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 三 四 五 六 七 八 九 十  ### 《雪國》川端康成/鄭皮耶譯 《二○一五年十月二日版》 《好讀書櫃》典藏版 一 過了縣境,出了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在夜色下,大地覆蓋了一片銀白。火車在信號所前煞住腳。 島村前面的小姐站起來打開玻璃窗,一陣刺骨的寒風立刻的迎面襲來。這位小姐從玻璃窗口向外探身,並向遠處叫著:「站長!站長」 一位鼻子上都裹著圍巾,頭戴護耳氈帽的先生,提著一盞燈踩著銀白色的白雪,緩緩地走了過來。 島村舉目往車外眺望,心裡想著。天氣真的是這麼冷嗎?而山腳下,疏疏落落地點綴著幾幢好像鐵路局宿舍的房屋,雪光反射來不及照到那地方就被黑色所吞噬。 「站長,是我呀!」 「喔!是葉子,回家嗎?天氣忽又變冷了。」 「我弟弟到這裏工作,以後要拜託您多加照料了。」 「啊!這裏以後會變的更加冷清,可憐他年紀輕輕的。」 「他還是小孩,要麻煩您多加指導。」 「我會的。其實他表現的不錯,這裡會開始忙碌了。大雪過後,會常發生崩雪,火車受阻了。林子裡的人要為乘客的食物,忙得很。」 「我看站長穿著的好像很厚,但是弟弟在信上說,他連背心都還沒有派上用場呀!」 「我穿了四件呀!但那些小伙子一冷便只管喝酒,現在都傷風了,在那邊躺著呢!」 站長提起手中的燈,朝宿舍方向指著。 「我弟弟也喝酒嗎?」 「喔!他沒有喝。」 「站長要回家了?」 「是!我有點傷,要每天門診。」 「啊!真不幸。」 「那麼!妳要多保重!」穿著和服披著外套的站長,似乎急著結束刺骨寒風中的對話,轉過身說著。 「站長,我弟弟還沒出來嗎?」葉子用眼睛巡迴了一遍雪地,接著說:「站長,千萬拜託請多加照顧我弟弟。」她的聲音清楚近似悲愴,嘹亮得如同要由雪地引發回響般,當火車開動了,但她依然不肯縮回上半身,火車趕上了沿鐵軌走著的站長時,她大聲喊著:「站長,請您告訴我弟弟,要他一放假就馬上回家。」 「知道了!」站長大聲回答葉子。 葉子關上窗戶,並將雙手捂在凍紅的雙頰上。 縣境的山間中備有三輛除雪車,以待雪季來臨時可以除雪。長長的隧道的南北兩出口,也分設靠電力控制的崩雪警報。一旦發生崩雪,已有準備的五千名除雪工人,及兩千名消防隊員及青年團員都可以立即動員除雪。 從葉子剛才的談話中,島村獲知她弟弟從今年的冬天起,會在這即將被大雪覆蓋的鐵路信號站內工作,島村因此也對葉子產生了興趣。 島村稱葉子為「小姐」,因為她看起來就是小姐的年輕樣,至於葉子旁邊同行的男人和她是什麼關係,島村當然無法知道。但是看他們的舉止好像是一對夫妻,看那男的顯然身上有病。 對待病人,雖然是男女之間但也不會太過拘謹,但愈是照顧的周到給人感覺愈像是夫妻,何況照顴一位比自己年長的男人,葉子充滿媽媽似的動作,給人很容易遐想他們是一對夫妻,雖然隔一段距離觀察他們。但島村卻是把她和那男人分開來看,以她一個人的容貌上給人的感覺,她是一位「小姐」。這或許是島村長時間以好奇的眼光看那葉子,加上自己的傷感判斷的結果吧! 大概有三個小時,島村為了排遣這段無聊的時光,他不斷以左手的食指點點這裏,碰一碰那裏,好像很忙的樣子,島村忽然莫名其妙的想到,這隻手指頭讓他清楚地記住即將前去面晤的女人容貌。在此影像之前,他愈是急著回憶她,影像愈是模糊的難以捉摸,使他慨嘆記憶是如此不可信賴的東西。但是,這隻手指卻蘊著那女人的觸感,如同將他引至遠處那女人的身邊,他一再的將指頭湊到鼻孔前嗅著這份感覺。 一回,他無意間在顯得霧濛濛的玻璃上畫上一條線,那裡面立刻浮現了一隻女人的眼睛。他驚訝得險些大聲叫出。但事實上怪他心不在焉,因為仔細的一看原來映在玻璃上的眼睛,是坐在對面的女人。 車外夜幕低垂,車內燈火通明,玻璃窗自然也變成鏡子,由於暖氣使玻璃蒙上一層水氣,不加揩拭是不能映現影像。雖然只是映出一隻眼睛,但反而使那小姐的眼睛顯的更加動人。 島村將臉貼近了窗子,做出貪看黃昏景色的旅愁模樣,並用手掌擦拭玻璃。 小姐微傾著上身,專心的看著躺在面前的男人。其端正的模樣,是嚴肅了些,但目不轉睛的眼神卻充分流露了她的真摯。男人把頭擱在窗下,踡曲的雙腳伸到小姐的身旁。這裡是三等的車廂,所以他們並不坐在島村的旁邊,是隔一排的正面,在玻璃鏡中只能看到橫臥著男人的耳朵。 但那小姐的位置正好在島村的斜對角,他可以直接看到她,在他們搭上這班火車時,小姐那淒涼而眩目的美貌,已使島村驚惶得低下視線,在視線下俯的那時候,看到男人毫無血色的手緊握小姐的玉手,使島村越是惶惶然的將視線朝向另外一方。 在玻璃鏡中的男人一直注視小姐的前胸,神情頗為寧靜,他那衰弱的身軀中卻漾溢著一種甘美的諧和。男人將圍巾當做枕頭墊在腦袋後,把一部份繞到鼻子下方,將嘴巴密密的蓋著,甚至於往上裹住雙頰,形成護頰。 有時這道護頰會自動滑落遮住鼻子,但那男人未用眼示意前,小姐已體貼為他整理好。他們無心地重複這動作,但卻使旁觀的島村莫名其妙的焦燥起來。 裹住男人腳上外套下襬也會經常掉下來,小姐每次很快的發覺,而將它重新紮好。當他們做這些小動作時,顯得是那麼的自然。他們之間似乎拋開男女間的距離,共赴這遙遠的旅程。 大概是因為透過玻璃鎖窺視的緣故,島村感覺好像在夢境中看戲,感受不到任何悲愁。 黃昏的景色也在鏡中流逝。 被映入玻璃鏡中的影象和玻璃鏡,就好像電影的影像重疊畫面移動著。上場的人物和背景沒有任何關係,透明虛空的人物和暮色矇矓的背景在流動著,協調地勾出一個超塵世的象徵世界。尤其當小姐臉上映出山野間的燈火時,島村所感受到的美,叫他心顫。 淡淡的晚霞仍殘留在遠山的上空中,從玻璃窗望去,遠處景物的輪廓依然清晰可辨。只是色調變化,使得連綿平凡的山野,顯得更平凡。 然而因為平凡,因此反倒成為一股茫然感情交流。 當然,小姐的臉浮現在其中也是原因之一。浮現出的人像部份是透不出窗景的,但小姐臉部輪廓之外的黃昏景色卻不斷的流動著,連帶小姐的臉孔也變得透明了。 那是真的透明嗎? 由於景色不停在臉後流過,給人的錯覺以為夕暮的景色是從她臉上經過,而逮不到機會仔細的看明白。 其實車廂內的燈光不是很亮,玻璃窗的景物也不像鏡子般那麼清楚,只是沒有反射而已,島村在窺視之餘,自然也忘記鏡子的存在,只覺得小姐突顯在暮色的洪流之中。每當此時,她的臉中會浮現出燈光,這燈光掩蓋不了鏡中的影像,鏡中的影像也無法奪走燈光。 燈光從鏡中臉上劃過,卻無法照亮她。 那是種冷清幽幽的光,在她小小瞳孔的周圍,模糊地閃爍著,當瞳孔與燈光重疊的一剎那,她的眼睛恰似一隻在昏暗的波濤間跳動的螢火蟲。 對於別人的窺視,葉子毫無所覺,她專心的照顧那男人。即使她偶而轉頭望向島村那邊,也不留意自己映照在玻璃窗鏡上的姿影,當然更不可能留意正在眺望車外的島村。 長時間窺視葉子的島村,好像正被玻璃鏡中的非現實暮色的力量所鎮懾,忘了窺視是極為失禮的動作。 因此當葉子呼喊站長時所表現出一種略嫌過分真摯的神情時,才會激起島村要探視故事般的興致。 當火車駛經信號站時,玻璃窗上已是一片漆黑。流逝的景物一旦消失了,玻璃鏡子的魅力也立刻如春夢般的消散無踪。 葉子美麗的臉龐依然印在上面,而島村不經意從她身上發現一種與她的溫柔舉動相違背的清冷。玻璃鏡子雖然比先前更模糊,島村也無意去擦拭。在半小時之後,葉子出乎意料之外地與島村在同一站下車。 島村此時下意識以為又會將發生什麼與自己有關連的事情,回頭看了一下,眼睛觸及月台上的寒冷空氣時,他立即想起自己在車廂內無禮的舉動,他趕緊回過頭來,朝著火車頭邁步的方向前走。 那男人一手搭在葉子的肩膀上,走下了月台穿過鐵軌,但被這邊的站務人員揮手制止。一列貨車從黑色中如長龍般的出現,將兩人的身影給遮蔽了。 旅館派到車站迎接旅客的伙計,全身穿著嚴密的雪服,耳朵也包住,腳上穿著一雙橡膠製的長統馬靴,忽看之下還以為他是要趕赴火場的消防隊員。 一位從候車室窗口眺望鐵路另一端的女人,她怕寒地躲在藏青色的斗篷內,並蒙上頭巾。 由於火車廂內的暖氣餘溫還留在身上,島村並未感到非常的寒冷,但他畢竟是第一次到雪國,他還是被當地人的這種裝束嚇著了! 「真的是冷的非這般裝束不可嗎?」 「是啊,大家都在準備過冬,尤其是在下雪之後放晴的前一夜,特別冷,像今晚,溫度一定在冰點以下。」 「冰點以下就是這樣子!」島村一面隨著旅館的伙計上汽車,一邊瀏覽屋簷上垂掛的可愛冰柱。 積雪也使原本低矮的房舍更顯的低矮。這裡全村就好像沉浸在雪海的淵底中,悄然無聲地。 「真的沒錯,摸到每一件東西都出奇的冷。」島村說。 「去年最低溫,氣溫甚至於降到零下二十幾度呢!」 「雪呢?有多厚?」 「通常有七、八尺,但如果下得很大時,也會厚達一丈二、三尺呢!」 「看這樣子,寒冬就到了。」 「對呀!就到了。你現在看到的雪景是前一陣子下的,那時有一尺多高,現在融化的只剩下這些。」 「有融化的時候吧!」 「是的,但是難保什麼時候又會突然下起大雪?」 現在是十二月初,島村因為感冒而阻塞不通的鼻子,突然間好像通了,使島村的鼻水直淌,彷彿要將鼻孔內的一些穢物完全清除乾淨。 「師傅家的小姐還在吧?」 「在呀!剛剛她也在車站啊!那一位披著藏青色斗篷的小姐,你沒看見嗎?」 「喔!那個人就是她啊!等一下,能找到她嗎?」 「今晚嗎?」 「是啊!」 「她去接師傅的兒子,聽說要搭剛才那一班末班車回來呢!」 原來浮照在玻璃鏡子裏,葉子照顧的那男人,是島村即將前往會面女人下榻旅館三弦師傅的兒子。當島村了解後,心中感覺有某種東西掠過心頭。對於這次意外的邂逅他並不驚訝,他驚訝自己竟然如此見怪。 不知何故,島村忽然感覺自己心靈的深處,似乎可以清楚的窺視單憑指頭感覺記住的女人,與火車上瞳孔裏亮著燈光的女人之間似乎曾經有點什麼,或將會發生什麼。 他將這種感覺歸於尚未從浮映著的暮色鏡中清醒過來的緣故。 「暮色流動的景物也正是時間流逝的象徵吧!」 滑雪季來之前的這段時間,旅客很稀少,是溫泉旅館的淡季。島村跨出溫泉浴池,整座旅館幾乎陷入熟睡熱夢之中。通道很老舊,當每跨一步時,玻璃門窗會微微的作響。在通道的盡頭櫃枱的轉角處,有位女人站在那兒,衣襬拖在冰冷泛黑的地板上。 當島村看到衣襬的瞬間時,暗自愕然,以為她入了樂籍當起了藝妓。但她既未朝這邊走來,也無屈身相迎的態勢。當他走到她身旁時,她依然悶不吭聲。女人似乎想在她那濃妝艷抹的臉龐上擠出一點微笑,但反而成為一張哭喪的臉龐,兩人一言不發的朝著房間的方向走去,他們曾經是有過一段共同的往事。 站在女人的立場,男的既不來信,也不見人影,曾經允諾要寄給她舞蹈書籍也如石沉大海般,是毫不在意的遺忘。因此,應該由島村先行陪禮或解釋。 在看不到她臉上表情並肩同行的此刻,島村不僅感受不到她有責怪之意,甚至於感覺女人渾身充滿了愛慕之情。此時此刻,說什麼都毫無意義,不當的話反而會給她有一種敷衍的感覺。 島村也被女人喜悅甜蜜的情愫所懾,來到樓梯口時,他突然豎起左手食指伸向女人面前說:「它最記得妳。」 「是嗎?」女人握住了他的指頭,拉著它登上了樓梯。 女人在用棉被蓋住的炭爐子前鬆開島村的手指頭。女人的臉頰霎時紅到脖子,為了掩飾她的窘態,她再質問島村說:「你說它記得我?」 「不是右指頭,是左指頭。」他從女人的手中抽回右手置於炭爐子。然後抽出握拳的左手。 女人故作若無其事地樣子說:「我知道了。」繼而笑著掰開島村的手指頭,將臉貼在他的手掌上。「只有它最記住我嗎?」 「好冷!我從未碰過這麼冷的頭髮。」島村說「東京還未下雪吧!」 「妳這麼說,不是這樣,否則有誰會在歲暮到這麼寒冷的地方來呢?」  ### 二 那時候已經過了雪崩的危險期,也正是嫩芽初綠的登山季節。向來無所事事的島村,很自然地喪失對生活的嚴謹,為了找回這些,島村認為登山是最佳調整的方式,因此他經常獨自登山。 有一夜,他在縣境的山中待了七天後,下來到溫泉區就立即找一位藝妓。而那天也正好是新馬路的竣工典禮。村內非常熱鬧,連繭倉戲團子的小屋也被充當宴客場所,僅有的十二、三名藝妓根本不夠。 旅館的女傭告訴島村,師傅家中的小姐到宴客場上幫忙,可能的話,要表演兩、三支舞便會回來。島村好奇的問是那樣的姑娘。 女傭回答說:教三弦和舞蹈的師傅家中的小姐並不是藝妓,她只是在宴會上偶而應邀表演而已。村中並沒有雛妓,僅有年長的藝妓,她們又多半不願表演舞蹈,因此小姐非常受歡迎。 儘管她從未單獨到旅館房間為客人服務,島村並非全然陌生。島村對女傭的話半信半疑。一小時後,女傭把她口中的小姐帶來了,島村楞了一會兒,他對小姐另眼看待。小姐拉住了準備離去的女傭袖口,要她一旁作陪。 這女人給島村第一個印象就是她非常的乾淨,甚至於連腳趾縫內都無一點污垢。他懷疑自己是不是因剛看過山中初夏眼珠產生了錯覺。她的衣裳雖帶點藝妓的風格,但下襬並未拖地。柔軟的單衣嚴密的裹著身軀。高級品的腰帶,與衣裳頗不搭調,但是反而將這小姐襯托得更楚楚動人。 女傭也趁他們在談山時離去。 女人竟然連這些環繞村子的山名都不知道!島村也酒興缺缺。女人意外坦率地告訴他,她出生在雪國,但在東京執壺賣笑。被人贖回之後便一直在那個人的照顧下生活。希望自己能成為舞蹈師傅,以備日後能夠獨立生活。但是不到一年半,那男人便過世了。 或許與那人訣別之後,今天才提起這個經歷,但她似乎想賣關子而不肯全部告訴島村。 她自稱十九歲。如果這是實話,這位十九歲的女人倒有二十一、 二歲的模樣,不致於使島村感覺拘束。 當話題談至歌舞伎時,女人對一些名伶的藝術風格及其他的消息,反而比島村靈光。或許也正找不到這類談話的對象,女人談得渾然忘我,不時的流露出風塵女子特有坦誠的氣質。她對男人的心性也有著概略性的認識。 島村自始就未將女人視為藝妓,由於有一星期的時間未曾與人交談,對人情味充滿了無限的懷念!因此,也不由自主地對這女人產生一份友誼,彷彿在這段山居傷感的餘韻都一路的連接到這女人身上。 第二天的午後,女人將洗澡用具放在走道上,順道到他房間來,不等女人坐定,島村立刻要她幫忙介紹藝妓。 「介紹藝妓?」 「是啊!」 「真亂來!我從沒想過你會要我做這種事。」女人氣憤的起身走到窗口,她凝視縣境的群山。過了一會她臉紅著說:「這裡沒有這種人。」 「騙鬼呀!」 「我不說假話的。」她轉過身子坐在窗檻上。「這裡的藝妓都是自由身,不能強迫,旅館也不做這方面的服務。這是真話。如果不信的話,你可以隨便找個人問一問。」 「請妳幫忙可以嗎?」島村說著: 「如果我不拒絕呢?」 「我把妳當成朋友,才沒有打妳的主意。」 「這算那門朋友!」女人被逗得脫口說出孩子氣的話,但隨即又有點不屑地說:「你還真行,這種事也叫我幫忙!」 「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在山上這幾天;我身體變壯了,頭腦卻一直昏沉沉,想和妳談點正經事也無法集中。」 女人垂下眼簾,不再作聲。 島村索性的把男人的本性全部表露出來,這也讓那慣於接受事理的女人夠受了。 在濃密的睫毛襯托下,女人垂下的眼珠,更呈現一種溫柔的艷麗。當島村注視之時,她微微地甩了甩頭,臉上浮現淡淡的紅暈。 「你最好去找一位自己喜歡的。」 「這正是核心問題,我剛到貴地,那知道誰比較漂亮呢?」島村回答: 「你要漂亮的……」 「是的,還要年輕。無論那方面,年輕的比較沒有毛病。對了還有,不要多嘴的並帶點傻氣,而且乾乾淨淨的模樣。」 「喔對了!我要聊天時會找妳的。」 「我不來這裡了。」女人說著: 「別說這種話。」 「真的,我不會來了,我來做什麼呢?」女人怒氣的說: 「我很想和妳交個單純性的朋友,所以不找妳。」 「你真是的─。」 「一旦發生了那種關係,隔天就不會想再看到妳,連談話都提不起勁來。」 「我剛剛才從山上下來;見了人都感覺分外的親切感。也很依戀,所以我不能逗妳玩。妳也知道,我只是一位過客。」 「我知道!」女人嘆氣說著: 「還有,我找來的女人如果正好是妳討厭的模樣,將來我們見面豈不感覺噁心。所以由妳挑怎麼說都比較適當。」 「我不管!」女人氣沖沖的說,並把腦袋撇向另一邊表示抗議。不久之後又說:「你說的好像有點道理……。」 「妳想如果我倆之間有一手,我們的友誼一定不會長久。那不就慘了!」 「嗯!確實如此;我生長在碼頭,而這裡又是溫泉地。」女人很坦率的說著:「客人多半是過客。我年紀雖然不大,但也曾經聽說過,一個心裡喜歡的人,口頭不說,反而更令人難忘,在分手之後更是如此。對方有時想起也會給妳寫信,信上一定也這麼說。」 女人從窗檻上站起來,優雅地坐在窗口下的榻榻米上。如同回憶遙遠的昔日,又似乎故意靠近島村。女人的聲音太過於真誠,使島村感覺自己輕易地欺騙她,感到內疚。島村沒有說謊,這女人根本不屬於風塵中的人,島村即使極度的渴望女人,也無須找上她,他可輕易地得到他想要的。 女人,她太過於純潔,純潔得使島村見到她,便把她排除到那檔事之外。另外一點,就是島村也正為選擇今年的避暑勝地而煩惱,有可能帶家人來這塊溫泉地。幸好女人不是風塵女子,他可以請女人擔任妻子的導遊,無聊之際妻子還可以跟她學舞蹈呢。 他很認真盤算這件事情。雖說他與這名女人建立了一份友誼,其實也是經過深思熟慮才決定的。當然,其中也許有蘊含如同透過玻璃鏡看晚景一樣的情愫。 以他目前的身分,不僅不願意和這女人發生不清不白的糾葛,同時他也以浮現火車玻璃鏡窗上那夕暮女人的臉龐,這多少帶點非現實的想法。 他對於西方的舞蹈,興趣上也是這種情愫。 生長在東京商業街的他,自孩童時代就接觸歌舞伎,到了學生時代,嗜好偏向於長唄伴奏的舞蹈或舞台劇。由於天生就有窮追不捨的特性,島村廣泛涉獵了舊集文獻,也四處雲遊拜訪了各流派的宗師,不多久結交了日本舞蹈界的一些新秀,島村更執筆編撰有關研究的報告和評語。 對於日本舞蹈的頹廢不振,和一些自以為是的潮流,他很自然的感到不平,而興起投身於提振此事的念頭。然而,就在日本舞蹈界年輕一代極力鼓動他的當兒,他突然方向一轉,對西方舞蹈產生濃厚的興趣。 以後他幾乎不再觀賞日本舞蹈,相反地也致力於收集西方舞蹈的相關書籍和照片。甚至於遠從國外尋求一些海報和節目單。但這行為並非只是對外國世界的好奇和憧憬。 由於他從未目睹西洋人的舞蹈,倒反而使他從中發覺出喜悅。一些日本人跳的西洋舞蹈他不屑一顧是最佳的證明。未曾見過的舞蹈是一種非現實的產物。甚至於紙上談兵,不再是天堂的詩篇。他也認為再也沒有以西方出版撰寫的有關一些西方舞蹈的文章更輕鬆。 島村的研究,其實是一種任意的幻想,他眼中所見的並非是舞者生活肉體表演的藝術,而是藉西方語所呈現在腦海中的一些幻影來加以欣賞,這好像憧憬海市蜃樓的戀曲一樣。由於每當他提筆介紹西洋舞蹈時,就被人視為末流的文人,島村也自嘲的聊表作無固定職業者的自慰。 但諸如此類有侮於日本舞蹈的談話,居然能成為吸引女人的助力。但在現實生活上,這種專業知識是很難發生什麼作用的。 話雖如此,不知是不是無形中也把女人視同西方舞蹈一樣的眼光看待呢?因此,當他發現自己那種略帶旅愁的談話,此說辭觸動女人生活上的要害時,當然也不由得產生一種欺騙對方的歉疚。 「這樣我下回帶家人來時,才能和妳痛快得玩。」 「是的,我了解,有關這件事,我很明白。」女人低聲的笑,隨著以一般藝妓習慣用的爽朗語氣說:「我也喜歡這樣,君子之交畢竟才能長久。」 「我想還是麻煩妳去,幫我找一個吧!」 「現在嗎?」 「是的,現在!」 「別開玩笑!大白天我怎麼好開口!」 「那些女人如果有留殘渣就不夠新鮮了。」 「我看你是把我們這塊溫泉地當作是一些俗人聚集的地方嗎?難道在看了村子的情形,你還不清楚狀況嗎?」 女人也似乎驚訝島村不明事理,而以很認真的口吻告訴島村這裏沒有那種女人。 但是島村對此有點質疑,女人在極力爭辯無效之後,只好退一步說:「藝妓是有權去做她們想做的事情,但一般都會向老板打聲招呼。因為擅自在外面接客,如果發生事情。顧客可以置之不理。但是事先有報備的話,顧客便會負責承擔一切後果。這就是不同的地方。」 「妳所謂的負責,是什麼呢?」島村狐疑。 「比如懷孕或得病……。」 島村也對自己愚蠢的質問也感覺可笑,這山中的村子或許真有這種事情也未可知。 島村儘管對於旅途中所遭遇的人情味有著本能的敏感,但是無所事事的他,依然不可避免地興起自己保護的意念。打從山下來,他就從這山中小村樸實的景色中領悟到一股休閒的氣氛,這雪國真是一個排遣生活的鄉村之一。直到數年前鐵路通過村子,這裡一直是這些莊稼人家溫泉的療養地。 那些掛著夜色布窗的小菜館和紅豆湯店都有一名店員,但是看到那張燻得黝黑的古老紙門,讓人懷疑這樣的店舖也會有客人上門。這裡一些販賣日常用品的雜貨舖或是糖果店多半會僱用一名店員。因為,老板除了開店外,還要下田工作。 或許是因為教三弦師傅的家人,那女人雖未領取正式的執照,偶爾到宴會上幫忙,別的藝妓也不會埋怨。 「那麼,到底有幾位呢?」 「哪一位比較好?」島村起立按著電鈴說著。 「我要走了。」女人回答。 「幹嘛!走的那麼快。」 「我才不管呢!」女人以甩開屈辱般的口吻說: 「我要走了。等會我會再來看你,我才不在意你呢?」 可是女傭正好進來,她又若無其事地的坐下來。 女傭一直詢問她找那位,她卻一直不肯指名。但是過了一會,來了一位十七、八歲的年輕藝妓。 一看她,島村從山上下來時,對女人渴求的慾望頓時跌到谷底。那女人黝黑的手臂,露骨的身材,顯示她是一位初出茅盧的老實人。 為了不使年輕藝妓感到被冷落,島村儘可能將臉朝向藝妓,但吸引他的視線是年輕藝妓背後窗外山上的綠色,他連一句話也懶得說。 這女孩真的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山村藝妓。見島村默默不語,先前坐在島村身旁的女人很識趣地站了起來,悄悄的離去。這樣場面越發尷尬。 時間過了一個小時多,島村正想客氣的打發這年輕藝妓時,突然間記起有電匯,郵局也將下班,所以伙同藝妓離開這房間。 出了旅館大門,島村抬頭看到新綠盎然的山景,佯裝突然被它所迷惑,一路往山上走去。路上不知想到什麼或看到什麼,島村只嘻嘻笑著不停。 他走著直到有些倦意,他才轉身後,提起浴衣的下襬一鼓作氣地往山下衝。他的腳邊忽然飄起了兩隻翩翩飛舞的黃色蝴蝶。牠們彼此糾葛著,一會兒便飛得比縣界的山還高。隨著高度漸高,黃色的蝶身也漸漸的變成白色。 「怎麼啦?」先前的女人站在杉樹下。「看你好像很開心?」 「那件事到此為止。」島村忍不住的笑起來,「那事真到此為止。」 「是這樣嗎?」女人轉身漫步走進杉樹林,島村默默的跟在後面。到了座神社。長滿青苔的石獅旁有塊平坦的岩石,女人在上面坐了下來。 「這兒很涼快,連夏天的風都是涼的。」 「本地的藝妓都是這樣的嗎?」島村問 「差不多是這樣。不過有些年紀大一點,長的還不錯呢!」女人低頭說著,她的頸上映上一抹松樹林的黯綠。 島村抬頭望著杉木之梢。 「哇!現在好多了,好像精力一下就洩光了,真奇怪!」因為這些杉木非常高,非得把手伸到背後撐住石面,挺胸膛並將臉往上仰,才能看得。 每株樹幹呈一線到底挺立著,那墨綠的葉子遮蔽了穹蒼,顯得全然靜默。 島村靠背的杉木是其中最古老的一株,不知何故一些朝北的枝椏一直枯到樹梢,光禿的枝幹宛如尖頂倒插的木樁,忽看之下像一柄兇神惡煞手上的兵器。 「是我搞錯了。因為下山第一個就是看到妳,我還以為這兒的藝妓都像妳一樣美呢?」島村笑著說。 直到現在才領悟到,自己想將七天在山上獲得的健康加以拭濯,而第一眼就看見妳這位極具潔靜美感的女人之故。女人也凝視遠方落日餘暉下的喘流。兩人默然僵住了。 「啊!我差點忘記,你要煙!」女人輕鬆說著。 「剛才我到你房裡,發現你不在,心裡還正在納悶呢?看到你獨自衝上山。我在窗口看了還覺得好玩。我看你一定忘了帶煙,順便幫你帶上來了。」說著,女人從衣袖中掏出香煙,並為他點火。 「我感覺對這位年輕藝妓有點抱歉!」 多石的溪流中發出湍急悅耳的水聲,從杉林的空隙看過去,對面山褶已逐漸暗了。 「我若不找一位和妳相當的女人,以後見到妳,還真會遺憾呢!」 「我才不管這些呢!你這個人還真霸道。」女人忿忿然嘲笑他,但有一種莫名的情愫在兩人之間正開始迴蕩。 島村很清楚地意識到一開始自己就很喜歡這女人,因為一些世俗的圈子,不由對自己也感到討厭,同時更感覺這女人的美。 從剛才在杉樹林喚他開始,她的容貌一直有股清新得超凡脫俗。雖然她細小高挺的鼻子稍嫌單薄了點,但那張小嘴猶如水蛭做成的美麗戒指,潤澤而彈性十足,不言也顫之感。嘴唇如果一旦有了皺摺或變暗的色澤,給人不潔之感,但女人的唇是那麼的濕潤而閃爍著亮光。 女人的眼角長的很均勻,但眼睛就如同故意畫成一直線有點不自然,但濃密短毛的彎眉又很合適地圈繞著它。她這張雙顴微聳的圓臉輪廓雖然很平凡,但那白色瓷器般的皮膚透出了微紅,頸根清瘦。如果形容她是標緻的女人,寧可說是一位乾乾淨淨,清清爽爽的女人。在藝妓的女人中,她是一位不卑不亢的女人。 「哪裏來的那麼多的蚊子!」 女人掀動衣裳的下襬,站起來。 如果一直是這種靜默的氣氛,會因無聊而降低興味。 那一夜十點左右,女人在走道上大呼小叫的喊島村的名字。她顛顛倒倒的撞進他的房間,倒在桌旁,用顫抖的手在桌上亂抓起開水咕嚕咕嚕的猛灌。 她告訴島村,今天的傍晚,她和今年冬天在滑雪場認識的幾個人遇上了,他們邀她一同到旅館,和一群藝妓們胡鬧了一個晚上,她也終於被灌醉了。她搖晃著腦袋,漫天胡說一通。 「打擾你了,我也得回去了,不然他們會以為我發生了什麼事,來到處找我。等會我會再來的!」說著說著,她又顛顛倒倒的踉蹌離去。 過了一個鐘頭,她更是顛顛倒倒跌跌撞撞的從長長走道的那頭顛了過來。 「島村啊!島村啊!」她尖叫的喊著:「我看不見!島村。」那是一個女人以赤裸的心在呼喊自己男人的聲音。島村甚感驚訝! 女人那尖銳的喊叫聲必然是驚動整棟旅館,擔心之餘島村惶惶然迅速的站了起來。就在這時候,女人的手指插破了紙門攀著門框,毫無氣力地癱倒在島村的身上。 「你還在,真好嗯。」女人緊靠著他坐下來。 「我沒醉!我哪裡醉了?我只是難過,好難過啊!其實我心裡還是明白的很。」「噢!」女人想吐。「給我水。都怪威士忌,那東西一混就叫人頭昏腦脹。頭好痛喔!我不知道他們買的是劣質便宜貨!」 女人撫著臉。島村一鬆手,女人便無力地癱軟下去。島村的手緊摟女人的頸項,緊得連自己的面都快被她的頭髮壓扁。他的手探入女人的胸部。對島村的舉動,女人默不吭聲,她只交叉著雙手緊緊的守衛住她的乳房,防備他極欲追求的東西,但酒精的力量使她毫無防衛的力量。 「怎麼搞的!一點力氣都沒有!混帳!」她嚷嚷著,突然間,咬著自己的胳臂。 島村快速的推開她的嘴,但手臂上已經深深的烙下一列齒印。女人繼續的在他的手上亂塗,說要寫出自己喜愛人的名字。在寫上二、三十位名人和明星之後,她接著寫了無數的「島村」。 島村的掌心逐漸感覺到熱氣。 「妳這樣我就安心了!」他靜靜地說著。 他也意識到一種母性的情緒。女人又感到不適。她掙扎的站了起來,又在房間的一角匍匐下去。 「不行,我要回去,我非回去不可!」 「妳不能走,外面雨下的太大了!」島村勸她。 「我爬也得爬回去!」 「那很危險啊!如果妳一定得回去,我送妳。」 這座旅館位處山丘上,下山一定要經過一段陡斜的坡道。 「妳鬆鬆腰帶,在這躺一會兒,等酒醒後好嗎?」 「不用了,我已經習慣,這樣我可以走。」女人說。 此時,女人端坐,挺起胸,但這樣只徒然增加呼吸的不順暢,她想吐,打開窗子後卻吐不出東西。她努力保持身體的原姿,時又吵嚷要回去,就這樣不知不覺地已經過了凌晨兩點。 「去睡覺吧!」 「妳呢?」島村用關心的口吻問。 「我沒事,等酒稍微醒一點就回去,我要在天亮前回去。」她膝行移近島村,推著他。 「別理我了,你快點去睡吧!」 當島村窩進棉被,女人起身在桌上喝水,同時說:「起來啊!你起來啊!」 「妳到底要我怎麼呢?」 「嗯那你還是躺著吧!」 「這是什麼!」島村坐起來,用力將女人拖過來。 女人剛開始左躲右閃的,最後熱情地送到香唇。緊接著又痛苦的喃喃地反覆自語:「不行!不行!我們還是保持朋友的關係吧!你也希望這樣。」 那真誠的口吻叫島村好感動,看著她憋緊雙眉極力在克制自己的慾望,島村心感無趣,想遵守對這女人的允諾。 「我並不是在惋惜什麼,更不是捨不得自己。只是,我不是那種女人哪!我不是那種女人哪!你曾經說過,那麼做,我們的友誼不會長久的。」 她醉得幾乎要喪失理智。 「不能怪我,是你不好呀!你輸了,因為你不夠堅定,不能怪我啊!」她急切的解釋。為了抗拒這如洪水般湧來的喜悅,她咬住袖口。但一瞬間,她又像洩了氣的皮球般沉默了下來,而又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尖銳地說:「你笑什麼,是在笑我嗎?」 「沒有。」 你心裡一定在笑我,就算現在沒笑,以後也一定會笑。女人俯下身子,悽楚地涕泣著。但很快她就止住眼淚,一副推心置腹的開始細說她的身世。 醉酒的痛苦已被拋到腦後,對於剛才發生的事也隻字未提。 「啊,只顧著講話,把什麼都忘了。」 她曾經說必須在天亮前回去。 「天還沒亮,這兒的人都起得很早。」她好幾回的站起來,打開窗戶向山外探視。 「沒有人在走動,早上下大雨,大概大家都不下田。」 對面的山頭及山麓迷濛地浮現在雨中時,女人眷戀著不忍離去,直到旅館的人即將起身,她才整理那一頭黑溜溜的頭髮。 島村想送她到旅館門口,但她怕被人撞見,因此她匆匆地逃溜出去。 當天島村便回東京去。  ### 三 「當時妳雖然那麼說,那並不是事實。妳想誰會在歲末到這種如此寒冷的地方來呢?那以後我從沒有笑妳呀!」 女人忽然地抬起頭,枕在島村肩上的臉到鼻子兩旁都紅了。透過女人厚厚的白粉,島村很清楚的看到那一片嫣紅。她使人聯想起雪國的寒凍,水雲般的秀髮叫人有股溫暖的感覺。 此時她憨直的臉上浮現一絲甜蜜微笑。或許是回憶起那時的情景,島村的話又重新縈繞耳邊,也使身體染上一層幸福的紅暈。 她低頭不發一語。從敞開的領口可看見她暈紅的背脊,一無掩飾地露出潤澤的光澤。 以前摸到她的秀髮時,島村曾驚訝髮絲的冰冷,一開始以為是寒冷所致,直到現在才明瞭是頭髮本身的緣故。島村仔細的看了她的頭髮,這時女人正在火爐旁數指頭,而且久久不停。 「妳在算什麼?」島村問。 但她不理睬,繼續在數指頭。 「那天是五月二十三吧?」 「原來妳是在數日子。妳知道嗎?七、八兩個月都是三十一日。」 「哇,一百九十九天!今天剛好是一百九十九天。」 「妳的記性還真好,還記得那天是五月二十三。」 「看日記就知道嘛!」 「日記?妳也在寫日記?」 「嗯!翻一翻以前寫的日記也是一種享受。什麼都可以照心意記載,在重看的時候,有時心情還真激盪呢!」女人臉紅了起來。 「什麼時候開始寫的?」 「到東京前不久的時候。那時我的環境很窘困,買不起日記,所以都用兩、三毛錢一本的雜記簿代替日記本。我用尺在簿上畫上細格子,因為鉛筆尖很細,線就畫的很整齊。我在那本雜記簿上,細細麻麻的記載下我的心事。但等到我有錢買日記本時就不同了,我不再愛惜它。練字時也一樣,以前寫在舊報紙上很認真,現在寫在卷紙上常常會不專心。」女人敘述了一段心事。 「這習慣沒有間斷過?」 「沒有。十六歲那一年和今年尤其有意思。我都是從宴會回來,換上睡衣後才寫的。可是,因為回家時大都很晚,所以常常寫到一半後就睡著了。現在那裏的記載還在呢!」 「喔!」 「不過我也不是天天寫,有些日子還是不寫的。我們這裏畢竟鄉下些,宴客總那些花樣。今年的日記本上是每頁都印有日期,要寫長些會覺得麻煩。」 女人除了寫日記外,還有一件令島村驚訝的意外,那就是她從十五、六歲開始就把每一本讀過的書記錄下來。這種心得雜記本也累積了十年之多。 「是心得報告嗎?」 「我那會什麼心得報告!只不過是記下書名、作者,以及書中的人物和他們之間的關係罷!」 「記這些有什麼意義。」島村說。 「其實沒有什麼意義。」女人答。 「簡直是浪費時間。」島村說。 「是的!」女人以開朗的口吻回答他,然後對島村凝視。當島村再次強調她的舉止無濟於事時,但不知何故,感到有一股雪的寧靜正浸透了他,那是女人的緣故。 島村心理也有數,對女人而言絕非徒勞無功。如果說她起不了反應,反而證明了她的存在是單純的。 女人口中所說的小說,與一般「文學作品」扯不上關係。在這山村中,人們之間只是交換一些婦女雜誌而已。至於自己喜歡的書,就只能孤獨自賞了。 因為無從選擇,不論在旅館或其他地方,一發現小說或雜誌,她會立刻借來閱讀。然而,她憑記憶所舉出的作者名字,有許多是島村未曾聽過的。 她的語氣帶著一種乞食者的傷感,彷彿談的是一些遙不可及的外語文學。 這情況令島村想起,自己憑藉外國出版品中的圖片或文字去幻想遙遠的西方舞蹈的情況和女人的心境一樣。 這時,她也興趣濃厚的談一些未曾目睹的影片或是戲劇。這幾個月以來,她一直渴望有這一類的談話對手。 一百九十九天前,她曾因為熱衷於這類的話題,而主動的投入島村的懷抱。 此刻的她已忘懷那段往事而沉緬於自己描繪的種種,以致她整個身體變得暖起來了。 但事實上,她對都市的種種憧憬都深陷於赤裸的失望之中,成為毫無意義的幻夢,給人是在浪費生命的感覺。 她本人雖然沒有落落寡歡的神情,但在島村眼中卻發現有一股莫名其妙的感傷。每次在這份思慮之中,島村總會覺得自己的生命也變得毫無意義,墜入無邊的感傷之中。 眼前的她,反而倒沒有事,她因山靈之氣而呈現紅潤之血色。 無論如何,島村對女人的觀感不同於從前,以致於女人下海當藝妓的現在,他反而不好意思啟口。 想那時,爛醉的她,對自己軟弱無力的手臂感到氣憤。 「怎麼搞的!一點力氣都沒有!」她嚷著,突然間咬住自己的胳 臂。 由於她的雙腳也無力,支撐不了,她就翻滾到地上。 「我並不是惋惜什麼!但我不是那種女人,我不是那種女人啊!」女人呻吟的叫著。 在島村想起當時那些話而躊躇不前。女人也意識到而跳了開來。「是零點開的上行火車!」 她趁著適時傳來的汽笛聲,翻身而起,用力推開紙門和玻璃門,如同要衝上欄杆般重重跌坐在窗檻上。刺寒的冷氣衝了進來。火車也漸走漸遠,聲響也愈像夜晚的風聲。 「喂,很冷的,妳這小傻瓜!」島村也走近窗邊。外面倒也沒有風。 外面是一幅天寒地凍的隆冬夜景。舉頭望去,月兒半掩,眼前是多得難以置信的繁星,清晰地浮沉在夜空中,又似乎很快的速度往下墮落。隨著星星的離去,天空顯的也更遠,夜色也愈覺凝重。 縣境的群山只見一團的墨黑色,也無法分出層次。夜色更加深它的厚重,它彷彿在星空的邊際,一切是那麼的和諧寧靜。 知道島村走過來,女人把身體伏在窗欄上。女人並非怯弱的表現,而是以夜色為背景,展現堅定不移的態度。 「她又來了!」島村想著。 不知何故,黑黑的群山忽然間變成銀白的雪白色,叫人感覺透明的寂寞。天空和群山不協調了。 「冷了,會著涼啊!」島村關懷的口吻。 島村拉她進來,但女人卻扳住欄杆低聲的說:「我要走了。」 「好,妳走吧!」 「不,我還要再等一會兒。」女人回答。 「我想要去洗澡。」島村說。 「不,你留在這兒。」女人微似命令的口吻。 「把窗戶關上。」 「等一下。」 山林半隱於杉林之中。大約十分鐘見到車站的燈光,在寒風中一閃一滅,山村彷彿在一瞬之間便要砰然崩塌。 島村生平頭一遭感到觸手的任何東西,包括女人的面頰玻璃窗、棉襖……等,都是那麼的冷。甚至於腳底下踩的榻榻米也像塊凍結的冰塊。當他想獨自去洗熱水澡時。 「等我,我也要去。」女人羞澀的聲音,溫馴地跟在他的後面。當她正把島村脫下的衣服放進桶子時,另一位男客人走進來。當他看到畏縮地把臉埋在島村胸前的女人時,連忙說「對不起!對不起!」 「沒關係,你請用吧!我們到那邊的浴池。」島村搶著說,然後抱起桶子裸身走到隔壁的女用浴池。 女人佯作島村的妻子,跟在後面,島村不說話也不回頭,便跳進溫泉裡。因為心結開了,他想放聲的大笑,但他連忙把嘴湊近水龍頭用力的漱起口來。 回到房間後,女人躺在被褥上,微微的抬起頭,用指頭玩弄著頭髮。 「我覺得自己好可悲!」說完這句話,她不再吭聲。 看到她眼睛黑黑的部份,島村還以為是半睜著眼睛的緣故,仔細瞧才知道原來是女人的睫毛。 神經質的她,徹夜未曾閤眼。 一陣束腰帶的聲音,驚擾了睡夢中的島村。 「對不起!一大早就吵醒你。還沒天亮,但還是看我一下是否能認得我的臉?」女人關掉燈。 「認不出,天根本沒有亮。」 「不行,你要看清楚!」女人打開窗戶,自言自語地說:「啊!看來我得趕快走。」 窗外清晨吹進來的酷寒叫島村吃驚不已,他從枕頭上抬起頭來,發現天空雖然是一片夜色,但山頭上卻已是一幕早晨的景色。 「我想起來,現在是農閒之際,沒有人會這麼早出門的。不知道是不是有上山的人?」她喃喃著,腰上托著一半的腰帶走來走去。 「剛才那班五點下行的火車,似乎沒有客人下來,旅館內沒有人起的那麼早。」 繫好腰帶後,女人或站或坐,不時會到窗口邊向外探視。此時,她如同一隻畏懼陽光的夜行動物一樣,愈顯現出她坐立難安的情緒。 傾時後,房間逐漸變亮,女人紅潤的面頰也清晰起來。島村驚訝般的凝視女人那鮮麗紅潤的臉龐。 「妳的臉龐是不是凍紅了?」 「不是,我將白粉洗掉,躲進被窩,很快就暖到腳尖。」她一邊說著,一邊在枕邊的梳妝台前坐下。 「天亮了,我得走了。」 島村朝女人那邊一望,不由得縮了一下脖子。 鏡中是皓白發光著,女人紅潤的臉孔浮現在瑩瑩的雪光之中,展現出一種難以言語的純淨之美。 也因為太陽即將露臉,鏡子雪冷冷地表面,憑添了燃燒般的光芒,浮現在雪中女人的黑髮映出一層紫彩。  ### 四 為了防止積雪,旅館將溢出浴池的熱水沿著旅館牆下臨時挖掘的水溝,流到大門前匯聚成一座淺淺的小水塘。一頭壯碩的黑色秋田犬在踏腳石上舐著熱水。 但不久的日子後,一些供旅客使用的滑雪器材,從倉庫搬出來曬太陽。溫泉的蒸氣將它們散發的霉味沖淡。從杉樹上掉下的雪塊,因為變暖而開始融解,喪失了原有的形狀。 天剛破曉,女人在旅館窗口俯瞰山下的陡坡。島村正走下去。從路旁晾著的尿布下方,可遠眺群山。那上面的積雪顯得無比悠閒,但雪面已露點葱綠。 村童在田上滑雪,進村的那條街,傳來細微屋簷滴水的滴嗒聲。烏溜溜的瓦,也閃著光芒。 一個從澡堂回來的女人。昂首對站在屋頂掃雪的男人說:「順便除一除我家的雪好嗎?」她眨著眼,用濕毛巾擦著額頭。看這樣子就知道,她是巴望滑雪季節來臨才能做生意而提早趕到此地的酒女。 在隔壁那一棟就是酒家,酒家上的玻璃窗框上的漆已褪色,屋頂稍稍傾斜。而一般的住家的屋頂多舖著細木條,上面壓著石板。那些石板只能曬得到一面,在銀色的白雪中袒露出黑色的表面。 石板那種色澤與其說是因為潮濕發出來的解釋,不如說是歷經多年風吹日曬,形成的炭黑色的面貌。 每一間房屋給人的感覺都像那些石頭。群集的矮房屋整齊排列著,靜靜伏在一起,真是北國之情。 或許是脆質的冰塊散開時所發出的亮光引起玩興,一群小孩正在拾起溝中的冰塊拋在路上玩耍呢!在日照之下,冰塊的厚度出人意表的厚。島村看了一會兒。 旁邊的短石牆上,有一位約十三、四歲的女孩在那兒織毛線,她穿著雪褲和穿高腳木屐,那沒襪子的腳凍的腫脹,腳板上也露出凍瘡。 另一位三歲大的小女孩,坐在旁邊的粗柴上,捧著毛線球愣愣的坐著,灰色的舊毛線依舊閃著溫暖的光芒,由小女孩的手中延伸到女孩手中。 在走過去有七、八家滑雪器材的工廠,工廠中傳出了刨木的聲音。在對面屋簷底下有五、六位藝妓在那兒聊天。 駒子,今早從旅館女傭中才知道她的花名也在其中。當島村這麼想時,駒子已經看見他,島村衝著她走過去的樣子,但她的神情瞬間變得正經。 如果能假裝不認識那該多好,駒子一定會臉紅。不容島村思考餘地,果然駒子連頸子都紅了。 既然如此,駒子大可來個視而不見,但她只是垂下眼皮,隨著島村的腳步將臉孔慢慢的朝向島村。島村也感到臉頰一陣炙熱,因此快步的走過她們的面前,意外駒子竟然跟了上來。 「你幹什麼偏偏挑這裏走過,害我好窘!」 「才不,受窘的才是我,妳們全部出場,我嚇得差點不敢走過去。妳們常在門口聊天嗎?」 「中午時間比較常。」 「妳紅著一張臉,又從後頭追上來,不是很難看!」 「管他的!」駒子臉上一陣緋紅說著。 「我跟上來是想請你到我家坐坐。」他們停下腳步,駒子將手攀在路旁柿樹幹上。 「妳住這兒?」 「嗯!」 「如果妳肯讓我看妳過的日子,我才不會感覺白跑。」 「對了,府上好像有位病人?」島村又問。 「你怎麼會知道?」 「昨晚妳不是到車站接那人。我還記得看見妳穿一件藏青色的斗篷。我也是搭那班火車來的,而且坐在病人附近。喔!對了有一位很熱誠殷勤的小姐很仔細照顧他,那小姐是不是他太太?她是東京人還是本地人?她樣子好像小母親,我好感動。」 「昨晚你為什麼不問?」駒子突然板著臉。 「那小姐是他太太吧?」島村不識趣的問。 駒子沒有回答,只是說:「昨晚你為什麼不問?」 島村對駒子的口氣之尖銳,不以為然。然而,使駒子口氣尖銳的原因,不在島村,也不在駒子,只能說是天性作祟。 駒子反覆的問著,叫島村有被逮著小瓣子的感覺。 今早在映著白白積雪的鏡中看見駒子時,島村也連想起浮在黃昏火車玻璃窗上的小姐,但是當時他為什麼不問呢? 「誰也不會進我的房間,有病人無妨的。」駒子說著,領先走進低矮的石牆。屋前有座花圃,花圃中有小小的荷花池,池內的冰塊已被撈上岸,可以見到鯉魚悠閒的游著。 整座房屋的左方有排鄰居栽種的柿樹圍牆,右邊是被白雪覆蓋的田地。這房子如柿樹的樹幹呈現出朽態。看見積雪的屋頂木條已經爛爛的,屋簷也彎曲成波浪型。在泥巴的地板房間裡,寒氣逼人,島村來不及看,就被駒子帶上閣樓。 這是一座名副其實的樓梯。上面的房間也是如假包換的閣樓。 「這裏以前是給蠶寶寶住的地方,怎麼樣,很驚訝吧!」駒子說。 「喝酒醉爬這種樓梯,不會跌倒嗎?」 「當然會。但每當我喝酒醉,我多半會在樓下的火爐旁睡覺。」說到這裡,駒子將手伸進被中的火爐探一探,隨著即起身去起火。 島村看了一下這奇怪的房間,雖然只有一個窗戶,但矮窗的細格窗紙倒是新粘上去的,光線還算亮。而牆上貼著毛邊紙,使人感覺置身在舊紙盒中。 頭上有根樑向窗邊斜去,而整座房間充滿一股黑色的寂寞。牆那邊又是如何呢?想到此,島村此時有一種房間就好像吊在半空中的不安全感。 榻榻米和牆壁都是舊的但是清理得非常乾淨。島村此時又聯想,駒子在睡覺時會像蠶寶寶一樣,身體透明地踡縮在這裏。榻榻米上也有個火爐被窩,那是件和雪褲一樣花紋的棉被。 牆邊衣櫥的款式雖然很老舊,但使用的卻是上等的桐木,想必是駒子住在東京時的紀念品吧!旁邊也有座梳妝台,製作得頗為粗陋,和衣櫥的格調格格不入。朱紅色的裁縫匣子發出了上等貨的光澤。牆壁上分層釘著木板,掛著羊毛布簾,大概是用來做書架的。 昨夜駒子執壺時所穿的衣裳掛在牆上,露出了襯身厚長衣製的紅色裡子。這時候,手持火鏟的駒子很熟練靈巧地爬上樓梯。 「這些火是從那位病人房間內分過來的,火應該沒有傳染病。」她說著,撥開火爐的灰燼,重新燃燒新火。 據駒子說,病人患的病是肺癆,這次回故鄉是準備落葉歸根。說是他的故鄉,但此地並非是他生長的地方,而是他母親的故鄉。 過去他母親也是一位碼頭上的藝妓,退休後仍留在當地傳授日本舞蹈,但是五十歲不到就中風,只好回故鄉來養病。 他小時候就是個機械迷,好不容易上了鐘錶行當學徒,才獨自留在碼頭,不久就上東京讀夜校。或許是積勞成疾,他今年才二十六歲。 駒子說了這些事,但關於那位陪病人回來的女人是何人,駒子一字不提。 雖然只是談了這些事情,但這吊在空中的房間,只為駒子的聲音四處散播,更令島村感到不安。 當島村要邁出房屋大門時,有件白色的東西在島村的眼前掠過,他回頭看,原來是一把捂桐製的三弦琴匣。那琴匣比實際所需要的來得長和大。駒子不會把這匣子揹到宴客上吧! 暗忖之際,有人拉開被煙壎得黑溜溜的隔間厚紙門。 「阿駒,我可以從這裡過去嗎?」這是一陣近乎悲愴的聲音,聲音在下一秒彷彿就會有回音傳來。 島村記得這聲音,這正是攀在列車窗口向站長呼叫的聲音。 「請便!」駒子剛答完話,穿著雪褲的葉子已經跨過三弦琴,她手端著一只夜壺。從昨夜和站長談話的熱絡語氣,及身上穿著的雪褲判斷,葉子應該是本地人。 一截華麗的腰帶自雪褲露出,更襯托出雪褲上的粗條花樣鮮艷異常。毛衣上的袖子也沾染上幾分艷麗。由於是在膝蓋上開叉,整襲毛衣顯得鼓鼓的,那繃硬的木棉料,和毛衣緊密地結合一起,給人穩重的感覺。 對於島村,葉子只是順著投上一瞥,默默的穿過。 走到屋外的島村,總會覺得葉子那對眼睛老是在島村眼前鬼魅的燃燒著。那眼神好像遠處的燈光冰冷的。 昨晚,車上島村凝視著浮現在玻璃上葉子的臉龐時,山村的燈光也適時的由臉龐的底部閃過,當燈光和她的眼眸重疊之際,使她的臉龐朦矓地發著光,島村曾經為那異樣之美心中產生了漣漪。 昨夜車上的映象在腦中浮現時,駒子今早浮現在鏡子那紅潤的臉頰也歷歷的在眼前。 加緊腳步離開,雖然腳又小又白而且有些肥胖,但島村喜歡山,每當他欣賞山景散步時,島村總是會被山景吸引而忘然,不知覺的加快步腳。 對於經常進出恍惚世界的島村而言,映在暮色的窗玻璃與映在清晨雪景的鏡子,都不帶一絲匠氣,這都是大自然的神奇恩典! 剛剛離開駒子的房間,似乎是在遙遠世界的一部份。他對這樣的自己,感到非常恐怖。 走上了斜坡,迎面來了一個按摩女。島村此時身體如獲大赦一樣連忙地問:「按摩的,幫我按一下?」 「啊!現在不曉得幾點。」按摩女把拐杖夾在腋下,從腰帶裡摸出一個有蓋子的掛錶,用指尖觸探著錶面。 「兩點三十五分,可以吧!我三點半要趕火車。」 「妳怎麼知道錶上的時間?」 「我把錶上玻璃拿掉了,摸一摸就知道時間。」按摩女再度掏出掛錶,掀開錶蓋,用指尖觸摸說,這是十二點,這是三點,這是六點。 「這種觸摸法,雖然不敢說分秒不差,但誤差也只不過兩分鐘。」按摩女說。 「喔!妳在走斜坡,會不會跌倒呢?」 「下雨時我女兒會來接我。晚上我也只在村內做生意,不上這兒的。旅館的女傭笑我說是我那口子不讓我來,其實才沒有這回事。」 「孩子有多大?」 「喔!大女兒今年才十三歲。」 兩人邊走邊聊,走到了島村的房間。按摩女靜靜的按摩島村,遠處傳來三弦琴的聲音。 「不知彈的人是誰?」 「妳能從琴聲中分辨出是那一位藝妓嗎?」 「有人能認出,有人不能。先生的身體很軟,想必出身必定很好。」 「有沒有僵化的筋骨?」 「頸上的筋有一點,但你胖得很恰當,可見你平常很少喝酒。」 「妳真瞭解。」 「我認識三位客人的身材像你一樣。」 「這是大眾化的身材吧?」 「應該這麼說!不喝酒的人是嚐不到真正的人生樂趣,酒可以幫助人們忘記一切的。」 「妳先生喝酒吧!」 「嗯!喝的可兇呢!」 「不曉得是那位藝妓,三弦琴竟然彈奏得如此的糟糕。」 「對啊!」 「妳也會嗎?」 「我從九歲就開始學,直到二十歲和自從嫁人之後也已經整整十五年沒有再彈奏了。」 島村心想,瞎女人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更年輕。 「現在我的手成天在按摩,但是當耳朵聽到藝妓們彈奏三弦時,會感覺手心焦癢。我想到過去的我才會這樣。」說著說著,她很專心的傾聽:「好像是井筒屋的富美子彈的,最好和最差的弦音是很容易分辨出來的。」 「這兒誰彈的最好?」島村問。 「是一位叫阿駒的小姐,年紀輕輕的,最近愈彈愈好。」 「噢!」 「先生!你認識她嗎?雖說好,但這裏畢竟是山野。」 「我不認識,不過昨晚我來的時候,正好她和師傅的兒子都搭同一班車。」島村試探的問著。 「他是不是病癒回來的。」 「我看好像情況不妙。」 「師傅的兒子在東京好像病了很長的一段時間,為了他的病,那叫駒子的小姐今年夏天正式下海當藝妓,把賺的錢都匯到醫院。後來怎麼我就不清楚了。」 「真的是叫駒子嗎?」 「哎!即使是未婚夫妻,盡管多費心,日子久了也無法把握不會產生變化!」 「他們真是未婚夫妻嗎?」 「聽說已經訂過親。但是詳細情形我也不太清楚,反正大家都這麼傳言。」 在溫泉地的旅館內聽了按摩女關於駒子下海的敘述,是稀鬆平常的事情,因為這故事發生的太多了。但令島村感到驚訝的是當觸及道德的層面,他反而無法坦然的接受這事實的結果。 他很想更深的了解駒子的種種事情,但是按摩女卻就此打住了他的話,也不提此事。 島村心想,如果駒子是那男人的未婚妻,葉子是那男人的新歡女友,而那男人的病將會……。島村想到這兒腦海中浮出,白忙一場的想法。 駒子為了信守訂親的誓言,不惜下海為他賺錢治病,但他的病卻……這難道不是白忙一場嗎? 島村心想,下次碰到駒子一定要當面送她一句「白忙一場」的話,但這樣做反而能夠證明她的存在的純正性。 島村此時,細細的思味此事,按摩女離開了,他仍然原封不動的躺在榻榻米上。不久後,他感到一股寒風由外滲進心底,才發現窗戶是開著的。 山谷天黑的很早,這四合院早已籠罩在陰冷的暮色之中,四周暗淡無光,更顯得積雪映上夕陽的遠山,忽然逼近了四合院。 片刻後,因為山勢的高低遠近不同。群山的山褶不同深淺的佈上暗影。只剩下山峰殘餘的夕暉,而山巔的積雪被染的漫山通紅。 點綴在山林河岸邊,神社和滑雪場的杉樹,樹身漸漸的變暗,更凸顯了黑幕的景色。 駒子來了給在無聊時光折騰的島村帶來一道溫暖的光明。據她說,迎接滑雪客的村內籌備會利用了旅館召開,她被邀請於今後的宴客中執壺。 鑽進火爐被中的她,冷不防的伸手摸一摸島村的臉頰說:「你今晚的臉色好白喔!」她搓著島村的臉頰肉,幾分醉意的說:「你這呆頭鵝!」 當她在宴會結束後回來時,已經十分醉意的衡上來,一面叫著:「我不管!我不管!我什麼都不管!呀吔!我的頭好痛喔!我好難受喔!」 「給我水,給我水喝!」她跌撞倒在梳妝枱前。 她也顧不得自己狼狽的樣子,雙手蒙著臉,倒臥著。但過一會兒她又重新坐正,用面霜除去白粉,露出赤紅的臉龐。當駒子看到鏡中的自己,不禁的大笑起來。 她的醉是去的那麼快,而且是快得有意思。只見她顫抖著雙肩,以平靜的口吻告訴島村,她八個月來因為神經衰弱無所事事。 「我快瘋掉了,我的心變得好焦燥。但是,不知道在焦慮什麼,好可怕喔!我常整夜無法入眠,精神恍恍惚惚,唯有在酒席上陪酒時精神才振作起來。」駒子低語的說著。「我常常做一些莫名其秒的夢,也沒有胃口,在一些休息的日子裏,拿著針漫無目地的扎榻榻米。」此時駒子沮喪的神情說著。 「幾月開始當藝妓?」 「六月份,若不是這情況,此刻我或許在檳松呢!」 「結婚嗎?」 「是的!」駒子點點頭,並說在檳松有一位愛慕者,一心想娶她為妻,但她一直無法接受他,自己也困擾了好一段日子。 「不喜歡人家,還有什麼好為難的?」 「事情那有你想那麼簡單!」 「結婚真有那麼大的力量嗎?」 「少討厭了,我不過要把身邊的事情,處理得穩穩當當而已。」 「喔!只是這樣!」 「你少說一些讓人摸不清楚的話。」 「妳和檳松那男人有過嗎?」 「有過,我就不會為難了。」駒子堅決地說。 「他還說過,只要我一天待在這兒,他絕不會讓我嫁給別人,他會想盡辦法破壞我。」駒子敘述著。 「他住在檳松,檳松又離這兒這麼遠,妳竟然把他的話當真。妳還真笨。」 駒子默然緘口的躺在那裏,心中專注地感受到發自內心的溫暖,接著又以平淡的口吻說:「現在想一想還真可笑,當時我還以為我懷孕了。」駒子嘻嘻的笑。 她止住笑聲,雙手像抓小孩的挽住島村的領口。那兩道濃黑的睫毛密密的閤攏著,只見漆黑的眼眸微張。……  ### 五 翌日的清晨,當島村醒過來時,駒子已經坐在火爐被邊,正在舊雜誌背面上糊亂塗鴉。 「哎呀!這會回不去了!剛才女傭來添火時,我跳起來,一起來太陽已經照屁股。想必昨夜一定喝的爛醉如泥,才會睡得不醒人事。」 「現在幾點了?」 「八點。」 「要去洗個澡嗎?」 「喔不了!我怕走道上有人。」 聽她的口氣變得像是一位嫻淑的大家閨秀。島村從浴池回來時,她正用抹布熟練的整理房間,連桌腳和火爐邊都擦的一塵不染。由她扒爐灰的手法看來,她似乎是一位可以稱的上處理家務的能手。 島村把腳伸進火爐被中,這樣地躺在那兒抽起煙來。煙灰不小心掉了下來,駒子立刻用手帕接住丟進煙灰缸裏。島村不由得大笑起來,駒子也相應的笑著。 「如果妳結婚了,妳老公一定會一天到晚挨妳的罵。」 「其實沒什麼。像我常會因為連每天換洗的衣褲都摺得整整齊齊而遭同仁訕笑,沒辦法誰叫我天性如此。」 「人家說從女人的衣櫃中就可以看出一位女人的性情。」 早晨溫暖的陽光照進屋內,兩人在充滿溫馨的房間吃早餐。「天氣可真好,我也得早點回去練習琴藝。在這種日子中,琴聲也會走調的。」駒子抬起頭望著天空凝視。 從那柔和的乳白色烟濛中,依稀看見遠處的群山積雪蒸發的濛濛美景。 島村記起按摩女的話。因此,他建議駒子能夠就地練習。駒子也接受,立刻打電話回去,要家人把譜本、三弦和替換的衣服一起送來。 昨天去過那戶家,竟然會有電話。想到這裏,島村又想起葉子冷漠的眼眸。 「是那位小姐送來嗎?」 「我想是嘛!」 「我聽說,妳是那病人的未婚妻。」 「什麼時候聽的?」 「昨晚」。 「你這個人也真奇怪,已經聽過了,昨夜為何不提呢?」駒子詢問的口吻說著,但是她嘴卻掛著淡淡的微笑。 「這話很難啟口,我想是怕得罪妳吧!」 「口是心非的話。東京人最會甜言蜜語了,討厭鬼!」 「我才提這碼事,妳就把話止住了。」 「是真的嗎?」 「又說假話了,事實上你心裡根本沒有這麼想。」 「沒錯,我是半信半疑,而且我還聽說妳為了替未婚夫治病,而下海當藝妓的。」 「看,這簡直像是在演戲一樣。什麼未婚妻,根本胡說八道。很多人大概這麼想。但我不是為誰下海,我這麼做只是想盡一點心力而已。」 「妳說的話太撲朔迷離了!」 「我就清楚的告訴你,師傅是有意思要讓我和她兒子結成連理,但只是想想而已,從來也沒有跟我提起這檔事。師傅兒子和我都對師傅的想法略有所知,只是我們之間沒有什麼,事情就是這麼簡單。」 「這樣算的上是青梅竹馬吧!」 「是啊,但是我們各自過著不同的生活方式。當我被賣到東京時,只有他為我送行。我在第一本日記的第一頁就是記載這件事情。」 「如果你們都住在碼頭,我想已經結婚了。」 「我不這麼想。」 「喔!」 「你少管他的事情,他已經病入膏肓不久人世了。」 「妳明這樣,還在外面過夜,真過分!」 「你講這種話,就太不通情理,我做我的事情,即使是一位不久人世的人也不能干涉我的生活。」 島村此時默默不語。 直到現在,有關於葉子的事情,駒子依然不提,究竟是什麼心態。 再想,一大清早為那病男人的未婚妻送替換衣服,和曲本,葉子的心裏不知如何感想。 當島村正沉醉在這空想時,島村的耳際傳來了呼叫聲。 「阿駒!阿駒!」那是葉子低沉清脆悅耳的聲音。 「啊!辛苦妳了。」駒子走到了隔壁的房間。「阿葉,麻煩妳了。」 「都拿來了,好重啊!」葉子說著。 葉子沒有說些什麼。 駒子練習時彈斷了一條弦,重新的換上一條。並將音階調整好。就從駒子調音三撥兩彈的火候,島村聽出駒子的琴藝已達到爐火純青的水準。 解開包袱一看,除了一般練習用的譜本外,還有二十餘冊杵家彌七的文化三弦譜本,島村甚至於意外地將它們拿在手中。 「看這些譜練習吧?」 「沒有師傅也只好如此。」 「師傅不在家嗎?」 「她中風了。」 「那也可以用口授呀!」 「她的嘴巴也不管用。那隻還能動的左手還可以勉強用來指導舞蹈,但彈起三弦只是噪音而已。」 「都能看懂吧?」 「沒有問題。」 「一般人倒沒有什麼了不起,但是在這遙遠山間藝妓都肯如此認真的練習,賣譜本的人一定很高興。」 「陪酒時主要還是以舞蹈為主,以前到東京學的是舞蹈,三弦只學了皮毛,也沒人指點,只好靠譜本了。」 「曲呢?」 「我不喜歡唱。練習時候已記在腦海中的曲大致還可以哼一哼。但從收音機或其他地方聽來的新曲,不曉得會不會哼一下。」 「唱歌畢竟有摻入個人的獨特風格,常常會覺得怪怪的,所以在熟人面前唱不出來。反而在陌生人面前能夠開懷高歌呢!」說到這裡,駒子羞怯的作好姿勢,等待島村的點唱。 島村一下不知所措,心中頗為躊躇。生長在東京繁華地區的島村,自幼就在歌舞伎及日本舞的薰陶下長大。當然也不自覺地記下一些曲名,但因為太熟的關係,倒也並不曾經刻意的記過。 提到長唱時,他腦海中只有在舞台上有長唱的情況,而沒有藝妓在宴席上表演的印象。 「真難纏啊!你這個客人還真難侍候!」駒子咬了下唇一下,將三弦放在膝蓋上,一改往常靜靜地在翻看譜本。 駒子唱一曲「勸進帳」。 「討厭,這客人真難侍候!」這歌詞哼著。 島村感覺自己的臉,皮膚起雞皮疙瘩,一陣涼意滲透到丹田。整個人像被挖空一樣,腦海中充滿了三弦的琴聲。 這時說被琴聲震懾,不如說被擊潰來的貼切些,他以被無比的虔誠所感動,並被悔恨之心所洗濯。 他覺得渾身沒力感,心中只能憑著三弦的音律力量逐流著,當他從中品味快意之後,開始厭棄自我悠哉的沉浮。 一位二十歲不到的鄉野藝妓,彈奏三弦的琴藝能好到那裏!不過在宴會上彈奏的助興節目,她只當為表演!這是置身於山野一種感傷心聲!島村自我的解釋。 駒子也逐句哼著歌詞,有時要慢慢來覺得太麻煩而跳過去。她的聲音如魔鬼般漸次拔高,島村頓時驚懼於這鏗鏘的弦音不知要高到何音律才停止。 當「勸進帳」奏完,島村鬆了口氣,島村疑心駒子已經愛上了他,但對他這突發的奇想感覺可笑。 「這種日子,琴聲會起變化的。」駒子凝視大雪初霽的天空如是說,事實也是如此。 所有的氣氛不同,在沒有牆壁的劇場。沒有聽眾,沒有喧囂的鄉間,弦音在無阻擋地穿越那純淨的冬晨,在遙遠積雪的山巒中迴盪著。 駒子對此景並不自覺,因為他平時早習慣在山谷大自然中孤獨地練琴,挑撥的琴弦當然鏗鏘有力,這種孤獨使她衝破哀愁的桎梏,孕育了野性毅力的音律。 即使有幾分音樂天賦,但僅憑譜本自行練習複雜的三弦琴,而能達到進入化境,必然以堅忍不移的毅力與努力始能完成。 在島村眼裏,駒子對生活的態度,只是空無一物的心思和堪憐的憧憬,她本身的存在價值,也凜然地從鏗鏘的三弦音律中盈溢出來。 對駒子,還分辨不出指法靈活的程度,僅能品味旋律中蘊含的情感,對島村而言是一位再適合不過的聽眾。 她又開始彈奏第二曲「都鳥」。因為曲韻靡麗,島村不再起雞皮疙瘩,他以祥和寧靜的心情,凝視駒子的臉龐,從其中感受到肉體的親切感。 駒子細緻高挺的鼻子本該有寂寞之感,因兩頰的紅暈反而突顯它的存在。那兩瓣濕潤的紅唇,像極了水蛭做成的美麗指環,即使它縮成小口,依然可見內爍圓潤的光芒。隨著唱歌可愛的嘴唇,恰似她全身的魅力由口中散發出來。 掛在那上兒高低合適兩道新月形狀的彎眉之下,那好像故意畫成直線的一對眼睛,光亮中帶了幾分稚氣。 駒子的皮膚如同洋葱的球根裏帶白的透明,脂粉未施,宛如褪盡十丈紅塵的賣笑生涯已經變成透明了,那紅潤色一直上升到粉頸,更顯得潔淨。 她端莊的坐在那兒的模樣頗為神氣,反而比平時更像一位小姑娘。 然後,她翻看譜本,說要彈一曲尚在學習中的新曲「浦島」。當最後一個音符停止時,駒子把撥片夾入弦下,深深的舒了一口氣。在那一瞬間,她整個人突然之間變得嫵媚起來。 島村無法批評,駒子也不在乎他的看法,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以本地的藝妓而言,妳能以她們的音律聽得出是誰彈的嗎?」「當然,這裏的藝妓二十人不到。尤其在聽「都都逸」更容易分辨出彈好彈壞,因為這首譜最能表現出彈奏者的癖好。」 駒子繼續拾起三弦琴,曲起右腳在後面。將三弦琴的風鼓擱在小腿上,腰部扭向左邊,上身向右方傾斜。 「小時候我就是這樣練琴的。」她說著,也看了一下三弦琴的桿部,開始撥弦,一面模仿稚兒的童音唱著:「青─絲─的」 「一開始就浮黑髮嗎?」 「嗯!」駒子像小孩般的晃著腦袋。  ### 六 自從此次後,駒子有時會留在旅館留宿。不再像以前一樣趕在天亮以前回去。有幾次,旅館裡的一個小女孩,在走道上遠遠地就提高尾音喊:「駒子姊姊」,她會把小女孩抱進火爐被中,逗弄她到近中午後帶小女孩到浴池泡澡,回來後,一面幫洗好澡的小女孩梳頭,一面告訴島村。 「這女孩看到任何藝妓,都會提高尾音叫駒子姊姊。看到牆上梳有日本髮髻的女人也都叫駒子姊姊。她認得我,因為我喜歡小孩。小君君,駒子姊姊帶妳到家裡玩好嗎?」 她起身,但又在走道上的籐椅坐下。 「你看那些東京人真猴急,已經迫不及待地去滑雪了。」 這房間座落在可眺望山麓中滑雪場的高處。坐在火爐被旁的島村也掉頭一看。 在滑雪場有五、六個穿黑色滑雪裝的人,在積雪的銀白色點上幾點斑。他們在斜坡的滑雪場滑雪作樂。但滑雪場的陡坡不夠陡,好像無法玩得很盡興。 「他們好像是學生。今天是星期日嗎,這樣滑好玩嗎?」島村問。 「滑的姿勢還不錯呢!」 「有些藝妓在滑雪場向熟客打招呼時,客人還會嚇一跳。因為在夜裡滿臉都塗了粉才上宴客席,而白天卻是一張被陽光曜黑的黑臉。所以常常認不出來。」 「也穿滑雪裝吧!」 「不,穿雪褲。有時真煩人,常在宴席上客人都約明天有空在滑雪場見的時節又來了。我今年不打算滑。」 「再見了!小君君,我們走。今晚會下雪。下雪的夜晚,天氣都會變得比較冷。」 島村現在坐在駒子剛起身的籐椅上。目送滑雪場盡頭斜坡上,牽著小君君手的駒子。 天上的雲飄了過去,成蔭的山巒暴露在陽光之下,那變幻的日影,為眼前的景色憑添了幾分蕭瑟。一瞬間,滑雪場也在雪朵的陰影中。 由窗口往外看,枯菊的籬笆上站著一根根凍結的霜柱,屋簷不斷傳出滴滴答答融雪的滴水聲。 夜裏並未下雪,起先是一場霰,後來變成零散的雨點。 在回東京的前夕,月亮光潔如鏡,入夜後空氣中越覺刺寒,島村見駒子時已經十一點了。駒子不聽勸阻,摯意要出去散步,很粗野用力的將坐在火爐被旁的島村強拉起來,挽著出去。 整個路面都結冰了。整座山都沉睡在刺寒冰天雪地的深谷中。駒子撩起和服下襬,她將下襬整個塞入腰際的帶內。此時的月亮光潔的好像一塊結凍的冰塊。 「我們到火車站去!」 「妳瘋了!有一里路遠!」 「你不是要回東京?我想先到車站看看。」 島村全身凍得幾近麻木。 回到房間的駒子。變得極為沮喪,像洩了氣的球,雙手伸入火爐垂頭喪氣的坐在那兒。火爐上的棉被保持原狀。 「怎麼啦?」 「我要回去!」 「妳在說什麼!」 「你去睡吧!別理我,讓我靜一靜。」 「妳幹嘛!」 「我沒有什麼。」 「那!」 「啊─真煩!」 「煩什麼!」 「看看妳多傻,剛剛還胡鬧。」 「我好難過,你還是快一點回東京,不然我會受不了。」駒子把臉伏在被上。 她的痛苦,是害怕與客人陷入無可自拔的感情陷阱中!還是無法面對目前的無可奈何?她的內心如此痛苦嗎?島村在想。 「為什麼要回去!」駒子抬頭看著島村。 「我待愈久,對妳並沒有什麼幫助。」 駒子茫然地望著島村,激動地說:「你這人就是這點不好。」接著抱著島村。「我不喜歡聽這種話。」 駒子此時睜開濕潤的眼睛,靜靜地。 「你明天還是走吧!真的。」駒子順手整理了頭髮。 島村決定搭明天午後三點的火車。當他在換衣服,旅館帳房把駒子叫到走道上。他只聽到駒子回答帳房:「那就算十一個小時吧。」帳房認為要結算十六、七小時的鐘點費。攤開帳單,旅館的帳的算法原來早上五點回去就算五點,中午十二點回就算十二點,一概依鐘點計算。 駒子穿上外套披上白色的圍巾,到車站為島村送行。離列車抵達的時間還有一段時間。為了打發時間,島村選購了木天蓼的醬菜和蛞蝓等土產。剩下的二十分鐘。島村在車站隆起的廣場,眺望群山的美麗。 他心裡想著,這裏只是一個三面環山,並有皚皚積雪的山野而已,回頭再看駒子漆黑的頭髮,在這日落的山角下,景色更加悽涼。在遠方河川下游的山腰有塊地方,不知何故,反射了淡淡的陽光。 「我來之後,雪融了不少。」 「只要連續兩天下雨,就有六尺深的積雪。如果再繼續下幾天,連電線桿的路燈都會被積雪吞沒呢!那時如果心不在焉很可能會碰到電線受傷呢!」 「積雪真的有那麼深!」 「前面村鎮有一所中學,有一天在下大雪的早上,有人常會從宿舍二樓的窗口,打赤膊跳進雪裡,在雪中像游泳般的走著,那邊也有除雪車。」 「我也準備正月再前來賞雪,我想到時恐怕旅館都已經客滿。還有火車會不會被崩雪埋住。」 「你的生活還可真愜意。」駒子注視著島村:「怎不留鬍子呢?」 「正打算留。」島村摸一摸剛刮過,留下剃刀痕跡青白色的下頜。島村心想,自己的嘴角有一道皺紋把雙頰襯托得頗有威嚴,駒子大概是看上這點吧! 想到這裡,他接著說:「每次當妳洗掉白粉,妳的臉部就好像刮過一樣,是怎麼一回事?」 「討厭,怎麼有烏鴉叫。我好冷!」駒子雙手交叉抱在胸前並望著天空。 「到月台的候車室烤火吧。」 這時候,有個女人慌張急促的跑了過來,是穿著雪褲的葉子。 「駒姊啊,行男哥……」葉子上氣接不住下氣,像受到驚嚇的孩子,她緊緊抱住駒子。 「快點回去!行男哥已經不行了。」 此時的駒子臉上的表情,如同忍受無法忍受的痛苦般閉上眼睛,臉色死白,但卻出人意表地搖著頭說:「我不能回去,等我送客完畢。」 島村楞了一下,趕緊的說「送什麼,免了吧。」 「不行,誰曉得你下次還會不會來呢?」 「來!我一定會再來。」 葉子彷彿沒聽見他們這段對話。急切地說:「剛剛打電話到旅館,他們說妳已經到火車站,我就立刻趕過來。行男在叫妳,快一點,不然就來不及了。」葉子拖著駒子。 起先駒子默默不語,然後推開她的手說:「我不回去!」 同時不支地倒退數步,而且像要嘔吐般「呃」了一聲,但沒東西吐出來。她的臉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整個眼眶充滿了淚水。 葉子嚇的傻在原地,眼睛不眨一眼的看著駒子。葉子的眼神由於太專注,給人反而像戴面具一樣的單純,而且也難以分辨出是驚,還是悲。 突然,她反身,猛抓島村的手。 「對不起,請妳叫她回去!叫她回去!」葉子尖著嗓子。島村的手也被她握的有點疼痛。 「好!我叫她回去。」 「快回去,傻瓜!妳在幹什麼。」島村大聲命令的叫。 「你沒什麼要說嗎?」駒子對島村說,並且把葉子推開島村的身邊。 島村舉手招呼站前的小包車,手指被葉子抓的麻木。 「我叫車送她回去,妳先回去吧!這裏人多,不好看。」 葉子點頭離開了火車站。那恍惚的樣子,令人難以置信是她。目送葉子的身影漸漸的遠離的背影,島村的心中不由升起,那女孩何以老是一副認真的模樣? 葉子那淒美悲愴的聲音,就像積雪山峰迴盪過的回音,在島村的耳邊縈繞著。 「你要去那裏?」駒子看到島村想去叫車,便把他拉住,叫著「我不要回去!不要!不要!」 島村忽然間對駒子產生了肉體的厭惡。 「我不知道你們三個人之間究竟有什麼關係,但我只知道師傅的兒子快死了,他也只要見妳一面而已,特別差人來找妳。妳聽我的話回去吧!否則妳會遺憾終生。萬一他在我們說話的時候就走了,妳不會覺得終生遺憾吧!不要意氣用事,有什麼不愉快都讓它過去。」 「不!不!你誤會我了。」 「妳記得嗎,他是妳要去東京時,唯一替妳送行的人。也是在妳最早的日記本裡,頭一頁描寫的人。在他要走時,妳不回去看他,這算那門的事!妳現在就回去,在那個人生命終了記上一筆休止符吧!」 「不!我不敢看人臨終時的樣子。」 這句話聽起來好像冷酷無情,但又像充滿了熱烈的愛意,令島村深感困惑。 「反正也不再寫日記,燒掉算了,有什麼意思。」駒子自言自語,但不知為何駒子的臉龐突然之間又紅了。 「你是老實忠厚之人,我把日記送給你保存,你不會笑我吧!我一直都覺得你是老實人。」 島村心感一陣無端的感動。是的,再也沒有比他更忠厚的人了。他不再勉強駒子回去,駒子也不提回去。 旅館派駐車站的伙計出來通知剪票,只有四、五個當地人,悶不吭聲的上下車。 「我不送你進月台,再見了!」 駒子站在玻璃窗緊閉的候車室內。由火車上望候車室,駒子就好像在荒涼的村子水果店裏在一個黑黝的玻璃櫃中,僅存的一個被人遺忘的珍奇水果。 當火車啟動,候車室內的玻璃閃了一下,駒子的臉隨著那亮光浮現,但一瞬間又告消失。 那是和那天早上浮現在白雪鏡中緋紅色的臉龐,對島村而言,這不啻又是與現實分開的空際色彩。 火車從北面爬上縣境的山。經過一段長長的隧道,在冬天午後的暗淡陽光,像被隧道中的黑暗吸走,那老舊的火車也把明亮的外殼穿在隧道中。飄向暮色逐漸升起的山峽層巒間往下駛去。山這邊沒下雪。沿著河川挺進時,不久就駛離曠野,眼前出現了錯落有致如雕刻出來的山巔,一道斜線延伸到遠處的山腳,山巔已渲染上喧嘩的歲月。 原野的盡頭那唯一可見全貌的山巒,在火紅的晚霞烘托之下,很明顯變成深藍色。月色也不再泛白,色彩儘管是如此的平淡;卻沒有染上冬夜的蕭瑟之感。 天空中不見一隻鳥兒。山腳的原野朝兩旁一望無際地擴展開,接近河岸的地方,一幢水電廠的白色建築物聳立在那兒。這都是透過車窗所能看見枯冬最後的黃昏景色。 車窗也因為熱氣而逐漸摸糊。窗外移動的景緻也逐漸失色,車內的窗玻璃半透明的浮現車箱內的乘客。這是黃昏的鏡子把戲。 這班列車是由三、四節陳舊的,褪了色的車廂組合而成。燈光很昏暗,不像是東海線,是什麼鄉下的火車。 島村好像處身於非現實的世界裏,時間和距離的觀念均遭剝離,只有在恍恍惚惚的空間中任由其拋動著身體。 他開始感覺到一成不變硜(娃娃按:音鏗,此處象聲)空的車輪聲,好像那女人的絮語。那絮語雖然僅是片辭隻語,卻是那女人堅忍活下來的象徵。他極為不忍,因此一直記在腦海中。 但這一切對逐漸遠離的島村,也只有憑添幾分旅愁。 這時候行男大概走了吧! 駒子為什麼如此堅持的不回去看他?後來回去時不知有沒見行男最後一面呢? 這班列車的乘客寥寥無幾。 有一邊,一個五十幾歲左右的中年男人,和一位臉色紅油的小姑娘相對而坐,在一路上不停的在聊天,那中年男人在他結實的肌肉肩膀上纏著一條黑色的圍巾。小姑娘的臉頰紅的像團火。她很專注在聽中年男子的話,有時也會答腔幾句。這兩人看起來好像在作一趟長途的旅行似。但是,當火車到達一個聳立著製絲工廠煙囪的火車站時,中年男人很愡忙地從行李架上取下他的柳條箱,從窗口拋下月台。 「有緣我們再見!再見了!」 男子說著!說著就快速的奔下火車。 島村看見這結果,甚感驚訝,他忍不住想哭。自從揮別駒子後,盤踞在心裏的一切悵然,變得更加沉重了。 他怎麼也不會想到,他們只是一對萍水相逢的兩個陌生人,那中年男子是一位跑單幫的小商人。  ### 七 在出門時,妻子再三囑咐,這時是蠶蛾產卵的季節,千萬不要把西裝掛在牆上或衣架上。 到雪國一看,果真不假,旅館的屋簷的掛燈上附著六、七隻身穿黍色的大蠶蛾,隔壁有三個榻榻米大的房間衣架上,也停著一隻腹部鼓起的蠶蛾。 夏天防蟲的鐵絲網還張掛在窗上。一隻蠶蛾像用膠黏著一樣靜靜貼在上面,伸出一對檜色小絨毛的觸鬚。淡綠色透明的翅膀和女人的手指一樣長。 和縣境夕陽沐浴著的秋色群山相比,這一點淡綠色顯得沒有生氣。牠的前翅和後翅重疊的部份,綠色的部份比較深些。每當秋風吹來時,那宛如薄紙的翅膀整個掀動著。 島村很好奇地想探查牠們的生死,他用手指頭彈了鐵絲網幾下,牠們連動都不動,提起拳頭一捶,牠們都像秋葉般的飄落,在半空中卻翩翩起舞。 忽然一瞧,山坡上杉樹林中,有數不盡的蜻蜓如同蒲公英的落絮般飛舞著。山麓的溪流恰似從杉木梢頂瀉流而下似。稍高處的山頭盛開一遍白茫茫的花海,閃爍著銀白色的光芒。他仔細的觀賞,久久不忍離開。 踏出了浴池,島村看見一個沿街叫賣的俄國女人正坐在大門口上。他訝異俄國女人連這窮困的山野也來此做生意。他好奇的過去瞧一瞧,俄國女人到底做什麼買賣。發現她做的是很普通的化妝品和髮飾之類的生意。 俄國女人約四十歲左右,臉上略有皺紋,而且佈滿塵垢,僅脖子露出的部份感覺白皙而肥胖。 「妳從那裡來的?」島村過去問她。 「你問我嗎?」俄國女人不知如何回答,她一面想著,一面收拾攤子。 那條用髒布圍起來的裙子,早已不像洋裝。從地上扛起來大包袱的攤子。從她的樣子看來,在日本已經待了很久的一段時間,但是腳上還穿著皮鞋。 和島村一起在門口送俄國女人的老板娘,請島村到帳房坐坐。此時一個身材高大的女人,背對他們,坐在火爐旁。她提著衣裳的下襬站了起來,她穿的是一件印有家徽的黑色禮服。 島村在滑雪場的宣傳照片上曾經看過這個女人。照片上的她,在陪酒時穿的衣服外面套上雪服。並和駒子站立在雪車上,是一位身材豐腴的中年女人。 旅館的老板用火鉗烤著一個橢圓形的饅頭。 「嚐一個如何?是喜事上的。來一個吧!」 「是剛才那女人退休的嗎?」 「對。」 「她做的好像不錯。」 「以前很紅,年限到了。她是來辭行的。」 島村吹著熱呼呼的烤饅頭。咬上一口,發現表皮好硬,並且有股發霉的味道。 窗外,夕陽射的柿子紅紅的,甚至於照在房中吊鉤的竹筒上。 「哇!好長的草,是蘆葦吧!」 島村望著斜坡上,高高的草,那東西比背著這些草走路的老太婆高兩倍呢!穗也長長的伸著。 「是忘憂草。」 「忘憂草?忘憂草?」 鐵道部曾經舉辦溫泉鄉展示會,造了一間茶室充當休息室,屋頂用的原來是此地的忘憂草。後來整座茶室被一位東京人買走了。 「原來山上長的是忘憂草,我還以為是荻花呢!」 「是忘憂草!」島村喃喃的自言自語。 下了火車,山上白茫茫的一遍全部映入島村的眼簾。 在接近山頂的陡峭山腰,一遍白茫茫的白花閃著光茫射向山上的秋陽。這景色叫島村感覺造物的奧妙,他本以為那是白荻草呢!這和眺望遠山時所看到的不同點,這些忘憂草非但不會楚楚可憐,而且還顯得頗為威武。 一大捆草,把扛運的老太婆整個遮住。只見她擦著斜坡兩旁的岩石,沙沙的在那兒作響而走著,草頂的穗還相當的碩大。 回到屋內,那一隻一隻鼓脹腹部的蠶蛾,正在隔壁昏暗僅十燭光的暗房中,將卵產在黑色的衣架之上。簷頭掛燈上的蛾有時也會撞上燈罩。 白天秋蟲就叫著不停。 過了一會兒,駒子才到,她站在長廊上,看著島村。 「你做什麼?為什麼還要回來?」 「專程來看妳的。」 「又在說謊,你們東京人老說謊,真討厭!」她坐下,改以溫柔的口吻說:「這次我不送你上車,這滋味真叫人難受啊!」 「喔!可是這次我會來個不告而別。」 「不,我只是不想到車站送行。」 「那人怎麼了?」 「走了!」 「是妳送我上車的時候走的!」 「別提了!我做夢也沒想到,送你居然這麼不好受。」 「哦!」 「對了,你不是跟我約好二月十四日見面嗎?你說謊,害我乾等一場,以後我再也不相信你說的話。」 二月十四日是「逐鳥祭」那是雪國兒童特有的節日,是二月十四日夜到十五日黎明,迎神祝豐年的節日。早在十天前,村中的小孩們便會穿上草鞋,把雪踩硬後切成雪板,堆砌成高達丈餘的廟。 在十四日那夜,小孩會挨家挨戶的收集掛在各戶門上阻止邪惡之神進入的稻草繩,堆集在雪廟前焚燒,以解惡運。 這山村的新年是二月一日,所以避邪的草繩還掛在門上。當燒避邪草繩的儀式過後,山村的小孩們會爬上雪廟的屋頂,彼此高唱逐鳥歌,然後進入雪廟燃燈守夜到第二天早晨。 在早晨,再度爬上雪廟屋頂唱逐鳥歌。那時的積雪最深,因此島村答應駒子前來慶祝「逐鳥祭」。 「二月裡,我生意放著不做回到母親那裡,想到你說過要來,十四日那天我便趕了回來,早知道你不來,我該好好的服侍病人。」 「誰生病呢!」 「師傅她老人家在碼頭染上了肺炎,我在母親家接到電報,便過去照顧她。」 「好了嗎?」 「沒有!」 「喔!對不起!」島村像為自己的爽約而道歉,也像在哀悼師傅。 「過去了!沒什麼。」駒子輕輕搖著頭,掏出手帕揮著桌面說「好多蟲!」 許多秋節的飛蟲從矮几上散落在榻榻米上。幾隻飛蛾盤著電燈旋轉飛舞著。在潔淨的月光下,看見幾隻飛蟻停附在鐵沙窗。 「我的胃好痛喔!痛死我了!」駒子雙手抱著腹部,伏在島村的膝蓋。 一些比蚊子小的飛蟲,從駒子塗著厚厚白粉的頸上墜落下來後,就瞬間死亡不再動彈。 島村望著領襟下的頸根比起去年粗些,也豐腴了些。她也已經二十一了。 他的膝蓋傳來一陣暖氣。 「剛才我才送大姊上火車呢!我陪了她坐一段路才回來,正想要好好的睡一覺,偏偏來了一通電話。我本來懶得不想來。昨夜為大姊餞別酒喝太多了。」駒子懶懶的說著:「帳房的人還笑著對我說,阿駒,來「樁之間」看看誰來了。原來是你,難怪他們一直笑我。我們有一年沒有見面了,你一年才來一次的。」駒子抱怨的聲音說著。 「那慶賀的饅頭我也嚐了。」 「噢!」駒子抬起頭來,壓在島村膝蓋上那臉頰,浮現出紅暈色,她整個人變得稚氣。 她說送那位中年的藝妓到下站才折返。 「真掃興。以前不管遇到任何事,大家會同心協力解決不像現在愈來愈個人主義,誰也不管誰的事情。」駒子嘆口氣:「這裡也變好多,投緣的朋友也愈來愈少。菊勇大姊一走,我更加寂冥無助。以前什麼事都是她來助陣,生意也好做,從來生意不會低於六百炷〔以一炷香為計算藝妓的鐘點費〕,因此是老板眼中的紅牌藝妓呢!」 「菊勇姊是年限屆滿退休的,但不知是回去結婚從良,還是重操舊業?」 「菊勇姊也真的不幸,她以前還嫁過人,因為婚姻失敗才到這裡來。」駒子含糊地應著,停頓幾許才俯望月光下的梯田說:「斜坡那裏有幢新蓋的房屋。」「是叫『菊料』的小菜館嗎?」島村問。 「嗯,她本來是要嫁到那家菜館老板做小妾,後來事情卻搞砸了。這件事還鬧得好大。那幢房子還是特地為她蓋的,但臨進門時,她卻悔婚。她有另外的男朋友,而且準備結婚。沒有想到,她還是上了那個男人的當。人一旦戀愛就好像著迷一樣,會迷糊到這種地步嗎?」 「那男的走了,她也不可能走回頭路,更沒有面子在這裡待下去,只好換一個地方另起爐灶,想一想她也怪可憐的,聽說她有過好幾個男人,但是詳細情形我也不很清楚。」駒子感嘆描述了菊勇姊的事情。 「她的男人有沒有五個?」 「大概有吧!」駒子笑了一笑:「她終究是個女人。」 「也沒有辦法!」駒子嘆口氣。「相好又怎樣。」駒子低下頭。 「今天為她送行的時候,心裏好難過。」 「那間菜館怎麼辦?」 「由他老婆經營。」 「由他大老婆經營?還真有意思。」 「不然怎麼辦呢!一切開店的事都準備齊全,只好開了,大老婆也連孩子一道搬過去。」 「那老家呢?」 「聽說只有一個婆婆。雖然在這鄉下地方,也時興這套,他也是一位有趣的人。」 「我看他是一位浪蕩子,年紀可不小吧?」 「不,還很年輕呢!才三十二、三歲而已。」 「哇!那姨太太的年紀豈不是差點比太太的大。」 「兩人都是同年紀,才二十七歲。」 「菊料的菊是指菊勇的菊吧?」 「招牌已經掛出去,也沒有辦法臨時改掉。」 島村拉上領口,駒子見狀,起身把窗戶關上。 「大姊也知道我們的事,今天還跟我說你來這裏了。」 「喔!她到帳房辭行時遇到我?」 「沒跟你說些什麼?」 「怎麼可能!」 「你可解我的心情嗎?」駒子使力推開剛關上的紙門,坐在窗檻 上。 兩人無語了很久,過一會兒,島村將話題轉移的說: 「這兒的星光像漂在空中似,和東京不一樣的感覺。」 「今晚有月光,看起來比較不像你形容的。喔!對了今年的雪下好大。」 「我也聽說了,聽說火車經常受阻。」 「是啊!下的簡直叫人受不了。公路通車比往年晚上一個月,五月份才通車的。」 「還有一件有趣的事情,你記得嗎?滑雪場旁邊有一家雜貨舖。有一天風雪下的好厲害,樓上已被雪穿過,樓下的人以為是老鼠在作怪,上二樓一看,才發現都是雪。二樓的屋頂都被風捲走。當然也只是小災害,可是經過電台渲染性的報導後,滑雪客都嚇壞了。」駒子津津樂道。 「今年我不大想滑雪,去年底就把雪具送給別人。話雖如此,還是滑了兩、三次。」 「喔!對了,師傅走了之後妳是怎樣生活?」 「少管別人的事。反正我二月份就在這裏等你就是了。」 「妳到碼頭時,為什麼不寫信聯絡我呢?」 「我才不要可憐兮兮的,我也不想被你太太看見那種信。我何必那麼可憐呢!」駒子的情緒激動的有點失態。 「不要坐在窗口上餵蚊蟲,把燈關掉吧!」島村說: 今夜月光很亮,連她的耳朵都照得很清楚,那白光射入房間,榻榻米更顯得白皙皙的。 而駒子的嘴唇卻是水蛭指環般潤滑美麗。 「不,我要回去!」 「妳還是跟以前一樣。」島村凝視駒子那張長形略帶滑稽的圓臉。 「人家都說我和十七歲到這兒的時候一樣,就連生活也沒有變。」 那北國少女特有的紅潤雙頰,依然掛在她臉上。在今夜的月色下,流露出一股藝妓風情的膚色,散發出白皙的光芒。 「家已經變了,你知道嗎!」 「是不是因為師傅走了的關係,妳不住在蠶寶寶的房間了。」 「我現在住在雜貨舖裏,不過住的還真彆扭。夜裏要看書,還得點蠟燭呢!」 「還按電表計費用的嗎?」島村笑了一笑。 「才不,是老板待我太好了。當小孩哭鬧時,老板娘怕吵我,會揹他到外面。如果要挑剔的話,大概就是床舖不穩,睡得比較不舒服。有時候回家晚了些,老板娘還會幫我舖床,可是舖的不怎麼理想,有時想重新整理,又怕傷害到人家的美意。」 「妳還真難侍候,如果妳有自己的家,那可有妳忙了。」 「大家也這麼說,可是天性使然也沒有辦法。老板有四個小孩,常把房子弄得一團糟,明知收拾好馬上會被弄亂,我還是整天跟著他們後面整理家務。總之,我希望能儘量保持乾淨。」 「嗯!」 「你應該了解我!」 「當然了。」 「既然了解我,你倒說說看,說說看啊!」駒子突然急切的逼問島村。 「瞧你說不出來了!滿口的謊話,你的日子過的悠悠哉哉,怎麼可能了解呢?」接著又沉痛的說:「我真可憐,我真是個傻瓜,你明天可以走了。」 「妳這種逼人的問話,叫我怎麼說。」島村一付無辜的模樣。 「怎麼不能說呢!你就是這樣討厭!」駒子無奈地的表情,閉上眼睛,彷彿明瞭島村了解她的想法。 「一年才一趟,你一定要來,在我留在這裏的期間,你一年一定要來一趟。」她說,留在這裏也只有四年。 「回母親家的時候,原以為不必再出來賣笑,因此連滑雪用具都送,但我做到的只有戒煙。」 「對了,我記得妳以前抽的很兇。」 「在宴客上,客人給我煙,我都悄悄的放在袖袋,回家後放出來,往往有好幾支呢!」 「四年是一段不算短的日子。」 「很快就會過去的。」 駒子靠近島村,島村正好順勢將她抱緊說:「妳好暖。」 「天生就這樣。」 「是早晚天氣變涼的時候才這樣吧?」 「我在這裏已經待五年了。剛到這裏時一想要待這裏心裡就發窘。在火車開通之前,這裡冷冷清清的。你第一次,到這裏時,也過了三年,時間過的真快。」 在這三年裡,島村來了三趟,每一趟島村都感覺駒子的環境有所改變。 此時,蟋蟀鳴叫著。 「煩死了!」駒子自島村的膝上站了起來。 一陣北風吹來,紗窗上的飛蛾立刻不剩一隻。 島村早已知道駒子乍看之下像微張的眼睛,事實上是她濃密睫毛閉上的結果,但他仍然仔仔細細的瞧了一瞧。 「戒煙後,發胖啦!」 「你啊!腹部的脂肪都變厚了。」 盡管分開了有一段時間,但是兩人一接觸很快就回復到過去的感情。 駒子用手撫摸胸部說:「這邊變的比較大。」 「一定是那個人習慣玩一邊。」 「你好差勁,才沒有呢!討厭鬼。」駒子態度變的嚴肅。 島村這時才領悟過來,原來她指的是這個。 「以後要說,兩邊不一樣。」 「不一樣。」駒子溫柔的接受。 房間在二樓上,蛤蟆鼓噪的聲音繞著房子四周歷歷在耳。從浴室出來,駒子的心境輕鬆多了,開始也以平靜的口吻說自己的身世。 她把初到此地接受體檢時,以為只要和一些雛妓一樣只脫上半身就可以,沒想到遭到其他人的嘲笑,糗地差點哭出來,她詳細的告訴島村,並且坦白地回答島村的任何問題。 「我那個來的很準的,每個月固定的時間來。」 「會不會影響?」 「不會的,你也知道這回事。」 由於每天沐浴在對人體有健康的溫泉中,加上山居生活很少需要熬夜,使她長得很結實。雖然也免不了有其他藝妓身上常見的窄腰,身體看起來縱厚,但她身上有一股深深的表情,她還是有魅力能夠將島村吸引到雪國來。 「我這種女人是不是無法生育?」問這話時,駒子的神情非常的嚴肅認真。 島村很驚訝她的無知和不知防範那種事情。 她說,自從在她當雛妓之時,那為她贖身的男人去世後,她回到碼頭後就有人向她提親,但是她很排斥那男人,所以沒有結果。 「能夠維持五年的關係已經不錯了。」 「曾經和他有兩次分手的機會。一次是在這兒下海當藝妓時,一次是從師傅家搬到這兒。可是我的意志太薄弱,鼓不起勇氣和他斷絕。」 她言語中的男人現在住在碼頭。由於將他安置在這裏不方便,所以趁師傅到這村子時,請師傅打發他到碼頭去。她又說他是一個很親切的人,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就是不想把終身託付給他。因為年齡相差太懸殊,男的也很少來看她。 「要怎樣才能徹底的和他斷絕關係?有時候我也會想勉強自己去接受他。我真的曾經這樣想過。」 「怎麼可以勉強自己和一位不愛的人在一起呢!」島村責怪的口吻。 「想歸想,做歸做。我向來也滿有個性的。」 「有時候我也想索性作賤自己,如果我肯做那個,四年的期限就可縮短成兩年,但是身體畢竟比較重要。」 在這個溫泉地,尚未聽說有藝妓欠債而延長年限的。 第二天,駒子一如往常,一早就醒了。 「我夢見在打掃插花師傅的房間。」 移到窗前的梳粧台,映在滿山紅葉,秋陽在鏡中閃閃的發光。老板的女兒為駒子送來替換的衣服。 那個在花紙門後,以清脆幾近悲愴的音調叫「駒姊姊」的女孩,並非葉子。 「喔!對了以前那位小姐,現在怎麼了。」 駒子睇了島村一眼。 「每天都要到墳上。你看滑雪場旁邊不是有一塊開著白花的蕎麥田,左邊不是有座墳嗎?」 駒子回去之後,島村到山村散步。 一位穿著朱紅色雪褲的女孩,在白色牆壁的屋簷下拍皮球。真是一幅秋天的美景! 許多古意盎然的房屋,這些房屋的廂房特別的有年份,應該是藩旗時代留下的建築物。樓上的紙窗是狹長形,一尺高,屋簷的前端垂著茅草的簾子。 在山坡上有一道種植芒草的矮垣,正盛開著紫紅色花簇,一片片細狹的葉身如美麗的噴泉舒展著。 葉子站在向陽的路旁的草蓆上打紅豆。一粒粒晶瑩的紅豆,從乾了的豆莢內跳了出來。因為她頭上裹著頭巾所以看不見島村。穿著雪褲的葉子,一面打著紅豆,一面用清脆共鳴的歌聲唱著:「蝴蝶、蜻蜓,在山間齊飛舞。金琵琶、金鏡兒、紡織娘,歌聲齊唱……。」  ### 八 有一首歌的詞是這樣寫的:「落日,和風烏雅壯,展翅離杉頭。杉樹林中,成群蜻蜓舞著。隨著落日牠們益加快活。」 在出發前,島村在火車站買了本新出版介紹這一山區的登山指南。他翻閱著,發現其中有一段寫著,從這房間可以看見縣境的群山,其中的一座山頭有一條曲折繞在美麗湖泊的山徑。在這塊沼地上,高山植物爭奇鬥艷的綻放各種美麗的花朵。 在夏天,紅蜻蜓時常會停在你的帽子上歇一歇。有時甚至於會停在手上或眼鏡框上,這逍遙自得的景象,豈是在都市中無路可走的蜻蜓可以比的。 但是,眼前的這些蜻蜓就像被某物逼得走投無路似,急於避開較落日更先變黑的杉林,以免身影被吞沒。 在夕陽的照射之下,可以清楚的望見遠山峰頂一片緋紅的樹葉。「人真是脆弱的動物,聽說跌下來就會粉身碎骨,換成熊的話,從更高的岩石跌下來時,也依然會毫髮無傷的。」 駒子指著採石場的方向,告訴島村又有人遭殃了。 如果人類也像熊一樣有一張又硬又厚的毛皮,一定大不同於以前。但事實上,人們還是喜歡對方有一付細緻滑潤的肌膚。 島村一面細思,一面遠望夕陽餘暉的山巒,不由得思慕起人的肌膚。 「蝴蝶、蜻蜓……」 有一名藝妓在島村吃晚餐的時候,奏出令島村倒足味口的三弦歌曲。 登山指南上只是簡單的記幾條路,和幾處旅館及費用而已,倒不如島村的天馬行空似的幻想。 島村突然想起第一次和駒子認識時,也正是在這殘雪綠芽滋長的山巒下的溫泉地。 但現值秋天,秋高氣爽的登山季節,在此眺望自己曾經留下足跡的群山,更叫島村感覺山的魅力。對於終日無事的島村而言,無事就在群山中跋涉,他還真是典型的勞碌命,但也因此具備了現實的生活。 在和駒子分開時,日夜都思夢駒子,但是一旦在一起,或許是過份親近她的肉體,使他覺得眷戀人的肌膚和對山的著迷都像在同一個夢境之中。 是駒子昨夜在這裡過夜的心靈感覺吧! 獨自在寧靜中的島村,還期待駒子會不請自來。但在聽一些登山唱歌作樂的年輕女學生們的歌聲,島村在不知不覺中有點昏昏欲睡,因此他也提早去睡覺。 在不久,忽然下了一陣秋雨。 隔日醒來時,只見駒子坐在桌前看起書來。她穿一件家常的棉綢外衣。 「醒來了!」駒子轉頭輕問島村。 「怎麼了!」島村心想,駒子可能在自己睡著後才來的。他拿起枕邊的錶一看,才六點半啊! 「還那麼早!」 「不早了,女傭已經送炭來了。」 鐵製的水壺冒出了吱吱的聲音,給人有早晨的感覺。 「起床!」駒子走到枕頭旁,她那模樣十足像極了家庭主婦。 島村哈了一個懶腰,順手抓住駒子放在膝上的手,他捏弄駒子撥三弦留下小指上的繭。 「我想再睡一下,天才剛亮呢!」 「一個人睡的還好吧!」 「嗯!」 「你還沒有留鬍鬚。」 「對了,上次走時,妳還囑咐我要留鬍鬚。」 「忘了就算了!」 「妳在洗去撲粉時,不是也像刮鬍子一樣。」 「你好像胖了。當你睡覺的時候,白白的臉上沒有鬍子,只看見一張圓圓的臉。看起來還真奇怪。」 「好哇,原來妳一直在盯著我的臉。」 「看起來柔和一點也不錯。」 「我有一種無可依靠的感覺。」島村頑皮的說。 「是嗎?」駒子先是微笑式的點頭,繼而爆發出大笑聲,握住島村手指的手不自覺的用力。 「我躲在衣櫥裡,女傭都沒有發覺我。」 「妳什麼時候躲在那裏的?」 「剛剛呀!就是女傭送炭火進來的時候。」 她一面想著,一面笑的不止,但突然間臉變的紅了起來,而且一直紅到耳根,她連忙撿起扇子掩飾她的失態。 「起來嘛,你快起來嘛!」 「好冷。」島村抱著棉被說: 「駒子,旅館內的人都起床了嗎?」 「我不知道吔!我是從後面溜進來的。」 「後面!」 「就是從杉樹林那邊上來的。」 「有這條路嗎?」 「沒有路,但很近。」 島村驚訝的看著駒子的臉。 「我來的時候沒有半個人發覺。廚房有聲音而已。」 「妳起得還真早。」 「失眠嘛!」 「下陣雨,妳知道嗎?」 「喔!難怪竹叢濕濘濘的,我要走了,你再睡一個回籠覺吧!」 「我要起床了!」島村握住駒子的手,跳了起來。 島村走到窗戶前看一看駒子說過進來的地方。但只見一遍灌木叢生。 窗戶下有一小座菜圃種植著蘿蔔、甘薯、葱等常見的蔬菜。這些蔬菜沐浴在晨曦之中,各有不同的特色,顯得清新動人。 在通往浴池的走廊上,旅館的伙計也正幫在池中的紅錦鯉餵食。 「大概是天太冷,個個都無精打采。」伙計對島村說,兩眼盯著漫在水面上搗碎的魚食。 梳理整齊的駒子坐在那兒,對剛洗完澡回來的島村說:「要是能夠在這麼安靜的地方做女紅,那該有多好。」 房間掃的乾淨,半新的榻榻米上浮上秋日的陽光。 「妳會做女紅。」 「別看扁我。在姊妹淘中我吃的苦最多了。現在回憶我剛成長的那時,也是家中最貧困的時期。」駒子回憶的心境說著。她又繼續以開朗的口吻說:「剛才女傭驚訝的問我什麼時候來的。」 「你想我怎麼可能每天躲在衣櫃,好糗!我要走了,我很忙,想去洗個頭。如果不一大早洗,等頭髮乾了再做髮型,怕會趕不上中午的宴客,這裡本來有一場,可是到昨夜才通知我,我已經允諾了別家,分身乏力。今天是週末特別的忙,我不再來了。」 駒子口雖非常的忙,但是她並沒有立刻動身。她決定不去洗頭了,駒子邀島村到庭院。在走廊下放著駒子的木屐,顯得她剛才是從這裏上來的。她所說的從那邊的樹叢上來的,看情況是因為無法穿過。 他們兩人沿著菜圃走,朝著水聲涓涓的地方走過去。河岸的兩旁是很深的懸崖,在栗樹上傳來了小孩的嬉鬧聲,腳下的草叢掉了幾個成熟的栗子。駒子用木屐踩它,剝開外殼一看,是一小粒栗果。 對岸陡峭的山腰上,密長著一大遍忘憂草,穗花閃爍著炫目的白色光芒。說它炫目,不如說它像浮動在秋空中的夢幻一般。 「到那邊走走吧,妳未婚夫的墳在那兒。」 駒子聽了突然間瞪著島村,並一把將手中的栗子丟向島村的臉上。 「幹什麼說這種欺負人的話。」 島村在沒有防備之下,額頭被栗子打的痛的叫了出來。 「你為什麼想去看他?」駒子問: 「何必這麼敏感!」 「對此事我很認真的,不像你一樣信口開河。」 「我沒有信口開河啊!」島村很迷惘的辯解。 「那你為什麼說他是我的未婚夫,上次不是告訴過你,我不是他的人,難道你忘了?」 島村並沒有忘記。 「當初師傅或許有意讓我和她兒子結婚,但也只是想一想而已,口頭上從來也不曾提起過。她兒子和我對師傅的心意都略有所知,但我們兩人之間什麼也沒有,各自過自己的生活。那時我被賣到東京時,也只有他為我送行。」 他還記得駒子告訴他這些話。 那一夜,明知道那男人病危,她卻留在這裡過夜,並且理直氣壯地說:「我高興怎樣做就怎樣做,即使是快走的人也不能干涉我的想法。」 當駒子為他送行時,男人的病情急劇惡化,當葉子接她回去時,她卻堅持不肯,連最後一面也沒有看見,島村對這情況,對叫行男的男人印象更深刻。 而駒子常無意有意的避開有關於行男的話題。儘管她不是行男的未過門妻子,但為了籌措行男的醫療費用,駒子甘心下海當藝妓,這是一件很正經的事情。 看到島村對她無禮拋栗果的事情,無動怒之意,駒子先是感到愕然,接著無力地挽住他說:「你還真是敦厚之人,怎麼還一臉挺感傷的模樣。」 「妳看樹上那幾個小孩在看我們。」 「真不懂你們這些東京人,實在太複雜了。是不是周圍太吵,把心神搞亂了。」 「對!什麼事都亂了。」 「我想有一天我的生命也會給我搞丟了。走吧!我們去看墳。」 「這!唔!」 「怎麼了!又改變主意。」 「我從來沒有去看過他的墳,心理總是比較拿不定主意。真的我一次也不曾去上墳過。但是現在師傅又葬在這裡,不去看師傅覺得對不起她,去嘛!心中挺不順,反正這種感覺也說不上來。」 「妳這個人才複雜呢!」 「怎麼說?」 「他活的時候,不能表示明確的態度,但人都死了也可以給他一個交代。」 他兩人穿過寂靜的杉樹林,再由滑雪場沿著鐵軌前走便到達墳墓地。墓地豎著十來座舊石碑和一尊地藏王。此處荒天瘠地,看不到一朵花。 葉子突然由地藏王神像的灌木叢裏冒了出來,僅看見她的上半身時,她依然以一張面具似的面孔對人,那炙熱的目光如劍鋒一般刺向這邊,身體僵硬地向島村行個禮,就地站住。 「阿葉,這樣早我要去做頭髮……。」 不等駒子把話說完,一陣黑旋風迅速的過去,把她和島村都嚇了一跳,一列火車轟隆隆的過去。 「阿姊!」 喊叫聲穿過那隆隆的聲浪傳了過來,一位少年人站在黑色的貨車箱門邊揮著手中的帽子。 「佐一郎!」葉子在這邊叫喊著: 那是在雪地信號站喊住站長的聲音。那聲音如同叫遠處已聽不見船上人一樣美麗哀愁的音調。 火車一走過,就好像取掉眼罩似,鐵軌的那邊美麗鮮明的蕎麥花立刻盡收眼底。紅色的麥桿上開滿花朵,整個氣氛只能以安靜兩字來描寫。 意外的遇上了葉子,使兩人疏忽了駛近的火車,但火車遠離後,存在兩人之間的尷尬也煙消雲散。 在耳邊依然迴盪著火車的聲響,但葉子的餘音更是化成純潔愛情的回聲。 目送火車離去的葉子,突然說:「佐一郎在車上,我去車站看看。」 「火車怎麼可能在車站等妳呢!」駒子笑著說: 「喔!對了。」 「我不是來祭拜行男。」葉子低頭;猶豫了半天才在行男的墳前跪下,合掌膜拜墳內的男人。 駒子站在那裏沒有動靜。 島村此時將視線轉向地藏王菩薩。這是一尊臉長長的三面佛像,除了胸前合掌的一雙手之外,左右手也各伸出兩隻手。 「我要去做頭髮了。」駒子對葉子說過,然後踏上田埂,朝著村子的方向走去。 在山村有一種看起來如同豎立著稻穗的屏風,那是把竹竿或木棒在兩棵樹之間,竿棒相連成一長排用以曬乾稻穗的東西。在一路上,農人都忙著做這種東西。 穿著雪褲的少女們,便用力的把稻束往上拋,在高處的男人熟練的接過來,將稻子張開掛在竹竿上。他們的動作熟得像機械一般,只是反覆的動作。 島村像握著一件貴重的東西,把稻穗托在手上,捻了幾下說:「好飽滿的稻穗,摸起來好舒服喔!和去年的稻穗比飽太多了。」 駒子也瞇起眼微笑的享受稻穗的觸感,一群麻雀在他們的頭上飛舞著。 一路走著,在路邊的牆上殘留了一張破舊的徵人啟事:「插秧工人,日薪九毛,供餐飲,女工六折。」 葉子她家也有曬穀架。房屋建在繞道凹進去的菜圃內。庭院的左邊沿著隔壁的白色牆角上有一排柿子樹。上面也排列起曬穀架,在菜圃和庭院的交界處,亦即柿樹與曬穀架的彎角處,也有一些曬穀架。 在一旁的角落留有一個入口處,以方便由稻穗底鑽進去,就好像進入稻草蓋成的房屋。 在菜圃上有枯萎的菊和玫瑰,芹葉張開得碩壯的葉子。那養著錦鯉的荷花池被曬穀架的稻穗擋住了無法看清楚池中的景象。在去年駒子住的蠶室的窗戶,也被曬穀架上的稻穗給遮住了。 葉子滿懷心思的低頭從稻穗的入口鑽進去。 「她是一個人住嗎?」島村看葉子鑽進去的背影問駒子。 「不是吧。」駒子不耐煩的回答島村。 「唉!真煩,不做頭髮了,都怪你打擾她祭墳。」 「是妳太固執了!我想妳是不願意和她在墳墓相遇!」 「你不了解我的心意。喔!不行,我還是抽空去洗頭。晚上我一定會去找你,或許晚點。」 是半夜三點鐘,島村被用力推開紙門的聲音弄醒,駒子橫臥在他胸前。 「我說會來,一定就會來,我不是來了嗎?」駒子此時氣喘似的腹部也起伏不止。 「看妳喝得爛醉如泥!」 「我說過要來,一定就會來。」 「是呀!妳是來了。」 「沿路上伸手不見五指,好辛苦喔!」 「也真是難,還要爬坡。」 「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駒子倒了下來,仰著滾動的身子。被駒子壓得幾乎透不過氣的島村,也被吵的精神不足,他也倒了下來,頭部碰到一團熱滾滾的東西,害他嚇一跳。 「妳燙得像一團火,妳知道嗎!」 「喔!火枕也能燙傷人的你知道嗎?」 「說得好!」 島村閤上眼睛,那滲入額頭的暖流令他有一種存在的真實感。隨著駒子急促的呼吸,那特殊的真實感絡繹不絕的傳了過來。那真是使人留戀的悔恨,也只能安靜地等待。 「我說過人要來,一定會來的!」駒子又舌頭打結的重覆:「我說我會過來,我現要走了,我得去洗頭。」 駒子爬了起來,跌跌撞撞要走出去。 「妳這樣子怎樣回去呢!」 「沒問題的我有伴!你的盥洗用具在那兒?」 島村起來開啟電燈的開關,駒子立即雙手蒙臉,俯著身體趴在榻榻米上。 「討厭鬼!」 駒子身穿華麗的小袖上衣,罩著黑領口的睡袍,腰部繫著一條窄腰帶,所以看不到內衣的領子。她那醉醺醺的醉意由頭直透到腳底。蜷縮的上身可愛的模樣,帶著幾分稚氣真叫人憐愛。 「我帶了剪刀,幫我剪。」 「剪什麼?」 「這!」駒子伸手提住後面的頭髮結。 「本來想在家裡剪開髮結,可是我的手就是不聽指揮,所以順道過來麻煩你。」 島村很有耐心的替駒子剪開髮結,每剪一處,駒子的頭髮就散落下來,人也安定了許多。 「現在幾點?」駒子問。 「三點。」島村答。 「這麼晚了!小心一點,可別剪到真髮。」 「妳還真會綁,綁了那麼多結。」 「已經三點了,那些從宴會席上回來的一定都倒下去了。我本來有約朋友,要她們來找我,她們一定在想我會到那裏去呢!」 「她們在等妳嗎?」 「她們在大浴池裡,有三個人。今天本來有六桌,但我只去了四桌。下星期又得為紅葉的日子忙上一段日子。」 「謝謝你!」駒子一面梳開頭髮,一面瞇著眼微笑著。 「讓她們等太久,不太好意思,我走了今晚不來了。」 「小心,看得見路吧?」 「看得見。」 她踩到衣服的下襬,差點跌倒。 每天駒子都會在早上七點和深夜三點這種特殊的時間來看島村,令島村覺得事情有點怪異。  ### 九 就好像正月裡插松枝慶祝新年一樣,旅館的伙計正把紅葉裝飾在門口,給一些對楓紅有無限賞識的客人。這是無上的歡迎儀式。 這些臨時請來幫忙的伙計自嘲式的說是「候鳥」,他們指揮著一些傭工幫助佈置。 許多男人,在這段樹葉由新綠轉為緋紅的時期,在這一帶山區溫泉鄉幹活,冬天時便到熱海或是長岡的伊豆等溫泉地區討生活,他們也是其中的一位。當然他們每年並不一定在同一家店裡工作。 那伙計誇示在伊豆溫泉地工作的經歷,並一味在背地批評此地的旅館待客不周的事情。但是他還是攬著客人,他的樣子就像一個缺乏誠意的乞丐。 「先生你知不知道有一種叫木通的果實呢?喜歡的話我拿一個給您。」伙計對散步回來的島村說。 那果子蔓爬在紅葉樹枝上,大概由上山剛砍回來的,那一株紅葉樹跟屋簷一樣高。色澤鮮紅,大門也為之一亮每一片楓葉都出奇的碩大。 島村握著冰冷的木通果實,回頭一看時,偶然間發現葉子坐在帳房的火爐旁。老板娘用銅壺溫著酒。葉子和她相對而坐,不知道對方問她什麼事情,只看見葉子老點著頭。 「那個人是新來幫忙的嗎?」島村裝作不知道的問著。 「是啊,本店人手不夠,她是來幫忙的!」老板娘答「是臨時的吧!」 「是,不過她是村中的小姐,有一點不同。」 葉子大概在廚房幫忙的,他從來沒有看見葉子到過客房。在客人多的時候,廚房出現一些婦人嗓門變大的聲音,但其中就沒有出現葉子低悽美麗的聲音。 聽在島村房間打掃的女傭說過,葉子在睡前沐浴時都會在澡堂內唱歌,但島村一次也沒有聽過。 不知道為何,島村會想葉子此時和他在同一個屋簷之下,當島村召喚駒子時心中總會惴惴然。 島村也知道駒子的心一定向著自己,但是他基於一種空虛的執念,將此種美麗的感情視為徒勞。但是,也因為這樣,此感覺就好像接觸那赤裸裸的肌膚一樣,他反而感受駒子那強韌的生命。他憐愛駒子,也愛自己。在這同時,葉子似乎也能看穿這種情況。 有時島村沒有請駒子來,駒子也依然前來。有一次,島村想獨自一個人溯河而上欣賞紅楓,行經駒子家前時,駒子一聽就知道是島村的車聲,跑到屋外時,島村還是繼續的走,事後駒子還真怪島村薄情。 駒子就是這樣的一個女人,每一次旅館有宴客請她來時,她一定會到島村的房裡找他,去洗澡時也會順便的繞到他房裡。當有宴客時,她會提早一個小時到旅館,陪島村直到旅館女傭來叫她。在宴客中也會經常走開到他的房間對著鏡子整妝一下。 「我得去上班了,這也是賺錢!錢!錢!」口中唸著離開房間,駒子經常把外套,上衣留在他房間就回家去。 「昨天晚上回家時,發現沒有開水,只好自己到廚房燒水去,並且以早餐吃剩的味噌湯配梅乾吃飯,冷颼颼的!本來想在七點起床來找你,可是沒有人叫我,當我起床時已經十點了。所以不能來。」 無論任何芝麻綠豆的小事,駒子會很詳細敘述給島村知道。 「我等一下再來。」駒子喝口水說:「但也可能不會來,我們只有三個要應付三十個客人,一定會忙的頭昏腦轉的。」但是,在傾時之後,她又溜回到島村的房間。 「我的媽啊!累死我了。對方三十個人,我們只有三個人,而且一個年紀最大,一個又是年紀最輕,夾在中間的我可累死我了。這些客人好小氣喔!不知道是什麼旅行團的,我要再去喝酒,嚇一嚇他們。」 日子一天天的過著,駒子過著同樣的日子,前途也實在不樂觀,駒子也感覺身心兩者都無著落,而也有說不出來的孤獨感,這情況反而為她增添了無限韻味。 「走道怎麼會有聲音,好糗,我是躡進來的,人家都知道了。從廚房那邊走進來時,她們都笑我說:阿駒、阿駒,妳又要到那一間去。我怎樣也沒有想到會搞到要像做小偷一樣的地步。」 「這裏太小,沒有辦法。搞的大家都知道。」 「我不喜歡這樣!」 「就是嗎!在這種小地方,一有風吹草動,什麼都完了。」駒子說;跟著舉頭一笑:「管他那麼多,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 駒子率直的口吻,叫整天無所事事的島村感覺很特別。 「真的,只要我肯做,到那裡賺錢都一樣,沒什麼好擔心。」駒子雖然輕描淡寫的帶過去,島村卻很清楚地聽見了女人的另一種心情。 「就是這麼一回事,現在也只有女人會死心的去愛一個。」駒子低頭兩頰微紅。 由於她的領口沒有遮住頸部,因此可以看見背部和肩膀的肌肉像一把白色開著的扇子。那厚厚白粉的肌肉,豐腴得令人悲哀。 「喔!現在是這個時代。」島村唸著,隨著這句話也感到一股無意義的悚慄。 駒子卻以單純的語氣回答:「我想這情況那個時代都一樣。」同時抬起頭來,信口加上一句:「你不了解?」貼在背上的紅色內衣不見了……。 島村現在正在翻譯,法國詩人韋樂里和法國文學家亞倫等人的舞蹈論。島村準備自己出版,印成袖珍的精裝本。這種書對今日的日本舞蹈界沒有貢獻。 島村有時冷靜看自己的工作,有時也算得上是一種自嘲的樂趣,有時會從冷靜中產生他可憐的夢幻世界。 他全神貫注在看一隻昆蟲將死的情形。隨著秋寒,他的房間榻榻米上經常會發現一些死去的昆蟲。這些翅膀堅挺的蟲兒一翻身再也轉不回來。蜜蜂也是幾步就跌一跤,走走跌跌。這些昆蟲在季節性的更換中自然死亡,遠看死的好安詳,近看卻發現腳或是觸鬚還不斷的抽動著。 作這些小東西壽終正寢的地方,這八張榻榻米是綽綽有餘。島村用手掐這些殘骸時,想到家中的孩子們。 一些停在鐵紗網上不動的飛蛾其實早就死亡。當一陣秋風吹來時,牠們就像枯葉一樣的飄墜下來。島村撿起來放在手中一看,驚奇的發現牠們的美。 不久鐵紗網拆除了,小蟲也銷聲匿跡了。 在縣境的群山愈是變的赤紅,在夕陽之下散發出凝滯的光芒。 成群的賞楓客為這家旅館掀起高潮。 「今天有本地人的宴客,我大概不能來這裏了。」 那天晚上去執壺前,駒子有先到島村這裏走一遭。她離開之後不久,大廳處傳來女人尖叫鼓噪的刺耳聲。就在此時震耳的鼓噪聲中,從他那附近意外的傳來清脆的噪音聲。 「有人在嗎?請問有人在嗎?」這是葉子的聲音。 「駒姊要我送這個給你。」葉子像郵差站著伸出手,接著連忙屈膝而坐。但她不給島村有和她說話的機會,在島村讀駒子寫的紙條之際就溜得無影無蹤。 「我正在喝酒,場面好熱鬧。」 紙條寫了幾個歪七扭八的字。 不到十分鐘,駒子跌跌撞撞的走了進來說:「剛才那孩子有沒有送東西來。」 「有!」 「真的!」她瞇著一隻眼高興的叫著。 「今晚好痛快!我是藉著叫酒的機會溜了出來,被伙計發現還挨了一頓罵。酒真好,喝了它就不怕被挨罵,也不怕腳步聲太大。怎麼搞的一到這裡就忽然醉了。」 「我還得去工作,你的指尖的顏色真好看。」 「那孩子有沒有說些什麼?你知道嗎?那孩子醋勁可真大。」 「那位?」 「你小心被她給宰了!」 「她也幫忙?」 「她是送酒的,你喜歡她那種眼神對嗎?」 「我想她心裡一定想我好不要臉。」 「所以我才寫這字條打發她送來。」 「我好渴,給我水喝。哼!誰下流?在被征服前誰敢說誰不要臉?呀!我好像醉了。」駒子跌跌撞撞地攀著梳妝台兩側,她看了看鏡子,整理一下衣服下襬,這才走了出去。 沒有多久,宴會結束了,遠處僅傳來收拾杯盤,撞擊聲之外,一片寂靜的世界。 當島村正想著駒子一定跟隨客人到別的店續宴時,葉子又送來駒子的字條。 字條道:「嵐館作罷,現正在梅之間續宴,回來時去看你,晚安。」 島村有點靦腆地苦笑說:「謝謝妳!妳也來這裏幫忙的嗎?」 「是的。」葉子用那美麗的眼眸,睇了島村一眼,島村頓時感到心跳。 她那樣子,每次碰過面總給島村留下深刻的印象。如今若無其事地端坐在面前,反使島村有點手足無措。她做事那過分認真的模樣,好像隨時隨地的處在一種不平常的狀況之下。 「工作忙吧!」島村問。 「嗯!但是我比較好一點。」葉子答。 「我看見妳好幾次,第一次是在火車上,妳送那病人回來時,並且要車站長多照顧妳弟弟,妳記得這件事嗎?」 「記得!」 「我還聽說,妳在睡覺前喜歡在浴池內泡澡哼歌。」 「啊!怎麼這樣。」聲音充滿了吸引力。 「妳的事情,我好像知道得不少。」 「是駒子告訴你的嗎?」 「不,她對妳的事可說隻字不提。」 「是嗎?」葉子側過臉說:「駒姊人很好,也很可憐,請善待她。」那說話的尾音微微抖著。 「喔!但我什麼忙也幫不上。」島村說。 葉子全身彷彿都在顫抖,島村趕緊從她那帶有幾分危險光芒的臉上移開視線,笑了一笑的說: 「我想我該早點回東京去。」 「嗯……我也要去東京呢!」葉子接話說: 「什麼時候走。」 「隨時都可以走。」 「那我要回東京的時候邀妳一道走?」 「好吧!就一言為定。」對方輕易的應允,而且語氣是那麼真誠,這情況叫島村有點吃驚。 「當然,妳家人要同意。」 「家人?我只有一個弟弟,沒有其他的家人,我可以作主的。」 「到東京去有沒有什麼計劃。」 「沒有呢!」 「和駒子談過這件事嗎?」 「我討厭她,我才不告訴她呢!」葉子談到這裏時心情也變得輕鬆不少,葉子抬起兩眼微濕的臉龐看著島村。 從這女孩身上,島村可以感覺到她所散發出的奇異魅力,這同時對駒子的情愫也莫名其妙的燃燒起來。 「妳隨便跟一個男人走,不會害怕嗎?」 「怎麼會呢!」 「妳在東京沒有落腳的地方,也不曉得要做什麼事情,這樣冒冒失失的去東京,妳不會感覺太冒險了。」 「女人隨便都可以生活下去的。」葉子很刻意的問島村說:「你可不可以僱用我當女傭呢?」 「什麼!傭人!」島村吃驚的問。 「是呀!我雖然並不喜歡當傭人,但我可以當啊!」 「妳以前在東京從事什麼性質的工作?」 「護士。」 「妳是在醫院,還是在學校工作。」 「沒有,我只是這樣想著。」 到現在島村才會過意來,原來葉子在火車上照顧師傅兒子時所含有的堅定志向。不禁對葉子的真摯心中充滿一份暖流。 「妳這一回是不是想要學當護士嗎?」 「我再也不要想當護士了!」 「妳這樣沒有恆心,怎樣做事呢?」 但葉子卻不以為然的笑了起來。她那笑聲高亢的幾近悲哀,她絲毫聞不出一點傻氣。 「這麼好笑嗎!」 「當然,我也只是照顧過一個病人而已。」 葉子的神情有點悵然。 「以後我再也不會了。」 「噢?」島村此時好像遭到意外的重創。但他卻若無其事的問葉子。 「妳好像天天到那裏去拜祭他。」 「是。」 「妳認定妳這輩子再也不會看護別人,或拜祭別人了嗎?」 「沒錯!」 「既然妳這麼想,妳為什麼捨得離開這座墳墓跑到東京去呢?」 「我不管,你一定要帶我去東京。」 「駒子曾經對我說,妳吃醋時很嚇人。那男人是駒子的未婚夫嗎?」 「行男哥?不,才不是呢!」 「那妳為什麼討厭駒子呢?」 「駒姊……」她的眼裏就好像駒子在她的面前瞪著島村。 「請妳要善待駒姊。」 「妳說對她,我幫不了什麼忙!」 葉子此時珠淚滿面,抓起榻榻米上的燈蛾說: 「駒姊說我會發瘋。」 葉子轉身驀然的離去。此時的島村心中打了一個寒顫。他想把葉子弄死的燈蛾丟掉,因此打開窗戶,無意的看到半醉的駒子正半彎著腰,好像纏著客人要划拳。 天空是一片的墨黑。島村到室內的浴池泡澡去。 聽到葉子帶著旅館內的小孩,走進隔壁女用浴池內。幫小孩脫了衣服,替這小孩洗澡,她輕聲細語,宛如初為人母的甜蜜那般的悅耳。 接著,她以獨特的聲音唱著歌。 後門的園子, 有三株梨子樹。 有三株杉木樹。 三株加三株一共是六株。 樹下有個烏鴉窩。 樹上有個麻雀窩。 森林深處有紡織娘。 天天聒噪的叫什麼。 杉樹林內拜墳去。 一座拜了又一座。 這是一首小孩拍球時的兒歌,曲子的節奏輕快,並且生動活潑,使的島村對幾分鐘前才見過的葉子如在夢中一般。 葉子不停的和小孩在說話,直到離開浴池。她的聲音卻好像繞樑三週久久不去。 在大門口那發出黑色光澤地板的一角上,擺著一個梧桐木製的三弦琴匣。 在這秋夜的寂靜中,特別的吸引了島村,興起島村要知道這把三弦琴是屬於那一位藝妓的念頭。 當他湊近要唸著三弦琴匣上藝妓的姓名時,駒子從傳出洗餐具聲音的方向走了過來。 「你在看什麼東西?」 「這個三弦琴的主人,今晚在這裏留宿嗎?」 「你說誰呀!這個嗎?傻瓜蛋,這東西那麼重那有辦法每天隨身攜帶呢?有時候住在這地方時,要擺上好幾天。」駒子此時想放聲大笑,可是才張開嘴巴,立刻痛苦的喘著。她閉上眼,敞開領子,跌倒在島村的身上。 「幫我一個忙,送我回去好嗎?」 「不要回去了!」 「不!今天我一定要回去。大家都去參加第二場宴會,只有我沒有去,雖然我這裡有宴會,但朋友回家邀我洗澡時我不在,不太好的。」 駒子雖然爛醉如泥,但在下坡時,駒子依然恍若無事。 「是你把她弄哭的,對嗎?」 「看來,她好像有點失常。」 「你這樣說她,有趣是嗎?」 「是妳說她會發瘋,她可能因為妳這句話,才哭了起來。」 「這還差不多!」 「可是,不到十分鐘,她在浴池裡又高興的唱著許多好聽的歌呢!」 「邊泡澡,邊唱歌是她的習慣。」 「她還一本正經的要我善待妳呢!」 「這種話不談也罷!」 「我覺得好奇怪,為什麼妳每一次談她時,都滿臉不高興!」 「你想要得到她,對不對?」 「怎麼這麼說呢?」 「我說正經的,不知為什麼,我看到她時,就有一種她有一天會成為我的包袱的感覺。如果你喜歡她的話,就仔細的觀察她,你一定也會和我有同感。」駒子將手搭在島村的肩膀上,整個人癱在島村的身上。但馬上又使力的撐著說:「不,我想遇到你這種人,她也許就不會瘋,你替我將這包袱拿走好嗎?」 「妳說夠了沒有!」島村斥責駒子。 「你真以為我是借酒裝瘋說一些醉話。我常覺得她在你身邊,你能照顧她,我也能在這山中渡過我的餘生,一定是件很愜意的事情。」 「喂!妳怎麼了。」 「不要理我。」 駒子快步的逃開島村的身邊,忽然撞在擋雨板上,砰了一聲,原來她家到了。 「我想人家一定以為妳不會回來。」 「門我會開。」駒子說著,從下面把門板抱起,拉了開來,門發出了枯木的聲音。 「進來坐一下,才走吧!」 「這麼晚了方便嗎?」 「他們都睡了。」 島村有點猶豫。 「你覺得不方便,那麼我送你。」 「不用了。」 「還是進來吧,你還沒有看過我的房間呢!」 島村和駒子由後門進入房屋,看到的是裏面的人橫七豎八的睡姿。榻榻米上舖著棉被,棉被的布料和本地人穿的雪褲花樣一樣,但是顯的很陳舊。 在昏暗的燈光下,主人一對夫妻和十七、八歲的女兒,周遭還躺了五、六位小孩子,他們各自有姿勢的躺在那裏熟睡著,在寒傖貧窮的環境中還散發出無比的生命力。 島村此時好像被這群睡眠中溫暖的鼻息推開,島村想退回門外來。但是駒子已經關上後門,並且走向前來。她悄悄地從小孩身旁的島村面前穿過,因此有一股莫名其妙的感覺,心動不已。 「你稍候一下,我先上樓開燈。」 「喔!」島村答聲後,在黑暗中跟隨駒子,一回頭從這群純真睡臉的那邊看到糖果店的舖面。 農舍模樣的房子,二樓舖著舊式的榻榻米,並隔成四間房間。 「你一個人住這裏不會嫌太大嗎?」 駒子將隔間用的花紙門全部打開,在那一邊的房間裏堆滿著老舊的家具。在黑的紙門這兒舖著駒子那小小的舖蓋,在牆上也排著一些上班時穿著尚時的衣裳,整座房間給人有一股狐狸窩的感覺。 駒子把唯一的坐墊讓給島村坐,自己坐在榻榻米上。 「我的臉好紅!」駒子望著鏡子:「怎麼我會醉成這樣子呢?」 她在衣櫥處摸索東西拿出一本日記,她又從旁邊取出了一個碎花匣子,裡面有各種品牌的香煙。 「這麼多。我都把客人給我的香煙都放在袖子或腰帶拿回來,大部份的品牌都有。」她拿了一支香煙給島村。 「不過,沒有火柴,我戒煙了。」駒子說。 「沒有關係,喔!對了,妳自己在做衣服嗎?」 「嗯!因為賞秋楓的客人來了,所以我就先擱了下來。」駒子翻身,把衣櫥前縫到一半的衣服推到一角。 有兩個駒子在東京生活時的紀念品,那漂亮的直線條紋櫥櫃與朱漆的豪華針線匣。這兩件舊物是在師傅家的閣樓中出現過的東西,在這冷清的二樓上,更顯得慘澹。 電燈上,有一根細繩直垂在枕頭邊。 「我在晚上看書累了的時候,就拉這個關燈睡覺。」駒子扭弄著細繩,像極了一個良家婦女含羞般的端坐著。 「好像狐狸家女兒。」 「的確!」 「妳要在這個房間待上四年嗎?」 「對!但是時間過得很快,現在已經過去了半年。」 島村對樓下發出鼾聲的人有所顧忌,但又實在找不出話題來,便匆匆的起身回旅館。 當駒子關上門的時候,先探一探頭看一看天空。天的感覺,好像會下雪,楓紅的季節就快過去了。因這裡靠山,所以楓紅的季節還沒有完全過去,就會下起雪來。 「那,明天見!」 「我送你到旅館門口好嗎?」 但是,到了旅館門口,她卻又和島村一同進去。 「晚安!」說完,駒子一轉身就跑回家。 可是在片刻後,她卻端著兩盃裝滿酒的杯子出現在他前面,激動地說「我請你喝酒。」 「妳知道嗎!旅館的人都睡著了,妳怎樣弄來這玩意呢!」 「我知道在那裏我可以找到。」 似乎在倒這酒時駒子已經先喝過,那醉態浮現在臉上,只見駒子半瞇著眼望著杯沿流出的酒滴。 「在黑暗中喝起酒來,就是缺少了一些味道。」 但島村還是接下酒杯,一仰而盡。這一點酒,對島村而言不致酒醉,但可能是因為剛才在外面著了涼,島村突然感到心中一悶有點噁心想吐,連自己都感覺到臉色轉白,他閉上眼睛躺了下來。 駒子連忙安頓島村。在女人體溫下溫暖的島村,像極了嬰兒一樣的恬靜。駒子像個未出嫁的姑娘般抱著別人的孩子,俯視懷裏像極了襁褓中嬰兒般睡臉的島村。 過一會,島村突然說出:「妳是個好姑娘。」 「是這樣嗎?」 「總之妳是個好姑娘。」 「你還真討厭,老是喜歡說瞎話,醒一醒吧!」駒子故作不悅狀,有一句沒一句的數落島村,並且搖著島村的身體。到最後索性不作聲。 沒有多久,駒子突然間大笑著說:「這樣不太好,我好難受,你還是回家好。我也已經沒有衣服可以換。每次來找你,我都想穿新的宴會裝,可是沒得換,我這套衣服還是跟朋友借的,我是一個壞女孩吧!」 島村靜靜地,無言。 「像我這型,怎麼夠的上好姑娘的美譽。」駒子低聲說:「第一次見到你時,我還認為你是一位可惡的人,沒有人說話那麼失禮,但我真的這麼認為。」 島村點了點頭,靜靜地依然不語。 「我一直沒有把這些話告訴你,因為讓女人這樣批評是不好的。」 「我才不在乎。」 「真的?」駒子好像在省思,久久不發一言。有一股女人生命的暖流,源源地注入島村體內。 「妳是一位好女人。」 「我那裡好呢?」 「總之我覺得妳是好女人。」 「你這個人真奇怪。」駒子害羞地低下頭,緊接著,想到什麼似的突然舉起一支胳臂,抬起頭說:「你是什麼意思!我不知道你在講什麼?」 此時島村驚訝的望著駒子。 「你說:你不是為了這個才和我交往?原來你一直在笑我,果然一直在笑我。」駒子臉漲的緋紅質問著島村,她的肩膀因憤怒而顫抖著。緊接著,臉一白,眼淚掉了下來。 「我好恨!好恨!」咬牙似的說著,轉過身背對島村靜坐著。 直到此時,島村才了解駒子誤會他的意思。儘管他暗自吃驚,但島村依然閉目不語。 「我好痛心……」駒子口中喃唸著,她身體也縮成一團的趴在榻榻米上。 過了不久,大概是哭累了,她用銀簪在榻榻米上刺了半晌,隨著起身走出房間。島村不敢追上去,他心中感覺實在對不起駒子。 但過一會兒,駒子悄悄又回來,站在紙門前,用開朗的口吻叫著:「嗨,一起去洗澡吧!」 「好。」 「剛才真失禮,我仔細想過了。」駒子低頭說著。 走到澡堂,駒子站在走道上,她似乎無意走進去,島村拿著毛巾出來。 駒子躲避島村的視線,低著頭走在前面。而自己好像罪刑曝光的犯人般,等進了浴池泡澡將身子暖和之後,駒子又精神抖擻,毫無倦意。 第二天早晨,島村被一陣歌聲喚醒。 正側身傾聽時,坐在梳妝台前的駒子回頭,朝他笑了一笑說:「是梅之間的客人。在昨晚宴客之後,我也被召了過去。」 「是歌謠會團體旅行團嗎?」 「是。」 「下雪了嗎?」 「嗯!」駒子起身拉開紙門,讓島村看一看外面。 「楓紅的季節過去了。」 在窗框中的灰暗天空,飄下了牡丹狀的雪花。大地一片寂靜,靜得令人無法忍受。島村睜著睡眠不夠的眼睛茫然地望著。 歌謠聲中夾雜著鼓聲的韻律。 讓島村想起去年歲末的某天早晨在鏡中發現雪景,因此朝梳妝台望去,鏡中,牡丹狀的雪花一大片地飄下,在敞開衣領擦拭頸子的駒子周身暈染上一圈白光。 駒子的肌膚如剛洗過澡一樣的潔淨。島村也沒有預料到一句無心的話竟然會使對方誤會成這樣子,但也因此窺探出駒子難以啟齒的悲哀。  ### 十 在雪中抽絲,在雪中紡織,用雪水洗布,在雪上晾乾。從開始抽絲到織成布,一切都在雪中進行。就如古書中記載的一樣,有雪始有縐,雪乃縐布之母。 島村曾向估衣店搜購村中村女們利用雪季躲在家中織成的麻縐布做成的夏衣。因為舞蹈的關係,島村因此結織了一群買賣能舞衣裳的舊貨舖,島村會請他們一有好的貨品時就立即通知他,可見島村對麻縐布喜愛的程度。 從前,當雪簾撤下,冰雪解凍初春一到時,這裡是縐布的交易市集。遠從東京、京都,大阪而來的縐布商,都住在各有的特約旅館。 半年以來,姑娘們都日以繼夜的製造縐布,為了就是這一次的市集交易。屆時,遠近村莊的男女們都會集合到這裏,到處也有一些由外地來的藝人或是攤販,村裏像極了迎神賽會。 每一匹縐布上都掛著牌子,上面寫著製造者的姓名和住所,根據成品的優劣來評鑑縐布的等級,這往往也是村人選媳婦的參考。 縐布除非從小就開始學織布,如果是十五、六到二十四、五的女孩開始學是無法織出好的縐布,年紀愈大,布面便愈會失去光澤。 村中的人家或許是為了躋身著名的織布業者的行列而努力苦心的磨練技術,或是為了打發這漫長的雪季,自從農曆十月開始抽絲至越年二月中旬都在家中仔細的編織著縐布,總之,編織者對於每一件布都充滿了豐富的感情。 島村身上所穿的縐布中,或許也有明治初期江戶末期村姑的手織品。 即使是現在,島村依然經常將自己的縐皮送去「雪曬」。也不知道之前是何人所穿的舊衣服,而每年送去產地曬也真費事。但仔細想,從前那位姑娘在細雪紛飛的日子中不辭辛勞的一針一線的編織。島村還是希望能在這塊織造者的土地上,以最古老的方式漂曬它。 朝陽照在曝曬於厚雪之上的麻布,將這一帶都染成紅色,但分不清紅紅的是雪還是布。每當這場面浮上心頭時,島村就覺得夏天的污垢一掃而空,全身就像經過漂曬一般的清潔舒適。 不過以前漂曬衣物的事情都是交給東京的一些估衣店代勞,因此是否用古老的方式漂曬也不得而知了。 漂曬店存在也很久,一些織布者很少在家中漂曬,都是交給他們代勞。白縐皮是織後再舖在雪上曬的。一些有色的縐布則是也紡成線,再掛在捲紗機上曬的。 漂白過的縐布漂曬的時期,大部份於農曆正月到二月,有時候利用覆上雪的稻田或菜圃作漂曬場。 不論是布或是紗,都得在布灰汁中浸泡一整夜,第二天早晨在清水中漂洗幾次,再絞乾後晾曬。這過程要反覆好幾次才能完成。 當白色縐布舖滿漂曬場時,紅紅的太陽光投射在上面,那景色還真是美的無以復加,這情景古書上都有詳細記載,當漂曬縐布的時期過去了,也表示雪國的春天也來臨了。 離溫泉地不遠山峽漸見寬闊的平原上,便是縐布的產地,島村的房間可以隱約看見漂曬的縐布。 從前有過縐布市集的村莊,如今都設有火車站,而成為一座著名的紡織工業區。 島村從未曾在穿縐布的仲夏與織縐布的隆冬到這塊溫泉地,因此尚未和駒子談有關於縐布的種種事情。再者,他也不是有心情探訪古代民間工藝遺跡的人。 在聽見葉子在澡池裡唱歌時,他忽然想到,如果這女孩生在從前,則應該是坐在紡織車或織布機前哼著歌曲。她的歌聲是那麼近似於那種氣氛的聲音。 比毛髮更纖細的絲線,便適合於陰寒的氣候,若沒有天然的冰雪濕氣的話是很難處理這種事情。古人曾經說過:「寒冷天候織成的布匹,夏天穿起來比較涼快,這是順應陰陽的自然法則。」 與島村感情世界糾纏不清的駒子,她的本質上也是具備著涼意,使得島村不由對她的內在存在一點熱情而感到憐愛。 但是愛情這東西比不上一匹布,它是留不了一絲形狀。 在許多工藝品中,布匹的壽命算是最短的一種,但只要保養得當,五十年以上的縐布,也不會褪色,而且仍然能派上用場。 當島村深思著人的生命,但卻比不上相依偎的縐布時,腦海中突然浮現一位為別人生過兒子而當了母親的駒子,一時之間,他心中一震。我大概太累了,島村心裡想。 而這一次,島村就好像忘了家,長期的待在這兒。這倒不是因為捨不得離開這裏,而是習慣了等待頻頻前來相會的駒子。 駒子愈是苦苦的糾纏,島村愈是加深心中的責難。但是事情儘管是這情況,島村還是保持原態度。 島村無法理解駒子何以能深入自己的內心深處。他完全了解駒子的一切,但駒子對他是一無所知。 駒子的聲音空虛得好像撞在牆壁上的回音,聽在島村的耳中就好像墮落於自己胸中的解,即使是任性不羈的島村,對此情況也無法永生永世的聽了下去。 島村知道這次離開溫泉地,會很久的時間才會造訪此地。 島村依偎在雪季將臨的火爐旁,店老闆特地為他準備了京都出產的古老鐵製茶壺。在水壺上有精緻的銀色花鳥的圖案,也正發出一陣陣低柔的松韻。 這松韻由兩種不同的聲音所重疊,一遠一近,比遙遠松韻更遠的地方,可以輕微聽到幽幽地鈴聲響著不停。島村將耳朵靠近鐵壺嘴傾聽。他感覺從鈴聲不絕於耳的遠處,可以清楚的看到駒子的纖足踩著如鈴聲般細碎的腳步走了過來。島村吃驚地焦燥不已,心中想著我非離開這裡不可。 島村準備先到製造縐布的產地走走,並且以此作為離開這裏的理由。 但是河流的下游有好幾個村莊,也令島村不知道如何選擇。島村又不想前往那已經成為紡織工業重鎮的城市。因此他選擇了一座冷清的車站下車,他走了一段路,來到了一條過去曾經是旅客下榻的街上。 這裏每家的屋簷都是延伸到街心,走廊下是長排的支柱,與江戶時街頭的景物頗為類似,但是此物自古就稱為「雁木」,它的作用是在大雪期間行人的通道。店舖也是比鄰相連,而且屋簷也緊搭在一起。 這裏的房屋每一棟都是彼此緊接著。因此,在冬季屋頂上的積雪除非是落在馬路上,就無處可堆。在此的人家從屋頂上將雪剷到路旁的雪提上。為了方便行走,他們在每隔一段距離便在雪提上打通隧道,本地方都叫它「穿胎內」。 雖然同屬於雪國的範疇,但是駒子所在的溫泉地沒有屋簷相連的建築,島村是頭一次在雪國看到「雁木」的景物。 基於一份好奇心,島村刻意的繞著「雁木」走廊仔細的看個究竟。這些破舊的屋簷下呈現一片黑暗,柱腳腐朽的略呈傾斜,給島村有一種探訪祖先時代,被埋入雪下陰寒古屋的感覺。 避居在雪下,可以專心一意於工藝的織造生活,可以看見她們的製品,縐布的明亮爽快,這都是這古鎮留給人們最深的印象。 記載縐布的古籍上,雖然引用大唐秦韜玉的詩句,但由於手工織一匹縐布要用好長的時間,不合乎經濟效益,因此一些廠商並未僱用手工織布的女子。 那些辛苦的無名手工製造者早已作古,而留下美麗的縐布在夏天給人們提供涼爽的觸感,這些製造最後成為島村的奢侈衣裳。 這件事本來就不足為奇,但此時島村對此問題卻是好奇想了解。島村一面思索著,從「雁木」的走廊下穿過。 這條街又長又直,很適合過往的路人歇會腳。這條馬路好像從溫泉地延伸過來,因為這裏的木板屋頂,或是壓屋頂的石塊,都和溫泉地的情景相同。 簷柱在地面上投映長長的影子,不知不覺黃昏又來臨了。這裏也沒什麼特別的看頭。 島村又搭上火車到另一個鄉鎮看看,這裏與前一個鄉鎮沒什麼變化,漫無目的閒逛一陣後,島村在麵攤吃了一碗麵去去寒。 這家麵攤是搭在河邊。這條河好像是從溫泉地流了下來。有幾個尼姑三三兩兩地渡橋,她們穿著草鞋,頭戴斗笠,好像剛化完緣回來,腳步匆匆,就像一群急於歸巢的倦鴉。 「這裏好像有不少尼姑走過?」島村問麵攤的女人。 「喔!那裏面有一座尼姑庵。如果下起雪,就不方便走動了。」在這暮色中,橋頭那片山已經一片朦朧。 在雪國,當樹葉落下,冷風吹來,接連著幾天的陰霾,就是快下雪的前兆。 在這遠近的山都成為一片白茫茫,古書上叫做「嶽迥」。瀕海處有海嘯的,深上有山的怒吼,就好像遠雷般,叫「胴鳴。」在此目睹「嶽迥」,耳聽「胴鳴」,便知道要下雪了。這都是古書上記載的。 島村躺在被窩裏聆聽賞紅葉客人唱歌謠。在那天早晨,白雪飄來,這現象不知道是否意味著今年的海嘯山鳴已經過去了? 或許是自己常獨自外出旅行,並和駒子在溫泉地關係過於密切,使得自己的聽覺也更顯得敏銳,總之,心想著海嘯山鳴,那遙遠的鳴動聲就好像在耳邊。 「尼姑也冬蟄?有多少人?」島村問。 「喔!不少人。」 「這裏的風雪期很長吧?那些尼姑們怎樣打發她們的時間呢?從前這個地方不是有織縐布嗎?我想有可能也在尼姑庵中編織。」 對於滿腹好奇心的島村,麵攤的女人淡淡一笑的回應島村。 島村在車站前也等了兩個小時的火車。而夕陽落下山頭,寒氣立刻像要磨亮星星一樣,變得寒冷無比,給人連腳底都會發冷的感覺。 漫無目地的遊蕩之後,島村又回到溫泉地。火車經過平交道到了神社的杉樹林旁,眼前出現了一棟燈光明亮的房屋,島村不禁鬆了一口氣,這是「菊料」的小菜館,門口站立了二、三位藝妓。 當島村剛想,駒子不知道在不在,駒子的人已經出現在他的眼前。 汽車忽然走的緩慢。司機似乎知道島村與駒子的關係而故意減緩速度。島村不經意的回頭看著駒子相反的後面。汽車的輪印清楚地刻在雪地上,在星光下更顯得遙遠。 當車子開到駒子面前時,駒子眼睛一閉突然的撲了上來,那時車子並未停住,駒子緊抓住車內的把手,身子攀在車子的踏腳板上。 駒子雖然像被不明的力量吸住,衝上了車子來,但島村感覺到的是一股溫暖的東西挨了上來,對駒子如此大膽的舉動並不感覺危險或是突兀。 駒子舉起了一隻手臂只想攀住車窗般。而袖口滑落在地上,長襯衣隔著厚厚的玻璃窗擋住住了島村的眼線。 駒子的前額壓在玻璃窗上,喊叫著:「我們去哪裏,我們要去哪裏!」 「這樣太危險不要胡來。」島村放聲叫著,但聲音中卻帶著濃郁的玩笑味。 當車子開到山腳下並停止時,駒子猛地拉開了車門,衝了進來。「喂,要到那兒去呢?」 「閒逛而已!」 「到那裏逛。」 「我也不知道。」 駒子整理衣裳的模樣,把藝妓的風情表現的淋漓盡致。給島村有種忽然發現了奇珍異物的感覺。 司機坐在那兒不動。島村覺得將車停著,坐在車內實在怪異,便開口道:「下車逛嗎?」 這時駒子將手放在島村的膝蓋上說:「啊!天氣好冷喔!」 「大概吧!」 「怎麼了?」駒子下車登上石階。 「喔對了!好像在兩、三點以前,我看到你出去了。」 「真的?」 「我聽到車聲才跑出來看一看,你沒有回頭嗎?」 「沒有。」 「沒有?為什麼沒有!」 島村對駒子突來的質問一怔。 「難道你不知道我在看你嗎?」 「我不知道。」 「你看你!」駒子含笑的將肩膀倚了過來。「為什麼那時不帶我,你好討厭。」 當兩人聊著起勁時,火警的警鐘大作。兩人回頭一看失火了。火焰從下面的村莊升起。 「失火了!失火了!」駒子喊了幾句失措的話,並胡亂抓住島村的手。 在捲起濃煙之中,火舌忽隱忽現,沿著邊上舐噬著那一帶的屋簷。 「是那裏失火?是不是從前師傅家的範圍。」 「我看不是。」 「那是那裏呢?」 「再上一點,在靠近火車站處著火的。」 火焰好像很大也衝上屋頂。 「啊!是繭倉著火!啊!是繭倉著火!」 駒子失措的嚷嚷,並把臉埋進島村的肩窩。 火勢也愈來愈猛。但由高處看,竟像玩具城失火一樣的寧靜。但,情況如此,島村還是感受到有一股淒厲的火焰聲穿過耳膜的恐懼,並緊擁住駒子。 「沒什麼好怕的。」 「不!不!不!」駒子搖著頭哭泣著。捧在島村手中的這張臉似乎更顯得渺小,而嘴唇也抖著不停。 駒子是看到火災才哭,為什麼而哭呢?島村無暇想這件事,只是使力的摟緊駒子。這時駒子忽然不哭,抬起頭說:「完了,我想起來,繭倉今晚在放映電影,裡面都是人啊!」 「一定有人會受傷,可能有人會被燒死!」 此時兩人快步奔下石階,上面也傳來人聲,抬頭看,原來是高處一家旅館的人在光亮的走廊上看火災。 在旅館的燈火及星光的照射下,在庭院的一角那枝梢已凋殘的菊花,清楚的出現,彷彿也默默的承受火光的照耀,而後面也站滿人。 旅館裏的伙計,從那倆人的頭頂下來,駒子大聲的問他道:「是繭倉著火嗎?」 「對。」 「有沒有人遇難?」 「不知道!現場正在搶救。電話裏是說,起火原因是電影的膠卷起火,火勢一下就蔓延開。」伙計一邊跑,一邊嚷嚷說:「妳看,有小孩從樓上一個個被人扔出來。」 「唉!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駒子下石階;追著伙計,島村也跟上去,後面下來的人也往火場跑去。 「雪結凍了,小心滑跤。」駒子回頭對島村說,同時停下腳步。又對島村說:「你不必趕來,我只是擔心村上的人。」 「說的也是。」島村自討沒趣地低下頭,才發現腳下踩著鐵軌。「好美的銀河!」駒子仰望著星空口中喃喃有詞。 銀河!島村覺得自己的身體好像飄浮起來,翩翩起舞地飛入銀河中。 銀河發出的亮光近在眼前,如同探手就可接走島村般。 旅次中的芭蕉在波瀾萬狀的海洋上目睹的,也是這般浩瀚燦爛的銀河吧。 一無遮掩的銀河,將夜大地席捲上去般垂著表面在人們的前面,感覺令人心驚的艷麗。島村覺得自己渺小的身影好像被銀河吞沒。 在銀河上,星星顆顆分明,四處點綴著光雲的銀色粒子,也一粒粒的顯現著。那深不可測的銀河世界,將島村的視線吸引進去。 「喂喂!」 島村叫駒子。 「喂!快來」 駒子朝著銀河垂落幽暗的山邊跑去。 大概是撩起衣服的下襬在跑,隨著臂膀的擺動,紅色襯衣忽隱忽現。在星光燦爛的雪地上,一眼便能分辨出那是紅色的。 島村卯足了勁追了上去。 駒子放慢腳步,並鬆開衣服的下襬,握著島村的手問:「你要去嗎?」 「嗯。」 「真是多管閒事。」駒子再次撩起拖在雪地上的下襬。「我不想被人家笑,你還是回去吧!」 「只到前面就好了。」 「不太好吧!連火災都帶著你,太對不起村人了。」 島村點點頭停下了腳步,但駒子反而挽住他的衣袖慢慢的前走。「你找個地方等我回來。」 「在那裡等?」 「再過去一點好了。」駒子看看島村的臉,忽然搖頭說:「好沒有意思。」 然後,她衝進島村的懷裏,害島村倒退了一下。 「好沒有意思。」駒子用試探的語氣說:「我記得你曾經說過我是個好女人。你遲早要離開的人,為何告訴我這些呢!」 「你知道嗎?我那時候哭了,回家又哭了一場,因為我不想離開你。可是,你還是早些回去吧。我不會忘記你曾經害得我哭的好慘。」 島村想起那句深深嵌進她體內的話,他內心突然萌生眷戀。 而火場那邊的人聲吵雜,新的火舌出由另一邊吐出。 「火燒的好烈!」 兩人如同救火般的往前衝去。 駒子的腳程還真快,她腳上的木屐飛奔的走過雪地,她的雙手並非前後搖著而是兩手張開,而是將勁力集中在胸部。 島村看到駒子這種快奔的姿勢,發現駒子竟然是一位相當輕巧的女子。 微微發胖的島村,邊看駒子邊跑,早已有吃不消的感覺,而駒子也突然間順不過氣,失去重心的向島村撞了過來。 「我的眼睛凍的快流淚了。」駒子說,她兩頰發燙,但眼睛卻是冰冷的。 島村的眼圈濕了,他發現整個視野都被銀河給佔滿,這是多神奇的一幕。他忍著,不讓淚水滑下。 「是不是每個夜晚的銀河都是這樣。」 「銀河!今夜特別美,但是不可能每夜都這樣的,今夜天空好晴朗。」 銀河的景色由兩人的後面跑到前面,駒子的臉好像浮映在銀河中。 但駒子纖細挺直的鼻樑變的不明顯,嘴唇也褪色了。島村不信漫天橫過的光在駒子的臉上會晦暗不明。 「你走了後,我要很認真的熬過每一天。」駒子說:「怎麼了你。」島村未跟了上來。 島村依然站在那裏。 「好,你在這兒等我,待會我就回來。」駒子跑的更遠,看了她的背影,就好像一步一步的被黑暗的山溝所吸進去。 島村向前走沒有一會兒,駒子的身影已經消失在街頭的那一端。「嘿唷!嘿唷!嘿唷!」拖著消防唧筒的人吆喝的通過街口,一群群的人又衝了過去,島村也很快步的來到街口。他和駒子來到街上,正好和街道構成十字形。 消防唧筒也來了,島村連忙讓開,並且跟在後面跑,那是舊式手推式的木製消防唧筒。前面有隊人馬,周圍也繞著消防隊員。在人多的陣式下,那消防唧筒還真是小的有些可笑。 駒子也退到路旁讓消防人員通過,駒子看到島村,她立刻跟著跑了過去。先前走避的路人,一個個跟了過去。 「你也過來,你真是好奇的人。」 「真叫人擔心,那消防唧筒是明治時代的產品啊!」 「是啊!小心摔跤。」 「路好滑。」 「以後如果想碰上一整夜風雪就有更滑的路,你可以來看看。但我想你大概不會來了。」 駒子的聲音就好像藉著消防隊員的吆喝得到力量,也顯得開朗許多。島村也覺得自己精神許多。 火焰發出噼啦的聲音,火柱在眼前沖天而起。駒子緊張的抓住島村。腳下踩著消防水,撲鼻的焦味中有股繭燒焦的臭味。 街頭上流言四起,有人說幸好村中的米和繭沒有存在繭倉內,有人把小孩由二樓扔下沒有受傷……。 面對這場無情之火,也只有任它統制這個地方。 時有村人四處呼喊親人的名字,當有人應聲,就有高興的歡呼聲。現在也只有這些聲音帶給村人希望與生氣。警鐘也不再作響。 島村怕被熟人撞見,因此悄悄的離開駒子。站在一群小孩後面。每當火的熱氣襲來,孩子們紛紛的往後退,街上的雪融化了。並被踩得一片泥濘。 島村所在的位置是在繭倉邊的田地上,和他一起跑來的人也都聚集在這裡。 看這樣子一定是放置放影機的入口處先著火,繭倉屋頂半毀牆壁全毀,柱子和尾樑在冒著黑煙。 因為澆灑了大量的消防水,屋頂應不致再有火苗,但是有少許火苗還發出星星之火。消防水不斷的往火苗澆去,火苗一滅,黑煙立刻升起。 島村看見火星向天上的銀河散去就好像自己將被銀河拉提上去。煙也直沖向天空的銀河,銀河好像大水般的流下。 不知什麼時候,駒子悄悄的緊握住島村的手。島村回頭看著駒子,一言不發,駒子望著火,呆傻在那裏。 駒子的臉上嚴肅中略帶一絲興奮,喘息間有一份熾熱。島村的心中不知不覺也升起一份興奮。駒子的髮髻稍稍的落在地上,她拉長頸子站在那兒。島村伸手握住駒子,他覺得自己的手很暖,但駒子的手更暖。 不知為何島村突然興起分別在即的感覺。 入口處的門柱又竄出新的火星,消防水立刻朝那方向噴去,內柱立即冒出白煙,眼看門柱就要倒塌下來。 這時候,像圍牆的人群突然吸了一口氣,他們看見一個女人的身體由二樓墮落下來。 繭倉的二樓,雖說是樓,其實離地面很低。按常理這樣短的距離往下墜,僅是瞬間的時間,但當她下墜的姿態卻有足夠的時間讓人清楚看見一切。也許是她墜下的樣子像洋娃娃。 誰都清楚,這女人已經失去神識。墜落的地方,也正好是水噴去的地方,因此無聲無息。 女人的身體就是這樣掉下來而出現在那裏,原來女人的身體在半空中就保持水平的姿勢。島村吃驚,但還未察覺危險和恐懼。 他看那女人就好像目睹非現實世界的事務,那身體在半空中變得好柔軟。好像洋娃娃一樣毫無一絲抵抗力,生命已經失去了自由,生死均已處在休止的狀態。 此刻島村心頭浮現不安。女人的身體成水平嗎?或是頭部朝下? 「啊!」駒子蒙住臉失魂落魄似的尖叫著。 島村也目不轉睛地看著女人的身體。 不知是何時島村下意識的意識到墜落的女人是葉子!當人牆和駒子同一秒發出「啊!」的聲音時,葉子的小腿也在地上彷彿在同一秒中抽搐那一下。 駒子的尖叫穿過島村體內。看到葉子小腿的瞬間抽搐,島村的腳尖也感到抽搐。 葉子的抽搐立刻停止,在發現抽搐前幾秒,島村看見葉子的臉和那件紅色矢羽花紋的衣裳。 當葉子墜下時,衣服的下襬捲到一隻腳的膝蓋上。當墜地時,已經是不醒的狀態,只有下意識的抽搐一下。這現象不知為什麼,島村始終沒有想到葉子會死,只感覺葉子的生命行將變形。 從葉子墜落的地方又落下兩三根燃燒的木材,在葉子的臉旁燃燒著,那火光照在葉子緊閉懾人魂魄的眼眸,和在那蒼白的臉上閃動著。 島村心中突然浮現數年前在前往溫泉地的火車上見到葉子,那臉上中央山野燈火閃動的景象,心中不由痛苦的一悸。 一剎那間,映照出他與駒子之間共同的歲月中隱含著無限的痛苦和悲愁。 就在蒙住臉部尖叫的同時,駒子已從島村的身旁衝上前去。她拖著藝妓長衣的下襬,在消防水和焦黑木雜混的火場中前進。 她想把葉子拖出來,在她那努力掙扎的臉孔下,掛著葉子死亡般空虛的臉龐,駒子的模樣就好像是自己的刑罰。 人牆圍住了她兩人。 「請讓路!請讓路!」島村急促的喊著。 但島村只聽見駒子的尖叫聲:「這孩子瘋了!這孩子瘋了!」 在尖叫聲中,島村想走近駒子,但被從駒子懷中抱走葉子身體的男人們推開。等穩住腳步,仰頭看天上那銀河就好像朝著島村的體內衝了下來。 (全書完)