啪嚏地背對著淡紅色的天空。他的大小就如同他們分開的時候一樣,是連角鴞也能輕鬆擁入懷中的身軀。 「庫羅!」 角鴞揚起了聲音,然後依舊不知所措,不自在地動了動手臂。 「呃,那、那個……這是什麼?」 「你問我?就如你所見呀。」 庫羅上面的雙手中抓著活生生的魚,他將其中一隻和自己身體差不多大小的魚拋向空中,吞入他石榴般的嘴巴裡。他的吞法猶如魚又沒入水之中一般。並且說道: 「你餓著肚子吧?角鴞。」 「呃、呃、呃……」 角鴞更慌張了。 「咦?這些……都是給我、我的?」 她指著水果說道。 「嗯。人類是如何處理魚類呢?」 庫羅說著,並且降落站在角鴞身邊;他抓住了一枝樹枝,巧妙地刺起了魚。 庫羅在空中彷彿畫起了巨大的圓一般甩了幾次魚,一瞬間,火焰突然包住了魚。在角鴞仰著身子驚訝不已的同時,火勢眼看著減弱,只聞到烤魚的香氣四溢。不可思議的,庫羅所持的樹枝部分完全沒有燒過的痕跡。庫羅看著烤好的魚,滿意地點點頭說: 「拿去。」 他將這條魚朝角鴞遞了過來。 「呃、呃……」 角鴞反射性地接受了烤魚。然而,角鴞彷彿還在夢中,完全搞不清楚狀況。雖然搞不清狀況,但是她還是立刻吃起被遞過來的魚。此時,她的本能勝過思考,貪婪地大嚼烤魚。雖然內部可能還是半生不熟的,但是在吃的過程中,角鴞完全不記得那味道究竟如何。 因為,真的是不知道有多久沒進食了。我真的曾經吃過這種東西嗎?角鴞腦裡掠過這樣的話語。 「角鴞,讓我告訴你一件事,死魚絕不會逃走的。」 庫羅啪睦啪嚏地拍著翅膀說道。角鴞將一整隻魚連眼珠子全部都吃了下去,嘴角上零散地沾著烤魚的碎屑,再次問庫羅: 「咦?庫羅,你為什麼在這裡啊?」 角鴞轉頭環視四周,這裡仍然是夜之王的宅邸前方。夜之王不知上哪裡去了,看不見他的蹤影,但是,庫羅並未陪同自己前來這裡不是嗎?她心想。對於這樣的質問,庫羅「哼」了一聲,交叉起上方的兩隻手臂說道: 「關於這件事,我也很難有確切的判斷。」 然後,庫羅又浮了上來,砰、砰地敲了敲角鴞的頭。 「到底是命運接受了你,還是夜光之君允諾了你?我實在很難判斷。正因如此,角鴞,我問你——」 角鴞眨巴眨巴地眨了眼睛。庫羅問角鴞: 「角鴞啊,你不畏死亡而希望待在這裡嗎?」 「什麼?我可以待在這裡?」 角鴞百般歡喜地提高了聲音。 「吶吶,庫羅!角鴞真的可以留在這裡嗎?」 「我無法保證你絕對能獲得幸福。也許明天你就會被殺。即使如此,你也願意?」 聽到這番話,角鴞呵呵傻笑,再一次撲倒在地面上。因為角鴞一次吃了太多東西,胃開始有如針扎似地疼痛起來。 「那個啊,庫羅,我跟你說喔~」 角鴞一邊傻笑著,向上伸出了雙手。她手上的鎖鏈如在唱歌般地作響。 「我最大的幸福,就是被夜之王吃掉嘛!」 角鴞嗤嗤地笑著,彷彿真的很幸福般的這麼說。一心想死的角鴒,輕輕地從喉頭髮聲喃喃說道: 「啊~我幸福得好像快要死掉了。」 一心想死的稚嫩少女說著,然後笑了。庫羅「嗯」地微微點了一下頭。 「可悲的傢伙。」是的,他很小聲、很小聲地自言自語道。然而這句話對角鴞來說太艱深了。她因為不瞭解,「嘿嘿」地輕笑掩飾著。 「庫羅。」 「角鴞,有何事?」 「夜之王好美啊!」 角鴞帶著幸福的神情說著。這時,庫羅則以一副「到現在才在說什麼」的口吻說道: 「那是當然的,因為他是夜之王。」 角鴞聽到他這麼說,又從嘴裡發出嗤嗤的笑聲。魔物出沒的森林中,夜幕低垂。角鴞抬頭凝望天空,心下在焉地想若:啊,夜之王的眼睛是不是又轉變為金色了?所謂的豐福是不是就像這樣?角鴞心裡一邊想著。 第一卷 第二章 追求幸福的門檻 即使是身型高大的成人盡情伸展雙臂,也碰不到其中一扇窗沿的兩端。明亮的陽光從這般異常巨大的凸窗照射進來,映照在紅色的絨毯上。 廣大的室內裝飾著奢華的繪畫,其中有兩名男子相對而坐。 「將軍囉。」(註:將軍原文為checkmate,通常指西洋棋中即將獲勝的一方要『將死』對方國王前所做的宣示) 年紀尚輕的青年,「喀」的一聲用他修長的指頭移動白色的主教,輕聲說道。 在太陽光和巨大吊燈的光線下映照得閃閃發光的,是這名青年一頭美麗的金發。他雖然擁有精悍的體格,然而那雙溫柔的藍眼睛,卻還保有少年一般的神色。 面對著他坐在做工精美的椅子上的,是一名灰頭髮,剛剛邁入老年的男子。 男子以他那與頭髮同為淡色的眼珠,在棋盤上瞄了一下他移動了大理石削成的黑色城堡,絲毫不受威脅地拿下了對方的主教。 「對了,聽說柴卡恩屬下的公國和塞奇利亞互結同盟?」 青年輕輕地推動士兵說。 「你是聽誰說的?」 男子依舊頭也不抬,看著西洋棋的棋盤問道。 「前些日子在酒吧遇到的,從塞奇利亞來的旅人。聽說嘉達露西亞開港了,景象相當繁榮呢!」 青年吹著口哨,做了如此的回答。男子對這樣的答覆哼了一聲。他用皮膚粗糙的指頭,讓騎士前進。 「將軍!」 青年使用皇后巧妙地避開男子的攻勢。 「塞奇利亞還守了真久。」 「……那個國家的軍隊雖然人數稀少,但都是上上之選。要攻陷一定花費了一番功夫。」 男子板著臉說道。刻畫在眉頭上的皺紋讓人感受得到他的年紀。 「又一個國家臣服於柴卡恩啊。」 青年喃喃自語般地說著,然後抬起臉微微一笑。他一露出笑容,便帶給人一種稚氣未脫的印象。 「對了,聽說傑利亞德侯爵的孩子昨天出生了。我家的夫人一直在嚷嚷著要帶賀禮去拜訪呢!」 「傑利亞德夫人也平安無事嗎?」 「是啊,聽說母子均安。」 「再好不過了。」 男子依舊皺著眉頭如此說道。青年苦笑起來,覺得男子的表情應該可以再顯得高興一些才是。移動國王棋子的男子指尖,猶豫不決地晃了晃。 「……庫羅狄亞斯他還好嗎?」 面對這樣的詢問,青年很快地抬起臉,在不失禮的範圍之內忍不住小聲笑了出來。 「為什麼要問我呢?狄亞的父親不是我吧?」 「如果是我去看他,他必定會在我面前表現出活潑有朝氣的樣子。」 男子說這句話的語調裡透露著沮喪。哈哈,青年再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很好啊,就我所見到的來說。」 接著一轉,動了一支騎士。 「好了,將軍!」 男子瞪大了眼睛,緊緊盯著轉眼間便被攻下來的國王。 他湊近臉龐檢視其中是否有什麼差錯,然而似乎理解到自己這盤棋是徹徹底底地輸了,便嘆一口氣,將他的背靠向椅背。 「安多克,你……不覺得應該把勝利讓給自己國家的國王嗎?」 面對男子驚訝的抱怨聲,被稱為安多克的青年放下棋子站了起來。然後,笑著說道: 「國王陛下,這份榮耀還是該讓給國家的榮譽騎士吧!」 聽到青年用開玩笑的口吻回答,自稱國王的男子瞬間用認真的眼神說: 「那麼,列德亞克的榮譽騎士啊,你考慮過討伐魔王的事了嗎?」 青年很快地做了回答: 「我才不干,那麼麻煩的事!」 接著,安多克揮了揮手,笑道: 「好了,國王陛下您該致力於處理政務了。再玩下去,連我都必須聽大臣的說教了。」 然後打開巨大的橡木門扉走了出去。留在原地的男子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道: 「……這副德行也配稱之為聖騎士啊,這個全國最懶得帶兵出征的騎士!」 他悻悻地喃喃自語。 這裡是首都列德亞克。距離夜之森相當近,是個綠意盎然小國的王城。剛才的便是在國王私人房間內的情景。天色剛暗,角鴞在巨木之下醒了過來。 角鴞稍稍打了個盹,然後慢吞吞地走向附近的河邊洗臉。日落將整座森林染成紅通通地一片。太陽早就消失了蹤影,只剩彷彿殘火的橘色柔和地照耀著四周。角鴞將臉映照在小河上。 也許和光線強弱有關,那張臉看起來氣色稍微好了一些。雖然身體仍舊枯瘦得可憐,然而突出的顛骨看起來不再那麼地明顯。 差不多每隔一天,庫羅便帶食物來給角鴞。雖然庫羅表示如果角鴞要求,無論何時他都會帶食物來給她,然而角鴞並不覺得有這個必要。只要願意到處尋找,在這座森林之中多的是可以食用的食物;更何況庫羅帶來給她的食物已經十分充足,剛開始的時候,角鴞還常常因為吃太多而嘔吐。角鴞猛地將臉浸在河裡,洗臉並且順便漱口。 角鴞的瀏海濕透,水滴滴了下來。映照在水面的額頭上,看得見往常的那些數字;從瀏海滴落的水滴,讓那些數字在河面上搖晃不已。 角鴞覺得她似乎要想起什麼來了,因此閉上眼睛。儘管她睡得已經夠多了,絲毫不覺得睏倦。很快地,角鴞抬起了臉,讓鎖鏈發出聲響地站了起來,邁步向前。 在這座森林之中,角鴞沒有工作可以做。在來到森林之前,她從早到晚、甚至是通宵熬夜地工作;因為她覺得那是理所當然的,所以沒事做反而讓她感到渾身不對勁。(去找東西來吃吧!)只要角鴞睡膩了,而且也不想吃東西的時候,角鴞就必定會開始四處徘徊尋找夜之王。 夜之森寬廣無邊,因此有找得到的時候、也有找不到的時候。剛開始的時候雖然連方向都搞不清楚,但是角鴞在每天例行尋找之後,似乎漸漸知道該如何尋找夜之王了。(好安靜的地方。)彷彿全世界只有她一個人存在的處所,完全聽不到別人呼吸聲的地方。樹上。有水的地方。(而且是漂亮的地方。)夜之王所在之處即使是在森林中,也必然都是這樣的地方。 角鴞從沒想過要進入宅邸裡,因為庫羅阻止過她。庫羅詳細吩咐過角鴞,闖入會引起夜之王的不快,所以不要進去。被這麼一說,就會讓人失去一探究竟的想法。儘管如此,庫羅並沒有吩咐角鴞不要到處去找夜之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角鴞無從理解。 角鴞讓腳上的鎖鏈發出聲響,繼續走著。很快地,周圍被黑暗所籠罩,正當月光緩緩地、靜靜地照在森林上方時——(啊!)角鴞在森林中一處稍微空曠的地方停住了腳步。四周異常地寂靜,連潛藏在黑暗之中的魔物呼吸聲都聽不到。角鴞環視了四周。 「啊!」 角鴞高聲喊叫了出來,是歡喜的叫聲。夜之王正駐足於巨大石柯樹的粗壯枯枝上。即使是角鴞大聲叫喊,也不見他向這邊看過來。角鴞從下方望著他轉變為金色的月之瞳。(今天看起來也好美。)她開始感到幸福。 「啊……啊……王啊……」 雖然已經有好幾次都如此,但是角鴞還是會對呼喚夜之王感到迷惑,會有些躊躇不前。但是她又不知道有什麼其他的方法可行。 「王啊……」 角鴞一邊呼喚,一邊來到枯木的樹根處,疲累地一屁股坐下來。今天夜之王並不是在太高的樹木上,所以可以一清二楚地看到夜之王。她感到很幸福。 「那個啊、聽我說聽我說聽我說啊……」 角鴞大大地吸了一口氣,努力想要向夜之王訴說些什麼。因為向夜之王攀談,是她唯一可行的方法。剛開始她對他說自己願意勞動。 「我來汲水吧。」 這是在「村子」裡,人們命令她做的工作。然而,自己挺身而出表示自願去做,這還是頭一回。 「要不要起火?還是汲水?要埋垃圾嗎?吶,要我做什麼我都願意哦~」 什麼都願意做,做任何事都心甘情願。不要緊的,即使是要做可能會死的事情,任何事我都願意做。但是夜之王的回答很簡潔。 「你很礙眼。」夜之王帶著月亮般的眼睛,用低沉的聲音如此說道。他只把角鴞當作是路旁的石頭一般看待。(沒關係,我習慣了。) 角鴞一邊憶起夜之王的無情拒絕,一邊這麼想。她已經習慣了人家這樣對待她,所以無所謂。然而不知道為什麼,明明就是同樣的態度,角鴞覺得夜之王和「村子」裡的人們有所不同。到底有什麼不同呢? 「我跟你說喔—我啊,名字叫角鴞,是我自己取的名字喔!」 角鴞開始傾訴。究竟是為什麼呢?明明被對方嫌礙眼了,卻一點也不想消失不見。不會再像以前、在那個「村子」裡的時候那樣渴望消失。 角鴞覺得只要她的話傳進夜之王的耳朵裡,便能夠有所發展。說出口的話應該是會震動某個人的耳膜的。如果那個人是夜之王,她便有種幸福的感覺,僅只如此。 「我本來不叫角鴞喔—我啊,在村子裡當奴隸,雖然不記得當奴隸之前的事了,但是那個時候的名字是蚯蚓。他們那時候淨是叫我臭屎啦,惡魔什麼的,我其實叫做蚯蚓。你知道蚯蚓嗎~?因為它會吃泥巴,所以村裡的人會向我扔泥巴,要我也吃下去。可是那種東西我根本就不可能去吃啊!」 角鴞咯咯地笑了。她笑著繼續說: 「所以我就在蚯蚓後面加一個『夕』的立曰(註:『夕』發音為ku。蚯蚓的日文為三三,後面加上『夕』之後則變成三三~《夕,亦即角鴞),就想說人家叫角鴞就是在叫我啊—雖然這麼說,不過並不表示我會去吃蚯蚓什麼的啦~」 角鴞說了這番話後,察覺自己說的話很好笑,於是「啊哈哈哈哈」地笑了。她一笑起來,臉上的肌肉彷彿痙攣一般。 「……真是愚昧。」 突然聽到這樣的聲音。角鴞聳起了肩膀並抬起臉。 因為背對著月光,無法清楚確認夜之王到底是什麼樣的表情。但她知道他那金色的眼睛正看著自己。角鴞感到背脊在顫抖。這種快樂幾乎讓人麻痺。夜之王繼續說道: 「只不過是增添了『苦』(註:日文發音同『夕』)。單純叫蚯蚓的話,說不定還比較好。」 角鴞眨了好幾次眼睛。她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因此萎靡無力地笑了。 「嗯~?」 臉部肌肉放鬆之後似乎就感到稍微輕鬆了一些,她將頭左右交互搖晃。接著,她不經深思熟慮便說道: 「嗯~『夕』是苦惱的苦嗎!?咦~可是啊,如果名字可愛的話就很幸福。就算感到苦惱,幸福不是比較好嗎?」 角鴞鏘鏘地讓鎖鏈作響,站了起來。雖然她知道,即使是伸出手來也搆不著。 「喂~王啊!」 在角鴞彷彿被吸引似地呼喚之後,夜之王又開口了: 「自稱野獸的小女孩。」 他的聲音在空氣之中響起。 「你並非魔物,我並非你的王。」 對於夜之王所說的話,角鴞仍舊無法理解,因而感到迷惑不已。夜之王說得沒錯,他只是說了理所當然的話罷了。角鴞原本一直覺得自己不是人類。但是,她也覺得自己不是魔物。雖然曾被人家稱呼為惡魔,但她總覺得不是那樣。角鴞還寧可自己成為魔物。她覺得如果真能成為魔物,可以靠近夜之王的身旁,那比當人要好得多了。但是她心想,這是不可能的事情。對於自己來說,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實在太多了,她早已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麼。 「呃!」 但是角鴞依舊用她傻愣愣的腦袋思考。總之,就是不能再稱呼他為王,因為角鴞並不是魔物。(隨你高興怎麼稱呼。)庫羅說過的話閃過她的腦海裡。角鴞傻傻地笑著說: 「那就……貓頭鷹!!」 角鴞豎起食指說道。 「貓頭鷹!我要叫你貓頭鷹喔!」 角鴞與貓頭鷹,和自己恰成一對。不知道夜之王是接受了這樣的稱呼呢?還是拒絕?他彷彿失去興趣一般,怱地移開了視線。 角鴞很想知道在貓頭鷹視線另一端的到底是什麼。他到底在看什麼?在想什麼呢?不過,若要說視線的彼端存在著什麼,恐怕是角鴞想太多了。因為,那個時候在「村子」裡,角鴞也總是毫無理由地凝視著天空。停止思考,讓時間停下來。彷彿死去了一般。 角鴞矇矇矓矓地回想起那些歲月。很長一段時間,長得令人發慌的那些日子裡,角鴞明明就在那個「村子」裡,然而她的記憶卻處處褪了顏色,似乎崩毀了一般。既然記憶都崩毀了,還不如乾脆讓記憶完全消失殆盡。 「喂~喂,貓頭鷹。」 角鴞耳語般地說道: 「為什麼你不願意吃掉我……?」 好不容易才抵達這個地方。即使一步也不想再前進了,還是抱持著抵達這座森林就能成全被吃掉的這個願望,才步行前來的。 「吃掉我嘛……拜託你啦……」 這時,樹上的貓頭鷹有了動靜。抬起臉,只見漆黑的羽翼似乎要振翅飛翔,並且拍動了幾下。(他要離開了。) 貓頭鷹總是從角鴞的面前消失。像今天這樣能夠待在一起的時間,和平常比起來已經算是很久很久,算是很幸福的了。但是,角鴞伸出了手。儘管角鴞知道搆不著,卻還是不由得伸出手。(別走啊!)很漂亮很漂亮的——夜之王。 「不要離開嘛……不要離開嘛……!」 那是在下一瞬間發生的事。 角鴞的眼前突然地出現了兩輪明月。兩輪明月——她的心臟差點就要停止了。就在眼前,出現了貓頭鷹美麗的臉龐。貓頭鷹牽動他薄薄的嘴唇說道: 「吃下人類,必然嘔吐。」 接著羽翼更形巨大,他振翅飛翔而去。才一眨眼的功夫,下一瞬間夜之王就已經消失在黑暗之中。地面上掉了一根純黑色的羽毛。 角鴞彷彿全身力量都被抽乾,一屁股坐了下來,抓住那根羽毛之後將雙手頂在地面上,咬了咬嘴唇。 「才不是呢……」 到底是怎麼了呢?雖然不是很明白到底怎麼了,但是胸部被哽住。 「角鴞才不是人類呢……」 夜晚的森林寂靜到連一根針掉下去的聲音都聽得見,角鴞在森林裡坐了下來,始終低著頭。胸口緊得令人難受,卻一點辦法都沒有。然而,此時的角鴞已經不再會感到心痛了。在微弱陽光透入的森林中,角鴞嘴裡吃著庫羅帶來的石榴果實,忽然問道: 「喂,庫羅。我要怎麼做,才能讓貓頭鷹吃掉我啊?」 聽到角鴞這麼說,庫羅吧嗒一聲震動了羽翼。他保持著如平常般較小的身軀,面對坐著的角鴞。 「貓頭鷹?」 由於庫羅顯得很不可思議地反問角鴞,角鴞便做了說明。 「啊,是夜之王的名字啦!因為我不是魔物,他說他不是我的王。所以,我就思考著要叫他什麼,後來就決定叫他貓頭鷹了。」 「你如此稱呼夜之王嗎?」 「嗯~我這樣叫了~」 「……嗯。」 庫羅交叉起上下兩雙手臂,擺出稍作沉思的動作。 「梟王是嗎?甚像甚像,這樣也好。」 庫羅低沉地說著,然後抬起了臉。 「角鴞啊。」 「是~」 被呼喚的角鴞做了回答。說起來這才發現,至今沒有任何人將角鴞稱做角鴞。庫羅雖然不是人,但是比起人類要來得棒多了。 接下來,庫羅緩緩地吐露出話語: 「你也許並未察覺,然而你於諸多事情上獲得允許。」 「允許~?」 角鴞好奇地歪了歪頭。 「正是」 庫羅點了點頭。 「那麼,角鴞啊,你就前往宅邸吧。」 「宅邸~?你說的宅邸是貓頭鷹的嗎?我真的能去那裡嗎?」 「原本是不被允許的,你有可能會惹火夜之王。」 然後,庫羅便發出聲響飛超來,猛地將自己的視線和角鴞相對。 「雖然不得允許必定會被殺,但若得到允許,或有所不同。角鶉啊,你連死亡亦不畏懼,而今又何懼之有?」 雖然庫羅說話用詞艱深(shine:個人認為庫羅讀了很多書——),但是角鴞聽懂了他想說什麼。 對了,角鴞從一開始就希望被殺,被吃掉是她唯一的願望。那麼,如今又有什麼好懼怕的呢。 「……我走了~」 雖然迷迷糊糊的,但是角鴞仍然放下吃了幾口的石榴,開始邁步前進。她走向貓頭鷹的宅邸。角鴞原本留下庫羅而邁步向前,但是怱地回頭問庫羅: 「可是,庫羅你為什麼願意告訴我這些事情?庫羅的國王不是貓頭鷹嗎?」 角鴞想到,做出令貓頭鷹、也就是國王不快事情的魔物,不是會挨罵嗎? 「的確。確實如此,角鴞啊。」 庫羅一邊緩緩地拍著翅膀一邊說著: 「我盼望夜之王的幸福,然而究竟有誰能理解。」 庫羅的這句話簡直就像是戲劇的台詞一般,角鴞聽不大懂。 「究竟有誰能理解,這位國王的幸福到底在何方?」 幸福其實是很簡單的事呀。 渺小的角鴞私底下這麼想。 第一卷 第三章 煉獄之花 老舊宅邸的門扉只需稍微用力推,便發出「嘎吱」聲響,迎接不速之客的到來。這棟宅邸異常地寬廣。天窗緊閉,四週一片暗沉並散發出老舊乾燥木材的味道。角鴞四處環顧周邊,然後開始爬上嘎吱作響的階梯。 角鴞觸摸階梯的扶手才發現,指尖沒沾上一點塵埃。雖然宅邸內部陰暗,不過似乎並非只是任憑其腐朽下去的那般老舊。 角鴞爬上了階梯頂層。在長長的走廊底端,有扇門扉稍微開著。從該處透出的光線非常明亮,彷彿受到吸引一般的角鴞打開了門扉。 「哇啊……」 角鴞被其中的光景給震懾住。大型的窗戶敞開著,射入的光線簡直和夜之森毫不相稱般的明亮。 這道光線照出了直立掛在牆壁上,極為巨大的繪畫。這幅畫以綠色和藍色為基調,描繪的是這座夜之森的樣貌。這幅畫絕非寫實畫作,但是一眼就能看出畫的是什麼,堪稱是一幅名畫。一幅接著一幅,皆為巨大而美麗的繪畫。(就是這個!)彷彿從神那裡得到啟示一般,角鴞突然明白了。原來貓頭鷹剛才在凝視的,就是這些畫。 多麼美的畫啊!多麼莊嚴,多麼無窮無盡的寂靜啊!貓頭鷹眼中所見的世界,是多麼地美麗。即使是角鴞,也不是沒有看過足以被稱呼為名畫的繪畫。雖然角鴞並沒有近距離觀賞過那些畫,但是因為角鴞之前所在的「村子」是盜賊的村落,因此在搶奪來的物品之中,不乏能稱得上是名畫的商品。 然而這裡的這些畫和其他所有的畫都不相同,比任何畫都美麗。不知道這些畫用了什麼樣的顏料,畫的表面泛著奇妙的光澤,簡直就像其中的景色本身都有生命一般。角鴞忍不住伸出了手。就在她要觸碰其中一幅畫的那一瞬間—— 「別碰!」 這句話的本身就像是利刃一般,彷彿將角鴞的身體劈成四分五裂。角鴞顫抖著肩膀,回頭望去。站在那裡的是貓頭鷹。 「啊……」 「你在做什麼?」 很顯然地,他的話裡確實充滿憤怒的情緒。 角鴞的背脊忍不住地顫慄。她感受到的是本能所產生的恐懼,是打從出娘胎之前就知道的東西。然而角鴞不覺得有什麼大不了。對她來說,已經沒有什麼好懼怕的。 「畫……很美。」 角鴞只說了這麼一句。即使貓頭鷹在生氣,她想,那也無所謂。如果貓頭鷹能殺了她並且吃掉她,那就再好不過了。貓頭鷹無聲無息地走向角鴞。然後,他的手伸了出來,攫住角鴞的頭部。(如果要死掉的話,不留下任何形跡才好。) 角鴞閉上了眼睛。沒有臨死之前走馬燈的回轉,只是像墮入黑暗之中一般,角鴞輕輕地任憑意識遠去。 感受到身體的重量,角鴞百般困難地張開了眼瞼。不知是因為感受到重量才醒了過來,亦或是因為醒了之後才感受到重量。待角鴞睜開眼睛,原來是巨大身軀的庫羅正湊近過來瞧著角鴞。角鴞和擁抱著她的庫羅,兩者四目相視。在他背後綿延的依舊是深綠色的森林,而不是貓頭鷹的宅邸。 「角鴞,你醒了嗎?」 「是庫羅嗎?」 角鴞伸出了手,撫弄庫羅觸感光滑的頭角。 「我還活著嗎?」 「似乎如此。」 「貓頭鷹又沒有把我吃掉嗎?」 「……似乎如此。」 角鴞咬了咬唇——又沒有成功。在她感到悔恨與痛苦交加的同時,卻也覺得不單單只是這樣。挺起了身體,角鴞緊貼地面坐了下來。 「庫羅,我看到了貓頭鷹的畫喔!」 「是嗎。」 「真的很美。」 「是嗎。」 是的,那些畫真的美極了。簡直就像沒有比那些畫更美的東西一般,真的是很美的畫。 「……夜之王的繪畫中最美麗的,其實是使用紅色顏料的畫作。」 庫罹難得表現出躊躇不決的舉動,如此說道。 「紅色?可是,那些畫裡都沒有紅色呀。」 角鴞對那一幅幅的畫記憶鮮明,畫中皆是美麗的綠色與藍色。在每分每秒變化多端的森林樣貌中,角鴞想起沒有夕陽西下的顏色。庫羅點點頭說道: 「……嗯,在這座森林裡無法取得紅色的顏料。夜之王所使用的顏料很特殊,有種種魔力包含在內。因此才會顯得如此美麗,才會有如此的力量。」 庫羅像歌誦一般說出這些話。 「然而,對魔物而言,取得紅色顏料實屬不易。」 「很難嗎?為什麼?」 庫羅並沒有說紅色顏料不存在,他是說不容易取得。角鴞很想知道何以如此,便問了庫羅 「角鴞啊,你可知道被稱做煉花的花朵?」 「煉花?」 「即是被稱做煉獄之花,群生在森林深處,如血一般火紅的花朵。花朵的根部可以調製出無比美好的紅色顏料。」 「既然在森林裡的話,為什麼不去採集呢?」 角鴞歪著頭問道。 「因為煉花的花粉對魔物而言是劇毒。」 「毒?」 「對,是毒。因此魔物不得靠近煉花之群生地帶。在人類的城鎮裡,都傳言煉花可以作為強力的驅魔用具。但諷刺的是,為了驅除魔物,卻必須走入魔物群聚的森林深處。」 角鴞仔細玩味了庫羅所說的話。她稍作思考之後,站了起來撲向庫羅。 「庫羅!我去好了,我要去采煉花!」 貓頭鷹想要煉獄之花,卻無法前去採取。角鴞不是魔物,因此,能夠去採集煉花。我能幫上他的忙——只要這麼一想,她的心便雀躍不已。 「我去采煉花了喔!我要去采回來!!」 庫羅聽了角鴞說的話,稍微向後退了幾步。這個動作之於人類,就好比人們皺起眉頭一般。 「不過角鴞,煉花生長之處對前去的人類而言,乃危險之地。」 「嗯,沒關係呀。什麼都好,告訴我嘛。」 角鴞似乎迫不及待地要前往煉花生長的地帶。她用小小的拳頭咚咚地敲打著庫羅硬梆梆的身軀,賴著他要他告訴自己煉花生長的場所到底在哪裡?——我能為那美麗的夜之王幫上一些忙。只要這麼一想,角鴞的內心便感到歡欣鼓舞。 雖然角鴞從來沒有想過要為某個人做些什麼。但是,如果是為了貓頭鷹,角鴞覺得似乎無論是要她做什麼,她都願意。(shine:戀愛的前兆。)角鴞用手背擦了擦流下來的汗水。 「嗯……」 角鴞伸出了顫抖著的纖細手腕,抓住了頭上的岩石。她聽說只要爬上小山崖,便是煉花的群生地帶了。庫羅雖然告訴她,要登上山崖,她手臂肌肉的力量根本就不夠,但是角鴞卻把他的話當作是耳邊風。離開庫羅已經過了許久,角鴞一個人來到了森林深處,煉花群生的洞窟。角鴞用指尖奮力攀爬,她的指甲剝落,滲出血來。 然而,幸好她的身體纖細輕巧。她沿著從崖壁之間突出的樹木與岩石,總算是攀爬到洞窟的所在處。角鴞甚至連喘口氣、調勻她急促的呼吸都等不及似的,蹣跚地趕著往森林深處前進。在洞窟的盡頭,一個廣闊空曠的場所,煉花正綻放著。頭上的洞窟縫隙間射入光線。然而即使是在黑暗之中,都能分辨出那美麗的朱紅色。角鴞緩緩地跪在那些花朵的根部,臉龐在光線下熠熠生輝。 「聽好了,角鴞。」 庫羅彷彿將話語咀嚼著含在嘴裡一般說著: 「聽好了,角鴞。煉獄之花是血之花。花朵容易枯萎、容易褪色。若一開始不從根部挖掘,會立刻枯萎。」 角鴞拿起附近的樹枝,一邊徒手以指甲、另一隻手握著樹枝開始挖掘土壤。庫羅說過,只要帶一株回來就可以了。他說過這種紅色的顏料就是這麼地搶眼。 角鴞將乾枯的土壤挖掘翻鬆,讓根部裸露了出來,並從隔壁一株煉花摘取了一片細而堅硬的葉片。 「此乃最為必要之事。」 她拿著葉片的尖端,再用另一支手握住葉片。「……嗚!」屏住了氣,角鴞一口氣將葉片從手中抽了出來。她覺得手上似乎有皮膚裂開來的聲音。那是輕微的摩擦聲響,必然是幻聽罷了。 角鴞的手掌因葉子的邊緣而皮開肉綻,慘不忍睹;並且在土壤上滴下了幾滴鮮紅的血。角鴞故意將指甲深入該處,讓傷口加大。太陽穴上流下好幾道汗水,這些汗水和疲勞無關,想必是因為疼痛吧。 接著她將掘出的煉花溫柔地從土壤中拔出,拂去根部所帶著的泥土後,將白色的根部用滿是鮮血的手握住。 「這是最重要的一點。要避免煉花的根部枯萎並將它帶走,需要赤紅的鮮血。角鴞,你必須自傷身體,讓煉花吸取你的血才行。」 庫羅問角鴞是否能做得到。角鴞回答庫羅,完全沒有問題。 「嘿嘿~」 拿到手的煉花吸取角鴞的血,感覺上似乎生意盎然,更增添了幾分紅豔。看著這樣的花朵,角鴞高興了起來,憐愛地擁抱住煉花。雖然庫羅說只要根部就行了,但是角鴞覺得,經過千辛萬苦掘出的花朵,是無與倫比的美麗。 「是否要帶小刀?」 臨別之際,庫羅如此問過角鴞。他建議帶著小刀去,做什麼應該都會比較便利。但是角鴞搖了搖頭。 「我啊~是討厭小刀的喔~」 角鴞又喃喃地小聲嘟噥了一句,站了起來。雖然腳步稍稍蹣跚,但是她想,煉花已經到手了,所以絕對不會有任何問題。比起來時的路上,心裡輕鬆得多了。角鴞緩慢地爬下山崖。因為一隻手上拿著花朵,她走得相當艱辛。她的心思放在手上的那朵煉花上,結果腳下的石頭突然坍崩。 「呀!」 在角鴞想著要掉下去了的那一瞬間,傳來鈍重而低沉的聲音。 「呀啊!」 角鴞的手腕和肩膀感受到劇烈的疼痛,彷彿無意識被擠壓出來似地尖叫出聲。只覺得腳下浮在半空中。不過,角鴞之所以沒有掉落下去,是因為兩隻手腕上的鎖鏈鉤在堅硬的樹枝上的緣故。由於劇烈的疼痛,角鴞的意識逐漸遠去。 然而,角鴞又再一次地咬緊牙關,心中想著唯有這株煉花,說什麼也絕不能放手,用左手緊緊握著煉花。從手掌浮現的鮮血,流過手腕舔舐角鴞滿是傷痕的肌膚。 「~~!」 這點痛楚說起來應該是不算什麼。角鴞再一次只用她的感覺來尋找能夠立足之處,調整了姿勢。 角鴞歷經干辛萬苦地攀爬下來,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只見擦傷成一片通紅的兩隻手腕滲著血。 「……嘿嘿。」 角鴞輕聲笑著。心想,但也總算是從山崖爬下來了,已經算是不錯的了。然後用小跑步沿著原路前進,她突然覺得很不可思議。(好奇怪。)角鴞踏過草葉以及樹枝。只為了將這朵花獻給貓頭鷹。(簡直像是想要繼續活下去一般啊。)(shine:生存的意義就是這樣冒啊冒的出來了——)角鴞穿過不見陽光的森林,來到小河畔,卻在該處怱然停下了腳步。(咦……?) 角鴞發現在小河畔的樹蔭隱蔽處,似乎有身影躲在其中暗自窺伺。而那個身影,角鴞怎麼看都覺得不是魔物或野獸。(是人類。) 錯不了。在這座森林之中,除了夜之王以外,應該沒有類似人類形體的生物。這麼說來,那個身影除了人類,應該不會是其他的任何魔物或禽獸。 角鴞向那個身影靠了過去。原來,那是頂著純白頭髮的微胖男子。他的背上擔著弓箭,一副膽怯的臉龐,目光巡遊於地圖上。 「吶,你在做什麼啊?」 角鴞向他打了招呼,男子驚嚇不已,只差沒有跳了起來。 「哇、哇啊啊啊啊!我只是迷路了,不小心闖了進來!相信我!救命呀……!」 男子說著就地蹲了下來。角鴞愣愣地看著男子這副樣子,又向他說道: 「喂~你不要緊吧~?」 聽到角鴞語氣平淡地對他詢問,男子以一副畏懼謹慎的樣子抬起了臉。 「女、女……女孩子……?」 男子反覆不斷地眨著眼,看著角鴞。角鴞嘿嘿地露出了笑容。 「大叔,你迷路啦~?從這邊直直走,沿著小河前進的話,現在這個時間是不大會有魔物出現的喔。啊!不過還是會有一些魔物出現?你會怕吧?啊,呃……稍等一下喔。」 角鴞靈光一閃,將自己拿著的煉花雄蕊摘下來。反正在前往貓頭鷹身邊之前,這是必須要摘除的東西。要將煉花成功地遞交給貓頭鷹,就必須要先除去花粉。她不希望讓貓頭鷹感到絲毫的不愉快。 「來,這給你~」 角鴞讓男子握住花蕊。雖然上頭沾了一點血跡,但是男子接受了她遞過來的煉花蕊。雖然男子宛如置身在五里霧之中,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的樣子。 「這個啊,可以驅魔哦~握著這朵花就能保你平安無事啦。嗯~好像是說直到乾枯變色為止吧?所以要快點~努力回去喔。」 聽到角鴞笑眯眯地說完,男子愣愣地反問角鴞: 「那你呢?小姑娘,你……」 「嗯~?我是角鴞~啦。」 聽到角鴞答非所問的話,男子急忙搖頭說道: 「不,不是說這個。你不一起過來沒關係嗎?你不一起跟過來嗎?」 男子彷彿在看令人哀憐的事物一般,將角鴞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角鴞不瞭解他流露出的眼光究竟是什麼意思。 「我嗎?」 角鴞暫且回了男子的話。然後眨了眨眼,笑著說: 「我啊~要把這朵花拿去給貓頭鷹啊,不能和你一起走喔~那麼,就再見啦!」 話說出口,角鴞想起自己原來的目的,她將整個身體轉了個方向。對於那名男子,她已經沒有絲毫的眷戀和興趣。角鴞就這樣興沖沖地返回森林之中。 男子一時呆呆地望著她的背影,不久之後看到自己手中染滿鮮血的花朵碎片,回過神來。有好幾次他想去追蹤那瘦小背影的去處,卻始終不得前進。他只好放棄,照著角鴞告訴他的路線開始小跑步地邁步向前。 「騎士大人,非得通知騎士大人不可……」 男子口中一邊小聲喃喃自語著。 原本奔跑著向宅邸前進的角鴞,在抵達之前,卻在湖畔附近停下了腳步。那兒有個面向湖泊佇立的身影。在角鴞看到那對漆黑的羽翼時,她有種無法言喻的感覺,角鴞用力地甩了甩頭。 「貓頭鷹!」 角鴞高聲喊叫。漆黑羽翼的影子緩緩地回過頭來。 角鴞跑步靠近。然而,她並沒有抵達伸手可以觸及的距離之內。貓頭鷹身邊充斥著無法逼近的氛圍。 「貓頭鷹!這個,給你!」 角鴞伸出被血跡弄髒的手,她獻出手中所握著的煉花。貓頭鷹則以他白月般的眼睛,俯視紅花。角鴞手中所握的,是沾滿泥土,染滿血跡的花朵;花朵確實是深紅色。不久,貓頭鷹緩緩地開口了。貓頭鷹用低沉的聲音,耳語般的聲量,卻清楚地說道: 「你想要什麼作為回報呢?」 角鴞將她的三白眼睜得彷彿盤子一般大。她感到非常驚訝,因為她從來沒想到他會這樣問她。(回報,想要的東西。)怎麼辦才好呢?要不要再向他要求吃掉自己?即使他拒絕,還是該再開口要求一次嗎?(到底是為了什麼,才將花朵……)煉獄之花。 角鴞心想,為了采得花朵,她不辭流血與疼痛交加;而且也曾想過不希望就此死去。在還沒交出這朵花之前,她是不能死的。角鴞在此之前不曾想過要為任何人,為自己以外的任何人做任何事情。(啊。)角鴞不久之後終於想到能說出口的事情,開心地笑了。她笑著說: 「那就誇獎我吧。」 不管是怎麼稱讚都好。(拜託嘛,誇獎我吧,夜之王啊。) 她不曾想過要為任何人做任何事情。然而,如果是為了貓頭鷹,她卻願意去摘取花朵。角鴞奉命行事,從來沒有被誇獎過。不是被認為理所當然,就是被毆打、怒罵,結果總是兩者中的一項。 雖然並不是為了被誇獎才這麼做的,但是角鴞心想,如果能夠受到誇讚那就太棒了。「村子」裡從來沒有人對她做過這種事。她也不曾企盼過得到他們的誇獎。然而現在,角鴞向貓頭鷹要求,渴望被誇讚。 貓頭鷹並沒有回答她。他不作回答,卻僅只是稍微眯起了眼睛,然後從角鴞的手中接過煉花。他的眼睛並不和角鴞的目光相對,他動了動嘴唇,不知說了什麼。於是空間騷然搖晃,在角鴞和貓頭鷹之間,他們的頭上出現微小身軀的庫羅。 「大人。」 庫羅降落在角鴞的頭頂上站立著,向貓頭鷹致意敬禮。即使是停在瘦小的角鴞頭上,和貓頭鷹比較起來視線仍在他的下方。 「是庫羅啊!」 角鴞發出傻愣愣的聲音。角鴞感受到有人在砰砰地輕敲自己的頭部。 「角鴞啊,歡迎平安歸來。」 庫羅用只有角鴞能聽到的聲音說道。對於庫羅所說的話,角鴞有種無法言喻的感受,便對著庫羅懦弱地一笑。貓頭鷹無視於這樣的角鴞,背對著她向庫羅吩咐: 「我要製造顏料,去升火。」 正當庫羅要回話的那一剎那,角鴞舉起了手臂。 「我~來!角鴞來做!我會升火喔!」 角鴞的眼睛發亮,大聲說道。然後,原本向著貓頭鷹踏出一步的膝蓋,卻突然失去了力量,啪嗒地跪在地上。 「嗚啊!」 角鴞來不及喘口氣,就倒向地面。一時之間也來不及用手去支撐,好不容易總算就著肩膀倒了下去,仰臥在地面上。 「咦咦咦?」 即使在倒下去之後,角鴞仍然感到頭暈目眩,視野搖晃不已。她的意識就這麼簡單地墜入黑暗之中。 從頭頂上俯視著角鴞這副德行的庫羅,啪嚏啪嚏地拍打著羽翼,他降落並站立在角鴞的身旁。 「愚蠢的東西,血液不足會變成這樣是理所當然的呀」 庫羅接著朝角鴞的左手伸出自己的手,卻怱地停止了動作,仰視著自己的君王。 「是否還需生火?」 貓頭鷹瞪了一眼屬下,嘆了口氣。 「不必了。」 吐出了這句話之後,貓頭鷹獨步向前。對著他的背影,庫羅更進一步說道: 「王啊!只要這傢伙醒過來,必定又會試著要來到王的身邊。若您希望,在下立即取走此礙眼人類之性命!」 對於以破鑼般的聲音高聲稟告的庫羅,貓頭鷹僅只瞥了一眼。 「隨你高興。」 他丟下了這句話,便拍起翅膀,消失在黑暗之中。庫羅輕輕地又重新面向角鴞,將自己的手放在她染滿鮮血的左手上。蒼白的火焰升起。 「角鴞啊,你放心吧。」 庫羅用破鑼般的聲音,對著不可能聽見他在說什麼的角鴞輕聲呢喃。 「因為你又一次為夜之王所接受。」 (shine:好人還是壞人啊庫羅——難猜。)不久,陽光減弱,森林又漸漸被黑夜所覆蓋。打開年代久遠的橡木門扉,上頭吊鐘形狀的門鈐喀啷喀啷地響了起來。 「歡迎光臨!」 店裡的女主人與其說是對客人有反應,不如說是對門鈴聲有所反應:不過,對於慢步走入店內的來客身影,她挑起了眉毛。 「哎唷哎唷,騎士大人又光臨敝店啦!」 肥胖的女主人大聲造作地這麼一說,彷彿是呼應她的話一般,酒吧中所有的人都望向門扉的方向。 「嗨。」 輕輕地伸直了指尖、抬起左手,青年露出滿面笑容。酒吧裡頓時人聲鼎沸。聚集在酒吧的男人們,滿嘴是揶揄一般的音調,對他你一言我一語的。 「騎士大人好久不見啊!」 「喂,安迪!上次和我打橋牌的輸贏到底如何了?」 「又放著太座不管,出來夜遊啊!」 「遲早會被遺棄哦!」 「你在說什麼啊,那是你們家才有的事吧!」 一時之間,酒吧裡充滿了笑鬧聲。只不過是出現便讓在場的氣氛丕變的青年,誠懇地向叫住他的聲音打招呼,飄然地來到吧檯座位坐了下來。女主人走入吧檯,並且取出用圓木挖成的大啤酒杯。 「和平常一樣嗎?」 青年咧開嘴笑。 「嗯,麻煩你了。」 然後點好了飲料。常客向他走近,從一旁對他說道: 「什麼呀,聖騎士大人,又喝花草茶呀!這裡可不是小鬼和女孩子來玩的地方呀!」 「嗯—知道是知道啦。」 被稱呼為聖騎士的安多克一副為難的樣子,笑著回答常客。 「我們家的太座說什麼在準備用餐的時候,丈夫在一旁只會礙手礙腳,卻又不讓丈夫在外面花錢。」 「哈哈哈哈!囉嗦黃臉婆說的話,到哪裡都是一樣的!」 喝了酒的男人們又哄堂大笑。 「而且啊,我雖然不討厭喝酒,但是卻完全喝不醉,實在沒什麼樂趣。既然如此,還不如喝花草茶,價格合理而且很美味呀。」 「哎喲,我是無所謂的喔。」 咚地一聲,女主人將滿滿一啤酒杯的花草茶端到安多克的面前。 「托聖騎士大人的福,我們店裡無論何時都是生意興隆呢!來,給您端上剛從嘉達露西亞送來的特製花草茶哦!」 這個酒吧是家境不怎麼樣的一般庶民前來相聚的場所。儘管安多克是國內唯一位得到「聖騎士」封號的人,但他絲毫不擺出貴族的架子,而人們口呼「騎士大人」的語調裡,與其說是尊稱,還不如說是暱稱來得較為貼切。身為「馬克巴雷恩家的老么」,他在數年前將此國自古流傳久遠的聖劍自劍鞘拔起,而成為聖劍所選出的聖騎士。不過,身為老朋友的年輕人們,都將他的名字「安多克」 暱稱為「安迪]。 安多克總是在這個酒吧點兩杯花草茶,興致勃勃地談論各種話題,閒話家常。 男人們喝了酒,口無遮攔地訴說著對國王的不滿,或是高聲頌讚國王;有的則是談論城中所發生的動盪、或者擾人的事件。此處也兼營旅館,因此這個酒吧裡有很多旅人,成了小小的外交窗口。 在這樣的場所,安多克一邊和大家交談著各種話題,並且去接觸人們由衷的肺腑之言。他這樣做,絕不是要替對於王家有所不滿的民眾定罪。傾聽城中人們的話是很重要的:無論哪一個時代,是民眾構成了國家。 「對了,騎士大人,您聽說了嗎?」 例如像這樣從女主人口中冒出的話題,總是帶給安多克值得注意的消息情報。 「什麼事?」 「從這裡往南方定的那個方向,不是有座陰暗的夜之森嘛!是關於棲息於森林裡的魔王的事呀。」 安多克輕輕地揚起眉毛,要女主人接續她剛才突然提起的話題。 「就是說啊,好像有一名糊塗的獵人在附近的森林裡迷路,闖入那座夜之森。」 「迷路闖入……那他有沒有活著回來?」 安多克皺起了眉頭問道。獵人隻身迷路闖入為數眾多的魔物徘徊的那座森林,實在無法想像能夠平安地活著走出那座森林。 「可是您知道嗎!他是平安歸來了沒錯,不過那個獵人說他是在森林深處被一名小女孩所救呢!」 「女孩子……?」 「是呀!說什麼有個骨瘦如柴的小女孩呢。大概是被魔王捉住了吧,雙手雙腳都用鎖鏈鎖著,看起來就是一副很悲慘的樣子耶~」 怱地,安多克的臉龐變得認真而嚴肅了起來。 「那個女孩子呢?」 「這個嘛……據說救了獵人之後,又消失在森林之中了呢!」 「這個傳聞的可靠性到底有多少?」 安多克問道,這時隔壁有一名男子嘲弄似地說: 「這個嘛……消息應該是真的吧。聽說那個獵人一回到家,就為了要奔相走告而跑到神殿去呢。」 對他所說的話,安多克又怱地皺起眉頭。他彷彿在深思,將修長的指尖停在嘴唇上。 「這世間還真是騷亂不安呢。最可憐的就是那個女孩於了,雙腳雙手都被鎖鏈鎖著。以前總是教訓做壞事的小孩子都會被魔王吃掉,但是像她的處境簡直比被吃掉還要殘酷呀。真不知道有沒有什麼辦法呢?」 擁有豐富同情心的女主人,說著說著眼裡已經泛著淚水。看著女主人這副模樣, 「這就奇怪了……」 安多克喃喃自語道。 如果獵人奔入神殿,那麼可信度應該是相當高的。但是在安多克的身邊,有著和神殿關係密切的人物。在透過該人物將情報傳人安多克的耳裡之前,這項傳聞未免在人們之間流傳得太快太廣。 安多克覺得似乎是有人在煽動炒作。即使還不到煽動的地步,卻有人認為讓傳聞廣為人知沒有什麼不好的。還有,其影響力也不容小覷。 「……不會是那個老狐狸吧……」 「嗯?騎士大人,狸怎麼了嗎?」 被女主人一問,安多克微笑回答: 「不不,沒什麼,是我自己的事情。」 然後,在吧檯上放下乾淨的銅幣站了起來。 「什麼嘛,才只喝了一杯呀。」 「嗯,我想起有點急事要辦。」 接著他重新又面對酒吧之中的男人們,用清晰的聲音呼喚道: 「有沒有人知道誤入森林的那個獵人叫什麼名字!」 男人們一時靜了下來,面面相覷。下個瞬間,從裡頭的桌子傳來回答的聲音: 「我記得是鎮外一個叫席拉的男人吧!」 對於一問一答所得到的答案,安多克輕輕地作出敬禮的動作,轉過身去。 「謝謝你的茶。」 他向女主人說道。只見女主人的臉龐帶著些許不安並說: 「聖騎士大人,如果能夠的話,拜託你救救那個孩子吧。」 對於她所說的話,安多克不做正面回答,只溫柔和善地微笑著點點頭。然後,門扉喀啷作響,聖騎士又如同前來的時候一般,飄然離開酒吧而去。 月亮很美,角鴞心裡讚歎著。來到湖泊之前,雖然只是模模糊糊地,但是角鴞也開始知道貓頭鷹到底棲息在何處。貓頭鷹又從樹上望著湖面。角鴞心想,他一定是在眺望著映照在湖面上的月亮。 角鴞一時呆呆地看著貓頭鷹,不過似乎是想到了什麼,她的眼睛閃耀著光輝,開始攀爬身旁的樹木。凹凸而巨大、枝葉形狀良好的樹木,只要試著攀爬,就能相當容易成功爬上枝頭。 托庫羅的福,角鴞的左手手掌幾乎已經痊癒了。雖然皮膚還有緊繃的感覺,但是不礙事。手掌上遺留下來的傷痕,在角鴞的眼中是值得誇耀之處。角鴞爬上了枝頭,移到貓頭鷹隔壁的樹枝上。鎖鏈鏘啷鏘啷地作響。這樣的高音彷彿是要緩緩地割裂夜晚的寂靜一般,響徹森林。 「——戴著那種東西,不嫌麻煩嗎?」 對於突然問向她的聲音,角鴞意料之外地差點腳步踏空,「哇!」地發出了悲鳴。她急忙又調整好姿勢,坐在枝頭上,從隔壁就近望著貓頭鷹。貓頭鷹則看也不看角鴞一眼,始終眺望著湖面。但是剛才那句話聽起來是貓頭鷹的聲音。沒錯,是貓頭鷹在向角鴞攀談! 「呃、那個,聽我說聽我說啊~!」 角鴞急忙找話要回答貓頭鷹。那種東西……大概是指鎖鏈吧。因為真的很吵。 「呃~我並不討厭這個啊。」 角鴞拿起鎖鏈,發出了沙拉沙拉的聲響。 「它會發出鏘啷鏘啷鏘啷的聲響喔。也會發出很好聽的聲音啊,或者該說,我所擁有的只有這個東西啊~嘿嘿。我不討厭這個喔!」 這鎖鏈已經和角鴞共存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了。小時候便被熔接在手腳上的鎖鏈並沒有鑰匙孔;幸好角鴞和那時候比起來,只是骨架稍微變粗了一些,手腕和腳腕的粗細則毫無改變。要不然,角鴞的手腳早就腐爛落地了。角鴞回答了貓頭鷹,然而貓頭鷹瞥都不瞥角鴞一眼。 「嘿嘿嘿~」 儘管如此,角鴞卻莫名奇妙的感到幸福,她笑得很開心。近看貓頭鷹,角鴞覺得他的側臉真的像人類一樣。她原本以為所謂的魔物,外觀都像庫羅一樣呢。 「貓頭鷹!」 角鴞以宛若寂靜夜晚一般的心情,對貓頭鷹說道: 「你為什麼討厭人類啊—?」 四週一片沉默。角鴞一邊撫弄著自己身上的鎖鏈,也不特意等待貓頭鷹的回答,將自己寄身於沉默之中。 「因為醜陋。」 貓頭鷹的回答很突然,而且如同往常一般,聽起來似乎不怎麼高興。低沉的聲音震動了耳膜。角鴞抬起臉,半張著嘴保持沉默,然後開始說話: 「醜陋~?可是人類裡也有很漂亮的哩~?我是沒有看過像貓頭鷹那麼漂亮的人啦~可是只要到大街上什麼的,一定也有好看的人類呀~」 雖然沒有看過,沒有交談過,但是角鴞一直覺得一定有這樣的人。一直覺得如果有這樣的人那該多好。美麗的人類,溫柔友善的人類。不知在何處,有著美好的世界。 「我不是說外表,我是在說靈魂。」 「靈魂?那是什麼啊?」 「在體內的東西。」 「在體內的東西啊,就只有血和黏乎乎的東西,以及吃下去的東西喔?」 角鴞說出這些話,被貓頭鷹輕蔑地瞪了一眼。 因為不得已,角鴞思考了一會兒。貓頭鷹願意對自己說話是非常非常難得、幸福的事情,對於這樣的「幸福」,無論如何都要想辦法延長。 「嗯~是心嗎?類似的東西嗎?」 「類似。」 「哇!內心醜陋的嗎?我也有很多討厭的人喔!嘿嘿,這種人一看到我就說什麼會弄髒了他們呢。他們會打我很多……很多下,喊叫著:『家畜不要說人類說的話!』什麼的。真是好笑極了!我雖然是家畜,但是他們不知道我會說人類的語言呢!!」 角鴞嘻嘻嘻地笑了。貓頭鷹看著角鴞,彷彿她真的是很骯髒的東西一般。但是角鴞絲毫不覺得貓頭鷹看她的視線有什麼可厭之處。「村子」裡頭的人明明自己也很骯髒難看,卻用一種「你更骯髒」的眼光來看待角鴞,所以角鴞不喜歡那些人。但是貓頭鷹比人類美麗得多了,所以看角鴞覺得她骯髒醜惡是理所當然的。(我醜陋骯髒,但是我現在是在漂亮的貓頭鷹身旁。) 「嘻嘻嘻嘻。吶~貓頭鷹!」 止不住的微笑,角鴞笑著說: 「我現在啊,真的好~幸福哦—!」 貓頭鷹似乎在表達他的不解,將眼睛眯成了細縫,然後輕輕地開口了: 「自稱是野獸的小女孩……」 「是—!」 角鴞猛地舉起手臂答道。貓頭鷹不理會她這樣的反應,繼續說著:「這額頭上的數字是什麼?」 那是庫羅也曾經問過角鴞的問題。角鴞微笑著回答貓頭鷹:「這~個~啊,是烙鐵印記呀~」 因為之前庫羅問她的時候,她的說明未能讓庫羅完全明白,因此她想,這次要說更不一樣的解釋給貓頭鷹聽。 「就是啊~像烙印在牛啦、羊身上的東西,烙上去會滋滋地響那種啊~和那個是一樣的!那種燙還真不是蓋的喔~烙鐵燒得赤紅,還滋滋地響,角鴞就「呀~」地慘叫,然後倒下去了呢!」 角鴞嗤嗤地小聲笑著說了這些話。只見貓頭鷹沉默不語,將他的手伸向角鴞身邊。那是容易被誤以為是黑色的……藍色的指甲。 角鴞的一顆心怦通怦通地跳著。貓頭鷹之前也曾經像這樣將手臂伸向她,可是她覺得和那時候的情形感覺又不一樣。貓頭鷹的指頭碰觸到角鴞的額頭。(貓頭鷹願意吃掉我了嗎?)角鴞閉上了眼睛。如果是要被吃掉了,希望不要太痛才好啊~烙印的那個時候真的好痛喔,而且好燙啊。 貓頭鷹的指頭是冰冷的。明明如此,然而指頭在角鴞額頭上拂過的地方,殘留下熱燙的感覺。幾度來回之後,貓頭鷹的指頭和長長的指甲離開了她的額頭。貓頭鷹並沒有吃掉角鴞。 角鴞睜開了眼睛,看到月夜裡的月亮閃閃發光。角鴞感覺不對勁了起來。頭部似乎嗡嗡作響,喉嚨感到口渴難耐。某處似乎被燙傷一般,隱隱作痛。「嘿嘿嘿」地,總之角鴞笑了起來。她想,如果能藉由發笑讓事情輕鬆一些就好了。貓頭鷹眯起眼睛,說道: 「比起難看的數字,稍微好一點啊。」 「咦?」 聽到這句話,角鴞突然想到什麼似地,從樹木上緩慢笨拙地爬下來,向湖泊跑了過去。慌忙之中,雙腳不聽使喚。然而她小心不讓自己跌落下去,輕輕地窺視湖面。 「哇啊!」 她喊叫了一聲便跌人湖裡,啪沙地發出莫大聲響,湖面起了漣漪。角鴞坐在淺淺的湖底,湖水浸到腰部;在起了漣漪的水面,她看到了自己映照於其中的臉龐。角鴞「嘿嘿嘿」地笑了。額頭上的數字變成了很奇妙、很奇妙的紋路。(好漂亮。) 和貓頭鷹的刺青也有幾分相似的紋路,在月光照耀之下顯得很美麗。角鴞自出生以來第一次覺得自己很美。 第一卷 第四章 救出1 角鴞決定要蒐集美麗的東西。 例如,漂亮的花朵以及樹葉、觸感光滑的石頭、生得柔美嬌媚的樹枝,以及像寶石一般,由樹汁凝結成的硬塊(註:意指琥珀)等。 角鴞總是在天色還明亮的時候蒐集這些東西,等到太陽下山之後,便前往貓頭鷹的所在之處。 角鴞緩緩地打開宅邸的門扉。當她第二次打開這扇門扉時,她的手上捧著美麗的黃色花朵:而貓頭鷹並沒有趕走角鴞。因此,彷彿是帶著通行證一般,從此角鴞都會帶著她認為美麗的東西來到貓頭鷹身邊。森林之中到處都是美麗的東西。 打開透出燈光的裡面那扇門,便會見到貓頭鷹的背影,角鴞為此眼睛發亮。她小心翼翼地不讓腳步聲顯得太大聲(即使如此,鎖鏈仍然鏘啷鏘啷作響),並且坐在貓頭鷹的旁邊。角鴞手捧著紫色的小花,抬頭望向貓頭鷹。 貓頭鷹佇立在巨大的畫布之前,正在為畫布添上顏色。他身旁的小畫布上有著各種顏色的碎片。上頭有藍色和綠色,還有從煉花抽取出來的深紅色;貓頭鷹都從該處掬取顏色。他不使用任何畫筆和鉛筆;指甲前端淡淡地發光,他將顏色添在畫布上頭。彷彿薄膜漸漸覆蓋上去一般,一幅美麗的畫就誕生了。看著彷彿幻想一般的光景,角鴞嘆了一口氣。然後,她忽然發覺到,自己和這個地方是多麼地不相稱。(貓頭鷹很漂亮,繪畫很漂亮,房間也很漂亮。) 房間裝飾著角鴞所帶來的「美麗的東西」,雖然沒有統一的美感,卻具有自由奔放、令人雀躍不已的美。(可是……)為什麼我在這種地方呢?角鴞唐突地歪起脖子心裡想道。 「我沒有被吃掉,是為什麼呢?」 (shine:因為你是女主——) 她將內心的疑問直接脫口而出貓頭鷹對於這樣的角鴞,卻是連看也不看她一眼。不過,在好一陣子的沉默之後;在角鴞幾乎都忘記了自己所發出的喃喃自語之後,貓頭鷹唐突地開口了: 「自稱是野獸的小女孩。」 「是。」 角鴞順服地回答貓頭鷹。她抬起臉望向貓頭鷹,貓頭鷹卻無視於角鴞。貓頭鷹只問了她: 「為何希望我吃掉你?為何希望魔物吃掉你?」 被這麼一間,角鴞愣愣地眨了眨眼。 像是理由什麼的,角鴞根本不曾明確地想過。但是角鴞卻回答得出貓頭鷹的問話,在無意識之中,她是知道答案的。 「因為我想死。」 貓頭鷹沉默了下來,彷彿被人乘虛而入一般。對於陷入沉默的貓頭鷹,角鴞只好拚命地延續話題。 「那個啊~我是很討厭使用刀子的喔~」 「……用我聽得懂的話來說!」 貓頭鷹發出了不愉快的聲音。角鴞笑了。 「那就是,要問為什麼的話!我做過很多工作——骯髒、辛苦和疼痛如今對我來說都不算什麼。但是我最討厭的工作就是切割處理人體喔。」 「切割?」 「嗯。」 角鴞嘿嘿地傻笑,點了點頭。望向這邊的貓頭鷹的眼睛依舊美麗,所以很自然地讓她流露出笑容。角鴞笑著繼續說: 「死掉的人——大部分部是村裡的人殺的啦~像這種死人,把他的肚子啪啦啪啦地撕裂,胸腔就唰啦唰啦地斬開啊,然後,把手往黏乎乎的裡頭掏進去,摸出滑溜溜的心臟那些東西呀。聽說可以賣得很好的價錢耶~那份工作是專屬於我一個人的工作呢。村裡的女人曾經對我說:「你還真好命。」我就說要不要代替我做這些事,結果就被她們揍了。我只要拿起刀子就會想起來呢~呃,不拿刀子也想得起來就是了。就算我跳進河裡,血液和內臟的味道也幾乎去不掉,最討厭的就是連看著活人都會看成那樣~肚子不斷不斷地變大,最後終於破裂。像這種念頭我想過好幾次了。我只要被揍就常常想這種事喔,我才不想死呢。埋葬死人本來也是我的工作啊,可是挖洞就花了很多時間,所以屍體就腐爛長出了好多蟲啊—真是臭死了。後來習慣就沒事啦。我才不想變成那個樣子呢,如果被吃掉的話,一定就會死得好看多了,對不對?」 「然後啊!」 貓頭鷹唐突地堵住了原本想要繼續說下去的角鴞的嘴。 「唔呀!」 角鴞受到驚嚇之餘發出傻呼呼的叫聲。貓頭鷹粗暴地用手堵住角鴞的嘴巴,以接近厭惡的表情,用言語所無法形容的表情說: 「好了,別再說了。」 聽到他說這句話,角鴞還是笑了出來。 像是發作似地,笑意不斷,笑容綻放得她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貓頭鷹將手從如此笑個不停的角鴞身上挪開,又轉而面向畫布。經過了好一陣子的沉默時光之後,貓頭鷹問道: 「為什麼?」 他問得很突然。角鴞「咦?」地歪著小腦袋,從下方窺視貓頭鷹。貓頭鷹直視著角鴞的眼睛,問道: 「為何受到如此待遇卻不曾逃走?」 角鴞眨了好幾次眼睛。眨巴眨巴地,睫毛搖晃著。 「呃!」 半張著嘴,角鴞似乎忘記了之後該回答貓頭鷹的話,僵在那裡。到底她原本想說什麼呢?被毆打、受怒罵、被虐待:然而,卻始終不曾離開那個「村子」的理由。 「我不知道。」 角鴞只回答了他這麼一句。 「到底是為什麼呢?我不知道。我想了好多次真的受不了。我不喜歡疼痛,也不喜歡辛苦的。我好幾次夢見有人對我伸出援手。嗯,不過到底是為什麼呢?」 角鴞一副想起來就很不可思議的樣子,歪著頭說: 「到底是為什麼呢?我不曾想過要逃走耶~」 因為,每天就是這樣度過:這種日子是理所當然的。一想到這就是理所當然的日子,辛苦歸辛苦、難過歸難過,她終究覺得似乎沒有其他的辦法可行。受到那樣的對待,卻無法相信那種日子竟然要結束了。 「那麼,為何你現在在這裡呢?」 貓頭鷹繼續問角鴞。他已經將目光從角鴞身上移開,一邊將指尖馳騁在繪畫上。 「啊~呃~那是因為啊……」 這個問題就回答得出來了,角鴞心想。角鴞之所以捨棄那個「村子」,然後來到這裡的理由。 「我就想說~不管了!」 角鴞說了這句話,嘿嘿地傻笑起來。她一屁股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彷彿安詳地睡去一般閉上眼睛,然後如同在唱歌一般說: 「我本來在馬廄裡睡覺,睡在乾草堆裡暖暖的耶。後來馬兒開始慌張騷動起來,我就醒了。我們那個村子,本來是壞人聚集的村子喔。然後連壞人都討厭、同樣好不到哪裡去的人,就這樣~那些人一大群全部「哇!」的……」 一開始是盜賊之間微不足道的地盤之爭與彼此的爭執不下。 粗野盜賊們之間的嫌隙漸漸地深如大海,不久之後,將一族完全消滅的盜賊們襲擊了角鴞所在的「村子」。角鴞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悲鳴和怒吼聲傳人耳裡,到處都是火焰燃燒的聲音。並且,聞到濃濃的血腥味。 沒多久,拿著刀的男人們也擁人馬廄裡。大大的手將原本在乾草中窩著、塞住了耳朵的角鴞拖了出來。 「我就被他們抓起來了—茶褐色頭髮的男人,臉頰上有傷……」 不知道為什麼,記憶中淨是這些事情。那時候的思考能力完全停止,不管是疼痛或者痛苦,明明都沒有感覺了。但是只有那些光景遺留在腦海裡,無法忘懷。 「那個男人就對著我說:『是個奴隸小女孩啊~」然後,男人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就像是會引起人的厭惡感一般。 「我還被他說了『真有趣』……被這麼說,到底是指什麼呢,我是不大懂啦。嗯,我已經搞不清楚了。」 角鴞的頭重重地垂了下來。『真有趣。』一頭茶褐色頭髮的男人笑著,想要將角鴞拖出來。角鴞的思考完全停頓。真的停頓了,她什麼都沒在想。不過,角鴞從乾草堆裡取出了刀子。那是一把大型的刀子,平常總是用來切割屍體。 角鴞當時似乎喊了什麼,似乎震動了喉嚨;但現在卻不記得了。她根本就不記得自己的聲音。或者,那些聲音根本就不算是語言也說不定。 「我就用刀去刺那個人!」 就像平常對付屍體一般,角鴞用力向男人的腹部刺了一刀,用盡了全身的力量。她聽見彷彿撕裂布匹的聲音——那是男人的聲音。和屍體不同的是,噴出的鮮血濺得角鴞滿臉都是,也噴進了她的眼睛。角鴞因此視線模糊。 「我第一次刺了活著的人耶—男人就倒下去了呢,一定是死掉了吧!」 角鴞呵呵傻笑著說道: 「一定是死掉了吧,被我殺掉了。」 角鴞一邊說著,額頭上滴滴答答地流下汗來。她覺得很古怪,天氣明明就不熱,甚至還有些寒冷,連指尖都在發抖。角鴞一直在做相似的工作。接受命令,切割了無數的屍體。但是,即便是角鴞簡單的頭腦,也理解到自己這次做出來的事有決定性的不同。 「這樣一來,我就想著『無所謂』啦—不管了,我累啦~什麼的。」 角鴞朦朦朧朧地想著,她覺得疲倦極了。是的,角鴞在老早之前就已經疲憊不堪。她老早就放棄了一切。 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就聽說過的故事。在很遙遠的東方有一座人稱夜之森的地方,其中有許多的魔物。據說被魔物吃掉的人類,是不留任何形跡的。 「然後啊,我就走路來到這裡了!」 角鴞覺得腦袋裡似乎在搖晃,頭昏腦脹。她緩緩地站了起來,靠近貓頭鷹,就近湊過去看著他的臉。看見月之瞳,就覺得內心寧靜安詳多了。貓頭鷹也不推開角鴞,只是一副很不高興的樣子,皺起眉頭,接著微微地張開了嘴: 「還是想被我吃掉嗎?自稱是野獸的小女孩。」 角鴞心想,怎麼問這種理所當然的話呢?明明就已經說過很多很多遍了呀。她一直……一直希望被貓頭鷹吃掉,被不留任何殘骸地吃掉。(當然!啦!)她想說出這些話,張開了嘴。要說出口的話是早就決定好的,明明沒有任何疑惑。可是,角鴞小而乾渴的嘴唇卻說不出任何一句話來。 吧嚏吧嚏地,就像池子裡的魚一般張了好幾次嘴巴;角鴞也不知道到底是為什麼,無論如何就是說不出這麼一句話。 「咦?」 角鴞一副不可思議的樣子撫弄自己的嘴唇。她原本想說的是「吃掉我吧」。到底是為什麼呢?角鴞覺得,只要現在對貓頭鷹做這樣的要求,他似乎就會如她所願地吃掉她的。如果要求他的話,明明就可以如願所償的。(願望?)願望,希望;諸如此類……角鴞想要的東西。 「那個,貓頭鷹……」 角鴞愈思考就愈糊塗了。說不出口的話,無論如何就是說不出口,沒有辦法。她輕輕地繼續說: 「那個啊,我今天能不能睡在這裡~?」 角鴞心想,如果能在這間漂亮的房間裡,被貓頭鷹的繪畫所圍繞而入眠,是多麼美好的一件事情呀。所以她提出了如此的要求。貓頭鷹則對角鴞的要求似乎充耳不聞一般,又從角鴞身上移開了目光,轉而面向畫布。 但感覺得出來,那絕對不是拒絕的反應;為此角鴞感到萬分欣喜,覺得非常幸福。她覺得貓頭鷹彷彿在對她說「隨你便」。因此角鴞在貓頭鷹的腳邊蜷起身體,靜靜地發出了微弱的鼻息聲。貓頭鷹僅僅瞥了一眼這樣的角鴞,接著又為了作畫,將指頭馳騁在畫布上。 面對粗暴地打開執務室的門並將身體沉在房間裡沙發之中的人影,國王不禁停下籤寫文書的手,皺起眉頭。 「騎士的禮儀到哪兒去了?」 「大概在另一顆星球的彼端吧。」 安多克隨便敷衍地作答,繼續攤在沙發上提高了聲音說: 「真是的,這樣的做法真是太姑息了。」 「你說的是哪一件事呢?」 面對國王的反問,安多克絲毫不見動搖之處;他像裝了彈簧似地爬起來,淺坐在沙發上,和國王相對而談。 「討伐魔王的準備似乎進行得很順利嘛。」 「……」 國王沉默以對。安多克帶著幾分認真的表情說著: 「城裡的人們想法都傾向於討伐魔王。至今為止不曾帶來多大災害的魔王,正對孩子們形成威脅。而且,對於遭囚禁的少女,人們投以大量的同情票。更何況,聽說王室直屬的魔法師團準備得頗為穩當嘛。」 一切都出乎聖騎士的理解之外。安多克並沒有要追究責備的意思。聖騎士雖然是騎士團的象徵,卻不是至高無上的:他並沒有政治的手腕,他的技術以及能力完全是為了戰鬥而存在的,他選擇了如此的生存方式,並且選擇成為不輕易出馬的騎士。國王以一副沉穩的口吻對安多克說道: 「你說得沒錯,只缺擔任討伐前鋒的聖騎士號令了。」 然後國王抬起了臉龐。 「你要怎麼做?」 安多克直視著國王的眼睛,沉默了片刻。 「……對外宣稱是為了拯救被囚禁的少女,然而討伐魔王的真正目的是?」 安多克低聲問道。國王稍稍移開了視線,回答說: 「是為了這個國家和國民。」 其實,安多克不用國王說也明白這一切。現任國王是位非常優秀的國王。他將原本為他國所侵略的這個國家,在他這一任之內中興復國;並且活用魔力強大的當地特色,編成魔法師團作為武力。他讓農耕與商業繁盛,增強了國力。 而這個國家自古相傳的傳說中的聖劍,也在相隔百年之久後選出了主人,(聖騎士)也成為列德亞克王國獨立的象徵。儘管尚有不足之處。然而只要能打倒魔王,其中有幾樣就能到手。 安多克明白國王的企圖。他被選為聖騎士已經將近有十年的歲月了。對於很早就死了父親的安多克而言,國王對他的存在就像他的父親、夥伴、朋友一樣。但是,他不會為了國王而輕易動用聖劍。不管對手是人類,亦或是人類以外的生物,安多克並不喜好無謂的殺生。因為他很清楚自己的那把聖劍並不是裝飾品;只要握了這把劍,必然會有生命因此而消失。 「不過,事情既然已經進行到這個地步……我也會去的。」 儘管如此,安多克還是輕輕地聳了聳肩,臉上浮現出稍感困惑、遺憾的笑容。他苦笑著說: 「我還被太座罵了一頓呢,說什麼『連一個在受苦的少女都救不出來的話,辭掉聖騎士的頭銜吧?』」 安多克知道這大概也是國王所謂的善用戰略吧。這名不輕易出兵的聖騎士,唯獨在妻子的面前抬不起頭來;國王深知這一點。 「對、對了,讓歐莉葉特也加入隊伍好了。」 對於自己這個天外飛來一筆的主意,國王容光煥發地說道: 「沒有比聖劍的聖女更能提振魔法師團士氣的了!將她在神殿所培養成的魔力……」 「喂,國王。」 微微一笑,安多克岔開了國王的話。 「喂,國王,我可事先說清楚。」 安多克若無其事地說道。若無其事地,不過,卻用了比平常更低的聲音說道。國王毫無理由地屏氣凝神。是的,毫無理由地。 「你要如何運用聖騎士是你的自由,想要拿來做裝飾的話綽綽有餘了。如果不是無謂的殺生,我也願意赴沙場一戰。」 這時,安多克藍色的眼睛怱地消失了笑意。 「但是,今後若有要歐莉葉特勉強上戰場的這等事情,我就要捨棄聖劍,帶著她離開這個國家。」 他的聲音清楚宏亮,說話毫不猶豫。國王恨恨地皺起眉頭。 為了自己的國家,將妨礙者予以斬首——他不是沒有這等覺悟的國王。正因為他兼具了冷靜而犀利的一面,因此能支撐住這個國家。然而,他無法強迫違背他的安多克;因為,他是這個國家的「象徵」。 「……你想要脅本王嗎?」 對於國王的話,安多克微微一笑。 「我只是實話實說罷了。」 角鴞在黎明之際,因為小鳥的振翅聲醒了過來。從巨大的窗戶射入了光芒:由光線的強度她判定那是朝陽,角鴞緩緩地閉上眼睛,準備再繼續睡回籠覺。冰冷的地板讓她感到舒適,似乎在誘惑她立刻進入睡眠。 「角鴞啊。」 聽到有人在呼喚自己,角鴞跳也似的起身。她挺直了上半身,這時房間內已經不見屋主的身影,只見庫羅停在窗櫺上。 「庫羅!」 角鴞眼睛發亮,看著庫羅;庫羅則靜靜地待在一旁。角鴞心想,朝陽的逆光看起來真是漂亮。 「看看你!角鴞,你臉頰上有地板的紋路呀。」 庫羅的話裡透著些許溫柔,角鴞一邊擦抹著臉頰,「嘿嘿」地笑了。 「庫羅,你是怎麼啦?庫羅很少自己來到這宅邸吧?」 「嗯。」 庫羅輕輕地點了點頭。 「角鴞啊,我有話要告訴汝才前來此處。」 「有話要對我說?什麼事啊—?」 角鴞拖拉著身體,靠近窗口。庫羅直視著角鴞往上看的眼睛,在稍作猶豫的沉默之後開口說道: 「我從今天起要離開森林一陣子,短則數日,長則約一個月左右。」 「要離開森林~?」 角鴞歪著頭,庫羅則點了點頭。 「奉夜之王之命,我將暫時離開這座森林,前往人類的世界巡遊。於此期間,你即使呼喚我之名,也無法傳到我耳裡。因此角鴞,你必須在這段期間內自行處理自己的事情。做得到吧?」 「是~!」 角鴞高高地舉起手臂,精神飽滿地做了回答。但是又立刻向上翻起眼珠歪著頭說: 「不過,夜之王之命是什麼啊!?」 「那是……」 庫羅閉上了才剛要開口的嘴。 「……恕不奉出口。」 「這樣啊—」 角鴞又笑了起來。她對此沒有任何的不滿;像這樣,庫羅在離開森林之前來到自己身邊,讓她感到欣喜。庫羅看著微笑的角鴞,很快地開口說道: 「對了,角鴞,在我離開森林前,說個故事給你聽吧。」 「故事—?」 「對,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角鴞雖然無法判別庫羅突然說出這些話的真意,然而卻沒有任何理由拒絕他想說的話。 「我要聽!」 角鴞規規矩矩地在地板上坐好,等待庫羅開口。庫羅在稍稍猶豫之後,做出了用右手在臉頰上搔癢的動作,然後緩緩地開口。 「這一切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相對於時光無情地流逝,更能確切感受到比起原本的距離還要更加遙遠的故事。」 庫羅大聲、清朗地說著。就好比敘述英雄故事的吟遊詩人一般,藉由他的破鑼嗓子流洩而出。 「這是一個古早以前滅亡的小國,和在那裡生存、逝去的王子的故事。」 「王子?」 角鴞歪著頭說。她覺得這個故事聽起來根本就是另一個世界的故事。庫羅毫不停歇地訴說著這個故事。 「是的,這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個故事了。從這座森林越過好幾座山,連人們膚色都不一樣的北方那頭,有一個小小的王國。這個國家的作物結不出果實,也無法狩獵;然而,這個國家卻絕非是一個貧窮的國家。因為,這個國家的山裡蘊藏著美麗豐富的礦脈。人們採掘那些礦物,加工、買賣,築起億萬財富。國王的生活更是充足富有,他得以僱用傭兵,儲備武力。到了冬天,土地都為深厚的皚皚白雪所覆蓋,但正因如此,短暫的春天之美就更顯得彌足珍貴。」 「雪啊……」 角鴞從來沒有將雪拿在手上端詳過。她動員僅有的知識,想像出美麗的白色粉末。 「人們豐衣足食,皇室也富裕充足……直到愚蠢的人們將山林中的財富完全采盡為止。」 說到這裡,庫羅壓低了聲音。 「有形之物終有一天會毀滅,此乃確切且必然的道理。但人們有時會很輕易地就忘卻這個道理。礦物被開採殆盡,全國上下為了所剩不多的資源開始起了鬥爭。若要說皇室為了紊亂失序的民間做了什麼,也不過是利用權力從旁搶奪剩餘的礦物罷了。國王曾過著極為繁華富貴的生活,已無法從如此的生活中自拔了。」 庫羅的用字對角鴞來說艱深難解,角鴞為此感到苦惱。然而她努力想辦法跟上庫羅所說的話,咬緊牙關默默地聆聽。 「話說皇室有一位王子,他是恰好在礦物開始告罄之時出生的王子。因此,人們對他投以冷淡的眼光。儘管礦物的存量告罄乃自然而然且理所當然的變遷結果,人們卻希望能將原因硬推給自己之外的人身上,因此王子一出生便慘遭迫害。儘管作為一個王子,他受到該有的禮遇——不愁吃穿;然而包括生下他的王妃以及國王,都不愛這位王子。」 角鴞緩慢地思考。所謂的愛,是怎麼一回事呢? 「王子生而孤獨,但並未放棄生存下去的念頭。人們雖然都對他不友善,然而這個國家的景色對他來說實在太美了。不久之後,這位王子開始嘗試著讓映入他眼簾的美麗景色留下形跡。為此,小王子拿起畫筆——他開始作畫。」 「啊……」 庫羅話及至此,角鴞便突然明白過來他到底在述說什麼。她突然領悟過來他到底在說著「誰」的故事。庫羅不做任何回應,繼續說了下去。 「然後,這個國家終究發生了革命。不堪皇室劣質統治的飢民們在王城之內放火;被遺放遠處的王子也被拖出來示眾。王子所畫的繪畫也被視為放浪形骸的象徵,人們將他的畫拿到廣場燒燬。但事實並非如此;對王子來說,他所剩下的只有繪畫了啊。」 角鴞愣愣地看著庫羅。彷彿藉由這樣做,就能目睹庫羅所描述的光景似的。 「直到被處決之日,人們將王子幽禁於高塔之中。在只鑲嵌著小鐵窗的牢房裡,王子被鎖鏈束縛於牆壁:被斬首的日子一刻刻接近,即便如此,王子仍繼續畫著。」 「顏料呢?畫筆呢?」 角鴞覺得不可思議而問庫羅。 「沒有顏料,也沒有畫筆。王子咬破自己的手指,用滲出來的血在牆壁上畫畫,彷彿被什麼東西附身似的。也許他早已瘋了,看著人類醜惡的一面長大的王子——」 是啊,角鴞內心裡這麼想。像是感嘆,像是四肢無力……也像是深深的理解。 「那是比紅色更紅的畫,擁有壯絕的美和動人的魔力。是人類這樣微小的存在,切削靈魂而畫出的;那力量強大無比。」 庫羅曾經說過: 「最美麗的,是使用了紅色顏料的畫作。」 到底在哪裡看過呢?角鴞並沒有察覺出其中的矛盾;然而直到此時,她才終於全然領悟這一切。 「他的畫甚至吸引了魔物。我造訪那裡,然後看到受了太多傷害的王子。他身而為人,卻有著那般的心靈和那樣的魔力。我問他,是否依然希望活下去?是否還不厭倦身為一個人類?王子對這兩個問題,都回以肯定的答案。」 當然是這樣,角鴞心想。不用說,當然會是這樣的答案吧。 「恰巧的是,這座森林裡開始了夜之王的王位傳承。夜之王也是有壽命的,在壽命到達盡頭之時,他的魔力會歸於塵土,然後又創造出新的夜之王。此外,還有另一個傳承方式。那就是由上一代的夜之王選出下一代的夜之王;如此一來,不論何者都能成為夜之王,都能得到月之瞳。我要王子到森林裡去,叫他去見夜之王。我要他去見不是人類,而是王之所以為王的夜之王。之後,夜之王選擇了他。」 說到這裡,庫羅又再重新說了一次: 「就這樣,世界選擇了夜之王。」 庫羅常常提起「世界」這兩個字。夜之王的選擇,以及允許——這一切就是「世界」的選擇,以及允許。魔物的世界,確實是如此運轉著。 「我的故事說完了。」 庫羅緩緩地結束了他述說的故事。到底是為什麼呢?角鴞心想。為什麼庫羅要對她說這樣的故事呢……? 「那麼,我這就要離開森林了。」 庫羅怱地飛了上來。 「若能再見面就好了,角鴞啊。」 「如果命運允許的話嗎?」 角鴞問道。庫羅則 「嘎嘎嘎嘎!」 地笑了。 「正是,若命運允許。再會了,角鴞啊!」 然後,庫羅怱地如輕煙一般消失了。角鴞站了起來,從窗戶探出身子,唯有在心裡頭目送庫羅。這時,角鴞忽然發現自己的兩頰是濕的。 「……咦?」 只要一眨眼,便會落下透明的水滴。 「這到底是什麼啊,會不會是生病了呢?」 角鴞慌忙地用力擦拭了水滴。雖然不是頭一次這樣,然而她也不記得有過這種情形。角鴞心想,這是不是像流汗一樣呢?她擦拭了從眼睛裡流出來的水滴,朝著太陽升起的森林,從宅邸奪門而出。只為了發現美麗的東西,再次見到貓頭鷹。 魔力創造出來的燈光呈現不自然的紅色,綻放著彷彿熟透水果一般的橘色光芒。在夜之森入口,聚集了屏氣凝神的魔法師們。每個人都將連帽斗篷壓低到眼睛的高度,手持老舊的橡木杖。 「沒有月亮呢。」 身穿皚甲的安多克動了嘴唇,抱怨似地說道。 「真是遺憾。我聽說夜之森升起的月亮很美呢。」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聖騎士殿下。」 從他的背後傳來沙啞的聲音。聲音的主人和周圍的魔法師們同樣披著斗篷,握住魔杖的手滿佈皺紋,手指上戴著好幾隻咒術用的戒指。 「我們就是在等候新月的來臨,因為夜之王的魔力在新月的夜裡會明顯地減弱。若欲攻陷,失去如此機會必不得成功。」 「即使是集結了我國引以為傲的魔法師團全力也是嗎?利貝爾團長殿下?」 安多克如同往常以淡淡的口吻,臉上甚至浮著笑容,對團長投以如此的問話。 「……恐怕是如此。」 團長並不是在煩惱該如何作答,而是對於要開口回答這件事情,有些許的自傲和自尊心作祟;所以間隔了一會兒才作答。 「恐怕即使聖騎士持以聖劍,也無法匹敵。」 對於被稱為利貝爾的男人的話,安多克 「哦」 地做了心不在焉的回答。他仰望著靜謐得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夜之森。在沉重的靜默之後,就像明明不擅長卻硬要回話一般,利貝爾提高了聲量說: 「但、但是!當我們得以捕捉夜之王,將其魔力到手之際,我國的魔法師團也……」 「我可不想聽。」 安多克打斷了他的話,發出柔和的聲音。 「你們對魔王是要殺要剮,都隨你們高興。不過,我今天之所以前來,是要來救出被囚禁的小女孩。而你們是來捕捉魔王的,對吧?目前就維持這樣的關係不就行了?」 安多克的口吻絕不算是強硬的。但是這句話卻讓利貝爾答不上話來,令他噤若寒蟬。還來不及浸淫於沉默之中,利貝爾身後出現了幾個影子。一陣低聲耳語之後…… 「……結界似乎已經準備好了。」 利貝爾莊嚴肅穆地稟告。 「是嗎。」 安多克輕輕地點了點頭。他閉上了眼睛,彷彿一時落入沉睡之中似的。黑暗似乎又稍微加深了,就在這一瞬間。突然,背後的林木搖曳。 「聖騎士殿下……!」 面對黑暗之中現身的巨大身影,魔法師們高聲喊了出來,同時舉起魔杖。然而安多克率先一步拔出了劍,回過身朝襲來的魔物一劍劈下。巨大而首當其衝的魔物發出臨死前的悲鳴,倒了下去。 魔法師們屏住了呼吸。那一劍劈得銳利而毫不寬容,從他平日溫和的言行舉止,是絕對無法想像的。在黑暗中,完好無缺的聖劍反射出淡淡光芒。背對著魔法師們,聖騎士開口說道: 「魔法的施術者有幾個人?」 他低沉的聲音,在黑暗之中仍舊清晰,震動著空氣。 「由、由我和年輕的兩名來……」 為了捕捉夜之王,直接對他施以魔法的魔法師共有三名。其他團員則負責魔力的增幅以及輔助。 劍柄的觸感有如吸附在手掌上一般。安多克心想,只要閉上眼睛,彷彿連聲音都聽得見——就像那一直被沉睡中的聖劍所呼喚、漫長的少年時代一樣。 從劍鞘裡拔出劍來的那一瞬間,他的感官便被琢磨得澄靜敏銳,世界則冷冰冰地為之變色。對於此次討伐魔王之行,安多克在心底某處感到幸運。 如果能用只知奪命的此劍來拯救他人——儘管腦海裡掠過這樣的念頭,但那只是一瞬間的事。安多克開口道: 「擋住去路的野獸,皆斬;絕對不要進入劍路之內,我不是說你們會受傷。」 然後,他稍微回過頭來。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閃耀,是深深的藍。 「而是我不保證你們能活命。」 只有利貝爾對著他的話點了點頭。戰鬥宣告開始,聖騎士拔出了劍。再也無法回頭了。原本在樹根沉睡的角鴞,覺得好像聽見有誰在慘叫,慌忙地一躍而起。 「咦?怎麼一回事?」 她感覺得出事情透著些許古怪。儘管如此,她卻弄不清楚到底哪裡不對勁;四處張望了好一會兒。黑暗在騷動著。森林中的一草一木,都像是在發出悲鳴一般,彷彿在彼此摩擦著。 「什麼?到底是什麼東西?」 角鴞抬頭望向天空,卻完全看不見月亮。她的背脊感到一股冷意馳騁而過。(我必須過去才行啊。)角鴞讓鎖鏈作響,邁步前行。 她奔向貓頭鷹的宅邸。貓頭鷹應該會待在宅邸裡的。角鴞今天沒有帶任何美麗的東西,她心想,就算被趕走也無所謂。只是,角鴞覺得非去一趟不可。 「!」 隨著接近宅邸,角鴞的眼睛有了明顯的變化。 「啊……啊啊啊啊!」 她發出了不成句子的聲音。整幢宅邸都燃燒了起來,赤紅的火焰彷彿將宅邸包圍起來似地燃燒著為什麼呢?角鴞心想。到底是為什麼呢? 她跑了過去,從門扉間略開著的細縫硬擠了進去。火勢一分一秒地侵入宅邸之內:彷彿在感受地獄的業火一般,角鴞奔上階梯。她奔入貓頭鷹的房間內夜之王就站在那裡,站在房間的中央。 「貓頭鷹……!貓頭鷹!貓頭鷹!」 角鴞喊叫著。貓頭鷹緩緩地回過頭來:他的眼睛如往常一般是冰冷的金色,反射著火焰的紅色,彷彿在飄蕩搖曳。他的眼裡並末浮現任何情感。 「貓頭鷹!不要啊!住手、不要啊啊啊啊啊啊!」 角鴞大聲喊叫。她彷彿要驅趕從牆壁捲起的火焰一般,撲打了好幾次;似乎忘記了那樣的熱,會將自己燒傷。 「住手啊!住手啊!會被燒掉的!貓頭鷹的畫要被燒掉了呀呀呀呀呀!」 濃煙侵入她的肺裡,她用力地咳了幾聲。儘管如此,角鴞仍然作勢要守住繪畫,拚命要將畫從牆壁上移開。紅色黃昏的繪畫,快要完成的繪畫在火焰中悽慘地燃燒著。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 角鴞發出了像野獸一般的咆嘯聲。貓頭鷹及時抓住了差點就要投身於火焰之中的角鴞的手臂。 「夠了。」 角鴞的耳裡聽見貓頭鷹冷峻的聲音,她回頭望去。 「一點也不好!不好啊!」 因為,那幅畫原本是那樣地美麗。因為,那幅畫是你畫的呀。 角鴞如此喊叫著。彷彿要蓋過她的聲音一般,宅邸本身發出不吉祥的聲響。只聽見彷彿是要發生爆炸一般低沉的聲響,然後腳下的地面崩毀了。 「呀啊!」 地面崩毀。由於屋頂已經被刮跑了,所以角鴞他們不至於被壓死。而這場爆炸到底是出自於誰之手?由於混亂不堪,角鴞無從得知。 「啊……啊……」 手腳上的鎖鏈彷彿燃燒一般發燙。 這個世界發出聲響,就像是快要崩毀一般。在這樣的狀態之下——是的,在這樣的狀態之下。角鴞在此時聽到有人說: 「這裡!」 世界正在燃燒,在一片火紅的視界之中,她聽到強而有力的聲音。 「這裡!把手伸過來!」 只見在化為瓦礫的宅邸殘骸的那一端,有人站在那裡。金頭髮藍眼珠的男人,向角鴞伸出了手。他的一隻手握著劍,另一隻手則伸向角鴞。 「嗄!?」 角鴞發出了怪聲。 「我嗎!?」 她發出陰陽怪氣的聲音,和這緊急的場合毫不相稱。 「對,就是你!我是來救你的!」 回答她的聲音堅定無比。 「來救我!?」 角鴞從來沒有像這樣讓人家伸出過援手。說什麼 「我是來救你的」 呢。說起來,以前——更正確地說,是小時候似乎曾祈求過。終有一天,某天,能夠像這樣,會有英雄般的人對她說 「我是來救你的」。然後,把角鴞帶走。帶走她,過著幸福的日子。(幸福的……日子……?) 「我,我……」 她的聲音在發抖。對於突然展開的命運,角鴞的身體因畏縮而僵硬。 「抓住我的手!不用害怕!」 「可是……」 「你放心!」 像這樣,堅定、強而有力地對她說。即使是在說謊,也還是對角鴞說 「放心」 呢。從來就沒有人對角鴞說過這樣的話。 角鴞像是被附身了一般,向聖騎士的方向前進了幾步。然而,她又回過頭來,看著貓頭鷹。貓頭鷹的身體似乎被看不見的細細絲線所束縛。貓頭鷹用那月亮一般的眼睛,靜靜地以視線捕捉住角鴞並且說道: 「去吧,自稱是野獸的小女孩。你已經沒有繼續待在這裡的理由了。」 然後,貓頭鷹以百般困難的姿態伸出了手,用他細長的手指拂了一次角鴞的額頭。 在貓頭鷹瞬間做了如此動作之後,角鴞的身體自己動了起來。自主地,而且確實是出自角鴞意志地行動,然後,抓住了那隻手。她抓住的不是魔物之王的手,而是聖騎士強而有力的手。向她伸出來的援手,人類溫暖的肌膚。她被抱緊,並且被抱了起來。彷彿受到疼惜愛憐一般,角鴞被救了出來。儘管如此,不知為何角鴞泫然欲泣。不知為何,角鴞極度地想哭。她的頭部隱隱作痛,被觸摸的額頭髮燙,她想大聲叫出來。雖然,角鴞根本就不知道什麼叫做眼淚。——吶,我原本是那麼地、那麼地想被你吃掉啊。 第一卷 第五章 溫柔的忘卻 帶頭乾杯之聲,高聲響徹大廳。上至大臣,下至士兵們,都在宴會上彼此舉杯慶賀。房間內能夠環視四周的寶座上,坐著灰髮的國王。 人們盛讚魔法師團的功績,頌讚聖騎士的英勇。快手快腳的吟遊詩人也搶先在大廳的一隅開始吟詠著詩句。安多克在大廳一隅,靠在牆壁上遠眺著如此的光景。 「聖騎士大人!那邊有人在拼酒呢!聖騎士大人參加的話,優勝必定非您莫屬!」 面熟的士兵對他說。 「還是不要吧,喝太多酒的話又要被夫人念了。」 臉上掛著遺憾的表情,安多克做了如此的回答。 「歐莉葉特夫人今天沒來嗎?」 「嗯,在場也有很多和神殿相關的人士呀。她說她會神經緊張,不想來。」 「哈哈,那還真是遺憾!」 士兵簡短地說,並且消失在人群之中。討伐魔王成功,順利救出被囚禁的少女。這個消息轉眼問便傳遍城裡,現在城中想必有許多人正舉杯慶賀。安多克並不討厭觥籌交錯的場面。 但是昨天才討伐了魔王,他想早點回到家裡安靜地休息。他的妻子必定在家裡等著他歸來,而且對於他敷衍地打過招呼便前往這場宴會一事,妻子的內心想必不抱什麼好感。 他想過以休養為藉口缺席,但是當著國王的面,有所謂面子的問題:再說,他也有掛心的事。舉杯慶賀之後,他之所以還留在宴會中,正是因為他在等著該項報告。 不久之後,城裡的僕役快步走向安多克,並且小聲向他耳語。聽了僕役的報告,安多克點了點頭,向僕役答禮謝過。然後,他靜靜地從大廳溜了出來。如果是國王聽到了同樣的報告,想必也就不會怪罪聖騎士中途退出宴會吧。安多克正在等候的,正是被魔王所囚的少女恢復意識的消息。穿過長長的走廊,他敲了敲附有金色把手的門,緩緩地打開。明亮而有著吊燈的房間裡,放著一張大床。瘦小的少女正躺臥在床上。 安多克走近這名少女的身邊。少女彷彿埋沒在水鳥羽毛被的床鋪之中,沉睡著。她的兩頰消瘦得引人哀憐,安多克最初抱起她的時候甚至為她過輕的體重訝異不已。雖然魔法創造出來的火焰並不會灼傷少女,但即使如此,她也被熏得很厲害,看起來慘極了。 安多克將手指插入她彷彿曬乾的乾草一般的細發之中,輕撫著少女的頭髮柔順地滑落,露出了額頭。魔法師們誰也不知道她額頭上不可思議的紋路,究竟代表著什麼意義。然而從該處所散發的魔力,確實是屬於魔王的;毫無疑問,有某種魔法正發揮著效果。 「醒過來了嗎?」 少女微微地睜開了眼睛,露出褐色的眼睛。安多克向她出聲,她便睜開眼睛,反覆而緩緩地眨著。 「不要緊吧?感覺怎麼樣?」 然後,少女仔細地盯著探過頭來的安多克的眼睛。 「嗚……啊……」 她發出了不成音調的呻吟聲。 「嗯?什麼事呢?」 聽到少女的聲音,安多克溫柔地向她問道。然而少女無法再說出任何一句話來,她努力試著坐起身子。正當她因為使不出力而感苦惱時,安多克從旁幫了她一把。 「不要緊吧?有沒有什麼地方會痛?」 「沒有。」 少女回答的聲音微弱,彷彿蟲子的振翅聲一般。安多克伸出援手,只見少女的手腕變成茶褐色。熔接的鎖雖然已經用魔法切斷,得以解開枷鎖,但是少女長年受束縛的痕跡恐怕不會消失,會留下疤痕。只要一想到這件事,安多克便心疼不已。然而,他換了個角度重新思考,少女能四肢俱全地安全活著,就應該要感謝上蒼了。「這樣啊,那就好。」 他放心地嘆了一口氣。接著少女運作起至今尚未思考過的腦袋,口中吐出簡短的字句: 「這裡,是哪裡?」 「這裡?這裡是列德亞克的王城。你不必擔心,沒有什麼好怕的。」 「沒有什麼、好怕的。」 少女像一隻鸚鵡般重覆著他的話。 「思,是啊。我的名字叫安多克。安多克馬克巴雷恩。你叫什麼名字?」 「我的、名字?」 少女輕輕閉上眼睛。她的睫毛顫抖似地搖曳著。然後,她睜開眼睛,輕輕地、耳語一般地回答: 「我忘了我叫什麼名字。」 對她所說的這句話,安多克不禁瞠目結舌。少女以清純無垢的眼睛緊緊地盯著驚訝的安多克。他輕咬著嘴唇,垂下雙眼,搖了搖頭。然後,他輕巧地以溫柔的動作抱過少女的頭。並且用他低沉的聲音靜靜地說: 「……可憐的孩子。」 少女似乎在安多克的懷中微微地歪了歪頭。少女彷彿是在表示,她打從心底不明白為什麼他會對自己說這句話。 討伐夜之王,救出被囚禁少女的消息,轉眼之間便傳遍了整座城裡。人們口口聲聲讚頌魔法師團和聖騎士,並且對受保護的少女寄以憐憫與疼惜之情。 想必詩人會彈奏豎琴,伴隨著美妙而悲悽的旋律,歌詠額頭被刻以魔王紋路的少女,鈾及她不幸、苛酷的命運吧。或者,將高聲朗誦著聖騎士的英雄事蹟。然而,其中卻有著不被歌頌的結果。沒有任何人知道,被討伐的魔王他的行蹤。 「你的名字叫角鴞啊。」 當天,出現在角鴞起居的王城房間裡的黑髮美女,用溫柔的聲音說道。她將長長的頭髮鬆鬆地梳成兩條麻花辮;和頭髮同色的眼睛綻放著堅強而溫柔的光芒。 「你的名字叫角鴞,是你自己曾經這樣告訴在夜之森迷路的獵人。」 「角……鴞?」 角鴞原本呆坐在大大的床上,此時歪著頭反覆唸著這個名字。她穿著質地柔軟輕薄的洋裝,瘦削的臉頰此時也有了些許血色。 「是啊,記得嗎?」 「不知……道。但是你這麼一說,我就覺得好像是這樣……嗯,我是……角鴞。」 角鴞輕輕地垂下雙眼,小聲地說。她用手掌壓住了胸口,彷彿要將重要的東西收進心底似的。 「我是歐莉葉特。歐莉葉特馬克巴雷恩。我就是那位沒幹勁的聖騎士的妻子。你知道安多克嗎?」 「嗯,我知道,就是安迪,」 安多克在角鴞醒過來後的這幾天,每天都到王城來探視角鴞。雖然大半時間角鴞都在睡覺,但是安多克多半都和負責照顧角鴞身邊雜務的侍女們交談幾句,撫摸角鴞的頭之後走出房間。 「是的,我就是那個懶得出門的騎士的妻子請多指教啊,角鴞小姐。」 角鴞輕輕地握住了歐莉葉特微笑著伸出來的手。歐莉葉特的手白皙柔嫩,相對的,角鴞的手就顯得有如枯葉的觸感一般。歐莉葉特為了這樣的觸感稍稍皺了一下眉頭,表現出哀憐的表情。 「請多指教,呃……」 「我叫歐莉葉特。」 「多指教啊,歐莉葉特。歐莉葉特是安迪的……妻子?」 「是啊,很遺憾,我正是他的妻子。」 和說出口的話相反,歐莉葉特的表情看起來很幸福。 「角鴞……我可以叫你角鴞嗎?」 「當然!」 對於歐莉葉特的詢問,角鴞眼睛發亮地回答。對於別人叫她的這個名字,她一想到這個名字是自己的,便感到欣喜不已。 「角鴞,你覺得這裡的生活怎麼樣?」 被問及「怎麼樣?」角鴞歪了歪頭,然而卻還是回答了肺腑之言。 「呃,呃……每天都吃好吃的東西,穿漂亮的衣服,大家都很友善。」 「有沒有什麼不足的?」 「安迪也每次都這麼問我,完全沒有。」 角鴞慌張地搖了搖頭,回答歐莉葉特。對她來說,這些日子真的過得太好了。每當別人對她好,她便朦朦朧朧地想: 「到底是為什麼呢?」 為什麼大家要對我這麼好呢?這樣啊——歐莉葉特微笑著說,然後小聲問她: 「……有沒有想起什麼事情?」 是否想起了醒過來之前,在森林裡的日子。對於這樣的詢問,角鴞無從回答。她緩緩地,和剛才完全不同意思地搖了搖頭。歐莉葉特在絨毯上直立起膝蓋,和坐著的角鴞四目相視。 「聽我說,角鴞。你到這裡來之前,一直都在夜之森。你在那裡被魔物抓住了,我想你一定是體驗到極其恐怖的遭遇。所以,你為了保護自己,才會封住了當時所有的記憶。你完全不必勉強去把那些事情回想起來;那些事情是你可以忘掉的喲。角鴞還有未來的日子要好好過呢!」 夜之森。魔物。恐怖的遭遇。這些詞彙在角鴞的腦裡打轉。(真的嗎?)可以忘掉。(真的……嗎?) 「角鴞……還有未來的日子要過?」 「是啊,還有未來的日子呢。」 歐莉葉特如此斷言。角鴞也覺得是這樣,如她所說的。(真的嗎?)為什麼呢?有個聲音在心底反問角鴞。耳邊聽到遠方傳來的鳴響。 聞得到古老石板地面和發霉的味道,天花板高聳卻沒有天窗。燃燒著的明亮火焰,是魔力的菁華,從紅色正漸漸轉變成藍色。國王的腳步聲作響,向前邁進;侍奉他的魔法師們不發一語。耳邊縈繞不去的,是國王鞋子作響的聲音和低沉的呻吟聲。 在最深處的盡頭,有個黑影被綁縛於牆壁上。國王停下了腳步,相形之下,他的鞋子在地板上更為大聲作響。 「魔物之王啊。」 人類的國王以沙啞卻凜然的聲音說道。 貓頭鷹被白色透明的細線所捆綁,身體如同被吊起來一般張開釘在牆壁上。他緊閉著雙眼,巨大的羽翼絲毫不動。國王詢問一旁隨侍的魔法師: 「他還有意識嗎?」 而利貝爾只是從陰沉依舊的長袍中做了簡短回答: 「他聽見您的聲音了吧。」 「魔王啊。」 這次,國王提高音量說著。不知是對國王的聲音起了反應,或者因為其他的理由,貓頭鷹緩緩地睜開沉重的眼皮。 微微透出來的光是銀色的;雖然魔力已被吸收而顯得混濁,但散發出的威光確實是屬於統領眾魔物的王者所有。國王吸了一口氣,努力地讓自己不在氣勢上輸給貓頭鷹,和他相對。 「魔王啊,被人類所捕捉的滋味如何?」 國王挑釁似的說了這些話。然而不知道魔王到底是聽見了還是沒聽見,對於國王的問話他不做任何回答。 「……人類的國王啊。」 他的聲音沙啞,如同響徹地底般的低沉。 「正是。我正是此國列德亞克的國王。」 在那一瞬間,貓頭鷹的眼睛裡似乎浮現些許感觸。那是輕蔑、嫌惡、以及類似憎恨之類的情感。國王心想,和人類頗為相近嘛。 國王一直認為魔物是敵對的存在,其本身便是罪惡;如此一來,就不該有憎恨以及嫌惡等等接近人類的情感。 「……憎恨人類嗎?像人類的魔物之王啊!即便如此,聽說你竟捕捉了人類的小女孩,讓她隸屬於你,整得她要死不活的。你是在復仇嗎?」 對於國王的問話,貓頭鷹的眉毛挑也不挑一下,以沉默明確地拒絕回應。國王咬牙切齒。如果自己被捕捉,是否能保有如此的威嚴呢?這樣的想法掠過國王的腦海。然而做這樣的比較是毫無意義的。因為,對方是魔物。 「……你不回答也無妨。少女正在城裡接受無微不至的保護。她雖然失去了記憶,但是這樣對她要重新過著幸福的生活來說,是再好不過了。魔王啊,你的打算部落空了。」 貓頭鷹不做回答,僅僅像是失去了興致一般,緩緩地閉上了眼睛。待國王以目示意,退居一旁的魔法師們恭恭敬敬地獻上巨大的水晶球。 很明顯地,有魔力附在水晶球上,它的中心搖曳著紅色的火焰。美麗的造型和其魔力相得益彰,擄獲了觀賞者的心和眼睛。 「這個火焰代表著從你身上吸取的魔力。當紅色的火焰轉變為藍色時,你的魔力將用盡,身體會乾枯成為木乃伊,成為這個國家魔力的象徵。」 國王淡淡地說著。這雖然是對貓頭鷹的死亡宣告,然而卻不見貓頭鷹作任何反應。他保持沉默。 國王似乎變得無話可說,不久便往後走,回到原本的來時路上。對著漸漸遠去的腳步聲和背影,貓頭鷹突然開口說話了: 「人類的國王啊。」 國王停下了腳步。他用盡全力保持威嚴,緩緩地回過頭。然後,再一次面對貓頭鷹銀色的眼睛。貓頭鷹只微微地動了雙唇,朝著國王說: 「人類之王啊。如果要你在自己和國家兩者之中選擇其一,你會選擇何者呢?」 這是魔物之王第一次問人類之王的問題國王怱地皺起眉頭,但卻以清晰的聲音回答: 「這個問題是毫無意義的,魔王啊。我無法將這兩者掛在天平的兩端來衡量。」 國王的回答絲毫不見猶豫遲疑。 「無論何時我都會選擇國家吧。只要我還是我,我會選擇國家。是我選擇了國家。」 只要有這樣的意志,天平是無由成立的。對於國王這樣的回答,貓頭鷹輕輕地閉上了眼睛,如同沉睡般陷入了沉默。藍天既高且廣,只飄浮著薄薄的卷云,覆蓋著充滿朝氣活力的城鎮市場。 「嘩……!」 角鴞佇立在市場的入口,將有點三白眼的眼睛睜得圓圓大大地,她叫出了聲音: 「好多人!」 「第一次看到這麼多人嗎?」 安多克站在她身旁,微笑著問她。 「一定是第一次啊!」 角鴞做了這樣的回答。 「那麼,為了避免走散,我們來牽手吧?」 歐莉葉特從另一側這樣說著,握住了角鴞的小手。角鴞眨了好幾次眼睛,然後很幸福似的微笑。今天是角鴞第一次到城鎮裡的日子。 角鴞穿著絕對稱不上是華麗,卻製作精巧的衣服,搭配衣服戴著大帽子;並且有安多克和歐莉葉持兩人相伴。 「嘿,歐莉葉特!大家都拿著好多貨物喔!」 「是啊,因為這裡是買東西的地方呀。」 聽得懂嗎——歐莉葉特說著。角鴞顯得有些難以理解,微微地歪著頭。 「就是用錢交換想要的東西喲。角鴞,手伸出來。」 歐莉葉特說著,在角鴞空無一物的手中,讓她握住了三枚銅幣。雕鑄著漂亮鴿子的鋼幣,只不過如此卻顯得像是珍貴的寶物一般。 「要用這個喲。」 「要……付錢?想要的東西?」 「就是角鴞想要的東西呀。」 「我想要的東西……」 角鴞被這麼一說,便沉思了起來。看到她這個樣子,安多克笑著說: 「總之到處走走看看吧。」 他推著角鴞的背向前。市場的攤子上並排著新鮮的蔬菜和水果,並且擺放著漂亮的布匹,以及從沒看過、製作精巧的美麗擺飾。視線所及之處,一切都是那麼珍貴新奇,角鴞不停地四處張望。 「哎呀,歐莉葉特夫人您好啊!」 從一旁的攤子,突然有人向歐莉葉特打招呼。原來是賣麵粉的婦人看到了歐莉葉特。 「今天聖騎士大人也陪您來呀!鸛鰈情深還真是令人羨慕呢。」 婦人說著便大笑了起來。歐莉葉特以漂亮而有禮的笑容說: 「暫且不說鸛鰈情深,既然我丈夫也陪我來,所以就算是買了多麼重的東西,回家的路上我都不用發愁了。」 「哈哈哈!一點也沒錯喲。咦,歐莉葉特夫人,那個女孩子是?」 婦人低頭看著角鴞。和婦人的視線對上,角鴞不知所措地抬頭看了歐莉葉特。 「歐莉葉特夫人,您有這麼大的孩子了嗎?」 歐莉葉特避而不答,只說著: 「她很可愛吧?」 並回以微笑。 不知不覺間,歐莉葉特鬆開角鴞的手,用指尖輕觸角鴞的後背。角鴞覺得她似乎在對她說 「去吧」 ;因此興奮地走進攤販林立的人群之中。安多克一邊和周圍的人們簡單地打著招呼,並且保持若即若離的距離,注意著不要讓角鴞走散,追隨在她小小的身影后。 角鴞碰撞了幾個人之後,佇立在一個攤子前。她會在這裡駐足的理由很單純,因為這個攤子傳來非常甜美、香噴噴的氣味。 「嗨,小姑娘,吃了再走吧?」 和藹可親的老闆對角鴞說道。角鴞慌張了一下。 「好……好吃嗎?」 「吃過就知道了呀,來,吃吃看吧。」 顏色黯淡的紙裡頭包著的,是以砂糖醃漬過之後烤出來的水果。吃下一口,溫暖的香甜和果汁的酸味在嘴裡擴散。角鴞的眼睛發亮。 「好好吃!」 「對吧,對吧!」 對於角鴞如此的反應,男人的心情好極了。 角鴞無暇顧及其他,大口大口的吃著。角鴞連連呼叫著好吃好吃,不知不覺地,吸引了一群大人在四周圍觀。 「比城堡裡的飯菜還好吃喲!」 角鴞誠實地說,周圍則一陣沸騰。 「老闆,這句話不是至高無上的讚美了嗎!」 「小姑娘,你這是誇過頭了吧。」 「可是是真的呀!真的很好吃呢!」 對於陌生人的話,角鴞也忠厚地一一作答。 「你這麼說那我也該吃吃看羅!」 看著天真真的角鴞,周圍的人一一慷慨解囊。看著他們的指尖,角鴞發現到什麼似的,慌張了起來。 「啊、啊,對了,我應該拿錢給你喔?」 看著角鴞雙手都是東西,一副狼狽的樣子,擺攤子的男人笑著說: 「小姑娘,不用啦。只要你說的這一句好吃就夠了。」 對於老闆如此的大方,周圍的人們更是對該店讚美有加。對於刺激客人的購買意願來說,這正是十分成功的演出。 「不、不行啊,可是歐莉葉特說要用錢來交換的……!」 周圍聽到角鴞口中呼喚出來的名字,都訝異不已。 「什麼?你是歐莉葉特夫人認識的人?會不會是神殿女巫的候選人呢……」 然後,有一位老婦人上前接近角鴞。 「看,吃得嘴巴周圍都是,來吧,我幫你擦一擦啊。」 老婦人伸出滿是皺紋的手,溫柔地幫角鴞擦拭嘴巴周圍。急忙吃下果子的角鴞連鼻頭部吃得黏答答的,大家都帶著善意笑了。 「來,擦乾淨了。哎喲,你怎麼了,這額頭上的是……」 老婦人撥開角鴞的前發,出現的是不可思議的圖紋。 「莫非,你是……」 老婦人嚥下一口口水,周圍也在一瞬間陷入沉默。角鴞則是一副傻愣愣的表情,站在正中央。 「小姑娘,你是公主嗎……?」 老婦人指尖顫抖著,如此問角鴞。 「嗯?我是住在城堡裡,但不是公主喲。」 角鴞誠實地回答。周圍一陣騷動。 「不是這樣啦,你是前一陣子在討伐魔王時,被救出來的夜之森的公主對吧……I:」 「咦……?呃。大概……是吧?」 對於她說出口的話,周圍的人更顯得嘈雜。 雖然她不大明白,而且她也不是公主,但是她覺得事情似乎就如他們所說的。因為歐莉葉特在之前反覆地對角鴞做過說明。 「啊啊……!」 老婦人突然高呼一聲,然後緊緊地抱住了角鴞。 「哇、哇……!」 由於事情太過於突然,角鴞慌了手腳。 「真是太好了,你能夠活著回來。你當時一定感到很害怕吧?真是太好了……!」 「那、那個……!」 老婦人抱住角鴞,潸然落下眼淚。對於沿著肩膀滑落的水滴,角鴞感到慌張失措。 「是公主呀!從夜之森救出來的公主蒞臨啦……!」 歡聲四起。在角鴞口中尚還支吾其詞的時候,她就被抓擠得七葷八素。有許多人撫摸她,許多人抱緊了她。驚惶失措之中,角鴞還和許多人握手。(到……到底是怎麼回事?)角鴞胸口怦通怦通作響,她感到疑惑。好溫暖啊。到底是怎麼回事?不久,即使安多克從人群之中帶出了角鴞,角鴞還是在想著剛才的事。牽著的手讓她感到溫暖。 「呃,那個……安多克。」 「嗯?什麼事?」 「老婆婆她用力抱住我。然後啊……」 「嗯,老太太她哭了呢。」 「哭……」 「她是為了你而流下眼淚的喔!」 安多克臉上掛著溫柔的笑容,如此說道。眼淚到底是什麼呢?不過,好溫暖、好溫柔。這麼一想,角鴞感到鼻子深處阻塞不通了起來。 大致說來,角鴞是城堡中一個聽話懂事的食客。她並不覺得無聊的每一天和閒暇難以應付。她喜歡在床上睡覺,也很喜歡從窗戶看風景,以及偶爾和前來的僕役說說話。每一個人對角鴞都很溫柔友善,而歐莉葉特以及安多克就像是她的家人一般。國王也曾出現過一次。 「像這樣會面還是第一次啊,角鴞。」 灰髮的國王帶了數名隨從,來到角鴞的房間。安多克在角鴞的身旁,悄聲告訴她: 「他是這個國家最偉大的人。」 「啊、呃,初次見面,您好!」 「嗯……似乎恢復了不少啊。」 「呃、那個,我……每次都受您很多照顧!」 「不,這不打緊。你就放下心好好休養。」 彼此交談的話就僅僅如此而已,國王始終都是一副嚴肅的表情。角鴞後來問過安多克: 「國王是不是在生氣呢?」 安多克笑了。 「他的臉就是固定那副表情呀。」 原來是這樣啊,他就是那張臉呀——角鴞不疑有他,接受了安多克的說明。然後過了幾天,有一名僕役造訪角鴞。 「角鴞小姐,請受納。」 這名僕役將一串鑰匙呈獻給角鴞。 「這是什麼?」 「……位在西邊的城塔鑰匙。」 「嗯?西邊的塔?」 「住在塔內的人想要見角鴞小姐。」 「見我?為什麼?」 角鴞雖然如此問道,但是年邁的僕役卻只是稍作微笑罷了。「請您務必前往。」 遞過來的是閃耀著鈍重光芒的鑰匙串。角鴞哦地一聲,沒什麼特別的感慨,對僕役說: 「知道啦!我會去看看的!」 角鴞開心地微笑著,做了這樣的回答。她一躍而起,問了路便奔跑出去。僕役一直注視著角鴞消失在長長走廊那一端的背影,輕輕地長嘆了一口氣。 西之塔的入口鎖了好幾層的鎖,角鴞千辛萬苦地插入好幾把鑰匙,才打開了門。雖然旁邊就站著士兵,但是士兵只瞥了一眼角鴞手上的鑰匙,連句話也沒對她說。由於對士兵打招呼他也毫不搭理,因此角鴞決定兀自進入塔內。打開門一看,裡面是長長的階梯。角鴞毫不躊躇地向上奔跑。她也學會了用手拎起簡樸洋裝的下襬。角鴞喘著氣往上爬去,只見一扇製作精巧的橡木門扉。(呃。)角鴞叩叩叩地敲了三次門。她只不過是照著平常城堡中的人們所做的事有樣學樣。 「誰?」 從裡頭傳來聲音,角鶉吃了一驚。 「我是角鴞。」 因為沒有其他的話好說,角鴞如此回答。 「……進來吧。」 得到允許之後,角鴞便進入室內。打開了門,眼底所見是一個廣闊的房間,足足有角鴞房間的兩倍以上大小。 房間裡行鑲嵌吾窗櫺的大窗戶,有畫櫃,並且有大大的床;也有布偶,以及士兵形狀的人偶。在房間的中央,有個身影坐在形狀奇妙的椅子上。 「怎麼了,不進來嗎?」 從椅子上有聲音傳來。聲音高亢,彷彿是少女的聲音一般。小小的身影坐在附有巨大車輪的椅子上。淺淺地變了色的纖細手腳。色素淡薄的頭髮和眼珠,小小的身體。角鴞覺得,只有頭髮似乎和某人相似。 「你好,角鴞,初次見面。」 約莫十歲上下的少年,坐在椅子上淡淡地向她微笑。 「我是庫羅狄亞斯。庫羅狄亞斯韋恩尤德塔列德亞克。」 角鴞眨了眨眼。 「我是這個國家的……王子。」 在奢華的吊燈下反射得閃閃發光的頭髮顏色,和那位國王一樣啊!角鴞在心裡這麼想。 第一卷 第六章 夜之王的刻印 庫羅狄亞斯要求角鴞靠到自己身旁,坐在絨毯上。角鴞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他的要求。從開始在城堡中生活,角鴞便中意絨毯上的空間;雖然只要她坐在絨毯上,就一定會被侍女們責備。但是這裡卻沒有任何人會責備角鴞。 直接坐在絨毯上,即便是角鴞也得以抬頭看見異常纖瘦的少年王子。庫羅狄亞斯坐在比自己的身體大好幾號的椅子上,他彷彿被埋沒在其中的沙發裡一般。 「讓我看看你的刻印吧!」 庫羅狄亞斯僅在口頭上對角鴞這麼說。角鴞順從他的話,摘下了戴在頭上的帽子,讓他看自己的額頭。「這紋路真奇妙啊。」 聽到王子說這句話,角鴞嘿嘿地笑了。 「讓我看看你的手腕和腳踝吧!」 角鴞照他所說的,伸出手臂讓他看手腕,直立起膝蓋讓他看腳踝。 「都變色了呢。」 「歐莉葉特說這些痕跡都褪不掉喔。」 「你是被鎖鏈鎖著吧?」 「嗯,對呀。他們說,這就像生鏽一樣呢。」 「不會妨礙你行動嗎?」 「妨礙?嗯~不會痛,也不會感到不方便呀?」 「……這樣啊。」 這時庫羅狄亞斯小聲笑了起來,那是屬於角鴞很少看過的笑法。其實說起來,角鴞實在無法判別他到底是不是在笑。「這麼說來,我的情況還比較嚴重呢。」 「嗯?」 「我的手腳都醜陋地變色了吧?」 「嗯。」 角鴞天真地點頭。雖然她不知道醜陋是指怎麼樣的東西,但那確實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顏色。 「這是天生的,我的手腳天生就無法行動。」 「動不了嗎?」 「是的,完全動不了。我的出生甚至奪走了母后的生命,卻是……這副德行,連父王也……想必是大失所望吧。」 只有在說這句話時,庫羅狄亞斯才微微俯著頭,將視線從角鴞身上移開。 「這副身體簡直就像是受到詛咒。像我這個樣子,是不可能現身於國民之前的。他們一定會覺得我是受詛咒的王子,對我感到畏懼。所以,我從出生到現在幾乎都不曾走出這個房間一步。」 面對傻愣愣地張著嘴巴的角鴞,庫羅狄亞斯笑了,臉上的笑容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在笑。 「如何?我很不幸吧?」 被他一問,角鴞歪著頭說道: 「不幸……?」 「是啊。」 不幸,就是不幸福的意思。角鴞心想,既然王子自己這麼說了,可能真的是這樣。但是,為什麼要問我呢?角鴞覺得很不可思議。 「還是說……怎麼樣?角鴞,曾經被夜之王所捕獲的你,要主張自己比我更為不幸嗎?」 庫羅狄亞斯皺著眉頭,以一副悻悻然的表情瞪著角鴞說。 「呃……」 角鴞卻一點也不膽怯,毫不在乎地說: 「我很幸福啊!待在這個城堡裡,很幸福啊!」 角鴞的回答似乎讓庫羅狄亞斯感到被乘虛而入。他張開了大而黯淡,綠寶石般的眼睛。 「他們都說是託了國王的福喔,也是託了王子的福吧。」 角鴞開心地微笑著說。庫羅狄亞斯別過了視線。 「我……是沒有任何權力的。」 角鴞不知道「權力」到底是什麼意思,她唐突地站了起來。雖然沒有庫羅狄亞斯的允許,但是從大窗戶看出去,夕陽實在是太美了。 「嘩~好棒啊!」 角鴞發出了歡聲。 「好棒啊,這裡真好,好漂亮的景色喔!你看,看得到大街上的市場呀!」 「角、角鴞,我的話……!」 「還沒說完」 這幾個字,被角鴞的歡呼聲完全蓋了過去。 「聽我說、聽我說喔,那個市場攤子烤的水果,真的很好吃喔!你有沒有吃過啊?」 角鴞天真地問王子。庫羅狄亞斯臉部扭曲地說: 「所以,我不是說了嗎……!我無法從這裡出去!」 「你沒吃過嗎?我瞭解了,下次我去買來給你!那真的很好吃喔,而且我和那裡的老闆交情很好呢!」 角鴞笑嘻嘻地說。看著她這副樣子,庫羅狄亞斯原本張大了嘴想要向她說些什麼,但是怱地彷彿說不出話來而閉上嘴巴,然後小聲問角鴞: 「……你要去幫我買回來嗎?」 「嗯!我去幫你買!那真的很好吃呢。其他還有漂亮的東西和好玩有趣的東西喔!」 角鴞點了好幾次頭,她感到很幸福。她這時想起了那位老闆的笑容,因為她稱讚好吃時,老闆顯得很高興的那副笑容。庫羅狄亞斯抬起臉看著角鴞。他的視線不安,彷彿是在尋求依靠一般。 「你……」 「嗄—?」 「你不憐憫我嗎?」 「憐……憫?」 角鴞像只小鳥歪著小腦袋。 「你不說我可憐嗎?」 「呃~王子很可憐嗎?」 聽到角鴞的問話,庫羅狄亞斯一瞬之間漲紅了臉,別過了視線。彷彿角鴞的反問對他來說是莫大的屈辱一般。 「我也被人家說過很可憐喔。可是,我不知道到底有什麼好可憐的呢。」 角鴞滿臉笑容說道。庫羅狄亞斯戰戰兢兢地看著她的臉龐說: 「……吶,我說角鴞啊。」 「是~!」 「你能不能教教我?外面的世界裡有什麼美麗的,有什麼好玩的……還有,有什麼美好的?」 庫羅狄亞斯用耳語般的聲音說。對於他的請求,角鴞輕輕地點了點頭。 「嗯!好啊,我來教你。我也會買好吃的來給你!在街上有很多東西都讓人大開眼界呢。還有,也有很多漂亮的東西喲!」 「…………」 庫羅狄亞斯沉默不語,深深地低下了頭。 「……我說角鴞啊。」 「是?」 「……你能不能……」 庫羅狄亞斯頭髮之間露出來的耳朵顯得有些泛紅。 「能不能……做我的朋友?」 對於庫羅狄亞斯的請求,角鴞微笑著說: 「朋友是什麼啊?」 她的反問流露出清新爽朗的天真。庫羅狄亞斯跟著也稍稍抬起臉龐,似乎感到傷腦筋般地笑了。那是庫羅狄亞斯第一次真正展現出來的微笑。 這天,當結束了政務的國王走向會客室,只見安多克優哉游哉地佔據著沙發睡著了。國王此時才處理完繁重的政務,忍不住想要在他散漫的睡臉上點火;然而對方是仰賴劍維生的人,實在是疏忽不得。 「……懶得出門的傢伙。如果不希望被剝奪職位的話,立刻出去!」 國王以低沉的聲音說。安多克傻裡傻氣地發出 「嗯~」 的聲音,一邊起身,這名聖騎士總是失禮地說這間房間的沙發很好睡。 「你來做什麼?」 「睡午覺。」 「回去!」 「嗯,我這就要回去了呀。如果太晚回去,就會被夫人罵呢。」 安多克滿不在乎地說著站起身來,然後似乎想起了什麼稟告國王: 「對了,你知不知道,聽說狄亞和角鶉相處得很不錯呢!」 「……是有所聽聞。」 「哦?是國王唆使的嗎?」 「是庫羅狄亞斯說想要見見被囚禁的公主。」 「哦……依舊是很寵孩子啊。不不,這樣也無妨。對於國王讓他們相見,我是有點意外,但是我也覺得這樣做真的很好喲。」 安多克像貓一樣伸了個懶腰,口中說著人們茶餘飯後的話題。國王則是對他投以冷漠的眼光。 「既然如此,有什麼事?」 被國王這麼一問,安多克彷彿在找適當的語彙,一副困惑的表情;他緩緩地開口說: 「……你應該再多關照狄亞的,能不能不要再把他關在那種地方?讓國民們看到他也沒關係吧?如果對於突然讓他現身於國民之前感到躊躇的話,現在大可以先將他托顧於某處的宿舍呀。你知道列密特島吧?那是邊境的一個離島,不過聽說那裡的學校相當不錯呢。」 也不知國王到底有沒有在聽他說話,國王始終都不正眼瞧安多克一下。安多克嘆了一口氣,繼續說著: 「……國王陛下,狄亞的身體的確是那副樣子,但是……他非常聰明的。」 「…………」 國王沉默以對。安多克嘆了一口氣,改變了話題 「讓魔王木乃伊化的計畫是不是進行得很順利呢?」 「是啊,沒什麼特別的阻礙。」 「這樣啊……如果是這樣,我沒什麼話好說的啊。」 國王對於拖拖拉拉毫不乾脆的話,失去耐心得連聲音都為之—變。 「你到底想說什麼?」 「不是的,是有點……我是覺得對手既然是那個魔王,一切未免進行得太順利了吧?」 再怎麼說,魔王統治魔物之森也有數百年的歲月。不禁令人懷疑他怎麼會如此輕易地落人人類的手中。在討伐的那一瞬間,他便有這種感覺。 「那正代表了本國的魔法師團有如此偉大的力量。」 國王仍然做了如此的回答。 「真是這樣就好了。對了,國王陛下啊,你打算如何運用搾取自魔王的魔力呢?」 安多克用稍稍輕佻的口吻問國王。 「……我只會讓它用在國家的利益上頭。」 「這樣啊。」 對於漫不經心的回答,安多克輕輕地點了點頭,然後打了聲招呼,如往常一樣離開了會客室。留在室內的國王聽著遠去的腳步聲,緊緊地閉上了眼睛,悄聲自語: 「……愛麗狄亞……」 這是個很美的名字。彷彿隨著呼喚,她的身影便會在腦海裡復甦一般,她是那樣地美麗。她的肖像畫僅掛在會客室和寢室——畫中微笑著的身影,便是當今已過世的王妃。儘管這位佳人是那麼地體弱多病,卻深愛著國王,並且深愛著這個國家。與其多活一秒鐘,這位女性選擇了生下新的生命。對於大家反對她生孩子,她的回答只有這麼一句話:「我想成為這個國家中獨一無二的王妃。」在她死後,這個國家的王妃仍然只有她。並且,要背負國家重擔的王子也依舊只有一位。 「王子殿下!你看這個,這是從國土邊境帶過來的喔!」 「這是什麼?」 庫羅狄亞斯透過光線,觀賞著角鴞遞過來的透明黃色團塊。 「我跟你說啊,他們說這是從樹木流出來的汁液凝固成的東西呢。你看,裡面有蟲對不對?」 「真的耶……」 庫羅狄亞斯眯起了眼睛。 「總覺得有點像是蜂蜜喔。我一直以為舔起來會有甜甜的味道,不過你最好不要去吃它,吃起來不好吃喲。」 「我不會做那種事情的。」 「說得也是喔,因為你是王子呀。」 角鴞說了這些話後,嗤嗤地笑了起來。大約每三天,角鴞便會造訪一次庫羅狄亞斯的房間。雖然角鴞抵達庫羅狄亞斯的房間時,偶爾有負責教育相關的人士在其中,但是庫羅狄亞斯一見到角鴞的臉,便會立刻摒退那些人。 「……角鴞,我將賦予你名譽,准許你直呼我的名字。」 「嗯?」 「這是我回報你的……你可以不稱呼我為王子,而直呼我為庫羅狄亞斯。」 王子對角鴞說可以直呼他的名字,讓她不解地眨了好幾次眼睛。角鶉在心裡想,可是庫羅狄亞斯這個名字好長,不好念啊。安迪不也是因為安多克不好念,才叫安迪的嗎? 「呃,那麼……因為是庫羅狄亞斯,所以是庫羅……」 角鴞差點說出口,卻又猛地停止。(咦?)剛才腦袋裡是不是有腦鳴聲?(庫……羅……)不對,腦袋裡有人這麼告訴她。不可以呼叫那個名字,那個名字是……那個名字是…… 「庫羅?別叫得這麼寒酸。要叫的話……就像安迪他們一樣,叫『狄亞』好了。」 庫羅狄亞斯說著,臉上卻黯淡下來。 「狄亞?」 「嗯,是啊。狄亞——這是……我從母親那裡得來的名字。」 「媽媽?」 庫羅狄亞斯低下了頭。 「她……在生下我之後就死了。是我殺了她。」 「狄亞殺了她?」 角鴞歪著頭說。 「是啊,是我殺了她。母后身體虛弱,對魔力也沒有抗性。她的身體遭受這個國家日漸增強的魔力所壓迫。事實上……她的身體根本就不能生育孩子。」 哦,這樣啊——角鴞心想。可是這樣為什麼算是庫羅狄亞斯殺的呢? 「但是,她還是希望把狄亞生下來吧?」 「……如果是這樣就好了。」 庫羅狄亞斯說著,一張臉扭曲歪斜。 「但是我的身體卻是這副德行。國王想必也疏遠我……」 「疏遠?」 角鴞又歪著頭說。庫羅狄亞斯常常使用角鴞所不知道的艱深語彙。 「就是討厭的意思,角鴞。」 「哦,我是不大懂啦……」 話說至此,角鴞開心地微笑著說: 「我覺得即使人家討厭你,你也是可以活下去的;而且我不討厭狄亞喲。」 聽到她這麼說,庫羅狄亞斯心酸地眯起眼睛,說了一句: 「……角鴞,你也曾經被別人討厭過嗎?」 「嗯……」 說到這裡,角鴞稍稍地垂下了眼角。 「我不記得了。」 庫羅狄亞斯心想,她的表情簡直就像是在哭一樣。 有一天,當安多克造訪角鴞所生活的房間,他看到角鴞將手肘靠在窗沿上,專注地抬頭看著天空。 「角鴞?外面有什麼有趣的嗎?」 安多克如此問角鴞。角鴞頭也不回。心不在焉地回答: 「我在看有沒有月亮。」 「月亮?現在還是白天呢。」 「嗯,我想看白色的;晚上的金色月亮也可以喔。」 「哦,角鴞很喜歡月亮啊。」 聽他不經心地說,角鴞的臉色悄然黯淡了下來。 「嗯,也許我真的很喜歡月亮吧。感覺上,好像……很令人懷念。」 角鴞小聲的低語,簡直就像在嘆氣一般。 「喂,夫人,我在想——」 安多克返回自己的宅邸後,整個人坐在沙發上把腳翹起來,向歐莉葉特開口說道。 「怎麼了?」 正在看帳簿的歐莉葉特,此時並未停下手邊的工作一邊回話。 「角鴞失去記憶,對她來說算是一件幸運的事嗎?」 「……」 歐莉葉特停下了手邊的工作。安多克閉上眼睛繼續說著: 「一個人可以那麼輕易地就忘卻痛苦的過去嗎?例如說,所謂的幸福不是累積了許多眼淚和痛苦,才能更增添光輝的嗎?所謂人的韌性,不正應該是這樣的嗎?」 「……安迪。」 歐莉葉特用微弱的聲音說。 「嗯?」 安多克將臉轉向歐莉葉特:歐莉葉特站了起來,從書櫃取出一本書。書籍看起來很老舊,似乎是某本書的手抄本。 「我一直沒有告訴你。不過因為始終掛在心上,所以我去查閱了神殿的古老文獻。」 神殿的地下圖書館嚴密保管著足足有數百年前的文書,平常一般人無法親眼見到這些文物然而出身於神殿,具有(聖劍的聖女)身份的歐莉葉特至今對神殿仍具有莫大的影響力,她得以自由出入地下圖書館。 「你說的查閱是……?」 「……就是有關角鴞額頭上的刻印。我去調查了施加在她身上的魔法……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你查出來了嗎?」 歐莉葉特靜靜地走向安多克,在他身邊屈膝;她長長的睫毛垂了下來。 「陰晴圓缺的月亮,中斷的調查。」 她緩緩地翻開了老舊的書籍。變色的羊皮紙上,用模糊的墨水所描繪出的紋路,確實就是角鴞額頭上的刻印。 「那是封鎖記憶的刻印喲。」 安多克張大了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摀住了嘴,然後一臉嚴厲地皺著眉頭吐出 話來: 「竟然會是如此!魔物在捕捉了角鴞後,連她的記憶都予以抹消!?」 「不是的。」 歐莉葉特以強有力的口吻否定了安多克。 「不、不是這樣的。如果照你說的,順序就有所出入。角鴞連森林裡的事情都忘了。魔法開始起作用……是在角鴞離開森林的時候。」 安多克開始回想。當時森林在燃燒,其中蹲著一個少女。她當時哭喊著,並且受了傷。她那個時候在喊著某人的名字。安多克用自己的手摀住了嘴,游移著他的視線,自言自語。 「對於魔物來說……有什麼不利於他的事嗎……?」 「這就不得而知了,我是不瞭解魔王真正的想法。只是,失去記憶這件事,如果不是角鴞個人的意志,那麼……」 歐莉葉特依舊垂下雙眼說。 「角鴞的記憶無法挽回嗎?」 安多克問道。 「我認為值得一試;但是,我卻不知道這樣做到底對不對。角鴞的身體狀況不但營養不良,手腕和腳踝上還有無法消失的鎖鏈痕跡。她過的日子應該絕不會是快樂美滿的。而且,對手……是魔物之王呢。原本以人類的魔力是無法和他較量的啊。即使是這樣,如果還是盼望恢復記憶的話……我想這大概就要看角鴞的意志而定了。」 「你認為呢?」 面對據實以告的安多克,角鴞的表情顯得困惑而徬徨。安多克面對她的猶疑不決,溫柔地報以微笑。 「只要你有任何的不願意,那就算了,沒有關係的。你的人生才正要開始。就算失去記憶,你還是可以過得很幸福的。」 然而,角鴞整個人坐在床上,向安多克詢問的卻完全是別的事情。 「……如果魔法消失的話,額頭上的紋路就會消失不見嗎?」 面對角鴞小心翼翼說出來的話,安多克揚起了眉毛。 「不,因為只是抹殺掉魔法效力……很遺憾地,刻印應該是不會消失……」 「那麼,我願意!」 角鴞猛地拾起臉龐,迅速地做了回答。她點了點頭,兩眼閃閃生輝。 「角鴞……你喜歡……那個刻印嗎?」 角鴞天真地笑了起來。 「因為這個刻印很好看啊。」 在庫羅狄亞斯的房間,只要一敲門,必然會被盤問「是誰」。而只要回答「是我」的人是安多克,總是能得到允許並要他立刻進入房間。 「嗨,好久不見。」 安多克笑著揮揮手打了招呼,此時庫羅狄亞斯也綻放出笑容。雖然這個笑容很難說是和他的年齡相符,但是他笑得毫無防備。 「今天這個時候沒有教師在嗎?」 「嗯,沒有呀。」 「這樣啊。」 「喂,安迪。」 庫羅狄亞斯平常總是在傾聽安多克說話,今天卻一反往常,主動向他開口說話: 「角角怎麼樣了?」 「角角?」 安多克雖然在剎那之間歪著頭摸不著頭緒,然而卻很快地發覺到他所指的是誰,笑了起來。 「哦,你是在指角鴞嗎?」 「呃,嗯。」 庫羅狄亞斯的臉頰稍稍泛紅,點了點頭。安多克發現,原來這個少年也能有如此豐富的表情。他不發一語,為之感動。 「你似乎和她處得不錯嘛。角鴞將今天發生的事情向你說了?」 「嗯,她說今天要接受解除咒語的魔法。角鴞的記憶能夠恢復嗎?」 「……不知道到底會如何呢。目前利貝爾他們花了一整天向角鴞施以魔法。我的夫人也在陪她。」 「這樣啊……」 「看來你們兩個相處得相當融洽嘛。」 安多克臉上綻放著笑容,如此說道。庫羅狄亞斯稍稍低下頭,小聲地說: 「那傢伙真的很怪。她對我完全不感到畏懼,也不會對我感到同情,總是笑臉逐開。」 「……狄亞,你希望她憐憫你嗎?」 對於安多克的問話,庫羅狄亞斯猛地抬起了臉龐,卻因說不出話而閉上嘴巴。然後,他斷斷續續地說著: 「我也不知道。但是,角角絕對不會說自己很不幸。看著這樣的情形,我就……總覺得……」 說到這裡,他似乎就再也說不下去了。安多克靜靜靠到他的身旁,溫柔地撫摸了庫羅狄亞斯的頭。 在這個國家之中,能如此將手放到他頭上的,只有安多克和歐莉葉特、以及灰髮的國王了。安多克初次和庫羅狄亞斯相遇時,庫羅狄亞斯還只是個擁有楓葉般小手的嬰兒。之後,安多克便一直守護著他的成長:對於沒有孩子的安多克以及歐莉葉特這對夫妻來說,庫羅狄亞斯之於他們有著特別的情感。 「如果角鴞恢復了記憶……」 安多克以溫柔的聲音說著: 「也許她就不再是我們所認識的角鴞了。」 「什麼……?」 庫羅狄亞斯驚訝地拾起臉龐。 「記憶這種東西,足形成一個人的確切要素之一。恢復記憶的角鴞,有可能會變成一個完全不同的人。」 「我才不要這樣!」 庫羅狄亞斯的聲音忍不住粗暴了起來。安多克像是要安撫他,報以微笑。 「但是,你會希望和新的角鴞能夠成為好朋友,對吧?」 「那是……嗯……」 咬住了嘴唇,庫羅狄亞斯輕輕地點了點頭。安多克彷彿是在回答他一樣,用力地點著頭。 「如果——」 安多克繼續說: 「如果……角鴞恢復了記憶,而且還願意待在這個國家的話……我在考慮讓角鴞成為我們的女兒。」 庫羅狄亞斯聽到他這句話,瞪大了眼睛看向安多克。安多克帶著些靦腆笑著說: 「當然,這要看角鴞願不願意了。」 他補充說道。 「……如果我……」 庫羅狄亞斯偏過臉龐低下頭,然後以微弱的聲音流露出他的心聲。 「嗯?」 「如果我是安迪和歐莉葉特的兒子就好了。」 面對庫羅狄亞斯如蚊鳴一般微小的聲音,安多克湊近望向庫羅狄亞斯。 「你討厭你的父王嗎?」 「我不討厭他!」 庫羅狄亞斯用力搖頭說: 「我怎麼會討厭他!但是,因為像我這樣的人卻身為王子,國王必定會感到絕望呀!我的……身體因為是這副德行……!我是害死了母后才得以生出來的,卻……」 安多克微微一笑,緩緩地搖了搖頭。 「……別對自己的父母這麼客氣啊。」 「……可是……」 「我說啊,庫羅狄亞斯。」 說到這裡,安多克向窗邊走去,背對著庫羅狄亞斯。 「你會希望手腳能夠活動嗎?」 「……那當然,我會這麼希望,我盼望手腳能夠活動。但是,無論本國的魔法師們如何努力,也無法讓我的手腳活動,不是嗎?」 「果真是這樣嗎?」 「難道說有辦法嗎!?」 彷彿纏住不放似的,庫羅狄亞斯追問道。安多克頭也不回,靜靜地說: 「……如果有強大的魔力,或者……」 「你倒說說看哪裡會有這樣的魔力呀!」 庫羅狄亞斯喊叫道,並且咬住了嘴唇。安多克回過頭來,再度撫摸庫羅狄亞斯的頭,溫柔地告訴他: 「我會再來。」 庫羅狄亞斯還是低著頭,對將手移開的安多克說: 「……如果遇到角角,請轉告她……請她再過來,我等著她……」 庫羅狄亞斯斷斷續續地說著。這名少年雖然語帶嗚咽,卻不流淚。因為,他無法擦拭自己的眼淚。 「我一定會轉告她的。」 安多克點頭說著,然後離開了庫羅狄亞斯的房間。 「角鴞,你現在覺得怎麼樣?」 角鴞花了一整天接受解除咒語的魔法後,歐莉葉特溫柔地問她。安多克也從一旁湊過來看。夜之王的刻印解咒,終究是無法完全見效。『老實說,最後的一道牆攻不破。』魔法師團團長利貝爾如此說道。 「但是,封印已經綻開到極限了……還是有很大的可能性,能讓角鴞的記憶從破綻中恢復過來。」角鴞深陷在床鋪當中,緩慢地閉上了眼睛。 「頭好痛。」 「不要緊吧?」 角鴞那纖瘦弱小的身體,想必承受了很大的負擔。 「嗯,我作了一個夢。」 「什麼樣的夢呢?」 歐莉葉特問道。角鴞用乾渴的嘴唇回答: 「我夢見有人對我說,忘了就好,忘了就好。我就對那個人說,我不要。別開玩笑了,混帳東西,為什麼我得忘記一切~呀!」 因為角鴞將激動的說法說得平鋪直敘,歐莉葉特忍俊不住地笑了。 「不像平日的角鴞喲。」 「是我呀。」 角鴞清楚地回答道。 「那是我的聲音。」 然後,角鴞如同要確認似地又說了一次。 「別開玩笑了,混帳。」 隔天,有一位稀客受邀前往王城裡角鴞的房間。 「啊,好久不見。對了,確實是你,沒錯。」 他誠惶誠恐、戰戰兢兢地踏著王城的絨毯而來;看見角鴞,不由得綻放出了笑容。他微胖的身體穿著樸素的上衣,和王城的白色牆壁顯得非常不搭調。 「你記得嗎?呃~我和你在森林裡見過面的。」 「?」 角鴞依舊坐在床上,歪著頭回想。帶著這名男子前來的歐莉葉特,催促他再向角鴞身邊靠近一些。 「席拉先生,請你詳細敘述當時的情形。」 「好的,歐莉葉特夫人。」 被稱做席拉的男人將帽子攢在胸口,向歐莉葉特深深地一鞠躬之後,又轉而面向角鴞。 「當時我在森林裡迷路,正感到一籌莫展的時候,是你突然對我說話的呀。我本來以為你是魔物,所以心裡感到很害怕。你當時……對了,稱呼我為大叔呢。」 「大叔。」 角鴞像一隻鸚鵡似地,反覆著他所說的。席拉微微一笑,一連點了好幾次頭。 「對。然後你指點我路該怎麼走,說是那條路走下去之後,沿著河流往下遊走。多虧了你的話,我才能從森林裡脫困而出。」 「路定下去,沿著河流……」 「我當時問過你:『那你呢?』沒錯,你那時回答了自己的名字。我問你的意思是指『你要怎麼辦?』你卻回答『我是角鴞』呢!」 「我叫……角鴞……」 一陣腦鳴襲向角鴞。(嗯~?我是角鴞~啦。)這聲音,到底是誰的聲音呢? 「然後當我問你:『你不一起跟過來嗎?』的時候,你回答我說因為你要帶這朵花過去,所以走不了。你當時手捧著鮮紅的花朵呢。你對我說可以驅除魔物,給了我雄蕊。」 席拉追溯記憶,緩緩述說著當時的情景。 「鮮紅的……花朵。」 「你的手被血染得濕漉漉,那是我從沒看過的美麗紅花。」 「紅……花。」 汗水沿著角鴞的背脊流下來,心臟怦通怦通地跳著。 「你當時說什麼……對,對了。你當時說,必須把那花朵帶去給貓頭鷹才行呢。因為是角鴞和貓頭鷹的組合,所以我記得很清楚。」 「貓頭鷹。」 (那就~貓頭鷹~!我要叫你貓頭鷹喔!)夜已深沉。黯淡無光的黑暗。月亮……很美。 「貓頭鷹、貓頭鷹……」 「角鴞?怎麼了?不要緊吧?」 歐莉葉特從一旁問角鴞。角鴞不做回答,只是唸唸有詞地呼喚著這個名字。 「咦?請恕我無禮。額頭的紋路變得不一樣了啊……」 席拉湊近過來看了角鴞後說道。 「在這之前是什麼樣的紋路呢!?」 歐莉葉特驚訝地問向席拉。 「呃!我看到的時候並不是紋路,我記得似乎是數字。三個數字好像是……333……?不,不對。是332吧……(三百三十二~號!)那是……我的。我的……編號。 「不……要……」 角鴞瞪大了眼睛,然後雙手摀住了耳朵。歐莉葉特在叫著角鴞的名字,但是她的話已經傳不進角鴞的耳裡了。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彷彿像是臨終痛苦的叫聲一般,角鴞嘶吼了一聲。是的,簡直就像那天,離開貓頭鷹的最後一天似的。 角鴞開始嘔吐。她一邊哭,一邊吐到只剩胃液。歐莉葉特不停地幫她順背,她卻拂開了歐莉葉特的手,繼續吐個不停。她被捲入記憶的洪流之中,而且繼續嘔吐。 她再度追溯所有的記憶。那天的那個時候,自己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自己感受到了什麼;還有——殺了……誰。 然而,她並不拒絕重新回憶起過去。如果是現在,就能理解當時所受的一切疼痛、痛苦。在那個村子裡,自己是如何地遊走在死亡的邊緣;然而,她要再一次取回記憶。不再別過目光,不再放棄任何事物。然後,一邊追溯過去,拚命地尋找。(角鴞應該是受到了溫柔的對待。)不知在何時,一定是。(角鴞受到了溫柔的對待。)受到了溫柔的對待啊。(兩個月亮。)銀色,還有……金色的月亮。鏘啷鏘啷作響的,角鴞身上鎖鏈的聲音。角鴞的世界中的聲音。(貓頭鷹。)彷彿嘶吼般地,在心中呼喚這個名字。(貓頭鷹……!) 「我才不會……忘記……」 然後角鴞緊緊地握住了拳頭,確實地吼了出聲: 「不要隨便消去人家的記憶呀,貓頭鷹你這個笨蛋!」 在瞠目結舌的歐莉葉特身旁,角鴞彷彿昏倒似地失去了意識。另一方面,這時在王城的地下——魔力與生命力一分一秒地被搾取當中,貓頭鷹小聲地自言自語: 「你才是笨蛋……愚蠢的傢伙。」 但是,沒有任何人聽到他的喃喃自語。 第一卷 第七章 夜之王的刻印 那是在王妃的國葬結束,劍之聖女迎接世代交替後,隨即發生的事。事情發生在往王城的鄉間道路上。當天晴空萬里,簡直就像是牧歌中的景象。 「你想不想獲得自由?」 由於碰上倒霉的車禍,少年有機會從毀損的馬車中牽起美麗少女的手。接著少年問道: 「嗨,現在的你就像這樣被關在籠子裡。對了,你想不想獲得自由呢?」 少女笑了。她扭曲著嘴唇,彷彿在嘲笑路過而來救助她的少年無知、不知迴避:她露出的笑容,不該是身為聖劍的巫女所應有的笑法。 「如果真的有辦法,那我老早就獲得自由了。」 對於她的回答,安多克先是驚訝不已,之後笑了——並點了點頭。這是他們唯一次的邂逅。那是一剎那之間的事;他的溫柔善良清楚地看見了未來,而她的堅強拉近了未來。連接王城與神殿的石板地走廊上,有個身影製造出腳步聲響,筆直前進。 「退開!」 在她的一聲喝令之下,守在門前的士兵們紛紛退避;接著她打開了那扇門,並且毫不遲疑地在只有魔法陣微微發光的房間裡,跨步向前。 「歐……歐莉葉特夫人……!」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在聚集的魔法師們一片嘈雜聲中,歐莉葉特拉開她響亮的嗓子說道。不知她是否沒有得到充足的休息,她的頭髮都鬆開了,臉上淨是疲憊的神色。但是唯獨她那黑色眼眸的光芒仍舊強而有力。 「說!是誰開始幹這種低級趣味的勾當!?」 「這是國王的命令。」 莊嚴肅穆地回答她的,原來是利貝爾。 「利貝爾先生!難道連你也加入這種低級趣味的魔法!?」 「我們只是遵從國王的命令罷了。」 「不管怎麼樣,請停止!立刻停止進行這種低級趣味的偷窺!」 歐莉葉特跨步邁向魔法陣的中心,原本在那裡的幾名魔法師們顯得動搖不安。在這個國家裡,聖騎士安多克和聖劍的巫女歐莉葉特,除了他們與生俱來的身份之外,還被賦與了特權。關於國政,他們的發言有時甚至比國王身邊大臣的意見更具有影響力。在這個場合,能夠和歐莉葉特平起平坐說話的,唯有統率魔法師團的利貝爾罷了。 「請停下您的腳步,歐莉葉特夫人!魔法依然在施行之中。如果不按照步驟停止魔法,將會對角鴞小姐的玉體有何等的反作用降臨?以您所接受的教育,應該不至於不明白吧!」 利貝爾制止歐莉葉特的聲音雖然沙啞,然而令人感到十足的威嚴。歐莉葉特的指尖停了下來。歐莉葉特原本想觸摸的,是一面巨大的水鏡。 「歐莉葉特夫人……請多諒解。我們尚且身負作為呼喚起記憶者的責任……」 「如果有人擅自闖入你自己的記憶中,你還能默不作聲嗎!」 歐莉葉特質問道。她黑曜石一般的眼睛泛著淚水。 「……請諒解。這也是為了……國家……」 利貝爾深深地垂下頭來。 「請出去吧。」 歐莉葉特伸出纖細的手指,指著門說: 「以下的事情,由我負責看守到最後。如果不想觸怒我的丈夫,立刻從這個房間出去!」 魔法師們無法違背歐莉葉特所說的話,每個人都向歐莉葉特深深地垂下頭一鞠躬之後,離開了房間。留下來的歐莉葉特攬著水鏡,往裡面瞧。 歐莉葉特會奔向此處是有理由的。角鴞突然亂鬧了起來,無法讓她聽話——從這樣的角鴞身上,她感受到了微弱的魔力氣息。歐莉葉特在神殿學習了一流的魔法,而且具有出類拔萃的才能;正因如此,她才能發覺這件事情。——角鴞的記憶,不知道在哪裡「正被偷窺解讀著」。其中像萬花筒一般變換不已的景象,就是角鴞原原本本的記憶。歐莉葉特抿住了嘴唇,看守著這些情景。——即使其中有任何的景象,我一定要全盤接納。她想,為了愛角鴞,這就是她現在所必須做的。聽說角鴞恢復了記憶,安多克又趕到城裡。他打開房間的門扉,首先聽到的是角鴞彷彿臨終前痛苦的慘叫聲。 「貓頭鷹在哪裡!?」 角鶉上前揪住圍在周圍的僕役們,口中如此喊叫道: 「貓頭鷹……你們把貓頭鷹怎麼樣了,把他帶到哪裡去了!」 安多克見到角鴞怒氣衝衝的樣子,不禁停下了腳步。角鴞瞪大了眼睛、披頭散髮亂鬧的模樣,簡直就像野獸一樣。 「不要,不要啊!還我,把貓頭鷹還我!」 角鴞彷彿完全看不見週遭的一切。她只知道要尋找著叫「貓頭鷹」的某人,不停地吼叫、亂鬧。 「恢復了記憶的角鴞,也許就不再是我們所認識的角鴞了。」 安多克曾說過這句話——角鴞是否已經渡過記憶之河,到達我們所陌生的彼岸了呢?一瞬之間,這樣的念頭纏繞著安多克。 「角鴞!」 安多克拉開嗓子喊道。 儘管如此,至今為止雖然短暫,但他們確實一起生活過那段日子。在這些日子裡,角鴞的的確確是洋溢著微笑,應該感受到了幸福的滋味。抱著一線希望,他呼叫了角鴞的名字。 剎那之間,角鴞的動作停止了。被咬、被指甲抓的僕役們,一見到安多克身影,臉上的表情就像看到了救星一般。 「角鴞,你放心。沒有什麼事好怕的。」 安多克緩緩地靠過來,儘可能用平靜的聲音說道。就像是在憐憫一隻受傷的野獸。角鴞愣愣地盯著安多克,然後緩慢地眨了兩、三次眼睛。 她的臉龐一瞬間閃閃生輝,表情千變萬化。像是哀傷,像是喜悅,又像是痛苦;並且像是還未決定該擺出什麼樣的表情似的,扭曲了臉。 「……安、迪。」 「嗯?什麼事?」 安多克的手緩緩地輕觸角鴞的頭髮,就在這一瞬間——發出了令人感到痛快的聲音,安多克的手被拂了開來。 「!」 安多克驚訝得瞠目結舌。 角鴞仰望安多克,從正面瞪著他的眼睛。她的眼裡展現出明確的意志;即使不是憎恨,卻也如同悔恨以及痛苦交加一般。 「出去。」 角鴞清楚地說道。 「出去吧,安多克。」 「角鴞……」 「出去呀!無論是誰,大家都出去!」 角鴞如此要求他們;她這時的表情的確是安多克所不認識的角鴞。安多克所熟悉的角鴞總是像在作夢,表情淨是天真無邪的微笑,以及坦率的驚訝。原來這個少女能做出如此強悍的表情啊,他想。 「角鴞……你一個人不要緊嗎?」 儘管如此,他還是詢問角鴞。角鴞緊緊地咬住了嘴唇,握住拳頭低下頭。 「求求你,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好,我們出去就是了。」 安多克溫柔體諒地說了這麼一句話之後,讓周圍所有的僕役退下。最後走出房間的安多克只回過一次頭,對著隻身佇立在房間中央的角鴞說道: 「不過,角鴞你絕對不要忘記。」 無論你處在什麼樣的記憶,或什麼樣的世界之中…… 「我們都愛你。」 不要忘記啊。 角鴞聽到他說這句話,用雙手覆蓋著臉龐,用力地搖了搖頭。也不知她這樣做,是否因為想要甩開和安多克他們在一起的回憶,或者——房門輕輕地關上了。門一關上,角鴞便彷彿崩倒似地窩在床上,然後小聲地喃喃自語: 「……我也喜歡你們呀,安迪。」 啊,就是這個,她想。這熱熱的水滴,就是眼淚啊。 「但是,我絕不原諒你。」 雖然愛你,但絕不能原諒。 「……你燒掉了貓頭鷹的畫,我絕對……不原諒你!」 貓頭鷹你到底在哪裡呢?角鴞喃喃自語,只因想著貓頭鷹而哭泣。 當天晚上,角鴞在床沿點了一盞油燈,坐在床上。雖然送來了餐點,她卻沒有胃口,僅僅只喝了一口水。 角鴞作了一番思考,她想了又想。角鴞活到現在都沒有用腦袋好好思考過。然而,為了貓頭鷹,也為了自己,她作了思考。到底自己應該做什麼。她在床上端坐了起來,並且將眼淚擦乾。因為她想,她不能以哭泣過的臉見人。然後,她清楚地說: 「庫羅,出來吧。」 她等了幾秒鐘,卻毫無反應。但是角鴞毫不懷疑。 「庫羅……!」 她只呼喚了這個名字。碰!只聽見小小的一聲,眼前似乎有火焰搖曳,小小的庫羅出現了。庫羅和在森林裡看過的任何一種樣子都不相同,因為半透明的關係而顯得存在感稀薄。然而,他用上面的右手搔了搔臉頰的動作,確實是庫羅的招牌動作。 「……好久不見。」 角鴞眼裡泛著些許淚水說道。 「……真沒想到我們還能再會啊,角鴞。」 震動耳膜的確實是庫羅的聲音。 「為什麼?」 角鴞用顫抖的聲音問庫羅。庫羅淡淡地做了回答: 「因為所處的世界不同。」 「是因為我失去記憶了嗎?」 「也可以這麼說。」 「別開玩笑了。」 角鴞的聲音低沉,說話像在定罪一般沉重。然後,角鶉像決堤似地挺身在庫羅身前滔滔不絕地說: 「或者該說,貓頭鷹到底為什麼做出這種毫無道理的事情來呢!?真令人不敢相信,令人不敢相信啊!我那麼礙手礙腳嗎!?我知道我是礙手礙腳!我知道的,可是,可……可是……有那麼糟嗎!?」 角鴞的眼眶中楓出了眼淚。 「我是那……那麼沒人要的孩子嗎?我帶給你們……困擾了嗎……?」 也就是說,角鴞知道那天在那座森林當中,自己做了多麼厚臉皮的要求。角鴞比以前、比在那座森林時,懂得了更多事情。她疼痛得彷彿被四分五裂。她覺得只要稍稍放鬆,便會被過去的疼痛撕裂了身體和她的那顆心。但是,她還不能倒下來。她無法拋棄自己所生存的世界。因為,角鴞還沒能再一次與貓頭鷹相逢。對於角鴞所問的問題,庫羅不做回答,只用他讀不出表情的眼睛,一直向上望著角鴞。 「……我說,庫羅啊。」 角鴞擦乾了眼淚,突然改變了話題柔弱地對庫羅說: 「貓頭鷹被捉起來了。怎麼辦?貓頭鷹被捉起來……」 「我已聽聞夜之王被人類捕捉之事。」 「嗯。對了,魔物不去救他出來嗎……?」 「那可辦不到。」 「為什麼?」 「看看我這副身體,角鴞。」 說著,庫羅大大地張開了四隻手臂。他的身體稀薄地搖曳著,可以透過去看到另一端。 「這個國家現在張著嚴密的結界,城裡是如此,束縛住夜之王的地下大概也是如此。我雖然從漏洞中鑽了進來,但亦不能久居。」 「……魔物來不了這裡嗎?」 「正是。」 庫羅點了點頭。 「不過,那也並非真正的理由。」 「怎麼說呢?」 對於他一百八十度大轉變的說法,角鴞回問。庫羅張大了他彷彿石榴一般的嘴說: 「人類完全蔑視了夜光之君的魔力!」 庫羅喊叫般地說道。聽不見拍翅的啪嚏啪嚏聲響,像蝙蝠一般的羽翼大幅地搖晃著。 「就算是新月之夜,魔力減弱而一時遭囚禁,你們以為他是何等人物!他乃魔物之王,夜之王呀!只要滿月之日再度到來,即使他身為被囚之身,豈有不能將此一街道、此一國家燃燒殆盡而脫身的道理!」 此時庫羅突然停止了動作。 「……但是,夜光之君卻沒有這麼做。」 「嗯……」 角鴞也明白了庫羅話裡的意思。例如說,就像過去因為貓頭鷹不願意吃掉角鴞,因此她 再也不受任何魔物的侵害一般。 「現在這裡能有這個國家,即為夜光之君的意志所使然,即使魔物有所希冀,亦不能扭曲其……意志。」 「你要棄夜之王於不顧嗎I:」 角鴞忍不住尖叫了起來。庫羅則彷彿要避開角鴞的視線,垂下頭來。 「……夜之王是永恆不滅的。」 「但是!」 「即使現在的夜之王倒了下去,花上一些時間,魔力會聚集於大地,然後將誕生新的夜之王。我們的結構組織便是如此。」 「那麼,要棄貓頭鷹於不顧嗎!?」 庫羅並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在油燈的火焰搖曳之中,理所當然的寂靜蒞臨合夜。從窗戶可以窺見的月亮和這番情景一點也不搭調,是那樣巨大、美麗,不久,庫羅說了一句: 「……我真的……無能為力。」 面對他這樣的回答,角鴞咬了咬嘴唇。那麼——她想。(那麼——)我又能做什麼呢?她想。 角鴞心想,或者是希望自己能夠為這件事情做些什麼。自己連記憶都遭到消除;就算她一心唸著貓頭鷹而採取行動,會不會只是徒遭嫌棄疏遠的行為罷了?(疏遠……)角鴞終於明白了這個辭彙的意思。她在膝蓋上握緊了拳頭,咬緊牙關思考。 如果是過去在森林裡的角鴞,就不會如此作想。她當時無需考慮到任何人心裡所想的;她只需任意而行,照人家吩咐的行動來過日子就行了。然而角鴞現在卻知道了被愛是怎麼一回事,因此,也切身瞭解不被愛的恐懼。懂得很多事情是很悲哀的。 即使如此,她並不想要回到過去。她不願意再回到什麼都不懂的那個時候;連痛楚也分辨不出來的……那個時候。角鴞想要救出貓頭鷹。 她已經知道了什麼是幸福,什麼是悲傷,並且知道了眼淚是怎麼一回事:即使在知道了這些之後,她還是希望能和貓頭鷹回到那座森林裡。(即使如此,卻還是希望……) 還是希望回去,她想。奔馳於她腦海裡的記憶,淨是那座森林的事,那個村子的事,還有——這個國家的事。安多克溫柔地撫摸了角鴞。歐莉葉特溫柔地擁抱了角鴞。庫羅狄亞斯成了角鴞的朋友。 大家都對角鴞溫柔又友善;她過著如此快樂的生活,如此幸福。然而,她卻甚至要對那些溫柔友善的人們恩將仇報,來拯救貓頭鷹——這樣做到底對誰有好處呢? 也許連貓頭鷹本人也不希望她如此。也許在她前往拯救他的時候,便會被他拒絕。 如果像在那座森林裡的時候一樣,被貓頭鷹拒絕,那麼到底今日的自己是否能承受得住他的拒絕呢?她在這裡吃著美味的食物,受到溫柔的撫摸,過著如此幸福的日子啊。 「……對了,角鴞。」 庫羅的聲音響起,彷彿溫柔地打斷了角鴞的思考。角鴞驚醒過來,抬起了臉龐。 「我在一個月前,奉夜光之君的命令將這東西拿到手。把手伸出來吧,角鴞。」 「咦?」 角鴞伸出了手,一束頭髮落入了她的手掌之中。那是沒什麼光澤的茶褐色頭髮。 「這是……?」 她覺得好像在哪裡看過。但是,到底是在哪裡看過呢? 「我奉夜光之君的命令去做確認,這就是證據。差點被你開腸剖肚的男人,還好端端地活著呢。」 「什麼……?」 角鴞驚訝得瞪大了眼睛。(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角鴞看著落在手掌中的一束頭髮。這個顏色,的確是……對了,的確……那滿是鮮血的記憶,記憶中被銘刻於最後一頁的那個男人的頭髮。他還活著。 她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真的。如果要懷疑,那是懷疑不完的;如果要詭辯,那也能大放厥詞。但是,庫羅幫她去確認了那個男人還活著。他確認了角鴞並沒有殺死任何人。貓頭鷹命令他去做確認。 「啊……」 角鴞緊緊抓住了那束頭髮,並且將拳頭按在自己的額頭上。多麼地……難以理解;如此地……彆扭;多麼地……笨拙啊。然而——(原來他對我很溫柔。)角鴞明白了。(角鴞一直受到竭盡全力的溫柔對待。)她終於明白了這一點。溫暖的水滴滴落了下來,並不悲傷的眼淚直流。 「那麼,我走了,角鴞。」 「啊……庫羅……!」 角鴞一抬起臉龐,庫羅的身影便輕輕、不安定地搖動著。 「很抱歉,不過我快到達極限了。若再加強魔力,就有可能被發現。」 然後,庫羅在那一瞬間彷彿有所迷惘,接著,似乎微微地笑了。 「我走了,角鴞。若命運允許……就再會吧。」 「等等,等等啊,庫羅!告訴我一件事就好!」 雖然命令自己不要哭出來,然而淚流不止;這讓角鴞感到焦躁不已。她明明想要更強烈、更清楚地將庫羅的身影烙印在自己的眼底。 「告訴我一件事就好……對庫羅來說,貓頭鷹是不是很重要呢!?還是說……對庫羅來說重要的是夜之王;即使不是貓頭鷹,只要是國王,就不管是誰都行嗎……!?」 庫羅早就變得比晨霧還要稀薄,但是他仍然清楚地回答了角鴞的問題。 「是的。」 角鴞臉色一變。 「如你所言,角鴞啊。」 庫羅做了如此的回答。但是,真正在最後時刻,庫羅已經不見身影之後,留在角鴞的耳裡的聲音是——(但是……我也認為夜之王的畫……是任何東西都無法取代的美麗。)這就是庫羅最後所說的話。 角鴞一個人被遺留在只有燈光照耀的一片寂靜之中,她就這樣默默地坐了許久,然而她終究用手背擦拭了眼淚,從巨大的窗戶抬頭看著月亮。從王城看上去,月亮彷彿就如同貓頭鷹的眼睛一般,澄澈美麗。 這天,安多克發出極大聲響闖入執務室,而灰髮的國王卻絲毫不為所動,眼睛盯著手邊的文件,不因安多克的到來而停止。 安多克的兩手手掌在塗了漆並製作精巧的桌子上用力拍了一下,發出了低沉而莫大的聲響。他藍色的眼睛似乎在燃燒,臉色略微失去了血色。 「立即停止拘束夜之王吧!」 安多克以低沉的聲音說。 「辦不到。」 國王面對安多克的要求,依舊將眼睛盯在文件上,彷彿完全理解他要說的一切似地,以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回答。 「為什麼!你應該早就知道了吧,魔法師們應該都已經向你報告過了吧!?」 因為過於著急,安多克忍不住一把抓起國王的領口。 「……放手。」 國王回答他的聲音低沉而冷漠。 「你敢在這裡對我怎麼樣嗎?別以為我一切都會讓著你。就算你要和你的妻子從這個國家出走,你有覺悟要讓留在本國的所有族人和兄長們都遭到斬首示眾嗎?」 安多克一時回不上話來。他知道這不只是威脅,這個國王真的會做出他所說的。他緩緩放開了手,國王也已經不再別過視線。握住拳頭的安多克用低沉而顫抖的聲音說: 「你究竟有什麼理由去拘束那善良的魔物?」 「魔物只因為身為魔物,其本身就是罪惡。」 「哪有這種道理!」 安多克喊叫道。 他的妻子昨天深夜才回到宅邸,流著眼淚也不擦拭,只是對他訴說著一切。她實在無法把那些事情埋藏在自己的心裡。角鴞定過來的路是如此悲壯淒絕。 「折磨角鴞並摧殘角鴞的人類,和憐恤那個孩子的夜之王,兩者到底哪一方才是罪惡?到底哪一方才是罪惡,你說啊!」 「……討伐了魔王的是你,聖騎士安多克。」 安多克點了點頭。他有覺悟要接納自己所犯的罪。 「你說的沒錯正因為如此,我才要求你現在立刻解放夜之王吧!」 「辦不到。」 然而國王毫不退讓。 「為什麼?」 「時機已經過了。下一個滿月的日子,也就是再過幾天,夜之王的木乃伊就要完成了。即使現在才要放走那魔物,我也不認為他能存活下去。」 「將夜之王的魔力還給他就好了,不是嗎!?」 「你是當真的嗎?」 灰髮的國王在此閉上眼睛,搖了搖頭。 「你如果真的這麼做,那麼恢復了魔力的魔王,會率領魔物們進攻這個國家呀。」 「……夜之王不是普通的魔物。如果和他商量,也許能夠理解……」 「你說這什麼天真的話。安多克,你要用這種想法將這個國家、以及所有民眾暴露於危險之中嗎?」 國王用銳利的眼光看穿安多克,並且質問他:接下來便輪到安多克閉上眼睛了。他彷彿緊咬著臼齒似地,發出聲音說: 「我來保衛——」 他將兩手手掌放在桌上,垂著頭,用快要哭出來般卻強有力的聲音說: 「所有的國民……以及這個國家。」 灰髮的國王並未因為安多克的話踰越本分而反駁他。他直直地俯視著安多克。 過去,當在這個國家之中算是名門的馬克巴雷恩家么子將聖劍從劍鞘拔出來時,年紀最接近他的哥哥立刻來向國王越級上訴。他當時表示: 「我弟弟不適合拿劍,他太過於溫柔善良。」 而在這之後,當時身為馬克巴雷恩家當家的長兄則來稟告完全相反的話。他表示: 「我弟弟太過於嚴厲,不適合拿劍。」 國王認為,這兩位兄長都沒有說錯安多克要握劍,是太溫柔善良,同時也太過於嚴厲了。他的劍,是一把不能不泯滅生命的劍。而他卻又是會寄情於自己所斬殺的生命之人。 儘管如此,他能以聖騎士的身份成為這個國家的「象徵」,是因為他找到了必須用劍去守護的目標。那就是他心愛的妻子,以及可以說是家族的這個國家。國王將他堅毅的手放在安多克的肩膀上。 「……這個國家的國王,是我。」 國王連珠炮似地說: 「我承認這其中是有誤會,但是事到如今也沒有任何法子了。原本討伐魔王便是自古以來有待解決的課題。為了確立這個國家魔力的象徵,以及為了以強大的魔力為這個國家帶來繁榮。一切都是為了這個國家。」 安多克咬合的牙齒發出了聲響。他不是不明白國王所說的。這個男人總是將國家擺在第一優先來做考量。也正因為如此,他才會是個名君,有此王才會有現在的這個國家。 「你是打算使用從夜之王身上奪取來的魔力……」 安多克開口,口氣近乎譏諷。 「來施魔法治療狄亞的手腳嗎?」 他一直是清楚的。但是對於這件事情他也一直沒有說出口。如果取得強大的魔力,首先這個國王所希冀的事情—— 「我是為了……這個國家。」 只有在這個時候,國王又別開了視線。 「我無意要在狄亞之外另立繼承人。然而他的那副身體,在我死後是否能夠守護這個國家呢……只要我能力所及,我願意做任何事。我將調整所有的軍備,發展農業和商業。然而,以那副手腳……以那副手腳,是否能承受得住這個王位的沉重壓力呢?」 安多克無法對這個笨拙的國王再多加以責備。 他只能藉由這麼做,來愛護自己的兒子。就連沒有子嗣的安鄉克也能痛感國王的這份心情。 「……那麼角鴞要怎麼辦呢?」 即使如此,他還是不能不說。 「到現在還是為了尋求夜之王而哭泣的那名少女,她要怎麼辦?」 她會為了思念夜之王,發出那樣悲痛的喊叫聲:她到底該何去何從?國王嘆了一口氣。 「……安多克啊,假設我放走了夜之王,然後他和角鴞一起回到那座森林。假設角鴞又再度回到那座森林……難道你要說那就是幸福的結局嗎?你真的能如此斷言嗎?」 面對國王的話,安多克臉色一時黯然。 「你認為那個魔物具有帶給一個幼小的人類少女幸福的意志嗎?」 「但是……!就算是如此……」 國正轉身背對似乎還想對他說些什麼的安多克。他從執務室的窗戶望著城下,口吻柔和了幾分後說著: 「由你們來養育她吧,安多克。如此一來,那名可憐的少女就不會再為生活所困了。用你們的力量讓她得到幸福啊!」 國王背對著安多克,因此無從知道國王到底以什麼樣的表情在說這句話。然而就是現在,身為一子之父的國王說著。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所謂的幸福吧,安多克啊。」 安多克咬了咬嘴唇,他用力地閉上眼睛。 他很想讓角鴞過著幸福的日子;如果可能的話,希望能用他們的力量帶給她幸福的生活。無名的少女帶著純潔無垢的眼神,在安多克的眼前得到重生;他認為這也許就是命運。他想,她就是為了接受他們的愛護和慈愛而現身在他們面前的。 他同時想過,如果他們能教導那名可憐的稚嫩少女,讓她知道生命中更多的精彩和奧妙,那該有多好。如果能夠引導這個原本連眼淚的意義都不知道的少女,那該有多好。 但是到底有誰會知道呢?為什麼毫無關連的他人,有權去決定一個人的幸福呢? 「……下次滿月的夜晚,你也必須參列於魔法的儀式,聖騎士安多克。」 國王以透著嚴厲的聲音斷然說道。 「最後將劍刺入魔王的心臟,是你的職責。」 對於國王說的這句話,安多克緊緊地閉上了眼睛:然後同樣地,緊緊地握住了拳頭。 「……遵命。」 他彷彿要吐血似地,以沙啞的聲音做了如此的回答。安多克對著不再回過身來的背影,說道: 「我親愛的國王,丹德斯啊。」 那是人們甚少掛在嘴邊的,國王的名字。 「如果可能的話,我本來希望和你……會是朋友。」 接著安多克也轉過身背對國王。然後,他就再也沒有回過身。這天,將溫暖的湯送到角鴞身邊的,不是平常的侍女們。 「角鴞,你感覺怎麼樣?」 角鴞原本想要和往常一樣,背對著聲音不加理睬:然而此時她聽到了熟悉的溫柔聲音,因此不禁回過頭來。 「……歐莉葉特……」 原來是歐莉葉特手持托盤,帶著微笑問角鴞。 「怎麼會是這副表情?是不是又稍微瘦了一些呢?」 角鴞低著頭不回答;兩人隔著有頂篷的大床相對。歐莉葉特吐了一口氣似地微笑著,在床沿放下盛著湯盤的托盤。 然後,她背對著角鴞在床邊坐了下來。她藉著振動,感覺出角鴞也同樣緩緩地背對著她在床沿坐下。 「對了,角鴞。」 歐莉葉特儘可能地以溫柔、如同往常一般的態度,對角鴞開口說: 「你願不願意成為我們的女兒呢?」 角鴞聽到她所說的話,眨了好幾次眼睛。 「當然,即使是我,也還不到有你這麼大的女兒的年紀就是了。」 歐莉葉特嗤嗤地笑著,然後稍微垂下眼睛,輕輕地說: 「我的身體無法生育。」 角鴞的胸口一震。(好痛。)她想,她感到尖銳的痛楚。歐莉葉特彷彿像是說故事給小孩子聽似地,緩緩地說出了自己的事情。 「唯有生兒育女這件事情是無法如願的,誰叫我是(聖劍的聖女)呢。我只不過是一項贈品罷了;和聖劍被當作是供品——獻給聖劍所選擇的勇士。」 角鴞聽著這些話,心中想著歐莉葉特的事。歐莉葉特深藍色的眼睛和夜空像極了,讓角鴞感到熟悉而懷念。和貓頭鷹的頭髮顏色像極了,她想。歐莉葉特如同在唱歌一般,繼續說著: 「要生要死都在勇士的一念之間,這和當奴隸又有什麼不同呢!」 聽到「奴隸」這個詞彙,角鴞的身體不禁一震。她感到背部有冷汗在流;事到如今……她想。為什麼都到現在才這麼說呢,事到如今。歐莉葉特悄聲笑了,角鴞感覺到她在笑。 「但是,那時候安多克將他被聖劍選為聖騎士時,所得到的一切財富硬推給我,然後對我說……」 這時不知為何,角鴞的世界啪嚓啪嚓地一明一滅。角鴞的眼前展現出曾經歷過的情景,火勢紛紛和兩輪合夜的月亮。 「他說:『隨你高興去哪裡就去哪裡,你已經得到自由了。』呢。」 (「去吧,自稱是野獸的小女孩。你已經沒有繼續待在這裡的理由了。」)當時她的確是在那裡。 「理由」又算得了什麼呢。 「你已經得到自由了。」 「為什麼?」 歐莉葉特目不轉睛地盯著安多克說。對她而言,將背脊挺得筆直,是她竭盡全力的虛張聲勢。這是他們第二度的交談;從馬車的事故以來,僅僅隔了幾天。要說安多克還年輕,而歐莉葉特尚還年幼也不為過。 「我是屬於你的東西。」 然而,她所受到的教育要她如此。她生而為孤兒,在孤兒院長大,被發掘出魔法方面的才能之後被寄養在神殿。為了成為守護聖劍的聖女,她也捱過了苛酷的魔法修行。因為如此,她的身體失去了生兒育女的能力,而她也認為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才剛成為聖騎士的安多克卻似乎不太在意地說: 「那麼,你就到我管不著、看不見的地方去吧。如此一來我就拿你沒轍了。」 「為什麼?」 歐莉葉特皺起了臉問道。因為,她實在不知道該以什麼樣的表情面對安多克。 「你為什麼願意這麼說呢?」 「你不是對我說過嗎?『如果能夠的話,我想獲得自由乙呀。我是有能力讓你獲得自由,所以充其量我只不過是將你從鳥籠中放出來罷了。』」 「這樣對你來說,並沒有任何利益可言啊。」 安多克聳了聳肩膀。 「對我也不會有任何的損失。我原本就是出生於騎士家庭的不肖子——啊,要說損失,也許是有一點。你長得很美,要放你定是有點可惜……但是,我希望像你這樣的美女能夠保持笑容而且……」 安多克說著,緊緊盯住歐莉葉特的眼睛。 「如果要強迫一名女性犧牲,聖劍便失去聖劍的資格了,不是嗎?」 聽到他這麼說,歐莉葉特肩膀上的使力頓時鬆懈了下來。(啊,是啊。)聖劍確實是「選擇」了這個男人。 「我可以到任何地方嗎?」 「是啊,隨你高興去哪裡。」 「這樣啊——那麼,你住在哪裡?」 「嗄?」 安多克半張著嘴。面對他這副德性,歐莉葉特雙手擦腰站在他面前。 「我在問你家在哪裡呀?我一直想自己作飯和洗衣服的。這樣剛好,請你僱用我吧。」 「……你是當真的嗎?」 「是呀。只要我造訪過你的住處後,感覺還不壞的話。」 然後,歐莉葉特開心地微笑說道: 「我可不介意被你僱用呢。」 「歐莉葉特……」 角鴞開口說道。 「歐莉葉特,為什麼你得到自由之後,卻不離開呢?」 面對角鴞的疑問,歐莉葉特回過身來,面向角鴞瑟縮的背影說道: 「哎呀,因為……」 她笑著說: 「『什麼地方都不去』……不也是自由選擇中的一項選擇嗎?」 聽到她的回答,角鴞用雙手矇住了臉,眼淚撲簌簌地流下。她想著歐莉葉特的事。還有,貓頭鷹的事。以及她所說的,不到任何地方也是自由的話語。(貓頭鷹。)她呼叫著他的名字。(貓頭鷹。)(你叫我高興去哪裡就去哪裡。)(那個時候,我是不是也能選擇待在你的身邊呢?)(我是不是也能到你的身旁呢?) 不對,並非如此。角鴞從來沒有被任何人允許過什麼。那天在黑暗而嘈雜的夜之森裡,她不是第一次做了選擇嗎?(就算你不允許,我依舊會待在你身旁。吃我嘛,夜之王啊。)她知道了如何哭泣,他們教了她,她想起來了。 「……嗚……嗚……」 話雖如此,她愈是哭泣,不知為何胸口就緊得難受。 當角鴞感到喉嚨有如被燃燒一般,胸口塞得喘不過氣來,卻聞到了輕柔的香味;角鴞被歐莉葉特從背後輕輕地用手臂抱住了。她的頭受到歐莉葉特輕柔的撫摸,接著她明白了歐莉葉特也流著眼淚。 角鴞想要拂開歐莉葉特的手。她就是想拂開她的手,就是必須拂開她的手。然而,歐莉葉特以顫抖的聲音說: 「……不容易啊……」 抱住角鴞的手臂,很溫暖。 「不容易啊……你能努力活過來……」 角鴞聽到這句話,淚水如決堤般湧出,大哭了起來。她哭著說,其實並沒有那麼痛苦。她真的不曾想過有那麼痛苦。 她對歐莉葉特說,光是要活下去就要竭盡她的全力了,她從來沒想過痛不痛苦。還有,來到夜之森之後,她每天真的都過得很快樂。 「聽我說,歐莉葉特。」 「……嗯。」 「我希望你能教我。」 「什麼事?」 歐莉葉特一邊順著角鴞的後背問道。 「在人家送你漂亮的洋裝或好吃的東西,對你很友善的時候,到底該對人家說什麼呢?」 面對角鴞的問話,歐莉葉特笑著說: 「這種時候——說謝謝就行了。」 「謝、謝。」 對了,有這樣的辭彙。角鴞抓住了歐莉葉特的手說: 「謝謝,謝謝,謝謝歐莉葉特。」 角鴞一邊說著,眼淚便流了出來。一定要說,角鴞心想。一定要說啊。(謝謝,謝謝,謝謝,謝謝。)滿溢的心情,滿溢的話語。 「角鴞……?」 「……嗚……!謝謝……庫羅,貓頭鷹……謝謝……!」 然後角鴞像是崩倒下來,忘我地痛哭了起來。 「謝謝,謝謝……!」 她當時真的很高興。真的很高興。雖然你並沒有做什麼。然而你傾聽了我說話。用你那冷峻的眼睛,像月亮一樣漂亮的眼睛,看著角鴞啊。在你的眼中有我的存在。我才第一次知道自己活著。謝謝你。 「我想……見到你啊啊啊……!」 我想見到你,有話非告訴你不可。歐莉葉特的眼裡似乎決定了什麼似的:悄悄地,她抱著角鴞的手臂更加重了力道。 第一卷 第八章 救出2 這天夜裡,就在庫羅狄亞斯快要睡著前,半夢半醒之間他聽到聲響。 「誰?」 庫羅狄亞斯張開眼睛,在黑暗之中靜靜地問道。絕不能慌張失措。即使慌張失措,自己是無法有什麼行動的。 「你是不是因為知道這裡是王子的寢室而狼狽不堪?如果膽敢再踏上我的床鋪一步,你會受到全國最頂尖魔法師的詛咒!」 然而,來到這裡如果有犧牲生命的覺悟,要加害王子是輕而易舉的事。庫羅狄亞斯心臟怦然作響,凝視著黑暗。人影很小。 「這麼晚才來打擾你,對不起喔,狄亞。」 耳裡聽到的聲音微弱,彷彿是鈴聲作響。 「……角角?是角角嗎?」 庫羅狄亞斯瞠目問道,他感覺到對方點了點頭。 「嗯,對不起。我現在白天都受到監視,不到深夜是來不了這裡的喲。」 「你受到監視……?」 「似乎是如此。不過,他們也沒有禁止我去任何地方,嗯,這裡的人也沒有阻攔我呀。」 「這樣啊……」 庫羅狄亞斯以複雜的心情做了回答。形形色色的人們所說的種種話語在他的心裡閃過。 「角鴞……我一直在等你。」 「嗯,謝謝你。」 角鴞似乎點了點頭,並且,感覺她微微一笑。 「安迪和歐莉葉特來過這裡,告訴我有關你的事了。我以為你不會再來這裡了呢。」 「為什麼?」 角鴞的臉隱藏在夜晚的黑暗和頂篷的布之中,因此庫羅狄亞斯無從知道角鴞在恢復記憶之前和之後,到底有什麼樣的轉變。 庫羅狄亞斯在黑暗中閉上了眼睛。四周如此黑暗,無論是睜眼、閉眼,這世界的顏色都沒有什麼不同。 「……今天國王陛下蒞臨此處。國王陛下對我說,明天要舉行消滅夜之王的最後儀式,還有,我必須參加儀式……他要我以下任國王的身份列席。」 庫羅狄亞斯清楚知道那到底意味著什麼。 在國王蒞臨的前一天,安多克就已經來過了。庫羅狄亞斯不可能不知道那意味著什麼。安多克告訴了他有關角鴞的事情;她額頭上刻印的意義,以及她手腳上為什麼會有那樣的痕跡。接著安多克稟告庫羅狄亞斯: 「庫羅狄亞斯,你會受邀參加兩天後的儀式吧。然後,你將會在那裡目睹我的行為。但是……如果可以的話,請你不要對角鴞提起這件事。」 安多克說著,臉上露出泫然欲泣的微笑。 「不過,反正不久之後她就會發覺,然後討厭我吧。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啊。』庫羅狄亞斯問他,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進行下去?安多克只有對他報以微笑。他的微笑,是欲言又止的微笑。『狄亞,也許你的手腳有希望可以動起來。」像我這種人,會怎麼樣都無所謂吧。庫羅狄亞斯說。安多克聽到之後,撫摸著庫羅狄亞斯的頭說: 「不要說『像我這種人』這樣的話。國王希望藉由賦予你自由行動的手腳,讓狄亞對自己有自信啊!」 對自己有自信。能夠行動的手腳會帶給自己信心嗎?只要手腳能動起來,自己就能成為國王嗎? 「吶,那個……庫羅狄亞斯。」 角鴞怯生生的聲音傳了過來。庫羅狄亞斯豎起耳朵傾聽,唯恐漏聽了什麼。角鴞在黑暗處,瑟縮著身影說: 「如果……」 當庫羅狄亞斯想到自己的四肢將得以自由行動時,浮現在腦海裡的卻是角鴞的事。角角是不是會哭呢?他想。角鴞怯生生地發出了如同耳語般的聲音說: 「如果我說請你幫我,你會怎麼做呢?」 對於角鴞的話,庫羅狄亞斯不禁笑了;彷彿在說,你到現在還在問這種話。這個答案,在老早以前就應該瞭然於心的。 三色鐘的鐘聲奏出絕妙的音階。安多克聽著鐘聲,心想——這一切彷彿是已逝王妃的葬禮。 那時,安多克還不是聖騎士;他曾爬到自己宅邸庭院裡的樹上,茫然地望著綿延的黑衣送葬行列。 他遠遠眺望,並無法看到葬禮行列的棺材內部。因為聽說王妃是個絕代美女,所以他當時還為此覺得很遺憾。然而——安多克拾起臉龐,正面面對展開羽翼、彷彿自己創造出寶座般的貓頭鷹。 從被捕的那一刻起,已經經過了兩個月的時間。從那個時候開始,魔物之王便被斷絕了一切的食物和飲水,猶如曝曬物一般被吊著,搾取他所擁有的魔力。但是——他的身影,閉上眼睛的身影即使憔悴而削瘦,卻依舊保有寒氣逼人的美麗。在鬼氣逼人的美麗之前,自己是否能揮舞聖劍呢? 「巫女,獻上聖劍……!」 國王丹德斯發出低沉的聲音;歐莉葉特以精確的動作,跪在安多克的身旁。她垂下雙 眼,然後將聖劍向自己的丈夫奉上。 他沒有想到她願意出現在這裡。 這是安多克打從內心的真摯想法。自從聽說在這個最後的魔王討伐儀式中,安多克將揮舞聖劍,歐莉葉特便不肯再和安多克說任何話。然而,歐莉葉特在最後的關頭卻沒有拒絕。 「……你不反對嗎?」 安多克在取劍的那一剎那,輕輕地向歐莉葉特耳語問道。歐莉葉特依舊垂著雙眼,輕聲說: 「我是和此劍共存的巫女。」 面對歐莉葉特的回答,安多克再度顯露出強忍心痛的表情。如果他能夠,這一生中他都不希望讓她說出這樣的話。他握住了劍柄,然後拔出了劍。 映照出滿月光輝的魔力照明有兩處,聖劍反射了光芒,兀自朦朧地發光。其中最為輝煌燦爛的,是被魔法師們所包圍的巨大水晶。比人頭遺要大上一圈的水晶裡,燃燒著藍色火焰,火光搖曳。夜之王早已失去了魔力。然而這依舊存在的壓迫感,是否只因他身為魔物之王的身份呢? 「將王子帶到此處……!」 在丹德斯的號令之下,庫羅狄亞斯現身了。他被數名男丁支撐著,坐在比身體大了許多的轎子之中。少年王子隨著披掛有頂篷的椅子,被運送到這地下;他緊閉雙唇,先看了看國王,然後望向貓頭鷹。 魔法師們進進出出,他們將使用魔王的魔力,展開號稱是這個國家有史以來最隆重的魔法。施魔法的目的,在於使庫羅狄亞斯的手腳蘇生;要讓他連指尖都能自在地行動。正當魔法師們準備好魔杖時—— 「請等一等。」 庫羅狄亞斯高亢的聲音,劃過僅有靜謐的呼吸聲潛藏的空間。連安多克也忍不住回頭望向庫羅狄亞斯。 「國王陛下。」 庫羅狄亞斯毫不猶豫地直視著灰髮國王的雙眼,並說道: 「我希望能以這雙眼睛好好地看清魔王的身影。」 「……什麼?」 丹德斯低聲沉吟。然而庫羅狄亞斯豪不畏懼,他埋沒在椅子中,再度揚起了聲音。 「在聖騎士安多克的聖劍刺入之前,我希望能用這雙眼睛將本王國魔力象徵的存在仔細映入眼簾裡……!」 灰髮的國王緊緊地瞪視著自己年幼的兒子,但是庫羅狄亞斯並沒有因此別開視線。這孩子竟然能有這樣的表情——一瞬之間,這樣的念頭掠過丹德斯的腦海之中。他覺得眼前的少年,似乎不是平日畏畏縮縮仰望著自己的兒子。 「……好吧。」 國王點了點頭。 「將庫羅狄亞斯帶到前面來……!」 王子所乘坐的轎子被抬到前方,轎子被靜靜地放置在筆直方向的紅色絨毯上他緊緊地盯著離他還有一段距離的貓頭鷹身影。貓頭鷹那被透明的線所吊住的羽翼、身體,以及依舊不失其威嚴的身影。王子似乎恨不得能將貓頭鷹的身影烙印在自己的眼裡。就在丹德斯心想也差不多看夠了,要命令將王子帶開的那一瞬間—— 「角鴞,趁現在……!」 在場的每一個人都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就在他們目瞪口呆的那一剎那,庫羅狄亞斯轎子下方的布突然裂開了。 接著,有個身影一躍而出。 「角鴞!」 安多克喊叫道。角鴞簡直如同剛見面的時候——那個瘦骨嶙峋的時候一般,穿著一件單薄的上衣;她像一發子彈飛奔而出,跑了起來。 「擋住她!擋住這個女孩!!」 丹德斯如大砲一般狂吼。魔法師們一驚,紛紛準備施以魔法。但是,這些魔法師們原本都準備好施魔法來促使庫羅狄亞斯的手腳重生;要施以下一個魔法,還需要一段時間。安多克比任何人都快一步,要去捉拿角鴞。 然而,他的手腕卻被緊緊地捉住了。 「嗚!」 他往一旁看過去,原來是自己的妻子:她的眼神堅定有力。 「讓她去吧,安迪。」 「她去了又能怎麼樣呢!」 安'多克高聲說道。讓角鴞一個人奔向成為那副模樣的夜之王身邊,又能如何呢?「我們就是要看清楚,到底會發展成什麼樣子呀!」歐莉葉特的話強而有力;她抓住安多克手腕的指尖亦然,讓他難以違抗。安多克為焦躁所驅使,望向角鴞。角鴞奔跑著,她一心一意跑在紅色的絨毯上。她跑向貓頭鷹的身邊,那展開了羽翼的俊美夜之王身邊。 「貓頭鷹!」 她一心一意地呼喚著他的名字。她的胸前握著一把具有美麗銀柄的小劍。 身穿巫女正式服裝的歐莉葉特,看到角鴞的樣子不禁佇立在入口。站在那裡的角鴞,撕破了衣服,身上只剩一件白色的單薄衣裳。 「角鴞……」 「歐莉葉特,對不起。」 角鴞如此說道。 「我還是必須走。」 「……你還是要走啊,角鴞。」 歐莉葉特快要哭出來似的,微微一笑說道。看到她這副表情,角鴞也差點哭了出來。 「呃……」 角鴞的眼眶中浮出了淚水,無法繼續言語。歐莉葉特溫柔地抱住了她的身體。 「……如果有女兒的話,也許就會是這種感覺吧。」 她早已放棄生育自己的孩子,她曾經為此哭泣著向安多克道歉。正因為他愛著她,而她也深愛著他,所以不得不哭泣著道歉。安多克不會去責備歐莉葉特,正因為她知道這一點,所以更不能不為此致歉。他們之所以不曾向孤兒院認養孩童,是因為他們將這個國家視作是自己的孩子一般。 「對不起,歐莉葉特。」 「你不用為這件事道歉的。」 角鴞用力地將手腕繞住她的背部,並且說道: 「那個,我真的很高興能穿漂亮的衣服。飯菜都很好吃,棉被床鋪也都好柔軟,我真的很幸福。」 這不是謊話,這絕不是謊話。 「……這樣啊。」 歐莉葉特的附和,彷彿充滿慈愛的聖母一般。角鴞心想,啊,就像媽媽一樣。雖然她不知道也不瞭解,但一定是這個樣子吧?世上的母親,就是這個樣子的吧?雖然如此—— 「雖然如此……我還是想回去。」 我有自己的歸屬。 「我想回到有貓頭鷹的森林……我是不是很傻?」 對不起,對不起。你對我是那麼地溫柔。大家對我是那麼地溫柔。 歐莉葉特聽到她的話,溫柔地撫摸著角鴞的頭,在她的耳邊稍稍惡作劇似地一笑,然後說道: 「女孩子啊……一談起戀愛,每個人都會變成傻瓜喲。」 角鴞為這句話眨了眨眼。 「歐莉葉特也……曾經成為傻瓜嗎?」 角鴞擦乾了眼淚問歐莉葉特,歐莉葉特則湊近了臉看了角鴞,噗嗤地笑了一聲。 「如果不是這樣,我才不會嫁給那個窩囊廢為妻呢!」 角鴞也被她的這句話逗得笑了出來。 「這把小劍……」 歐莉葉特說著,將一把小劍塞入角鴞手裡讓她握著。那是設計簡單樸素而優美的小劍,連角鴞也一眼便知道是貴重的物品。 「歐莉葉特,這是……?」 被放置在手中的小劍冰冷沉重,角鴞肩膀一震,向歐莉葉特問道。歐莉葉特溫柔地笑著。 「拿去吧,我把它借給你。這是在我成為聖劍的巫女時,被賦予的小劍。這是神殿代代相傳的劍,雖然是這種形狀,但和那把聖劍的劍刀來源是相同的。要割斷束縛住夜之王的絲線……必定唯有這把劍才能辦到。」 「真的可以嗎?」 懷著種種心情,角鴞向歐莉葉特問道。可是歐莉葉特不是安多克的妻子嗎?不是這個國家的巫女嗎?即使如此,歐莉葉特仍然溫柔地笑著說: 「去吧,我摯愛的……角鴞。」 角鴞就這樣取過那把小劍。虛構的痛楚撕裂了身體,感覺想要嘔吐。然而,她卻緊緊握住毫不鬆手。(我要戰鬥。) 在這之前,總是聽從別人的吩咐,總是接受命令而活了下來。從來沒有自己想過要獲得什麼。(和你相遇後,才開始懂得。)和你相遇。因為,在角鴞的人生當中,這是她第一次自己做選擇。(我要讓你恢復過來,為此我要戰鬥。)如果是現在,我願意祈求神明——角鴞第一次在心裡這麼想。 「貓頭鷹!」 角鴞用小劍割斷了像絹絲一般,纏繞在貓頭鷹身上的細線。 「貓頭鷹、貓頭鷹,睜開眼睛啊……¨」 她哭著呼喚他的名字,貓頭鷹似乎死去的臉龐俊美絕倫。角鴞只覺得背脊發涼:不是為了他的俊美,而是角鴞怯懼於也許會失去的恐怖。已經有太多的事情讓角鴞感到害怕不已。 貓頭鷹聽到角鴞的呼喚,微微地,僅只微微地張開了眼睛。淡淡的月光,靜靜地從雙眸傾洩而出。 「貓頭鷹!」 貓頭鷹的身體獲得自由之後,第一件事便是用他的手,抓住角鴞的手腕。抓住角鴒握著小劍,纖細且色素沉澱的手腕。 「痛!」 貓頭鷹的手指極為纖細,雖然失去生氣,但是仍保有驚人的力量;角鴞手中的小劍掉落在地面上。 「角鴞!!」 安多克以焦躁的聲音呼喚她的名字。歐莉葉特也吸了一口氣。小劍發出厚重的聲響從角鴞的手中掉落。貓頭鷹湊近臉龐看著角鴞說: 「你不是說過……討厭刀子嗎?」 一切都沒有改變,這是貓頭鷹的聲音。從相逢的那個時候起,就沒有任何的改變。聽到他說的話,角鴞笑了。那是前所未有的堅定笑容。她不顧從眼眶落下來的一滴淚水,放話道:「這才不算什麼呢!」 角鴞說著,飛躍似地抱住了貓頭鷹的脖子。她緊緊地擁抱貓頭鷹,彷彿她纖瘦的手腕生來就是為了要擁抱他而存在似的。貓頭鷹稍稍地眯起了眼睛。然後,緊緊地、緊緊地回抱住角鴞的身軀。從月夜的邂逅開始,經過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兩人終於將彼此擁抱人懷。 「安迪!」 丹德斯的額頭上青筋暴露,呼喊著聖騎士的名字。 「聖騎士安多克!給我將魔王斬了!這是國王的命令……¨」 魔法師們又開始準備施以新的魔法。丹德斯高聲呼喊,要安多克先將聖劍刺入貓頭鷹的心臟。 「不用有所顧忌,連同角鴞一起給斬了……!」 聽到國王強而有力的語調命令,安多克甩開了原本抓住自己手腕的妻子的手。歐莉葉特發出悲鳴一般的呼叫聲。然而,安多克頭也不回,高高地舉起了聖劍。角鴞緊緊地閉上了雙眼。即使就這樣死去也無所謂。她曾經好幾次想著同樣的話,即使和內心完全相反,她還是如此做想。 「安迪!」 呼喚名字的是庫羅狄亞斯。而安多克手中的劍劈了下來。就在此時,傳來了更大的聲響,彷彿像是玻璃破裂似的。 「!!」 突然有如旋風捲起似的,四周搖晃,在場的每個人一瞬間失去了平衡。 「安多克,你做什麼……」 四周發出有如瀑布奔流的聲音,周圍的空氣騷動不安。 呼天喊地的狂熱漸漸退去,一切結束之後,站在地下室裡的只剩安多克與貓頭鷹,以及被抱在貓頭鷹懷裡的角鴞。安多克的劍劈向的並不是貓頭鷹的心臟。 貓頭鷹的羽翼彷彿在做深呼吸似地,晃動了好幾次;那是失去的魔力得到恢復的一瞬間。安多克所劈裂的,是聚集了貓頭鷹魔力,燃燒藍色火焰的水晶。 「安迪,你……!」 丹德斯在退到一旁的魔法師支撐下立起身軀,以充滿憤怒的聲音呼喚他的名字。然而安多克卻如往常一般,優哉游哉地聳了聳肩,大刺刺地向國王說: 「抱歉了,國王。如果被夫人棄而不顧,我就慘了。」 他的口吻,就像是回答一個有數十年交情的老朋友。 「貓頭鷹、貓頭鷹,你要不要緊?」 角鴞跟不上突然發生的變化,只有湊近臉龐直視著貓頭鷹,用擔心的口吻向他問道。 貓頭鷹不理會她的話,只將自己的視線對準了角鴞那帶有三白眼的眼睛,用低沉的聲音問她: 「你為何來此?」 面對這句話,角鴞皺了皺眉頭。她微笑的表情好像快哭出來似的。 「你為什麼覺得我不會來呢?」 「你應該已經得到幸福了。」 「我是得到了幸福。我得到了溫熱的飯菜、漂亮的洋裝、柔軟的毛巾、鬆軟的床鋪,但是……一角鴞面對兩輪月亮說: 「但是,卻沒有你。」 貓頭鷹眯起了月亮般的眼睛。 「你真是愚蠢得無可救藥。」 「我不瞭解你在說什麼。」 角鴞撲簌簌地掉眼淚。事到如今,不要說那麼難懂的話呀。不管怎麼樣都好,我們回去吧?回到那座森林去吧……』貓頭鷹用長長指甲的指尖,拭去角鴞臉頰上的眼淚。 「我以為你是不會哭的。」 「我學會了怎麼哭泣。」 角鴞流著淚,抬起了臉頰。 「我也學會了怎麼笑,你會討厭變得這麼像人的我嗎?」 「不……」 貓頭鷹說著,用他的手指梳過角鴞的頭髮。就只為了讓角鴞額頭的刻印能看得清楚一些。 「你是角鴞,而我……是貓頭鷹。」 他做了回答。 貓頭鷹的羽翼振起。整個地下室充滿魔力與風,席捲而上。然而對著擁抱幼小少女的夜之王,灰髮的國王豪不畏懼地高聲呼喊: 「怎麼了?魔法師們,利貝爾!快,遺不快一點……¨」 但是,魔法師們都未能施以更高明的法術。 在滿月的現在,充滿魔力的此刻,就近向魔物之王望去,他渾身滿溢著恰如其名的威嚴與力量。由於感受得到他的魔力,魔法師們為此顫抖不已 「你們在做什麼!快,將魔王……¨」 「請不要這樣¨」 對著催促魔法師們奮起的丹德斯,庫羅狄亞斯高聲喊道。 「請不要這樣,父王。請不要這樣……!」 角鴞被貓頭鷹以單手抱住,從他的懷裡看著庫羅狄亞斯。她看著當她對他說 「幫幫我」 時,報以微笑的他。『我會照你說的行動啊。」她看著如此回答而報以微笑的庫羅狄亞斯。 庫羅狄亞斯此時垮下臉,似乎快要哭了出來;然而卻還是口口聲聲喊著 「父王」 並繼續哀求。 「已經……已經夠了吧,父王……!如果是為了我,我真的不要緊,請不要這樣啊!」 「庫羅狄亞斯……」丹德斯茫然地看著庫羅狄亞斯。 「庫羅狄亞斯……你到底在想什麼……」 「因為,角角是我的朋友啊!」 眼淚滴在庫羅狄亞斯的臉頰上。在王妃過世後、丹德斯和庫羅狄亞斯分居以來,這是第一次看到他掉眼淚。 「角鴞是我的朋友!我不希望為了自己獲得自由行動的手腳,必須讓我的朋友哭泣!」 「狄亞……」 在貓頭鷹的懷抱中,角鴞呼喚著這個名字。但是,庫羅狄亞斯向著丹德斯喊叫道: 「如果這樣的身體不能成為國王的話,就請您去找別的繼承人,我是不會在乎的!但是……但是父王,請讓我……求您請讓我——雖然我的身體如此,但是,但是我依舊是您的兒子,父王……¨」 一邊哭泣,庫羅狄亞斯一邊哭泣著,口中還是呼喚著父親安多克和歐莉葉特佇立著,將這樣的光景深深地映在眼裡。 「庫羅狄亞斯……」 丹德斯帶著困惑的語氣呼喚著他的名字, 「狄亞!」 從貓頭鷹的懷抱中,角鴞呼喚庫羅狄亞斯的名字。 「狄亞,呃,狄亞……!」 庫羅狄亞斯流著眼淚注視角鴞;並且,向擁抱著角鴞的貓頭鷹看去。 「狄亞,對不起、對不起。」 角鴞知道自己說了強人所難的話,她知道自己的要求很過分。她很高興即使如此,他還是願意聽她的要求。 「對不起,謝謝……!」 「這沒什麼,角角。」 庫羅狄亞斯不去擦乾眼淚,然後笑了。 「因為我從你的身上得到了許多,學到了許多。所以,真的不要緊的。」 他的微笑看起來很溫柔。他微笑起來很像如今已經過世的王妃。這時,突然聽見低沉的聲音說道: 「小王子啊……」 到底是誰的聲音?在瞬間的迷惑之後,庫羅狄亞斯吸了一口氣,抬頭看了聲音的主人。— 「夜之……王……」擁抱角鴞的夜之王,正用他金色的眼睛看著庫羅狄亞斯。 「擁有毫無用處四肢的人類王子啊,你以這副身體,還想要坐上國王的寶座嗎?」 聽到貓頭鷹這麼說,角鴞訝異地拾起頭來看他。庫羅狄亞斯則緊閉雙唇,點了點頭。 「如果父王允許我……不,如果我有那份才幹;即使我的四肢如此,我也要成為這個國家的國王。」 聽到如此果決的回答,貓頭鷹輕輕地將兩翼拍翅數下,然後降落在庫羅狄亞斯的身邊。 「魔王,你要做什麼!」 國王甩開魔法師們,挺身而出。 「不要碰我的兒子,你要對他做什麼……¨」 安多克也立刻在一旁握住小劍擺起了陣勢。在這當中,一度放下了角鴞的貓頭鷹用他修長指尖上的指甲,靜靜地劃過庫羅狄亞斯的兩臂以及雙腳。 「!」 庫羅狄亞斯吸了一口氣。在他的雙臂、雙腳上有奇妙的圖紋圍繞,並發出淡淡的光芒。在這樣的光芒滅去時,庫羅狄亞斯的身體發生了變化。緩緩地,真的非常微弱地顫抖著——即使是這樣,庫羅狄亞斯仍然慢慢地抬起了他的右臂。 「啊……」 丹德斯也佇立在原地,瞪大了眼睛。安多克愣住了,歐莉葉特則泛著眼淚,用手掩住了嘴。魔法師們因為事出突然,都說不出話來。 然後,緩緩地,彷彿剛出生的小鹿要站起來一般花了些時間,庫羅狄亞斯用他的雙腳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夜、夜之王,這、這是……!」 庫羅狄亞斯站立起來抬頭看著貓頭鷹,茫然地問道。他曾經覺得夜之王是那麼地可怕,然而現在卻絲毫不覺得恐怖。 「也許人家會蔑視受詛咒的王子呢。」 貓頭鷹用低沉而平淡的聲音說道。 「如果你能接受別人蔑視你的雙手雙腳,認為這是魔王的詛咒;那麼就用這副手腳……活下去吧,人類的王子。」 庫羅狄亞斯握了好幾次自己的雙手,然後又鬆開。夢寐以求的,可以活動的四肢。雖然鮮麗的圖紋,乍看之下確實會驚嚇到別人,然而—— 「狄亞!」 角鴞閃爍著她的眼睛,向庫羅狄亞斯伸出雙手,擁抱住他說: 「狄亞的雙手和雙腳好漂亮!」 因為角鴞會開心地笑著說—— 「好漂亮喔,成對呢!」 是啊,因為她會這麼說—— 「……謝謝你,角鴞。」 庫羅狄亞斯也打從心底笑了,用得到自由的雙臂,就這麼一次將角鴞抱緊。 「也謝謝……夜之王。」 然而,貓頭鷹似乎沒有在注意庫羅狄亞斯的道謝。 他彷彿失去興致一般怱地別過臉龐,然後再度升至空中。每個人都能察覺到,啊,接下來他要回到屬於自己的森林裡。 「啊!啊——!貓頭鷹!」 角鴞慌慌張張地伸出雙手,彷彿要去抓住貓頭鷹。 「我也要!我也要一起回去!」 貓頭鷹保持沉默,彷彿瞪著眼似地俯瞰角鴞。 「反正你要回去,那就帶我一起走吧!你留我一個人在這裡也沒用,我會自己走!從這裡到森林是很近的,逃走也沒有用喲!」 因為角鴞雙手擦腰做出這樣的宣言,所以—— 「…………」 貓頭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然後又輕飄飄地將角鴞用手臂抱了上來。哇——!角鴞似乎很幸福地高聲尖叫。 「角鴞!」 安多克此時對著角鴞喊了一聲。 「啊……安迪、歐莉葉特……!」 角鴞像是行李一般,被貓頭鷹單手抱住;她探出了身軀。 「呃、那個、那個……!」 她感到有許多話非說不可——謝謝、對不起。謝謝你們。角鴞心想,這些話是不是足以代表她想說的呢?到底是為什麼呢?明明他們教了我那麼多話啊……語言——似乎是學得愈多,愈發覺得不夠用。 「呃、那個……!」 角鴞的眼淚滲了出來。為什麼呢?角鴞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悲傷,還是感到抱歉。歐莉葉特看著角鴞這副模樣,悄悄地微笑。 「……隨時都歡迎你再來呀!」 歐莉葉特若無其事地告訴角鴞這句話,不顧眼眶中泛出的淚水。 「我等你喲。」 就像平常一般,溫柔地微笑著說。安多克在一旁笑了。 「只要你厭倦了森林的生活,就馬上過來喔!我們再一起去市場玩啊!」 聽了他們的話,角鴞的臉感動得皺成了一團,頻頻點頭。擁有過溫暖幸福的生活,遇到過溫柔善良的人們。但是如果還是要選擇其一的話——角鴞不會再猶豫不決。 「……夜之王啊。」 接下來開口的,是不知何時站在庫羅狄亞斯背後的丹德斯。灰髮的國王像平常一樣皺著眉頭,用肅穆的神情,以他低沉的聲音緩緩地說: 「……不求你的原諒,夜之王啊。但是——」 丹德斯說到這裡,頓了一頓。然後,他告訴貓頭鷹: 「……打從心底……感謝你。」 「父王……」 庫羅狄亞斯抬起頭看著自己的父親,呼了一口氣。 貓頭鷹似乎也對這個回答並不特別感到興趣。用力地拍振羽翼,就要消失在黑暗之前,貓頭鷹和丹德斯相對。 「……如果你是選擇國家的國王,就用你的雙手,試著建設出一個美好的國家吧。」 這時,角鴞唐突地發覺到一件事。(啊,對了。貓頭鷹也是——)貓頭鷹說不定,原本也會登基成為人類的國王啊!想到這裡,角鴞似乎有種難以言喻的感受,緊緊地貼近貓頭鷹,抱住了他的脖子。啊,原來在言語無法傳達的時候,這樣做就對了。就像歐莉葉特對待她一樣。角鴞感覺到,自己第一次明白了如何運用自己的四肢。 面對突然纏抱的角鴞,貓頭鷹顯露出深感麻煩的表情,然而他卻輕巧地吐了一口氣,靜靜地撫摸著角鴞的頭。 看到他的動作,安多克和歐莉葉特兩人相視,輕聲地笑了。就這樣,角鴞和貓頭鷹彷彿溶化在黑暗之中一般,消逝而去。一陣風輕輕拂過,在下一個瞬間,他們倆不留蹤跡地消失不見。王城的地下室簡直就像剛走了一場強烈的暴風雨。 「他們走了……」 安多克喘了一口氣。 「是啊。」 歐莉葉特微笑著,輕輕地向安多克奉上劍鞘。安多克以優美的動作將聖劍收回劍鞘之中,交給歐莉葉特保管。 「好了,這樣一來,要收拾善後可就得大費周章了喲。」 「正是。」 對著輕描淡寫的安多克低聲附和的是丹德斯,這位灰髮的國王保持著一貫不愉快的表情說: 「安迪,你必須負起責任,我要你工作個沒完。」 「什麼!?等等啊!國王,到底是哪門子的責任!?我嗎!?」 「當然了。偶爾也該工作吧,你這個懶惰鬼!」 安多克沮喪地唸著怎麼會這樣,歐莉葉特則在一旁嗤嗤地笑著。 「……國王……」 庫羅狄亞斯怯生生地抬頭看了丹德斯說: 「那個……」 庫羅狄亞斯知道,背叛國王,必須受罰的人,首先就是自己。 「狄亞。」 「是、是的!」 聽到對方呼喚自己的名字,庫羅狄亞斯搖晃著肩膀做了回應。自己的父親正用灰色的眼睛望向這裡;他的表情嚴肅,眼光銳利。但是,庫羅狄亞斯並沒有把視線從他身上別開;並沒有像往常般做出俯首的動作。他緊緊閉起雙唇,從正面看著自己的父親——丹德斯。 無論是賞是罰,他都打算心甘情願地接受:他並不感到絲毫的後悔。他也不認為自己被父親嫌棄,只覺得自己只不過是為了自己,並且為了這個國家做了該做的事。丹德斯俯瞰著庫羅狄亞斯,張口似乎要說什麼:卻又閉上了嘴,眯起眼睛。他向前一步,緊緊地抱住了庫羅狄亞斯的身軀。 對於他突然的擁抱,庫羅狄亞斯睜大了翡翠般的綠眼睛。 「國……王……?」 丹德斯沉默不語。他只將自己的兒子緊緊抱住,用力地閉上眼睛,微微地震了震肩膀。強力的擁抱讓人感到疼痛;這對笨拙的父子,連如何溫柔地相擁都不曾明白。然而庫羅狄亞靳卻閉上了雙眼。——原來,自己—直渴望父親的擁抱。 擁抱只是一瞬間的事。在放開庫羅狄亞斯之後,丹德斯的表情又恢復為嚴峻的國王。並且,他俯瞰庫羅狄亞斯,以低沉而莊嚴的聲音說道: 「……從現在起,我要數你許多事。如果你有成為國王的氣魄,即使是千辛萬苦也必須跟上來。」 聽到國王這麼說,庫羅狄亞斯的眼睛為之一亮。 「……是的,父王!!」 而他,正是後來被稱為具有異形四肢的偉大國王,列德亞克的小王子。 第一卷 尾聲 角鴞與貓頭鷹 簡直就像是角鴞初次造訪的那個時候,森林中的黑暗騷然傾斜。 隔了好一段時間再度踏上夜之森的大地,角鴞覺得有點奇怪。她立刻明白了為什麼會覺得怪怪的。是踏在大地上的觸感吧,因為自己穿著鞋子。雖然角鴞變得有點不清楚什麼是理所當然的,而什麼不是。然而——「這鞋子該怎麼辦呢?不穿會不會比較好?是不是沒必要呢?」 她大聲地喃喃自語。她想,對於自己來說理所當然的事情,由自己去做決定就可以了。 「好令人懷念喔!」 呼吸著美麗森林中的空氣,角鴞用力地伸了一個懶腰。現在這樣做,手腳也不會再發出聲響了。 儘管在過去,她確實不討厭那些聲響;儘管她一直以來並不覺得討厭那些聲響—— 「會有『回來了』的感覺呢!」 角鴞回過頭來向貓頭鷹說道。說起來,她本來覺得自己必須說很多的話——像是繪畫被燒掉了;對不起和謝謝;為什麼消去我的記憶,混帳……之類的;但是今天晚上實在是發生了太多的事情,角鴞心想等到明天,睡過一覺之後再說也不遲。等到明天——有明天,真是一件幸福的事啊。角鴞心想。 「……你的故鄉不在這裡吧?」 貓頭鷹首先對她說的,竟然是這樣的話。角鴞聽到後稍微歪著頭,微笑著說: 「嗯,的確不在這裡。但是我想回來的是這裡呀!」 角鴞走向貓頭鷹,從下方湊近臉龐看貓頭鷹:他的眼睛漸漸地轉變為銀色。天空也開始泛白。啊,天亮了——角鴞心想。 「如果貓頭鷹說想要在安迪他們的國家生活,我就會想要回到那裡。但是貓頭鷹不會這麼說吧?」 「…………」 「我會選擇貓頭鷹在的地方喲!要一直一直在一起喲!」 角鴞開朗地說。 「……你明白嗎?」 「嗯?什麼事?」 貓頭鷹輕輕吸了一口氣。 「你明白你在說什麼嗎?就算你活得再久……你還是會留下我,先我而死。」 「嗯,是呀。」 角鴞微笑著點了點頭。她早就知道壽命的差別這種事,她知道根本就沒有所謂的永遠。然而—— 「可是,我會在你身旁喲。」 角鴞彷彿理所當然似地說著。 「我會一直一直在你身邊。」 角鴞溫柔地笑著,張開了雙臂。 「我不會再無理地要求你,要你在我死後把我吃掉就是了。而且,如果變成老婆婆的話一定不好吃吧。可是、可是啊,假使我死了,我會回到土裡喲。」 角鴞仰望貓頭鷹漂亮的眼睛。 「如果我死了,我會回到這座森林的泥土裡。我會成為泥土,變成花朵,在你身旁綻放……我會一直一直在你身旁。」 這是有如耳語一般溫柔的誓言。貓頭鷹雖然保持沉默,凝視角鴞良久,終究用他低沉的聲音說了一句: 「……隨你高興。」 他只說了這句話。僅僅是這句話,卻讓角鴞覺得歡喜。(被允許,大概就是指這種事吧。)她終於明白了庫羅說過好幾次的話。 不久,像是要讓他那對黑色的巨大羽翼也能得到休息似的,貓頭鷹在巨木的樹根旁坐了下來。 「嗯~?貓頭鷹,你要做什麼?」 「……我要小睡片刻。」 「要睡覺,要睡覺!?那我也要睡~!」 角鴞笑著擅自決定,在貓頭鷹的身旁蜷縮成一團。她就像很久以前那樣瑟縮著,然而貓頭鷹的羽翼像墊子一般,睡起來有如城堡裡的床似的。她一躺下,睡魔便立刻襲了上來;角鴞心想,原來自己是這麼地疲倦。(shine:我也很疲倦——) 睡醒之後該怎麼辦呢?醒來之後——對了,可以和貓頭鷹討論建造新宅邸的事,談論畫出新的繪畫的事。然後,可以叫庫羅來,大家一起得到許多的幸福。角鴞想著這些,打起了瞌睡,被誘入睡眠的世界裡。就在她要睡著之前,她感覺到貓頭鷹的羽翼就像棉被似地擁抱她入懷。儘管如此,因為實在太過於幸福……這一切說不定是夢呢,角鴞心想。END 第一卷 後記 ——在祈禱之前—— 我不太記得有生以來第一次投稿小說的時候,是什麼樣子。 當時因為是在稿紙上以鉛筆書寫,因此我的手邊並沒有留下任何可以喚起記憶的資料。不過,我記得內容應該是關於聖誕老人的故事;我用了三十張左右的稿紙寫成了短篇作品。 那應該是在國中二年級的時候吧。結果是完全不被理睬,不過,那是很快樂的回憶。因為當時連投稿的方式都不懂,因此像封裝等作業都在朋友家進行。當時朋友建議我「你就裝在塑膠袋裡吧」,我記得還為此嚇了一跳。 朋友連前往郵筒的投遞作業都陪伴我進行,兩個人便到他家後面的郵筒投遞出牛皮紙袋。當時太陽已西沉,周邊沒有任何人影。 在確認了好幾次之後,我將郵件塞入郵筒裡。完成了——就在我要回去的時候,被一旁的朋友留住了。 「要好好祈禱。」 朋友對我這麼說。我當時感到非常訝異;兩人便並排在郵筒之前,默默地合掌祈禱。 沒有什麼宗教信仰的我,不知道當時該對著什麼祈禱。也許是對著閱讀投稿作品的編輯部,也許是神,或者其他的什麼也不一定。我一心一意默默地祈禱。 之後累積了投稿經驗,雖然我不會再對著郵筒祈禱(姑且不論我曾經哀求夜間郵局的櫃檯窗口 「拜託您用今天的郵戳……!七但是每當我要投稿小說的時候,我都會想起 「要好好祈禱」 這句話;並且也會想起在我身旁,為了我寫的故事而合掌的朋友; 無論過了多久,我依舊只寫得出不成熟的故事。我所能做的,也還是每天書寫並且祈禱罷了。 而現在,雖然不記得事情已經過了幾年,但是那天深夜的合掌祈禱,似乎有了結果。雖然好不容易才有這樣的成果,但是比起夜空中的星光要到達我的手邊是快得多了,因此我認為相當成功。 我曾經像發燒的病人一般,也有如惡劣糾纏別人的醉漢一般,口口聲聲說著想要寫出簡單的故事。我想要寫出簡單的故事,絕不想寫出名留青史的故事。我希望對讀者來說,我的故事是一次性的,只是一個過程;即使長大後就被忘記也無所謂。只是,只不過啊,我希望那一個閱讀的瞬間能讓讀者心有所感,產生像光芒一般的東西。例如沒有看過書的某人,或者認為書本無聊又難懂的小孩子,能讓他們的世界拓展開來——就如同之前的我一樣。我希望能寫出像這樣的小說。 我一直如此喃喃自語地活了過來。為此,我需要理想和漠視現實的漂亮話。面對前輩一臉世故地表示: 「只靠漂亮話是無法生存下去的。」 我曾經回答說: 「我會如此活下去!」 雖然這樣的年輕和稚氣不再,但是我仍然咬緊牙關作著我的夢。到今天,我也依舊在作夢。 本書《角鴞與夜之王》的成形是在我高中三年級的時候,正值為大學入學考試的衝刺期。我為了突然從自己內心深處湧出的故事,而內心怦動不已。我只顧著寫下閃爍而出又消逝而去的場面,兩天便寫滿一冊半的大學筆記本,然後將它悄悄地收進書櫃裡。進了大學之後,我要來寫下這個故事。我的第一篇長篇小說,要最先寫出這個故事——我當時這麼想。雖然大學入學考試之間也有過不為人知的痛苦,但我每次都悄悄地告訴自己: 「這真的不算什麼。」 如果對我來說有特殊意義的這個故事,也對至今未曾見面的某人而言,成為特別的存在——那便是我至高無上的幸福。 為了讓這個故事問世,我受到多位人士的關照。早一步讀到這個故事的朋友們,對小小的角鴞賦予關愛和鼓勵;在一切結束之後,替我慶幸、給予我安慰。其中也有賦予我故事中重要角色靈感的朋友們,如果沒有她們,我無法完成這個故事。 自從獲得大賞的殊榮之後,我受到執行編輯以及多方人士的關照。有那麼多的人,為了儘可能將此書以最好的型態出版而竭盡心力。我是個鄉下人,面對他們真的是誠惶誠恐。評審委員的老師們、以令人讚嘆的封面描繪了角鴞世界觀的磯野宏夫老師、閱讀此故事並且理解小小角鴞的有川浩老師,真的很謝謝你們。當然,要致上特別的感謝給未曾見過面的遠方的各位讀者。 發表得獎時,我所尊敬的小說家送了我一句話作為祝賀: 「希望你的話語,能對數萬年輕讀者的心施以魔法。」 儘管我還不成熟,也不會施以魔法,不過——今天,我也依舊會虔誠祈禱。 紅玉解說有川浩(shine:偶爾插話的是我,他的解說在哪——)我招了。我為這個故事哭過。我輸給了這份不標新立異的直率。可惡! 老實說,因為這是在我相當忙碌的時候,被要求寫的解說,所以我不否認心裡曾稍稍想過,要花時間看這部作品還真麻煩。 既然如此,就快快地盡我的義務吧——於是我一拿到原稿,便立刻閱讀了起來。然而,哇!這股引力是怎麼回事? 我感到自己的頸子被抓住,並且被拖入原稿裡。不妙,一不小心就會被牽著鼻子走呢。人家拜託我寫解說,可不能單方面被拖著走啊! 慌忙地整頓好自己,之後就是拔河狀態了。與其說是拔河,也許該說是釣魚狀態吧?魚竿是對方,我是魚。而且,這釣線之粗的! 就結果來說,因為一口氣讀完,加上被感動得哭了,所以算是巧妙地被文章拖著走了。就勝負來說,我輸了。對啦,我輸了,有什麼不服的嗎!這是一部以平易近人的文章所寫出,有如童話故事般的作品。 就如同開始於「很久很久以前,在某處——」的故事,當中的世界觀設定不會太清楚一般:在這個故事裡登場的世界以及國家,也並末說明詳細的設定。 因為沒有做說明的必要。這個故事可以是「很久很久以前,在某處——」;真的完全可以是這樣。 這是有關角鴞的故事;她的個性無法捉摸,借作品中的說法就是「有點傻傻的」,然而她散發出奇妙的吸引力。 然後角鴞和夜之王相逢,這個故事就是這麼簡單。還有,在他們四周的所有角色之惹人愛憐;那也就是角鴞之惹人愛憐之處。 人(在這個世界中的魔物也是?)要成為理想中的自己,足極為簡單又極為困難的。人總是想著要改變,卻掙扎於無法改變;或者,就豁達看開。 在這些人們之前所出現的小小夜之鳥,將遺落細小碎片那也許是為了有所轉變所必須的些微碎片;然而,夜之鳥並不認為這些無意中遺落的碎片有什麼特殊的意義。所以說這夜之鳥很惹人憐愛。當夜之鳥第一次擁有了明確而堅強的意志——至於將會如何發展,就請各位自己閱讀並確認吧!或者,讀者是否已經確認過了呢? 請各位接受不標新立異卻直率,似乎從正面飛入我們心裡的結尾吧。飛入各位心中的,將是這只惹人愛憐的鳥。如果能擁抱這隻鳥,或許,你就能夠取得某些碎片。註:有川浩,一九七二年生於高知縣,為知名小說家暨輕小說作家二OO三年以《鹽之街》榮 獲得第十屆電擊遊戲小說大賞(大賞》其後出版的《圖書館戰爭》則獲得《書的雜誌》評選為二OO六年上半年娛樂圖書第一名,並在二OO七年「書店大獎」中取得第五名的佳績 (《鹽之街》與《圖書館戰爭》系列作將於近期內由台灣角川出版) 第一卷 封面 ◆◇◆◇◆◇◆◇◆◇◆◇◆◇◆◇◆◇◆◇◆◇◆◇◆◇◆◇◆◇◆◇◆◇◆ 更多精彩熱門日本輕小說、動漫小說,盡在輕小說文庫(Www.WenKu8.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